《三十六陂春水》   作者:衣冉   文案:   朱晏亭是声威赫赫的章华长公主独女,身世显赫,娇矜无匹。   从小就是内定的皇后,引众女艳羡,万人瞩目。   ……   可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境遇一落千丈。   在家无依无靠,皇帝表弟还一直想悔婚。   迟迟没有定亲事,活生生将她从一则美谈拖成了一则笑谈。   就在她父亲为笼络下属,想将她匆忙下嫁时,天子诏书到了——   令她即刻进京,准备大婚事宜。   *******   “阿姊,朕对你别无所求,除了做好一个皇后。”   “陛下,妾也对您无所求,除了做好一个人。”   “??”   *******   #三十六陂(bei)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排雷:   1、高亮:男主是皇帝,家里真的有皇位继承,有后宫,会宠幸,身体不洁。雷此慎入!!   2、帝后之间主要还是甜。   3、架空汉朝,风俗习惯部分还原,部分私设,勿考据。   4、非典型宫斗,女主王者,爽就完事儿了。   内容标签: 复仇虐渣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晏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有一个皇帝表弟   立意:离开家园,一路向前 第1章 章华(一)   即便是在远离长安八百里之外的楚地,朱晏亭仍会被一些促狭人戏称为“瑶姬”。   “瑶姬”这个称号,来的有名头。   朱晏亭才七岁时,曾经跟着母亲——章华长公主从封地到长安去看望她的外祖母,当时还健在的端懿皇太后。   时逢与她女年岁一样,略小她两个月的皇太子也在端懿皇太后处,太子隔了一重纱幕看到了身为他表姐的朱晏亭,不知怎么,说了一句——   “她就是楚地来的阿姊?蒙彼绉絺,拟瑶姬之态也!”   楚地的女子,妆发与北地长安有异,格外鲜妍一些。朱晏亭七岁时,身量尚瘦小,弱不胜衣,只一头乌发,浓密若青云,高绾作髻,饰以青玉,加之楚绣缥缈的绉罗,蓬松轻灵,屏障一遮,身影真若一幅楚地神女图。   端懿皇太后唤她上前,端详良久,满意一笑:“咱们晏亭,不仅长得像神女,连名字都像呢。晏亭、晏亭,一听就是楚地美人的名字,多好听。”   朱晏亭的母亲章华长公主会心的微微一笑,顿首谢恩。   本是太子稚子戏言,本该一笑便过。   而皇太后别存心思,夸赞了晏亭一番。由此“神女瑶姬”之典便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再然后,天下皆知了。   与之一同甚嚣尘上的,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已订给太子,将来会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传闻。   天家默认了这个准媳妇,年年时节都有有匹配得未来皇后身份的赏赐。   逢年节大赏时,黄门带着一列皇旗猎猎的守卫,从长安,走过数百里,到达母亲的封地章华郡,每每城为之沸。   一切,只差一道旨意正式定下来。   朱晏亭及笄之前,母亲配了十数个先生,教习诗书六艺、宫廷礼仪、还有乐舞琴瑟等杂技,章华长公主曾抚着她的发,对她说:“我儿若真入主中宫,地位尊贵,为天下表率,虽无需以这些奇技取悦君王,然琴曲能端己肃身,正精神,怡性情……来日宫门寥落,长日寂寂,无趣时,弹琴自娱也是好的。”   那时候朱晏亭尚是豆蔻年华的淘气少女,最爱跟着母亲的属臣偷偷溜出去行游打猎,对这些繁琐礼仪、文雅琴瑟厌烦至极,甚至还偷偷跟她爹抱怨过。   她的父亲朱恪,是长安六品官宦人家的长子,高攀娶上的公主。   沾了天家女婿的光,挂了一个京城三品的羽林营副都尉的职,后来跟随母亲来到了封地,从此再没回京。   朱恪年逾四十,白面微髯,相貌端正。虽说相对寻常庶民,已是矫矫人中龙凤,对上公主,还是太普通了些。   在朱晏亭的印象中,父母的关系可谓是相敬如冰,母亲领着她住在章华城西的丹鸾台,与父亲分居,二人最长的时候有三年没有见过面。   朱晏亭与父亲抱怨学琴这事时,父亲正与门客清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翩翩君子模样的朱恪,露出极为烦恶的表情,冷嘲道:“凭她的品行,也配说‘端己肃身’?真是夏虫语冰,我都替她害臊。”   朱晏亭怔了,在她印象之中,父亲对母亲虽然不是爱重,也算的上尊敬。父亲平时为人很随和,勿论高低贵贱,他都和颜悦色相待,有“礼贤下士,谦和清明”的嘉名。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   父亲很快也回过神来,急忙告罪,自责扇面,并恳求朱晏亭千万不要将这话告诉长公主。   那时,方十来岁的晏亭,鹅黄襦裙汗湿,掌心捏紧,双眉紧蹙,对着对自己叩首的父亲手足无措,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母之间极不平等关系带来的,风平浪静之下藏的波涛暗涌。   ……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章华这块封地是长公主的,陛下格外开恩,许长公主开府治郡,自拥豪勇,比有些藩王还威风,谁敢得罪她?别说你父亲了,就算是其他王孙贵胄,到章华都要谨慎些。”   这是母亲的封地属将,镇军将军李弈告诉她的。   李弈大她几岁,是生于楚地、长于楚地的男儿,生的一副好相貌,又身手了得,一柄□□威风凛凛,逸然有儒将之风。   城中楚女慕他的人多,亲切谓之“李郎”。   李弈是长公主亲手提拔起来的,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因他生得又俊俏,军中曾经传过他是公主面首的传言。   唯有朱晏亭知道,李弈和母亲是最寻常不过的主臣之谊。   母亲欣赏他、提拔他,他也尽忠职守,报母亲知遇之恩。   二人私下相处,谨守礼数,无半分逾矩。   倒是朱晏亭,因为年纪小,母亲管束得紧,身边又没个玩伴,因此与这个戍卫长一样的小将军十分亲厚。   没少甜腻腻的学着城中女子唤他“李郎”。   李弈面皮极薄,每每听到这个称呼,便会冷下脸来呵斥“女公子当谨礼自持”。   他嘴上说得冰冷不近人情,耳朵却每每都红透了。   李弈待她极好,知道她喜欢弯弓骑马,便平生第一次忤逆母亲的意思,偷偷教她。   她被关在丹鸾台上学枯燥的礼仪,鲜少能出门。李弈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城中女子间时兴的小玩意儿——西域来的摩合罗化生童子、长安的果子酥山、令人口舌生津的各色楚地香药。   有一次她生病发烧,忽然想吃葡萄。   李弈连夜驱驰百里,到附近最大的冰库给她取来。   因此当“李弈可能会死”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朱晏亭感到就像一个闷雷,狠狠击在耳边。   ……   这是元初三年的春天,朱晏亭十八岁,此时她的境遇,已和从前那个千娇万宠养在丹鸾台的准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四年前,她的母亲得病去世,按照朝廷最新的律令,公主封地不得传与异姓子孙,被朝廷收回,去国治郡。   按律,长公主留下的财资、富丽堂皇的丹鸾台都由父亲朱恪所有。   初时,父亲待她如初,转折发生在元初元年,也就是当今皇帝、众人眼中他的未婚夫登基后。   三年前,先皇驾崩,太子登基,大赦天下。   当年,群臣请天子大婚立后,被驳回。   一月后,又有人进言,惹怒天子,将他降职发放。   这时,众人才慢慢品味过来,朱晏亭的皇后之位怕是真的悬了。   有“神女瑶姬”这样名动天下的传言在前,皇帝登基后却摆出了不想立后的姿态。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立朱晏亭为后。   也就到这时,朱恪才反映过来,这件婚事,天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句准话,都是和长公主口头的允诺,如今天子要悔婚,竟然都不用担背信的骂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朱恪变了一个人。   三年间,皇帝没来半点旨意,甚至以劳民伤财为由,废除了给各地的年节封赏,虽然不是单单针对朱晏亭,却让她的境遇雪上加霜。   元初二年,朱恪将朱晏亭远远发落在老宅居住,清减仆从,不许她出门,一应供应还比不上寻常的官家女儿。   然后就是,几乎是一夕之间,章华长公主生性□□,养了数百面首供她玩乐的传言便在章华郡甚嚣尘上,朱恪作为她的夫君,没有片言辩解。   再然后,就是从前母亲的旧部。以前的封地属官都被编入朝廷官系,却一个一个或病、或贬,去的不明不白。   李弈是最后一个,也是下场最惨的一个——有人布局,借平定流寇之机,想置他于死地。   风声飒飒,春雨如织,点点击打在窗上。   屋中陈设简陋,窗下横置一台琴,朱晏亭捏着李弈报来的信,望着上头猩红的“珍重”二字,浑身抖如筛糠。 第2章 章华(二)   三月,章华,城东朱宅。   春雷阵阵,雨闷闷落在瓦上。   朱晏亭感到自己被眼前这薄薄的一页绝书,拖入了不能呼吸梦魇里。   拼死将信送来的是李弈的亲卫刘壁,跟随他有七八年了。   刘壁强闯朱宅,一身赭衣被雨水和血水混合打湿,跪的地方,很快就洇出一滩水。   门扉半开,冷风嘶入,将灯罩下残烛吹得灯火跳跃,直欲熄灭。   暗影幢幢中,刘壁擦拭着面上的血水,大口大口吸着气。   他似溺水之人,仰着面,眼眸里含着最后一丝希望,喘道:“李将军得到的情报是流寇数人,流窜芒砀山间,李将军奉命轻骑剿贼,只带了不到二十骑……没想到对方竟有数百之众,还提前得知了将军的行军路线,山林设伏,已将将军团团围住了。”   就在说话的当头,涌入了十来个家丁,对刘壁大声呵斥,驱他出门。   刘壁拒而不受,他们便动了粗,推推搡搡,连拉带扯。   刘壁奋起抵抗,推倒其中一个,又与数人扭打在一起,正一团乱间,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大刀。   刘壁军中出身,沙场摸爬滚打,家丁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他明晃晃亮出刀,执木棍的家丁气势更短了一截,散开一圈,却仍是将他围起来。   口出威胁污言,家丁还在源源不绝涌入。   这些人自始自终没有问过朱晏亭一句话,当着她的面,也敢口出秽语,竟是毫不尊重。   在此期间,朱晏亭身处的屏风后一直没有丝毫响动,青烟屡屡,影攀屏风白绢而上。   刘壁拿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茫然转了半边脑袋,复又将目光投向了屏风,眼圈发红,哑声道:“……女公子。算在下求您了,您……您可还有办法?”   他喉中有哽咽之声:“将军文韬武略,为人正直,体恤下属,他不该……就这么……就这么……”   屏风后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袅袅婷婷一影,绕过琴桌,走到众人之前。   她身姿清雅,削肩微沉,乌发如云,遍体生香,肤于暗影昏灯中亦润然有温泽光华,素衣粗服亦掩不住艳光慑人。   刘壁只知长公主的女儿是作未来皇后教养长大的,只在五年前远远见过她一眼。   彼时,她尚是前后拥阏的贵女,李将军护送她出城会宴行游尚要随侍五步之外,更遑论刘壁这等无官爵的卫兵,只得远远的低垂双目,看见她裙裾曳然,轻轻一提,迈上华车。   纵此时情危,与朱晏亭咫尺之距,刘壁亦觉心如擂鼓响,不敢迫视。   朱晏亭双眉沉沉压着一双云波暗涌的双眸,袖口在微微发颤,垂下的一手,握着刘壁送来的那一幅血书。   她终于开口。吩咐家仆:“你们出去。”   声音不大,足以传遍这偏狭斗室。   没有人理会她,家丁们动也没有动。   刘壁见此情形,惊怒交加,挟刀四顾:“你们、你们聋了不成?”   他一出声,甚至还有家仆冷笑着奚落了一句:“主公不在家,主母没有发话,我们不知道还有别的主人。”   刘壁蓦然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你怎敢如此放肆?”   在他心中,朱晏亭还是以李将军为戍卫的丹鸾台小贵女,莫说一句吩咐,就是蹙一蹙眉,都有许多人要提心吊胆。   从没想到她如今在家会是这样的待遇——就这么一身简单素服,立在荒诞放肆的家仆之中,无人避讳她,甚至没有人听她的吩咐。   此情此景荒诞之极,直如馨兰入污室,名花落溷中。   这边刘壁怒火冲天。   家仆还有人顶嘴道:“此人来历不明,恐损伤女公子,小的带他下去细细拷问。”   朱晏亭冷冷道:”我认得他,他是从前我章华戍卫大将,镇军将军李弈的亲卫。”   “主公和夫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女公子。为女公子安全计,请恕我等不敬之罪。”   朱晏亭胸口微微起伏,竟已先一步绕过刘壁,欲出门去。   骤逢此变,家丁竟伸手来拦,眼看手就要上了她的身。   下一刻,“噌”一声,雪白刀光掠过,刘壁手中的刀握在了朱晏亭手里。   刀尖指向想上来拦他的家丁,离他的脖颈只有尺寸之距。   刀光后,凤目熠熠,令人不敢逼视。   朱晏亭冷冷发问:“你当我是谁?”   被实际幽禁于朱宅三年,朱晏亭从来都表现得逆来顺受,即便仆从侍女偶有苛待,她也宽豁,从不追究。   以至于朱宅上下都以为她就是这么温吞如水的软弱性子,险些忘了——她是那个曾经领兵打仗、封疆守土的章华长公主之女。   朱晏亭持刀动作熟稔,握刀的手十分稳当,刀刃贴着家丁脖颈上,一寸寸迫近,锋利刀芒破开皮肤,鲜血淋漓而下。   兰口轻启,冷冷发问。   “你觉得,我今日斩你头颅,可会为你赔命?”   家仆吓得浑身发抖,慢慢下滑,萎顿在地。   那把沉重的长刀,便跟随着稳稳的一点一点下沉。   朱晏亭眉宇之间有逼人锋芒,手稳的出奇,令众家仆毫不怀疑,再说一句悖逆之言,她会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   他瘫软在地上不敢说话,朱晏亭抬眼看,他人见短刀白刃的出了血,多面如土色,眼神躲闪,似无再敢悖逆者。   朱晏亭转头看了刘壁一眼,问他:“你可还能骑马?“   刘壁急忙点头。   朱晏亭提着刀,环顾面如土色的侍女家丁,收刀而前,走入雨帘——   “带路。”   她才走出门,只听后方传来低沉得一声:“晏亭,放肆!”   转过头,只见一衣着华美贵妇人,在仆妾的簇拥下立在廊下。是朱恪在长公主过世以后娶的继室,兰夫人。   兰夫人本名兰舒云,是长公主来章华以后收的的侍女,不知何时与朱恪有的私情,二人甚至诞育一女。长公主未过世前,朱恪只敢悄悄把兰夫人和私生女养在外面,三年前,长公主刚刚去世,朱恪便将她堂而皇之三书六礼娶了进来,作了继室。   这三年,朱恪多领着她和她的女儿朱令月住在丹鸾台。   朱晏亭独居老宅,是以二人未打过照面。   今夜想是朱恪知道自己素来与李弈情厚,让她来坐镇老宅。   朱晏亭略侧头想了想,记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先皇还在的时候,八年以前,长公主以其品行不堪为由将她申斥了一顿,赶出丹鸾台。   那时,兰舒云披发敷面,以头抢地,状若疯癫,不肯遵从,苦苦哀求公主留她,直至被人强拖下去。   今夜她着烟罗绛裙,雨中如笼烟霞,头发被玳瑁青玉梳一丝不苟绾在头顶,露出光洁额头,眉目间宛然有楚楚之色,竟是个没看出来的柔弱美人。   朱晏亭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舒云姐姐。”   竟还是旧年唤仆妾的称呼。   兰夫人勃然大怒,面色陡变:“你放肆!你也是君子六艺,诗书礼仪教大的女子,怎出这等目无尊长之言。我是你父亲三书六聘,娶上门的夫人,于纲纪伦常,你不唤娘亲,也该尊一声夫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庭院,目光灼灼迫视刘壁,又投到朱晏亭身上:“夜半三更,待嫁之身,私会男子,你这是还要与人野奔?怎么,你真的想学你的母亲不成?”   朱晏亭怔了一怔,继而将刀递还给刘壁,向她走来。   她走得极快,瞬息之间已到兰夫人身前。   顷刻间,手起掌落,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了兰夫人面上。   “啪”一声脆响,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   兰夫人被打得脸偏向半边,发上玉簪也落了,面上瞬乎便红肿起来,她捂着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朱晏亭。   从惊转怒,大为光火,后退两步,啐道:“你这没有娘亲教养的衰女子!”一壁急呼家仆:“给我拿下她。”   然而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积威尚在的长公主亲女,又刚刚见过她拔刀伤人的身手,家仆竟一时不敢动。   只几个从妾,将兰夫人护在后,免她再受朱晏亭所伤。   朱晏亭身量高挑,兰夫人姿态玲珑,竟是比她足高了半个头。她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眸中如蕴寒冰,目光锋利得似恨不得生剜眼前之人,一字字道:“你一奴仆,也配得上张口闭口我母亲?”   兰夫人厉声道:“胡说!我是你父亲娶进门的夫人!”   朱晏亭冷笑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朝律法,私通仆人为重罪,当坐城旦之刑。你的奴籍哪年销的?我那个‘妹妹’年纪又是多大?”   兰夫人未想到这一层,经她一言,浑身被冷汗所浸,虽然满心惴惴,仍勉力扬着下巴:“那又如何?莫非你要去状告你亲生父亲不成?莫怪我没有先说,你父亲可是现在章华郡守的老师!”   朱晏亭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好好的丹鸾台有就住着,粱饭珍馐有就吃着。你本窃取而居,当龟缩苟且,潜身觍颜,莫再引吭吠叫,玷污旧主,贻笑人前。”   她说罢,转身离去。   兰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站不住,把仆妾之手,遥指朱晏亭背影道:“你今夜走出此门,明日你私通之名会传遍整个章华郡。”   朱晏亭没有理她,步履疾切,匆匆与刘壁打了个照面,在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歉然微微一笑:“家丑,让将军见笑了。”   当前一步迈入雨帘:“走吧。” 第3章 章华(三)   雨越下越大,雨幕泛着白,鞭子一样敲策在大地上。   朱晏亭身披大氅行在前,刘壁切切跟在后头。   她骑的马,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如砌霜堆雪,乃大宛名种“雪骢”。   这马名贵至极,莫说章华郡,整个楚地也寻不出一匹,乃是先皇天授五年朝中年节封赏,指明给她的。   故朱恪不敢私吞,加之他为人重文轻武,向来对骑射不屑一顾。   便容许这匹马养在老宅里。   从前雪骢只在朱晏亭出门宴游时用,白马玉羁,青丝尾,黄金络,拉纱幕遮挡的辎车,矫视龙行,是章华国百姓引颈以盼的佳景。   无人想到,时隔三年,这匹马再度驱驰,竟是在声势浩大的雷雨之夜。   雪骢轻疾稳驰,跑在刘壁之前。   刘壁努力在雨幕里睁大眼睛,喊道:“女公子,就我们二人回去也没用啊!”   朱晏亭道:“贼匪手无寸铁,不过人多,我们去找城旦兵,请他们出兵。”地方上除了郡兵这样有编的正卒,还有由囚犯组成的城旦兵,平日多做工事、修筑城墙等,以长公主残存的影响力,调城旦兵相对容易一些。   刘壁道:“李将军早已想到了,来找女公子前我去寻过一趟,章华的城旦兵今夜都被调空了。”   朱晏亭吃了一惊:“怎会?近来无旱涝之灾,城墙也无损坏。”   刘壁也不知:“很是反常,说是直接从朝廷下来的命令,不止章华郡,还有隔壁三个郡统共一万多的城旦兵都被临时征用了。这个阵仗,从未有过。”   朱晏亭心里狠狠一沉,意识到今夜谋划此事者心思之缜密——他已先得了信,知道朝廷有大事,今天城旦兵被征用,李弈一点救兵都搬不到,这是下狠了要一击置他于死地。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我们现在去找王都尉,请他发兵。”   王安是现在章华郡的都尉,辅郡守掌军。   章华郡征来的正卒,都归他来调遣操练。   刘壁闻言一惊:“王都尉和您父亲过从甚密,他不会发兵的。”   朱晏亭呼吸一凛,猛然勒缰回过头来:“你知道是我父亲所为?李将军也知道?”   刘壁自觉失言,微微垂首:“……该是,无人不知。”   朱晏亭抿着双唇,没有说话。   刘壁低声道:“对长公主不利的谣言,早已传遍章华。李将军首当其冲……”   朱晏亭倒吸凉气,微微仰面,雨水刷刷而下,冲的她眉目皆凉。   这三年,她被幽禁在老宅,消息不通,虽隐隐听到了风声,却不知竟到了这样的田地。   如此一看,章华郡不管是百姓还是士族,都信了谣传,李弈败走陨身,竟是众望所归,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   如山覆顶,如泽泱泱。   她已过世的母亲,竟被世人口舌,污蔑到这样的地步。   牙间一痛,是不知何时紧咬住齿关,舌上亦传来隐隐腥味,手中缰绳深深嵌入掌心,磨得掌中发白。   她缓缓闭目,胸口慢慢起伏,复睁眸定视刘壁,拨转马头,猛一策缰绳。   “我们去找王都尉。”   ……   章华郡去年征的正卒,都在郡城西郊的华阳县屯兵操练。   近来贼匪横行,都尉王安也在那里常驻戒备。   靠近华阳县,雨逐渐歇止。   狂奔走马半个时辰,雪骢尚好,刘壁的马已累得喘促不安,摇摇欲倒。   眼见前方就是军营壁门,上有巡哨,刘壁加了几鞭,赶到朱晏亭马后说:“女公子,倘若喧哗大营,无论是谁,都尉都有权无令先斩,您一定要好好说话,切莫急躁。”   “……”   驻马营前,朱晏亭对守备卫士道:“回禀你们都尉,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有要事求见。”   卫士听这名号,不敢轻忽,应声去禀。   不一会儿,他回转过来:“都尉请女公子营里说话。”说着招呼人敞开壁门。   朱晏亭道:“劳烦你再替我禀都尉,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只有两三句话,请他来壁门一听。”   卫士依言又去。   约莫一刻钟后,披甲执锐的章华都尉王安出现在了壁门内,身后跟随数个亲兵,策马缓缓走出来。   他面上倒还礼貌,看不出什么情绪,勒马停在二人几十步之距。   道:“朱家女公子?你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呀。”   他说出“朱”字的瞬间,朱晏亭嘴角便扬起了一个弧度轻微的笑。   王安以前也是母亲的旧部,此人出自名门,只不过长公主评价此人“辞大无功,言过其实”,故不与重用。李弈作章华国都尉统兵的时候,他只是麾下一队率,司掌粮草辎重。王安那时便常有怨言,说长公主任人唯亲,任用李弈这等寒门之子,打压章华本土士族。   长公主去世后,他这个本土士族便顺理成章扶摇而上,顶了原该是李弈的位置,领了章华郡都尉的职。   他此时,定是最恨不得落井下石的那一个。   朱晏亭沉默片刻,道:“都尉,李弈李将军今晚遇险——”   她话没说完,王安便有些愠怒的打断了她:“斥候无信,军信非儿戏,请女公子慎言。”   骤被打断,朱晏亭眉尖轻蹙,顿了一顿,续道:“我将赴李将军处,请都尉调兵护我。”   王安大笑:“好大的派头,你以为这章华郡,现在还姓长公主?”   朱晏亭愕然失笑:“不然?我母与陛下同姓,是他亲姑姑。章华不姓她的姓,莫非要姓你我的姓?”   王安自度失言,怫然不悦。   冷哼道“你愿意去你便去,郡兵无令不可出,我不做违抗军令之事。”说罢拨转马头,就要转道。   朱晏亭亮出掌中一物,扬声道:“王都尉,你看这是什么。”   王安侧目而视,见她指间出现一物,珊瑚为络,葳蕤坠着一枚通体洁白,雕镂繁复的玉指环。   王安嗤笑:“你莫不是想以此物收买我?”   朱晏亭又道:“请将军复细看。”   她将指环递给刘壁,刘壁策马上前,送到王安手中。   王安紧蹙双眉,藉营上火光,细观指环,于莹然白玉之内,看到了阴文的浅浅一“凌”字,倏然色变。   这正是新登基的皇帝单名,元初元年,此字已讳为“陵”或“淩”。论理,无人敢冒着大不敬的罪过镌刻。   他眯眼细看,确实是“凌”,一点不差。   玉指环,是纳采信物。   这个镌刻着今上之名的玉指环,出现在曾经是准皇后的朱晏亭手上。   王安满腹狐疑,抬眼观察朱晏亭。   火光艳艳,映照她面庞,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沾她面上,连她坐下贵比千金的雪骢也鬃毛耸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换个人早已狼狈至极,朱晏亭却如雨浇玫瑰,越冷越艳,容光摄人,叫人挪不开眼。   天下皆盛传陛下不愿立她为后。   可,三年后位空悬也是不争的事实。   王安轻喃道:“莫非此次圣上东巡,与你有关?”   距离太远,朱晏亭没有听清:“王都尉可想好了?”   王安转着玉指环想,天意不可度,上意不可测,万一他朝一旨圣令封后,此时开罪与她,绝非明智之举。   可朱恪在章华势大,自己顶头上司还是他学生,王安也万万不愿在这个当口触怒他。   两相权衡,择一择中之举,王安厉声道:“左右,恭请女公子入营。”   然而,朱晏亭似早有预料,他话音未落,即策马离去三丈,回头抛下一句:“壁门守备数十,今夜皆知我来。倘我今夜殒身章华,死在流寇之手,罪责皆在都尉一身,都尉三思!”   说罢,猛鞭马背,一骑绝尘。   雪骢日行千里,轻轻一跃,白影已在几百步开外,远远抛下追兵。   王安急得双目泛红,额暴青筋,由不得多犹豫,策马而出:“传令集兵!追!” 第4章 章华(四)   芒砀山在章华郡北,乃本朝高祖的龙兴之地,天子的□□父曾在此落草为寇,后占据半壁河山,进而一得天下。   正春日杂草疯长时,马蹄答答疾雨敲地,扬起一阵尘沙。   朱晏亭的雪骢一骑绝尘,跑在最前方,刘壁追马在后,高声为她指路。   距二人百丈来远,王安携骑军穷追于后。   雪骢乃大宛千里良驹,奔驰山林,若腾云驾雾,奔走半夜,天际已微微泛白,尚不露疲色。   刘壁坐骑虽也是战马,然护送他脱敌,又跑了半夜,早是强弩之末,全赖刘壁伸出袖中匕首,狠扎马背上,方奔命而跑,勉力跟在白马之后。   ……   山林草木,拂面而来,朱晏亭紧夹马背,一手控缰,保持着和后方追兵百丈来远的距离,不至于太快让他们跟丢。   辟行、穿林、过野。   歪歪绕绕,渐入芒砀深处。   草木渐深,藤葛纠缠,不远处便是一山丘,山上有惊鸟。   刘壁猛一勒马:“且慢!”   朱晏亭回头望他。   刘壁道:“李将军就在山丘上,据高地以箭矢相抗,贼匪凶悍,必伏林野中。”他回望一眼:“既已引来追兵,女公子不宜再前,宜退军后。”   朱晏亭住马拨转马头,仰首眺望,远处马蹄密集,切切往此来,眼看就要赶上来。   她摘下发间插的青玉簪,一头青丝散落,又猛撕下袖间锦缘,引绸带将垂落肩畔的半干头发挽起,挽进每一绺发丝,整齐束高——   这是从前,那个叫李弈的将军教她的。   ……   那时,李弈瞒着母亲悄悄带自己打猎。   她尚未及豆蔻之年。   脱离母亲的独自行动让她好奇又兴奋,提前好几日就开始试衣裳,梳起重重叠叠的繁复发髻,偷偷戴上母亲的瑞兽金步摇,牵一束霞光帔。   她这个装束,从辎车走出来。   一身简袍手持弓箭的李弈,看着她,足足愣了好久。   “女公子。”他走过来,停在车畔,将弓箭交给仆从,温声劝导她:“拆了簪子和步摇,换身衣裳来可好?”   年少爱俏的晏亭自是不依,偏头,步摇上的翠羽华珠晃个不停:“这是我好不容易穿上的,难道我的步摇不好看么?”   李弈笑道:“好看。不过女公子请看,我们要去那里。”   他指远处茂密树林。   “你想猎的雉、凫、鸧、鹄都藏在茂密危险的山林之中。你这样去,丝帔会缠绕树枝,锦裙会被荆棘划伤,步摇会为藤萝所勾,倘或遇到猛兽,这些身外之物会成为你的弱点,在你逃走的时候绊倒你,在你脱身之前束缚你。”   “若要战胜敌人,要心无旁骛,轻装而上。”   …………   朱晏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话。   她束好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方马蹄声渐近,似感到她内心波动,雪骢不安的刨地,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   她打马过去,拿走了刘壁挂在马背上的刀,缓缓道:   “王安就算追到这里,也只会把我抓回去。若要他出兵,唯有一计……”   她声音微微颤抖,握住刀,望向前方晨曦中茂密莽莽的草木,前方藏着无数她从未接触过的穷凶极恶的匪徒。   长公主曾告诫过她千万不可接触贼匪。   因世间的法令、纲常、德行于刀口舔血的之辈而言毫无约束力。   昔日叮嘱言犹在耳。   她胸口跳得越来越快,握着刀柄的手一股一股飙汗。   刘壁猜到她要做什么,忙喊:“女公子!绝不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朱晏亭回头看了一眼,王安已追到视线之内,可以看见她了。   她缓缓抬手,扬鞭,在雪骢背上狠抽一记。   猛地的冲向了贼匪埋伏的山丘。   ……   草木荆棘拂面而来,藤萝曼回垂在头顶。   在朱晏亭的急鞭之下,雪骢发起狂来,跑得极快。   凌晨山野寂静,凸显得马蹄声格外清脆。   贼寇将山丘顶上的官兵围得了一团,正在收网之时,听到这声,立刻都涌过来。   先头几个,尚未靠近,就被雪骢踢飞,立刻又有十数人靠过来,前方约莫几十上百人,大声呼喝咒骂,鄙野粗语充斥于耳。   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要到嗓子眼,她紧咬牙关,向前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抓着马鬃,一手握刀,马背颠婆,迎面吹来的烈风迷眼,她努力分辨前路,朝人群之中冲撞而去。   贼匪都是粗野乡人,吃不饱饭落草为寇之辈,磨牙吮血欲肆横流,平日鲜少得女子挨身,贵女见所未见,更遑论朱晏亭这等形貌俱佳、风华绝代的贵女。   是以群匪望之如膏腴肥羊,莫不争先恐后,冒着被雪骢踢得筋骨碎裂的危险,也想奋力一搏。将她拖下马背来。   一人挽上马尾,拖曳之下,马匹去势猛滞,长嘶一声,跃抬上身,险些将背上人甩下来。   朱晏亭受到颠簸惊呼一声,一手死死地抱住马脖子马背,回首去看,见黑沉沉一个颅顶,她猛擎转刀,狠狠砍下去。   鲜血飞溅,溅上面颊。腥臭扑鼻,袭入喉口,几欲作呕。   马匹少了拖拽,再度离弦之箭般奔出。   她胸中翻江倒海,强忍呕意,见又有人来抓,握刀再砍。   骨头碎裂之声,热血淋身之感,一身素服几染作了绛袍。   群匪不料她如此勇悍,多了些犹豫踟蹰,加上雪骢勇猛,极擅腾跃,连破几重绊马索,竟真让她长驱直入,直穿腹心。   ……   朱晏亭冲出重围,见丘顶有数个军士,持弓箭守备顽抗。   当中一将领,披坚执锐,血透重甲,握弓踞于高地,英挺眉眼几被血污所覆。   听到马蹄声冲上山来,距离尚不能辨认人面,他怒喝一声,张弓拉弦。   “李弈!”   马背上人出声呼唤。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弈双目圆睁,臂膀猛地下沉,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弓。   天色灰蒙,白马渐近,马背上人面庞逐渐清晰。   李弈目光闪烁,挽弓放矢,连连射倒她身后追来的人,视线重回她身上,张了张嘴,没有唤出声音来。   朱晏亭呼吸逐渐缓下来,松开马缰,绷紧弦一驰,力竭的手肘手腕俱在颤抖。   雪骢驮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李弈。   马蹄又重,又钝。   她一身被血水洗过的衣衫,发丝紧贴面上,散出的粘在锁骨,肩头,混杂雨滴,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绝境之际,浴血而来。   李弈胸口猛烈起伏,喉咙吞咽,目不转睛看着她。   直至雪骢靠近,喷出的鼻息扫在面上。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滑落的缰绳,仰着面,沙哑得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小殿下,这是必死之局,你……你为何这么傻?”   朱晏亭俯视着他,被鲜血染了半颊的脸上挂着微笑,口中急促的喘息着:“我才不厮杀死局,我是来带你逃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下一章出场   摸摸大家,作者这几天生病了,前期缓更,过两天会更肥章。谢谢大家 第5章 章华(五)(捉虫)   李弈将这一晚的情形大致告诉了朱晏亭,此时日渐升,天泛赤红。   原来李弈接到郡守吴俪的错误军情,轻骑十数人来芒砀山剿散落的流寇,没想到对方设伏以待,引他们入泽陷了马,若非他们携足弓箭,并有一台劲弩,占据山丘高地抵抗,早已身死贼首。   他说话之间,安排众人将朱晏亭护在身后,不断号令步卒拉弓,并令人捡拾贼匪尸首上的箭,安排调度,井井有条,纵身处危难也丝毫不乱,恍然是当初章华国威风凛凛的年少将军。   若非他脸上微微瘦削,下巴也长了青茬,眉间多了紧锁的忧色,几与当年一模一样了。   朱晏亭上一次见到李弈还是母亲过世的四年前,彼时他方及弱冠,英姿勃勃,是议婚年纪,端的是风头无两,走马道畔都有女子掷香囊鲜花于他,含羞带怯唤“李郎”。   母亲生前病重之际,有意牵线搭桥,为他许婚章华士族王氏之女。   现在想来,母亲是已经知道她与章华当地本土士族的关系剑拔弩张,有意软化李弈与王氏的关系,免他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却是徒劳无功,李弈与王氏女的婚事刚谈到占吉一环,便因母亲的骤然过世而不了了之。   母亲只看出章华本地士族是隐藏的祸根,却没有看出最大的祸患是父亲。   她那个面白微髯,彬彬有礼,文雅守礼得甚至有些懦弱,谁也不敢得罪的老好人的父亲。   “我这辈子,若说对不起谁,大抵是你阿翁了。”病重时,母亲曾对她发出喟叹:“我与你大父斗气,赌气下嫁,那时你阿翁正好骑马而过,是个俊俏体面的良家子,看见我的马鞭指着他,他吓得头顶的章甫冠都掉了,半条道上的人都在笑他。圣上赐婚,由不得他反抗。我自小骄纵任性,他又是那么一副软弱的样子,对谁都唯唯诺诺的,我实在不喜欢。有了你后,曾提过带着你改嫁,他觉得受辱,要拔剑自刎,我岂能忍心。若要与他夫妻恩爱,却又意不平……这么不夫不妻的,一拖就是十几年,我愧对你阿翁,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我自己。当初一时意气,我……悔之无及。”   母亲抱着对父亲的无限愧疚离世,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交给朱恪,叮嘱她要好生孝顺父亲,还说来年御旨下来,要朱恪随她就搬回长安住,和他父母族兄得以再团聚。   父亲听到这话,哭的涕泗横流,不住以头叩她床沿,唤她小名“阿睠”,情浓意挚得令人望之泪下。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她愧对的一辈子的夫婿,在她过世之后立即纳娶了早年私通的仆妾、玷辱她的名声、幽禁亲女、勾结章华士族、凌害她的臣属,知道他唯诺恭顺的表象下,埋藏着对她多大的恨意,不知当作何想。   朱晏亭神思游走,直至李弈出言问她:“你为何笃定王安会出兵,而不是袖手旁观?”   朱晏亭道:“我虽与他不熟,但从前他巴结母亲,未得重用,后又巴结吴郡守成了都尉,想来有几分贾人逐利之性。”她唇畔浮现自嘲之笑:“我不过提醒他圣上还未立后……他此时护我,损小,获利大,此时坐视我丧身匪手,获利小,遗祸大。说到底,赌他肯不肯冒险而已。”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簇雪白的羽箭射来,夺的钉在木上。   斥候兴奋大叫:“将军!援军,援军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身,仔细听闻,山下果有突阵之声,鼓行之响,眺见贼匪阵型自乱,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几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还有这等转机,李弈回身望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几步,单膝跪地,垂首道:“女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铭记于心,结草衔环,誓死以报!”   他麾下数人以随之拜倒。   朱晏亭忙伸出手,扶着他手甲将他搀起来,注视他沾满血污的眉眼:“我知道将军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她顿了一顿:“我母虽亡,我尤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旧部争回一憩之地,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若不能,有如此节!”   她说罢,执起携来之刀,猛斫而下,刀光如雪劈落,一刀折断了石旁五指来粗的巨木。   李弈这三载饱受责难,污言盖顶,念及尊敬旧主,从未有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直默默忍受。直至听见朱晏亭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绪翻涌,眼眶泛红。   不愿被她看见,匆忙转了身,擎弓策刀,大喝道:“诸位听令,护卫女公子,我们冲下山去!”   ……   芒砀山的贼匪,说到底是饥寒交迫落草为寇的布衣,纵人多势众,也没什么像样的兵器,对上王安所领的训练有素章华正卒,很快就落败散行,溃不成阵了。   李弈有意要缉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们与部分章华军会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战马,单骑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与王安会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骢,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观察一夜,早已摸清匪首形容模样,一路追击。   那贼首吓破了胆,携着数人一路往东逃窜。   朱晏亭走了一阵,忽觉道路有些眼熟,提醒道:“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砀山因是高祖龙兴地,高祖未发迹前,方士曾见玄龙蟠踞其身,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成帝业之后,回乡封祖,于芒砀设玄祀,奉祭饗。   长公主治章华国的时候,时常来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随她一起。   这贼首一路乱窜,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凛:“玄祀重地,要速速缉拿,不容他亵渎。”   两人出山林,上官道,接近玄祀时,前方忽见旌旗猎猎,有一列车马。   数十骑马行开道,车有十二驾,一色玄盖朱屏幕,御者冠插白羽,骑吏齐刷刷着玄甲、挂刀佩剑,威势赫然,令人不敢逼视。   当中一车,乃六骑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白马驾车,白马象镳镂锡,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顶蓬松翟羽。   玄车宽大,下滚耀眼夺目的朱班重牙双毂轮,车身以金线绘就“倚龙伏虎”垂睛怒目的兽、纹理幽深的云彩,威风凛凛的金虎爪牙毕现,延伏轼上,两侧又探出金龙双首,叼衔车轭。   朱晏亭惊诧得眼眸张大,视线缓缓上抬,看见车盖弓二十八枚,羽盖立旂,旗旄上绘着日月升龙之图。   她胸中砰砰而跳——   这样的车,朱晏亭曾在长安见过一次,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乘坐。   那时坐在上头的,是她的舅舅,已故去的孝简皇帝。孝简皇帝待长公主亲厚,曾在东巡之前,准已嫁的长公主带着她在轼前拜见。   她恍然大悟,为何章华等五郡的城旦兵俱都被调空:天子东巡,当为修葺官道,洒扫,清人,戒备。   天子大驾,公卿奉迎,大将军为参乘,属车八十一乘。   然而倘若无意张扬,东巡途中,一时兴起,来拜祭先祖龙兴之地,减骑吏属车,轻车简从,十二驾也算合制。   她扬手收缰,嘴唇微启,未及说什么,见贼首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窜了上去。   李弈不识此驾,只数十二乘,以为是公卿,索贼心切,又恐惊扰,一蹬马背,腾跃起身,以身直扑贼首。   *   作者有话要说:   虫改了,多谢大家捉虫,作者在亲戚称呼方面一向不大聪明的亚子 第6章 章华(六)   朱晏亭看到天子大驾的时候本该立刻就走,然而唯恐李弈安危有失,唯恐求情的机会都没有,手捏着马缰,僵在半空,没有拨转马头。   只见李弈身手矫健,距车列约莫十来丈的距离,将贼人扑倒在地上,二人眨眼间双双坠马,厮打到一起。   他出手狠辣,拳重如锤,三两招便将贼人按在身下,反绑手腕,那贼寇拼了性命抵抗呼喊,震得远近可闻。   而李弈和贼人的两匹马受了惊,六神无主,只知道超前发足狂奔,朝前方车列冲撞而去。   朱晏亭蓦的睁大双眸,惊声:“先别管人!快!拦住马!”   她焦急万分,声音急切,李弈来不及细琢磨,卸了那贼人一只胳膊,便足砺尘沙,奋力朝马奔去。   身如离弦之箭,奔袭若赤豹。   李弈虽生的文雅,骨血里实则流淌着楚将的凶猛血性,常身先士卒,是个十足十的悍将。   他情急之下迸发出的爆发力亦令人惊讶——只见他扑掣一马垂落的马缰,被马拖曳而行,烟尘四起中,伸足勾住道畔一木,得了一个支点后,大喝一声,竟以人力牵扯住跑红了眼的奔马。   那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李弈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足底深深陷入尘沙,额上青筋暴出,齿关咬得面颊凸起。   直至这匹马稍微安静下来,另一匹已然靠近车列,李弈拔出随身的佩剑,朝马颈扎去。   与之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一支明晃晃,亮铮铮的金箭,也射向马颈。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匹马在距离车列一射之地轰然倒地,脖子一边扎着一把剑,另一边扎着一支金箭。   ……   隔了很久,朱晏亭才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方才,李弈浑然不觉,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人在生死边缘来回了多少次。   如若再晚分毫,让这狂躁之马进入天子大驾的一射之地,或是他的剑准头偏差些许,他便纵有千万理由,也难逃一死。   这时,一直不疾不徐前行的车列缓缓停了下来。   从日月升龙旗承舆左侧,走出来一个锦衣玄甲的男子。   身量高壮,足有九尺,眉庭宽阔,目如朗星。   通身武威赫赫,头戴双鹘尾赤缨青琨的武冠,腰间一侧挂白虎白珠鲛佩刀,另一侧悬青绶和黑犀角双印。一手拿着一把雕弓,挂箭囊,其中金色箭羽簇簇,明显马颈边的另一支箭是出自他手。   他袖口文绣繁复,战袍下皂色勾履洁净不染片尘,显然非驱驰在外的军职。   看到这人的瞬间,朱晏亭下意识想往后躲,然而身后没有可以藏身的灌木,天子大驾的□□手又随时严阵以待,若她作出奔跑的动作,立即就会射杀她。   朱晏亭看着锦袍将军一步步走进,脸逐渐变得苍白。   李弈本靠树边休憩,以臂撑身缓缓站起身。   锦袍将军走到马尸旁查看,拔出金箭,递给身后亲卫。   亦拔出另一边的剑端详,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浑身上下几乎与泥尘一个颜色的李弈。   “你是何人,在做什么?”   李弈望其装束,知他身份不凡,当即俯首行礼:“末将章华郡护军李弈,正奉命追索贼寇。”说罢,解开自己腰间木符,承于他手。   锦袍将军细细查看了木符。   语气微沉“你可知这是何地?”   李弈道:“玄祀重地,不容贼匪亵渎。”   “你知车驾身份?”   “末将不知。”   “那你可知惊扰圣上何罪?”   李弈心中猛抽,不及思索,伏地道:“罪人诚微如尘土,常思尘土亦有芥子之责,今奉令荡寇,当追讨贼人,水火不避。未知圣驾降临,惊扰陛下,万死莫辞,当受斧斤,延颈伏罪。”   他一席话说得恳切,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罪过,又解释了自己职位所在,兼之片刻之前机谋善变,勇武有神力,眨眼间制服双马,锦袍将军面色不惊,神态却松下来,擦过尘土,看他木牌上的“章华郡百人护军领荡寇事 李弈”几个字。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见李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女子,此时女子已下马,面对着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视线在触及朱晏亭手边那匹大宛雪骢时蓦的闪烁了一下,一直波澜不惊的黑眸里多了几分惊讶——当朝有令,金、金器、良马不得东出扞关、郧关、武关、临晋关、函谷关。   且这匹马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良马,非王侯不可用。   章华郡哪来的这样的马?   他皱了皱眉,朝朱晏亭走去。   ……   天子行列停下来,已过了约莫一刻钟。   数十匹马,上百人的队列,安静得一声马嘶都没有。   巨大的玄色乘舆之中,寂静无声。   这座帝王乘坐的车舆是帝国九卿之一——太仆谢谊亲自驱赶。   谢谊官秩两千石,位列公卿,下辖六百石以上官员近千人,主管舆马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带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亲自为帝王御马,与参乘大将军李延照一样,皆着玄甲,一样挂刀、绶、双印。   李延照去查探冲撞圣驾之人,迟迟未归。   谢谊估算着时间,开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员,突然脱离东巡大驾,乃一时兴起来祭祀高祖龙兴之地,本不该耗时太久。   占祭有时,奉常紧急接到改的行程,只得提前一日去玄祀洒扫备祭,万一误了吉时,岂不坏事。   更何况……乘舆里这位,与先帝宽厚温和的作风大异,平素待下冷峻严苛,真惹得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李延照怎么还没回来?   谢谊见他一时缓缓盘问,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心中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下车去催促。   谢谊整整衣袍,使黄门报,得了准许后,从掀开的一角帷幕里钻入舆中,将外头大致情况回禀了君主。   幸而,皇帝并不着急。   “祭中冲道,想必内有隐情,待延照细审,再来回禀。”   谢谊应是,唯恭唯谨,躬身欲退。   皇帝叫住了他:“横竖无事,谢卿就留下,陪朕说会儿话。”并令赐坐。   谢谊闻言,一阵头皮发炸。   他武官出身,虽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询他一路而来的风物,他一无著作郎的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又无小黄门的刁钻机敏、应对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么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见道畔一女,姽婳幽静,与京畿妇大异,连李将军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正与她攀谈。臣见了此女,能肖想当年‘瑶姬’是怎样的风姿绝代了。”   他话一说完就后悔了,非是那么敏锐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看见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断眨眼使眼色。   谢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了编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三个月前才有人因为强谏圣上立后,被罢官放黜。自己这个关头提“瑶姬”作甚?   陛下七岁夸的那句“瑶姬”之典虽天下皆知,然而随喜欢别人张口闭口提自己幼时戏语?   谢谊半抬起眼帘,窥见天子仪容,探知他是否发怒。   皇帝转过头,小黄门略启缯幕,清风入舆,乘舆正对着远处牵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谢谊目光跟随,再次看到这一幕,也怔了一怔。   一女、牵一马,还有一个英武伟岸的青年将军。   楚地拖曳飘逸的长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还挂着草木苔痕。一身淋漓血衣未让容颜消减,反倒升出一丝流窜于楚山深泽、蕴于森萝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肤白如玉,发垂如墨,勾勒薄薄侧颜,丹衣湘裙,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楚地特有的葳蕤丰茂之山峦、风吹急行的白云。   诗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皇帝忽而笑道:“此女瑰旖玮态,这个时辰,与青年并猎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话。”   现在时辰还早,那二人望着都没有膏沐,想是在山中过了一夜。这种“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说出来,车中数人都会心一笑。   伴驾大黄门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过味来,圣上自小爱都楚辞华章,自从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圣心,便即轻声柔气得吩咐适逢笔墨的小内监,“记下来”。   只这一句话,回京传与兰台郎,写入洋洋洒洒的大赋,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赋》,可令洛阳纸贵。   正在这时,李延照终于问话完毕,姗姗而归。   入舆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询问清楚。冲撞圣驾者是芒砀山的贼寇。从前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章华郡护军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贼人。”   “………”   乘舆内,怪异的安静了好一会儿。   李延照不知发生了什么,道:“启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验过,她坐骑是先帝御赐的大宛雪骢,不会有错。可要传唤?”   “………”   曹舒想起章华长公主之女的身份,面色发僵,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聪明的“记下来”,一口血几乎要呕出来。   而谢谊,接到李延照带着诧异和询问的目光,垂首埋脸,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一尊泥菩萨样。   李延照满心疑问,无人解答。   车里安静得空气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里,也觉得身后发凉。他艰难的含着一句请示在嘴里,舌头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终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一字。   “宣”。 第7章 章华(七)   当朝国姓齐,自高祖开国,定都长安,到如今已至五代,如今的天子已登基三载,单名一个“凌”字。   朱晏亭七岁长安朝拜之后,成了未来的皇后。自小被教导要将他看作未来的夫婿,要如何尊君侍上、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为臣民表率……   丹鸾台枯燥寂静的时日里,光是给她梳头的娥儿就有三个,一人解散发髻,一人汲来晨露,摘来玫瑰,一人手持犀角梳,将她逶迤铺陈至地砖的青丝。为她梳头的是宫里出来的宫娥,也教她礼仪——   “长公主已为您造好了去长安的船,昨日下的棹,奴有幸看见了,小殿下坐船去长安的时候,奴就给您梳古楚宫的巫山垂云髻……没有一个长安贵女能有您美。”   那船,辛夷为舟、桂枝为槛、白玉为阶、木兰为桨。   在所有人的设想中,自己与帝王的第一次见面,一定宛如一抹从古楚华章里走出来的丽影,出紫贝之宫,踏波上朱雀,披巫山之云,桂棹兰桨,震慑众生,而后母仪天下。   再有谶纬之能的异士,料也卜算不出今日情状。   此刻,她衣上斑斓,是贼寇之血,裙上淋漓,是草木露珠,面上颈上都是血点,发间一个小小的花钿都没有,反而是在草木穿行中勾了藤萝木叶,勉强被一条发带系住,首如飞蓬,不适膏沐。   更糟糕的是……   朱晏亭转头看了李弈一眼。   正巧,李弈也在看她,他跪在地上,英武面上蒙上尘霜,湛湛双目若云泽深处最清澈的水,即便他面上带着血,带着瘢痕,那眼神剔透温泽,像一对被焐热的玄色暖玉。   似浑然不觉现在是个什么情状,也不知道自己尚在危险边缘。   侍奉天子的贴身内监曹舒前来传唤的她,曹舒弯着腰,低着头,面上含着笑,低头的姿势令他的笑只能看见颧骨边的鼓起,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小殿下,请吧。”   四周人都惊了,按理,在现在天下人心目中,即将被退婚的朱晏亭无丝毫封号地位,只算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曹舒虽为阉宦,却是天子近侍,颇有体面,何以对她恭敬至此,更遑论称呼大大逾制了。   朱晏亭感觉眼皮疾跳,捏住自己的手,尖尖指甲扣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然而她心口跳的原来越快,面前金黄色的日月升龙旗像一道炽烈的光,直耀得眼周生疼。   曹舒又催促了一遍:“祭时将至,恐陛下久候,小殿下请。”   朱晏亭深吸了一口气,欲整理鬓发,手伸到一半,看见掌中残留的血,又垂了下去。   最后只是轻轻的,正了正衣襟。   朱晏亭被侍者带领着,从容登上太仆所御的巨大乘舆,她躬身轻入帘幕,血衣垂落,额触华縠柔软织锦,款款伏地而拜:“臣女朱晏亭,叩启陛下圣安。”   声音细细的,动作迟缓却优雅,礼节丝毫不错。   伴随她清风一样的徐徐行入,帘幕开启又垂落,光影摇曳,动静生姿。   乘舆里屏退了侍从,十分安静。   她俯身跪着,背脊僵如塑,视线所及,只能看见天子龙纹玄袍一端、明暗交叠繁复金丝盘纹慵懒垂曳,袍底经虎尾絇屦所阻,坠出锦袍华美的褶皱。鼻息之间钻入一丝从未闻过的、凛冽又沉郁的香味。   乘舆内落针可闻,适才开启的缯幕还未落下,楚地清风徐徐入,天子的白玉冕旒轻轻作响。   隔得有些远,一道男子的声音,如碎冰击玉般温和清雅,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抬起头来。”   朱晏亭缓缓立起上身,慢慢抬起脸,依礼,她视线依旧往下,眼睫轻覆。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天子的手,玄色龙袍之上,色如白玉,干净修长,摆在膝上。   而他却在打量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自小承训的朱晏亭蓦的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狼狈。   她从小受到的诫责都是:要注重修养德行以配得上母仪天下,行动需端庄,而不是以美□□惑君王。   而此刻,在密闭的舆驾里,只有两个人,她只得跪在原地,仰着下巴,垂着眼睛,任由他人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偏偏她心里发虚,只言片语的劝谏也不能,只能如此任他打量着。   一丝晕红爬上了她的面颊,如晚霞尽头几不可察的一抹绯色,泛透净白似素帛的肌肤。   这近乎于羞赧的神色,给一张沾染血迹尘沙的脸庞染上别样景色。   天子朝她招手,语调甚至有些温柔“阿姊,你过来”。   朱晏亭依旧垂着眼,安静站立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跪拜下来。   靠得越近,便能看清他玄底的祭袍,这身天子最华丽端庄的衣袍,绣以日月星辰十二章,袖间金龙利爪张目,冰凉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不待天子再唤,又抬起头来,只是眼睫依旧覆着视线。   这细微的倔强,令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干净如玉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侧,捧着她半张脸,拇指轻轻刮她面上已干涸的一滴血迹。   朱晏亭任他施为,只是眼睫颤了一颤,神情丝毫未改。   “阿姊,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这样暧昧的距离,旖旎的动作,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的,仿佛真的在与“阿姊”闲话家常。   朱晏亭淡淡道:“是贼寇之血,他们纠结作乱,侵凌陛下的子民,打扰玄祀的安宁,按罪当诛。”   皇帝声音里含轻轻的笑:“你不是应该待嫁章华么?为何会和一个青年将军,单独出来剿杀贼寇,还厮杀至天明?”   这审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危险。   朱晏亭身份很特殊,即便她现在看似只是一个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即便皇帝看似想悔婚,然而倘若此时让皇帝认为她琵琶别抱,他完全有理由以“大不敬”之罪将自己暗中赐死。   然而她昨夜在章华为了救李弈做的事,根本不能据实以告。   竟是进退维谷,百口莫辩的局面。   朱晏亭心口微凉,也顾不得忌讳,自下而上直看了上去。   十二根白玉冕旒遮着天颜,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风摇影动,碎琼乱玉,玄色祭袍上金线蔓延,卷帙繁纹,自上而下俯瞰着人,山川锦绣,似要将人溺毙。   他的手指温热轻柔停于颊畔,她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搭上了喉头,颈耳一片冰凉,牙关亦是凉的。   朱晏亭轻轻张开口吸着气,像是憋在水里不得出气的人,右手攥着裙角,用力得关节泛白。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到腰侧,颤抖着解开了束衣的衽。   那衽一松,层层叠叠衣料倾落。   沾满了鲜血的华服曳地,是剥开灿烂玫瑰的花苞,当中雪白如束帛,其下散落满地迤逦。   巨大的耻辱使她眼角泛红,泪光隐于凤目,微微仰着脸,对着容颜莫辨的天子,下巴颤抖,声音也在抖,眼神却像是一束寒霜,冰冷剔透,贝齿相击,嘴唇缓启,颤声道:“陛下……如若怀疑臣女清白,尽可……尽可查验。”   乘舆里的空气,一瞬凝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前段时间一直反复发烧,又因为一直蛮严重的颈椎病,整个人状态很差,这段时间去休息调整一下,《春水》由我朋友代发存稿,依旧是每晚八点。请假会在文案说。 第8章 章华(八)   天子承舆向来是端庄肃穆的产所,古时夸赞妃嫔,有“却辇之德”,同车相狎已是不妥,更遑论解衣相待。   齐凌自登基以来,龙辇之上从无妇人踏足,未省头一次,就到了这个地步。   宽广博大的乘舆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春日楚地的风还很凉,因缯幕适才微启未落,细风无处不在的钻进来,激得肤上一阵一阵的粟粒攀爬。   朱晏亭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罗衫委地。   在她身后是华美、纹路灿烂的黼黻,重重叠叠堆出卷云出岫的博山炉中,焚烧西国进贡的乾陀罗耶香,烟如迷雾,轻轻攀爬,如丝如缕,纠缠在玉琢一样的冷色肩头,扑向苍白如死得面颊,环绕在因僵跪而抻直的纤细腰侧,令她若披着一袭巫山的白云。   就在车上,前后都是卫士,帘幕虽深,也是一掀即开,如此情景之下,这个身份尊贵,号称以“诗书礼仪”养育而成的准皇后,在第一次相见之际,就上演了如此靡靡一幕。   奇特的是,即便是这么荒唐的景象,她依旧让人感到是端庄的。   或许是因为眼角的绯红太过凄楚,亦或是含着眼泪的双眸清光太过清澈……齐凌捏着她脸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纳入广袖之中。   而后,饶有趣味的端详着她,直到看到她被烟雾所笼的脸颊,泛出鸽子血一样鲜红欲滴的颜色。   祭祀在即,曹舒邀请她上车之前再三强调“时间有限”,故而朱晏亭无可辩驳之下,孤注一掷,试图以最激烈的方式,自证清白,掩盖自己昨夜所为。   她能够设想皇帝的反应,或是信服,或是惊诧,或是怀疑,或是进一步问询,然而不管预想中的哪一种,都没有现在这样令她难堪。   他似乎全然不心急,像终于一击得手的虎豹,揣着爪子,盘着身子,掩藏着自己的气息,戏耍自己的猎物。   不置一词。   她的上身开始微微颤抖,柔软的衣料有一些还覆在身上,更显出□□在外的皮肤被风刮得冰凉。她手指蜷曲着,试图感受还挂在臂上的袖带来的浅淡温度带来的安全感,却不愿让衣料发出丝毫簌簌的声音。   齿关暗自紧咬,舌中泛出微微腥甜之味,即便羞耻令她脖颈都红透了,目光依旧坦然向前,未有露出哪怕一丝,对方企望见到的哀求。   这样旖旎而又残酷的对峙,终结于曹舒于车外拜启的低声——   “陛下,时辰不早了。”   齐凌身体往后靠去,终于开口,却不是对着朱晏亭,是外面的人:“曹舒,将你外袍脱了。”   “……”曹舒似乎愣了一愣,继而窸窸窣窣的响起脱衣服的声音,嗓音懵懵然:“陛下,奴……奴婢脱好了。”   “送进来。”   齐凌说这话时,朱晏亭脸色蓦的雪白,浑身一僵。   此刻,隔着冕旒,也能感受到皇帝面上笑了一笑,又吩咐:“闭着眼送,掀帘过三尺,断你手臂,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剜你双目。”   曹舒吓得一个趔趄匍匐地上,掀开一点点缯幕,将衣袍顶在头上,不止闭着眼,整个脸都埋地上,将他的外袍顶在头顶,送了进来。   齐凌看着地上的衣袍,对朱晏亭道:“阿姊的衣袍沾血,不能再穿了,换上吧。”   朱晏亭长出了一口气,松开攥着衣料的手,才发现掌心已经汗湿,她胸口此时尚在疾跳,手掌发虚合叠一处,至地壁上以额相触,叩拜一礼之后,取过曹舒的衣袍,披在身上。   曹舒阉宦出身,身量瘦小,只腰间宽大,系带束好,便算齐整。   重新获得衣冠上的尊严,朱晏亭已遍体虚汗,似从数不清的噩梦梦魇中滚过一遭,背后遍浸寒凉。   再度缓缓叩伏:“谢陛下相信臣女的忠贞。”   然而齐凌却悠悠的说了一句:“阿姊既不相信朕,又哪来的自信,朕会相信你呢?”   朱晏亭没有抬脸,只轻声道:“臣女没有丝毫背叛陛下的行为,若陛下实再不信,臣女不畏一死,以名我节。”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向朕说实话。”   朱晏亭道:“昨夜之事太过复杂,臣女一时之间百口莫辩,方才一时情急,失礼君前。斗胆请陛下令亲信亲审贼寇,他方才已被大将军命人拿下,审问之下,必有实言。”   她知道那个贼寇并说不出什么,顶多能把朱恪的诡计捅出来,这也极好了。   今上以孝治天下,她不能当着皇帝指摘朱恪的不是。   若由天子之吏审问贼寇,朱恪的势力无从插手,他伙同贼寇害李弈的事情必将明晰君前。   而自己奋力救人的动机,也会从李弈这个人,扩大到朱恪做的这件事。   一可之后略消除皇帝心中对李弈与她关系的疑虑,二来可以间接传达朱恪的所作所为与自己在章华的处境。   朱晏亭这个请求看起来十分合理,齐凌略一沉吟,便允了。   不等她稍稍松一口气,又问她:“那朕该如何处置你才是呢?”   朱晏亭胸口发紧,静了一瞬,缓缓道:“臣女听凭陛下处置,无丝毫怨言。”   齐凌望着她匍匐在地上的身影,纤纤一杳的楚腰塌着,被内监宽大的袍府衬得柔韧欲折,片刻之间,这截腰肢尚裸露,颤抖的挺直着,与他分庭抗礼,宁折不屈。   他这位“准皇后”,与他想象中的模样竟然半点也不相符。   他若有所思,声音陡然轻了——   “对你的惩罚,等空闲了,朕要再想一想。”   “你先回章华去闭门思过罢。”   ……   朱晏亭一共在乘舆上呆了一盏茶的时间,下车之时,没有了外袍的曹舒亲自来扶的她,弓着身子,切切的说:“小殿下慢点走。”   其情其谨,殷勤更胜来时,更传御令,使人预备车马,将骑数十骑,护送她回章华。   而李延照、谢谊等人,见她从龙辇里出来,已换了一身衣裳,更是大惊失色,只因大驾肃然,未敢表露。 第9章 章华(九)   天已大明,王安带领郡卒在芒砀清缴贼寇,探寻李弈与朱晏亭的下落,正要向东行军,忽得一传令斥候飞奔来报“圣驾偏离东巡大驾,今日至玄祀”。   王安骇然滚下马来,忙下令罢兵,不令步卒再前。   复又仔细询问李弈几名亲兵,得知他与朱晏亭确实是往玄祀的方向去了,既不敢前,又不敢退,只得陈兵侯在玄祀往章华通行的道畔。   又得到消息,说二人追索贼首之际,已冲撞圣驾,陛下正在亲审。   王安闻此,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亲卫扶他站稳,他胸中坠坠,忽上忽下,腿间筛筛,不知是福是祸,只觉日头晒得昏头转向,额上大汗淋漓。   恐圣上顾念旧情,听她叙述,又恐圣上不念旧情,他这个章华都尉恐怕也人头不保。   如此以来,一时一刻都是磋磨,直等到午时,才见道上一列人马走来。数匹白马,一承辎车,当前是一锦袍战将,望之官阶不低。   李弈牵着朱晏亭那匹章华无人不知的“雪骢”,走在队列一侧。   队列在前方数丈之远,停了下来。   王安唯唯诺诺前拜锦袍将领,报上自己官衔,知他乃是大将军李延照的亲卫队率,官轶五品,此乃奉陛下之命,护送朱晏亭回章华。   短短几句话,王安心里已是来回翻腾了数遭,暗自心惊朱晏亭在圣上心里的地位,又后怕昨夜之事,神色复杂的掀起眼帘,意图一窥辎车。   只听得车内传来朱晏亭清清冷冷的嗓音:“有劳将军了,将军请回罢,有王都尉护送我回去就够了。”   那锦袍将领迟疑了一下,策马回去,低头恭谨道:“可……女公子,大将军有命,令我送你回章华府邸方返。”   朱晏亭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娓娓而道:“你去回禀大将军,就说会同章华都尉王安人马,他奉我父之命前来接我,请陛下和大将军尽可安心。”又道:“陛下本是中道改行,人马不够,你速去复命为要,莫误大事。”   锦袍将领思忖一瞬,望王安属实带了数百人马。   何况今日朱晏亭上下龙辇,更换衣袍之事,旁人不知,他是李延照的亲卫却看的一清二楚。   这么多人盯着,陛下却堂而皇之令她更衣而出。   就知道她就算以后不是皇后,也必为贵人。   是以并不愿太忤逆她,寻思送到她父亲的人马手里,也算可以复命,便和王安交接,留下朱晏亭的辎车和李弈,带领其他人马拨队而返。   此人列队返回,和李弈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弈道:“大将军说,你今日冲撞有过,护卫有功,这番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不过——好男儿正是建功立业之际,怎可蹉跎山匪徒中,听说你从前是章华国镇军将军,当个护军实在太屈才。北军羽林郎水字营还缺一人,欲调你去补,你可愿意?”   说着,递给他一令,李弈一看,见是大将军府的通传鱼符。   他面色一变,当即目寻辎车。   只见帷幕轻启,露出她洁白下颌,轻轻点首。   京中羽林营,是想建功业的男儿都想去的地方。况李弈在章华郡受了三年冷待,不少明枪暗箭,昨夜若非朱晏亭来救,业已丧命。如今朱晏亭处境艰难,他若能沙场建功,才能解她困顿。   李延照让人送的的这枚鱼符,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当即应诺,一礼,毅然道:“请将军代为转告,末将多谢大将军赏识,愿为陛下杀敌,建功立业。”   那锦袍将领笑着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今日这马首,你和大将军一人射中一半,正是个好彩头。看来你小子前途无量啊。”   说罢,在李弈拜谢之中,大笑而去。   ……   那锦袍将领退去后,王安额上的汗水也干的差不多了。   他抬眼,望着停在道上的辎车,此时日渐西偏,恰好将这车映照的暗影幢幢。王安目视之,只觉背后浸浸而寒。   他与朱晏亭,一次交锋,见她斩贼入阵,二度碰面,听她片言退将,已生畏惧之心。   单单看大将军亲卫队对她的态度,他这个沉浮官场的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却万万猜不透朱晏亭打发锦袍将领回去的用意——   她为何不愿在大将军的亲卫簇拥之下回到章华。   只要方才的锦袍将军送她去丹鸾台,朱恪必对她恭谨之至,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为何要推却?   王安心里坠得发沉,又是一阵凉,只觉背后大有深意。   忽见李弈凑近辎车,二人耳语了什么,李弈朝他走来。   “女公子请你近前说话。”   王安满腹忐忑,不知当以什么态度面对她。   他缓慢走上前去,幸而有幕帘相隔,附耳车畔,躬身弯腰:“女公子。”   朱晏亭微微一笑。   王安是识时务的人,很快就改口,从“朱家女公子”,换成了“女公子”。   她低声道:“我的玉指环,将军肯还给我了罢?”   王安登时觉得怀里如揣了个炭火一样的发烫,赶紧摸那指环,双手捧上。   帘幕微动,其下两指纤纤,拿走了指环。   “昨夜还要感谢王将军,从贼寇之中救我性命,此恩我记下了,来日必报。”   王安此时恨不得昨日未曾惹她胁迫,而是主动提兵帮的忙,唯唯诺诺,满口只道不敢。   朱晏亭又道:“将军知道回去怎么跟我父亲说罢?”   王安一怔,小声问:“说陛下派人护送您回来的?”   朱晏亭反问他:“那我为何不让人送我到家呢?”   王安作恍然大悟状,小心试探着问:“我就说从山上救女公子下来的?”   朱晏亭笑了笑,轻轻,一字一顿道:“倘若你将我遇到陛下之事说出一字半句,你私扣天子下聘之物一事,我将昭之陛下。”   王安面色骤白,嘴唇微颤,还未及说话,又听她道:“倘若你保守秘密,三月之后,你当任章华太守。”   王安胸口突突而跳,切切挨近辎车,即便车里人看不见,还是抱手行了一礼。   恳切应道:“诺。”   朱晏亭又嘱咐他:“你再先去替我寻一身女子衣物送辎车中来,粗简即可。”   王安此时自是无有不允,忙答:“诺。”   他一转身,面上的筋还在因紧张突突而跳。   大声道:“传令,大军开拔,回章华!今日之事,胆敢有人吐露半个字,军法从事,定斩不饶!”   ……   朱晏亭更换了王安送来的衣物之后,在车上睡了一觉,准备应付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现在,昨晚她救下李弈的事情朱恪多半已知情。   精密筹备杀掉李弈的计划被她横插一脚,捣得稀烂。朱恪一定憋着一肚子的火,等待发泄在她身上。   王安派人在前去章华传信,得到了朱恪近乎气急败坏的回信,让他将朱晏亭送去丹鸾台。   二十年前,长公主以战功获封章华国,以王爵之制,于云泽之畔,起丹鸾台。   金台沙渚,星罗棋布,楼阁廊曼连星河,紫阙峨峨云梦间。   繁盛时,园囿里有衡兰、芷若、昌蒲、麋芜、巴苴、薜荔……花草芳馨,终年盛美葳蕤。引云泽之水灌溉,起燕池,吞吐云气。经云气吹拂,枝叶交叠的楩柟、豫章、桂椒、木兰疯长茂密,堆若绿云,夏日里透不出阳光,鹓雏孔鸾,白鹄青鹿徜徉其下。   台高八丈,直入云霄,宫人上台需停留一半休憩,方能登台,故又名“一息台”。   如今章华去国治郡,按制这样的宫阙不适宜朱家再居住。   但因去国之时今上尚未登基,那时朱晏亭还是稳稳当当的准皇后,先帝特许这里作“凤栖之地”,留了下来,今上登基之后也没有下令收回,故按律,还属于朱恪物产。 第10章 章华(十)   朱晏亭在家仆半是护送、半是羁押的跟随下步行登台,在登丹鸾台的“一息之地”,碰到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朱恪和兰舒云所生的女儿,比她小两岁的幺女朱令月。   朱令月才过及笄之年,雪肤鹿眸,灵气逼人。她身穿葱绿罗裙,腰系碧玉芙蓉绦,正领着仆从,举丝萝网,扑青蚨玩。   “阿姊!”   听到这个称呼,朱晏亭怔了一怔。见朱令月正对着她努嘴,示意她不要动。   她垂目而视,原来是一只翠色青蚨停在了自己的肩头。   她静立不动,朱令月举网慢慢扑过来,网落她肩头,网住了青蚨。   她欣喜不已,笑得瑶鼻都皱起来,梨涡里一汪潋滟的春光。   她让人把青蚨装进私囊,又抱着朱晏亭腻着不放手:“阿姊,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呀?”   事实上,朱令月去年只去过一次朱氏老宅,通共也只见过朱晏亭一次,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姐姐而已。   朱晏亭身子僵了一僵,她虽不齿朱恪与兰舒云卑劣的行为,然而朱令月毕竟稚子无辜。她又是天真浪漫时节,透着讨人喜欢的机灵劲,朱晏亭只得抬起手,轻轻抚她鸦雏色发顶:“你先自己玩,阿姊还有事。”   朱令月不肯,拽着她的袖子,鼓着嘴巴:“阿姊做什么喜欢住在老宅子,都不住这里呢?这里多好呀,你改日住过来,我带你去摘杏子吃。”   朱晏亭低垂眼帘,微笑不语。   朱令月闻到她袖间有一个说不上来的味道,凉丝丝,幽森森的,凑近才有,细闻又没有了,她拿袖子罩面,猛吸两口:“阿姊身上哪来的这么香的味道?没有闻腻的檀木、丁香、龙脑的味道,也不像女子常用的香,真好闻。”   朱晏亭也怔了怔,意识过来是皇帝乘舆里焚的香。   她轻轻收回了袖子,还没来得及分辩,却听到另一个声音打断抢白——   “她与男子野奔,厮混了一夜方回,不知沾了哪个野男人用的香。”   兰舒云不知什么时候,严妆华服,曼立壁阶。就是她居高临下,冷出此言。   然而朱晏亭听了这话,并未如她意料之中的愤怒,甚至没有出言反驳,只是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她。   笑问“野男人?”   兰舒云极不喜她这样的表情,欲再张口刺她,想到昨夜之事,到底心存顾忌,不愿在仆人面前堕了颜面,只道:“不管是哪个野男人,现在也帮不了你。上去吧,你父亲在燕骅堂等你。”   ……   燕骅堂从前叫燕骅殿,是章华台的主殿,雕梁画栋,焚香细细,殿内摆放着整个楚地最精巧的云纹九骧鼎,侍女撒入当地名士喜用的兰台香,烟气渗过鼎上云纹小孔,孤傲高洁的香味慢慢透出来,可渗入人的肌理。   朱恪靠在坐榻上闭目养神,他年逾三十,白面微须,面貌丰朗,身着青色松云袍,足踩潇湘斑竹屐,面貌娇软的侍儿举扇为他轻轻扇着风。   朱晏亭在偏殿梳洗过,换上干净的衣裙,丝履无声踏入正殿。   朱恪豁地睁眼,猛地站起来,屏退了所有人,快几步走到她面前,举掌就要扇落。   朱晏亭抬手握住他的胳膊,她跟着李弈学过几年骑射,能开劲木弓,而朱恪一直是个文士,近年更是养尊处优,一时竟拗不过她。   他急得额上爆筋,怒喝:“朱晏亭!你心里究竟有无半点天地君父?”   朱晏亭闻言,眼圈蓦的红了:“那父亲呢?你心里可有半点父女亲情、夫妻恩义?”   朱恪猛收手,一个踉跄,倒退一步站稳,指着她鼻尖骂道:“陛下还未立后,你名分未定,一待嫁之女,跟随男子野奔,一夜不归,你意欲何为啊?”他指尖微微颤抖,拂袖,背着手焦躁踱步,又瞪着她骂:“我家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廉耻为何物之女,是了,是了,只有你那个不知检点的母亲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   朱晏亭目中泪光一闪,慢慢逼了回去,她深深吸气,声音发抖:“好好,你知廉耻为何物,你污蔑亡妻,辱我生母,与贼寇同流合污,残害母亲旧臣,闹得满城污言秽语,你现在倒跟我说起廉耻来。”   朱恪先是惊了一惊,继而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住口!你看看你自己,是哪家家教养大的女子?我朱恪没有你这种不孝无义之女!”   朱晏亭静默了片刻,深深呼吸,尝试着软了语气,道:“父亲,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欺瞒了?先母虽和你分居两地,但她忠诚清白,至始至终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李弈与她并无半点不可昭日月之阴私!我可以我性命为先母清白作保,倘或她曾不贞于你,叫我今日从章华台坠下去,给云泽冲了去,粉身碎骨,无葬身之地。”   朱恪冷冷看着她,冷笑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些?”   朱晏亭浑身一震,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掉,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倒底。   朱恪道:“先朝公主豢养男宠为风,连天子也默许,她几百面首、几千面首,竟也不关我什么事。”他面上肌肉抽动,袖口颤抖“她是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是天上的风云,我是地上蝼蚁。就连她死了,也要作我的阴云,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我如何不恨她。”   朱晏亭只觉得浑身似从冰窟里捞上来一样,不可自抑的颤抖着。   她心里一直残存一念幻想,他的父亲并非是纯粹的恶意,而是受人蒙骗,不知清浊。   若他因猜疑母亲做那些事,她只会觉得愤怒,而不会感到绝望。   他现在说,并不猜疑母亲,只是单纯的恨意——像蝼蚁憎恶骤雨,草木怨恨北风。   他恨她,无关与任何男女情由恩怨。   朱恪还在接着说话。   “若不是她随便点我尚公主,我会娶一个温顺柔婉之妻,长居长安,现在第一个孙儿也该有了。我出入就能和好友喝酒,有妻儿暖屋,享天伦之乐。而你看我在章华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朱恪惨笑,指着燕骅堂的陈设:“她带着你住章华台,金尊玉贵,养尊处优。我避居老宅,连找个清谈的朋友,都不好意思请回家去。这些、这些、这些……”他忽然抬脚,猛地踢翻了云纹九骧鼎,一声钝响,香灰四溢,他袖口翻飞,指香鼎、帛画、沉香榻:“都是她的,即便现在按律法都是我的了,你们还要一遍一遍提醒我,都是她的!”   朱晏亭胸口缓慢起伏着,覆下眼睫,泪水大滴从眼角滑落。   “父亲当初若不情愿,为何不明陈母亲?”她轻轻问:“您既然这么恨我母亲,为何她说要带我改嫁,您又要以死相逼呢?”   “骤风急雨过境,草木唯有蛰伏而已。”朱恪道:“她改嫁,自可不愁嫁。可她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一缕孤魂,我岂能容她改嫁了快活?”   朱晏亭冷笑道:“母亲当年也曾多次确认您是否愿意,二十年,您对着她无一字不愿,无片言不悦,此时又何故将罪责尽退给已作古不能反驳之人?”   她怒火之中,血逆上脑,头中嗡嗡直响,脱口便出   “你不过是既贪慕尚公主的荣华,又不肯丧失夫主的权威,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失去罢了。”   朱恪勃然大怒,青筋暴起,举掌欲落。   朱晏亭这次倒未躲,叩齿咬唇,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朱恪冷笑一声,收了掌,又缓缓敛容。   他将踢乱的衣摆慢整,望向盛怒之中的朱晏亭,他神情忽而软了一瞬:“你若不是非要和我最对,好好在家呆着,也不至于……”他冷笑:“你也是丹鸾台养出来的,你这么像她。我早该想到你肯定会去救李弈。不过,你和她不一样,她是天子骨血,是真的金尊玉贵,你不一样。”   朱晏亭缓缓启目,她眼前站的,容貌还是那个从前有些端方儒雅,会拉着她的手带她抓青蚨的父亲,可又不是了。   三年的养尊处优,他胖了,横肉挤上脸,迫向眼角,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晦暗浑浊。   “你与男子夜会之事,今天一早已经传遍了章华郡,你觉得天家还会要你这样的媳妇么?”他顿了顿,笑道:“不过父亲还是疼你的,我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我的学生吴俪没了妻子,正索续弦,你嫁过去吧。”   朱恪所说的吴俪,是章华郡的太守,他的门生,将近而立之年,去岁刚死了发妻,膝下有两子一女,纳的是续弦。且其人好色之名,章华无人不晓,家中仆妾成群,犹在外寻觅,不知餍足。   而朱晏亭,清清白白,才一十八岁。   朱晏亭从前只是有耳闻,父亲想要促成这桩荒唐的婚事,万万没想到他竟敢真的提出来。   朱恪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递给她。   朱晏亭木然接过,慢慢张开,只见红底绢书,密密麻麻,写着雁璧束帛等纳采之物。其下落名,果真是吴俪。   她嘴角微扬,鼻中轻哼,竟是一笑,翻折绢书,递还了回去。   朱恪道:“吴俪是丹阳郡守,家里还有个表哥在长安作千石官,门庭清贵,娶你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纳采之礼,我已收下了。”   朱晏亭冷笑道:“雁璧都取来了,看来您是早有准备。所谓我与人夜奔,名声败坏之事,是否是您顺水推舟,特意让人传出去,以坏了我的名声,正好遂了你的意?你这么迫不及待抓着个由头想把我嫁出去,是怕我真与天子成了婚,返回来报复你?”   朱恪淡笑道:“你的婚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你莫不是还痴心妄想,做着作皇后娘娘的梦?也怪你娘没见识,骗了你这么些年,天子若要纳你,早立了太子妃,何必拖到现在。我已得了信,中宫之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奉常都在选吉日了。”   他袖了礼单,背手回过身去:“能嫁给吴俪已经是你的造化,你去白沙渚待嫁吧。”   白沙渚在云泽中央,两面湍流深水,就算是会水的人都极易被大浪卷下去,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朱恪厉声唤仆,数个精装力士走进来,竟要押解她走。   朱晏亭抬起手,制止他们:“我自己会走。”   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于此。   她转过头,深深看向厅中负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气,喉头至心间连着一片冰凉。   每吐出一个字,亦如一把倒刃,划拨在喉口。   “圣人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轻揽衣袍,缓缓拜倒,躬身向前,额触冷砖,重重叩了三记响头。   “今日父亲视我如土芥,防我如贼寇,弃我如敝履……天伦恩义,就此断绝。” 第11章 章华(十一)   朱晏亭从丹鸾台离开,到云泽之畔乘上了给她备上的船。   船头放了几笥衣物、簪环、饼饵,一个粗布裹身一脸稚气的小丫头。想来就是朱恪准备的所有嫁妆了。   她船方离岸,岸上有一阵小小骚动,只见一个黑影纵身跃下滔滔江水,在众人惊呼之中,慢慢朝船游来。   靠近才看清是长公主的旧仆鸾刀。   朱晏亭惊唤“鸾刀姐姐!”   鸾刀身长,颇有勇力,竟真破过凌凌白浪,游到了船边,朱晏亭伸手给她,她握住她手,挨着船舷爬上来。   鸾刀浑身湿淋淋,才挨着甲板,便附身下跪,在木板上扣下了一滩水印:“女公子,我愿追随你。”   朱晏亭搂着她扶起来,把着手臂,见她眸中凛意昭昭,心意已定,紧紧握住她在江水中浸泡得冰凉的手,目中泪光流转,缓缓点了点头。   鸾刀是长公主的陪嫁,与兰舒云一样都是从宫里出来的。   鸾刀更得长公主的喜欢,从前长公主领兵打仗的时候,还让她也着甲胄,陪侍左右。因此从小朱晏亭也和她接触更多。   朱晏亭自笥中取出干爽衣袍,给她披上。   是时江上起风,波涛汹涌,风卷的竹编的船帘扑簌簌打在船壁,前后艄公仆役呼和之声,此起彼伏。   “长公主走后,女公子受苦了。”鸾刀望之年有三十许,鬓边虽还未见霜华,眼角已有风霜之色。她看了朱晏亭一眼,就不自禁落泪:“我是看到船快开了,才有机会泅水过来,可再不去了。若长公主在九泉之下见您如此模样……恐怕,心都要疼碎了。”   朱晏亭临此骤变,方与血亲决裂,此时听她提起亡母,如何忍得,嘴唇微颤,滚下泪来。   鸾刀将她搂在怀里,见她面藏一畔,隐忍抽泣,痛切若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由得心痛如绞。   船遇上江风,前行缓慢,到白沙渚时已至正午时分,船只放下人后,留下些食物和水,便即反行。   白沙渚上原先也有一些亭台馆榭,是长公主在时所修,只为泛舟江上钓鱼时偶然来住,取些野趣。因此陈设并不豪华,只一院,四五间房。   房屋这些年无人休憩,任凭风吹雨打,已坍了一座墙,唯有两三间还住得人。   鸾刀领着那个稚嫩小丫头,将院落清理,拔去杂草,擦拭地壁,至日斜时方勉强收拾出来。   朱晏亭总归自小娇养之辈,受不得猛烈江风,加之前夜劳顿,到夜间发起热来,浑身滚烫,热久不下。   白沙渚上请不到大夫,鸾刀将携上来的衾被都给她覆上,以毛巾擦拭额身,急得直淌泪。   那小丫头自称名“闻萝”者,见此状况,前来献法,说以五色丝线系臂、朱砂调露点小指可祛病。   鸾刀素知楚地淫祀之风极盛,民笃信巫医,见她说得诚挚,加上此时上下无门,只得照办。   闻萝便寻来五色丝线,掀开衾被,轻轻束在朱晏亭的手臂上,又集晚间草上露珠,抹开朱砂,细细描她小指上。冲鸾刀道:“姐姐,你别担心,我弟生病了,阿娘就是这么治的。”   又望向塌上合目静睡之人:“女公子是神女,不会有事的。”   鸾刀问:“你是章华人?”   闻萝道:“是,我见过女公子从章华台出门呢。”   鸾刀微微苦笑:“那时候,你该还小。”   闻萝又说:“我虽年纪不大,却懂许多本事。我母扶过乩,说女公子来日贵不可言,我也想沾光,主动来服侍她的。”   按说这样势力浅薄的言语很招人厌,不过她直白真诚,兼之朱晏亭落魄如此,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光可沾。倒也引得鸾刀一笑:“若你真有本事,待女公子病好,我自当为她引荐你。”   闻萝生于楚地,自小便和江畔清风、野上蔓草纠缠着长大,懂些土方,以丝线和朱砂巫祀后,又寻来些药草,为朱晏亭敷治。   不知是哪一样起了效用,到后半夜,渐渐的不烧了。   鸾刀伏在榻边囫囵睡一觉,天还未亮,被沙渚上水鸟唧咋之声吵醒。   敞门一看,见江天一色白,远处闻萝挽着裤腿踩在水草之间玩耍。   湿淋淋捧着一大捧蔓菁、水蓼来,一手还挂着一只阔头细麟的江鲤,犹生龙活虎的拍打鱼尾,水花四溅。   鸾刀噗嗤一笑:“你倒厉害。”   她起一灶,煮了一锅热腾腾蔓菁饼饵,又调出雪白如冰雪的鱼羹,其上撒翡翠酸蓼提味,端给朱晏亭。   朱晏亭烧虽褪了,仍是昏昏沉沉,勉强进了两勺鱼羹,复又躺下。   躺了一会儿,竟又烧了起来,热度至日昏还未褪去。   傍晚,鸾刀正焦心之际,闻萝光着足踩在石子路上清脆的响声又疾又亮,飞奔进门来:“有人来啦!好快一艘船。”   鸾刀以为来者不善,袖了匕首立起身来,面目冷峻迎上去。   江水奔腾浩荡,江上一舟颠簸,被风吹得忽高忽低,似随时会被大浪吞没。   舟头隐约站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身影在起伏之中不动如山。   接着黄昏暗淡天光,鸾刀认出他来,惊呼:“李将军?”   来人正是长公主旧部,从前的章华国都尉,如今章华郡护军李弈。   船还未靠岸,约莫还有一丈多远,他便纵身跃下来,目光寻找,问:“鸾刀姑娘,我今日才得到消息,女公子呢?她现在可好?”   鸾刀迟疑道:“还在屋里,昨晚烧了一夜,如今尚在睡着。”   李弈面色一变,立即往屋离去。   刘壁跟在他身后,将舟系了,道:“不好,我们想连夜救下女公子带走,她生病了,怎么禁得住舟车劳顿?”   鸾刀冷面不答,二人相对无言。   ……   屋中昏昏的,只点了一盏灯。   白沙渚馆榭修筑时重天然,去矫饰,屋中陈设直朴,当门只几、屏、案,屏后转过去便见耳廊,竹幔低垂,走到尽头,卧房内幽光微微,昏暗灯光,笼罩着榻上昏睡之人。   李弈至今仍记得第一次看到朱晏亭的样子——他那时年十六,初得长公主赏识作她卫兵,那年朱晏亭才八岁。   登上如天阶的“一息台”,见若天人的侍婢,簇拥云裳兰佩、风姿绝代的长公主,长公主手持麈尾扇,为湘竹箪上的娇儿打风。   晕满了云梦华彩的屏障若一场浓密水雾,覆在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身上。他下跪叩首时,视线被屏障上漫天匝地的祥云挤满,洋洋洒洒逶迤脑中。   后来听他们说,这个女娃娃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秉天人之姿,生来便是人掌中珠,往后还会是帝王妻,贵不可言。   “涉浩荡江水,历增冰峨峨,经九嶷之风,越黄河九曲,怀江离与辟芷,临旧乡而不入,置芳馨阳台之下。”   这是章台当地的山野俚曲。   爱慕她的人,将自己满心诚挚奉上去,也只能作她足下踏过的一丝芳草。   昏暗灯光中,李弈神思飞驰,只觉得眼前景色调换,方才还在丹鸾台,此刻又白沙渚,她一梦未醒,不知今夕何夕。   李弈慢慢走近,看见她薄覆一被,青丝蜷在脸旁,愈衬得面白如纸,唯颊上泛怪异绯红,似还在发烫。   他不由伸出手去,指尖微颤,想试探她额上的温度,探到一半,被一声“阿娘”凝住了。   她轻轻说着胡话。   “阿娘……阿娘。”   又喃喃:“葡萄”。   李弈心里一震,想起从前她生病发烧,每每想吃冰葡萄。   和当年一样,如今又是春日,将临夜,荒芜沙渚上,何处去寻葡萄?   李弈在她榻前缓缓蹲下身,看到鸾刀放在她塌边的一块方巾,迟疑片刻,取过来轻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   只是巾帕挨着她的脸,感到些许她额边滚烫的热气,他就像被烫着了一般,从指尖烧到耳畔。   病中之人偏头嗫喏,嘴唇微启,前言不就后语的梦呓。   鸾刀抬水进门的时候,看见李弈似被巾帕烫了手,将那帕子从右手扔到左手,又有些手忙脚乱的放在了桌沿上,   鸾刀“扑哧”一笑,麻利躬身过来取帕子,浸以凉水,道:“将军的手是拿弓拿箭的,做不得这些活,出去罢。”   李弈应声而出,将他的亲兵留在沙渚上,只带艄夫驾船离开了。   至天大明,那艘船才再度破浪驰来,而其上李弈,身形已微摇晃,足底发虚,迈下船的时候,踏入水中,江水飞溅,亏得刘壁搀了他一把。   李弈手自拿一匣,那匣黑沉沉的发着冷,递给鸾刀。   又转身去搀船上的大夫,跟来的是章华名医徐缙,已是古稀之年,被船颠簸得颤颤巍巍,抱紧药箱,小心翼翼走下来。   鸾刀开启李弈带来的匣子一看,竟是半匣冰,冰块小心翼翼的环护着冻得冷硬的几串葡萄,晶莹可爱,还在滋滋冒着凉气。   她心里暗惊,李弈拿到这葡萄,必去了百里之外的云昌冰库,那里本是为天子储云梦之冰的御库,因声名远扬,达官贵人也能获些冰、蔬、果、奶酥等物。   李弈如今没有长公主名号罩着,却也孤身入云昌,连夜驱驰两百里,不知告了多少人情,就为了这么几串葡萄。   她记得从前长公主在时,李弈也曾做过一次,那时仆妇们凑一起闲趣时,也打趣他“此子为讨公主欢心,当真无所不能为。”   今时今日,境况天差地别,他尚能为此,鸾刀愧疚之余,暗自心惊。   ……   有了正经名医徐缙来,闻萝的土方子也就退居别室了。   徐缙号了脉,说是风寒,虽不严重,只要好好卧床调养,数日内不可见风。   细细写了方子,留下药,叮嘱些熬药事项,便索李弈送他回城。   此时李弈正靠坐墙边,扶着亲卫站起来。   鸾刀见状不忍,道:“沙渚上没有人来,将军劳顿了,去别室睡一会儿再走。”   他道:“我军中还有要事,需先去了,约莫四五日后当归。”又吩咐:“刘壁,你带着他们几个留下来护卫女公子,守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谁来也不许放进门来。”   刘壁豁然站直,铿锵而应:“喏!”   他迟疑了一瞬,似想进去看看朱晏亭醒了没有,当着鸾刀与大夫的面,终究没有转回去,径自出了门。 第12章 章华(十二)   朱晏亭醒来时,耳边有咕噜咕噜水沸之声,闻见药草香气,眼角目光扫过,一个盘螭青皿上堆满冰块,冰上震着饱满圆润,丝丝冒着凉气,皮上结了一重薄薄水珠的葡萄。   她视线触及葡萄的瞬间,怔住了。   鸾刀扶她起身,腰下垫引枕。   朱晏亭轻一握她手,问“李将军来过了?”   鸾刀抚她鬓发,只道:“李将军说还有军务,先回营了,他唯恐有人来为难女公子,留了几个亲兵守在外,女公子安心。”她缓缓端过药来:“李将军忠心耿耿,不忘旧主,此时也只有他给咱们雪中送炭,女公子烧糊涂了,想吃葡萄,他来听着,火烧火燎就从云昌冰库取来,又连夜请了大夫。不枉从前长公主提拔他、女公主又救了他一场。”   说着,舀起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她:“不过奴还是劝谏女公子,今后万不可冒进做这种事了,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倘有一个闪失,可就是万劫不复之祸。”   朱晏亭知道是刘壁等在外议论,令她也得知了,慢慢喝着药,垂首听她训斥。   她转过头去看葡萄,伸手捏住一颗,剥开果肉。这些葡萄都是从西域带回的珍品,在新鲜时就被冻入冰库,慢慢融化之后,皮肉吸饱了水,有些松软。   她病重喉灼,喝完药嘴也是苦的,得一粒葡萄入口,果肉用舌尖轻轻一抵就化开了,酸甜交加,凉丝丝怡然生津。   “鸾刀姐姐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兰夫人为难你了吗?”   鸾刀沉默了片刻:“我因宫里出来的,懂礼仪,她让我教导她的女儿,对我还算尊重………从前只道她品行不堪,并不知道藏这样的祸心,要早知道他们夫妇这么待你,我便该早早先刺了她,再从一息台上跳下去。”   朱晏亭被葡萄汁水沾了一手,垂首在巾帕上轻擦:“幸亏你不知道,不然白为她赔了性命。”   鸾刀侍奉她喝完药,又打水来给她净面,解下一头如缎青丝,用茉莉、白芷、姜兰等干花浸的水,拉发持篦子篦着,道:“女公子婚事,那日奴恍然听了一声,可真定给吴俪了?”   朱晏亭对着铜鉴里的自己,伸手擦去滴落在镜面上的水珠,便露出了镜面上自己嘴边有一点冰冷的笑容。   “朱恪做主为我定了,他一意孤行,我劝他不得。”   鸾刀开口欲为她谋划,却见她并无忧色,反倒有坐观之意,不由得忧心忡忡。   蹲在她座旁,握着她的手:“女公子,现在无人为您谋划,奴僭越说一句,长公主前车之鉴在前,事关女子一生,出嫁这等大事,你不可任人摆布了。 ”捏紧她手指:“在章华,朱公势力庞大,如今的局面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耐他何。既然李将军能弄到船,咱们想个法子,逃到长安去,先见见长公主的其他亲族,再作打算也不迟。”   鸾刀的手冰凉,目中殷殷切切,是在真心为她谋划。   朱晏亭心下一暖,回手覆住她手,轻轻道:“你安心,我就在白沙渚上,哪儿也不会去。”   她迟疑了片刻,忽然低下头,轻轻附到鸾刀耳边,说了一句话。   鸾刀惊得眼眸张大,手中梳子一时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清脆之响。   “这……这可是,当真?”   朱晏亭定定看着她:“此事事关重大,切切不要宣扬,还有一事,劳你替我走一趟。”   压低声音,絮絮而谈,鸾刀闻之自有计较,心下大安,后话不提。   不过多会儿,晨妆都没梳罢,外头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姐姐,鸾刀姐姐,又来人啦,这次好几只船。”   略微黑瘦的小丫头无礼冲进来,正是楚女闻萝,她看到朱晏亭已经醒了,啪嗒跪在地上,磕头:“请贵女安”   朱晏亭问:“什么样的船,你看清了?”   闻萝道:“是一息台的船,有一艘船艳殃殃,像是贵女用的。”   鸾刀心里生疑,询问细节,闻萝年少稚嫩,口齿不清,偏生还未问清楚,就听外头响起争吵推搡之声,兰舒云有些尖锐的声音夹杂其中,像是与刘壁几个起了冲突。   责刘壁等、说“沙渚无人”“孤男寡女”的论调。   鸾刀冷笑:“粗俗不堪的东西。”   她憋着一口气,手中动作不停,给朱晏亭梳好头,以葳蕤通草系偏髻上。   朱晏亭才披衣起身,兰舒云便已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朱令月。刘壁等也跟了进来,试图阻拦她,却架不住她往人身上撞的撒泼劲。   兰舒云推搡着前方人,见朱晏亭站在屏风前,发梳偏髻,面带病色,眼角微扬的凤目一动不动定她身上,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一分。   兰舒云待要让她行礼,恐出了上次的笑话,若要就此废了“母女”之礼,又好像被她唬住了一样。   硬邦邦站在原地,不知先说什么,见朱晏亭正眼也没瞧她,脚一抬,走到屏风之后去了。   兰舒云气了个倒仰,她这些年在丹鸾台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近日却连连在这里碰了不少钉子,堵得面色涨红。   她站定,冷声道:“朱晏亭,吴郡守明日要遣人过来行问名之礼,速速将你岛上这些不知哪里来的腌臜人清走,免得传出去惹人笑话。”   刘壁当久了李弈的亲兵,脾气最好,也不由得被她一会儿一句腌臜、野男人惹怒了,面红筋胀驳道:“你这人何以如此不堪!亏你穿的也像个贵妇人,怎么心眼子这么污秽,成日里就男女野合这点事儿,你还会想什么?”   是时满堂静穆,唯有闻萝性情天真,听到这话直白有趣,噗嗤一声响亮笑了开来。   兰舒云面色红了又紫,要拿人发作,见刘壁五大三粗,不敢轻动,便抡起手狠狠扇了站在她身侧的闻萝一个耳光。   闻萝比十六岁的朱令月年纪还小,瘦弱得竹竿一样,被她掌风抡过,整个身体转了半圈,若不是鸾刀扶着,已摔落在地,立时满面通红,大大眼睛立刻盈满泪水,牙关紧咬,泪眼汪汪看着她。   朱晏亭正在屏风后取琴,听得清脆一声掌击,眼帘微抬,旋即又若无其事的垂下去,慢慢将七弦琴摆好,轻轻揉弦调音:“丹鸾台有仆妾百人,家丁数十人,男女混杂,不成体统,于你夫妇颜面无益,不若都弃了罢。”   兰舒云斜挑眉梢,冷冷一笑:“我不同你口舌纠缠。”她将目光转到鸾刀身上:“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鸾刀虽是宫里出来的,现契籍还在丹鸾台,是我家奴仆,你不知道逃仆当怎么处置?我若报了官,按律法,她还有命在?”   鸾刀被她三言两语,气的浑身发抖,两步走过去,正欲争辩。   兰舒云又道:“且莫急,你们不知道罢?眼下陛下东巡至琅琊,临之罘山,幸苍梧台。太后特许山东世家觐见献女,章华王氏得了准要送王都尉的妹妹幼微去。因为我与王氏的王夫人亲近,她特别叮嘱,让我家令月也一定要去,说令月貌美如花,此去定能选入宫中作夫人,给家里增光添彩。”   她一边说着,一面用余光查探朱晏亭的反应,道:“鸾刀手巧,又是从宫里出来的,我要她替你妹妹梳妆打扮。”   原来是皇帝东巡至琅琊,驾幸古齐国宫殿基础上修缮而成的“苍梧台”,有意拔擢山东世家,太后下懿旨恩准各世家献女入宫选为后妃。   兰舒云一早得了信,起意要送朱令月去,便想起了长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鸾刀。   鸾刀一双巧手,能梳九重髻,长公主大婚的时候,她作的反绾莲花髻名动长安,引当是的后妃、宫人、世妇、贵女争相效仿,风靡一时。   兰舒云想要朱令月拔得头筹,是以探听到鸾刀下落,立即就跟上了白沙渚。   朱晏亭听罢,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隔着屏风,兰舒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屏间影影绰绰,她坐下抚琴调音。   只当她气急败坏,只得以弹琴掩饰,不由得一扫胸中郁郁之气,立时心下大畅,一拂锦绣衣摆——   “我知道你心愿落空,丕意不平。可近日从长安传来的消息,皇后之位已议定,前些日子才从齐郡征了巧工数百,为做皇后大婚所用的采十二色锦罗缯縠重缘衣,工成之日,不知是何等盛景,可惜无论是你或是我,都看不见了。”   时有谚云“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   天家从齐郡征巧女数百人,为皇后嫁衣赶工,衣成之日,必为世之盛景。   这特特征了最巧的数百齐女,只为绣嫁衣的待遇,足以令天下女子眼热。   兰舒云说来,也是牙底泛酸,勉自一笑:“如今,你虽不中用了,你妹妹还未可知呢,我听闻圣心喜爱楚地风情,你让鸾刀给她打扮打扮,也梳你从前被赞甚么姬的发髻,来日她作了贵人,还可提携你,也作你的臂助,是也不是。”   见她默默不语,又加了一句:“鸾刀若梳得好,我便把她的籍契交给你,让她随你出嫁,与我绝不相干。”   朱晏亭“叮叮咚咚”的拨弄了两声琴音,笑道:“何不早言,说这么一揽子话,原来只是为了梳个头——阿月,你当真想去么?”   后半句,是对缩在兰夫人身后的朱令月说的。   朱令月怔了怔,攥紧自己的巾帕,有些怯生生,然而却肯定的:“我……我想去的。”   朱晏亭沉默了片刻,道:“鸾刀姐姐,有劳你了。”   鸾刀恭谨应声称“喏”,面无表情,对跟在兰夫人身后朱令月说:“姑娘妆奁前坐罢。”   兰夫人没有料到竟然得来这么容易,似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反有些不安。   朱令月很乖觉,得了准,面上暗藏喜色,一言不发走过去,坐到妆奁前。   兰夫人眼睛扫过那空荡荡只有些木簪和通草的妆奁,立刻给跟来的仆妾侍从递眼色,抬过四、五个描金点漆的匣子,其间宝光潋滟,簪环珠翠,不胜华美。   鸾刀解散了朱令月的发髻。   朱晏亭也调好了弦,正好了音,漫捻琴弦,幽幽弹出几个音。   青丝在鸾刀洁白的手中翻卷,她动作熟稔流畅,黑白交衬,那发丝像流水一样,忽而倾泻,忽而翻腾,忽攒在顶心,繁盛葳蕤。   朱晏亭的琴声不疾不徐,若泉水流淌,又若鸟鸣溪涧,半阕弹过,朱令月发顶已现半片反绾莲花。   兰舒云出身楚地,是长公主在章华收的奴仆,没有见过这样的发髻,问:“你幼时就是梳的这发髻去见的天子?”   朱晏亭不答。   偏兰夫人有意刨根问到底:“陛下那时,究竟属意你的头发,还是属意你的衣裳?”   朱晏亭被她烦扰的微微不耐,蹙眉道:“端懿皇太后和陛下,属意的都是我母身份,非是属意谁燕鸣梢头、沐猴而冠。”   兰舒云虽不知“沐猴而冠”的意思,却听懂了“燕鸣”的讥讽之意,怔了一怔,冷笑:“你就嘴硬罢,谁是燕雀,谁是凤凰,不过几日自然分明。”   朱晏亭拨完最后两个音,在余音震颤中,淡淡“此时此刻,已经分明了。”   ……   她一曲缓缓弹罢,朱令月头已经梳好,发髻精巧,饰以金翠,挂玉珠,戴臂环,曳香囊,额间葳蕤佩花钿,登时从一尚带稚气的少女,变作一个精致美丽的长安贵女模样。   兰舒云望着感叹不已,搂她在怀,爱的不知怎么是好。   “籍契。”   朱晏亭在屏风后提醒她。   兰舒云从怀里取出一束简书。   “刘将军。”朱晏亭又唤了一声。   刘壁应声而前,取过简书,拿在手中看:“却是是鸾刀的籍契。”   兰舒云还欲说什么,屏风之后,冷冷一声:“送客。”   刘壁立时反手对兰舒云母一干人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兰舒云没有料到他们一拿到东西,立刻就改换脸面,自觉大受冒犯,怒斥:“你……如此行径,来日你要叩拜我女!你今日焉敢如此得罪于我?!”   朱晏亭“唔”了一声,道:“守礼之客来,是当以礼相待。”   刘壁等闻言,以为她心软,对自己作警告之语,一时进退两难,怔怔之际,又听她道:“然而这妇人无作客之节,在此撒泼,掌我仆之面,实无礼之至,尔等也不必留情面。刘将军,有劳你替我——架出去。”   刘壁等人早不满兰舒云,闻言精神一振,高声应道:“喏”   立刻便涌上来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军士,再不作任何顾忌,两人架起犹自骂骂咧咧、挣扎不休的兰舒云,如捉小鸡一样,架了出门去,往地上便是重重一掼。   登时将个华袍妇人摔得绣鞋斜飞,罗裙沾泥,衣上草痕,簪环狼藉,鬓飞发落。   兰夫人被粗鲁的架了出去,她跟随的仆妾随从也乱了遭,有数人反抗,却耐不得真刀真枪的军士,一时大多也被驱赶出去。鸾刀自携了岸上几个匣子,合上盖子,扔到地上。   朝地面啐了一口,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兰舒云摔在石子地上,全身剧痛,眼冒金星,不堪受此奇耻大辱,满面紫涨,指着门口,破口大骂:“你……你这个过河拆桥,无娘养的衰女子!你来日定会后悔!”   刘壁眉头一皱,推搡她一把,险些又将她推至地上:“还不速去!”   兰舒云见他们带甲持坚,自己所携家仆讨不得好,倒退了几步,穿了鞋,悻悻而去。 第13章 琅琊(一)   不知是否担忧夜长梦多,吴俪的问名、纳吉之礼进行得迅速而如火如荼,兰舒云走的隔日即遣仆从登上沙渚问名,为刘壁等所挡,吃了闭门羹。   后竟略过朱晏亭本人,就在丹鸾台议定了婚期,并昭之郡众。   至此无人不知朱恪长女朱晏亭将许婚吴俪,迎亲之期定在了四月初三。   吴俪未见过朱晏亭,只闻其容貌曾动天子,皇家血脉,出身高贵,又经宫廷师傅教养长大,乃其一生难觅之贵女,□□熏心,志在必得。闻沙渚上有守卫,恐李弈等人作对,仗郡守之势,派兵将云泽各个码头把守起来,紧密查验,自谓“一只鸟也不要放过去”。   并手书一封,令朱晏亭“好生待嫁”。   鸾刀将此事报于朱晏亭时,她已趁前一晚守备还不森严,在刘壁等人的帮助下,一叶扁舟潜回朱氏老宅,取回了朱晏亭放在卧房暗室内的一个径六尺描金漆匣。   灯下,朱晏亭启匣查验,鸾刀见其中摆放的雁形玉璧,大雁从头至尾有三尺长,浑身洁白,透若羊脂,唯有羽尖处有絮状灰色,刚好成为羽毛着色,雕琢大雁回颈的姿态,浑然天成,栩栩如生。   鸾刀自宫中出来,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如此华美匠心的雁璧,不由暗中称奇。   “下达纳采用雁”“用雁为挚者,取其顺阴阳往来”。   雁是纳采之物,而能拿出这么精美贵重的三尺整玉雕成的回颈白玉雁,非天家不能为。   朱晏亭将袖中藏的,镌刻“凌”字的玉臂环放回了匣中。与臂环、玉雁在一起的,还有一卷辉煌夺目的金黄绢书。   鸾刀见之,心中疑云重重,却不敢深问。   低声提醒:“女公子,昨夜奴从章华取物,路上耳闻,吴郡守已经把婚事昭彰出去了。”   朱晏亭轻叩雁璧,听其相闻的啷当金石之声,微笑——   “我正是巴不得他四处宣扬呢。”   ……   三月上旬,第一个巳日为上巳,亦称褉袚节。   当此时,天地回暖,阳气布畅,万物讫出。   按风俗,这一日勿论达官贵人、还是庶民百姓,都要扶老携幼,到江边清洗除秽。   章华古有“万泽之乡”之称,东有云泽,西有潇水、湘水,冰雪融化之际,春水潺潺自西而来,满溢兰皋,润泽芳土,至此天地浩大,无处不闻水声。   上巳日,章华比别处都要隆重,这日清早,云泽之畔有喧闹声,是达官贵人的家仆先来水边清扫场地,拉起帷幕。   云泽之中的白沙渚本就属于丹鸾台诸景之一,被江水环绕,俯拾就是春水,最为上巳之便。   是以鸾刀不必起的太早,天色尚昏昧,她沿江边汲水,霭霭晨雾中,竟见码头上站了一个人。   是一肤色白皙,长发过腰之女。   她发梳倭堕髻,只绾一支碧玉蜻蜓簪,耳垂米珠珰,着碧青天水色绫裙,衬得人如幽兰,细瘦纤弱。   她身后停泊一小舟,几名壮仆,几名妾从。   不知在晨露中站了多久,裙角都被露水打湿了,而她面上淡淡的,一点疲态也无。   见到鸾刀,敛裾行礼:“有劳阁下通传女公子,我乃都尉王安之胞妹王幼微,前来拜谒女公子,渴赐一面。”   鸾刀笑道:“见过贵女,原来是王家女郎,难怪这个时节还能登岛来。”   转去向朱晏亭回了此事。   朱晏亭曾经见过王幼微。长公主在世时,常日无寻常夫妇之乐,闲暇时唯好行游、宴饮。王家作为章华本土士族,门第显赫,王家的女郎也常常出现在长公主的宴饮上。   王幼微是不大起眼那一个。   她不爱出风头,宴会中总是缄默品肴的那一拨人,或是行令时轮到她,她面上微红站起来,表演些不是很差,也不比人好的庸庸才艺。   长公主却很喜欢她,说她:“名门毓质,敦厚尔雅。”时常赏赐她礼物,甚至有段时间接她到丹鸾台居住。   朱晏亭小时候性格外放,喜来往性子烈如火的女郎,并不很欣赏她这么温吞如水的性子,相对来说与她族姐王韫素的关系更好一些。   此时此境,此人骤然来访,兼之耳闻兰舒云“王家欲献王幼微入宫”一句话,她大抵能猜到王幼微的来意,命鸾刀迎她入屋。   王幼微缓缓步入,见沙渚中精舍数间,合围之庭,外有甲士,披坚执锐以护,暗暗心惊,垂下眼帘。   过中庭,入门扉,拂面一股白芷清香,衣着轻简的朱晏亭立在厅中等候她。   是时朱晏亭病容为消,面色微白,云鬟轻减,与当年常在宴席上见着的那个熠熠有神,绔靴执弓的“小殿下”于形貌若有天壤之别,王幼微一时竟不能识。   两人互相见礼,朱晏亭态度温和,似毫不疑惑她的来意,亦全然不在意,挽着她在茶室落座,闻萝捧上两个朱漆茶盏。   朱晏亭随口和她说闲话,问候她族姐王韫素,又问王家上巳日在哪里褉袚。   王幼微一一相对。   她眼睫颤的厉害,一席话毕,终于耐不住,忽然离席,对朱晏亭行跪拜之礼。   朱晏亭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动作凝在一半,自上而下端详着她——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见尖细下巴埋于发底阴影里。   声音低了些,低声提醒她道   “幼微妹妹,你不该对我行这样的礼。”   王幼微肩膀低垂,堕髻边散落的青丝堆在细瘦肩头,她整个人像猫儿一样蜷在阴影里,声音幽幽的:“王家欲献女天子,妹虽蒲柳之姿,然而姊妹之中唯我适龄未许,得家人错付厚望,今日将启程,往琅琊待选。”   朱晏亭神色微变,短短两日,这已经是第二拨来告诉她世家将于琅琊献女的人。   勿论两拨人各自怀有怎样的心思,也抵不住她此时听闻这件事的腻烦之心。   饶是如此,她话里仍带着笑,调侃道:“这是好事,我也有所耳闻。莫非你也来问询妆发不成?”   王幼微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清白的瓜子脸,眼角带着一滴让她显得泫然欲泣的泪痣,不闪不避,对上朱晏亭含笑调侃的眼眸,深深吸气,一字一句道——   “女公子,我若有这等落井下石的禽兽不如之心,该当天诛地灭。您的母亲长公主殿下对我有大恩,今女公子蒙难,我虽懦弱不才,也断断不能坐视。我斗胆议论一句,您的父亲有些昏聩,不该将您许配给吴俪这种人。若您不嫌弃是折辱,可否请您换上我随从的衣裳环佩,去琅琊面见天子,陈情于君,或可求一线之机。”   朱晏亭闻言大为惊讶,王幼微给她的印象胆小懦弱,从前连单独为一方博弈六博都不敢。如此非常之时,竟敢在待选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作出这样一番瞒天过海的主张。   她性多疑,立时反问:“是你哥哥让你这么说的?”   王幼微摇摇头,道:“我兄长并不知晓,今日褉袚节,云泽边许多贵人乘船沐浴,他疏于监管,我才得以偷偷上白沙渚来。”膝行一步,抓住朱晏亭的衣摆:“我家前往琅琊朝贺的车队已整装待发,只待我从云泽沐浴褉袚而归,还望女公子速速定计,勿疑。”   朱晏亭起身,搀扶着她的手臂,引她起来。   王幼微眸光切切,神情诚挚,等着她的示意。   朱晏亭以手叩她肩背,轻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然而朝拜天子并非儿戏,不止你,你的奴仆都会检查到头发丝,绝没有瞒天过海的可能性,一旦被查出来有冒顶,就是重罪,还是勿要再作此想。”   王幼微面色一白,仓皇问:“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朱晏亭轻握她肩,温言道;“放心去吧,倘或陛下选中你,你再为我打算不迟。”   又是轻言细语,安慰于她,又是出言承情,感激她为己筹谋,一席话罢,朱晏亭与鸾刀亲至沙渚畔,送走王幼微的一叶扁舟。   此时,天色已大明,云泽之畔帷幔浩如烟海,充斥欢声笑语,上巳清沐,佳节正沸。   今日是上巳节,章华郡又将送走两位待选为天子妃嫔的女子,整个城池热闹翻腾,车毂相接,人出擦肩,攀于木、登于檐,渴望见到两位贵女的风采。   民于趋热,多年来一向如此。   东面琅琊朝拜天子,世家无不倾其所有,列珍宝,衣锦帛,王家由王安所领,朱氏则是朱恪亲去,王幼微和朱令月二人都坐在一匹马拉的车中,家仆或乘牛车、或步行尾随,两家车队接沥而行,蔚为壮观。   王氏位尊,王幼微的车便也在前,她衣着清简,不过寻常款式,佩单股宝簪,唯不失身份礼仪而已。   朱令月的车在后,梳着原先长公主大婚所用、除却鸾刀几乎无人能梳的反绾莲花髻,其上珠翠如云,束带一条紧衔楚腰,系湘裙,着绫鞋,蹑彩帛。乃是兰夫人母女存意欲在琅琊朝拜上艳压群芳。   一行人出章华,逶迤长车,向圣驾所在的琅琊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下一章来,明晚十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点寒烟、pluto.char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pril 8瓶;日暮里 2瓶;三儿不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琅琊(二)   刘壁也是在上巳这一天,因人多繁杂,和岸上守军中的熟人取得了联系,才知道李弈的去向有些不对劲。   上巳日,章华郡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盛状,一丁点也传不过烟波浩渺的云泽。   沙渚唯一的热闹就是闻萝跑来跑去的声音,汲水与芳草,热起腾腾雾浪,刘壁等也得温水濯面,一洗尘秽。   刘壁掬着水,用鸾刀煮的白芷水洗了两三道脸,才敢迈入中庭去朱晏亭。   “到底怎么回事?”朱晏亭见他一来便问,神态逐渐有些焦灼。   “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们也觉得奇怪呢。”刘壁整整衣袍,肃礼道:“李将军能有个什么军务?是我们不知道的?怎么一去就没有音讯了?”   朱晏亭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微微有些慌张的半转过身:“莫非他也去琅琊了?”   刘壁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不可能!”他说完,连自己也怀疑,连连又说了好几个不可能,又道:“李将军从来没有丢下我们消失这么久,还听说,王安也在找他。那日离去的时候,说是四五日即返。”   刘壁说完,自己也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五日,正是一人快马来回东边琅琊郡的路程。   眼睁睁看着,朱晏亭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此刻,她伫立不言,心念如电,急掠从病中到现在的两三日。   李弈情深义重,向来心思细腻,处事合宜。   此番表现却十分怪异,知她患病,送来大夫,百里驱驰云昌取葡萄,留下仰仗的亲兵,孤身而去,不在营里,不知所踪。   朱晏亭脑海里复现了当日,李延照欣赏李弈,派人送来将军府通传渔符的一幕——   一个有些荒谬,却又有些吓人的念头浮现出来。   莫非是以为她落难,仗鱼符去琅琊求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延照帮忙?   心里狠狠一沉。   发现这个可能性非常之高,否则以李弈性格,绝无可能在这个关头消失不见。   李弈是个出了名的“兵痴”,长于用兵,短于人事,视人单纯,出言直白。   大将军李延照虽看似和善近人,然而朝野暗中传他有“隼目狼视”之相,出身不高,晋升不大光彩,传言靠媚上而得高位,颇得齐凌信任。   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倘若李弈拿着渔符,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找李延照。   李延照毫无为自己隐瞒的理由,此事必会原原本本,传至皇帝耳边。   皇帝本就疑虑自己和李弈的关系,如此一来,岂不是火上浇油!   而且李弈身份敏感,乃故章华国镇军将军,最盛时曾提领兵马三万,虎踞一方,他身为故诸侯国镇国武将,与自己牵扯不清,不知会在皇帝心里埋下多深的疑窦。   朱晏亭越往深想,越觉心下冰凉。她原本稳操胜劵,是只需以静制动的局面,却因为李弈有可能赶去琅琊陈情这一事,陡然变得云波诡谲,前路难料起来。   她迟疑之中,无意识走到屏风之畔。   那里摆放着她前几日拿过来的琴,长公主令她“肃己习琴”,君子操守,谨持自身,谋静而后动。   视线移过,琴旁置的,却是陈放兵器的兰锜。   兰锜通体玄红,漆描朱雀扬翅,其上安置一把母亲从前狩猎用的五石鸱纹雕弓,前几日积灰落尘,方被鸾刀擦拭干净,光滑温润。   她望着弓,容色逐渐悠远。   时势有时,静时宜琴,动时宜弓。   纤纤五指握住雕弓,缓缓抬起来,摩挲其身,复合掌握紧,鸱纹深深陷入掌中。   ……   作为曾享封国、曾领兵打仗的长公主陪嫁,鸾刀从前最常做的并非侍奉起居,而是侍奉弓马,携轻羽,捧箭囊。   夜深窗牖,嘶入瑟瑟之风,动灯烛,起灼焰,噗呲发出低低的声音。   一半埋于黑暗,一半勾于幢幢黄蜡之色的厅堂,鸾刀对着铜鉴,将朱晏亭垂曳及腰的长发挽作顶髻,冠以白玉,不让一丝头发流泻出来。   镜中之人,长眉入鬓,凤眼轻扬,其间泛着清而冷的光。   其下灵便之装,着绔褶,蹬靴,佩刀、玉。   鸾刀手还在翻飞,触碰朱晏亭头皮的手指冰凉的可怕,给她梳罢了头,握着她的手道:“女公子……真要如此?奴有些害怕。”   朱晏亭翻手握住她手,轻轻道:“不要怕,非如此不可,时不我待。”   她需要赶去琅琊,在李弈与天子更深一层疑虑种下之前,摧毁它。   就是今夜。   上巳之夜,节庆之后,众人疲惫,是最好的时机。   鸾刀说:“吴俪调兵来了,精兵良将围绕云泽,南岸绝不可登岸,可绕去北岸,上溯云昌,再从潆水走水路去琅琊。”   朱晏亭缓缓摇头:“来不及了,吴俪和朱恪也不是傻子,知道北岸凶险,小舟不可渡,我们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大船。”顿了顿,肯定道:“我们从南岸走,就过章华,走最近的路。”   鸾刀深为忧虑:“可南岸布了吴俪的人马,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刘壁进来了,拱着手,对屏风之后的萧萧一影:“女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   朱晏亭豁然立起身,低声询问:“岸上风大么?吹的什么风?”   刘壁道:“是东风,吹往云泽。”   “你共有几个人?”   “六个……加我一起七个。”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他:“今夜之事,有惊无险,我定保将军无虞,你信任我么?”   刘壁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诺:“信!”他道:“李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我舍命效力也不后悔,况且……上一次,数百贼寇,女公子都安然无恙把将军救出来了。”   他抬起头,露出牙齿,嘿然一笑。   这憨直之态,惹得鸾刀“噗嗤”一笑,亦冲淡了厅中紧如绷弦的气氛。   朱晏亭走到案台前,铺展开绢书,提笔蘸墨,在绢上描画,她边画边想,像对待一件精心绘制的作品一样,落笔谨慎,一描三顿。良久,直到砚台里墨水都要干了,方将一副绢画绘毕,轻轻吹干,交给刘壁。   刘壁小心翼翼接过,展开,视线慢移,一点点看过。   半晌之后,他怔然抬首,与面前穿着英气勃勃绔褶、束以白玉冠的女子波澜无惊的淡淡眼眸相撞,只觉一股凉意幽幽的自视线相触的地方冒出来,萦绕在四周。   他张开嘴,然觉舌底发僵,讷讷良久。   朱晏亭并不催促他,耐心的等着他的回应。   刘壁脖子一梗,豁出去的神色:“喏!”待要出去,脚步又依依不离,再度与她确认“女公子……这……当真使得么?”   朱晏亭微微一笑:“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自是由我方便。”   春日,天尚燥,东风浩荡。   子时,月沉天幕,光华披散,薄纱覆水,澹然天地一色。刘壁和两个卫士从白沙渚上茂密的蒹葭深处,拨出藏在其中的一艘小船,堆干草、火折等物。六人一舟,跃波而去。   朱晏亭和鸾刀与闻萝站在沙渚一头等。   是时水上有大雾,蒹葭横陈,春寒料峭,四下冷寂。从白沙渚东眺望,章华郡都在迷雾之中,唯能见恢弘壮阔的丹鸾台——这座以王爵之制、起于云泽之畔的华美宫阙,即便是在江渚中心,亦能遥遥见它巍峨之影。   章华人称“一息台”,也叫“天上楼”。   朱晏亭在这里度过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时光,熟稔它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   故而,也知道它腹心里最柔软的秘密——这座高入云霄的楼阕,因母亲厌倦了长安建筑的风格,又因云泽之畔有莽莽苍林,多出嘉木,是以纯以木质为基。   这也是丹鸾台修在云泽之畔的原因:丹鸾台是一座非常、非常怕火的宫阙。   此时此刻,即便过了子时,丹鸾台依旧是灯火通明,宫灯里的暖光穿破雾气,似能携来台上丝竹之声、欢声笑语。   朱恪已携朱令月前往琅琊待选,现在丹鸾台只有兰夫人坐镇。   兰舒云从前就好逸恶劳,攀上朱恪之后更是骄奢淫逸,放纵犬马声色,想来如今也正在高堂之上,被母亲经营多年积累的珍宝围绕,享珍馐之盛,溺宴饮之乐。   朱晏亭画给刘壁的图里,标出了丹鸾台专门用来盛放灯烛、木炭的“水库”。   只要趁夜潜入那里,只需一点干草和明火,就能让丹鸾台化作一只真正的浴火鸾鸟。   是时鼓鸣钟响,兰夫人等必下台呼唤守卫灭火。   以丹鸾台的高度,火光足以照耀整个章华郡。   郡中必起骚乱,吴俪云泽之畔的人马必定前往扑救。   如此她便可从容过江,隐于骚乱的人群,若滴水入海,浩渺无迹,而后连夜东往。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私心。   朱晏亭微微昂着头,看着夜幕之中熟悉至极的丹鸾台,仿佛能看见燕桦殿中,美人榻上,湘裙委地,珠钗微垂,睡得发如乌云,面如云霞的母亲。   仿佛还是昨日,章华长公主还坐在她身后,携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弹琴。   她美丽高贵,行止温雅,身上有潇湘云水的味道,发丝垂落后颈窝像丝缎一样。   一举一动,如同她寄盼给丹鸾台一样的美好。   ……就是如此,愈是如此,才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她的丹鸾台如今为小人所窃,燕雀所居,嘈嘈切切,耀武扬威,咂咂其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禄少666、pluto.char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禄少666 129瓶;秤子3101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琅琊(三)   春夜,子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云泽之畔的宁静。   白烟自丹鸾台升起——云泽素来云蒸霞蔚,水气迷蒙,烟雾缭绕,丹鸾台每日清晨夜半,也常常披绕云雾,若天上宫阙。   是以夜半时,突如其来的白烟并未引起人的注意,直到烟熏火燎的呛人味道随白烟滚滚而上,明火骤起,跳跃于廊檐之上。   骚乱也和投入干柴的火种一样,在一瞬间被引燃,丹鸾台上越来越多尖叫、骚乱、攒动的人影。   “铛铛铛——”   钟磬之声长鸣,响彻整个章华郡。   作为一座木构的宫阙,以故章华国的国力为支撑,丹鸾台有最好的扑火措施,就云泽取水,又有瓦瓮蓄水,云池起波,但又烟雾,钟声一响,守卫云聚,一刻钟就能将这样的火扑灭。   但那是以前。   去国治郡之后,丹鸾台成了一座富贵人家被特许留下来的逾制宫台,虽然恢弘博大如昔,却有一个致命的重大弱点——今日的丹鸾台,不可能有当年郡国人马的支撑,根本无法运转这么庞大的扑灭体系。   按照朱恪的官爵,丹鸾台仆妾加起来止不到百人,调动了所有力量灭火也杯水车薪,捉襟见肘。   耳畔人声嘈杂,火越来越高,鲜红色火苗窜上高台,舔舐着木台,覆盖了檐廊,攀登上长阕。   钟声还在敲,章华的百姓俱都从睡梦中醒来,丹鸾台畔数十丈开外,逐渐布满围观之人。   伴随着被烧裂的柱子轰然倒塌的巨响,庶民或惊或哀,唏嘘长叹。   ——章华之富庶,临云泽,连淮洛,四方通衢。曾是封国时,长公主齐睠临台而顾,受四方来宾之贺,那道丽影,与数载拔起的华丽丹鸾台一样,都深深镌刻在人们的心目中。   去国之后,章华郡和临近的郡县再无差别,封国人马逐渐凋零,宫阙换了主人,少了仆从,多了宴饮,庶人可近,不再神秘。   然而丹鸾台始终在那里,是一个符号。   就在今夜,这个符号终于被烈火所吞噬,在夜风的呼啸之中,发出火滚木椽、衰朽和呜咽的声音。   火光照亮了一大半的云泽,红彤彤若霞光照水,衬得月色黯淡无光。   波光粼粼之上,是火光照映的艳丽颜色,殷红火光从水面,也倒映入朱晏亭的眼眸里。   鲜活热烈的火光,胭脂一样爬满她的脸颊,烈烈红色,却浸不入她的神情。   鸾刀携箭囊侍列一侧,看着她在火光和月色交映之中,宛若雕塑的身躯和略显冷漠的神色,只觉她颇有其母之风——   然而长公主虽杀伐果断,手段却还未酷烈如此。   她嘴唇嗫喏一下,还是开口:“女公子,此计虽好,却有些可惜了。”   朱晏亭似乎回答她,又像在喃喃自语:“身外之物,唯庸人困其中。有甚么可惜的呢?”   鸾刀叹息道:“怎么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故宅,您长大的地方……”   “不合时宜之物……”朱晏亭说到一半,眉尖微蹙,缄默不再言语。   二人说话之间,划桨声起,一舟飞速划至,刘壁从舟上跃下来,眼角被熏得黢黑,取下面上蒙的黑布:“请女公子速速上船!如女公子所料,章华骚乱起,吴俪亲自来坐镇,驻扎云泽的守卫已大部调至丹鸾台灭火,当前正是脱身的好时机!我等将护卫女公子突围!”   朱晏亭点首相应,手持雕弓,一迈而上。   鸾刀跟在她身后,一手捧箭囊,一手携一小巧包裹,其间无他物,唯有从朱氏老宅取来的雁璧、玉指环以及绢书,闻萝紧随其后。   朱晏亭登舟之后,发现船上少了两个亲卫,问刘壁,说是先一步出发去琅琊,作为斥候探听李弈下落去了。   又询问他放火之事。   刘壁道;“仆是照您画的图去的,果一点便燃,少顷便成势,我等偷偷撤退时,那兰夫人在台下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说她一个人闹出这么大的事,朱恪不知回来会怎么样呢。”   朱晏亭默然未答,鸾刀嗤笑道:“那朱公向来爱黄白之物,最贪恋丹鸾台上的奇珍异宝,常常在库房中擦抚把玩,就是一日,如今他出门一遭,宫台化为灰烬,必有一场大怒要来,可惜不能一见他与兰云舒反目,快我心肠。”   她想赞朱晏亭这一箭数雕的反间计用得好,却见她身随波澜起伏,目只望着云泽岸边,似未将“兰舒云”三字过耳,便噤声作罢。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兰楫之下,小舟破浪,舟靠岸边,数个守卫一拥而上,横枪戟呵斥盘问。   刘壁连哄带吓,未能喝退,便跃上岸边,敲晕两个,他身后亲兵也闻风而动,一起开道。   “切莫杀人!”朱晏亭切切叮嘱。   她站在船头观战,从鸾刀箭囊中抽箭,远射军士甲胄、帽缨等物,以为掩护,竟也吓退了数人。   今夜云泽之畔卫士被抽调协助灭火,兵寡防弱,不过十数人,很快便被击溃。   刘壁等也毫无恋战之意,又快又狠攻击一处,破出缺口,便护卫朱晏亭突围而去。   数人从燃烧中的丹鸾台底下经过,遥遥还能听见哭嚎之声,人群拥护之间有吴俪仓促来回的厚矮背影,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云泽畔军士大叫报信的响动。   不多时,便直取朱氏老宅。   此时老宅仆从也大多被调取到丹鸾台灭火,守备松散,不堪一击。   遂趁骚乱击家丁,取马匹,策过章华,东向而去。   望城坡处,朱晏亭最后一度回望。   火焰几乎吞噬了整个丹鸾台,忽闻“喀嚓——”巨响,那取自云泽苍莽的数人合抱主梁轰然落地,带着火花狠狠砸在地上。   “国破家亡。”   心里不知为何,浮现了这个词。   旋即又想“本就匪国匪家,做作悲音,于己无益。”   她的感慨唯有片刻,很快便拨转马头,纵马长去,身后庞大的火光几乎点亮了半边天际,也照耀着怪石嶙峋的东行之路。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太晚,先短小一更。   前几天出门在外,可能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住院吊针,现已无恙。   劳大家久侯,明日起爆粗长之更,补回欠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卯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这里是瑾、晋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禄少666 24瓶;翎苓610 4瓶;宅懒懒 3瓶;阿箬、晴峰笔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琅琊(四)   琅琊临东海,位于临淄王齐雍的封国之内。   临淄王是先帝同父异母之弟,与长公主齐睠同时因平叛有功而受的封国,如今正值盛年,膝下有一子三女。   琅琊在他的治下,清平开晏,民安于业,路不拾遗。   齐凌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巡便是东巡。   “元年祭天、二年祭地、三年祭五帝与四时。”   恰逢元初三年,天子驾临淄王治下的琅琊,幸苍梧、临东海、祠五帝。   祭天仪式之后,还要在此接受山东诸侯国、世家的献礼和朝拜。   临淄王亦将此奉以为巨大荣宠,诚惶诚恐,提前半年便严控出入、修整宫室、复修驰道,耗钱千万,起泰一庙、祭天台,供天子祭祀所用。   朱、王两家的车马,在远离琅琊还有五十里的延桑县,便因所携朝贺之物有问题,被扣押了下来。   出问题的,乃是朱恪所携的一树高三尺的珊瑚。   那是长公主齐睠的旧物,绵延绮丽,枝柯扶疏,光彩夺目。   查检军士掀开其幕布之时,众人皆啧啧称叹,王安自是歆羡,朱恪捻须,面有得色,自以为捧出这当世重宝,该叫众人叹服,更能取悦天子。   却不料,那军士看了一会儿,不露声色又将幕布盖了回去,手一挥:“扣下,待查。”   便无限期的把两家车马扣在了延桑县。   守卫说是待查,却迟迟不来查,一天一夜过后,眼见又有许多世家被放行通过,朱、王两家不免扎了慌。   明里暗里,不知通了多少关系,想探听是哪处出了问题,数不清的钱财砸进去,却像投石入深潭,一丁点响动都听不到。   眼看就要眼睁睁错过五日之后的朝拜,王、朱二人自是急的热锅上蚂蚁一样,朱令月更是日夜啼哭,怪她爹没有用。   朱恪急气交加,一改往日纵容之风,对她破口就骂。   那朱令月自幼娇生惯养之辈,怎受的这种委屈,更是哭闹不休。   直将两家栖身的驿馆作弄得吵吵嚷嚷,乌烟瘴气。   王幼微在蒙着障见她哥哥时,蹙眉轻声道:“兄长便不该和他家一道行走,携带的礼品出了问题不说,反倒拖累我家,如若错过此时朝拜,真是顿足悔之!”   王安也来回踱步,瞥一眼窗牗,咬牙道:“谁说不是呢,原本就是我家念世交之谊,好心捎带他家,一张符凭,并车前来。现在倒好,这才到延桑,才是临淄王例行抽检,车马就被扣住了。这……这都还不是羽林军呢!”   王幼微抿唇,低垂着脸:“兄长也莫太急,依我看,问题还出在那一座长公主的珊瑚上,不若说服朱家弃之?”   王安摇头:“咱们的车马已被扣下待查,寻个人通融再查都寻不到,砸了它起甚么用。”   王幼微咬着下唇,不由痛惜:“嗳!要是携了晏亭姐姐来就好了,若有她在,不至于此。”   听到这个名字,王安面色大改,小心翼翼的四顾,低声严肃警告:“这可提不得。你那日去寻她,都是自作聪明了。”   王幼微容色焦躁,拾起桌案上纨扇,扇风带的面上青丝幽拂:“不是哥哥说的,她还有造化,要我施恩于她么。现在倒好,又来怪我。”   此时户牗微启,王幼微无意识往窗外一瞥,见驿馆之外,掠过了一匹疾马,上跨一人,绔褶束发,玉冠温润,虽作男子装束,却赫然是朱晏亭的模样——王幼微曾经在长公主的行游宴上看到过她的绔褶之装,深镌眼底,一顾眼熟,再顾骤惊。   当即骇然顿立起身,杏目圆睁,以纨扇覆口,亦难掩震惊之色。   “怎么了?”王安观她面色有异,也循目看去,然而策马速度太快,转眼已掠过道角,唯余下亲卫风尘仆仆的背影。   王幼微猛立起身,也顾不得自身仪态,自驿馆奔出,其速之快,竟让王安一时反应不及。   待至转道处,她已奔跑得气息上下不续,尖锐女声,急喘促呼:“小殿下!”   这个称呼一出,四周人都看了过来,马背上人背后大氅亦是猛地一振。   是时延桑县庶人早早趋避,盘桓者大都是前来朝贺的诸侯国、世家,非富即贵,众人都步轻耳敏,极关注左右。   “小殿下”这样的词,像最显眼的钩子,能轻而易举将人视听注意都勾过去。   朱晏亭恻然收缰,看到鸾刀和刘壁皆在对自己使眼色。   马匹停顿的姿势有些怪异,执缰者,也将缰绳深深扣入掌心,粗糙绳索,抵入细肤。   恐她再出震惊四野之言,朱晏亭驻马不行,却也没有回头。   吸引了周围的目光之后,王幼微似也意识到失言,以扇障面,从人群之中穿来。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眉间不易察觉的轻轻蹙起。   王幼微轻扶她马傍,自上而下看去,见她侧目低头,凤目低垂,睨来。   她心下跳乱了两拍,低声道:“幼微见过小殿下,绝不敢将此事告知朱公,只是有一事,小殿下见多识广,求您解惑。”   朱晏亭四下一顾,周围人还在看她,低叱一声策马纵离了王幼微之手,走到一道墙角下:“你过来说。”   王幼微敛步轻移,躬身一揖,将车列因珊瑚被扣之事告知朱晏亭。   道:“仆妾不若女公子天潢贵胄,见多识广,实不通其中门道,求女公子指点一二。”   朱晏亭听罢,又确认道:“扣下车队的,非羽林郎,是临淄王的人?”   王幼微赧然:“我等还远未能见羽林郎。”   朱晏亭沉思片刻,俯下身,唤她至近前。   俯她耳边,低声道:“临淄临东海,多以珊瑚为珍,今朝拜天子,必倾所有。想来临淄王府库之中无这样品相的珊瑚,不肯被区区一朱恪压了风头。尔等不要宣扬,宜阴献珊瑚给临淄王,必得通行无碍。”   王幼微听罢,心下震惊,面上暗伏:“他们都说礼品恐怕逾制,原来关节竟然在此!”一时又面现为难之色:“可我等卑鄙,无法通达临淄王,该如何是好?”   朱晏亭道:“今晚三更,我使刘壁赠刺与你,你依着寻上门去,他是我母兄弟,想来会惦念一二。”   王幼微胸中甫定,心下大安,喜之不尽,就要行礼:“多谢女公子指点之恩……”   礼才行了一半,便被朱晏亭以马边抬她手腕,硬生生止住了。   她微微愕然,再看她时,目中深深,幽不见底。   “我赠你此计,偿你出行之前曾为我出谋划策之恩,足够否?”   王幼微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摆手道:“唯有我念小殿下的恩德,妹岂敢居恩……”   朱晏亭微笑道:“足够就好。”   说罢,竟自顾策马,当先而去,没有只言片语的辞别之话。   王幼微向来礼数周全,不料她如此无礼,怔怔站在原地,风打她身上,紧撩衣裙,她目光也一点点冰冷下来。   不多时,王安总算在人群中发现了她,着急赶来,跺脚责问:“当下焦头烂额,你又是兴哪一出?四处是达官贵人,要再冲撞了谁当如何是好?方才那是谁?”   王幼微不答,她手中还攥着纨扇,此刻掌心里润润的,捏住白纨,就留下一个湿润的手印。   转身往回走,喃喃:“观其言,察其行。言行一者、佳也,言行不一者、其必腹内藏奸。”   “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王幼微笑了笑:“没什么。”   ……   当夜,刘壁披夜色而来,果有名刺送至,王幼微纳入袖中,晨起献计于王安。   王安喜之不尽,当下与朱恪偷偷将珊瑚送了出去,果然奏效,翌日便得以通行。   朱、王车列过延桑,再行一日,便临琅琊城下。   天下大定将近八十载,国力昌隆,四海晏清,除匈奴尚为患之外,百夷宾服。   恰逢齐凌这个年轻、精力充沛的帝王登基,又奉首次祭祀五帝四时,于东海接受诸侯朝拜,乃天下一等一的盛事。   琅琊此时已云集四面八方的使者,远至波斯、大食等国的金发碧眼之使,骆驼驮着香料宝石美酒、又有远渡重洋的百夷之使,身量黑瘦,携异兽珍鸾。   最令人瞩目的,要属乌孙国献来的天马——   朱、王等入城之时,又遇到封道,虽再度延迟入城,却也有幸目睹了天马入城的盛景。   天马居通体纯金之笼,寻常马匹不过数十尺,而此马却有一丈之长,半丈之高,通体血红,毛发如丝缎,额心一点白,筋突肌伏,形如蟠龙,嘶若龙吼,数十人护卫金龙,远远望去一片金红相映,不尽的威势辉煌。   “这便是献给天子的马么?”此时朱令月与王幼微并乘一车,即将被送到世家待选的苍梧台。   朱令月面上微红,莲花髻上丝缕低垂,轻覆面上:“不知陛下是什么模样呢?”   王幼微望她娇憨之态,隐一冷淡之笑于扇面之后,视线一角,也被金笼的灼灼光辉所耀,亦有些漂浮不定之绮念——若选入宫为夫人,家人得提携,子女皆可永不为奴。   她自不会与天真朱令月一样作此娇羞思春之貌,只是转着扇子,冷冷的想,究竟是什么模样都好,长得非似为人也好,只要是天子便好。   ……   天马敬献入苍梧宫时,天子齐凌正与临淄王齐雍、其独子齐元襄、淮安王齐燕、豫章王齐良弼、大将军李延照、太仆谢谊等人狩猎于苍梧东侧扶桑苑中。   齐凌为太子时,十岁就能开五石的弓,十四岁曾孤身刺熊罴,登基以后,也甚好弓马,喜于游猎。   临淄王投其所好,特于扶桑苑纳珍奇异兽,供他赏玩。   园囿之内,金黄色羽麾飞扬。   小黄门一路小跑,在振振弓马之声里,悄悄回禀了曹舒。   曹舒不敢耽搁,立刻报与君王:“陛下,乌孙国上贡的天马到了!”   这日齐凌为便于狩猎,只作常服,身着白底以金线纹瑞兽祥云长袍,玉带束腰,腰下一侧悬金绶、玉印、玉佩,另一侧挂着一柄文理辉煌、黄金通神貂错、半鲛鱼鳞、金漆错、雌黄室的佩刀,足踏锦帛软缎靴,面上光洁如玉,一头乌发密密束于顶,加之玉冠,龙章凤姿,器宇轩昂。   立在几位已现老态的诸侯王中,更显长身玉立,英姿勃勃。   李延照闻言,立刻道:“陛下,末将听闻天马野性难驯,无羁辔可适,故以金笼锁之,末将愿为陛下荐一人,可驯天马。”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咕咕咕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注:帝王服饰引自《后汉书·舆服志》。 第17章 琅琊(五)   在天马进扶桑苑,小黄门纵马入扶桑苑报信的同时,临淄王后所居的迎晖阁也响起了细细的喧闹。   “才从楼下过”“你见了么?”“好威风,噌的一下撞在黄金樊上,好大一声。”“怕是地都动了一下罢?”“这竟是匹马,还是匹越波的龙呀?”   当朝有律令,名马不出五关,琅琊无大片草场,也无名马种,王族士大夫亦多用牛羊拉车,这匹威武雄壮,矫健高大的“天马”无疑为上贡礼品中最引人注目的。   琅琊居崤山以东,临东海。乃故齐鲁之地,多出美妇、丝绸、铜器。   温文尔雅的气质亘古流传,齐女说话声亦温软,呢喃若莺语。即便是吃惊,声音也像繁叶底下游走的风一样,听得人心间痒酥酥的。   听着外头娇俏细嫩的嗓音,已过不惑之年的临淄王后唇畔含笑,自嘲:“还是王侯人家,瞧瞧她们见的世面。”   服饰她梳妆的,是临淄王后侄女若阿,她捧着菱花镜,检查王后高耸饱满的发髻之前,额发畔佩戴的黄金蝙蝠山题簪稳否,悄悄赞维道:“恕侄女僭越,议论两句。陛下头一回出巡,别的哪处也不去,只来琅琊见他叔叔,可见圣宠极矣。从今往后,侄女跟着王后,什么样的世面不能见呢?   王后笑得满面春风,也去拨弄步摇之底山题上的垂珠华玉:“哎,什么叔叔,你这话关起门来说说就罢了,可别出去招摇。”   说着,起身更衣:“这几日还有得忙呢。”   祭祀与朝拜乃天家事,诸侯王与世妇接待、选世家献女等诸事宜按理应由少府、宗正辅佐皇后操办。   然而今上登基三载,后位空悬,无人主持。   诸事只得由太后来办,而太后年事已高,少不得请临淄王后辅助。   临淄王后自然是求之不得,连日尽心竭力,熬更守夜,主持宴饮,会同贵妇等,不在话下。   今日扶桑苑行猎因未有女眷参与,太后身体不便,也不用侍奉在前,她方偷得半日闲。   王后才更罢衣,忽然有一侍儿进来,递了一片名刺,附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王后将名刺拿在手里,先是有些吃惊,忙道:“还不快请进来。”迟疑片刻,又道:“不要声张,请到……西面侧殿里,切莫慢待。”   若阿见状疑惑:“姑母,来了甚么贵客了?”   王后望着手中竹片名刺,心中惊疑未褪:“是章华长公主的独生女。”   “是她!”当世凡高门贵女,无有不闻此名者,齐女若阿也不例外。   若阿早望一睹其风姿,那里耽得这样的机会在眼前,忙去扶王后:“若阿随您去一同接待。她身份贵重,又悬而未定,您二人交谈的时候,我可顺言娱之,万一有难,我是小辈,也可从中斡旋两句。”   临淄王后听她说的在理,点首相允,复整衣袍,肃容而赴。   ……   世人有成见——楚女渺渺有神,必具纤纤细腰,质若纤柳,神如旖霞。更何况是得今上幼时亲口所赞“神女”之人。   临淄王后和若阿看到朱晏亭的时候,二人皆怔了一怔,未想到对方竟是绔褶玉冠的装扮,望之敞阔明亮,甚至有三分英气,只惜赶路而来,风尘仆仆,未及膏沐。稍掩其华。   朱晏亭一见王后,当即揖礼。   若阿待她行完礼,抢先屈身,朱晏亭忙让礼。   临淄王后亲手扶朱晏亭起来,指着若阿道:“这是我弟弟的女儿。”   说着扶她坐身侧,朱晏亭再三推让,只肯坐下首宾位。   王后见她孤身而来,递的也是私人的名刺,心里已有几分计较,面上不现,只轻叹道:“上一回见你,你还是个未足十岁的小丫头,那时候你母亲还在,还与我赌六博戏来着,她掷六博掷得最好,总笑我笨拙。音容笑貌,宛然在前……转眼间,嗳,世事何速!”   临淄王后提起长公主,言语里唏嘘哀伤,倒不是作伪——   朱晏亭的母亲与临淄王是同时封的国,而如今临淄国喜临盛事,章华国已不复存焉。   两相对比,显得凄凉。   听说夺国设郡以后,将士不存,臣属皆泯然庶人,恐怕曾经盛极一时的章华国,如今残存的所有痕迹就是面前这个伶仃孤女了。   临淄王后望着她,目光逐渐柔软。   朱晏亭眼睫轻闪,似为所动,语气微哽:“斯人已矣,王后记挂先母,晏亭不胜感怀,铭之于心。”   顿了一顿:“此番不告而扰,有失礼数,请王后恕罪。”   临淄王后心如明镜,轻声道:“好孩子,论亲,你还要换我一声舅母,你能找上门,舅母很欣慰,有什么难处,你且说罢。”   ……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王后从迎晖阁步履急切的走了出来,招人来问:“陛下驾幸扶桑苑,归来否?”   下人回:“回王后,皇上正与大王等赏玩天马,据说大将军敬献一勇士,正驯服天马,圣心大悦。”   闻此言,跟在王后身后的朱晏亭面色微微一白。   王后疾步之下,鬓上步摇微微晃动,她回头望向朱晏亭。   复询问:“可否等陛下从扶桑苑回苍梧台再觐见?御苑危险,你一个女子,极为不便。”   朱晏亭嘴唇一抿,因为情急,连眼眶亦泛着红。   刘壁派出的斥候已打听到李弈前来琅琊,拜见过大将军之后,就不知所踪,并未回转。   李延照一客居琅琊之身,莫名敬献驯马的勇士,很不寻常。   上次他曾见过李弈眨眼之间制服双马,赞叹过他的勇力。   如此看来,这个勇士十有八九便是李弈。   朱晏亭和皇帝在乘舆上有过短暂交锋,知其性情莫辨,极难揣测,万不敢冒须臾之险——若他见了李弈,盛怒之下,下了旨意。   之后再有翻天覆地之能,恐也无计可施。   咫尺之间蕴风云骤变,亟需止祸于未然!   王后见她神情大变,似有万般艰难在口难启,她轻轻咬牙,沉吟片刻,果决道:“交给我来安排。”   ……   王后的辎车很快从迎晖阁驶出,车辙滚滚,朝扶桑苑行去。   迎晖阁离扶桑苑并不远,行出没有多久,便能看见随风飞扬的日月升龙旗。   朱晏亭耳边听闻车轮之响,心中也咚咚跳个不住。王后的手握着她,觉她掌心冰凉,一片粘腻,轻抚她背,道:“莫怕,好孩子,舅母在呢。”   朱晏亭自长公主走后,遍尝世态凉薄。   临淄王后和母亲并非甚么身后交情。   此番前来求她,本没报太大的希望,原想着若不行,再去寻别的门路。却不料她非但无半字推脱,慷慨施援如此,低头看着她握自己的手,又看看她。   王后年事略高,眼尾微褶,一双月牙眼,恬静温厚。   朱晏亭反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多谢舅母肯慷慨解我之难,今日若好,来日必当厚报,若不好,绝不会丝毫牵连舅母。”   王后拿起手巾,给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擦掉掌中的汗,重重一握。   “有甚么不好,你的出身,你的模样,只有好的。”   说话之间,辎车停了下来。   王后使人递符求见,携朱晏亭等在了扶桑苑外。   凡天子御驾所在,唯有极外围的地方才用武卒、郡卒巡逻守备,御前都是羽林郎护卫,羽林郎已于扶桑苑就岗哨,刀戟卫门,守备森严,就连临淄王的王后也只能等候通传。   这日风清云散,日光正盛,春阳虽暖,立不到片刻,额上也密密起汗。   等了半晌,终于看到内监小跑而来,双手捧符,恭恭敬敬的递回来:“王后,请。”   王后携朱晏亭入扶桑苑,园囿花木扶疏,亭台错过,兼备皇家园囿之威严,暗合齐鲁风情之绮丽。   此刻苑中正在狩猎,天子还未下场,只有些出生高门、得宠的羽林郎和几位王世子在场地里驱赶,挥喝呼喊,振振羽翅,呦呦鹿鸣,马嘶风吼,野趣横生。   碧草茵茵上起一高台,台上明黄幡帷,远视之,数贵胄戎装,簇拥一青年男子。   便是几位诸侯王和皇帝齐凌。   再看他们目光所向,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马场中长身而立的,赫然正是旧日不见的李弈,他身不着甲胄,只一袭青衣布袍,踏皂靴,迎风袍袖蹁跹,正在推拒内监递过来的皮鞭和络头。   他扬声道:“陛下,末将听闻,西极之处,野有白云下降,化为天马,此野性无羁之物,不通圣明教化,倘若强行以络笼之,以鞭策之,恐适得其反,难收驯服之效。”   朱晏亭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扫了皇帝一眼。   李弈与天子,一在马场之中,一在高台之上,相去十来丈,不知皇帝看清他的容貌没有。   齐凌的声音含着笑:“此言甚得朕心,依你看,当如何驯服它?”   李弈拱手揖礼,道:“末将请不用鞭、羁,仅以八尺之躯往,愿以我身服之,为天下昭明,西极有天马,而陛下有勇士!”   一句话,说得扶桑苑诸王侧目,乌孙国的使者都不由得将目光聚在这个年轻将军的身上。   此乃壮言,当着乌孙使者的面,极给皇帝长脸——   说出这样话的勇士是何气概,统领他的君主又是何等气概?   齐凌慨然而笑,转头对李延照道:“你献的这个人,有点意思。”   李延照深知圣心,唇角也不免带了笑意,假意斥道:“你是武将,不是谋臣,有这耍嘴皮子的功夫,还不速速拿出本事来,驯服这马,献给陛下。”   乌孙使者推着黄金笼,慢慢将等候已久的天马推入马场。   那马在树荫下栖息良久,又饱足食草,饮过玉露,此刻精力充沛,更甚招摇过市时。   矫行笼中,长咴一声,端似龙吟,马蹄顿踏,起烟尘四散。   乌孙使者畏它撞人,纷纷离得极远,以金钩慢慢将笼门打开。   “喀嚓”一声响,使者作年兽散,围了一个方圆十几丈的圈出来。   此时临淄王后已得允登台,她缓步而上,朱晏亭垂下脸,跟在她身边,用余光扫着马场上的动静,看见马匹猛地冲出来,携一阵劲风,直往站它当前的李弈撞去。   “你怎么来了?”临淄王退出诸王之列,小声的问了王后一句。   王后轻声道:“从未曾见过这么矫健的马,也来长长见识。”   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绕着马场中的青年。   他轻巧躲闪,身体灵动,青衫被御苑中浩浩长风吹着,蹁若蛱蝶。   两个躲闪,令马匹不能近身,羽林郎中血气方刚的好事男儿已忍不住喊“好”!   天马两撞不得,嗤之以响鼻,拔足欲奔,才起足,李弈狂奔追赶,去探它的耳朵。   耳朵乃是马匹最敏感的所在,天马气性暴烈,怎堪他一来就如此耍弄,当下暴躁若狂,抬蹄猛踢。   看准它弯脖踢来的空当,李弈跃身而起,一下窜上了马背,手掌紧紧攥住马鬃。   这一下矫若苍鹰,快若闪电,非十年苦功不能为。   而那天马何等暴躁酷烈,向来奔驰山野,乌孙草原广袤,任它踏足。此番头一遭给人骑在背上,愤怒长嘶,突窜起身,腾跃时,四肢同时离地数尺,直欲蹬风而翔。   临淄王齐雍见此,对齐凌道:“陛下,这骐骥奔腾欲飞,果真是天马呀。”   齐凌抱袖而观,笑而不言。   从高台看去,草场宽广。李弈死死贴在马背上,双足似铁钩一样勾着马腹,双手紧抱马脖,疏忽之间,天马已纵过半个马场,其速当真是风驰电掣,可想一日千里之雄姿。   而马背上的青年将军,一动不动,沉稳如山。   雄健之马,青年勇士,青衫颉颃,翩然草场间——这一幕不管是哪个帝王来看,都是极壮气,极赏心悦目的。   更何况齐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之主。   他数度欲抚掌赞叹,又思及为君者要吝惜一怒一笑,只得将手掌扣入掌中,把着腰侧鲨皮半鲛的佩刀把玩,面上作含着威严的、风轻云淡之色。   来回数十圈以后,天马终于在上下挣扎和奔跑中初现疲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后来,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四周的羽林少年郎们爆发出欢快长呼。   李弈翻滚下马,精疲力竭,双足微颤,膝行而前,长跪叩拜:“末将幸不辱使命!”   皇帝的声音较初时轻快许多,显然龙颜大悦:“你上前来。”   李弈便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下跪。   “再前些。”   小黄门恐怕他不明白,小跑去领着他往前走。   李弈再度前行,在离高台只有两丈的地方重新下拜。   “是你?”   这一声,骤然沉了下来。   朱晏亭闻此,心里随着猛坠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几甲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卯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琅琊(六)   朱晏亭与王后站在临淄王的背后,与皇帝中间还隔了不少人。   齐氏诸王高大,又间或有李延照等魁梧武将所遮,因此她视线所及,唯能看见人缝之中齐凌负手而立的肩头。   朱晏亭心内突突而跳,五内纷杂,许多念头掠过——   她揣测李弈的来意,应是先博得君王赞赏,在龙颜大悦奖赏他的时候,恳请皇帝中止自己和吴俪的婚约。   然而李弈并不知晓那日乘舆上发生的事,是以全然不知皇帝对他抱有敌意。   朱晏亭不能预测他会何时说、怎么说,也难以预测皇帝会作何反应,发多大的火。   当着外来使节、齐氏诸王等,谁也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   她缓缓收拳握紧,指尖便重重叩上去,捏得指甲苍白。   听李弈的声音朗朗响了起来。   “末将章华郡领荡寇事护军李弈,叩见陛下。”   高台上,安静了一阵。   伴君身侧的李延照觉察有异,偷偷向侧边扫了一眼——皇帝一手握佩刀之柄,因自上而下俯视之故,目光显得有些锐利。   李延照不知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满腹疑惑琢磨时,冷不丁对上了皇帝斜视过来的一个询问眼神。   “此人属章华郡都尉调配,当驻守章华,非令不可擅出,为何会由卿举荐?”   李延照心头咯噔一下,忙据实以告:“臣陪同陛下祭玄祀那日,观此子眨眼间制服双马,勇武难当,正当用人之际,臣起爱才之心,故为陛下举荐。”   “卿果有识人之才。”   此乃肯定之言。李延照先是心头一松,见天子面上殊无喜色,又悄然无声的绷紧了。   伴猎的齐氏诸王察觉氛围有异,临淄王齐雍温文厚道,意图打圆场:“陛下,此人真是猛士啊。能驭马中天马,也是人中之杰,陛下西北用兵,正缺这样的男儿,区区章华郡护军屈才了。“   齐凌笑了笑,顺着临淄王的话:“叔父所言极是,不仅此人该赏,大将军李延照慧眼识才,更当厚赏。”   李延照忙道:“臣不敢。”   齐凌再度看向跪拜的李弈:“你先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李弈复行长跪俯首之礼,青袍在手中展开,又聚拢,复敛一处,以额相抵。   “臣不为自己而来,只求陛下一道恩旨。”   “臣,请万死,叩求陛下下旨,废除章华郡守欲纳章华长公主之女为续弦的婚约。”   一言既出,四周皆是静了一静,继而,如一时激起千重浪。   李延照大惊失色,疾喝“住口!”   然而已经迟了,李弈的话一字字铿锵有力,已清晰的、悉数说罢。   临淄王后猛转过头,看向她身后的朱晏亭,朱晏亭面色苍白,也望向她。目无惊诧之色,显是早有预料。   诸王面色皆为之变,章华长公主之名天下皆知,她的独生女与皇帝一段“神女”之说也一度传为美谈。   与之一同甚嚣尘上的,是皇帝悔婚,另定他人的传言。   其实婚约并未玉成,齐凌若无心立朱晏亭为后,朱家要另配他人也无可厚非。   何况前日齐郡三百巧妇都在赶制皇后大婚要用的衣裳了,朱家听见风声,另外订婚也属情理之中。   表面上,朱氏女配给章华郡守也算般配。   可,作续弦却过分了。   李弈故意在诸王皆在、番邦使节也在的镇重场合将这句话说出来,正是重重的将了皇帝一军——让天下知道曾与天子论婚配的女子,嫁给别人作续弦,毕竟也是堕损天子颜面的。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已经注定朱晏亭不可能嫁给吴俪,齐凌就算是为了避免非议,也会中止这门婚事,与她另配良缘。   同时,也几乎注定了李弈脑袋将会落地。   以臣挟主,死罪。   诸王外使在场,语涉宫闱帝王私事,死罪。   大不敬,死罪。   再宽仁的君主,也不会由得臣下如此挑衅要挟。   四下里噤声一片,连一向得圣宠的李延照嗓音都有些颤抖:“陛下,臣并不知道此人——”   齐凌抬起手,制止了他接着说话的打算。   他面上甚至笑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只是唇角勾起的弧度,凉丝丝令人心里生寒:“李弈,你替朕驯服天马,朕视你为猛士,爱惜你的才能,便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他手一抬。   羽林军执金吾会意,当即拔剑出鞘,金灿剑身倒映日光,雪白剑光如水流泻而出,轻轻搭上了李弈的脖颈。   李弈慢慢直起上身,那柄剑的剑光也随之慢慢上移。   马场风啸,青袍烈烈飞舞,他跪在地上,眉目沉静,眼眸坚毅。   弹指间,他头颅就可能落地,决断他生死的长剑就横在颈上,而他似浑然不觉,甚至没有一丝常人应有的本能颤抖。   李弈道:“臣罪当万死。然臣实无半点不敬君上之心。”   “古之豫让,漆身吞炭,报智伯知遇之恩。古之聂政,弃身堕市,亦剑刺韩相,偿知己之情。臣虽钝驽,不敢与古义士比肩,亦知为人当知恩图报,臣布衣白身,深受已故章华长公主之恩,方能执坚锐、治队旅、得效命君前。不忍见故主之女蒙难,受人欺凌,而坐视不管。”   “臣……走投无路,唯有求助陛下。”   他一片剖白,忠义昭彰,令人动容。   然而最需动容的那个人,似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一笑:“卿果忠义之士,搬出豫让来,莫非想要朕也学那赵襄子,也饶你一命?”   李弈顿首道:“臣不敢,请受斧斤。”   罪人伏首,延颈受戮,因姿势之便,剑就贴在他的颈侧。   羽林军的执金吾暗暗运力于手腕,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脖颈的肌肤,血液淋漓,甜丝丝腥味飘散。   那匹刚刚被驯服的天马引颈嘶叫。   数百人目光之所聚,等待着齐凌最后的发落。   眼看青袍青年将军就要殒身当场,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哎哟”一道女声,响起在高台上。   诸王被此声吸引,回过头来,见是临淄王后以手捧心,昏然欲绝倒,她身侧一冠玉冠、着绔褶的侍女以手搀扶,轻唤“王后?”   随侍君前的内监也均来扶。   她这一打岔,高台上众人的目光都被引到这里,临淄王诧异问:“王后怎么了?”   王后额上冒汗,面色泛白,紧攥胸口衣襟,蹙眉轻声道:“妾不耐血光,一时惧怕,失礼了。”说着就要向齐凌行礼告罪。   皇帝心绪不佳,虚抬一手,示意内监扶她。   而就在他转回脸的片刻,侍奉在临淄王后身畔的侍女抬起了头——   数十尺之距,忙作一团的宫娥内监人影之间,匆匆一瞥,亦能看清她的面容。   视线相接,她不闪不避。   皇帝原本不经意半扫过的目光,慢慢转了回来,而后,定在了她面上。   与初见时不同,齐凌这日并未身着威严繁复的十二章纹星辰日月,只着锦袍玉带,佩双印鲛刀,不遮冕旒,便能直视他的面容。   与想象中大抵相同。   颀长俊朗,龙章凤姿,轩轩韶举,湛若神君。   今上自小聪颖拔群,六岁为太子,十六岁登基,可谓天子骄子,一路顺遂——   他和出身草莽的先祖与他宽厚而温文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是王朝历经数代帝王以后,用君子之则、帝王之术、肃肃之礼、雅正之音,集无数博学鸿儒心血培育而出的年轻帝王。   齐氏诸王映衬之下,这张面庞年轻明亮得似能掐出水来,然而轩昂之姿,帝王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更何况,他如今还在盛怒之中。   朱晏亭却浑然不惧,超出礼节的,双目盈盈,痴痴的看着他,似是看不够一般。   她又未膏沐,风尘仆仆而来,玉冠微堕,发髻漫垂,两三缕挂落脸畔。   略略狼藉之态,愈衬得明艳脸庞上,微扬的凤目,泫然欲泣,楚楚动人。   她张开口,无声的唤——“陛下”。   ……   扶桑苑的围猎草草结束,李弈被收监候审。   天马撞上了黄金笼辔,引回厩中。   皇帝送走使节,遣散诸王。   临淄王陪同临淄王后回迎晖阁延医请脉。   日头将落,红彤彤坠在西边,琅琊临海,苍梧阁可闻潮汐之声。   海浪的潮水声势浩大,不比章华之温和长楚,而是携万钧之力,拍落礁石,水花飞溅。   苍梧台的长廊像挂在天上的桥,连通一半醉于晚霞千里,一半沉入深沉夜色的天幕。   宫室洞开,两侧已点上宫灯,均作仙鹤延颈形,兰烛如脂膏,烟气皆顺仙鹤脖颈而下,只有馥郁醇厚的香味,闻不见半点烟火气。   朱晏亭的身影从廊上华灯之间走过,她已稍作休整,沐浴兰汤,步履轻移,随着她动作缓慢的行走,绛纱复裙流曳如火霞光。   踏入宫室,空空荡荡,屏退了大多侍从。   足踏上去,都能听见幽微的回音。   她没有抬头,宫室内怪异的没有人引领,她只得估摸着皇帝应该端坐中堂,忖度踯躅,小心翼翼,慢慢走近,在座椅前十来步的位置停下,伏地长跪叩拜:“拜见陛下。”   才叩首,冷不丁听见左边淡淡的一声:“拜错了。”   传自宫室东畔的帷幕,烨烨有刀兵光,竟像兰锜室。   “……”   朱晏亭隐隐觉得他是故意为此,却不敢稍有不悦,起身来,从善如流走过去,复对着帷幕下拜,额头触壁,姿态乖顺,裙裾宛然铺陈,若一朵才从廊边摘来的晚霞。   脚步声自远而近,听在她面前几步处,声音从头顶传来:“两度见阿姊,都是长跪如此,叩首请罪,朕都有些看倦了。”   朱晏亭一怔,然后缓缓收敛衣袂,直起上身,复站了起来。   “……”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暮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疯疯癫癫吃土豆、日常文荒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ai 18瓶;Bluesss 10瓶;离你远一点 6瓶;Vanessa 3瓶;容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琅琊(七)   苍梧台里安静极了,远处海潮声响似有似无,宫漏之声窸窸窣窣。   精巧的宫室,除皇帝和朱晏亭之外,便只门口几个内监,个个临壁而站,臂搭麈尾,眼观鼻鼻观心,直若木雕。   这些都是跟随大驾东巡的内监,早已见惯了各种场面,便有惊涛掀于心,面上皮肉也一动不动。   虽情感不昭于面目,内监连头发丝儿上都是眼睛,一面呆若木鸡,一面也密切注意着殿堂内的情况,等候随时召应。   朱晏亭在御前无谕起身这个动作,让数人从头皮绷到了足底。   灯火煌煌,照她面上。   她已洗去东来的满身尘埃,身着齐地的轻纱软缎,每一丝头发都被细细挽进了髻簪中,乌云垂墨发,凤目晕丹色,动摇之间,楚韵幽生。   她眼帘微垂,轻轻揖礼,声音响在空旷殿堂里:“陛下不愿见我长跪陈情,臣女亦实不愿一而再、再而三触怒圣颜。方才一跪,乃是请罪。”   “请罪?”齐凌审视她片刻,慢慢转回身,将自己手中把玩的一把长剑搁回兰锜架上,背对着她。   “阿姊这次,又是请什么罪?”   “又”字咬得微重。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能看见他肩膀,因抚玩架上长剑微微垂下。   朱晏亭目凝他肩头,朱唇轻启——   “请我弃家离乡、孤行百里、千方百计、不惜利用陛下的猛士,也要来嫁给您之罪。”   “咔”一声,几乎在她尾音说完的瞬间,皇帝手握的长剑镡口猛的一震,鞘脱剑出,流出璀璨剑光,剑刃磨得削薄,经千锤万凿,光可鉴人,灯火下,照出了他身后女子微扬的熠熠凤目。   他缓缓转动剑柄,看见她美艳得不可方物的面庞映剑、映刃、映目。   皇帝看着剑面上自己的脸,竟是在笑。   “也就是说,今日之事,都是你主使的。”   “是,我父逼婚,我远驱李弈为我报信,再焚丹鸾台,仅以我身,孤身来投陛下。”   剑光中,她眉目沉静,斜飞入鬓的眉压着倒映灯火的眸,回答得无片刻迟疑。   李弈今天的事,若是他自作主张,其心可诛,他必死无疑。   而若是受朱晏亭的委托,变作她想嫁给皇帝的手段,却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阿姊好大的主意啊。”齐凌笑赞。   他慢慢侧过身,眉梢一扬,玩笑一般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剑轻轻搭上了朱晏亭的肩膀,春水一样的光华潋滟的剑刃,与她裸露红衣之外的羊脂粉颈极为相配,剑身流水一样在她的肩头磨人的慢慢来回。   只像是玩心忽起的少年,语气也是温和的。   “你已得先帝密旨,当知君无戏言,朕断无悔婚之理,连衣裳都吩咐人给你做了,你何不守约留章华待嫁?”   “回禀陛下……”朱晏亭下颌被剑光倒映得雪白一片,嘴唇上也无血色,她微微垂首,若有所思的望着颈畔兵刃,眉眼在剑光里显得有些单薄:“我母过世前,切切叮嘱我不得将密旨宣于他人,我父逼婚,我能奈何?”   “你这话不尽不实。”齐凌未收那剑,有意轻轻将手一送,剑刃贴过去,只差一寸便进咽喉,能见她喉咙微微滚了一下。   “你已见过朕,也托付了贼人与朕,为何不坐守章华,而要多今日之一举?”   朱晏亭眼睫微颤了一下,抬起眼来,定定望着他:“陛下可知?那日辞别陛下返家,我父便认定我那夜与男子厮混,将我幽禁沙渚之上,迫我出嫁。婚期就定在这几日,倘我不遣李弈来寻、渡不过云泽、见不到陛下,此刻已是云泽之下的一具尸骸了。”   不知是不是“尸骸”二字触动了皇帝,他执剑的手下垂,眉目中出现了浅淡的几不可查的困惑。   他能听出来,朱晏亭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字字诚挚,情真意切,毫无破绽。   然而总有某个地方,隐隐的不对劲。   然而殿内灯火煌然,愈显得她形单影只,双肩伶仃,孤袍逶迤——他忽然就心软了,先帝已经下密旨给他定下的未婚妻,未来的皇后,却被逼迫到焚烧宫台、孤行百里,前来寻找他。   三载须臾,曾在长公主治下强大的章华国已不复存焉,连宫室都被她的女儿亲手焚烧,百官罢黜,刀兵入库。   曾经与临淄国一样强盛的章华国,破灭得唯一存留下来的就是这一个巫山楚地养出来的女子了……红衣一袭,孤零零的站在他身前。   他坚硬眉目逐渐瓦解冰消,眼眸漫上温和之光,长剑“噌”的一声送回了架上的鞘中。   下一刻,轻轻携住了她袖底的手。   冰凉如玉,指底还有汗,一握,粘腻的一片湿。   齐凌一抬手,内监会意,送来巾帕。他取巾在手,翻过朱晏亭的手掌,轻轻替她楷拭掌中的湿润,浓密眼睫,覆住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唯余下看似温润的玉面。   “阿姊这样紧张?”   朱晏亭轻轻摊开手,微张五指,以便他手中的巾帕能擦到指缝里。   她低声道:“天威深厚,我一庶人,不悬剑已令人惧,更何况陛下还想杀我。”   齐凌只笑不言,掷开巾帕,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非庶人。”   他只做这一个动作,内监等何等乖觉,立刻齐刷刷下跪叩拜。   满殿灯火辉煌,内监静默的动作,整齐的衣料窸窣声,纷纷低下的头颅——这是对未来的皇后补上的礼节。   ……   朱晏亭从苍梧台的羽阳殿离开时,身后跟随了数个内监,为她挑灯开路。   她步伐轻缓,走得极慢,饶是如此,自东海而来穿过宫廊的风,还是将汗湿的背脊吹得发凉,这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提醒着她,片刻之前自己是怎样在君王随时可能斩下来的屠戮之剑下,寻求生机。   她知道今夜的传召,只有两种结果:一是杀了她,二是选择立她为后。   齐凌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个和他对抗的皇后,更何况这个皇后还是曾封一国的故长公主之女。   他若要杀自己,一定是今晚动手——先帝赐婚的密旨尚无人知晓,赐死了她,跟随她一起埋葬,便会是一个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   然而最终,他选择了后一种。   他相信了,相信自己千里迢迢,孤身一人,无父无兄,无亲无族,只能来投奔他。   朱晏亭转过头,手抵阑干,任由夹杂潮湿水汽、咸腥之味的风扑到面上。   她母亲曾经说过,她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的母族在朝中势大,先帝甚忌惮。   当今太后母家也是名门望族,兄弟子侄,亦成一势。   今上还年轻,他需要自己这么一个,血统尊贵,却毫无依傍的孤女来作皇后。   更何况,还有先帝密旨、雁璧为证、名动天下的美谈为辅。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故而她知道李弈动向之后,便将计就计,毫不犹豫烧毁逾制的丹鸾台,切断一切和过往的联系,孤身赶到琅琊,就是为了给他下定决心立自己的理由。   朱晏亭神思驰游,怔怔良久。   内监殷勤探过来,悄声提醒道:“殿下,皇上安排了西垂殿给您暂作歇脚之用,这里风大,您切莫久留,会着凉的。”   朱晏亭似是忽然醒过神来,从阑干边直起身,自宫廊一角看去——鳞次栉比,飞灯流盏,苍梧台的流光溢彩,比当日的丹鸾台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似是被光吸引了一般,复又前行。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这是第一步。   她还留着深镌心底的秘密,那是那一日,她从血泊中走到李弈身侧,拔剑斩木,对他立下的誓言——   “我母虽亡,我尤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   “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为我母旧部争回一憩之地。”   “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   ……   我终不能坐视九尺忠热之躯,为小人设计,丧于无用之地。   也不能坐视我自己,就这么作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萍。   ……   她移步朝灯火走去,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殿门敞开,皇帝立在门侧,静静观察着她。   齐凌一直站在那里,看她脚步虚浮,忽攀阑干之上,贪海风之凉,双手攀着栏,像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样,风吹得细细脖颈后发髻底下的绒毛都在轻晃。   她自幼承庭训,宫廷师傅教养出来的,举止端正,作一国之母最适宜不过。   即便是凭栏而眺这等不怎么端正的姿势,亦是脖颈修直,目不斜视,美得仪态万方,宛若画中人。   她凭栏眺望良久,终于在内监的劝说下,重新回到宫廊中间,再莲步轻移,慢慢离去。   “陛下——”曹舒从廊下阴影中走出来。   皇帝垂目沉思着,一边想,一边喃喃道:“她父亲是谁来着……朱、朱什么?”   曹舒恭谨回禀:“叫朱恪,是三品羽林副都尉。上次大将军审问贼人,用了刑,那贼就招啦,说此人和山匪勾结,陷害李弈。大将军回过您。您听说只是害李弈,就发往地方办了,八成令还没出琅琊呢。”   齐凌方慢慢想起来,点点头,微微一笑:“对,就是他,你派人去查查,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后天加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金金金金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疏星、金金金金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寻安 13瓶;阮阮.、疏星 10瓶;离你远一点、vainchu 6瓶;禄少666 4瓶;名字没有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琅琊(八)   西垂殿位于皇帝所居羽阳殿之侧,是羽阳殿的“坤位”。   此两殿以后西面的六英殿是临淄王专为迎接圣驾修筑,六英殿为太后所居,而今后位空悬,西垂殿从无人居住过。   宫娥齐备,几榻澄明,焚鼎生烟,袅袅生烟,百合馥郁。   苍梧台尽齐鲁之瑰奇,宫室不入长安形制恢弘,胜在精巧,一屏紫檀底座的十二扇鲛绡屏风分隔侧殿,上制齐绣玉蟾烟云图,堂中多垂幔帷,饰明珠,珠光莹莹,昭示这个宫室坤位的柔和与温雅。   宫娥们偷眼觑着西垂殿的第一个主人,在心里默默揣测她的身份,私底下偷偷交换了许多眼神,表面上风平浪静,无声、有序的服侍她沐浴、更衣、解发、入寐。   朱晏亭自上巳夜起,风鬟雨鬓,策马百里奔驰,才抵琅琊,足未稍顿,即拜访临淄王后,到扶桑苑观游猎,再到苍梧台赴皇帝的召见。   经漫长一日的对抗,早已筋疲力竭,她头挨着枕,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至帷幔垂落,听到其中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守夜的宫娥默默对视了片刻,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波澜——恐怕这一夜过去,整个临淄国都会被惊动,不消三日,消息由快马传至长安,不知又是什么景象。   而暴风的中心,这一幕帷帐中,似浑然不自知,如窗外吐纳的海水一样,缓慢悠长,一呼一吸。   ……   后位已定。   苍梧台西垂宫已有主。   隔日的临淄国,这消息就不胫而走,潜入数不清的屋檐底下,出现在许多人交头接耳的喁喁低语中。   这好像是上头有意放出来的风声,而究竟定了谁,又被瞒得极好。上意册封之前暂不昭告天下,越显神秘。   凤座空虚已久。   今上空悬三载的后位,虽有故长公主之女名称把持,也是各诸侯王、世家、权贵目中欲争抢的香饽饽。   历数先朝,只要是地位稳固的皇后,其父兄一跃成为朝廷新贵,母族随之一起扶摇而上几乎是必然之势。端懿皇太后张氏、当今太后郑氏莫不如此。   诸王与世家本指着这次献女,取悦君王,逐鹿凤座。   是以纷纷精心挑选,携丽带娇,才到琅琊,辎车未停,座椅未稳,就听到后位已被人横刀摘走,不由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与传言一起甚嚣尘上的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女子是哪家贵女的猜测。   传言淮安王齐燕仗着自己辈分高,在这日会宴时大咧咧向皇帝是哪家贵女。   没想到当庭被皇帝淡淡一句:“非汝女。”堵得下不来台。   宴后,那位贵女的身份,更加引人遐思了——大部分人认定,可能是朝中新贵大将军李延照的族女;也有不少的人认为,应当是太后母家河西郑氏之女。   无数人的目光顺苍梧高台,猜测西垂殿翼然合拢的巍巍宫檐下,藏的究竟是谁。   西垂殿内,宫娥鱼贯而出。   这日朱晏亭不到五更就起身了,是时,鸾刀和闻萝已在她稍微安定下来便请准接了进来,接替了贴身宫娥的位置。   鸾刀携来的密旨、雁璧、玉指环放在铺陈锦绣的托盘里,鸾刀替她梳罢了头发,梳的仍是闺中的发髻,佩戴青玉簪,簪顶青鸾衔一粒明月随侯珠曳于发间,下着绛碧结绫复裙,清皎而庄重。   她妆洗罢,自西垂殿出来,到羽阳殿拜见皇帝。   鸾刀捧着托盘跟在后。   到了殿前一打听,才知道皇帝四更已经起身。   先祖马上得天下,齐氏尚武之风颇盛,皇子自幼精习拳脚骑射,日日不辍。齐凌从太子起就是诸皇子中佼佼者,登基之后习惯也没有改变,仍是每日晨起早课,风雪无阻。   她只得等在羽阳殿,曹舒一路小跑而来,耳语;“小殿下千万当心,陛下今日似乎心绪不佳,正射箭呢,箭靶已折了两柄了。”   然而齐凌来时,形貌如常,神色无异。   他正巧身着青底常服,望朱晏亭,笑了:“今日服色正与阿姊相配。”欣然携她同去拜见太后。   皇太后郑氏已逾花甲之年,这些时日身体欠安,精神不济,仍严妆华服,坐侧殿见皇帝。   皇帝启帷幄入内探视,轻揖问安。朱晏亭便在帷外,行叩拜之礼。   太后与皇帝轻声说了两句话,无非是皇帝过问汤药餐食,询问身体纳康等。她说着,便将视线移到了帷外的女子身上。   “这是?”   齐凌道;“已故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儿子因东巡之便,顺道遣人将她从章华接了过来。”   顺着皇帝的声音,朱晏亭伏叩道;“臣女朱晏亭,叩见太后。”   太后面色微变,似受风感,向前倾身,咳嗽起来。   宫女忙奉来铜匜、汤水、巾帕等。   太后执巾掩面,嗽得眼角泛红,身体佝偻,良久方喘回气来。朝朱晏亭招手,声音有些沙哑,满含慈爱:“原来……是晏亭啊?咳咳……快进来,来,让舅母瞧瞧。”   朱晏亭依言上前,又跪近处。   太后以手抚她背:“好,比小时候看着更标志了。”   朱晏亭对她这位舅母的印象不是很深,先朝崇简,那时候端懿皇太后势大,她还是皇后,衣袍装饰和寻常家贵妇无异,虽为一国之母,却温柔恭默,毫无端懿皇太后那般的明亮威压。   此时复见,阔别短短十余载,她鬓发皆斑,眼角便覆褶皱,双眸也初现浑浊。   感时光之逝,亦声音微颤,唤道:“太后”   太后面上含笑,又转过头去望着皇帝:“这门婚事本该早早就定下了,你这些年一拖再拖,连我的话也不听,难道是欺负你阿姊母亲去世,娘家没有一个能给她做主的?”   齐凌笑道:“儿子冤枉,母亲自己问她。”   朱晏亭会意,转过头,唤了声“鸾刀”。   鸾刀捧托盘而入,跪奉,盘上盛三物——绢书、雁璧、指环。   太后一见那绢书,便似有所感,手臂颤了一下:“快拿过来。”奉至她面前,才展开看到第一个字,当即潸然泪下,泪水很快纵横了满脸。   这是先帝下的密旨,笔迹是从前为先帝奉笔墨的是门下郎魏兰,字迹熟悉,其下印先帝皇帝之宝。   大篇幅都在赞美朱晏亭与齐凌的良缘,落绢成墨,定下此事。   而后,综其所言,不过一句话“汝女位定,莫惜后事”。   留下这封订婚的密旨后,长公主与先帝一人在年尾、一人在另一年的年初,相继离世。   无人知晓这对姐弟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   只知先帝下旨以后,即颁布新律令,其中详列了许多从前未有过的诸侯国去国治郡之规,明令非齐氏不得承继诸侯国,不得异姓封王。   长公主接旨以后,不修府库,不整刀兵,不事戎事,明知朱晏亭非齐氏女,不能袭国,却没有为自己的独生女提前作任何安排,猝然撒手人寰,任由章华去国治郡,百官遭贬,一世经营,化为泡影。   ……   齐凌道:“非我有意隐瞒母亲,先帝下密旨时,唯有我、门下郎魏兰在。先帝特嘱我,密旨不可宣,亦不可心急,要等等,过几年再赢取阿姊。”   要等等。   这三个字一出,太后心里似光耀明镜,登时恍然大悟,手抚绢书,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怔忪良久,长叹一声,伸手扶再度叩拜的朱晏亭:“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快起来。”   朱晏亭面色如常,顿首再拜:“多谢太后,臣女惶恐。”   皇帝政务繁忙,先行离去。太后执朱晏亭之手,细细询她起居之事,温言软语,事事周到,直如寻常的家中慈爱长辈。   太后对她说:“这几年,我虽担忧皇嗣,催着皇帝纳了些夫人,可惜一直无所出。我看他倒还喜欢听你的话,等回了长安,立刻完婚,生个嫡长子。方能令社稷有凭、群臣安心、朝堂安稳,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朱晏亭垂首称是。   二人正言语间,忽听外面人来报:“临淄王后求见。”   临淄王后正操办诸侯世家献女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之际,缘何会一大早就来。   太后心生疑窦,忙下令传。   急切的步履之声响起,临淄王后匆匆而至,看见朱晏亭也在,怔了一怔。   她向太后行礼,朱晏亭也起身向她行礼。   “太后今日凤体可还安康?”   太后摆摆手:“好,你且说罢,怎么了?”   临淄王后迟疑望了朱晏亭一眼,朱晏亭自觉身份未定,略微尴尬,正欲却身,却被太后握住了手。   太后将她的一只手,握在两只手掌中间:“你说罢,不碍事。她听听这些,以后好学着做。”   临淄王后骇然一惊,目中翻腾,又是惊色,又是喜色,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来:“嗳。”   她深深看了朱晏亭一眼,收到她目中的微微笑意,很快抿一抿唇,收作正色:“禀太后,臣妾将诸王、世家献来的美人都安顿在蕲年殿,这两日人一多,难免生事。今日一早就闹出了大事,是豫章王献来的谢氏女,掌了章华朱氏女,章华朱氏女不依不饶,说要告到太后来。”   朱晏亭闻言,目光微动,抬起眼睫。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儿不知、离你远一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疏星、离你远一点 6瓶;Vanessa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琅琊(九)   话分两头,朱、王两氏按照朱恪、王安二人的官爵,分到了琅琊城西一处叫做“五里”的驿馆,仅有五居,处在狭窄道闾中,连车马也停不下,更不消说住下仆从。为此王安发了好大的火,指责负责接引的临淄国小吏安排不周。   小吏态度恭顺,唯诺相应,在案上翻翻捡捡,又展开另一卷文书,给王安看:“公子,莫若将您与河西郑氏驿所调换?他们就大一点,是七居的。不过要公子自行前往商议。”   河西郑氏,乃是当今太后母族。小吏这一句话,不啻于一个软钉子,不卑不亢将王安顶了回来。   王安面上一黑,奈何无可辩驳,与朱恪对视一眼,后者轻整袍袖,走上前去,递上名刺:“我乃故章华长公主夫婿,烦劳通融,可有再稍大一点的居室?”   “原来是朱公,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小吏双手接过名刺,对他作了一揖,道:“并非在下有意为难,在下方才说的是实话,公若不信,可自己视簿。琅琊地长不过千丈,山东诸王、世家,并西极、百夷、北地使节,朝贺者少说千列、再加仆从,就是数万之数。连河西郑氏尚只得七居,公等邻居者乃颍川庞氏、上郡梁氏,绝不堕辱公名。”   举目一望,琅琊本不宽敞,此时更是摩肩接踵,车盈于道。   人虽多,却若网在纲,有条不紊,抬眼看去,只见插赤色帽缨的军列纵横布列,巡于道上,抬首眺去,几乎十步便设一高台,上布披坚持锐的□□手。   二人观察良久,意稍平,只得遣部分仆从将车至城外安顿。只留三五仆、以及朝贺的宝物,居“五里”驿馆中,等候朝拜。   王幼微与朱令月因为是献给皇帝的待选之女,身份不同,在进城之际就同父兄的车列分开,由专门的内侍牵引,入苍梧台。   高廊四注,重坐曲阁。   琅琊城中的热闹与喧嚣,半点也浸不入苍梧台。   驶过明光门以后,耳边就只剩下滚滚车辙声,车中人悄挑帷幕,但见高耸复道,连天檐阕。   再入一道门,车马就停了,而后女由宫人引入,一人只许携一笥,笥中所陈之物唯有簪环衣物,粉黛妆奁等,都要经过细细的查检。   验身,遣回家仆,而后一人陪一宫婢、二内监,抬笥而入,分住蕲年殿后的宫室中。   王、朱二人到时,蕲年殿已入住了十数位佳丽。   王幼微和朱令月在章华本地已是佼佼富家贵女,金饮玉馔,遍体绫罗,王氏族中诸女议婚的都是高门子弟,王幼微的姐姐王韫素就嫁了桓氏武威将军之子。   平素与各世交行游宴饮,没少接触各家贵女、少年郎,更何况王幼微小时候还曾经参加过章华长公主亲自举办的、规格极高的宴会,深谙其中温默惹喜之道。   是以王幼微故意作典雅清贵之装,望着并不怎么显眼,细看又有几分别致。   她内心颇为自许,暗暗有些瞧不上朱令月的一味奢华张扬,自以为凭自己容貌与身份,若自己愿意争取,必有角逐之力,能一举封为夫人。   然而她到蕲年殿过了两日,赠重金买通宫人,打听之下,一颗心便骤然绷紧,砰砰直跳起来。   世家之女她或可相较一二,然而这番却竟也有不少诸王献女——   河东谢氏谢白真、乃豫章王王后的胞妹。   上党夏氏夏朝歌、乃燕国丞相的女儿。   淮安殷嫱,乃淮安王后与前夫生的女儿,淮安王也爱若珍宝,又封为容乐县主。   河西郑氏郑韶,虽非诸侯王女,然而是今郑太后的族女,必得太后庇怜。   ……   非一“藏龙卧虎”能尽道其势!   每一个名字和身后的背景一打听,都是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她们每一个,背后站的都是一个封国。   王幼微心中不由得回想,当年坐拥章华国的长公主在时,她的女儿朱晏亭是何等金尊玉贵,是何等众星捧月的景象。   这些出身并不亚于当年朱晏亭的诸王贵女,早经培养,各有所长,远至上党跨山河而来,尊至县主纳身待选,跻身世家女中,虎踞龙盘,云集于小小一蕲年殿,可谓令人惊心动魄。   王幼微目跳不已,觉两相一衬,自己直如砂砾与明月,万难与争辉。   而自己出门之际,报必得之心,风光而来,倘若就此淹埋,铩羽而归,必将贻笑族中姊妹!   不由得灰心不已,丧气之际,与那宫人胡语怨道:“不是说太后有旨,特为分封世家,准许世家献女么?为何会有这么多诸王也携女来?”   宫人左右一顾,忙摇头“这我等就不知了。”小声叮嘱她:“贵人,这话出去可说不得,一说就得罪诸王,太后也不喜欢听。”   王幼微抚额长思,暗自低喃:“莫非……莫非他们是为了皇后的位置来?”   宫人悄声道:“这怕是竹篮打水,凤座已定了。”   王幼微胸中猛跳一下,视落她面上,这宫人苍梧台中人,并非帝京携来,她满目狐疑:“不可能,你安能知?”   宫人转过头,对着宫室南壁稍稍撑开一角的窗牖,与她指远处西垂殿的方向。   若说羽阳殿是苍梧台的乾地,高屋建瓴,西垂殿便是它的辅翼,二者相依偎,岿然立与苍梧台最高处。   自蕲年殿,唯能看见楼阕簇拥之间,一片辉煌屋脊色,若隔蓬山万重。   宫人道;“那是我们大王修筑给皇后居住的西垂殿,据说,前两天已有贵女入住。这里……”她指蕲年殿“住了不下三十人,那里,只有一人。”她问王幼微:“贵人还觉凤座未定否?”   王幼微不知怎么,眼前突然浮现了在延桑县与朱晏亭的匆匆一晤,只觉心下直颤,有些呼吸不过来,她匆忙摇头,屏去了这个荒谬绝伦的联想,内心喃喃:不可能是她,她如今母亡国散,早就露出被皇帝抛弃的颓势,就算她瞒着所有人悄悄潜来琅琊,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虽有王安“此女必还有造化”的叮嘱,然而自从王幼微在延桑见过朱晏亭,打心眼里不希望她如兄长说得那样可以翻身——她觉得朱晏亭满口端正堂皇,婉拒了自己冒险想帮忙乔装送她来的恩惠,之后反倒自己悄悄的来,显得为人表里不一,可见为人虚伪。   “非容乐县主?”她又问。   “不是,陛下在宴上与淮安王明言‘非汝女’。”   “非谢氏女?”   “贵人不要再猜测了,如今,天下都在猜呢,猜来猜去,也都只能知道一个,非荣乐县主。”   这么一看,荣乐县主倒有些可怜。   凤座的猜测如今人口耳相传,猜来猜去,皇帝只有一句对淮安王说的“非汝女”,轻描淡写三个字,也将荣乐县主殷嫱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后是谁不知道,但是众人都知道,皇帝肯定不喜欢荣乐县主了。   然而荣乐县主才来蕲年殿没有两日,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不可能是因为本人的缘故惹怒圣颜。   王幼微心念如电,忽然从云波诡谲的选后局势中,琢磨到一丝位尊者博弈的蛛丝马迹:太后一开始说是选封世家、诸王却趁机纷纷献女,意图逐鹿凤座、在这个当口,皇帝公开表示不纳荣乐县主为后。   皇帝的“非汝女”三字绝非酒后玩笑这般简单,他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此番待选佳丽中地位最尊贵的宗室女。   这是……什么样的讯息?   一丝香甜的、馥郁的味道从香炉里溢出来,王幼微探身,袖拂香烟,细嗅其间芳香。   她方才黯如死灰的心,忽复燃起来,其中汩汩热度,突突跳博于血脉。   刹那间,适才得知诸贵女身份而自卑自怜的心境一扫而空,她面露微笑,挥手让宫人退下,手撑在案上,臻首微垂,抵在案上。   王幼微居住的宫室不大,窗前放着一尊香炉,香炉以铜铸成,作并蒂双莲,两蓬莲花相偎相依,背对着背,两朵莲蕊上袅袅生烟,互相对抗,互相交融。   她目视着两道白烟,在其中,慢慢的,耐心的寻找纠缠中的间隙。   忽而,白烟之中闪了一闪,出现了朱令月葳蕤华美的反绾莲花髻——原来是朱令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站在她窗下,对着她笑:“幼微姐姐,我能进来么?”   王幼微目中一深,嘴唇扬起,眼窝之中,满满荡漾出了极欢欣愉悦的笑:“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罢。”   朱令月进得小心翼翼的。   她自从上白沙渚向阿姊的婢女求来这十分精巧的反绾莲花髻,回去以后自己和侍女一起研究,分解股股青丝,以“髲”作假髻,慢慢研究还原,再日日尝试,还原了七八成。   如今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加整齐端雅。   这一日她自己动手,也梳得尤其好,头发衬着金笄,青得要滴出水来。   愈显得她人比花娇,美艳逼人——不得不说,朱恪生的俊雅不俗,两个女儿都国色天香,朱晏亭又取其母之英华,端庄大方。而朱令月取其母的楚楚之态,艳若桃李。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第一更。   第二更大约一小时后送到。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金金金鱼 3个;jiaozi、肥牛蛋蛋饭、日常文荒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阮阮. 10瓶;晴峰笔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琅琊(十)   王幼微望着朱令月头顶上的发髻,流露出极为艳羡的神色:“令月妹妹,你头上梳的发髻,真是美妙至极。我从小见的世面也不小,依我说,莫说章华贵女,就是王女,也没有你梳的头发好看。”   朱令月闻言,面上飞红,忍也忍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真的?当真么?”   王幼微伸手托着腮,双目盈盈:“是啊,远视若芙蕖出波,近观如翠山叠峰,衬得妹妹娥眉若蹙,美不胜收。是哪位巧手梳成的,可否也借来给我梳一梳?”她自顾铜鉴,蹙眉道:“被妹妹衬得,我真像蒲质无盐一样了。”   朱令月心生惊醒,鹿眸滴溜溜的转了好几圈,道:“这是我自己梳的,练了好多天了。我也只会这一种……姐姐……嗯……”她吞吞吐吐,显然是不愿意将唯一的发髻给王幼微分享。   王幼微拆了自己头顶上一支玉发笄,拿在手中把玩着,将冰凉的玉雕贴自己面上,盖住嘴角一抹会意的笑容:“原来妹妹有这样的巧手,我哪会这样夺人所好,我羡慕得很,白问你一句。”   朱令月自觉心内藏私,对不起她,便如实说道:“我不是托言骗幼微姐姐,是真的。”她悄悄凑到王幼微耳边说:“悄悄跟你说,这是我阿母带我去找晏亭姐姐的仆人梳的发髻,听阿母说,晏亭姐姐小时候就是梳这发髻进宫得的陛下青眼。我梳了个样子回来,我阿母、我、还有良桃,我们三人一起拿着髲梳了模子放着,我日日对着梳,今日才好不容易梳得好一些。”   王幼微不料轻轻一试,她就透底了,眼睫一垂,掩住眼底惊疑之色,笑了两声:“原来还有这样的来头,这发髻如意吉祥,是个好兆头。”她一抿唇,用玉簪轻轻戳一戳朱令月的面颊:“从前陛下赞你阿姊‘神女瑶姬’,依我看,你比她姿容更胜三分。此番应选,必惊艳君上,到时候不知用什么好词夸赞你呢,可是妒坏我了。”   朱令月被她说得粉颊生晕,啐道:“幼微姐姐最不正经,什么好话也没有。”说着起身一跺足,走出去了。   王幼微望着她含羞带怯的背影,目中笑意慢慢凉下来,重新将冰凉的玉簪插回发中。   午后,佳丽云集,于雅正堂听女官的礼仪训导。王幼微刻意不跟朱令月坐在一起,寻了另一个和她门第差不多的吴地贵女吕氏吕嘉毗邻而坐。   暗中观察,发现女官十分尊重坐在前排的一个身着烟紫色单裙,披淡桃丝帔的女子,那女子发饰与常人都不一样,乃是垂曳玉珠,眼含红宝石,雕琢繁复的金蝉步摇。   这是王幼微第二次看到这样形制的步摇,上一次——是在章华长公主的发上。   诸女中唯有荣乐县主有封爵,必然是她无疑了。   留心她身,果见神色恹恹,显然不大畅快。   王幼微察其宫室方位,暗暗记住。   次日晨起,趁蕲年殿中宫人还不多,约着吕嘉漫步庭中,在靠近荣乐县主宫室时,悄悄给她说了朱令月发髻之事。   吕嘉大吃一惊:“朱令月这样有来头,怕是至少要封个少使罢?”   王幼微眨眨眼,低声玩笑道:“焉知是个少使?焉知不是皇后呢?听说,西垂殿根本没住人,是个幌子,否则陛下为何不肯昭告天下呀?从前陛下小时候见她姐姐梳此髻,惊为天人……男人嘛,长到多大,喜欢的模样都差不多。这朱令月有几分像她姐姐,又比她姐姐还要美,怕是来日你我都要俯首称臣了。”   这边二人笑语,那宫室窗牖猛地推了开。   王幼微一直警觉着,才听到一点响动,就拽着吕嘉一溜烟走了。   窗后荣乐县主殷嫱正晨起梳妆,一字不漏将二人玩笑之语纳入耳中,她披发垂肩,双目通红,又气又急,偏偏又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只由那窗开着,对窗垂泪。   良久,与她毗邻而居的豫章王后胞妹谢白真过来问好,见她形状,吓了一跳。拉着她细细询问,方知是有人刻意而为。   在荣乐县主的窗前造势说皇后将出自世家之女,且还是区区一朱氏——若说朱氏朱晏亭也就罢了,她乃公主血脉,血统高贵,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   可偏偏说的是朱恪这尚公主的鳏夫与继室生的小女子,区区一没落世家背景,也妄图来逐鹿皇后之位?   此举恍若一记狠狠的耳光,非但抽在荣乐县主的面上,也抽在所有诸侯王女的面上。   谢白真何等出身,何等骄纵之人,性子暴烈如火,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手抚荣乐县主肩膀,安慰道:“莫哭了,不管西垂殿到底住没住人,既然不是你我,也不会是她们。我这就去绝了这衰女子的痴心妄想。”   当即率她宫人出门,狠拍朱令月之门,砸的整个蕲年殿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女或出门边,或临窗畔,窃窃私语,唯唯而观。   伺候的宫人拦不住,忙去禀报女官和临淄王后。   朱令月晨起才开门,还没看清眼前人,不妨就被重重一记耳光,抡得身子都歪了半边。   登时满面红肿,口角流血,头顶莲花髻也被打歪了去,堕在发侧。   她既惊且怒,瞪大眼,看清是一身材长挑之女,临门而立,背光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闻到一股馥郁、凌厉的香味,兜头兜脑而来。   “你……你岂敢?你是谁?我招惹你了么?”朱令月气得浑身发抖,话才出口,泪水就先流了出来。   谢白真微微侧首,光线一照,露出半张精致至极的面庞,小巧下颌轻抬,啧啧两声“果楚楚令人怜。”说着,伸手便去拽她头上的发髻。   朱令月一路以来将她头发奉为至宝,岂肯干休,拼死相护,屈指乱抓,与谢白真厮打起来。   当下场面乱做一团,数个女官来呵斥也拉不住,忙派人再去通禀王后。   谢白真本就为把事情闹大,因此也不惧怕。   她出身燕赵之地,长挑有力,气焰嚣张,朱令月一土生土长的楚地女,腰纤肘细,哪里是她的对手。   朱令月片刻就吃了不少亏,好容易梳好的头也歪的不能再看,飞如蓬草,怎一狼藉了得。   王后听闻此事,骇然大惊。   苍梧台虽是诸侯王宫,宫人不多,不比长安未央宫宫规严谨,却也守备森严。她日日耳提面命,嘱咐诸女官小心行事,还是被钻了空子,出了这等贵女相互厮打的丑事。   一问打人的,来头还不小,竟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便知事一等一棘手之事,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匆匆赶到,才至后殿,庭中闻得尖嗓厉吼,劝解之声盈满庭户,一步迈入,厉声震喝:“都给我住手!”   王后到了,谢白真自然不敢造次,悻然收手,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行礼;“拜见王后。”   众佳丽也行礼致拜。   朱令月头发也乱了,衣裙也歪了,面上都是红抓印,呜呜咽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给王后行礼。   王后目光扫过谢白真,再看朱令月,气了个倒仰,当即呵斥道:“谢白真,你当这里是你家不成?由得你无法无天?”   谢白真规规矩矩,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王后的话,正因为这里不是鄙人乡野之地,是天子东巡幸驾之宫,也是古来最守礼的临淄,臣女乃敢为此。”   王后纳闷不已:“那你说说,你是为何?”   谢白真瞟了朱令月一眼,却不肯说,放言要见到皇太后才肯说。   临淄王后一意欲将此事弹压下来,哪里想闹到太后那里,给自己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便搬出谢白真姐姐来压她,正劝说得谢白真台松口之际——   那朱令月听出王后话中偏袒,岂肯干休,自觉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也闹大才好,跺脚道:“我怕么,我白白挨了欺负,今日不告到皇太后那里,我也不肯善罢甘休。”   谢白真当即冷笑道:“王后且莫劝了,等皇太后来再作计较,皇太后不来,我也长跪不起。”   把临淄王后气得浑身发抖,直言“皇太后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然而无论她如何威逼,二人都没有一个肯让步。   王后一怒之下,直欲将二人驱逐出宫,话到嘴边,又不敢太得罪谢白真背后的豫章王齐良弼。   眼看场面就要僵持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去六英殿向郑太后问安回话。   ……   正逢朱晏亭也在郑太后处,王后进时,二人气氛正恰,郑太后满面慈爱,抚着朱晏亭背脊低语“皇嗣”等事。   之后,又令王后不须避开她,直接陈事。   西垂殿的主人呼之欲出——短短数日之内,朱晏亭便已得到皇帝、皇太后的认可,从一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丧母孤女,一跃而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真正准皇后。   临淄王后喜不自禁,虽也真心喜爱朱晏亭,更重要的是欢喜自己押中了宝,在雏凤将临风腾空之际送上最后一阵风。   她强忍喜意,又转目视太后,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郑太后一听,不怒反笑道:“我就知道会出事,没想到这么快。”   王后一头雾水:“那太后是见还是不见?”   郑太后想了想,将目光投向了朱晏亭,忽然说:“我身体正疲乏,懒怠动弹,你去瞧一瞧?也正好见见她们?”   朱晏亭吃了一惊,她虽已位定西垂殿,见过太后,然而齐凌之意秘而不宣,必谋后事。封后诏书未下,三书六礼只行了纳采,无半点名分,何以弹压?   弹压得好,必昭示身份,天子未准,提前上位,得罪齐凌。   推而不受,却等于置太后“身体疲乏”之语于无物,是为不孝,得罪太后。   竟是两难之局——郑太后的下马威果然还是来了。   她踟蹰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临淄王后身侧,施了一礼,道:“虽愿为太后解忧,然臣女年幼无能,恐怕不能弹压。请借太后金印,借您的威势,臣女方敢去。”   郑太后听她第一句推拒,先是皱眉,后又被她第二句话捧得喜笑颜开,佯作怒颜,笑责她:“你这是巧言令色,狐假虎威。”一面使人去传金印。   朱晏亭郑重其事接了金印,恭恭敬敬双手托在掌中,随王后走出了六英殿。   鸾刀所携的密旨因皇太后说要睹物思人,留在了六英殿,纳采的雁璧等物仍旧携着,随行而出。   甫一出殿,朱晏亭便对王后道:“劳舅母稍待,片刻即好。”   择一宫室,入复壁中,换上了鸾刀的宫人之衣,发髻拆解,仅留脑后单髻,以面衣覆面。   鸾刀换上她的衣裳,携西垂殿玉牌,匆匆绕偏僻复道回西垂殿去。   王后见她装束,惊了一惊。   朱晏亭轻声解释道:“陛下还不愿昭告天下,还望舅母为我守密。”   “这是自然。”王后见左右无他人,紧握她手道:“那日一见你,便知你将来贵不可言,我果没有看错,选的是你,我很欢喜。”   朱晏亭回握她手:“舅母至安危于度外,雪中送炭之恩,晏亭没齿难忘,只期来日结草衔环,望报一二。”   “好孩子。”王后目中泛泪,悄悄转过头去,轻抬手臂拭去眼角湿润:“我正艰难,有一桩事呢,等你登位,再来找你。”   朱晏亭大抵能猜到所为何事,轻轻点首。   二人不再言语,一人在前,一人受托太后金印在后,略行一盏茶的时间,到了苍梧台西北角的蕲年殿。   大事未决,诸女不敢离开,等候在庭中。   听门外有齐整的步履声,衣料窸窣之响,都道皇太后将至,谢白真与朱令月双双跪拜,殷嫱等贵女也匆忙从房前走来行礼下跪,跪了一整庭。   临淄王后先走进来,却让到了一边。   而后,一身形容长,梳螺髻,身着宫人服,脸覆面衣的人走了进来。   将手中所托太后金印,往前轻轻一举,俯视诸女:“请起罢。”   一听到声音,谢白真骤然抬起头来,正撞上朱晏亭垂下的双目,那双半隐于障纱的凤目流光溢彩,半遮半掩,仍生俯察迫视之威。她浑身上下,唯有一手、单眼未经衣料遮挡,面衣外露出的一点肌肤,白若羊脂,吹弹可破。   何等宫娥竟有如此姿态?天家之奢竟至于此?   谢白真头一个拂衣而起,想到自己跪拜一奴仆,便有些羞恼,冷冷问:“你是谁?”   朱晏亭回答:“我是谁都可以。”   谢白真顿生恼怒之心,嗤道:“观你衣,察你貌,不知是哪里的宫人。你难道不知道我等的身份?白受我等跪礼,既然看清了,还不速速向我等行礼?”   朱晏亭闻言,却不恼怒,却微微一笑:“你就是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白真?”   谢白真不屑于多言,冷转半身,拂了拂衣。   朱晏亭道:“你跪下。”   谢白真勃然大怒,正待言语。朱晏亭衣袂微动,缓行一步,手中金印至她眼前。   谢白真先是让脸,侧颊瞬间惊了惊,发现临淄王后竟对着她的手也屈身作礼,还未平起上身,立时省神过来,了悟这竟非寻常金器,能让临淄王后也行礼的,必是太后金印。   黄煌一片之物,直欲抵上面颊,她眼睛被光所刺,未及多想,已屈膝跪倒,匍匐在地。   朱晏亭眼眸低垂,看她埋下的脖颈:“皇太后宫中人执印至,如同太后亲至,你有什么要说的,可说与我听。”   谢白真轻轻喘息,慢抬双目,转过头去,看向跪她身侧的朱令月:“诸位女官未曾见过,我却在画册上见过,她头上梳的,分明是逾制发髻,乃昔日章华长公主大婚时所梳的反绾莲花髻,曾名动长安,天下无二。长公主爵比诸王,封国治事,她的发髻岂是寻常一世家之女梳得?”   朱令月一听,一张被抓红的俏面,登时泛出雪白,忙道“你胡说,这分明是——”   她脑中回想那日去沙渚上令朱晏亭的侍女梳头的场景,须臾之瞬,回想了一遍,却发现她那个被囚于沙渚、等待嫁给吴郡守的姐姐,没有只言片语定论过这是什么发髻。   她和阿母只知好看,竟然因为从没见过,中了这么艰险的计谋。   朱令月登时如处冰窟,浑身发凉,着急辩解,却嘴唇颤抖,不知从何说起。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携印而来的宫人,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眼帘轻轻垂着,其间神态,有些温柔,又有些哀悯。   她恍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膝行而前,轻轻抓住她的衣摆:“我不知道,我是中了别人的计谋。”   朱晏亭移过视线,对着谢白真,语气渐沉:“她固然有过,这里是苍梧台,唯有陛下和太后有权处置她,岂容你越俎代庖?你过当逐。”   朱令月听她要驱逐谢白真,显然是站在自己这边,一口气终于从喉中呼出来,只觉一阵欣喜,自下而上,窜至头顶,欢喜得说不出话。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谢白真,猛地似霜打了一般,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朱晏亭,又求助的望向临淄王后。   王后轻轻摇头,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谢白真唯恐真要因为这宫娥的三言两语,被驱逐出去,给豫章王和姐姐丢了面子不说,所谋大事休矣!   当下顾不得许多,叩首谢罪,颤声道:“请贵人替我回禀太后,罪人年幼无知,不知轻重,一意维护上下尊卑之序,愿意受罚,只求千万不要驱逐罪女。”   以头触砖,磕得砰砰有声。   朱晏亭等她磕了一会儿,才道:“然……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念及你出于好意,维礼定分,虽然也有僭越之嫌,然而其情可恕,只罚你手书礼经,暂且留用。”   她说完,轻轻袖了金印,回转一步,似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道:“章华朱氏朱令月逾制,不能留选,驱逐吧。”   朱令月笑容僵在面上,先是泛红,继而僵白如死,不敢置信的望着朱晏亭,伸手紧紧抓住她衣摆。   “不,我……我是被陷害的?”   朱晏亭轻轻问她:“你是被怎么陷害的?”   朱令月身上猛的一颤:“她不告诉我这是逾制的发髻,我也不知道。”   朱晏亭似耐心好得很,依旧轻声细语,温文和气:“是谁?”   “是我姐姐朱晏亭。她遭陛下所弃,包藏祸心,嫉妒我能前来参选……她、她才是罪人。”   朱令月说完,看着面衣外那一只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一点一点,将衣摆从她手中攥出来,拂袖而出,留下冷冷一句“立即驱逐,永不能用。”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的第二更   来晚了,抱歉小天使们。   作为一个时速800的蜗牛作者,日万真的太艰难了。下一更不要等,肯定是凌晨。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寻安、素馨日常、金金金金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阮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琅琊(十一)   朱晏亭和临淄王后先后离去,不多会儿,就有内监进来,拖拽着瘫软如死的朱令月,不由分说拉了下去。   又有一人,走入她之前栖身的宫室,一卷她带来的竹笥,抱着就走了。   不过片刻的时间,这个人仿佛从来没有进入蕲年殿,所有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知道,驱逐的结果,对云英未嫁的女子是致命的——这不是未选上,而是遭到了驱逐。在帝居失德,不容于天家,便也等同于失去了所有的名声,再难婚配。   诸女心有余悸的看着这一幕。   见不一会儿,又有一高位女官来,将从前女官、宫人皆斥责、罚俸,换了一批新人,催促诸女各回宫室,不得相聚逗留。   谢白真身上微微发软,荣乐县主殷嫱来搀她,眼眶微红,道:“你是为了我……我对不住你。”   谢白真目光仍旧停留在方才朱晏亭离去的方向,搀着宫人慢慢站起来,笑了笑:“谁是为了你,我为了出一口气罢了。”她眼眶微红:“今日形势比人强,至我受此大辱,叩首于一宫婢……我绝不善罢甘休。”   待诸人皆散,躲在自己宫室中的王幼微,捂住直欲跳出的胸腔,闭上眼睛,剧烈喘息着,许久没有平过气来。   忽听门口响起微微一声响动,原来是吕嘉轻轻溜了进来,一看见王幼微,当即狠狠顿足:“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幸亏谢氏女没有说出你说的话,倘若太后直到了,下旨彻查,你我命休矣!”   王幼微双目盛满笑意:“她不会说的。天下皆知陛下已定后位,她若说出那样的理由,无异于当众驳斥天子旨意,那时,她的甚么姐姐、姐夫,也保不住她啦。”   吕嘉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压低声音怒斥:“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别是疯了吧?”   王幼微拾起手边一粒小小的玉珠子,轻轻抛掷在地上。   “嘀——咔——”   珠子在砖地上弹起了两下,滚到了灯光不能照耀的阴影里。   王幼微抬起头来,慢慢挑起半边嘴角:“上位者执子搏杀,黑白交缠,局势不明。我们这些位卑、受人摆布的蝼蚁,要求得一线生机,不被表象所惑,当然要——‘投石问路’啦。”   吕嘉怔了怔,满脸懵懵然,没有听明白。   王幼微也不欲给她解释,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你我都一起闯过会丢掉性命的祸事了,少不得未来将绑在一起了。”   吕嘉看着她半隐与暗中的清丽侧影,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起来。   ……   且说谢白真虽迫于情势,认罪受罚,却依旧觉得虽有太后金印在,叩首宫婢求饶也是奇耻大辱,一旦传出去,就算被封为夫人,依旧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她自小生长在豫章王的封地,作为王后的嫡亲胞妹,自然是呼风唤雨,恣意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谢白真回到宫室之后,越想越气不过,想起明日就是皇帝祭祀五帝,后日是太后、皇帝亲选诸王以及世家献女——而今晚、正是朝贺燕饮!陛下大宴群臣,姐姐姐夫必然在宴,酒酣眼热之际,进言一二,或可换得陛下垂怜,申斥这名宫婢,为她争回一两分颜面。   谢白真当即手书一封,以重金赂宫人,怎料宫人今日都怕了,她碰了好几次壁,终于连威逼带胁迫,说动了一人,为她悄悄携书而出。   夜幕渐起,皇帝于苍梧台正德殿大宴群臣,诸王、王后、使臣、前来朝贺的世家皆列席。   这对于散于郡中、家中没有长安八百石以上官员、连每年的正但朝贺都没有资格参加的世家子弟来说,是绝佳的机会。所奉礼物、所承辞章,但有一句合了君王的心意,就家族增光,本人扶摇直上。   而若得金口玉言,赞了一句,就比任何人的评说都来得增光添彩,足可夸耀一世,紧随着定然也是加官进爵,真金白银、   今夜列席者,足有千数。   纹绣丝缘的竹席,从正德殿外,足铺了数十丈有余。   万枝灯火照耀,亮如白昼。   唯有诸王和外使,以及三公九卿、官轶两千石以上的重臣方有资格安坐殿内。其余世家等皆坐殿外,一席一案,前排者还能听一听殿内谈笑丝竹,后排者便只能瞧着乌鸦鸦的后脑勺,观月赏灯,相互交谈为乐了。   宴会正恰,君臣相得,丝竹延绵,舞袖如云,金爵万樽,推杯换盏,佳酿苍梧缥清十里飘香,夹杂着才从冰鉴里取出来的、桃滥水香甜的滋味,还有正德殿中焚的百合香。   谢白真的信,悄无声息由豫章王的属臣怀揣着,送到正德殿外。   再由小黄门通报豫章王王后、豫章王王后亲自出来取,看罢以后,忧心忡忡的归席,俯豫章王耳侧,低语了几句。   豫章王齐良弼一向疼爱谢白真,听见她叩拜于宫婢,只觉她受了大委屈,捏紧金樽,终于忍不住,在丝竹的间隙,说了一句:“陛下,这事臣委屈,你得给臣做主。”   坐在上首的齐凌微微讶然,胳膊一压案台,稍倾上身:“谁这么大胆,敢给皇叔受委屈?”   齐良弼便奉酒走近几步,自饮了一觞,小声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对皇帝说了。从他的描述,自然把谢白真说得无比委屈,说成了一个为天家伸张礼节反倒受辱拜于宫婢之前的可怜人。   齐凌一听,当即面上一沉,重重将金爵置台案上。   曹舒眼睁睁看着明明在席间一滴苍梧缥清也没有碰,一直在喝盛在酒爵里香甜桃滥水的君王,给他递了一个微醺的眼神,语气也轻飘了些许:“去,把那个什么朱什么?也唤过来。”   曹舒情不自禁,伸手拭了拭额上的汗——   “禀陛下,是朱恪。”   他一溜小跑到正德殿前,大声唤:“传三品羽林郎副都尉朱恪觐见。”   他说罢,又有小黄门代传了三次,才从正德殿中间几排寻到了朱恪。   朱恪听到传唤,猛地一下站起身,险些将身前的案台碰倒。   他动静很大,立刻感觉到凝聚在身后的艳羡目光,整个背脊都发起烫来,道是自己献的宝物博得了天子欢心,强忍着胸内狂喜之意,一路小跑,颠着微胖的身子,从宴场边缘,跑至了正德殿前。   曹舒伸手一引:“朱公,请吧。”   朱恪整了整衣袍,端了端仪容,这才小心翼翼,一步迈入正德殿软绵绵的锦绣地壁上。   一路无声,被曹舒引着,在离皇帝数十尺的位置,令他下拜。   朱恪俯身跪拜,自报姓名,朗声问安。   齐凌却没叫他起来,任由他跪着,对齐良弼说:“二位都在了,劳皇叔再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齐良弼眼眸似刀,冷冷望着地上的朱恪,面无表情将谢白真与朱令月的冲突又说了一遍。   朱恪听得心惊胆战,只觉惹怒豫章王,必要大祸临头,心中惴惴,额冒虚汗,暗骂朱令月无知,心中也深恨已故的齐睠——若非她新婚之夜,也不让自己进入房门,他怎么会不知道那劳什子发髻是逾制发髻。   正惊惶不安时,忽然听到齐凌略带醉意的一声:“皇叔,朕的使节、持朕的玉玺到你的豫章国,你拜是不拜呢?”   齐良弼忙让身到安全,拱手道:“臣自然要拜。”   齐凌微微一笑:“那你为何说,你妻妹向持了太后金玺的宫娥下拜,是受了辱呢?莫非你给朕派去豫章的使节下拜,也觉得受辱?”   齐良弼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成了这个走向,浑身一颤,当即拜倒在地,手慢脚乱的解释道:“陛下,臣绝无此心,绝无此心!臣喝多了酒,被妻妹蛊惑,说出昏言,还请陛下降罪。”   这时,正德殿中人大多将目光聚了过来,看着忽然向天子下跪请罪的齐良弼,纷纷惊疑不定,许多人互相交换了讳莫若深的眼神,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朱恪听见皇帝无只言片语斥责他,反而是及其严厉的申斥了豫章王,觉劫后余生,浑身虚脱。   就在这时,天子那一道,幽深的,带着两分醉意,两分笑意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这就是朕的姑父,尚了章华长公主的,羽林军副都尉朱恪?”   朱恪心底发虚,忙答:“臣在。”   “你靠近些。”天子朝他招了招手。   这是特许的荣耀,朱恪只觉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闷闷拍击在胸膛上,甚至耳后的筋、脸上的面皮,都在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而抖动。   他脚下微颤,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复跪拜了下去。   “再近些。”天子的声音柔和,含着淡淡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朱恪膝行而前,直欲靠近案前,被拱卫左右的执金吾喝止了,方依依下拜。   微微抬首,只见齐凌伸手轻轻撩开挡在眼前的冕旒,幽暗醉眸,深深盯着他,忽而启口:“朱恪,你也敢献女?”   “你真以为朕想要娶朱氏女,是想纳你、朱恪的骨血?”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第三更。   谢谢你们的支持,明天终于要V了,感谢你们每一个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儿不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丝不少秀发不掉 10瓶;离你远一点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琅琊(十二)、长安(一)   丝竹已歇, 舞女已退。   整个正德殿都没有什么声响,皇帝含着笑意的轻蔑话语, 因殿堂空旷, 带着轻微的回音。   朱恪伏在地上,面庞上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仿佛没有听清, 也不敢置信,片刻前还和颜悦色的君王,说出了怎样足以彻底摧毁他一切的一句话——   这比训斥豫章王不懂礼节, 不敬使者要严重得多。   皇帝彻底否定了他献女的举动, 不单单是献女, 而且彻底否定了朱恪这个人的身份和价值。   朱恪一直以来,在外颇有清望,交结世家,门生遍章华,凭借的都不是自家原先的门第,而是凭着先朝长公主齐睠的身份。   皇帝在朝贺大宴、正德堂上、当着文武百官、诸王外使、山东世家的面斥责他,将他和一直赖以生存的长公主彻底割裂开——明着说, 就算从前天下传闻他要纳朱晏亭,那也是纳长公主的骨血, 不是你朱恪的骨血。   可谓字字诛心。   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毫不留情的掴在了他面上。   朱恪如受重锤捶擂,脑中嗡嗡直响,耳晕目眩,惶恐不已, 不知何处惹怒了天子, 招致如此重责。   他眼皮耷拉着, 不过一会儿,眼皮上都是汗,蜇到眼里,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以袖慢慢擦拭面颊、额头的汗水。   喉咙像堵住棉花,然而天子问话,即便是再不客气,再讥讽的话,只要是问,他还是要答的。   朱恪喉滚了滚,诺诺道:“罪……臣知罪,请陛下看在明贞太主的份上,饶了罪臣的过错。”深深伏叩。   明贞,是章华长公主的谥号,长公主虽已殁,然而因其名太耳熟能详,众人大都还在称呼身前封号,唯有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提起此谥。   听他事到如今,还躲在齐睠的名号背后求饶,齐凌心底生厌,不欲再看他一眼,挥手:“去。”   朱恪嘴唇嗫喏着,还欲再辩。   曹舒朝执金吾使了个眼色,登时两个卫士上来,一人架一边,将他拖拽了出去。   卫士架出,就像拖拽罪人,自正德殿中拖了出去,不给他保留任何士人的体面。   殿外众目睽睽,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纷纷猜测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片刻前还风光无限的朱恪转眼间就落得如此境地。   王安因一路与他结伴同来,也被裹挟,遭受了不少眼光的问询,如坐针毡,却不能提前离开,只得硬着头皮坐在那里,脸色逐渐变得黑沉铁青。   朱恪拖走以后,跪在案前的,就剩下豫章王了。   齐凌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的皇叔,这位先帝最小的儿子,仅比他这个长孙大了八岁,相貌堂堂,擅治兵马,属国拥兵三万,驻豫章。豫章四战之地,西拱司隶,南控荆楚,东临青冀,北牵燕赵。   论国力兵马,豫章不是最强的,远远不如当初的章华,如今的临淄。   然而其地紧要,实属重镇,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乜斜着眼,姿态已不复先前的端正挺直,那提醒天子应当注重仪态的冕旒,轻轻晃动,珠玉相击。   豫章王行礼告罪,背脊却是挺直的,不比方才的朱恪,稍稍一吓,就脊软腿瘫,成了软骨虾。   实则,豫章王的罪过必朱恪重得多——与妻妹在御前私相授受,不敬太后宫婢,说重一点,就是罔顾礼法,藐视君上。   然而礼乐之崩,常从微末起。   齐凌沉思着,眉头微蹙,与他年轻的皇叔对视,精准的捕获到他看似敬畏、谦卑的目中,一丝有恃无恐的底气。   时机未到,齐凌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笑了笑,慢慢站起身,醉步虚浮,绕到案前,托着齐良弼一只手臂,将他扶起来:“皇叔怎么跪下了?”回头冷斥曹舒:“朕醉了,你也醉了不成?不知道提醒朕?”   曹舒无辜受责,无可辩驳,忙跪下请罪。   齐良弼受宠若惊,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乱语,说错了话。请陛下降罪。”   齐凌笑着,携了他的手,将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来,两尊金爵里倒酒——皇帝的酒樽里依旧是米色的桃桨,与缥清浊酒一色,端奉至皇帝与豫章王前。   齐凌举樽,道:“当年高祖立国,分封诸王,令我齐氏王孙拱卫四方。多年来,诸位厉兵秣马,外御贼寇,内平动乱,枕不离戈,身不离甲,劳苦功高,卫我疆土,这一杯酒,朕敬诸王。”   说着慷慨饮尽,重重放樽。   诸王未敢居功,齐声称颂,同饮缥清。   豫章王的一时失言就此揭过,也给他挽回了颜面,大殿里僵硬的气氛消弭与无形,又恢复了君臣同乐的和谐氛围。   其后,皇帝又坐了半个时辰,观看过舞《九韶》,便不胜酒力,嘱临淄王掌宴,先回了羽阳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无醉态,袖间携风,先去了西垂殿。   宫殿安静,不见朱晏亭的身影。   鸾刀回禀道:“太后晚间召见贵人,还未归来。”   齐凌看了她两眼,感觉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经回禀过他:“你就是从前长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后前往蕲年殿处置的宫娥,是你主?”   皇帝问得直白。   鸾刀面色泛白,一时犯难,启口也不是,缄默也不是。   齐凌见她面上犹豫,就知不必再问了,挥手令她退下。   太后夜间传召,事有异——虽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密旨,然而太后一心想扶持郑氏女,不会真心喜欢朱晏亭来当这个皇后。   否则她也不会将两难之局扔给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站定,折返回来,对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说朕醉酒,明日再去给太后问安。切记,将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后说一遍。”   曹舒一头雾水,不敢多问,应诺着去了。   六英殿中,太后喝了晚间的药,歪在塌上,眉间蕴着淡淡的怒色。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面貌恭顺。   “你今日的处置,很不妥当。”太后神情不悦,语气也严肃:“那些都是诸王送来的贵女,只派一个宫人处置,显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辩也不辩,安然受之:“臣女知错。”   太后静默了片刻,又道:“处置得也轻率了,朱氏发髻虽然逾制,也不是什么大过,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驱逐,此举实在太刻薄。还有,白真是阿掩的幼妹,你顾念着豫章王,也该对她客气一些。”   太后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后谢掩。豫章王生母丧得早,自小养在太后身侧,十多岁才放到封国去,十分依恋太后。谢掩也是郑太后为豫章王择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后心里本有成见,只是借机垂训,无论她如何做,都能找出过错来。   此时辩解,只会令她更加恼火,徒给自己增添麻烦。   因此道:“臣女年幼,不通人情,多谢太后提点垂训,今日之事,臣女悔之无及,必引以为戒,日后谨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后再要说什么,外头传来通报,说是陛下身边伴驾的曹舒请见。   郑太后宣了进来,曹舒跪拜复起身,躬身传达了齐凌挂念太后凤体,本要过来问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气冲撞,故明日再来的意思。   太后有感皇帝孝心,笑满于目,便也问询皇帝喝了多少、燕饮如何等,表示关切。   曹舒逮到了机会,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发难,皇帝怎样斥责了他,后又召了朱恪,说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太后。   唯恐说得不够详细,还伸手比划,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态,直将殿上情景,还原得栩栩如生。   郑太后先是含笑听,听着听着,笑意却僵硬在了嘴边,而后,嘴唇下垂,面色也泛起白。   蕲年殿中,一谢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内,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处置,几乎与朱晏亭一模一样。   皇帝在宴上斥责豫章王的话,仿佛是特意反驳了自己方才训斥朱晏亭“行为傲慢”——诸王对持节使者都要下拜,为何对持印宫婢拜不得?   而皇帝对朱恪的诛心之言,直接断送此人的立身之本,也比驱逐朱令月严苛得多。   若说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责豫章王的行为更加傲慢。   若评价朱晏亭“刻薄”,等于直言皇帝刻薄。   郑太后心口一堵,本还要对朱晏亭作出惩罚,却发现一样理由也站不住。   目光转去,朱晏亭还是柔顺跪伏请罪。   郑太后心如明镜,知道皇帝是有意保她,虽没有直接来,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她只得按下心头怒火,软了语气,慢慢对她道:“哀家方才一时情急,有些话说得过了,其实也并非你的错,你莫往心里去。”   朱晏亭面色定定,只答:“臣女不敢。”   经此事一打岔,郑太后心生恹恹,以手抵额,屏退了曹舒,也对她挥了挥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礼告退。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隐退,郑太后笑了笑,对身侧侍婢道:“刚才哀家训斥她的话,不要传出去了,皇帝听到会不开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摇摇头,不复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后,驻足廊下,揉了揉因跪了良久而轻微发酸的膝盖。   随侍宫娥来扶,被她轻轻推开了,闻萝捧一件柔软鹤羽大氅,点足披在她身上,也弯下身替她轻轻揉膝盖。   而后一行人逶迤宫灯,穿梭宫台,往西垂殿去。   琅琊滨海,苍梧台虽然已经是避风之地,夜间过复道,难免冷风阵阵,朱晏亭披紧鹤氅,在将近羽阳殿时,脚步慢了下来。   灯火明亮,远远一望,还能看见内监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送进去,看来齐凌没有喝醉。   朱晏亭驻足沉思片刻,往羽阳殿走去。   齐凌正在偏殿批阅奏章,案侧燃雁足灯,案上置错金博山炉。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只手提笔,展开卷轴,在灯下沉思。   “阿姊来了?”没有回头,也知是她,齐凌提笔蘸墨,慢慢在书简上写字:“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他的模样非但没有醉态,反而精神奕奕。   朱晏亭行过礼,不答此问,只接过了曹舒奉来的茶水,奉至他案边:“陛下请。”   齐凌搁下笔,从善如流接过茶盏,轻呷一口,道:“对了,今日宴上,朕一时不察,斥责了你生父,恐怕也扫了你的颜面。”   话虽如此说,他面上却没有丝毫歉疚的神情,反而是眉梢微扬,饶有兴致的看着朱晏亭的反应。   只这一个表情,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经暗中去查过了,自己与朱恪的冲突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她沉默了一瞬,与君王深沉的视线相对,双目里忽然漾出浅浅淡淡的笑意:“那臣女该如何感谢陛下才好呢?”   齐凌搁下茶盏,倾过身来:“上次在承舆上,阿姊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倔强的跪地,满目通红,却强忍着不肯溢出丁点软弱,说——陛下以孝治天下,臣女不敢非议父亲。   才说完,紧接着就果决的把一个满载了她父亲罪行的罪人毫不手软承了上来,并哀求他亲审。   齐凌派亲信审完贼人之后,过问了结果,再想起她那日楚楚可怜、温柔恭顺的话,还笑着咬了好一会儿的牙。   朱晏亭眉目顺从,轻轻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于日月之盛,臣女不敢在矫饰隐瞒。”多余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她和朱氏一族现在是什么关系,从毫不留情驱逐朱令月的行为就可见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齐凌笑了笑,重新执起笔,转过头不看她,随口问:“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朱晏亭没有料到他真的会要求谢礼,着实为难,然而话已说了,只得搜肠刮肚,边想边说:“我……有一随侯珠,径寸大小,前后可照一丈远。”   齐凌黑了黑脸:“如若没有记错,这颗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准备拿朕的东西送回来送朕?”   朱晏亭真难住了,要放在以前,荆楚之珍,奇异之玩,云梦之宝,无论如何也寻得出几样可以送给皇帝的礼品。   然而她焚烧丹鸾台,孤身而来,身上所携真正属于她的,除了皇帝的纳采之礼外,便只有一张长公主以前狩猎用的鸱纹雕弓。   雕弓……   围猎,天马。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目中浮现出火光跳跃一样的喜悦,笑道:“臣女就携我母留下的鸱纹雕弓,为陛下猎一腋狐裘,献给陛下如何?”   她的提议让齐凌也诧异了一下:“你还会弓马?”   “只会皮毛,然我心拳拳,愿竭力一试,以悦陛下。”朱晏亭说得很谦虚。   齐凌本就极好狩猎,这个提议正中了他的下怀,当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过后,起驾回长安之前,带朱晏亭去扶桑苑围猎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后。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齐凌登基之后首次祭祀五帝,毗邻东海,声势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训。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两日,脚不沾地,不在苍梧台。   借此机会,朱晏亭在早上给太后问安之际,邀请同来问安的临淄王后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华葳蕤,奇鸟引颈,嘀啾直鸣,庭中高屋建瓴,可从西侧瞰整个苍梧台,万千屋脊,纷纭过客,收入眼底。   朱晏亭与临淄王后去履坐苇席上,迎一蓬清风。   “之前王后所有求于我,是什么事?”   临淄王后朝身侧招了招手,道:“若阿,过来。”   一绿衣黄裳的美貌女子从跟随临淄王后的行猎中走来,对朱晏亭行礼。   她肌肤如雪,举止温文,一双晶莹剔透的杏目,唇边一笑就是一对儿梨涡。   临淄王后道:“这是我的侄女,叫吴若阿,上次你见过的。”   朱晏亭望着她夸赞了两句,然后目含笑意,静静盯着临淄王后瞧。   临淄王后也不瞒她,附耳过去,在她耳边悄声说:“我欲为此子,谋一夫人之位。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往后还需要你多照应。”   朱晏亭顿时了然,下颌轻点——先前她到蕲年殿,还奇怪为何诸王都有献女,这次东巡的东道国临淄王却毫无动静。   想来临淄王已敏锐察觉到这次世家献女,诸王插手,惹得皇帝不大开心。   为了不让吴若阿还未见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观感,因此延后了送女入宫的计划。   “王后曾助我于水火之中,照应阿妹,我义不容辞。”朱晏亭轻轻说,她的声音和风声交缠着,显得有些缥缈“然我是一孤女,外无家族所傍,内无兄弟可倚,危若风中之烛,水中之冰。封了皇后,也是看着好看,听着好听。阿妹若来,前路千难万险,可要想好。”   临淄王后挥手令若阿退下,等只剩二人,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傻孩子,往后临淄就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后盾,你怕什么?”   朱晏亭笑笑的不说话。   王后说完,自己也觉失言,讪讪把手放了回去。   没有血缘和姻亲联系的“娘家”,注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起不到半点作用。   王后复一深思,乍然心惊,朱晏亭身世如此,竟然真的是孤身一个人,连一个可以和自家结亲的兄弟都没有。   以她如此茕茕之身,登上至高凤座,恐怕是祸非福,断不能久。   朱晏亭见她眉目含愁,是真的为自己担忧,心下一暖,安慰道:“舅母放心,这是我自己所求,虽死无悔。”   临淄王后环视富丽堂皇的苍梧台,再顾远处熙熙攘攘琅琊城:“我也舍不得若阿,可我不得不送她去。就算是为了临淄不像章华那样……”   今时今日的临淄,和当年的章华,何其相像。   诸王当前所虑,又何尝不是唯恐哪一日,自己变成下一个章华国。   临淄王后恐朱晏亭伤感,匆忙转移了话题。   朱晏亭倒不以为意:“现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求舅母帮忙。”   临淄王后欲托之女与她,此时对她自然是所求必应,连忙答应。   朱晏亭附耳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后眼眸骤然睁大,惊诧得久久说不说话,半晌,方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   ……   皇帝毕竟是东巡途中,所携守卫、宫人有限,加上祭祀盛大,抽调了许多内侍,苍梧台留下的,大多是临淄王的人。   因此临淄王后比较好安排,这日趁太后在午歇之际,悄悄将换了衣装的朱晏亭接了出来。   一驾深覆重帷的车,穿衢过巷,来到琅琊大狱。   早有人嘱咐过,不问也查,任车上的人直入狱中,停在其中一间前。   隔柱而观,斗室里坐着一个背脊挺直的青年人,身着囚服,正是李弈。   朱晏亭试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人打开了狱门上的锁链。   “喀嚓”金属相碰之声,将靠壁上假寐的李弈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看到的人,喉结一滚,沙哑声音唤道:“小殿下?”   朱晏亭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没有受刑的迹象,精神尚佳,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声而入,在他身前三两步处,蹲下了身:“李将军,你可还好?”   李弈见她身着宫人衣物,双眉紧蹙:“你怎么会来琅琊,这是……”   朱晏亭一指比在唇际,轻轻“嘘”了一声,低声道:“多的你先不要问,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李弈纵然满腹担忧,不知她究竟做了什么,然而在她安静的目光下,问不出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我现在一切都好,不会嫁给吴俪,我会嫁给陛下。”   她说出这话的瞬间,李弈眼中陡然掠过惊澜,这个结果,出人意表,却又在预料之中。   “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不过,你恐怕回不去章华了。”   李弈轻轻道:“好”   朱晏亭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青色的香囊,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   “这里面,装着一点香草,还有琅琊百里巷的门牌,刘壁等在那里,你若得释,去找他们。”   李弈将香囊捏在手里,不说话。   朱晏亭切切叮嘱:“将它妥善安放,不要离身,也不要被人发现。”   李弈点了点头:“好。”   朱晏亭时间不多,嘱咐完就站起身,告辞离去,才到门边,听李弈唤:“小殿下?”   她疑惑转回头。   牢笼里窗孔很窄小,细细的一道光,分割李弈沾了污秽的英挺面容,硬朗眉轩之下,双目定定:“弈愿追随小殿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经一场携狂风骤雨的春雷之后,琅琊被苍苍天色所照,草色浓郁,万物逐渐丰茂。   皇帝携朱晏亭,于扶桑苑围猎。   这一次由于她的加入,没有邀请诸王,也没有调动临淄王的兵马,调羽林郎护卫,远近渐次以帷幕遮挡。   朱晏亭身着轻便胡服,执一把样式古朴的鸱纹雕弓,从车上下来。   期门郎立即给她牵来一匹看起来温顺听话的狮子骢。   抬目一看,不远处齐凌也换了便装,引马而来。   他的马乃一通体黝黑的玄驹,劲马金羁,目如琥珀,足踏寒铁。   齐凌翻身而上,一手执弓,一手牵辔,笑目望着她:“狐性最狡,机敏万分,擅流窜山林,你可莫要撞到树上去。”   朱晏亭的骑射是跟着李弈学的,她六艺中唯好此道,勤于练习,平素也引以自矜。听皇帝怀疑她会撞到树上,当下动作利索翻身上马,猛一夹马背,策马走在了前方。   她一连串的动作英姿飒爽,熟练漂亮,兼之胡服收紧,不若平常宽袍大袖,直接勾勒出腰腿之间的起伏弧线,越发显得姿态姽婳娴静。   齐凌在她马后不远处,看见她高耸发髻之畔,露出直如玉琢的耳朵和侧颈,目光停顿了一瞬,不妨正巧被她回眸顾来,撞到一处。   她目中有些疑惑,似乎对他的观察感到怪异:“陛下,可否与臣女一试骑术?”   齐凌收转目光,直视向前,擎缰笑道:“朕这匹马与你赛,未免太欺负你。你可去马场再挑选一匹。”   朱晏亭沉思片刻,道:“我甚慕乌孙国上贡的天马,陛下肯割爱么?”   “一匹马而已,你若喜欢,便赠给你。”齐凌吩咐期门郎去牵。   然而那期门郎闻此言却吓得面色发白,犹疑四顾,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皇帝轻轻一手缰,将他的坐骑止住:“怎么了?”   朱晏亭也一脸迷惑的驻马看来。   那期门郎战战兢兢道:“回陛下的话,乌孙国的贡马养在苑中,我等数人照料,不敢有片刻轻忽。然而不知是否天马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水土不惯之故,数日不吃不喝,神情恹恹,恐怕不宜给贵人乘骑。”   齐凌面色有些不虞,令他将马牵来。   那匹形若蛟龙、震慑来客、名动长安的天马,再度牵至齐凌面前时,已不能辨其威武雄壮之态,马目委顿,一身原本像烈烈火烧的毛凌乱张刺着,显得疲惫不堪。   齐凌向来爱马,更何况这是乌孙国进贡的马,有西邦臣服的寓意,故而十分重视,当下传唤负责养马的官员来问。   那人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传了医官,换着法子,甚至远从百里之外的冀南运来草料,然而无论怎样尝试,这马都不肯吃东西。   皇帝当即有些愠怒,欲传唤太仆谢谊,令他亲自来解释。   期门郎眼见龙颜生怒,战战兢兢,颤声道:“臣,听过一个说法,天马颇认降服它的第一个人,臣斗胆求陛下传唤降马猛士,令他一试?或……或有奇效。”   齐凌听见这话,方想起来,李弈还被关在牢笼里,没有处决,也没有开释。   他沉吟片刻,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朱晏亭。   后者也正静静看着他,表情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嘴角微微一扬,吩咐执金吾:“传李弈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卫士押解李弈赴马场。他身着赭衣,因为要面见皇帝,净了面,头发也收入冠中,不复狼狈之态。   李弈精神还算好,下拜叩首,声音朗朗:“罪臣叩见陛下。”   齐凌目视天马,对他道:“去看看,若你能令马吃草,就算将功抵过,朕就放了你。”   李弈应声称是,走上前去。   怪异的是,李弈一靠近,病恹恹的天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而后,将马首凑到了他的身上。   李弈与此马结缘颇深,降服它时也极喜它威武烈性,伸手拍抚马颈,轻揉马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他脖颈旁。   李弈牵着马走动了几步,本懒洋洋不爱动弹的天马勉强曲蹄跟着他走,将鼻凑到他赭衣广袖之间,顶着他的手,十分亲昵。   李弈再携草喂它,马果一张口,吃了下去。   期门郎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不由称奇。   齐凌颇信谶纬之术,视此马为西域邦服的征兆。   最初,李弈降服了它,虽然他的身份不很令自己满意,但勇猛和忠义还是令他生出爱才之心,故而此人犯下大错,也未能直接斩杀。   现在,天马不吃不喝,偏认这个主,肯凑在他身边,亲昵温顺。   皇帝又想起,李延照曾经对他说,自己和李弈曾经两人射中一匹马,一边金箭,一边飞剑,刚好对应一处。   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李弈可能是一个能有一番作为的人才,他与马有缘,或可策马原上,建功立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从前藩国镇军将军的身份,以及和朱晏亭之间不清不楚的故主情谊。   皇帝紧紧皱眉,审视李弈,良久,释然而笑,问道:“李弈,你可愿意为朕效力,去降服更多的马?”   李弈闻言浑身一震,一手放马,任它长嘶于侧,单膝跪地,回答得毫不迟疑:“末将愿意!不仅愿为陛下降服更多的马,也愿意去收归奔马跑过的每一寸王土。”   这一句话,有睥睨豪情,大大投准了齐凌的脾胃。   于是获准释放,当即下旨,免去他故章华护军的职位,收入羽林郎。   ……   有了这个插曲,朱晏亭便没有挑天马,而是另寻了一匹马,与皇帝竞猎。   期门郎专为行猎所设,分工完备,有条不紊,很快便围场清道,让出前路来。   朱晏亭轻叱一声,先鞭马背,将着择定的良驹猛先一步奔驰在前,引弓便上。   骑技熟稔,英姿烈烈。   马匹肌肉起伏,毛发在日光下流处丝缎的色泽,她奔跑一些距离,在策马之时,便抽箭搭弓,轻眯着眼,箭羽轻捷,弓弦绷紧,猛放弦。   “嗡——”霹雳弦惊,飞羽如电,猛贯一头麋鹿,银白矢广入,惊破红霞出。   她似乎极享受,也乐于狩猎之道,奔跑了一会儿,额上就渗出细密的汗水,沾湿的头发,蜷曲着贴在脸颊侧。   汗水的味道,猎物的鲜血腥味,马蹄卖力奔跑下释放出来野性之味。   齐凌一直没有射出一箭,双目紧紧盯着她,忽而,他以靴尖顶箭囊,猛擎出一支箭来,手指勾弦,弓弦拉至嘴角轻扬的弧度畔,将箭矢,无声的对准了朱晏亭。   瞄准,放弦,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箭羽凌空,裹挟风声。   耳边很快响起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支箭在她专心致志狩猎的时候,忽然一下穿过肩头,面颊上掠过劲风。   朱晏亭有些诧异,心底生寒,骇然勒马。   奔跑中的马驹忽然驻足,肩头肌肉绷紧,猛抬起上蹄,长嘶一声,重重踏落碧草上,草屑飞溅。   她在马背上转过头去,皇帝的弓弦还对着他,经他手指勾扯之后,还在微微震动。   这支箭玩笑的意味很重,本来就是对着她脸颊侧射出来的。   但她看着身后青年的神情,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怪异的想法:她在前方狩猎,而背后的人,把她当成了猎物。   这个想法像面颊凉风一样刮过,淡得几乎寻摸不到痕迹。   还没理清楚这个想法吗,那人已收了弓,策马走近,抬起干净温雅得不像执弓的手,马鞭鞭梢朝前一指:“瞧。”   朱晏亭转过头去,看见他射出去的箭,稳稳插在方才自己欲瞄准的一只黄鹄上。   只射了一边翅膀,将它钉在地上,另一边还在剧烈扑闪。   她垂下头,笑了笑:“陛下技艺精湛,我不能及。”说着勾起弓箭,弯弓而射,“夺”的一声,稳稳钉入黄鹄的另翼,它挣了挣,不再动弹了。   皇帝策马靠近,□□玄马轻轻撞在朱晏亭的马腹上,马身随之一震。   她神情微变,忙拉缰拨转马头欲避,而身侧人已扬起马鞭,轻轻在她身后的马背上敲打一记。   一声轻笑,掩在震地的马蹄声中:“去罢,你逐鹿,我逐你。”   那匹坐骑被长鞭所催,重重打了个响鼻,载着马上人,重新奔向了园囿。   *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隆重推荐一下我的好基友的文。   超级带感末世女穿越回古代宅斗的故事——————   《全世界都以为我的夫君要造反》   BY:卯柒   末世女沈绵绵睁开眼时,成了爹不疼娘爱不了的沈家嫡女。   此时正白绫悬梁,亲者不痛仇者欢呼。   手撕丧尸不带眨眼的沈绵绵怕过谁?打得了渣男收拾得了渣爹,自此凶名在外,无人敢娶。   沈绵绵漠然:我沈绵绵是要成大事之人!嫁人,呵,没兴趣。   *   当年大臣们痛哭流泪上表:皇帝年幼!国必有难!   于是,皇长孙成了靖王。   靖王傅斯年如今气质清癯,渊渟岳峙,百姓拥戴。   众大臣:靖王要反!   ……   阴错阳差,傅斯年被沈绵绵挟持了。   垂帘听政的太后:靖王自小孱弱,沈家女儿神力无双,佳偶天成,金玉良缘!   *   傅斯年:“若是你喜欢,我将那男子送过来,可好?”   沈绵绵醉意正酣,迷离着眼点了点头。   倏尔,男子笑意散去,长指挑起沈绵绵的下巴,冷笑:本王许你重说一次,要谁?   试图挣扎的沈绵绵,毫无还手之力的沈绵绵,声音发颤:你,你会武功??   傅斯年:本王不想听到除了我以外的名字。   ???   沈绵绵:要,要你……   本文又名《病秧子夫君今天雄风大振了没有》,又又名《哄妻攻略的正确打开方式》。   食用指南:   1、惯例甜文,惯例男女主双C。   2、本文环境设定及风俗礼仪均为剧情服务,有参考有私设,勿较真。 第25章 长安(二)   东海之滨的琅琊, 在春日里,晴不过三日。   扶桑围猎的第二日, 从晨起, 鱼鳞一样的密云就如盖压顶,似蕴着一场暴雨,又迟迟落不下来。   六英殿, 小黄门鱼贯而入,手中的托盘里盛着垒得高高的绢帛。   天阴,殿里间错而设的朱雀灯里明光闪烁。   临淄王后随侍在殿内。   郑太后最亲信的内监——长信少府魏仓正一张一张展开绢帛, 将其上绘的美人, 并其出身一并告知太后。   魏仓道:“此次诸王献来十六人, 世家三十余人,在蕲年殿初选后,除去德仪有亏与犯了大错的,剩下诸王献女十六人,世家女二十三人,共三十九人,均是名门贵女, 德貌兼备,修容华姿, 等候陛下与太后亲选。”   本朝以前, 充掖□□都是由中大夫、掖庭丞以及相工在司隶一带相看良家童女,郡国献女占少数。   本次东巡原本是给山东世家的一次恩典,却由于后位空悬,令郡国不肯错失这一良机, 亦纷纷贡献贵女, 造成了这一龙盘虎踞的胶着场面。   “按照从前的礼法, 郡国献女是不用擢选,直接待诏掖庭的……”魏仓话语有些犹豫,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局面,他小心翼翼斟酌词句,等候太后的示意:“是否郡国献女……就不用等候陛下御选了?”   “掖庭”是掌管后宫宫妃之所,辖制婕妤以下的所有妃嫔。   从前,郡国献女之后,不用等天子擢选,直接可封“掖庭待诏”,统归掖庭辖制,比轶两百石官员。   之后由天子宣召之后,再给与封号和品级,封号高于婕妤,方能不归掖庭辖制。   而世家女经过此次面圣,却有可能得到皇帝的垂青,直接获封。   对比起来,此番如若依旧按照旧制的话,郡国献女就吃了大亏,少了一次面圣的机会不说,还要都统归掖庭掌管,不得自由。   一旦身入掖庭,要见皇帝,就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了。   郑太后微微皱着眉,对临淄王后说了一句:“虽说从前是从前,可从前,郡国也没献这么多亲族女啊。”   事涉宫妃,临淄王后不置可否,只讪讪的笑应太后的话:“太后说得是。”   郑太后考虑了很久,方道:“古人言,循礼不可废,可事急从权。不然单就荣乐县主一个,本有封爵,反倒分给掖庭令来管,岂不是惹人笑话。”   魏仓是太后的亲信,此时,低声提醒道:“太后,如若一同待选……却不一定都会选中。”   决定权,是在皇帝手里的。   如若是从前,太后笃定皇帝会给诸王面子。   可那晚宴席上的事,却让太后有些摸不着自己儿子的心思了。   她沉吟良久,最终定了一个两全之策:“传令去蕲年殿,郡国献女可免选直接待诏掖庭,另辟宫殿给她们居住。”这句话是对临淄王后说的,又转向魏仓:“若愿意选也可以留下来,不过你要提前叮嘱她们,愿意留下来,就全凭圣意亲擢。”   ——贪图稳妥的,可去掖庭,自愿去选的,就要做好选不上的准备,任君挑选。   郑太后此举,可谓对郡国诸女照顾之极。   魏仓亲去传令,得来的结果大出众人意料:没有一个诸王亲族女愿意直接去掖庭。   皆愿与世家同选。   郑太后知此,讶然半晌,笑里带着几分无奈,对临淄王后道:“真成了两拨人,谁也不服谁。”   便会同宗正、在东巡返驾之前,定了一个吉日,由皇帝在苍梧台正德殿亲选。   递送的绢书上附着画像,放在托盘上,郑太后望着卷牍,沉吟了一下,向魏仓道:“听说昨日皇帝和朱氏去扶桑苑狩猎,还封了个羽林郎?”   魏仓答:“是,那羽林郎叫李弈,是章华寒门出身。从前章华长公主的属臣,当过镇军将军。”   郑太后点了点头:“她很聪明,很懂得为自己筹谋……去把她传来。”   ……   灯火阑珊时,是朱晏亭与魏仓一起,带着宗正上的正德殿殿选奏折与诸女绢画一起到的羽阳殿。   她面沉如水,显然并不愿意做这件差事。   然而郑太后看准了她如今尚未登位,毫无根基的间隙,千方百计要她触怒皇帝一样,烫手山芋才避过一个,又丢过来一个。   “若是我阿韶不能侍奉我,可就是你的差事没有办好,我可要问你的罪。”她虽然是玩笑般说的,说这话时,目弯着,似一个慈爱的长者。朱晏亭却心知肚明,独“问罪”二字,是真的。   太后要保她的族女郑韶。   但又不愿意直接授意皇帝——先帝一朝,端懿皇太后强势,最盛时,其族甲胄上殿,最险时,差点就篡了齐氏江山。端懿皇太后崩后三年,在先帝执政晚期,方以谋逆之最对他家血腥清算,夷其三族。   故而太后忌讳,不想留下扶持母族的痕迹,这才将郑韶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朱晏亭。   她巴不得自己办错事、说错话、触怒了皇帝。   朱晏亭在羽阳殿前,站了一会儿,迈入华楹,曹舒前来迎接她。   伏首称:“小殿下。”   朱晏亭侧目,示意魏仓送奏疏。   魏仓送去的时候,小心翼翼,缜密至极,将其当成一等一的大事来办,交到曹舒手里,垒入了高高一叠奏折的后面。   元初堪定,天下逢新主,祭、政、军、农、盐、铁、灾,司隶至郡县,都在变革之际。文书像是流水一样,即便天子不在长安,也源源不绝的流到了苍梧台,简牍多时每日足有上百斤。   “阿姊来了。”皇帝喝茶醒神时,拿起这份由未来皇后和太后长信少府送来的宗正草拟的奏疏,看了两眼。   吉日、时辰、典仪被放在最上面,皇帝阅看之后,忖度当日诸事,提起朱笔,批了一个“可”。   便拿起了下一本。   宗正奏疏附的绢画,一张也没有看。   朱晏亭眼睫微抬,她在六英殿内被太后反复叮嘱,在皇帝阅看绢画时,要提醒一下有郑韶。   她问:“陛下不先看一眼?”   齐凌的声音埋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有些瓮瓮的:“都一样。”   这个关头,她尚未摸清皇帝脾性,肯亲自送来已是迫于太后威逼,此时宁愿得罪太后,也不愿得罪往后的仰仗。故知难而退,便欲却身。   只听案台后响起了淡淡一声:“放心吧。”   她微微愕然,抬起头来。   皇帝没有抬头,只说:“右侧架几第三层右边甲字第二卷 ,你抽出看。”   她转过身去,浩如烟海的书卷堆在重重的书几架上,几乎占了半个殿堂,一眼望去,密密匝匝。   朱晏亭停在几架前,手指轻轻游移着,寻到第三层,甲字的第二卷 ,是一封被玄色锦绣封好的文书,锦绣上绣着振翅的金色鸾鸟,封以泥金。   “拆开吧。这本就是你分内该知道的事,不用忌讳。”   坐在案后始终未朝这边看一眼的君王,对她的动作了如指掌。   销去泥金,打开锦绣,内藏竹卷。   展开一看,映入眼帘的便是“豫章荣乐县主封美人比十八等爵”   尚未加选,容貌未视,德容未亲察,而位已定。   朱晏亭从右往左,看到约七八行的位置,找到了郑韶的名字,乃是位比第十等爵的容华。   她慢慢合上了诏书:“多谢陛下,臣女可以回去向太后复命了。”   “如今,天下有一件误会了朕的事。”皇帝像是和她说话解乏,一颗心只分了一点过来,声音慢慢的,随口说来:“挖空心思,献女于庭,想决权位于枕边,此等想法,实属倒逆因果,荒谬不堪。”   他手指微动,换了一行,狼毫蘸丹砂些许,一手揽着袍袖,慢慢在绢书上勾下清隽的字迹。   “告诉她,放心吧,该如何的,便会如何。”   雁足灯光华粲然,随他动作,流光衣袍之间。   他这句话,颇有些深意,令人捉摸不透。   朱晏亭听得怔怔的入神,不妨被他一句唤醒:“阿姊,过来看看,朕这封诏书写的怎么样?”   朱晏亭奉他之言,走到案侧。   笔端所停,灯火所经,腾蛟起凤的绢书上,朱红色字迹艳丽扎入眼帘,令她蓦的心跳加快,热血上涌。   这是封后的诏书。   由天子亲笔拟写,他的字迹雍容清丽,一笔一划,笔墨温润。每一个字,都像是跳动在血脉里的一节,随脉搏涌上耳边,沉闷钝拙的跳动着。   书文表意,写满了对一个女子德行、容貌、家世的夸奖,而后——   “命以玺绶,册为皇后。”   在她看着诏书时,皇帝横过一臂,明黄色衣袍与她衣衫交叠,微凉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去取制案上的皇帝之宝。   擎着她的手,将印章缓缓落在了诏书底端。   握着她的手,轻轻一下,按入轻绢……   大事已定。   皇帝的手缓缓离开了,朱晏亭没有来得及察觉,手多停留在了玉玺上一瞬,而后烫着一般,轻巧挪开了。   皇帝看着她目视诏书的双目微微发光,面上也泛起从未见过的潮红。   他微笑着,低声道:“妻不过门岂有逾封妾之礼,过两日,正德殿上,昭告天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乌镇互联网大会忙成一条狗的媒体狗对不起你们,今天第一更奉上,第二更还在写。不要等。明早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卯柒、chimer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篱边秋、比如等待、Hermit、琴酒、金金金金鱼、21967920、阿狸y、chimera 、Vanessa、米粒、Styx、九点寒烟、晴空净空、寻安、V.V.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7671680 75瓶;爱吃肉的、空余一身五花膘 20瓶;胡歌是我老公、盛夏、2333、魔君我爱他!、小新的小小白、Gideon?、vainchu、chimera 、千豆先森、梧桐 10瓶;Phoebe、21967920、布鲁克林的大白 5瓶;L.S 4瓶;容祯 3瓶;Meilanie、大脸盘子、lovewang 2瓶;阿箬、Catherine、晴峰笔鹤、明欢、calm、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长安(三)(捉虫)   盛大的祭祀与朝贺之后, 皇帝后又登之罘山,立碑祭天颂德, 祈风调雨顺, 国祚永昌。   东巡至此诸事备,将返长安。   这日风和景明,按照卜筮是乾坤正配, 阴阳交泰之日,皇帝、郑太后于正德殿选擢诸王与世家献女。   这一日,绿云簪笄击节响, 膏腻春水涨曲池。   诸女极尽修饰之能事, 鲁地之女端庄温柔、燕赵之女佳冶窈窕、楚女之姽婳婆娑、吴越女之妩媚如水……衣袖裙袂, 翩连成云,目潋秋波,颊扫飞霞,皓齿粲烂,长眉连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王幼微这日也竭力修饰了一番, 在宫人的帮助下,穿上了裁剪的极窄的碧色衣裙, 束绢收腰, 复缠数道。她本瘦弱,加之袍袖刻意改大,最大限度衬出了纤纤不足一握的楚腰。   铜镜中,鬓如乌云垂落, 反衬肌若素缎。   她自己动手, 慢慢反绾了一个楚地待嫁女常梳的湘夫人髻, 发髻顶端佩戴五色通草苏花子,垂以明月珰,饰以青玉钿。   再看镜中,双目莹润,楚妆妩媚,似乎隔着铜鉴都能感到兰息拂面,轻喘微微。   王幼微心口疾跳,几欲跃出腔膛。   吉时将近,她在女官和宫人的引领下,与诸世家之女站在一处,前方峨髻巍巍,珠玉明烁,衣裙更粲,是诸王之女。   更远处,正德殿飞甍朱闼,雅音绕阕,王幼微只看一眼,心跳越快,忙垂下眼帘。   吕嘉与她站在一处,轻拽她衣袖,悄声:“诸王贵女与咱们一同待选,咱们还有的选么?”   王幼微闻言,掩下唇际一个微微的笑——有的,至少,诸王选了多少,世家就会选多少。   这是“投石问路”告诉她的结果。   那日风波之后,太后训斥谢白真,皇帝宴上醉中责问豫章王,便已透出上位者隐于云波诡谲之后的心思一角端倪。   她再评估世家诸女中自己的家世、容貌、名声,便自觉有六分胜算。   皇帝需要的世家之女,一定是家世不用太显赫,免坐大难以驾驭;二来门第清明,无盘根纠缠的关系,父兄有为,能襄国政;三来容貌出众必也在择选考量之中,否则也不会设正德殿御前亲选。   王幼微甚至猜测,皇帝有可能要立的皇后真的不是诸王贵女,而是世家女。   之前放出的消息,可能是迷惑诸王而已。   “倘若是世家,未尝不可是我呢?”   她今日之心,如赴一场赌局,得封为胜,有七分胜算。得登高位,便只有一分胜算,也并非全然不可能。   王幼微胸如擂鼓,浑身血液飞速流灌,不觉周遭之盛,也不觉骄阳之燥。   不知挨了多久,终于等到她觐见,颤巍巍由侧边廊道被引入殿中,外头有些热,甫一入殿,整个后背都寒浸浸的,脚下如踩软绵,周遭簇拥着从没有见过的内监和宫娥,寻一熟人而不可得,只见屏障森严,复壁高耸,她脑中懵猛的,只知被人推着、引着朝前走。   脚步停到一障金色屏风之前,屏风上装饰有一张开口的黄金龙首,须毛耸立,龙目冷冷瞪视着她。   她在这里等候,而殿堂中还有一个女子在说话,似乎是站在她前方的郑氏女郑韶。   有男子的声音在问话,郑韶娇若莺鸾的声音响在空旷大殿里,带着些许回音。   直至郑韶说完,她方被引了进去。   不知周遭有几道视线在身上,又是哪一道来自皇帝,哪一道来自太后。她一颗心如跳到了嗓子口,听内监唱罢她的家门和父亲与哥哥的职位,她按照心中演过千百次的情景,盈盈行礼,先拜皇帝,再拜太后。   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来:“王氏,进三步,抬首。”   王幼微缓缓超前走了三步,慢慢抬起头,随着眼帘上抬,看清说话的乃是在大殿左侧设案临下而观的宗正卿齐茂,宗正位列九卿,掌皇族宗室及外戚诸事,一向由皇族司其职。   齐茂乃老燕王齐振之孙,年不及而立,望着温柔敦雅,细问她庚辰、出身地、家宅朝向等。   命宗正丞记下来。   又命相工细查看她面貌,这是最后查阅有无缺损之相,再比对与皇帝之相合否。   王幼微隐隐觉察这和她所想的御前相看并不同,心头逐浮落差感,她温婉声音,低低回答之际,目光悄悄往正殿主位的方向上移,快速碰触到帝王大案的一角。   距离有些远,她目光不敢放肆,唯能瞥见案台上边缘放着一朱雀踏虎衔环玉卮,放的位置令人担忧它是否会倾覆。   案后坐了个人,着金玄交错黼黻长袍,手指洁白修长,指间把玩着一支约莫三寸的小小金箭。   在她举目的瞬间,那人抛掷金箭,稳稳落在案上金碧辉煌的朱雀卮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小碰撞声。   王幼微震惊得双目微微睁大,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庄严之殿,雅音之中,太后在左,宗正在列,诸王与世家献女这样严肃庄重的一件事,皇帝竟在案后以大案为场,玉卮为壶,作投壶的游戏。   她们精心准备,矫饰容颜,用心至此,却未料到此帝如殿上摆设,一双眼睛都在手中金箭,尺寸玉卮内,恐怕几乎不往下头看一眼。   何等荒谬绝伦之事,何等荒谬绝伦之君。   王幼微只觉方寸之前激跳的胸腔,此刻充溢愤懑之情,匆促垂下眼帘,遮挡目中惊骇与愤恨的神色,觉头上沉重花钿,坠得发间生疼。   心也越来越沉,直要沉入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不一会儿,宗正卿的问话便了结了,在卷册上给她留下了一个“佳”字评言。   内监小跑上来,将她一道从另一侧偏门引出去。   后方又有人唱下一位。   王幼微走出大殿,清风微凉,扑在面上,心境与片刻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回想起自己费尽心力,殚精竭虑,狠心推出朱令月,猜测局势,揣度君心,一路步步缜密而来,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位君主,恍若焚琴煮鹤,野兽嚼花,只觉有些心灰,鼻尖一酸,匿入众人之中。   三十九名佳丽,御前依次觐见,接受宗正卿的询问和相工相看之后,就过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了。   是时日移中天,诸女被领入正德殿侧边的高泉殿等候结果,按照众人预期,今日便会有封号定下来,再按照品级配备去长安的车马,未被择中的诸女即可由家人带回,重新婚配。   复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子近侍曹舒执圣旨而入,诸女跪拜俯首承接。   听他念道:“昊天无极,后土为鉴,朕闻乾坤不合,不成施化;阴阳不通,物不畅茂——”   诸女心中皆狠狠沉了一下,这样辞章和用语,列举天地阴阳,皇天与后土,阴阳交泰,万物畅茂,分明绝非册立普通妃嫔担得起的字。而是册立皇后的诏书。   倘若不是此时甲士在侧,宫人成群,场面恭谨肃穆,不容喧闹,定是如炸锅一般的面面相觑,沸议盈室。   更有自以为凭家世容貌,有力角逐凤座的诸女,如撞大运,以为选女之后立即册后,定是方才三十九人中之一。   一时间,除早就无望的荣乐县主,诸王贵女皆胸若揣兔,吐息不畅。   刹那瞬息,四十人之数,心思百转,何止千回。   而曹舒面如古井,嗓音尖利,毫无歇止,不疾不徐,接着将诏书念了下去——   “朕仰唐虞成康,承孝昭、孝简德化,今星辰不孛,麟凤在郊。明贞太主睠之女朱氏,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宜建长秋,以奉宗庙。奉孝简遗诏,命以玺绶,册为皇后。今赐民爵一级,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明贞太主睠之女朱氏。   一字一字,若重锤敲击人耳,直击心间。   众女倏然色变,有面色煞白、如临大敌、觉天地皆崩的,比如王幼微。   也有大失所望,满脸灰败,肩塌身颤,比如方才前还充满希望的诸王贵女。   也有满腹疑窦,容色懵然,默然自顾的,不一而足。   曹舒慢慢念完了封后的诏书,方展开第二张诏书,这才是针对近日献女选待的,却并未直接宣布封号,而是全部“待诏”,宣读随驾返回长安之女,要等到帝后大婚之后,再进行册封。   诸王之女毫无意料全部入列。   在念到世家女留用名册的时候,王幼微浑身都在颤抖,宽广袍服之下,粉甲泛白,深深抠入掌心,蓦然一句“章华都尉王安之妹王氏”入耳,她猛的一怔,竟不知当喜当悲,当笑当哭,身驰身软,瘫软在地。   而此时,正德殿外已经响起了洪亮的钟声,一声一声,缓慢清越,敲得天地之间,仿佛只能闻见这宏大之音。   是有黄门,对正德殿外,向跪候文武正式宣读罢了封后诏书。   而这只是开端,数百黄门与卫士带着誊写的诏书,骑通体金黄毫无杂色脑插黄缨的大宛良驹,等待钟声敲罢,苍梧台景行门一开,马蹄狠砺尘沙,离弦之箭一样奔驰而出。   他们像从琅琊射出的千万箭矢,将携带着册封国母的诏书,传遍普天之下,王土之所覆。   *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写到睡着,早上起来加了一波班赶紧奉上。   今天或许还有一更,还在写。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榛子婧 2个;迷踪花冠、禄少666、Styx、阿狸y、芹天娃娃20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喵了个咪咪和果果 52瓶;?、幻听、Jebel.l 10瓶;疏星 5瓶;hh 4瓶;迷踪花冠、苍山寒暮、Catherine、小眼睛、喜洋洋、阿熊宝宝、bunn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长安(四)   苍梧台响起阵阵钟声的时候, 朱晏亭也正严妆正衣,跪在西垂殿的正殿中, 长跪俯首, 听内侍宣读旨意。   而后双手奉过,顿首叩拜。   宣完诏书后,内侍轻声道:“殿下, 陛下口谕,先宣诏,公布先帝遗旨。绶印要待回长安大婚以后, 宗正卿持节为殿下奉印绶。”   言下之意, 先把头衔定了, 公布先帝遗诏堵悠悠众口,其他程序回去再走。   而后又向她告知正德殿传来的结果,共擢选十六诸王献女、十二世家女,二十八人,全部待诏掖庭。   一个也没有册封。   听到这个结果,朱晏亭视线一抬,旋即又很快覆下眼睫, 盖住眼底微澜。   ……   封后之诏,宛如春雷一声响。   新帝登基三载, 后位空悬, 又逢东巡朝贺献女,正是议论纷纷,多方势力隐隐角抵对抗时,横空一旨诏书出世, 册封了在众人看来早就出局的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   一个无母, 近乎无父, 无兄弟姊妹依傍,除了出身尚算得尊贵,一无所有的孤女。   消息传到章华的时候,朱恪的车列正遥望章华,昏昏冉冉,疲惫不堪,停在道畔树下暂憩。   这支车队去时神采丰茂,返时已和王安分道而行,马匹虺隤,望之若遭劫的商旅。朱令月将自己藏在车里,已数日不吃不喝,水米未进。   忽而远处,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人是章华郡守吴俪的门下掾,神色匆忙,还未驻马,便大声道:“朱公,苍梧台传来诏书,您长女已封皇后!郡守召您疾返。切切!”   朱恪愣了片刻,如遭雷劈,心魂俱散,失声叫道:“胡说,不可能!”   他身后,朱令月的车马也猛然掀开帘幕。   门下掾急得“哎唷”一声:“圣旨都传下来了!这还能有假?”挥舞着马鞭:“您快速速请回吧,我主都快急得跳云泽了!”   朱恪面如土色,嘴唇灰白,摇着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仆从牵来一匹马,扶他上马。朱恪脚下踩了好几次,才踩入铁蹬中。   他弃了车列,跟随门下掾先回章华。   一路上,风吹面上,吹得他脑中热一阵,冷一阵,心中激颤不已,亟待看到章华府衙,又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马还没停稳,吴俪已从府里袍袖翻飞跑了出来,双目发红,亲自去重重攥住他的马缰:“我的老师诶,你这次可是害苦我了!”   朱恪翻身下马,扶着仆从站稳,振振袖袍,两只眼睛来回转着,勉强扬起嘴角,笑了笑:“莫急、莫急……这、这是好事。”   “这是什么好事?”吴俪狠狠跌足:“你家还纳了我的采。我婚期都传遍了章华。现在……现在这个情形……你让我以后如何在皇上面前为官,在皇后面前自处?”   不待朱恪回答,又连珠炮似的质问道:“既然有先帝遗旨,老师为何不知道?怎么让我做出这等大不敬的事情来?老师是要将我逼上绝路不成?”   朱恪一路听门下掾说,也深疑遗诏之事。既有遗诏,朱晏亭为何只言片语也不提,连被许他人也不做声,反倒看着他一步一步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一股幽幽寒意凛然生,窜上背脊。   他如被冻得冷硬一根铁棒从头到尾钻了个对穿,浑身打了个激灵,难怪啊,难怪她蛰伏三年逆来顺受一声不吭,难怪她胆敢襄助李弈、还敢与他断绝父女情、难怪在琅琊大宴上,自己会受到天子这么严苛的训责!   原来都是她,这个齐睠生出来的好女儿,从头到尾捏着底牌,从头到尾都冷眼旁观!   朱恪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手指颤得带着长长袍袖都在颤。   然而当次之际,岂可自乱方寸。   “不妨事,并不妨事。”朱恪伸手按住吴俪的肩膀:“你莫忘了,无论如何,我都是皇后的亲父。”   吴俪怔了怔。   朱恪道:“如今我的女儿封了皇后,这于我、于朱氏、于你都是好事。”他伸手,东向而拱:“上以孝治天下,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忤逆父亲,否则将为天下人不齿,也无颜母仪天下,她若不敬我,必失德背废黜。”   吴俪渐次醒悟,目光逐渐亮起来,整整衣袍,携着他进府,小声奉承道:“是,是好事。老师现在,可是实打实的真国丈了……”   ……   朱晏亭是在诏书颁发后二十日以后抵达的长安。   她曾经在七岁的时候造访过一次的长安的未央宫,十一年后再至,宫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千千万万重,起于高台,凌驾于长安城恢弘延绵的木衣绨锦、甍宇齐平之上,远远望去,若看不见尽头的山丘起伏。   长乐、未央、明光三宫几乎占了长安城一半的位置。   本朝高祖平定江山时,丞相修缮宫室,留下了有名的八个字:“非令壮丽,无以重威”。   因此,极尽壮丽横肆之能事。   后世奉之,代代修缮。   至本朝,光是未央宫已有台殿四十三、宫池十三、山六、宫门闼凡九十五,通过架起数不清的廊腰缦回,飞虹一样的复道将其连接,不知去向何处,疑上与天连。   天子大驾是日落时分入的长安城。   皇帝返回长安,已奉先帝遗诏,立了皇后,且昭告天下。   帝后的大婚就成了当前长安城中最紧迫、也是最隆重的事,被急急的提上了三公九卿的案牍,从外朝至内廷,忙成了一团。   婚前,太后携朱晏亭暂居长信宫。   择一吉日,太后宫的长信少府魏仓、宗正卿齐茂、尚书令杨信正式行纳采之礼。除先帝赏赐的雁璧等物之外,还有皇帝亲围的活雁,顺阴阳往来。   而后,大司徒大司空策告宗庙,占得吉兆。那一日,大司徒高高兴兴的捧着有“金水王相”的卷文,回禀齐凌“陛下,大吉,乾坤和顺,螽斯揖揖,宜子孙,是绵延多子之相啊!”   今上登位三载,掖庭也有内宠,但没人诞下皇嗣,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隐藏的极大危险——朝夕瞬息之间不可预测,而第一顺位的皇位储备人却一个也没有,几乎是国家破败之相,因此事劝谏齐凌的奏疏也堆得像山那样高了。   此番宗庙占出宜父母、又是绵延多子之相,而且是皇后,诞下的如果是嫡长子,于安定社稷,稳定群臣有很重要的作用。   听到占出这个结果,三载无子尚未大婚饱受群臣铮谏的年轻皇帝亦是满脸喜色,捧着符文,负一手来回而走,恍若已当了父亲一样。   三日后,朱晏亭在长乐宫的长亭殿迎来了纳聘之礼,按制,聘皇后黄金两万斤、钱二百万,并玉璧、乘马、玄纁、束帛。   金光灿灿,堆满了整个长亭殿。   下聘黄金有饼状,有马蹄状,还有一条一条的砖头一样,上头镌刻吉语谒文,足足两万斤之数。   闻萝乡间出身,何曾见过这个仗势,两只大眼睛发直,盯着堆积如山的金饼看。   就连鸾刀虽然出身宫中,也是第一次遇到皇帝娶妇这样的盛事,也被慑人心神、声势浩大的聘金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按理,这些聘礼是要赠给朱家的,但因皇帝怜恤皇后无近亲在长安,特下令辟长公主从前未出嫁时居住的长亭殿给她作为府库,存放聘金。   聘礼入库之后,造单封存,便算她的私库。不仅可供衣帛首饰、封赏宫人等应时所用,也可留待来日,颁赐子女为彩礼嫁妆等。   皇帝虽因己之便,纳一孤女,倒并未仗势凌人,欺一孤女。   进行下聘以后,太史令择良日为婚期,将大婚吉日定在了五月十五,奉入宗庙,正式开启了长安城繁忙盛大得近乎迷乱的两个月。   这两个月,朱晏亭几乎见不到其他人,每日要应付和诵记繁复礼节,被引领者一道又一道的走一日之内的大婚流程,如何祭宗庙、何处跪拜、如何行礼、何处纳印绶、何处接收百官和臣民的朝拜、还要记下古奥辞章,即便她从小就接收宫廷师傅的教导,对礼仪深谙于心,依旧需要从卯时起身到子时,日复一日的练习熟稔。   当中空闲的时间,还要反复以香泽浸润头发,一件一件的试织室送来的婚服、谒庙服。   齐郡三千巧妇,一针一线织就的锦绣绮縠,再经过织室裁剪,流水一样,从身上滑过。   她试了两日,觉差了什么。   召来织室,寻轻薄之料,挑中一匹轻若烟云、薄如蝉翼的素纱,亲自指点那宫人当如何裁剪,如何制衣。   鸾刀见那衣料薄可透肌,不知作何用,轻声询她。   那端坐礼典之间,背诵着华美辞章的端庄皇后,回以她淡淡一笑:“着中衣之下,容肌肤以悦君上。”   毫无待嫁之女应有的羞赧。   她说完,就又垂下眼睫,长眉轻蹙着,一字一字的念典籍。   声音回荡在长秋殿里,带着略显空旷的回音。   那声音轻柔又缓慢,似古老的歌谣,听得久了,让整个殿堂也与繁华弥天的长安盛景分割开来,浸入缠绵如水的温柔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傻逼逼二戳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金金金鱼 2个;榛子婧、爱吃章鱼丸的铁板烧、某姜、云楚、米粒、布鲁克林的大白、Vaness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U酱爱00 50瓶;OrangeOne 40瓶;布兰迪和他的怪物 27瓶;我有4颗假牙、最爱小笼汤包 20瓶;27183653 13瓶;灼雪、奶味咕、落落、少天与树、晨曦、Kroraina 10瓶;npc 9瓶;傻逼逼二戳戳 8瓶;干禄、ann、美人不见徒奈何 5瓶;三儿不知 2瓶;凉风、洛书、calm、暖和、苍山寒暮、邵小妞、^O^彭玉爽^O^、琭琭如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长安(五)   天子即将大婚, 五月的长安,沉浸于漫天匝地的喜庆之中。   立后的诏书颁赐民爵, 大赦天下, 黔首欢沸。   司马门外搭起玉双阕,作凤展翅的形状。   长安城设下九十九个螽台,提前半个月便开始派发镌上“长乐未央”“长生无极”等吉铭的饼饵。   四方来宾云集长安同享盛事, 趟河、越山、渡漠、穿原,持节入长安城,车毂击, 人肩摩, 连衽成帷, 挥汗成雨。   民与天家同乐,日日有戏车过市坊,木楼彩绘、上设桅杆,下有伶人弹唱,桅杆上有矫儿杂戏,每过人中,即惊起阵阵狂呼。   更不消说如梦似幻的楚歌郑舞、高鼻深目的狄鞮之娼、惊彻云霄的弄丸跳剑……总汇倡仙、鱼龙蔓延, 高楼重阕,歌舞不歇。   ……   朱晏亭暂居的长亭殿, 恐怕是当前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   午间静默的时候, 甚至能听到春末落花委地,英华堕地的绸缎一样的声音。   日上中天,骄阳流在瓦矶上,外间侍奉的宫娥有些躲在阴处打着盹, 唯有初入宫庭的闻萝还精神, 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托腮静静听可有蝉噪。   就在万籁几近无声的时候,朱晏亭忽然听见窗侧有人叩击窗扉的声音,“叩、叩、叩”连击了三下。   轻微,而又突兀。   她抬起眼,殿堂中还有十数人,女史和内监并列左右,个个神情肃穆,屏气凝神。   她抬手卷起了案上的书卷,竹片发出响亮的相击声。   “更衣。”   宫人簇拥过来,她拒了,目转鸾刀:“你来。”   二人转入内殿,再移步屏障后。   鸾刀侍奉她褪下衣袍,露出皓颈,奉上鲜洁如霜雪的冰凉纨衣。   朱晏亭转过身,垂肩伸臂,滑腻衣袍覆过手臂,色不若她肌白,衬得脖颈莹莹如玉。   另一个声音,悄悄响了起来:“殿下,奴长亭殿女史关眺,叩见殿下。”   鸾刀轻声对她说:“殿下,关眺二十年前就在长亭殿做事了,那时候长公主还没下降,她还是个宫人,如今都熬成了女史了。她从前与我关系极好,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关眺望之四十许人,发有银丝,是鸾刀按照朱晏亭的指示为她寻来的长亭殿老人。   长亭殿属于太后长居的长乐宫属殿,曾住过今上的妹妹昭阳公主,朱晏亭的母亲章华长公主。   皇帝安排这个地方作为皇后大婚之前的暂居之所别有深意——一来,着重昭示朱晏亭的皇族血脉,淡化孤女身份,弹压诸王忿忿之意。二来,离太后近,方便纳采下聘等诸杂事。三来,照顾她出嫁前对母家的思念寄托,是存了一分体恤在内。   也许还有更多的深意。   譬如此刻,她寻到了长亭殿从前的老人,侍奉过长公主,并与鸾刀交好。   她抬眼一望屏障外,然后招关眺进入复壁细谈。   长乐宫的宫殿中大多有复壁,冬日取暖,夏日纳凉,高深幽蔽,隔绝人声。   关眺一入内就长跪行礼,含泪道:“殿下……您和太主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奴见您在长亭殿待嫁,仿佛又看见长公主,可惜我不得入殿内侍奉,只能远观,寥解思念故主之心,这让我如何能不难过。”说话间,滚下泪来。   朱晏亭扶她起来,见她面有风霜色,为她轻理鬓边霜华,拿着巾帕亲手替她擦拭颊上泪珠:“殿阕如故,故人如昔,我虽未曾见过阿母,你也是我娘家人啊。”   关眺受宠若惊,颤声唤:“殿下……”   她腿间一弯,再伏跪在地,道:“奴有一事,特来禀告殿下。”   复壁之中人声喁喁。   关眺将外间派来侍奉朱晏亭的女官来历纷纷道来:她们都是女史,分别来自太后的长信宫、皇帝的宣室殿、皇后的椒房殿、南夫人的兰池殿、李夫人的漪兰殿。   朱晏亭闻罢,陷入沉吟——若说长信、宣室、椒房三殿的女史是必然要来的,南夫人和李夫人两殿派来的人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阿母说的一事是?”   关眺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张绢画来,奉至朱晏亭身前:“南夫人兰池殿的女史,偶尔会朝外头送这个东西。”   那是一幅画,画上画的人修容延颈,其发其妆,眼鼻耳目,脖颈衣袂,无不极尽工巧,笔笔精细,赫然正是朱晏亭。   连右边脖颈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看到这幅画的瞬间,朱晏亭眼皮轻轻一跳,心里腾起一股十分不舒服的预感。   “她们要我的画像做什么?”   关眺道:“南夫人说是瞻仰殿下的容貌,太后也准的。”   朱晏亭曾经听过南夫人的名号,朱恪下定决心将她嫁给吴俪的时候,说过“后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   南夫人位居的婕妤是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刚刚脱离掖庭的辖制,位居十二等爵,比轶八百石的官员。已可以独居一殿,自享女官,有仪仗,能出席亲蚕礼和元日庆典。   她边想边问:“南夫人的娘家是?”   “南夫人出身低微,其父不过一长史。”   “是谁的长史?”   “大将军李延照。”   “……”听到这个名字,朱晏亭便明白过来,南夫人背后的势力并非诸王、也不是郑太后、而是齐凌登基后有意扶持的李延照一干人。   朱晏亭收了绢画,鸾刀将一枚装了一枚金饼的绢袋送到了关眺袖间,后者攥紧大袖,忙行大礼。   “阿母若发现她们还有什么异动,随时来禀。”   朱晏亭屏退了她,再度展开绢画,于灯下细看。   这画的技艺并不是非常高超,胜在十分精细,笔触细如羽毛,尽可能一点一滴还原她的相貌。可以想见,画这幅画的人曾经在殿堂内从暗处观察了她多久,方能画得栩栩如生,跃然绢上。   南夫人派来的女史,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勾画她,是显而易见的。   而殿中诸女官缄默而谦卑的一张一张脸、礼仪彬彬的表象下,究竟有多少道这样深深打量她的眼神——   她闭了闭眼,将绢书卷了回去。   鸾刀轻声道:“殿下,大婚这等盛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应当没人敢轻举妄动,殿下不比太过忧虑。”   “我还未取印绶,正是最好的时候。”朱晏亭笑了笑,似是对鸾刀说,又似是喃喃的自言自语:“也许她们觉得,一个没有母家支撑的皇后,不过是俎边鱼、砧上肉罢?”   之后,女史等再无异动。   画像也就送出一幅,据说,南夫人还作歌夸赞皇后姿容绝世,传入乐府,谱为歌谣。   其词清新婉约,赞颂皇后的美貌和仪态,再加入从前皇帝年少时那句“蒙彼绉絺,拟瑶姬之态”,颇有些凤座天赐的意味,大大投了皇帝的喜好,还赐了南夫人一束锦帛。   怎么看来,南夫人要那一幅画像都只是为了取悦未来的皇后,再没有更深的图谋了,纵然朱晏亭觉得再蹊跷,也没能查出后续,而时间紧迫,一转眼,大婚之期已到。   ……   五月十五这一日,乾坤清朗,天色澄如青璧。   从未央宫龙首山前殿展目而望,万里无云,惠风阵阵,天地无暇。   长亭殿宫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急切行走在砖地上,无片刻停歇。   从前一天晚上日落时就开始是这个景象,众人簇拥的中心,朱晏亭彻夜未眠。   天还未亮已装束齐备,着玄青色“袆衣”礼服,黼黻为领,袖拥莲花,束水苍玉带,翟纹蔽膝,白玉双佩,飞翮之缨。   头发由鸾刀为她挽作高耸的巫山垂云髻,佩戴上最高礼制的步摇,黄金为山题,贯白珠为桂枝相缪,一爵九华——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兽。步摇上的鸟兽均以翡翠为毛羽,白珠珰绕,华云拥簇。   当前戴一凤皇华胜,连坠明珠,垂黄金镊,额间葳蕤生光。   新妇之妆本就华美,又按皇后品级,雍容华贵,衬得她艳丽绝伦,灼若芙蕖,不可迫视。   这日黄昏,阴阳暧暧,天地交泰时,丞相崔进、御史大夫贾行将持节前来迎亲。皇帝等候在未央宫前殿,将携她告祀宗庙,并于未央宫前殿接受百官朝贺。   一时梳妆已毕,正待来使,忽闻一阵急切脚步声,是谁被拦在了殿外。   朱晏亭遣人去问,说是长亭殿女史关眺,无谕不得入内侍奉,她欲擅闯,被内侍拦在了门外。   朱晏亭忙叫鸾刀去引她进来。   关眺面色微白,头发微蓬,一路疾走,俯她耳侧,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朱晏亭倏然色变,猛顾向镜中的自己。   巫山垂云髻将头发竖陇于顶,露出纤长的脖颈,右颈上有一点痣,青青的颜色,在白肤上格外显眼。   关眺说,从昨日起,长安市坊中多了一曲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歌谣,传唱于戏车之上,伶人之间,孩童之口——   “鸾飞来,颈青砂,啄王孙。”   颈青砂,啄王孙。   图穷匕见!   她心头略沉,未及深思,外头已报,丞相和御史大夫已到长乐宫的宣华门下,替皇帝亲迎新妇。   她立刻就要出门,眼看着,就要在这首不知道从何而起的歌谣阴云下,带着脖颈上的痣,接受百官的朝贺。   朱晏亭自顾镜中,忽然拿起放在妆奁边的一支锋利金簪,对准颈侧青痣,手起簪落,挑拨肌肤。   殷红鲜血,淋漓而下。   而后吩咐:“来人,兰池殿女史侍奉不周,失手伤我,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出了点事,来晚了,抱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607779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270254 2个;阿狸y、40799793、dl、咕咕咕、36077793、lvqi、22956126、树尖的鱼、爱吃砂糖橘、榛子婧、淇隰之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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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等皆可作证,是盍云所为。”   兰池殿女史不敢相信的左右顾看着,面孔泛青,猛地摇着头:“不是我,不是,不是我……”   朱晏亭直起身,转过头重新望向镜子里,衣袖挥了挥:“押下去。”   当下便有两名内监,一边架一只手,任她挣扎申辩,不管不顾的拖了出去。   片刻后,殿中又恢复了如浸深水的静默,小黄门飞奔来催:“丞相和御史大夫已恭候宣华门,恭请殿下速速移驾,莫愆吉期。”   朱晏亭重新坐下,对镜自顾,侧首去看,脖颈边血已止住,带着痣的皮肤已被挑破,留下淡淡的殷红血洞。   远远望去,像一点朱砂。   鸾刀心疼得眼睛泛红,轻轻拿巾帕一角,沾着水,反复擦拭脖颈边缘。   声音微哽:“殿下,奴给你在此处画一朵花,遮掩一下?”   朱晏亭摇了摇头:“本是见伤于宫婢,无需遮挡,若以华彩遮掩,反倒见疑。”   坐着等到血洞不再往外渗血,方站起身来,敛衣整裾,慢慢朝殿外走去。   ……   当朝丞相崔进,身出名门,三朝老臣,统御百官,辅弼君主,年逾花甲,气质温和儒雅。   他身着三公之身最隆重的华袍,青底上山龙九章,五采大佩,一组比目长佩几欲委地,足踩赤舃絇履,手上拿沉甸甸的九尺高垂旄节杖,持节而至,代表天子亲临。   宣华门外,崔进持节站在最前方,御史大夫贾行站他身后,再往后是皇后仪仗。   比皇帝承舆稍小,上绘翟凤展翅玉蟾图,金雀为踏,孔鸾扶轼,垂金丝帷幔,公卿奉迎,羽林郎策玄缨白马列阵,内监为骑奴,车骈数十,侍僮数百,加毂节迎。   朱晏亭手捧纨扇,在宫娥内监的簇拥下,逶迤自长乐宫出,在宣华门下向持节的丞相行礼。   “恰此良辰,适我来归。”   话音悠悠落,她举步而行,钟磬长鸣,笳笙并起。   朱晏亭应雅乐节拍,一步一步慢慢朝承舆行。丞相容色澹然,恭谨垂眼,却在她走过的瞬间,一道锋利又清亮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极为隐晦的刮过她的颈侧。   长安城的歌谣,一夜之间通过戏车伶人孩童传唱,在丞相这一日绕城迎亲的道中,都有所耳闻。   倘皇后真有“啄王孙”的不吉之相,丞相为百官之长,当匡谏君主。   崔进一掠之下,大为震惊。   纨扇之沿,皇后的修长颈项上,无半点青砂,唯一点血洞,敷着血迹已干的红色结痂。   凤颈已伤,有无青砂,不得而知。   她身姿宛然,行止端正,慢慢登上承舆。   脖颈上的一点红,在帷幕边缘隐现,归入了承舆之后。   崔进浮沉宦海数十年,何等场面没见过,此刻,管窥一斑而知全貌——这歌谣仿佛是十数年前的长安俚曲,在帝后大婚之际,一遭被翻出来,定是别有用意的。   投石入水,只手翻搅,只手对抗,波澜隐于平静表面下,并也只留下了平静的结果。   此刻的结果就是,不管皇后有没有“颈青砂”,现在都没有了,亦无人再敢质疑。   崔进等待皇后入承舆,捧节杖,走到队列首登上轺车,下令开行。   铺陈满整个长乐宫前广场的仪仗无声而有序的开拔。   暮色如一块明透的琥珀,装着仿若亘古无声的耸立宫楼,残阳斜斜挂在未央宫西傍,铺陈下大片大片红彤彤的霞色,照引前路。   走在队列之端的崔进,眼前挥之不去皇后颈侧的伤痕,这大婚之日见血的兆相令三朝元老的心慢慢下沉,他抬起耷拉的眼皮,被霞光照的不由自主眯起了眼,似乎嗅到了弥散于盛大暮色之中,随风飘来的一丝浅淡血腥味。   “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长乐无极!”   “皇后长了无极!”   一国之母,与皇帝同享正入司马门的权力,朱晏亭下了承舆,由丞相奉迎,在山呼恭贺中,拾级而上。   她手捧纨扇,遮挡容颜,留给世人的唯有垂曳在地的长长袿衣,随台阶而上,其上金线翟凤倒映暮色,在青玄之底上留下冷淡冰凉的色泽。   纨扇之上,云鬓堆叠,金爵九枝,金光潋滟,步摇隐动,流光熠于延展入鬓的修长娥眉之间。   齐凌站在未央宫前殿,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选择的皇后,盛装裹身,在众人恭贺山呼中,一步一步,稳定、缓慢的登台,向他走来。   他负手在后,目光悠远。   仿佛在看朱晏亭,又仿佛透过她的身躯,望着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   未央宫前殿就龙首山而建,宫台高入云霄,台阶也格外漫长。   他的皇后走得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匀称端肃,仿佛天生为了走过这个台阶而生。   她足够悠缓,也足够吸引人目光不知不觉的跟着她。   刚刚启步时,她若一朵云霞,走到一半,方浮凸出清冷、棱角分明的珠翠环佩、要靠近时,又模糊成了天上的云。   折一袅楚宫腰,披云梦之暮,撷兰芝之芳。   随她轻轻一抬首,娥眉像骤然出鞘的剑,携足以震慑世人的美色,铺天盖地,侵润而来——   “妾今来归,叩祈陛下,长生无极。”   她有意下移纨扇,露出了其后的一双笑目,着新妇之妆,眼波盈盈,眼角绯红。   一瞬,皇帝仿佛又看到了他七岁那年见过的,恍若天上人的楚地瑶姬。   与她目光相撞,他嘴角噙笑,缓缓一步迈上前,伸出手去,伸到她眼前,温柔得好似碎冰击玉的声音,轻唤她:   “阿姊。”   清风拂面。   朱晏亭对着他倒映着灯火,幽深得看不见底的深眸,怔怔的。   忽而像雏鸟轻轻收拢羽翼,慢慢合拢鸦翅一般的眼睫,低眉敛目,绯色眼角为她的神态平添了难描难画的新妇羞赧之意。   她低着头慢慢动作,只手握扇,尖尖的、涂了蔻丹的手轻轻抬起来,随着手臂上臂钏叮铃相击,轻轻搁置在他手掌内,甫一触及,便被紧紧相握。   他携着自己转过身,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伴随内监长唱,霎时,振振金石响,灯火烈而粲烁。   一瞬之间,天地皆在足下,三公九卿,诸王宗室,诸国使节,俯首称臣。   声盖万物,声凌九霄,近彻人耳,远达长阕。   繁盛热烈的恭贺,未央之顶的万声冲塞,几乎要将人单薄的数尺血肉之躯吞噬,主宰眼耳口鼻,声色形意。   幸好,未央前殿的风,吹在耳下的伤口上,像一只咬在颈上的虫豸,生冷提醒着她,那里还残余撕裂的疼痛。   ……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所有繁冗的礼节结束后,天将明时,椒房殿中,朱晏亭蹙眉重重的将脸迈入衾中,一手攥着床褥,默默忍耐着颈侧的伤口被热吮于口中,生生抵磨的疼痛之感。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榛子婧、、西瓜西瓜大又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fan89 8瓶;噜噜噜 6瓶;?霏言霏语? 5瓶;麻辣抄手、碎碎念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长安(七)   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是未央宫中规模仅次于前殿、宣室殿的宫台,殿前设有双阙。   椒泥刷墙, 取“多子”之意, 墙面呈暖色,芬芳馨香,白玉为地砖, 玉阶彤庭,黄金为壁带,裛以藻绣, 此刻, 尽被铺天盖地的喜庆装饰与如海灯烛所淹没。   此刻, 内殿里灯光却暗昧,其余灯火都熄去了,唯有一盏九枝十六盏华灯在燃,灯上雕塑西王母、仙娥、凤鸟、瑞兽,被一簇簇昏黄光晕笼罩着,翩裙曳帔,似蔚然云霄间。   通天彻地的帷幄, 似乎隔绝了所有声响,适逢的宫娥和内监屏息凝神, 近乎和壁上绘的峨冠博带、衣袂翩翩的浮凸仙人混为一体。   薄如蝉翼的素纱衣, 本为贴身穿着,是最后一重覆在肌上的雾,此刻那雾别人攥在手里。   似整颗心也被抓了过去,被捏在一只擅握权柄、毫无感情的掌中, 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她眼角真正的晕红, 逐渐漾出了新妇的红妆,蕴蒸一点微湿——再如何久经垂育,再如何明晰当如何侍奉君王,也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   方寸之间的躯体,尚着中衣,青年人修长矫健的躯体被薄薄冰纨所覆,被她熟悉又陌生的乾陀罗耶香浸透了肌理。   她对这味道的记忆并不美好,有些畏惧,未去攀沿他,手紧紧贴在榻沿上。   他的动作有些急躁。   这是由于合卺酒,约莫一个时辰之前,她尚冠服齐整,等待着在前殿大宴上的皇帝尽礼而归。   齐凌来的时候,似未进酒,脚步沉稳,足下如常,在她身侧坐下,便从礼官的唱诵,与她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完成冗杂礼节的最后一礼。   烤好的乳羊放了整整一日,因是祭品,不佐盐醢,肉干柴无味。   卺破为两半,各自盛满酒,连缀彩线。   齐凌捧起其中一半,问了礼官一句:“非得喝?”   “合卺重礼,寓意夫妇同心,陛下请满饮。”礼官的话不容他质疑。   他面有难色,连曹舒亦忧心蹙眉,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过来指着卺内酒,询问了一句甚么。   他挥了挥手,让曹舒退下,半转过身来,引卺与朱晏亭手中的半边碰了一下,一仰脖,一滴不剩尽数饮下。   而朱晏亭尚捧着卺怔怔的。   “唉呀,陛下,这要夫妇同饮的——”那礼官是个最重礼法的老学究,通读《礼》《易》,望着这荒唐一幕脸都要青了,使人再上前为他满上。   曹舒歪着脸挤着眼睛拼命给礼官使眼色,后者只当没看见。气的曹舒心里暗骂“腐儒、迂腐、食古不化”,却也值得原地跺足,毫无办法。   皇帝素来不胜酒力,出宴都以柘浆、桃滥水替代,半边卺深,半边就抵三杯酒,这酒又烈,这厢才饮下半卺,眼睛就红了一圈,他端卺在手,不明就以,眼睁睁看着内监又过来斟了半卺。   礼官道:“请陛下再饮。”   齐凌只得又缓缓端起那卺。   这次方是二人同举卺,同时饮尽。   这一遭后,他全程便只抵着自己的额头,坐在一侧,静静等候祝颂唱罢,成礼。   而后礼官等外臣退去,内监也退了,曹舒守在殿外。   宫人鱼贯而入,为帝后换衣。   给他除下外罩的衣袍,摘下通天冠、佩刀、双印。   朱晏亭的衣裳是在屏障后换的,繁复的袿衣光是解开各种束带,一层层褪去就花了不少时间,待解散发髻,着上轻衣,转身出来,灯光晏晏,帷帐低垂,皇帝已就里侧躺下。   女官和宫人将她往里领,朱晏亭站在账外,站了一会儿。   伸手探入帷间,微微掀开幔帐,清醪弥浅淡酒息,绡帐间错霞色金丝,将灯火滤得幽暗深邃。   新婚之夜,她才嫁的夫郎吐息均匀,胸膛缓缓起伏,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只吩咐宫人退下,只留齐凌用惯的曹舒等在外间顾应照料,便引一枕,挨在玉枕上卧在了外侧。   为免蹭着脖颈的伤,她侧卧着,长可及腰的发丝拢于枕畔。   齐凌睡得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幽幽的兰芷之香,是楚香,馥郁之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生辣凛冽。   睁开眼,有人侧卧枕畔,像丝縠之间一束楚楚温玉,香味好似从她白皙的脖颈间一阵一阵透出来的。   玉山倾颓。   他缓缓支起上身,轻叩婉转横陈的低处,玉肌的热,轻易透过两重衣料。   沿那处起伏巍峨而上,窸窣之声将呼吸掩藏,指节叩至颈窝,她终于吃痛,低吟了一声。   方启口,已被揽入了一个酒香浓重的滚热怀抱。   ……   没有多少温情和怜惜,酒劲助长了他高涨的征讨之欲,一寸一寸逼近、掠夺。   她额抵玉枕上的兽首,额间温湿,衣料尚完好,素纱褶盖背脊,肩胛紧绷,而伏延的腰线以下,灯火不能经耀的所在已是一片狼藉。   青年遒劲有力的身躯还覆着她,掌心一握,汗浸的丰盈肌肤裹着湿透的衣料尽为他所夺。   她的手指紧紧扣着枕畔瑞兽狰狞的面孔,指节发白。   “陛、陛下……”   终是忍不住,唤出口来。   对这近乎哀求的示弱,伴随一记狠狠挞伐,身后之人,无情的咬住了她的侧颈。   ……   五月十六,依旧天朗气清,和风阵阵。   风拂过宫阙,未央宫沧池之水被风揉皱,散水环带宫台,流过椒房殿的玉凿灵沼,像是给椒房殿披上一条玉带。   日起,宫人沿着散水取水,暖室缓升起腾腾烟雾。   空置三载之后终于迎来第一个主人的椒房殿因宫人的频频出入,焕发出生机。   然而面对一片郎朗光景,椒房殿的宫人却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因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皇后心情不是很好。   齐凌婚后有三日休沐,罢了朝会,这日连雷打不动的骑射功课都免了,在椒房殿睡到了日上三竿。   曹舒往里头探了两次头,早就把要换的冠服取了过来,却迟迟等不到招他伺候的讯息,眼看皇帝还有睡下去的意向,急的热锅上蚂蚁一般,对面无表情坐在妆奁前的朱晏亭道:“殿下,您去催一催?……皇太后已派魏仓来看过两道了。”   今晨帝后已告祀宗庙,这日晨起按理应该一起去给太后问安,而今日已经过去了一早上,君王还没起身。魏仓回去禀报太后,皇太后也心情不佳,待要派人去训斥皇后,却被告知皇后早已起身,也等候在阶下,一腔怒火无处倾泻,只得催魏仓等人。   朱晏亭早已梳妆更衣毕,金爵之下,面色冷冷的,侧过头让鸾刀用混杂着胡粉和赤粉调座肤色的粉遮挡脖颈侧的痕迹——皇帝一口咬得极狠,齿尖刺破表肤,堪堪就砸她挑破青痣的伤痕边缘,印下了月牙之形。   这么一看,倒看不出哪里是自己用金簪挑破的,哪里是他用牙齿咬破的。只能看见一点一点痕迹,像揉碎的花瓣一样,散在耳下。   鸾刀两日之内,第二次为她脖颈受的伤含泪,一壁轻敷,一壁轻声问她:“殿下,疼不疼”   朱晏亭摇摇头,示意她不必顾忌,可着重粉。   鸾刀眼圈红着,仔细层层往上叠粉,直堆了好些层,才勉强遮住殷红青紫的颜色。   朱晏亭从铜鉴里望着曹舒焦急得褶皱到一处的脸,道:“阿翁进去吧,也要催一催陛下了,长日高卧非贤明之君应有的举止。”   曹舒也是为难,外有魏仓相逼,内有皇后凤面含怒、作壁上观,迎面还是鲜少醉酒,不知此时什么情状的君王,他踯躅良久,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不一会儿,和一个玉枕一起被扔了出来。   随后,皇帝也醒了,里间声音沉沉的:“更衣。”   齐凌似乎宿醉头疼,展臂任人施为,望之心情不佳。   朱晏亭应皇后之责,走过去为他整理衣袍,拿起侍者捧的一柄蟠龙剑首、赤金剑格、白玉剑璏、玉虎尾剑珌的玉具佩剑,微低着首,替他慢慢系在左侧。   他身上残余着昨日的气息,因身高之便,透过肩头,扑在鼻息。   齐凌一动不动,似乎还没睡醒,视线越过她发顶,双目毫无聚处。   宫娥为他披上玄底纹绣长袍,戴上长冠。   威风凛凛的佩剑挂好,玉冠一衬,眨眼间变回熟悉的那个年轻君王,端的是龙姿凤表,冠带威仪。   朱晏亭抚摸剑璏,捏着其上雕琢出的虎豹的尾巴,道:“剑之在左,青龙之象,刀之在右,白虎之象,黻之在前,赤乌之象,冠之在首,玄武之象,陛下为天下臣民表率,穆穆君威,当辅以相应的容止,勿恣情意才是。”   她声音毫无波澜,也不管他会不会怒,会不会听,算是在君王品行不端时,履行了劝谏之责。   未料到话音刚落,他就俯首就颈侧,在敷上粉遮掩那里,笑了笑:“朕恣情纵意,恼我了?”   朱晏亭浑身一僵:“长信少府魏仓来催过两道了。”   他解释:“朕不能饮酒,是孟浪了些。”   “……请陛下移驾。”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陶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好说话、huilixiang、jiaozi、禄少666、提子、dl、榛子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Crane 60瓶;陶子 20瓶;榛子婧 14瓶;Yilia、沉歌歌 10瓶;又没有晋江币了!、29248043 6瓶;lullaby 3瓶;Catherine、洛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长安(八)   等帝后到长信宫问安, 已经是日昳时,日过中天, 微微西斜。   郑太后面沉得似要滴下水来。   皇帝问过安后, 揉着自己的额头,沉默不语坐在一侧。   皇后礼节周全,行礼问安后, 在下首敛裾安坐。   外面骄阳流灼,殿里凉沁沁的。   太后不悦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了一道,投向了曹舒, 声音低沉愠怒:“早些年看着你还忠贞尽心, 怎么越来越不像样?”   曹舒惶恐不已, 唯知伏地请罪,眼神依依的向齐凌坐的方向偷望,冀图求救。   皇帝按着自己额头,非但无只言片语的开解,连目光也没往下面投,一派袖手旁观的架势。   郑太后说了几句,只有一殿前奴婢唯唯请罪, 便有些意懒,朝曹舒挥了挥手:“罚俸一月, 小惩大诫, 下去吧。”   她说完,便将目光转向了朱晏亭,视线有意无意的,在她脖颈上停留了一瞬:“昨日丞相持节迎亲, 皇后出殿的时辰怎会晚了一刻钟?听说长亭殿里拘了一个女史, 天地交泰的好时辰, 这是因何缘由?”   朱晏亭稍稍侧转过身,微倾上身:“兰池殿女史侍奉不周,用金簪划破了妾的颈项。妾也顾忌昨日是良辰,不好处置,暂且拘押,三日之后再行责罚。”   郑太后蹙了蹙眉:“哀家听说那兰池殿女史一直喊冤,可真有此举?”   朱晏亭答道:“戴罪之人束枷时,无人不喊冤,或意图减免处罚,或者意图脱罪。妾会广纳殿中之人所见,秉公处置,请太后放心。”   郑太后笑了:“……皇后伤到哪儿了?怎么不请太医令来看看?”朝魏仓下令;“去请少府太医令师广,让他携几个女侍医一同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兀自休憩养神的齐凌突然按了按桌案,站了起身。   郑太后的目光倏然转至他身上。   “儿子还有要务,先行告退,飧食后再来。”齐凌说着,眼风扫过朱晏亭:“皇后替朕多陪陪母后。”   “是。”朱晏亭面色如常,恭敬应诺。   郑太后没料到他这个当口要走,掩下惊色,蹙了眉:“大婚休沐,还有什么事这样忙?皇后的身体你也不上心?”   齐凌笑道:“今日午后儿子要在宣室殿见列国使臣。其远涉山河,上表恭贺,实不忍吝惜一面。”他含笑的目光扫过端坐的朱晏亭:“有母后垂怜,皇后身体定然无恙。”   郑太后沉默了片刻,劝道:“太医令会将脉案送去宣室殿,皇帝忙完,还是过一过目,否则哀家也要替皇后寒心了。”   皇帝满口答应:“这是自然,脉案送宣室殿不必过曹,直接递书房,儿会亲自过目的。”   齐凌走后,本就空旷的长信宫大殿愈显得安静,郑太后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朱晏亭。   朱晏亭微微垂首,低眉顺目。   从她面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木雕陶塑的偶人一样。   她越是如此,郑太后目光就越深沉。   从魏仓出门去请太医令,到太医令师广携带四五名女侍医进殿叩拜,其间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郑太后和皇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殿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宫人们噤若寒蝉。   师广行过礼,按照太后的旨意,为朱晏亭验伤,号罢了脉,迟疑道:“殿下是施粉盖了伤痕?”   朱晏亭一动不动,面色逐渐变得有些难看。   郑太后在她一直不动声色的面上捕捉到一丝狼狈,终于有一点笑意浮上了眼角。   “你们几个”她吩咐女侍医:“扶皇后到殿内褪粉,让太医令诊治。”   朱晏亭猛然抬起眼睫,投向上首之人:“妾伤无忧,数日可愈,多谢太后关怀。只是……这伤口实在不必请太医令看验。”   太后见她慌张,笑问:“为何不能验?”   朱晏亭顿了顿:“伤口不雅,不宜宣之人前。”   然而她越是推拒,郑太后越是觉得可疑,她握着扶手,笑意满盈于目:“ 殊不闻扁鹊与蔡桓公?皇后不可讳疾忌医,毫厘之伤,也会腐侵肌骨,以后后悔莫及。”   太后又道:“那金簪究竟是刺伤,还是挑伤,是不一样的。诊法不同,治法也不同。”   这话一出,不啻于一道惊雷,滚在众人之耳。   师广不知内幕,也能察觉氛围怪异。魏仓等骇然生惧,恨不得未在此间,无生两耳。   “不知皇后可曾听闻最近长安有一首童谣?”   太后一句一句,娓娓道来:“哀家偶然闻之,惕醒不已。谶纬之言,事涉王孙,不得不慎查。”   朱晏亭着实被她一言惊住了,久久没有出声。   事实上,昨日的大婚关乎的并非她一人的颜面,也与皇帝休戚相关。这是齐凌亲拟的诏书,亲定的皇后,也是他登基之后自己做主的大动作之一。   故而,朱晏亭原本以为这等阴私丑事,顶多暗中博弈,无论如何不会闹到明面上,让各自太难看。   然而当下的场面却是——不管郑太后是否背后直接有参与童谣之事,她都觉得这是个可趁之机,不惜撕破表面的温情脉脉、同伤皇帝颜面,也要借此给自己重重的打击。   她怔然半晌后,微微笑了,轻声问:“太后疑我?”   “是哀家老眼昏花,记不得皇后颈下是否有‘青砂’了。”   “太后,那童谣说的是‘鸾’,妾既聘与陛下为妇,为何是鸾,而不是凤?”   “可哀家记得,从前明贞太主起宫台,作了‘丹鸾台’”   “妾母封爵比诸王,用鸾不僭越。妾住的是从前太后所居的椒房殿,执的是太后用过的金印,便真是谶言有所指,也该是凤吧?”   郑太后冷冷一笑:“是凤是鸾,就要看有无‘青砂’缠颈了。”   朱晏亭哑然片刻,将目光从太后身上挪开,直视前方,面无波澜,语气笃定,淡淡道:“我颈侧无痣。”   郑太后覆掌于膝,好整以暇:“哀家也有意为皇后一清谬语,太医令,验伤吧。”   ……   当女侍医擦拭掉覆在皇后颈侧的厚厚脂粉,露出底下横陈的伤口时,太医令的面色就变了。   与女侍医暗暗对了几个眼神,女侍医靠近细看,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   她深深埋首,不敢多言。   太医令抬头看太后,张口欲说什么,欲言又止,满脸为难。   郑太后没有料到他们看了伤会是这种反应,皱眉:“怎么回事?”   太医令结结巴巴,脖子一梗,硬着头皮道:“禀太后,这……这已看不出是什么伤了、仿佛是……是……是咬伤。”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太医令声音细若蚊蚋,脑袋几乎埋到地砖上去。   郑太后骤然变色,袍袖险些将案上幽幽生烟的博山炉打翻了去。   朱晏亭眼睛闭着,坐得背脊挺直,声音凛然,对太医令:“太医令可还要验此伤是何人所为?”   师广忙不迭摇头,身体往后缩,膝行退至殿中。   这样看来,太后不顾皇后劝阻,坚持让女侍医擦掉粉的一刻,场面就十分难看了。更遑论擦开看到的还是这样荒诞的一幕。   如此这般,显得太后今日的行为也荒诞不堪。   而坐在殿中执笔墨的小黄门还在一五一十,依照太后的吩咐,照着场景,录下将要送到宣室殿的脉案,狼毫端正的在竹简上滑过。   “先住!”郑太后出声喝止他,有些急躁望向太医令:“这……怎会?”   偏偏此时皇后睁开了双目,问:“母后究竟想查出什么样的结果?”   郑太后一时答不出,只觉得血逆上行,一股热流猛撞额上,不由自主歪了背脊,靠在扶手上。   朱晏亭看向小黄门,吩咐:“接着记吧。”   她又转身问匍匐在地的太医令,声沉如水,徐徐道:“我伤深否?当用何药?一日几次?可否沾水,能否再傅粉?”   “有劳太医令诊断,录上脉案,并呈陛下御览。”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第一更,第二更还在写。   昨天经过我基友转达,回答文下小天使一个类似小彩蛋的问题:女主身上究竟会不会闻到生辣的味道?   这其实并非作者小说之言硬拗堆砌情景,是去年在长沙博物馆闻了出土的古香仿制品,也买过荀彧的十里香复原品来品过,辛追夫人是湘楚地区的贵族,生活习性对女主习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他们喜欢加丁香,丁香的味道是真的有点辛辣。汉朝用香在熏屋子这个意义上,更多偏向于辟邪和卫生保健,味道真是微辣,是好闻的,也真有点上头。这里是在架空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个小小的还原。   感谢这位小天使,连这里都看得这么细,让我觉得没有白用心思。   另外要跟大家道歉,我因为是很容易受影响的人,所以一直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评论,失去了跟大家互动的乐趣,也错过了很多小天使的鼓励,错过接受你们批评指正的机会,但是想想,回过头专心致志为文负责,才是对你们最好的回馈。   感谢你们所有的支持,以及批评。我会继续努力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榛子婧 2个;31194166、禄少66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istycloud 60瓶;苏沐秋媳妇儿v 43瓶;无黑病中知、森屿 10瓶;纳兹 5瓶;离你远一点 3瓶;容祯、干禄 2瓶;洛书、shelly、独舞半夏、潜水 1瓶; 第32章 长安(九)   燃灯时, 从长信宫出来的脉案,才传到了宣室殿皇帝的案上。   被内侍放在了案台显眼的一角。   齐凌从宣室殿前殿回来, 大将军李延照跟在他身后。   他进殿时还在笑, 声音清朗轻快“卿可好好看了楼兰使节?”   “见过了,听说是楼兰老国王的第八个儿子,不仅恭贺陛下大婚, 也顺道送来长安作质子。”   说话间,宫人奉上茶来,皇帝坐在了大案后, 接过茶盏, 轻呷一口:“楼兰王, 是儿最无信。”笑骂:“说好的大儿子送给朕,小儿子送匈奴。年前匈奴派兵大军压境与他打了一回,就反过来了。真是个陇上草,墙头柳,望风就倒。”   压一压手,示意李延照坐。   李延照行礼坐下,将茶端正摆在身边雕几上。皇帝在宣室殿见诸国使节, 只让他、丞相以及大鸿胪作陪,之后又单独留他下来谈话。   即便李延照向来深得圣心, 也鲜少如此明显感觉到皇帝对他的重视。   他心情畅快, 满面笑容:“陛下息怒,楼兰这等小国,惯于依附,两面讨好, 谁都不敢得罪。”   “不敢得罪匈奴, 就敢得罪朕?那楼兰小王子乳臭未干, 匈奴都不要,朕又为何要?”   李延照听出他的心思,试探着问了一句:“不若,末将也派几个人去一趟楼兰?”   那边静了一静。   茶烟氤氲,模糊皇帝的面容。   他把玩着茶盏,发出细微“咔、嗒”的声音。   忽然合盏:“派个……年轻点,有勇有谋的。携锐士五十人去一趟,将那毛小子送回去,给朕带一个他的成年儿子回来。”   李延照吃了一惊:“五十人是否少了点?”   齐凌慢慢道:“不能太打眼。”   李延照明白过来——西边小国固然需要控制,然而内患未平,第一要务仍非西顾,不能太过于打眼。   此时此境,谁能当此重任就成了很大的问题。   李延照提了好几个人,皇帝都不满意。   “李弈如何?”齐凌忽然问。   李延照讶然,李弈曾在琅琊当着诸使的面大大拂了皇帝的面子,虽然后来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放出来做了个羽林郎,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表现,不知皇帝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名字。   “朕查过了,此人以前是我姑姑麾下猛将,平频阳之乱的时候,刘广衣就是他杀的。那时候他才不到弱冠之年。”   频阳之乱是先帝执政晚期发生的一次叛乱,端懿皇太后崩后,其母家串同频阳王谋反,被先帝铁腕镇压。章华长公主齐腃也奉命征讨叛军,提携章华国兵马击败了频阳王主力刘广衣,李弈此战一战成名,在章华当地颇有盛名。   一个久负盛名,却已被废黜的封国大将——   李延照揣度君心,这样危险又重要的任务安排给李弈,不仅可以试探他的真本事,也可以试探他是否忠诚,便道:“此人勇武,以一当百,或可一试。”   君臣二人当即定下了人选,又商议了几句旁的事,临了要走时,齐凌忽然对李延照说:“你有个族妹也待诏掖庭了?”   李延照笑道:“是,族妹李绥,蒲柳之姿,蒙陛下不弃,现已待诏掖庭。”   齐凌视线从他身上,移回了桌案面上,望着那一卷标注了长信宫的脉案,目光逐渐幽深。   “朕……欲封她为婕妤,赐居披香殿。”   李延照眉梢掠过喜色,还未来得及谢恩,又听君王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你回去,给你帐下长史南恒升个官。”   南恒是婕妤南夫人的父亲。   李延照心里狐疑乱生,不知封自己族妹、与给南恒加官有什么联系,满头雾水却不敢问,只得唯唯应诺。   这时,少府太官令已等候在宣室殿外,等候传膳。   李延照忙行礼告退,转身出去的时候,正好和掌管后宫掖庭的掖庭丞、内监景轩撞了个对面。   后宫没有皇后的这三年,景轩一家独大,他的掖庭之下辖制的就有十多个低位宫妃,是众人巴结的对象,可谓风头无两,权势滔天。   李延照贵为大将军,也听过他的名号。   李延照想和他打招呼,没想到景轩面色明显变了一变,避开了他的目光,快步进了宣室殿。   ……   掖庭丞景轩走后,齐凌才翻开搁在案上的脉案,黄黄一小卷,封着长信宫的泥金。   他摘去泥金,在灯下缓缓摊开。   逐字逐句,细细读完。   曹舒进来询膳的时候,正看见皇帝毫无仪态的靠在靠背上,仰着头,一手捏着一封卷文,一手盖着自己的眼睛。   “……陛下,太官令备好飧食了,何时传膳。”   皇帝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隔了一会儿,曹舒小心翼翼提醒道:“陛下今日说过,飧食后去长信宫看望太后。”   他不提则以,提这一句,皇帝猛地抬手掷过了脉案,竹片撞地,清锐一声。   “不去,丢人。”   ……   掖庭丞景轩从宣室殿出来以后,脚下极快的向宣室殿以北的椒房殿走去。   未央宫里没有秘密,今日太后与皇后几乎放到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已传遍了千楼万阕。   所有人都在暗中观望局势。   郑太后是今上亲母,作了将近二十年皇后之后又皇太后,河西郑氏在先帝孝明一朝就屡获封迁,隐有成一脉豪族之势。   而新来的皇后与太后比起来,母家几乎可以算作寒族。   太后在皇后获封第二天就发难,在众人看来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毕竟郑氏女才是太后真正中意的立后人选。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发难,在众人设想中该是任人拿捏的皇后居然没有落下风。   从长信宫里传出来隐晦的两条消息“陛下婚后首日就荒废了晨参暮省”“整整一天,太后的脸色都不好看”。   这其间,蕴含着无数可作的文章,稍微敏感者,就能嗅出是什么风向。   而景轩的手里,此时还捏着第三个足以震动整个未央宫的消息。   景轩身形枯槁,微伛偻背,穿着一身青色袍服,手肘搭着雪白的麈尾,双手捧一明黄绢卷,腰间挂明晃晃的“掖庭”铜印,身后领着四五个身量还未长足的内监。   巍峨的椒房殿,这夜灯火通明。   殿前双阕如丹凤舒展开两翼,廊腰缦回的复道如缠绕丹凤的霞带,景轩自宣室殿从复道至椒房殿,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他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叩至椒房殿阶前,递上了自己的铜印。   椒房前殿满溢新刷上的椒泥芬芳,洁白氍毹,桀靴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景轩前驱入殿,即行叩拜大礼:“奴婢景轩,暂掌掖庭诸事,叩见殿下,殿下千秋无期。”   “起来吧。”未曾谋面的皇后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景轩再拜之后站起身来,弓着背,眼皮上撩,见皇后容色极艳,却只着一身常服,端坐在案,案上堆了几卷书轴,雁足灯下摊开一卷,不知写着什么。   她对自己礼重,眼离了卷,在砚台前搁下了笔,望过来:“孤本意三日后再传召诸内廷丞吏,掖庭丞却来得早。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景轩将双手奉来的黄绢小心翼翼递给内监。   朱晏亭摊开绢书,见其下“皇帝之玺”,复移目自右上方看。   圣旨的内容令她微微有些吃惊——这是一旨将婕妤南夫人褫夺封号,当即逐出兰池殿,降为二百石待诏,重归掖庭辖制的圣旨。   “这是按照陛下今日口谕代拟的诏书,已加印,陛下圣意,宣旨之前先请殿下过目。”   朱晏亭看罢,缓缓合上绢书:“她因何罪见责?”   景轩语气平静的说了四个字:“不敬君上。”   事实上,自皇帝东巡归来,这位昔日最得盛宠的夫人还连皇帝一面都没有见过,更遑论作出不敬君上的行为来。他心知肚明,他料皇后也心知肚明。   朱晏亭容色不改,将绢书卷回去,递给内侍,内侍又传回景轩手上。   “孤知晓了,办事去吧。”   掖庭丞忙着去宣旨,黝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口。   朱晏亭重新看向山形架上的笔,挽袖,重新提起笔。   她案台上摊开的卷宗里,是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一个一个看过,在旁注文,写完后又吹干了墨迹,望卷沉吟。   过了一会儿,曹舒亲自过来通报:“陛下歇在宣室殿了,请殿下早歇。”   又道:“陛下已看过脉案,嘱咐您……记得用药。”   “多谢陛下挂怀,请阿翁带我转达,嘱陛下早歇,明日千万早起。”   “……喏”   送走曹舒之后,鸾刀扶着朱晏亭到内殿,为她解散发髻,篦开头发。   屏退随侍宫娥,小声说;“关眺查过,是兰池殿女史画的殿下画像,想必陛下那边也查出来了,才会处置得这样快?”   鸾刀话中几分唏嘘:“听说南夫人是陛下一手扶起来的,禀绝貌,擅歌舞,曾经宠冠六宫,若不是至今无子,已封了美人以上了。原本以为她要为祸害殿下,定然极为难缠,没想到处置竟然来的这样快。”   岂止是快,简直又快又狠,骤如雷霆,令人毫无喘息之机。   御旨在这一日连夜就发了下去,南夫人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南夫人是受了谁的挑拨,事实是,她作为皇帝的人,当了旁人手中的刀。   齐凌一定对她失望之极,故而毫不留情褫夺了封号,打入掖庭,她几乎不可能再有翻身之日——妃嫔入掖庭之后只得靠着掖庭丞的举荐承宠,而掖庭丞不可能再进她触怒圣颜。   这是随意打发个所在,按照比轶两百石,养她下半生了。   她的一切来自于皇帝。   也可以轻而易举被皇帝只手翻复。   朱晏亭忽然笑了笑,拿着玉簪子,轻轻以玉摩挲着自己的额头,玩笑般的道:“这南夫人,和我真像呢。当引以为鉴呀。”   鸾刀不以为意,笑道:“殿下是谁,她是谁,岂能放在一起比。”   朱晏亭只是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卯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榛子婧、Styx、金金金金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巴拉拉小魔女??? 20瓶;奶味咕、王嘉尔女朋友 10瓶;疏星、乔木不在南方,、一砚灬丨笔墨 5瓶;kyra、秋风送爽 3瓶;青鸾 2瓶;潜水、江月白、阿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长安(十)   伴随婕妤南夫人从兰池殿黯然退场, 悄然而至掖庭的是夏日造访长安的一场罕见疾雨。   密云滚滚,闪电交错在未央宫的复道之间, 而后铮铮落瓦, 猛敲瓦檐。   宫车轱辘转动声,载着曾经宠冠六宫的绝色美人,穿过永巷。   纵有人撑伞, 南夫人的裙裾也被雨水所湿,乌发也湿重的堆于肩头,车里装着君王盛宠时赐给她的箜篌。   她到掖庭的消息, 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瞬息之间, 流窜于宫檐墙角,冲塞于人手口相接之间。   惊雷炸响。   因天阴之故,椒房殿内白日也燃着灯,电光交映焰光,摆在案牍上的“皇后之玺”通体黄金雕成,螭虎匍匐其上,腹中牵出一条光华慑人的红色绶带——是统领内宫, 主掌内省诸事,并可调动部分未央宫卫队的凭证。   玺旁, 放着镌刻朱晏亭名的新制黄金私印, 是用作椒房殿诸事以及动用长亭殿库房的凭证。   鸾刀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置黄金一匣。   这一日,椒房殿正在会见“三卿”。皇后执掌内宫之后,等同于开府治事, 设椒房殿“卫尉、少府、太仆”三卿, 各卿再配置丞、五官、功曹、长史等辅佐, 负责内宫诸事。   椒房殿权力中枢设在椒房殿的“玉藻台“,官职者三十二人、佐者五十人,一共将近百人,的要由内监、女官担任。   玉藻台开始运作之后,只要是关于内宫的大小诸事都要从这里决议、诉之皇后裁决,再加凤印分发执行。   从前因为后位空悬而分置太后长信宫、未央宫诸所的权力将一样一样的收回来。   朱晏亭拿到印绶以后,少府就递交了一份玉藻台官职名单。   并暗示她“殿下可悉决之”。   少府原本以为这个皇后远道而来,长安无亲族依傍,必会对玉藻台的安排翻来覆去调整,尽可能安插熟悉的人手。   出人意料的是,朱晏亭看完少府递交的名册以后,未对少府拟定的玉藻台官职作出任何改动,只是将长亭殿的女史关眺调了补了一个不高不低的缺,便发下去定了。   今日,正是三卿卫尉司马谨、少府谢卿、太仆顾仰初来椒房殿任职的日子。   三人虽是内监出身,也是比轶千石的高官,着青色官服,挂“椒房玉藻”铜印,恭谨站在殿内听训。   朱晏亭身着丹霞色双裙,挽青帔,因新婚之故,发上戴着华美庄重的赤熊罴华胜,步摇垂下粒粒温润生光的珊瑚珠。   她莲步轻移,轻轻启口——   “前日,有人谏孤,可任往日我母所居长亭殿宫人到玉藻台任职,免掣肘于人。”   “我对她说,少府选来的都是在未央宫十载以上的宫人,均为层层选拔,熟知宫务者,我很放心。倘若随意择选亲而无能之辈——无能之祸,甚于不亲之祸远矣。”   “何况孤并非只是长亭殿之主,故当最初就敞门尽纳,将清水泥沙一并收进来。”   她站定,目光在面前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汝等从前从何而来,孤一概不问,从今日起,你们作为椒房玉藻台三卿,作我的臂膀,协我共理六宫事。今日明陈规则有三。”   “其一,从今日起,未央、长乐、明光三宫、一百九十二殿,一切内宫诸事,皆归椒房殿统领。”   “其二,一切从椒房殿发出的诏令,加诸玺印,令行即效,勿论哪宫人皆不可再做更改。”   “其三,尔等只听令于孤一人,上至陛下、太后,乃至诸宫夫人、少府,若有他令,需禀我待决。”   “我不愿定许多繁琐规则,犯其他小错或可豁免,只这三条如违必严惩,你们可记住了?”   三人垂首应道“诺”。   朱晏亭微微颔首“赐金。”   就在这时,少府谢卿忽而微微抬首,小声询问:“殿下,倘若宣室殿有要紧的吩咐,来不及了,也……要先呈殿下吗?”   他身宽面圆,一派敦默和缓的脸,眉梢轻动,语气却含着些微不著痕迹的讥诮——   这是混迹未央宫十数年的老内官,对一个初来乍到不明深浅、无母家傍身的皇后微小的、淡淡的嘲讽。   诸人皆知,今上强势,不比先帝温和脾性好。   虽然皇帝一般不插手内宫的事,但是难保有些妃嫔废立、移宫易殿的圣旨。   更何况,还有长信宫的太后不愿放手。   皇后一来,就要确立椒房殿统驭六宫的绝对权威,在未央宫老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少府谢卿故意出言嘲弄,也是存着一分愿意让皇后撵去,也不愿跟着她在椒房殿吃亏的想法。   朱晏亭目光停在他的面上,这时恰好窗外一道闪电划过,耀亮了少府谢卿被青色锦袍裹起来的滚圆身躯,他断定自己收敛人心之初,不会重罚,腰板挺直,有恃无恐。   说不定驱逐他,反倒合了他的意。   这道闪电,同时也让她眼角恰如其时的,扫到了殿门外一角玄底金线的衣角。   她唇角忽有了一缕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笑容,话到嘴边,复又斟酌,添上溢美之词:“昔者乾坤阴阳各守其序,是故唐虞成康,垂衣裳而天下治。陛下是贤明之主,我等众星拱北辰,各司其职,做分内之事,陛下怎么会见怪呢?”   少府谢卿小声道:“可从前的规矩,宣室殿下来的旨意,是不需要再请示皇后娘娘的。”   朱晏亭疑惑:“从前有皇后么?“   谢卿面色微僵:“这是未央宫的旧礼,先帝在时就是如此了,殿下要改,恐怕要先请示陛下的旨意。”   朱晏亭点点头,轻应了一声。   “那你就替我去请示陛下吧。”   说着,给他使了个往后看的眼色。   少府谢卿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身后传来了皇帝近侍曹舒的声音,然后便是齐刷刷拜倒之声。   竟不知皇帝何时赶到,在背后听了多久。   他吓的魂飞魄散,身塌腿软,转身拜倒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脚步没有停歇,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禀……禀陛下,奴婢章台使谢卿。”   “章台使谢卿……”皇帝的声音沉吟着,思考了片刻,突然笑了笑:“朕给你一个好差事。”   谢卿抖若筛糠,正不知是祸是福,只听皇帝清朗的声音想起来,带着几分玩笑的不羁之气。   却如窗外的惊雷一样,猛然炸响在他的耳边。   “你喜欢循古,不若就替朕去问一问先王,你说的那个未央宫旧例,到底应当改不改?”   说着,不等他求情,大袖一挥:“拖下去。”   ……   朱晏亭料到皇帝会发作,却没有料到处罚如此激烈,见他面上隐隐泛青,眉目之间阴沉得要拧下水来,断乎不是为一内侍动怒至此。   忙使个眼色,殿中人登时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不多时候便很快安静下来,殿内只剩下二人,窗外激烈的雨声更加凸显。   齐凌坐在大案后那张金凤莲花缠绕的凤座上,凤座上的明珠珠光润泽,半点浸不入他黑沉沉眼眸收敛的风雷暗涌之中。   朱晏亭面有犹豫之色,她在脑海中回忆,却完全搜寻不到父母之间有情谐的片刻,因此并不知道作为妻子,在夫郎恼怒的时候当如何软语开解。   妆奁之间有一把还没收去的纨扇,她执入手,携入怀袖,走到皇帝身侧。   见他一个人便将凤座霸占无几,道:“陛下,您往旁边挪一些。”   齐凌蓦然抬眸,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看了一眼。   朱晏亭不以为意,俯下身靠近。   她身上温热馨香的味道逼近,齐凌下意识往侧边靠了一点,便让她得了空,挨着坐了下来。   黄金凤座宽阔,虽坐两人也绰绰有余,然因他坐姿霸道,朱晏亭只坐着一角,朱红裙裾与他玄袍交缠到一处。   她手中慢慢将衣裳各自分离开,打起纨扇,双目定定的,目含深意,将皇帝面上的表情一点不剩的收入眼底——   “陛下何故动怒至此?”   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递给她。   “自己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跟所有人说声抱歉,上周开始作者身体非常糟糕,吊了四天的水,未能及时更新。回来以后迟迟找不回写文的状态。这几天白天要上班,已经连续三天晚上发着呆,对着屏幕到天亮,就是找不到灵感,又不愿随便落笔,感觉写出来的所有都不对劲。   我状态越来越差,身体和心理都出了不小的问题,工作也请了假,可能需要暂时离开一小阵子找回状态。   非常对不起大家,我诚挚的为我鸽了你们的行为道歉。此后此文不再申请榜单。我承诺短暂休息之后,会一章一章认认真真的写完。   此文现在进度大概过了四分之一的样子,前几天我已经写下了结局,还想追下去的读者放心,我一定不会坑。   最后,诚挚的对不起,向你们鞠躬,对不起。   本章留言有红包,先发一波。之后的由我基友代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長樂、一泓月、mmvicyeah、梦里不知身是客、26003801、沧海月明、九江、li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元 66瓶;尘落 40瓶;安逸是杯情花毒酒 31瓶;言檀 20瓶;大猫小猫 17瓶;ann、进击的多多洛 16瓶;晋江□□、金金金金鱼、先仝 10瓶;晒干的比目鱼、扣肉很好吃、不知道、醉卧莲 5瓶;琭琭如玉 3瓶;淇水滺滺、洛书、FantaLimón、干禄 2瓶;阿九、Snow、28939864、琴酒、布娜娜先生、碎碎念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长安(十一)   御史台有监督百官、匡正君主的职责, 虽然有时候会故意发一些言之无物的上表体现自己的存在,但是认真起来要上谏的时候, 上书规格、封装的形式是完全不一样的。   齐凌拿的那封上书, 是御史台最高级别的上书,代表御史台对它的高度重视。   朱晏亭就着他的手,展开一看, 原来是对齐凌婚后休沐其间,荒废对郑太后晨参暮省行为不妥的诤谏。   她默默读完。   思忖片刻,在齐凌冷冰冰的眼眸里, 迟疑着启口——   “……陛下以孝治天下, 如若陛下不孝顺太后了, 天下臣民如何孝顺君父呢?此行是十分不妥。”   说出来的话与御史台上书如出一辙。   齐凌顺手就将那封书卷一卷,往她额上敲去。   他动作极快,袖里带风,朱晏亭愕然抬首,却发现竹片在眼前来势骤然止住了,“啪”的一小声,轻轻敲在额发上, 几乎没有力道。   然而竹简之后,君王的脸比刚才更加黑沉了:“你不知道朕为何荒废?”   他将“你”字咬得很重。   朱晏亭慢慢将被他竹简挑乱的鬓角抚平。   大殿中空空荡荡, 没有其他人。   她语气平和的开口:“妾知道, 陛下是为妾好,让太后不至于太欺负我。”   这话说出来,君王的脸色才软和了些许,把玩那简书:“还有点良心。”   朱晏亭笑了笑。   郑太后的这一局其实很好复盘——   稍微查一查, 就知道童谣是十几年前就有的, 最初不可能是南夫人散布出去。   而朱晏亭七岁进长安, 在未央宫见过的只有寥寥数人:先帝、端懿皇太后、七岁的齐凌,还有就是郑太后。   在下一代立后立场上和她立场最冲突的、知道她脖子边有一个痣、并且有力去散布谶言的,只有郑太后一个人。   本来,这一击防无可防。   对方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了线,这首歌谣一度在长安传唱,只待有一朝万一真的是她封后,只不动声色挖出来,便能给她重挫一击。   至少能埋下群臣对新后的忌惮之心。   坏就坏在,郑太后贪心了,她想用这一首童谣一箭双雕,同时打击齐凌亲手扶起来的南夫人,为族女郑韶铺路。   所以玩了一出借刀杀人的把戏,使南夫人表面上来出这个头。   可是人越贪心,同时操控的棋子越多,缔造的局面越大,越容易使自己的目的暴露,因为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欲望和私心。   南夫人愚蠢的在长亭殿埋下内线,使阴谋提早暴露,让朱晏亭有了防范,从而使关眺留意,提前通报消息,给了应对的时间。   十之有八,皇帝能够及时相助,也是从南夫人这里查出的破绽。   一颗不大聪明的棋子的小动作,便能让满盘皆输。   朱晏亭道:“陛下已经帮助过妾两次了,接下来交给妾罢。“   她缓缓将他手中文书卷好,装入绸封,再送回他手里。   “女子的事,何劳陛下亲自动手呢?请陛下明早按时向太后问安。”   齐凌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时,下意识抿紧了唇,薄唇的线条如刀刻一样的很锋利。   相工说,唇薄之人大多薄情,他便长了一副望着不会为情感耽误的脸。   他同意了,只叮嘱了他的新后一句:“注意分寸。”   朱晏亭眼眸微抬,羽翅般温柔又细碎的目光划过他的面:“陛下说的是哪种分寸?”   齐凌淡淡道:“太后与诸王不一样。”   直到皇帝走了很久以后,朱晏亭还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思考他所言的“太后与诸王不一样”究竟有什么深意。   她在心里慢慢凝聚所接触这些日子她的丈夫表露出来的特质,揣测他的志向、情感、喜好、底线,来为自己决策提供更多的思路。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皇帝顾念母子亲情。   太后和诸王并没有分别,都是争夺一块肉的狼。   天家无亲情,这是她多年前接到来自“舅舅”那一道密旨时就了悟的事。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性。   朱晏亭揣测,应是当下皇帝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安定内政和平衡诸王上,立后是为了他长远利益下的决策,虽然短暂性忤逆了太后,他也不愿意在这个关头逼迫太后太紧,免得太后和诸王勾结一气,给他削藩之路平添阻力。   应当是这样。   ……   第二日,皇帝如常前往长乐宫晨参暮省,过问太后病情,母子二人和谐如前。   皇后也表现得非常尊敬太后,每日到的比皇帝早,走得比皇帝晚。   天气渐热,老人身体小恙不断,朱晏亭亲奉餐食,侍羹汤,捧药盅,色色亲为,无丝毫贵女娇滴滴的做派。   这日午后,在朱晏亭例常侍药时,郑太后不耐的歪过头,避开了她奉来的一勺药汤,转过身朝里躺着。   她病中声嗓沙哑:“我不信你不恨我,不必假惺惺的,拿乔做派。”   朱晏亭垂首搅和着碗里棕褐色汤汁,声音微低:“阿母,高堂是天,妾譬如仰承天光之野葛丝蔓,唯盼雷霆雨露,岂敢怀怨呢?”   一听见她操着慢吞吞的语速,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郑太后更想起当日被她设计之耻,翻身坐起,一扬手,狠狠打落了她手中的药碗。   那是个漆碗,撞在砖石地上闷闷一声,骨碌打转儿,药汁溅了朱晏亭一角裙裾。   “休要再说这些矫饰之语,你越是这样,哀家越是觉得你可怕。”   朱晏亭手中一空,怔了片刻。   她眉也没皱一下,只侧目扫过殿中宫人,立刻有人上来收拾清理。   “传少府太医丞,再熬一碗药送来。”   起身去侧殿更衣。   郑太后怒道:“你去罢,哀家以后不会再用经你手的膳食汤药。”   宫人皆诧,天子奉孝道治天下,太后不再食用儿媳的供奉是很严重的事,等于在向天下宣告这个儿媳不孝顺。   虽不如那早就散步在长安的童谣来得致命,也足够引起御史台的重视,参一本下来,对皇后名声也是大大不利。   这也是太后表面上能拿出来的最大的威胁了。   朱晏亭心内生疑,背影凝滞片刻,却并未停留,直转入复壁去了,低声向身畔内监吩咐了一句话。   皇后换好衣裳再出来时,新的药也熬上来,上头还冒着热丝丝的气。   她伸手贴着漆碗试探温度,端着药碗,坐到太后身边。   老人背对着她,一动也不动。   朱晏亭望着她枕上银发,若有所思:“初见之日,太后念旧情,对晏亭百般垂爱,缘何短短两月,厌憎如此呢?”   郑太后背影微微一僵。   声冷嗓瑟:“我不愿见到你。”   “太后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与妾和睦了?”皇后的声音也不着痕迹的冷了下来。   郑太后:“你退下吧,经你手的,哀家都不再用了。”   这个情形,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朱晏亭忍耐达到了顶点,见郑太后愚顽如此,一意要将这些桎梏戳到明面上,面沉下来,默不作声将药碗搁在了托盘上。   冷声:“传进来吧。”   郑太后还是没有转回来,但她发僵的脖颈,微侧的身躯还是透露出了她的疑惑。   只见一身着紫罗缎,头梳出云髻,身段袅娜,杏目含水的美人在内监指引下跨进宫门,远远的跪拜下来,额头触地,行匍匐大礼:“妾身郑韶,叩见太后殿下、皇后殿下,伏愿太后殿下、皇后殿下长乐千秋。”   郑太后忙坐起身来,朝她招手。   “阿韶?你怎么来了?过来。”   河东郑氏,是名门望族,养出来的贵女礼仪得当,行为得体。郑韶行动悠缓,步摇轻晃。   靠近时,朱晏亭下巴微侧,点一点搁药的托盘,对她说:“郑氏,奉药给太后。”   “喏”   郑韶温顺端过药。   郑太后的面色霎时有些难看,她说过不再用皇后进的食药,郑韶端着药靠近她时,她抿紧唇,向郑韶微微摇了摇头。   郑韶登时面色一白,夹在当中,不知当进还是当退。   朱晏亭微笑道:“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奉给太后。孤自小长在封地,不如你灵巧,又与太后亲厚。”   见她还不动,催促:“快,耽误了太后用药的时辰,可要问你的罪。”   “问罪”一句,她虽是笑着说的,语调却已沉了下来,不似玩笑。   郑韶吓得肘弯狠狠的颤了一下,勉力抓紧托盘边沿,背后已渗出阵阵冷汗,一双妙目如鹿,哀祈的望着她的姑母。   郑太后忍无可忍,重重拍在榻边上,乌木沉沉,钝响震堂。   “你不要太放肆。”   朱晏亭一怔,忙站起身来,走到郑韶身侧,揽袍下跪。   她一跪,郑韶与满殿的太监宫人立即齐刷刷跪下。   朱晏亭目光盯着太后,在后者盛怒逼视下,缓缓道:“妾若有罪,太后当治妾以国法、家法。   郑氏若惊扰懿驾,妾亦有统领六宫,总率御嫔之责,不敢徇私包庇,否则难服六宫之众。”   郑太后声音颤抖,指着她道:“你……你分明是在为难她。”   “郑氏待诏掖庭,便已是太后儿媳。让她协助我,服侍太后用药,这是什么为难呢?”朱晏亭满面惑然。   郑太后胸口起伏,气息牵扯喉咙,低沉沙哑之声:“好啊你,朱晏亭,你敢威胁哀家。”   朱晏亭面色变幻的很快,刹那间,就像是被一粒石子投入了涟漪又平静的水面,她站起身来。   莲步无声,慢慢靠近。   俯身低头,唯有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很低很低。   就像是廊檐间柔风细细。   殿堂上帷幔起落。   “太后觉得,各退一步,怎么样?”   ……   “你说,太后今早打翻了皇后奉的药?”   宣室殿,在曹舒小声的禀报里,齐凌眉头微蹙,一笔凝在绢书上,洇出一滴不大不小的墨迹。   他翻回来看看绢书的署名,眉头皱的更深了。   “是,太后发了不小的火,还说,以后都不再用皇后侍奉的药食。”   这等于传出天下作话柄。   齐凌轻轻吸了一口气,撂开笔,端起茶。   侍奉笔墨的黄门忙上前,用细绢试图清除污迹。   “皇后呢?她就站着看着?”   “皇后……传了掖庭待诏郑夫人。”   “传了谁?”   “郑夫人,郑韶。”   皇帝哑然失笑:“……亏她想得出来。”   皇后有统御六宫的权力,得到了金印,组建了玉藻台。郑韶再有太后罩着,其人、其册、都毫无疑问属于皇后管辖范围。   郑太后总不能把人弄到长乐宫去。   虽一个郑韶不足为惧,郑氏随时可以换别的女子进来,不过只要朱晏亭还是皇后一日,御嫔都归她辖制。   短期内要废后,显然不现实,郑太后现在的态度顶多只能影响她,还不能动摇她的后位。   目前的局面是立后快如雷霆,尘埃落定,大赦天下,连金印都交付了,新后风头正健。   郑太后要为家族打算,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让郑氏女先诞下皇子,再图谋后位,无论现在都绕不过皇后去。   朱晏亭靶抓得很准,提出郑韶这个缓冲,郑太后和皇后估摸着能短暂和解,各退一步。   内监还伏在大案上清理绢布,皇帝暂时不便接着处理公文。   他一指顶着盖盅的边缘,歪在那里休憩。   神思一走,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皇后在玉藻台诸事上的表现,不小气,又拎得清。   对着根基深厚的郑太后,竟也不落下风。   他觉得自己没有看走眼,朱晏亭这个皇后当得好,事情桩桩件件办的,很合他意。   曹舒见皇帝笑了,神情和缓,以为圣心大悦,长松了口气:“奴婢也纳闷呢,后来太后又和和气气的了。还留皇后一起用了飧食。“   “……”齐凌忽然警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抬出了郑韶,按照太后的性子,能和气已经难得了,留着一起用膳,未免亲厚得太反常。   曹舒此时,额上已经有点微微的虚汗。   颤颤巍巍道:“掖……掖庭丞,景轩刚来过。今日掖庭只递了郑……郑夫人的玉册。说是玉藻台的意思。”   “……”   齐凌陷入沉默之中。   他有些怀疑,以为是诸事烦扰,自己记差了。   便向曹舒确认:“朕今早是不是说过今晚会去椒房殿?”   “……”曹舒不敢说话。   事实上,他亲耳听见了这句话。   陛下今早在长乐宫向太后晨省、皇后送他出来的时候,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他明眼看着,殿下的脸色立刻就白了白,这个痕迹很细微,但是瞒不过于察言观色此道臻于化境的曹舒——殿下不乐意。   曹舒不能、也不敢判断,今晚掖庭反常的只送来郑韶的玉册,究竟是皇后与太后达成了某种默契,还是皇后就是不想让陛下去椒房殿?   抑或两者都有?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颤。   皇帝又笑了,这一笑和方才的笑全然不同,说出的话一模一样,因他微微咬牙,口吻听着天差地别。   “亏她想得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感谢在2019-11-06 20:09:31~2019-11-12 12:3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禄少666、寻安、阿元、菜妈、米粒、otaku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S、榛子婧、qianpopo、bell、阿朱、九江 2个;爱未央、Styx、金金金金鱼、晴峰笔鹤、淇隰之泮、水水、灼雪、26127034、梨雨、lin、好好说话、3647339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雾深山暮 53瓶;陆之湘 40瓶;要豁达! 27瓶;酒润平生、清漪涟陌路 20瓶;兔兔那么可爱不可以次 15瓶;高冷的小师妹、木星上的雨、疏星、花花快跑、水水、包邮区佳人、唯伟、早坂紫、之之快更新、阿元、追啥啥断更 10瓶;lullaby、进击的多多洛 9瓶;Hahahaho 8瓶;潜水 7瓶;离你远一点、无黑病中知、我不吃香菇 6瓶;宿晚、甜蜜菠萝、又没有晋江币了!、仙女FAY 5瓶;鲤鱼摆摆 3瓶;Snow、锦绸、秋风送爽、云在青天、FantaLimón 2瓶;sapphire、南微、上山不止水、Stila Wang、远山淡影、碎碎念珠、什什晓、木虎、馥绿豆、Daisy、20953831、超可爱的冰阔落、小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长安(十二)   天色已黑, 椒房殿处处灯火通明。   鸾刀早上接到宣室殿的消息,带着宫人做好了准备, 准备膏沐之物、点上少府送来御用的熏香, 一切皆备,却被告知皇帝不会来了。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朱晏亭刚刚从太后的长乐宫用了晚膳回来,说话时还解了头上沉重的黄金华胜, 搁在妆台上,面色淡淡,混不在意。   鸾刀面色发白, 屏退了其他侍女, 为朱晏亭解散了头发, 手细细按她发间,轻按细揉,为她缓解疲惫。   “殿下……”   鸾刀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悄声问道:“您……您怎么惹陛下不开心了?”   帝后大婚过后,皇帝第一次要到椒房殿,就被太后族女中道截走, 场面非常不好看。这个消息只怕现在已经在未央宫如投石入海,激起千重浪。   朱晏亭望着镜中的自己, 笑道:“阿鸾无忧, 掖庭是按我的意思办的事。”   鸾刀这一惊非同小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为何?是太后……是太后为难殿下了?”   “这倒不是。”   让太后族女郑韶在诸夫人中最先露脸,与其说是被太后逼迫而不得不做的妥协,不如说是她一早的打算。   如果要有人获得皇帝的宠爱, 最好是郑夫人, 也只能是郑夫人, 这对她利大于弊。   朱晏亭卸罢妆,走到塌上坐下,手从袖中伸出来,轻轻按住鸾刀冰凉五指安慰她:“我早有安排,阿鸾千万不要担心。”   她的气定神闲让鸾刀稍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哭笑不得,低声欲劝:“嗳……殿下怎能安排您夫郎的……”   即便长公主这样的人物,婚后发现了兰舒云与朱恪苟且之事,也是勃然大怒,当即将兰舒云逐出丹鸾台。   朱晏亭的“安排”两字,听得鸾刀心惊肉跳。   再如何端庄不妒,如此也过了些。   “皇后的尊严还是要的……”鸾刀小声劝谏她。   “皇后的尊严与获得陛下多少宠爱没太大相干。”朱晏亭侧过头道:“一国之母,应当稳定内廷,内修庶务,外抚臣民,手握权势,为人尊重。这是皇后的尊严。”   鸾刀怔住了,觉得朱晏亭说得虽然直白浅显,也很有道理,然而她眉间忧虑并未消减,她握住了朱晏亭有些单薄的肩头。   “殿下,可当务之急……是……诞下皇嗣啊。”   “……”   这一句话,忽然一下,轻轻戳中了朱晏亭的心。   她静默不语,慢慢收拢双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腿收回了榻上,蜷作了一团。   鸾刀说得很是,要坐稳后位,亟需为皇帝诞下一个皇子。   这是于公,于私——   她其实非常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   男孩也好,女孩也很好。   总归,母亲过世之后,她也能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了。   ……   天气越发闷热之后,皇帝便常常宿在清凉殿。   皇帝召幸掖庭夫人伴驾与婕妤以上诸夫人不同,掖庭夫人要经看选之后,沐浴更衣,乘车前往清凉殿,事过即返。   掖庭有一物,名“白玉环”——掖庭夫人每承宠一次,就会得到一枚白玉环,一旦得到十枚却还未有身孕,就会被废黜。   郑韶此刻手中正攥着一枚玉环。   小小一环,重重磕在她娇柔的掌心,沾满汗液,似随时都能滑出手来,却又被她一次一次握紧。   她梳妆打扮过,一头如瀑长发挽作慵懒堕马髻,不佩簪环,几乎素面朝天,身裹烟紫色软罗衣,刻意收窄的裁剪衬出了身上玲珑有致的弧度——这样的装扮,来自曾经盛宠的南夫人指点。   她从掖庭走出的时候,感到来自廊下诸阁之间游走的道道满含深意的目光,那是诸待诏夫人的侍儿们。   郑韶走得很快,步履带风,面不改色,手掀帘落,很快隐于掖庭备好的车中,阻断了各种各样或妒羡、或探究、或愤恨、或乐见的打量。   坐在清凉殿后殿等候皇帝的时候,她面颊上还火辣辣带烫。   她是身出名门、饱读诗书、自拥傲骨的郑氏嫡系女郎,先被太后姑母暗中许以后位接到琅琊,再莫名进入掖庭成为待诏,境遇可谓一落千丈,此刻捏着那玉环,只觉十分难堪。   *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年底工作实在太忙,对不起大家鸽了好久,今天本想更长章,写完又删了一大半。好久没写手感不对,写出来不像样子,等我找找感觉,明天继续更。感谢在2019-11-26 12:39:00~2019-11-30 23:52: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Y、your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喵了个咪咪和果果、傻逼逼二戳戳、25672022、禄少666、比如等待、芹天娃娃2011、还有明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日海 50瓶;某姜、Gabby 20瓶;最爱小笼汤包 18瓶;是鸽鸽呀、芥舟、好好说话、咬咬wd、青鸾 10瓶;4523885 5瓶;20460307 4瓶;诺米、离你远一点、鲤鱼摆摆 3瓶;Snow 2瓶;walden GanMf、超可爱的冰阔落、懿陆、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未央(一)   外头渐次通传, 是齐凌到了,郑韶手指一动, 戴上了被汗液沾湿的白玉环, 交叠双手,伏地叩拜。   齐凌没有在她身侧停留,令她免礼之后, 便在宫人服侍下更了衣。郑夫人依着陪侍的例,也去侍奉解衣。   这个时节长安正燥热,内殿外头化着一尊雕作蓬莱九洞仙人的冰山, 丝丝缕缕的凉气扑入帷幄, 内殿里阴凉舒适。即便如此, 郑夫人的脸依旧烧红得像在烈日下一样,她伸手替齐凌解衣,动作笨拙生涩,探近的手指都在颤抖。   齐凌展着双臂任人施为,被她生涩的动作扯到了衣襟,轻“嘶”了一声。郑夫人面上腾地烧的更红,外头曹舒急得足背直抓, 又不敢说话。   “陛下……妾、第一次……”郑夫人垂下头,几乎要贴到他胸前去, 低低的——   “求陛下爱怜妾。”   河东呢喃, 娇嗔软语,声音里像揉了一大把和煦春风。直听得人耳朵都酥起来。郑夫人身出名门,却比当日南夫人的柔媚之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值盛年血气方刚的皇帝听了这话,神色却无什么波动, 自行整理好因女子依偎有些凌乱的衣襟:   “朕听闻卿棋艺了得, 少年时曾挫河东黄皓老先生, 陪朕手谈一局如何?”   郑韶抬起头,神色懵懂:“……嗯?”   ……   更漏簌簌而下,清凉殿凉气蓬松,冰雕的蓬莱仙山化了一个角,“叮”的一声,一个仙人手中的酒葫芦彻底化没了,化作凝露,落在金盘中。   灯下齐凌与郑夫人对阵厮杀,手谈了三局。那郑夫人初始时懵懵然,指僵棋慢,又心含畏惧,令君王大肆开阵,纵横厮杀。一局罢,齐凌笑着喝茶,与宫人夸口:“看来朕的棋艺也能赛过河东‘棋仙’黄皓了,世间佳名不过如此。”   郑韶胸中本有不忿,听见这话,激得手指微微颤抖。而后棋势越下越快,攻势越来越凌厉,一通厮杀之后,君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齐凌笑容收敛,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下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曹舒不懂棋,却能察觉到氛围差异,惊诧的目光不时悄悄投向郑夫人。   最终,郑夫人还是连赢了两局。   第三局罢,外头提醒的宫人来报:“时辰到了。”   掖庭夫人侍奉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到点就需要走。   听到那声音,郑韶才如梦初醒,自让她入迷的黑白云阵中抬起头来,撞入齐凌喜怒不惊的眸里,再看自己手指上套的白玉环,棋子哐当落瓮中。   “妾……妾身知罪。”   ——   宫漏垂三更,皇帝的行驾穿过廊道,自上而下,停在了椒房殿外。   宫殿的主人已经睡着了,守夜宫女有些期期艾艾打着瞌睡,殿堂里潋滟的光华犹如阖翅栖息的凤鸟,整个殿宇透出安宁平和的气息。   齐凌下辇的时候,面色阴沉,步伐携风。   小黄门惊得满地乱跑,向内通传,然而声音还没传进去多久,齐凌已经迈入了主殿。   鸾刀为这不告而至大惊失色,匆忙出来迎接,告知朱晏亭已经卸下,正要去唤醒她,却被齐凌制止了。   他阻止鸾刀以后,看着朱晏亭设在偏殿里的案牍,陷入沉思。   上头堆着如山高的文书,被整齐的码放起来,执起翻看两卷,巨至大节典礼,靡至宫人衣衫,都加以玉藻台的印封,多少都附着簪花小楷批注,文理清晰,字句简白独到。   玉藻台自接受内宫事务以来,未央、明光、建章三宫内务,与府库、少府、建章营、羽林军等冗杂之事,皆从此过。   一月有余,郑太后处处欲拿皇后的短,竟滴水不漏,捉不出丝毫差错来。   曹舒何等乖觉样人,见此情状,忙顺水推舟:“殿下想必是操持宫务,案牍劳形。”   齐凌握了一卷册子,面色稍缓,颔首:“皇后确是辛苦了。”旋即,他又发现了一丝隐隐的不对劲。   “……今日皇后为何歇得这么早?”   “?”   “清凉殿的彤史不用等她看?”   朱晏亭自组建玉藻台来,一向大小宫务皆要过眼。   “……”   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了——皇后分明知晓今日不会有彤史,是以放心大胆高卧殿上。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齐凌笑着放下了书卷,严令鸾刀等不得将他今夜到过的消息告诉皇后,未留只言片语,折身而返。   *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对不起宝宝们,这两天废稿率有点高,改稿的时候又删了一半,依旧短小的一章,找回感觉要点时间,建议大家养肥。   周末继续更。   【本章留言有红包】   感谢在2020-01-01 23:54:26~2020-01-03 22: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芹天娃娃2011、20654686、Hermit、菜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llaby 27瓶;Je suis moi 20瓶;40541464、好好说话 10瓶;奶味咕 5瓶;宜七安、Y 3瓶;18956046、颜颜、唯有你好、疏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未央(二)(小修)   八月中旬, 未央宫大封诸夫人。   淮安殷嫱乃淮安王后与前夫之女,淮安王也爱若珍宝, 又封容乐县主。在掖庭待诏之后, 毫无意外的封了美人,比十八等爵,乃诸夫人中最高。赐居昭阳殿。   燕国丞相之女上党夏氏夏朝歌封了八子, 爵比中更,乃第十三等爵。赐居合欢殿。   郑太后族女河西郑氏郑韶封了容华,视八百石, 爵比左庶长, 乃第十等爵。赐居披香殿。   豫章王王后的胞妹谢氏谢白真因在琅琊曾有过错, 位分不高,只封了十三等爵的婕妤。赐居兰林殿。   奇异的是,章华王氏之女王幼微不知是不是沾了皇后的光,也得从掖庭拔擢而出,一样封了十三等爵的婕妤。赐居蕙草殿。   只此五人为婕妤之上,另居它殿,其余掖庭待诏虽封了充依、五官、顺常等, 有了品级爵位,享相应的银饷, 却仍然归掖庭辖制。   大封夫人是未央宫仅次于帝后大婚的大事, 郑太后托以病辞,不与操办,一切杂务都落到了皇后肩头。   幸而朱晏亭虽未操持过这等大事,亦曾经在丹鸾台上看着长公主治郡国, 与丞相商议兵戎或是内政之事, 泱泱一国杂务, 说来触类旁通,归根结底,不过六个字“任其人,司其事。”   虽也因不熟未央宫情况,遇到些刁难,幸而托母亲留下来的未央宫旧人,玉藻台高效运转,还算得力,化险为夷,脚不沾地足足半月,方办了下来。   诸夫人向她跪地叩拜时,已无端详之心,只浅浅掠过,留了一个环肥燕瘦的照影在脑海。   视线倒是在王幼微面上停了一瞬,她似有所感,身躯微颤。她便移开了。   ……   九月十三,秋意萧瑟。   一封御史台的诏书再次呈入了宣室殿。   这是御史自齐凌登基以来第六次因子嗣单薄的事上书,这一次的上表,措辞格外严肃。   因齐凌在大婚、广封诸夫人之后,并没有遵循祖法老老实实耕耘、勤于开枝散叶,反而是因秋至鸟兽肥美,处理政事至于便沉迷于在上林苑狩猎,还把政务都搬到那边处理,常常一住就是几日,还刚好都是初一、十五等按礼法必须去椒房殿的日子,刚好避开了和皇后见面。   不见皇后也就罢了,也没有携带新封的夫人伴驾。   帝后大婚三个月过去了,除了最开始皇后和太后似有似乎的桎梏之外,未央宫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出来。   这一副不上心的态度让御史台忧心忡忡,为江山社稷着想,终于在斟酌中再次上了表,希望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收敛一点掀起不正之风的个人爱好,多用心于绵延子息上。   ……   上表的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朱晏亭正留着临淄国送来的吴若阿用飧食。   以前的皇后郑太后是河东人,喜食丰腴肥美、油盐搁的很重,送来椒房殿的御膳一开始是照旧例,皇后都不爱吃。   近些天才慢慢扭转过来。   近日,少府按照皇后的口味,从楚地接了几个厨子,再自云昌冰库运取杜若、竹笋、熊掌、豹胎等物,取楚地饭稻羹鱼的传统,多进鱼脍、楚苗、安胡飰等。   秋日鱼肥,今天进的是一尾金鳞赤尾的鲤鱼脍,其下铺冰砖,留头及尾,其间肉衬着紫苏,白如霜雪,堆如羊脂玉。“春用葱、秋用芥”,蘸食鱼脍是芥酱和梅子酱。   此外还有煮的熟烂的熊掌,搭配微酸的芍药酱同食。烤的外焦里嫩的羊羔脊上肉,佐以椒盐,犓牛之腴,菜以笋蒲。   暮日映照椒房殿,秋阳熏暖,霞光烂漫,迤逦铺陈在窗间。   朱晏亭近日面上总有倦色,对满桌森森楚味兴致寥寥,只取用浸泡杜若和兰英的章华玉泉酒。   吴若阿从临淄来,携临淄王后派出的小支队旅,带来十二笥王后赠给皇后的礼物——齐鲁丝绸、织物、成衣、明珠等,其中还有一树扶疏错落的珊瑚树。   朱晏亭认得它,这是从前她母亲章华长公主的旧物,被朱恪送去临淄的途中扣押,后来被朱恪索性孝敬临淄王夫妇了。   不想一通辗转,又回到了朱晏亭手里。   她收到这个珊瑚自是欢喜,罩上水晶罩,摆在了含芳阁。   吴若阿道:“姑姑一直惦记殿下,唯恐殿下受委屈,让妾跟殿下说,有用得着人、用得着物的地方,殿下尽管开口。临淄国与殿下的娘家是一样的。”   朱晏亭笑道:“舅母有心了,有劳舅母挂念,我今夜修书一封,吴女郎明日替我送回给舅母。”   吴若阿微微一笑:“倘若王后随妾一同来长安,见殿下今日之景,应当……”在琅琊时,朱晏亭还是落难贵女,虽卓有其质,也如玉璧蒙尘。此时在椒房殿一晤,青得要滴水的发间工整挽着黄金华胜,身披云霞,只教人不敢逼视。   仿若那凤座是比着她的威仪来作的。   吴若阿由衷赞美道:“殿下母仪天下,威仪万千,姑姑一见,定无忧虑了。”   朱晏亭未接她话茬,只是笑:“若阿应当不回琅琊了罢?”   吴若阿羞赧道;“姑姑……姑姑让我留下来侍奉皇后殿下,若能为殿下椒房殿一尚书,也是妾若阿的门庭之耀了。”   吴若阿的事,朱晏亭已和临淄王后商议过,临淄王后曾与她有雪中送炭之恩,为恩人计、为自己计,她都势必要帮助吴若阿。   她与王后心照不宣,在“献女”这件事上,琅琊王宫有过几次摇摆。   最开始诸王献女角逐凤座,临淄打算让吴若阿去。   但从朱晏亭入琅琊,知晓了先帝密诏的事以后,临淄王当即决定:临淄不献女。   因为章华国早已湮灭,如今的朱晏亭在琅琊封后,就是琅琊的势力,不必再添一女,临淄已是最大的赢家。   但这个决议后来又被否定了:现在的临淄王后吴氏是临淄王齐雍娶的继室,非世子齐元襄的亲母,吴氏嫁过来以后未能生育儿子,急于稳固自己的势力,说服临淄王待献女风头过后,再送吴若阿入宫,襄助皇后。   临淄王在她枕边风下,出于稳妥的考虑,答应了。   故而才有吴氏向朱晏亭私下里交涉,希望能将吴若阿带入宫这一事。   如今新后才封,自己尚且立足不稳,在帮助王后达成她的愿望这件事上,朱晏亭出不了什么力,顶多能诸她晋封有名分。   至于扶她上去之后她能否成事,却要看她自己。   “你出身贵重,生的又极美,我岂敢独占你,作一女尚书,也委屈了你。”顿了顿,对奉事内监说:“安排吴氏女郎先住在椒风殿,拨宫娥十二、宫长一、女史四,一应所用皆从长亭殿府库出。椒风殿前些日子刚打扫出来,虽然偏远一点,好在清净。待我回禀陛下和太后,再为你计较,你先安心住着,缺什么对我说。”后半句是对吴若阿说的。   内监一听这宫人的配置是比照婕妤的例来的,不由对看着袅娜纤弱的吴若阿肃然起敬,满殿内宫人都偷偷觑了她几眼。   吴若阿会意,下跪叩首谢恩,领过飧食,便在宫人的带领下退下了。   这时,鸾刀方小声在朱晏亭耳边说了御史台再度上书的事。   鸾刀眉间有一拢忧色,自从上次齐凌怪异的造访椒房殿却不入之后,过去了快两个月,再也没有提出要来椒房殿,全然不似新婚夫妇,大大有异。   而其间发生了分封夫人、会宴诸国使节等事,朱晏亭有些玉藻台不能断的事也拿去宣室、清凉殿找他,二人谈笑自若,行动默契,又断断不似生了桎梏。   但任是瞎子也看得出,皇帝在避着皇后。   这让朱晏亭也有些恼火。   按例初一、十五齐凌必须来椒房殿。上月十五,朱晏亭本以皇嗣为重,收起内心不可言说的隐隐惧怖之心,按例膏沐以待,没料到等到月出时分,等来的却是齐凌这日兴起去上林苑围猎、不回来的消息。   这月初一,又是一样。   一而再,再而三如此,显然是有意为之。   朱晏亭脑中一闪即逝某一日似乎被动过的案牍,再思及那一日正巧是自己抬举郑夫人去伴驾那天,也似乎是那一日之后,齐凌再也没传召过后宫,后来大封了琅琊选来的贵女,也不见他去宠幸。   她眉间微蹙,脑海中突然掠过了皇帝是否在赌气的猜想。   然而这个想法是在太过匪夷所思,也大大有悖于齐凌展现出来的冷静睿智、不为他人左右的君王形象,很快被朱晏亭否决了。   这个烦恼困扰了朱晏亭多日,一面要思索皇帝究竟是什么意图,一面又要弹压因为自己看起来有些失去君王宠爱而蠢蠢欲动的郑太后和新封夫人们。   这时,看到御史台又有上谏的消息,她握着书卷的手松了又紧。   “陛下可看过了?”   “看过了。”   只是看过了,没有其他消息。   她又问:“陛下此时何在?”   “在上林苑,说是要择选勇士去送哪里的王子……奴婢们听得不清楚,但是有个李将军骑射了得,陛下看着龙颜大悦,封赏有加。”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开始,每周至少三更,不定期加更。感谢在2020-01-03 22:58:07~2020-01-05 22:5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日月和库洛洛的小心、徐徐徐哥哥、带星来、1175263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纳兹 16瓶;残梦瑶 10瓶;胡萝卜 6瓶;少天与树、诺米、446905 5瓶;40541464 2瓶;阿箬、嘀嘀嘀、小咸女、幕落、唯有你好、Nicol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未央(三)   时辰尚早, 朱晏亭垂首打量送来的文书,身形微斜, 眼睫垂着, 发上绾的赤金鸾凤华胜衔了一颗熠熠发亮的明珠。   玉藻台送信来的内监又附过去,小声又说了一句话:“兰林殿刚刚来的消息,谢夫人也去了上林苑。”   朱晏亭敲击在书卷上的手, 微微一顿。   谢白真,豫章王王后谢掩的胞妹,琅琊时替别人出头, 掌掴朱令月, 曾经受过惩罚。她的姐夫听说还在大宴时为了她和齐凌起过冲突。   “陛下请她去的?”   “宣室殿这几日从未下过召见的谕旨。”   朱晏亭面色一沉, 正欲发作,话到嘴边,忽而又觉得蹊跷。   不请而出未央宫,到建章宫,临上林苑,面君前。如此□□裸触犯宫规的行为,谢白真虽莽撞, 似乎也不做出来。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去查查, 是不是豫章王也在上林苑。”   不一会儿, 准确的消息就传了回来——原来是这日皇帝在上林苑昆明观狩猎,豫章王世子齐润也在伴驾之列,除了齐润,他的母亲豫章王后谢掩也来了。   谢掩以思念胞妹为由, 专门派人去长乐宫, 向太后请旨求见谢夫人, 太后恩准。   长乐宫唤去了谢白真,又将她送去了上林苑,直接下的太后懿旨,未过玉藻台。   因此玉藻台并不知晓,只道谢白真犯了宫规,便来回禀皇后,请求发落。   听完了这个过程,朱晏亭只觉脑仁一阵阵生疼,不由自主去按阳穴。   这个事情说大也不大、甚至算得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样的琐碎小事,亦是各种关系盘根纠缠,如波澜浩瀚的水底,各种暗流涌到一处偶然掀起的小水花。   不起眼,又很真实。   首先玉藻台的消息传来就没头没尾的,极具迷惑性,联系谢白真之前在琅琊的表现,很像是做得出这种鲁莽行为的人。   再加上这些日子,皇帝刻意回避了她两个月,诸夫人都蠢蠢欲动,按理她听到这样不顾宫规藐视皇后恶意争宠的消息,定会勃然大怒。   若不是她在怒中存了一念,让内监去查清楚,此刻请回谢夫人的旨意恐怕已经在路上,当着豫章王后、王世子的面,丢人不说,还会坐实两宫不睦的传闻。   这些也就罢了,此事最恶心的地方在于,一旦皇帝有意回避后宫,这样的活动她就不便参与,而谢白真却可以明晃晃依靠家族的关系越过她去上林苑伴驾,做的如此扎眼,明明白白的欺负皇后是个无母家依傍的孤女。   朱晏亭冷笑连连,胸口微微起伏,压抑下心头烦闷翻倒之感。   按着椅扶站起身来,下了两道旨意。   “玉藻台三卿卫尉司马昂、少府楼安、太仆顾仰疏忽大意,罚俸一月。”   “摆驾,去上林苑。”   ……   还是用飧食的时间,天黑得晚,朱晏亭从复道乘坐凤舆到建章宫的时候,红彤彤一轮将落之日还悬在昆明观的楼台之畔。   先朝在渭水之阳起上林苑,作阿房宫,本朝几代皇帝或多或少都有修葺扩张,历孝昭、孝简两代,国力渐长,府库充盈。今上年少继位,喜好宏广,去年掘昆明池,作昆明观,水波浩荡,可容数十楼船白浪翻波,昆明池畔林沼错落,奇珍异兽徜徉期间,光景开阔,蔚为大观。   “陛下今日猎得一头罴,正在昆明台上分赐罴肉给王后、世子、使节、诸位将军们。”   曹舒早接到皇后要来的消息,先行禀报了齐凌,又派人来向皇后先通报在场都有哪些人,除了豫章王后母子之外,还有宗正卿齐茂,楼兰太子,大将军李延照,羽林郎诸都尉等。   朱晏亭下辇步行,绕阶上昆明观。   昆明观共有“渭阳、东门、清衡”三台,并“麟趾”一殿。   宴饮设在麟趾殿,朱晏亭才到殿外,就闻到殿内百合香和酒香里夹杂着一丝兽类的血和腥气,迎面看到大殿中匍匐一头约莫壮年男子高的玄色巨罴,肉已被剃去了,熊头对着殿外,双目大睁,嘴张着,雪齿森森。   便是那头令齐凌引以为豪的猎物。   朱晏亭进门的时候,正听到齐凌的声音,向金发碧眼的楼兰王子夸耀:“你们的王后能打猎吗?可有朕的皇后擅骑射?曹舒,把上次皇后在琅琊猎的青狐裘拿出来给他赏鉴赏鉴——”   随内监唱声,皇帝的声音奇怪的中止了。   满殿之人皆静默行礼,歌舞歇止,舞女仆倒,从中分开一条道路来,露出上首位的皇帝,以及离圣驾最近的右侧临淄王后和谢夫人,和左侧两位世子。   此时另外四人皆离席行礼,齐凌含笑看她,眉眼映殿中辉光,眼睛格外亮,表情如常。   “皇后来了,来,过来坐。”   地砖上有厚毯,衣料走过窸窸窣窣,殿堂又是热闹又是寂静。   朱晏亭慢慢穿过大殿,余光瞥见了坐在李延照还坐着李弈,官服比寻常羽林郎华美,似有进封。   又见谢白真着了胡服,衬出她窈窕身形,纤纤细腰,不盈一握,身上一股浓烈的脂粉味,下巴如玉盏,唇上胭脂格外鲜艳。   朱晏亭朱晏亭扫了她一眼,从她跟前走到齐凌身畔落座,众人方重新归席。   “皇后怎么来了?”   齐凌与她说话,语气还是同这两月一样,唯见客气礼敬,透着冷淡疏离。   “陛下,那狐裘还取不取?”曹舒诺诺的问。   被齐凌严厉一声呵斥:“去。”他一脸愕然,灰头土脸弯着腰下去了。   朱晏亭慢慢端坐他侧,抬起双目,凝着猎物:“妾听说陛下猎了一头巨罴,妾好奇不已,特来一观。果然威武,比云泽的罴还要大。”   宫娥已斟好了酒,她执起玉爵,微微垂首,爵举唇畔,广袖在前,轻轻道:“敬陛下。”   湘楚多川泽瘴疬,丛林茂密,云泽之虎罴勇猛天下皆知,古楚国便是楚王的猎场,常出让天下震惊的奇珍异兽。   朱晏亭是楚地人,所言能使人信服,她又是皇后,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诸人闻此莫不相应,夸赞之辞接踵而至,大殿重又热闹起来。   谢白真低头自顾喝酒,闷闷不乐。她本欲在姐姐帮助下,趁帝后离心,博得宠爱。见天色已晚,料齐凌必留宿上林苑,本欲多劝几盏酒,趁皇帝喝醉也恳求留下。未曾想主意刚打好,君前三尺都没能靠近,就横生这个枝节,贝齿暗咬,面阴若欲雨。   豫章王后倒是不疾不徐,一张满月面庞上带着喜色可掬的笑,倾身过去,和朱晏亭笑语频频,仿佛非常欢迎她的到来。   “妾慕皇后殿下久矣,妾总叹无福,只得六月在未央前殿惊鸿一瞥,今日本以为陛下不欲示宝于人前,终还是有运,仰承陛下天威,妾也能亲近殿下了。敬殿下一杯,殿下千秋未央,长乐无极。”   朱晏亭微微含笑,回答道:“姑母是长辈,岂能受你的礼,该我敬你。”施施然举盏仰脖而下。   “听闻殿下不仅国色天香,也甚擅骑骑射,今日妾的妹妹着胡服来,御苑上马,我还责她班门弄斧”王后满面春风:“是我责得不对,殿下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典范,为仆为妾,跟着殿下学是应当之事。”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弱化了谢白真胡服争宠之实,变成了“效仿皇后”的容懿之举。   朱晏亭先是静静听着,一动不动瞧着她,目里重重叠叠都是笑意,明眸善睐浅浅一泓,又若含雾蒙蒙群山万里。   然后她表情忽然变了,眉梢眼角依旧在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欢悦之意了。   缓缓开口:   “今日王后思念胞妹是人之常情,只是当知会孤就是,当下时节又热,若因我不敏,惊动了病中母后,我孝心难安。”   “这……”豫章王后面色尴尬,嗫嚅道:“妾…妾请示过陛下的。”   她二人交谈时,齐凌一直和豫章王世子齐润说话,听见这话,忽然侧过头来。   “母后病了?”   “今日没来得及回禀陛下,少府太医令午时送来的脉案妾看过,皆劳神之故,需安心静养。”   齐凌目光一转,笑睇王后:“姑母,这就是你不应当了,朕午时没去长乐宫,你可去了,既见太后有恙,缘何还要为这种事打搅太后的清静?”   他语气清润,笑腔温和,似是责备,又断非含怒,旁的没说,倒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豫章王后脸红一阵,又白一阵,憋了良久,才讪讪笑道:“妾本想着去都去了……就不多劳烦一趟。是妾不对,请陛下殿下恕罪。”   齐凌置之一哂,未再多言,又转回去和豫章王世子齐润谈笑自若含,仿佛从未当着他的面给他母亲难堪过。   豫章王后何曾受过这样的尴尬,讷讷当场,坐了一会儿,面色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起身请辞。   天色将晚,齐凌也没有留,只寒暄了几句,又过问了她在长安下榻之所,令宗正好好关照,派羽林郎珍而重之送出去了。   谢白真未料到王后撒手就走,只留下了还一团孩子气毫不抵用的齐润,片刻四顾后,背上渐渐沁出了汗。   皇后艳妆华服来上林苑,片刻前还像一个不速之客,转眼间她衣上腾飞的凤翟已和皇帝狩猎的戎装融为一体,反倒是胡服而来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谢白真深深吸气,飞快望了座中李弈一眼。   ……   “好了么?”   王后走后,齐凌宫人斟酒间隙,没头没尾向身侧问了一句。   朱晏亭恍若未闻,王后走后,她双眼就直勾勾聚在谢白真身上。   齐凌见她模样,忽的微微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5 22:53:54~2020-01-09 20:3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没钱充值、徐徐徐哥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某姜、梨雨、梨花花 10瓶;无黑病中知 5瓶;唯伟 3瓶;诺米 2瓶;Abbe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未央(四)   灯火宴宴, 满殿阑珊。   谢白真感到了来自皇后的目光,自那双熠熠凤目含重重暗色, 无声睥睨着她。   ——这是皇后在施压, 让她自己请辞告退。   谢白真在她如到刀锋一样锋利的目光中头皮渐次发麻,心中涌上强烈的不甘,咬着自己的嘴唇, 贝齿撕咬口中软嫩的内壁,尝到淡淡血腥味。   她出身高贵,封为婕妤, 爵比中更, 又是天子妃嫔, 坐在右侧高位,已灼灼现在众人目中,不可能悄悄离席,这比告退更加丢人。   而倘若遂了皇后的意。现在就告退,传到未央宫中便是“婕妤谢夫人在上林苑伴驾宴飨宾客,宴行至半,皇后至, 豫章王后随即辞行,谢夫人也丢盔弃甲, 狼狈退场。”   如此了结, 必大涨皇后气焰。   她贵胄谢氏之女,豫章王后的亲妹,何至于被一个家族失势的皇后辖制至此!   谢白真抬起爵中的酒,才从冰鉴中取出来的酒冒着淡淡白气, 浮着细细玉露, 划过因愤怒、羞赧、尴尬、不甘而滚热干涩的喉咙, 冰入肺腑。   她胸脯微微起伏,似被酒液的安抚而舒展,以手轻抚胸膛,展颜一笑,笑靥如花。   回视朱晏亭,轻轻挑了挑眉,重新端起了酒杯,目光转向皇帝。   “陛下,王后走得匆忙,险些忘了要事——”当着满殿宾客的面,明晃晃响亮的唤:“润儿!”   “你不是带了礼物来吗,还不快献给陛下。”   豫章王世子齐润从酒樽里猛然抬头,怔了一下,忙道:“哦、对!豫章国预备给……给皇兄的礼物,备在昆明观了,请皇兄阅视。”   曹舒遂一溜小跑过来,呈上了一封丝裱华美礼单。   齐凌兴味微起,拿来翻开,目光一亮。   大婚已过,无节无赏,豫章国忽然亲殷勤献礼,无外乎弥补琅琊之失。   而此刻陈他手中的礼单所写之物,正大大投了他的脾胃——   五百匹战马,有雄有雌,由期门郎牵引着,一匹一匹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昆明池畔,身形魁梧高大,黑白相交,矫势龙形,乃匈奴最好的战马“乌云雪”。   本朝连年北方遭外族劫掠,匈奴南下,铁蹄快如闪电,来去自如,杀得军马毫无还手之力,靠的就是“乌云雪”的快。   自先帝起,府库就穷尽东西南北,采买各地良驹。   虽也不断有所获,但是如此大批量纯种“乌云雪”亦实属罕见。   这不同于乌孙等国敬献给齐凌的“天马”,大都单匹而来,脆弱娇贵,只能作君王骑御赏玩之物。   ——这五百匹每一匹都价值千金的乌云雪,是可以立刻投入军队,并可繁育培养的。   齐凌出大殿,凭栏而观,龙颜大悦,召来齐润便要封赏。   齐润乖觉让功给了谢白真:“皇兄……这五百匹‘乌云雪’都是谢夫人的主意,只想博皇兄一笑。”   谢白真笑颜婉转,目如烟波,看着皇帝带着喜色的高昂眉轩,也将挑衅的笑意也投向了他身侧的皇后。   至此,豫章国的来意已明晰了:谢罪、送礼、扶持谢夫人。   朱晏亭望着如此声势浩大的贺礼,亦是微微愣怔。   正此时,群臣之中,传来一声郎朗的:“陛下,这根本不是‘乌云雪’。”   齐润谢白真面色骤变。   立即有人呵斥:“李弈!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退下!”   齐凌转过身去。   群臣之中,那人已经站了出来。   他原先的位置在诸武将之尾,毫不起眼。出声之后,他身前诸人自动退避几尺,让他本就高昂的身躯立即显在了众人中间。   时隔三月,朱晏亭再看到李弈,目光如被蜇刺了一般,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李弈挺拔如初,只整个瘦了一圈,战袍所覆,身形清矍。   朱晏亭身为皇后,握有一部分牢牢限制在皇帝之下的些许羽林郎调御权,隐约得知,这三个月李弈过得有些艰难。   羽林郎多为权贵纨绔子弟,他寒门出身,无家世在一双双富贵眼的长安处处遭受排挤,训练时三天一小伤,五天一大伤。   齐凌抬手制止了欲将他带下的李延照。   双目静静凝视他,视线自上而下打量。   “你说。”   李弈身上铁衣锦袍包裹、面上有几道旧擦伤还没好,弓着高大身躯:“陛下容禀。”   “末将曾奉先帝命,征讨频阳王。频阳王大将刘广衣麾下有‘执力骑’,骑兵配有乌云雪。   “末将当年为击退‘执力骑’,曾多方探查。乌云雪虽名有‘雪’,实则是指此马奔跑起来,马蹄白亮如雪,并非指毛色,马种只有玄色,并无其他毛色,成马也比这些马更加高大身长。   “这些恐怕不是‘乌云雪’,而是乌孙的马种‘青骓’。”   李弈的语气平淡而冷静,仿佛丝毫不在意他说出的话到底会得罪多少人,只面无表情,直白陈述。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加班实在太长,先写一点,加完班补回更。感谢在2020-01-09 20:30:31~2020-01-15 01:1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雪落蒹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368311 2个;啊啊、Je suis mo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疤脸 20瓶;河河、lin 10瓶;41027402、41368311、绿袖、诺米 5瓶;疏星 4瓶;一只肥啾 3瓶;asadday 2瓶;锁了、多木、徐徐徐哥哥、颜颜、离你远一点、超可爱的冰阔落、研书书、西北、张发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未央(五)   李弈一言既出, 谢夫人面色急变,豫章王世子齐润更是大怒, 没等皇帝说话, 已抢先一步斥责:“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余地!”转头望向齐凌:“皇兄,他出言挑拨……这分明就是乌云雪,他非要说是青骓, 他这是大不敬之罪,罪当枭首。”   齐凌目光阴沉望着草场,一言不发。   上位者一瞬未决, 下方不知君心如何, 便是暗潮汹涌。又有二三千石卿出来说话, 均认为李弈所言有误,这就是乌云雪,其中不乏太仆丞这样的高官。   局势一边倒。   李弈面色不改,下跪叩首,抬起头时,脊背伸得挺直,面色在明亮灯火下沉静如铁:“陛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若以青骓代替乌云雪, 他日真与乌云雪对阵,遗祸无穷!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臣绝无一字虚言,望陛下明鉴。”   朱晏亭怔了怔, 偏头望向了正中央的君王。   齐凌适才因看见良驹而喜悦的神色已经收敛一空, 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塑。   朱晏亭心里忽然就是一沉。   不出她的预料,齐凌再开口,是抚慰齐润:“李弈年轻,不如你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护卫疆土,见多识广。朕岂能因旁人三言两语,使他寒心。”   李弈不可相信的抬起头想望君颜,抬到一半硬生生凝住。   皇帝冷笑道:“他坐井观天,自以为有些见识,便出悖言,若说大不敬,也过于瞧得起他。朕今日本见他骑射了得,封虎贲校尉,欲托以重任,却不料他如此狂悖,断不可重用。”   李弈浑身巨震。   齐凌顿了顿,冷冷道“褫夺位禄,贬为期门郎,杖责三十,带下去。”   当即有人将李弈拖了下去。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气,狠狠攥住自己的五指。   四周寂静一片。   豫章王世子虽不满意定罪为“狂悖”,却也不好多言,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如此消弭,谢夫人忽道:“陛下,李弈小小一个校尉,哪里来的胆子污蔑藩王,此人从前是明贞太主麾下大将,是否受人挑拨呢?”   这话,几乎是明晃晃的指向皇后朱晏亭了。   朱晏亭蓦的转头,看向了她。   灯火下衣锦被绣的婕妤谢白真面含柔笑。   朱晏亭亦无声的笑了。   只听齐凌也冷笑了一声,侧过身,今夜第一次深深看向了谢白真,问她   “他狂悖,你也狂悖么?”   谢白真面色一白,噤声不敢再言。   有了这个插曲,宴饮的氛围登时消弭无踪,皇帝兴致不高,送来的马也没有多看,对豫章国也只按例颁赐黄金,并无旁的封赏。   宴罢,帝后歇在了离上林苑最近的建章宫,一辇宫车将谢夫人送回了未央宫。   夜半,太液池波光粼粼,其间方丈、蓬莱、瀛洲三仙山浩渺,湖面吹来的风徐徐掠过千万重宫阙。   廊道被宫娥所持的十二琉璃灯照得亮如白昼。   朱晏亭额上明珠冰凉撞在眉心上,满脸发凉,一步一步,慢慢跟随在玄衣君王身后,衣上怒张威目的金色腾龙望着她,她也望着龙目。   齐凌忽然一转过头,就看见他的皇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的后背。   灯火下,她额间葳蕤,眼角微绯,面庞为珠钗华胜折射略带妖异的光华笼罩,她今夜盛装而来,凤威赫赫。   见他停下脚步,她也停了下来。   站在原地没有说话,静静望着他。   齐凌柔声问道:“阿姊今夜怎么想着来上林苑?”   朱晏亭轻声道:“应该是我。”   这话没头没尾。   迎着齐凌疑惑的目光,她面色坦然:“豫章王后在,应该是我来陪伴陛下接待她,而不是谢夫人。”   齐凌面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朱晏亭又道:“初一、十五陛下也应该到椒房殿。”   齐凌启口,正欲解释。   又听她说“即便宠爱别的御嫔,也应当先到椒房殿,先来找妾身。”   今夜她似藏着一股气,一番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抢白着实令皇帝静默了良久。   他眉梢微抬,语气也渐渐冷硬起来:“阿姊是来上谏的?”   朱晏亭没有说话。   “说完了?”   他面色有些失望。   明知惹怒一个君王是非常危险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个只能依仗他而生存的皇后来说,现在明智之举是服软哄劝他,毕竟她已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年轻的君王想听到什么。   然而一口气就是硬生生哽在喉头,齿关狠咬,将讨好服软的话语咬碎在舌底。   “即便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后,他可以半点也不权衡便选择牺牲我的人——”   “即便我身后当真一无所有——”   “我又真的能半点尊严都不要么?”   这些话在胸腔剧烈的翻腾着,又被她狠狠按了下去,与自己的剧烈博弈,让她目光看起来有些冰冷。   齐凌面色也一点点被冰霜所罩,拂袖离去。   他一走,仪仗大半跟了过去。   朱晏亭站在回廊明暗斑驳处,没有跟上去。   曹舒悄悄走到最后,神情急切道:“殿下、您服个软就是了,何必……”   朱晏亭静默伫立,没有言语。   曹舒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趋步跟了上去。   ……   翌日清晨,乌云沉沉,重重叠叠堆在建章宫的铜凤檐廊上,暗的要滴出水来。   仙阙殿的万重锦绣帷幄之间,齐凌坐起身来,发现身畔侧空空荡荡,并没有看见本应该睡在这里的朱晏亭的身影,愀然色变。   “皇后呢?”   曹舒小声禀道:“回禀陛下,殿下……殿下她昨夜一夜没睡、一直在昆明观。”   ……   圣驾到昆明观时,天犹未亮透,只一点白在东方。   似乎骤雨将至,风起太液,疾风劲草,天如泼墨。   驯马的草场上,围有期门郎,代表天子得旗旄猎猎飞扬,当中唯有一匹马。   随女子清脆的叱诧声,那匹马在马场发足狂奔,黝黑发亮的身躯与雪白马蹄交织,马上的人身披玄色胡服,蹬马靴,头发高高束起,驾着马风驰电掣。   皇帝登上高台。   她的马还在草场里奔腾,打转,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鸾刀双目发红,跪在皇帝面前,哀切道:“我等拦不住殿下,殿下已经跑了半夜的马,恐怕要吃不消了,求陛下,求陛下……”   齐凌当即传唤期门郎骑尉,目凝草场上孤绝身影良久,下令:“上六个骑射好手,阻拦皇后的马。”   一声令下,长鞭振风,六个期门郎策马而上。   只见六人铁甲赤缨,驾无一丝杂色的矫健白马,如六道雪白闪电,蓦然劈至一处,争相拦截朱晏亭。   然而,已奔袭半夜的朱晏亭却没有露出丝毫疲色,凤眸微眯,眼角觑过追来的白马,骤喝一声——   “驾”。   拧身掣缰,驾驭她的马匹,加速猛冲在前。   她驾着那马,忽而奔袭,忽而急传,马蹄像锐利的戈矛利剑,狠狠扎入泥土青草之中。   只见那单骑在六匹白马包围中穿梭如常,如履平地,焦灼近一刻钟,都没能将她拦下来。   而天际乌云越发浓厚,间有白光闪彻云间,白光阵阵,照得高台上君王面黑如铁。   他冷笑道:“六个期门郎,拦不下朕的皇后,好极了。”   骑尉心下大震,满头冷汗,正欲再多派出几个人。   齐凌已先一步下了台阶,扔下一句:“备马。”   前来的是琅琊乌孙上贡的天马,火鬃灼灼,金羁寒铁镫,较朱晏亭此刻□□之马要壮大许多,此马长嘶一声,那马脚下忽然虚浮了一下,马背上的人也歪了一歪。   皇帝未及更换衣衫,大袖博带,抓住天马生龙活虎的鬃毛,便翻身马上,一收绳辔,足下猛夹,天马若离弦的弓箭飞出。   天马雄壮如游龙。   一黑一红,一前一后。   数个弹指之间,赤红之马离朱晏亭的黑马只有三丈之距。   她心如擂鼓,攥着□□的马,感觉皮毛上沾满了汗水,转过头去,透过疾风吹得蓬乱得到发丝,看见齐凌单骑追来,定在她身上的目光锐利得像电,似追寻猎物敛着目眦的鹰隼。   她抬手扬鞭,狠抽了几鞭。   齐凌不料她如此愚顽胡闹,厉声直呼其名:“朱晏亭!”   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落在马背上。   马烈嘶了一声,发了狂一样再度往前奔跑。   朱晏亭几可听见自己深深的呼吸声,沉沉拽着鼻息,她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汗如雨下,面几被风吹得僵死。   天上不知道劈过了几道闪电。   天地之间亮晃晃。   眼前一黑一白过几遭,朱晏亭□□之马忽然脚下一崴,向前急挫。   朱晏亭随之身体歪斜,仆落马下。   齐凌眼眸睁大,猛地收缰。   闪电过后,草场沉入黑暗,疾风卷来,扑簌簌吹动燕草,似漫天都是烈烈的燕草丝。   “阿姊”他厉声唤:“阿姊,朱晏亭!”   又一道闪电掠过,朱晏亭慢慢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她坠马的一刻眼疾手快先一步跃开,在柔软草地上翻滚了两圈,只在面上留下了淡淡的擦伤。   然而过度的疲累使她站起来的动作踉跄发颤。   她似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人,浑身被汗水所浸,发丝蜷曲贴在脸侧,急促的呼吸着,指着地上的马,一字一字的对君王说——   “陛下,这是驽马,李将军没有欺骗您。”   闪电所耀,黑马雪蹄,口吐白沫,急速抽动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赫然正是豫章国所奉之“乌云雪”。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次疫情,作者从过年起到现在就一直在全天二十四小时值班,带着口罩穿越各种抗疫前线,只能抽空写一写。   不知道我的读者有没有武汉的朋友,一定要保重保重啊。   抱抱你们。   我们一起相信,春天一定会来的。   感谢在2020-01-15 01:11:11~2020-02-07 13:4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alada 3个;徐徐徐哥哥、犹记来时路、小粉红爆炸 2个;小新的小小白、欢晌、40756419、金金金金鱼、33811989、熨斗、Je suis mo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日月和库洛洛的小心 66瓶;赤澄 60瓶;某姜 20瓶;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11瓶;天天都要吃药好烦啊、灼雪 10瓶;微笙、訾洲、超级赛亚珊瑚、诺米、26340113 5瓶;一只肥啾、Abbey 3瓶;徐徐徐哥哥、嘀嘀嘀 2瓶;懿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未央(六)   齐凌的目光只在那匹被活生生累死的马身上停了一瞬, 便移往巍巍站立的朱晏亭。   那双黝黑眼眸居高而下视来,暗沉目光可以轻而易举将人呼吸攫住。   朱晏亭急促呼吸着, 站在原地, 仰着脸,与他一动不动的对视。   闪电又鞭子一样疯狂的抽打地面,闪过了几道, 年轻君王的面容也在雪白与暗沉的光影之间晦暗。   吹来的风,似乎也四面八方,瞬息万变。   草场上骤然生变, 二人对峙, 没有人敢上前来。   滚雷之声, 喑哑擦过天际。   朱晏亭面上带着疲惫的苍白,浑身为汗所湿,似方从水里被捞起来,双眸却亮的出奇。   齐凌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狠狠攥紧绳辔,□□枣红天马焦躁踱蹄喷气,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他拿着马鞭指着朱晏亭, 鞭稍上下了数次,启唇数度, 仍未出声。   “陛下。”朱晏亭唤他两声, 没有听到回答,喉咙一紧,轻轻尝试又唤:“阿弟?”   齐凌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出一个鞭风,掸在了空中, 他声音因愤怒而微颤, 厉声道:“朱晏亭, 你给我过来。”   “陛下?”   朱晏亭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外放的盛怒神情,一时怔了,僵立原地没有动作。   齐凌冷着脸催马向前,天马狠狠打了一个响鼻,似要指撞上去,却又停在朱晏亭身前三尺之距。   他拨转马头,码绕过她身侧,又攥手回缰,马长嘶一声。   齐凌超出预料的愤怒让朱晏亭手足无措,高如山岳的彪壮马匹在身侧游走的感觉不好受,那根他拿在手里的马鞭更像是随时都会抽落在自己头上。   一夜身心交瘁,加上摔下马的微微擦伤,让她浑身微微颤抖,她狠狠抓紧自己半湿衣袖,目光紧紧跟随着走马擦身的年轻君王。   他忽然驻马倾下上身,宽阔手掌,握住了她为蜷湿碎发盘踞的脖颈。   她为汗水洗净铅华的脸庞仿佛一只手就能掌握。   朱晏亭只觉脖上一热,呼吸骤紧,猛的伸出手掰住他的手腕,却发现那只手沉得像山岳一样绝难撼动。   再说,她已浑身筋疲力尽。   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轻轻喘息着,膝弯微颤仍挺直的站在原地。   那只手似乎想扼死她,然而却没有多么凶狠的力道,含掌握的意味,抚摸她的颈项,掌住了冰凉后颈:“朕扼死你,岂不比你坠下马来摔死来得痛快?”   “你是皇后,就为了这等,畜生——甘冒性命之危?”   闪电掠过,照亮那匹殒命的马。   朱晏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喘息着,用力得苍白锁骨也于闪电中浮凸:“妾也无一刻敢忘自己是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可昨夜,当着宗室、使节、诸臣、奴婢,区区一个御嫔就能当面就敢指责妾身。那时候,谁记得妾是皇后?   “昆明观下、五百驽马招摇而过,满堂文武‘指鹿为马’,蒙蔽圣听,又有谁顾及陛下的圣威?   她嘴唇颤抖着,眼睛通红   “陛下咽得下这口气,妾咽不下!妾甘冒性命之危,也定要为他们振纲常、正视听。”   干脆有力的话,掷地有声。   闪电掠过她的脸庞,布满汗水,湿漉漉的,眼角也因愤怒而绯红。   齐凌忽然就想起了她昨晚盛装出宴的形貌,脂粉蔽体,遍体如玉,凤目熠熠,威加谢氏。   此刻她浑身湿淋淋,发髻蓬乱,眼角发红,执拗的说:“陛下咽得下这口气,妾咽不下。”   这句话唤醒了记忆中的一隅。   那是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他看见自己的姑母、披甲戴胄的章华长公主,着戎装、携令箭,立于朝堂,对先皇与诸臣说。   “祸乱朝纲的叛贼,我请为皇兄诛杀之。”   那时坚毅的侧影和朱晏亭苍白面庞忽然重叠了一下。   她的性情和她的母亲极为相似。   ……   齐凌浑身僵硬,怔怔看着她,目中风云如涌,刹那千变。   他虽然不想承认,然而却无可避免的被这句话取悦了,他自登极起,手握权柄,如怀揣重宝,四周的人都为此而聚,他亦乐于籍此操控人心的感觉,没有人够得格配得上站在他身边喜他所喜、怒他所怒。   他知道朱晏亭也是为了这个重宝来的,所以应当臣服于他,听从他的安排。即便他们结发同枕,喝了合卺酒,是他的皇后,也不能例外。   然而但到了这一刻,他才微微体味到,拥有“妻子”的感觉。   ……   密云沉沉,雨还在蕴,风越发疾切了。   天色忽明、忽暗。   齐凌虽然还扼着她的脖颈,他现在却一点也不想扼杀她了。   然而被她肆无忌惮挑起的激烈愤怒还像火烧一样在胸口,并未得到消解,汹涌奔腾于血脉中,急于寻找一个去处。   他眸色深沉,扣着她的后脑,忽然从马上俯身沉下腰,偏着头,覆住了朱晏亭微微颤抖的冰凉嘴唇。   她先是怔了一下,喉咙像进了冰凉的风,面庞俱僵,继而在这个近乎惩罚的吻中浑身战栗起来。   天马较寻常马匹强壮高大,纵然朱晏亭身形高挑,亦不得不垫起足,方能抬起胳膊绕过他为汗水所湿的后颈。   含着血腥的疼痛从唇间传来。她环着齐凌修长的颈项,草场上冷风吹得遍体生凉,面上到胸口滚热发烫,胸口跳的很快。她仰着脖颈,将柔软送上去,生涩却热烈的回应。   唇舌由轻轻碰撞到一起,温暖互相濡热,到变幻角度左右辗转,细细密密的情热之间又带着撕咬的快意。   他手掌宽厚滚烫,下颌坚硬利落,轻而易举掌握了极目所见的一切。   朱晏亭只觉得扼在后颈的手忽然轻了,像是抚摸一样放在那里,她看见近在咫尺的,齐凌半阖眼眸,坚冰一样的黑眸渐渐消解,像有春风吹过,一缕汩汩清水从坚冰裂开的缝隙里缓缓浸出来。   她似被吻得舒服了,迷离半睁的凤目之中,绵延出微微笑意。   鸾刀举着狐裘氅候在高台下,远远的看见“天马”像火焰一样的鬃毛飘荡在疾风里,蹄子踏着软草,不疾不徐,缓步而归。   几个小黄门去拉暴毙在地的青骓,皇帝和皇后共骑一匹。   皇帝只着中衣,他身上干爽的玄底锦袍披在朱晏亭的肩头,手绕过她的腰侧,执着缰绳。   鸾刀依依张望,见如此情状,才放下心来。   她扶着朱晏亭下马,将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握住她凉的可怕的手,便听皇帝道:“送皇后回未央宫。”   一行人簇拥着皇后先走了。   曹舒等留在原地听命。   “送皇后回未央宫”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其后可以是褫夺印册、严厉申斥,也可能是幽禁被废。   曹舒直觉皇帝还有吩咐。   他纳闷的绷紧了心弦,毕竟昨夜今早,皇后连连忤逆,在他看来已然触碰到了皇帝逆鳞。今上向来非宽仁之主,驭下酷烈有余,绝少松纵。   朱晏亭身份再高贵、之前再得宠爱,就这般硬碰硬的撞上去,就算不立即失宠被废,也必定元气大伤。   曹舒怀此想,支起耳朵。   *   作者有话要说:   存活确认。   感谢在2020-02-07 13:45:46~2020-02-21 15:58: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811989、比如等待、40756419、熨斗、禄少666、1899089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rangeOne 14瓶;祝、寻安、ё 10瓶;我怎么那么帅、宜七安 9瓶;千里、封对、美人不见徒奈何、微澜、ZJ 5瓶;苍山寒暮 4瓶;攀攀 3瓶;还有明天、蔚蓝、什什晓 2瓶;颜颜、浣南、一只2333、EmilyFatEnoug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未央(七)   上林苑, 昆明观。   雨终于下了起来,酝酿太久, 声势浩大, 雨声白蒙蒙雨幕敲击濯洗鳞次栉比的楼台。从昆明观的渭阳台远远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只能看见建章宫的双阙,旁侧廊道刚刚走过送皇后的凤辇。   渭阳台为藏弓所用, 连壁纵横的红漆锜台上摆满了齐凌心爱的各类□□,便于他狩猎时取用。   曹舒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穿梭于中, 取下齐凌平日最爱使的一把两石开的麟爪弓。又取了一把从无人用过的铁胎虎豹弓。   李弈被引上渭阳台时, 鬓为雨丝所浸, 因受了杖刑,足下踉跄,几欲倾倒。   他身上依旧穿着昨日狩猎用的戎装,黑色铁衣下湿了一截,面唇一色的白,眸黑如铁。   他望着召见自己的齐凌,这也是他头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的看到朱晏亭嫁的夫婿。   年轻的君王丰神俊朗, 佩玉携香,与他想象、与看到中的并无二般——若不看他帝王的身份直如宝马雕鞍轻裘缓带的公子哥, 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儿郎, 囿于锦绣堆叠长安的守成之主。   他低垂着眼帘,神情恭谨的行礼,叩拜。   尽了礼后,便起身不再说话。   皇帝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   半晌, 声音从上首传来, 轻飘飘的:“你在怨朕。”   “臣不敢, 诸王世子、外家使节都在,陛下自有考量,是臣莽撞了。”   李弈字字谦虚,所言非虚,他实在丝毫不在意因在宴上说出实话而遭到的贬谪惩罚,也确实理解皇帝在那个场合作出的处置。   齐凌摇摇头,淡淡重复道:“你怨朕,并非因为你自己。你说实话,也并非为了你自己。”   李弈浑身一颤,蓦然抬起头来。   渭阳台比寻常宫苑敞阔,雨声似有回音,奴仆守卫很少,几乎只有曹舒这几个亲信在,显得齐凌离他格外近。   他甚至没有像接见群臣一样威严肃穆的坐着,而是随便站在那里,轻轻转动着拇指上佩戴的固定弓弦的青韘。   他低垂眼帘,神态随意。   李弈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狠狠扣动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话,启口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皇帝原来都看在眼里。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那是青骓还是乌云雪。   他之所以站出来,动机也远没有口里所言“为万千将士计”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张了又闭,面色逐渐惨白,无言以对。   幸而,齐凌似乎意不在问罪,问不出话像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取过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牵住弓弦,丝弦锐响,绷长开来。调转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没有箭镞,无形的箭,对准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的明贞太主,坐拥章华国,裂地自治,物阜民丰,带甲十万,声威赫赫。她的女儿从小众星捧月,诸王都要让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势欺人’过?朕说的对吗?”   齐凌边说话边拉弓,坚玉一样的指节,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肤中。   “谢氏仗豫章王之势,觑准朕与皇后有些误会的间隙,僭越出宴,越礼请功,藐视皇后。即便满殿只有你一个旧部,你也会因为她站出来。”   弦拉到最满处,指节勒红,受力到了极点的弦,发出阵阵微吟。   “一为旧主明贞太主知遇之恩。”   “二为她几次三番救你之恩。”   “三为,你私心里仰慕于她。”   他猛然放弦,麟爪弓向来唯猛将才可开,足两百多斤的力,空弦亦震震然有雷霆之声。   李弈闻之,心头猛颤,膝头猛的一软,跪倒在地。   他唯恐皇帝来意不善,匆忙辩解:“陛下!臣、臣绝不敢……”   “你不用辩解。”齐凌出言打断了他。他单手握弓,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绷弦的手,那里已被勒开一线,淡淡血痕沁出。   他用拇指擦去,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李弈心跳如鼓,震得胸腔都在动,他伏叩在地,不一会儿,额上就起了密密一重汗。   舌咽疾滚,颤声道:“陛下见疑,臣万死难辞其咎。但殿下……殿下绝无……”   齐凌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接他的话,只喃喃:“朕昨晚果真没有打错你。”   顿了顿,复冷声唤:“曹舒。”   曹舒应声,将取来的铁胎虎豹弓捧了过去,弯腰举到了李弈头顶上方。   齐凌道——   “你十来岁就入的伍,乃白身贫家子,得逢明主知遇之恩。”   “十九岁就能将兵五万,亲手斩杀频阳王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刘广衣,名震河南。”   “弱冠之年拜为章华国将军,为明贞太主倚仗,章华副丞相也不过如此。”   “故而今日之前,你虽在朕的羽林军里任职,但你依旧只是章华的将领,并不忠心于朕。”   李弈只觉句句戳心而过,哑口无言,满头冷汗,低声道:“臣知罪。”   齐凌话锋一转:“从前朕敬重你重情重义,情义深笃,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你去。但到今天为止了,李弈。”   他沉声道:“你既然要皇后地位稳固,无人胆敢欺辱,就得你争气。”   “你若不能让朕相信你诚心诚意效忠于朕,你就一辈子只能是个养马的期门郎,半句话也说不上。”   他步步往前,最后慢慢蹲在了俯首叩拜的之人身前。   阴影罩他面。   “要么接下铁胎弓,全心全意为朕做事。要么滚回上林苑养马,从此以后,皇后安危与卿无关,再挂喉半句,朕就要了你的命。”   “悉决于卿,卿可自决。”   齐凌低垂下头,离他的距离极进,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连曹舒都听不见的话。   李弈神情骤变。   “……”   渭阳台外,雨幕更大了,无穷无尽一般,冲刷着琉璃瓦、华彩阑干。   李弈抬起头时,看见黝黑地砖上一滩水迹,那是他额上的汗。   被背后残余的凉意提醒他,将要作出的决定是一条不归路。   然而他还是没有丝毫迟疑,伸手接住曹舒捧来的弓,握紧弓身,反扣其按于地,又行了一次拜礼。   齐凌起身后退,拊掌而笑:“爱卿请起。”   李弈握着弓,轻声道:“臣从前自矜骑射,擅长驯马,自认为驭术了得,今日方知差陛下远矣……以力驭者次,以心驭者上,臣……心服口服。”   他话里含着淡淡的自嘲,更有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君王玩弄心术之意。   齐凌不以为意,反对他敞开心扉说出这句话感觉欣慰,微笑道:“你迟早会知道,知遇之恩不分先后,只看时机,知你任你用你,朕与明贞太主并无不同。”   李弈颔首:“是,陛下与太主是亲姑侄。”   齐凌越过他的肩,往外瞧去,见雨势渐缓。盛夏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信步走过李弈身畔,站定阑干侧,望向波澜震荡的昆明池。   “这个世上文武全才、能带兵打仗的人太多了,不认你,你什么都不是,认你,你才是名将。明贞太主能带你平定频阳之乱,名横楚越。朕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掠千城,济万人,创不世之功业。”   “李弈,迟早有一天,不用皇后,朕亦能驭你。”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雨就停了。   李弈携虎豹铁胎弓走下渭阳台,策马走御苑,随意张弓射了一羽栖在昆明池边的彩雉。   又策马绝尘而去。   随后,两道旨意晓谕未央宫:   西夷所进铁胎弓有五石之力,大将军李延照亦不可开,今期门郎李弈可开之,圣心大悦,封长水校尉。   圣驾临渭阳台观雨、为昆明池彩雉所惊,险坠池中,幸得长水校尉李弈舍身护驾,将野雉射杀当场,其人勇武,救驾有功,再进执金吾,轶两千石,开府治事。   原执金吾升迁至大将军府任职。   半日之内,连升两次,直跃两千石执金吾。   震惊朝野。   执金吾掌司隶巡察之职,掌武库、主刑狱,王侯亦可下狱。虽为天子直属的北军属官,权力却大得惊人,非亲信不可任。   齐凌登基之初第一个换的职就是执金吾,登基数年撤了又换,换了又撤,从执金吾下来的有的高升,有的落狱,生死有异,祸福不一。   有皇后裙带关系的章华旧将作了执金吾,而且是在刚刚和豫章王起冲突被斥责的第二天,其中透露出的深意不言而喻。   最为这个消息震怒的莫过于郑太后。   郑太后曾数度欲安排侄儿入北军领职,齐凌总是推诿延迟,一转头却轻轻巧巧把这个天大的便宜给了皇后。   郑太后心惊肉跳,病中按桌而起,颤声问伺候她喝药的郑韶:“陛下何以如此助长皇后声威?他忘了端懿皇太后之乱了?”   郑夫人微微摇头,以指抵唇,摇头不语。   郑太后失声道:“他是我的儿子,他难道忘了我是他亲娘,忘了朱晏亭流的才是端懿皇太后的血,她可是端懿皇太后亲的外孙女,皇帝焉敢如此放纵虎狼,去唤他来——”   郑韶色变,握住她手低声道:“姑母,若无前朝之事惹陛下心存疑虑,郑氏不至如此。提及此事,只会两败俱伤。”   她手中用力,扼入郑太后布满褶皱的手:“姑且忍之。”   *   作者有话要说:   疫情差不多快尘埃落定了,春天终于来了,宝宝们都还好吧?   作者从没有尽头的值班里解脱出来了,之后会更得快一些。感谢在2020-02-21 15:58:15~2020-03-13 23:1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王昙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cy、风吹往哪倒、小尾巴、Marine、0608、徐徐徐哥哥、明嫣素年、25214765、蓝乔、熨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26瓶;某姜 20瓶;赤澄、腿子、蓝田玉暖、OrangeOne、祝、徐徐徐哥哥 10瓶;陈十奚 9瓶;疏星、丹 5瓶;倾久、还有明天、Snow 2瓶;月见草、芥舟、一只2333、懿陆、珊瑚海里珊瑚虫、什什晓、浣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未央(八)   翌日, 谢白真收到诏令,令她到椒房殿的时候, 是暮色四合的时分。   她不紧不慢用罢飧食, 眼眸半眯望着镜子中的倒影,玉盏一样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宫娥上了几次胭脂, 都为她阴云一样的面容所慑,颤手脏污了她的脸,便被一掌掴在面上。   冷冷道:“粗手笨脚的奴子, 亏你还是未央宫人, 竟还不如豫章王宫的宫人。”   椒房殿的内监第二次到兰林殿来催促的时候, 隐约听见宫娥哭泣嘤呜之声,转瞬即听不清了。   兰林殿,婕妤谢白真妆容格外艳丽,着赤色“缭锦”。   豫章是桑蚕富饶之国,缭锦是产于豫章,极尽繁复之能事,黼黻恢弘, 交丝叠络,色泽如云, 有“寸缭寸金”之称。谢白真穿的缭锦望之简素, 一带勾勒盈盈腰身,灯下视之腾金络川泽祥云。   谢白真换了裙裳,不要任何人帮忙,自己歪着头, 往发髻上按定花钿。   眉下眼风一扬, 目光点几个珊瑚璎珞盒, 对宫人说   “这些是玫瑰珠和苏合香,的去昭阳殿,给殷夫人送五匣去。”指搭扣匣上:“蕙草殿的王氏女,也予她一盒吧。”   慢悠悠吩咐完殿中诸事,方依诏移步椒房殿。   是时皇后也刚刚用过飧食,太官令的典御正领着内监出入其中,阵仗隆重,与兰林殿等膳饷不可同日而语。   谢白真眼里掠过重重阴云。   她的面色,在看到朱晏亭的时候压得更暗了,默然行礼。   “妾奉诏前来,殿下长乐无极。”   与她严妆雕琢如临大敌迥然相异,椒房殿明亮灯光下,朱晏亭随意坐着,簪环都已取下来,手上执一书卷,视线从书上抬起来看她。   谢白真第二次对上她的目光,压下怪异的熟稔之感,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裙角。   “不知殿下唤我来有何事?”谢白真冷冷问。   朱晏亭搁下书卷,目里泛出笑意:“晨参暮省,叫不得你?”   谢白真怔怔片刻,面泛薄怒:“六宫晨参暮省止妾一个?殿下若记恨妾,请治妾以宫规,大可不必绕弯子,用这些零碎规矩来折磨我。”   朱晏亭以手支颐,含笑望着她:“你既自请治宫规,孤怎能不遂你的愿。”   谢白真怒道:“敢问皇后,我犯哪条宫规?我出未央宫,乃是奉的太后旨意,你敢违背?”   朱晏亭:“我何时说的要因你出未央宫惩治你?”   她执起适才翻看的那卷书卷,“啪”的一声轻轻掷在谢白真足下:“缭锦、玫瑰、香……你所着所用,所妆所饰,哪一样不逾制。”   谢白真裙角为书卷带来的风扰乱,她未为话语所慑,神情淡漠,低头漫不经心的整理衣袍。嘲道:   “殿下莫以为妾身进宫得晚,就搬出这些来吓我哄我。我从小在豫章的王宫长大,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她鼻子里轻哼一声:“法不责众,美人殷夫人从前就是荣乐县主,戴的华胜比殿下的还高,合欢殿的夏八子从燕国来,占上党地利,用的可是上贡陛下的乾陀罗耶香,就连区区一章华王氏——”   她说到“章华”二字时,刻意停了停,意味深长望着朱晏亭:“也有逾制的东西呢。”   朱晏亭点点头,目光移向屏风:“记下了么?”   谢白真呆了呆,倏然变色,这才看见有玉藻台的门下郎执笔在那处。   朱晏亭道:“谢夫人检举有功,孤就不罚你,单单罚她们几个,你检举有功,孤还要赏你。”   谢白真面色白了白:“你……”   朱晏亭又道:“谢夫人读律令读得好,知道有‘法不责众’这个词,孤也教你一句,还有个词叫‘杀鸡儆猴’。”   谢白真嘴唇微颤,冷冷逼视着她:“皇后,你……如此刻薄寡恩,你必犯众怒。”   朱晏亭笑了:“方才说饶你不罚,你又给自己找罪受。传令,婕妤谢氏以下犯上,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谢白真惊怔:“这又是哪条宫规?”   “议论孤,说我刻薄寡恩,罪同犯上。”朱晏亭道:“你还想犯什么宫规,孤即刻就修。”   谢白真为大是不服,退后两步,厉声道:“这是什么规矩?”   这时,一直执笔书写的门下郎移步出来,对着谢白真行了礼,低声道:“夫人,殿下可修宫规,陛下过目准许便可,最快两日内便即张布,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规矩。”   谢白真还要说话,朱晏亭已霍的立起身,两步走到她跟前。   她身形高挑,高出谢白真半个头,谢白真被迫着倒退了半步。   “谢白真,我已经够仁德了。”   “你藐上凌下、钻空子营私的时候没想过宫规,避罚的时候倒想起宫规,扯来作筏,你以为这是你豫章宫?你当未央宫的玉藻台是个摆设?”   “你党同伐异、勾结外臣的罪状一大把,我见你年幼,容你骄纵,没有追究,你竟敢犯我头上来。”   顿了一顿,在她耳边,用很低的声音,道:“再敢惹事,我要了你的命。”   “孤说到做到。”   “………”   谢白真胸中猛颤,抬起眼睫,正对上朱晏亭如罩寒霜的面容。   她慌乱一瞬,摇摇头喊道:“你胡说,你不敢!我不服……你凭什么……”她厉声道:“我要觐见陛下,我定要将你跋扈之行诉诸陛下和太后,你……你等着。”   朱晏亭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轻轻移动脚步,展露了通向内殿的一扇凤尾金屏——   在谢白真诧异的目光中,轻声道:“何必等他日,去吧,陛下正在内殿歇觉。你方才声音这样大,他应该听见了。”   谢白真觐见的时候,朱晏亭一直在外面没有进去,只是执起一卷书倚在侧殿的画石蕉叶榻上慢慢的翻开。   大殿里安静的可以听见更漏窸窸窣窣流唰的声音,暮色逐渐浓重,远处幽微嘶哑蝉鸣也悄然中止了。   摇曳在画石缱绻千重如云雾一样纹路上的灯影越来越厚重。   朱晏亭视线缓缓挪移字句之间,心却如浮在画石上风中蕉叶,随云雨侵扰,忽上忽下,忽卷忽张。风来得大不至将蕉叶连根拔起,小也不至盘旋轻绕无从察觉,而是有些恶意的拂过叶边、包拢它,摧抚它。   她无法脱出于这奇异的感觉之中。   自昆明台次日、皇帝晋封李弈为执金吾的消息传来后,这样的心绪就时常浮现,怪异难明。   未待她厘清究竟,齐凌又以拔擢李弈圣旨中那句“受彩雉所惊”为故,堂而皇之住进椒房殿让皇后照料他“养病”。   她不得不殚精竭虑侍奉应对,更无暇去深斟细酌。   如此大方放谢白真进去,也是对他模棱两可态度的一个试探。   此刻她亦只是在处理谢白真的当头寻出一角闲暇来,盯着步摇倒映在书卷上的影,一字未读,怔怔不语。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面通传说是谢夫人已觐见出来了,鸾刀疾步趋来,在她耳边小声道:“陛下震怒。”   手一僵,关节微白,捏在书册边。   过了片刻,曹舒快速走了出来,眼看要去宣旨。   朱晏亭向鸾刀使了个眼色,鸾刀去而复返,道:“两道圣旨,一道是谢夫人接,禁足两个月,罚俸一年。”   朱晏亭握紧书卷:“还有一道呢?”   “给殿下您的……曹阿公从兰林殿回来以后即宣。”鸾刀欲言又止,迟疑道:“看……曹阿公的样子、像是发落,殿下且先存个念。”   朱晏亭下意识抬起头望向她寝殿的方向。   鲛绡重重,金屏生冷。   她搁下书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又止住了。   为何不先就近就尊先宣她的旨意,却要先绕道去兰林殿,不消说,必是皇帝的意思。   待要直接进寝殿去问,这些日子齐凌的君心难测、喜怒无常实在也令她生出了畏惧回避之心。   朱晏亭站在原地沉默片刻,面上渐露一自嘲笑意,轻吸口气,转身取来玉钩,掀开博山炉的一角,平整烟灰。   灰上横七竖八。   寝殿门口,金屏上凤鸟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从曹舒去兰林殿宣旨,到他急匆匆的赶回椒房殿,足足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这个时节夜间逐渐凉透,而他依旧满头大汗,背心洇出一滩深色,他未来得及歇口气,只把巾帕在手上擦了又擦,手上汗干透了,方执着节屈身进来找朱晏亭宣旨。   朱晏亭已敛尽表情,面沉如水,依制行礼。   曹舒道:“传陛下口谕,皇后驭下无能,放任六宫,至婕妤谢氏嚣张跋扈,言行无状,罪同渎职,罚俸半年。”   ……   朱晏亭怔住了。   令她焦心如沸等了半晌,就……这?   她一时觉得脑海极乱,所思所想混沌滞涩,又有些想笑。   “陛下还有句训话,令奴婢通传……有些不…不…殿下、要听么?”   曹舒抬起头,面上挤满为难的褶,小心翼翼的问。   朱晏亭此时只觉得再听到什么都不奇怪了,艰难启口,干巴巴答:“你说。”   曹舒清了清嗓子,姿态还是前倨后恭,低垂着头,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什么人都往朕的寝殿放,皇后怎么当的?告诉她,印绶不用,就给朕交回来。”   曹舒说完,立刻解释道:“陛下那时才睡醒,又被谢夫人胡搅蛮缠一通,绝非真要褫夺印绶……殿下切莫往心上去。”   “……”   朱晏亭木然挥手:“知道了。”   曹舒敛了麈尾搭袖间,侧过身去。   “那就请殿下入内,领旨谢恩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3 23:19:09~2020-03-18 10:4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811989、颜颜、甜蜜菠萝、王昙守、熨斗、白门、蓝乔、小小、一只2333、徐徐徐哥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祝 20瓶;lullaby、徐徐徐哥哥 10瓶;腿子 8瓶;锦绸 5瓶;疏星 4瓶;唯伟 2瓶;liuyueshuangzi、浣南、最讨厌想昵称、风吹往哪倒、雪崖一没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未央(九)   未央宫, 夜幕降临了。   郑韶奉召侍奉太后,自长乐宫返, 通过甬道时远眺见曹舒自兰林殿返回椒房殿的伛偻身影。心觉有异, 按捺不表。   待回到披香殿,却见“荣乐县主”殷嫱殷美人携进宫的奴子正侯请见。   郑韶默不作声洗手焚香,关门闭户, 传其复壁后见。   “谢夫人被陛下罚禁足两个月,皇后也被罚俸半年,一损俱损, 我家贵人遣我来问, 是否良机?”   乍然听闻朱晏亭也受了罚, 郑韶吃了一惊,一头雾水,忙令那人细道因果。   这事显然是日前上林苑之宴的遗音,谢白真越过皇后直接伴驾会宴的消息已令六宫暗暗沸腾过一次,所有人都在翘首盼着皇后的应对。   皇后没有隐瞒意思,今日传召谢夫人早已诸殿皆知。   之后谢白真踏暮色缭锦艳妆入椒房,也为人津津乐道。   等着看戏的诸人并不知道齐凌已从上林苑回来了。   因此曹舒奔忙宫中之时, 列殿俱惊。   因这是皇后登位来第一次出手处罚御嫔,皇帝和太后以及诸宫的态度便是定鼎之后列宫局势的关要, 其中皇帝的态度又是重中之重, 故各宫皆延颈张望,静候尘埃落定。   奴子将打探来的消息细细说了。   郑韶又详询因果,一时听罢,怔怔良久, 面色苍白, 咬唇轻声道:“糊涂、糊涂, 这是什么良机。”   皇帝那一道处罚皇后“疏于约束六宫”的口谕,不次于李弈加封执金吾的消息,分明坏到不能再坏了。   殷美人的奴子懵懂不觉。   郑韶喟然长叹道:“圣意昭彰,敲山震虎。去禀你家贵人,上风太盛,能避则避”   “……你以后莫往披香殿来了。”   天已黯,椒房殿。   朱晏亭脚步停在金屏之侧,又回想起那一句——“什么人都往朕的寝殿放”。   她想起这是她的寝殿。   又想起了昆明台下,山雨欲来时天色沉黯时与齐凌的那个吻,来得突兀,走得无踪。   雷电霹雳、马匹嘶吼、情绪跌宕太过激烈。   皇帝那只青筋毕露探来扼她颈的手,最后似化为了一阵抓不住的风。   纵使身躯缠绵交叠,面庞和呼吸都为接触而颤抖,他也是疏远的,像隐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宫阙楼台,只能在晴好愿意露面时能窥见廊牙交错的一角。   在似乎已经信任交心的昆明台后,齐凌仍然在上林苑又住了两天,其间秘密召见李弈,不知吩咐了什么。   今日午后,又以“受彩雉所惊”为由,携着他的书简奏折,搬到了椒房殿。   朱晏亭转过屏风,看见他大喇喇躺在自己榻上,似乎睡着了。   架上放了他的衣冠袍服,半鲛鱼鳞佩刀,临时用来批阅奏章的案上堆得满满的,在案边堆得小山一样高。   确实不像她的寝殿了。   其实单单他随便躺在那里,便似连殿内气息都为之一改。   更漏滴滴流淌,内宫安静得能听见缓慢呼吸声。   朱晏亭站了一会儿,未见他有醒来的迹象,慢慢整理他的冠服,都整罢了,他仍在睡,便去摆整笔墨。   书卷的声音才一响,他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瓮声瓮气的。   “阿姊舍得进来了?”   朱晏亭搁下书卷抬起头,对上他半张双眸,尚睡意朦胧。   她道:“妾来领旨谢恩。”   齐凌低低笑了:“惯许你用朕用得顺手,就不许朕也戏一戏你?”向她招手:“阿姊,你来。”   朱晏亭依言绕过桌案,才走到床前,衣袖便被他抓住往下一彻,微微踉跄的跌坐到了床边。见她略显恼怒,他星目里笑意更甚了。   “阿姊真的恼怒朕了?”   夏夜帐暖,玉山在枕,墨发如檀。   为他灼灼双目凝视,朱晏亭只觉面上微热。   垂下眼睫:“没有。”   说完之后,无人接话,他沉默着,视线依旧投她面上,没有移开。   气氛凝滞得似飞絮棉团在喉。   朱晏亭视线他顾,出声打破了沉默:“陛下何时返回清凉殿?”   “不回了,今晚就睡在这里。”   齐凌低声道:“明晚也在、后晚也在……”   朱晏亭狐疑的望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澹然的自枕上望来,语气自然,似说明日要用膳、后日也要用膳一样自然。   “直到阿姊给朕生下一个小皇子。”   她面上蓦的烧红,怔怔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齐凌见她神情困窘,噗呲一笑,转开注意,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帐上流苏。   “阿姊那日才说,不喜欢见人欺负朕,是诓骗我的?朕在昆明台下受惊,不软语宽慰、侍奉羹汤也就罢了,午后就把朕一个人放在这里,现在还催着朕早走。”   “陛下……是真被彩雉惊着了?”   “真的。”   “陛下能手格熊罷,怎么会被小小彩雉吓着呢?”朱晏亭视线被摆动的流苏吸引,瞥见他几只手指上有细细一道已经结痂的勒痕。   齐凌微微冷笑,轻拍去随势拂来的流苏,道:“人难免都有两样害怕的东西。倘若有人提领两百只彩雉纠结成阵谋逆篡位,朕一定不战而退、拱手相让。”   显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屈了手指,遮掩伤痕。   “……”   朱晏亭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为他一掖被角:“事关社稷,不如妾给陛下传太医令来瞧吧,刘太医最擅治小儿惊悸,吃两剂药,扎两针就好了。”   “……小儿惊悸,刘太医治不好。”   她妆发已卸,黑发散在身后,掖被角的时候如云的秀发拂在被畔,被齐凌以指节缠绕,轻轻下拽。   头皮吃痛,低呼了一声,便被一只手压下后脑,堵住了双唇。   “阿姊才治得好。”   椒房殿的淡粉宫壁不分昼夜泛着甜糜椒香,通天罗帐以丝绸堆铸隔绝出另一个方天地,灯盏照过帷帐,光就柔和许多。   似幻境催人迷醉。   他的手上带着茧,手放在她细嫩耳侧,有一下没一下磨蹭微微发痒,正当她脖颈发僵一个激灵别转过头时,那只手忽然就不动了。   更漏轻响,落账低垂。   朱晏亭在绵长静默之中伏了良久,悄无声息用手撑着枕角茫然抬起头,却见齐凌头轻轻歪向侧边,呼吸沉稳,像是睡着了。   见他衣冠未褪,玉冠横陈,一绺杂乱发丝从未裹稳的玉冠之间流泻出,便缓缓伸手去托着玉冠,握那把冰凉的青丝,小心翼翼摘了下来,召来宫人规整好。   将他放在外的手臂拢回被中,这才轻轻出了一口气。   她心里紧绷的一处悄无声息的放松开来。   见更漏时辰还早,便捡一卷书来看着。   身侧吐息太宁静,宫漏没有尽头的绵长轻响。   她手慢慢释卷,不知何时卧在了他的枕侧。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短小   还有一章在写,明天更。   感谢在2020-03-18 10:42:09~2020-04-03 00:1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乔、lin、王昙守、Rui哈娜、一碗豆花花、颜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赤澄 50瓶;窦靖童女朋友 22瓶;略略略 16瓶;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14瓶;hh、哟我才不服呢 12瓶;诺米、疏星 10瓶;封对、maria 9瓶;祝、Lily 5瓶;多木 2瓶;棉花兔、珊瑚海里珊瑚虫、唯有你好、豆芽、风吹往哪倒、雪崖一没、三十七蓝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未央(十)   翌日晨起, 齐凌便看到枕边一幅奇异的场景。   刚卯时,晨光微熹, 殿内光华昏昧, 皇后一身轻软寝衣,薄衫覆体,锦被随意拉在腰间, 枕边书卷歪了,如乌云的头发披在肩头,盖住半张脸, 雪白的足踝裸露在被子外。   睡得很安稳。   近来时节转凉, 晨昏尤甚, 齐凌意还未动,手已扯了锦被来,覆了她一双幽幽玉足。   帐中一动,鸾刀便上前来要唤醒朱晏亭,被皇帝一个轻轻的手势制止了。   他未召皇后,跨下床榻,只着中衣, 自携冠服,玉带曳地, 衣冠不整的走到外头, 召曹舒等伺候去了。   这一日在宣室殿处理政务时,皇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朝会过后,丞相崔进觐见面奏。   大案之后,君主面色昏昏, 精神不佳。   大案之前, 花甲之年的丞相依依告禀。   “皇后殿下那日坠马险些受伤的事, 豫章王已经知道了,这是豫章国上来请罪的表,如何惩处裁决?”   皇帝两指捏过来看。这是豫章王亲手写的表,他的皇叔戎马半身,字句唯有年少时习六艺留的底,写的字带着许久不捉笔的生疏,粗狂中又有拿惯了刀兵之人的苍劲,表内言辞恳切,字诚句恸,表明是自己受到欺瞒,误将青骓认作了乌云雪,误伤皇后凤体,已斩献马之人,愿引颈缚首,甘受裁决。   皇帝笑了笑。   “崔卿以为如何?”   崔进道:“臣以为可罚二十万钱,三千斤黄金。”   齐凌皮笑肉不笑:“皇后误信他送来的千里良驹,坠马受伤,斩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罚点金就轻轻带过了?”   崔进只道:“臣以为这个处罚已足够。物伤其类,陛下三思。”   齐凌沉默半晌,忽然将那上表合卷,往桌上一掷:“朕请崔卿相我,为百官之长,为我良师,上匡社稷,下抚臣民……不是让你来作壁上观的。”   崔进骇然大惊,望进年轻君王黑沉沉面上,心头悚然而条,张口不得辩。   他一颗心登时如坠入深渊。   这一日,老丞相崔进走了足一个时辰,才走出未央宫。   崔进出生名门崔氏,谦谦君子,名正言清,颇得先帝重用,也是先帝留给齐凌的辅政大臣。   天子年少,他作为丞相辅政,并没有独揽大权,而是很听从君命,他用谦让和在朝中的门生清望在齐凌登位之后,给他保驾护航。   这三年里,皇帝尊他如师,大小之事皆要问他的意见,少有不从。   这是第一次,不但驳回了他的意见,还丝毫不留情面的用“作壁上观”这样严峻的词斥责了他。   这件事不到半日,就会传遍朝中。   崔进是个文人,文人的心高如风云飘摇的山。   他忽走忽笑,忽默然忽喃喃,走下未央宫的玉阶,脚下飘忽,一个踉跄,险些从台上栽倒下去,幸得守卫扶了一把。   “老咯。”他说:“我弱冠之年入君王殿,那时候龙首山这条台阶也是这么多级……我一盏茶的时间就走完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丞相慢点走……”   崔进回望这条他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漫长阶道,抬起干净整洁、常被熏得幽带余香的袖,轻轻擦拭额角汗水,对着一个素未谋面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守卫,念念不休。   “这天下啊,最高的山,就是龙首山。”   “丞相当心。”   长乐宫中,郑韶正与郑太后并坐,劝解她李弈加封之事。   这几日为了此事,太后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总念叨起母族未得的肥缺拱手让给了皇后的人,抱怨皇帝心高翅硬,全不念母子恩义。   郑韶便悉心照顾她,日夜陪伴。   这日捧着一盅桃浆侍喂,娓娓开解:“依妾身愚见,陛下恐怕不是为皇后计,而是为太子计。倘若不为皇后殿下谋一点靠山,今后太子怎么办?皇后可以无依无靠,太子可不行。”   郑太后推开勺子道:“你说这个,哀家更吃心了。让她诞下嫡子,封了太子,稳如泰山,还有你什么事?”   郑韶不以为意的搅弄那浆,眉头微敛:“您是一时气糊涂了,莫不是忘了皇后是章华长公主的女儿?一个封国王比肩的公主女儿哪里会是省油的灯?”   “前几日,那个豫章国的谢氏张牙舞爪,跟只小老虎一样,见人就咬,她可不就是翻了样的皇后。倘若长公主还活着,皇后比她还嚣张呢。”   “论家世、论城府、论手段,谢白真顶多算只牙没长齐的小猫儿,皇后才是大老虎,只不过时势逼人,收敛了爪牙,忍辱负重,装成了猫儿,看着温顺,其实要咬人的。”   “咱们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清楚多了。”   她意味深长的拉长了语调。   “岂不闻,一山不容二虎。”   “您老人家只需好好颐养天年,保重身体,以后的好戏还多着呢。”   郑太后面色渐缓,稍稍宽心,颔首:“是,皇帝并不像是会为美色迷惑的人……只是近来我越发不明白了……”   正在这是,外头内监进来传信,报了今日崔丞相建议处罚豫章国太轻被皇帝训斥“作壁上观”之事。   郑太后猝然变色,短短三日内,第二次掀翻了桌案。   她气的浑身颤抖,反复问传信之人:“皇帝意欲何为?皇帝意欲何为?封了一个草莽孤儿白身作执金吾,已经闹得朝堂人仰马翻,还为了这事就训斥崔进?难道还要将他叔叔从豫章国传召到长安来,一刀砍了?就为了一个朱氏坠马?”   “他是色令智昏,昏了头了吗?”   “来人,给老身传朱晏亭!”   “我不信,长安还能出一个剑履上殿的朱氏!”   郑太后盛怒已极,令还未出长乐宫,便来人禀,说是齐凌来了。   此时并非晨参暮省之时,皇帝忽然到长乐宫大大出乎郑太后意料,只得暂且收回召朱晏亭的令,疾命郑韶藏去复壁后。   宫人立刻进来收拾被掀倒的桌皿等物。   皇帝来得很快,他步伐带风迈进来,两个宫娥刚刚捧着摔碎的香炉出去。   “谁惹母亲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郑太后面色阴沉的端坐,并未说话。   皇帝却不以为意,开门见山:“崔卿老糊涂了,儿子看他不能胜任丞相之职,该赐金放他颐养天年。”   郑太后颤抖手指狠狠捏住扶手,指节雪白,怒目圆睁,未来得及说话,便被皇帝的下一句话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母后以为,武安侯来接任丞相之位如何?”   武安侯郑沅,正是太后的亲弟弟。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3 00:17:52~2020-04-04 23:0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颜颜、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窦靖童女朋友 32瓶;林中的小狮子 20瓶;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15瓶;奶味咕、祝、42091692 10瓶;王昙守、唯伟 3瓶;未央、cy 2瓶;雪崖一没、芥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未央(十一)   这一日, 八宫人捧一朱盘入椒房殿。   上托着一只长四、五尺的大鸟,似雁非雁, 鸟喙如翠, 长羽丰美兼赤、金、白、紫诸色,五彩斑斓,不拂生光。更奇的是鸟眼澄澄然油绿色, 当着日光又化褐色。   乃是古书里所载的稀世珍禽“翳鸟”。   即便是在集世间之珍奇的未央宫,翳鸟也能惊起无数好奇艳羡的目光——它的尾羽点缀的华盛轻灵曼妙远胜金玉等死物,眼珠更是价值连城的珍宝“翳珀”。   这只翳鸟羽翼丰美正是壮年, 但它已经气绝, 胸口插着一支箭。   宫人奉这鸟, 道:“翳鸟是执金吾李弈从云泽亲猎来献给陛下的,陛下嘱咐,箭矢不动,原样赐给殿下。”   这是一只来自楚地的鸟。   朱晏亭亲手拔出鸟胸中的羽箭。   那箭质地上成,锋镝幽幽,尾刻一威风凛凛的“李”字。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云泽深处的丹鸾台,常常收到李弈亲猎的各种各样新奇猎物:昆鸡, 孔鸾, 野狐,狡兔……李弈射猎一绝,箭无虚发,丹鸾台的宫人常常半嘲半戏, 道是“李郎不作将军, 作个猎户, 也能讨得好妇。”   李弈知她成日里被拘束教养无趣,送来的常是活物。   章华春日很暖,小狐狸的味道腥膻,白狐窜在燕骅殿里险些撞坏了母亲心爱的云纹九骧鼎,被母亲揪着扔到她身前。“阿亭,再让我看见,我就把它宰了做狐裘穿。”   朱晏亭便也只得扒着阑干,揪着狐狸,延首往外看,等了好久,终得李弈经过。   大喊“李郎!”。   将那只狐狸扔出去。   李弈一惊,回头就看见天降幼狐,足下急蹬,猛窜过来稳稳接住。   又气又急,斥她:“小殿下不可胡闹!当心摔下来。”   这话对豆蔻年华的朱晏亭毫无威慑力,她咯咯而笑。   被小将军抱在怀里的野狐吱吱干叫。   ……   从那时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年的光景,早已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对着这件李弈从章华带回来的珍奇猎物,朱晏亭微微恍惚。   月前,李弈升迁成为执金吾后开府治事,得皇帝准许特回了一趟章华,提拔了刘壁等原先的下属作他的府官。据他送回的消息,从前母亲的旧部大多分散各地,这几年大多遭到贬谪,境况不佳。此番重归故土,章华王氏极尽依附之能事,各为引荐,诸他归拢旧人,提携旧部。   李弈誊写了一长串的名单,通过秘密传递,来到了鸾刀手中。   鸾刀打开看罢,择其要者说与朱晏亭听,叹道:“陆丞相身体不佳,去官以后,回了九江郡的老宅,两年前病逝了。”   说的是原章华国丞相陆离。   虽然他辞官时年岁已高,这个消息仍来得突兀,增添了些斗转星移、世事迁移的凄凉感,朱晏亭喟然长叹,久久不语。   鸾刀轻声道:“李将军才升迁执金吾,开府提携章华旧部,会不会惹……”她向上指了指,默然不语。   又道“便是没什么,朝中也难免有人非议,恐怕对殿下名声不好。”   朱晏亭只是一笑,道:“我的名声,从崔进被罢相起,就好不了了。”   ……   那日昆明台的豫章献马风波,发展已经超乎所有人预想。   先是豫章献马,继之“皇后坠马”,豫章请罪,宣室议罪,龙颜大怒,崔相辞官,太后母族武安侯郑沅上台。   一连串滚雷一样的发展掀起了齐凌登基以后第一次巨大的朝堂动荡,各方势力几乎全被打乱。   本来被传位惊天消息的李弈晋升执金吾,反倒被之后的惊天波澜衬得如尘芥一样微不足道。   一国宰辅、两朝元老的崔进一夕溃败,只因但他的对手过于强大——年富力强已经亲政的今上齐凌,和本朝一直被打压势力慢慢盘根纠结地底的太后母族郑氏。   郑太后与崔进一席谈话后,第二日,崔进便自行递出辞官归乡的上表。   武安侯郑沅登上相位。   郑太后扬眉吐气,郑韶也沾光封了美人,位比上卿,一跃至诸妃嫔之首。   长安秋来盛景,正是郑氏得意时。   唯一让郑太后头疼的,恐怕就是崔进因为“宽纵豫章国”落罪辞官,自然是由新任丞相郑沅处理此事。   郑沅迫于皇帝、崔进家族门生等压力,不得不对豫章王下了几乎可称是最严厉的惩罚,除了罚金以外,还剥下了豫章国耐以驯养战马的大片肥美草场封地。   豫章王大为不满,拒绝了回长安交接封地的要求。   齐凌这次倒没有发怒,反倒是下诏抚慰了一通。   齐凌一连串看起来昏得不行的昏招,令前朝风云变幻,堪称诡谲,九天风雷云波暗涌。便是朱晏亭久侵淫其中,也难解一麟半爪。   她只是隐隐感觉到,这只是前兆。   只是即将轰然冲刷天地的骤雨、从遥远山间吹来,轻飘飘侵到鼻息的一点水气。   长安秋天来得早,这些时日不到戌时就早早亮起了灯,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暗云沉沉,反衬得这只李弈猎来的翳鸟光慑斗室,华美逼人。   闻萝比鸾刀大胆些,扒着案看了半晌,道:“陛下赐的鸟真好看,陛下虽不来了,心里是惦记是殿下的。”   朱晏亭只是笑。   齐凌在椒房殿住了那夜之后,因为朝堂动荡、兼秋收、岭南异族进犯诸事,非常繁忙,脚不沾地,不得已又搬回了宣室殿去。   今日有闲心处理李弈的猎物,或许晚上会来。   “殿下——”鸾刀道:“殿下,吴若阿来了。”   朱晏亭命人将翳鸟带走,转步向外间见了吴若阿。将月不见,她面有消瘦忧虑之态,虽是前来问安,言笑宴宴,也难掩面上忧色。   朱晏亭只得出言安抚,承诺她尽早安排面圣。   自吴若阿从琅琊来,朱晏亭还未来得及向齐凌引见她,一是确实没有好的时机、一是隐隐觉得齐凌会抗拒此事。   相伴时日渐多,她逐渐摸到一些皇帝的脾性,皇帝对于女色不是很亲近,特别是对安排给他的女人十分抗拒。   一开始朱晏亭怀疑他好南风、私宠佞幸。   然而诸殿内务瞒不过玉藻台去,遑论君王宠幸这样的事定会留下痕迹。   时日久了,便知道这君王喜怒无常之下,实在还留下一下少年郎脾性,颇有些任性傲慢之处。   前几日,掖庭丞曾来和她密谈交过一次底。   “陛下似不甚好妇人……”   “也无意嬖属妖娈。”   “掖庭夫人等侍上有瑟瑟之态,战战兢兢,皆被遣返。”   “若有桀骜之意,阳奉阴违者……亦不为取用。”   “此番所封夫人,似乎都不太得君心。”   “……召郑夫人三次,都……下棋。”   掖庭丞举着那本单薄得可怕的金册,字字句句,令朱晏亭头疼万分。   便忍不住打听从前南夫人是怎么“盛宠”的?   不问则以,问来惊心。   南夫人之前能得他盛宠,固然少不了温柔婉约,痴心一片、痴缠娇憨也是一绝。   如今被贬掖庭,还作了一首言辞凄切的《细绢歌》,以绢诉“思”,日夜啼歌,诉说对君王之思。   掖庭丞问要不要处罚南夫人。   朱晏亭传她远远见了一面,上下打量,见这位昔日最得盛宠的夫人单薄瘦弱,弱不禁衣,大有我见犹怜、楚楚可怜之态。   抬头说话时,声如蚊吟。   “贱妾自遭贬掖庭,无一日不痛思己过,恳求殿下网开一面,饶恕贱妾……只要让贱妾再见陛下一眼……妾、妾死而无怨。”说两句话,便嘤呜出声,大为凄楚。   朱晏亭趁机将她从上到下,从神态到说话,细细观察了一通。   看够了,便微微笑道:“《细绢歌》清丽婉转,言辞恳切,孤亦深为感佩,未央三十六殿,阙九十九重,檐廊一千八百扇,卿欲歌几重?明日起赐卿辇一架,就从掖庭诸殿开始,且行且歌,歌遍了未央宫,才是一桩美谈。”   冷冷道:“带她下去,明日就歌,就从千秋殿开始。”   南夫人自视甚高,怎受的这般如歌伎一样的折辱,当下面色煞白,扑地求饶,浑身发颤,急欲诉忠言。   朱晏亭自觉对此女能留一条命已是宽纵之至,只言片语也不愿听,挥手令人架她去了。   齐凌的脚步是在屏退了南夫人之后踏进来的,彼时朱晏亭方入寝殿,让宫娥卸妆,静静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皇帝进来的时候她没有听见,也不知何时身后的宫娥被令退了。   一只男子的手臂从身后圈了过来,拢在她的腰间,肩头一热,是他的下巴靠了过来。   朱晏亭浑身一僵,看着镜子里的齐凌。   他虚虚的抱着,胸膛隔单薄寝衣,有些烫。   “阿姊——”他语调懒散,慢慢然,轻声道:“郑沅半点也不及崔进。又胖、又笨重,说话还结结巴巴,从前崔进一盏茶就能奏完的事,今日朕足足喝了三盏,如厕一次,他都没说完。”   “你说朕现在去把崔进找回来,可还好?”   朱晏亭莞尔一笑,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屈指非常轻非常轻的,在他额上敲了一下。   “陛下……国之大事,怎可如此儿戏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宝宝们!!我鸽了好久!这几天加班凶猛,卡文非常严重,这几天把大纲梳理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来得这么晚了。   本章留言发红包!!!!   鞠躬!!!对不起!!感谢在2020-04-04 23:06:23~2020-04-14 01:2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提子、喝汤第一名、菜妈、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你远一点 20瓶;可乐必须要加冰、什什晓 10瓶;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9瓶;cy 2瓶;芥舟、21202645、封对、月见草、美人不见徒奈何、hesp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未央(十二)   “客从远方来, 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明月初照未央宫, 南夫人的歌声伴随幽幽琵琶弹唱, 响起在宫阙一角。   一内监、一牛车、一琵琶。   那里离椒房殿尚远,一丝弦音也没能顺着风飘过来。   月光下,玉阶上下宫人攒动, 进呈御膳。   ……   已琳琅满目摆了满案,对于难得一见的帝后同席,进膳的少府太官令心中有数——   齐凌口味中庸, 于食物不甚挑拣, 呈什么吃什么, 因此少府呈给他的膳食大都是遵照《仪礼》“春行羔豚、夏行腒鱐,秋行犊麛,冬行鲜羽”的中规中矩菜品,但求无错。   而朱晏亭则不一样了,这位出身楚地的皇后口味也极具楚风,与皇帝初婚伉俪,年少夫妇相谐, 郑太后亦不能撄其锋芒,少府上下无不竭尽心思投其所好, 恨不能移来九嶷山和云梦泽。   齐凌本心无旁骛埋头用膳, 一直至食将饱时,才发现朱晏亭用的膳食和他差别甚大——今日少府进的有一品色香味俱全的“姑射之山”,冰雕作九嶷,冷气化云雾缥缈;苏草、兰若作草莽森森, 似能现虎豹花狸;脍珍鲤片轻如沃雪, 芥子芍药之酱盘作花团锦簇。   宴飨之时不是没有见过这道菜, 奉给皇后的减少了宴会上金云玉山堆叠装饰的排场,反愈显得更加精致,野趣森森,诱人食指大动。   齐凌兴起,招来侯在外的少府太官令询问来由。   太官令答:“供殿下的馔飨,皆由章华郡云昌冰库所供。”他偷偷觑一眼皇后,似有意道:“是请平阳侯过目的。”   齐凌稍微静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平阳侯”是谁。   朱晏亭生父朱恪,虽在琅琊被他斥归,大婚时也被刻意忽略,按例当给皇后母家的聘礼也都封在了长亭殿,但是宗正卿齐茂几番劝谏上表为他讨封,谓此子虽多有不端,但身为皇后生父,太苛待他场面不好看。   齐凌被烦不胜烦,封了个虚爵“平阳侯”,便把此事抛诸脑后。   太官令不知朱家父女失和,本意是讨好皇后,却不知弄巧成拙。   齐凌侧头看了一眼。   朱晏亭仿佛充耳不闻,正若无其事垂头吃那鱼脍。   她着绯裙,冰肌如透,青丝后挽作翠云,动作缓慢优雅,朱唇微启,雪白鱼片送到口里时,唇边沾了细微一点几乎看不出的赤酱。   齐凌挥手屏退了太官令,与她攀谈:“阿姊盘中之餐,怎么望着比朕的更好?”   朱晏亭兀自搛携菜肴,随口道:“昔日管仲对齐桓公,‘士、农、工、商’四民不可使杂处,其心乃安,不见异物而迁焉。往后陛下也不可与妾同食,免陛下也见异思迁。”   “……”   闻她冠冕堂皇之言,料是时时不忘劝谏之责,齐凌沉默片刻,压了几分语调:“原来皇后欲驭朕如四民。”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朱晏亭却似乎不担心他真的发怒,竟一眼也没有转过去打量他的神色,眼眸垂着,唇角犹带笑意。   “妾这是规劝陛下,陛下自己吃饱了,见别人盘里的饭菜香,这是什么道理。”   话音未落,齐凌已挨了过来,离席就她席:“朕还是觉得阿姊箸里香,搛一块来。”   朱晏亭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时屋内还有宫人、少府黄门内监十数人。   诸人见此情景,纷纷知趣退去。   她缓缓举箸。齐凌垂头就着她的手,含去了一口英华,犹未松口,叼着细长的犀角筷,反动她指。   似乎漫不经心道:“听说,今日阿姊处罚了南氏,还去打听朕有无龙阳之好了?”   他的话随意抛落,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朱晏亭不料随口过问是否有龙阳之好这等细微之事都会传入他耳里,心下微慌,紧紧抓住手中的筷箸。   她抬眼观察齐凌的神色,发现他似乎并不介意,反倒是眉轩飞扬,目含得意之色。   不知在高兴什么。   “朕这些时日,常常躬省。”   语气一本正经。   “大婚之日,放浪形骸,未令阿姊有夫妇情浓之感,朕之过也。”   “这些时日,惫怠松懈,未效寸力于子嗣大事,令皇后惶惑,朕之过也。”   “……”朱晏亭终于听不下去,伸手挡他口,手方及唇畔,便被他一手抓住。指后黑眸含笑,深的慑人。   他伸手擦去她唇角沾上的一滴芍药酱。   指尖刻意停留在那里。   朱晏亭微微偏了脸,目光闪烁躲开了露骨的眼神。   又被卡住下颔,将她脸抬了起来。   她第一次想躲开满堂明亮的灯火,也想躲开自己慢慢往面颊上涌的热血。   “陛下”   嘴唇张合,碰到嘴角的手。   “不好听,重新叫。”   “阿弟……”   温柔呼吸靠近,咬噬之感传唇际。   “好了些,你再想想。”   朱晏亭胸口缓缓起伏,呼吸忽深忽浅。   她努力思索着,忽福至心灵般,张僵讷之口:“郎君。”   话音未落,齐凌笑着臂弯一荡,已肘穿过她膝弯,一举抱了起来。   犀角筷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菜肴未撤,杯盘尤置,而宫室内已空无一人。   唯一排鸾足灯亮着,金绡轻扬。   空荡荡宫室中,只有一个人的足音。   齐凌抱着她,悠缓似闲庭信步,穿庭过室,步入内殿,再转过金屏。   ……   关眺神情焦急赶到椒房殿时,宫门紧闭,连鸾刀都侍立在外。   “关姐姐什么事?”关眺久居未央宫,是朱晏亭重要的眼线之一,看她焦急得快跑掉了鬓间的玉钿,鸾刀心生不妙之感。   然而皇帝现在正在椒房殿,会有甚么祸事令关眺惊慌至此?   关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鸾刀余光打量了也随侍在外的皇帝内侍,寻个托词将她引至隐蔽处。   关眺指着长信宫的方向,声音微颤:“这事太蹊跷,长信宫有动静,本来我是不知道的,是我一个长信宫里的老姐姐,今日一同办差时说漏了嘴,说太后清扫了长信宫的兰泽殿,不知给哪家贵女住的,今日人都已经进去了,都刻意瞒着殿下,置办一应都从太后私账走。”   鸾刀随她话语,脸色逐渐松泛下来,安慰她。   “我当什么,太后没少往六宫安插妃嫔,最大的那个,前几日不是还封了美人。”鸾刀朝兰林殿郑韶的方向一指:“除了咱们殿下,你见陛下能青眼哪个了?”   语气不乏满意骄矜之意。   关眺被她一说,苍白之脸也逐渐回复了一些血色。“可……”   她小声说:“那个老姐姐说,她恍然瞥了一眼,跟殿下姿态极为相似。”   这下连鸾刀也怔了。   众人皆知皇后生的极美,气韵近天人,诸御嫔纵皮相美艳,论神姿也未有能稍及一二者。   然而长信宫的一个老宫女说,兰泽殿新来的这个不知哪家的神秘贵女与皇后“姿态极为相似”。   郑太后现在一扫颓唐,风头无两,前朝兄弟得居相位,手能伸得比往常更长,不知请的何方神圣。   鸾刀按下心头惴惴,道:“皇上在……我也进不去,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一定转告殿下,令她有所防备。”   关眺这才喏喏去了。   ……   几十步之隔,丁点外声也飘不进去,无人敢打扰的阒静内殿之中,灯火还在燃烧,兰膏明烛缓缓摇曳。   床前,玄金外袍和轻灵绯衣凌乱的纠缠在一处。   堆雾笼纱幔阻隔灯火,微光如珠莹。   朱晏亭后背抵着赤金交缠的丝褥,额际已为汗水湿透,眉头微蹙着,神色似乎苦痛,牙齿咬唇,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浓密的头发散泼下来堆在枕侧,便如满瀑倾泻而下的巫山之云,云上雪肌,温香若楚楚之玉。   薄唇逡巡其上,缀下殷痕斑斑。   她着的绯裙,尚未褪尽,被轻而易举卷到腰际,重重丝缎褶皱交缠,像腰下堆叠了一朵繁复芍药,烧红的云蔓延到裸出的肌肤,花蕊微颤。   齐凌坚玉一样的手掌半握将垂之裙,禁锢在她腰间,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泛白。   她身底丝缎光滑如水,正漾起涟漪,小小的、圆润如贝母的足趾倏然绷紧。   齐凌俯着身低着头,他身形高昂,肩头投下幢幢之影,遍覆薄肌的身形宛如云泽间矫健虎豹,含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力劲。   汗水打湿了他额前黑发,顺着□□鼻梁流下,发后深不见底的黑眸视线凝在她泛红面上。   “阿姊,叫我。”   ……   至后半夜,月窥西窗,云收雨散。   齐凌掀开冰凉丝被,将藏在其中的人捞回来,掌心覆在她未着寸缕的腹上,轻吻上肩头。   朱晏亭手臂懒陈,一个指节也不想动。   齐凌轻轻将她环拢着,低低问:“收到给你的翳珀了吗?”   朱晏亭懵然回想了一会儿,道:“那不是李将军猎的吗?”   齐凌声音微微一沉:“他上贡给朕的……难道不是朕的?”   纵然此时朱晏亭神思混沌,也能察觉到他话中的不悦,将半张脸埋入枕内,轻轻道:“翳鸟的翳珀是定情之物,妾想用它给陛下做一条玉带。”   齐凌听了,半天没有说话。   正当朱晏亭以为他睡着时,又听他忽然道:“阿姊,我睡不着,你给我唱首歌吧?”   朱晏亭昏昏欲睡:“什么歌。”   “楚地的民谣就可以,什么都好。”   朱晏亭闭目想了良久,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云泽苍莽的山水,浓得似经年不会散去的云雾,窜于草野的麋鹿,鲜活的斑斓虎豹……她缓缓启口,哼唱起了在长公主怀里听她唱过的俚谣。   “出门有山雨,登舟莫踏错。”   “行路多纵火,山中猛兽多。”   她嗓音犹有些沙哑,力气也不次,散漫的轻轻哼着。   窗前照入淡淡的月光。   齐凌顺手拿了一把她为汗水所浸的青丝,在手里把玩,声音也懒散,含着笑:   “这是什么歌,有些有趣。”   “歌名也不知有没有……这是母亲唱给我听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山野俚曲。章华水多,雾也多,野兽也多,农人荷锄出门时,他们的妻子都会叮嘱,携箬笠,带火折,登船之时,千万莫要踏错……一旦踏错坠入云泽里,谁也就救不回了。”   “行路多纵火,山中猛兽多。”齐凌将这句词反复念了几遍:“这歌谣不对,出门有山雨,草木都湿了,还怎么纵火?”   朱晏亭道:“是陛下没有去过云泽……”她轻轻打了个哈欠:“云泽非常广阔,水汽太盛,变天很快,常常望着东边在下雨,西边就放晴了。山中有很多猛兽,所以阿娘常常跟我说‘行路多纵火,山中猛兽多’。”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松散太过,竟与他像好友一样攀谈起来,忽然止声。   齐凌低声笑着,五指轻梳她的头发,从耳至颈,像玩摸什么长毛的兽类一般。   “阿姊想要什么,朕可以满足你一件事。”   朱晏亭转过身去,见他神情认真,于是问:“什么都可以?”   齐凌点头:“什么都可以。”他说完,补充了半句:“你若要当皇帝可能不行。”   朱晏亭莞尔一笑,凑过去轻轻吻他的脸颊。   吻香甜如朝露。   低声道:“我要平阳侯死。”   *   作者有话要说:   【呃……被审核删除了一段】   注:南夫人的《细绢歌》是《古诗十九首》里找的。   时隔快两个月,我终于写出了一章。由于我个人的原因,置我心爱的文于太监的境地,我珍惜的读者们于看了坑文的难受中,在此我深表抱歉,对你们真诚的说一声,对不起。这两月一直在怀疑自我,甚至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写书,一度想要放弃。   我最后还是想试一试,不管怎么样,也要让你们知道这个故事,它发生过,存在过,我看到过。   决定立个FLAG,下周开始不再缘更,每周至少三更,加起来7000字以上,完不成我就给你们发红包,迟早破产。请监督。……虽然感觉我可能会成为第一个因为写书而破产的写手。   谢谢最后剩下的你们,我爱你们,我会写完的。   感谢在2020-04-14 01:20:46~2020-06-11 10: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春柳、Aggi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春柳 7个;木子 5个;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38165613、jiaozi、fancy、比如等待、颜颜、42310271、Rui哈娜、椒盐茉莉、啦啦啦、小新的小小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傻逼逼二戳戳 89瓶;小绥、蒲公英 60瓶;赤澄、诺米 20瓶;雨后的眼 13瓶;青藤 12瓶;酱酱酿酿、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小菲 10瓶;过路的、聿铮 5瓶;Snow 4瓶;宿晚、Vicky_、Lily 2瓶;木星上的雨、22231790、雪崖一没、珊瑚海里珊瑚虫、18916103、40494155、yz、佛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肃杀(一)   爽气笼罩未央宫顶, 龙首山之上的云天一日赛过一日的高远清澈。   秋天,造化之有肃杀, 帝王之用干戈。   立秋日, 朝中要举办“豸区刘”之礼,秋属白帝之节、属金,百官需着白色朝服迎气西郊, 东门阅兵、射牲。由太常掌礼,先祭先虞,然后天子乘白马朱鬃御戎、观兵马演练六十四阵, 后亲执□□射杀鹿麛。   礼毕之后, 按品级赐武官帛, 于未央前殿开宴举行“尝新礼”,享秋季肥兽,代表丰收新节将至,解除对黔首狩猎野兽的禁令。   每年若无戎事,豸区刘之礼对军中最大的事,驻守京畿的羽林、期门郎官、未央宫南的南军、未央宫北方的北军、以及执金吾所领的缇骑是参阵主力,郡国、地方以及边疆戍卫部队也会由都尉亲率轻骑回京, 参加豸区刘之礼。   太常寺从半年前就开始预备,由于郑沅接替丞相位, 中途耽搁近一个月之久, 近几日不得不膏烛销明、通宵达旦,常常有紧急事宜深夜也要权定,皇帝好几日没睡好,立秋这日也精神恹恹, 面色苍白。   寅初时分, 天色尚黑。   睡不足一个时辰的齐凌面无表情的站着更衣。   朝服繁复, 花费的时间比较长。   朱晏亭正专心躬身整理的当头,忽然听见他轻飘飘说了一句:“豸区刘之礼,平阳侯挂职羽林军,会来长安。”   她抬起头,只见灯火之下,齐凌依旧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依朕看,不用费什么精神给他罗织罪名。”他掩口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豸区刘之礼调兵正好掩人耳目,朕今日吩咐李弈,带几十个缇骑,乔作山匪,在他回去的路上截杀了事。……他不也这么干过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轻描淡写,似在谈论家常。   朱晏亭点头允诺:“就依陛下说的做。”   齐凌忽然伸出一只手,钳着她的下巴抬起来。   “阿姊,你想好了,真的要杀你的父亲?”   他觉掌中肌肤细腻,触感甚佳,朱晏亭的脸一掌可覆,此刻那双幽深的凤目里什么情绪也窥探不见。   听她一字字道:“朱恪早就不是妾的父亲。”   齐凌点头,低声说:“他就算是地上的蝼蚁,可穷寇不追……你刚刚站稳脚跟,为何就忙着斩尽杀绝?”   朱晏亭就仰脸之势,为他整理冕旒,手抚着珠子一粒一粒滑下:“怪就要怪那日用餐时太仓令提醒了妾。”   珠光隐隐,照她白皙之面,她漫漫理着,随口说:“……有平阳侯每日过目妾吃什么,妾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仿佛真的为打扰食兴而烦恼。   齐凌身量很高,冕旒更高,见她踮起脚,便微微躬身,并用一掌扶住不盈一握的后腰。   姿态温柔,面上冷笑:“……还是没说实话,朕迟早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朱晏亭眼皮也没抬:“妾无一字虚言。”   齐凌沉默着静静端详她片刻,肃然启口:“朕劝谏皇后,还是莫耽杂物、少务冗业、少分心,不要渎职。”忽然附她耳侧,轻声道:“专心与我生个娃娃才是大事。”   不料他突然语出无状,朱晏亭面上腾地一热,当下离他三尺远,不肯再近身。   齐凌也不勉强,只笑着看她,安分站着在宫人摆弄下穿完了朝服。   朱晏亭目送他走出椒房殿,方回身临妆台前,召宫娥为她妆饰。   送走了皇帝,椒房殿宫人还是奉簪捧妆,进进出出,忙碌如前。   原来今日刘之礼和未央前殿的尝新礼都是前朝大事,本不用皇后来操办。但恰逢郑太后长女舞阳公主的生辰,先帝子嗣不丰,与齐凌同为太后所出的只有舞阳公主齐湄。   今年恰舞阳公主及笄之年,太后有意为她找一佳婿,故命朱晏亭破例操办一宴。   还留在长安的豫章王后谢掩、新任丞相郑沅的夫人周容等均将至。   一时梳妆罢,朱晏亭起身欲出,鸾刀捧过披风:“殿下,早上凉。”   朱晏亭接过,边走边问:“长信宫来的消息准么?”   鸾刀悄声道:“接了关眺的信,奴又派人查探了,兰泽殿住人确有其事,只是长安都快翻遍了,怎么都打探不出藏的哪家贵女,实在奇怪。”   朱晏亭快步行廊下,转角也步履带风,喃喃:“查不出哪家贵女……莫非是优伶之属。”她暗自觉得郑太后不会出这样的昏招,心存一疑,很快被宴会之事打乱,便且捺下不彰。   ……   这一日东门处战鼓擂动,下动九地,上彻云霄,声音甚至传到了未央宫。   立秋天黑的快,未央前殿灯火通明,照得龙首山上半边天幕如绮霞。   皇帝还在与百官齐庆尝新宴,犒劳三军。   天子近侍曹舒离开了未央前殿,他沿着明渠向西南穿过大半个未央宫,到了麒凤阁,正是舞阳公主的生辰宴。   殿堂中衣香鬓影,美不胜收,诸人神态不一,最高位郑太后一扫病态,与丞相夫人周容谈笑风生,豫章王后侍坐一侧。   郑韶郑美人、殷嫱殷美人、夏朝歌夏八子等后宫御嫔也在。   寿星舞阳公主紫裙金冠,颈中明珠熠熠生辉,一张娇俏得似能滴出水来的粉颊正挨着皇后的手臂,毫无形态的腻着她,低语连连。   “母后说皇兄今天忙,不会来我的生辰宴。我不信。”舞阳公主道:“我皇嫂在这里,他还能自己悄没声回哪里去?一会儿前面宴熄了,定然就过来了。”   她说话之间,察觉曹舒靠近,抬起带笑娇靥,扬声道:“我说什么来着,曹阿公一定是来报讯的。喏,阿公你说,皇兄什么时候过来。”   曹舒脸上带着笑,分别向太后、皇后行过礼,才笑着说:“殿下,您……您把奴婢报的讯都说了,奴婢岂敢再言。”   舞阳公主抚掌而笑:“叫我说准了,阿公您快说罢,皇兄什么时候过来。”   曹舒对郑太后与朱晏亭道:“回禀殿下,戌时三刻。”   郑太后点头,允他告退。   宴上氛围本已有些困怠,皇帝会来的消息传来,诸夫人都为之精神一振。   平日里齐凌并不常召内庭,近日更是有时间就往椒房殿去了,难得有宴上会面的机会,诸夫人都是严妆而至。只新晋本该最风头无两的郑美人似无意争恩,穿的比品级较她低了三级的夏朝歌还要简素,一不功不过的常服,施不浓不淡的妆,众人凑趣谈笑她也不搭理,专注歪着头听编钟之响。   最开心的莫过于舞阳公主,她本一年少能见皇帝几回,今日太后谈笑之间要为她寻佳婿,思及出嫁之后更少面圣,不免更欲见齐凌。   舞阳公主远远的离了自己的席位不坐,一直挨着朱晏亭,小声说着话。   她问:“皇嫂,你出嫁前害怕不曾?”   朱晏亭摇摇头:“不曾。”她懂事起就按照齐凌妻子来教养的,从未体验过待字闺中的羞怯心情。   舞阳公主讶然:“你不怕我皇兄长得丑,生的矮,脾气臭,会打女人么?”   “……”朱晏亭被她大胆的问话问懵了。   认真思索了一瞬,发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齐凌生的又俊又高大,这是很好的。但他脾气也实在臭。倘若他也跟朱恪一样是个会欺负女人的人,似乎毫无办法。   但嫁都嫁了,现在才想起来羞怯,似乎又太晚了些。   这边厢,舞阳公主语出惊人。   “齐湄!”郑太后席位与皇后靠的近,闻言忍不住出声笑着训斥:“说的像什么话,回你自己的席位去。”   “儿不要。”齐湄道:“皇嫂又香又美,我要挨着皇嫂坐,皇兄来了我也不让。”   郑太后也被她的娇憨之态惹笑了。   “你看看你自己,哪里有要定亲的模样。”   连着豫章王后在内,几个夫人都在笑,朱晏亭也喜欢齐湄的纯真直率,面上含笑,伸手轻抚她藕颈粉项,一揉乌鸦鸦的头发。   “晏亭家里好像也有一个妹妹?”郑太后忽然与她搭话。   朱晏亭闻言讶然回顾,郑太后满脸带笑,眉舒眼展,心情甚好,语调亲昵得像黏在肤上。   她收敛笑意,礼貌恭肃的淡淡回话:“回禀太后,妾不知晓。”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三更第一更,周末两天都有。感谢在2020-06-11 10:50:02~2020-06-19 23:1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4个;三春柳 2个;little rai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春柳 5个;祖先保佑退休金 4个;佛系佛系再佛系、蓝乔、马甲不必多 2个;阿尼、金金金金鱼、沙雕网友哈哈哈、29620758、熨斗、寻安、layscheng、考拉、还有明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落 40瓶;赤酒烧QWQ 20瓶;诺米 16瓶;柳烟丝、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15瓶;略略略、寻安、yz、菜妈、赤澄、文岚青 10瓶;小小 8瓶;奶味咕、少天与树、啊落落、_顾月梧、鲤鱼摆摆、siqisiqi、封对、新木铎 5瓶;阿熊宝宝、唯伟 3瓶;23648361、秋风送爽、青藤、啃公主的毒苹果、坊宝宝、2Ovo 2瓶;Y、一只2333、33225410、putao、Abstemious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肃杀(二)   不多时, 有黄门过来通报,道是前殿宴会已经结束了, 齐凌正起驾过来。   郑太后叮嘱道:“夜深了, 这一路又是水边,不要急,千万慢一些。”   一刻钟后, 又有人来说,丞相郑沅也随圣驾一起来了。   郑太后对朱晏亭说:“本是家宴,不必让孩子们回避。”   朱晏亭点头称是, 但本最不用回避的郑韶却过来低声请辞, 只说不胜酒力。“你真不见见你伯父?”朱晏亭低头问。   郑韶躬身弯腰, 面色有些苍白,轻声道:“伯父兴许也不认得我,妾这几日身体不适,不能久陪,殿下恕我。”   朱晏亭点头允了。   郑韶素色纤细身影转瞬湮没灯火之中。朱晏亭转头看了郑太后处一眼,她正拉着周夫人说话,谈到什么话题, 开怀笑出声。   齐凌到时,满殿一肃, 顷刻前还欢声笑语、谈笑自若的诸夫人皆静默无声。   秋节大祭, 他少见的穿着深衣白袍,袍上金线龙腾云霄,边领缀有轻狐裘,高山之冠飞月缨, 清雅雍容。   他舅舅郑沅跟在他身后, 愈发显得体态圆钝, 步履蹒跚。   各自全礼入席。   郑沅有些局促的挨着他夫人周容落座,齐凌的位置自然是挨着朱晏亭的,说“皇兄来了也不让”的齐湄早怯了,这会儿已经躲到太后身边去。   郑太后拍拍她,道:“你皇兄赏脸来你的生辰宴,还不去给他倒杯酒。”   齐湄规规矩矩过去行礼,捧着曹舒递给她的酒壶,两手托着,小心翼翼倾注到齐凌酒杯里,色白而清,泛着淡淡清香,是桃浆。   齐湄举着自己盛满会稽稻米清的酒爵,敬了过去。   敛袖正襟,小心翼翼道:“恭贺皇兄……”   齐凌笑着先饮一口:“贺我作什么,这究竟是谁的生辰?”   齐湄道:“……贺皇兄,和皇嫂早日生个小皇子。”   齐凌大笑:“还是先贺你自己要得佳婿。”歪过去问郑太后:“母后可有中意的人选?”   郑太后笑道:“正与阿容说呢,光禄勋嵇荣的儿子嵇杭,说是个好孩子。”   “嵇杭,听过名字,据说性情暴虐,去年走马章台,还撞了人。”   郑太后一怔:“那左仆射家的公子沈昊呢?”   齐凌眼睛盯着案头的元鼋汤,朱晏亭会意为他布来,他低头慢慢将汤喝了两勺,方道:“沈昊经常流连勾栏,他老父没少因他受御史台弹劾,妹妹嫁过去,岂不委屈。”   这下郑太后也回过味来了,与周容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轻叹:“看来皇帝心里是早有人选了。”   “母后别着急,我看妹妹性情不定,还要长大些再谈婚嫁之事。”   一锤定音,将齐湄婚事拖了下来。   齐湄轻轻吁了一口气,神色终现舒展,携着她的酒爵悄悄归了席位,自顾自饮酒寻乐去了。   丝竹旖旖,宴行如常。   齐凌转过头与朱晏亭小声说话。   郑太后转过头之间他二人侧面低语,朱晏亭长眉之下,眼角微晕,竟大有新妇娇态。   “晏亭”郑太后笑着唤,打断他二人的交谈。   这是今晚第二次,郑太后用如此温柔语气叫她,连齐凌都有些惊讶。   “还有件好事。”郑太后笑里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皇帝刚才驳了一桩婚事,下面这一桩,哀家要做主,你可不许再拂哀家的面子。”   齐凌好奇的环顾一圈:“还有谁,好事这样多?”   郑太后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殿外接连响起通传的声音,只见殿门口人声浮涌,衣袂轻分,袅袅一影在宫人簇拥之间自远而近。   鸾刀急忙看向朱晏亭,朱晏亭看清那人面容,胸中微微一沉。   来人发梳宝髻,上点碧宝翠翎,颈挂黄金璎珞,鹅黄裙,秋水帔,眉弯如柳,妙目秋水莹莹,大有楚楚之态。   她虽然貌美,但行为局促,脖颈微缩,声音微颤的向太后、皇帝各行了礼,又对朱晏亭行礼。   朱晏亭银牙细咬,冷笑沁于目。   太后于兰泽殿私藏一女,宫人关眺都说“神姿类皇后”,可不么,同父异母的姐妹,再如何都有几分相似。   这坦坦立殿上,神态像一头受了惊的麋鹿一样,含羞带怯的“神秘贵女”,竟是朱令月。   朱令月恭谨长跪行礼“殿下”,偷眼觑她,复又低声唤:“长姐。”   从她目中,上座第三尊位那宝相庄严,威目凛凛,令人不敢逼视的皇后,怎会是长姐?可那不是长姐,又能是谁?   她声音仍颤,并未有见到亲人的平静,反而在唤出这一声之后,连发上的步摇都微微颤起来。   谢掩笑着夸赞道:“这便是皇后殿下的妹妹?不愧是朱氏女,天姿国色,有天人之姿。”周容等纷纷应和,借机又将朱晏亭捧了一通。   郑太后满面笑容:“皇帝,如何?”   齐凌讶然:“什么如何?”   郑太后笑白了他一眼:“这可是皇后的亲妹妹。”   谢掩噗嗤一笑道:“陛下这是初为人夫婿,竟不知要多多夸赞小姨,好处多着呢。”   齐凌毫不在意这些夫人的调笑,目凝朱令月,微笑道:“这不是在琅琊犯错被逐出宫的采选之女朱氏吗?”   此言一出,原本和煦的氛围骤然僵冷,各人面色凝滞,四下无声。   朱令月更是骇得面上血色尽褪,额上苍白,冷汗涔涔。   “朕记得母后下的懿旨,逐她出宫,永不予用?”他对着太后确认了一句:“儿子记错了?”   郑太后气了个倒仰,胸口急促起伏了两下,声音提高几分,唤:“皇帝!”   一声喝罢,她声音软了几分,又道:“令月是皇后的亲妹妹,也姓朱,你多少惦念两分皇后的面子,何以如此?”   “何况当日之事,是后位未定,哀家才匆匆作了惩处。现在晏亭贵为国母,天下臣民景仰,位居六宫之尊,是你唯一的妻子,也是以后太子的母亲。”   “虎穴岂有鬣狗?凤巢安有野雉?皇后的亲妹妹,难道不配站在这里吗?那哀家的弟弟是不是也要速速归去!”   意指郑沅、周容等。郑太后向郑沅递了个眼色,郑沅停下了拿着方帕擦汗的手,不知所措望向郑太后。   郑太后气他驽钝,又重重叹了口气。   齐凌尚笑着,不急不缓道:“儿子只是提醒母后您下的懿旨。您瞧您吓得舅舅,他又没做错事受罚,怎么就要和此女相提并论了。”   郑沅嘴唇嗫嚅一下,只得和稀泥:“陛下息怒,殿下息怒。”   郑太后忍不住指着他骂:“你若要有你阿兄一半机敏——”   原来郑太后有两个弟弟,一个长亭侯郑安,一个武安侯郑沅。这次皇帝拜相,舍睿智机敏的郑安不用,而用温吞的郑沅,本已让郑太后心里存疑。   只是皇帝多年远外戚,一朝忽然提拔郑沅,有剩于无,太后也就不便多言。   郑沅无端被呵斥,面色极是委屈。   齐凌忽道:“两个舅舅都很好,母后可不要欺负朕的丞相。”他面现倦色,有意提早结束这番闹剧,便唤齐湄道:“你可过好了生辰?皇兄和你皇嫂忙得很……”   郑太后打断了他的请辞之意。   “皇帝!”   又是一声轻喝,随即转怒而笑:“这不是你的事!你不用这么避着,害怕哀家要把令月再许配给你。”   郑太后目光斜扫,果见后宫诸夫人面色各异,只朱晏亭自方才起就沉默得有些奇怪。   她望着朱晏亭侧影,缓缓道:“令月这孩子温婉贤淑,又是阿亭亲妹妹,身份贵重,我正想做个媒,配给我侄儿无伤,晏亭觉得如何?”   这下连齐凌都吃了一惊。   诸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太后竟想把朱氏女,配给丞相郑沅的嫡子,郑无伤。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周FLAG就倒,第二章 还在改,读着怎么都不满意。删了好多,我争取明天改出来。   诚实守信!!这章留言发红包!!   感谢在2020-06-19 23:17:48~2020-06-22 00:0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风间洋子、三春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春柳 8个;赤澄、禄少666、蓝乔、Rui哈娜、lin、Y、小车、旧雨不来半城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ril 10瓶;啊落落、未央 5瓶;calm、花花快跑、cy 2瓶;yz、秋风送爽、q1234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肃杀(三)   太后说完话以后, 朱晏亭沉默了好一会儿,方缓立起身, 走到殿堂当中。   太后与皇后, 二人一站,一坐。   都笑着。   朱晏亭静默之时,面上虽微微带笑, 许是妆容太过艳丽,金爵华胜光冷,无端便生出端冷之态。   郑太后本满脸笑容, 看见她神态认真, 不由得目光一闪, 嘴唇微启,将欲说话。   朱晏亭温顺的敛眉垂脸,躬身施礼:“母后心疼妾操劳六宫琐事,替妾身思虑周全,为舍妹择得佳偶,本不应辞。”   “然郑氏簪缨之族,三代列侯, 我家虽也是诗书之家,却只宗祀勉力可继之门, 岂敢望攀。再者舍妹自琅琊落罪发回, 才德之名有损。郑公之子,嘉德润行,文章华茂,雅望非常。我若以舍妹配郑公之子。一来有齐大非偶之虑, 二来有妾身恃宠而骄之嫌。”   “妾觍居后位, 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 今父兄庸碌无能,未立寸功于社稷,舍妹落罪,尚需敛椐习礼之时。妾实不敢私兴己族,先己后人,窃据此嘉缘,落天下以口实,请太后恕妾不恭之罪。”   “这桩婚事,妾身请辞。”   朱晏亭端恭有礼,秉持有节,声音虽然不大,然而语意铿锵,竟是拒意坚决。   四座失色。   郑太后面色微变,沉默了足以一会儿,方转过头去问郑沅:“你听听……皇后的妹妹,说高攀不上你儿子,你怎么说?”   郑沅急忙离席,绕案而立,再拜而言:“岂敢、岂敢!若得女郎下嫁,实乃门楣生辉之幸事。”   郑太后又转头看朱晏亭。   后者微笑道:“太后当面问他,他岂敢得罪我。丞相有谦恭之心、秉退让之节,妾却不敢不懂事。”   郑太后看她笑面,忍了又忍,方将“你还要如何不懂事”这话忍了下去。   郑太后自认为此桩婚事提携朱氏,促成朱郑联姻,乃是双赢。对现在急需靠山的朱晏亭来说是雪中送炭,不料皇后不欢天喜地叩首谢恩也就罢了,竟然当众顶了回来。   偏她回禀得有理有据有节,一时竟不能寻不出反驳之词。   郑太后这一夜慈笑不止,至此笑容终于僵在了面上。   她看向作壁上观的齐凌。   “晏亭这孩子,懂事自谦,不肯越取……”太后道:“她的顾虑也有道理,不如皇帝下圣旨指婚,也好堵悠悠众口。“   “……”   太后说完话后,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了皇帝这。   众人目光当中,齐凌正端着爵饮桃浆,在众人目光之中,缓缓放了下来,金爵触案,细响在落针可闻的殿间格外明晰。   太后歪着头,紧紧盯着他,脸上细微的皱纹都僵硬如凝。   朱晏亭也望向齐凌,见他眸光深邃,正与她相对。   齐凌蹙眉沉思了一会儿,眉宇舒展,灯火下笑目温润,神情为一身白袍衬得格外柔和。   “普天之下,卿若自认寒门,谁又能当豪族?皇后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朕将成其美事。”   ……   椒房殿,曹舒快速绕过照壁往殿外走,一边挤着眼睛向鸾刀使颜色,袍袖带风的向外招呼,在他手势之下,几个站在照门外的小宫女都疾步往后退。   曹舒退出大门之时,听见“嘭”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心狠狠紧了一下,转头问鸾刀:“殿下她……”   鸾刀何曾见过你这样的场景,她隐约觉得应当侍立在内提醒皇后不可任性恣意,但此情此景,她又万万不能往里走,急得面色发白。   她转头望向与她脸色一般苍白的曹舒,缓缓道:“只……只学过弓马射术。”   紧接着一声更加重的落地声传了出来。   唬得曹舒险些跳起来。   椒房殿这番人仰马翻的动静令宫人们都禁不住小声互相询问交谈。   帝后失和的消息不胫而走穿过了一整片未央宫。   几穿廊幕,重重宫门,烟雾一样缥缈的帘帷后,暴风的中心,场景却格外奇异——   齐凌气喘吁吁的叉着腰看着方被推翻在地上的丹凤朝阳九方鼎,炉灰七零八落洒落在火红氍毹上,他目光从地上抬起,投向坐在梳妆台前的朱晏亭。   朱晏亭坐的八风不动,低着头衣袂静垂,只有手在动作,专心致志的调着胭脂。   齐凌不满道:“阿姊,你也摔两样……”   朱晏亭颔首,用手拨了拨梳妆台上的小香盒,骨碌碌滚下地,瓷片碎了一地。   如此敷衍,显然不能让摔了两个香鼎的皇帝满意。   她便又将妆台边的灯架推倒了。   皇帝还是不满意,他气还没喘平,盯着朱晏亭耳畔缓缓摇动的金环看了好一会儿。   转过头将目光锁向了香几上的葳蕤珊瑚。   齐凌朝珊瑚才走去,朱晏亭就警觉的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   “那个不能摔。”她斜眼一地狼藉,伸指蘸了调得出艳红之色的胭脂抹在胳膊上看颜色:“陛下装样子也装不像,为何认为夫妇之间争吵,一定要摔东西呢?”   齐凌面上难得露出了踟蹰的神色:“朕也没见过母后和父皇争吵,去年听说京兆伊偷偷娶了个外室,被夫人摔打到街口去。想来民间夫妇大多如此?”   朱晏亭依旧低垂着眼,微微一笑:“妾从小也没见过父母争吵。夫妇之间能争吵,大都是感情很好的。”   “阿姊的意思是?”   “陛下宜拂袖而去,然后连月对妾不闻不问。无话可说,方是真怒。”   “这怎么行?……你受得了朕也受不了。”   齐凌说话间,走到朱晏亭身后,忽然将她抱了起来,大袖一拂,妆台上瓶、罐、盒哗啦啦落了一地。   下一刻,她后背抵上了冰凉的镜面。   纤纤十指上还留着胭脂的痕迹,她指尖不得安放,张竖着,开口欲言。   耳畔传来一句:“再者,无话可说,也未必是真怒。”   过了一会儿,她就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寝殿从未如此杂乱过、满地狼藉的烟灰和碎瓷在眼前晃动。   妆台在殿内偏狭一角,灯台被打翻了,光影更黯淡。   皇帝雪白色轻裘衮袍坐了妆台的垫,白狐皮毛蹭上去,不多久雪肤就红了一片。   手中调弄的胭脂,沾上了齐凌的脸颊、颈侧、后背。   那件立秋日穿的白袍,最终狼藉不堪,揉作一团丢在地上,显然不能再用了。   ……   许久之后,齐凌靠在床上,单臂作枕,拨弄着床边玉流苏,轻声问:“皇后,朕同意给朱氏指婚,你真一点也不怒?”   朱晏亭向内躺着,未睁目。   良久以后,她轻声道:“太后既然瞒着妾秘密接令月来,一开始就没指着妾会答应,她老人家是想借着联姻、绑牢妾身和郑氏,向您问一句准话:您提拔郑氏,是否是认真的?”   “眼下豫章王与太后走得很近……”   “陛下必须同意,如果陛下不同意指婚,令太后、丞相不安心,于大局无益,换作妾在您的位置上,也会同意这桩婚事。”   大殿里此刻全没有旁人,寝殿格外空旷,她声如珠玉,带□□之后的慵懒倦意,娓娓而道。   齐凌盯着帐顶摇曳流苏,忽而笑了笑:“朕知皇后知我,不知皇后知我至斯。”   朱晏亭没有在意这句话。   她仍然闭着眼睛,安静休息了一会儿,又说:“太后主意很好,一眼看中了妾身无家族傍身,反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朱恪和朱令月。我正担忧于此,却还是被她抢先了。”   “今晚您同意指婚。妾既不怒也不怨,甘愿引颈为陛下局中之子,任由陛下驱驰,但求陛下两件事。”   齐凌听她语气忽然严肃,移过目光,见朱晏亭已经翻过身,面上犹残绯色,额间茹濡微汗,青丝堆若慵云,一双微微斜飞的凤目似含巫山水雾。   懒懒之言,呢喃入耳。   “第一件事,妾会不择手段,绝不允许今后我的孩儿让郑氏的武安侯世子夫人作了姨母。请陛下不要阻拦。”   “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她低声喃喃了两遍,声音忽然放得更低了,似蛊惑在心间。   “妾想听一句准话,今日之郑氏,是否会是当日端懿皇后母家张氏?”   ……   *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期间一直在加班,终于赶出来一章。   明天争取更,这个星期的FLAG希望不要倒下……感谢在2020-06-22 00:01:32~2020-06-27 21:0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有川、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6个;三春柳 3个;蓝乔 2个;钨金小麻将、fancy、lullab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祝 54瓶;赤澄 20瓶;顾鸡排、一粒大米 10瓶;晴峰笔鹤 5瓶;MayKim 3瓶;yz、momo、江月白、秋风送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肃杀(四)   雨夜, 车马逐渐远离长安城。   这是一列有一走骡、四匹马、三车,仆从十数人的车队。车上装满物品, 车辙压过泥水路, 留下深深痕迹。   暴雨打着车马,雨雾白茫茫遮挡视线,让车队行驶得极慢。   车列之间不断传来问话:“平阳公问, 何时到驿站?”   “平阳公说,行走太慢!”   “平阳公……”   一些仆役不得不赤精上身,被冷雨打着, 徒手去推马车, 脚下深深陷入泥里。   十里开外, 骑哨策骏马,一声尖锐呼哨划破夜空。   “肥羊已过万马坡。”   骑哨前方,是数十骑一色雪白的骏马,鞍蹬马掌寒铁冷锐,随骏马而立的是几十名双手负在身后的精壮汉子,一色黑衣,每个人腰间都悬着精铁长刀, 身负弯弓如月,箭壶锃亮, 壶中箭羽雪白簇新。   大雨落在他们身上, 然而这群人若铜浇铁铸的一样,脸上细微的表情都没有。   领先那人,肩宽身长,面目俊朗, 雨水顺着他高挺眉骨而下, 汇聚到下颌, 在颈窝凝作一洼。正是李弈。   “没想到,他也有今天。”李弈身后,只有刘壁神色稍微松散,似老友一样出声说话,语气含讥带讽。“不知道他在设局侮辱长公主,陷害将……陷害首领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他今天命丧‘山匪’之手,真是痛快,真是痛快。”   刘壁连说了两个痛快。   李弈在他提到“长公主”三个字时,眉心一动。   他低头,搓开手里白色蜡丸,最后看一眼蜡丸中封来的娟秀字迹,便任它被雨点浇湿,墨迹溶于水,归于无。   刘壁眼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句:“殿下?”   他感到讶异,此次行动乃受密令,缇骑出动了最精锐,也是最得信赖的三十人,乔装山匪,密斩平阳侯于山林。   按理说,皇后不该再有一封密令。   李弈点了点头,又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刘壁随即会意,缄口不言。   等骑哨归队,他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拉起遮面的玄巾,只留下一对杀气腾腾的冰冷黑眸。   翻身上马,厉喝一声:“出发!”   一声令下,数十人齐刷刷上马,拔出长刀,刀光森冷,铮鸣突出,白马疾驰雨夜,若流云白雾,窜于莽莽山野。   ……   这夜朱恪的眼皮一直在跳。   许是雨下的太大。   但是他的车温暖豪华,一滴水也流不进来。   车里焚着香,一盏挂起来的黄铜鸿雁衔鱼灯照映暖黄车壁,朱恪身着锦袍,手里执一个檀锤,轻轻敲击久不因阅兵礼酸疼的膝盖,就着灯光在灯下翻阅一张礼单。   新晋平阳侯,国丈之身,皇后得势之名已传遍朝野。即便朱恪曾经在琅琊受过皇帝申斥,但他毕竟是皇后生父,此次来长安,重金求见他一面的人不在少数。   更休说流水一样的礼品,不但朱恪本人,甚至长安朱府也大得好处,风光更甚他当年尚公主之时。   “三郎不若常住长安?”这次回家,他族兄小心翼翼请求,并要将家中一间大宅收拾出来迎他和继室来住。   朱恪虽然做梦都想回长安,却只能忍痛拒绝,他不愿承认,其实他和皇后早就父女失和,与其说是不愿,不如说是不敢回,恐怕在她眼皮子底下,触她逆鳞,不好周旋。   朱恪不由得暗悔前事操之过急,倘若他再慢慢观望几年,不这么着急对齐腃旧部复仇,不惹到朱晏亭,真是万事遂意了。   然而即便心有殚怕,此时此夜,此天此景,他竟也觉出几分怡然自得来。   车中用玉壶温着一壶热酒,他轻呷慢尝,就着窗外夺夺雨声,慢慢翻阅着琳琅满目的礼单。   忽然,马车像是绊倒什么,一个停顿,狠狠一挫的力道几乎将他甩出来,酒也撒了一地。朱恪抓着扶手,敲着车壁怒吼:“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   一声极为不详的,凄厉的“贼啊!有贼!”响了起来。   然后是马蹄声,厮杀声,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泥水土腥味渗过车帘,朱恪开始瑟瑟发抖。   厮杀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四周就陷入了死寂,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大雨哗啦啦重打着车顶。   朱恪心跳到了嗓子口,大口大口的呼吸,下意识的发出低微的声音。   “你们、你们大胆……天子脚下……我是国丈、平阳侯……我、我是羽林军……你们会被诛杀九族……”   他眼睁睁看见一把雪亮的刀伸入了车帘。   像被一只手扼住脖子一样,再说不出话来。   ……   秋天是肃杀之节,但对未央宫人来说,卷地西风来得格外早。   舞阳公主齐湄的生辰宴上,帝后失和,回到椒房殿以后大吵一架,齐凌怒中拂袖而去。   这事传到长信宫时,郑太后正给朱令月打开库房挑选陪嫁的衣饰珍宝。   她只笑着评价了一句:“皇后还是太年轻了,她哪里知道我儿,大事上,皇帝何曾糊涂过。”   轻描淡写一笑,便挥手让朱令月自便。   曾经入主未央宫十六年的郑太后,虽然在端懿太后还在的那几年颇为憋屈,后来也着实当了好些年女主人,库房里珍奇还是数不胜数。   郑太后自己歪着坐靠,让身侧宫人领着朱令月挑选。   翻出来的都是陈年物事,锦绣成堆,玉润金沉,往那里一堆,端的是华气冲轩。   好在朱令月也是在丹鸾台侵淫过几载的,方没太怯。   她屏着呼吸,在老宫人的陪伴下选了赤金三华彩凤扬翅华胜、一枝象牙玉山仙人簪,一套双色双束白玉莲花玉佩组、一对祥云白玉耳铛。   毕恭毕敬的向太后叩首谢恩。   太后没有看她,只将目光掠过她选的几样珠宝:“只这几样?”   朱令月深深低着头,小声道:“奴已领恩不尽。”   “那就撤下去吧。”太后淡淡吩咐宫人:“也领女郎去兰泽殿,叫几个女官多教礼仪,女子不可无礼,不可无仪。”又对朱令月:“这几个女官,皇后见了都要让几分的,你要好好学。”   朱令月唯有俯首称是。   “奴谢太后提携之恩,奴与奴母感激不尽。”   “提携之恩?”郑太后忽然笑了,笑里含着说不尽的讥弄嘲讽之意。   朱令月却浑然不觉,道:“我长姐虽是血亲,却视我无物,唯有太后待我好,奴这条命都是太后的,太后让奴做什么,奴就做什么。”   郑太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阿亭有你这么个妹妹,真是她的福气。”   朱令月道:“奴万万不敢与皇后殿下姐妹相论,我比不上长姐,她是长公主亲生的,从小金尊玉贵,在章华时就自己一个人住,什么人都能在屋子里出入,我还曾经亲眼…”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朱令月蓦的咋舌噤声。   郑太后讶然挑眉:“听说什么?”   “奴不敢说。”朱令月环顾左右。   郑太后冷笑道:“都是我的亲信,你都开了头,这会儿又装什么。”   朱令月赧然片刻,方快速道:“我亲眼看到,长姐曾经与男子夜会,连夜不归。”   “放肆!”郑太后勃然大怒,一个拂袖,案上茶盅滚落下来,唬得朱令月面如土色,浑身一颤:“太后息怒……”   “堂堂一国之母、明贞太主的女儿、皇帝的发妻,她的名誉也是你敢攀诬的?”   郑太后竖眉冷斥,手中点翠的冷色护甲几欲戳到她的脸上:“你想打皇帝的脸?还是想打哀家的脸?”   朱令月只听兰夫人教导说朱晏亭与太后势同水火,颉颃对抗,让她倚靠太后,故卖乖讨巧,授以朱晏亭的把柄讨好郑太后,却没想到太后是这样的反应,不由又惊又怕,伏地战栗,叠声请罪。   郑太后一怒之后,平静了下来,默默坐回。片刻后,新茶端了过来。   她仿佛没有发过怒一般,抬起茶盅,轻轻吹一口,语气慈祥如昔:“阿月,你要时刻记住,你是皇后唯一的亲妹妹,是要嫁入武安侯府的人,你的夫君是当朝丞相之子,以后……以后可能还会是太子唯一一个亲姨母。”   “你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说多错,知道么?”   朱令月本被她唬得冷汗直流,忽又听见“丞相之子”、“太子姨母”这样的话,面上苍白还未褪尽,血色又涌上来,胸口惴惴跳个不住,一颗心忽上忽下,云里雾里,张口又是请罪,又是谢恩。   郑太后见她语无伦次,便让人带下去了。她怔怔坐了半晌,抬起已经温了的茶汤。对着身侧老宫人,似自言自语的说:“我是怕又是一个南氏啊。”   “阿韶倒是个聪明的,可怎么就只知道躲着过日子……半点用也没有。”   “唉,要是朱氏是我的亲侄女那该有多好。”   ……   那边厢,朱令月方携珠玉回兰泽殿,便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人——鸾刀带了几个人静立殿前,先是面无表情,然后对着她展开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女郎,殿下有请。”   *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我FLAG上周又倒了,本章留言发红包!!!(其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两天在家调休,家里电脑坏了,修了两天。手机码字不习惯……)   最近晋江调整了收藏规则,书签不算收藏了,一下子掉了几百个收藏,心塞……。   感谢在2020-06-27 21:04:41~2020-06-30 13: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春柳 3个;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春柳 3个;呸呸、蓝乔、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秋风送爽、颜狼狼、早睡早起不追更 2瓶;yz、Y、maruko、咿呀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肃杀(五)   鸾刀原是丹鸾台旧仆, 一眨眼变成皇后身边的女官,身后跟着七八个人, 身着端庄锦袍, 表情肃凝,朱令月竟一时没认出来。   待认出她,朱令月面色唰的一白, 眉头紧皱。   “鸾刀姐姐?……皇后传我何事?”   鸾刀微微垂首,一臂引她:“女郎到椒房殿就知道了。”   朱令月双足若黏在地面,一动也不动。“太后知道吗?”   鸾刀笑道:“此等小事何足为尊者道。”   朱令月立时警觉, 犹豫道:“鸾刀姐姐, 这里可是长信宫。就算是皇后, 也不能来长信宫要人。”   鸾刀笑意不减:“你不是皇后的妹妹吗?于理,皇后旨意不可违抗,于情,长姐之请不可慢待,这等清理双全的美事,太后倒会怪罪?”   朱令月想起方前太后叮嘱,料得指婚的圣旨将下, 朱晏亭不会在这个关头做出格的事情。只得随鸾刀往椒房殿去。   从长信宫到未央宫,不算远, 也不算近。   朱令月白身入宫, 用不得辇。   鸾刀拿着玉藻台的符牌,领她穿过巷道连廊,随着她沉静步履,巍峨庞大未央宫渐露峥嵘, 连廊极长, 阙阁巨大, 人行其中,仿佛蜉蝣草芥。   鸾刀等人行走步伐急促,快而不乱。   朱令月深夜入宫,被藏于兰泽殿一隅不得外出。头一次望见这般壮阔景象,兼跟着宫人步伐,心口跳得极快。   过双凤阙,登玉阶,至椒房殿。   她仰首欲观双阙之顶,耀于正日倾泻光华,眼里登时莹然蕴出湿意。   朱令月皮相生的很美,发如乌云,肌肤若雪,这日垂白玉步摇,着广袖合欢襦,一路衣带香风,远远眺见的宫人均交头接耳,道“乍见有皇后殿下之神”“不愧是朱氏女子”“湘楚女子神采不凡”“宫里怕又有一个美夫人”……种种不一而足。   凡知些内幕的又摇首“听说是继室之女”“长公主才殁了多少年,继室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嘘——皇后殿下正为这事不痛快,去殿里伺候留点心。”   ……   朱令月踏入椒房殿,秋日之阳暖而不烈,一入阴影,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正殿庄严,焚凉丝丝幽香。   她小心翼翼抬头,见朱晏亭端坐凤坐,目光没有丝毫偏斜,正对着她。   朱令月扑通一下跪倒,抬起双眸,泪水便从眼角留下来,哽咽道:“长姐……”   朱晏亭惑然歪首:“这是做什么?”   “从前的事,是阿月懵懂无知,我不知陛下与长姐早有婚约,遵从父母之命去琅琊待选,一定要长姐伤心了。阿月悔不当初,求长姐宽恕我。”她边哭边诉,胸口轻抽,一双宛如云泽之麋的杏目通红,不过片刻,脸颊脖颈都哭红了。   朱晏亭一言不发。   朱令月抽泣着,幽幽呜咽之声在旷殿似有回音,四下静得极了。   她俯首膝行数步,在堪堪能望见皇后金丝莲花绣履的地方俯首下叩,额狠撞砖地。“求殿下恕我。”   她几下磕去,额际通红一片,神情懊恼无比。   这令人心折的美人落泪愧悔之景,任谁见了心都要软上几分,就这气氛凝滞紧绷的当头,一声低笑响了起来。   朱令月面挂热泪,愕然抬首,见朱晏亭竟然在笑。她身体歪斜一侧靠着引枕,弯弯笑目对着她,道:“阿月都这么说了,孤便不怪罪你。”   朱令月僵了一会儿,破涕为笑,伸手去够她的衣摆,正欲像往日那般撒个娇,便听她温声道:“阿月,你退婚吧。”   朱令月手僵在半空,期期艾艾抬起头,见朱晏亭神情不似玩笑,忙道:“长姐……为何?”她语气稍稍一促:“我……我嫁给太后的侄子,我家和郑家就方便说话了,太后说这样于殿下而言是好事。”   朱晏亭垂目望着她,轻叹一口气。   “为何要退婚,那日在舞阳公主的生辰宴上,我为太后陈情时已尽诉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我们家现在的光景,还不是能攀得上太后殿下母族的时候。”   她声音放低:“况且……换丞相的风波最初就是因为我堕马所致。你这个时候嫁给丞相的儿子,外人怎么想丞相、怎么想我呢?”   “瓜田李下,本就是该避嫌的时候、这件事,对两家都不好。要结两姓之好,也不急于这一时。阿月可退了婚另择贵婿,我为你做主。”   说着一招手,宫娥捧了一卷绢书过来。   朱令月见其中写了几个人的名字,身后跟着官爵出身,俱是州郡之间的青年才俊,却无长安贵家子弟。与武安侯世子、丞相嫡子更是云泥之别。   她握着绢书的手攥紧,低垂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朱晏亭一动不动,静静等她回答。   她沉默良久,声如蚊蚋,从几乎要戳到胸口的下巴处传出来:“可……可圣上的旨意,我一介民女,怎么敢违抗呢。”   “太后和陛下都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是你的婚事,你执意不愿,直陈太后、陛下,无人能勉强你。”   “可……可我……”   朱晏亭紧紧盯着她,在她愈发犹豫,迟疑不定的讷讷之声里,目光逐渐冷下来。   “朱令月。”   “你抬头看着我。”   朱令月依言慢慢抬起了脸,面上犹带泪痕,一双眼睛幽然黢黑,还带着些许天真懵懂。对上朱晏亭逐渐严肃下来的视线,她双肩颤了一颤。   “这次入京,是太后的主意,还是你母亲的主意?”   “是……是太后。”   朱晏亭冷笑:“方才认错悔过,都是糊弄孤的?”   朱令月慢慢摇了摇头,忙不迭将头往下垂:“奴不敢。”   朱晏亭俯下身,两指钳着她玉盏一样的下巴,轻轻抬起来,将她面上惊惶的神色收入眼底。   “我看你方及笄之年,没经过事,故和你多说了几句话。你是铁了心,要嫁给郑氏公子了?”   朱令月脖颈为她所制,胸口疾跳,她目中火热血红,双手紧了又紧,脑海中忽然闪过入殿时见得椒房殿那一双威风双阙,霎时一股热血上涌,撞得脑中发白,冲至肺腑之间,樱口微张,银牙开启:“殿、殿下已经母仪天下,莫非还见不得自己妹妹高嫁?”   *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继续值班,明后天才得到调休,各有一更,共两更,把这个情节走完,时间不定。   对不起宝贝们,这周只写完了5000字,留言发红包。感谢在2020-06-30 13:49:45~2020-07-05 23: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鹤来 5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3个;Rui哈娜、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郭麒麟圈外女友 19瓶;胡萝卜、且盼故人归、我不是教主 10瓶;钨金小麻将 6瓶;秋风送爽、哟小you啊、星晚 5瓶;封对 3瓶;美人不见徒奈何、VVLEE、柚子有犄角、江月白、之之快更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肃杀(六)   “放肆!”就算顾忌皇后与朱氏女郎的血缘关系, 此时近侍也不得不出声呵斥,两人立即将朱令月拉离三尺之距。   朱令月被激起的情绪尚未平复, 被押着脸犹仰, 嘴唇颤抖。   朱晏亭面带遗憾之色看着她,忽而轻叹一口气,转过头对奉绢书那人道:“拿下去, 烧了吧。”   紧接着另一人奉了一本玉藻台的册子来,是关于朱令月大婚事宜的奏报。   朱晏亭在宫人搀扶下起身,两指扣册捻入指间, 道:“以后不要叫孤长姐。你出嫁, 孤这里没有陪嫁。你不是公主之身, 不能从宫里出阁,玉藻台也无责操办。你回禀太后,请朱、郑两家在宫外操办,自行商议就是,大小事宜皆不必报于孤。三日之内请你离宫。”   “看在你和孤有那么些渊源的份上,最后忠告你一句。要陛下指婚,你和郑公子生辰八字是是要上圣旨的, 如果有一点错谬,是大不敬之罪。”   “你要如实相禀。”   朱令月越听, 面色愈发苍白, 她在宫人压制中轻挣两下,胸口剧烈起伏:“你想好了,你真要和我……和父亲母亲撕破脸?”   似觉不足,她又道:“你和太后、和郑氏也撕破脸?这对殿下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朱晏亭冷笑道:“好一个名门闺秀, 你还没出嫁, 就想以郑氏新妇的身份跟孤谈话了?”她走过两步, 将那玉藻奏册拍在朱令月泛红粉腮上“等你真的过了门、得了封诰,配在孤面前站着说话的时候,再来和孤谈条件吧。”   说罢,松开手指任那造册垂直落下。   耻辱的深红充灌了朱令月半张脸,她低垂下头,望着落在她裙上的玉册发愣。   朱晏亭已离去了。   “请”鸾刀毫无情感的声音响了起来。   ……   在长安,这个夏日和秋日最热的无疑是皇后家的轶事。   先是八方来朝的大婚朝贺,后是家臣得封执金吾的风光,再是堕马换相的风波,然后是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要嫁给登上相位的郑沅之子。   一连串的事件,无疑以朱令月要嫁给郑无伤这件事最惹人耳目。   一时间朱氏炙手可热,门楣生光,一越数层,连与皇后毫不相关的旁系子女皆得高嫁了几个次第。朱氏骤然得势,有些疏于管束的子弟行为难免有些张扬。   御史台有个年轻的小御史,没经过什么事,有一日提笔写了几句有关于朱氏的谏言,被一个年老御史压住了手腕“慎之慎之,汝不知丹砂之灼乎?”明指皇帝丹砂御批,暗指一个“朱”字。   这件事后来悄悄传了出去,“丹砂之忧”最开始在言官之中传开,后被以前老丞相的门生有意张扬了出去,竟传成了长安风靡一时的俗语。   就连丞相儿子郑无伤,竟也混了个“丹砂贵婿”的浑名,与纨绔子弟流连作乐时,常常被歌舞伎拿来调笑,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只铆足了劲在婚前放浪形骸。   民间闹成了一团,朝中许多官员却对此事讳莫如深,虽然朱氏看来放诞,但是皇后反对这桩婚事却是摆在台面上的,甚至因此与皇帝争执过,因此闹得皇上近一月不涉后宫,故而多数人对此事还是摇头不作评价。   只有不知内幕百姓才觉得朱氏现在是最该关注的。   官员却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品咂出来,繁花似锦下云波暗涌,该关注的,一直都另有其人。   ……   正午,桂宫。   入秋之后皇帝便移来此地起居,与留在未央宫的皇后两地分居。   影投日晷,宫漏缓滴,进出宫人屏息凝神,唯恐行差踏错。   皇帝近日心情不好这件事,不消说曹舒这种人精,就连新来的小黄门都能感知到。   不知为何,这日形势格外严峻,流连宠臣李延照都被骂了出来。   曹舒只得亲自捧茶奉进去,他心怀惴惴,见皇帝端坐大案之后,笔蘸御批朱砂,正望着笔尖上的红色出神。   曹舒小心翼翼将茶盏放上去,躬身缓缓后退。   “你且站下。”   齐凌出声叫住了他。   曹舒轻声应了诺。   齐凌问:“朕搬来桂宫后,皇后派人来过了吗?”   “来过了,来了几趟,衣食都有添备,殿下一一过目,十分周到上心。”   本是得体周到的回答,齐凌面上却更不好看了,又问“近日皇后可与太后可有什么事?”   “没有,殿下晨参暮省一日不辍,孝顺和睦。”   “真就挑不出错来?”   “……”曹舒愣神少晌,忽脑门上如亮光一闪,脱口而出道:“陛下莫非想找个由头去椒房殿?”   齐凌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怒斥。   曹舒觑得这一机,犹豫良久,小声道:“皇、皇上……恕奴婢不敬之罪,奴婢听说,民间夫妇争吵了,大多也是丈夫先求和的多。”   齐凌不以为然,嗤笑道:“你知道什么。”   曹舒忙一缩脖子,谢罪不敢再言。   齐凌回过神来朱砂已洇在绢书上,凝红如血。   他又望着朱砂的痕迹出了会儿神,忽想到,原本和皇后也并没有争吵,起初,只是做个样子。   那日原本以为同意太后赐婚,她会如同旁的女人一样因为利益受损而哭闹争吵,可一点也没有,她进了大殿,只是一拽他衣袖“陛下,发火。”   发完“火”后,他懒靠枕间脑中钝滞不想动弹,她却强敛疲态:“妾甘为陛下局中子”。   只是那一番佯怒以后,他离开椒房殿,皇后却没有按照预想假装来告罪求和,局面就此僵持。   后再移居桂宫,皇后毫无反应,若无其事上奉太后,向桂宫送衣送馔,万事滴水不漏。   可似乎好像少了点什么。   具体少的什么,又说不上来。   作为一个皇后,她确实已尽职尽责,十个御史盯着都挑不出错。   可她究竟有没有负气?   齐凌略微刨躁,将被朱砂沾染的捐书揉成了一团,扔下了大案,适才如褶绢一样微乱的心绪恢复平整。   提笔重新铺开一张,正将落字,忽一封急件驰来,为曹舒小跑递上。齐凌翻来一看,草草掠过几行,面色骤然一变,咬着牙笑“真是朕的好皇后。”   翻手将急书往桌上一拍,霍然立身。   “摆驾椒房殿”。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5 23:59:28~2020-07-06 14: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春柳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乔 11个;祖先保佑退休金 3个;妮妮爱化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0瓶;2Ov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肃杀(七)   皇帝驾临椒房殿时, 郑美人、殷美人、吴若阿等也在。   恰午后天爽,皇后与诸夫人正在椒房殿西侧临沧台上作六博游戏——案上置一漆具长方棋盘, 当中十二曲道环绕一小方形, 投掷博箸,在曲道以“蔽棋”博弈,杀死对方“枭棋”者胜。   朱晏亭和郑韶对垒两边, 吴若阿、殷嫱各位辅佐位。   六博戏在抛掷博箸时需舞臂弄力,姿势较激烈,放在男子之间时自是肢体碰撞、血脉偾张的角逐, 宫中诸夫人玩耍起来却是另一番风致。   齐凌不令宫人传报, 负手而上。一眼望去险些没有认出皇后来。   其实她肤色白如玉, 一涡云水泽,即便在并有“燕、赵、郑”各地至美的诸夫人当中也可第一眼夺走人的耳目。   但她这日装扮并不华丽,只慵懒的挽一要堕不堕的堕马髻,发上绾一蜻蜓簪,耳边挂西域大秦珠,带些异域风情。淡紫绫袄,杏黄罗裙, 装扮格外轻灵,愈发衬得肤白发檀, 神姿夺目。   因游戏的缘故, 双颊浮赤色,越显得活色生香。   齐凌从小便认为他这位阿姊长得天姿国色,却从未如这日看来有惊心动魄之感。   “到殿下的轮次了。”   “殿下来掷,可要掷远一点, 否则枭棋就要被吃掉了。”   “殿下这一掷看来要远驱龙庭, 瞧郑夫人脸都白了……”   “……”   诸夫人嬉笑吵闹作一团, 她们玩的是“盲掷”,较寻常六博更加难,正是朱晏亭的轮次,宫人给她双目系上了丝绦,只见她拿着桂枝博箸,离案站定,绑着丝绦的脸上还挂着紧张之色。   将那几根桂枝在掌中一摩,举手将掷,口中犹自念叨:“太一神君显灵,替我掷个‘天’。”   殷夫人抚掌大笑:“郑韶河东人,求的昊天无极。殿下在荆楚长大,求的又是太一神君,今天咱们宫里什么神仙都齐啦。就不知是昊天灵,还是太一灵。”   朱晏亭默念道:“东皇太一,祈愿无极。”紫袖微扬,素腕一摆,桂枝飞出,夺的落在棋盘中。   旁人还没说话,她已扯着丝绦转过身去:“快替我看看,中了什么?”   郑韶离棋盘最近,双目紧紧盯着盘,先叫道:“地、地字格,蔽旗行五步,枭旗行一步。”捂着襟口又道:“好险,险些就要被你吃了枭棋。”   吴若阿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   朱晏亭抿紧双唇,神情严峻盯着那棋盘,忽下手推了一颗不起眼的小蔽旗连走五步,在十二环道里异军突出,杀出一支奇兵,兵临郑韶枭棋下,刚好吃尽。   推罢抬起头来,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望向郑韶。   诸夫人拍手称奇。   郑韶惊声道:“这颗小棋子什么时候布在这里的。”愤而跌足:“我就说这六博棋盘没有黑白弈敞亮,太多环道掩人耳目,我要仔细看。再来一盘。”   ……   齐凌在外站着看了半天,直至一盘将毕,另一盘又要开,诸夫人兴致高昂,全然没有注意到临沧台上多了旁人——   他忍不住轻咳一声道:“这局朕也开一盘?”   众人闻见男声皆往处看,齐齐一怔。   皇帝虽名义上是她们夫婿,但事实上只召幸过郑夫人,诸夫人与他陌生至极,远不如与皇后晨参暮省朝夕相伴来的亲厚。   其中数殷夫人最怕他,脸色苍白行了礼,郑韶紧跟其后,吴若阿尚未得封最是尴尬,后退数步与宫娥一道行礼。   朱晏亭愕然望他一眼,近前来:“陛下怎么来了?”   齐凌抬手示意诸人平身。他神情复杂,深若渊壑的双目一刻不移的凝在皇后身上,面上忽然浮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伸手一拨她耳上亮晶晶的大秦珠,道:“朕想阿姊了,来看阿姊。”   直呼二人私下亲昵之称。   朱晏亭不料他当着诸夫人的面也如此轻佻孟浪,只觉热血往耳颈急灌,眼里难得的浮现不知当如何的懵怔之色,张口却说不出话。   见她如此怔忡之态,齐凌却忽然心情好了些似的,稍散眼底携来的重重阴云。   在她耳侧轻声道:“你做的好事朕知道了,一会儿再与你算账。”   朱晏亭眉心微蹙,胸口跳快了几拍。   齐凌携了她冰凉的手,带至案旁。   道:“再来一盘。”   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亲昵恩爱,伉俪和睦。与传闻之中的帝后失和大为相异。   诸夫人表情不一,郑韶低垂着脸,殷嫱咬着唇、一双妙目婉转低回二人间,吴若阿面上浅浅带笑。   分棋的时候,皇帝自然是一方,与她对弈的便只能是朱晏亭。   问及谁愿作皇帝的辅,诸夫人都安静了。   殷嫱深惧龙威、躲之不及,吴若阿又名分尚未定,按理说最合适的是郑韶,然而郑韶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八风不动。   就在主持棋局的女官捏了一把汗时,朱晏亭忽然道:“若阿,你来吧。”   吴若阿温婉依从,站到了皇帝身后去。   齐凌这才注意到有一面生之人:“这是?”   朱晏亭道:“是临淄往后的侄女吴若阿,陛下在琅琊见过的。”   吴若阿面上一红,道:“臣女吴若阿参见陛下。”   齐凌轻唔了一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低头查看棋盘。   这一局郑韶作了朱晏亭的辅。   齐凌摆弄他的枭棋,似随口问:“郑美人家中有喜事,不必操心么?”   郑韶有些慌神,旋即又道:“伯……伯父的喜事有伯父做主,妾过了门就是陛下和殿下的人,哪有为伯父家婚事操心的道理。”   齐凌唇角含笑,问过就罢,没有再接话。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当着这么多人,谁也不敢不给皇帝面子,兼皇后一直分神若有所思,齐凌携吴若阿所向披靡,很快便吃下了朱晏亭的棋,连有郑韶这个棋中圣手作辅都无用。   齐凌几乎与身畔的吴若阿没有交流,抬了几次眼,见对手心不在焉,面色也不大好看。   如此来了两盘,皇帝也觉无趣,便也作罢。   诸夫人相继识趣告退。   时近傍晚,临沧台上起微风,夕阳斜照未央宫,远处沧池波光粼粼,似洒了一湖面的碎金。   齐凌与朱晏亭并肩往椒房殿走。   一路无声。   朱晏亭被他那句话乱了心神,她一向不喜胶着被动的场面,便先一步在亭下站住了脚步,挥手让宫人侯在十步开外。   转身询问道:“陛下,妾做了什么事?”   齐凌淡淡道:“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   朱晏亭眼睫微闪。   齐凌面一沉,冷声下来:“不要等朕来问,老老实实说。”   朱晏亭抬头瞧他一眼,偏此时斜阳大盛,光如鎏金,分割他冷峻之面,光影间喜怒莫测。   “妾……”   “嗯?”   朱晏亭脑海急转,费力搜罗着所做会令他不快之事,去其过激者,淡其过平者。   她手指紧纂掌心,胸脯缓缓起伏,平复呼吸:“妾使人查过‘丹砂’之言谁在借机生事,知道是从前老丞相的门生,不是郑氏的人。”   “……你还做过这事?”   “……”   “接着说。”   “妾收了临淄王后的礼,答应替她引荐她的侄女。当初临淄王后对妾有引荐之恩,不得已为之,近日事多繁杂,还未来得及向陛下引荐。”   齐凌眼角细微的轻抽,面不改色,颔首:“继续说。”   朱晏亭敏锐察觉这些都并非他想问之事,有些慌张,语气也急促了一些。   她情急中顶了一句:“陛下何故诓我的话?莫非陛下疑我?”   齐凌轻抽了一口气,一切齿,给她气笑了,自袖中拿出一张绢书来,上面写的字看不清。   “朱晏亭,你做错在先,还理直气壮?”   齐凌此时也明了要再问下去,不知还能掏出多少事,阴沉着脸道:“你解释解释,‘平阳侯朱恪在渭西官道上遭遇劫匪,幸得执金吾李弈相救’,这是怎么回事?”   将那绢书掷她怀里。   朱晏亭伸手接住,展开一看。   知晓并非自己最害怕暴露的事后,她疾跳心口渐渐平复下来,面上如风止以后的沧池,眼波微澜后重归了平静。   视线一目十行,扫过绢书内容。   \"怎么不说话?朕记得要杀平阳侯是皇后的主意吧?什么时候又变成救平阳侯了?还是一拨人一边杀一边救?\"齐凌没好气的问。   朱晏亭收起绢书,平举过眉双手奉回,道:“事态有变,事急从权,恐缇骑下刀太快,那两日陛下政务繁忙,这件事未曾及时禀告,是妾擅专了,妾知罪,往后再也不敢。请陛下责罚。”   齐凌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倒先给……”话到一半又止住了。   他忽对自己有些厌弃,眼里淡淡嘲弄之笑转瞬即逝,抬脚便走:“你主意一向大得很,这次轻饶过,下不为例。”   朱晏亭便是再钝拙,也看出他明显还有一股怒火,却压抑着没有发出来,怒意都蕴到眉梢眼角了,又生生扼下。   她穷尽所思也觉察不出,究竟是什么令他藏怒不发。这件事除了没有及时禀报他,做得并没有什么错处。   她望着齐凌的背影,忽然没来由一阵心慌。   唯恐此事做鲠,令一切超出掌控。   也不愿就此存下猜忌,令自己更加步履维艰。   却不知当说什么、当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个局面。   眼见两人之间间隔越长,她丝屡轻抬,慢慢跟上去。   中隔十来步。   暮色沉沉如醉,皇帝声音悠缓传来,不辨喜怒。   “皇后既然都给朕引荐了,不好拂你美意,就封八子。”   “……”   朱晏亭脚步骤然一顿,没有接话。   “皇后也累了,朕今晚去瞧瞧她。你用过飧食就早些歇下。”   朱晏亭愣了会儿神,站在原地,影照廊下,头上蜻蜓簪点须发颤。   皇帝背影行至一转角,身为檐影盖了大半。   她步履转急,连走几步,追了上去。   齐凌忽感身侧一影轻轻掠过,再抬起头时,眼前为一臂横挡。   臂上紫烟罗,腕垂黄金钏,随她果决抬手的动作,叮铃有声。   斜阳照她目,纤长睫毛投下翳影,明珠耳铛还在晃,影曳修颈间。   那双凌人凤目此刻眼尾微微发红。   “不准。”   她站他身前一动不动,一字一顿道:“妾甘当善妒之名……我有身孕之前,你不许去别的宫殿,找别的女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我错估了工作的繁忙程度,加上下个月有一次非常重要的考试,暂改为周两更,谢谢大家。】感谢在2020-07-06 14:58:46~2020-07-07 21:1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禄少666 40瓶;顾鸡排 8瓶;siqisiqi 5瓶;秋风送爽、Sevenqi、美人不见徒奈何、2Ovo、maruk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肃杀(八)   朱晏亭说完狠话之后, 心头泛起淡淡悔意,这悔意稍纵即逝, 她叩齿一咬齿关,   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齐凌。   他心中本蕴怒意未得抒发,又见她霸道嚣张之态, 当下也气的火窜脑门,搜肠刮肚,欲寻出一二反击之词。   此事方恨顾忌帝王之尊情绪表露极有限, 不能像那家有悍妇的京兆伊痛痛快快的骂上一两句“衰女子”来的解气。   “朱晏亭。”再如何盛怒, 到底也只能直呼全名。齐凌对着她雪亮得有些跋扈的目光, 近前一步低头俯逼视,黑眸严厉的冷冷视下:“从古到今,有哪个皇后像你这样霸道?吴氏是否是你引荐?现在你又来拦?当朕是你股掌之中的玩物么?”   这一层确然无理。朱晏亭气势稍减,肩膀微微下塌,手臂却没有放开,执拗的举着。   “陛下是今日来正巧碰见了,怎么就成了妾身故意给您引荐?陛下无非想借故去见她, 却要来先怪妾?您不如就封她为皇后,妾自束颈奉印, 绝无二话。”   几句话把齐凌气了个倒仰。   她再表现得端庄贤淑, 骨子里还是那个弯弓饮羽的长公主手底下宠上天的骄矜小姑娘。颠倒黑白起来竟面不改色,气势汹汹。   他声调骤扬,呵斥道:“朱晏亭,朕宠得你恃宠而骄了是吧?”   朱晏亭脑袋一热, 怒冲门顶, 忿然道:“陛下倒是宠, 妾要嫡子,还要皇长子,差一样都不行!”   齐凌怒道:“我与你出自然是嫡子,你连长子也要管?”   朱晏亭脑中仍旧发热,凭一股气直抒胸臆:“陛下放眼去看,您后宫的诸夫人哪一个能有长子?临淄王侄女吴若阿能有皇长子吗?”   自古除非立嫡便是立长。临淄王一系如果有了皇长子,无异于濒临落水的人攥住一个救命稻草,不管临淄王和王后作何想,他们身后的势力都会想尽办法、不顾一切、将唯一的拦路虎“皇后、嫡子”扫除干净。   她向前缓走半步,云鬓上步摇急颤,微颤气息便能扫到齐凌的下巴:“郑韶、谢白真、夏朝歌、殷嫱。陛下,她们哪一个能有?”   她像受到挑衅的兽类,调动着浑身的力量与人对峙,身体如一柄绷满的弓,眼尾仍带着被愤怒熏染的红。“她们虽得不到陛下的宠爱,各自身后都有父兄、有姊妹、有家人,可同衣同袍,同进同出,互为戈盾。”   她深深喘了口气。   “可妾身。”   她咬着牙,眼窝微红,嘴唇颤抖。   朱晏亭很难失态,她千里独行至琅琊自求为后、郑太后百般为难、诸王势力倾轧,朱氏的背叛,甚至自己有意无意的冷落下,她也都是从容应对,丝毫不乱。   然而此时此刻,齐凌确确实实的探知,她伤心了。   这个念头浮上心间之瞬,他有些慌神。   这一慌,胸中蕴着怒意竟有些一泻千里的意思。   万千滋味纷杂急涌心间,若要辨要认,却一一都抓不住。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朕什么时候说要和她生孩子了。”   暮色如血一般刺眼,沧池的风穿榭过廊,冷冷扑来。   朱晏亭没说话,睁着酸涩之目,也不愿回手去碰一碰眼角。   故而落在齐凌眼中的情景,就是她一双极速透红的眼眸,死死撑着,眸中之光濒至散碎。   莫说再去抓寻飘渺不定的怒意,如近在咫尺的沧池之水澎湃胀满胸腔,软的不像话。   他回过神来之时,手臂已穿腋而过回拢到她略显单薄的肩胛后,将她紧紧搂抱在怀。   朱晏亭被沉力带入怀,下巴撞上了他肩头,仍僵硬着一动不动。   皇帝温暖宽厚的手掌抚在了她的背后,熨人的暖意隔着薄薄绫衣透进来。她骤然闭了眼,攥住齐凌衣袍,紧紧咬着下唇,要坠不坠的泪水,终是沉沉砸在了他肩头。   齐凌转过头,吻住了她被泪水打湿的脸庞,轻声说道   “谁说你没有家?只要朕在一日,你就是国母,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天下为你苑,未央为你室。”   ……   秋阳收走璀金,大片云朵低垂,血一样的暮色覆盖未央宫。   ……   椒风殿,吴若阿长跪伏首垂脊,听着宣召,接下印册。   “恭贺吴夫人。”曹舒满面笑容与她道贺。   吴若阿命人取出一匣东海明珠给他,匣盖一启,粒粒圆润有拇指大小,珠光莹莹耀目。   虽说赏赐是惯例,但这么大的手笔依然实属罕见,连曹舒都被震的口张舌讷,连忙推拒。   “阿公收着吧。”吴若阿微笑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不比谢婕妤,有王后和世子在长安照应,只有些累赘蠢笨之物,阿公往后能想着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一两句,我就感激不尽了。”   曹舒推辞了几句,终于还是推不过收了下来。   “曹阿公。”吴若阿下意识朝他身后望了望,见并没有捧兰泽膏沐等物的宫人,便问:“今日我得封,陛下不来?”   曹舒低声道:“陛下宿椒房殿了。”他看在那匣明珠的份上,又掏着肺腑,对吴若阿说:“圣人和殿下恩爱伉俪,这些日子正是情浓时,夫人宜顺之从之,以寻良机,切莫抗之逆之。”他指一指兰林殿谢婕妤的方向:“那位正是前车之鉴,禁足快一个月了,陛下想不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吴若阿颔首沉吟,恭恭谨谨的送了曹舒走了。   她取下头上珠花,枯坐了一阵,走到玉阶上。秋风凉透薄衫,吴若阿趴在阑干上,朝椒房殿的方向望去。   她出了会儿神,忽然听到风中有细细的歌声,哀伤凄切,唱的明月发白。   向宫人打听,始知是皇帝旧日内宠南夫人被罚唱《细绢歌》,吴若阿心有所感,命人热了一碗莲子汤给她送过去。   “秋风寒凉,让她润润喉再唱吧。”   ……   给丞相嫡子、武安侯世子郑无伤与赐婚的圣旨九月初七下的。   宗正卿齐茂在为皇帝草拟指婚诏书的时候,收到了玉藻台的一封书信,称朱令月是八月十二的生日,今年十六岁,章华多人可以为证,让宗□□不要写错了,遭致欺君大祸。   齐茂调出朱令月入籍的文书来看,却只有十三岁。两相对比,大为诧异。   他年轻经事少,不了这等大事上还有纰漏,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回信多谢皇后殿下提点。   齐茂使人细密查问,又派人与朱令月及其父母面谈,众人皆知上了圣旨倘若有误是杀头的大罪,无人胆敢隐瞒,遂从实相报:朱令月是十六岁,并非入籍时写的十三岁。   重新定了生辰,再度入籍,才算验明正身,写上了赐婚的圣旨。   金朱之字,龙凤之表,传往天下。   ……   此前因朱恪城外遭劫,受惊大病,独居别院修养。朱令月便回到长安朱恪的兄长朱恂家中待嫁。   因她之故,朱家几乎被踏破了门槛,世家命妇的拜访络绎不绝,各色珍玩流水一样送入闺中。   朱令月一扫在宫中备受煎熬的境地,翻身成了朱氏最炙手可热的娇客,便是蹙一蹙眉头,朱恂的妻子夫人王氏都要提心吊胆半日。   郑家对待这门婚事隆重至极,下聘那日,送来的聘礼足足占了朱雀大道半条街。那郑无伤玉冠锦衣,长身跨马,远看恰如玉人一样的,兼名门贵胄,仪度不凡,羡煞了长安的贵女。   朱令月华服玉钿,坐彩屏之后,望着一笥一笥锦缎、金饼、明珠、香料被抬进来。   她斜倚过身,悄悄问身侧王夫人和几个堂姊妹:“这比皇后殿下大婚聘仪如何?”   王夫人被她问的有些尴尬,只得道:“圣人聘妇,褒衣袿裳,黄金两万斤,万万比不得。郑公子岂敢逾制。”   朱令月又问:“我长姐的聘礼是伯父收了么?”   王夫人讪讪道:“岂敢越俎代庖……按制应当是送往章华去的,后来不知怎么,留给殿下自用了。听说封在了长亭殿,怕是往后要给嫡公主作嫁妆的。”   王夫人说者无心,听者却觉被刺了一句。   “伯母是说我家贪图这聘礼么?”   王夫人忙道:“断无、断无此意!贵人怎么这样想。”   朱令月冷冷一笑,忽的曼立起身,转身走过彩屏,袅袅亭亭的站在了下聘之堂内。   那郑无伤远远见她姿容绝伦,木立当场。   携郑无伤下聘的他堂兄长亭侯郑安之子郑承德面露不虞。   这虽不合礼制,但当世妇人抛头露面者并不少,她又身份贵重,无人敢议论什么。   朱令月拨弄着红漆盘里的金饼子,从左手、抛到右手,笑吟吟对门外玉郎道:“听说,你便是‘丹砂贵婿’?”   郑无伤尚慑于她的绝代姿容,没有意识到这个荒唐的谑称被她听到了。   朱令月看他呆呆讷讷的,轻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金饼抛了出去。   黄物沉甸甸,郑无伤伸手去接,倒把冠上簪的花落了。   “你听好了。”   银铃一样的串串笑声过后,朱令月扬起下巴,姿态骄矜:“今日下的聘,我不满意。我要珍珠五十斛,黄金一万斤。”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7 21:16:57~2020-07-17 14:4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达达 6个;鹤来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达达 2个;鹤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来 5个;祖先保佑退休金 4个;蓝乔、little rain?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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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椒房殿内,笑声渐隐。   同样的消息传到长信宫,郑太后先是不信,召宫人细询,复令周容急至长信宫商议。   郑氏开国有功,颇有渊源,累获邑封,并非拿不出万斤黄金聘妇。   周容面有难色:“非不愿,实不妥。”她慢慢提太后数:“昌邑侯聘妇,礼三千金;广陵侯聘妇,礼三千五百金;宣平侯聘妇,礼五千金,这已是奢靡,惹人非议了。再往上数,圣上的皇叔淮安王,那样疼爱殷夫人的母亲,举淮安国之力大婚,也只敢拿出八千斤黄金的聘礼。丞相今不过侯爵,焉能惹眼至此?俗话说,得意莫高喧,怀宝莫招摇,我家即便拿得出,也万万不敢拿出来。”她叹道:“那女郎再如何,也该私下商议一句,这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应承不是,不应承也不是,哪里是贵家高门的做派,岂非让皇后殿下也颜面扫地?”   郑太后面上波澜不兴,缓缓道:“朱令月本是继室所出,生母是明贞太主的奴子,又与皇后不和,聘给无伤实属高攀,自己底气不足,自抬身价,其实也聪明。”   周容听得一颗心直往下坠:“既是如此,长安也并非没有适龄女郎、太后殿下为何偏偏属意了她?”   郑太后微笑道:“哪里是为了她。”倾身拉过她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的弟弟、你的丈夫,这么多年都是个郎官,还做过散骑侍,突然就拔擢为相,你不奇怪吗?”   周容愣了愣道:“他……他是圣上的亲舅舅,莫非这也有人敢置喙?”   “那长亭侯也是皇帝的舅舅,为什么不封有军功的长亭侯,封了武安侯?你觉得你夫君比他兄长睿智英明吗?”   此话戳中了周容的心事,郑沅封相以来,郑家虽然风光无两,两房不和的局面已难以避免。   周容低着头默默不语。   此时暮色笼罩未央宫,灯火照郑太后面上,似一抹斜阳。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愿谋算我亲生儿子,但实在是他……不实在先。”   她低着声,喉中沙哑,说了一句唯有两人能听到的话。   "一定要纳朱氏妇……万一真的有一天,出了什么事,这是一张保命符。”   郑太后说罢,抿了一口苦茶。轻撩额发,玳瑁护甲掠过自己面上一寸一寸的褶皱,勉强挤出个笑容。   “世祖皇帝较当今皇帝仁厚敦德,尚有张氏灭族之事。哀家连日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为你们谋好万全的退路,只盼你们,万事小心些罢。”   “不能拿出逾制的聘礼,就与她商议,客客气气的,从别的地方补偿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女郎娶进门来。”   ……   钟鸣终南山,山气日夕佳。   郑府自太后的父亲去世后便早已分家,如今作两房,皆在长安东市长乐坊,互隔一街,恢弘楼宇浩浩荡荡铺了半条街。高墙一围,遮挡万千峥嵘。   丞相郑沅的府邸近日常开侧门,人进出不休,早早地张灯结彩。   数条街之隔,出门采买胭脂水粉的朱令月在侍儿奴仆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楼,向郑家眺望。   郑无伤的嫂子、长亭侯世子夫人谢氏被周容派来作说客。   指着一处处,絮絮叨叨,与她说郑宅格局构造,又说为了迎她,要辟出一座“百花楼”来,话语里满怀歆羡之意:“当初他们家聘我为妇可没有这么讲究,你是好福气。”又数百花楼的珍宝给她听。   朱令月高挽双髻,鹿眸扑闪,嘴角挂着笑,听得心不在焉。   忽然问“不知这百花楼,比我家丹鸾台如何?”   谢氏面色微僵:“明贞太主的凤邸,自不敢相比。”   朱令月笑嘻嘻道:“你也是我的嫂子,我问你一句,我是皇后亲妹,当不得他家的礼聘吗?”   又听此论调,谢氏倒吸了一口气,语气也急促起来:“女郎,不是拿不出一万金。百花楼难道不值一万金么?还不够爱重女郎么?宅子在这里,田庄在河东,都是土地田宅仆人珍物……要拿现钱需早半年变卖铸金。一时半会儿搬国库去不成?是侯爵府,又不是皇宫,就算是天家聘妇,做事也讲究章程。”   朱令月被她一通抢白,怒极冷笑:“你是说我做事没有章程?”   谢氏见她皮笑肉不笑,百般说和也不听,压抑着心头之火,面无表情道:“皇后殿下的家规自然严谨。”   朱令月双手撑颊,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日夕佳景:“嫂子最好别拿你的聘礼和我的聘礼比。最好想清楚,你是谁,我是谁,再来与我作说客。”   谢氏也是名门贵女、世子之妇,从未受过这等气,双颊血点子一样泛红,又不好耐她何,一言不发转身下楼。   朱令月软缎鞋轻踢着木桌,玩手臂上金钏,轻轻哼起了曲儿,视线忽被窗外一景牵引,一青衫玉郎自闹市间牵马而过,身姿挺拔不凡,眉目清隽至极。   男子挂缰在马,要在路边小摊买一只色彩鲜艳的野雉,他勇武高大,需低下头才不碰到摊棚子顶。   朱令月侧耳听去,竟听到一口熟悉的楚地乡音。   她胸中怦然一动,抓了一把酒楼里的干胡桃,朝他脑袋上一掷。   “嗒”的一声。   那人捂着脑袋抬起头,一张如走笔写墨的脸抬起来,看见她的一瞬,眼神里浮过明显的震动。   朱令月只当他慑于自己容貌,低头展颜一笑,操着楚地乡音从楼上问他:“郎客哪里人?”   那人尚怔怔:“章华。”   朱令月又惊又喜,忙道:“我也楚地章华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衫郎君目中震惊忽消逝无踪,玉面转沉静,静得甚至有点肃然。   “李弈”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值班,明后天有更。】   感谢在2020-07-17 14:49:04~2020-07-26 20:0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鹤来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来 13个;祖先保佑退休金 7个;小新的小小白、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你远一点 30瓶;略略略、快点快点我要恰饭、siqisiqi 10瓶;Qing铭 6瓶;松松、珊瑚海里珊瑚虫、2Ovo、秋风送爽、月见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肃杀(十)   朱令月如鹿撞坏的胸口顿然一悬, 笑容也僵在了面上。   李弈,楚人, 章华。   他是谁呼之欲出。   朱令月没有想到, 竟然和传言中的“那个人”,在长安闹市上竟如此巧合的相逢了。   李弈这个名字她常常听到。   朱恪说过,兰舒云也说过, 每每提及其中鄙夷之意溢于言表,将他比之朱晏亭母女面首一类的人物。   如母亲所说:“什么样的母亲,什么样的女儿。”这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却自自甘堕落作嬖臣媚上, 靠裙带关系攀附为官, 连章华的王都尉都瞧他不起。   怦然之感消逝无踪,朱令月似见着什么恶心之物一般,翻了个白眼,小声轻啐了声“原来是忘八”,便将头缩了回去。   饮了一口茶,起身欲离。   楼间忽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而后便见李弈一袷轻便青衣, 只手还拎着一只蹬足的五彩野雉。   他身形高大,独自随随便便站在门前, 便将去路堵住。   他面无表情, 摊开空着那只手,手中静静放着朱令月扔出去的那个胡桃。   “你应当向我道歉。”   朱令月恼涨满面通红:“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道歉。”顿足绕过他便要走。   李弈抬起手,那野雉登时扑羽蹬足, 咯咯直叫, 碎毛乱飞。朱令月以帕掩面眉头深皱, 后退了两步。   听她口出不逊,李弈冷笑道:“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你敢咒我死?”朱令月声音拔高,女声尖利,邻桌皆看了过来。   “我是在奉劝你为人守礼。”见这张神似朱晏亭的面庞作次张扬跋扈之态,李弈眉心蹙起,如蕴沉沉阴云。“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礼仪么?朱氏女郎?”   朱令月被他说出身份,胸中咯噔一下,旋即大怒:“李弈,你敢和我说礼仪。章华丑事以为长安没人知道?你不过一面首,鬼鬼祟祟,臭不可闻,给母亲玩够了女儿玩,凭你也配让我给你道歉?”   李弈闻言面色骤沉,空着的那只手翻手一掌便掴至她面上。   这一掌极快,将朱令月娇小身躯搧得转了好几圈,撞到桌沿上,又扑通一声跪趴在地。巨响震得四周之人皆看了过来。   跟随朱令月的奴婢吓得瑟瑟发抖,急忙去扶。   朱令月被搧得懵了,奴子拽不也拽不起来,她扑在地上双手撑地,玉腮边先是一白,继而急速浮起红色掌印。   “我从不打女人,这一掌是替你姐姐打的。”   李弈一击过后缓缓收回掌,俯视向她,一字字道:“你再拿莫须有之事侮辱你的姐姐和她母亲,再借她的名号在长安张扬行事,我会杀了你。”   他即便是在怒的时候,声音温文尔雅,但令人听到耳里心头发憷,丝毫不怀疑他那个“杀了你”是不是真的。   朱令月如坠冰窟,浑身冰凉瑟瑟发抖,满口腥目中飞星,惧怕中生出怒意,伸手揉搓一把火烫的脸,手拄地面发了疯一样拽着奴子胳膊将她往李弈掷去:“他敢伤我,拿下他、拿下他!”   她扶桌走到窗前,唤楼下朱家的车马仆从。“叫伯父报官。”回头对李弈颤声道:“竖子等着,我今日绝不与你甘休!”   又对楼下道:“派人通知郑府——找丞相。”后三个字扬了声调,嗓将欲破,满堂皆可闻。   李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疯了般的折腾,抛起手中拽的那只野雉,羽飞鸡叫,落到了赶来调和的胡姬酒楼老板怀中。   “劳烦替我拔毛,炖了。”   ……   这家胡姬酒楼不多会儿就团团围了许多人。   酒楼里野雉鲜羽落了一地,瓦罐中渐渐飘出鸡汤的香味,二楼只留下朱令月奴仆和李弈,朱令月发过怒后,便以手绢掩面,嘤嘤呜呜的抽泣。   朱恂听说有人在长安闹市欺负朱令月,又惊又怒,修书一封与京兆尹,弃车骑马,奔了□□条街,气喘吁吁下马来,整一整衣冠便提袍上楼。   朱令月看见她伯父,喉中迸出一声哭喊,跌跌撞撞扑了过去,“伯父,伯父。有人当街打我……”   朱恂见她面上红肿,簪环狼藉,便即震怒:“哪个干的?!”   “我。”   她身后不远,李弈安静伫立。   朱恂未曾与他打过照面,见他年轻,衣袍又简便,只当是哪个书生贫家子辱上门来。气的衣袖直抖。   “虎狼之子!胆大包天!你,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平阳侯朱恪之女,当今丞相、武安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李弈道。   “她还是当今皇后的妹妹!”朱恂没想到他竟然是明知故犯,羞恼跌足,又搬出了一个名头,要震一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正在此时,京兆尹王伦带人赶到了——朱令月身份特殊,最近诸事闹得长安沸沸扬扬,他不敢轻忽,立即领了几十个差役跟来。   王伦才登上楼,没与朱恪寒暄两句,一抬眼看到了抱着手站在堂中央的李弈,唬得差点跳了一跳。   “李……李将军?你怎么在这。”   朱恂愣了,看看王伦,又看看李弈,小声问:“他是谁?”   王伦一脸诧异看着他:“你不认识吗?新上任的执金吾李弈李将军啊。”   朱恂瞬间惊了个魂飞魄散。   朱令月自小长在章华,又是闺中人物,在章华郡作威作福惯了,乍来长安,只知道丞相是大官,李弈的执金吾她闻所未闻,只当是个和章华王都尉差不多的督军。   实则京城没有不知道执金吾的。   京畿地区有屯兵六万人,其中未央宫北有直属皇帝北八校尉领兵马四万,称为北军,未央宫南有调自各内郡卫尉统领兵马一万,称为南军。南北两军平素操练、农事、演垒,除了立秋日兵马演练之外,不得皇帝虎符不得调行。   剩下的一万其中有五千郎官,下分为羽林郎与期门郎,常驻未央宫内,多为长安世家子弟。   剩下的五千便是执金吾引领的缇骑,掌管京城巡查、御前先导,也是京城唯一可以执兵带甲过列市的军队——玄旗一立,猎猎过市,某些小的侯爵都要躲避,可谓威势骇人,谁也不愿意惹的。   京兆尹便是敢梗颈子稍稍顶一下丞相,也断然不敢惹要一起共事的执金吾。   王伦陪着笑,走过去:“李将军,今天休沐?怎么没见人跟着。”   李弈不冷不热与他寒暄两句,抬脚便走。   王伦忙问要不要调两个差役跟着,李弈制止了,提了酒楼老板煨好的鸡汤,径直下楼。   朱令月倒抽了一口气:“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王伦笑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清就好了。”   李弈头也不回的离去。   朱令月拦他不住,急的跺足,忙叫人催丞相到了没有,等了半晌,郑府来的却是方才被她辱走的谢氏奴仆,道:“女郎还没过门,这是女郎家事,不便插手。”   朱恂请知她遇到这样的事脸面过不去,安抚道:“令月,回去让你婶婶给你敷药,我带了马车来,走,咱们先回家。”   朱令月恼怒至极,狠狠推搡开他,厉喝“滚”,独自快步奔了下楼去。   ……   第二天,朱府有了消息,主动提出了先前的一万金是与郑无伤的调笑话,正式纳了聘,纳吉问名,两家合计,将婚礼定在了十月初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6 20:08:42~2020-07-27 23:0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鹤来、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0瓶;艾微?、宜七安 10瓶;Vicky_ 5瓶;kiwi 3瓶;唯伟、40586375 2瓶;束姜、秋风送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肃杀(十一)   李弈在长安闹市偶遇朱令月、并警告会取她性命一事隔日就传入了郑太后的耳中。   此时, 郑太后正在疑惑朱晏亭出乎意料的沉默。   冷笑道:“原来是把手伸出了未央宫”   虑及李弈本就一武夫,倘若豁了性命不要, 意气之下私斗杀人, 岂不坏了大事?   郑太后手书一封与任职郎官的长亭侯郑安,命他盯着缇骑的动向,绝不可轻忽。   郑安接到信后, 为这事焦头烂额,他并不像执金吾一样能以巡查之名提携数骑招摇过市。   又受制于长安城对家丁、私兵、武器的森严控制。   思来想去,只得用最笨的法子——花钱雇人盯梢。   婚礼之前, 从朱雀门到玄武门, 郑府到朱府之间的大道和坊间, 凡玄甲缇骑巡查经过之时,便有耳目交接的动向。   朱令月也收到太后的严令不许踏出家门,在院落之中远远听到墙外马蹄之声都会回到屋中躲起来。   郑府风声鹤唳,朱令月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恨吉日尚有半月, 不能早日完婚。   李弈故意一般,也不坐府治事, 以熟悉长安为由, 日日亲自带甲巡查,腰佩长刀,鞍挂铁弓,壶盈箭矢, 每每似有意似无意的绕道于郑府门前。   这一行为吓得光是郑安就亲自跑了三趟。   第三次, 他受不了, 在坊前拦截了李弈,好说歹说拉去喝酒。   郑安是两朝元老,在京城禁军中颇有威望,他苦苦相劝,李弈也推拒不得。   两人在极乐坊找了个酒楼雅间,郑安喝得酩酊大醉,满腹委屈朝他倾吐,道本来相位应该是他,轮也轮不到郑沅这个草包,以至于他堂堂一个实打实军功获封的长亭侯,如今沦落到保护小女子。   郑安满面虬髯微抖沾上些酒液,趁着无人,借着酒劲,语重心长道:“李弈,结两姓之好是好事,你、你不要不懂事。”   李弈笑道:“君侯你姓郑、那女子姓朱、我姓李。你们结两姓之好,与我何干?”   郑安哂笑:“你是皇后的人,皇后是那位的人。”他指一指头顶:“你也就是那位的人。怎么,你是瞧不起郑家,攀不上这个亲戚?非得从中作梗?还是皇后殿下指派你的。”   郑安军旅出身,快言快语,李弈应答如流。   “是私仇,君侯到章华去问,那女子的父亲与我之间有深仇。”   “你怎么如此意气,你正是红人,大好前途,为了个衰女子白白葬送?”   “人活一口气。苦受得,窝囊气受不得。”李弈满饮大口酒,眉梢飞酒意,醉目睨他:“我自有主张,君侯不必再劝了。”   郑安一怒之下,将酒樽一放,红着眼睛吹胡子瞪眼:“你就是不懂事。你睁开眼睛看看,李将军,大势已定!”木箸击得桌案啪啪直响:”郑沅那草包已经是树大招风惹人怨。万一我家有个什么,多的是人拼着命也要把皇后拉下马,你不帮着我,还尽添乱。”   “是吗?”李弈笑着看他,喃喃了一句:\"大势已定?\"   郑安笃定的,重复道:“大势已定!”   ……   郑安与李弈剖心掏腹谈完的第二日,李弈依旧弓马齐备、照常去郑家门口虎视眈眈,气的郑安直骂娘,却也只得依旧叫人盯梢,别无二话。   ……   郑太后的目光放在李弈那里的时候。   朱晏亭出人意料的安静。   婚期之前的整整一个月,自吴若阿获封以后、未央宫内无大事,诸夫人各安其命,每日需呈皇后本人决断的文书寥寥无几。   朱晏亭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向太后晨省,而后晚间偶尔侍奉齐凌。   长日无聊,在六博以后,她又染上了黑白对弈的瘾,闻郑韶是“河东圣手”、弈术无双,经常召她来讨教。   浮香幽幽,宫漏点点,棋罢指凉,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连郑韶都看不过去了,有日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提醒道:“殿下就……听之任之了么?”   朱晏亭低头专注的看着棋盘,落了一子,手指按在棋面上:“你说的是什么?”   郑韶轻吸了口气,道:“既然不喜欢,为何不想办法?”   朱晏亭没看她,微微一笑,取凉茶呷了一口:“你是来刺探军情的?”   郑韶沉默良久,她捻起一子,“嗒”的一声轻轻放在玉盘上,用她自幼承训,总是温温软软的声音慢慢道:“我自幼就生在郑家,我爹爹是太后殿下的庶弟,好多年前就过世了。伯父伯母教养我长大,送我进宫,为了谋求为家里说话的位置。”   说话间,朱晏亭落了一子,郑韶又捡起一粒子,冰凉棋子在额头上反复的擦着,徐徐又道:“我这些时日常常在想,我是究竟是郑氏女、还是郑韶。我有没有一日为了自己活过。”   “我是郑氏女,所以想问殿下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也是郑韶,想劝殿下,既然不喜欢,就想想办法。”   她说话之间,果决下子,一招杀招,彻底将朱晏亭东南一角封死。   眼见棋面兵败如山倒,朱晏亭颓然叹了口气,撂下棋子。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世上怎么会有对弈这样厉害的人。”   郑韶笑道:“陛下也输过呢——先时,我故意输给陛下,他嘲我浪得虚名,后来我便连赢了他四五局。陛下铁青着脸就走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侍寝,为了这事太后骂了我三天。”   “不下了。”朱晏亭一袖拂乱棋子、拨乱棋盘,黑白混杂一处。   “大势已定了,还下什么。”   而后,她再也没有传过郑韶,只自己对着棋谱练习,郑韶也没有刻意接近,二人依旧如前,唯上下之分,不近不疏。   ……   未央宫外,大红色的彩绸、红灯像见风便长的野草葛蔓,缠上楼头,挂在瓦下,张灯结彩。   郑家的喜饼车,载着玩杂耍的舞伎抛着饼和钱,穿过大街小巷。   未央宫内,秋风渐凉,沧池之水愈发清澈。   这日政务不多,齐凌将上表奏疏等看过一半,便令曹舒携上另一半,往椒房殿去。   朱晏亭望着精神还好,作家常装扮,浅施粉黛,乌云盘作飞仙髻,伸手挽一轻帔,一手握卷,一手捻棋子。   灯火明煌,大殿里安静极了,除了书卷翻动的御批之声,便是棋子敲盘的滴答之声。   至夜深,朱晏亭有些困倦,伏在棋盘上浅寐。   蓦然一道身影投来。   齐凌不知何时离案靠近,夺过她的书卷,将她按在棋盘上亲昵了一通。   朱晏亭将睡将醒,手撑着棋盘,指间通红,关节泛白,呼吸逐渐急促,手被硬硬的棋子磕到,吃痛轻抽了一口气。   齐凌朝后直起身,一臂圈在她纤细腰间。   “阿姊困了先去休息,不必久侯。”   朱晏亭被他亲得鬓发微乱,胭脂横晕,却没有像寻常一样立即避开,凤目微眯,肘撑他膝,身若无骨一般枕到了他臂弯之间。   她曾于丹鸾台上受训,身体柔软,倾身一枕便有些仪态万方的姿态。   这一出美人卧膝,齐凌正坐抬膝低臂承托,配合得姿态熟稔,只是低头望见怀里的是她,便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一笑,朱晏亭顿觉羞恼,腮飞红晕,要从他臂间挣滑出来。   齐凌忍笑敛容,端然正坐,紧紧箍着她后腰:“阿姊请讲。”   朱晏亭抬着头,面上无甚表情:“……陛下都知道了,妾还说什么。”   齐凌迟疑了一下,一指轻轻抹她面上还没有散尽的红晕,思考这张明艳无俦的脸为何作邀宠献媚之态会这样奇怪。   “朕什么都不知道,爱……皇后请讲。”   朱晏亭别开了脸,再转回时,长眉之下凤目凛凛,微微负气:“妾想给平阳侯求个官,陛下愿不愿意给。”   齐凌点点头,满口应承:“散骑常侍好不好?”   朱晏亭眼里闪过震惊之色。   将她震惊全然收入眼底,齐凌嘴角含微笑,低着头,轻轻道:“朕估摸着,是朕该出动了,故常枕戈待旦,夙兴夜寐,而待调令。   “阿姊做的局,朕亦甘为局中子。”   一模一样的话,她说过,再度从他口里说了出来。   朱晏亭睁大眼睛,浑身一震,不愿去看他的眼睛,只望着大殿椒壁上繁复交缠的云纹愣神。   齐凌解了她的发簪,满瀑青丝逶迤而下,铺满膝头。   耳畔的气息转炽,她眉心微蹙,闭上了眼睛,掌心还抓着一粒磕她的玉子,五指松开,那子便轻轻掉到了地上。   她抬起那手,臂上玉环叮叮相捧,轻轻环住了他,微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   第二天晨省的时候,齐凌把朱晏亭给朱恪求官的事向郑太后提了一句。   郑太后正为李弈的事焦头烂额,听这话只当皇后是接受了这个局面,欣然点头应允:“茂儿向我提过,再如何也是皇亲国戚,早就该给他加官进爵。皇帝也该申斥一下执金吾,莫让他行事太出格。”   齐凌笑道:“就算到了廷尉署,也是论迹不论心,他巡查街巷何错之有,朕唤他来申斥一顿申斥什么?累坏了马?”   郑太后哑口无言。   齐凌这日朝会之后,单独留下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等数人议事。   丞相递给他一些官员调动的安排,说是朝上会同诸卿共定。   齐凌扫一眼上面过半数的郑家和郑家姻亲门生,冷笑了一声,掩卷放在了案头。   郑沅闻声心里一惊,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见他面上半点怒容也没有,反而笑道:“舅舅把自己的人都安排完了?”   郑沅背后激灵灵汗毛直竖,忙道:“陛下?臣……臣绝不敢、臣任人……”一句“任人唯才”没有说完,便被皇帝中截打断了。   “这几个——”他提起笔作出标识,引朱批横肆划掉三分之一。   抬起头:“不准。”,笑着:“舅舅,也留几个位置给朕吧?”   这反应大大超出了郑沅的预料,几位上卿也面面相觑。   郑沅满面涨红,不知该解释,还是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好在御史大夫出来打了个岔,将话岔了一边去,才没让丞相太尴尬。   议事结束以后,诸人都散了,皇帝单独留下他一个,还真的写了一个名单,交给了郑沅,特别叮嘱,御前散骑常侍需及早任命。   郑沅看上面写的朱恪的名字,心里亮堂,会意去了。   ……   这一批任命当中,朱恪的是最早下来的,张布天下。   朱恪大喜过望,连扫险些丧身贼手的颓丧,使人通知章华的兰夫人收拾家私上京,呼朋唤友,摆酒相庆,好不春风得意。   朱家喜事连连,又有添鲜花灼锦之乐事。   因朱恪是御前散骑常侍,属皇帝亲卫,故籍册快马加鞭,从章华郡调至了长安,过御史台。   就在他籍册调至御史台审查的第二天。   一封措辞严厉、指责朱恪的弹劾从御史台发出,宣于朝会,一言激起千层浪。   其中锋芒突出的指出了朱恪两宗大罪——   罪责之一,在与明贞太主婚期,太主未殁时与家奴私通,犯下通奸之罪,按本朝律法当徒城旦两年,他未曾服刑,便是戴罪刑徒之身,竟以刑徒之身受爵受官,属欺君大不敬。   罪责之二,串通章华郡守吴俪,私改幼女籍册避罚,证据便是前些日子昭告天下的指婚圣旨。圣旨上朱令月的年龄是十六岁,而籍册中还留着十三岁,没来得及改过来,正是他罪名的铁证。   御史台那个在“丹砂”事件中被老御史按下手腕的青年御史再次执笔,未经御史中丞、大夫的审议,直接在朝上弹劾,直达圣听,宣之天下。   青年御史言辞恳切,掷地有声:“移风易俗,教化万民,以正理纲,善莫大焉。毁人伦、败人纲,礼乐崩坏之始也。臣请陛下旨彻查。”   百官喧腾。   “丞相如何看?”皇帝问询。   郑沅位列百官之前,沉默良久,方道:“平阳侯曾尚明贞太主,又是皇后殿下亲父,臣以为,当罢黜官职,暂留爵位,过责可追,但事涉内事,当请宗正寺与大长秋协同查办。”   郑沅提议当作家事来办,群臣中多颔首微应和者。   皇帝却转头问廷尉:”张卿以为呢?“   廷尉张绍振袍出列,斩钉截铁道:“若依御史台弹劾的罪名,平阳侯已触犯国律,既触国法,自当由臣来办,若因平阳侯是国丈就着宗正寺轻查,必令法度废弛,人心不安。”   依然应和者众。   ……   朝堂上的议事,消息很快传至长信宫,郑太后心头凉了一大半,下诏令朱晏亭来见,宫人很快去而复返,说皇后不在椒房殿。   朱晏亭踏入未央前殿之时,群臣还在各执一词,郑沅执意要顾全皇后颜面,廷尉张绍却坚持应当以国法为先。   直至内监通报:“皇后殿下到。”   殿内肃然一寂,众臣执礼。   这是自大婚接受群臣朝贺以来,皇后第一次出现在未央前殿群臣之前。   她身着文绣礼服,绀衣皂裳,发耀桂枝,体表华藻,衣被兰泽,凤姿粲皪,令人不敢逼视。   皇后缓步行过大殿,立丞相之前几步,不再近。   躬身向齐凌行礼:“请陛下恕妾不宣而入之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7 23:02:19~2020-07-29 20:22: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子妹妹vivi 2个;鹤来、蓝乔、dzw9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 8瓶;siqisiqi、旧雨不来半城花 5瓶;kiwi 3瓶;小树枝、坊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肃杀(十二)   殿宇寂静, 似可闻见君王冕旒玉珠碰撞的声音。   高座上,齐凌沉默了一会儿, 声音轻飘飘:“事涉平阳侯, 皇后是来求情的?”   说话间,内监已为皇后设座——那个位置自端懿皇太后之后,十余年没有人坐过, 今朝忽然安放,有些元老飞眼来看。   年轻的皇后并没有涉足,她伫立殿中, 端然不动。   群臣只看到一个远远的背影。   从龙座俯视只能看见她黄金山题下如绒额发、下垂眉尾间微微的珠光, 她低垂眼睑, 声音回荡在旷大殿堂之中。   “事涉我父我母,为人子事父母,居陋室,箪瓢空,尚能啜菽饮水尽其欢,妾蒙圣恩,觍居中宫, 不能素衣荆钗礼亡母,岂能惜吝一言。”   齐凌微笑赞许道:“皇后纯孝, 朕亦感慰。平阳侯的事, 正在议。丞相的意思是发请宗正卿同大长秋查清御史台弹劾虚实,再做发落。”   朱晏亭转过身:“丞相。”   郑沅忙道:“殿下。”   “御史台弹劾平阳侯所触律令,是我朝律法哪一条?”   郑沅上位不久,从前只是个闲散侯爵, 竟陷入沉默。   朱晏亭替他答:“《九章律》中户律第三十二条, 私通奴仆, 当坐城旦之刑,罚金十万钱。”她看向廷尉张绍:“孤说的对吗?”   张绍颔首:“殿下说得一点也不错。”   郑沅神色有些尴尬,一时摸不清皇后来意,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廷尉寺奉旨修九章律,新律未出……”顿了顿,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朱晏亭又问他:“既是触犯了我朝的律法,为何越过廷尉,要交给宗正卿?”   郑沅红涨脸面,压抑愤怒道:“老臣这也是顾忌殿下和明贞太主的脸面!斯人已矣,莫非殿下想听天下之人议论明贞太主的家事,使她九泉之下不得安眠?”   朱晏亭冷冷道:“若平阳侯经廷尉审出落罪,是他触律落罪,贻笑天下,斯文扫地,与我母颜面何干?与我颜面何干?”不待他答,目前一扫,定视未及收敛身形的年轻御史。“御史押腕不敢上谏不是孤的脸面,‘丹砂’不是孤的脸面,落罪竟就是孤的脸面了?”   那御史肃然敛容。   “丞相当真是顾忌我母脸面?她今日若立在殿上,丞相还敢让平阳侯交由宗正寺查办吗?”   郑沅忙道:“殿下,孝悌为大,平阳侯毕竟是殿下的父亲。”   “君臣父子,先君臣,后父子。家中父为天,子当执孝悌之礼事父,朝中君为天,律令为山。我遵循高祖立下的律令,丞相认为,孤没有孝悌之义么?”   郑沅铁青着脸,哑然失言。   朱晏亭转过身,面对着神色不一的群臣诸卿,提声道:“高祖入关,约法作九章,臣民共束,乃定朝疆,威加四海,乃有今日文章翰墨之盛。孤有一言,请诸卿为证——凡我父兄子侄触律者,一律交与廷尉按律查办,孤绝不姑息。”   复向齐凌恭敬一礼:“妾冒昧陈词,请陛下裁夺。”说罢,施礼请去,再无他言。   伴随皇后离去,是齐凌轻轻的笑声:“丞相。”他手撑案头,身体微前驱:“请……裁夺吧。”   ……   奔给朱恪报信的是郑府的奴仆,人赶到朱恪居所时,正值宅邸彻夜笙歌余烬未熄的白日,朱恪正与多年未见的长安老友同卧一榻抵足谈心,约南山狩猎。   奴仆把信息告诉了朱恪的哥哥朱恂。   朱恂飞也似奔来,见他还在榻上,惊道:“嗨呀你还不快起来!大事不好。”   朱恪匆忙挂袍而出,一边提鞋履一边走出来:“兄长何事惊慌?”   朱恂将朝堂上御史台对他的弹劾一五一十说了。   朱恪登时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道:“谁说阿月籍册有问题?……是吴俪,吴俪把我卖了?”   朱恂道:“说是宗正卿去查的,阿月要嫁丞相的儿子,还是皇上指婚,这些都要查的,哪儿瞒得过去?”   朱恪慌了神,衣冠不整的左右踱步:“阿兄,那、那这怎么是好?去求皇后?”   朱恂摇头叹气:“说是今日早朝,丞相还想保你,拿给宗正寺来办,可皇后首度上殿,袿衣临朝,陈词——”   朱恪盯着他开合的双唇,希望系于他唇间。   “说是交与廷尉按律查办,绝不姑息!”   朱恪登时神魂俱散,在奴仆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狠狠一锤腿,愤叹:“祸根,祸根!”   说话间,廷尉来拿人的队列穿过了长安市坊,如黑色潮水,涌至了炙手可热的“丹砂”宅邸前。   府上还悬着灯笼,花烛红火,明灯满檐。   这是十月初一,朱令月大婚的前夕。   ……   勿论发生什么变故,圣旨一下,朱令月和郑无伤的婚事已如江水东下,绝不可能有丝毫变数。   朱恪出事,动摇不了根本。   要么慢慢想办法,实在不救也可以,——这是郑太后和周容密谈之后得出的共识。   当务之急,是把联姻坐实,其他的事再慢慢转圜。   短短数日,郑太后头发又斑白了些许,她强笑着安慰周容道:“没事,这一出不过是皇后咽不下这口气,为她母亲不平……意气而为。”   仿佛为了确定,她又喃喃了一遍。   “意气而为。”   “她还是太嫩了,比她外祖母差远了。不过竟也敢袿衣临朝,面斥丞相。哀家倒是有些对她刮目相看了。”   ……   平阳侯出了事。   郑氏依旧倾力奉迎新妇。   婚事像起不可逆的卷地秋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推进着,扫荡出两个坊的映天红糜,带来了继帝后大婚之后的第一桩惊动长安的盛事。   十月初三,吉日,吉时,雅乐弥奏,郑公子黑袍青骢,黄金为络,白玉为鞍。   在他身后有玄车一乘,描金点翠,从车两乘,珍珠作帐,携鲜雁一羽、乃得皇帝特赏从上林苑猎来。后有车骈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   在他面前有仆妇六名,金盏捧手,执烛引导。   侍女正在给朱令月上妆,玉粉敷上,胭脂盖上,又很快被她的泪水冲的支离破碎。   侍女上了三次,妆都被冲花了,见吉时将至,众人催促不休,忙劝道:“贵人不要哭,再哭上不了妆了,郑公子马上就到。”   朱令月双眸红肿,抽泣不歇,摇着头道:“我不嫁了,我要阿爹。”她说着就要往外冲,朱恂夫人张氏忙来按着她道的:“阿月,阿月!没事的。”拥她在怀,抚摸颈脊安慰她。   “你爹不会有事的。”   朱令月埋在张氏怀里,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御史台弹劾的罪名,大不敬、大不敬可能要杀头的。爹爹,爹爹……”她紧紧攥着张氏的衣袖,浑身颤抖,切齿战栗道:“是她,是……朱晏亭。”   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眸,忿声道:“朱晏亭恨我,她要杀了我的亲爹,她要杀了自己的亲爹。”   张氏唬得一跳,忙掩她口:“怎可对殿下不敬。”   朱令月挣开她手,厉声道:“不是她捣鬼又是谁,她不仅不救爹爹,还……还……她根本瞧不起朱家,恨不得没有姓这个‘朱’,怎么不跟国姓去,怎么要生在我们家。”   说到最后一句时,已声嘶力竭。   “住口!”张氏便是再和软的性子,此时亦是语出铿锵的堵了她的话。复高声道:“这是朱氏女郎说得出口的话吗?你的荣华富贵是从谁身上来的?你以为真的是从你爹吗?你知不知道这话传出去就能治你的罪!”   朱令月被她吼得一愣,四顾一圈,眼泪唰的流了满面。   张氏吼完,喝令奴仆封口,叹了口气,又将她搂在怀里。   “我要我娘……等我娘来……”朱令月红着眼,抓紧她的衣袖,目中迸出愤恨,喃喃“等我嫁过去、她等我嫁过去。”   张氏只顾哄着她快些梳妆,掏腹说着和软的话:“你娘在章华看家,过些日子就来了,等你成了世子夫人,得了封诰,接你娘来,你也好为你爹爹说话啊,好孩子,快些梳妆罢。”   朱令月渐渐停止了哭泣,坐回妆台前。   奴仆又来梳妆。   金冠簪入她黑得滴水的发。   胭脂盖上她红得如渗血的眼。   ……   从上林苑猎来的大雁,足上打了金环,关在桂枝做的笼子里,由郑无伤的童子捧上。   朱氏宅邸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郑公子亲迎,朱令月众星捧月一般被捧了出来,她已梳妆整齐,面覆盖巾。   赠了雁,行过礼后,朱令月至车前,随礼官唱“授绥”,郑无伤将车上的红索递给了她,扶她上车以后,亲自执过绳辔驾车。   翩翩少年郎,生的面如傅粉,一路散花而行,金玉摇铎,佩环叮当,路过的妇人便也朝车上抛掷鲜花。   郑无伤哈哈大笑,捡一朵海棠别在了帽侧,红花映郎面,愈显得神姿灵动,捡缰策马之际,围观人群哄笑不止。   侍奉朱令月的奴子小声笑着说:“郎君好俊雅,又是高门嫡子,风流会疼人,女郎好福气。”   朱令月听着车外喧嚷,眼角红痕未消,被她宽慰得心下稍松。   ……   这日也是廷尉寺提审朱恪的日子。   廷尉寺紧连着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千石官进去都要脱一层皮。执掌廷尉寺和诏狱的是为人刻板,颇有“酷吏”之名的张绍。   张绍很年轻,三十许人,与李延照一样皆是齐凌提拔起来的新贵。   今上作风大胆,官吏任命上更是率性而为,频出郑沅、李弈等惊人手笔、   与这些相比,出身平凡,少有慧名,八岁就与大儒应答如流,童子身就才气震长安的“河东张郎”执掌廷尉只是算一个平平无奇的安排。   黑石雕刻巨大獬豸雕像,工整密匝的房廊,“诏狱”之间恻恻之风,令廷尉寺盘踞的这一隅威严庄重,鸟鸣亦不闻。   因为有皇帝的特别关注,朱恪从落狱到提审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二个时辰。   密密一垒文书叠在了案头。   这日的提审,张绍亲自坐镇,御史台也来了人。   玄甲刀门光,皂吏水火棍,震天的沉沉击鼓之声,早就让朱恪吓破了胆。   他从被牢里带出来,到坐在堂下等询时,浑身都在不可抑制的颤抖,转头数次问身侧官吏“我获罪要杀头吗?”自无人回答他。   因他还暂留平阳侯的爵位,张绍对他还算和软,传唤之前也未用刑,口吻温和,翻着文书,先问他籍贯、出身等诸事。   朱恪在回答的时候,目光向四处扫,看见御史台设坐的后面,放置着一个不起眼的屏风。   他眼角如被刺,回答张绍问题的时候,就数次往屏风处看。   “公尚明贞太主是哪一年?”   “昭瑞二十三年。”   “太主殁是哪一年?”   “永安十二年。”   “兰氏的奴籍是哪一年消的?”   “永……永安六年,她被长公主逐出了丹鸾台……”   “朱令月生辰是哪一年?”   朱恪额角起了密密的汗。   他没有答话,张绍道:“圣旨上说的,是永安三年。”他顿了一顿,道:“平阳公,你是在兰氏还是明贞太主奴仆的时候,和她生下的朱令月?”   张绍说话间,斜眼轻扫过派来的年轻御史,目中不无轻蔑之意。男子婚后有外室是无罪的,但是私通奴仆是有违人伦的重罪。   御史台的弹劾看似天花乱坠,实则根本没写到点子上,当通读一遍九章律。   兰氏消除奴籍的时间和朱令月的生辰就是他罪证关键之处。   《九章律》户律第三十二条,私通奴仆,当坐城旦之刑,罚金十万钱。   若是戴罪之身,篡改朱令月籍册,接受天子加封就是大不敬。   朱恪久久没有说话。   张绍提高声音,又问:“平阳公?”   朱恪浑身颤了一下,嘴唇微张,正要说话。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句女声:“禀明公,我有话说。”   看来转出来的娉婷一影,朱恪傻眼了。   他猜测了许多种屏风之后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来者居然是鸾刀。   她一身素服,腰挂椒房殿的宫牌,立在堂中,回答张绍的话。   “我从昭瑞二十三年太主出门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她了。”   张绍翻阅她的文书。   “从前是长亭殿的宫人?”   “是,我是太主的陪嫁。”   张绍颔首,问:“你想说什么?”   鸾刀道:“永安六年,太主之所以把兰氏赶出丹鸾台,并不是因为朱公的事。而是她行为有些不检点,和丹鸾台上的守卫不清不楚。”她侧过头,看向朱恪——   “朱公,你要好好回忆一下,她永安三年生的朱令月,是不是你的亲生女。”   朱恪浑浑噩噩的脑中如被一道明电剖穿,仿佛即将溺水之人窥见波澜汹涌的水面照来一缕天光,他浑身打了个激灵,蓦的坐挺了背。   鸾刀像是故意一样,重复了一遍:“你要好好想想。”   这话反反复复,如魔音蛊惑,回荡在耳。   张绍微微笑了笑,意味深长的看了鸾刀一眼,又与旁侧的廷尉中丞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乎要当场抚掌了。   他想了想,便做个顺水人情,当着鸾刀道:“平阳公,刑不上侯爵,我不想对你用刑。你的罪,大不敬是跑不掉的。大不敬可轻可重,重者、枭首。”   汗水渐渐湿透衣衫,汗渍爬上了他的背。   朱恪面如土色,唇也是惨白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汇聚在胖硕的下巴侧。   满堂寂静等着他。   约莫一刻钟后,他嘴唇动了动,抬起了头。   “阿月……令月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是兰舒云和别人生的,不是我女儿。”   “永安六年以前,我与兰氏没有……没有、任何关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9 20:22:29~2020-08-06 14:4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5个;蓝乔 3个;寻安、木子妹妹vivi、保护我方吧唧、星星上有小王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你远一点 30瓶;一口小锅几 10瓶;未央、4523885 6瓶;木星上的雨、calm、小小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定疆(一)   黄昏, 迎亲的队列走过了长乐坊,正是人群拥阏之时, 郑无伤将车赶到了家门前, 牵下锦衣华服的新娘,正要入门的时候,忽闻人群中哄闹之声, 紧接着一行人破列而来,当先一女白马素衣,腰挂马鞭, 手持玄卷, 正是鸾刀。   扬声道:“郑公子, 恭贺来迟。新妇,你过来听一句话。”   朱令月听到她的声音,笑容僵在颊侧,脸上红晕渐消,伸手取下了遮面的覆巾。   鸾刀道:“你的婚礼,皇后殿下不赠你什么也说不过去。”   朱令月冷笑道:“长姐现在想起我了?你等我行了礼,别耽搁吉时。”   鸾刀笑道:“这可不行, 有件事也需要知会一下郑公子。”   郑无伤满面疑惑之色,鸾刀虽来得蹊跷, 但她在未央宫辈分极高, 连郑无伤也不敢慢待。他整衣道:“请姑姑言。”   鸾刀道:“我才从廷尉寺过来,今日平阳侯受审,承认了朱令月并非他亲生女,是从前长公主奴子兰氏和丹鸾台上的守卫徐悭私通生的, 证词大多合得上, 过几日案件定下, 就成文书昭告天下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句,门前红烛高照,拜堂三尺神明,堂前验明正身,看清楚她的来路。你的新妇应当归还本姓,她叫——徐令月。”   说罢,扬手抛掷手中那一玄卷,扔向郑无伤。   郑无伤大惊之色,伸手接住,展卷一开,面如土色愣在当场。   朱令月尖声刺耳:“你撒谎!”她花容失色,震惊和恼怒迫得热血倒流灌满脸颊,从面到耳根尽数红透:“说谎!阿爹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我是我阿爹的女儿!你颠倒黑白,仗势欺人!”她转头拉住郑无伤的袖子,摇头迫切道:“不要相信她。她嘴里说的都是谎话。”   郑无伤在她拉扯之下一动不动。   鸾刀也没有反驳,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静静坐在马背上。   朱令月逐渐开始颤抖,从手到肩,再到全身。她面上红晕逐渐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白,膝软腿沉,向后退了一步。喃喃:“不可能。阿爹不会说这样的话,阿爹不会的。”   鸾刀忽然打马欺近,全场惊动死寂,一众人各怀心思,竟也无人拦她。她笑绽面侧,俯下身去,在朱令月耳边低声道:“才过审不到一个时辰,也没有动刑,丞相想去救,派的人都来不及走到诏狱……你的‘阿爹’,为了保住自己,不要你了呢。”   字字剖心,利刃穿膛,朱令月如蒙雷劈,四肢泛冷,瘫倒在百宝七香迎亲华车之前。   郑无伤不料阖府曲意逢迎、百般折腾之下,娶过门的竟是个和皇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奴仆私通的奴产子,而此时三书六礼过定,竟成了整个长安的笑柄,他气的浑身发抖,顾忌着礼数好歹没有发作。将那文书卷了一卷,狠狠抛掷到朱令月脸上。   她头上戴的是郑太后开恩赐的赤金三华彩凤扬翅华胜,被文书打偏落到地上,登时乌发蓬飞,钗横鬓乱。   郑无伤撂开牵她的朱绥,足踩过去,拂袖径自先进了门,竟就将新妇众目睽睽之下扔在了家门口。   一时场面尴尬至极。   鸾刀也掣缰而去。   刹那间方才还众人簇拥华灯万盏的地方,只有远远围着的人群还在凑热闹打趣。冷言冷语的奚落伴随两三声低压着的笑声飘过来。   朱令月还匍在地上,从朱家带出来的侍女低声哭泣着扶她起来。   她满面死白,惶然间转过头,望向装点华丽的郑府大门。往里黑黢黢一片,华灯也照不亮。   “徐氏病了。”   朱晏亭再一次听到朱令月的消息,是她大婚的一个月之后,平阳侯朱恪案件尘埃落定的第三天。   叶落杏黄,正是万物萧杀时节。   恰此时,朱晏亭也身体不适,太医令诊脉判作风寒,几剂药下去总不见好转,她茶饭不思,两日水米不进,只饮得进羹汤。齐凌下令暂赦了诸嫔的晨参暮省,玉藻台诸事一并暂由大长秋抉择,令她好好养病。   火龙已起,熏得椒壁香暖。   郑韶来拜见时,顺口提了一句朱令月的近况。   朱恪的案件最终以朱令月身世大白得以免罪,照鸾刀和丹鸾台旧仆的证词,兰氏和那个名叫徐悭的守卫曾有苟且,徐悭在永安六年已被长公主处死,死无对证,朱恪一口咬定朱令月就是那时候的孽种,断然不改。   廷尉寺发书章华,提审兰舒云。   听说是吴俪去请的兰氏,但是吴俪到了之前,兰氏已经听到了消息。她据说是疯了,留下一封血书,从已经烧毁得只剩下基座的丹鸾台上跳了下去。   那封血书很简单,她敢以性命作证,朱令月是朱恪的亲生女儿。   血书上沾了几滴血,兰舒云没读过书,没念过字,是找会读书的人指点着,照着画的字。歪歪扭扭,笔触稚嫩,在肯定朱令月一定是朱恪亲生女的最后,写着,“飞鸟携子,游鹿携麑,同巢同窠,一十六载,人言凄凄,岂能离分,是母之祸,莫愆吾女。”   后面,仿佛指点的人从路边卖字的变成了略识几个字的奴仆,她又加了横平竖直的几个大字,“不要阿月被人指点。”   而后,怀揣这信,在清晨登上已成了断壁残垣的丹鸾台,纵身跳了下去,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血书孤证,不予采信。   被鸾刀用巾帕盖着,奉了上来。朱晏亭只略扫了一眼,便挑着巾帕盖了回去:“赐给徐氏。”   “喏。”   这日郑韶过来,言语间不无嘲弄:“平阳侯轻易就被张绍吓破了胆,什么话都往外说,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兰氏还有两三分作母亲的样子,平阳侯……”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皇后,止住话头:“太后气得摔了好几样东西,这会儿也病倒了,妾晚些还要去侍奉。”   朱晏亭似不以为意,只道:“你替我向太后谢罪,说我身体康复,再去问安。”   “无伤娶了媳妇也不见收心,徐氏的病,可能撑不过这个月。”郑韶犹豫良久,还是小心翼翼的说了这句话。   郑氏这样的侯爵高门,又是外戚,嫡子明媒正娶的正室是个奴产子,是门楣上的奇耻大辱。但因求的皇帝下旨赐婚,不得放妻退婚,也不能改落妾室,朱令月只能当个尴尬至极的郑氏冢妇。   朱恪不认,兰舒云已死,朱恂和张氏也不管她了,她又在出嫁之前得罪了嫂子。一无娘家,二无地位,三无夫婿的宠爱,在风波诡谲的豪门大族无丝毫依凭,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见一斑。   郑韶这句话挑明了,郑氏想让她“暴病身亡”,来探一探皇后的口风。   朱晏亭闻言,只是一笑道:“你府上事,与孤何干?”   郑韶心有戚戚,喏喏去了。   然而郑氏还没传来冢妇暴病身亡的消息,另一样雷滚九天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秋日游牧异族南侵下掠数城,掳掠财货妇女、屠黔首数百而去,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雁门郡守战死殉国,毗邻的燕国老燕王齐振拥兵见死不救,齐凌大怒,责令斩燕国大将军,削地重惩。   不久,老燕王在长安的孙儿宗正卿齐茂被下了诏狱。   有传言说,燕国与豫章国勾结,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6 14:47:25~2020-08-11 08:4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小树枝、蓝乔、木子妹妹vivi、韶光、寻安、lullab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柳烟丝、赤澄 60瓶;祖先保佑退休金 50瓶;柒寒 40瓶;Lily 30瓶;君染、白门、艾微?、画船听雨眠LI 20瓶;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lin、siqisiqi、云端、寻安、无黑病中知 10瓶;奶味咕、阿熊宝宝、brilliant-yz、木星上的雨 5瓶;封对、小树枝 3瓶;思聪他老婆 2瓶;两块、25672022、束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定疆(二)   永安十二年的时候, 先帝孝简皇帝与肱骨大臣孔恩颁布了新的律令,条条限制诸侯王, 强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 异姓不可分国,朝野震动。   同年,章华长公主齐睠病死, 因新律,唯有一独女的齐睠失国,曾经比临淄国还要势大的章华国一夕之间除国。   诸侯王心多不安。   也是这一年, 孝简皇帝驾崩, 提前加冠的太子齐凌登基, 上台以后立刻杀孔恩平诸王之愤,然而新的律令,一字不改。   今上不比他的父皇宽仁,作风严苛冷峻,连连削地,光是今年就重惩了豫章、燕两国。   然而即便如此,谁也没想到第一个反的齐姓王是老燕王齐振。   齐振是齐凌的祖父, 孝昭皇帝的弟弟、先帝孝简皇帝的叔父,如今已七十二岁, 古稀之年, 垂垂老矣。   有七子二十一孙,嫡子早亡,嫡孙齐茂在长安为质,掌宗正寺, 兢兢业业。   燕国丞相夏卿之女夏朝歌入后宫封妃, 为八子, 爵比九卿,安分守己。   年年朝贡,燕国都一丝不苟,毕恭毕敬。   看起来是最不可能反的一个,却第一个反了。   很快,夏朝歌被下掖庭狱。   齐茂被下廷尉署诏狱。   都是齐凌的密令。   有传言说,燕国和豫章国勾结造反,想扶持齐凌的异母弟弟吴王齐鸿为帝,但也有确切的消息,豫章王拒绝了燕国的使者,但也没有立刻向长安表态,态度模棱两可。   所以在长安的婕妤谢白真和齐润母子暂时无事,不过也是暂时。   战事起后,长安紧急抽调京畿军队,守备翻了一倍,下了进出严令,驻军常换,牢如铁瓮。   这日,未央宫笼罩灰蒙蒙铅云之下,似孕着一场雨雪,屋子里没完没了的烧着明烛,不知晨昏。   朱晏亭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丹鸾台,还是没有着火前草木丰沛的样子,是长公主殁的一两年前,薜荔疯长得藤蔓缠满了桂柱,齐睠站在廊亭下,一袭青衫,廊外云泽上的蒸雾浓郁色浊,像翻腾汹涌的海潮。   母亲和一个老者站在一起,老者从北地来,腔调里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   “如今人为刀俎,你我为鱼肉,任人宰割,不像章华长公主的作风。”   齐睠很久很久以后,才接话:“我这一生,只会平乱,不会作乱。我宁愿卸甲解兵,束手就擒,也不愿为一己私欲,再挑起兵灾。”   老者冷笑:“你是公主,大不了再嫁。你女儿呢?你幕僚呢?你袍泽呢?一个也不顾了?”   齐睠道:“各自有各自的去处,不劳叔父忧心。”   老者似乎是灰心了,叹气道:“阿睠,你从前不是这么怯懦的人。”   “如若不然?助叔父起事,发兵击败我的弟弟?”   母亲那时候已经染上病了,情绪激动的时候,会不住的咳嗽,她咳得身形微佝偻,声音断断续续,远远传来:“杀上几万十几万个人,然后扶持另一个弟弟?……或是扶持我侄儿?然后呢……?”   她语带嘲弄。喃喃道:“莫非你还能扶持我为帝?”   老者哑然失声。   二者再也没有说话。云泽铺天盖地的云雾翻涌,攀上廊柱,涌入台阶,浸没了齐睠青灰色的身影。   “小殿下……”是侍女在找她。   朱晏亭恍然之中还蜷缩在阑干下面,躲着找她去学琴的侍女,听着云里雾里的话,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蓦然睁眼之时,耳边却是“殿下”。   椒房殿里地龙烧的极暖,被子里汗津津的。   “殿下魇住了。”鸾刀用湿巾帕给她擦拭额上的汗水,面上忧虑:“多少剂药下去了,这病怎么就好不了。”   朱晏亭心里尚在砰砰的跳,干哑着嗓子,说了句:“老燕王怕是早就想反了。”   “殿下少忧虑些罢!”鸾刀痛心喃喃道:“焉知这病不是操心过度之故?他反就反了,从大老远的燕地,还能真的打到长安不成?这老家伙,半截都入土了,恁能折腾。”   朱晏亭坐起身来,抿了一口奉来的甜汤润嗓,忽然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细微如草虫鸣。若不倾耳极难察觉。   “是谁?”   “谢白真。看夏八子落了掖庭狱,她也慌了。来求殿下,跪在外面呢。”   朱晏亭叹了口气:“她这个时候慌什么。豫章王真的反了,求我也没有用。没反,她又何必求我。”   “奴这就去跟她说。”鸾刀应诺去了。   朱晏亭伏回枕上,听哭泣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窗外狂风飒飒,天阴似欲滴雨。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间,见齐凌来了,坐在榻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问鸾刀药食等事。他冒风来,手指冰凉干爽,朱晏亭抬眼看他一眼,转头轻轻将额头都转入他掌下,贪取舒适。   齐凌见她醒了,倾身来问:“阿姊好些了吗?”   朱晏亭半睁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齐凌便屏退了鸾刀等,不留一个人。   朱晏亭正感疑惑,听他微笑道:“这可怎么办,你连阿姊都当不好,怎么当阿娘呢?”   朱晏亭心下一震,猛的抬眼,见他黑眸含笑,眉梢眼角俱是喜意,反复品咂他话中之意,一丝喜悦从心底钻出来,而后怦然炸开:“陛下?”   齐凌笑着握住她盗汗湿润的手:“是,太医令今日会诊录下的脉案,三个老先生都号了脉,确切无疑。阿姊有身孕了。”   朱晏亭卧了病榻数日,深思浑浊,云里雾里,还未反映过来这个巨大的喜讯,只知道被他拉着手,便怔怔的看着他笑。   齐凌伸手轻抚她带着汗水的额角,轻声道:“多谢你,阿姊。这孩子来得太及时,贵不可言,必是为朕平乱定疆而来。”   他喃喃着“阿姊,他说朕上位三年无子,恐不能有子,为社稷安危,扶持吴王为帝。朕的好五弟也利欲熏心,与燕王同起事了。”   朱晏亭这才看清他的面色上深深的疲惫,他目中还有红丝,眼底微青,喜色半罩眉宇,眼底却始终有一股沉潮暗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他语气轻巧,骄傲如昔:“不自量力的东西。”   ……   也是这日,武安侯府戒备森严,这两日也围得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天阴欲雨,世子郑无伤的院子里,曾经为了迎娶朱令月驻重金修筑的“百花楼”此刻灯红酒绿,住了勾栏中的歌姬舞伎。   琵琶拨弦和寻欢作乐的调笑之声幽幽不绝。   一个粗陋仆妇手托一盘,踢开厕便奴仆住的粗室,便闻见一阵恶臭。只见床上血肉模糊一团,分不出哪里坏,哪里是好,竟是个人。   说是世子屋子的婢女,方才十六岁,名叫“月奴”,惹世子不开心,抽了一顿鞭子,打得浑身上下无一片好肉,赶到这里来。   也不叫医。   只说,活得出就活,活不出就埋了。   “世子夫人身子也不爽,你也不爽。世子夫人金贵,你也金贵,我还要服侍你。”   这仆妇讨了苦差事,心怀不满,口中嘟囔着,掀开她衣裳开,见伤口有些不能结痂,还在冒着脓水,幸而天气转冷,否则伤里已生出蛆虫来。   她没死没活的推搡两把:“起来,吃饭了。”扯了扯她紧紧攥在手中的一张破布。   那“月奴”皱了眉,缓缓睁眼,她慌了一瞬,四肢并用匍匐在榻,死命护着那张破布,用牙齿咬仆妇的手。   仆妇被她狠咬一口,气的上脚踹了好几脚,口里不住骂“娼伎”。   那女子只顾护着怀中的布条,蜷成了一团,任她拳打脚踹,像一团破败的絮袋。   仆妇打累了,便伸手挥打下桌上的稀粥,气呼呼关门去了。   “月奴”捧出掌心里的血书,摸着上面稚拙如幼子的字,浑身颤抖着哭泣起来,泪水混杂着砂砾,流过脸上一道一道伤口。   “你的身份,你爹都不要了,我就换不得?”这是郑无伤狠狠压在她耳边说的话:“你就是低贱的奴仆,奴产子,她才是我刚娶的夫人。”   床上坐着另外一个与她身形肖似的女子。   曾经主动攀援求娶、做小伏低的郑无伤,经过朱恪否认她身份之后,变了一副面孔,像来索她命的厉鬼。   没日没夜的与她欢好几日,需索腻了后,便赶到了下房里。   “你就作一个奴仆、一个恶鬼、一个晦星……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死在你要来的妆裹下。喏,万金万斤,百花高楼。”   他大加嘲讽,嘲弄着她偷来的虚荣,嘲弄亲生父亲对她的放弃,将她碾入泥里,像蝼蚁一样折辱。恨不得她早日暴病身亡,腾出他郑家的冢妇位置来。   她浑身颤抖着,将兰舒云的血书轻轻揣入怀里,翻身爬下床,手抓向洒在地上的粥。   粥已经凉了,混合着泥土、血水、汗水。   她一口一口,大口吞咽着,直颈仰脖,吞得两眼血红。   正安静吞咽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外面的庭院,她缓缓将门推开一条缝,见一个装扮华贵的贵妇人和一个年轻公子在奴仆的簇拥下快速走过院落。   “王后、这边请。”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整了整我好久没用的微博,拾起来了,叫“晋江衣冉”。大家可以关注一下,有些比较和谐的内容可以发那里,接受催更。   感谢在2020-08-11 08:42:18~2020-08-16 19:0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碧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树枝、木子妹妹vivi、祖先保佑退休金、蓝乔、也可以我、龙猫泡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ntWu、碧树 20瓶;禄少666、siqisiqi 10瓶;奶味咕、一口小锅几 5瓶;呼啦啦 3瓶;maruko 2瓶;束姜、渺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定疆(三)   铅云深重, 笼罩椒房殿。   朱晏亭淡妆素服,亲自细细擦拭了一遍齐睠留下来的鸱纹雕弓, 小心翼翼重新挂回兰锜上, 掀开架前香鼎,捻香盖入鼎中,乳白香烟袅袅而上, 潇湘云水一样浓郁温柔的香气弥漫出来。   宫中不得私自设祭,只能如此聊表心意。   鸾刀站在她身后,将朱恪得以留爵还家的消息道来, 她尚意不平, 愤然道:“殿下, 莫非就让他做的丑事这么遮过去?”   朱晏亭望着雕弓,低声道:“丞相说的不错,我要顾忌母亲的颜面。”   “可……就让他这样逃过去?”鸾刀咬牙切齿:“诸恶之因,莫不是他……”   朱晏亭抬手止了她的话头:“会收拾他的,但不是现在。”   朱恪之案了结以后,她已向皇帝求情,希望能将明贞太主的灵柩迁回长安下葬。太主生前最得孝昭皇帝的宠爱, 皇帝御批特许她陪葬孝昭皇帝的景陵,并颁民爵二等与她从前近卫, 许他们在景陵东侧向阳村耕作守墓。   今早齐凌走的时候, 还摸了摸这弓,与她说:“阿姊安心养胎,明年朕带你去景陵祭拜姑姑。还有朕的乾陵,你也要看一眼。”   她转过身, 目及宫门, 见门外守卫又增加了一倍, 这是今天清早奉齐凌的手谕再调来的羽林郎。   就在此刻,皇后已有身孕的消息已经晓诸朝野,不到一日就将传遍长安,不到十日就能传至燕国。   齐凌将最信任的郎官、往前从不离身的赵睿也调了过来。   守卫、巡卫、随从,良将劲驽、弯弓秣马,一时椒房殿竟成了整个长安除了武库之外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皇帝除了将能想到的兵力、亲信、人马都往椒房殿堆,能想到的珍馐药材也流水一样流入椒房。   太医令在请脉的时候小心翼翼提过一句:“皇后殿下胜常。殿下头一胎,为母气疏,则子强健,气堵,则子羸弱。殿下勉力用膳,宽胸臆,多行走,活经血,方可固本培元,龙胎安稳。”   但是朱晏亭这胎闹得极厉害,时常烦闷欲呕,坐卧不宁,日渐消瘦,每日吞咽滋补药汤,精神却不见起色。   齐凌担忧不已,每日食馔药水脉案皆要过目,又令少府添了不少太医令,仍往椒房殿送。   然而天不遂愿,如此金尊玉贵的小心呵护,仍然逐渐有些许滑胎的迹象,太医令与皇帝密谈,被严令切莫透露给皇后。   雪上加霜的是,偏生前线战事吃紧,老燕王经营燕国多年,因与异族接壤的缘故,畜有良马,训练了一支骁勇骑兵,抢在老将蒋旭、大将军李延照所率领的朝廷大军压境之前夺关取隘,一口气驱驰拿下了扶风、燕山两关,突破封锁线,进入扶风郡,离长安已只有七百里。   一道一道战报勿论巨靡,尽呈入宫。   宣室殿内,烛火彻夜不熄。   ……   这日天还未亮,朱晏亭还在梦中,听门外有内监跑过,又有曹舒的声音,她骤然惊醒,胸口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   齐凌坐起身来,感她惊梦,干燥掌心覆她起汗额上,轻轻抚一下,哄道:“阿姊睡。”   外衣也没披,便赤足下地,大步朝外去。   朱晏亭撑起身往外看,帐帘低垂,灯火消减,重重帷幄黯淡,齐凌身影至隔断处,他展开战报后,又说了句什么,听不出喜怒。   而后便更衣往宣室殿去了。   “什么时辰了?”朱晏亭问了一句。   “寅时。”账外宫娥答。   这一日,齐凌去不复返。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是故意更这么点字的,这章卡文严重,写了四千,后面三千字还在修,一直不大满意。会尽早更出来。感谢在2020-08-16 19:06:48~2020-08-18 21:0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禄少666 4个;呼啦啦、佛系佛系再佛系、木子妹妹viv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歌离若菲 67瓶;哼唧兽冲鸭啊啊啊 20瓶;siqisiqi 10瓶;顾鸡排 8瓶;啊落落、奶味咕 5瓶;静听花开 4瓶;LiuZzz- 2瓶;钨金小麻将、辛巴帕杰罗劲、江月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定疆(四)   朱晏亭几乎感受不到腹中孩儿的存在, 只有近乎无休无止的病痛折磨加诸身体。   她像是生了一场病,整个人瘦了一圈, 肌鬓消磨, 她本就是窈窕楚女,更添了几不胜衣的弱态。   隔日晚间,齐凌回到椒房殿之时, 见她坐在美人榻上看着宫娥调弄香粉,侧影单薄,上身银红袄, 一把青丝拖在侧, 未施脂粉, 不复往日盛气凌人的灼灼艳态。   “太医令为殿下新调制的香粉,层层过目,好使妇人好颜色。”   宫娥将一匣一匣漆盒捧与她看,又从双层漆奁里取出玉盒,清香扑鼻,脂凝霞色。   “脂也有,殿下不宜多用。”   宫娥等见齐凌来了, 将匣奁规整好,静默退出。   这夜齐凌夜留在椒房殿陪她, 二人默不作声的各自做事。   燕北战事增加的累牍摞在案头, 摞成一座小山,皇帝拿走几卷,才看完,曹舒又捧了些来。   朱晏亭这夜精神还算好, 本在伏案调粉为乐, 忽然, 她视线不由自主向下朝腹上瞄去,那里平平整整,甚至越发消减,她微微蹙了眉,心下隐隐惊动。   齐凌从案见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她就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腹部。   而后,慢慢取掉缠臂的莲花镯、一颗一颗取下精巧的指环,护甲,褪干净了一只手,方将素白指掌悄悄覆到了自己腹上。   齐凌没忍住,“嗤”的笑了一声。   朱晏亭匆忙将手缩了,抬起头来,瞪着他不说话,细细看的话,还有两抹红晕在脸颊边上,饶是她语气恼怒,也毫无威势。   “陛下不认真看奏表,对着妾笑什么?”   齐凌笑了笑,复低下头,边览卷边道“当然是笑阿姊笨拙,朕虽也没有皇子公主,却也知道才两个月是摸不到什么的……”况她还除环去戒,郑重其事。   他忽又想到太医令说此胎不稳,笑容僵在唇角,渐隐不见。   揉了揉眉心,将正事放下,拿起太医令呈的脉案和药方来看。   朱晏亭见他神情逐渐严肃,似遇到了难以抉择之事,便转身去往殿外,招来曹舒询问。   曹舒神情有异,直道:“今日的事,不敢说给殿下听。”   在她再三逼问之下,方才松口,皱着一张脸,期期艾艾的说。   “今天……老燕王派了一个使者来。说是……说是要……”抬眼瞄朱晏亭。   她面微沉:“废后?”   “殿下猜得不错!”不用亲口说出,曹舒松了一大口气:“老燕王送来议和书,请划地自治,仍旧称臣纳贡。但说陛下受……受到殿下蛊惑。”隐了许多大不敬的词不敢说,续道:“说只要废黜殿下,即刻收兵。”   朱晏亭银牙细咬,捏紧袖中手,唇角丝丝冷笑,暗忖:这老东西,还是我叔公。做了昏头事,倒把孤作成了清君侧的由头,我若被废,齐凌复无嫡嗣,又给他苟延残喘之机,我若不被废,陇西战场正失利,恐有皇帝为美色所惑乱国之说。   她心中忽沉,静了良久,听见胸腔里一下一下的隐隐跳动,还是问了出口。   “陛下怎么说?”   “陛下什么也没有说。”   曹舒褶皱的脸深深埋着,语气平静而恭谨,似乎费力斟酌了一番措辞,小心翼翼瞄她一眼,道:“陛下斩杀了来使,使人悬他头颅回燕地了。”   朱晏亭微微一惊,虽然使者会被拒绝是她意料之中,但是没想到皇帝会反应这般激烈。   ……   朱晏亭自己一个人呆了许久,至华灯初上时,亲自接过宫娥奉的汤,待要进门,又靠在屏风之后,缓缓平复呼吸。   再转过去的时候,已经笑意浅浅姿态端方,走向齐凌,给他亲手端去一盏羹汤,而后,开门见山问。   “陛下为什么要斩杀来使?”   齐凌险些被汤水呛着,咳嗽了好几声,立刻瞪视外面,厉声道:“让曹舒给朕滚进来!”   朱晏亭扼住他手腕道:“不成,这件事是妾逼迫他说的,陛下不可怪罪他。”   齐凌沉吟了一会儿,放下汤羹,抬头看她。   “一则,区区一封国,才打了两场小胜仗,哪来的胆子和朕平起平坐议和?朕砍他再晚一天,四十八个封国的使者都要来了。”   说起这个,他似乎还有些忿忿之意,冷笑着指外头。“朕斩他,就是要告诉老朽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要拿朕的臣民来和朕议和。”   朱晏亭深觉有理,点点头:“二呢?”   “二则,若能平息震慑诸王,不令燕王老朽木寻到内援,朕料三十日内,逆贼必平。”他边想,边道:“燕王是学异族弄了一支兵强马壮的骑兵,不过别人是抢完就走,他是要攻克关隘,打到长安来。一无可守之兵,二无取粮之地,加之天渐凉,骑兵越南下越吃力,无本之兵,朕料蒋旭大军一到,过不了一个月他就要束手就擒。”   他冷笑道:“朕这些老叔父,个个都是老狐狸,谁不想换个天看看,要是他真有五成胜算,会只有吴王应和他?”   朱晏亭慢慢点头,斯时,夜幕已起,殿宇里取半边夕照,半边宫灯。   暖灯照她笑靥如花的面上:“陛下英明。”   齐凌点点头,重新又拾起汤勺。   “没了?”   那边忽然又凉森森传来一句。   他复抬头,见朱晏亭还在笑,满面和煦,不知怎的,隐隐察觉不妥。   反问:“还应当有吗?”   朱晏亭缓缓走近,她手柔袖香,只手轻轻抚到皇帝清隽侧颊上,指托他颊,巾帕软凉若云,替他擦拭唇边汤羹留下的痕迹。   她垂下的双眸里满是温柔之意,唇角笑痕微微。   “陛下斩得很好,妾告退。”   转身往偏殿去,方才站起身,就听背后传来:“阿姊。”   她身形一滞,侧转过身去。   大案后头,齐凌缓缓放下汤碗,神情渐肃,静静看着她。   “朕是头一次当父皇。”   她微微一笑:“妾身也是头一回给人作母亲。”   “现在是有点不太平。”   “有陛下这样的圣明之君在,不出几日,很快就会天下太平的。”   “我的意思是,不管发生什么。”相隔数十尺,他的话一字一字传入耳中。“你和皇儿都还有朕。”   “朕不是你的混账爹,你安心。你安心了,你肚子里的小东西才会安心。”   *   作者有话要说:   理了理大纲,删了好多废稿,依旧短小一发,下一更粗长。   七夕快乐,本章留言有红包。感谢在2020-08-18 21:08:49~2020-08-25 20:12: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6个;徐徐诱之 3个;小木匠 2个;寻安、钨金小麻将、丸子、木子妹妹viv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东南西北全 70瓶;柳烟丝 50瓶;午睡头疼 40瓶;六月大喵。 20瓶;Qing铭 15瓶;夏源 12瓶;真意忘言、未来,未来!、渺渺、南桑、奶味咕 10瓶;星晚 5瓶;maruko 2瓶;思聪他老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定疆(五)   十一月, 冬至。   本朝尚水,冬季恰是玄冥主水, 冬至之日, 皇帝按例要出郊到临渭县祭水。   临渭的祭典属冬日大祭之一,逢北方有兵灾,丞相主张大肆操办, 以驱邪镇祟。   齐凌意在简办,但一向唯唯诺诺的郑沅此次却非常坚决。   加上奉常寺也上书陈诸利,战时举办大典可安民心。   齐凌最后还是允了去临渭大祭。   冬至前一日, 依仗浩浩荡荡出了长安。   ……   冬至这日, 西原刮来的风已寒可刺骨。   此时, 离郑府那场喧动长安、又惨淡收场的婚礼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郑无伤新过门的夫人新逢母丧,还是疾病缠身,宗族凡有大宴,都见不到她的影子。   这些日子郑府安静得不同寻常。   连郑无伤最好的轻歌曼舞都暂歇了。   因皇帝严令长安巡查不可废,李弈照常领着缇骑巡查,他的马后有一骑举旄,玄旗绣金纹, 拖曳一条雪白牛尾。   这面旗子因其花哨华丽,还被出身更高的羽林军私下讽刺为“蛮旗”。也曾经在朱府附近, 吓得朱令月魂飞魄散。   这一天, 这面旌旗也张扬飘着经过街巷。   他所携领的军列,在临近武安侯、当今丞相郑沅的府邸附近时,会有斥候提醒。   李弈远远一望紧闭朱门,掣缰旋马, 正欲转向, 忽然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响——   传自墙边的角门, “砰”的一声,整条街巷都可听闻,如今还是清晨,甬道无人,显得这声音格外响亮。   像是钝物狠狠撞击在门上,又像有人抡起棍子猛敲了一下木板。   李弈朝那角门看去。   两人高的围墙一角,木门紧紧闭着。   很快,“砰”,又是一声炸响,更有骚动从门中来。   那扇门猛地从里往外撞开,门打在墙边上,一个家仆装扮的人从里滚出来,血糊台阶。   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从里面跑出,她身着破烂赭衣,手里还攥着一片带血的瓷,前胸都是血,向着李弈的方向直直的跑过去。   她身后很快跑出四五个奴仆,大声朝李弈等喊道:“将军!逃奴杀人了!抓逃奴!”   当朝律法对奴仆管控极严,逃奴皆弃市。这奴仆还杀了人,按律是可以当场射杀的。   李弈身后数个缇骑已经张开弓箭,对准了那女人,一人厉声喝道:“站住!”   而她丝毫没有站住脚步的打算,反倒是像一开始就冲着李弈来的,过程中跑得太快扑倒一次,立刻又翻滚站起来朝李弈处跑。   李弈拔出了腰间佩刀,向前催马。   他将刀架上女人的脖颈时,她才把脸抬起来,一张脏兮兮的脸,已被鞭子刮破了相,只剩下依稀肖似朱晏亭的轮廓可辨认,她竟然是刚刚嫁进去的郑家主母朱令月。   李弈大惊,立刻抬手制止□□手。   还未回过神来,追赶她的郑家家仆已经赶到,在四周围成了一圈。   女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满脸只是呆愣和惊怔,张着嘴,大口喘气,伸手抹脸,抹得整张脸血糊糊。她完全不惧怕脖上的刀,眼睛一动不动的紧紧锁在李弈脸上。   两个郑家家仆要上来拿人,李弈喝止了。   一人说:“禀将军,这是我家的逃仆。”   李弈道:“籍契呈我。”   那人便是讷讷搪塞:“是我们公子新从外头买来的歌姬,正要上籍去呢。”   朱令月只穿着单薄的赭衣,身体在寒风中颤抖,嘴唇也灰紫破了皮,双目无神。若非亲眼所见,无人会相信不过短短几十天,那个骄横索万金聘、名躁长安的贵女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李弈眼眸里冷光流过,向后撤刀。   朱令月却猛然松开手中碎瓷,紧紧握住了他的刀,血从她的手掌中流下,滴滴落在雪白的脖颈边。   李弈将刀往后拽,她却宁愿被削断了掌,也要紧紧抓住那刀   “带我走,带我走……”她嘴唇张合,用形状吐出两个字:“皇后。”   李弈紧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中神色瞬息万变,忽猛地一挥手:“带走”   “将军,这是我家奴仆……”郑府仆人不愿放人。   李弈道:“此人当街杀人,我要缉拿她落狱,你转告武安侯世子,带籍册来赎人。”说罢两缇骑已火速扣押了朱令月。   ……   这是朱令月第二次踏入椒房殿,她手上刀口裹着两条布,换上了最不起眼的宫人的衣服,被李弈想方设法送了进来,并附上了一条字字火急的手书。   朱晏亭看完书信,神情立变,立刻站起身来,望向朱令月:“你说的都是真的?”   朱令月点点头,木着脸说:“……我被打发到关下人的柴房里,前几天,他们从小偏门迎了个妇人,穿的很华丽,衣服上玉佩叮叮当当的。他们叫她‘王后’,我不知道‘王后’为什么要悄悄走后门……今天一大早,我看见……我看见有个车从郑府走了。”   朱晏亭知道此事事关重要,如果朱令月说的话属实,就是郑府要在这个关头送某个封国的王后出长安,但她看朱令月时目中还是有深深疑虑:“你说的句句当真?”她性多疑,眯着眼冷冷道:“莫不是和郑家做了个苦肉计来诓骗孤?”   朱令月怔了一下,深深伏地,手向前伸,指头上血迹斑驳:“万不敢诓骗皇后殿下,奴已经知道,殿下是天上的月亮,奴是地上的蝼蚁,你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我。”她伸手放到自己肩膀上,而后毫不犹豫的扯下了单薄的衣裳,露出痕迹斑斑的上身,腹乳无一块好肉,鞭打的痕迹顺着腰身落入裙裳里,旁侧还有零碎的锐器伤。   扯起的嘴角抽搐着。   “……殿下尊贵无双,见多识广,可见过这样的苦肉计?”   朱晏亭给鸾刀使个眼色:“验伤。”   鸾刀携了几个人,带朱令月到复壁后,细细验过后,回禀道:“都看过了,是狠伤,下的鞭牲畜的鞭,下面……那里,都被打坏了。”   朱晏亭眉头蹙起,目中冷光陡然一盛,虽早知郑府是龙潭虎穴,却不知郑公子手段这样下作,蓦的撑身站起,快步向外殿走去。   边走便低声吩咐李弈传信进来的女官:“让李将军立刻调人去城门,所有城门,不要放一个人出城。”   “喏”   朱晏亭扬声向殿外郎官道:“速往临渭,就说孤惊厥大恙,请陛下即刻移驾回宫。”   殿外冷风倏忽窜来,齐凌留下守卫椒房殿的近卫赵睿来问:“殿下何事惊慌?”   朱晏亭掖紧肩头玄狐裘,沉吟片刻,对鸾刀道:“…立刻去长亭殿,取长佩两组,玉壁一双,明珠一匣,香十二匣,霞缎十匹,缭锦十匹,去豫章王后处赐她,让她进宫谢恩,与孤同去拜见太后。”   鸾刀领命着人去办了。   朱晏亭又在廊下慢慢走了两步,赵睿又问:“殿下,出了什么事?”   朱晏亭深知此事事关重大,却万万不能宣之于口,皇帝不在,长安必乱,向赵睿摆一摆手:“无事,劳将军如常巡视。”   便先退回了殿中。   外头渐渐飘起了小雪,一滴一滴宫漏走的极慢,朱晏亭望着宫漏的方向,眼睛一眨也不眨。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后,前去赏赐豫章王后的内监前来回话,说豫章王后卧病不能起,深铭殿下隆恩,来日再进宫来向殿下谢恩。   这不出朱晏亭的意料,她又问:“看见世子了吗?”   内监摇头,道“未曾看见,说是喝多了,这个时辰,只怕还未起哩。”   朱晏亭点点头,令他下去。   不一会儿,李弈处的回话来了——有一列要送祭品去临渭的队列,压阵的将军级别很高,缇骑根本拦不住。   朱晏亭点了点头,深深吸一口气,将手覆在了腹上,那里平平坦坦。   她喃喃似自问了一句:“可以骑马么?”   鸾刀闻之大惊:“殿下?要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5 20:12:57~2020-08-30 21:2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乔 2个;黎黎、木子妹妹vivi、小木匠、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识檐,我的 38瓶;Yilia 22瓶;丸子、渺渺、画船听雨眠LI、你是我无法投递的信笺、蓝田玉暖、4523885、呼啦啦、lullaby、siqisiqi 10瓶;重城 8瓶;奶味咕、啊落落、美人不见徒奈何、22231790 5瓶;25280711 4瓶;阿伶 3瓶;2Ovo 2瓶;秋风送爽、Abstemious、yz、松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定疆(六)   朱晏亭令李弈想方设法先拦着, 得到王后没有遵照律令、确实不在王馆的密报后,她想携世子逃出长安的意图已经板上钉钉。   最难办的是——   此事绝不可宣之于众, 否则豫章王不反也要反, 再无转圜余地。   朱晏亭先是欲以自己的名义下了谕旨封锁各门不得出城,被玉藻台和大长秋否定了。   负责看守城门的守卫、押送祭品的将军都是直接听从内朝诏令的,皇后下这道旨十分奇怪, 军队不仅不会听从,还会议论皇后干扰军政。   如今皇帝不在长安,即便真要下旨, 现在这道旨意也只能由太后来下。   “李将军还拦在天狩门, 押送祭品的高老将军已经生气, 恐怕快拦不住了。”   前来报讯的人越来越急。   远处一列兵马巡过,没有君王坐镇的未央宫即便守得牢如铁桶,也似万条暗涌在刀戈兵流之间涌动,躁动不安。   ……   朱晏亭情急之中,只得下令:“取金印来!”   未央宫的守卫分羽林郎和期门郎,统归光禄勋统率,其中, 皇后对部分羽林军有调动的权力。   前提是皇帝不在长安,皇后才可执凤印调动镇守未央宫的羽林郎。   殿前, 朱晏亭执印在手。   “殿下三思!”赵睿忙道:“究竟发生什么事?羽林军一动, 北军南军一定会受到惊动,陛下不在,殿下要……要避嫌啊!”   赵睿是齐凌近卫,忠心耿耿, 说的是肺腑之言。   君王不在皇都, 皇后无故擅自调动羽林军, 若没有一个交代,过几日奏本就会堆满御史台的台案。   更不提南军北军会不会闻风而动,在战时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会否哗变,明日传出皇后里应外合与反贼同叛的传闻都是可能的。   羽林军是她手中握的唯一筹码,也是底线,一出就没有回头路。   ……   朱晏亭看着金印沉思不语,她还未摸清楚郑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但这个时候私送豫章王后和世子出长安无异于叛乱。   郑氏倘若要和豫章国里应外合,长安必有内应,镇守京畿地区将近十万人,不知他们争取到了多少人。   齐凌不在,自己站出去,能否得到南北军的支持?   会否会逼得郑沅狗急跳墙,趁皇帝不在,直接逼宫?   可如若自己不站出去,无人制止,豫章王后世子在此时归国,豫章必反。   豫章乃四战之地,倘与老燕王同反,便能打通腹心要塞,直接威胁长安,后果难以预料。   留下豫章王后和世子,皇帝手里便能多一个筹码。   朱晏亭眼底波澜汹涌,面色暗晦,将那一粒如有千钧重的皇后金印深深磕入掌中,收入了袖底。   ……   天光深沉,长信宫一脉宫灯静燃似蛇。   郑太后像是料到皇后会来,端庄正坐,静静等着她。   “皇帝不是免了你的晨参暮省吗?你还来找哀家做什么?”   朱晏亭行过礼:“今日冬至,妾开长亭府库,颁赐王馆,不见豫章王后进宫谢恩,说是病重。妾深感担忧,思及王后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妾特来回禀太后,请太后降下谕旨,让王后进宫养病。”   郑太后坐如泥塑,脸上褶皱也未动一下,声音含着老人独有的沙哑,平平淡淡——   “谢掩的病,多半是不习惯长安冬日酷寒,皇帝听你的,你该多和他进言两句,叫阿掩回家去养。”   朱晏亭微微一笑:“太后戏弄妾身,上个月陛下就下了圣旨,凡诸王在京的家眷一律不得出长安一步,违者以叛乱论处,妾哪敢去说这话,这不是害了豫章王后么。”   郑太后冷笑:“皇帝多疑,你也多疑,你就知道依着他、顺着他,不知道劝劝他。”   事态紧急,朱晏亭已无心再与她来回车轱辘话试探,眼皮一抬,单刀直入:“天狩门有一列车马要出城,太后知道吗?”   郑太后微笑:“哀家安居深宫,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   “请太后下旨,阻一切车马出长安。”   “哀家为什么要下这道旨呢?”   “陛下不在,太后为尊,故妾来求太后。”   郑太后没有说话,天色太暗了,长信宫深得万千枝宫灯也照不透,她着暗色锦衣、戴细润玉簪,一动不动,若不是她还有呼吸,胸口在微微起伏,几乎要与身后大壁上浓墨重彩的乘凤求仙图融为一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朱晏亭缓缓直起了身,静静与她对视。   “太后不会下这个旨意,是吗?”   郑太后静默无言。   已不必再问,朱晏亭躬身再行一礼,转身而去。   “阿亭”郑太后忽然出声,用她很久没听到的小名唤她。   她便止步静听。   “你忘了你从哪里来的吗?章华国就是被皇帝身边进言削藩的小人摧毁的,你又为何一定要站在你舅舅们的对面呢?”   朱晏亭反问:“太后不满的只是陛下身边的谗臣?太后莫非也忘了陛下是你的亲儿子?”   郑太后笑问:“你什么时候对皇帝这么死心塌地了?”   朱晏亭冷冷答:“我只是在做皇后应该做的事。”   “皇后应该做的事……”郑太后久染头风,稍坐片刻便精力不济,用手按着额,指尖玳瑁护甲投下长长一道阴影,使她神色越发晦涩难辨。   “阿亭,你是个聪明人。莫说夫妇之谊、就是母子之情……究竟也算不了什么。”   朱晏亭颔首道:“太后说的不错。然以一己之身享万民之朝贡,衣锦绣而餐金砾,居华堂而践明珠,临难岂能先避?再者说——”她想了想,又对太后展露一笑,道:“奸人作乱若成,我莫非还能当皇后?”   太后不料她如此直白,面色僵了一会儿,又笑:“哀家很羡慕你。”   朱晏亭面露不解之色。   “外人都笑你是个空壳皇后,什么都没有。”郑太后微笑道:“哀家已经什么都有了、儿子登基、荣登极位、家门显赫、兄弟列土。”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一样一样拿起来,哀家却要一样一样放下了。”   这句话似猛地撞到了朱晏亭心底软处,竟听得心腹之间一搐。   郑太后抬起头笑道:“哀家一大憾事,是不能寿比终南,睁着眼睛,看到你一样样放下的那天,不甘心啊。”   朱晏亭敛色默立片刻,亦微微一笑:“若有那日,每逢大祭,必告太后。”   朱晏亭走出长信宫,郑太后也没有叫人拦她。   她知道朱晏亭已无路可走。   所以当未央宫羽林郎纠集的动静传到长信宫时,郑太后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大而带翻了眼前的桌案。   “她敢动羽林军,她疯了?!”   郑太后疾步走到宫门前,只见一骑郎,领数十骑,随军靴桀桀之声至殿前。   郑太后大怒,斥责:“你等欲造反不成?”   骑郎恭拜:“末将等奉皇后命前来保护太后。”   郑太后道:“你速速退下!”   骑郎面露难色,后退数步,仍然下拜:“太后殿下,末将等奉军令行事,保护殿下周全。”   郑太后沿着殿前回廊慢慢走到一头,见明黄旌旗猎猎过宫墙,重叠楼阙之间响整齐步伐,双唇抿作一线,面色逐渐凝重。   ……   长安城西,天狩门。   负责临渭大祭押运祭品的是九乡亭侯、辅国大将军高子兰。   高子兰正统大军武勋,战功封侯,对李弈这等凭裙带关系成为天子近卫的执金吾不说嗤之以鼻,也丝毫没有放在眼里。   此时,高子兰的耐心即将磨到极点。   双方军队也渐渐有些推搡。   高子兰本一直让长史幕僚与缇骑交涉,不屑亲自出马,眼见再不出发就要耽误了临渭大祭的吉时,他终于从队列后方打马出来,走到拦在天狩城门前的李弈面前。   “执金吾,你是没有看到我等运送祭品的凭符,还是不把我这个辅国大将军放在眼里?”   李弈已细细查看了他的队列,现在双目紧紧盯着队列中间巨大的酒桶,见他出来,下马执礼。   “君侯胜常。今日得罪君侯,除非你从我头顶上践踏过去,否则我不能放你出城。”   高子兰大怒:“为何?谁给你的单子?谁下的令?”   \"君侯恕我。”   李弈只是道歉,对理由缄口不言。   高子兰见与他说不通,唰的一声拔出身侧佩的白虎玄珠鲛佩刀:“违抗了圣旨、延误了吉时,老夫也要被问罪。你不让开,休怪老夫刀下不留情。”   李弈身站门下,稳如磐石,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他身后随从有要拔刀的,都被他喝止了。   正在双方眼看着剑拔弩张,将要火花迸溅的时候,街面上响起了微微的震动,二人均往侧边看去,见一列玄甲之兵,挑羽林军的旗旄,振振节节,不疾不徐逼近。   高子兰大骇,往未央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城门的守军也有低低喧哗,交头接耳。   紧接着训练有素的羽林郎已经火速封锁城门,其中一名郎将掣马至高子安近前,道:“奉皇后之令,封锁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八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   语如焦雷炸响耳边。   这是宫变!   这是高子兰这等久经风霜的大将,在遇到这样情况时,脑中略过的唯一想法。   *   作者有话要说:   【跟宝宝们道个歉,这周的第二更大概率要鸽,我准备换工作,这周六考试。望大家谅解,最迟下周二更。】感谢在2020-08-30 21:27:32~2020-09-03 12:3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子妹妹vivi、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獠甜甜 20瓶;咯咯dog、静听花开、旧雨不来半城花、咕咕咕 10瓶;啊落落 5瓶;秋风送爽 3瓶;江月白、竹染、fcc家的C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定疆(七)   从长安到临渭有宽广平整的驰道, 快马奔驰最快半天一个来回,而皇帝不可能驰回, 算上他启驾再归的时间, 最快也是这日晚上。   而白日到晚上五六个时辰的时间,这五六个时辰,可谓一时一刻都至关重要。   羽林军、南北军、高子兰、豫章国、郑太后、郑家诡异的立场、诸王王馆……光是摆在明面上的势力就有好几股交织, 更莫提数不清的暗流。   羽林军一动,旁人都是枕戈待旦,在这其间,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卒闹事, 都会引发滔天大祸。   午时。   天沉欲雪, 方才封了八门的长安陷在诡异的安静里。   缇骑重新巡查街巷,封了好几条街。   马蹄快速奔过,怕事的百姓都关门闭户,约束孩童。   一向繁华的长安西市也早早就收了市,大街小巷都显得有些冷清。   高子兰暂且收了队列,但他不肯离开,在天狩门附近的一间驿馆附近安置了兵马, 他队列里那两个巨大的酒桶已被羽林军小心翼翼“请”走。   酒桶到的不是别处,正是未央宫的掖挺, 院子里四面大铜炉, 炭火烧的炉膛明亮,热气轰天。酒桶缓缓放落,皇后坐在廊下。   羽林军放下木桶后,就静静守在周围。   天上渐渐飘了雪, 偶尔两三片, 没有靠近火炉就化掉了。   过了许久, 木桶里传出了女人的冷笑声。   “怎么,殿下摆出这幅架势,是要用炮烙之刑?”   是豫章王后谢掩的声音。   朱晏亭笑道:“天寒地冻,怕冻着王后。”   谢掩冷冷道:“你不把我和我儿放出来,架火炉子烤着,又何必再说这样假惺惺的话。”   “王后不要会错意,孤并非存心折腾王后。”朱晏亭掖紧身前玄狐氅,立起身来“但诸将士作证,陛下不到,我不敢放王后出来,免得被倒打一耙,说是我送王后入的瓮,那就百口莫辩了。”   酒桶里静了一会儿,谢掩的声音弱了许多:“殿下,我并不是想要违抗禁令……是阿柔病了。”她声音微微哽咽:“阿柔才六岁,他们说她病得很重,到处找母亲,我怎么能不回我儿身边去。”   朱晏亭面色微变:“你可以如实禀报陛下求情。”   谢掩惶然道:“我报给陛下,陛下会相信吗?”   “那你偷偷逃走,陛下会怎么想?百官如何想?”朱晏亭道:“到时候豫章王不反也要反,他会和朝廷拼个鱼死网破,万一落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的阿柔又会如何?”   谢掩哭音更浓,颤响不止:“你的心是铁做的吗?我的女儿就快要病死了,她可能看不到我最后一面。我还管什么?我还顾得上其他的吗?”   朱晏亭静默着不说话,等她哭了一会儿,听她渐渐收敛的悲伤之意,才道:“王后,你知道豫章国反叛,到底是什么样的吗?”   她若有所思的慢慢道:“你的儿子将会上战场,你所有熟悉的人、你们封国的老丞相、大将军、都会一个一个走上战场,或者被刺,或者被斩,你的王宫将会被烧成废墟,你的婢女奴仆流离失所,你可能会带着你的女儿流亡,看她丧命乱军,也可能根本活不到那一天,豫章一破,你就要和她一起自尽身亡。”   这时,另一个木桶里响起了少年的声音:“母亲不要被她吓唬!我豫章儿郎骁勇善战,有良马精兵五万,和燕王一起,谁能奈我何?为人何必居人下?!仰人鼻息,朝不保夕,还不如拼个痛快,死得明白。”正是世子齐润。   谢掩嘶声打断他:“住口!”   齐润道:“母亲,当死则死,苟活何益?”   谢掩厉声道:“逆子,从此刻起你再说一句话,我就亲手杀了你!”   齐润忿忿然住了声。   朱晏亭脚步停在了木桶前,道:“世子方才的话,已经可以枭首弃市了。”   谢掩气急败坏道:“今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待如何?直接说,不必再绕弯子。”   朱晏亭只道:“要王后当今日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谢掩怔了。   “孤可以代替陛下承诺王后,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封爵、封地、尊荣,一切都不会有变。等燕王叛乱一平,即刻送王后回去探望女儿。”   木桶里一阵死寂样的沉默。   朱晏亭且笑且说:“壁立千仞,前方就是深渊,踏出一步,万劫不复,你迟早会来谢谢孤拉了你一把。”   “你还有三个时辰考虑,等陛下回宫,你会知道怎么跟他说。”   ……   朱晏亭令赵睿把守此地,将几乎羽林军中所有皇帝的亲信放在这里,以作证人是在城门口的木桶里搜出来的,这也是赵睿的建议。   皇帝一向多疑,此番在他不在的时候擅自调兵,定会大大触之逆鳞,故而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错。   安顿好了豫章王后,朱晏亭又到了长信宫一趟,郑太后闭门不见。   只托亲信魏仓向她穿了一句话。   “请殿下此时脱簪奉印戴罪,自请废后,现在还来得及。”   朱晏亭没有答话,只笑了笑,便敛裾退去。   无声的手已搅动了长安的一池水。   风暴的中心无疑在椒房殿。   “天狩门,安”   “天镇门,安”   “永安门,安”   ……   羽林郎各方报讯接连传来,暂时各路人马都还没有异动。   朱晏亭回到椒房殿,经半日的奔波,辗转数宫,此际口干舌燥,腹下隐隐作痛,她喝了几口太医令送来的药,就解氅、脱簪,坐到了墙角的王母捧芝金漏前,望着水精沙窸窣细流,时间一滴一点的过去。   时间过得从未这样慢过,寸寸光阴都像在煎熬。   她看着自己耳坠打在漏上的阴影,看见自己捏着裙角的手在微微颤抖,又反手用更大的力气捏回去,攥在了一起。   宫人渐次的来,太医把脉又走。   每一道人影投进来,她都会转头去看一眼。   如此这般挨着,见日影渐渐坠淡,朱晏亭撑案而起,咬牙道:“骑的什么样马,走得这样慢!”   鸾刀寻不出什么词来安慰,只得轻轻捏着她的手,道:“再等等,再等等……陛下就快回来了。”   听着又一列军马殿前走过。   朱晏亭只觉心跳甚快,口干舌燥。   站起身道:“不行,我不喜欢坐着等。”   鸾刀讶然问:“那殿下待如何?”   把她问住了,一时惶然不知何所适。   她素性喜动,擅下先手,却偏逢这等需以静制动的局面,把自己高悬成了长安城最大的一个靶,等待不知从何处会射来的暗箭。   她从墙角,走到正殿,黄金凤座在灯下冷冷闪着光。   她扶着扶手坐下,抬眼前顾,幽幽大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整个未央宫都安静的埋在冬至日最深的凉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她不知坐了多久,忽有一种会被这安静吞噬的错觉。   直到迅疾的快报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   “中垒校尉司马昂至朱雀门外,求见陛下圣旨。”   来了。   “虎贲校尉黄必至朱雀门外,求见陛下圣旨。”   紧接着虎贲校尉也动了。   南军动了两个校尉,朱晏亭忙问:“北军如何了?卫尉呢?”   “一切如常!”   她稍稍松了一口气,继而心又被提起。   “卫尉寺丞急抽五百人,增守武库。”   “卫尉有疑,为何不来问孤,何以调兵增守武库?”   报讯郎官哑然。   质疑在南北军之间涌动着,铺天盖地而来,萦绕未央宫的气息绷紧得如弓弦,对准了椒房殿孤掌难鸣的皇后。   而皇帝的御辇,还在数十里之外的临渭。   骏马疾驰,狂奔在驰道中间,这是数十骑精骑兵,通体一色雪白大宛马,神猛精壮。   骑马的人一色玄甲,装饰简单,未挂旌旗,路过靠近长安后重兵把守的关隘,只是扔出一块令牌,便无人敢拦。   天上飘起细雪。   马喷鼻带出白雾。   骑兵当中一骑之人装扮华贵,锦履踩入马镫,青狐之裘为寒风倒刮。   每行出十里,卫士便问:“陛下可要暂歇?”   他摇头不语,一路几乎没说过话,目光只遥遥望着长安的方向,快马加鞭只是赶路。   至长安十里外,天色已经有些暗淡,骑兵要寻火挑灯照明,又要给马匹喂一餐,这才停下来休息。   骑郎郑思危是郑氏的远房子弟,打小入的宫,因和皇帝亲厚,说笑随意些,就劝他:“陛下再怎么快马加鞭的赶,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饿坏了龙体可怎么办。”   齐凌此时也只是勉强愿意停驻,拿鞭子催着他的御马埋槽,这马稍微一偏头,他就轻轻一鞭子抽下去,后来索性摁着马头强令它吃快些。   听郑思危劝,也不抬眼,淡淡道:“你婆姨怀着孩儿又病倒了,你吃得下?”与数十个亲骑一起,都是士卒行伍,皇帝便没端文雅架子,出口便是京畿地区粗浅言语。   他一直看着朱晏亭的脉案,知道胎像很不稳当,这日接到消息,心焦不已,勉强出现在临渭大祭上,提早离场,再来不及移驾,索性先率部分亲卫快马先回。   郑思危有意缓他焦躁,遂开解笑道:“属下没有婆姨,不知道这个滋味。也请陛下上上心,都给武安侯世子指了门好亲事,属下跟着陛下这么多年,也没混到一妻半姨。”   队列稍作休息,即刻便又上路。   靠近长安时,诸人都首先发现了异常,将皇帝的一骑掩到了队列后方去。   此时天色已擦黑,即便是外城,也不该如此安静。   郑思危派出斥候去探,回来后是第一个嚷嚷出来的:“陛下,不能入城!宫里有变!”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3 12:33:23~2020-09-10 18:2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沙雕网友哈哈哈、木子妹妹vivi、蓝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间已荼靡 20瓶;啊落落 5瓶;maruko 2瓶;秋风送爽、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定疆(八)   此时长安城恰如铁桶一般, 八外门紧闭,齐凌远看时, 心中已起异样, 闻郑思危一声断喝,他亦蹙眉止缰,立马原地。   这日午时齐凌接到皇后病厥的消息, 兼他一直知道皇后身孕艰难,情急中不假思索轻骑密归,快马赶回, 未安排通报, 身后只有护卫十数骑。   恰朱晏亭没有想到, 战时非常之际皇帝会不顾安危,摒弃大驾秘密归来,安排接应的人还在临渭等候圣驾。   时间紧迫,又都没有安排其他人报讯。   一来一去,一个望着临渭的大驾,一个奔着病榻去,竟隔一层城墙而互不知。   是时一路兜头北风杂雪扑面, 将奔马跑热的头脑也冷下来,齐凌心中狐疑大作, 默然擒缰不语。   少倾, 郑思危感面门一物抛来,伸手一抓,沉甸甸竟是调兵虎符。   齐凌道:“让执金吾……”语出一截,又冷然改道:“卫尉寺调兵来迎驾。”   ……   鹅毛样大雪渐积渐厚, 已能没马蹄。   椒房殿, 人进人出。   朱晏亭已在殿中僵坐熬过了四个时辰, 甫弹压住朱雀门外的两个校尉,得到其中一个回营待命的消息,心稍放下些许,就听说南军有大异动,卫尉亲自带兵而出,她眼前一黑,险没抓住撑身的扶手。   未央宫南的大军忽然出动,似大乱近在眉睫,羽林军奉她之命严守诸门,倘若发生摩擦火并起来,宫城必将大乱。而秩序一乱,便难免一场祸事。   可到底是谁调动的南军?   郑沅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争取到所有南军。   莫非是太后?   可郑太后被她名为保护,实则软禁在了长信宫。   整整一日,莫说是人,就连飞鸟也不能从长信宫飞出来。   幽居深宫的郑太后是怎么做到传讯出未央的?   正朱晏亭万念纷杂,心焦如沸之际,半晌,又有一个内监飞奔也来:“是陛下回宫了。”   她心下骤松,又陡然生疑,下令再探,放出去的人又如石沉大海。   忽说皇帝已秘密归京,又说是卫尉寺误传。   忽又说卫尉寺接到密旨,要去临渭迎驾。   直到丑时三刻,才看到皇帝近卫郑思危来报消息:“陛下已入未央前殿。”   至此,朱晏亭手才从椅子扶手上放下来,其上已留下微微汗湿的痕迹。   郑思危身后大氅覆了一层雪,到温暖如春的殿中化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陛下听闻殿下身体有恙,令丞相主持大祭,秘密归来,不想见羽林军封城,故令臣请卫尉迎驾。”   朱晏亭敏锐察觉这话里隐而未说的事,抬眸问道:“司掌御前先导的明明是执金吾,为什么越过执金吾,这么大阵仗让卫尉寺迎驾?”   郑思危哪里敢多说半个字,垂着头几乎要点到下巴,讷讷只是:“臣……臣……”   “陛下怀疑孤设计谋逆是吗?”这句话一度滚到朱晏亭口边,纵是她满腹滚火,质问炽迸欲出,也紧叩贝齿,好歹咬在了唇间。   朱晏亭也没有再问,挥手令他退下。过一会儿,曹舒也来了,说赵睿已将这日的事秘密禀告,皇帝在紫阳殿提审豫章王后和世子。   此时天色已近白,羽毛样雪扑廊下,朱晏亭几乎是昏厥了一样睡过去。   这一睡满廊北风呼啸不停,昏昏然至翌日擦黑,鸾刀扶她起来侍奉汤药,说皇帝来过几次,太医令也来过,说是伤身有些见红,叮嘱她静卧半月,切不可再有伤动。   她呷了几口药,歪回枕上。   “豫章王后怎么处置了?”   “送回了王馆,一切如前,只看守的人多了些。”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内应找出来了吗?”   “廷尉还在密审。”鸾刀压低声音,轻轻说道:“仿佛,郑家摘得很干净,唯有……”她朝旁使了个眼色“唯有她,拿着了丞相的把柄。”   这一来,朱晏亭忽想起朱令月还关在椒房殿里。   她对这个妹妹本只有憎恶之情,但是在朱恪毫不犹豫舍弃她之后,莫名有些物伤其类之感,她自小娇生惯养得一副傲慢浅薄的脾性,失父丧母后,竟能做出杀人逃逸通传报讯的事,也有些令她吃惊。   现在她的位置变得微妙起来——她极可能是唯一摸住郑家和此事有关联的人。   她给自己挣了一张活下去的筹码。   怎么安排她却成了一件麻烦的事。   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朱晏亭想起皇帝归来那晚先调卫尉的举动,胸中发凉,望着地上柔软雪白地衣沉吟良久,道:“请玉藻台为孤拟请罪书上呈陛下,取印绶奉还御前,请陛下宽宥,恕我有病在身,不能亲自脱簪请罪。”   鸾刀不知其中的缘故,不知郑无伤两三句话,她怎么就伤了心了,以为她孕中焦躁,忙劝道:“陛下从紫阳殿天没亮就来了,今一日来了好几趟,殿下这滔天的功劳,陛下那样精明人,记在心里的。何必要说这么伤夫妻情分的话。”   又压低了声音,细细劝解:“就算为了腹中的皇子公主……这个时节也万万,莫失了君心。”   朱晏亭听了,只是不语,鸾刀再要劝时,她索性转过头去假寐了,只得传下去照办。   ……   玉藻台即便皇后沉睡着也运转自如,不过半日,那金印就奉上了齐凌身前的大案。   然而如若投石入海,毫无回音。   听闻,朱晏亭没醒时,皇帝一早上就来了三遭。   待她醒了吩咐了这件事,他却只看脉案,一本不辍,却奇怪的不再涉足椒房殿。   ……   皇帝开始了血腥的清算。   很快,燕王之孙齐茂以谋逆之罪赐死,豫章王世子齐润接替他的府宅,擢为宗正丞,轶一千五百石。   据闻,齐茂当众处斩,豫章王世子被迫前往观刑,先看了血淋淋一颗人头落地,再入住他在长安的宅邸。   只见,燕地珍宝盈室珠砾颗颗,满屋姬妾金装玉裹芳泽莹莹,玉床润泽雕云刻芝似留先主人温,这些映入齐润目中比白骨森森、森罗幽幽还要惧怖,瘫倒在地,仆童扶了他几道,才扶入屋中。   数日后,齐润以府宅不净为由,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请求和还和母亲住在王馆,此是后话。   案件虽牵连甚广,皆秘密查办。   当日负责押送祭品的高子兰口称毫不知情,入了诏狱数日,死在狱中。   负责祭品的太常寺降职查办数十人,或杀或贬,光是贬官的就有二十三人,太常寺几乎换了一半的血。   郑沅的连襟、长亭侯崔夫人的哥哥,太常寺祭酒崔松都落罪下狱,很快就死在诏狱,廷尉张绍对外宣称是病死。   雷霆样变故不过两三日之间,而恰似雪过消融,晴空复现,针对朝中传闻的豫章王要反的传闻,皇帝惩处一二“造谣之人”,对他的皇叔大加抚慰,赐了上林苑的鹿肉,免了半岁的贡币,又擢升了世子的官爵。   似乎一切如常。   这些只是表面能看到的,至于皇帝私底下又有哪些行为不得而知,只知道数日未央前殿灯火不休,时常皇帝三更半夜想起要召那个大臣入宫就不论晨昏,直接唤人入宫。在短短三日内第三次被深夜传唤,廷尉张绍顶着两圈眼下墨晕,小声向曹舒打听。   “曹阿公,圣人还有御嫔么?……夜里、夜里不睡的么?”   曹舒数着手指头算了算:“约莫三、四日无囫囵觉了。奴婢也忧心不已。”   “让皇后殿下劝劝啊。”张绍出完主意,又咂舌:“殿下自顾不暇,劝不了。”这几日御史台丝毫不吝啬笔墨的上书,全是指摘皇后无故擅调羽林军的行为,用词之狠辣,铺排之浩大,创元初以来之最。   而这次一向不问事的太后对于御史台的上表十分重视,甚至敦促皇帝一定要发落。   作为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官员,张绍在听着御史上表激烈言辞都不由得叹息,觉得皇后实在委屈。   倘若就此由着太后主导废后,知情者未免心意戚戚。想当日皇后当机立断封城调兵、扭转乾坤,却落得如此下场,也有些君恩凉薄,鸟尽弓藏的意思。   ……   外头的风声朱晏亭已一概不问,每日只是静养,因交割了金印,连椒房殿殿门都是半掩,一任阶前雪下又融。   如此药作餐一样的饮,太医令一日上来瞧数回的脉象,好歹将下红止住,胎相稍稳。   一日,闲的紧了,想起从前在母亲逼迫之下学的“端己肃身”的琴,令人寻了一把来,泠泠拨弄,不过几回又倦怠了,自嘲果然不好此物,便又丢在一边。   这日是冬至后的第七日,离元夜还有十多日,鸾刀少见的一路小跑来,急切禀她:“陛下来了。”   朱晏亭听罢,从榻上转身趿了鞋,素裙垂落,兜手一揽架上缀凤绣凰的赤袍,只在肩头随便一覆,看了一眼正张罗要替她梳妆的鸾刀,就此素髻懒堕的向外走去。   转出门,正见齐凌自掀帘进来,一袭山龙虎纹玄袍,清减了些,走得心不在焉,通天长冠在帘上打斜了。   朱晏亭只看了一眼,将眼移开。   他往里走,朱晏亭往外走。   交错过,齐凌怔了怔,忙唤:“阿姊……”   *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生病了,最晚后天还有一更,也算这周的。上周失约的一更国庆期间补回来。】感谢在2020-09-10 18:22:19~2020-09-19 22: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4个;秦时暖阳 3个;木子妹妹viv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染 30瓶;旧雨不来半城花 10瓶;啊落落、画船听雨眠LI、奶味咕 5瓶;早睡早起不追更 2瓶;kiwi、AmandaW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定疆(九)   朱晏亭住了脚步, 背着身,只道:“妾戴罪之身, 愧见天颜, 请陛下饶恕。”   齐凌转过身,见她背影向光,似清瘦了些。   “阿姊……好些了吗?”   “妾本就没有大碍, 当日事急从权欺骗了陛下,还未请罪。”   她慢慢回过身来,低眉垂首, 愈毕恭毕敬, 愈显得态度疏离。   齐凌本心存愧念, 举步维艰,宁愿见她大发雷霆、弄性使劲,也难以应对这貌似温柔的冷漠。   他身系天骄,年少履至尊,即使错怪功臣,只要略偏些,关怀些许, 对方亦早已铭心感怀,伏首叩拜, 自有玉阶铺好等他下, 岂待他来道歉,焉知错为何物?   今日今时之境,宛如上了高台还要自己找阶梯下,实不知如何应对, 沉默良久, 大步走到殿堂交隔处, 叫了声“来人”。   等候在外头的门下郎走了进来。   齐凌道:“拟旨。”   那人便将一张绢书摊开在案上,开始研墨。   皇帝也不看她,指点门下郎,兀自便拟了一道封赏的密旨。   说是待战乱平定,便即加封。   朱晏亭在旁冷眼旁观,见那门下郎一笔一笔依他所言,录下字迹,被墨味引喉间翻滚,举手将袖中细绢遮掩。   齐凌说话之间,余光觑见她面色苍白,脸瘦了圈,未施脂粉,明艳之颜平添一段脆弱之感,想起太医令说这两日她害喜严重,未进多少粥食,心下微动。   想要说两句关切之言,又咽了回去。   皇帝下过了旨,转头看着她,追加一句:“朝中风言自有朕来应对,阿姊已做的够好了,安心养胎就是……待你腹中孩儿落地,男立皇太子,女封长公主,食邑万户。”   朱晏亭当即俯首欲下拜:“叩谢陛下隆恩。”   齐凌伸手挡扶,他由寒风中乘辇来,手尚冰凉,一握来,朱晏亭便缩了缩手。   他即刻放手:“……加餐饭、饮汤药,养好身体为要,余事勿忧。”   说完,便一时半刻也不想多留似的,袍袖带风,快步离去。   朱晏亭看着他背影,直至帘帷起落,玄衣倏而不见。   门下郎也将密旨仔细卷好,禀:“送宣室殿加玉玺后,再奉至殿下处。”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了。   朱晏亭仍旧立在原地,面上还被帘幕起落的一点凉风刮着,面色疑惑。   “他来做甚的?”   ……   鸾刀对其中内情全不知情,只知道情势这般复杂,朝中议论如沸,皇太后又借机煽风点火,恨不能趁此机会把皇后废下凤座。   这些时日鸾刀忧心坠坠,日夜期盼,好容易等到皇帝来,本以为是破冰之日,未料到二人却猜谜一样的,皇帝蜻蜓点水样说两句话,传了笔墨,很快又走了。   鸾刀不由得深感焦心:“殿下……这怎么是好?”   朱晏亭道:“皇上和先帝不愧是两父子,都喜欢赠人密旨。”   鸾刀只道她还在负气,不由得劝道:“殿下和皇上是夫妇,有甚么,让一让,就过去了。何必意气用事,使亲者痛、仇者快呢?”   朱晏亭冷不丁顶了一句:“唯有他祖父是皇帝,我的外祖父就不是皇帝了?就因为我是阿姊,长了他两个月,我甚么都让着他?”   鸾刀愣了片刻,细思她这话,想来是孕中焦躁。   她啼笑皆非:“好不容易当上了殿下,才没几日,这是又长回小殿下了?”   朱晏亭说罢也怔了,面上也漫过红潮来,缓了片刻,回复如常,方慢慢道出真因:“你还没看出来么,他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堂堂皇后,连个郑思危也不如。”   当夜齐凌在城外不由分说调动南军,如若当时城内本就不安定的北军就势兵变,或是羽林郎惧怕就势倒戈,万一有几个不安分的想“擒拿皇后立功”,局势当真不知如何收场。   “若一直不得他信任,往后做事也颇多掣肘,我再看一看……真不能转圜,也要为自己谋后路才是,不要艰辛一场,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鸾刀这才明白个中道理,但她不在其位,哪里知道局势之险,不欲皇后一味想偏了道,反倒不知真景,因道:“殿下这是气话,上下嘴唇还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夫妇俩,今日皇上不是来赔罪了吗?殿下做个好阿姊,恕他一遭呢?”   “赔罪?他站在门口大半日,憋出了什么话?学他的父皇先下密旨,倒是学得很像。”   鸾刀又道:“可若不是皇上太过担忧殿下,闻个风声就疾驰赶回,那日也不会错过了接应的人马……哪里又有今日之祸呢。”   朱晏亭一直忽略此节,如淋醍醐,心下震动,低垂面颊,陷入沉思。   ……   到晚间,曹舒将装在盒子里,加了玉玺的密旨送来。   又奉了长长一张赏赐的单子,珍玩药材,绸缎金饼,不可计数。   道:“这几日战事吃紧,皇上就歇在宣室,命殿下好好养病,无须再向长信宫走动。”   朱晏亭命鸾刀与几个金饼赐他。曹舒直道不敢,推拒不过收了,又道:“奴婢僭越说一句,殿下过几日还是去劝劝的好,奴婢看着,皇上心里有话想说的,就是说不出口,有甚事,热热乎乎说了倒好,都冷着,奴婢担忧日久生变。”   又进两步,数着手指头,小声道:“椒风殿的吴夫人,天天往宣室殿递东西,今日是糕、明日是汤、又是亲手做的衣带,依稀又是一个南夫人。皇上虽都没用,但时间久了,难免有水滴石穿之日,可要提防。”   朱晏亭早听人禀告她吴若阿和南夫人走得近的事,早知道吴若阿有背过她做的小动作,故也不惊讶。   听她近日殷勤,也没表异样,只笑笑:“她聪明得很,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皇上正是倚仗诸王的时候。”   曹舒去了后,天不多久又下了雪,至中夜堆得阶上盖层绒毯一般,可藏进一枚鸡蛋。   因窗外之冷,椒房殿内的椒香似更浓烈似的,在火龙的烧熏下,越发芬芳扑鼻。   殿外的雪花密集的扑在窗上,殿内雪白氍毹也像一层雪。   朱晏亭服过汤药之后睡下,难得一觉好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9 22:23:32~2020-09-21 21: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61011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人不见徒奈何 20瓶;奶味咕、回家放羊 10瓶;啊落落、小宝贝 5瓶;小葱炖大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定疆(十)   元初三年的燕王叛乱, 起势浩大。   因燕国地处北方极寒之地、战马膘肥体壮、儿郎勇猛尚武,铸就了一支铜浇铁铸的精兵, 这支兵马面对生活在马背上的北戎也毫不逊色。   疾冰驰下, 若闪电剖开关隘,曾令朝廷一日之内失三关,惊动长安。   十一月, 天气寒冷之后,地面冰冻。   蒋旭、李延照带领的部队终于到了。   蒋旭已是六十五岁的老将,征战多年, 性格沉稳, 擅工事城防。   齐凌派他出征, 由他担任主帅,就是对这一场战事再明显不过的定调——   守,然后拖。   皇帝看出了老燕王的焦急,叛军骑兵锋芒毕露,所向披靡,一味向前,像一支拉满弓放出的利箭, 恨不能朝发雒城暮至长安。   于是垂垂老矣的燕王攻势凶猛,而弱冠之年的天子沉稳回避。   在这样的授意下, 蒋旭到散关并没有如被打得溃不成军的守关将士希望的那样带他们打回去。   而是大手一挥, 将关一闭。   筑城防、破河堤、引水灌城,城外结起一厚又一厚冻土,马蹄在冻土上行走极其容易打滑,大大削减了骑兵的攻击力。   燕军数次冲关不得破, 被胶着在散关已经二十三天。   正属草叶凋敝时节, 只得远运草料, 凿冰饮马,每日军费所费巨大。   ……   穿过一重一重崎岖关隘,越往北走,风雪越是肆虐。   燕国现在的都城在雒城,快马加鞭的三骑兵士到雒城外只剩下一个,其中一个冻死路边,一个踩滑坠入冰河,尸骨无存。   剩下的这一个也面如菜色,瘫着被人扶下马。清点马匹的官兵问他:“还有两匹马呢?”   “一匹掉河里被冲走了,一匹冻的走不动路,宰了。”   官兵提醒他:“宰马吃肉是死罪,你要记得向王上求情。”   他站不稳,被灌了半斤烈酒,两个人架着扶去雒城王宫。   老燕王正等着见他。   老燕王发须都已白了,裹着一千只银狐腋下皮毛做的氅,坐缀满宝石和大秦珠的座上,王殿里挂着西域大食的织毯,左向设案的地方,放着一只弯月铁弓,右向当设鼎的地方,放着一只约莫半人高的熊头,咧一嘴白牙。   老燕王缩在皮毛里打盹,女侍轻轻叫了他几次,他才睁开眼睛,睁眼的同时就将手伸入侍女单薄衣内,揉捏其中软处。   直到那侍女咯咯笑着说:“王上,去豫章国的人回来了。”   老燕王闻言将她一把掷开,那侍女站不稳,闷闷一声坠到座边,不敢呼叫,跪着膝行退去。   燕王从座上探出半个身子,问额头几乎低到地上的使节:“良弼怎么说?”   使节道:“豫章王说……咱们的军马不能去燕山草场就食……先前答应给的五万石粮草,恐怕也到不了了。”   燕王勃然大怒:“竖子怎敢毁诺?他与孤王相约共反,临了又作缩头忘八?!他以为现在苟且,那黄口小儿的皇帝就会留他一条性命,有他作富家翁?真是驽马恋栈豆!愚蠢!荒唐!”   使节唯有在地上发抖的份,怎敢答话,听他逼问豫章王毁诺的原因,小声道:“豫章王说,王上没有按照与他的约定明年春天再起事,王后和世子都还在长安…………”   “唯有齐良弼有妻儿?孤王就没有妻儿?!”燕王咆哮道:“我孙儿阿茂的头颅还悬在长安城外,睁着眼睛看着他呢,为这等琐事误了大事,蠢猪!蠢狗!竖子!竟敢戏耍孤!”   老燕王如一只暴怒的老虎,眼珠凸出,白须疾颤,来回在座前走动几步,指着使节说:“你,再跑一趟。与他陈明利弊,只要孤王战败,就是黄口小儿秋后算账之日,到时候他全家也要死,不如牺牲个王后,到时候权柄在握,纳多少姬妾不可?生多少孩儿不可?……”他忽又止步:“这蠢人为尺寸之利所惑,不是成大事者,将为人宰割,终丧于一刀斧手!”   眼一闭,萧萧竖立,喟然长叹:“若我阿腃还在,若我阿腃还在……我何至于孤掌难鸣。”   使节唯唯诺诺,小声道:“可豫章王说了,如果再见咱们的使者……不问缘由,定斩不饶。”   老燕王倒吸了一口凉气,怒的浑身战栗,说不出话来。他猛地朝身侧架上拔出一剑。   那使节犹道:“臣在路上宰杀了一匹即将冻死的战马……求王上看在臣朝夕奔走,险些冻死的份上,宽恕……”   他话还没有说完,老燕王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喉咙,血液喷溅而出,血滴染红了摆在一侧的熊头,它张着被染斑驳的尖齿,眼睛投入血滴,血丝爆眼,目眦欲裂。如将吞噬所见的一切。   “燕地无跪死之儿郎,与我戎装,持我戈矛,放出良马千匹!”   “孤便剩下一人,也要与那黄口竖子决一死战。”   ……   齐凌这几日堪称焦头烂额。   在散关用兵,钱和粮草花的如流水一样,虽经先帝一朝,仓廪丰实,贯朽粟腐,这点钱还耗得起,但这些钱原本可以用在别处。   大把大把的钱和粮食都被花用来与一老朽内斗,属实肉疼。   大司农在每隔三日的朝议之后总要单独来报军费用度。   “陛下对臣的治粟内吏脸色还是好一些。”大司农道:“钱又不是花给他拿家里去求田问舍的,陛下吓坏了他,臣这上峰也不好当。”   “前日十万石,昨日十万石,明日什么,三十万石?”齐凌问。   “冬日用兵本就比春秋用兵耗费多,蒋老将军又不懂节省,是三个钱当一个钱花的,筹措三十万石粮草,他只怕还嫌不够哩。”大司农一本正经的掰着手指头给他算,司隶地区的粮草动不得,要从哪几个地区调,一调粮草又涉及到运粮的费用。一笔一笔算下来,数量惊人。   齐凌转脸对人说:“去,下旨让蒋老将军还是省着点花。”   那人没走到一半,他又喊住了。   “停住,罢了,随他花。”   这一来,语气就有颓丧的意思,大司农瞅准机会,便即去了。   大司农走后,一般就没人敢来了。   因为皇帝听了花出去的军费,心情一定很差,任谁来都是一顿臭骂。   故而这日京兆尹听说皇上诏他进宫,且刚才才见过了大司农,便如五雷轰顶,万般不愿。   他硬着头皮站在宣室殿时,齐凌正在喝一碗汤,氛围还算随意。   京兆尹也逐渐放下心来。   “爱卿近日和你夫人还算情谐?”   京兆尹惧内之名远传长安,无人不晓。然他尚抱有一丝侥幸,认为不可能上达天听,遂道:“情谐意好,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齐凌重复了一遍,搁下了勺子:“是爱卿夫人抛掷了桌案,砸在了爱卿的额上?”   京兆尹当即咳嗽震天,惊得宫人捧盂奉帕,一阵躁动不休。   待他平静些许,皇帝以手撑案,淡淡看着他。   京兆尹只得苦着脸道:“劳陛下忧心,臣这是家事。那衰女子……那衰女子虽然嚣张跋扈,但也止颐指气使臣一人,未曾做过逾矩的事,未曾蛮横欺辱他人,还望陛下勿要怪罪,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说着竟要行礼叩拜。   齐凌忙令人扶了他。   “爱卿言重了,朕此意并非怪罪。”他低头搅着那汤:“朕唤爱卿来只有一事,朕有个弟弟,娶了一妇,那妇人有些脾气,只有很小的脾气,比起你那妇人还是要温存一些、温存许多……自然是朕的弟弟做的事有些不妥在先,误会了她的好意。他心里很后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同那妇人开口。故……故求朕请教爱卿,他当如何是好?”   “是哪个殿下?恒王殿下?”   “不是。”   “那是景王殿下?”   “也不是。”   “就剩下梁王殿下了,可殿下才十二岁,并未成婚。”   齐凌冷冷道:“你只说,不要问。”   京兆尹遂又问:“那妇人打他了?”   “……没有。”   “骂他了?”   “也没有。”   京兆尹一拍大腿道:“嗨,这最不好办,这是怒极了。负荆请罪吧,让殿下花园里找点小石子一铺一跪,早一日去早一日好。”   齐凌沉默良久,搅汤的动作越来越慢,一张面庞阴沉得欲滴下水来。   京兆尹当即恍然,忙道:“不可,不妥!殿下王孙贵胄,金玉之尊,岂能如此。”   皇帝没有说话。   京兆尹陪笑道:“臣知道有一法,是定然灵验的。”   皇帝抬起头来,目中透露出几分兴味。   京兆尹趋近身体,小声的,小心翼翼说了几句话。   齐凌听罢了,搁下汤勺,若有所思。   京兆尹见他喝茶那盏玉盖莲花,镶嵌着女人用的青红珠,隐隐还透着一股凉丝丝的甜香。便问:“陛下这汤是谁奉的?”   “吴夫人。”齐凌道。   京兆尹似懂非懂,一脸高深莫测。   “近日用兵,正是大废钱粮的时候。都做好了,朕不忍弃。”   京兆尹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千万莫让陛下那位惹怒了妇人的弟弟效仿陛下。”   “……”   *   作者有话要说:   *地名勿考,架空的多。雒城实际是在巴蜀,架空到了西北。   *“驽马恋栈豆”是司马懿和蒋济说曹爽的话,借用一下。   感谢在2020-09-21 21:07:48~2020-09-25 21: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木子妹妹vivi、小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祝 100瓶;小宝贝 20瓶;Yilia、啊落落、人间已荼靡 10瓶;旧雨不来半城花 5瓶;kiwi 3瓶;木星上的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定疆(十一)   当前未央宫的形势, 各宫人眼里明镜一般。   皇后几乎算得上是独宠,又手握重权。   曹舒何等精明人, 即便收了吴夫人不少好处, 与她大开往宣室殿送东西的方便之门。   还是将她种种小动作,事无巨靡,又都报往椒房殿。   如此一来, 皇后又赏赐他一遭,两面都有好处,又两面都称得上尽心。   奇异的是, 吴夫人如何殷勤的这些消息皇后听多了竟恼怒起来, 呵斥了近日新送讯来的那人:“不要什么粥饭汤食的事都拿来烦孤。”   曹舒琢磨了半日, 始终不觉得以皇后平素的隐忍说得出这句话来。   皇帝的粥饭汤食,可不就是她的份内之事。   如今怎么又变成烦她了?   怎么咂摸都又奇兼怪,直觉帝后关系已经发生了及其微妙的变化,曹舒遂令手下人这些时日抖擞精神办差,不得行差踏错。   ……   朱晏亭近日有些不快。   她知道她的声名在朝中近很狼藉,御史台参她无法无道,恣意妄为。   是她落了把柄在先, 皇帝虽有心回护,也不能明里驳斥, 只得不痛不痒的暂时扣住了皇后的金印, 兼另外弄些旁的事出来转移他们的注意。   譬如这几日皇帝的六弟恒王殿下齐渐颇不治行俭,贪杯嗜酒,放纵姬妾,前几日还袒身过市巷, 斯文扫地。   又有一样传闻, 说是恒王殿下之所以状若疯癫, 其实是因为与新婚妻子不合,家宅不睦,将放妻再娶。   而他的夫人是开国元勋文昌侯孙骅的曾孙女,侯门贵女,温柔端淑,嘉名天下闻。   这还了得?   比起嫌少露面的皇后,日日在眼皮子底下转悠的恒王显然更能容易引起注意。   时日渐移,参齐渐的奏本堆得如山高。   然而郑太后显然对皇帝的高起轻放、祸水东引大为不满,这日竟然在皇帝按例去晨参时以母子之情督促他严厉处置。   道:“皇帝不在京,朱氏敢擅自调兵封城,软禁哀家。如此张扬跋扈,嚣张妄为,皇帝如若宠纵不咎,必纵出犯上谋逆之事!皇帝难道忘了张氏之祸了吗?”   齐凌道:“阿亭怀胎辛苦,几度险些不保。儿一直让太医瞒着她,她忽然身体有恙,惊疑不定,调兵自护也属常理,护的不止她自己,也是儿的血脉。儿听说母后从前怀胎时,惩治宫人,移椒房殿八十二人,先帝也允了。为何要对皇后这样苛刻呢?”   郑太后道:“皇帝莫非忘了,她可是端懿皇太后的外孙女!她的母亲是当年大名鼎鼎的章华长公主,你父皇多头疼,忧心得壮年早崩,你都忘了吗?”   皇帝没有说话。   郑太后趁势又劝道:“这一遭你还看不出来?此女杀伐果断,绝非池中物,两千羽林郎为她如臂指使,封长信宫扼哀家之口,封长安十二门扼天下之口,整整一日未出乱子,这是寻常人办得到的?今日她向着你,你觉得她处处都好。她日她背离了你,又会如何?皇帝莫不是以为帝王之家,尚有夫妇之情?!皇帝且看,他日她有了太子,还答不答理你!”   皇帝默默的把玩着手中的盖盏,面容为长信宫无处不在的厚重阴影笼罩了一半,分割他如玉之面,薄唇微启,唇畔含一丝讥诮之笑。   “儿子不明白。”   他一字一字,缓缓问道:“母后是说,天家没有夫妇、母子之情么?”   短短一句话,令郑太后心惊动魄,愣在当场,嘴唇微微颤抖。   点到即止,皇帝不复再言。   他放下在手中拿得温凉的盖盏,起身行礼。   郑太后见他玉冠长身,轩轩韶举,竟已是挺拔的成年男子,眼眶忽然红了。   皇帝走后,宫人来扶她,她猛地抓住那人之手,五指深深嵌入宫娥袖,泣声喃喃自问:“他怀疑我,他竟然连亲生他的母亲都怀疑。”   郑太后忽想,先帝早去了几年,没有剪除干净皇帝身边的奸人。又想,先帝晚去了几年,让齐凌提前加冠亲政,才让他如此任性妄为,亲小人远贤臣。   他为何要刚刚好,在永安十二年就撒手去了。而自己为何又要眼睁睁,多活这许多年。   正神思冥冥、哀伤不能自已之际,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的道:“太后认为呢?太后那日袖手旁观,无论如何也不肯下旨封城,陛下会一点都不怀疑太后么?”   郑太后抬头,就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人。   朱晏亭不知何时伫立在殿中。   她腹中有儿,未施脂粉,显得面容有些苍白,那双眼尾上扬的凤目,愈显的清凛凛摄人。   郑太后几乎是看见她的一瞬,就收敛干净了面上的脆弱之色,放开宫人的搀扶,脊背挺立。冷冷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哀家和皇帝说话,你也敢偷听。”   朱晏亭道:“太后误会妾身了,妾在外面侯着给太后行晨参之礼,只听见了一句。”   郑太后冷笑道:“你不必来,也不必再来,你犯下大错,皇帝有包庇之心,哀家却不认你这个皇后。”   “看来太后是准备抓着这一点,定要置妾身于死地了。”   “你不在意你自己,莫非也不在意你腹中孩儿?有个身受非议的母亲,将是多大的污点?你如果实相点,就该上表自请废后,移居昭台殿。你若生出一子,好歹也是皇帝的长子,他日或许可以干干净净的登位也未可知。”   朱晏亭几乎笑出声来。   “太后殿下,你当妾身是六岁阿囡么?还这么……戏弄妾。”   她抬起一只手,示意所有宫人出去。   郑太后不明所以,只当她困兽之斗,由她屏退宫人。   待门扉缓缓合拢,朱晏亭道:“太后不想知道,妾是怎么知道豫章王后在高子兰的队里的么?”   郑太后眼皮动了动,沉默不语。   “太后该不会以为,郑家的事真的办得滴水不漏,一点证据都没留下吧?只让一个连襟的亲家顶罪赔命,这事就算了了?”   郑太后绷紧嘴唇,双目冷睨如鹰:“这是廷尉寺的事,廷尉查了谁有罪、谁就有罪,谁清白、谁就清白。你不要狗急跳墙,妄图攀咬。更不要试图套哀家的话,如果不是皇帝宠着你,你以为就凭你这点伎俩,真的能胡作妄为?”   朱晏亭移步靠近,停在与郑太后几步之隔,确定这声音只有殿中的二人能听见,方道:“太后有没有听说,冬至那日,武安侯府上逃了一个奴仆?”   “什么奴仆?”   “那不是奴仆,是徐氏。”   郑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手紧紧抓住案台边缘,护甲下指节发青发白。   朱晏亭继续说道——   “太后那个不争气的侄子,奉旨娶了徐氏以后心怀不满,寻了个舞伎替身作他夫人,把徐氏碾打在下人房里。”   “徐氏正是在下人房,与从后门进、后门出的王后打过照面。”   “她刚刚好看见,豫章王后密谋逃走前人不在王馆,却在武安侯府。”   “接下来的话,就不用妾身来说了吧?”   一阵死寂。   过了很久,久到朱晏亭几乎以为郑太后不打算再说一句话了,方听见她沙哑嗓音,低低的说。   “人还活着?”   “活着。”   郑太后伸手托住了额角,肩膀塌颓,以指弄着斑白鬓发,愣神良久,忽回过神来,猛然抬起头:“朱令月是你的妹妹,她就算到了廷尉寺,证词也不足采信。”   朱晏亭道:“太后贵人多忘事,她现在叫徐令月,与妾异父异母,远不及郑无伤亲。”   郑太后眼里最后一丝明亮也熄灭了,她面上之褶凝固,双目幽然似深渊沟壑。   “这一切……是你们姐妹做的局?”   朱晏亭道:“太后应该最清楚她有多憎恨妾身,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郑太后默然不语。   朱晏亭轻轻道:“用的着的时候,万金买妇,用不着的时候,弃如敝履。弃如敝履就算了,还留她一条生路。就算是蝼蚁,也是会想法子活下来的。”   良久以后,郑太后一声轻轻的叹息:“说吧,你要如何?”   “要太后认下那日授意妾身调兵封城,我要这件事名正言顺。请太后下旨意返还我的金印,并嘉奖抚慰妾身。请太后拿走所有安插在椒房殿的眼线,真正退居长信宫,不可再插手未央宫一切内务。”   说罢,也不待郑太后回答,便敛祍一拜   “妾谢太后恩。”   她知道郑太后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5 21:58:20~2020-09-29 23:0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子妹妹vivi、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岁寒三友 39瓶;午睡头疼 20瓶;小燕子、猪猪、呼啦啦、回家放羊 10瓶;siqisiqi 5瓶;啊落落 3瓶;木星上的雨、kiw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定疆(十二)   皇后和太后最近的一次谈话是冬至之后的第九天, 冬至那日的“宫变”争议牵扯到诸多方面,一度沸沸扬扬到御史台连篇累牍的奏报, 终于以长信宫一道迟来了太久的旨意, 尘埃落定。   皇帝不在,太后是长安之主,她下诏封城,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顺理成章,无可指摘。   虽然她前后极大反差的行为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太后就是太后, 这么一点矛盾尚不足为人议论。   随之同时, 皇后冤屈得洗, 她在这件事情中始终不争不辩、安之若素,留下了恭孝隐忍的形象。   意外的是,经此一事来了许多从前“章华长公主”的故人。   他们在之前从未和朱晏亭接触过,这件事以后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其中除了大部分的内监宫人外,还有少府中丞、扶风左都尉、渤海郡守等官员。   皇后对待他们的态度是敬而远之。   但这也改变不了,在安稳度过弹劾并受太后下诏恢复名誉以后,怀着龙裔的皇后已羽翼初成。   最大的诱惑是——她可能诞下太子, 但她父亲兄弟都没有被提拔到实权官位,唯一一个李弈联系也不算紧密。   倘若她的位置真的坐稳了……   那么这样一个几乎一入未央宫就获得君王独宠的皇后, 她背后的位置竟然空置。   这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   太后那一日下诏之后就病了, 紧闭长信宫门,卧病榻不出。   依照她和朱晏亭的约定,撤出了一批宫人。   怀着身孕的皇后以丝毫不逊于皇帝前朝血洗的霹雳手段,迅速完成了椒房殿层层清洗。   然而这些时日笼罩在椒房殿的阴云却没有完全散去, 因为——皇帝尚未正式送还金印。   帝后的关系如天漠漠将雪时翻滚的铅云, 成为最大的变数。   战事吃紧无暇抽身来解决是一回事, 另一重原因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那颗小小的凤印就摆在案头,廷尉张绍是御前议事的常客,多嘴问了句:“明正典刑,过者罚,功者赏。陛下何故迟疑不决呀?”   齐凌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   当日问计京兆尹,正预备当夜去椒房殿,从郑太后处出,与朱晏亭打了个照面。   他心情不畅,大步迈出,正见皇后立在门外,正瞧着他。   眼神已较之前比恭敬疏离大不相同,若怨若怪,似怒似嗔。   一眼便叫他定在那里。   二人没有说多余的话,也没有相对多久。   只是朱晏亭依礼向他行礼,他免了礼,就各自去了。   那日他一日心绪不宁,那一眼像钩子一直勾在心间。   然而至午间横生枝节,元夕将至,皇后的好友章华王家王辒素进宫来,皇后为她举宴。   齐凌意欲临宴,后顾及王辒素身份未能去。   ——王辒素是左扶风顾眄之妇,顾眄此次也在随蒋旭西征的队列里为车骑都尉。   大军出征在外,皇帝单单宴见其中一位将军的家属显得过于重视顾眄,属实不妥,当夜只得作罢。   等到第二日,久未见故人心情太过好的皇后却带着王辒素直接往上林苑去行宴了。   皇帝生生憋着了一口气。   招来太医令一场长谈“你等就没有叮嘱皇后不能擅动?”   太医令格外委屈:“臣怎敢命殿下不得擅动?殿下身体已经好转,出去散散心于凤体也有益。”   齐凌这些时日已迁怒太医令,若非他们日日禀“此胎不稳”,他不至于星夜驰回,错过接应,阴差阳错,落得今日局面。   真需要他们让皇后小心翼翼的时候,他们又大胆起来了。   太医令对此一无所知,只道:“臣等悉心调理,殿下温养无碍,只不得骑射、多劳、进寒凉发散物,可略走动活络、行房也无碍。”   下一刻,脉案已被掷到了他足下。   “滚。”   ……   战时情急,速报不断,皇帝不再离开未央宫,那颗金印就这样存在宣室殿,和六颗玉玺摆在一起,一放再放。   至冬雪消融时,点点滴滴落瓦当。   宣室殿昼夜明灯,诸博士早晚陪议,终于在元初四年一月,迎来了散关大捷,蒋旭率兵突出,歼灭五千叛军,斩燕国镇国将军夏敖,叛军锐气大挫,退军百里,守陇阳城。   大捷过天狩门,入长安,一路传至未央宫。   皇帝下旨阵前封侯,封蒋旭为靖侯,封四千五百户,随征者多有封赏,士气大振。   翌日,皇帝准备亲自去上林苑把流连建章宫的皇后接回来。   恒王齐渐听闻齐凌久违的要去上林苑,便请求同往。   途中,恒王道:“为了给皇嫂挡事,臣这些时日要被烦死,得罪了拙荆,家也回不了。皇兄不收留臣,臣往哪里去。”   皇帝笑道:“这何难,你只去陪个罪便是。”   恒王皱着脸道:“她若不愿再为我当家,我又能如何?”   皇帝道:“周公求贤,一饭三吐哺,齐公三访贤士,挫而不挠。你就当你妇是个贤才,殷勤些,端正些,恭谨些,正礼问她:’卿可愿再为我持家‘。必无不允。”   恒王失笑道:“皇兄说笑,妇人是妇人,门客是门客,这岂可相提并论。”   皇帝亦笑,他与齐渐说着话,却心不在焉,仿佛说给自己听,遥见建章宫阙门,竟有些近乡情怯。   他对朱晏亭迟迟按兵不发毫无动作,一方面是情势一直不便,一方面其实也很清楚,京兆尹那一套做小幅低的建议或许可以降伏许多妇人,但一定降伏不了朱晏亭。   他需毫不回避的直面问题,虚假只会换来她的虚与委蛇,一如从前。   但那问题像是一根刺,融入了骨血,平时默不作声,会忽然扎人一下。   譬如皇后最在意的,调南军还是调缇骑的问题。   譬如太后所说的,她若有了太子便不再需要皇帝的问题。   他们之间的维系如此牢固,乾坤天地,三牲太牢,长乐未央。   同时也很脆弱,仿佛只要一次犹豫、一个选择、一个眼神,就能轻易而举的摧毁。   齐凌到了建章宫,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朱晏亭,而是让曹舒去取了他很久没有碰过的弓箭,领着齐渐去围猎。   火红的天马养了一冬,夜夜精粮养的膘肥体壮,见他来了长嘶抬蹄,窜如游龙。   冬日并非围猎的好时候,但是耐不住皇帝坚持一定要去。   齐渐和郎官们整装待发,呼鹰噈犬。   齐凌执五石长弓,满箭壶,蹬上天马。   是时草木披霜,猎犬苍黄,密林幽暗,灰云重重。   被提前放出来的珍奇异兽活飞或跑,或跃或栖,惊动山野。   不远处兰台殿内,正远眺昆明池的皇后和她的客人车骑都尉夫人王辒素正作射覆游戏。   王辒素是宫中婕妤王幼薇的族姐,和朱晏亭早在幼时便是好友,后来王辒素嫁给顾家作妇离开章华,二人近三年没有见过。   此番得以再见,自是长诉离情,连日不能绝,朱晏亭破例将她留了又留,不惜带到上林苑,也要多和她在一起一些时日。   王辒素被山林中的动静惊了一下,转过头去,远眺见了猎猎飞舞的旗帜和那匹英武逼人的天马,道:“陛下怎么来了?我可要回避?”   朱晏亭朝那边看了一眼,垂下头,低下眼睫:“不用,皇上不一定会上来。”   “你不用去拜见?”   “我有身孕,免了这些礼节。”   王辒素奇道:“这些时日了,你不想你的郎君?顾郎去散关两个月了,我日日都梦见他。”   朱晏亭还是垂着脸,专心致志的看着覆物的瓯,仿佛能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王辒素道:“母亲不思郎,孩儿也会想爹的,你也为你孩儿想想罢。”   朱晏亭眼角似被牵动一般,轻轻的往昆明池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掠见龙旗一角,便转回了目光。   “说此何益,不如你再猜一局来。”   ……   皇帝狩猎的时候,遇见了一头十分罕见的鹿,皮色泛白,角有七、八寸高,挂着绿藤苔藓,碧意森森。   郎官说这是楚地来的鹿,曾吸巫山之云,吞幽壑雨雾,又称为“麎”。   齐凌被这头鹿吸引,策马追猎。   这来自楚地山间的野灵惊醒,跃起草莽间,遁入暗林,蹄踩溪涧,角挂逶迤青藤。   它精明非常,或奔或停。   倏忽木畔,倏忽灌中。   它会忽然停下来等待马蹄奔进,再猛的窜进深碧得像一潭水的重重草丛中,似乎在引诱他,也似乎昭示着危险。   只要有狩猎经验的人,都知道跟着这样一只美丽危险的兽类行走绝非明智之举,前方必定幽暗狭隘,危机四伏。   齐凌却兴致愈发高昂,穷追不舍,天马纵蹄直前,郎官渐追不上他,疾唤“陛下”。   他为那鹿素帛一样的皮和神秘的碧色眼眸吸引,目不转睛,执着的跟着它,一直走到密林深处,就在一个幽暗的转道处,齐凌已成竹在胸,闪电般拉弓射箭,一箭破空。   射出了空,“夺”的钉在树干上。   四野唯风寂寂,萧萧吹山林,哪里见鹿?   他忽垂臂松弓,仰观苍莽,良久,空手策马而归,挂缰下马,也不换装,便戎服直上兰台殿,对那错愕惊奇的顾家夫人王辒素说了句:“退下。”   便也不管她对面的皇后是什么表情,以臂举起,抱入了殿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9 23:05:42~2020-10-02 00:1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子妹妹viv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um 25瓶;祖先保佑退休金 10瓶;yilia 8瓶;月半、木星上的雨、唯伟 5瓶;kiwi 3瓶;maruko 2瓶;fcc家的c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长乐(一)   皇帝的到来中断了射覆游戏, 王辒素以额触地,行长跪之礼, 退去后忧心的四处张望。   此时此刻, 宫人皆逢此变,处处错愕,她熟悉的鸾刀又留在椒房殿, 没有人来安慰和安顿她。   而殿里随侍的黄门宫娥等,也很快被碾了出来。   王辒素沿阶下高台,为那生龙活虎放在阶前的天马唬了一跳, 恒王齐渐挽了缰擒了马, 见她模样狼狈, 笑嘻嘻的问他:“你便是我皇嫂的好友,车骑都尉顾眄的夫人王夫人?”   王辒素最憎这样的浮浪儿,碍于他是王孙贵胄,不得发作,只得道:“陛下盛怒,皇后殿下怀有身孕,恒王殿下怎可不阻挠劝谏, 反倒在这里取乐?”   齐渐哈哈大笑道:“王夫人放心,皇兄来之前明明与我等说好了, 是要正襟敛衽, 礼贤下士,像周公思贤才一样把皇嫂请回去的。”   王辒素见过皇帝气势汹汹的模样,闻言大疑。   “真的,皇兄词儿都想好了, 要问皇嫂要不要再为他持家。”齐渐得意洋洋着他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道:“也差不多了, 这么些时日。未央宫哪能没有主母。”   王辒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齐渐唤了两个随从过来, 又叫了曹舒请了皇后的两个宫娥,先备车将王辒素送回了未央宫。   皇帝的天马出了马厩便不肯回去,喷着鼻踢着蹄在原地打转儿,与天马相类,这一冬郎官们也憋坏了劲,好容易有围猎,皆憋着劲要在皇帝面前显露一番,此时却都落了空。   众人在兰台殿下等候了一晌。   见皇帝还没有下来的意思,曹舒也下来了,内殿谁也没伺候,打听不出消息。   终是恒王出面,当机立断的领期门郎等往御苑去,道:“随孤去猎几头好鹿,献与皇上。”   就在齐渐上马要走时,曹舒拉住了他的马缰,悄声问了一句。   “殿下去查一查从哪里放的云梦之塵,奴婢望着皇上中意得很,只没有猎到,抓来赏玩也好。”   齐渐答应着去了。   ……   兰台殿。   朱晏亭此刻异常恼怒。   她想过许多与皇帝再见会是什么情形,唯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游宴当中不告而至,当着她的面斥退了她的宾客,还当着宫人的面直接强迫的将她抱入内廷。   这一揽子匪类行径将她预先想好的应对冲击得溃不成军。   门扉合拢,宫人皆退。   她羞怒交加满面涨红,手撑他臂意图挣脱出来,然而皇帝手臂硬如磐石,纹丝不动。   她冷声道:“陛下这是天子作为吗?”   齐凌没有答话,一直抱着她走过深邃甬道,直入兰台殿内,双目四下一扫,竟将她放在了一处高高的案台上。   朱晏亭怒而欲挣,被他牢牢摁坐在案,见皇帝与她平视,目中黝黑,暗沉沉攫锁她面,令他呼吸一滞。   朱晏亭一再受制,越发震怒,声音亦提高两个调:“陛下此举欲何为?不告而至逐我客,不问缘由辱我身,陛下要欺妾至此?”   齐凌无可争辩,索性捂住了她的嘴。   另只手撑在桌案边,身依旧挡着,将她罩在内。   手掌外,她凤眼横波怒目。   他望着,眼神却格外柔和。   殿中一阵寂静,而后他开口了:“阿姊……”   唤出第一声后,又是久久的沉默。   直至她忍不住再一挣,他复来压制,缓缓开口。   “朕……朕真的知错了,悔得不行了。”   字字清晰入耳。   他面背光,表情不清,只见神情似赧然,眼睫也微颤。   朱晏亭登时浑身一僵,目中掠过震动之色。   她的呼吸触在皇帝执鞭掣马得微微汗湿的手掌中,觉他掌烫着脸颊,有缓慢的热意顺着颊腮边攀升。   这句话说完后,两人重为沉默笼罩,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安静了良久。   齐凌道:“阿姊还在负朕的气,还是不肯说话吗?”   朱晏亭垂下眼看着捂着她嘴的手掌。   这让她如何说话?   齐凌方意识过来,忙将手挪开。   他的手重得毫无章法,一挪,朱晏亭唇上搽的胭脂就横斜开来,他伸手回来擦,她却别开脸去。瞬间稍稍触及的颊肤,微微发着烫。   朱晏亭别过头平复了片刻。   无意再提往事,知道那夜的事各有不得已,况得了这速来骄傲的君王低头道歉,心里气已平了大半,只道:“妾身也莽撞了,陛下应该收走印绶,令妾反省。”   齐凌挪开手后便肉眼可见的不自在,双手没处摆,顺她台阶而下:“印绶朕给你带过来了。”   朱晏亭便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句话:“陛下还肯信任妾,再交给妾?”   他不假思索:“自然,非卿莫属。”   朱晏亭终于展颜笑了,心下块垒尽消,似乎戏言,又似乎郑重道——   “陛下一定要记住今日的话,陛下他日会后悔的。”   此时她云鬓蓬乱,点簪垂斜,簪头碧眼金闹蛾触须微微颤动,唇角胭脂晕开,唯一双凤目熠熠发亮,如倒映千盏灯。   齐凌霎时间仿佛又看到那头云梦之麎,皮毛带雪色,披薜荔女萝,站在树下道路转角处,睁幽碧之目看着他。   任何经验丰富猎手都知道。   信任它是如寻死一般危险的事。   齐凌却称得上轻蔑的笑了,展臂再度一把将她截过,穿膝抱在怀中:“不要让朕失望。”   朱晏亭又惊又疑,心中再度点起涟漪,久久不能断绝。   他说的不是,不要让他后悔。   而是,不要让他失望。   ……   兰台殿常供狩猎休憩沐浴所用,因山势之便,后有玉璧凿出的一方兰汤,撕裂兰蕙为泽芳,碾碎珍珠入波光,堆昆山之玉为阶,燃十二树仙人捧芝灯,玉光幽润,灵芝烁烁。   建章宫的诸殿是齐凌登基以后新修的殿宇,去年才落成,处处彰显他喜欢铺排的手笔。   此刻皇帝进入了殿宇深处,他方才骑马狩猎,戎装未脱下,需要沐浴更衣。   宫人都屏退了,只有怀着身孕的皇后在旁。   他自褪狩猎时穿的戎服,露出肌理起伏的肩膀,里衣已被汗水晕湿。   朱晏亭想要退去唤宫女来伺候。   齐凌举步入兰汤,回头对她道:“阿姊过来。”   朱晏亭不愿:“妾有孕在身,不能伺候陛下。”   “朕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阿姊。”   水雾如幄,看不清他表情。   “很要紧。”他催促。   朱晏亭足下缓移,走到汤池边。   问他:“什么事?”   齐凌不答,伸出带着水珠的臂膀探到腰侧解她的衣带,手过处湿痕斑斑。   她有些慌张,忙握他臂。   齐凌道:“太医令说可以,朕问了好几个人。”   朱晏亭满面羞臊,握着他的指嵌入坚硬肌中,深深吸气:“陛下想问什么要紧的话?莫非是恇妾?”   话音未落,兰带已解。   他湿润滚烫的手掌握了上去。   她眼睫剧颤,张口大口呼吸着水雾,嘴唇也被水汽染上薄润,下一刻,便被手指抬起来,双唇覆上。   吻炽烈又温存,含不容置疑之势,她反抗偏头,又被很快拨转回来。   “朕想念阿姊。”   喃喃随深吻,深深缱绻而入,吻得久了,渐生旖旎之感,仿佛未曾经历过割裂博弈,只是情人久分。   她如罩云雾之中,心弦若荡,玉足不知不觉间轻挪步入热汤。   温热的水一点点浸过足背、浸过足踝、漫至膝弯、涌上双腿之间,再滚滚淹过腰腹。   手也攀上了他坚实臂膀。   齐凌低着头,与她鼻尖相抵,其上水珠温凉。   掌久久盘桓在她微微显怀的腰腹之间,对她腹中孩儿道:“来,见见父皇。”   ……   霞光逶迤半边天际,似点燃了一般,又疏然消隐。   月出东山。   这日,随行在建章宫的少府太医令被急匆匆召到兰台殿,他是专负责皇后的几名太医令之一,平常不负责脉案,只来往椒房殿,很久没有见到皇帝。   掌灯时分,齐凌此时已衣冠整齐,肩披薄裘氅,神情温和。   难得的还关切了他两句,赐了一领衣。   太医令受宠若惊,转内殿为皇后诊脉,出来后面色了然,报过无碍,只用安胎之药即可,又叮嘱几句需要格外小心,不得过度之类的话,就下去了。   此际恒王齐渐上来说,他领着郎官等猎了几头鹿,鹿肉温养,要孝敬皇嫂。   皇帝允了,问他可有猎见那只白塵。   齐渐摇头道:“想是瑞兽,见真龙方至,臣等凡人,何以得见?”   齐凌笑骂道:“少与你曹阿公深交,说话越发像他。”   当日便即在兰台殿开了小宴,将鲜鹿宰杀,或炙或煮,或醢或渍,鹿蹄酱烧,鹿脯熏制,热气腾腾摆上来。   当中还设一镬,沸煮肉片,宫人穿插其间,将薄如蝉翼的鹿筋鹿肉煮过,佐以葱酱奉诸主位。   又为恒王倒上烫好的酒。   齐渐有意活络气氛,怎奈他的皇兄滴酒不沾,苦劝不得,曹舒给他递眼色,他才收敛了。   见上首皇后安坐用餐,神情安然。   便问齐凌:“陛下所言,礼贤下士,周公三吐哺之礼果然上策?臣也好回去学着用。”   齐凌晃着爵中桃浆,微笑道:“周公之礼甚好,古圣贤不我欺。”   齐渐没有察觉他省略了“三吐哺”几个字,只觉圣训玄妙,捉摸不透,点着头若有所思。   朱晏亭心中一颤,已面飞赤色,搁箸放盘,睨瞪向他。   恰他正侧脸看来,唇畔带笑,目似含星。   她别转了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2 00:18:30~2020-10-04 17:3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Je suis moi 2个;木子妹妹vivi、祖先保佑退休金、噫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星上的雨、小宝贝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长乐(二)   先帝壮年驾崩, 皇子公主不多,长成人的就更少。   唯有吴王、恒王、景王、梁王, 舞阳公主、同昌公主、华阳公主。   吴王齐鸿成婚后归藩, 与燕王勾结造反,据说人已经到了雒城。   这就显得还知道猎几头鹿给皇嫂补身体的齐渐格外懂事。   这一日齐渐的表现取悦了皇帝,颇加嘉赏。   翌日, 皇帝携皇后从上林苑返回了未央宫。   金印赐回椒房殿,昭彰六宫。   ……   郑太后这一病,足有半月, 期间皇帝多次前来, 她皆拒而不见。   这日终于见了, 道:“恭喜皇帝,大张旗鼓的求回了你的皇后,帮她长足了威风,哀家也拦不住了。今后一家独大,还有你头疼的日子呢。”   齐凌安安静静听她说着,眼帘低垂:“母后垂训,儿子自当铭记。”   郑太后见他不争不辩, 便倦了,不再多说, 只问些餐食衣着之事。叮嘱道:“你小时候不惧冷, 常常穿衣单薄就和骑郎们出去混,殊不知一热一冷,最易生病。哀家听说前几日你才从上林苑回来,如今也是要做父皇的人了, 不许再这样不知轻重。”   齐凌神情微微一变, 默默良久, 问道。   “前几日母后下诏安抚皇后,是否是为儿子当日说的话伤了心?”   郑太后得他这一句,又惊又悸,心头骤翻,望着他面怔怔良久。   她自不能说朱令月的事。   现在方知,朱晏亭选择那一日、听到皇帝对她的猜忌、见他们母子有间隙之后,选择那个时候开口说出了朱令月这个威胁,是大有深意的。   皇帝会把自己突然态度回转归结于那日他自己说的重话。   精明如他,竟也没有察觉这背后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此时想来,她的心思之沉,不免可惧可叹。   郑太后强压下如潮心绪,强笑着对他说:“娘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怜惜皇帝……恐怕皇帝哄不回你妇,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   别无他话。   ……   朱晏亭重掌金印后,玉藻台如常运转,由于太后人的撤走,空出一些位置,三卿缺了一个。   她不愿意在怀胎这个当头补缺,便任其空着。   如此筛了好几道,方确信椒房殿水也泼不进来,才安下心,开始为腹中的孩儿做小童子。   朱晏亭生于章华,遵楚俗,要为孩儿供奉少司命,不便于宫中设祭,便取权宜之法,母亲用蜡亲手雕一个小童子,披上秋兰蘼芜点缀的衣裳,使人供奉到云泽之畔的少司命庙里去。这样孩儿便能受到少司命的庇护。   鸾刀是长安人,客居章华,不通这一套。   还是王韫素和楚地带来的闻萝指点她来做。   午后,天寒。   香炉袅袅,案台上堆着森森冒冷气的葡萄。   王韫素与皇后对坐,见她低头伏案,执器具为小童子雕刻头上的双鬟,眼尖瞥见她耳畔青丝下一点斑驳痕迹,嗤的低低一声笑。   朱晏亭不明所以,抬头看了她一眼,令闻萝给她剥葡萄。   王韫素笑道:“顾郎年长我许多,我不知道夫郎太年轻是甚么样……今朝一观,殿下辛苦。”   朱晏亭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颈边看,鸾刀奉过镜子来,才看清耳下一点胭脂色。   她面上一热,反扣了镜,道:“这里临着沧池,生小虫。”   “是啊,龙首山下不一样,天寒地冻也生虫。”王韫素含笑吃葡萄。   见她神色更窘,知她素来面薄,剥了一粒与她递过去:“你是当阿姊的,莫要纵陛下胡来,切记小皇子小公主最要紧。”   因为那天匆匆一照面,王韫素只见着了皇帝远远一个侧影,听了一声无情的逐客令,对他的印象留在惧怖里。   之后齐凌又忙于叛军之事,又因年前与博士公卿等商议免了这一年的元夜朝拜,但年上朝贡、年节封赏等诸事待定,忙得脚不沾地,与她也没有打过照面,这误会就存下了。   王韫素道:“妾明日要辞殿下了,蒙殿下的恩宠,让妾伴殿下这些时日。这里还如丹鸾台一般,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朱晏亭孕中极喜酸,含着葡萄,甜酸汁水满颊,慢慢咽了,道:“我给你准备了五斤香料,几笥琅琊的丝绸。你回去修书一封,告诉你族兄王安,他调任章华郡守的调令春日就下。”   王韫素来了兴致,问:“原先的吴郡守呢?那个门客两三百,出门六乘车,还听说色胆包天想跟皇上抢妇的……叫什么,吴俪的。”   鸾刀将素绢递过来,朱晏亭取绢擦了擦手指,道:“吴郡守下狱了,判了腐刑。”   先是,朱恪下狱时,为了自保,不但不认朱令月,也将他的老学生吴俪供得干干净净。   吴俪帮助朱恪篡改朱令月的文书,以权谋私之罪板上钉钉,被连日带回了长安受审。   进了廷尉狱后,又牵出了别的罪。   不知怎么审的,最后除官,判了腐刑。   章华郡守的位置暂时空缺出来,王安将会补上去。   “腐刑?”王韫素咂舌:“怎么判了这么个刑,枭首弃市也比这个好啊。”   朱晏亭眼一斜,看了立在附近的内监一眼,朝她摇头。   王韫素不以为意,只放低了声音,道:“这要四十万钱才能赎出来吧?吴家从前也是和我家比肩的大族,这下要败了。”   鸾刀道:“听说皇上下旨,他的罪赎不了,只能挨一刀。”   王韫素惊讶:“连死罪都能赎,这为什么又赎不了?”见鸾刀目有深意,她回过神来,抚掌称叹:“与天争,与地争,莫与天子争。”   朱晏亭面无表情擦干净了手指,执起器具,又开始雕琢蜡童子。   王韫忽又出声打趣道:“让那李郎藏好些,腐刑可不好受。”   她话音才落,只听外间一声:“什么李郎?”是齐凌转了进来。   王韫素面色骤白,朱晏亭手下一滑,挫过蜡童的面,放下童子起身来。   王韫素忙拜了见礼,急得额头冒汗,哪里敢答话。   好在皇帝也不想问,他坐了朱晏亭让出来的位,眼风扫过岸上的蜡童子,两指捡过一粒葡萄,对王韫素道:“那日朕一时情急,王夫人勿存心上。”   王韫素忙道不敢,知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解释,已是给足了她面子。复挂念着方才说错了话,心中惴惴,坐立难安,但齐凌没有让她走,她也不敢动。   齐凌专心剥好了一粒葡萄,递到了朱晏亭口边,道:“阿姊贪酸也不要吃太凉。”   朱晏亭低头看那葡萄果肉,不复平整,还带涩皮。   低头启口噙了,为王韫素解围:“王夫人明日就要出宫了,应当去看看你妹妹。”说着令鸾刀携令符带她去王幼薇居住的蕙草殿。   王韫素得了赦,忙请退了。   她走之后,齐凌拿起案上做了一半的蜡童子把玩。   蜡软又轻,朱晏亭一早上才做了半边脑袋,唯恐他手重碰坏,从他手里拿过。   齐凌松手,推去榻中几案,就势躺到她膝上。   “去年八月十二晚,阿姊说要用翳珀给朕做一条玉带,做到哪里去了?”   朱晏亭怔了怔,思索良久,才想起那日为了哄他开心顺口一提,此时翳珀还放在库房里,寻都要寻好一会儿。   她伸手为皇帝解去发上玉冠,搁在架上。   此时夕色懒懒打在窗间,冬阳透窗生暖,宫人都退开了。   她慢慢道:   “翳珀是鸟瞳,要有春日之阳做来才会光华四溢,妾身数着日子等上巳,上巳日之后就位陛下做。”   齐凌枕她膝间,闻得一阵柔甜香气,抬目双眸从她胸前着覆朱绸的雪肤,看到半隐发影间的玉盏般的下颌。   他眼眸微眯,抬臂挽她修颈,摩挲发颈间的温香。   “童子不急,先做玉带。”   “先后都一样。”   “不,先给朕做。”   朱晏亭愣了愣,失笑道:“这孩童的玩物,也值得陛下一争先后?”   齐凌不语,按下她后脑,吻了上去。   温软唇上还残留着葡萄汁水的滋味,两瓣唇间的软处逼人啃噬,愈咬愈深,渐渐深后,又生出一丝不知浓淡的缱绻来。   甜味淡了,脂粉香气扑鼻,她的发软软拂在面上,飞扬的凤目之下红晕与夕照秾丽相晕。   情动之色,动人心魄。   他起身一揽她后腰,锁在半笼夕照的窗下。   朱晏亭背方及软榻,骇然生惧,看准他一臂尚未覆下的当头躲了开去,这一下簪溜鬓乱,动静大得鸾刀也疾步走过来查看。   她附身在坐塌上捡起簪子,面上红红的,退后几步趿稳鞋。   鸾刀看看她,再看看皇帝,讷讷问。   “殿下怎么了?”   朱晏亭不能争辩,转身走开,还拿走了被皇帝把玩后随便放在侧的蜡童子。   “阿姊——”   走出几步,身后齐凌叫她。   她站住身。   良久,传来他惯有的,平静坚决,不容人质疑的声音。   “记得先做玉带。”   她深悔有此一驻足,再不答理,迅速转入了内殿。   元初四年春三月,大雪封了一整个冬天的北地,还没有等到寒冰融化的季节,燕国已经是强弩之末。   老燕王身披戎装身先士卒,打到了散关底下,三次冲关不得,退至武威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4 17:35:24~2020-10-09 21:2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能不愁不乱、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oxueshi5 10瓶;18840390 9瓶;lullaby 8瓶;不夜候你、Ciling 3瓶;热干面香豆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长乐(三)   这一日王韫素去见了她的族妹王幼薇。   蕙草殿离椒房殿很远, 坐在角里,宫人也不多, 望着有些凄清。   王韫素进了宫殿, 转入起居园囿,向王幼薇下拜:“见过夫人。”   王幼薇服素簪淡,懒懒倚着阑干, 看几个年轻的小宫娥斗六博棋。   那边轰然做笑,她孤自坐着,神色淡淡的。   “姐姐来了, 才从椒房殿来么”   “是。”   “见过陛下了吗?”   “见过。”   王幼薇惨然一笑, 道:“我也就能借你的口听一听陛下二字的味儿。”   王辒素一时无言, 转了话头安慰她道:“夫人得出掖挺,已是光耀门楣,阿兄春天就擢章华郡守,你阿爹今年也要被擢为太乐郎了,来长安做官,你母亲也能进宫来看你。”   王幼薇低头默默不语。   王韫素欲执她手,被她轻轻躲开了。   今日风大, 她着单衫,低着头肩膀塌着。   “姐姐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王韫素见她在这里坐了半日, 宫人都不来服侍, 由她坐在风口,可见漫不经心。   知道在未央宫这种地方,上头凉薄,到下头就是不得势, 宫妃不得势, 漫漫时日只得苦熬, 不由得心底生怜。   王辒素伸手摸她冰凉的手,拿在手里暖着,两人慢慢说着家里的事。   半日辰光很快度过。   时将黄昏,王辒素启程欲返。   引她来的那内监来报:“夫人等候,陛下还在椒房殿。”   王幼薇面色微微一变。   王辒素忙道:“劳阿公问一问,陛下今晚是否不走了?”   内监道:“说不准,这几日要等到夜深殿下睡下了再走也有的,夫人再等一等,现在去冲撞也不好。”   内监走后,王幼薇笑了笑道:“殿下没有母家依凭也能专宠至此,我也为她高兴。”   王辒素哑然无言,她固然略知皇帝专横恣意的习性,但若要说出来安慰王幼薇,又怕她刺心。   两人在灯下坐着,那更漏每走一分,王幼薇就转过头去看一会儿。   等到皇帝陪皇后用过飧食,再到皇后睡下了,更漏已经点向了子时。   内监急匆匆的赶来,说:“夫人回吧,曹阿公那里人在走动了,估摸着咱们从这里走,到椒房殿,陛下也刚刚走。”   话音刚落,王幼薇立起身来:“我送姐姐回去。”   王辒素知晓她的意图,心中一跳:“这妥当么?”   王幼薇掠一掠鬓发,借转身整装的空隙,除下自己戴的玉镯,向内监递了过去。   内监袖了道:“妥当的,夫人送一送姐姐乃常情,殿下也不会见怪。”   王韫素见她意决,只得说:“你好歹换一换衣裳,夜里冷。”   王幼薇只摇摇头。   二人到椒房殿的时候,里头渐次正出来人。   认出是御前黄门,忙从道避让一侧,殿门锦衣一闪,皇帝大步走了出来。   王韫素察觉王幼薇将手抓了一抓她的手,那手冰得吓人。   齐凌从里出来,错身之际,见到王韫素站在道畔,驻足道:“此番慢待夫人,待车骑都尉凯旋,朕再与皇后设宴邀夫人。”   王韫素忙作礼:“拜谢陛下隆恩,伏祈陛下与殿下长乐无极。”   齐凌正要走,忽听一女声细细啜泣,目光投向了站在王韫素身畔的王幼薇身上。   夜黑风大,她只着单衫,肩头在夜色中微微瑟缩,梗着脖颈饮泣。   他再向侧看,内监忙回道:“回陛下,这是婕妤王夫人,是顾将军夫人的族妹,也是章华出身。”   齐凌笑了笑,看向王幼薇:“你哭什么啊?”   王幼薇缓缓抬起头,她本生得好样貌,单薄衣衫勾出楚腰,挽一将坠未坠慵堕髻,杏目通红含露,鼻尖也是红的,兼一点抽噎,忍着哭音,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妾身失仪,妾……妾见到姐姐,思念章华,想念家中父母,不能自禁。请陛下治妾的罪。”   齐凌含笑看着她,不说话。   王幼薇朦胧目光中怯怯看他,思及入宫半载方得这一面的艰难,愈发难以自禁,抽抽噎噎唤:“陛下……”   “行了。”齐凌道:“你若把皇后哭醒,朕可真的要罚你了。”   王幼薇面色微微一白,垂头将手紧紧绞着衣袖:“妾知罪。”   齐凌回头看了一眼,见殿中安宁静谧。   道:“下回多穿点,穿成这样,你姐姐还以为朕欺负你。”   王幼薇得他关照心里一暖,见他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可亲近,反笑言柔语,令人如沐春风,双目盯着他锦衣之上的狐白裘,低垂臻首。   糯语轻道:“喏”。   皇帝只略站了站,没有如她所愿解衣相付,只关切一句便走了。   王幼薇没有如愿,却也不馁。   一个照面,两三句话,已足今日之愿。   御驾走出去了好一会儿,她还伫立原地,静静望着。   忽见曹舒折转身小跑来,将御前备着的一件豹袖青裘双手奉给王幼薇。   王幼薇面浮红晕,接来笼在手上,道:“多谢阿公,是陛下的旨意吗?”   曹舒见她反倒高兴,无奈摇头,拉着她走到一侧,低声道:“夫人穿成这样、哭的可怜,是受了陛下苛待?这还当着顾将军夫人的面。也就是陛下今日心情甚好,不然恐怕有一场灾祸。”   王幼薇方意识到忽略此节,她心中王韫素是她的姐姐,但皇帝看来却是外人,会让他觉得丢了颜面。   她身如被冰水浇过,脸唰的惨白,抓着衣裘,一时手脚无措。   曹舒叹了口气,连连摆手:“夫人啊,夫人想活动,好歹且问一问奴婢,甚么事行得否、行不得否?求莫要再糊涂行事了,连累了奴婢等。夫人当这是什么地方,御前哪儿那么好伺候?以夫人干干净净的家世,又生的与别人不同温柔样貌,本来等一等上面的风头,还有大福气,现在……哎,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夫人快披上吧,不要让顾将军的夫人看了笑话!”   说着一壁叹气,一壁去了。   王幼薇僵僵的站在原地,直到王韫素过来拉她,才如梦初醒一样怔怔看过去。   “怎么了?”王韫素问。   王幼薇强笑道:“无事,陛下赐了我一领衣。”将那衣袍抱在了怀里。   王韫素见她那衣青裘豹袖,显然是男子的,喜上眉梢,忙道:“先贺夫人。”   王幼薇面上一阵白,又是一阵红,恐她再说出什么难堪的话,急急告了辞。   ……   这夜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朱晏亭的耳朵里,她立刻召玉藻台来询问各宫夫人的轶金是否都发放下去了,又开自己的府库,赐了狐腋两笥,一百镒金到蕙草殿赐给王幼薇。   鸾刀道:“这王夫人心有些太细,昨夜穿着一件薄薄的衣裳,对着皇上只是哭,奴还担忧是来告殿下欺辱她。”   朱晏亭在脑中构想一瞬她目中含露望着皇帝哭的模样,陡然有些不可捉摸的不快浮上心间。   冷冷道:“她没有衣裳,遭宫人慢待,可以来找孤。她从前在琅琊不是也找过吗?怎么进宫来反倒不来找了?”   “殿下?”鸾刀只是提醒她王幼薇逾礼僭越,没想到她看着却像是动了真怒,忙提醒:“小小一婕妤而已。”   朱晏亭也回过神来,亦觉那一丝焦灼烦躁莫名其妙,将唇一抿,起身走入内殿。   “你看着处置吧,蕙草殿的宫人该换就换,孤不喜欢不奉职守责的人。”   不再过问此事。   ……   元初四年三月,冰雪融化,朝廷大军围武威,老燕王垂死挣扎,发檄文传诸王,出“燕即亡,继以诸位”振聋发聩之叹。   吴王齐鸿将兵从雒城袭雁门,意图解武威之围。   朝议此时时,执金吾李弈言:“燕、吴,贫芜之国,简薄之地,唯草场良马可取,彼合骑兵而攻,游武威、散关之间,劫掠粮草,尚可望过半载。如今分兵两处,力益薄,败亡指日可待。”   齐凌于是拜李弈为振武都尉,亲信赵睿为副都尉,领一万兵马驰雁门。   李弈足足半载被困于长安作执金吾,每日周旋权贵,权衡轻重,处处小心,唯恐连累皇后,如笼中之兽。   如今得领军去雁门平乱,虽才领一万人,如去镣铐、解枷锁,恨不能日驰千里,远背长安,杀至兵戎相见出,一刀一剑拼个痛快。   大军出征,乌云压城,旌旗漫天,李弈□□之马腾咆如龙,他在望城坡上掣缰止马,遥遥回看未央宫一片棱角分明金碧辉煌。   “将军思乡?”赵睿问他。   李弈沉默良久,道:“我一流离之人,很早就没有家乡了。”   “那将军在看什么?”   “战旗。”   旗立之处,即我奋战所向。   怔怔些时,见赵睿面露不解之色,李弈目光从宫阙移走,笑与他说:“从前章华的战旗是朱红色,我怕认错。”   刘壁追上来说:“赵将军,我们章华儿郎从来不怕死的,刀剑要斩头,厮杀要见血,来一百个,斩一百个!”   赵睿唏嘘道:“我见君等,好一慕当年纵横平乱的英姿。”   一干人士气高涨,滚地黄马驰向北方莽莽苍野。   ……   “老燕王醒的太晚了,章华除国的时候就该醒了,檄文里写什么‘燕即亡,继以诸位’,难道不是‘章华即亡,继以诸位’么?”   未央宫,重阙之中,朱晏亭北面而望,与鸾刀轻声闲话,此时云渐开散,重叠金辉自天际漫漫晕开来。   她呆呆望了一些时候,转头看向前方屏风,重幔之外,鸾刀正擦拭齐睠的鸱纹雕弓。   她想起李弈他们今日出征,忽然问:“陛下下旨除章华国的时候,想过他们从前曾立下过汗马功劳,怜惜过他们吗?”   这句话没头也没尾,鸾刀只叫了一声:“殿下?”   “无事。”   朱晏亭从帷幔后走出来,抚摸那弓,掌下纹路已呈如玉的质感。   叹:“有弓无箭,终不全。”   鸾刀失笑道:“宫里的箭矢都封在武库里,让殿下留下这把弓,已经是陛下宽仁了。”   朱晏亭道:“趁近日金印刚还回来,椒房殿权盛,太后眼线撤净,你遣人偷偷用黄金给我铸一枝箭。”她回过头,端详许久,看向那扇凤尾金屏。   “做小一点,藏进凤凰尾羽里。”   “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鸾刀眼皮狠狠一跳,心里笼上了巨大的不详阴影。   抬起头的时候,只见皇后的影子影影绰绰投幔上,手覆微微凸起的腹,身如罩暖光,生出静谧安宁之感。   鸾刀想起昨日,太医令判脉之时,说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小皇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言有红包】   感谢在2020-10-09 21:20:11~2020-10-14 09:3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no.5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no.5、可能不愁不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那朵花儿 19瓶;禄少666 10瓶;VVLEE、Cili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长乐(四)   元初四年三月上巳日, 春景盛好。   鸾刀带了人从府库中寻出翳珀晾晒,浇封。   经过春日暖阳熏晒, 翳珀碧绿澄亮, 经过浇封后晶莹剔透,在日光下透出深邃淡褐色。   朱晏亭执翳珀去翻看皇帝留在椒房殿的衣物,见大多以玄、白、青、赤四种为主, 又见他一把佩剑上螭纹白玉剑格,见这兽类虎虎生威仰首挺胸,颇似他神态, 细细看了一会儿。   便开长亭府库, 寻出几块通体温润糯白细密的羊脂玉, 叫人做成螭纹玉牌。   亲自挽丝结络,要做衣带。   她孕中精力不济,做了一会儿,神思冥冥,倦不以继,正撑首休息。   鸾刀进来小声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她身体有恙, 不能进食,进则呕出, 要唤医官来看么?”   鸾刀说的“她”是朱令月, 自她进宫后,朱晏亭将她安置到一处偏殿作宫娥,泯于众人之中,特嘱二三人看管她的动向。   朱令月刚来时浑身是伤, 经过调理身体逐渐好转, 日渐沉默寡言, 一日也说不出三句话。   那之后朱晏亭也没有再召见过她。   这日鸾刀禀后,她速令传了给宫娥等治病的女医官来看。   看过后,女医官神情大是有异,面色雪白,抿唇不语,直说见到皇后才肯说话。   鸾刀只得引了她进来。   医官见四下无人了,方道:“殿下,那奴有喜了。”   朱晏亭怔住。   医官对这等宫闱密事有所耳闻,当下又进两步,悄悄问:“是否要看彤史?”   宫中宫女有孕,按理都是皇帝暗中宠幸,内监会将其记档。   女医官认为朱令月是受了皇帝宠幸,见朱晏亭似未闻见,疑她暗妒,又言:“或者一剂药下去?”   这话如森冷之蛇咬在心上,朱晏亭凛然回神,抬手止她言。   她沉默了良久,令鸾刀封金赏赐医官,令她不得向任何人宣知此事。   又令备下落胎药一碗。   朱令月住在偏殿角一署内,因身份特殊,本三人而居的屋子她一人住着,因病今日也未当差,卧在床上。   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去,便看见了静默而立的皇后。   朱令月光是见她衣角,背脊一阵发凉,手撑床边,自床上滚下,趴跪在前。附身:“拜见殿下。”   朱晏亭没有阻拦她行礼,也没有说话。   大概是上巳这日春景好,朱晏亭看着地上枯瘦如骨、面挂笞痕的少女,想起她在一息台上捕青蚨的模样,娇憨的拉着她叫阿姊,这不过才一年之前的事。   只有鸾刀跟了进来,并且合上了门,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放在桌案上。   确保周遭无人后,朱晏亭才开口:“你有孕了。”   朱令月伏在地上的背脊剧烈一震,而后抬起头来。   朱晏亭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自上而下,静静的看着她:“要留下吗?”   朱令月呆呆的惊怔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抬起手,重重捶向自己的腹。   鸾刀匆忙赶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又用另外一只手捶,被鸾刀阻止的手碰到了一旁的几案,当下便掀了个底朝天。   听闻巨响,外头等候人问:“殿下?”   朱晏亭提高声音:“不必,等候在外。”   朱令月被鸾刀紧紧按在地上,她用劲得面上通红,眼泪唰的顺着眼尾边流下,嘴唇抖个不停,嗓子中只是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如果不想要,药已经给你煎好了,你服下去,万事皆了。”   朱晏亭说完这一句话,朱令月却不动了。   方才一番剧烈的挣扎下,她怀中那封她母亲的绝笔信掉了出来,她转头正看见那信。   哭声渐渐的止了,手指不停的向那处够。   鸾刀见她情绪稍定,放开了手。   朱令月摸着那封绝笔血书许久,又转回头来,从朦胧目光中,看向身着华服的皇后,忽然一笑。   “我与殿下,都是母亲了。”   朱晏亭神情微微一变,怔怔不语。   朱令月又哭又笑,慢慢坐起来,将那封信重新收入怀里,又摸向自己的肚子。   “我竟然是母亲了。”   她一咬牙筋,泪水顺着腮边滚落:“我为什么,有那个畜生的孩子。”   她摸着腹,那里平平坦坦,还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知道有个生命在这之中了以后,身体有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道在腹处回应她。   偏偏在她人生之中为亲父背叛,亲母为她自尽,众人厌弃,被郑无伤折磨虐打几近打死的日子,郑无伤的孩子偷偷潜进了她的身体,生根发芽。   她就像是一个权贵手中的玩具,被笼络,被抛弃,被戏弄,被虐杀,却忽然有一天,看到还有结果。   一个摆在她腹中荒谬的结果。   朱令月心中一动,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是一点星火,瞬息之间,轰然席卷心间。   她忽然抬起头:“殿下,奴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吗?”   朱晏亭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朱令月匍匐爬过去,她也没有躲。   朱令月深深的叩拜,额头贴在她面前的地上,哽咽道:“殿下,殿下,奴知道错了,我以前总怕我娘对你不好,你会报复我们,所以我不听你的话,想要不任你摆布。从前奴不知道高下,殿下是天上的云,奴侍地上的尘土,殿下根本不用报复,殿下一句话就可以让奴死无葬身之地,奴真的知道错了,奴生无意趣了,有了这个孩子,奴才活得下去……什么日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只有这才是真的。”   父亲之爱、母亲所教、太后垂怜、郑氏相中、千金万金、都是假的。   唯有腹中的恨和痛是真的。   不管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她唯有看着,看着这个结果,方才能找寻到一点生的意趣。   朱晏亭轻声问:“你真的要留下郑家的儿女?”   朱令月忙道:“我会藏着他。”   “你真的觉得宫里可以藏下一个孩子?”   “奴可以出宫去,耕田也好,讨饭也好……殿下,我想留下他。”   “你是郑家谋反的证人,你觉得出去以后,他们会留下你的命吗?”   朱令月浑身一颤,僵着脖子不语。   朱晏亭道:“况如若哪一日郑氏参与谋反的事被查出来,你的孩子一定会被找出斩首弃市。这样你也要生下来吗?”   朱令月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像僵着了一样一动不动良久以后,低低出声。   “殿下,我怎么能杀了我的孩子……奴也想像我母亲一样,作一个母亲。”   朱晏亭心为之震。   她憎恶兰舒云,兰舒云自私浅薄贪婪背主,若此人在前,她宁见她受斧斤殒命。   可再如何憎恶,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想保护女儿跳下丹鸾台以死明志,却也到底比朱恪多了两分人情味。   此刻与她一样的这个浅薄愚蠢的女儿,竟也传下了这两分人情味。   朱晏亭问:“倘若你和你腹中孩儿只能活一个呢?”   朱令月怔怔良久,答:“奴不会做与……平阳公朱恪一样的选择。”   日影横斜,静能噬人。   朱晏亭胎已足六月,可觉腹中胎儿之动,朱令月栖身的斗室狭小安静,这动静愈发凸显。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慢慢退后两步,转过身去。   “咎由自取,随你吧。”   ……   也是上巳这日。   达官贵人云集渭水褉袚,丞相郑沅之子郑无伤的车架冲撞了征战在外的靖侯蒋旭孙儿蒋芳,二人发生了争吵,甚至拔剑相向,私斗中死了几名奴仆。   传闻说,二人是为争一美姬。   私斗从前朝起就是枭首弃市的死罪,京兆尹拿了人不敢办,廷尉也不想办——一个是手握重权的丞相之子,一个是征战在外战功彪炳刚获封侯的大将军,颇多掣肘,因而上禀。   内朝此事在议的时候,有人疑惑,是什么样的美女竟然惹得两个见惯了莺歌燕语的贵公子拔剑相向。   “此事说来有趣,那美姬拒了郑公子,又拒了蒋公子,二人互相以为是对方做的好事,约仆从执棍棒打了起来,死了四五个人。”   这日政事冗杂,诸卿都有些疲倦,听此轶闻都为之精神一振。   张绍说:“是陛下阿姊府上的美姬。”   齐凌抬起头:“阿姊?”   张绍诧异于皇帝的反应:“同昌公主……”   皇帝应了一声,点点头,让他接着说。   张绍道:“是同昌公主府上的歌姬,名叫舒窈,此女生来有些异象,曾梦与白麟游仙乡,得西王母赠明珠一粒,那明珠她佩在颈间,见她则璨,离她则黯,十分奇异。”   皇上名讳天下为之避,然音谐“麒麟”乃属瑞兽,故令不避。   这舒窈禀绝世姿容,有此“白麟”一梦,怎么看来都有些大福气。   博士刘牧道:“这是难得的瑞兆,此女必有大福。”   又有人道:“有人曾见过那珠?当真神异如此?”   “恐怕是道听途说,坊间传闻,不足听信。”   正议论间,齐凌忽道:“两人各笞一百,发京兆尹办。”截断了话头。又对在场的散骑郑思危道:“让你叔父管好他儿子,一国宰辅,连自己儿孙都管不好,还要朕来替他管吗?”   作为郑氏远方旁支,连年节都没有到过郑府的郑思危忽然因为与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被拎出来训斥,又惊又诧,两眼发懵,只得连连称是。   ……   内朝议事过后,张绍与博士刘牧、侍中等人小声说:“两人都闹事了,陛下只申斥了郑公子,这是为何?”   刘牧摇摇头:“对着咱们申斥是申斥,对着郑家郎君申斥、不算申斥,丞相毕竟是陛下亲舅舅,远近亲疏有别。”   ……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4 09:35:24~2020-10-16 09:1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鹤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画船听雨眠li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长乐(五)   长安笼罩在上巳日暖阳中时, 燕地尚天气清寒,战事胶着。   蒋旭的任务主要是守和锁。   需多人, 多工事。   齐凌给他的军队是少数精锐南军卫兵、两郡戍兵、以及恒王与淮安两个封国的卫队, 连粮草辎重队列一起,并兵马二十万。   而李弈的任务是杀和夺。   需迅如电,掠如狼。   皇帝只给了兵马一万, 但这一万都是北军的精锐卫兵,五年以上服役,领钱饷作战者, 可谓百战之士, 虎狼之师。   李弈曾经提领过章华国数万兵马, 调御万骑不在话下,加之他在频阳之乱有与大将刘广衣对阵的经验,对付起嫩头青吴王齐鸿来直如河卷泥沙,暴风催羽。   李弈快速率军至雁门,陇阴仓就食,下西洲城,整装发兵, 后直捣腹心。   时阳春天暖,他带去的骑兵一冬精粮养过, 膘肥体壮。   而燕国与吴王的马匹被蒋旭的铜墙铁壁挡在燕山草场以西贫瘠之地, 无处就食,春日百草又还未复苏,饿得瘦弱虺隤。   失去了良马这一利器的燕国,犹如折翅之禽, 断牙之虎, 节节败退。   捷报一个一个从雁门传至长安。   在西线耗了一冬的蒋旭, 见“苍头小子”李弈北线收割,战功频传,脸色一日较一日的不好。   账下长史公孙行见他连日郁郁不乐,问:“君侯战功封侯,因何面有悒色?”   蒋旭将心中顾虑告诉他,说:“带兵在外最易受人攻讦,如今圣上信任舅家,大军不全托于我,万一那舅家是个有野心的,我能否回到长安还属未知。”   公孙行道:“集权于君,君受大疑,分权两地,君受小疑。灭国之功尽属君侯,君侯当与丞相如何相处?必为后日生死之忧!如今有人分功,我窃为君侯喜,不为君侯忧。”   蒋旭得他拨云见雾的点播,豁然开朗。   他已战功封侯,位并三公,倘若独揽灭燕功劳,必与丞相有一番冲突厮杀,而战功大到封无可封之时,也必惹皇上忌惮,稍不留意,就是灭族之祸。   皇帝让李弈领了部分功劳,也是给他避了风头。   蒋旭素来稳妥行事的小心人,这一关节想明了之后,越想越喜,对公孙行深深一揖道:“受君一言,胜十年书。”   蒋旭高兴了。   丞相却不太高兴。   郑沅才当上丞相,开府擢十三曹,手握大权未来得及用一两个月,燕王叛乱,朝廷便进入旷日持久的战时势态。   不仅仅是官员甄选拔擢与战事紧连,御史台、大司农、少府等也都以战事为先,蒋旭风头一时无两也就罢了,皇帝身边的儿郎,李延照、李弈、赵睿一个一个被派上了战场,斩立功业。   而且因战事紧急,许多要事由内朝商议就定了,给他的时候只需去办即可。   有一次他见太后的时候,忍不住抱怨:“我这是做了个什么丞相?”   此时郑太后精神恹恹:“不然如何?你想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去上战场?”   “李弈什么出身?不过一家奴而已。”郑沅不满道:“他去得,无伤为何去不得?”   郑太后冷笑道:“你若希望家败再快些,你就去向皇帝抱怨,让他把蒋旭撤回来,换你哥哥去,把李弈撤回来,换你那孽子去。”   她激动之下,开始咳嗽喘气,良久才缓过劲来,对一脸惊慌的郑沅说:“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   郑沅嘟哝道:“我也就就私下向殿下抱怨一句,陛下忒也不厚道,这不是坑他舅舅吗?”   郑太后连连冷笑,斥他:“你从娃娃手里攥个木马,娃娃还要哭闹几句,这么大的权势,你想争夺,还想他做个好外甥给你捧上来?你出去,你去和他夺,和他抢,从他手里拽出来,你头断在长安市上,血流满地,我还当你是个响当当的男儿,给你收尸!莫在我这里像个失郎怨妇只知抱怨,出去!”   郑沅且顾且去,担忧她咳嗽病情,叫“殿下”,缩头缩脑在门边看一会儿,才慢慢走了。   郑太后看他肥硕的身体缓慢消失在门边,又觉心酸,喟然长叹。   元初四年四月底,燕王和吴王的叛军退入雒城。   五月初,蒋旭与李弈合兵。   五月中,大霖雨,引水灌城。   五月底,夯土墙被泡塌,赵睿为先登,冒矢石斩棋,雒城破。   吴王齐鸿不知所踪。   老燕王站在雒城王宫前,手持长剑,戎甲带血,他身后王宫已经起火,身畔伏着最小的儿子齐寿的尸体。   浓烟滚滚,硝尘满天。   老燕王持剑连杀数十人,剑边卷刃也未力竭。   他大喝道:“哪个是李弈?叫他前来,孤王立即束手就擒!让你们抓活的,回去给那黄口小儿伏首受审!”   他花甲之年,仍然气力浑厚,声音震响,先士为他所慑不敢上。   李弈赶到,展臂拦突阵士,孤身提戈上宫台。   老燕王鲜血满面,额覆烟尘烧痕,披风也被烧的破破烂烂的,从浓稠的血液流滴中,睁开半只眼睛,觑他。   “你就是从前,阿睠手下的那个李弈?”   “是。”   “你是打败刘广衣的李弈?”   “是。”   老燕王哈哈大笑:“孤王战败,不是战之败,而是国之弱,盟友反复,你认不认。”   李弈默然片刻,道:“若你领兵十万,我不能敌。”   老燕王笑得前仰后合,声音沙哑,将剑拄着放在地上,剑上的血顺雪刃淋漓流淌而下:“你知兵,我也知兵。你知道,孤王是□□皇帝最小的兄弟宣王南征北战的时候生在战场上的,打孤王长大,为我兄世祖皇帝抚夷震乱,立下汗马功劳,北封燕地,以守国门。”   “孤王每一战,亲冒矢石,身有大伤五道,小伤数不胜数。”   李弈道:“我知道,先帝永安九年,我已在长公主军中,与你并肩作战过。你应该不记得我,我只守了一段粮道。”   他怒而眦目:“孤王落得如此下场,你观之,心有憾否?”   李弈面色平静:“你心有憾否?”   “我怎能不憾!我怎能不恨!”老燕王厉声道:“我为天子守国门,天子以我为家犬,我怎能不恨!”   李弈道:“你既有心守国门,就不该坐式雁门郡守战死,不该不斩夏敖,更不该造反。”   “镇国将军跟了我三十年了,让我斩他不异于刀架在我脖子上,不造反如何?像齐睠那样窝窝囊囊的死?拿她一封国去换她女儿的后位?"   老燕王说完这句,忽然沉默,望着李弈看了好一会儿,嘿然道:“李弈,你想过吗?你不过也是齐睠一颗弃子,你和章华所有臣民,都是她换她女儿荣华富贵的筹码。”   李弈冷声道:“燕王莫言先人是非。”   老燕王见他驳斥,笑得越发肆意:“孤王,肯让我孙儿齐茂的头颅挂在长安城头,拼一个滔天大罪,也要给孤从属的士卿壮士们,换一个交代。”   “她呢?”   两字反问,如利刃剖心,李弈心头猛颤,握戈的手几拿不稳。   萧萧之风,刮过宫台,伏尸满地,断剑残甲横陈。   “看啊,不顾来时路,终无以为继。”   老燕王道:“孤如今战败,受死,死得其所。你替我给皇后带一句话——   “永远,永远不要忘了她的后位是怎么来的。”   说完,长笑一声,伏剑自尽。   元初四年五月底,雒城破。   蒋旭封列侯,为靖侯,赐八千户,升为太尉,李延照封关内侯,两千户,赐号曲逆侯,李弈赐爵左庶长,赏金百斤,赵睿破雒城先登,赐百金,赐爵五大夫,任护军将军。   燕去国,治北凉郡。   吴去国,治江阴郡。   燕国叛乱半年之内被镇压,这虽然是皇帝登基之后面对的第一仗,但应对之静,平乱之速,决断之果,任人之老辣,大大出人意料。   四年前,齐凌登基之时还因为先帝令他提前加冠而面临“主少国疑”的重重质疑。   四年后,没人再记得,冕旒之下,天子方才弱冠之年。   这天子是张扬铺排的性格,又是骄横年纪,天下无事时都要耗费民财修建广宇阔殿,更遑论有此平乱定疆的大功,不免上祭诸神,举宴犒军,此役有功者连连拔升,刀笔吏著书传天下。   治粟内史上谏:“战事初定,耗费甚重,兵民皆疲,陛下宜与民休息,不宜大肆封赏。”   皇帝却道:“不与马喂饱,来日马怎肯跑,卿多多治粟,不够就开少府府库来补。”   不纳他谏。   六月初,天子于上林苑举宴。   这是自去岁上林苑“乌云雪”之事后,李弈第一次见到朱晏亭。   他爵封左庶长,位置比去年近了好几位,得以看清皇后衣上明珠赤凤。满殿华彩,至她这一隅甄极境,皇后披缭锦,戴九爵金华胜,金玉浇铸盘凿出栩栩如生的鹓鶵。   她怀有身孕,神丰肌莹,未减仙姿佚貌。   转过头与皇帝说话时,眉梢眼角携温婉之笑,笑语频频间,似乎还是当日令章华儿郎神醉的神女,又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嫁与如意夫婿的妇人。   李弈脑中回想起老燕王临死说的话,端着酒愣了许久的神,赵睿推搡他几次,方如梦初醒。   “快,有人同你跟你说话呢。” 第77章 长乐(六)   他手臂一颤, 酒爵中的酒险些泼洒到外,匆忙放置, 见一个侍女走来, 端着金盘,金盘上有玉壶,还有一个小小的酒樽。   声如黄莺:“将军就是章华李郎?”   李弈四顾, 见周围人都朝这边看来,皇后也被吸引住,转来了目光。   李弈下意识便往皇后的方向看, 见她眼露迷惑之色。   再见皇帝还在偏头和太仆谢谊说话, 似乎也并非他的授意。   只见那侍女手引玉壶注了一杯酒, 放到金盘里,蹲下身轻轻搁置到李弈案头。   “奴婢奉舞阳公主命,赐将军一杯酒,谢将军斩杀叛首,威震四方。”   说罢行礼退去,果然回到了舞阳公主齐湄的席位。   一时,各人皆投来了意味不明的目光, 舞阳公主是皇帝的嫡妹,颇得太后宠爱, 云英未嫁, 正择婿时。   如此行为,可谓是明显已极。   连赵睿都忍不住心生不忿,嗤笑一声,对身畔人低声道:“咱们李将军真讨‘公主’喜欢。”   暗讽李弈从前得章华长公主的青眼, 现在又得到舞阳公主的青眼。   李弈得舞阳公主赐酒, 谢了恩, 却没有喝,任它孤零零摆在案头。   这尴尬一幕落在众人眼中。   宴过半,舞阳公主先托身体有恙离席。   皇帝也面色不是很好。   朱晏亭见他本慢慢饮桃浆,忽然放下了酒盏,看向李弈的方向。   她几乎是即刻于案下攀住了他的手,他手抽出,却被她抓了袖,又按住。   齐凌方才回过头来,目中有些疑惑,亦含郁愤。   朱晏亭熟知李弈脾性,知他如强牛不能按头喝水,意气一上肯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恐二人相顶,皇帝气盛作出处置,当即重握他手,轻轻摇头。   皇帝愣神,目中杂色翻滚,表情渐渐有些委屈。   朱晏亭见他神情由怒转静,心中蓦的一慌,未觉察手底下什么时候空的。   只知他转回头,没有向李弈发作,咽下了这一口闷气。   齐凌由喜转怒,却隐而不发,一时宴上气氛低沉。   为活络气氛,护军将军赵睿起身道:“陛下,我自燕地得一勇士,可开两石弓,百里之内箭不虚发,现等候在昆明台下,乞见陛下一面。”   齐凌方稍少郁色,临昆明台下观。   见园囿中,一少年郎携数人骑射,果然骁勇,赐金封赏。由指当中连中三回阳心者:“此子佳。”   这时候,赵睿对他说了一句旁人都听不到的话。   “燕地儿郎与胡杂居,果然骁勇。”   齐凌似未闻,面色淡淡“赏”   这场本该彻夜欢腾的会宴自李弈婉拒舞阳公主酒后,气氛急转直下,被赵睿献勇士稍微扳回了一点,又因为一个长信宫来的使者落入彻底的冰冷。   “太后病危。”   ……   太后年轻时端懿皇后强势,令她郁郁半生,好不容易熬到端懿皇后病逝,先帝也一病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更加强势的儿子。   郑太后从元初二年开始,身体就时好时坏,时常精力不济,自从郑沅得到丞相的任用之后,更是为他殚精竭虑,病情迅速恶化。   今年春天上巳日,郑无伤与蒋芳的冲突传入宫中时,她气血上冲,便觉一股恶闷之气萦在胸中,脖子一伸吐出喉头浊血。   那之后,一直缠绵病榻。   齐凌大是忧心,祭天告地,求神寻方。数不清的能人异士和珍稀灵药进入长信宫,还是未能挽救郑太后如朽木一样迅速枯槁的身体。   六月十日,郑太后从将近一个月的昏沉之中醒来,精神尚好,就传了数人觐见。   郑太后先见了长亭侯郑安,嘱咐他万事以家为重,不可意气用事,要好好帮扶兄弟。   又见了丞相郑沅,让他好好教导子孙,约束亲族,守愚藏拙,勿与人争利。道:“一样渭河水,养出百样人,不是吃这碗饭的,就不要走这条路。哀家现在才明白,哀家不是,你们兄弟也不是。从今往后处处谨慎行事,延志、无忧、无伤几个孩子,做个富家翁罢,只袭爵,不仕官。切记,切记。”   郑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眉毛眼睛都挤到胖硕的脸上,满脸红红的,哀哭哀叫“太后、长姐……太后。”   郑太后被他惨嚎听得胸中凄凉,转回脸:“去吧。”   几个宫娥扶着他,慢慢走出去。   之后见的,是一个被椒房殿宫人从侧殿悄悄送进去的宫娥。   她穿着比寻常宫人更加宽大的裙裾,面上挂着数道鞭痕,左边没有了半边耳朵,鞭子的痕迹顺着耳朵蔓延到了颈边。   一张本来明艳的脸显得扭曲可怖。   鸾刀扶在她的身侧,要把她再带回去。   郑太后看清她的脸,因昏迷许久而格外清澈的眼睛当中光一闪:“朱……令月?”   朱令月安安静静的下拜,低头,有些费劲的将额触到地上,行长跪大礼。   “奴叫徐令月,伏愿太后凤体康健,千秋长乐。”   郑太后道:“孩子,我家苦了你。”   朱令月眼睛眨也不眨,似个木人一样,呆呆跪在那里。   郑太后眼里含一丝希冀的光:“哀家听皇后说,你怀了孩子?是无伤的吗?”   朱令月将宽敞的长袖往身前轻轻一掖,盖在腹上,低着头。   “回殿下,不知是谁的。贱奴腹中,不该有公子的儿子。”   郑太后长长叹息,抬起手作了一个手势,将一封她手书加印的信,令人拿给朱令月。   “你这一辈子,就坏在一个奴产子上,你总不能让你孩子也当奴产子。”   朱令月眼皮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他日,你想给孩子还宗的时候,拿着这封手书去找长亭侯郑安,我已经嘱咐过他了,他会帮你。”   朱令月一动不动。   “你不去也可以,但是留下,就当给孩子备着万一所用。”   “去吧。”郑太后说:“郑无伤是个不成器的小畜生,哀家替他向你赔罪,但孩子无辜,说不准,他日他能成大器呢?郑家的儿郎,终要回郑家的。”   郑太后存着一丝私心,如果孩子认祖归宗,朱令月为了她亲生儿子的生死,就永远不会说出那个秘密。   那个能让家族瞬间颠覆灭族的秘密。   这是她最后能为郑家做的事。   ……   郑太后最后见的,是她的儿子,皇帝齐凌。   “老燕王的叛乱,先帝在也不会平得这样好,皇帝真是从哀家肚里出来的吗?还是古之圣君又托胎来了罢。”郑太后笑着,眉眼弯弯的,眼里泛着淡淡的泪花。   齐凌即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读好了一本书、写好一幅字、驯服了一匹马、射准了一次箭,母后都会摩挲他颈,笑言频频:“我一生之运,都用作生个麒麟儿了。”   他胸中痛楚,却不知当如何言,握着太后枯瘦如竹的手,唤:“母后……”   郑太后含泪微笑道:“有儿如此,哀家见了先帝,万事都有交代。可惜哀家从来福分浅,临了还要落下一个终身之憾,不能亲眼看见我孙儿诞生了。”   “母后勿作此言……”   “怕什么呢,人都有这一日的。阿湄的婚事,还要你这个兄长为她决断,为她选一个贵家子下降,只是德行要佳,可莫要蹈你姑姑的覆辙。”   “是。”   “娘知道你心中只有皇后,但你也要广纳姬妾,绵延子嗣,此是国家社稷安宁之本,你不可再任性妄为了。”   “……好。”   “你的舅舅们无能,表兄弟又多品行不端,哀家常思,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往后要惩也好,要贬也好,答应娘,留他们一条生路,与他们田舍几间,作田舍翁去也好。”   太后说到此时,已数度哽咽,几乎难以为继。   “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怜我兄弟子侄,没有全心全意向着皇帝,皇帝怪我吗?”   齐凌喉中微哽,轻轻道:“不怪。”   郑太后闭了闭眼,脸上淌下两行清泪。   “哀家不该见你,不见则罢。”   “不见则罢……”   六月十日,郑太后病逝于长信宫寿阳殿。   国丧,息兵,禁乐,服丧三十日,谥号明恭皇后。   与孝简皇帝同葬景陵。   ……   皇后因身怀六甲,按礼律不参与送葬。   皇帝从景陵回来之后,先来了椒房殿,除了脸色苍白些,神色如常。   当夜朱晏亭午夜惊醒时,见他悄无声息的背对着自己坐在床沿上,宫娥要递披风过来,被他抬手止住了,一直坐到天色泛白,方起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他就回了宣室起居,夜间不再留宿椒房殿。   此时朱晏亭已怀胎九月,将近临盆,内监等不敢以余事惊扰。   这日,她反常的传了曹舒来问话。   “陛下一切好?”   曹舒踟蹰片刻,答:“一切如故。”   “一日几餐?”   “两餐。”   “饱食?”   “……多剩。”   “何时入睡?”   “这……鸡鸣时。”   “何时醒?”   “平旦时……”   朱晏亭问:“曹阿公,这就是一切如故么?”   曹舒忙躬身道:“陛下下了旨意,不许惊扰殿下,殿下怀着胎,若有个一二,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朱晏亭若有所思,默默不语。   曹舒又道:“陛下乍失至亲,心中哀恸,这些时日天明才挨一挨床榻,因夜里动静大,不想打扰殿下,所以不往椒房来,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朱晏亭挥手令他退下。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起身欲歇中觉,方走到金屏处,又转回脚步。   叫道:“鸾刀。”   凤辇行得很慢,很稳。   六月,天将雨,乌云盖殿宇。   朱晏亭扶侍下辇,缓行登殿。   至宣室殿时,直感沉沉一阵窒闷气息覆顶,宫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曹舒见了她,惊得魂飞魄散,忙得不知如何好:“殿下?殿下怎么来了?”就要进去通传,被她制止。   一内监正抱着卷牍往里走,也被朱晏亭拦住。   “陛下急着要。”   “孤与陛下说。”   朱晏亭身体沉重,步伐很慢,且走,且屏退宫人,直至到宫室深处,看到了大案后的一影。   茶烟已冷,香烬消弭,他素服简冠,低头执笔。   神态萧萧肃肃,走笔沉凝缓滞,大异往日蓬勃飞扬之态。   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唤:“陛下。”   皇帝闻声抬头,怔了怔:“阿姊怎么来了?”   朱晏亭见他面庞消减,为之一怔,道:“妾挂忧陛下。”   齐凌面色一软:“阿姊安心,朕无事。”   朱晏亭缓缓绕至案侧,从他手中夺走了笔:“妾无他愿,只愿陛下饱餐饭,寝安眠。若陛下这也不能,我与腹中孩儿如何安心。”   齐凌松手任她抽走笔,腾出了臂了,索性就圈过她的腰,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身前。   “谁又跟阿姊胡乱说话了,近日天气闷窒,少用了些,也值得他去小题大做。”   朱晏亭先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然后忽然展臂搂他颈项,低下头将下巴搁到他的发顶:“不是曹阿公说的,是妾自己去问出来的。”   这是一个异常亲昵的动作,温柔得像洋洋春水荡下,齐凌被她的动作闹得浑身一僵。   他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手臂。   但她身上幽香阵阵。   鬓边颈侧懒绾之发,丝缕垂落。   这怀抱太柔软……   齐凌终妥协一般,慢慢靠她颈侧,闻得温暖幽甜的香味,缓缓收紧拢抱之臂,也不说话了。   满殿静谧。   良久,他唤了声:“阿姊。”   朱晏亭轻轻答应:“嗯。”   “朕近日时常梦见少时,牵黄犬,猎得矫兔,后顾见母后,欣欣然骄朕。”   朱晏亭轻轻抚摸他鬓边的发:“陛下思念母亲。”   齐凌忽然深深埋入她怀,手攥住她身后衣袍,用力得指节微微发白。   “朕往后打了胜仗,可还有还家相告之人?”   朱晏亭见他如此模样,一颗心如为重掌忽攥忽抚,呼吸放轻,满怀柔软:“还有妾身,妾身在,妾会陪着陛下。”   她脖侧绕温热吐息,与皇帝安安静静的拥抱在一起。   手环他颈,臂揽他肩。   颊腮轻触着他额边。   殿宇那么大,窗外的天地那么大。   而她转头看见自己拥抱皇帝的影子,微小得像是烛火跳跃的重影。   灰云重重,自无穷广宇而来,挤压在一起,终孕育出一场大雨,携万均滚雷,泼撒天地之间。   窗外,大雨不止。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二合一,本周没有了,修一下后文,下次更新下周二。】感谢在2020-10-23 18:26:48~2020-10-29 16:0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如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3个;黎黎、小小、可能不愁不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两块 15瓶;祖先保佑退休金、美人不见徒奈何、yilia 10瓶;啊落落、Sevenqi 5瓶;liuyueshuangzi、Ciling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长乐(七)   朱晏亭体验过丧母之痛的痛彻心扉, 才会一时不忍,挺着即将临盆的身体, 来安慰受了重创的君王。   她还记得她的母亲过世的时日, 那是先帝永安十二年的春天,三月,那时她十五岁。   章华满垂柳, 雨雾满城。   母亲将那些密旨偷偷交给她,对她说,这件事爹爹也不能说。   她温柔抚她鬓发, 被病痛折磨的苍白的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吾儿当贵为国母, 而有天下, 不要哀泣,逝者不惜……李弈教你骑射的时候,不是同你说过吗,要舍弃一切,轻装上阵。”   朱晏亭哭泣着问她:“母亲……国除……那丞相、李郎他们怎么办啊?”   齐睠没有回答她。   随着她的溘然长逝,章华国一夜崩塌,仆役从丹鸾台逃窜, 朝臣从王宫出来,武库大敞, 军队解散, 敢喧哗就地砍头,大队大队的人马来了又去,宣读各种各样的文书。   她守在母亲灵前那几日,泪水像永远也干不了, 抱着一隅灵位, 逃避身后兵荒马乱、天崩地裂。   立一国, 筑墙基,起园囿,荣百姓,与安居,需要无数个朝朝暮暮。   毁一国,不过一长史,携一卷圣旨,带一队兵马,数日之间。   几天时间,就地解兵,束若贼寇,各发原籍。   不过半年,章华再无丝毫痕迹,轻轻抹平,仿若从未存在。   从没有过王宫朝贺欢庆喧天。   从没有过兵戎十万傲视天下。   从没有过云梦泽里的丹鸾台。   她看清父亲的卑劣之后,亲手烧毁了丹鸾台,带着最后的部众,去投奔灭国的天子,做他的皇后。   在这一刻,朱晏亭紧紧的拥抱她的夫郎,她腹内孩子的父亲,却伴随着心底深深的揪痛。   老燕王死之前的话自然传入了朱晏亭的耳朵,但并不是通过李弈,在场有太多军士听到这一角被撕开的不堪往事,轻而易举就在军中广为流传。   这是兵败自尽老燕王最后的诅咒。   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皇帝听的,一句一刀两刃诛心之话。   在皇帝的长子即将降临前夕。   提醒她,她对不起整个章华国。   提醒皇帝,枕边人也不过是个投降了的诸侯王之后。   可在这个境地里,她还是忍不住前来安慰他,使人如何不伤,使人如何不痛。   ……   就在皇帝从景陵回来的第三天,朱晏亭听到了一点隐隐的消息。   这消息虽只有一鳞半爪,听不真切,却如无声处听惊雷。   是从大鸿胪的属官行人周台那里听来的。   朱晏亭之前带兵封城的时候,首当其冲便是王馆,也因此通了一点王馆的窍,手下结识了这大鸿胪的周台。   周台说,此前陛下下旨,一共封了三个王馆。   一再确认,确实是三个,不是两个。   燕王造反,王馆早就封了,齐茂被斩。   吴王造反,抛妻弃子叛逃匈奴,娶匈奴女,在长安的妻儿舅家被满门抄斩,也封了。   另外一个却是?   再问,便连周台都不知道了。   现在诸王馆是整个长安戒备最严的地方,围王馆的是赵睿带的羽林军。   这支御前卫队就算在个个自矜的禁军之中,也是其他人仰止的存在,休想探听到一点消息。   周台是大鸿胪掌管王馆诸务的,总有些事绕不过他,因此才传出一点消息来。   封了王馆,一定是哪个王又反了,至少是皇帝认定他反了。   这个人是谁就很重要,是判断当下局势的第一要冲。   至少是现在,禁不起一场大战再耗了。   吴王去了匈奴以后,边境挑衅一直不休。   有如此强大的戎族北方虎视眈眈,朝廷再如此车轮战下去,即便先祖留下国力如山,也会被一点一点耗空,到时候民疲兵惫,后果不堪设想。   椒房殿内,金凤屏风仍立在那里,玉田千顷似的白绢上有大片腾飞的鸾凤纹绣,至角落处展出金铸的华丽凤羽。   朱晏亭盯着那凤羽,神思冥冥的想了半日。   鸾刀还在与她低声的说掏心话。   “舞阳长公主那是太后的嫡女,陛下同胞妹妹,本都在说要嫁哪个侯爵的,许配李将军那是天恩浩荡,他是犯了什么倔驴脾气?当众顶撞?”   “李弈……当初平阳公和王安几乎整死他,他也半点不会迎奉,宁愿就死。他不畏死,所以不怕得罪陛下。”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多少人削减脑袋都想要的机会?他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殿下想?还是他心里还有痴心妄想?”   朱晏亭怔了怔:“痴心妄想?”   鸾刀叹道:“章华李郎心慕谁,是连王夫人那等心内不存几事的人都看出来的事。李将军一片痴心总在殿下身上,这次公主也瞧不上,殿下难道就不怕皇上猜忌吗?”   她脑海中浮现宴中齐凌的神情,后知后觉这件事的另一重深意。   胸中一时如浮云阵阵,雾霭深深,不知所思所想。   朱晏亭慢慢道:“李将军为我母出生入死……说到底是我家对不起他……我岂忍他再为我为难。”   鸾刀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但这桩婚事,谁都能反对,殿下不能反对。”   朱晏亭抬着眼,静静看着她。   “殿下反对,我知道殿下是有愧于李将军和长公主部众,不忍他为难。然而旁人如何想,陛下如何想?”   朱晏亭目光回避闪烁了一瞬,没有回答。   她想着那晚的宴会,想到齐凌忽然低落的情绪,赵睿献勇士使他展颜,忽然似一股寒气倒灌到头顶,打了个激灵。   她扶着几案站起来,问“太后的葬礼,豫章王是不是要来长安送葬?”   鸾刀懵了一下,点点头。   “一定要的。这是孝仪,何况豫章王后谢掩都是先太后养大的。”   “那豫章王回去了吗?”   “这……奴派人去打听打听。”   这一听,探来的消息如浑浊的水,谁也不知道豫章王究竟回没回去,现在还没到豫章,但是据说因为悲痛过度生病,不知在景陵邑还是在长安,越听越玄乎。   朱晏亭却一下子醍醐灌顶,都明白了。   豫章王后叛时出城,豫章王此前和燕王相约起事几乎已经是昭彰无疑,豫章必反。   皇帝绝对饶不过豫章王,收拾了燕王,第一个就是要拿他开刀。   他们就像是两只盘踞的虎兽,都在等着对方发难。   目前虽然尚阴云重重、却似乎胜负已经分定。   皇帝没有调动公器,避免再一场兵灾耗损,以最小的影响镇压豫章王。   豫章王可能想到了,却更多的可能没有想到——   齐凌会在自己亲生母亲的葬礼上   对前来吊唁送葬的亲叔叔发难!   平心而论,如此隐诛豫章王是上上策,然而母亲葬礼之上对孝行之亲使霹雳手段终究不详。   即便是帝王之家,这也太不近人情,太过于冷酷了。   ……   七月,关中大霖雨。   胶东与九江有水涝,宛城有旱灾,南阳有小股流民,南方南越国改朝换代。看来似乎是寻常一个月,却也极不寻常。   这是燕王叛乱正式宣告平息天下太平的一个月,朝中余党肃清,凡牵连谋反者夷三族。   清洗在继续。   大雨还在连日下着。   隔几日,方才将昔日王侯的血冲刷,又是一批人头滚滚落地,雨倒像是怎么也冲洗不干净了。   与酝酿着雨意的铅云压在城头一样,沉闷压抑血腥的气息压在长安城,足足一个月。   终于在七月二十日这一日,阴魂不散的乌云宛如一夜之间被吹走,这一日出奇的晴空朗照,青碧之色照天彻地,白日连一丝白云也没有,傍晚又莫名来了满天黼黻一样的晚霞,绵延照万里路。   这一日,皇后在椒房殿临盆。   ……   此前,皇后已胎动了一日一夜,还是没有生下来的意思。   前殿,皇帝也片刻未眠,滴水未进。   他坐在前殿的凤座上,双手撑膝,脸埋掌中,略坐一会儿便要起来看一看。   四下安静的可怕。   宫人进进出出,盛了水进去,又端了撕烂的锦帕出来。   皇帝看到抓烂的帕子,当下再也坐不住,往内殿走去。   自古妇人临盆被视为不吉,黄门自是拼命阻拦,不得让天子去蹈此大讳。   愈走,痛苦的□□便愈发清晰。   帷幔深重,朱晏亭声音如被纱蒙了一层一样低哑,泣唤着“阿母。”   齐凌僵了一下,在那道门前停住了脚步。   内监见他不再执意往里,长松一口气。   却见皇帝也没有再打算往里走,却也不愿后退,只伫立原地听她一声一声的哀泣,唤着几乎从没有在她的口中听到过的“阿母”。   他手一度放到门上,没有往里推。   曹舒过来劝也不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最后一丝残霞也即将湮灭的当头,里头的泣声停了,皇帝骤然慌神,抬起头来。   寂静就短暂的一个瞬间。   只听嘹亮的婴孩哭泣声从中传了出来。   是精神、中气十足的哭声。   曹舒忙贺道:“恭贺陛下!恭贺陛下!”   满屋子内监宫娥皆来道贺。   此起彼伏的贺声中,齐凌却犹听着那呱呱婴孩泣啼之声,茫然前顾。   门开,鸾刀见皇帝直挺挺杵在门口,被唬得险些站不住,她匆忙补了礼,眉梢眼角喜色未减,欢欣道:“恭贺陛下,是小皇子,母子平安。”   齐凌还是怔怔的没有反应,直到有人抱了婴孩来给他看。   那是裹在锦中红红皱皱一团,眼未睁,粉圈紧攥,哭声嘹亮。   便是这么个小活物,顷刻前翻江倒海,在他也没有敢逞勇斗狠的境地里肆意哭闹,闹得他母亲哀声泣涕。   是举国昂首期期待、他亦盼望已久,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嫡长子”。   是阿姊为他生下的儿子。   一念之间,喜悦方像是汹涌潮水一般涌上。   ……   元初四年七月二十日,关中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霖雨止,皇长子临世。   赐名“昱”。   一个月后,立为太子。   祭宗庙,告万民,赦天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9 16:03:40~2020-11-02 09:4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fanc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呼啦啦 13瓶;hesper 6瓶;花花快跑 5瓶;4523885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长乐(八)(捉虫)   豫章国处四战之地, 据燕山草场,据泗水之上的敖仓关, 离洛阳只有四百里。   一旦反叛发兵, 顺丹河而下,昼夜可至河内郡。   辎重顺丹河走,十分容易便可陈兵威胁洛阳。   开国之初, 太|祖甫平定天下,燕代民心不附,民又众, 富庶繁华不下关中, 那时诸侯率地而降, 太|祖大喜,因封代王,以代人治代地。   后代王反叛,太|祖诛之,又封了齐姓王,划入大片燕山草场,置豫章国。   到先帝推恩诸侯, 欲削藩国,豫章这块宝地便一直是齐凌的心腹之患。   如一把高悬洛阳顶的利剑, 不知何时会扎下来。   豫章一日不拔, 诸王就会坐地顾盼,心生二意。   很早之前,就有一种大不敬的传言不胫而走,认为豫章会出不世豪杰, 改易天下。   也有人为君王计, 衷心陈言, 说稳住豫章王是扼天下咽喉以平诸王的关要,否则将有一场恶战,关中四野将为战火烧灼。   不管是哪一种猜测,处理豫章这个难题,都是绕不过一番龙战于野的昏天恶战。   没有人想到,它会终结于一场家常一样的谈话。   ……   宣室殿。   齐凌正在提笔慢慢练字,他的字算不得好看,飞扬横肆,力透纸背,时常一笔就拉到绢纸外,狼毫墨点斜飞,一任豪情写过后,几案每每需要宫人仔细擦个半日。   赵睿也在。   内外无一人。   短短时间,这样的密谈已经是第三次。   自从南夫人出事以后,李延照圣宠明显有些淡薄,这次平叛虽派去给蒋旭作副,捞了个关内侯,却远远不如赵睿先登|破雒城的名气大扬,御前陪侍的时间也大大减少。   肉眼可见的,赵睿开始崭露头角。   靠着这次平叛中明里暗里出的力,担任护军将军,统领禁卫——这个位置不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绝对做不到。   此刻,赵睿禀报道——   “豫章王已伏诛,豫章王携来景陵邑的人一个也没有留下,尽数诛杀。”   短短几句话,暗含霹雳惊雷滚动,但凡传出去一点,都是天下震惊、万人改命的大事。   天色昏暗,雁足煌煌。   灯耀皇帝眉心,使他眉目之间有些阴沉之气。   齐凌只手负在身后,笔走龙蛇,缓缓道。   “对外托称在景陵邑病笃,以忧薨,过几日,等豫章国几个官吏收押的消息出来,你们就把消息放出去。”   “诺。”   一阵安静,唯余笔端走过纸面的声音。   “他死前说了什么。”   “粗鄙之言。”   齐凌笔下一顿,微笑道:“你如实的说,一字一句的说,朕都要听见。”   赵睿面露难色,见他神情坚决,只得开口,仍略去了其中粗鄙之语,只择精要:“……他、他说陛下生母葬礼行诛杀事……悖德悖礼,悖人伦而行……危急时许诺无咎,受降后又杀,杀人无名,刻薄寡恩……”   齐凌手腕仍旧缓缓运笔,笔端不凝不涩,正落下最后一点,写完了一个“德”字。   这字四四方方、端正敦厚,而他的笔锋凌厉张扬,望着有些怪。   他便端详着,没有再落笔。   赵睿忙道:“贼寇强弩之末,狗急跳墙而已,我派去豫章的人查出,豫章军队逾制,阴养军队,还铸了私兵,武库修得比洛阳武库还要大,已有谋反之实,早就够诛他全家。他日狼烟再起,又是一场伏尸百万,陛下杀一人而赦一国,已是宽仁。”   然而尽管他舌灿莲花,再怎么说,也绕不过“生母葬礼诛杀,受降又反复”的污点。   齐凌不作声,只将笔蘸墨另起了一行。   赵睿似忽然还想到什么的,说:“豫章王死前,叫着‘阿掩’去的,似乎是王后的名字。”   这句话,倒是让他怔了一下。   谢掩父母早亡,是郑氏的表亲,太后从小就接她到身边来,许配给了豫章王齐良弼。   在他少时,曾经亲眼见过小黄门捧着一筐芙蓉花,一溜小跑入未央宫。   豫章国都城宜春,又叫芙蓉城。   那时隶属东宫的太子洗马郑思危见状,说:“这位殿下在军中惯了,是个大老粗,不送金花,不送玉花,送这些草木。那见惯了富贵的谢家女郎瞧得上这个?”   然而谢掩发顶新鲜葳蕤的芙蓉花,戴了整整一季。   芙蓉城的花期就在她发顶开了又凋。   ……   他这位叔叔鲁莽一生,诚如燕王所言,“驽马恋栈豆”,终应了谶言,“死于一刀斧手”。   齐凌沉思良久,忽有一股不知何处生来的寒意,冷笑道:“此子为人臣不忠,作裙下之臣反忠,一辈子因小失大,见利忘义,拾小义、忘大义,耻作齐家子孙。”   赵睿遂问:“陛下,豫章王有姬妾三人,五子一女,最大的世子齐润,最小的儿子八个月。孙辈有两个,其中有一个是世子齐润和先太后侄女、长亭侯郑安之女郑渥丹生的,是一女,名叫弄玉。除了她以外,全家处置?”   齐凌没有立即答话。   赵睿也等着,嘴唇紧绷,有些紧张。   豫章王已死,如何定罪,家中上百口人的性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他刚刚将豫章王死前咒骂君上的话禀上去,皇帝虽面上不显,定也在盛怒之中。   赵睿刻意在说完咒骂以后,再问这件事,心中是希望能夷豫章王族,如此便又一场功劳财富可以瓜分——豫章国富庶,王族肥的流油。   齐凌怎能不知道他心头的小盘算。   他嘴角噙着笑,道:“朕若赶尽杀绝,临淄、淮安、梁、景、诸王必集而反,杀不得。”   “世子齐润娇弱,早被吓破了胆,杀他如同宰鸡。豫章四战之地,据燕山草场和敖仓关,不可再托于人,除此两地之外,余下不过两郡大小。   他顿了一顿,又道:“朕既隐诛他,就给他病薨的体面,以诸侯礼下葬。依先帝推恩之令,令他五子分国而治,一人不过半个郡守。往后到了太子那里,齐良弼的子孙不过是县乡之豪罢了,岂能为患?至于王后,就让她去她儿子的封地,做个王太后颐养天年吧。”   说罢,撂下了笔。   被撂下的力道太沉,那支狼毫在桌上滚了几圈,又掉到地上。   赵睿轻轻吐出一口气:“诺。”   ……   众人都察觉,皇帝近来不管是说什么,都很喜欢提一两句太子,似乎是为了圆他登基四年才有嫡子的心念。   一个正当壮年的皇帝,说话常带太子,怎样听来都很怪异。   曹舒为了讨他欢喜,也常常提起太子殿下。   这日凑巧,就在皇帝结束了和赵睿关于豫章王的密谈之后,曹舒来了,禀告道:“今日豫章王后进宫来贺皇后,正在椒房殿。乳母带着太子殿下也在。”   齐凌当即道:“摆驾。”   他赶到椒房殿的时候,看见了极为奇异的一幕——   谢掩正抱着太子。   时下正是芙蓉开花的季节,她头顶上点了一朵丝绢一样温柔的芙蓉花,乳白花瓣,花巅微红,藏在她白玉步摇摇曳的清影之下。   豫章王后王馆虽已暗中被封,不许任何人出去,但是为了在肃清余孽之前稳住王后,理由是所有王馆都一样不许再出入。   可其他王馆贺太子都允了。   豫章王后恳求在羽林军的监视下进宫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若不允,必令豫章起疑,还有几个重官未羁押,不能惊动。   会秋阳正好,皇后在沧池园囿之侧见她。   明知她力如游丝,皇后就在她一臂之隔,周遭还有不少黄门宫娥,太子安全无需担忧,齐凌见此情形,仍旧感到呼吸为之一滞。   谢掩双臂拢着太子,一掌轻托他柔软背脊,手法娴熟,望着小太子在阳光下被照出玉一样质地的雪白脸蛋,和他乌丸一样的眼睛。对皇后道:“眉毛和下巴长得像陛下,眼睛和肤色像殿下,真是个玉山一样的小郎君。”   小太子未足两个月大,然神态娴静,一副怎样也不生气的好脾气,竟然望着她咯咯一笑。   齐凌往他憨态,叹了口气。   此时,朱晏亭看见了不远处伫立的皇帝,起身行礼,豫章王后也忙向乳母等转交了小太子,转过头来行礼。   齐凌令人将太子带下去,又对朱晏亭道:“虽见暖阳,风也大,阿姊莫在风里久坐,不如与王后上临沧台去,晚些也方便行宴。”   皇后微笑着应诺。   因要见宗室命妇,接受贺拜,皇后临盆之后并无多少时日修养,她素来逞强好胜,亦不愿落下憔悴之态,不肯卧床休养,很快就珠翠加顶,锦绣加身,只是毕竟身体受损,比未生产时清减了些。   今日见她气色渐好,齐凌微松了方才起就紧锁的眉头,入了座,就握她袖下有些冰凉的手。   朱晏亭明显的察觉他今天有些怪异,手掌也热的吓人,转头细细看了一眼,没有瞧出端倪。   豫章王后忙辞道:“妾今日进宫只为了见一见太子殿下,奉上贺礼……陛下切勿以宾客礼待,妾坐立难安。”   皇帝也未强留,二人不冷不热的寒暄了几句,王后道:“如今西北乱平,天下归心,妾已来长安两载……如今天又将寒,妾夫年岁渐长,冬日常害风寒,未有人朝夕一渥衾被……妾冒昧向陛下请辞,实在思念我两个幼子。”   说到此,喉中已有哽咽之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2 09:49:26~2020-11-06 08: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鹤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能不愁不乱、崆峒山传人、旧雨不来半城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呼啦啦 20瓶;单、siqisiqi 10瓶;泰利纱熊熊 6瓶;啊落落、旧雨不来半城花、茄茄 5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长乐(九)   谢掩呜咽出声, 在坐诸人无不心有所感,怜其戚戚。   皇帝似也未她所动, 沉吟片刻, 道:“立秋后可行,朕会知会大鸿胪。”   谢掩大喜,险些落下泪来, 以巾擦面,千恩万谢的去了。   到她走远了,四下无外人, 朱晏亭侧过头提醒齐凌:“陛下, 放走王后, 恐怕豫章会反。”   齐凌依旧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两指搓了搓她指上贝甲:“不会的。”   朱晏亭心中的猜测立刻验证了。   皇帝如此成竹在胸、风淡云轻,只有一个可能,豫章王已经死了。   只要诛杀了可凝一国之力的豫章王,豫章这一柄河洛之剑便正式宣告腐朽斑坏。   园囿里广植鲜花,秋来浓色万千重, 朱晏亭慢慢歪着头望着花,像是在看, 又像是在发呆。   微风阵阵, 秋日尚凉。   玫瑰色丹蔻反扣于他指节,轻轻握紧他的手。   ……   元初四年——   燕王叛乱平,太后驾崩,豫章王在为明恭太后送葬的途中病笃、以忧薨。   以诸侯礼下葬, 谥曰“闵”, 葬于咸阳。   世子齐润袭王爵、为豫章王, 封宜春、阳城。   齐润奏请将四个弟弟封为列侯,分国而治,上允。封慧、贺、康、苍四侯,豫章名存实亡。   当年,立太子,至东宫属官,以德高望重的大儒裴令为太子太傅,   次年,改元元徽。   前朝的剧烈波动一样影响到了后宫,燕丞相之女夏朝歌落掖庭狱,贬为庶人,赐自尽。   谢白真一度害怕豫章变幻莫测的局势会影响到自己,经过艰辛苦熬的半载,终于等来了尘埃落定。   豫章王死,他人得赦,但她不再有强大母家的支撑,也因为母族在君王心中的疑虑不可能再有诞育皇子的资格,元徽元年的春天,皇帝随便寻了个罪名褫夺了婕妤的封号,打回掖庭,后再无半点水花。   昭阳殿淮安王的养女殷嫱、临淄王王后侄女吴若阿、先太后侄女郑韶平安无恙,年节各获晋封。   这一年,封了皇太子,社稷遂安,自元初起微见混乱的局势终见分明。   皇后的势力开始攀升。   太子虽襁褓之中,但已获封尊位,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率更令、太子庶子、太子舍人等东宫属官必须配齐。   这个时候,朱晏亭家中无人的劣势就出来了。   东宫就像是一片尚无人涉足的肥美良田,谁都想来占一亩三分地。   她虽与父决裂,但许多事还是需要娘家人来做,否则无以抓权。也不能全部委给李弈和章华旧部,担忧皇帝生疑。她几番考量下,看上了朱恪的兄长朱恂。   一日,皇后宣朱恂的妻子王夫人觐见。   王夫人战战兢兢以赴。   二人只说了些家常的话。   朱晏亭听其言观其行,是一个不讷不敏、不张扬也不低卑的中庸妇人,便询问了家中诸子年岁、任职、诸女婚配等。   待王夫人回府,朱恂关起门来问:“皇后殿下是什么模样?像长公主还是平阳侯多些?可见着了太子?”   王夫人道:“长公主养的,好大天家威仪,妾身哪里敢抬头看,唬得一门心思都在自己舌头上,不敢说错话。太子殿下还小,金尊玉贵的养着,妾无缘得见的。”   朱恂固知皇后不待见娘家,心中惴惴不安:“殿下怎么会突然召见你,问了些什么事?”   王夫人一一说了,朱恂也不知是福是祸。   阖府上下,免不得提醒吊胆。   直到朱恂次子朱灵做了东宫属官,任太子仆,掌东宫车马。   方才恍然大悟,喜形于色。   这个时候成为东宫属官意味着什么?   朱氏一时门庭炙手可热。   ……   齐昱一天天的长大,婴孩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张开了以后,诸人都发现他更多的像他的母亲,性格也温柔敦厚,逢人咯咯就笑,十分随和。   他近六个月大,初初学坐。   这日乳母抱他来玩耍,正逢齐凌也在,遥遥看见了他,便兴起问众人:“此子肖不肖父?”   一下子,满屋子黄门宫娥都将目光凝到小太子身上。   小太子不明所以,但见人人都看他,眼睛骨碌碌转,面上笑出了两个梨涡。   不管是从神态,还是从面貌,都是跟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齐凌兴致勃勃的问了,众人心中一时忐忑,谁也不敢扫他的兴。   小黄门自可以沉默到底。   大内监却不能不说话。   曹舒遂道:“小殿下眉轩高昂,似陛下,此乃天庭,鼻若悬胆,似皇后殿下,此乃地阁。有陛下英姿天纵,又有殿下温柔敦默,正是‘龙章凤姿之表’。”   鸾刀没有曹舒那样好的机才,但胜在到未央宫的时间长,曾见过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幼时相貌,道:“奴婢记得,从前陛下就是这样的模样,越长大越长开越像。”   这话戳心窝。   齐凌听的眉开眼笑,赏他二人。   他笑着走过去,居高岭下的俯视齐昱,欲从他眉眼中更多的看出一些端倪来。   婴孩双目非常澄澈,是微微上翘的凤目,极似皇后。   见他看来,盯着他,眨了眨眼。   齐凌登时失笑,对乳母道:“使他爬一爬。”   那乳母不知如何应对,不敢抗旨,只得小心翼翼放开双臂。   齐昱登时身体前扑,两手撑榻。   “使他坐起来。”   乳母只得又扶。   “朕听中护军说,观其眸子,足知其人。”齐凌观察他片刻,对曹舒等道:“这小儿还是像阿姊。”   曹舒面上应个不住,眼神观察小儿形状,见他在那里趴着,双目渐渐流露委屈之色,暗叫不好。   果然,骤然被放出乳母的温暖怀抱,不知被他所慑,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周遭之人的不自在。   齐昱极无安全感觉的左顾右盼,嘴一瘪,逐渐哭了出来。   如此这般——   脾气极好,从来也不轻易哭的小太子,就被他父皇三言两语、两三动作惹哭了。   ……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朱晏亭方从内殿出来迎接,一来就听见婴孩响亮的哭声,打雷一样响彻殿宇。   齐凌转头见她面带讶色眉心紧蹙,未来得及辩解,身侧衣袂擦过,香风一拂,查看齐昱去了。   齐凌只得讷讷转回内殿,宽衣解带,自己方便。   他只着寝衣,执卷在手,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朱晏亭才回来。   四下寂寂,帷幔低垂,华灯初上人定时。   朱晏亭奉茶给他,低声道:“太子又不是上林苑豢的小兽,陛下怎能拿他玩耍呢?”   齐凌见她面上犹带愠色,放下书卷,笑着兜揽她腰,臂圈纤纤不盈尺,隔薄纱抚背脊。   “阿姊莫疼爱他太过了,国之储君,三岁开蒙移居东宫,四岁习艺,六艺精通,将来受的挫磨多了去了,这才哪儿。阿姊总不愿旁人说他‘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   朱晏亭被他带的一个踉跄,膝跌跪榻上,又被他温掌托住,一节节顺抚背脊。   身如浸温水,昏昏然就要跌入他含笑的双眸之中。   听他狡辩。   “这便是陛下戏耍你孩儿的由头?”   齐凌面上浮过微微僵硬之色,忽想起什么,放开拥她的手,道:“朱晏亭。”   他鲜少这般直呼其名,手搭在膝头,一双清凌凌黑眸沉沉的,静静地看着她。   朱晏亭呼吸微微一滞,后退半步:“陛下?”   “你可知错了?”他问。   朱晏亭怔怔一刻,失笑道:“陛下做什么,说不过妾了便要这般寻回颜面?”   齐凌嘴唇抿着,沉默了一会儿,道:“朕想起,今日是为了惩罚你来的。”   朱晏亭又退了半步:“妾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想。”   她看着面前登时变色的冷面君王,看起来竟逐渐严肃起来。   齐凌性子多疑,极擅阴阳反复,绵里藏针。   即便方才意兴和谐,她也摸不准他到底是否动着真怒。   她竟不由得怵然生惧,一时间思绪万千。   齐凌见她缓缓放下提裙之手,面颊上渐渐泛出沉凝之色,眼眸睁着,似一只受惊的鹿麎。   在心里悠悠的叹了口气。   向她招手:“你过来。”   朱晏亭僵着身体慢慢靠近。   齐凌抓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间的玉带上。   羊脂玉温暖冰凉的触觉。   她在那只手的引领下,一直摸到了腰侧边,直至摸到了甚么,才面上骤然一红。   齐凌道:“如何,有阿姊这么做夫人的么?”   他这日才系了自己做好的那条玉带,可侧边摸出来硬生生长了两指来宽。   “自己郎君腰有多宽,阿姊都记不住?”   不消抬头,便能想象他控诉的眼神。   朱晏亭似乎心头才落地,又似乎刚刚被提起,悬得忽上忽下,不知何时起的一阵砰砰直跳。   “我总共就要了这么一件东西,你就这么敷衍朕?”   玉带是比着皇帝从前的衣带做的。   但因为玉牌要请工匠一个一个琢磨,工期很长。   而他最近清减了许多,故而会长出这么一截。   她满面红涨,不能争辩,轻声道:“妾身有罪。”   “那要怎么罚你呢?”   “……”   齐凌探出两只手指,轻轻将她下巴抬起来,于是咫尺相对,气息相拂。   他悬胆堆玉一样的鼻峰,温温柔柔的抵到面上。   “罚你一会儿用两条手臂抱稳了,好好量一量,重新再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06 08:46:45~2020-11-08 20:2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木子妹妹viv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子汽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长乐(十)   灯烛高照, 帷幔低垂,玉带缭绕, 昏糜一夜。   这夜正好是鸾刀守夜, 按未央宫旧例,即便最私密的寝殿和夜深人静时都必须有侍候在内的宫人。   但皇后不喜欢,皇帝拗不过她, 后来众人都退至第二道门外,远远望着那道凤尾金屏听候差遣。   鸾刀坐在氍毹上昏昏欲睡。   至后半夜,皇帝传了水, 再次惊动众人的时候, 已是卯时。   待齐凌离开, 她才往里去。   香炉里乾陀罗耶香的味道馥郁,走烟似丝绸牛乳,流泻在承香的玉盘之内,那玉盘径三尺,中有鲤鱼、水鸟、饮泽之鹿……烟雾一起就如波澜翻滚,走兽飞鸟也在机拓下逡巡走动,生机盎然, 名为“云梦”,是齐凌今春送给朱晏亭的, 为了让她时时能看一眼故乡的云泽。   鸾刀行走内殿几无足音。   焚出的香越靠近帐帷越浓, 这种来自西国的香味道独特,非任何一种草木麝乳之香可形容,独得皇帝喜爱,每年的贡品仅供上用, 诸夫人欲得一指甲盖沾衣且不能, 却在椒房殿里却豪肆铺张、浸骨渗肌的焚着, 恩宠隆重可见一斑。   此刻,隔帐影影绰绰可见,朱晏亭还睡着。   鸾刀将幔帐挂上金钩。   见她青丝拖于枕畔,枕上还放着那条翳珀螭纹的羊脂玉带,手腕上微微一道红还未消尽,与这带一般宽。   鸾刀眼皮也未动一下,将玉带放好,又取来消淤的乳香膏在她手腕间细细抹上。   规整了她的睡容,抹平衾被之间的褶皱。   这样大的动静,朱晏亭竟还未醒来。   鸾刀看着时辰实在不像话,轻声将她唤起来。   这时,才叫屏外的宫人进来侍奉。   鸾刀观她今日容貌,恰如为露水浸透的牡丹,不施脂粉而面颊生晕,唇上微肿,益发觉得透骨的香味都是从她肌骨里渗出来的。   朱晏亭未觉有异,兀自说:“给陛下做的玉带长了,退回来了。”   鸾刀道:“今晨见它在枕上,奴已收入匣内,要去几寸,请殿下示下。”   “比原来短两指来宽。”   “统共几寸?”   “……”   “殿下?”   她似乎难以启齿,沉默良久才道。   “……二尺六寸。”   “诺。”   ……   那晚之后,齐凌在椒房殿吃了许多天的闭门羹。   第一晚他来,皇后以“身体有恙”拒。   他犹不知有事,问“阿姊病了?昨晚不还好好的吗?”   在众人不得进的金屏后面,被从里间一路推到了外间。   始知有过,但不愿低头,只得息兵偃旗而去。   ……   第二日,不知是朝中诸事太繁杂,还是没把床第之争往心里去,齐凌竟忘了得罪她这件事。   兴致高了,诏皇后去桂宫。   自然什么也没有诏来。   皇帝有些尴尬,但又不好发作,想起她还在怒中,即选了几样珍宝送过去,意图平息她怒。   朱晏亭本来心无起伏,看见他送的珍宝中还有白玉匣子装的活血化淤没药乳香……愈发羞恼,一样没收全部退了回去。   ……   第三日,皇帝终于来认错了。   “阿姊何来这么大怒火,莫非伤到哪儿了?朕看看。”   自然是无功而返。   ……   朱晏亭渐渐看清,在认错这件事上,齐凌就在上林苑兰台殿稳定发挥了一次,而后次次非但不效,反而愈发挑火。   如此这般,闭门羹成了他的常馔。   直至那条玉带上的螭首慢慢的打磨了、丝络缓缓的重结了,方才一切如常。   ……   自从叛乱平定,天下稍平,百业既安,元徽二年的岁节庆祝得无比隆重,从临近“腊日”开始,隆重的欢庆意味便笼罩着整个长安城。   腊日的前三天,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孟骊入长安。   这日,朱晏亭正带着齐昱在临沧台上玩耍。太子已满周岁,咿咿唔唔,正是学说话的年纪,乳母和宫娥等都爱逗着他玩。   他父皇秉承少慈多严的想法,极少答理他,然而太子还是很有孝心的第一个会说的字便是“翁”。   这自然是黄门乳母等有心教导的缘故。   朱晏亭逗弄娇儿,正欲哄他也说句“阿母”来。   这时间,一小黄门疾奔而来,险些跑丢了鞋,狼狈的在一片宫娥笑声中,对朱晏亭道:“殿下……太子殿下,殿下大喜!”   朱晏亭愕然:“究竟是谁大喜,喜从何来?”   那人对道:“东边的大贤士!先帝请了数次仍不肯出山的孟骊,孟老夫子带着他的子子孙孙……不、学生们,来……来长安了。”   朱晏亭对此人有所耳闻。   孟骊之所以受先帝重视,不仅在于他名扬天下的学问好,还在于他出身汝阳孟氏,背后代表着整个汝阳的有才之士。   但是先帝只是渴才,未能请得动他出山。   至于今上——如今那位爷表面上做足礼贤下士的功夫,但从不惯文人的清高脾气,别人不来,他也不请。   但是极为反常的,这位高居深屋的大贤居然主动到长安来了。   朱晏亭正纳闷间,听那小黄门喜道:“孟老先生携学生六十人,求作太子殿下的门客。”   ……   她脑中先是轰然一喜,又是心里一揪骤然生忧。   孟骊这么大的排场入长安,居然是为了襁褓之中的太子来?   这件事从哪里都透出一股说不清的诡异。   若说是孟骊求东宫之荣:当初先帝求贤,他却没来。   若说是他仰慕太子的声望也未免可笑:太子尚在襁褓之中,母亲虽是皇后,却也是诸侯王之后,在燕王捅破了窗纱之后,一直争议不休。   孟骊表面上看,没有任何的动机需要在这个时候搭上一把老骨头和一世累计的名望,为太子撑腰站台。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万般思绪难以言说之际,吴若阿来了,为朱晏亭解答了她心头的疑问。   她新获晋封,衣间锦绣堆叠,发上青丝累髻如青山耸翠,一颗颗圆润大小均匀的东海珍珠洒在发间,熠熠生辉。   在宫中将近两年,吴若阿虽未得圣宠,但因临淄豪富,她所用都是上品,得宫中老人□□,容颜日渐娇艳,行动愈发彬彬有礼,身子婀娜,明光夺人。   她从身旁的侍女手中拿过匣子,取出一颗硕大的明珠,对着小小的太子,毕恭毕敬。   “妾欲以此奉给殿下,殿下喜不喜欢?”   东海明珠光华温润,齐昱望着亮晶晶的东西,口中咿咿呀呀,伸出手去碰。   “若是陛下肯定就要躲了让殿下重新抓。”齐凌喜欢戏弄太子的习惯吴若阿不知从何处得知的,此刻微微笑着道:“可妾哪敢造次。”   当下双手捧着珠子,奉过去。   “珍珠如同士子,小珠容易得,大珠千年难求,这个礼物……小殿下喜欢吗?”   一语双关。   为皇后昭出,这件事背后的推手是临淄王。   朱晏亭望着她,心里浮起几片阴云。   临淄国背靠海,地处“金角”,依泰山为凭,易守难攻,又有良渠灌溉,桑茂稻广,有天下之富,属诸侯王中实力最强。   此次平定燕王之乱,临淄王也出了大力气,十斛粮食中有三斛都从临淄的泰山仓里的,五千副重铠更是助王师摧枯拉朽。   出了这么大的功劳,齐凌不得不大肆封赏,与天下立下表率。   临淄王因此在朝中势力也大涨,吴若阿也获得了晋封。   ……   事实上,在许多人眼中,如今的皇后也有临淄王背景。   临淄王后曾经在朱晏亭走投无路的时候襄助了一把,将她送到齐凌面前。   朱晏亭的后位就是皇帝东巡的时候、在琅琊王宫定的。   皇后后来也向皇帝举荐了临淄出身的吴若阿,得封夫人。   现在,齐地圣贤后人、名动天下的大贤士孟骊携弟子入长安,求官于东宫。   这一行弟子贤士六十人从行,出泰山,入关中,震惊天下。   这对尚在襁褓中的太子齐昱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名望资本。   但朱晏亭却在这其中感觉到了异样——   表面上看,太子齐昱出身高贵,又得大才依附,储君之位稳如泰山。   实际上看,是齐昱这支新生的政治势力从一开始就打上了“齐地”的标签,如果是临淄王在背后作推手,隐患无穷。   偏偏这件事,没有人可以反对。   皇帝需要孟骊来:刚刚评定诸王之乱,民心不安,豫章王又死的不明不白,他需要有识之士更加认同正统,四海依附,孟骊是一个很好的符号。   太子需要孟骊:老先生一来,围绕皇后的争议就要小得多,更多的人会将目光放在他本身的名望上,更多有识之士以后会支持太子。至此笼罩在皇后头顶上的阴云都会为之一清。   而这是最好的时机,太子尚在襁褓之中,咿呀不知事。某种意义上说,认同他就是认同他父亲,他的自然也就是他父亲的,不会惹皇帝不悦。   这也是最坏的时机,太子连话都不会说,不可能去请辞拒绝,皇帝不会拒绝,这个隐患就会这么堂而皇之的埋下去。   这是釜底抽薪的阳谋,昭告天下,无法可解。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工作太忙,加上卡文,删了很多稿子,这周的三更完不成,向大家请个假,整理一下大纲。下周一定完成感谢在2020-11-08 20:29:32~2020-11-14 12:1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O.5、可能不愁不乱、小小、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erslesud 10瓶;木星上的雨 5瓶;maruko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长乐(十一)(捉虫)   同样是釜底抽薪, 同样是影响东宫。   同样选择了皇后最大的弱点上下手。   临淄王齐雍和郑太后手笔完全不同。   也导致了南辕北辙的后果。   从前,太后选择皇后根基还不牢靠的时机动作。   选的人是与她有桎梏的朱恪继室母女, 还没有联盟, 就欲与她互为牵制。   她用的方法是联姻,通过一场奢靡的“丹砂婚事”,招摇市坊, 影响长安诸世家的眼耳,强行将皇后绑上郑氏的大船。   此举引起了朱晏亭的强烈反弹:太后的制衡算计、朱恪的阴阳反复、朱令月的愚蠢和浅薄、郑家的子弟凋零、宴上逼宫的赐婚……直接促成了她对朱恪父女的扫除,出手搅黄了与郑家的联姻。   而秉着与郑太后一样的目的, 常年处在齐鲁礼仪教化之地的临淄王齐雍就要聪明很多。   他选择了太子堪堪诞生的时机, 利用自己的影响力, 请动了名动天下的大才为太子名望造势。   此举十分克制,促成的局面也堪称多赢。   也让皇后重新审慎、打量他这个盟友。   朱晏亭细细一想,会发现摆在面前的没有选择——   太子的势力不可能不培养,自己不培养,就会落入别人手里。   名动天下的孟骊都送上门来,不可能拒之门外,一旦拒之门外, 有识之士也不敢来。   往后东宫可能落于茕茕孑立的境地中。   而她自己的人,不管是旧部还是朱氏都没有独立扛起东宫的人才和力量。   更何况, 孟骊来得如此招摇, 再加上自己在临淄受过帮助得以封后的背景,临淄王与其说是让她选择,不如说逼迫她做出选择。   从她求助临淄王,得以在琅琊封后那一刻起, 就没有了选择。   ……   “听说昨日陛下在承明殿见了孟夫子, 彻夜长谈。”   鸾刀与朱晏亭说起这事时, 屏退了众人,小声道:“今年临淄王还出力,帮好几个章华国失爵者举荐了官……怎么从前不来,这会儿来了?”   朱晏亭笑道:“当初肯举荐我已经对我有恩,之后也是人之常情,前两年我孤零零一身到长安,看得出什么?我这个舅舅很会审时度势,是个很谨慎的人。”   她的母亲齐睠评价临淄王齐雍用了四个字“谨慎有谋”——   据说临淄王的兵马在战场上打仗,在哪里扎营、鹿角部在什么地方、壁离水源多远、每日行军几里……全都要临淄王本人过目的。执行的时候也一丝不苟,错了就是杀头的罪过。   多年后与临淄王后吴氏在宴会上说起这件事,齐睠还津津乐道:“论带兵谨慎,我不如王兄远矣。”   临淄王后笑着说:“不止治军,治家也是一样的,他每日起居坐卧的地方都要有调理,褒衣博带、冠盖玉佩、该放在哪里必须放在哪里,否则就要动怒。”   事实上,临淄王齐雍的极度谨慎,和他极度复杂的过往分不开。   齐雍年少时十分不得意。   他是齐凌的祖父、孝昭皇帝夫人梁姬所出第九子,梁姬以宫女之身得子得封,但不讨孝昭皇帝喜欢,齐雍从小在掖挺养大。   孝昭朝昭瑞二十二年,与章华长公主齐睠一起得国,封临淄王,都琅琊。   昭瑞二十五年,齐雍触怒昭烈皇帝被夺三郡,三个月后,又欲贬他为庶人,他束颈入长安请罪,得端懿皇后作保,才平息了孝昭皇帝的怒火,保住了爵位。   端懿皇后是齐雍最大的贵人。   先帝永安年间,端懿皇后势大,他得回封三郡,还增了济东一郡,一跃而成为诸王中最势大者。   端懿皇后薨后,齐雍告发端懿皇后母家张氏勾结频阳王欲密谋反叛,张氏被夷三族。   端懿皇后的侄儿、时任丞相张昂死前东向叩首,血被满面,高呼“忠而被戮,义尔就死,此何天地”。   虽然频阳王确实作乱,张氏反叛在先帝朝就盖棺定论了,但因张昂的死前高呼,还是成了一桩疑云重重的迷案。许多有功得免的人先后都被贬官流放、或是被杀,更增添了当初张氏谋反案的神秘。   纵观齐雍半生,在孝昭皇帝贬斥下保全自身、得益于端懿皇后一跃成为诸王之首、适时出卖张氏获得了先帝的好感……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如履刀尖,能至今日仍然坐拥山东金角沃野,和他的极度谨慎的性格分不开。   朱晏亭正在沉思间,忽然听到鸾刀问:“这次,让吴夫人来报孟骊这个讯,临淄王那边似乎有点其他的意思。”   她迟疑着,小心翼翼问:   “投桃报李,殿下要助吴夫人得宠吗?”   朱晏亭望着手中书卷,久久沉吟,没有回答她的话。   ……   五月,日暴烈。   皇帝素来惧热,早早移居清凉殿,并诏皇后前往。   但清凉殿不适合未满周岁的太子居住,因此朱晏亭没有去。   为此,皇帝还写了一封短书:“卿凿得美玉而忘故峰耶?饮水不忘泉,凿玉常思峰,朕欲携卿巫山之下,再取昆山之玉,奈何卿顾此失彼,顾涓滴潺潺而忘河川浩浩,憾之!”   笔墨飞扬横肆,满是不怀好意的调侃。   朱晏亭先是垂面引书细看,继而眉间微蹙,细之面上微红,恰见乳母抱了齐昱来,不动声色覆之案上。   孺子咿咿呀呀,吐出像“阿母”一样的声音。   他似已知道谁是生母,但凡望见朱晏亭,便手脚乱动,要朝她靠近。   朱晏亭微微笑着戳他面上笑涡:“你父皇说你是昆山美玉呢。”   齐昱自然听不懂,笑呵呵憨态可掬,倒像是他那张扬横肆如虎狼的父亲生出个猫儿来。   朱晏亭有点忧心,自言自语道:“子不类父,往后可怎么办。”   鸾刀也凑着光逗弄小太子,闻言笑道:“还没满周岁,看得出什么来,殿下小时候也最好性子,越长大越出模样,长公主的果决可一点也没落下。”   “你莫欺我,我从小就这个模样?”   这话一出,便是连他母后都嫌弃不类己了。   众人目光都向那玉童子似的太子看去,也幸而他甚么也不知,兀自憨态可掬的摆弄着吴夫人送的那粒珍珠嵌的长命锁。   摇的上面的铃铛叮铃铃直响。   朱晏亭静静的看着他玩。   天家父母子女之情不如常人亲昵,寻常的皇子公主都养在掖庭,母亲十分尊贵的得以养在身边,但以太子三岁就会移居东宫,从此便是来椒房殿晨参暮省,以礼事母。   朱晏亭从一开始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就十分克制,不会上手照料,不会亲昵拥抱,总是这样隔一段距离望着他。   但常常视线转都不转,能看半个时辰。   她看着齐昱,目光非常柔和。看着看着,忽然十分不解的问鸾刀:“为人父母,怎么会对自己的子女像贼寇一样呢?”   鸾刀闻言便知,近来平阳侯朱恪说的话由传入了她耳里。   平阳侯得知皇后召见了王氏、朱恂的儿子得入东宫以后,对朱恂一家大为不满,朱恂不得已以重宝资之,百般依顺,即便如此还是传出了些不好听的话。   据有些眼线传来的消息,朱恪还暗中主动去结交从前的丞相一家和郑氏一家,都是现在皇后的对头。   本着为初生的太子积德,留他苟延残喘。   而如今的桩桩件件,都撞在已经对他忍无可忍的皇后心上。   朱晏亭的目光慢慢从太子笑涡移到殿外,日光烈得像门前落了一地白雪,明晃晃的耀着眼目。   她对鸾刀道:“修书李弈,动手吧。”   ……   李弈已是朝中高官,行动需避人耳目,这件事就交给了也与朱恪有深仇大恨的刘壁。   五月初五,端阳日。   家家户户挂起五彩丝线,传说这一日路上百祟冒行,鲜少行人。高门侯府,也是门庭冷寂。   从外面看,平阳侯府一切如故,一丝不乱。   甚至到第三道门,还是风平浪静的。   但在最深的小院里,缇骑已经把家丁都驱逐了,门紧紧关着。   朱恪正在破口大骂,汗珠布满他胖硕脸颊。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嘴里喋喋不休,怒斥要将缇骑诉之昭狱,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后不孝弑父。   直到刘壁,将一封密诏扔到了他的面前。   他低头捡来看,浑身寒凉若冰水浇头而下,面上迅速僵白如死。   这是当初,皇帝下诏要杀他的密旨。   他嘴唇剧烈颤抖,牙关互相触碰着,一句话说不全:“怎…为何,怎如此……皇上为什么”   刘壁冷笑道:“莫非你都忘了?你一车队的人都死了,要不是殿下又留你一条命,你以为你活的到现在?你倒是骂啊,接着骂。君侯,你要不要再向天下昭告,皇上不孝,要杀你这个老丈人啊?”   朱恪脚一软瘫在地,抖声:“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进谗言蛊惑皇上……我、我要面圣。”   他连滚带爬,要往外走。   被刘壁冷冰冰的胸甲撞了回来,挡住了庭外的光。   “君侯,自己了断吧。干干净净的走,留点最后的体面。”   ……   朱恪不肯自尽。   那封留下来的皇帝诏书虽然成了瓦解他意志的催命符,但他浑身被强烈的求生欲笼罩着,说什么也不肯就死。   到后来,痛哭流涕的要上书给朱晏亭。   洋洋洒洒数千字,细数幼时引朱晏亭抓青蚨、和她一起读诗、教她弹琴、瞒着齐腃偷偷给她烤斑鸠肉……为数的几件往事,都被他如在眼前的数来。   又说太子初诞,未满周岁,愿殿下饶他一条老朽之命,他愿意自请失侯,去给齐腃守陵。   “悔之不及,痛摧心扉。”   刘壁等接到的命令是用皇帝密诏逼他自杀,不好擅作主张,还是将他这一封字字泣血的文书交了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更的加长版能不能算我一更……微博还没看到的同学可以私我。明天还有一更粗长感谢在2020-11-14 12:19:33~2020-11-21 22: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旧雨不来半城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venqi 11瓶;啊落落 5瓶;maruko 4瓶;酸奶酸奶、思聪他老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长乐(十二)   在朱晏亭幼时, 齐腃的势力正盛的时候,是有过一段与父亲相与得乐的时光。   他每次来丹鸾台都会携些乡野之间的小礼物, 草编的螽斯、化身小童子、木雕的雀儿……再瞒着母亲带她到云泽之畔玩耍。   朱恪是个总是要褒衣博带的士人, 衣袖一时半刻也不会绑起来。   云泽的风浩浩荡荡,将他的衣袂、袖子吹得飘鼓,他便从一个长身玉立的儒生便作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布球。   朱晏亭总望着他滑稽的模样直笑。   在齐腃活着的时候, 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记得你姓朱,是我朱恪的女儿”。   齐腃病逝后,这句话就变成了“你是齐腃的女儿”。   他对母亲的恨, 强烈到要报复到自己身上。   朱晏亭望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书信, 写在他的宽敞布袍上, 笔墨行若将飞,字字仓促,句句惊惶。   她很小的时候见过朱恪写字,他总是慢吞吞的铺开竹简,墨要在砚台里转一个数,一笔一画,方方正正。对她说:“为人如写字, 要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那时候她还小, 只专心致志把那些墨涂在他的桌上, 没有听出他那句“不卑不亢”声音的微颤,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恨意,在母亲面前隐忍。   此刻这些布袍上仓皇求生的字,让记忆里那张父亲的脸越发模糊不清了。   她终于明白, 父亲早就死在了与母亲的生活里, 死在忍耐求全的那些年, 现在活下来的不过是个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软骨头怪物。   他早就该死了。   朱晏亭视线从衣上的字缓缓抬起,深深吸一口气。   鸾刀听见她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掷到地上的尖刀:“徐氏常常求孤,想再见平阳侯一面……你令她执鸩酒以往,若她肯饶恕朱恪,孤也就饶他一命,要杀要留,悉决于她。”   鸾刀对这出人意料的安排感到心惊动魄,讷讷抬起头,见皇后眼眸睁着定定望着前方,眼睫似凝住了一样,眼中空无一物,似铁塑冰雕。   她却神魂皆飞,不敢再说一个字,匆匆应诺下去。   ……   朱令月在临盆前被安排到了长安城郊一座隐秘的院落里,周遭有人看守。   李弈每月命人送些钱粮来,她只留粮食,钱没有收。   只在旁索得一亩地,自种些桑蔬。   去岁太子诞生一个月后,朱令月早产生下一子,唤做“楼苍”,没有冠以任何姓。   ……   朱令月到平阳侯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黯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她端着一壶酒迈过一道门,远远的看见朱恪坐在窗下等待的侧影,怔怔站了许久,才端着酒走了进去。   朱恪看到她的瞬间,浑身颤抖了一下:“阿月?”   朱令月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的,灯下,面上鞭痕显得愈发狰狞,她低垂着眼帘,将酒壶放在桌上。   “拜见君侯。”   朱恪见他,如看见了救星一样,几乎从座上蹦了起来:“阿月?你是来救我的吗?快,快去向皇后求情,你姐姐要杀我。”   朱令月见他一心一意关注自己的处境,竟然丝毫没看出来自己身上的斑斑鞭痕、粗衣布袍,慢慢仰起头,感到咸腥的泪水顺着眼睛倒灌,灌入喉中去。   “爹爹。”她轻轻的唤:“你不是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不是叫徐令月吗?”   朱恪怔了一下:“阿月?你怪我?”   朱令月嘴唇剧烈颤抖,嘴角绽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不该怪你吗?阿爹?”   “是你姐姐,用你的身世做文章,把我抓入诏狱,我如果不那么说,我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朱令月反问道:“那你就把我和我娘弃之不顾了?你难道一点也没想过,你说完那句话,我娘怎么活,我怎么活?”她脖颈红涨,声音努力低压着,却也听出嘶哑:“我娘跳下丹鸾台以死明志,也要保护我,爹爹呢?爹爹竟然还在问我会不会怪你?我不该怪你吗?我娘和我的命,在你心里蝼蚁都不值吗?!”   朱恪被问的呆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全一句话。   “阿爹,你怎么会忍心说出来,你的亲生女儿是奴产子,这样的话……”   朱恪被问的恼羞成怒,打断了她:“够了!当初的事,那个姓徐的守卫本来就和你娘不清不楚。”   朱令月笑了,她以衣袖掩着口,眼眸笑成月牙,口却张着,若不是被掩,几乎要哭出声来。   就这么似哭似笑,半哭半笑的干嚎了半日。   朱恪见她表情,心里微微发寒,只得出言哄劝。   她渐渐止住抽泣,从袖子里掏出一缕五彩丝,道:“五月五日,佩五彩丝,避兵及鬼,阿爹今日还没有绑五彩丝。”   朱恪听见她一声一声的叫“阿爹”,一面答应着,眼睛往外瞟,唯恐再为人听见。   朱令月给他一条条绑好:“这是长命缕,保佑阿爹镇邪避祸。”她低着头,泪水一滴滴落下,滴在五彩丝上。   朱恪本心乱如麻,一心分出大半关注着门外,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小声对她说:“避什么祸事,你姐姐便是我的祸星。你出生那年,有谶士说‘汝将亡于汝女’,爹今日怕是要应谶,脱不出她的毒手了,哎……你莫要再弄这些,替爹想想办法。”   朱令月将他袖子上的丝线慢慢抚平,低声问:“阿爹后悔吗?”   “我悔之晚矣!早知是此祸胎,当日便不该心存善念留她,乃至她做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朱令月又问:“阿爹那日出卖我和我娘,后悔吗?”   朱恪怔了,再一次转头看向她。   朱令月眼睛亮的吓人,一动不动盯着他。   朱恪发了一会儿的呆,喟然长叹道:“阿月!还要爹怎么向你说,你是舒云还是奴籍的时候生的,那会儿她还是奴婢,甚么都说不清。这件事……爹和你都被人瞒在鼓里。不过你放心,爹养你这么大,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待你的心是一样的。”   朱令月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她面庞上坠下。   她抽了抽鼻子,取过桌上的酒壶,给他斟上酒。   “她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   朱恪看着那杯浊酒,默默不语。   朱令月将酒端给了他。   朱恪轻轻推挡开:“我生死悬她手上,哪来心情喝酒过节。”   “喝吧。”朱令月说:“你不是说祛邪震恶吗?先把恶谶去了,我再去向她求情。”   朱恪拗不住她劝,仰脖马虎喝了半盅。   他的手僵在杯间。   药下得很快,他逐渐感觉呼吸不过来,身体朝后仰,逐渐蜷曲。他用手抓着脖颈,面上逐渐凝聚一个吃惊讶异至极的表情,眼目发红爆凸,盯着朱令月。   灯下,朱令月的脸鞭痕斑斑,宛如修罗,目光冰冷的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汝将亡于汝女。”她轻轻道:“现在你承认我是你女儿了吗?”   而朱恪已经不能再回答她的话。   ……   五月十日,日光依旧暴烈。   这日晨起,朱晏亭在宫娥梳过头以后,执一通体雪白的闹蛾玉簪插在了山题之下。   平阳侯五月五日宅中发病暴亡之事今日已传遍了长安,由宗正主持丧仪。已嫁之女按礼当为生父服“齐衰”的丧服。   皇后已并入齐氏大宗,又为万民之母,齐衰三日麻衣如雪,后服素衣,点白簪。   鸾刀奉上来朱恪留下的一些遗物,其中有几篇他写给长安友人的书信,书成于昭瑞二十四年,那是他新婚的第二年,笔墨已经有些模糊。   仍旧可以辨认出,他用极为夸张的篇幅,一笔一划的描摹着齐睠的美貌和气度。   用冰雕玉铸的玉和雪比拟她姿态、雪肤、写她行过花香生,坐处嫣然生媚。   他曾千百遍偷偷看她,从屏风侧、从玉台阶底、隔着窗栏、隔着重重花蔓远山障。   他曾在她留着香味的地方久坐,甚至用手掌描摹她留在地上的足印。   难以想象,一个丈夫会这样卑微的迷恋着他的妻子。   但这封信最终没有寄出去,因它底下另外一封信里藏着的秘密。   朱晏亭正要看时,鸾刀掩了它。   道:“都是些污言秽语,有些事,殿下不知道最好。”   “是我母亲作妇人对不起他吗?”朱晏亭问。   “不,长公主对朱公很忠诚,她只是不能回报以他爱。”   “为什么?”   “因为长公主不是寻常的妇人。她平叛诛贼,靠累累战功封国,她只是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封国,并不需要一个丈夫。所以随意择了良家子尚公主。昭瑞二十三年,殿下诞生以后,她就再也不需要平阳侯了,再也没有一起坐卧。”   朱晏亭想起了朱恪和兰舒云在章华散布的长公主养面首的谣言,她一直未想通,作为丈夫会会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她此刻却发现了朱恪心中最隐秘的秘密——   原来他却是宁愿母亲像所有女人一样,只是不爱他,甚至生性□□、水性杨花、屡屡背叛他。   但最让他无可忍受的是,在他几乎疯狂爱着她时,她忠诚纯洁,宛若神女,却只居高临下俯瞰他。   自始至终,只用冰冷的权力裹挟他,未曾当他是丈夫,未曾真正尊重过他,甚至未曾当他是和她一样的人。   鸾刀手盖的一页书,只余下一行字,是朱恪那时还算敦厚的笔迹。   一笔一划,像是要深深刻入竹简里。   “痛杀我也。”   她眼睫微微一颤,一滴泪水从面颊滑落,润到字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1-21 22:30:00~2020-11-23 10: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0瓶;破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乾坤(一)   元徽元年的岁节过后, 拔除诸难,诞下嫡长子, 登顶未央的皇后, 迎来了真正荣光无限的春朝。   从元初三年,于琅琊问鼎凤座。   到元徽元年,诞下嫡长子。   此前万般君王宠爱皆为云烟, 太子的册立才是真正的关键。   在皇帝的默认和有意分化提携之下,以执金吾李弈为首的章华旧部、临淄王为首的琅琊一派、谏议大夫朱恂为首的朱氏家族三方鼎持,共同构成了新的外戚势力。   伴随着朱氏的崛起, 郑氏开始走下坡路。   郑太后的离世让郑家失去了最大的倚靠, 而子孙人才凋零让家族后继乏力, 所幸还有长房郑安的女儿郑渥丹与豫章王齐润的联姻,让郑安、郑沅兄弟在朝堂上不至于孤掌难鸣。   尝到了联姻这一层甜头,郑氏开始陆续向外嫁女,光是元徽二年成婚的郑氏女就有八名,六百石官员都成了曾经满门公卿贵婿的郑家择婿的人选。   然而丞相的挣扎只是徒劳无功。   元徽二年,登基满五载、地位稳固的皇帝一纸策书,大肆擢拔尚书、侍中, 原本隶属于少府、只负责侍奉君王文书的尚书权职渐大,奏表的拆读与审议, 由此转归尚书台。   “内朝”炙手可热, 在朝议时,中书令甚至站在丞相之前。   一时,有识之士,“宁上尚书台, 不作相邦郎。”   ……   摆在丞相郑沅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路:慢慢被分权、架空, 直至成为一个名义上的丞相。   只要皇帝还是当今, 身体不出问题,他似乎别无选择。   依照太后的遗嘱,后辈只袭爵,不入仕,便是要他认了这个局面。   但是太后哪里真正体验过失败。   这样一个巨大家族根本没有退路——一朝大权在握过,根本没有善终的可能,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踩着别人做到这个的位置,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丞相稍显颓势,御史台的弹劾便纷至沓来。   郑沅焦头烂额,高门闭户,与兄长郑安彻夜长谈。   “当今……独断专行,任酷吏,任寒门,此辈等如蝗过境,恨不得撕我肉,啃我骨。如今我推举的人,十人有九个不得任,如此下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奈何?”   郑安道:“尚书郎在君前故而有利,我家中无口舌耳鼻在君前,岂不是两眼一摸瞎,任人宰割?北军的步兵校尉师不疑是我女婿,让无伤、延志两个入禁军,去北军。皇上面前还是得有自己人!”   郑沅感觉不妥:“我已掌相权,再插手北军,会不会惹陛下猜忌?”   郑安嗤笑道:“阿弟啊,不是我笑你,你手里还有多少相权?”   “……”   郑沅沉默不语,只得默认了将两个子侄送入北军的打算。   郑安寻摸一回,小声啐道:“这小外甥花花肠子多,就会些花里胡哨的,本来京师兵就南军北军卫士郎官缇骑够多的了,北军还改制成八校尉,从前咱们嫁一个女儿就够了,现在哪儿变出八个女儿去嫁去。就算有这么多女儿,都收作了女婿,相互里也难免打架。”   “……”   两人又是在灯下沉默了一阵。   如此说一阵、停一阵。   再各自面面相觑一阵。   困难重重的商议直到天明,才勉强定下计来。   次日便将郑无伤等推举出去,通了步兵校尉师不疑的关系,只任了个皇帝绝对不会亲自过目的小职位,再暗中擢升,后话不提。   ……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个短小来请假,下周要考一个评职称很重要的考试,考不过我就评不了中级职称,名额有限而且只有这一次机会。攸关大事这两周请个假,保底一更,今晚熬个通宵,明天还会更,宝宝们明天来看。   感谢在2020-11-23 10:59:26~2020-11-29 23: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车、小小 2个;钨金小麻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苍山寒暮、小车 10瓶;yilia 7瓶;可能不愁不乱 6瓶;啊落落、月半 5瓶;siqisiqi 4瓶;小小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乾坤(二)   元徽二年的三月十八, 临淄王后吴琢携世子齐元襄入长安,将与文昌侯孙氏女完婚。   孙家的祖上是开国有大功的文昌侯孙骅, 立朝后王侯大多恃功反叛, 几乎只有他家韬光养晦存了下来。   齐元襄去了孙氏女后,还与恒王齐渐做了连襟。   “齐郡世刺绣,恒女无不能。”   从临淄来的车马载着一匹一匹繁美缛丽齐郡刺绣, 将东海畔温文厚重的气度也携入长安,“齐锦”风靡一时,妇人争相用齐绣裁衣, 上等之家养女工织锦, 中等之家花重金从贾人处收, 做不起衣裳的若能得几尺镶个边,也足以耀目。   有人说,最好的那一匹锦绣一定是穿在临淄王世子未婚妻孙氏女的身上,伴随她风光大嫁。   而得以在三月的皇后生辰,入德阳殿拜谒朝贺的贵妇们却已经知晓——最好的那一匹穿在皇后身上,团团凤鸟,丛丛繁花, 日下如裹衣迤逦重雾,极尽丝线之繁, 却又轻柔流曳如水。   因朝贺那日皇后在明光宫, 坊间便多称之为“明光锦”。   三月二十一日,朱晏亭生辰过后的第十天,她穿着临淄送来的瑰丽裙裾端坐高位,看着吴若阿披挂戎装, 与皇帝逐猎场中。   狩猎是皇帝最喜欢的行游, 远甚于歌舞欢宴。   这一场都是些皇室宗亲, 氛围便愈发松散。   元初四年和元徽元年、宗室的连连灭族并没有给剩下的齐氏儿郎带来任何阴霾,剩下的依旧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皇帝在狩猎,座中诸人也没有一个闲着。   恒王齐渐与自己未来的连襟齐元襄笑语频频。   同昌公主将自己藏的珍宝给淮安王世子赏鉴。   舞阳长公主齐湄遥遥望着皇后,似乎欲言又止。   ……   诸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朱晏亭,在看见吴若阿单骑白马、执弓入猎场后,忽然也明白了自己的“目的”。   这一幕似曾相似——   从前,谢白真也想这样博得皇帝欢心。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抓住了君王的喜好,总有人会不顾一切前仆后继。   与谢白真擅自行动不同,吴若阿是“自己人”。   不管是谁看来,这都是一场皇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将美人推荐给皇帝的宴会。   朱晏亭笑着举起面前的白玉双耳羽觞,回敬王后的酒。   她余光不由自主的又看向了吴若阿。   吴若阿与谢白真一来就明晃晃摆上的锋芒毕露不同,她维持了温柔敦厚的形象两年,一朝换上戎装,连朱晏亭都感到新鲜。   遥遥看见吴夫人入场后,皇帝勒马转头看了她一眼。   朱晏亭垂目低头,呷了一口酒。   临淄王后道:“若阿得封夫人,还要拜谢殿下。”   朱晏亭望着酒水里圈圈荡开的涟漪,道:“王后对我有提携之恩,何必言谢。”   王后道:“如今殿下母仪天下,稳如泰岳,是广开阖闾,让众人依附的时候。我等自当为殿下驱驰……”   朱晏亭抬起头,见满目春光明媚,她眼睛被光耀了一下,眯着眼道:“吴夫人的马真漂亮……孤怎么从来没见过啊。”   座下候立的未央厩令回道:“殿下,是前年李将军和赵将军带回来的马种,今日是殿下要,臣才命人牵了出来。”   她愕然:“孤要的?”   吴琢慌神了一下,忙道:“是妾去请了玉藻台的太仆……”   朱晏亭立刻心领神会——临淄见她迟迟不肯扶助吴若阿得宠,今日是先斩后奏、逼宫来了。   其实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借她的手举荐一个夫人而已。   正如临淄王后所言,她应当“母仪天下,广开阖闾”。   朱晏亭的手比白玉羽觞还要白上几分,衬得她衣裳格外的红,重重叠叠,锦绣繁复。衣上凤鸟引吭,鸣云霄间。   提醒她,是万民之母,要胸怀天下。   是未央之主,要隐忍不发。   ……   御苑里,骏马飞驰,兽啸犬吠,羽林儿郎欢沸。   有专门传战报的,将吴夫人新猎的兽物数来,齐渐赞叹道:“都说齐鲁之女淑柔,吴夫人真是亦刚亦柔。”   有御前的小黄门奔上来,要未央厩令多放几匹马出来备着。   厩令不料今日皇帝兴致这么高,连忙令人把天马也牵出来。   一时又走了一拨人,宫台上显得有些萧索。   宫娥列次上来又换了一轮酒。   临淄王后举酒将要劝皇后,却见高位屏障一掩,朱晏亭已不在原位。   白玉羽觞中的酒,还在轻轻晃荡。   ……   吴若阿在御苑里驭马驰了半日,额上渗出薄汗,体力逐渐不支。   连连拉弓,指侧已经磨破,更不堪腿侧肤嫩,擦处生疼。   唯有皇帝的目光还在激励着她,令她咬紧牙关,执缰跟随。   皇帝这日骑了一匹玄马,皮毛是日出东方时黑里透紫之色,金羁烈鬃,神采飞扬。   齐凌在看到吴若阿的一瞬,先是讶异,后是沉默。   然后便有难以言喻的肃杀神情,浮现在他的面上。   被那双眼睛盯着,吴若阿感到从腰至颈如被冰水浸透,浑身发麻的不自在。   她能感觉到皇帝并不高兴。   奇异的是,他口里说的话却与神情全然相反,令郎官将她猎得得兔、狐等物昭示众人。   皇帝与吴夫人并辔而行,忽见前方丛林中白影一闪。   皇帝下诏:“你若猎得上林苑的白麎,即封昭仪。”   吴若阿大受振奋,引弓便上。   麎鹿跃然林间。   她匆匆打马追逐。   兜转几遭,她连发三箭,却都射到木上,才再拉弓,忽然听到耳边风声一响,一道凌厉的箭风从颊边掠过。   那一箭狠戾非常,夺的一声,正中林间白麎。   吴若阿心中一悸,回头看去。   只见朱晏亭骑着天马,正在她背后。   她没有更衣,还穿着价值连城寸丝寸金的明光锦,衣角不便骑马的地方被她毫不怜惜的用刀割破,风吹衣袂,丝绦飘曳。   头发也垂着,发髻上珠翠累累,金爵泛冷光。   她手中的弓嗡嗡长吟,手上还有一支箭。   但她一眼也没有看自己,垂下的手抵着箭,箭轻轻靠着弓。   她神情莫辨,望着她前方的齐凌。   齐凌也在看着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本章发红包。】感谢在2020-11-29 23:04:12~2020-12-01 01:0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星上的雨 10瓶;小车 5瓶;2528071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乾坤(三)   此情此景, 吴若阿一句话也不敢说,随侍的骑郎等也都静默垂首, 眼观鼻心。   今日事十分诡异, 本是皇帝行猎,中途突然多了个吴夫人出来,且骑射很拖后腿, 无端端扯慢了行程,过半程皇后骑天马,只携一捧箭奴突然进入猎场, 无人知晓她的意图, 也没有人敢阻拦。   在场唯一可以询问她失常之举的那个人, 却一点也不着急息事宁人。   诡异的安静中,齐凌任由马停在那里,唇角挂一点笑,百无聊赖拨弄套在指上的青韘,目光锁在皇后面上,等着她解释。   朱晏亭面上神情谁也看不清。   只见动作舒展流畅,不疾不徐将手中还握着那支箭丢入身后鸾刀捧的箭壶中, “嗒”的一声清响。   箭归壶中,弓也挂在了鞍头。   便有随侍的骑郎按照规矩去检视被她射杀的鹿。   场中陆陆续续有人动起来以后, 紧绷如弓弦一样的气氛也稍微松动下来。   朱晏亭手执马辔, 抚摸那匹天马猎猎如火烧般鬃毛,安抚它的躁怒,对皇帝道:“陛下驭‘蹑景’许久了,恐损伤马蹄, 御马监领来饱食天马, 特引它入阵给陛下替换。”   “蹑景”是皇帝座下神骏之名, 今上好马如痴,集天下骏马九匹,号之“九骏”,名如“燕行”“奔宵”“玄黄”等,唯有天马无名,想来“天”之一字足矣。   御马监是上林苑耗费最大之所,御苑马金尊玉贵,各自有专门的马监照料。皇帝“临幸”这些马的次数比上掖庭多得多。   是以皇后策天马而来,换下劳累的“蹑景”,在众人听来都十分合理。   朱晏亭眼风略过黄门从草丛中抬起的鹿尸,在其间轻描淡写带了一句:“恰见有鹿在丛,出手猎获,为陛下助兴。”   缓整衣缘,垂首相揖:“衣衫不便,请陛下遣人接马,妾请退。”   只字未提吴若阿。   齐凌却对这个看来天衣无缝的理由不甚满意,见她不愿提,偏去提。   “皇后,朕才下了诏,若吴夫人射下这头鹿当即封为昭仪。你无心的一箭射下去,吴夫人两千石就没有了,当心她埋怨你。”   吴若阿大惊失色,忙道:“妾怎敢埋怨殿下。”   齐凌笑道:“听见了?她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埋怨。”   吴若阿暗暗叫苦,深悔失言,恨不得嚼舌而下,又不敢驳斥皇帝,面上青红交加,狼狈不已。   朱晏亭却仍旧不看她。   她静默夹拢足间的马,轻轻催了几步。   那矫健雄壮的烈马温驯向前,走出十几步后,低头拱到了皇帝马匹之侧。   她亦得以凑身挨近,那张明艳无俦的脸低低的,在微微蓬乱的鬓发下,小声送去一句耳语。   “陛下这样清楚,是已和她一条心了吗?”   ……   齐凌微微一愣神,面色瞬息万变,堪称精彩。   他咬牙而笑,低声道:“你竟敢反来指摘朕。”   “妾怎敢。”朱晏亭抬起头,眉心微蹙,复依依的轻声问:“陛下真的和她一条心?”   “……”齐凌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奈至极的瞪她一眼,当即掣马后撤。   只见那乌黑玄马仰头打了一个响鼻,灵活避开枣红天马三尺之远。   而后一言不发,领骑郎策马便走,没有要天马,也未召吴若阿跟随。   呼哨声下,犬吠鹰飞,众人随驾而去,尘土飞扬。   天马见此情景奔腾欲跟随而上,被两个期门郎紧紧牵哄,仍然不住颠簸马背。   她翻身下马,使人将天马牵了送过去。   此时,黄门捧了那只鹿来,胸口扎着箭,已经断了气。   朱晏亭将鹿赐给了吴若阿,又赐了一笥锦。   这才将目光投在了她惊惶无措的面庞上。   “孤困乏力不次,你替我转告舅母一句,她送的锦孤很喜欢,但有一事犹豫不决,究竟是叫‘明光锦’好,还是‘琅琊锦’好。”   ……   吴若阿得知计谋败露,心乱如麻,所传之话,原原本本诉之吴氏。   临淄王后听闻这言,细细思忖一回,吓得六神无主,一夜未眠,第二日天未亮就匆忙递了牌觐见。   切切亲自来答复:“经纬有条不紊不可乱,方才是好锦。定需叫‘明光锦’才宏伟有气象。”   朱晏亭面色如常,言笑晏晏,一副对着她如何都好说话的脾性。   “就依舅母。”   当下留她赐宴,未刻意云汇珍馐,两案不过家常餐饭,席前乳母还引了小太子来。   吴氏如见了宝,敬之恨远,亲之又恐亵,爱的不知怎么好。   朱晏亭抱太子置膝上,道:“世祖曾言‘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女子也一样。齐鲁之地女子深知礼仪,往后太子纳妃,还是齐地的女子好。”   吴氏焉能不知此话深意,一时又喜又惊,又羞又愧。   寂然宴罢,吴氏将辞。   避开众人时,吴氏握住皇后的手,垂泪道:“阿亭,我糊涂了,就算是明贞太主在世她也断不会如此行事,你舅母是小国出身,只知亲疏,不知礼数,你莫怪罪。也不要多心,我举家的性命都托于你身,焉能生出贰心。”   朱晏亭心中微动,以手抚她脊背,对她说:“舅母在我落魄时于我有提携之恩,我有今日全赖舅母,唇舌相依尚有磕碰之时,往后太子还要依赖他的舅公,切勿言怪罪。”   ……   “明光锦”这件事,吴氏在书信中写给了临淄王齐雍。   齐雍心中生惧,谴门客口诉,令长安臣属等——以东宫嫡系为尊,勿再与李弈、朱恂等争利,事事避让为先。   又催促吴若阿尽快得宠生子。   吴氏谴门客劝他在齐元襄大婚时,寻机离藩进京。   被齐雍大骂一顿,道她妇人无眼界。   吴氏在齐元襄成婚后,又欲归藩,也遭到拒绝,只得拖了下来。   ……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   虽然皇后看在往日情谊上既往不咎,这件事还是第二次爆发了。   未央宫中没有秘密,更何况这件事冲突就发生在皇帝最常去逛的御马监。   前后因果很快就原原本本到了他的面前。   得知有人竟敢如此大胆矫皇后之势,齐凌在繁杂政务之余,寻到乐趣似的传来掖庭令景轩细细问:“吴氏落了掖庭狱了?”   景轩一头雾水:“陛下 ,是……哪个吴夫人?”他脑子转得快,很快记起来宫中只有一位姓吴的夫人,眼珠子一转忙道:“奴婢没有接到诏令啊。”   齐凌满脸狐疑的望着他:“真的?”   景轩点头:“吴夫人好好的,今日还与殷夫人一道去沧池赏湖景了。”   齐凌细想了一回,冷笑自言道:“不愧是和皇后琅琊起的情谊,换作是朕,这会儿只怕又要去上林苑接人了。”   景轩不知内情,即便听清所言,也不知当如何作答。   只听皇帝面无表情冷冷传话:“去,椒房殿告诉皇后。朕知道这件事了,大怒,请她该办的办,给朕拿个罪人出来!”   “诺。”景轩忙应了,走出几步,又硬着头皮躬身回来。   “陛下……陛下知道的,是……是何事?”   齐凌胸中正烦燥,斥道:“驽钝!曹侍中就站在那里,你不知去问?”   “诺”   景轩无端挨了训斥,闷头转身欲走,皇帝又叫住了他。   “回来。”   景轩硬着头皮,僵直身体回转。   “朕想起来了,前几天皇后还在上林苑顶撞了朕,也没有来请罪。一时疏忽没有问,她便能如此吗?”   “请她并这两事,一齐自省悔过,给朕拿个说法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发烧,精力不济,一度惨烈到写出多少字,就删掉多少字,很抱歉我的咕咕,拖延了一天,这周还有更。给大家鞠躬了。】感谢在2020-12-01 01:05:26~2020-12-15 21:3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子妹妹vivi 4个;祖先保佑退休金、3661355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萝 22瓶;青争 18瓶;hesper 12瓶;呼啦啦 11瓶;祖先保佑退休金、晨曦、岱山山山 10瓶;啊落落、虫虫、今天□□倒闭了吗 5瓶;jiaozi、小小、maruko 2瓶;束姜、46987819、秋风送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乾坤(四)   掖挺令景轩不似曹舒八面玲珑, 其人耿介,不爱财货, 待下温厚, 侍上慎谨,十年如一日,是少府诸内监中的另类。   是以鸾刀等对他敬重, 见他来到椒房殿,殷勤向他:“什么风把阿公也吹来了?”   景轩知她是宫中老人,不敢轻慢:“为皇上向殿下带口谕来。”   话虽如此说, 他却没有摆出传旨的架子, 而是朝里张望:“殿下在午歇?”   鸾刀道:“倒没有, 舞阳长公主来了,皇上口谕不敢怠慢,我这就去通报。”   “倒不急。”景轩拿这极为难办、可亲可疏的差事,一时踟蹰,便不让她先通传,只在偏殿里歇脚喝茶等待。   此时,舞阳长公主齐湄正亲亲近近的偎依在朱晏亭身边说话。   见她头上埋着一支极隐秘的白玉闹蛾簪, 道:“皇嫂是悄悄替平阳公服孝么?”   朱晏亭只是笑,未作答。   她知道舞阳先前为先太后服丧, 孝期刚过, 婚事就又摆上了议程,今日来此必为此事。   果然,她痴痴的看那白玉簪片刻,话锋一转便问:“皇嫂可有后将军的消息?”   李弈现任后将军。   在元初四年出征雒城立功获封爵左庶长后, 年底, 他从执金吾平级调任后将军, 被委任至故燕国、如今的北凉郡。   一来消化老燕王残部,收编战马,修筑残破的雒城工事;二来督北凉、雁门两郡之兵,北据匈奴。   两样都是难之又难,艰之又艰的重任。   所幸他都完成得很漂亮。   李弈到任以后,铁腕扫荡了燕王旧部的小股反叛,又击退了带着匈奴部众打回来的吴王齐鸿,又选了几百匹燕地良马,择出其中最优几匹,献给皇帝,龙颜大悦,加封了左更。   那之后,他也一直没有回长安。   朱晏亭见齐湄问起李弈时神情微赧,便知她心中所想,答道:“前些时日听见你皇兄提了一句,现在是春天,北方戎族的马匹牛羊饿了一冬,又是繁衍羸弱之际,边境无需忧虑,有意让他先回长安来。”   齐凌的意思很明显,齐湄孝期已过,欲将李弈调回长安赐婚。   齐湄闻言,红下颊腮,喜上眉梢,抿着唇只是笑。   她又问:“我从前赐酒给后将军,他不肯接,是不是不肯作我的驸马?”   朱晏亭道:“这你要去问后将军。”   齐湄想了一阵,摇摇头:“我要是问了他,他说不肯,那我岂不是颜面扫地?不如不问,他也无处说,只得烂在肚子里,肯与不肯,他都是我的驸马了。”   齐家的公主骨子里都有一股恣性而为的劲,齐湄平素娇娇俏俏,遇到了自己婚事却直白又大胆。   听她如此剖白,朱晏亭笑了笑,没有说话。   齐湄下自己想了一阵,起身要走,到外面又转了回来,小声问:“我听说章华女子许多倾慕他,叫他‘李郎’,皇嫂,你知道他看中过哪个楚女吗?”   听这话,皇后殿中的闻萝面色都微微一变。   朱晏亭却容色分毫未改,含笑望她。   “你既认准了他作你的夫婿,这话,你就该自己去问。”   齐湄粲然一笑。   “皇嫂说得对。”   ……   齐湄走之后,景轩紧跟着后脚就进来了,请求避左右,小心翼翼对皇后说了来自不肯亲自露面的皇帝也不知当真盛怒还是别有深意的一番责难,一溜烟快步退下了。   他走后,朱晏亭陷入了震惊和疑惑之中。   此时隔吴氏入宫已将近十日,不知他又是从哪里找出这样陈旧的事出来发作。   但寻常宣这样的斥责诏书,需携门下郎来,要她叩拜接旨,并等候录写她的请罪之言。   但景轩没有这么做。   而是轻车简从,讳莫如深。   但这却不能当作皇帝在与她玩笑的信号——因为被派来的是景轩,而不是深知圣意的曹舒。   齐凌九转心肠,特意绕这个弯,就是要她猜不透。   她已对吴氏开赦此事,并同时许诺了“太子纳齐女”,如若出尔反尔,必恩信扫地,导致心照不宣的盟约破裂。   但若心存侥幸不发落,却可能有更严重的后果。   却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多少,又究竟是针对的哪一点发怒。   她仿佛可以透过这管窥其后那向来傲慢的天子含谑笑对她说——   “你看着办吧。”   ……   翌日,朱晏亭欲往宣室殿见他一面再做打算,但尚未梳妆停当,便听见曹舒来报,说逢先帝祭辰,皇帝离京去景陵邑,并特意留下了一句:“殿下有书信可交付郑思危,已备下快马通传。”   不知恰好还是故意,堵死了她先见一见再做打算的路。   朱晏亭当即中断梳了一半的妆,将严严整整的半髻懒簪漫绾,便起身离开镜台。   前些日子她不堪齐凌需索无度,将他半劝半赶的“请”回了宣室殿安歇,此时不由得微感后悔。   若人在身前,其观其想稍可观其言、察其行,其体可触,其温可感。   但隔着冰冷的宣召和内监传话,他便是为众人口传那个恩威深藏、喜怒莫测的君王。   夜深人寂时,单卧玉枕,望身畔踟蹰。   竖起指头以指作足,慢慢从褥上“走”到空荡荡的枕上,屈指又作锤,重重敲击枕上,翻过了身。   可榻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夹杂了乾陀罗耶香和年轻男子的气味。   他曾在榻侧堆了慢慢一撂的书简,后来内侍还特意为他做了一个挡隔在那里,免书简坍塌。   寝殿内还有一座明火煌煌的灯台,灯光耀目,照她影映壁上。   那是太子出生以后,还没满两周岁,她心思多被太子分走,时常逗留齐昱那里。   齐凌对咿呀咿呀的婴孩毫无兴趣,很少看太子。   来了有时会等她,等的时候又不愿空耗辰光,便携些卷宗来,后来不知何时寝殿里也有了一个与他书房一样明亮的灯台,将这里作了他的书房。   她却似乎从未发觉,也记不清他等了多少次。   她望着自己被明晃晃照在帐上的影子。   实在难以入睡,慢慢坐起身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紧赶慢赶,还是有点晚,下周有三更。】感谢在2020-12-15 21:35:28~2020-12-21 00: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子妹妹vivi、可能不愁不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南风好 50瓶;呼啦啦 15瓶;Sevenqi、旧雨不来半城花 10瓶;小车 8瓶;宿晚、木星上的雨、啊落落、xslbccdks 5瓶;束姜、知更鸟、静、童等18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乾坤(五)   夜深。   朱晏亭夜半起身, 命人研了墨。时春日微寒时节,宫娥奉来狐氅, 于她肩头半系, 明灯照来,投影绒绒。   她在案台上铺开一尺素绢,狼毫蘸了墨, 迟迟落不下字。   硬着头皮,笔端慢走。   “六宫无序,言行倒逆, 妾负首罪, 任君发落, 妾顿首。”   末了,又将它揉作一团。   不止想写这些。   她再一次望向素白的绢面。   鸾刀奉了茶水进来:“三更了,郑郎君送过去也要一两日,殿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不如早些解簪休息。……殿下?”   她见朱晏亭在纸上赫然只一句——“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看得唬了一跳:“殿下写的什么?”   朱晏亭低头望着绢书发怔,答:“孤方才神思不定, 不知怎么,心中有了这么几句话, 仿佛在哪里听过。”   鸾刀骇然道:“这不是南夫人的《细绢歌》吗?殿下罚她在宫中唱了好久, 奴婢只偶然两三回都听熟了。……如今殿下君恩深厚,又有太子,写这么晦气的歌做什么?”   朱晏亭闻言,手中的笔蓦的顿在了绢上, 直至洇下了一大滴墨, 才如梦初醒, 将那笔搁回了山架。   她听见胸中撞坏之声,砰砰直跳,像是少时第一次瞒着娘找李弈去学习骑射,穿着小内监的衣裳从丹鸾台上的王宫一路往下跑,震动得骨血都在微颤的声音。   犯错的紧张、羞耻,随血脉窜动全身。   我怎会写那废妃思念帝王的靡靡之音   怎会与那弃妇怀有同样依恋郎君的“端绮之思”。   “若母亲见我这样,当会掌劈我面,责我没有出息。”   她谑笑着喃喃了一句。   鸾刀听她此言,怔住了。   随后有些僭越的,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背脊。   “殿下……”   朱晏亭道:“你先下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鸾刀欲言又止,走到了屏风处,脚步犹移,又走了回来:“有句话,奴婢僭越,一直想对殿下说。”   朱晏没有说话。   鸾刀轻轻说:“殿下不需要成为和长公主一样的人。”   这句话不轻不重,像是闷闷一下,扣在心上。   朱晏亭只想“总算有个人说出这么一句话了”,仿佛也是只有鸾刀看出来,敢说出来。   她只有这点感慨。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鸾刀缓缓道:“长公主生时在外掌兵,归国掌权,能平叛,治得国。奴婢和殿下一样,即便此时也深深以长公主为荣。   “可她不是也留下了朱公这等难题给殿下吗?”   朱晏亭微微一怔。   鸾刀看着朱晏亭深深埋在发间的那一粒闹蛾簪,知道她不管再如何作模样,也存下了一个心结。   听她道:“或许母亲是为了磋磨我。”   鸾刀反问:“殿下,真的吗?”   “……”   “我跟随殿下时,殿下被朱公幽禁,要许配给吴俪当继室。奴婢再僭越问一句,当初若是朱公再狠心一点,在丹鸾台上命甲士二三,将殿下捆缚吴俪处,殿下当如何?”   朱晏亭面浮怒色,转过头看她:“你如今说这些,是要我怨憎我母?”   “奴婢没有做过母亲,但是奴婢可以保证,长公主生前哪怕感受到一丝朱公的异心,也会毫不犹豫了断了他。”鸾刀道:“母亲是不会让女儿冒这么大险的。殿下如今为太子计,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朱晏亭怔了,呆立良久,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眉目在灯火之中暗得令人心惊。   “你是说,我母亲被那愚夫戏耍,没有看出他是个包藏祸心的中山之狼?”   她久为人上,驾驭诸嫔宫人,威势深重,发怒时即便是鸾刀都心惊肉跳,但想到如芒在背那支铸入屏风的金箭,鸾刀将微微颤抖的手收入袖中,低垂眼睑不看她,冒死谏言道。   “是……长公主靠刀山火海杀出来得的国,自绝于人情,太过倨傲,不能俯察,不能明白朱公祸心,由此落下祸根,险至一生的经营都付之流水,由奸人登堂入室,殿下忘了当日丹鸾台究竟是谁在做主了吗?”她颤声道:“殿下心思生来更细腻,故能洞陛下之念,能解先太后之心,能料平阳侯之懦,能说服谢王后,才有今日。殿下就是殿下,殿下无需作长公主。”   “谁给你的胆子评判她?!”朱晏亭大怒之中,拂袖挥落了案上的香炉,巨声砰哐,打断了她的话。   鸾刀周身血止,仓促跪落伏地。   外头人听到巨响,要进来,被朱晏亭厉声喝止。   响动之后,椒房殿又陷入了安静之中。   已过中夜,殿宇静得只有烧的烟在流转,被打翻在地的香灰之间,丝丝缕缕的白烟缠绕、攀爬、纠缠。   许久许久,朱晏亭才平复了胸口的起伏,望着她。   她很久以后才出声。   声音在方才的怒中沙哑了,哑着嗓子,带着一点轻轻的疲倦。   “去吧……”   “是我之过,不应该对你发作。”   “她的成败得失,由人评说。”   “我的也是。”   ……   最终朱晏亭送出去的那封书信,既没有公事公办,也没有借人口舌诉己之思。   而是在万般思忖过后,只写一句:“君未至,诸事不能定,思君甚,盼君归。”   绢封入囊,交付郑思危。   随后飞骑走掠如电,扑向景陵邑,被告知圣驾已往乾陵去,郑思危匆忙跟上。   今上登基之初便兴造乾陵,徙山东豪富之家住陵邑,如今六七载过去,山陵初现雏形,城邑也初露峥嵘。   将作大匠、少府丞等随上巡乾陵。   元初三年的燕王叛乱,战马一嘶废钱千万,陵墓的修建也缓下来,郑思危到时,见工匠、刑徒等筚路蓝缕,还在搬运神道上用的青砖。   将作大匠在与皇帝仪事。   郑思危报了讯,齐凌忙中还是宣了他过去。   郑思危奉上那封囊书。   皇帝面前的案上摆着山川舆图,将作大匠还在说话,他往后稍却上身,在案底展开绢书飞速扫掠了一眼。   只一眼,复正襟危坐。   须臾,似不确定一样的,又在袖底展开那书扫视后半截。   “陛下?”将作大匠以为有军机要事,意图先退。   齐凌摆摆手,看着案上舆图笑:“不必。”   等禀事的都走了,郑思危才问:“皇上,提前摆驾回宫吗?”   齐凌思索片刻,道:“行程既定,诸卿听候,岂能轻改……过几日吧,再等一等。”   他说罢,又重复了一遍“再等一等”。   他说着,将那绢书捏在了手中,折了两下,收入袖底。   ……   次日,皇帝尚未从景陵邑回来,李弈先到了长安。   不知出了什么事,比他报上的时间足足早了十日。   也恰是这几日,皇帝不在,舞阳长公主齐湄不知从哪里接到了消息,在长安城北设台、温酒迎接李弈。   官道上,北面来者风尘仆仆。   齐湄温了酒,备上雁巾羹一鼎、熬鹄一鼎、炙犬肝一碟、梅子雀醢一碟……都用炭火温着,为他接风洗尘。   齐湄的仆从觉不妥,劝她:“后将军归朝,恐有要务在身,殿下不宜张扬。”   齐湄不以为意,扬起玉盏一样下巴,笑道:“上回他在宴上拂了孤的面子,若不让他饮下这口酒,天下人都会笑话孤。孤是公主,他是臣仆。他从前的是章华长公主的幕僚,做得她的家臣,为何就做不得我的入幕之宾?”   说话间,几声哨响,听得官驿传来消息。   不多时,天边暮春的青黄一线渐渐出现了几匹战马身影。   仗着技高胆大,后将军轻车简从,卫兵不过十数骑,披挂北地风霜,那马仰长着脖子喷着气,与中原羸弱之马大异。   齐湄单只见马,心头怦然疾跳,更勿论见那马上颀长健壮的身影,那人鞍挂银枪,目如狼隼,带着征战沙场之人独有的冷硬气息。   马匹渐渐靠近,才看清他眉骨上留下了一道疤痕,像是新伤,齐湄喃喃叹道:“白壁有瑕,可惜。”   李弈执缰前行,走过官驿后被人拦住了,奉者小声禀报:“后将军,舞阳长公主在前方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李弈朝身后看去——马后拉了一车,内里用铁链和黑布捆裹了一个人,脸被严严实实的盖着。   他低下头对迎奉者说:“烦请阁下替我回禀公主,我羁押要犯,唯恐冲撞,不能参见。”   那人去了,很快又回来:“公主说,只要去喝杯酒,不耽误将军的事。”   李弈不悦的皱起眉:“此人关系要害,恕难从命。”   侍者来回跑了许多趟,齐湄坚持要李弈喝酒,李弈坚持推辞,不肯接近她设的鸾帐一步。   齐湄耐性渐失,自从帐间出来:“李弈,孤赐给你的酒,你是不是就不愿意喝?”   李弈见她现身,挥手让下属与马车皆后撤,下马拜见。   齐湄怒火中烧,步步前逼。   李弈忙伸手拦住她,呵斥道:“殿下,臣羁押要犯,你不得再靠近一步,否则不要怪臣不能守礼。”   齐湄道:“孤不信,这是你编来诓骗孤的谎话。”说着要绕过他往马车处行。   车中人听到了她的声音,探出一个头来,头上蒙着厚厚的黑布,嘴巴被堵住了,呜呜的出声。   “这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本章有红包】感谢在2020-12-21 00:06:31~2020-12-24 22:3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esper 3个;可能不愁不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曦 18瓶;呼啦啦 13瓶;小车、33225410、可能不愁不乱 10瓶;祖先保佑退休金 6瓶;啊落落 5瓶;顾秃秃、mr_凡、24372432、jiaoz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乾坤(六)   是时官驿周边寂静无声, 只能听见囚徒牲口一样呜呜的嘶叫声。   这个囚徒给齐湄一种怪异的感觉,即便他脸几乎都被蒙上了, 还是让她感觉到很熟悉。   她又近两步, 弯下腰低下头看。   “戒防!”   李弈呵斥。   卫士听到讯号,顾不得齐湄之尊,以身躯阻拦, 将囚徒塞回了车马中。   齐湄待要再往前,李弈横过一臂,拦住她:“公主, 此人万不可近, 否则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齐湄被他威胁, 这日的愤怒羞恼一并涌上心头,道:“你以为你是谁?”   “让开!”   李弈手不着痕迹放在刀柄上,低着头:“恕难从命。”   齐湄要靠近,他索性带人退后了十来步,双方始终保持距离。   齐湄待要使人强拿,但长安城中武器都收入武库,就算是长公主府邸里普通仆役也唯有木棍防身, 不比军中来人钢刀□□,以十敌一也未必敌得过。   两方在官驿对峙良久, 直到齐湄设下的幕帐中银炭烧尽, 鼎汤皆凉,齐湄面上的愠怒之色渐渐褪去,嘴唇和脸色都苍白。   暮春时节,天色渐暗, 她冻得微微发抖, 却也不入幕帐, 不接仆从奉来的衣氅。   一双眼眸只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弈。   李弈这处也有人劝:“将军不妨给殿下服个软,冻坏了她是万死难辞的罪过。”   他却僵如铜铸,硬如铁木,一步也不肯挪动,低声呵斥劝者。   “长公主不知利害,你也不知?退下!”   眼见暮野黑尽,官驿也亮起灯,李弈的部下竟也掏出火折,燃起薪火照路。   齐湄舒展紧绷良久的唇,颊侧微颤,语气一扫先前的倨傲,扬声道:“李将军,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我只让你近一步,你喝一杯酒……一口也行,就当是看在我卯时就出城,在这里等了整整一日的份上,就一口,好不好?”   她这话一出,李弈面上也有些微松动,然而只是一瞬。   “公主,我押解要犯,倘与你有交涉,害的是你。今日不当领公主这杯酒,请公主速去。”   齐湄未料如此低伏仍未换他改口,从喉咙里笑了一声,终于挥了挥手下令,让仆从让道。   李弈见状,深揖一礼道:“谢公主深明大义,请公主恕我之不恭。”   说罢翻身上马,呼令余兵跟随,纵骑而去,掠过她账幕之侧也没有丝毫停留。   “你会为今日之事后悔的。”   齐湄轻声喃喃。   ……   这事由于发生在官驿旁、众目睽睽之下,不多时便传遍了长安。   因今上有意,故后将军李弈尚舞阳长公主在众人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只等公主孝期一过便要完婚。   但李弈的一再退却,连一口接风酒都不肯喝却让这桩美事蒙上了一层前路莫测的意味。   齐湄灰头土脸回府以后,深闭庭院,回绝一切宾客,足足三日没有出门。   直到无可奈何必须要出时,是接到了齐凌命她入宫的诏令,昭示着皇帝已经回到了长安,并且也知晓了她的“轶事”。   这道诏令,宛如一道霹雳直临她头顶。   齐湄惧怕她这位一母同胞的皇兄——齐凌很早就封太子,自小养在东宫,与其他兄弟姊妹都不亲,众人事他如君,无有亲昵狎意。   也唯有齐湄身份尊贵,敢逢节宴与他插科打诨,撒一撒娇。   但这也仅限于她“有母后依仗”和“问心无愧”的时候。   此刻,两个条件都不满足。   齐湄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入了宫,被告知皇帝在椒房殿,想来是“兄长”与“嫂子”同在的局面,不会严厉到哪里去,心下稍宽。然而思及李弈同皇后的关系,又迟疑了。   她先见了朱晏亭,行罢礼,错身时,轻轻拽她袖子:“皇嫂要为我求情。”   朱晏亭沉心中对那日的事自有评判,面对齐湄的撒娇,面上含笑,目里无波。   示意她速去侧殿见皇帝:“你皇兄久等了”。   这日齐凌是阴着脸回来的,人虽到了,却还无暇与她说只言片语,只把椒房殿扫开半边,当了个“会客堂”。   据说今日早上宣室已经门庭若市半日,来了这里也没有止住。   这是独属于今上的奇怪景象,在先帝一朝从未出现过。   先帝在与不在,一切运转如常。   而当今对下严苛,人在长安自然是个威慑,一旦离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都会接连发生。   这也是齐凌日渐集权,打算以尚书台统领一切造成的绕不过去的死结:毕竟一个人只有一身双目两耳两手。   他不在这几日,齐湄惹出来的事还只算其中不太过分的。   最让皇帝头疼的是廷尉张绍的外甥打死了长亭侯郑安府上的客卿,目前双方都咬住要一个说法。   这个客卿与文昌侯孙长君还是忘年之交,导致了文昌侯也加入了讨伐张绍的队列。   一下子牵扯了三方的势力。   明面上有错的张绍却是齐凌的得意战将,在拷问元初元年叛乱的常山王、元初三年叛乱的燕王世子齐振及家人、吴王齐鸿家人等诸多事上效力颇多。   而张绍本人与长亭侯郑安有私仇:据说郑安曾经在长安市上以竹简劈张绍之面,狠狠的羞辱过当时还是小吏、寒门出身的他。张绍后来对他展开了报复,未果,一来二去,郑安还施计逼死了张绍的父亲。   这次张绍外甥打死他府上客卿,双方各执一词,为这事早上已经在宣室争了半日,也没争出个是非对错。   齐凌正是焦头烂额时,齐湄来得迟,也来得不巧。   她进入内殿,看见齐凌坐在巨大的案台后方,身着海水青的锦袍,面色隐于卷帙浩繁之中,看不清楚。   齐湄强凝心神,规规矩矩行礼:“陛下胜常。”   齐凌问:“知道唤你来做什么?”   “是我擅拦后将军的事。”   “你也知道。”   齐湄声音发着颤,仍娇嗔道:“皇兄,他太不识好歹。我知道皇兄想我嫁给他,但他一而再,再而三拂我的面子,我不……”   齐凌抬起头,她的话便截在了一半。   他抬手示意曹舒,曹舒弓着背碰上一漆盒。   “你看看。”齐凌示意她。   齐湄望着那盒,心里生出异样,眼皮突突的跳起来,她喉中轻轻吞咽,抬目望向皇帝,在他不容拒绝的目光中用颤抖的手指慢慢掀开了盒盖。   “啊!”   一声惨厉尖叫。   齐湄啪的一声猛的打翻了漆盒的盒盖,花颜失色,瘫倒在地,胫股软作一团。   曹舒小心翼翼把盒盖捡起来,阖上。   齐湄望着那盒子,似看着天底下最可怖的东西,也顾不得玉簪委地裙裾狼狈,连滚带爬的远离曹舒。   因为盒子中放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吴王齐鸿的首级。   即便只是匆匆一瞥,惨状已深深镌入她脑中,她浑身不由自主的发着抖,脖颈阵阵生凉,一抬头正对上案后抬起头观察着她的皇帝,猛的打了一个寒战。   “皇兄……皇兄………”   “你不是想见吗?”齐凌问。   在她错愕的目光中,与她解答“这就是当日李弈押解回京,你一定要见的刑徒。”   齐湄失神片刻,摇头喃喃道:“不是……我不知道这是他。可他是陛下的亲弟弟……”   齐凌用一种称得上温柔的神情低头望着她。“他也是我弟弟,是勾结燕王的叛贼。”   “可是……”齐湄伏在地,手无措的抓着地,惶乱之中,喃喃道:”他不想的……他从小最乖的,他是太怕了,怕……怕……”   皇帝微笑着问:“怕什么?”   齐湄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一个激灵,膝行而前,俯首拜道:“皇兄,我吓坏了,口不择言,叛贼死有余辜,罪当腰斩……陛下仁慈了。”   “这个当头你还顾念兄妹之情敢为他说半句话,看来倒真的与他没什么关系。”齐凌冷笑一声,这才慢慢露出怒容,训责她:“那日你若真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结,还有你小命在?”   齐湄后怕不已:“我不知道……”   “后将军救了你的命,你还不知好歹,一再耍横。从这里出去,即刻上门去向他赔罪。”   “陛下……”   “去。”   齐凌冷声呵斥。   ……   齐湄走时,头上的簪也落了好几个,面色煞白,失魂落魄,浑身不可抑制的发着抖,鸾刀将最厚的羽氅披到她肩头,也无济于事。   只得安排了车辇,使人小心的送出去。   她走后,一个多时辰过去。   华灯渐上。   乳母抱着齐昱出来玩耍,将近两岁的小郎君离移居东宫已经不到一年,已是能满地乱走,咿呀说话的时节,精力旺盛,入夜也不睡。   朱晏亭数着他离宫的日子,看他的时间较从前又多了。   她以手撑着额际,在孩童的咿呀之中,眼皮渐渐沉重,恍惚间见鸾刀将一绒氅覆她膝上。   又恍见齐昱悄悄来扯着那衣裘玩耍,乳母小心翼翼的要抱他离开,他索性将两只手抖抱在了绒间,要闻母亲的味道,乳母又不敢对小太子太放肆,只得由他赖在地上。   正当那氅要被他一通胡搅扯落时,一只大手将稚子整个拎了起来。   “要翻天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发生了点事故,存丢了稿子,连夜回忆码一章,还有一章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更。】感谢在2020-12-24 22:36:22~2020-12-29 02:3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芭拉pepe 25瓶;两块 22瓶;祖先保佑退休金 20瓶;啻 7瓶;小车 6瓶;cy、啊落落 5瓶;咿呀呦、江月白、秋风送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乾坤(七)   这是未央宫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深暮。   朱晏亭浅寐着做了一个梦。   这时分不晚, 一半灯影朦胧,阑外似还有一半天幕有红霞。   玉藻台的尚书还在收拾书卷, 简书合卷发出嗒嗒的细碎竹响;掌灯的内监走动在龙蛇蔓延的台阶和复道边, 走过一寸、光就亮起来一寸;少府备膳的内监将食鼎抬进来,在暮春微寒中留一径淡淡的热气。   那是远处,似梦而非梦。   近处狐氅被幼子缓缓拽落, 然后被他的父皇整个拎了起来。   小太子看着温和,却有一副犟脾气,依鸾刀的话——“像头云泽里横冲直撞的小野犀”。   天长日久的熏陶下, 将近两岁的孩子也明白, 这里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他。   他在半空中晃悠悠蹬腿, 小手依旧拽在皮毛边沿不肯放开,还将皇后的裙裾也牵起来了半边。   “放手。”齐凌伸手轻轻拽被他提起来的衣边,有所顾忌,恼怒的低声命令。   齐昱不肯放,索性手足并用,将身体也赖上去。   衣服好容易被扯出来一点,他以为在做游戏, 又往自己怀里扯一点。   “……”   一阵毫无意义的对峙过后。   齐凌将他放到平地,蹲下身, 视线与其持平。   齐昱落地还站不稳, 扑通一个坐墩,短腿盘到拖地的皮毛上,不让寸土。   朱晏亭视线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阔别多日, 齐凌的身影在初掌的灯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更不真实的是他此时的动作。   他背对着自己, 取下了腰间佩的半鲛鱼鳞金错刀, 拇指一顶,雪白的刀光就流了出来,照在一岁多的齐昱脸蛋上。   而后拿起挂在刀柄边上的光滑浑圆白珠鲛,勾着金丝向刀刃齐根切断,将珠子递至齐昱面前。   是时天子、公卿、将领、大小中黄门都有佩刀的习惯,而佩刀钅剽口都饰了白珠鲛。   天子这颗自然是精挑细选,光华熠熠,轻而易举的吸引了不足两周岁的太子。   而带他来抓时,齐凌蜷曲一指,轻轻将珠子弹了出去。   明灯下,虹光一线。   齐昱目光静静跟着珠子,顾不得身底的衣氅,爬去追逐。   齐凌便收刀入鞘,只手拎起毛氅,重新放回朱晏亭的膝盖上,同时不忘给乳母吩咐:“去看着。”   回过头时,动作便顿住了。   朱晏亭还是维持着小寐时的姿势,手撑额角,身体歪斜,只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   此刻眼中满满都是笑意。   嘲弄的笑意。   ……   珠子弹出以后,在地下滴溜溜转,乳母刚刚抱到乱动胡钻的小太子,便听到身后齐凌的命令。   “都下去。”   忙抱起齐昱,跟随鱼贯而下的宫人,快步走了出去。   门扉合拢的一瞬,朱晏亭被肩头力道攘倒在了坐榻上。   疼痛自背后袭来,她闷哼一声,撑身欲起,便觉呼吸一紧。那柄适才归鞘的金错刀再一次出鞘,白刃横到颈间。   刀光后他的目光阴沉沉,不带一丝感情的俯视着她,若非她敏锐的察觉是刀背对着自己,余光也瞥见他耳畔残留一抹淡淡霞色,几乎便要被这架势骇到。   “朕今日连着见了文昌侯、长亭侯、丞相、大长秋、左将军、护军将军、廷尉、中常侍、还有舞阳那个混账东西……曹侍中就在那抱着吴王的头颅,也不恶心,多站会儿就该腌入味了,多少香料也盖不住那臭味。“   “实话说,朕倦乏得很,已经没有这许多耐心与你拆解,也没有多少闲暇与你盘桓周旋。”他只手横刃,将冰冷刀身压近。横过一膝,跨她腹上,另外一只手略微急躁的扯开自己腰间系的玉带。   “你写来的信,是真的思念我也罢,权宜之计口蜜腹剑也罢……”玉带委落,宽掌盖下,滚烫的一只手掌几乎将她下腹都覆盖,似乎当真按到了她腹中的“剑”。   “我都不问你了,阿姊,朕再也不会问你了。”   朱晏亭在他的一番推搡之中,钗横鬓乱,蓬发横陈,见他着急的解下玉带,绯色袭颊,脖颈滚热,喉咙间紧张的轻滚着。   听完他说的话,她面上浮现了一个极淡的笑意。   忽然低下头,朱唇微启,连着自己颈边散落的发一起,衔住了他佩刀雪白的刀刃。   齐凌呼吸为之一滞,手下意识收力。   然而她贝齿紧叩,衔着那刀,桃颜雪刃,唇勾冷笑。   观他呼吸沉重,躯体僵持。   她稍稍启口,侧转半边脸颊:“陛下不肯再问,为何要用刀背向着我?不如索性转过刀刃,割破我的嘴,从此不必挂忧问或不问,也不必忧心我答或不答。”   他喉结向下疾咽两下,声音有些沙哑:“……那你答不答。”   朱晏亭抬眸望着他:“陛下不才说再也不问了吗?”   “……”齐凌眸光一暗,松开刀柄,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脖颈似鹄,纤长优雅,白得可见皮下青筋。   他动作凶狠,力度却像挠痒一样。   朱晏亭面上笑意未减,反愈深,索性闭上眼眸,侧过颈,温顺的回馈与他脉搏的跳动,笑着说。   “齐三郎,你不在这些时日,我好思念你。”   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躯体也僵得像是一块硬木。   她心中扑通直跳,手掌心都是热的,很快就出了一层汗,又转了转头,将滚烫的面颊埋入他骤然失力张开的手掌里,梦呓般轻轻呢喃道。   “他日太子长大,若想起来一两岁时,他的父皇和母后还因为这样的事互相猜忌争执,是会嗤之以鼻呢,还是羞得以袖遮面呢?”   “……这样的事太荒唐了,我真的一点也不敢想。”   “昱儿越长大,和你越像,日益骄蛮横行,谁也拦不住他。想着他还有不多久就将到东宫去,成日与不知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我忧心孔疚,辗转难眠。”   “这孩子生来做什么呢……我甚至宁愿他就在两三岁、不要再长大。”   “可他不是我的,细想想,你也不是我的。”   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不仅你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   “可我思念你,陛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2-29 02:30:09~2020-12-30 18:3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个;江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晨曦、april、可能不愁不乱 10瓶;小车 8瓶;封对 5瓶;秋风送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乾坤(八)   这一刻, 不知怎么,齐凌脑中闪过了才度过的漫长两天。   ……   自昨日卯时车架迈入天狩门的一刻。   一个接一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吴王齐鸿。   叛乱后逃入匈奴的吴王齐鸿逃回了北凉被抓, 后得知, 他将幽、并、凉诸州的山川形势、粮仓沟渠、军机要报都卖给匈奴左贤王,换了一条命。   而后来因为几次带兵杀敌不力,左贤王趁大巫布坛祭祀的时候将他五花大绑, 要像杀牛羊等牲口一样杀了他祭神。   得他新娶的匈奴夫人帮忙,加上带出去的死士拼死营救,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逃回了北凉郡。   李弈抓住他的时候, 他躲在一个牧羊农人的羊圈中, 已经不成人样。   齐鸿被秘密羁押到诏狱, 张绍只用一碗长安的葵菜汤就让他意志崩溃,供出了知道的所有同谋。   当那份名单送到齐凌案头时,他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拿起来,在灯上烧成了灰烬。   张绍对他的举动不意外。   “事涉先太后……当日汲汲长安,竟只有一个皇后殿下。”   “……”   “臣留了底本。”   “烧了。”   “诺”   张绍退下前,又说:“臣都留在了脑中。”   ……   齐凌没有去见齐鸿最后一面, 他回想起最后一次真切见到齐鸿是在他大婚时,按理说太子不大婚, 弟弟们都不能大婚, 但当年父皇有意要将他的婚事拖延,特事特办,令齐鸿先娶了妇人。   大婚那日齐鸿喝得醉醺醺,不肯去洞房行合卺之礼, 瘫软在地抱着他的腿说要和太子兄长秉烛夜谈。   最后还是齐凌让赵睿、郑思危带着几个人把他架了进去。   郑思危回来后哈哈大笑, 说五皇子那个将门出身的婆姨凶悍极了, 洞房里一排女仆役还拿着棍子守着,像军营刀门帐一样,难怪五皇子不肯入洞房。   当时年少轻狂的太子还庆幸说:“……幸亏孤那个未过门的夫人是个楚地女,楚女温柔,不像关中女子,擅舞蹈弄棒。”   “殿下,这可说不一定,未过门的太子妃的娘亲可是章华长公主,那可是弯弓杀人的主。听说郑家的驸马入洞房的时候,抖如筛糠,也不知尿没尿裤子。”   当时众人都在婚宴上酒醉放浪,不知是谁接的口,还挨他狠狠踹了一脚。   齐鸿大婚后,封了吴王。   王爵加顶,他就成为了一块地上的诸侯、登基时卷上朝贺的名字,朝贡时一个低下的头颅、反叛时一支兵力、卖国的一个叛徒、如今的阶下囚。   皇帝下令秘密处斩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只是在使者走出门后,又将他叫了回来。   吩咐说:“行刑前,给吴王做碗葵菜汤,别放薤和葱。”   ……   齐鸿虽死,他这件事还在往最坏的方向越演越烈。不提他供出来的人将掀起政局动荡,单就向敌国出卖的消息,不日北方必有大患。   而齐鸿刚刚被抓回来,负责审判他的张绍就出事了——因为齐湄闹了一通,众人都知道了李弈从北凉郡押解了犯人回来。   除了齐湄这个脑袋糊涂的混账,聪明点的人都猜得出来那会是谁。   壁中之犬,尚有一斗。   就在这个巧合的时机,张绍的家人打死了长亭侯府上的人,那个人还刚刚好就是文昌侯的友人。   接下来很快就来了张绍和郑安的矛盾,甚至牵扯进了文昌侯孙长君。   孙长君的出现不同凡响,他是开国元勋孙骅的孙儿,恒王齐渐和临淄王世子齐元襄的老丈人,代表着很大一部分中立的势力,这次他罕见的站出来指责张绍是酷吏,要求齐凌重惩,释放出的讯号不同寻常。   如若齐凌偏袒,必使包括孙氏在内的一部分人离心,接下来的尚书台是否能顺利推进都成了巨大的问题。   甚至,不得不说,表面上这只是郑安和张绍的矛盾。   但实际上,能把孙长君逼出来表态,和尚书台的诞生关系甚大。   与其说他们是冲着张绍来的,不如说是冲着自己来的。   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齐凌愤怒得脑袋发热时,曾想将这些保守的老顽固杀干净,拿出齐鸿的供词,以迅雷之势将郑安、郑沅缉捕下狱,夷三族。   可光夷郑氏不足、还有孙氏。   孙氏还会牵扯到恒王和临淄王。   临淄王说不定还会牵扯到皇后和东宫。   ……   这背后还有多少人,杀完之后,朝中尚有人否?   他脑中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发现摆在眼前的似乎只有暂时退让和舍弃掉张绍这一条路。   张绍曾对他说:“臣很羡慕世家大族的公子,生来就有卷牍,有高士名儒教授学识。臣家中买不起书卷,能触到镌字的竹简只有父亲当小吏时带回来的《九章律》,臣别无他法,只得将《九章律》一字不漏全都背了下来,才有机会得到京兆尹的赏识,以至于今日能为陛下效力。”   “臣在京兆尹手底下做事时,太过死板,不知变通,将长亭侯府上人打断了腿。他在长安市上曾用卷牍的竹简劈臣的脸面,讥我是个不识文书的寒门子。”   “臣如今的俸禄一大半都花来买典籍,臣朝暮掌灯,苦读不辍。就是为了挣回这口气。“   “臣如今位居九卿,俸禄两千石,儿子张庆、张远都得以识文断字,有先生教,有书读,这都是仰仗陛下。臣的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的,我全家当效死以报陛下。”   如何能放弃张绍。   放弃一个在他治下,从背九章律识字、靠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攀升、为他担下酷吏之名、双手沾满鲜血的寒门子。   ……   与丞相等斡旋时,曹舒抱着齐鸿的头颅站在那里,分明没有一点味道,却令他感到恶心,一日未进粒米。   最后处理齐湄的事时,皇帝情绪已绷到了顶点。   这两日宫如闹市,殿如歌台,侯卿将相、一唱一和,桩桩件件、句句幕幕。   最后让他险些崩溃的,竟是皇后的一句话。   此刻她安静在自己身下,幽香满怀,赧色半颊,挨在掌中的半张脸滚烫,说——   “我思念你,陛下。”   ……   朱晏亭从没有感到宫苑内这么安静,能清楚听到自己胸膛跳动的声音。   她感到齐凌的体重一点一点压过来,直至完全交付到她身上,那柄佩刀已经挪去,叮呤咣啷掉在地下,还把榻上的矮几都掀了下去,他气息拂在颈窝里,微微发痒。   她侧过头,只能看见他埋在颈侧的鲜红耳根。   愣了愣神,赧然一咬唇。   “妾都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一言不发……”   齐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依旧侧着头没让她看到自己的脸色,慢慢把扯了一半的衣带全部扯落,又去解她的衣裳。   “朕讷于言而敏于行。”   他语气不满:“什么许多话,不过是太子、太子,说给朕听还是说给他听,这么个小东西有什么好惦记。”   说着,将她掀翻在了榻上,按着颈牢牢摁入枕中。   “朕给你出个主意。”   “再生一个,你又能再养三年,就不想他了。”   *   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的最后一更,节日快乐。我不太会说话,只想说,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这一章(可能!!注意,可能!不一定有,要看行文的情况)还有半章,明年在微博发。】   【本章有红包。明年见。】感谢在2020-12-30 18:38:40~2020-12-31 15:5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 3个;峰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芭拉pepe 35瓶;40494155 10瓶;啻 6瓶;啊落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乾坤(九)   不同于寝殿床帐的坚如金石——   放置在外的坐榻是用豫章产的楠木, 用在椒房殿的不如宣室殿的坚固,本就稍软。   如今更是发出令人羞臊耳闻的吱呀声响。   朱晏亭抬眸时正见自己的袖袂和他身上海水青的衣袍叠在一起, 她闻到凉丝丝的味道, 这是用作会见外客所在黼黻上端正清冷的香气。   鼻尖香味和耳周声音提醒她,此刻她正在众人皆可至的所在、伏在锦茵上与衣冠楚楚的君王纠缠,这等做派实属她自幼承训垒起的牢牢戒条所唾弃不容。   她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头发散落, 金簪滑下来,“嗒”的一声掉在坐榻上。   外袍零落,头发就满铺在光裸的肩头, 低下头便能看见他佩着玉韘的手, 握在抱腹与怀襟之际, 爆出淡淡青筋。   “嘶啦——”   声音在寂静到几乎只能听见呼吸声的殿堂里十分刺耳。   声音下散露出衣间的肤色更是如流泻春光,裸肤直接碰触令周遭热意攀升。   “……不要在这。”   她就微微屈膝,翻身欲起。   一番反抗反至纠缠更深,直至唯裹贴身纱衣的腰被一臂牢牢箍住,滴血样红晕从面颊一直蔓延到眼角,转过下巴想要看他,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了回去。   这与他往日习惯大相径庭。   她心中疑窦丛生, 再回顾时,又被坚决挡住了。   齐凌在刻意回避让她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她那几句剖白是否真的剖开了他衣裳, 鞭笞入他的胸膛?   朱晏亭对窥此一幕的期望太过炽烈, 甚至压制过了羞赧,假意顺从一阵,又忽然意图翻过身,甚至以臂攀挽他的肩膀, 想窥见他的面容。   却不知齐凌在她身后早将她动作分毫不差收入眼底, 先一步毫不留情的压制回去。   他温热掌心按在肩胛上, 而后,吻也落上去。   那只手便沿着后颈而上,抚在鬓边上,带些安抚的意味。   “阿姊不要动,朕一日水米未进了,气力本就不多,更不想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额抵她肩胛之后,扫在肩头的鬓发一阵细细柔柔的痒。   语意撩动心弦。   她肩胛微微颤抖,如蝶翼一样舒展。   手抓住坐榻上铺陈的绣茵,看着其上满天匝地的绢地茱萸。   干燥温热的掌钻入抱腹,在衣间游走,贴在腹上。   过处,肌软骨酥,背沉腰陷。   脊背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   “阿姊。”   肩窝里都是有些潮湿的呼吸,声声呢喃,像直接对着背上的肌肤在唤,痒从背透到心扉,如极细的羽毛在心扉轻轻拂过。   每低低的唤一声,她的手臂就往下塌陷些许。   她喃喃问:“做什么都要由着你……”   齐凌将她的衣带轻轻递到她嘴边,见她微微偏首,张口噙了。   衔住颈侧一粒鲜红得似乎轻轻一挤就能滴出血的耳珠。   “谁让你是我阿姊呢?多担待点。”   ……   这一担待,就至了夜半时分。   由于很早逐出了宫人,周遭没有来得及多掌灯,只有几枝黄昏时就燃着的膏烛焰苗摇摇欲坠。   灯火通明的椒房殿,只有这一隅陷在仿若无边的昏暗里,格格不入。   朱晏亭后来气得抓着手边金簪子,用另一头轻轻扎他的后背。   那里已经遍布她道道指印。   银牙轻咬,颤声问“陛下不是……一日水米未尽、气力不多吗?”   回答她的声音敷衍至极   “那要看做什么。”   ……   一面风骤雨急,方寸狂澜。   一面月上中天,静影清澄。   帷幄沉沉,内殿已经只剩下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齐凌重整衣冠,就在那方楠榻上,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一碗清淡的冬葵汤羹。   而后简唤仆从,悄声离开。   ……   “陛下昨天晚上三更时分就移驾了。”   “特意嘱咐奴婢告诉殿下,说在枕边放置了一物,请殿下过目。”   朱晏亭睡足睁目之时,看见垂落的柔软帷幕被天光照得如漾着微澜的水面,便知道时日已经不早。   床帐里的气息变得熟悉起来,仿佛被破云的一线日光照射过,扫去连日欲雨的冷清和颓唐。   她从发出了一声喟叹。   为人之安于逸乐如肌骨浸入温水。   她慢慢伸手去摸索齐凌放在枕边的物什,见到枕侧安放一个锦袋,去掉锦衣,露出当中的漆盒,红底玄纹,勾画云鸟纹,双鸟比翼交颈,是闺房之物。   伸手取过漆盒来看,只见漆盒里放的乃是一卷绢图,展开竟是一个陵墓的图样,细细一看,竟是皇帝在修的乾陵。   启山为陵,下穿三泉,黄肠题凑,当中画着一对儿棺椁,看得人悚然心惊。   她翻开来,复翻过去。   发觉就是一张陵墓的图纸,并没有多余的字句。   “……”   她怔了半晌,不可置信的再看了看漆盒上旖旎花纹,又看了看陵墓图样。   最终确定真的再无他物后,将它折了两折,塞了回去,交给鸾刀,由她放置。   鸾刀看到漆盒玄纹迟疑了一下:“是不是殿下亲自收起来更好?”   朱晏亭道:“想来不必,只装了一张葬图。”   鸾刀惊了一下,面上青了一阵,见四下无人,小声勉强找补道。   “陛下才从景陵邑回来……赠这个也属情理之中。”   朱晏亭微笑道:“要么就是还生着我给太子私自许亲的气,拿这图威胁我。”   鸾刀道:“奴婢听说世祖皇帝与端懿太后、先帝和先太后都是共葬的。这未尝不是先问问殿下满意与否,许诺殿下共枕陵寝的意思……”。   朱晏亭陷入一阵沉默,后道:“拿出去放着吧,用貘纹玉环压上。”又加了一句:“葬物不详,寻一铜朱雀镇起来,看《日书》找个吉日去晦再放。”   ……   那天之后,不知是皇后的退让并合时宜的表明心迹起了作用、还是齐鸿缉回长安引起的阵阵风波令皇帝无暇他顾,他最终没有再过问之前后宫发生的混乱,将处置权交回给了皇后,再一次放任了她背后的势力野蛮生长。   元徽二年的六月,廷尉张绍府中之人打死郑府客卿之事越演越烈,惹来御史台的弹劾,最终以张绍落狱,夺官职爵,流放北凉郡收场。   他走之前,皇帝轻车简从,秘密去见了他一面,问他。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张绍沉吟良久。   “臣掌刑狱,手段酷烈,结怨颇多,早知有此日,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唯家中二子,与我腹中的几个名字。”   “你的儿子以后会进东宫,和太子同为裴令的学生。”皇帝说:“你腹中的几个名字,朕都知道。”   “还有一个名字,是臣还没落狱前偶然得知的,心中一直惦记,尚未来得及上禀陛下。”张绍从身上的赭衣上撕下一道布条来,咬开自己的手指,在布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递回之际,那字开头的血迹已即将干涸。   上面写着斑斑二字。   “李弈。”   *   作者有话要说:   【遇上些人生大事,深感无常,让大家久等实属抱歉,后天还有更】感谢在2020-12-31 15:59:41~2021-01-22 18:1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金金金鱼、守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爱的一顿踹 69瓶;果果黛 58瓶;碧成 50瓶;40494155 10瓶;守一、maruko 6瓶;orz天然小卷子、a、木星上的雨、啊落落、河欢岸苦 5瓶;macaria 2瓶;30506219、酸奶酸奶、江月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乾坤(十)   以寒门之身一跃位居九卿, 平步青云。   又一朝如云雀跌入泥泞,锒铛入狱。   张绍离开长安时, 是元徽二年的八月, 树叶初黄时节。   他一寒门小吏之后,草芥子身,出仕后得京兆伊重用, 已是鱼跃龙门。   却不料那只是开始。   先帝崩殂后,元初元年常山王反叛,他在审讯常山王世子时立下大功, 后被举荐到齐凌那里, 得到重用, 一路拔擢,元初三年就攀上了九卿的位置,速度堪称有朝以来之罪。   自然,跌落的速度也一样快。   张绍走时,官道上无人相送——为了保护两个儿子,他特意叮嘱家人不要来送。   也无同僚,现在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张绍落寞往漫漫前路一望, 呼吸却忽然停滞了。   只见官道畔放置了一座华美帷帐,布置得如当初李弈回京时一样, 帷帐的主人置了炭、温了酒, 一丝薄薄的热气飘出来。   见到押送张绍的队列,有人就递了舞阳长公主的令牌,说有贵人要见他,只需一盏茶的时间。   张绍的罪名已经尘埃落定, 他弟弟被处斩, 他如今不过寻常一刑徒。   负责押送的小吏讨好长公主还来不及, 一壁说着“多久都行,属下等着”干脆利落解了张绍的枷锁,放他入内。   张绍低头看自己简素的赭衣,有些踟蹰不定,将袖子卷起来,又翻开。   “去啊。”   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   他便漫入了夹杂酒香的温存芳香中。   ……   齐湄作为身份尊贵的先太后嫡女,及笄之年便食邑万户。   若不是先帝驾崩时她年纪尚小,本朝公主封邑没有治权,她俨然又是一个章华长公主。   即便比起当初的章华长公主大大不如,齐湄背后也不容小觑,她是先太后嫡女,皇帝唯一的嫡亲妹妹,丞相是她的亲舅舅,宗室都要高看她一眼。   当齐凌有意让她和李弈婚配的时候,半个长安都吸了一口冷气。   在平定燕王叛乱的庆功宴上,同为皇帝近臣的赵睿都失态到顾不得照顾皇后的颜面,提起“章华李郎”颇受公主喜欢的旧事。   这两年李弈在边疆稳住了元徽之初燕王之乱以后几乎算是支离破碎的北凉郡,重建燕都铁骑,对匈奴的偷袭也不落下风,战爵水涨船高,威信渐渐深重,官至后将军。   今上方置尚书台。可以想见,如若李弈娶了齐湄,再顺理成章录了尚书事,必将直接威胁丞相的地位。   郑沅没少拉着他的亲外甥女语重心长,说李弈从前就是她姑姑的面首,章华都传遍了,叫她千万莫要作此想。   但俗话说,“时来天地皆同力”,勿论郑沅如何说,齐湄都不改对李弈的一片痴心,反驳郑沅“他侍奉过姑姑,更知道如何侍奉孤了。”   “他打的了仗,骑射好,腰马功夫好,长得又俊俏,又那么得皇兄皇嫂的宠幸,这样的面首舅舅不要么?”   “舅舅不要孤嫁给李弈,莫非要我嫁给无伤哥哥作续弦么?”   将郑沅噎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如此这般,齐湄铁了心想要嫁给李弈,为此半年前还闹出了奉迎被拒的丑事。   但婚事还是迟迟未成。   日子久了,长安的显贵们渐渐品出一些门道——   舞阳长公主自愿下降这样天大的好事,李弈他竟然不愿意。   李弈不愿意就算了,皇后也不逼他。   皇后冷眼看着也就算了,皇帝竟也作壁上观。   这是个什么道理?   ……   张绍离开长安的这天,也是麋鹿肥美,马膘犬壮,秋狩将行之时。   恰好后将军李弈在宫里。   濡暑未尽,这日正午朱晏亭浸了些暑气,心中窒闷难言,饮了一剂香薷饮,在清凉殿里休息。   正昏昏欲睡间,听到一阵踏在青石砖上的急促脚步声。宫人一路小跑,不惜惊起她的午憩,前来禀报她出事了。   这时朱晏亭正从一个噩魇中惊醒,胸口砰砰直跳,看那来报讯的小黄门身上都有重影。   “午后陛下和恒王殿下,后将军在甘泉苑观角抵游戏,二三十人过后,陛下忽然提议让后将军也指点一二。”   “后将军连败十数人,势不可挡,陛下起初像是游乐,渐渐有些认真起来,见羽林郎都不能敌,兴起亲自下去了。”   “奴婢来时,曹阿公说情势不好,陛下败了不好看,李将军的犟脾气也顶上了,恐怕只有殿下拦得过。”   ……   朱晏亭乘在辇上,听小黄门说着话。   每说一句,她额上的疼痛就加重一分。   她知道李弈素来最厌烦角抵这种富贵公子消遣的游戏,章华时就从来不参加,斥之为“滥武”。   同李弈这种真刀真枪十多年厌倦滥武的老兵不同,齐凌颇好此道,元初二年还召勇士在长安鹿台角抵,三百里内皆观。   他们一个号称“能手格熊罴”,一个“手刃刘广衣”,虽有君臣之分,然而李弈素来是舍生忘死之辈,全凭心意行事,无媚上之心。   这样的两个人在角抵上忽然顶到一起,难怪曹舒只看一眼就知道不好,要唤皇后来劝解。   清凉殿离甘泉苑不远,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朱晏亭就到了。   远远的,甘泉苑死般寂静,只能听见闷闷的躯体碰撞的声音。   朱晏亭临高台向下一看,见羽林郎们皆围作一圈,空出径约百来鞭长的一块空地,当中齐凌和李弈二人皆束发,□□上身,腰系长带,静静对峙着。   不知过了几回合,沙地上都是又深又凌乱的足印。   也不知究竟是谁占了上风,只能辨认二人都汗水披身,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楼台上都能听得见。   “殿下总算是来了。”   曹舒一路小跑过来,见了她如得了救一般,小声说:“殿下快劝一劝……让李将军认快下来吧。”   朱晏亭站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齐凌的正面,他面上皆是汗水,眼皮也在汗液蜇刺下微颤,似有所感,抬起眼来。   他的对面,是李弈肩上抗着两三道刀剑伤痕……筋肉虬结,巍峨如山一样的背脊。   齐凌看到楼台上的皇后时,本就不好的面色陡然变得更加难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22 18:11:01~2021-01-24 22:5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芭拉pepe、小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单 43瓶;芭拉pepe 20瓶;芥舟 19瓶;心跳、胭脂鸠、岱山山山 10瓶;小小 8瓶;啻 4瓶;茗朱 3瓶;束姜 2瓶;一只芋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乾坤(十一)   朱晏亭到时, 原本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然而她只在轩台上遥遥望了一眼, 场面又有些难以收场, 再度剑拔弩张,烟尘四起。   李弈还是背对着,皇帝还是正对着她, 他汗水淋漓之中投出的眼神锋利而凶狠。   此前李弈已连挫数人,还能与皇帝手足相抵、难解难分,孰高孰低其实众人心中已见分晓。   事实上, 只是喜好此道的齐凌能和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的悍将角抵到如此场面已实属不易。   朱晏亭只看一眼就知晓, 齐凌轻易的选择下场和臣子角抵实非明智之举。   而今众目睽睽之下, 已成骑虎之势。   若她开口让李弈战败,会大大挫伤君王的尊严。   若作壁上观任由他二人血性上来,必定是皇帝落败,更是场面难看。   暮云沉沉,她胸闷欲呕,不由自主将手放在朱红的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声厉喝打破被汗水凝滞的场面:“后将军!你放肆!”   她冷冰冰蕴含怒意的声音传出, 李弈浑身便是一震。   朱晏亭左右顾盼一眼,迈步走下台阶, 左右人匆忙分道, 李弈连忙裹上衣衫下拜。   齐凌双眉紧蹙,望向朱晏亭来的位置,正欲喝止,见她步移乍至, 眸中又闪过诧异之色。   只见朱晏亭手中握着小黄门银鲛青珠的佩刀, 苍白面色偏又在腮上浮一丝带病色的灼红, 离他十来尺,遥遥将佩刀指往李弈,张口欲言,左右顾盼了一眼,面上又有些茫然之色。   斗场一阵寂静。   齐凌慢慢将内监递来的衣物披上,又接过净汗的绢布,只拿在手里,没有擦。   眼睛静静盯着她。   “哐当”一声,朱晏亭手中的刀落了地,她似才醒过神,匆匆来前。   “陛下,妾失仪。”   齐凌将发凉绢布轻轻按在额上突突直跳热烫处,目光掠过地上的佩刀,声音又轻又淡。   “这是做什么?”   朱晏亭道:“妾偶然路过,远观以为后将军冒犯陛下,故携刀而至,若他有丝毫不敬不臣之心,当持此刃为陛下斩之。”   齐凌冷笑问:“丹鸾台空有‘一息’之名,王所之制,阿姊竟然没见过角抵之戏?”   朱晏亭缄默片刻,道:“妾自小身处幽阁,只有耳闻,未曾目见。”   “况诸人环护,后将军又岂敢犯上?”   “是妾关心则乱,扰陛下之兴了。”   齐凌看她目沉颜静、丝毫不乱、应答有度,目光却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黯淡。   “阿姊曾持刀手刃贼人,血溅章华,是有一战之力。如今要为朕斩了他。”他慢悠悠的将额上的绢布拿下来,低头折一下、又折一下,不愿抬眼看她。“真心的?”   朱晏亭不料他竟已这般明晰章华的往事,听他有意讳莫如深、闲谈般提起,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她的脸霎时变得比地上落在地上凌乱晃的刀光还要苍白。   他望着那刀,启口欲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朱晏亭投在刀边地上纤瘦的影子,话到嘴边一凝,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笑了。   “后将军勇武,朕所不及,若非皇后打岔,今日该由他摘魁。”   四下安静至极,无人敢接话。   “赏金五十斤。”   说罢,举步而去。   朱晏亭见他走,立即跟了上去。   宫娥、内监、小黄门簇拥着,看不见他登台欲往何处,众人本有意让道,想要让她到齐凌身后去,却被喝止。   朱晏亭身边的宫人在身后暗牵她的裙裾袖角,要她慢步缓行,不能走在宫人身后,看着不像话。   她放慢脚步,看着齐凌的仪仗原来越远,向清凉殿的方向上了曲折廊道,便看不见了。   当夜,朱晏亭请见,皇帝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   “真的政务繁忙?”   曹舒唯唯诺诺:“有个公孙先生,正与陛下夜谈。”   “哪个公孙先生?”   “是太尉为皇上举荐的,叫公孙行,河东人士,说此人有大才……”   朱晏亭令他退了。   她回椒房殿后,歇到月上树梢才止暑热烦闷,将欲解簪睡下,又听到殿外一阵喧动。   是齐凌来了。   袍袖带风,急匆匆的,屏退左右,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三日之内答复朕,李弈娶不娶舞阳,朕再决定杀不杀他。”   朱晏亭容色并不惊讶,沉默良久,方慢慢的“喏”了一声。   而后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是娶杀,还是不娶杀?”   齐凌不视她目,未启一字,转身离去。   ……   朱晏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出自李弈的手书了,若要想究竟是多久也记不清,仿佛是从他离开长安不作执金吾开始、太子诞生开始、也仿佛是从他听到老燕王的遗言开始……越来越多的消息是其他人送来的,甚至于李弈还没有朱恂走动得勤、显得真诚。   李弈经常戍边,一走就消息杳然,或者两三句闻于战报、也或许被齐凌偶然提到几句。   宴会上他也泯然众人之间,就连自己生辰送来的礼都不重不轻,显得不亲不疏——倒不如临淄王送来的明光锦名动天下。   那之后的第三天,堪堪临近皇帝给出的最后时限,朱晏亭才召见了他。   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庭轩之中,水亭开阔,四野亮敞,还有淮安王后、同昌公主、清淮县主在旁作陪。   这时候,朱晏亭才能近距打量他一眼。   惊讶于他的形骨如初,除却面上添了几道疤痕,一双一眼见底的双目,神态几乎和他十八岁时一模一样。   “我母亲曾收李将军为义子,他也是我的兄长。”朱晏亭转头对淮安王后说:“我是作妹妹的,不该为兄长的婚事操心,可他家中再无旁人,没有其他人做主了,今日特意叫王后来,就是要托付此事。”   “殿下请放心。”   淮安王后再深知不过,暗自点头,笑问:“李将军可有哪家心仪的女郎?我倒听说皇上有指婚阿湄给你的心。”   李弈道:“长公主殿下贵比天人,仙姿佚貌,臣一介白衣出身,草莽之辈,岂敢生出求娶之心。”   “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淮安王后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愿不愿意娶阿湄?”   朱晏亭望着李弈,将他面上所有表情收入眼底。   他着青碧之衫,直挺而坐,似云泽之松,一张沉默的脸,似乎能敛尽所有风吹起的波澜。   他跟随自己的母亲,到了章华,再跟随自己,到了长安。   她从不怀疑李弈的忠诚,一次次保护他,救他的性命,就像保护自己一样。   他如今年将而立,垂面微笑时神情还有些纯真和羞赧。   李弈说:“臣不愿意。”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大家,前段时间没怎么更,个人原因加上工作年末省两会还有我们这里一号人物来了,忙的脚不沾地,晨昏颠倒,一切终于好些了,春节期间会多更。最近正文内容不大适合过年……初一在微博先放一个甜甜的小番外。在此感谢看到这里的所有天使,这个春天我将完结此文。祝大家牛年大吉,新年个个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发大财!本章发大红包。】感谢在2021-01-24 22:51:06~2021-02-10 23:5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dzw911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zw9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单 31瓶;华点、淇水在右、还有明天 5瓶;啻、繁花雾影 3瓶;晨曦、茗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乾坤(十二)   在李弈说出不会娶齐湄的时候, 朱晏亭察觉有人悄悄离席。   淮安王后这个媒人面露尴尬之色,转头看向她。   朱晏亭不发一言。   不同于淮安王后的惊讶担忧, 她仿佛早料到这个后果, 此时的心情十分平静,像是经过连日密雨浓雾,终拨云见日。   宴无好宴, 这话谈不成,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淮安王妃不疼不痒寒暄几句,便请辞了, 朱晏亭却还在原地不动, 手中还拿着着一粒才从冰鉴里取出来的葡萄, 望着它出神,指尖冰僵了也没能察觉。   因皇后说还有两句话嘱咐后将军,所以李弈也还没走。   这是从琅琊以后他们第一次靠近说话,那时地牢阴暗,此刻花满玉堂。   在中间还横亘了太多:三年的时光、各自地位的拔升、周遭人的来去、战争、还有被老燕王扯开的疮疤……因此,或许还有猜疑。   许是暑热,悒闷又涌上来, 她慢慢吃下那粒葡萄,酸楚之味将烦闷稍压住, 也压得声音有些干哑, 终于开口:“将军为什么就是不肯遵从陛下的意思娶长公主呢?”   此际,皇帝安插的人往宣室殿中报讯,鸾刀便趁机将信不过的人也打发,留出来难得的一隅清静。   李弈察觉到周遭的变化, 神情微凛, 稍稍前倾身体:“方才不便说。殿下也知道, 此事并非婚事这么简单,干系太大。如今局势莫测,暗涛汹涌,谁都在等冒出的那个头。臣本就锋芒毕露,再娶了公主,必处炭火之上。倘或有万一、登高跌重……与其他日连累殿下和太子殿下,不如就祸止臣一人之身。最起码,如今皇上就算是夷臣的三族……也没有几个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朱晏亭心底微微一痛:“我难道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权势就放弃你?”   李弈道:“殿下不为了自己,难道不想一想太子殿下吗?”   朱晏亭张口欲立时驳斥,却久久说不出那个“不”来。   瞬时,周遭安静得可以听见冰鉴里冰块融化掉的叮呤声。   朱晏亭望着沾染葡萄汁水的指尖,忽然有些想笑。   李弈道:“臣虽然短于政事,不擅与人纵横谋略,却累年征战,知道每一战都需要长年累月耐心等候一个最适合的战机。而今太子尚幼,虎顾狼视,如陈兵散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时机远远没有成熟,贸然轻取,是祸非福,必招灾殃。”   “臣也和殿下一样,从不愿厮杀必死之局。善战者,先知不可为,再谋可为。不可为之战,不如不战。”   “臣说的不战,不是要殿下不战,而是此时此刻,臣这一地一城是可以舍弃的;此时此刻,殿下也舍弃得起。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殿下比我更清楚,当下全局就是太子殿下最重要,只要他好好长大,胜局就在殿下这里。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殿下千万不要失去方寸,切记一切、一切以大局为重。”   他说完,利落起身。   朝后走了两步,再度下跪,直挺挺叩拜。   朱晏亭闻他字字摧心,面庞渐次泛白,目光随着他,见其在廊檐遮不住的烈日强光里下拜,脸庞衣衫都模糊得看不清。   脸孔一模糊,仿佛人立时就要走远一般,这念头令朱晏亭心里发慌,蓦的立起身来。   李弈对她叩首,向她告别。   朱晏亭怔怔的站着,脑海里念头纷至迭乱,一时竟不知在想什么。   至他礼罢要起身,她如梦初醒一样,快步绕过桌案:“将军,你还想回章华吗?”   章华两个字是太遥远的记忆。李弈听闻时,神色乍僵,肩头剧震。   他呼吸如滞,不知如何回答。   朱晏亭目光从他肩头移开,望向烈日下被晒得流光溢彩的瓦当:“古人曾说富贵不归故乡,无异于锦衣夜行。世人都笑他愚蠢偏狭,不顾大局。可这点愚念痴念,谁能逃得过呢?现在我当了皇后,可我娘已经死了、丞相叔叔也死了、朱恪也死了、就连兰舒云也死了……你还活着。”   “我总有一点念头,总想要有一天,也许你我都老了,不再朝不保夕、不再为人鱼肉,与你再回一趟章华。我们那么狼狈像丧家犬一样逃出来,总要铺张声势好好地走回去。”   “你难道就不想吗?”   李弈愕然抬头,看见朱晏亭站在烈日下,燥热光华倾落她顶,她却像被水淋湿了一样,从指尖到发簪都在微微颤抖。   她咬着唇,死死盯着他。   倔强面庞将她一瞬从繁杂衣饰之中摘出,带回到求着他授技的韶龄小姑娘。   李弈忽然感到心肝像是被钝物摧砸了一样疼痛:“臣何忍……何忍……”他颤着声,喉中微哽,言不能尽。   “世上怎么可能只有相聚,没有别离。臣从前便教过殿下,要狩到猎物,便要去除冗杂之物,心无旁骛、轻装而上。”   朱晏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终于不再颤,在未央宫的数载令她擅于收敛容色,声音很快便回复了平静:“你说的很对,成大事者,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你就能保证你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吗?而不是今年你死,明年我就带着我儿,到九泉之下去见你?”   她微微冷笑,低声喃喃道:“我的命在章华就和你绑在一起了。如今之势,要么一芦苇渡江、要么一绳上烧死,岂有他哉?”   说罢朝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离去。   李弈在她身后唤她,而她衣带带风,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在门外一声令下,两个黄门就跑进来将手无寸铁的李弈制在那里。   朱晏亭径直朝等候在外的车辇走去。齐凌在宣室殿等着她,淮安王妃离席的时候,定然已有人向他通报消息了。   她两三步登上车辇,吩咐鸾刀。   “留李弈片刻,待淮安王妃出宫后,就托他酒醉——”   鸾刀正要应承,方低下头,便眼角见金光一闪,一个小小的金印挂在朱晏亭的指尖,在车辇的金色帷帐之间晃荡。   “调孤的卫队护送他出宫。”   鸾刀胸中怦然直跳,失声:“殿下?陛下还在宫中,调动卫队,这!万万使不得!”   朱晏亭平静的嗓音从帐后传来:“我心里有数,照办就是。”   鸾刀心乱如麻,眼皮直跳,勉力应承。   朱晏亭的眼皮也在跳,她不自禁伸手去按。   齐凌下手狠辣,豫章王太后葬礼被斩一事令她心有戚戚,今日怪异至极的招李弈入宫,还留下这点时间,太像让她与故人告别,她一丝一毫不敢托大。   直到把金印交出去,她才真正的平静下来。   ……   宫中平静如昔。   入宫数载,朱晏亭已经熟知任何一个季节、任何一个时辰未央宫会是什么模样。   帝王之居起于王制,却仿佛亘古便有,众人在其中制章作法,这些章法再调动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事情。   从朱晏亭宴见李弈的轩台前往宣室殿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   这日是烈日,长乐卫队调动时干戈倒映炽阳,沉闷的靴声响在不知哪个甬道里,无帜无旄。   越显得眼前廊腰缦回的复道似永无尽头。   朱晏亭的车辇行到昭台门附近时,一列巡视的卫兵与皇后仪仗对上,兵士退让。   朱晏亭问:“现在是卫队换哨的时辰么?”   黄门回来禀她:“殿下,这几日都变作了两个时辰一换。”   朱晏亭没有说什么,车辇复行。   还未到关中最热的时候,但今日的宣室殿出奇的冷。   榻换作了画石榻,产自昆山的画石似玉非玉,石上玄纹斑斓,被通体雕琢成坐具,比冰簟还要凉。   这还不止,冰盘堆得如茫茫雪山,宫娥还打着扇子。   甫一走入,凉气森森扑来,似雪窟一般。   齐凌闲闲的歪在那画石榻上看书,似乎没有听见通报,只是听见朱晏亭腰侧悬挂组佩叮铃碰撞的声音,才合上书卷。   “阿姊来了,什么事走得这么急?”   朱晏亭四顾一圈,见他薄衣单衫,肩头又盖了绒绒的银狐皮袖,甚是怪异。   先摸向他的肩膀,手探到狐掖下的温热,先问:“陛下究竟是冷是热?热就穿少些,冷就叫他们将冰盘搬几个出去,暑热闷,也不要着凉了。”   “午间心里烦闷,燥不自觉,冷不自知。还是阿姊聪明,知道撤几个冰盘。”   齐凌听她语气关怀,笑着屏退左右。等着人退出去,期间只手撑在膝上,眼睛一动不动的打量朱晏亭,见她衣裳素素淡淡,唯一朵白玉华胜端着皇后的身份,唇角漾出一丝笑:“今天见王后,就穿成这样?改日传到淮安国去,又让人议论未央宫还不如淮安王宫。”   他说话间,拿手勾着她腰间缀的玉佩。   朱晏亭低头看他,见他面有疲色,低垂眼帘,身上凉凉锦袍松垮垮、软绵绵的,让他人也显得格外温和,与前些日子棱角突出的锋芒之态大异,当真君心难测。   朱晏亭垂眼看着他,伸手覆上他冰冷坚硬如玉的五指,低着头:“莫弄,乱了怎么见人呢?”   她意态亲昵,丝毫不提李弈的事。只覆着他的手,似是贪婪一样享受着此刻的安宁静谧,奇怪的是齐凌也没有张口问,与她默契相对。   直到她的身后响起羽林军疾报。   *   作者有话要说:   【约还有二十章和几个番外,此前不定期更新。】   感谢在2021-02-10 23:58:50~2021-03-31 13:5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瓜、苍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樱桃树、南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芭拉pepe 34瓶;碧树、祖先保佑退休金、Sevenqi、手倦抛书午梦长 20瓶;繁夏、卯柒、33225410、perper 10瓶;不知道 7瓶;虾吃海草呀、Qing铭、49510782 5瓶;25280711、beverly 2瓶;二延、2Ov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沧海(一)   宣室殿此刻真如冰窖一般了。   护军将军赵睿在门外汇报宫中异动。   朱晏亭默默低下头, 回身数着十来块砖石行过,走到殿宇正中间。   她向后张望一眼, 赵睿还没有说完。   转身举袍下跪, 直直望向了齐凌。   齐凌也正深深的看着她。   她从未感受到他眼神如此刻这般令人心惊,她并不惧怕迎接盛怒,却怕到他怒意之中藏着的悲伤和失望, 那一点目光的微颤,直勾勾剜下人的心肉。   而她无可回避,只能仰着面, 等待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阿姊?”齐凌轻唤她, 尚带着问询的意思, 存着一丝希冀。   而朱晏亭回答他的,只是默默取下了绾在发顶的的白玉华胜,青丝随即垂落,其上干干净净不着一物——脱簪戴罪。   此时才看清,她这分明不是素淡装扮,而是彻头彻尾的请罪装束。   觉察这一点,齐凌的眼睛几乎是一霎就红了:“阿姊……皇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而殿内太冷了, 冰凉气息钻入鼻息、落入肺腑。令她从心间颤到指尖:“我知道。我入宫数年了,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齐凌目光闪烁了一瞬,抬起头不再看她,也没有说话。   朱晏亭感到心脏砰砰的鼓动在胸膛里, 连耳畔快速流动的血都在奔涌跳动, 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齐凌声音凝涩, 幽幽发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   朱晏亭深深低下头,扶首叩拜:“陛下,我但凡有丝毫的念头想谋逆,也不会只身而来,跪在这里任你发落。”   “你也要这样同天下人自辩?”   “我无意剖白于天下人,只是不想你误会我。”   “误会。”他喃喃重复,声音极为轻极轻:“那你在做什么?阿姊,你在想什么?”   朱晏亭颤声答:“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不杀李弈。”   “朕一时不忍,怜你流离,放你与他再见一回,竟贻祸至此。”齐凌失声冷笑,怅默良久,咬牙道:“朱晏亭,一回生、二回熟是吗?上回你怪我不信你,我信了。托付你金印,你竟用来倒戈相向。”   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竟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抖“你如今为一己私欲,禁卫军想调就调,他日是不是还要伏几百个刀斧手在椒房殿?你要么怀恨在心、按兵不动熬死朕,要么直接闯宫刺杀、扶你儿上位,不管何种,九泉之下朕还敬你是个人物。如今这个不清不楚,不进不退的局面,你叫朕如何收场,我如何……再信任你?”   “我从未有一刻想辜负陛下的信任。”朱晏亭浑身战栗,胸中急痛,蓦的抬起头来,双眼已经红透:“我进宫服侍陛下三载,操持后宫,生儿育女,没有做过一件不忠僭越的事,就这一回。我就剩下这一个亲人,陛下一句话说杀便杀,问过我哪怕一句吗?”   齐凌伸出的手倏然收回袖底,指尖紧扼住袖边,喉结翻滚:“你竟为了一家臣,做到这步田地。”   “一家臣是不足此。”一夕覆国的悲痛历历在目,她觉浑身倒灌的血奔涌着撞向脑门天顶,带出一股不知何时就积郁在心的怨忿,它像巨浪般翻滚汹涌,如惊涛拍岸撞击着脑门,冲的她阵阵晕眩:“若我章华国尚在,带甲十万,我还怕陛下杀一个吗?你哪怕要杀十个、百个李弈呢?就剩这么一个了,你还不放过?”   这话一出,整个殿宇落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朱晏亭说这些话似用尽了平生之力,面如脆纸,目如幽壑,静静望着他。   齐凌走到朱晏亭身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朱晏亭抬起的双目中泪光隐隐,而双眉紧蹙嘴唇紧抿,令她面上混合着伤心欲绝和坚定决然的神情。   因他靠近,睫毛剧烈颤动着。   他目光先投向她腰间的玉佩,坠子底下丝绦千丝万缕糅杂,未及厘清。他伸出手,慢慢替她梳理。   “阿姊,你和老燕王齐振一样,也因为一个部下就和朕反目成仇。他死前说你永远都是诸侯国的王女,阿姊,是吗?”   他将玉佩整好,视线缓缓移过她腰、肩、颈,至面庞时,见一行清泪恰好划过她的下巴。   她颤着声答:“可我生下来就是了……”   ……   “好。”   齐凌站起身退后几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说完这个字,又安静了很久。   深寂之中,他拿起放在案上的一卷被摔掷过七零八落的文书,轻轻抛落她身前,简书竹片顺着黝黑地砖一片片翻卷摊开。   “你看看吧。”   落在她面前一片,恰写着“吴王鸿”几个字,直直刺入她眸里。   朱晏亭拾起抛掷在她面前的断简残篇,看了一片,放下,又摸向另一片。   空旷殿中,回响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这是一卷廷尉的卷宗,有吴王齐鸿死前指认李弈通敌、暗中调拨马匹粮草支援雒城的证词和证据。还附李弈下属证词、后将军府搜出违禁刀甲的载册。   字字句句,都是李弈谋反的铁证。   齐凌道:“朕若以舞阳婚事为幌子,调他进宫杀了,罪止他一人。朕若治他以国法,令廷尉押解调查……廷尉张绍刚刚出事,廷尉寺现在就是个透风的篓子,他原本是你的家臣,人进去审出什么来,你不知道?”   朱晏亭恍然大悟,恍然失笑。   今年春天以来在长安发生的诸多事件像连珠一样串起来,倏然就明白张绍的事根本是个幌子,看似是不满皇帝创尚书台所以动寒门出身的张绍,根本的目的只是调虎离山,让忽然失去主心骨的廷尉寺八面透风,接机罗织李弈谋反罪状,剑指她和太子。即使不能让她牵连被废被杀,也让她断臂折翅。   “朕其实知道你的选择,所以没有告诉你。”   朱晏亭抬起头,对上齐凌苍白面庞和冰冷的眼神。   “你愿意作为诸王之女和他死在一起,也不愿作朕的妻子,是吗?”   她浑身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窗外,一道一道戈戟的影子掠过,远处隐约回荡齐整靴音。   因卫队收到几乎相反的两个调御令,羽林郎巡防受到干扰,宣室殿周遭已经响应最森严的防卫,为防哗变,护军将军赵睿执军中最高的印信虎符亲自坐镇。   恰此时,赵睿在门外回禀:“急报。”   齐凌朝外看去,走到紧紧阖拢的门扉侧,良久才哑声开口:“就在外说。”   赵睿高声道:“建章营按照陛下的吩咐,持驺虞幡自朱雀门向昭台门,长乐卫队见旗解兵,已退回驻扎营地。”   齐凌吩咐:“押解羽林中郎将、羽林左右监、羽林左右监丞。以矫诏发兵为由,就地处斩。”   “诺。”   “至于你……”他站在门口,没有再回过头,仰头望着外面的光景。   此时冰盘里的冰都化得差不多了,无端的燥热从窗棂、门缝,无所不入的窜进来。他影投地面,幢幢如山。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回去等候发落吧。”   ……   朱晏亭回到椒房殿的时候,正是日暮时分,乳母抱着太子来寻她。   “晨起就不见殿下,哭了一日,哄都哄不住。”   果见齐昱两只眼睛红红的,肿了一圈。看见她又咧嘴傻乎乎的笑,伸手来够,口齿不清唤:“阿母。”   朱晏亭推开了他的手,感到那小小柔软的手掌在自己掌心停留了一瞬。她便向后退去。   身后齐昱哇的大声哭出来,她唇角剧烈颤抖,又合齿深深咬住,齿痕出泛出腥味。   “抱走。”   “阿母、阿母。”齐昱在乳母怀里手脚乱动,不肯依伏。   “殿下……”乳母不知她为何一反常态如此冷硬,跪下劝道:“小殿下寻了殿下一日,哭的停不住。要不就让奴抱着他在这里玩一玩,绝不打扰殿下。”   朱晏亭厉声呵斥道:“你是乳母,太子哭嚎不休是你失职,疏于照看,还不速速抱下去。”   乳母连忙喏喏,疾步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齐昱的哭喊声就弱了,再一会儿,便一丁点也再听不到了。   这夜太子是在明日抱他找阿母的哄慰中睡着的。   然而第二日晨起天还没亮,周遭就开始忙碌起来。   内监将他各种各样的宝珠玩具封在笥里,一件件湘纹楚绣的小衣收入匣中。宫人托着,从椒房殿鱼贯而出。   本应三岁才离开母亲的齐昱,忽然接到皇帝下旨,提前了足足一年多移居东宫,仓促的几乎是连夜移宫,甚至没有让乳母抱着他去向皇后拜别。   而后几乎是前脚跟着后脚,皇后也离开了未央宫,移居到上林苑中僻静的昭台殿,对外宣称与龙首山相冲,凤体不适,故需移宫养病。   之后,羽林军包括轶两千石的羽林中郎将陈坦之都被诛杀,羽林郎大换血,许多人事的安排只得是匆忙替上,郑安、郑沅兄弟安插进羽林军的郑无伤和郑延志趁此浑水,得到了拔擢。   后将军李弈为廷尉羁押,落入诏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31 13:52:54~2021-04-04 13:1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苍岚 2个;鹤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来 2个;大呆呆呆呆、木子妹妹vivi、芭拉pep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id、祖先保佑退休金 20瓶;picea、因为有你小葵、阿熊宝宝、苍岚 10瓶;2Ovo、夏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沧海(二)   昭台宫在上林苑的深处。   从前远观上林苑, 只觉得花木扶疏、馆台别致。只有深入到建章宫更南面,到遥遥望见灞水、池沼星罗棋布、巨木遮天蔽日的所在, 才会觉察到“出入日月, 天与地杳”的广袤。   昆明池畔莽林中藏着兽圈,豢养百兽,咆哮之声日夜不绝于耳, 斑斓虎豹偶现沼畔林间。   为防猛兽伤人,昭台宫馆阁修得很高,周遭布有刺网, 宿卫插戟为门, 给人森然冷肃之感。   事实上, 自昭台宫修好以后几乎没有人住过。   朱晏亭搬来的时候,到处都飘着这季飞的四处都是的刺槐花、梬枣花,长阶上白发苍苍的内监正唰唰洒扫。   阶壁上铲除苍苔、修补瓦当的几个小宫人听说是皇后,便连滚带爬翻下来行礼。   四处飞来小心翼翼的打量她的目光,似乎在好奇是哪一位皇后,皇后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有未央宫那样森严的秩序,颇有些山中不知日月的意思。   因为齐凌让她搬来的理由是养病, 还保留着头衔,府库也未敢轻慢, 但因为搬来的太急没有时间整肃宫众、修葺宫殿, 少府令田冠特特来向她告罪。   然而玉藻台已经停止运转,加上皇太子连夜离宫,众人都嗅到了帝后之间一丝关系崩裂的迹象。   更难免有好事者,将它和羽林军风波、李弈入狱的传闻联系起来。   故而对移居昭台宫的皇后, 田冠虽然周到守礼, 也仅仅是周到守礼了。   对此, 朱晏亭也不以为意,只说:“孤抱病在身,不宜大行工事,随侍太众也嫌繁琐,卿不必拘礼。望唯精唯勤,侍奉君前,以慰我心。”   她对旁的都没有计较,只特别问了一句:“太医令随侍了吗?”   田冠忙道:“陛下特意叮嘱过了,就安置在朝露馆,殿下使人去传,即刻就能到。”   少府的人走了之后,昭台宫恢复了安静。蔽日浓阴随日影横斜几乎要将馆阁掩埋,朱晏亭没有去休息,直直站在正殿中。   到天色渐晚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鸾刀。   鸾刀衣衫还算干净,头发也齐整,面色煞白,被数个卫士押解来。看见她张了张嘴,目中微有泪光。   朱晏亭忙上去摸着她胳膊看,确认她没有受到刑讯,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卫士走后,鸾刀抬惊烁之目,颤着声说:“才护送李将军出朱雀门,那几个中郎将都被带出去斩了,先后才那么一会儿……奴吓坏了,奴吓坏了,就怕……就怕殿下……”   朱晏亭将她搂在怀中,察觉到她的躯体还在剧烈颤抖,喉中微哽:“莫怕,莫怕,我岂会有事。”   鸾刀方放出被紧紧咬在牙关里的一口气,嘴方张开,便痛哭出声来。   她询问方知,皇帝没有为难去传令的鸾刀,收走了皇后金印。   皇后三印中的,只留下私印和长亭府库的印,故而玉藻台也已形同虚设。   昭台宫年久失修,鸾刀直至夜中还睡不着觉,掌着床角雁足灯,见屋中暗影幢幢,一物扑棱棱撞在窗扉上,嘎嘎怪叫不住,似婴儿啼哭。   “是鸮。”朱晏亭翻了个身,轻轻道。   “殿下还没睡下?受惊了?叫人把这妖物扑杀了吧。”   “这里长久没有住人,野物见灯来扑,把灯灭了就好。”   鸾刀掩熄了灯,屋中黢黑一片,月光倾洒进来。果真不过一会儿,那鸮就飞走了。四野皆静,远处隐约有虎豹咆哮之声,听的人飕飕然。   鸾刀小声说:“我常听人说射熊馆、秦虎园、狮子圈里的兽都乖了,皇上嫌没趣。现在上林苑里虎豹猛兽都散养的,要养野了性子、能跑能咬的,狩猎才得趣。”   朱晏亭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动。心想,我岂非也是他散养的虎兽?   她出了一会儿神,直至鸾刀出声,方回过神。   “殿下害怕吗?”   朱晏亭盯着窗看了半天,道“我不怕虎豹来,我怕有人来。”   这时,鸾刀方忍不住问出了盘桓两日的忧心,尽管连她都早已知道结果。   “皇上会处罚殿下吗?”   众人心里明镜一般,以养病之名搬到昭台宫根本不是什么惩罚,顶多只能算一个信号,相当于在处理她之前架上一个屏风。   朱晏亭道:“我敢做的时候就想到了。如果要罚,要么赐死,对外宣称病笃骤薨;要么冷一两载,等众人都忘了有皇后,再行废后。”   鸾刀骇然噤声,在阵阵隐隐兽啸枭哭中,只觉得满屋寂凉,身体渐渐抑制不住抖如筛糠,却听朱晏亭的声音冷冷传来,似比倾入棂间的月光还要凉上几分:“他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手,否则也不会还把你送来。只要他一时半会儿不下手,我就还有生机。”   她一手覆在腹间,仰躺枕上,两只眼睛怔怔往上看着。   “图穷而匕见,逐贼当不瞬。敢动到我头上,令我……离散,母子分离……我哪怕只能多活七个月,也定要……定要让他们,定要让他们,死在我前面。”   ……   皇后走后,玉藻台随之停转,诸人不知请事给谁裁决,内廷一度陷入了混乱。   而圣意一直未明,掖挺令景轩虽然管着事,但是掖挺之上的几个夫人心思都慢慢活络起来,有意无意向掖挺交办一些高于权职的事,掖挺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掖挺令景轩因此通过曹舒向上递过几次奏表。   总是被曹舒以“嗨,急什么,掖挺的事哪儿赶得上羽林军的急呀”“别催了,廷尉寺的一团乱麻,正焦头烂额,你去触什么霉头”“递上去了,忙得几夜没怎么睡了,没翻到你那奏表啊”等等诸多理由搪塞来去。   直至皇太子身体出了问题,景轩才知再不汇报他就该人头落地了。   原来齐昱还未及两岁,乍离生母临东宫,即便东宫、少府和掖挺一起无微不至的伺候,乳母内监等昼夜不离,一饮一啄无不尽心,只恐冷了一点、热了一点。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皇后离开的第三天就出现了异样,夜间时时惊悸,醒则嚎哭,进食愈少,白日里也多眠少动。   虽没有号出什么病症,却叫人如坐针毡。   从前与皇后关系甚密的吴夫人去东宫看了太子一次,青着脸悄悄提醒他:“这么小的儿哪能离了娘,我听姑姑说,从前临淄王后的孩儿起初就是这般连夜惊悸,什么也不吃……”她不敢诅咒太子,只得说:“你也知道,临淄前王后是哀伤过度薨的。”   一句话,就把景轩说白了脸。   “但太子玉体贵重,一时凉了热了,谁担得起这个干系。我有一计献给阿公。”吴若阿轻声道:“掖庭之上,还有郑夫人、殷夫人、李夫人……阿公若能谏言陛下将太子托付给哪位夫人照料,岂不是万全。”   景轩只觉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心坎上,面上不敢言表,唯唯而已。   他当夜回到收到在长安天镇坊的家中,收到文昌侯孙氏仆役送来的一个黑匣,启开一看,放着满满一匣子浑圆金珠子,粒粒径寸,使人称过,足有一百三十二斤。   景轩和文昌侯从无来往,突然收到大礼,满心疑窦,细细追问下,方恍然大悟——   文昌侯的小女儿今年才和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完婚。   这匣金子,与其说是文昌侯送的,不如说是临淄王馆送的,更甚者,可以说是吴若阿送的。   此事干系重大,景轩本欲退回,又被府上客卿劝说:“公莫忘了文昌侯还有个女婿,是当下正得圣宠的恒王殿下。这匣金子退回去,恐怕要同时得罪恒王、临淄王、文昌侯……”   景轩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不得已收下金珠,一夜辗转难免。   次日,他上禀了太子身体有恙,不过顷刻就得到了宣见。   巧的是,少府令田冠也在。   看到田冠之时,景轩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   “你说太子病了?几时病的?”齐凌见他一至,劈头盖便问:“东宫和掖庭怎么办的事,何不召太医令诊脉?田卿那里一概不知?”   言语之速之疾从所未见,显是龙颜震怒,骇得景轩揽袍便跪。   “陛下,太医令日日都来,太子脉象上无碍,可、可……”   “可什么?你再吞吐一句,就不要再说话了。”   景轩吓得浑身冒汗,慌不择言:“可太医令不知道,乳母黄门都知道,殿下自离椒房殿,夜夜惊悸哭嚎,夜半至天明不能止,白日多眠少食。奴婢唯恐如此下去殿下日渐损耗,积忧成疾……奴婢杞人忧天,此等微末之节,不敢不报陛下。”   齐凌遂将脸转向少府令田冠:“听听,掖庭说太子夜不能寐、昼日多眠、日渐少食,你们太医倒日日报平安,欺瞒朕欺瞒得好?”   田冠忙揖,颤道:“臣万死,臣等绝不敢欺瞒陛下,脉象上太子殿下万安,臣等绝无半点隐瞒。太……太子殿下夜间惊悸,是……是才不足两周岁。臣斗胆……先帝八岁封王,陛下四岁才临东宫,都长于慈母膝下,眼下太子尚幼,离了母亲的照料,总不周全。皇后殿下病中不能顾及,陛下可在诸夫人中再择一位,协助皇后殿下抚育太子,以解陛下顾盼之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4-04 13:15:34~2021-05-10 17:5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来 6个;清风、xslbccdk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黑病中知 40瓶;mio 20瓶;芥舟、yun、最爱小笼汤包 10瓶;hesper、嘭=噼里啪啦 6瓶;束姜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沧海(三)   田冠话音刚落, 景轩忙应道:“陛下,太子殿下玉体不容有失, 奴婢以为少府令说得是。”   二人知晓对方各自意图后, 面上虽互相应和,各自又都有些诧异。   此际还有几个陪侍博士在,听到要择夫人抚育太子, 或多或少都流过一些异样心思。   依旧是跪着的跪着,揖礼的揖礼,陪侍的陪侍, 底下心思的流动如同荡起涟漪的水面。   齐凌冷笑了一声:“田卿说的是, 田卿以为谁堪当此重任?”   田冠道:“郑夫人心细如发, 从前先太后在病中,郑夫人事无巨糜,事必躬亲。太子殿下年幼,正需有人衣不解带、朝夕抚顾,臣以为,郑夫人堪当此任。”   齐凌遂又问景轩:“卿以为呢?”   景轩此际胸中已惴惴不已,道:“奴婢以为, 皇后殿下是生母,没人可以替代。”   齐凌笑问:“你的意思是, 把太子送到昭台宫去?”   景轩道:“皇后殿下静心养病不敢惊扰……吴夫人和皇后同出琅琊, 与殿下私交甚密,常常来往椒房殿。奴婢以为,太子乍离生母,惧怕生人, 若要有夫人抚育, 莫有更宜于吴夫人者……”   齐凌未待他说完, 将目光转向周侧博士等:“诸位呢,意下如何?”   在场博士七人,三人默默不语,一人应承田冠的说法,两人应承了景轩的说法。唯有一靖侯太傅蒋旭举荐君前、名公孙行者,硬邦邦道:“皇后尚在,储君交由夫人抚育之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有所失礼。礼者不可废,废则上下失序,异心生焉。陛下三思。”   然满堂之中,也只有他说此话,无人附和。   皇帝各个问后,没有只言片语的回答,也没有下诏当如何,将众人都遣去了。   之后,博士江如海对公孙行说:“公饱读诗书,岂不闻‘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拘泥旧礼迂腐,你新来不知,咱们皇上厌恶空谈,可莫作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了。”   公孙行嘿然应承:“无我新至之愚莽,怎见诸公伴君久之明乎。”   “难怪太傅对你赞不绝口,平雒城之乱也带着你,百闻不如一见,你倒真是个妙人。”   二人相对大笑,无复再言。   ……   这年关中暑热格外酷烈,恰正午时,泼天烈日似能融铁流铜,只需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便觉目眩。   廷尉寺,一座不起眼的小小牛车停在角门侧。   停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有一小吏出来,对着车行礼。引出车上一女郎,简衣素服,不饰簪环。   她跟着小吏进去后,牛车才慢慢滚着车轱辘走远。   廷尉寺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自张绍走后,九卿暂未补位,由原先的廷尉正黄文启代管,按说应当水泼不进,然而一路上至卫官、下至执吏,仿佛都未看见这女郎,由她直登诏狱。   狱门后阴寒恻恻,复行良久,才至看押李弈的所在。   一个月前风光无两、几欲登青云直上掌录尚书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将军,倚壁而坐,头颅低垂,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人样。   女郎停在他的牢门外,静静看着他,直到他有所感知,慢慢抬起头。   蓬发之下,颊烙鞭痕,面上唯一片血红,不辨五官,看不出哪些是血,哪些是伤,唯双目黑白轮转,凛凛如昨。   看见来人,他咧开嘴笑了,喉咙破了,声音嘶哑:“长公主,贵人临贱地,所为何来呢?”   牢门外,为蜡黄灯火所罩、血点横斜栏木分割的,正是舞阳长公主齐湄的脸。   李弈淋漓血迹披面,盯着他:“臣如今才有两三分明透,吴王咬我谋反,是公主的意思吧?”   齐湄没有答话,表情冷冷的:“你后悔吗?”   李弈道:“不过是些刀枪刑刺,糊弄娃娃的玩意,我早就见惯了,还能如何?公主喜欢,就把我这身骨肉刀刀片下来,骨头拆下来,一件一件拿去,我绝不吝啬。”   齐湄伸手抓着血污斑斑的木栏,指尖几要嵌进木里,含着怒意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微微发颤:“李弈,你不过一家奴,泥淖里的犬彘,登不上台面一条贱命。孤给你几分薄面,你当真敢顺杆往上爬,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李弈抬起头:“公主,我就算是家奴,也非你的家奴,我就算是狗彘,也不是你的看门犬。”他顿了顿,唇角扬起,竟是一笑:“我的命,贵着呢。”   齐湄觉察指尖疾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截指甲断在了栏锁间,她缩手回袖,指尖紧紧扣住衣袖一截,放加个疾抖的袖口遮压下去。   她一时寻不到说辞反驳,只得连连冷笑:“孤瞎了眼,孤悔之晚矣。孤意下嫁,本是为全我皇兄的心意,你算,你算什么……”   李弈没有再答她的话,从鼻中轻哼了一声,换个坐姿,兀自阖目养神。   齐湄自站了一会儿,拂袖而去,走出几十步,又转回来:“我告诉你,皇嫂被你连累,已经被贬去了昭台宫。”   李弈依旧低着头。   “从没见堂堂皇后养病能养到昭台宫去的,明上不敢说,谁不知道那儿是冷宫,人人都在暗地里猜她是不是与你一起谋逆,连朱恂都不敢出门,躲在家里作了缩头乌龟。李弈,你多活一日,于她和太子就是多一日的危险。我如若是你,有什么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李弈抬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朝齐湄的方向从嘴里啐了一口,血沫飞溅,在齐湄错愕震惊中,笑容明煦:“凭你也想要我死,做你的春秋大梦。凡她还有一口气,我李弈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会一层一层爬回人间去。”   齐湄喉如塞物,愣怔如僵。   他扬长声音:“长公主,臣衷劝你一句……今日起,莫待时,早行乐啊。”   ……   日落龙首,城阙忽晚。   这日景轩值宵,自飧时过后,便悬着心。   吴若阿派的人在午后来探听过口风,景轩便将所知尽数告知,道是少府令田冠也在走动,郑夫人对太子的抚育权似也志在必得,他已明陈君前,两个博士也赞同,眼下虽然七八成把握,也要看最终圣意裁决。   申时,景轩得到消息,说东宫有动作,传之吴夫人的椒风殿。   后吴若阿心绪不宁,从申时直至戌时,每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派出人探听。   东宫再有异动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东宫,无人在意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孩离开生母不断搬挪,只在意内廷哪位夫人将得到抚养太子的权力。   所有人心知肚明,且不说皇后的病会养到何年何月、回不回得来,这般小的婴孩一旦认了养母,一些时日就与生母无异。   列宫望着东宫那小小一隅,直如饿饕之见血肉,消息在宫灯照得见、照不见的角落里流转。   然而,似乎是刻意戏弄众人一样,申时传来异动之后,又偃旗息鼓,四檐悄然。   直至月上中天,戌末时分,御前常侍曹舒引抬着匣笥的宫人才从东宫走出,明灯照道,逶迤行去。   因眼下配得上照看太子的唯有郑、吴二人,宫人行走的方向与郑夫人的披香殿背道而驰。   唯一的可能只吴夫人的椒风殿。   探知消息这个消息后,吴若阿神魂若飞,心绪驰荡。几度徘徊阶前,引颈眺盼。又被宫中人劝回,道是“旨意未到,先到似有谋,易惹猜忌”。   吴若阿只得回到宫中,不见外间情形,愈加坐立难安。   这般煎熬良久,数着时辰便是再缓也该到了,外面还是一片死寂,终按捺不住再度走出宫门。   夜风中寂寂立至中宵,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派出打探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只知道太子移宫,虽从椒风殿来,却一个时辰了还没走到。   她面色黯白手脚冰冷,虽然心中已冒出不好的猜想,然直至中夜景轩的消息来之前,始终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太子移宫,至桂宫。”   风扑焰苗,心火骤灭。   “桂宫?不是披香殿,是桂宫?”她双唇都白了:“怎么会是桂宫?”   传讯的只是个小内监,一问三不知。   她问不出所以然,连传三封手书,到后半夜,景轩才冒险亲自过来与她解说:“夫人,奴婢也不知道,眼看着都要到椒风殿来了,奴婢正要来贺夫人喜,哪承想杀了个措手不及。”   吴若阿问:“皇后走后,玉册在你手里?你竟然不知桂宫有新宠?”   景轩忙道:“奴婢就算掌管掖庭玉册,也止于未央宫,不知晓桂宫。”他抓着头:“按理说不应当啊,就算不过奴婢的手,若有晋封,也该过少府,非奴婢耳目闭塞,真是未曾听闻过有这方神圣……郑夫人那里也在问呐。”   疑惑不止于此,在众说纷纭的猜测之下,桂宫的新宠身份尚未落定,更叫人诧异的事就发生了。   一向不喜暑热、年年从入暑至秋风起就绝对在清凉殿一步不挪的齐凌,次日一早便移驾去了桂宫,朝议公文等,一概改至桂宫明光殿。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0 17:59:12~2021-05-12 15:2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鹤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qwe 10瓶;六月大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沧海(四)   这几日直欲将整个长安烧化的燥热未能侵袭上林苑。   星罗棋布的湖沼、遮天蔽日的浓荫将暑气格挡在外, 自成一方天地。   是以从绫室送到各个宫室的冰,人人翘首耳畔, 昭台宫却不那么在意。   是以四个内监送冰来时, 鸾刀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装冰的匣子,反是招呼他们歇凉,送上冰凉甜汤。   等送走了内监, 鸾刀满怀心事去找朱晏亭,见她立在一处廊庑下,手持皎扇, 正朝外眺望。   顺着她目光看去, 只见在宫台之外百来丈树干上赫然趴着一只斑斓花豹, 因暑热姿态懒散,幽幽碧睛朝这边望着,鸾刀唬了一惊,要去唤守卫。   朱晏亭道:“不妨事,人走的道用鹿角和网隔起来了,不然咱们宫中统共十几个人,还不够这些猛兽填牙缝。”   她摇着手中纨扇:“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张绍没有找到, 说是死了。”   “死了?”朱晏亭微微一惊:“怎么死的?”   “过泷水坠到了河里,死不见尸。”   她蹙拢眉峰, 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没有死, 被人抢先了。”   “现在三宫口风紧,好在咱们还有些耳目。廷尉寺那边,李将军活着是还活着,但现在的廷尉正黄文启是长亭侯郑安的旧部, 一心要咬别的出来, 过了刑。”   朱晏亭冷笑:“只要我活着, 他们就不会杀李弈。”   “可多拖一天,李将军就多一天的危险。如今上意莫测,皇上迟迟不立新的九卿,也不知是要顺势扶黄文启上去,还是另有他意。”   朱晏亭沉吟道:“他早就看郑氏兄弟不顺眼,怎么可能扶黄文启上。廷尉他是真的顾及不了了,现在没有别的事比他的尚书台重要。只有先铺开尚书台,才能由尚书台任命九卿。”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个关头发难。   皇帝一直在推行尚书台夺丞相的权力,此际新制将行,旧制将替。   新制和旧制交接的时候,最敏感的就是官员任命。   要迅速任命新的九卿只能用已经在运转的旧制,新制就会搁浅,一旦搁浅,再旧事提及就难上加难。   所以摆在皇帝面前的就是数不清的两难——   保张绍,可能会失去中间派的支持。   要任命自己的人快速填补九卿的空缺,重新掌握廷尉寺,又免不了过丞相的权,尚书台就成了一纸空文。   他如果铁了心要组建尚书台,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先走下去。   在此期间,每一天都是人命。   朱晏亭晃着扇子,嘿然道:“这还只是一个尚书台呐。当初削藩比这死的人可多得多了。”   鸾刀似懂非懂,静默了一阵,到朱晏亭转头问她:“还有别的事?”   鸾刀有些迟疑,终还是说了出口:“听说……听说陛下在桂宫纳了个新宠,把太子送去了。”   朱晏亭拿扇的手忽然僵住了。   ……   “都在说……”   “都在说陛下得了个新宠,藏在桂宫。”   曹舒跟在大步前行的皇帝身后,一面期期艾艾吞吞吐吐,一面弯腰去捡被他扔落在地的外袍、白玉双印、赤绶等物,递给跟着的小黄门。   又努嘴示意宫人将备好的燕居常服给他换上。   然而齐凌走得很快,举着燕居服的宫人小跑亦跟不上。   桂宫宫舍多向阳、地高,即便摆了冰盘依旧不如未央宫的清凉殿凉爽。   齐凌惧热,便有些烦躁,燕服送来也不穿,站定后兀自扯中衣襟,冷冷问:“都在说?谁在说?”   “奴婢昨日打杀了两个碎嘴的,但都传到奴婢这里了……必是……“   “新纳佳人,藏之桂宫,共适仙乡,逍遥忘忧。”   “这……回陛下,这……”   “这传言比朕还会享乐啊,你说是不是?”   曹舒一时哑口无言,却不得不应,只能道:“陛下息怒。”   ……   是时夜幕深沉,星汉倒悬。   未央、长乐、建章、桂宫等诸宫之中,桂宫是离上林苑最远的,横过一水,遥遥相望。   太子安置在明光殿西阙之后的配殿之中,齐凌才登阶上,离门尚有十几步,便闻得一阵婴孩的洪亮哭嚎之声,极富攻击性、生辣莽撞的冲来,棘刺一样直扎脑门。   曹舒跟在他身后,竟觉他竟一瞬望而却步。   所幸踟蹰片刻后,还是迎着嚎哭迈了进去。   陪着太子的乳母还是椒房殿那位——太子的乳母需是上卿诸侯的妻妾,齐凌望着那眉目和善、低声劝慰婴孩的妇人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来这是太仆谢谊的妾张氏。是太子诞前一个半月,他和皇后一起定下来的。   此际齐昱嚎啕不住,乳母手持一蜡化生童子哄他,劝慰不住,直掉眼泪。   低声:“殿下,我的殿下,你若要奴的命、你就拿去罢。”   “他夜夜如此吗?”齐凌出声询问。   张氏熟知他嗓音,唬得一怔,行过礼见他身后只有曹舒跟随,惊愕不已。“陛下……陛下怎么来了。”直至曹舒轻咳提醒,她才如梦初醒答道:“这几日总是如此,夜里总也不睡,约莫至丑时,哭累了,就睡一会儿……不到卯时又醒过来,白日里昏昏沉沉的,不爱笑,也不爱动了。”   乳母日夜喂养本有半母之谊心疼孩儿、又恐除个三长两短连累太仆,张氏说到此时也顾不得御前失仪,揩拭横了一脸的泪痕:“妾罪过深重,当不好差。小小的人这样,皇后殿下若知道,心肝都该碎了。”   曹舒听她提起皇后,吓得三魂七魄皆散,忙打岔:“阿媪糊涂,陛下都来了你还怕甚么。快去把你平日哄用的什么小童子、弹丸、骑马陶人这些小儿戏速取来,磨蹭什么。”   齐凌接过张氏手中的化生童子,俯到床边,见帷幔低低拢着,齐昱身盖半幅丝被,,为他双足踢得杂乱不堪,嗓子哭的有些哑,似委屈又似气恼的紧咬着牙关,眼周肿如杏子,只闭着眼一阵一阵哭嚷。   齐凌给他盖上被子,被他瞬乎间又踢开,如此两三回,只得由他去。   他一时怔怔,举起蜡作的化生小童子晃一晃,低声哄道。   “看看童子,你母亲做的。”   这句话出口,连曹舒也怔了,这些时日来他总小心翼翼,避免提及皇帝的伤心事,就连提及太子的事,都要在嘴里打几个囫囵。   许是夜阑人静。   也许是此时此际,只有一人事不知的啼哭婴孩。   齐凌将那童子晃悠着哄慰着。听到张氏以外的声音,那啼哭小儿半睁肿目,自氤氲泪光中窥他。   目似一泓泉,独属于婴孩黑白分明的明澈之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圆圆瞳仁转了转,似乎在回忆这个与自己不甚亲密、又绝算不得陌生的人。   慢慢地,哭声止住了,变作隐隐抽泣。   捧来一盘“小儿戏”的乳母张氏疑自己听错,侧身歪头去听,喜道:“陛下。”   “嘘。”曹舒将她拦挡,轻轻拉到房门之外,将静悄悄的一隅留给了父子二人。   他初时被化身小童子和久未谋面的父亲吸引,声音渐低,伸手去够童子玩耍。   不一会儿又厌烦了,环顾周遭,又开始嚎啕大哭。   齐凌只得放下童子又叫乳母。   乳母进来抚慰一阵,他将骨碌碌大眼睛一直打量着皇帝,渐渐的有些昏昏欲睡。   曹舒便小声进言:“明早卯时明光殿有议,大将军从洛阳回来,还要见他。时日不早了,该就寝了。”   齐凌方抬足欲走,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又炸开一声惊雷样哭声。   他只得返回陪在一侧。   太子眉呈弯月,目含乌仁,长了一张有些女气的脸,似乎因这点秀气,便显得有些娇,性子也不算坚忍,格外重情。哭时满脸泪痕,双目含露,似什么小兽类一样,望着可怜之极。   若他十七八、可责其情貌中羸,不似人君。   若他七八岁、可斥其放纵顽劣,肆意骄横。   可对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奶娃娃,任他如何任性哭闹、彻夜不休,似乎也只能纵容哄慰,别无他法。   如此直折腾了一个时辰,方抓着齐凌的衣袖,在他影子和气息笼罩之下,呼吸匀称,似睡沉了。   张氏喜上眉梢,小声道:“十多天没睡这么早了,陛下也安置吧。”   齐凌令她守在门口,又命人将床角两三盏金乌灯掩了。   抬手展袖要抓开扒在袖上的藕样小手,触及那软软一团时,又停下了。   “指头怎么这样软啊?怕……怕扒坏了。”他小声询道。   曹舒也用气声小声答:“陛下解下这件燕服,外面还备得有。”   齐凌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轻轻喟叹道:“这细臂小膀,什么时候可以长得手可撑天,足可定地,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啊?”   曹舒很久未听到他戏言,心中随之喜,应和道:“太子神似陛下,已有龙凤之姿,不日即可长成。”   齐凌将脱下的外袍覆他身上。   小小一个人,宽大衣袍一裹更显得小。   这样小的孩子,就要一个人长大了。   他指尖触及齐昱眉眼,低声道:“像他母亲多一点。”   这是今晚第二次,提及他母亲。   曹舒心中戚戚然,不敢答话。   “朕倒希望,他长得慢些吧。”   他望着婴孩熟睡面容,忽有些害怕,怕这细嫩胳膊慢慢粗壮,圆润圆眼日渐锐利,头发长出加冠,一颗心长出七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云集在他身边,烘托他、襄助他、包裹他,将自己与他分离。   他有朝一日,终究会长成另外一个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2 15:20:02~2021-05-14 18: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29瓶;mio 9瓶;小宝贝 4瓶;啻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沧海(五)   元徽二年夏, 骄阳酷烈,关中大旱。   打破这闷窒盖顶暑热的, 是北方一缕萧杀的风——风在每一年的六月就有苗头。   北方游牧之族, 逐水草而居。春日牧草稀疏、牲畜分娩,遂隐迹草原,鲜少南下。而秋日将至时, 牛羊渐肥,战马添膘,为了度过北方漫长苦寒的严冬, 秋节必南下劫掠。   先朝兵散, 诸侯各自拥兵, 连年内耗。   故朝中对北方的策略一向是亡羊补牢,有犯则拒。   然而由于北方骑兵行掠极速,每每救兵赶到时已只剩下被烧杀抢掠过废墟。是以空耗兵力,败绩频频,士气低迷,光是新帝登基以来,就有元初三年雁门郡守以身殉国的耻辱。   至当朝, 府库充盈,诸侯国十去其四, 尤其是豫章去国之后, 京畿和地方实力出现逆转。元初三年、四年、元徽元年,调往边疆的兵力粮草较此前每年都要多一成。   元徽四年本应当是不一样的。   年初,后将军李弈就奉命驻北凉郡,修缮雒城, 修补在燕王之乱中破坏的散关和两处长城, 操练骑兵。   三月, 匈奴左贤王部下来降,带来了左贤王行军图。   四月,北方几支游牧匪徒被李弈收编。   五月,老燕王留下的良马让雒城有了一支万人精锐骑兵,这支骑兵和胡人、刑徒一起的步骑混合大军阵形操练初成。   而这一年雨少大旱,北方多个湖泊干涸,泷、汝、泮等多条河流水少至旁支断流,唯有燕山草场以及以北的长荡原就雪山融水、依旧草木葱茏。   李弈因此判断今年左贤王会为就长荡原和燕山草场南犯雒城,将欲在今年秋日来临之前出兵拦截,定下了行军燕山,绕至敌后,杀其放牧的牛羊、马匹的“燕山之策”。   然而策略初成,他就为押解吴王齐鸿回京,而后被诬陷谋反落狱。   “燕山之策”执行就落到了北凉郡守刘尧手中。   ……   六月底,关中旱情未解,而自长荡原越过燕山,吹往关中的风,已携上了隐隐的干戈萧杀之气。   首先将这件事提出来的是从洛阳巡查漕运回来的关内侯、大将军李延照。   李延照道:“刘尧上书,今年关中大旱,河水、丹水、泷水水少,不利于漕运,运送辎重需较常年早一个月,是否按照年初定下的两千万石运送,望陛下决断。”   丞相郑沅第一个便跳出来反对:“北方之族,蛮夷而已,鼠目寸光,所欲不过尺寸之利,掠过即走,蝗虫过境罢了。先帝慎起戎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方有今日之昌盛,如今欲起牛刀宰杀虫豸,徭役日重,今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再施以重赋,关中必乱。关中一乱则天下危,陛下三思。”   李延照道:“匈奴连年南犯,烧杀劫掠,元初三年在雁门郡斩五千人、俘妇孺数千人,掠粮钱不计其数,雁门郡守战死殉国。去年长驱直入到武威,杀三千人,俘妇孺千人,至泷水之北黔首不敢定居,沃野大片田畴荒芜。莽荒之族居无定所,为避冬寒年年必南下,每年死伤无数,若依丞相所言由得他闹,索性就弃了北凉、雁门、陇西三郡?待他洗劫了三郡不足供养再欲南下,便让他燕山草场?再欲南下,不如连关中也拱手让之?”   郑沅冷笑道:“戎族将近百年连年南犯,何时翻过了燕山?往前一百多年翻不过,如今就要翻得过?大将军执掌重器,为何置我朝赫赫武威于无物,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士气?”   “拥赫赫武威,却坐视蛮夷之族劫我粮马、戮我生民,却不知丞相意在何为?”   “……”   双方各执一词,争持不下。   似乎各有道理,就朝中看:张绍流放、李弈落狱,赵睿统领禁军不可能再录尚书事。论资历战功,李延照最有可能录尚书事,掌尚书台,进入战时进一步集权大将军对他来说是好事。丞相不能再忍受权力进一步被分化,据理力争也是理所当然。   放诸野看:北方游牧之族年年南下作乱,杀戮劫掠、掳掠生民、动摇军心、耗损国力,长此以往必成大患。虽有定好反击的“燕山之策”,但似乎天命有异,今年关中大旱,再拿出两千万石军粮去打仗实在是冒险之举。   二人争吵时,皇帝就端坐上首,态度暧昧。   连郑沅说话时,他都侧首静听,颔首称是,一派极好商量的做派。   朝议最后,齐凌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容后再议”。   ……   人人都以为他的“按捺不表”是妥协,没过几日定然不了了之,却未料那之后,惊变连连而来,数日之内,打得所有人猝不及防,喘不过气。   先是,那之后两日,淮安王先表示要支持朝中北拒匈奴,主动要求出兵,拿出大量辎重粮草。皇帝大喜,大加晋封,晓谕诸侯,明摆着伸手向诸侯要钱打仗了。   然而诸侯无一响应。   那之后不过数日,就发生了一件朝野俱沸的大事:宗庙祭祀,诸侯进献酎金,少府在查验今年酎金成色的时候发现有一百一十二人献金成色不足,皇帝下令丞相彻查。   酎金成色本朝有律令严定,违者轻者失爵重者弃市。制定这条律令主要是威慑之意。   这么些年,诸侯酎金年年都献,天长日久难免有人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然而从来没有人因为这个落罪过。   皇帝雷霆一般出手,一纸诏令下来,长安城门之内,一日之内缉人下狱。   此事牵涉甚广,牵扯的又都是诸侯显贵,一时廷尉寺人满为患、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廷尉正黄文启每日焦头烂额,甚至顾不上再紧咬李弈不放。   朱晏亭初得知这个消息,是埋在廷尉寺的线人传出一个好消息——“如今廷尉正忙着酎金案,李弈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受到刑责逼问。”   继之便是吴若阿后脚前来,昭台宫,哭着跪在她面前,求她救救酎金之案中遭到牵连的临淄王世子齐元襄。   这是自从她搬到昭台宫以来,吴若阿第一次登门。   没有听她说完临淄王后如何心焦如焚六神无主之类的陈词,朱晏亭冷冷开口:“如今廷尉正黄文启是长亭侯郑安的下属,你怎么不去求郑夫人去?”她微微含笑看着她,不待她答,俯下身小声说:“哦,孤忘了,你和郑韶为了抢太子已经撕破脸了,是么?”   吴若阿面庞唰的一下苍白,只手紧紧攥她衣袖:“妾是为了殿下……”   “你当孤是我那襁褓之中的两岁孩儿?”朱晏亭轻轻抽离两步,复直起身:“收起你的眼泪,去郑韶的披香殿哭吧。”   “郑丞相借此机会打压异己,他一定会对元襄不利的。”   吴若阿膝行一步,死抓着她衣摆不放,泪眼婆娑望她:“时势逼人,各有各的不得已,我姨父六神无主,又不敢来长安。我们所仰仗的只有殿下了。求殿下……求殿下看在当初是姨父姨母在琅琊举荐殿下的份上……”   被再度提到琅琊提携之恩,朱晏亭抬起头闭上眼,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她手在袖底抓紧,又松开,轻轻吁出一口气,将胸中烦闷欲呕压下去。   再睁目时,眼底冷光如寒泉。   “我可以救齐元襄,也请你把话带给你姨父,让他给我把李弈捞出来。”   吴若阿颤了一颤:“李弈事涉谋反……比坐酎金重得多,谁敢置喙。”   朱晏亭笑道:“孤给你指条明路,你回去对你姨父说,去求齐元襄的连襟,恒王齐鸿。我可不能说得再明白了,其余的话,让齐鸿去问他的好妹妹舞阳长公主。”   吴若阿被戳中心事,低下头默默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横竖都是求人办事,何苦过孤这一手?酎金这件事见者有份,恒王自己也有封地,也需献金,少府只是放了他一马。这个当头风声鹤唳,他根本不敢去捞齐元襄,避嫌还来不及。只有孤这个皇后还敢去捞了。”   朱晏亭看着她,摇摇头轻声叹道:“回去想想吧,三日之内给我答复,否则我担心诏狱那种地方,临淄王世子熬不过去。”   ……   吴若阿走之后,朱晏亭默默了半晌,对鸾刀笑道:“你瞧见我说舞阳长公主时间她的神情了吗?我说怎么李弈被诬陷这么大的事,我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他们都知道……”   她冷笑不止,许是殿中寒凉,臂膀也微微颤抖。鸾刀只得伸手环住她瘦了一圈的胳膊,不住用指尖磋磨。   鸾刀摸到她的手冰凉,察觉到她这几日情绪波动很大,异样应当是从太子被送到桂宫起有的。   然而桂宫口风甚严,饶是未央宫中眼线众多,也没有丝毫风声走漏出来,时至今日依旧不知道那个似乎凭空而生,夺走太子抚养权的新宠究竟是谁。   也探听不到太子夜半惊悸之症是否好转。   她看着朱晏亭长大的,朱晏亭身上每一丝异样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虽急切,唯恐她郁结在心,又不知当如何安抚。   却不知道朱晏亭早已拿定了主意。   隔日晨起,她梳妆过后,第一次召见了随侍在朝露馆的太医令。   人情冷暖随世事,她明着是养病,暗着是被发落到昭台宫。人人心中有杆秤,故而这些时日她不宣召,太医也不主动多事来请脉。   这一日即便宣了,太医令也姗姗来迟,望闻问切,牵丝看诊之后,面色骤变,慌忙退出去了。   不久,又有女医进来,跪在她身侧,摸她手腕上的脉象。   如此反复两三人,方并在屏风之后下拜。   “恭喜殿下!殿下有身孕了。”   朱晏亭有过一次身孕,此次很久之前便有觉察,毫无意外,只道。   “将脉象送去桂宫吧。”   ……   其实无需她多言一句,皇后有孕的脉象是社稷大事,谁也不敢隐瞒,需及早记录在案,禀报给皇帝只是第一步。   虽然现在帝后之间的关系已相敬如冰——自皇后到昭台宫养病,皇帝冷淡异常没有半句关切,甚至连从前最喜欢的上林苑都不再来,明摆着是避着她。   宫里人眼明心光,各有趋附,也不敢在这等大事上掩瞒。   那封四五个太医令、医官写的脉案,以最快的速度从昭台宫到了桂宫,递到了曹舒的手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4 18:49:34~2021-05-19 22: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e suis mo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venqi 49瓶;啊落落 32瓶;芥舟、perper、Styx 10瓶;25280711 3瓶;無知、maruko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沧海(六)   最近颇得圣宠的公孙行是诸博士之中最先发现皇帝异常的。   这源于一瞬间的福至心灵。   便是被单独召见、备了满腹良谋欲献君上, 却看见那个脸色微微发白、眼圈泛红、不知多少日没有睡足的君主俯身趋进他,作出一副掏心恳切的姿态, 问。   “素闻先生博学多识, 先生教我……如何能止小儿夜啼?”   “……”   颇有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气概。   公孙行气个倒仰,本不愿答——就算是诸侯卿大夫,也没有向客卿门士请教这些问题的道理。   但看见齐凌憔悴形容, 他还是心软了,道:“臣……臣听闻,夜枭之声, 可止小儿夜啼。”   “枭?你是说, 抓只枭来吓唬?”   “正是, 此物上林苑中便可取。”   听到“上林苑”三字,齐凌表情一沉,目中多了两分深意。   “先生话中有话吧。”   公孙行也不怕,悄声道:“陛下,桂宫中无人吧?”   没人回答他,死一样的寂静。   听来十分匪夷所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但公孙行忽然笃定, 这些时日传的沸沸扬扬的桂宫新宠根本是故布疑云。传闻中身体娇弱的小太子是由面前这个日理万机的君王亲自看拂照料。   天家规矩森严,尤其既是父子又是君臣, 生来就有隔阂, 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以宫中人宁愿相信桂宫新宠这样的无稽之谈,也不相信还有其他可能。   以公孙行的角度,固然认为皇帝这个行为实在是离经叛道、诡异乖张到了极处,实在看不出背后有什么深意。他大着胆子说出来, 也是在尽人臣之责, 委婉的提醒皇帝——这样做得太过了, 也并非长久之计。毕竟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他提出来了,齐凌也没有生气。   此时,二人正在对弈樗蒲棋,棋枰素旃紫羁,棋盘上白玉象牙。   齐凌执着玉雕的马,良久良久,才放到棋盘上,带两分自嘲:“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朕做的事,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权者,舍也。”公孙行深具同感:“不舍,焉能得。”   齐凌喃喃那“舍”字,目光倏而悠远,不知飘到了何处。   曹舒就是在这阴云密布的氛围中悄悄进来的。   他走到齐凌身侧,埋下头,将昭台宫送来的脉案往上一递。   “陛下,昭台宫……”   “不看。”   毫不意外,话头才说出口便被截断了。   曹舒手没有缩回来,仍双手捧脉案,拧着竹简,似要拧出水来。   齐凌袖中带风,接连落下两枚棋子,将樗木对向推了推,催促公孙行“到卿了。”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曹舒捧着脉案手进退维谷,唯恐耽误大事,只得小声道:“陛下,是朝露馆太医令送的,是皇后……是殿下有喜了。”   齐凌手中的棋子没有拿稳,象牙雕的马在素旃上滚了一转,又十分狼狈的窜到了坐具下。   公孙行反应比他快得多,一转眼已经站在地上作揖行礼了:“大喜,大喜,恭贺陛下。”   他仿佛没听清,目光困惑的在公孙行面上停留了一瞬。   眉间微蹙,谨慎的接过曹舒手中的脉案,扫视后复重回首列,将底下落款的几个医官名字念了出来。   而后将脉案一撂,手腕顺势一抬示意公孙行起身,大步朝外迈去。   “陛下?”曹舒匆忙跟上去。   “去昭台宫。”   ……   从昭台宫传讯到桂宫,再回来,约莫需要半天时间。   这日从午时起,穹宇密云翻滚,铁铅色云彩越堆越浓,殿外都变得暗沉沉,如夏日傍晚时分天色。   疾风掠过高入云霄的树顶摧卷树叶,树林太密了,簌簌翻出白面的树叶像先下起的一场骤雨。   “旱了好些时日了,下场雨也好。”鸾刀将一件藕色披风系到朱晏亭肩头“宫中是有句老话的,叫‘朝行暮不行,雨行云不行’,未央宫中都这样,更何况上林苑里山高谷深、又是狮子又是老虎的。但凡有点刮风下雨的迹象,行到路上也危险,黄门都会等云散了、天色好了才走。”   朱晏亭缓步廊下,一手按住被吹开的衣沿,不做声朝前走。   鸾刀笑道:“给殿下说个趣,我早上送朝露馆的太医走的时候,见他们一个两个腿脚粗苯,给窜在铁网上的吊睛白虎唬了一跳,摔了个跟头。说不定现在消息还没出上林苑呢,再等到桂宫要下旨意、传旨的人再歇个脚,约莫飧食的时辰才能到。”   她喋喋不休的劝说,希望朱晏亭不要站在风廊下回屋里休息。   而在朱晏亭耳朵里,她近在咫尺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因转过回廊的边角、一眼就看见了长阶漫道另一端的齐凌。   视线相撞,他脚步骤止。   闪电撕咬在空中,雷声隐滚,风很大。   昭台宫荒寂已久,宫人未曾见过御驾的阵仗,尤其是在风雨欲来之际,显得有些兵荒马乱。   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令朱晏亭怔住了。她下意识去看此刻天色,看到拼命打手势的曹舒才回过神来,压下被疾风吹鼓的衣袍,缓步上前,在距他约莫三尺之处驻足,俯身行了一个礼。   “罪妇拜见陛下。”   身侧风雷喧动,她也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于是她抬起头,想确认齐凌能否听见。   却见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脊梁挺直,站的威严肃穆,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闪电下如只是一尊冷冰冰名为天子的雕塑,审视着她。   想来他也听不清。朱晏亭目中一冷,直起膝弯,提起裙裾朝他靠近。   齐凌终于忍不住抬手制止她时,两人之间已只有一尺来远。   “陛下能听清了吗?”   闪电的光耀在她莹白纤长的脖颈之旁,光盛得能看清耳旁的小痣,她抬起脸直直望过来,笑了。颜如舜华,未见消减,反因眸子照多了森莽,越发清冽逼人。   她自进宫以来,仪态端方,行动温雅,留给皇帝的多是敛目低眉的额头。从未这样大胆扫视过他,与他才对视就挪开了视线,也不斟言辞,开门见山:“陛下把我儿给谁养了?”   颇有些士不畏死你奈我何的意思。   齐凌与她阔别已久,面上无波胸中翻滚,千头万绪未出口一句,没料到一来就碰到她这样不客气,这劈头盖脸就来满含诘问之意的话如干柴中擦下火星,怒火腾地便燃起来,登时针锋相对:“这是你该问的话吗?”   “我怀胎十月诞下来的孩子问不得?”朱晏亭索性连“罪妇”也不称了:“齐昱是陛下的嫡长子,一国嗣君,攸关社稷,名正方能言顺,哪个夫人配抚育太子?陛下宠幸夫人,天下珍宝还不够赐的,这下储君也要赐给她?”   周遭俱静。   曹舒聪明透顶,早在二人还没说话之前就将闲杂人等清走,连自己也没有靠近,才免了听到这一席话的灭顶之灾。   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唯有雷声隐动。齐凌面色比黑压压的铅云更青上几分,黑白分明的双目之中闪电疾掠,呼吸发滞发沉。   “朱晏亭!你……”   自幼骄横的天子骄子从未受过这等委屈,怒到极处了,想驳责,想降罪,启口连“诛”都想说出来了,却接不下话去。   朱晏亭不怕死,也没什么三族九族,拿朱恂一家威胁不了她。好像只在意个李弈,李弈也快死了。她不畏死,以死畏之不过是自讨没趣。   盛怒之后紧追的后悔,齐凌对今日前来后悔万分,应当说,忽而对和她之间所有事都感到后悔。他追思往事一叠的灰心,眼看就要成站在这里让她责备却一字不能反驳的场面,气的头昏脑涨,胸口起伏越来越快,指着她的袖边的手都爆出青筋,口不择言反诘:“是不是你自己抛夫弃子,抛下昱儿不要的?”   朱晏亭以为听错了,不能相信从一个傲横惯了的天子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恍神怔怔看着他,胸里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扑压了一下,神思飞动,才欲启口,又被他仓促一拂袖打断,他别开脸冷声道:“你满心里只有自己和旧家臣,现在倒说社稷储君了,江山如何,社稷如何,干卿底事?”   朱晏亭才松动的表情瞬乎冷硬:“未央宫里君前我后,乾陵里君右我左,你是君父我是皇后,我生的储君,我固的社稷,别人都能照拂得,我问不得?”   “好,好。”他冷笑了两声:“朕就不该来。”   齐凌转身抬足便走,然而他身形才动,还没来得及走到廊下,雨就落了下来。先是几滴,叮呤当啷痛击瓦当,越来越快,越来越重,酝酿了一早上的雨以铺天盖地之势泼洒而下,等他走到廊道尽头,眼前雨雾已如密密匝匝的珠帘。   “陛下,走不得。”曹舒匆忙阻拦着,小内监扑在地上为他挡飞溅过来的水雾:“现下雨势太大,苑里路滑,路都挨着湖,万万走不得。”   曹舒转头看向朱晏亭,见她还站在原地看这边。   忙唤:“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身体状况太差,颈椎病复发严重,临近收尾,卡文严重,六月之前写不完了。结局的时候会派发大红包作为补偿。】感谢在2021-05-19 22:57:38~2021-05-30 15:1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韭呀韭菜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囧架架 106瓶;芥舟 30瓶;别烦!长蘑菇呢! 29瓶;可乐必须要加冰 20瓶;mio 10瓶;啻 6瓶;岱山山山 5瓶;小居炖蘑菇 3瓶;邵小妞、452388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沧海(七)   这场骤雨酝酿得太久, 天关决堤,冲出些天崩地陷的气势来, 一时间雨打落叶, 风卷残枝,宫外密林和昆明池都白茫茫的一片。   雨点子又大、又密,落在身上都会疼。这样的光景, 别说是御辇,就算是刚进宫地位最低贱的跑腿小宫人,也不会叫他出门的。   齐凌却执意要走, 也没有人敢阻拦, 把曹舒急得要向朱晏亭磕头。   朱晏亭仰头一望阴沉脉脉天际, 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心中天人交战很快便有了结果,她看向齐凌背影,冷不丁递了一句:“陛下今日所为何来?”   没人回答她,只有雨声,所幸他脚步止住了。   隔了一会儿,他还是硬邦邦答:“太医说你有身孕。”   “我有身孕了,三个月。”朱晏亭道:“和那时候一样, 胎像不稳。陛下现在走了,过一个时辰妾若有小产之相, 陛下不是还要回来?”   “……”   “陛下子嗣单薄, 为了‘社稷’之故,也会回来的吧?”   齐凌方被雨气扑减的怒火被她三言两语又轻轻松松挑了起来,气的头晕脑胀,转过身来, 还欲再言。   朱晏亭却已经疲倦于这等没有结果的口舌之争, 在他转身之瞬退后三两步, 俯身垂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先出口抢了先机——   “请陛下在此歇足待雨停再行,妾戴罪之身、拙口愚舌,不敢侍奉君前、玷染圣听,妾战兢惶恐,如履薄冰,请陛下饶恕妾一将死之人的无礼,妾自请退避偏殿。”   她低垂着头,鬓发被风吹打得蓬乱,谨慎恳切,说到将死之人时,触动伤心事喉头细微的哽了一下,步履急促退下。   鸾刀跟着她,一直避到偏殿,见她眼圈还是红的,怯怯问:“是又……说得不投机?”   “岂止不投机。”朱晏亭将脸深深埋入双手之中,眉间紧蹙,抵挡着腹间一阵一阵翻涌。因她怒气中烧,五脏六腑都像搅在一起,久久不能平复。   她不知是说给鸾刀,还是自己低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气从哪里来。我看他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端架子的模样就忍不住……我嫁给他三年了,这么些年像白白度过了一样。”   故而用言语刺他,看他愤怒到失控,她心里竟是快意的。   尽管这是天下最危险的一件事。   尽管是她自己放出消息引他来的,昭台宫又深人又少,她可以在这里有大把的心思和时间与他对垒、周旋,达到她的目的。   但有一瞬间,这些统统都抛诸脑后了。   “不如不见。”她闷闷的说。   ……   话分两头,那边朱晏亭谢罪退下之后,曹舒好说歹说,轻语慢哄,总算是把齐凌劝进了殿中。   昭台宫年久失修,朱晏亭搬过来的又急,已是最齐整的召南正殿也没有像样的燕居之所。   所幸很干净,地砖像被一盆水洗过一样纹理分明。右侧殿空着,尊天地与皇帝,她自居的左偏殿,屋中里焚着她常用的香,坐榻上杂陈两三横枕,还没来得及摆正。昭台宫中宫人很少,曹舒眼睛一扫,便能从细处看出起居住行的简陋来。   他见右侧殿实在没有可以落脚之处,只得引齐凌往左边去。   将备用的衣袍与他换上,水房里的人已送来烧的热茶。侍茶的内监双手捧过去,齐凌仍然满面阴云,没有要接的意思。   曹舒劝道:“这宫里没有什么,地里长的梬枣花倒甜。奴婢见他们烹茶加了梬枣花,香香甜甜的,陛下热热尝一口,怯怯寒气。”   齐凌这才接过来咽了一口,放到一边,气仍不顺,重重搁下茶盏问曹舒“她说她拙口愚舌?”   “……”曹舒哪里敢接这话。   齐凌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冷笑一声“当皇后屈才了,该去大鸿胪寺草拟檄文,匈奴大宛大月氏南越,都交给她口诛笔伐才叫人尽其才。”   “陛……陛下息怒。”   雨密密匝匝打在窗上,过于浓厚的雨幕似将一切都隔绝在外,没有客卿博士、没有书籍、没有奏表、甚至连解闷的樗蒲棋也没有,齐凌难得有这么闲的时候,随时光流逝,渐渐百无聊赖。   他环顾周遭,目光渐被杂陈歪斜在那里的枕上沾着一缕长长的青丝引走,出了会儿神,便在此处再坐不下去了。   齐凌起身回到正殿,见屋檐滴水逐渐稀疏,雨势渐小。便在正殿传了朝露馆的太医,知道少府已经连日换过医术精湛圣手来,召来依次见过。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再询太医问什么、怎么问,他就娴熟得多。   都是那些话。   岐黄他不通,事事过问不过是为了给少府和太医令提醒。   直到该提点的提点了,过问的过问了,天色已晚,雨也停了,齐凌没有再叫朱晏亭来送,自回了桂宫。   御驾起行。   上林苑的川泽密林腾出一层雨后浓雾,长长漫道的台阶像一半埋在云里,只走出几十丈,身后的馆台就像消失在了雾中。   雨后气凉,雨滴打在叶间蝉食桑叶一样覆天弥地的动静中,他忽然听到有轻轻的歌声从雾里传来,是山野俚曲、楚调湘谣,轻的像抓不住的细丝软绸,字字缥缈,耳熟至极,隐约是——   “出门……山雨,登舟莫……,……多纵火,山中猛兽多。”   他心里猛地一跳,转头欲见究竟,只看到望亭之下似乎站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阵风过,雾气弥漫,便看不见了。   ……   齐凌没有叫停,御驾还在前行。   空濛雾气笼罩在昆明池上,水色一涡深,一涡浅。雨后上林苑与云泽一样,四处潜伏着野性莽莽的生机与危机。   他还在回忆,却想不起这首歌谣词句究竟是怎样的。   只记起新婚时节朱晏亭曾经说过一个故事。   她说章华水多,雾也多,野兽也多,农人荷锄出门时,他们的妻子都会叮嘱,携箬笠、带火折,登船之时,千万莫要踏错,不要坠入深不见底的云泽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0 15:10:35~2021-06-01 12:0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31瓶;融雪作别来年春 20瓶;咔咔、甄秋白 10瓶;单 9瓶;新木铎 3瓶;452388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沧海(八)   长安变天了。   应当说, 天很早就开始悄悄变了。浮云先是如丝如絮,悄无声息堆积重叠, 而后在一夕之间遮天蔽日。   大部分人意识到的时候, 已经是天幕永沉,雷霆万钧,大雨盖地, 落为定局。   一场大雨,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抬头用嘴接、用舌头吮落在脸上的雨水;有人往窑里、罐里蓄水、修固麦陇;有人藏起从官家渠里舍命盗的水、倾到泥沙翻滚的浑沟中;有人赤着上身骑在墙上用麦草和夯土修固城墙;有人在铺子里挂上险些积灰的箬笠斗篷;还有人为大旱结束即将跌价的粮食望仓跌足叹息……   大将军李延照的府中,只对朝事略知一二的李延照幼子用手接着屋檐上滴滴落下的水, 兴奋叫嚷“爹, 渭水要涨了, 粮食能运了,要打仗了!”   李延照大笑:“兵者国之大事,道天地将法都要算,你这望雨生战,可是犯了冒进的大忌。”   父子嬉笑之声杂在雨里,而只隔大将军府三条街,廷尉寺前的景象却可谓愁云惨雾。   恒王齐渐的车马停在一处偏僻巷尾。   此刻他掀着车帘, 与一皂衣小吏小声说话。   “不行。”小吏与他说。   齐渐急了:“见一见都不行?”   “都是侯爵王爵,最小的也是关内侯, 开了一个口, 你进了别人也想进,让你进不要别人进,岂不是得罪人?寺卿一口咬死,谁来也不行。”   齐渐铁青脸摔下帘子, 不过片刻, 又卷起来:“真就传个消息也不行?这还有王法吗?”   小吏脸苦得都要哭出来, 抹把脸上水:“殿下,廷尉寺现在是好大一个靶子,都等着抓错,我的祖宗……这、真不敢呐。”   齐渐从帘幕往外窥视,看见诏狱外头还有些行迹可疑的人。“我就奇怪了。就……就没有三四个……四五个……贵人一起向丞相……向皇上说上些话的?”   酎金之案牵涉之广令人咋舌——这么大阵仗,这么多贵人入狱,按理说应当早就闹得天翻地覆,奇怪的是这些叱咤风云贵极一时的王侯此刻竟像是圈里的猪猡,这么小小的一方诏狱就将能将他们都牢牢困死,真正是谬之极也!   “嗳,要行早行了,保不住人心不齐。”小吏叹口气:“这罪不大,不会牵连族人。有人巴不得早点定罪呢,正好推恩分爵分产。”   齐渐望着霖雨脉脉的天际想,也不尽然因此,从先帝开始、再到当今,已历将近二十年,有力反抗的诸侯王都已被慢慢减除。   频阳王、章华长公主、燕王、吴王、豫章王……事到如今才回过神的人,已经太晚太晚了。   开国以来天子与王侯有商有量、互为制衡之道已被彻底打破,开始滑向一方独大、完全不可控的局面。   齐渐是本朝新贵,颇得圣宠,故而未卷入这次酎金案。然而想明了此节后,却觉唇亡齿寒,如临深渊,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殿下、殿下?”小吏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那……他还活着吗?这总可以问吧?”   “都好好的,好吃好喝养着。又不是人人都是章华李蛮夫那等白户白身,寺卿哪敢轻易过刑。”   提起李弈,齐渐想到了吴若阿去求皇后得到的答复。   虽他不想走这条路,眼下却似乎只能走这条路。   “那……李弈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小吏脸上立刻生动万分:“说起那李蛮夫,诏狱就没见过这样的人。虽出身低贱,却是个硬骨头,他是个血人,蛆虫就在血肉里爬,也不知活着有什么趣。我要是他早就咬舌头死了,死也比这样活着好。”   “认罪了吗?”   “没有。也奇,他那些牵涉入狱的部下,前些日子打死了几个了,都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你想法子,千万别叫他死了。”   “死不了,这不酎金案一来寺卿哪儿顾得上他。他外面还有人,暗里送了伤药,只大夫还进不来。”   齐渐咦了一声,“偏偏叫他运气这么好,赶上几百年也赶不上的酎金案?”嘴比心快,他说完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个万万不敢设想的可能性浮现在心头。   这次酎金案数以百计王侯或王侯之子入狱,演变大出人意料。   他也私下里和老泰山文昌侯议论。   一来,确实是打仗缺钱了;二来,进一步打压诸侯;三来,廷尉寺从前都掌控在皇帝手里,一夕张绍被查,落入丞相手中。酎金案把廷尉寺架在了火上,让丞相一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从前不同意组建尚书台的人已倒戈,比如他的老泰山文昌侯。   “郑家兄弟,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文昌侯如此评价。   此时,齐渐开始思索是否还有第四重原因。   “不可能,那是谋反之罪啊。”   谋反这样的罪,就算莫须有,也足够李弈夷三族了。   先太皇太后的母族张氏被陷以谋反,没有铁证,照样杀得干干净净。   齐渐只觉这事邪门至极,小声嘀咕着,放下车帘,打发了小吏,对驭者说。   “去舞阳长公主府。”   车辙轧过道上泥水,缓缓驶离凄风惨雨的诏狱。   舞阳长公主的府邸在华恩坊。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嫡女,今上的亲妹妹,这座长公主府馆台精砌,楼阁连甍,奇山碧水薜荔扶疏,珍禽异兽闲散庭中,齐渐看了都忍不住流连观赏。   齐湄在池畔钓鱼。   雨还在下,水面激起千点涟漪,她的鱼线如一缕雨丝。   池畔撑着华盖,池中开着菡萏,靠着池边停泊一艘船,其上烟火袅袅烹制茶水甜汤,从池里新鲜捞出来的乌菱,很快就被清洗干干净净,带着荷香堆在盘中。   “你来了,坐。”   齐湄的娇俏只给皇帝,是不会对他假以辞色的,也从不对叫兄长,她说话时眼睛还盯着鱼线。   齐渐心里有事,看她钓了半日,总不见收线。   “学姜太公啊?”他随口问。   “太公钓鱼是愿者上钩。我钓鱼是不愿有鱼上钩。”齐湄接过侍女剥得干干净净小小巧巧的乌菱,没有入嘴,随手抛在了池中,惊散游鱼。“钓上鱼,就没有钓鱼的趣味了。”   齐渐心中暗道她闲,闷得都有些怪脾气。   “有话和你说,你把身边的人散一散。”   “散什么,我这里没有外人。”   齐渐望着池面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真打算把李弈往死里整啊?”   齐湄挑起眉梢:“不然呢?”   “你别再闹了。”齐渐神情渐渐肃穆:“你以为你只想弄死李弈,你那丞相舅舅趁你的机会,还有别的意思……这里头的水太浑了,你才多大就敢掺和。”   齐湄转头看他,弯着眼睛,嫣然一笑:“孤想李弈死,我舅舅也想李弈死,你那连襟的临淄王他们家也想李弈死。皇兄不是常说一句话么,‘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就如泾渭之水,清浊同举并东流,不用分这么多你我’。”   齐渐见她一派天真姿态,怒气渐起,越说越急,“你学也学不像样。临淄王派了这么多人来东宫,宝还押在太子身上,他帮你是想扫除李弈一家独大,现在祸水波及到了东宫,他儿子锒铛入狱,你猜他现在怎么看你?还有你那丞相舅舅,他的心思就更大了,他矛头指的可不简简单单是皇后和太子,而是尚书台。你以为你这些花样瞒得过谁,酎金案还看不明白?别招皇兄腾出手来,亲自收拾你。”   齐湄一张玉面渐阴渐沉,拾起雪白乌菱咬下一口,慢慢咀嚼了。   “其他人想干什么,我不想明白,也不用明白,我只想要他死。我去牢里劝他了,他不肯死。你不如使一刺客杀之,皇嫂和侄儿也免被牵连,皇兄也会心里谢你。”   齐渐被她话里的寒意惊到,怔怔良久,问:“你究竟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   齐湄垂下眼睫,望着手中被咬了一个小小缺口的乌菱。   “你作王孙所求为何?就为了绫罗绸缎、衣食肥甘?不会吧。”   随手又将乌菱抛到了池塘里,“咚”的一声。   “你们、他们,奔忙一场,不就是为了所欲者得,所恶者除。若我欲而不得,所恶者不除,从此往后,还由得这人从此在我眼皮子底下高官厚禄,呼风唤雨。我这长公主,不如让给你做?”   ……   雨还在下。   刘壁的死讯也是在这场雨里,被滕白驹通报给李弈的。   滕白驹任职于廷尉寺,是朱恂多年好友,前些日子不敢太张扬,这两天才敢上门来。   “三天前寺正亲自过的刑,没熬过去,昨晚死了。”他为掩人耳目一身皂衣,低声通报给他:“放心,什么也没说。”   只见牢里一动不动的“血人”怔愕一瞬,抬起头来。   他已面目全非,眼眶还是在哀恸之下红了,与报丧的滕白驹双目相对,嘴唇张开颤抖,不发一言。   刘壁在章华长公主还在的时候就是他的亲卫。   章华除国以后他本可跟着王安在郡兵中任校尉、却铁了心要跟着被章华士族排挤的自己,多年没有擢升,军饷少到不能养家糊口,他却毫无怨言。   他被朱恪设计困住的时候,也是刘壁违抗军令逃出军营,去找的朱晏亭。   刘壁跟了他十年。   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被他带到长安。   打仗、升官,封军爵,去年还在长安置了一座宅子,要把娘从章华接过来。今年年节的时候,还说要娶门媳妇、生个娃。   大好年华的三十儿郎,没有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窝窝囊囊的死在这个鬼地方,死在包藏祸心小人的刑讯里。   李弈神色怔怔的,低头咬着手指,将粗肿指节塞入口里,牙关紧紧含着,直至不知是口里还是指上的血从嘴角流出来。   他依旧沉默得像是一樽铁人。   “朱公悄悄收殓尸首了,要给他好好安葬。”   滕白驹见他久久不言,唯恐时间太长败露行迹,长叹一声道:“将军节哀……待有遭一日沉冤得雪……再还他公道。”   转身欲走,李弈忽出声叫住了他“先生”。   他喉嗓像擦着碎粒铁砂,沙哑道:“不要……告诉皇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1 12:07:22~2021-06-04 09:0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iaozi 6个;南风过境、、碧波琉璃、木子妹妹viv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因为有你小葵 10瓶;束姜、maruko 3瓶;甄秋白、今山事、3487581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沧海(九)   元徽二年是多灾之年, 天灾兵祸,朝局翻覆, 后宫、前朝、外敌、内忧。一桩桩、一件件, 像是众多散落在袤野的火星都被一夜罡风吹起,此处未灭,那处又起。   又像是一团乱麻绞在一处, 牵了这条线头,又带起那条。   怎能同时发生这么多事?   怎么这么多事都压到了这一载的秋天?   短短数月的变故,多到史官提笔的时候都会沉吟。   太史令胡须直要掐断, 笔墨润了又干, 干了又润。   将接连而来的灾厄和惊天变故, 归于夏日那一夜出现的,荧惑守心的天象——   那是七月二日,繁星铺天为长河,浩瀚如烟海。   那晚少府派人来为皇后搭的纱棚,昭台宫夏日多虫豸,因此用软竹为骨、蝉翼纱为遮罩,搭出通天彻地一般的浮殿, 行止坐卧都在内,透气又美观。   这是齐凌初至昭台宫的第三天。   曹舒也在。曹舒本不该来, 这非他御前随侍分内之事。但他还是忙前忙后足一日, 天黑才要走。鸾刀去送,他走前说:桂宫没有新宠,都是谬传。目下只有乳母带着小太子。太子殿下常常夜间惊悸,陛下实在没办法, 才接到膝下亲自看顾着, 过些日子健壮了, 仍旧回东宫去。   有些传言上面没有去管,只因此事不合规矩,掩人耳目也好。希望皇后殿下万万莫听信了杂言,再生忧心猜忌,动了胎气。   字字句句,皆是无人知晓的密辛。   鸾刀听得心里掀起巨澜,惊魂未定,问他:“阿公从不多费这些口舌,为何……”   曹舒意味深长道:“我的口舌,也不是我的口舌。”   这番话不过多久就一字不漏的传回给了朱晏亭,她在灯下饮一盏甜汤,默默听了。一时揪心齐昱,一时又在某处隐隐放下了心,汤勺在碗里搅,满腹思绪也像搅乱的汤。   “既有这层缘故,为何他来时不亲口辩解?”   鸾刀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没有人回答,自然,朱晏亭也并没有想到回答。   她只手撑颔,手抚着腹。那里平平坦坦,还未见任何隆起。   她轻轻叹道:“是孤痴缠了。”   调兵开始背叛他时,想的是拼这一身剐,疑惑他为何不即刻下令废后诛杀。   入住昭台宫图谋反击时,想的是困兽犹斗,疑惑他为何始终没有铁腕镇压,甚至还有意无意在助她。   听到有个新宠时,倒是意料之中,只愤怒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寄人名下,又疑惑他为何不将这新宠昭告世人。   听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说没有震撼和欢喜假的。却又疑惑前日他来,为何不亲口说出,要绕这百转千回。   明明他的心意已经昭彰若斯。   就像一颗稀世的明珠,忽然有一日真的兜兜转转落到她的手里,叫人捧着,乍然欢喜得不知该藏到何处是好,一回头却发现原来自己已是多日水米未进,饿得渴得性命垂危之人。   明珠再好,也救不了命。   他也知晓这个道理,所以没有直说。却又担忧她孕中失惶,派人来悄悄递话。   心忽上忽下,忽近忽远。   “孤好贪心啊。”   她唇角浮起笑,伸出手来,低下头看着空空的指缝。   两手空空。   什么都要,所以什么都没有。   “得选一个。”   “殿下要选什么?”   “选个日子。看今晚朗月,明日一定晴空万里,是个好日子。”   这夜朱晏亭嫌屋中闷热,恰好纱房搭好,便敞了些窗,看了一夜的星河高悬,至东方发白才睡下。   ……   一夜未眠,第二日果然是晴空万里。   朱晏亭此时再过回头,看这场令她险些折掉李弈、与皇帝分道扬镳的变故,根本不是什么环环相扣、精妙计算的连环计。   它甚至幼稚和荒谬。   只是一个任性公主点了一把火,众人为了各自的目的顺水推舟,火焰就越烧越高,任那把火去肆无忌惮打压异己。最终烧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当朝谋反这个罪名太好用了,甚至不需要铁证。   朱晏亭自己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母族张氏就是坐谋反罪名被灭的族。   当年,端懿皇后薨后,深受她厚恩的临淄王倒戈一击,捅破张氏密谋造反。   从他告密到张氏被灭族,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绝不够廷尉寺查审,也就是说,张氏在没有铁证的前提下还是被杀的干干净净。   先帝剑指端懿皇太后影响力,对张氏早有杀心,那时临淄王恰到好处的倒戈指证就是瞌睡递了枕头,显得那么懂事。   临淄王一直都很懂事。   虽然这次构陷李弈,临淄王没有留下任何明面上的蛛丝马迹,但她还是猜到了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现在正在发生的,不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以后也会再发生。   朱晏亭在吴若阿又一次前来下跪认罪时下令紧闭昭台宫大门,请她吃罢闭门羹,遣人带了话“与你面见无用,请临淄王后亲自来。”   临淄王此次坐连酎金案,世子落狱,临淄王后按律戴罪王馆不能走动。但朱晏亭点名要见她,为儿子安危,她也来不及再与封地的临淄王商量,打点贺礼贺皇后有身孕,并祈入宫面圣。   她忐忑不安,唯恐皇帝不准。奇异的是宫中没怎么查访也没有拖延,就准她进宫一晤。皇帝心里门清,推说身体有恙没有见她,只让她拜会皇后。   临淄王后颇费一番周折才到昭台宫台阶前,与从前来往椒房殿如自家庭院的境况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见到这座藏在上林苑深处阶映青碧的冷宫,生出唏嘘之叹。   朱晏亭严妆待她,一袭华服束出纤腰,没有一丝蓬乱的青丝佩戴黄金华盛,宛如庙中雕塑,模样与昭台冷宫格格不入。   临淄王后自己也是宫妇,知悉无论落到何等境地形貌容止也要一丝不苟,却还是在朱晏亭这等近乎自伤的自持下感到惭愧。   “罪妇拜见殿下。”   朱晏亭不与她寒暄,命她起身,便问:“舞阳长公主是何时找上王后的?”   只一句话,临淄王后便无所遁形。她知道现在并非思考遮掩的时候,也并没有思考。   “三月二十五日登的门。”   是李弈押解吴王回京,拒绝舞阳长公主召见的第二天。   那时候皇帝还在景陵邑。   李弈苦苦守吴王回京的秘密,却不知廷尉寺已经漏了风。她已经调查出是现在的廷尉正黄文启向齐湄通报的消息。   就在整个长安都在看齐湄笑话的那三天,这个娇滴滴的小公主正酝酿一个置李弈于死地的毒计。   齐湄找上临淄王不奇怪,于构陷谋反一事,临淄王有过扳倒张氏的经验,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临淄王后道:“长公主来王馆说,她知道李弈谋反的证据。想向陛下检举,但因为殿下的缘故投鼠忌器。知道我们和殿下亲,便来探口风。”   朱晏亭说:“舅母说着和我亲,却没有和我说,看来并非真的亲了。”   临淄王后语气一紧:“殿下当初孤身来琅琊投奔的时候,李将军也随侍在侧,殿下想方设法也要保住李弈的性命。俗话说,疏不间亲。卑不谋尊。妾岂敢出言挑拨……长公主的话,妾与我儿听听便罢,只当她是私怨,半点也没想是真的。”   这话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同时二人都心知肚明,就算不把那些底下的浑水翻捣出来,单单当时知道了不说,已是明晃晃是背叛。   临淄王后说得慢,脖颈梗着,额头上已起了密密的汗。   朱晏亭还有一点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   “舅舅在临淄,这么大的主意是舅母拿的?”   从吴王回长安到齐凌下令处斩,不过短短三四日,根本不够车马来回。   临淄王后道:“是孟老先生……”   朱晏亭几乎冷笑出声,差点抚掌:“舅舅舅母便是打算用他做我儿的老师?想叫他把我儿教作不忠不孝之徒吗?”   这是明面上撕破脸面了,也是在王后来了之后说得最重的一句话。   临淄王后汗水连成串的自额头滑下,却连掏出手绢擦一擦这个小小的动作都不敢做出。   朱晏亭很想问为什么。   为何这么快就背叛她?为何不再等一等,至少等太子长大些?为何手里才握着这么点可怜巴巴的筹码便着急内讧?   她知道那小小人儿出生得占尽天时,襁褓之中封为储君,连话还没有学说,便已经成了最香的筹码。   对她来说李弈是自己人,临淄王可不这么认为。李弈一直是他的敌人。   按照常理现在储君这么小,不该是打这些主意的时候。   但也许是齐湄抛出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太方便了——   根本不用他们出面,只需按照推波助澜,就算事不成,也可以像如今这样都推到不懂事的任性公主身上,自己全身而退。   何乐而不为。   就算朱晏亭自己,都会忍不住犹豫一下。   但,但……   “舅母有没有想过背叛孤的后果。”   临淄王后闻言森然,直从背后毛毛起汗。抬起头看见朱晏亭闭着嘴静静看着她,无喜无怒,像一尊雕像。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还在追文的大家,停更了这么久才更新,作者从事的职业也是需要长时间做文字编辑的行业。今年是入行第8年。长时间的玩手机、坐班工作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前段时间我眼睛都几乎看不清,呼吸不顺畅,身软手麻,恶心反胃,头晕。身体糟糕到时常觉得心跳加速,心悸,起一身的汗,站立不稳。去医院看又说没有大问题,但是我自己知道问题不小,再不重视可能会出大问题。这段时间状态很差,无法做到坐下来打字这件事,这段时间工作几乎都停掉了,远离电脑,喝中药调理,尽量在外走动,慢跑复建。也因为停下来,手也生了,也可能是脑供血不足,整个人神思混沌。八月的时候就有好转,却一直码不出新的这章来,写了几章,删成了一章。拖到现在,愧悔难当。一直以来,若说我对不起的,就是还在等文的你们。本章请大家随便留个言,48小时内用红包的形式反还你们晋江币。如果还想等一个结局,请放心。因为不想坑,今天更了。既然复更,就会续更。   感谢在2021-06-04 09:08:48~2021-09-05 23:1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苍岚 3个;胡萝卜、七略炮打灯与逆水寒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歌离若菲 40瓶;阿莉莉阿啦啦 39瓶;夏源 33瓶;无黑病中知 24瓶;不知道、?嘉7 20瓶;韶川、-2 10瓶;囧架架 7瓶;蘑菇有点心呦 5瓶;Sevenqi 4瓶;芥舟、25280711、三儿不知 3瓶;嘻嘻哈哈 2瓶;月见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沧海(十)   七月流火, 关中旱情缓解,漕运畅通, 第一批三百万石军粮开始从敖仓运向北凉郡。   七月三日, 皇帝制策书,大将军李延照、太仆谢谊、光禄大夫魏绾共领尚书事,又重新任命了中书令、中书仆射。设六尚书、掌六曹, 下设十二侍郎,辅掌文书事。   七月三日,皇帝异母妹妹, 十五岁的同昌公主获封长公主, 位同舞阳长公主, 并赐婚护军将军赵睿。   丞相以舞阳为成婚,其妹先成婚不合规矩上书请驳,太仆谢谊以当年吴王齐鸿破例先于太子大婚之事反辩。二人在朝堂上争持良久,最终婚事还是定了。   七月四日,策书加玉玺、尚书台印、丞相印三玺同印,颁告天下,新的九卿——廷尉京兆尹王伦走马上任。   七月四日, 博士孟骊发病暴毙家中,丧事秘而不宣。   七月五日, 临淄王上书, 愿纳金三万斤,粮食五万石。   同日,牵连入酎金案的临淄王世子齐元襄从诏狱获释,大安诸侯之心。   七月五日, 北凉郡守刘尧到了长安, 当日面圣对策, 勘定燕山之策。共御外敌,内事稍歇。   至此短短几日,从元徽初开始震荡的朝局有了重归平稳的迹象,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像是斫清荆棘终见了坦途,连月的阴霾遮天终见天光下泄。   唯一的异象,就是七月的荧惑守心。   从七月二日开始,满天繁星中,猩红的荧惑现于天际,与帝王的明堂“心宿”相聚。   七月三日,徘徊不去。   七月四日,依旧不去。   七月五日开始,司天监正的脸色已隐隐发灰,走路时双目发直。日夜沐浴焚香,祈祷这颗灾星快些离去。   违他所愿,那颗不祥的荧惑依旧守着心宿。两颗星星像血红的一堆眼睛牢牢钉在穹顶,俯瞰山河。   ……   “最近时节不太好。”   临淄王后隐晦的说了一句,她手举了个棚,亭外晴空万里。   两人桌上,堆着新鲜的葡萄。   这是一处有些僻静的亭子,亭四四方方,三侧可遥观昆明池,又名“望瀛”。   这日皇帝驾临上林苑狩猎,遥望建章宫旌旗猎猎。   朱晏亭从晨起就害喜得厉害,额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换了十几张帕子。她不愿渥在纱房里,躺在亭中椅上,面色苍白,额间搭着从冰鉴里取出来的凉帕。   临淄王后亲自将葡萄剥了,殷勤喂她,她摇了摇头。   “元襄能出来,多亏殿下从中斡旋。”   “去谢陛下。人本就要放的,都是亲戚,难不成还要都杀了不成。”她声音轻轻的,气若游丝:“今天元襄也来了?”   “来了,伴着驾呢。”   “真好。”朱晏亭睁开眼睛,望一眼水天之交,笑了:“毕竟是王孙,就算落狱也没有人敢动刑。”   临淄王后恐刺着她心,忙忙错开话头:“看殿下的模样,这胎像也是个小皇子。”   朱晏亭忽然笑容尽敛,声音也有些冷冷的:“是吗,我倒希望是个小公主。”   临淄王后觉得她性情越发的古怪,阴晴莫定。   上回的场景历历眼前。那次她们二人第一次撕破了所有温情,图穷匕见。   “我也不要你救李弈了,你没那个能耐。”   那个声音冷冷的回荡在昭台宫堪称荒凉的大殿里。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这个数载之前还神女一般温柔的外甥女眼睛幽幽盯着自己,两片花一样的嘴唇动了动,要索人性命。   “瞒着临淄王,三日之内杀了孟骊,否则你儿死。”   她眼泪登时涌出,浑身不自觉的颤抖。   她拼了命的摇头,愿意用其他来换,不敢瞒着临淄王做这么大的事,不愿杀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夫子。   不知流了多少泪,眼睛都要流干了,那尊雕塑样的人没有丝毫动摇。   后来她还是点了头。   一杯下了毒药的茶,从她手里送出,孟老夫子没有犹豫喝了下去。   几乎是同日,皇后反手一封信呈给皇帝,真的救出了齐元襄。   ……   这件事后,她被吓破了胆,什么话都愿意顺着她说:“是公主也好,咱们就要有尊贵无双的嫡出公主了,陛下一定龙颜大悦。”   “尊贵无双的嫡出公主。”朱晏亭喃喃了一下:“就像我娘?”迟疑了一下,又笑喃:“舞阳?”   临淄王后心里咯噔一声。   齐家的长公主,像有什么诅咒一样,性情里都带些怪异,又生生都犯在驸马这一坎上。   章华长公主毫不挑选,只因与世祖孝昭皇帝斗气,长安闹市上金鞭一点随意择一个就草草下降。朱恪的事成了丑闻,天下皆知。   齐湄则是不肯屈就,在才貌仙郎中千挑万选,选中了李弈,求不得就拼上自己也要杀了他。   临淄王后暗暗的想,这姑侄俩疯劲如出一辙。   她寻不出话来接,所幸朱晏亭没有将这个古怪的话题继续下去,她看了看天,说:“前几日就选了个好日子,想请舅母来,可惜天公不作美。下了几天的雨,今天正好,请过来吧——”   鸾刀接了命令,扶上来一个妙质纤纤的韶龄女郎。   她生的和朱晏亭有些相似,可惜颊上两道疤痕破了相,即便如此,从她雪肤黑眸里也依稀可窥见从前的倾城之貌。   “这是我的妹妹,徐令月。”   这个名字名震长安,临淄王后唬得一下子站起身来。   “还不见过王后。”   徐令月躬身行了一礼,神色木木的:“王后长乐。”   朱晏亭道:“你把她带回去,送给舞阳长公主。你们一起做了这么大的事,这点面子她应该给你。”   临淄王后也是侵淫此间多年的人,隐隐觉得兹事体大,心惊肉跳,觉得阵阵吹来的风刮在脸上都是疼的,迟疑着不敢答应。   直到朱晏亭道:“你不想临淄王知道孟骊是你杀的吧?”   对明艳之脸笑靥如花,心里却像是被蛇咬了一口。   临淄王后脸上都在跳疼。   喉咙滚了几下,道:“诺。”   徐令月走之前,对着朱晏亭磕了一个头,眼睛死死盯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朱晏亭取下额上冰帕,拿一颗冰镇的葡萄,一缕一缕剥好了皮,俯身喂给她。   徐令月露出及其不耐之色,冷笑连连,却还是接了那颗葡萄。   两指一捏,汁水从她手指间流下。   “长姐保重。”   “你也保重。”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5 23:10:43~2021-09-11 14:3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褔福 3个;Phylli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qisiqi 20瓶;不知道 13瓶;寅咕咕、Phyllis~、林稚、虾吃海草呀 10瓶;今天瘦了吗 6瓶;艾微?、夏源 5瓶;束姜、Lily、4523885 2瓶;甄秋白、之之快更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沧海(十一)   临淄王后吴氏领着徐令月上舞阳长公主府门的时候, 齐湄在庭院里骑马。   在未央宫附近,也唯有她的府邸宽阔到可以跑马。   吴氏前方是仆从领路, 带着她弯弯绕绕穿亭过廊。一行人走出许久也不见齐湄的影, 吴氏面色越来越难看。   虽然论身份齐湄更加尊贵,但论辈分吴氏是齐湄的长辈,进宫去连皇帝都会礼敬一二。   如此这般放着长辈不亲自来接, 让仆从引路的,齐湄可谓是王孙中第一人。   身后还跟着一个低贱的奴生子,吴氏觉得被看了笑话, 道:“陛下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 先太后就这么一个女儿, 从小被宠得没样子。”   徐令月笑了笑,没有接话。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走过宝阁精轩,景象陡然敞阔,只见院中竖着一道丝绸屏风,十二扇作一弧,弧道相连, 架起几十丈的绸帷,帷幔上绣也是连着的, 绣了几十丈的祥云登仙图。   齐湄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从帷道中间走出来。   紫衣金带衬出乌发雪肤,手握半弯装饰用的雕弓,一簇看起来毫无锋芒的羽矢,神情冷漠至极。   “王后来了, 看茶。”   吴氏知道她正因为庶出的妹妹齐清封了长公主的事不痛快。不好提这茬, 不疾不徐的套近乎:“这几日天气清爽了, 阿湄怎不上终南山跑马去?”   齐湄冷冷一笑:“孤还想去上林苑跑马呢。元襄哥哥前日住诏狱,昨日住上林苑,可还习惯?”   吴氏被她两句话堵的哑口无言。   齐湄把玩着手里轻轻一弯就像要折断雕弓:“怪没意思的,十二门内禁兵,我府里都是些孩儿的玩具罢了。我不过随便把弄把弄,哪比得上皇兄围场里的真刀真枪。”   吴氏被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扫面子,笑已挂不住了:“既然想去,怎么昨日不去?”   “皇兄没召我。”齐湄说得十分直白,微笑望着她,拉起雕弓弦弹出响:“我府里的人日日活动,我一封一封上书,一件一件的礼物往宫里送,还把母后留给我的遗物都拿出来送了。一个月,见不着皇兄一面。婶婶再替我出个主意?”   “元襄命在旦夕之间,我求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圣面。”吴氏宽慰道:“多事之秋,陛下日理万机,分身乏术。他单就你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妹妹,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见你。”   齐湄嘻嘻笑道:“你是没见过圣面,你见了神面,宫里就这么一尊真神,偏叫婶婶求到了。亏得我皇嫂念旧情,还肯帮你。”   吴氏心头一堵,默然不言。   齐湄不依不饶:“皇嫂也算是半个琅琊出身,婶婶这个招牌好用的很。婶婶替我引荐引荐?皇嫂肯帮我,皇兄便定肯恕我。”   她提到了帝后,面上终于露出少女的娇俏之色,竟自然而然发出这等匪夷所思的要求。吴氏以为她是故意试探,抬目仔细一瞧,半分不似作伪。   一帮胡作为非还自以为是的疯子。吴氏想,这齐家的人多少都有点疯劲,就连朱晏亭这个齐睠生的女儿,多少都沾了点。   她沉默着自顺了半天的气,朝边走开两步,让出她身后的徐令月。   齐湄看见她的一瞬间,花容变色:“是你?”   徐令月慢慢行了一个周全的大礼:“奴令月,拜见长公主。”   徐令月从前待嫁时进过宫,被郑太后留在左右,没少与齐湄打照面。但齐湄向来看不起她,只当做宫娥。直至皇后认了这个妹妹才多看两眼,记得这人模样。   后来的事,也无人不知了。   “你不是死了吗?”   徐令月跪地不敢起,从怀里拿出了一封有被焚烧痕迹的手书,递给仆从呈过去:“请殿下先看一看这封手书。”   吴氏看见那封信烧过,眼皮猛的一跳,深深看向徐令月。   她恍若不见,低眸垂眼。   这是郑太后的手书,说执信者是郑无伤之妇。   乍见母亲的笔迹,齐湄眼眸一垂,露出一丝神伤之色,声音也低了些。   “这信……这信怎么烧了半截?”   “是奴自己烧的。”徐令月道;“我本不愿意来。”   齐湄目光如电,霍然看向吴氏。   “她是谁送来的?”   吴氏耳朵嗡的一声响。   昨日她带这徐令月回府之后,细细盘问了一番,说辞分明是说她是郑太后救下来的。也看过那封手书,虽然看了一两句就被徐令月掩下了,说也算是太后懿旨,明日请长公主一起看,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就烧了半截。   一定是她所为。   但这封烧了的信,加上那句“本不愿来”,吴氏异样之感越来越大。她心间阵阵发凉,后背密密的起汗。面上强端着一派祥和平静,硬着头皮说:“是从先太后老宫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是皇后殿下让王后送我来的。”   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吴氏面色惨然一白,闭上了眼。   此时的情景可谓尴尬到了极致,没有比替人办事送来内应,结果那人当场反水更加难堪的事了……吴氏万分悔恨叫朱晏亭拿住把柄应承了这桩,又恼恨她既要埋线又识人不清,只恨不得生出个地缝来。   那边徐令月还在说:“皇后一封信救了临淄王世子,王后记了她的情。昨日王后和世子都去了上林苑,王后到昭台宫拜见,见了奴,答应带奴来府上,公主殿下手眼通天,只需查一查上林苑……”   吴氏听不下去,厉声打断。“住口!”   眼睛扫过心间却寒恻恻一顿,看见齐湄看她的眼神。   齐湄睨她一眼,而后目光流转,噗嗤而笑,举起手中的雕弓,架起羽矢,对准了跪在地上的徐令月。   “好查得很,我母后长乐宫的宫人还没死绝呢。你,抬起头来。”   徐令月听令抬起头,看见她拉弓对着自己,手臂微微颤抖。   “皇嫂怎么想起给孤送人了?总不会是,怕我府上侍女不够用吧?”   弓拉满,木材经受不住,发出咔嚓咔嚓的细细声音。箭矢的尖端,正对着徐令月的胸膛。   她浑身发抖,牙齿上下打着。   “皇后……皇后已经知道是公主殿下构陷的李弈。……皇后待李弈如兄。其……其他的,还用贱奴说吗?”   她脸庞抬起来,面色苍白极了,烙着两道鞭子留下的深深疤痕。   弓弦绷满了,仿佛下一秒箭就要离弦而出。   吴氏向后一步踉跄,脱力靠在了房柱上。   “皇嫂会做这种无用之事?”齐湄眼睛眯起,笑出声来:“难不成,她竟然异想天开到想让你刺杀孤?”   齐湄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苍白一段脖颈都在搐,仿佛垂死挣扎的麋鹿:“因为我手里握着……一件,一件太后死之前都要死守的……秘密,她想利用我,毁了公主,毁了整个郑氏。”   ……   齐湄手中的箭矢蓦的飞出,一声尖叫后,那支箭打飞了吴氏鬓边的发簪,击垮她半边发髻,夺的钉在了她身后的房柱上。   箭尾振振。   竟是违禁装了簇的。   齐湄大笑道:“齐鲁之地人不可信,口里说着礼仪,一生尽做着左右摇摆的墙头草,谁给块骨头就摇一下尾巴,可真是中庸之道啊。”   吴氏胸口剧烈起伏,腿弯已软了,慢慢的滑在地上。   齐湄打马欺近,那匹马喷着腥气的鼻息扫过徐令月的脸,她手里的雕弓一端托起了她颤抖着的下巴。   “你也是一样。”   “横竖是无籍无名的已死之人,把这个贱奴带下去——杀了吧。”   两个健壮仆从听令来拿徐令月的手臂,她慌了:“殿下难道不想知道那个秘密吗?听了再杀我也不迟!”   ……   也是当日,一条消息传入了昭台宫。   “荧惑守心?”   朱晏亭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上一回她听到还是在丹鸾台上,那是最无趣的时刻,女先生将前朝也不知何处听来的野史秘闻娓娓道来,她听得打瞌睡,没少对母亲表达不满,但是齐睠态度坚决:就算琴不学,这也必须要听。   “古人之事,今时之鉴。”   史册所载,最骇人是前朝开国皇帝驾崩那一年出现了荧惑守心,最后一个皇帝崩那一年又出现了荧惑守心。   这是国运有伤、君主有厄才会出现的极其不祥的天象。   “司天监说,盘桓多日未去了。丞相今日都进宫来面圣,大将军也来了,必会有应对之策。”   鸾刀也犯嘀咕:“皇上年富力强,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怎会……”   朱晏亭面色一沉:“你在说什么?”   鸾刀自悔失言,以手挡唇,目中惊惶闪烁。   朱晏亭方才翻江倒海呕过一回,此刻发际都被汗水濡湿,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恼这星象,还是恼她失言,心头如被一道灰雾蒙过。   在她心里,齐凌像是书籍里那些煌煌文字堆出的、庙里土雕石凿出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皇帝。这样一个人,就算是祸害遗千年,也该像千秋万代的石头一样存在世上,至少一定比她存在得要久得多。   怎么会有人议论起年富力强……怎么会有君主驾崩的星象出现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1 14:38:41~2021-09-13 08:1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忑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o、黎黎、可乐一瓶、比如等待、胡萝卜、小之之、居合细雪燕阑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忑忑 40瓶;江南布衣、嘀嘀嘀 20瓶;不知道 10瓶;小居炖蘑菇 7瓶;4523885 5瓶;林稚、Bting、之之快更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沧海(十二)   未时, 长安,朱雀大道。   公孙行是最近风头一时无两的红人, 得到蒋旭的赏识推荐给皇帝之后, 博士当了没有多久,就升任了太子少傅,可谓是扶摇直上青云。   他是个随性人, 旁的公侯朱帐紫车、守卫森严,恨不得将自己用玄帛包起来,他却成日招摇过市坊, 喜好酗酒, 喝醉酒敞衣散行, 举止放浪,刚刚升任太子少傅就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行为不检,被齐凌召去狠狠骂了一通。   安分了几日,这日收到了一封他老主公蒋旭孙儿蒋芳送来的请帖,约在闹市酒肆,请他相会。公孙行明里告诉随从“太傅提携我于微时。老主公的孙儿请我,我若再不去, 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实则是耐不住好酒好热闹的心,布衣简装去赴约了。   酒肆这日看着比往常还要热闹, 原来是街对过有个官员在录灾民的照身帖、居所、家中人口。关中大旱, 秋节将至,倘若不快些把赈灾粮食和种子发下去,许多人会过不了这一冬。   这些灾民大多衣衫褴褛,形容破败, 散发阵阵不好闻的气味, 一直袭入酒肆。   “有辱明公视听了。”   蒋芳是当朝太尉、靖侯蒋旭的孙儿。蒋勋家中旁支凋落, 自己半身戎马,落了伤病,两个儿子都死得早,就剩这个独苗孙儿,格外宠纵,养成了个身裹绫罗、瘦弱白面的小公子。   蒋芳闻不得气味,面色不好看:“不如唤那小吏过来,让他换个地方去?”   公孙行一挡他手,笑道:“我平生最好一个热闹,公子不必多此一举。”捡起一条酒肆装饰的稷穗来:“更何况社稷社稷,这一颗两颗稷种,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啊。”   酒过三巡,蒋芳才说:“丞相的公子郑无伤,先生记得吗?”   公孙行大笑道:“怎么不记得,你与他不是百杖之交?”一句话把蒋芳说得面目涨红。他与郑无伤争抢同昌公主齐清府上歌姬舒窈的事闹到了未央宫,惊动了皇上,最后判了京兆伊将械斗二人一人杖了一百,公孙行取笑的正是此事。   “他当着好些人的面,裸了上身,向我负荆请罪,说要把舒窈让给我,正让他的表妹舞阳长公主去找同昌长公主说呢。最近还总邀请我一起行游宴饮,他们聚在一起,总是好几个人一起摔打,还要我一起玩。”   蒋芳说到此处时,眼睛亮亮的。   当朝尚武,天子士大夫都佩刀,男子以颀长健硕为美。   蒋芳生得瘦小,即便他爷爷现在位高权重,也没有多少人瞧得起他。   难得郑无伤竟不避讳一起大打出手的前仇,找他负荆请罪,还要将心仪的美人拱手相让…………   公孙行端酒杯的动作顿了一顿,抛出笑目:“这不是好事吗?”   蒋芳搓了搓手:“可……可我大父不愿意我与他接触,也不同意我娶舒窈为妻,禁了我的足,今日找先生还是我偷偷出来的。”说完,他离席大拜,头都要垂到地面的席子上。   “先生从前是我大父最得意的幕僚,请先生替我出出主意。”   公孙行垂着眼,小口小口的,慢慢喝完了酒盅里的酒。   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几个小孩从窗外互相推搡着跑过。   有个拍手笑道:“道之上,秋暮瑶池望。”   有人应着接:“道之中,三十六离宫”。   还有个银铃一样咯咯直笑的女娃儿:“道之下,晏晏金舆驾”。   蒋芳眼睁睁看着一向温文尔雅八风不动的公孙行愀然变色,蓦的站立起身来,几乎把桌子推倒,急急的推开窗户。   只能看见几个跑远的孩童背影,杂入灾民之中,瞬乎不见。   公孙行酒也顾不得喝了,道还有要事在身,叫蒋芳稍安勿躁先顺着蒋旭的意思等他想法子,便匆匆离去。   他没有回府,直接递符进了宫。   ……   申时,上林苑,狮苑。   猛兽咆哮之声此起彼伏,惊起飞鸟,震栗山林。   有个小黄门从围得水泄不通的羽林郎圈外猫着腰小心翼翼走过,登上狮苑中最高的渭阳台,把一句话递给了独守在那里的恒王齐渐——   “舞阳长公主求见圣面,请殿下帮忙求情”。   这小黄门是从前老太后的宫人,语气对着齐渐也不那么恭敬,他话音刚落,苑里笼中的雄狮吼了一声,爪子拍在铁笼上。   齐渐手里捏的一个枣酥饼滚落在了地上。   那人趁乱传了消息,便快速隐匿在人群之中,像滴水汇入大海。   齐渐转头再看,已无处寻觅这个小黄门的踪影。   他渐渐凝重,将视线投往角抵场,只见鼓声喧起,狮吼助兴,齐凌赤膊正与一体格魁梧的力士缠斗。卫士郎官里三层外三层,白生生的刀,黄灿灿的戟,燥热秋阳下映出刺眼的光。   近些时日,齐凌近乎痴迷的沉溺于角抵游戏,两三日就要来一回,回回亲自下场,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陪玩的羽林郎要擢出力士来,既要输,又要输的精彩,不免有些吃不消。   谋臣博士也提着心:遇到奇异星象,就算不像宋景公一样播德于民,祈怜上苍;不像前朝成祖一样惩治宰相,移厄于臣……也该有所警觉,不立于危墙之下,不再参与角抵这样有些危险的游戏才是。   但谁也劝阻不住。   隔了几十丈远,齐渐慢慢将目光凝向场上的兄长,骄阳烈烈倾下,他面上落着明晃晃的光,唯有眉弓眼窝挡下两片阴影。   像一轮明亮得能灼伤人的太阳。   笼罩在长安城上方的阴云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   齐渐瞬乎之间也有些错觉,星星岂能与太阳争辉呢?   他想,正因为皇兄不放在心上,周遭的人才能安下心来,不至于真如天塌了一般。   即便如此,齐渐还是被刚才那个突然出现的小黄门搅乱了心神,感觉最近皇帝身侧的护卫不如从前森严了。   他喝下一口凉茶,静了静心神,对现任的羽林军中郎将刘凤之道:“差不多了。”   刘凤之自开场起就眼皮跳的厉害,今年羽林军格外不太平,朝野风声又妖异,在狮苑无一刻不悬心,就怕出点岔子。   刘凤之对场上的力士使眼色。   一盏茶后,齐凌更衣回到渭阳台上,面上还泛着晒出的红。接过宫娥在冰鉴里冰好的绸帕,将眼睛额头一挡。   齐渐面色凝重唤他:“皇兄。”   那边漫不经心的答应。   “上一回诸侯献女都是四年前了。”   齐凌没说话。   “不如让少府和宗正操持着再来一回,不拘从长安还是郡国,该向后宫进些佳丽。”   齐凌掀开巾帕一个角,看他一眼。   “这么下去,羽林军就算有多少八尺大汉……也禁不住皇兄折腾啊。”   “……”   下一刻,一片冰凉的湿绸帕砸到了他的脸上。   齐渐被砸了一下,任那绸帕滚落膝上,卷了卷递给宫人,嘿嘿笑了两声,摸摸鼻子。   他眼明心净,极会趁眼色,早已敏锐的捉摸到自从吴王齐鸿谋反被押解回京诛杀以后,皇兄像是补偿移情一般对自己格外宠纵。   他并不反感,甚至是纵容这样来自兄弟之间的调侃。   所以他此刻格外胆大。   齐渐猫上去又是端茶,又是捶腿,直至被齐凌一脚踹到臀上:“花花肠子给我收起来,有话就说。”   齐渐“哎唷”一声:“皇兄你轻些,臣弟又不是同你角抵的膀大腰圆之人。”他声音小了些,道:“还不是阿湄。”   听到这个名字,齐凌笑意忽淡,还看着他,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齐渐心里一凉,但既已开了头,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昨日见她,眼睛哭红了,瘦了好些。不知做错何事触怒了皇兄,说皇兄不肯见她,托我来求情。说皇兄打也好,骂也好,褫夺封邑治她的罪也好……”齐渐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触及敏感处,心如擂鼓,难以为继。   “宗正寺录的王子皇孙成百上千个,哪个递符进来朕就要见一面,就甚也别做了,在未央前殿筑个台子高座其上,日日单单与他们相会。”   他语气还算和善,半丝情绪也听不见,三言两语,把齐渐求情的余地堵得干干净净。   一星半点的口风也探不到。   齐渐讷讷一会儿,寻不到茬再来接此事。   发了一会儿愣,又被狮喉惊了一下。   张着嘴,还要再说话,忽然看见曹阿公一溜小跑走来。   曹舒弓着腰俯近齐凌小声耳语了一句。   他一听,眉头就蹙了起来。   而后,让仪仗先行,令刘凤之散了护卫,只留了曹舒、齐渐、刘凤之三人,各骑一匹马,轻车简从往上林苑深处去。   狮苑与昆明池隔得不远。   湖畔有一径,大片绿荫遮罩,人迹罕至。齐凌驭马在前,一时疾走,似赶着见谁;一时又缓行,似闲庭信步。   齐渐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夕阳落下光片在肩头,蹄铁没入浅草,风荡起广袖,又把他玉带之上的衣衫吹鼓起来,衣角从缰绳牵束里流出,他再往前看,心里颤了一下。   这是往昭台宫的方向。   *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期间有一个小公主番外,在微博发,纯发糖,不怕齁来。】   感谢在2021-09-13 08:13:11~2021-09-16 16:0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褔福、江南布衣、Yu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崆峒山传人 3瓶;也可以我 2瓶;之之快更新、Bting、Sevenq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山河(一)   从渭阳台过来的时候, 暮色浓重,走到中途, 天已是擦黑。   齐凌策马在前, 虽疾缓不定,像在等着什么消息,但方向始终未改, 到了离昭台宫约莫百射之地,前方是深深廊道,护栏缀青萝之蔓, 结苍翠之实。   道上点缀有宫灯, 但上林苑不比未央宫灯灭灯亮都一丝不苟, 昭台宫又是冷宫一般的所在,宫灯还没有内监来点。遂只见远远宫台几点灯火,如隔蓬山,近处几乎找不见路。   曹舒下了马,摘下一盏灯,用随身携带的火折点了,亲自挑了灯在前照路。   “陛下, 朝露馆还没有消息。”曹舒道:“按说平时闹腾就一会儿,早该来太医报平安了, 奴婢这心有些慌……”   他话没说完, 被一声马嘶打断。   曹舒纳闷这匹训练有素的马为何今日格外焦躁,目中露出诧异之色,见齐凌抓着马缰的手泛着白,揣测是君心大乱, 便没有作声。   齐凌勒马头, 在马背上加了一鞭。   曹舒忙一阵小跑跟上。   却说齐渐跟来发现去的是昭台宫已诧异万分, 听曹舒这语气平时没少瞒着人来更觉心惊动魄。   皇后一派坍塌至此,对皇帝的影响力竟然还是达到这地步,定须告知舞阳……   可舞阳这疯魔的性情如何是好。   已经帮了舞阳,可还有回头路?当真让皇后东山再起,自己又该何地处身?   他脑海中胡思乱想,眼睛望着最前方齐凌的马,那匹马不知为何偏狭着走,他几次收缰,依旧向着铁网靠。那是一匹乌孙国进贡的马,在最深的夜里也燃烧着灼灼的红色。   兄长的身影,仿佛随时都能裹挟至高无上的权力压下来,极熟悉,又极陌生。   齐渐一时觉得冷风阵阵,背脊暗凉。   上林苑许多走兽都是散养的,廊道之侧三丈远竖着森森的铁棘网,间或一道不知名的影子闪过去。   齐渐心里越跳越快,眼皮也在跳,今日从正午起那股莫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如即将把他淹没的潮水。   他抬起头深深喘了一口气,正看见刘凤之也在朝这边看来,四目交汇,他也在这个饱经沙场的羽林军将领眼睛里看到了警觉。   “陛下当心!”   不知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喊出声。   也就在出声的一瞬间,一道丈余长的斑斓巨影从道侧窜了出来,腥风呼啸,猛地扑向最先处齐凌骑的那匹血红色天马。   曹舒先扑了过去。   齐渐只觉心跳都顿住了,一蹬马背,身体已如箭一样窜了上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要做什么,只知先将自己身体垫过去。   刘凤之大将出身,较两人冷静一些,眼见泰山崩于前目不瞬,猛然夹紧马腹,掣出弓箭,三根白羽齐发,射向那头现于火光下的斑斓猛虎,一箭射中左目,一箭射中喉口,激出这畜生令山林战栗的咆哮之声,逼退猛虎。   箭出箭落,不过瞬息。   天马被老虎扑了一下,竟腾跃翻折,重重的坠到了地上。   霎时,三人血皆凉了。   ……   朱晏亭是在灯火满堂的时刻猛然从梦里惊醒过来的。   升在雁足上的灯幽幽照入她眸,她胸口还在扑通、扑通、扑通的跳。   “鸾刀”她轻轻呼唤,只觉得嗓子哑得可怕,像含着沙子。   声音传不出去,没有人回答她。   窗外风呼呼的吹,卷落叶、碎枝细细碎碎的打在窗上。她朝窗间看了一眼,深黑如动。又艰难的扭转脑袋往另一侧看,只有一道长长的屏风,不知甚么时候架起来的,蒙着厚厚纯素白绢,许多人的影子投在上面,他们走动、非常小声的说话,影子来来回回,忽大忽小,但没有人发现她。   朱晏亭像被魇住了一般,挣出一身汗,牙齿咬住嘴唇含到一股腥味儿,才吼出哑声。   “鸾刀!”   鸾刀匆忙进来看她,她眼睛红着,头发都蓬乱了,从未显得这样狼狈过。轻轻喂汤水给她:“殿下可算醒了,差点……差点小皇子就,还好,还好……”她面上一滴泪水恰恰从下巴滴到床边上:“早知如此,奴婢就不说甚么妖言了。让殿下担忧陛下龙体,竟至于……”   “你退下吧。”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   朱晏亭听到之瞬,连着腹部到胸口搐了一下。   转念一想,皇嗣有险,他亲自来也实属常事。   鸾刀把汤水放下,退出了屏风之后。   齐凌又道:“你们也出去吧。”   他身后的人面面相觑,迟迟未动。他却也不急,又说了一遍:“去吧。”   所有人才退的干干净净。   屏风那边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他席地而坐,峨冠巍影,披着身阑珊灯火,显得有些孤峭。   “阿姊。”他声音温温柔柔的,低唤出声。   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朱晏亭面色一变,翻了个身面向床里。   他的声音像含着温度,从后追上来,不依不饶的灌入她耳,侵入她神,钻入她体:“阿姊放心,朕不会有事的,至少还能再活八十年。”   她喉间微动,汤水润过,声音还是有些哑。轻声答道:“陛下万寿之体,轻言了……萤火岂能挂忧日月,妾蜉蝣之身,寄忧云霄之松,岂不是……杞人忧天。”   “你又说这些话做什么呢?”齐凌叹了口气,幽幽道:“上回你都撕破脸面骂朕骂成那样了,朕若有心处你极刑,莫非会因为这几句好话就改变心意?再说,若朕有万一,你扶太子继位岂不是更好?”   朱晏亭牙间一酸,低头衔住一角被,将心中被他顶上那阵郁郁的血气忍了。咽两口津,令自己声音清明。   “我求之不得呢……”才出口,却哽咽起来,她极为自弃的一闭眼,发现脸上痒痒的,泪水爬虫一样已爬满了脸颊,咬牙道:“我……求之不得你处我极刑,连你这我怀中的冤孽一起。我是被狗啃了……心肝我才会担忧你。”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一下,木架晃动,朱晏亭微微侧过头,看见他一只手搭在了白绢上。   修长手掌投出一大块的阴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朱晏亭面上的泪痕晾干了,留下干痒的痕。   她恍然生出外面是一尊石人的错觉。   方有一道比刚才沙哑得多的嗓音响起来:“可我日日担忧阿姊。”   “……”   那边静了很久,又说:“晨起担忧阿姊睡足否,午时担忧阿姊加餐饭否,日落担忧阿姊能欢笑否,粥适否,药苦否,孩儿安好否……自从你离开我,日日如此,日日不绝。”   他声音非常非常轻,中途停了数次,絮絮叨叨的说些茶饭粥食的小事,说得很慢。   朱晏亭在他说第一句话时浑身一颤,而后紧紧咬住了嘴唇,泪如雨下。   他身上乾陀罗耶香的气味悄悄弥进来,怀中这似乎与父亲没有什么缘分的孩子在这一刻格外的安静,仿佛也珍惜此际的些时片瞬。朱晏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被他影子投着,听见他的声音。   心像是被一只巨手握着,酸疼交加,难以忍受。   只觉他今日异乎寻常,却又察觉不出是哪里不对。   说是被腹中孩儿险些小产吓坏,又反应太大了些。   她受够这等折磨,手一挥,几案上的汤盏蓦的摔落在地,裂成无数碎瓷,咬牙切齿道:“你便是真的吃错了药,也莫在这与我阴一句、阳一句,你……进来说话。”   那影子巍然如山,一动不动。   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用另一句问话,狡猾的搅动了她本就混沌不已的思绪——   “阿姊可否搬回未央宫,令我不再忧心?”   朱晏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但她越是有话想问,越觉得力气都用在了翻涌的思绪里。她大大惊动了胎气,昏迷一日方醒,此刻虽已吊了药汤,气力不继,流泪又耗损太多的精神,不多时便恍惚起来。   她不记得究竟有否答应齐凌,只记得模模糊糊看见他影子穿过屏风,淡淡投落在自己身上,深一痕、浅一痕。   他生意温如软绵,随着他身上的气息逐渐包裹了周身,让她腹中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儿感到安全,有了喘息之机。   不知何时沉沉的昏睡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隔日上午。   屏风撤走了,卧室里亮堂起来。   窗外走过铠甲桀桀的一列人马,似乎防备又比往常更加森严了些,几乎与椒房殿无异了。   屋子里还烧着浓郁的乾陀罗耶香,提醒她昨日的事并非是幻梦一场。   鸾刀侍奉了药食,拜倒在床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一时嘴快,险些铸成大错。求殿下惩罚。”   朱晏亭坐起身趿了鞋,走到齐凌昨日坐的地方。   香味怪异的浓重。   砖地被擦拭过,光可鉴人。   她手指放上去,看到自己的倒影。   问鸾刀:“今早擦过地了?平日不是要到晚间才擦吗?”   鸾刀轻声道:“陛下喜洁,昨日席地而坐,昨晚下令奴婢擦拭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16 16:09:32~2021-10-02 21:5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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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晏亭跪在她身侧,眼眸一错不错盯着她双眸,转着那簪子,尖端薄光清冷:“我知道陛下让你瞒着一件事。”清楚捕捉到鸾刀闪烁的眼神,她叹了口气:“以你我的情分,能让你瞒下来,我猜测是为了我好,怕我真的受惊小产,是么?”   鸾刀面色大变,脖颈都在颤,急得红了眼眶:“求……求殿下不要再问了。”   朱晏亭跪冰凉砖地上,下腹窜上阴冷的生疼。她力气不支瘫坐下来,只有拿着金簪的手稳若磐石:“你说了,我这孩儿或许保不住,你不说,我的命肯定保不住。”   她语气之笃定,令鸾刀心惊肉跳:“殿下这话是从何说起?”   “近日长安有一首歌谣,昨日我听见殿前黄阿公在同你说。什么,道之上、道之中、道之下,晏晏金舆驾……”在昭台宫这座游离在上林苑边缘的荒芜殿宇里,多的是这些耸人听闻、滑稽荒诞的童谣箴文。人言若水,除了未央宫那种地方,其余在哪里也封不了,捂不住。   “你不知道这歌谣有多大的杀机?”   鸾刀怔怔的摇头。   朱晏亭小声说:“晏晏金舆驾,多念两遍。”   “晏晏金舆驾……晏晏……金舆驾……”鸾刀面色如僵死,嘴唇张合,念出气若游丝的两字——   “晏驾。”   这是什么童谣,分明是最恶毒的诅咒。   鸾刀忽道:”可天有荧惑守心……“   朱晏亭冷笑道:“孤星高悬九万里,不奈它何。人嘴,可是长在地上的。”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趁着天象有异,成心……”她忽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   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朱晏亭的眼睛。   “前日的事,是否与此相关?”   鸾刀避开她的视线,嘴唇绷作细细一线,面色一阵是白,一阵是青,久久缄默不言。   朱晏亭道:“陛下正当盛年,太子才不足两周岁。此时若有什么动荡,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娘儿俩,这件事太重要了,我不能蒙在鼓里。鸾刀……”她放下金簪,轻轻握住鸾刀冰凉的手:“救救我。”   鸾刀跟随齐睠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疆场上瞬息万变夺人性命见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诡谲场面。   天子之妇,太子之母,被皇帝珍而重之放在心里的人,派层层重兵环护着的皇后,哀哀向她求救。   可上次她一时口快说了对皇帝不利天象才导致了朱晏亭险些流产。   此次如此艰险……   到底当不当说。   鸾刀绝望中仰起头看昏昏殿顶,最终轻轻吐露了被齐凌下了严旨封口的秘密。   “前天……殿下险些小产那日,陛下在来昭台宫看望的路上遇刺了。”   朱晏亭声音发起颤:“他受伤了?”   鸾刀回忆起前日所见,御辇直接抬上了昭台宫的长长阶梯,卫士比寻常时多了足三倍,一来就真刀真枪驱赶了所有太医内监宫娥,只留了她一个。   鸾刀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以为这是要处置皇后,打了主意拼死相护,不跪不拜,一个人守在朱晏亭卧房门口,谁也不肯放进去。   直到卫士也后退,只留下曹舒、恒王两人。   恒王从御辇里扶下了面色苍白得吓人的皇帝。   ……   那时她还不知,直到皇帝令她焚起浓重的香遮盖他身上的药味。和他走时伤口迸裂从袖口滴下了血。   这是鸾刀能知道的所有了。   朱晏亭听完,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鸾刀以为她在地上冷,扶她起身,但放到榻上,她仍旧抖若筛糠。   手指紧紧抓着鸾刀的手。   “如果是在,是在昭台宫附近遇刺。”她忽然觉得呼吸都困难,像是给人掐着脖子。“他会不会怀疑……是我。”   皇帝若崩,太子理所当然继位,她作为皇太后便可临朝主政,逃出现在的险境。   朱晏亭意识到了她面临的,最致命的一点——   齐凌死,得益最多的人,竟是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02 21:56:27~2021-10-20 23:2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io、比如等待、木星上的雨、向上、辣鸡不好吃、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知道 10瓶;爱酱翻滚吧 9瓶;也可以我 6瓶;大芸子 5瓶;19617599 3瓶;十二 2瓶;木星上的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山河(三)   在任何公开场合, 皇帝周围都会有两个门下吏:左史记事,右史记言, 随侍禁中。   二人记录下来的起居注归太史令封存, 或用来修史,或用来警醒人君,是绝密之件, 平时非御用不能启。   朱晏亭想要拿到出事那日的起居注。   此事太过敏感,曹舒是中官内臣,即便和她一向走得近也不敢冒险向他打探。   局势不明朗, 宫中的眼线一条也不能动, 免得弄巧成拙。   正踌躇之时, 忽想到了一个人——光禄大夫顾眄。   这是王韫素的夫婿,在平燕王之乱以后加官进爵,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可以行走禁中。   此人出身高贵,父亲是五大夫、前武威将军,家族很早就发迹了。至少从明面上,半点也和皇后牵扯不上。   但朱晏亭见惯人情冷暖, 知道现在自己落入困局,对昔日好友指望不大, 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没想到王韫素不但很快命人送来了顾眄弄到的一张写在布帛上的起居注誊抄本, 还送了一匣子珠宝首饰。托信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希望殿下一定要珍重玉体。这些都是她从章华带来的嫁妆,不像宫廷里的珠宝都有铭文,使起来不便。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平安诞下皇子, 以图后效。   朱晏亭打开看了都有些吃惊, 王韫素出嫁时最引以为傲的嫁妆九股春朝玉燕钗都送来了。   展开那日的起居注, 一言一行都载在内。   日昳时,上幸上林苑狮苑渭阳台行在所,恒王齐渐、护军将军赵睿、羽林军中郎将刘凤之、太中大夫郑思危随侍。   黄昏时,中常侍曹舒诣行在所,上更衣。   人定时,诣桂宫。   从中常侍曹舒诣行在所,到人定时这期间“更衣”的三个时辰,就是遇刺之时。   按照朝露馆太医的口径,曹舒那时候去送的口信便是她可能小产。从那之后,就是齐凌不愿意让起居郎跟随的私时,极有可能立即轻车简从来昭台宫了。   嫌疑直指向她。   唯有她能控制皇帝来的时间,判断他情急,轻车简从,便可精准在昭台宫附近,实施刺杀。   那件事过去两天了,齐凌伤情未知,仍旧没有大肆的查,是否当真顾忌,查出来是她?   朱晏亭闭了闭眼,亲手将誊文烧了,下了移宫的诏令。   ……   少府对皇后的态度感到奇怪,一日前还坚持上书不肯移宫,忽然态度急转弯,非但不再抗拒,反催起少府来。   少府虽上下一头雾水,但皇命在前,后命在后,不敢耽误,很快将移宫的日子定了。   当日,清晨天还未亮,皇后已在昭台宫严妆以待。   前来假节迎接的是太仆、右将军、录尚书事的谢谊和护军将军、驸马都尉赵睿,规格之高可迎御驾。   谢谊十分客气,在朱晏亭对着代表御驾亲迎的节旄行过礼后,自己向朱晏亭行了揖礼。“恭迎皇后殿下回宫。”   赵睿也随他行礼。   朱晏亭一一回了话,对赵睿说:“恭喜将军。”   赵睿垂头深揖:“末将感沐皇恩,战兢惶恐,唯效死以报。”   赵睿在平诸王这几年屡屡获晋封,执掌禁军,如今定亲同昌长公主,作了驸马都尉,真正当了王家“自己人”,正是春风得意时。   对比当初战功在他之上的李弈,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袍泽离散、生死悬于一线的阶下囚,实有云泥之别。   赵睿自忖自己着实显眼了些,因此对朱晏亭格外尊敬殷勤,唯恐露出一点骄气,招人刺心,奉迎不迭。   凤辇没有走昭台宫过昆明台到建章宫再入未央宫这条熟悉的道路,而是绕道桂宫,到了皇帝居住的“禁中”。   桂宫、未央、长乐三宫紧紧挨连,宫殿群极其庞大,各殿相对独立,如座座孤岛耸峙,依靠道道飞桥廊道相连。   桂宫宫台轩阁飞檐叠着飞檐、楼影镀着楼影;刀戟甲士刺棱棱、白森森,看得久了,恍然生出些这些会像幢幢门扉一样合拢、密雨一样的箭矢会朝人飞来的错觉。   恰这日,腹中孩儿偏与她为难,制造些不厉害、又不容忽视的疼。   仿佛还未出生,已经知道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至雍门时,朱晏亭下令驻辇。   新任的中宫仆叩拜检视时,见她额上已起一层密汗,融了脂腻香粉。   朱晏亭闭着眼睛,面白如纸,只吩咐了三个字:“侍妆奁。”   捧着妆奁进来的是椒房殿新晋的女御长,斑白的发一丝不苟的挽着,先用白绢擦拭汗水,再扑上粉英遮掩汗渍。   数十人在雍门下,周遭却十分安静。   日光明晃晃流泻,燥热让人希望有一点声音,哪怕是风声和蝉噪也好。   女御长整罢了仪容,没有立即退下,而是低眉顺眼微笑道:“当年,奴婢在长亭殿做事,还被抬举给章华长公主梳过一次头,长公主的头发也和殿下一般浓密,缎子一样。”   朱晏亭且惊且疑看了她一眼,这批替换的宫人一定会让齐凌过目定夺,竟还能用到长亭殿的老人……她从这细微处又觉出了一丝安排者的温情,苍白面色稍得缓慰。   命鸾刀启盒,赏赐给她一只寸许、足一斤的金蝉。   凤辇并没有直接去未央宫,而是转道入桂宫,停明光殿,近禁中。   御前的女官来将朱晏亭扶下辇,没有引到正殿,也没去燕居侧殿,而是绕侧阙登级而上,最终停在了一处高台上。   卫士戒备极严,周遭几乎达到了几步一哨、十步一巡的程度。   台上四面视野开阔,繁复逶迤的复道天街、叠次的重檐庑殿如浩瀚海上堆拥的粼粼波浪。长风浩吹,当中立着萧萧肃肃的一道身影,远看衣袍被风卷散,她心里一提,走近了见脊背挺着,依稀旧精神,心才稍稍放下。   行礼问安后,她抬起眼,看见齐凌双目也正望着她,一如往日,全无异常。   风满高台,朱晏亭有千言万语想诉,却像都被掠过耳梢的呼呼长风带走了。   “你来。”齐凌对她招了招手。   她便似受到蛊惑般的,孤身走了过去。   高台有仞百尺,其下刀戟之光凛凛的泛着寒白,是一座良木锦绣堆起来的悬崖峭壁,她轻轻巧巧立在轩畔,身体还没有怎么显怀,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落下去。   齐凌轻轻抓住了她在衣袖下的手,察觉那只手冰冷,手心里有汗,似惧似疑的猛蜷了一下。   他轻轻一叹:“皇后惧高?”   朱晏亭闭了闭眼:“高台多悲风。”   齐凌问:“朕一直有个疑问,书里写,楚有九嶷山,覆有云梦泽,茫茫不见日。有人说,一息台能远观云梦泽,吹纳九嶷云气。章华的一息台究竟有多高?”   他声音温温和和的,像无数次说惯了家常,这般娓娓耳侧,莫名让人心定下来。   朱晏亭此时才察觉,他的手早已被风吹凉了,与她手指相缠,浅浅接在袖口,她不愿放开。   提起一息台,她侧了侧头,陷入对故乡的回忆中,跳得极烈的胸口稍得平复,风也不再绞喉,呼吸逐渐顺畅了。   “很高,像天梯一样,太阳会从丹鸾台的屋檐上升起,月亮从阶梯下沉下去。我小时候像真的站在丹鸾台顶上抓到过星辰。”朱晏亭面上浮起微笑,想起那是一个夏日黄昏,她抓到一道星辰亮光,又叫又跳,唤侍女让母亲一定要来,小心翼翼捧起来摊开手,不过是一只飞散的流萤。   “后来,妾十五岁离开了丹鸾台,一直到长大十八岁才得以再回去看一眼,却发现它才十几丈高,不过是三重楼叠在一起。后来妾入了宫,又发现它还不如龙首山的天阶一半高,和椒房殿比起来,都如山岳和砂砾了。”朱晏亭不无失落的道:“可能是我那时候小,看哪里都很大、很高。我长高了罢?”   齐凌含笑听她说完,忽抬起手作势要拍她脑袋,停在华胜葳蕤的额发畔。   冰凉的袖口拂在面上,朱晏亭先发觉自己像小姑娘一样红了面容,才看到自己簪的横斜参差的凤尾簪将他风中卷缠的衣袍划破、勾了丝。   她忙抬起头伸手去解。   齐凌的气息就在她耳边,忽然问:“朕如果早点上禀父皇,迎你作太子妃,你会不会过得好些?”   那根凤尾簪做得极其精致,明明是金子雕铸的,却不知弯了多少曲丝、折转了多少遍,绸丝绞入其中,越理越散,越钻越深,剪不断,理还乱。   她的指节也像要被缠进去,心间一阵的颤。   “我若是太子妃,会坐视舅舅夷平我的母族吗?”   齐凌笑着打趣了一句:“以你的性子,恐怕又要来一出‘窃符救赵’……唉,你……”   “我窃不到符的。”朱晏亭认真道:“你会赐死我,否则你的太子之位也不保,这就是为什么舅舅不让我早早的嫁给你。”   齐凌听得心中一寒,他忽然发现,自己恨透了朱晏亭这一丝浸透入骨的清醒,却也几乎发疯的执迷着她的这点清醒。   穿破这些锦绣堆叠的权欲、声色犬马的愉悦、世人共迷共做的华丽惨淡迷梦。她从未脱出其中,却过早的清醒过来,从幽渊之底望着他。   因着那点将她装点得孤高矜贵的清醒。在这一瞬间,他终于释怀,问出了那句话。   “是你做的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这里有疫情病例,媒体就很苦逼,这时间好忙,久等了。有个好消息跟大家分享一下,《最近江湖有点苏》马上就要出版了,由于出版社要求,改名叫《浪迹江湖》,里面有6000字的番外《钱塘江潮》。   好想看见自己的字被纸张印出来啊,好谢谢一直支持我的大家。抽20人分20000晋江币,评论本章可抽,周六开奖,谢谢你们!感谢在2021-10-20 23:22:13~2021-10-27 13:43: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芸子 43瓶;Bting 12瓶;雪花星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山河(四)   朱晏亭曾经在丹鸾台上听她的老师说过先朝的一件旧事。   时厉帝景泽元年, 登基不久,有星孛于大角。   中书令预言“不出三年, 国有大丧。”   厉帝说“皇后与朕对临天下, 亦足发塞大丧之变。”   杀其妻梁氏,夷其族。   ……   昨晚,移宫前夜, 鸾刀也忧心忡忡找到她,将这个故事旧事重提。   “奴婢还是心慌得不行,眼皮跳了一夜。”   鸾刀拉着她的手, 蹲在她身前, 仰头望着她:“殿下, 天象如此,又有诡谣。如今殿下既是陛下最大的敌人,怎能心存侥幸……移宫之事,何不拖上几日,待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朱晏亭摇摇头道:“不行,如果龙体有万一……”一瞬,胸口如被一双巨手揉过, 生疼从腹下上剖,如电掣过。   身体里都要被搅散了, 她语气还是像冷水一样平淡:“到时宫中大变, 太子在桂宫,我在上林苑,又失金印,坐同被废。任何一个参将都可以封宫杀我, 我将毫无还手之力。”   金印一定是拿不回的。当务之急, 是要迅速把太子接到身边。   就算不能, 也一定要在后主所居的椒房殿里,在明面上保持六宫有主的局势,或可一搏。   “这趟回宫,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了。”   “奴婢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宫殿,对一国之母反是龙潭虎穴。”鸾刀话有愤懑。   “只要陛下在一日,我就不会有事的。”朱晏亭道:“我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不会杀我。怕只怕……”   最怕,齐凌已经不在了,或者是已经不能掌控局势了。   再英明专权的皇帝,一旦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坏事都会相继发生。   人性会逐渐显山露水,一切都会慢慢脱离掌控,所有人都会开始图谋自己的下一步。   朱晏亭在心里自嘲:我不也已经开始谋划了吗?   就算齐凌还在,她也怕他已生猜忌之心。   现在天象如此妖异,如果他有不测,长乐宫没有太后,第一顺位名正言顺可以携幼子掌权的年轻皇后是他现在最大的政敌,最他该斩尽杀绝的人。   这个政敌出身不清白,之前还做出了违令抗旨禁中调兵的事。   她还怕明日移宫见不到他,只会见到他周遭的人,传话的人只会加深猜忌。   君王周遭的拥趸者会裹挟着、在人赶人、话传话中曲折了真相。   这两种情形都极有可能发生。   情势十分不明朗。   鸾刀怔怔良久,垂下脸面,将脸伏在她膝上。对她没有显怀的平平腹部,微哽恳求:“小殿下,你可莫出了岔子,一定要保护好你的母后。”   朱晏亭失笑道:“他才多小,鸿蒙未知一婴孩,是我要保护他呀。”她用手扣鸾刀单薄的肩胛:“昱儿、这个孩子、李郎、还有你……我亲人不多了,活着一日,都会保护你们的。”   “才不过几年啊,殿下……”   鸾刀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裙子。“我怎么记得你还是娇弱得吹不得风的嫩苗,什么时候就长得华盖一样,还要给别人遮风挡雨呢?”   ……   鸾刀忧从中来,泣涕不止,反过来是朱晏亭安慰了她半夜。   朱晏亭虽未明言,但其实她非常、非常害怕,这害怕源于未知。   兵刃刀戈高悬于顶,恐惧像附骨之疽,时不时就窜出来在心上咬一口。   可害怕于她都是不允许的,心情稍一起伏就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儿。   面有惧色也会影响到周遭的人,使人心离散。   她作为皇后,必须如定海神针一样,杵在这里。   不管内心如何坍塌崩溃,也需严妆华服,宝相端坐。   整整一日,她觉得自己像是提线偶人,只按部就班做着旁人安排好的事,不能放任自己多想。   此刻,她手被自己夫郎握着,周遭无人侍立,这一处桂宫高台将千万宫檐踏于足下,周遭风盛,袖口体温绵绵传来,仿佛天下之大已不剩旁人。   她终于可从即将溺毙的水底攀着天光凫上去,喘出一口气。   是以在齐凌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思维出现了些微顿滞,愣愣反问:“什么事?”然后瞬间明白过来,面色苍白。   她面上浮现不可置信之色,非为他疑己,而是为他就这么问了出来。   已经做好准备,要过幽昧险隘的曲折之道、承受四面八方疑心和冷箭、最后才得以命叩问的门,忽而就在面前开敞了。   齐凌是玩弄心术最好的高手,当头一句话便是剖心彻肺、洞皮破骨的一剑,将一切血肉模糊的摊到了明面上。   于朱晏亭来说,这一刻的坦诚是比黑暗更绝望的猜忌里唯一的安慰。   有多难过就有多庆幸,已经一口气走到这条路最尽头,“不过如此”。   “那天陛下去看我,挡着屏风,只有一道影子。”   她眼里浮起泪花,面上却绽开了笑:“阿弟,你连伤都怕我看见,却怀疑是我?”   “我没有信心。”齐凌面色胜她苍白,双目一错不错的凝在她面上,未有丝毫所避,未有丝毫所掩,坦陈内心的恐惧和失败:“你放弃过我太多次了。”   一句话,便让朱晏亭愣了神。   违令抗旨、禁中调兵……她确实狠狠辜负过他的信任,在做了这些事以后,她不知怎么反驳这句话。她的一只手还在他掌内,冰冷得像握着一块冰。   她身体逃避向后退。   齐凌于是又将另外一只手覆了上去,将她握紧。   “阿姊,这话我只问你一遍。你说什么,我都信。”   朱晏亭看到他的手背上有擦伤的痕迹,已初结了痂,爬虫一样蜿蜒,隐入袖口。   齐凌轻声道:“我太需要你说一句话了,什么都好。”   “我……”   朱晏亭感觉面上发痒,才惊觉泪水已经冲刷面庞。   她急忙抽手想掩,手却被紧紧攥着。   退无可退,只能将垂泪双目、湿透脸庞坦露在他面前。   她是章华的小公主,是千娇百媚的妻子,是端庄内敛的皇后,是一身孤勇的郡国遗姝,也是玩弄心计的朱晏亭。   她胡作为非,骄横跋扈,忽近忽远,喜怒不定,心绪莫测,不可相托。   可她在哭。   似是一瞬梦里千重万重的蓬山都下起了大雨。   梦里梦外,宫阁亭台万重的终途,月色之下,回避不开的她的身影。   可笑世上造化万般,偏偏就要生此一人,只需望着你哭,你便一句话也说不得,兵败如溃。   罢了,罢了。   她还在拼命想说什么。   “够了。”   齐凌忙长叹一口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打断她欲言又止的话:“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   他的手也在颤,朱晏亭从来不知道他的手可以抖成这样,分明是一只能开五石弓,执掌乾坤重器也没有丝毫偏挪的手。   他的伤……   她心里又急又酸又涩又苦,霎时间五味交陈,几乎要绝望了。   恐他要走,朱晏亭忙抓住了他的袖口。   “陛下……”   “我每一次放弃你,都是放弃我自己。”   话寻到一个出口,就像流动的风一样,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就这么,忽然便吹过了。   “我是放弃我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定定的看着他,下了好大的决心,一字一句的道:“放弃我对陛下刻骨铭心的思念,放弃我能在你身上得到的快乐,放弃我作一个寻常妇人的对夫郎的恋慕。”   朱晏亭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   她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隐忍了太久的情绪一齐迸发,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头顶冲,几乎要昏厥过去——若真能昏过去倒也好。   却还意识清醒的站着,恍然间似乎瞧见他眼眶已经红了,可面容都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   在风里站太久了,鬓发被吹得飞乱,撩在面上,发着痒。   “众口铄黄金,与君生别离。”   “就算陛下最终还是会疑我。”她眼中泪光破碎,深深吸着气,只剩下一丝气力,努力陈情:“可我从未想过要谋刺。”唇舌张合,面颊始终有一丝短线珠子一样浅浅淡淡的湿痕坠落。   “因为……”   话噎在喉口,她抽噎之声至此浓至极,几乎喘不上气,似乎身体也在逃避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   最终,肩膀妥协一样脱力垂下,妥协到底。认了因情而生的怯懦。   “因为我害怕。若……若没有你……未央宫这么大……”   话止半句,已被猛地揽入了怀抱。   她自剖心腑,一席话如呕心出,此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挣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任他搂抱,被他熟悉的气息弥天盖地包裹,才明白究竟渴望了多久。   怎么会不渴望呢?   她努力手往上抬着,挽上他宽阔肩膀。   涸辙之鲋,梦入深海。   纠葛之蔓,绕上树冠。   感觉他有力臂膀稳稳绕在后腰,手揉拢垂落凉凉青丝,听他梦呓一样喃喃唤着“阿姊、阿姊”。   摊开她的手,放入一物,又握拢。   她抽泣着应,泪水不多时就湿透了他的肩头衣裳。   她用手臂缠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脖颈,五指丹蔻深深嵌入他脊间沟窝里。   暗自期盼时间便停驻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一点。   她恍然生出自己当真要和他合为一体的错觉,因他身体像裂开了一般,忽生出大片的红色血花开绽,急速晕染,大朵大朵绽在了他玄色的衣袖,染红了金线纹章,血腥味猛地浓浓袭入了鼻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7 13:43:16~2021-10-31 19:4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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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掀开帘幕,见谢谊挡在队列最前,持着那柄代表君王的节杖。   “陛下旨意,请殿下速归未央宫。”   朱晏亭冷冷问:“圣旨何在?”   谢谊道:“是陛下的口谕,节杖在此,臣不敢擅专。”   “那孤向卿等传方才陛下下的口谕,陛下下旨,传孤至明光殿侍驾。”   谢谊未尝想有此变,整个人愣怔了:“这……传旨的应当是中书令。”   “卿昨日见君上得口谕,孤方才见君上得口谕,当依孤,还是依卿。”   朱晏亭说完,见谢谊还没有让路的意思,陡然厉喝:“谢谊,孤这个皇后,你当是什么?”   “臣不敢。”   谢谊匆匆应答,被她陡然发难削去了大半气势,欲立还避,难以抉择,左右顾盼,向赵睿投去求救的眼神。   赵睿悄悄与他耳语:“帝之妻,太子之母,君取祸甚。”   谢谊面色一白:“可圣谕……既有口谕,应当是中书令传旨,不若我谴人一问?”   “烈日底下,你要殿下等?”赵睿提醒他:“莫谓言之不预,皇后孕中,若出什么差错,你我都是灭族之祸。”   “然则如何?”谢谊进退不得,额起密汗,神情堪称绝望。   赵睿用他二人才能听清的低语,说:“此一时,彼一时。皇后殿下说陛下有诏,众人皆闻。若为矫诏,我当为公作证。”   谢谊至此如梦初醒。   虽然赵睿话说到这个份上,谢谊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放行。而是捧着节杖走到一侧,不说准,也不说不准。   朱晏亭将他二人耳语而后谢谊妥协的一幕收入眼底,深深看了赵睿一眼。   赵睿也抬起眼,看见了帷幕后的清冷凤眸,愈发恭谨,低垂下头。   她一声令下,凤辇起行,往明光殿行在所而去。   东行数十丈,过阙。   远远看见旗旄飞扬,一列岗哨卫士,甲光森森映日,提携着最锋利的箭矢、锃亮的刀,锐气冲天——这是郎官精锐中的精锐,旌旗列处,代表着戒备最森严的“禁中”。   无令闯禁中是死罪,可不奏立斩,王孙贵胄也不例外。   为朱晏亭执辇的宫人不敢向前了,远远停下来,无论如何令下,也不敢再近一步。   朱晏亭望着禁中之内长长漫道,向随行的太医令索了一枚参片。   此时椒房殿的人都开始阻拦了,鸾刀也钻入辇中,强硬进言道:“殿下改日再来,不可莽撞了!”   朱晏亭拨开她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鸾刀跪在地上,红着眼哭求:“殿下!众人皆知此事不可为!禁中禁地怎可一而再,再而三?殿下不为自己计,也要想想腹里的小殿下!”   朱晏亭面上扯开一笑,那笑浮于皮上,浸不入眼底,有些惨然的意味。   “就当他来得不是时候。”她喃喃道:“顾一不顾二,到此为止吧。”   鸾刀心痛无己,泪流满面:“当初长公主怎么教导殿下的,成大事者沉得住气,殿下怎么就不听劝呢?只要回去等个两日,大局就定了,殿下!”   她望着哀声泣泣的鸾刀,终是舍不下心就此去,提袖给她擦拭眼泪,眉宇柔和下来。   “李弈从小跟我说,事成于谨慎,败于骄狂,贪嗔痴怨皆摒去,若要击败对手,必须轻装上阵,我一直都没有做到,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俗妇。”她自嘲低笑着,将参片含在舌底,起身欲出,鸾刀紧攥她衣袂,被她扯衣掼开。力竟将她推翻在地,朱晏亭头也不回。“可笑,人心千算,算到底不过是,人是人,人心是人心。”   她在车中低声说完了这句话,掀帘幕而出。   再开口时,已是严令:“再有胆敢阻拦孤者,立诛。”   她摊开手,掌心里金光粼粼,是可以调兵,在宫里诸符信中权力仅次于玉玺的皇后之玺。   这枚金印在她离开椒房殿时已被褫夺,却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孤零零,沾着血,滚在她掌中。   ……   距离桂宫约莫十几里的位置,舞阳长公主府,其内应用了五个字来形容此时御前的状况。   “滴水泼不进。”   连数日前入宫伴驾的恒王齐渐也失去了联络,极其诡异反常的,诸宫门再没有他出宫的记录。   他一个成年男子,竟像消失在了宫里一般。   齐湄在投壶。令侍女捧着壶,箭就随意的横在手里,往壶里扎,十有九不进,歪到人身上就是一个血洞,她神情木然,浑然未觉。   丞相之子、羽林军大换血以后升任的羽林左监郑无伤这时节也在她府上,正负手焦躁踱步,急得一脚往前来报讯的阉人踹去。   “没用!”   “无伤哥哥,下足要慎啊。”齐湄笑着睨他一眼:“这可是长乐太仆丞派来的,宫里人。”   “宫里人也不知宫里事要他何用?这是什么时节?若一直探不到,就坐以待毙不成?”   “你当禁中省中是你家门庭?你那些鸡鸣狗盗嫖宿娼妓的事也垂拱可得?”齐湄冷笑道:“你不也是羽林左监了,为了你的职位我可没少出力,你又知道了什么消息?还不是只能靠孤,没用的东西。”   她毫不留情面,当着一屋子人,斥郑无伤如训家仆。郑无伤心里急怒,憋得面色紫涨,心里纵骂上无数句贱妇,也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齐湄说的是大实话,她以先太后嫡女身份,暗里继承了明恭皇太后在长乐宫的势力,朝堂里也有一批依靠明恭太后得以拔擢的势力,不买丞相的面子,只买她的面子。舞阳长公主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中最能“手眼通天”的人。   她都得不到的消息,确实没人再能拿到了。   郑无伤讪讪半晌,少不得重新坐下,陪笑道:“恒王殿下入宫那日正好我休沐,那晚上赵睿入宫代替中郎将掌禁中了,羽林军轮值都被冻着,宿在宫里,出的出不来,进的进不去。”   “赵睿。”齐湄将他提到的这个名字拿出来,单独念了一遍:“不若你找赵睿娶的同昌去,她比我能耐。”   郑无伤早知她因同昌公主封长公主事与齐清落下嫌隙,哪里敢接这话,唯唯诺诺避而不言。   齐湄手中箭矢一掼,又一侍女应声倒地。   周遭人见惯了,将人麻袋一样拖出去,举帕擦拭鲜血,清水洗地,又换了个侍婢进来。一气呵成有条不紊,拖下尸首换个人不过半盏茶时间。   那侍婢生的瘦小,进来就死死埋着头,裙里瑟瑟,是两股发战,袖子也颤着,头顶壶跪不稳。   瞧见她,齐湄眼里迸出亮光,呵出兰息,伴着浅笑。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无伤哥哥。”   郑无伤满脸不解:“什么礼物?”   她把手里的小箭搁下,换了一支足三尺的长箭,锋利的箭簇就有一寸来长,泛出寒光。齐湄像得了个最有趣的玩具的孩童,兴致盎然将箭对准了那个婢女的心口。   就在她即将掷出,将那人击杀当场时,外面通报“丞相府来人,求见无伤公子。”   齐湄面露不虞,又不肯让精心设计的此幕草草了事。   意兴阑珊,扬了扬眉,任郑无伤去见。   嘱咐他:“速回。”   而后端起茶盏,施施然饮茶,含笑端详那婢子临死的惨淡之景。   这时,她府上养的谋主宾客从外头进来。   疑惑问她:“才打了个照面,郑公子怎么在和皇后的人说话?”   齐湄目中惊澜一掀,蓦的抬眼。   “那人是朱恂妻子王氏的侄儿王侃,浮浪之辈,元初年还打着皇后戚的名号招摇过市呢,今年才消停了些。旁人我还不认得,说起他谁人不晓?他是朱家人,怎会效力于郑公子?”   那谋主说着,悄声凑近。   “不才在外听了些风声。近日,丞相和皇后往来颇深。殿下想想,你只意在取李弈性命,你的舅舅、丞相阁下却为何迟迟不动手?他在拖什么?等什么?”   “不才斗胆谏言一句。长公主殿下,需时时明察……”   “与皇后真正有血仇的,只有你一个。”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31 19:43:02~2021-11-16 14:3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囍、木星上的雨、迪歪、从此花开共赏、lullaby、向上、可乐一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寅咕咕 25瓶;千机° 20瓶;szqn32 15瓶;lullaby、泰利纱熊熊、崆峒山传人、siqisiqi、maruko 10瓶;25280711、因为有你小葵 9瓶;从此花开共赏、IID 6瓶;53096619、不知道、鬼脸嘟嘟 5瓶;倦倦的小石 2瓶;木星上的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山河(六)   齐湄抚掌感叹, 望着那个瘦瘦小小,脑袋低埋的婢子, 想起了送这个细作来的人是谁——   婶婶啊!   常日里搂着她叫的亲昵、什么事都助着她、杀人的活也帮忙的, 临淄王后!   从来都雍容容,温吞吞,和气一团, 背叛皇后与她出主意的时候全没见眨眼,转头背叛她时也连一件衣裳都不换呢。   “是啊,是啊。”齐湄笑出声来, 不知是在回答她的谋主, 还是在自言自语。   ……   郑无伤与王侃说完话进来的时候, 正看见一青衣客卿与舞阳交谈,她面带娇笑,将人屏了去,一双杏目睁着,笑吟吟望向他。   分明笑的如烈阳之璨,郑无伤却觉背后发凉,心忖:不知谁又惹了这疯妇, 又作此癫狂之态。他本厌恶至极,却不得不曲意奉承, 也无暇顾及她的喜怒哀乐, 问道:“阿湄,人呢?”   齐湄只做不知:“什么人啊?”   “朱令月啊。”郑无伤面色焦急:“此人不可留,殿下速速杀之。”   齐湄眉眼之间笑意流转,语调也是抑扬顿挫, 一副逗弄孩童的做派:“哦?无伤哥哥怎么知道, 人在我府上呢?”   郑无伤皱眉道:“方才王侃来说的, 这人知道得太多,手里还拿着对我家不利的太后懿旨。皇后殿下为我家擒了,为了避人眼目先带到殿下府上了。”   齐湄面上笑嘻嘻,眼眸却浮了阵阵惊颤。   何以如此,为何如此。   她本以为这是皇后安插细作的阴谋,但怎会有阴谋说得举世皆闻,连郑家都知道了。   朱令月说:她是皇后派来的细作,意图瓦解她和丞相、长亭侯之间的信任,方便分而破之。   郑无伤说:她是皇后为了避人眼目,送到她府上的。   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难道,都是假的?   亦或,都是真的?   如若都是真的……齐湄忽感一丝寒意侵来,神思百转时,郑无伤神情已经越来越焦灼。“殿下,此女攸关我举家百口人性命所系,千万不能儿戏啊。”   “我为什么要把人给你?”   “怎么不?我父是你亲舅舅!”   “皇嫂也是孤的亲嫂嫂,她对李弈以兄事之,李弈不也算我亲兄长?”齐湄嗓子里还笑着,脸已沉了下来:“孤问,为什么要把人给你?”   郑无伤只觉无法和疯妇说理,反问道:“那求殿下不吝赐教,殿下为何不给呢?”   齐湄冷笑道:“人,是交给孤的,不是你家的。”   郑无伤骇然问:“殿下和我家是两条心?”   “你家都和我皇嫂这么亲了……”齐湄问:“是当孤黄口小儿一样糊弄吗?”   郑无伤这才明白过来她的芥蒂所在,忙解释道:“你要对付的是李弈,又不是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难得向我们示好,又归还了朱令月那个贱人,这于她于殿下于我家都是好事,三家共赢,有何不可呢?”   “皇后不是真心和你家结盟的。”齐湄耐着性子,冷冷说:“否则她为何把人送给我,而不是直接送给你们?”   郑无伤眉头皱得更深了:“殿下和我家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郑无伤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为何不一样?”   齐湄一腔怒火越憋越旺,森然质问:“若有人杀你血亲,你会与他再握手言好?你这个蠢如猪狗的东西,没有听过,事有反常即为妖吗?”   “可……”   可杀她血亲的不是你吗?   郑无伤一句话到了喉咙里,意识到不能说出来,话锋一转——   “可,李弈并非她的血亲,不过是章华长公主的家奴罢了。”郑无伤怔怔看着她:“谁会为了一个家奴和相邦翻脸?她又不是三岁孩童了,还不能懂这点事?我家现在于她大有好处啊。”   他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置诸侯如狗彘,众人多怨,现在天象如此妖异,若山陵有……襁褓中的太子是唯一正统,她又是太子的亲娘,唯一的弱处就是太子太小,恒王殿下、梁王殿下又都在长安,森然而立。她需要朝臣的拥戴。谁最能拥戴?自然是百官之长,是丞相!只要我父振臂一呼,她便可名正言顺临朝摄政事。所有朝臣都会认她的。到时……殿下还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无限语意,尽在不言中。   “难得你这个草包都能看到这一步。”齐湄笑着:“也是,现在恐怕大字不识的白丁都晓得这个道理了……”她眉一竖,语气骤厉:“可我如要巴结她,如何不趁早呢?如今我出头,动了她的人,已经和她撕破脸了。你等倒好,于墙下之影窃藏汝等贼身,等一日东风压倒西风,便如墙头之草又向东倒。你,有没有回去把你那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体胖如山的老父扶起来,一记耳刮抽醒,问她如果皇后临朝,孤当如何自处呢?孤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你们那些蝇营狗苟结党营私的脏事,孤从头到尾,不为求权,不为求钱,所求独不过李弈这猪狗不如的一条命!李弈他替我杀了吗?他不是还好好在诏狱里活着吗?你……你父,你们无尺寸之功,倒觍脸给我要起人来?真的当孤好糊弄吗?”   齐湄越说越气,将手中箭折成两半,掷到郑无伤足下。   郑无伤匆忙躲闪,靴子仍被箭簇扎了一下,疼得嗷嗷直叫。   “哎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李弈……那蛮夫袍泽部曲死绝,人已经在诏狱里残了,出来也是个废人。殿下不要见小利忘大利!”   齐湄犹不解气,将桌上滚烫的茶杯也望他身上砸。郑无伤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腿,乍然便起半身油皮。   他出身名门,从小就是武安侯世子,也是众星拱月捧大,在齐湄这里做小伏低日子长了,如今被疼痛一激,那盘旋在喉口足足半日的词便红着眼睛吼了出来:“你这……你这疯妇!”   齐湄怒到极处,浑身都发抖,取过侍女捧的装了满满一壶箭的箭囊,未及掷出,郑无伤已脚底抹油跑了出去。   她满壶箭雨,砸到了门槛上。   噼噼啪啪的巨响,和撕心裂肺一句“滚!”   ……   齐湄的急怒如狂风暴雨,顷刻之间,漆盒瓶罐横七竖八倒着,箭矢如雨洒了一地,她的婢女仆从都跑到了屋外,整间屋子里像被暴雨摧残过,人迹不存。   死寂之中,有声细若蚊蚋。   “是她和她的家奴,先不要我的。”   齐湄喃喃。   她低着头,蓬乱的头发垂到肩头,遮挡了颜面,自言自语:“她恨我母亲,不肯和任何沾了我母亲的人结成姻亲。她把自己的亲妹妹变成了一个笑话,还要把我变成一个笑话,使她的家奴羞辱我……羞辱我……”   她一阵冷笑,肩头发起颤。   “可为什么……她把一步一步都告诉我……”   朱令月当场叛变时,她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却如得重宝、欣喜若狂。   只为她这个步步谨慎的皇嫂终于有阴谋叫她窥知,露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破绽,她不过如此。   可现在郑家在问她要人,代表皇后明明早就料到。   甚至送人这种事都恨不得昭告天下。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明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齐湄以为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她眼眶发红、眼睛充血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抱着壶、瑟瑟发抖的女子,两道鞭痕深深烙入她的脸颊,两道泪痕冲刷惨如死人的面。   齐湄不堪自己如此一幕被人窥知,抓住箭矢,手肘都抬到肩高,却终没下手。   她背靠冷屏,无礼箕坐,微笑:“贱奴,你在看孤笑话。”   朱令月满脸布满泪水,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从前孤最瞧你不起。皇嫂是凤凰,你就是误入她巢穴的鸦鹊。你本下贱之身,靠皇后得荣华,却忘荣宠之根,两面三刀,背信负义,落得这个下场,孤真是击节称快。可连你这个孤最瞧不起的……贱奴,现在都在看孤的笑话。”   她连连自嘲,几乎笑得背过气去。   朱令月面色被屈辱涨红,缺了的耳朵和鞭痕让她宛如修罗,嘴角却诡异的绽开一个笑,笑痕将她面上泪水分割得横七竖八——“长公主殿下。”   她声音哑得几辨不清:“奴婢只是贱民,奴婢年纪小的时候,一脚踩错,误入进来,不懂事……”   “滚。”   齐湄听她言语絮叨,仍旧是小气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一个字也不愿再与她多说。   朱令月跪在那里,迟迟未动,双目看着她:“殿下现在知道了吗?”   齐湄皱着眉,没有接话。   她却笑了,一个明熙至极的笑,整张血泪交加的脸像绽放的花。   “甚么都是假的,血亲、友人、邻里、家仆,都是不可信的。”   “殿下现在,最该相信的是奴婢啊。因为……因为什么都是假的,唯有仇恨,唯有仇恨才是真的。”   朱令月抬起脸,仰着头,直视着她。   齐湄至此,才认认真真看了她第一眼。   朱令月本生了一张与她姐姐相似的面容,又有楚女的风情,婀娜婉约。只是气质猥琐,又破了相,但她此刻虽惧怕得浑身发抖,还是毫不躲闪直视着她,表情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竟是称得上美的。   她匍匐膝行过来,低下头,将受伤脸面贴到她鞋底。   齐湄蹙了蹙眉,却没有抗拒。   朱令月不在意脸上被沾污了,摩挲她的鞋,仿佛得了天下最重的珍宝,兰息婉叹,呵于其上。   “奴婢见了长公主殿下第一面,就想这样跪在殿下的足底……”她说:“那日殿下手挽雕弓、骑着那匹神气的雪骢。”   “那可是奴从小就好想摸一摸而不得的……灵驹呵。”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6 14:31:01~2021-11-18 09:4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aruko 6瓶;酒窝 5瓶;可乐一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山河(七)   桂宫, 明光殿。   这是曲折宫檐所掩的深深一隅,光照不进来, 唯燃着一树一树锃亮铜枝灯, 香薰浓的像雾。   更往深处走,是一间偏殿的耳房,榻上隐隐约约见被衾裹着一柱, 似人影,却一动也不动。   除却那雅黄锦面的被随着微弱呼吸一起一伏着,便再没其他分毫生气。   此时, 一身形伛偻的老内监在靠近。   殿里铺垫着厚厚的氍毹, 内监倾身屈膝如掠翅行鸦, 皂靴踏地没有一点声音。   他苍如枯槁的手,掀开一点床帘,问守在两侧的宫娥。   “殿下还没醒?”   “还未。”   “太医看过了?”   “看过了,奴婢按照吩咐,一日三回喂过药。”   “你且下去吧。”   “诺。”   老太监已经老的没了人形,腰也直不起,布满褶皱鹰眼四掠, 老鹞子一样观察着四周动静。   发觉没有一点人影和丝毫响动之后,枯枝一样的手才把柔软丝绸长幕掀起来, 挂在了金钩上。   床上躺着的, 竟赫然是当前“失踪”在皇宫里的恒王齐渐。   他头上缠着一圈浸润药汁的纱布,面苍如死,嘴唇干裂起皮。   老太监摸摸索索,从怀里掏一个白饵。   食物香气才飘出, 榻上躺的尸体一般的齐渐忽的挺身坐起来, 闪电般拿起那个白饵塞到口里狼吞虎咽。   老太监被吓得手一抖, 恐他哽着,忙拍他的背,声音压到极致:“殿下慢点……慢点……”   齐渐被面碎所呛,又不敢咳出声,用手捂着嘴,脸色顷刻通红,呛出了泪。   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双目湿漉漉,小声问道:“阿公,我已四天没吃东西了。太医来了包扎伤口,我怕被看出来大气也不敢出,她们就给我喂药,喂水,也不喂粥饭。我这两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难道皇兄昏迷一日,我也要假装一日。万一他一直不好不坏,我岂不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   内监颤声说:“乘龙之机,千载难逢。这点苦头算得了什么,奴婢想在这里挨饿且不能哩!”   齐渐默默没了声,低下头啃那干硬的饼,双腮鼓出,泪水滴到饼上。   原来那日齐凌遇刺时,齐渐也在。   齐渐舍命相护,不甚坠马,当场晕厥过去。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一起被带到了桂宫,负责暂时照料他起居的是这个名叫周清的老内监。   老内监悄悄对他说,皇帝伤得很重,比所有人想象之中都要重。   宫里议论的“荧惑守心”多半就应在这里,他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见过先帝驾崩的光景,御前现在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守备森严,滴水不入。   但由于齐渐救驾负伤,他便成为了这个紧密顶罩下唯一的例外——   这是千载难逢的,最好、最好的时机。   他让齐渐假装昏迷,如此便可拖延留在禁中。   如此一来,等山陵崩塌之时,便可控制左右,篡诏摄政,更甚者,直接继承大统。   周清说:“未足两周岁的奶娃娃,继位当如何?儿小母健,必成大患,殿下乃正统,又正当春秋鼎盛之节,殿下才是社稷安定之所望。”   ……   周清的话在齐渐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齐渐为先帝第六子,出生那年作为嫡长兄的齐凌就当了太子,譬居北辰,众星拱之。   齐渐母亲去世得早,养在掖挺里,和东宫的太子如天壤之别。   掖挺的皇子虽也有官学,但并不精细,连他的骑射,都是长兄手把手教的。   齐凌于他,不止是长兄,更似父似师,更是君。   君臣之分早已分明。因先帝后来也去得早,一部分孺慕之情都转移到兄长身上,对他尊敬深爱。   齐渐心思纯直,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吴王齐鸿作乱的时候,还咒骂他不忠不孝不义。   齐凌虽待诸侯严苛,但对齐渐极好,经常让他随侍左右,时不时委以重任。   那日,齐凌遇刺坠马,看着地上困野兽的铁蒺藜扎入他身,鲜血奔涌而出,齐渐恨不得能以身相替。   他痛的眼里窜血,不顾性命危险的冲上去,想用身体为兄长垫一垫,因冲的太快,才撞晕了过去。   幸而没有撞到鹿角和铁蒺藜,否则开膛破肚,哪有命在?   若换作十日之前,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桂宫假装昏迷……数着手指头、熬着日子,等待最敬爱的兄长驾崩。   可……   如若,皇兄真的熬不过去……他苦心经略的江山朝局,难道真的要托付给黄口小儿和外戚吗?   当下内乱森森,外族虎伺。   齐家的江山真被未足两岁的太子掌舵,会是怎样的人心不定,风雨飘摇?   周清说:“殿下的叔叔全家身死者十之有九,兄弟筚路蓝缕,战战兢兢,头悬蹀躞图谋大业,尚且不能成。而今殿下只需要……饿上几天,便有夺取皇位的可能,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好事了。”   齐渐初时对周清的谏言大是反感,心里贬斥他满心里盘算着不忠之想,欺负孤儿寡母,为人阴损,谋划也卑鄙。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取检举周清,当太医来时,竟下意识却按照周清说的闭目佯装昏迷。   他告诉自己便权当缓兵之策,或可观察禁中是否还有周清这样的人图谋不轨。   但到第二、三日时,想的已全是若有一朝得掌大权,该如何了。   大不了……   大不了夺权以后,对皇兄的儿子好好抚育,等他长大以后再把皇位交给他。   ……   如若。   如若得以继承大统,威风凛凛的十二章纹加身,冠盖长旒,威加四海临天下。   孙氏应当再也不敢随便将他赶出门了。   她会俯身低头,轻轻柔柔叫他“陛下”。   她会成为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命妇都要向她叩拜。   他那襁褓之中的儿子,也许也可以住进他从小仰望而不可企及的东宫,自己可以赏他大片大片的封地,供他万世之继,让天上的星辰都绕着他。   恐怕连齐湄那个从来看不起他的衰女子,都会娇着嗓子唤皇兄了。   还有那个算计临淄王叔家财、以为娶了同昌就登龙门走狗赵睿,仗着自己是御前红人从来都用鼻孔看他,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还有,谏议大夫的妻子王韫素姿态高洁,曾斥他登徒子。一定要召她进宫,看她今时今日,复作何态?   如若成功,要怎么回去告诉孙氏这个消息呢?是叫人传旨上门,还是把她唤到椒房殿,吓她一吓。   齐渐饿着肚子在偏殿里装睡的时候,眼前一会儿浮现他妻子孙氏穿着凤袍的样子,一会儿浮现儿子戴上太子的冕旒、朝他憨态可掬的咯咯傻笑的模样,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父皇在夸他……他忽睡忽醒,但梦里梦外都被一阵嘤嘤呜呜像猫叫一样的声音笼罩着,这声音从重重壁障间穿过来,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间杂破嗓嘶声,令人后背发凉,附骨之疽般让他不得安眠。   桂宫怎么会有猫叫呢?   齐渐心里渐渐惧怕,却不能问。   躲在被子里也觉得四肢发凉,数着宫漏一刻一刻的熬日子。   饥饿、干渴、困倦、疼痛、惧怕……仿佛没有尽头。   他渐渐便开始厌烦起皇帝不好不坏的伤情来。   甚至心底隐隐盼着他,早日驾崩。   此时,齐渐眼角发黑,面色惨白里透着黛青,吃完那一块干裂饼饵,擦干净嘴角饼屑,对周清打听皇帝的伤情。   周清官职属于御前的外围,其实根本接触不到皇帝,也不能了解伤势,只能凭太医的脸色、御前人的变化、羽林军的行动来判断出些蛛丝马迹。   他唯恐齐渐这个愣头小子吃不住苦,只得哄骗。   “今日已是日薄西山之兆。殿下只需再忍耐一两日……”   齐渐心里发燥,还欲细问,周清恐怕应答太多,露出破绽,忙道:“奴婢在此盘桓太久恐招人怀疑,殿下谨记,奴婢于门外击掌三下即为山崩之兆,殿下可俟机而动,先收南军,诛赵、刘二人,请中书谒者令颁遗诏,乾坤可指日翘足以定。切莫犹豫,错失良机。”   齐渐哑口无言,点了点头,重新躺回榻上。   周清给他清理被子里的饼屑,跪在地上,趴在地上,手指压着一粒一粒的白,都舔到自己口里。精细的不留下一点点痕迹,又把挂钩上的帐幕垂落下来,向当中合拢,慢慢压好。   “阿公。”齐渐躺在帐里,悄声问他:“桂宫是不是闹鬼?”   周清菊花一样布满褶子的口裂开,心里耻笑他羸弱,如哄孩童一般哄他:“我的好殿下,禁中是天底下阳气最重的地方,天子有神庇佑的,恁大龙气压着,哪有冤魂作乱,怎么会闹鬼?”   齐渐声音发着紧:“那我怎么听到有猫叫?嘤嘤呜呜的,一晚上也不停。”   周清愕然:“猫叫?”   齐渐悚然而惊,一时背后寒毛都立了起来,声音也颤了:“莫非无人养猫?”   周清踟蹰道:“兴许是有的……”   他面色阴郁,若有所思,慢慢退身,忽一拍脑门“哦,那呀!”回头过来:“殿下说的是那个声音吧?”   “什么声音?”   “那哪是猫叫。”周清笑道:“那是皇太子的哭声。”   老太监声音浑像含了块炭,压得太低了,如被砂纸磨着,嘟嘟哝哝,絮絮叨叨。   “没见爹娘的孩子,怪可怜见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8 09:46:45~2021-11-21 10:0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蕤 10瓶;啊皎 4瓶;酒窝 3瓶;倦倦的小石 2瓶;可乐一瓶、Lind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山河(八)   周清从齐渐处出来, 迎面正撞见两个卫兵,鼻尖差点撞着刀。   唬得嗳哟一声, 魂离了壳, 以为大事败露。却见那两人如未见着他一般,匆匆前行。   惊魂未定,小声跺脚啐了口:“撞命去, 不速死。”   转头唤了两个中黄门来问。   禁中此时处于非常微妙场面中,内监与卫士共守严秘、相互依存,又泾渭分明、互相抵抗。   内监以中朝官、中书谒者令曹舒为首;卫士以羽林中郎将刘凤之为首。   如有外人至, 如昨日丞相执印要见, 则是集力共御。   若无外人, 则是卫士忧疑内监操控君上,内监忧心卫士仗武作乱,又互疑起来。   是以但凡出现一点风吹草动,都少不了口耳相传,更遑论羽林军似乎在异常集结,周清一来探过去,得知一个令他惊骇万分的消息——皇后来了。   ……   此正日昳时, 太阳西移,流淌的烈阳似要将瓦当烤化, 一把一把锃亮的刀映出雪一样亮光。   在皇后“再拦即诛”的严令下, 今日去昭台宫迎接的椒房殿内监、女官齐刷刷在原地伏跪。   一射之地,唯有朱晏亭一个人的足音。   她徐徐靠近,手执金印,问:“羽林中郎将刘凤之何在?”   顷刻, 羽林右监至, 深深行了军礼。   “让路。”   “陛下严旨, 无诏不得入。求殿下勿置臣等于炭火之上……”   “不关你的事,你退下,叫刘凤之来见孤。”   羽林右监左右为难,只得道:“中郎将今日未当值,烦劳殿下稍候,臣这就使人传讯去御前。”   做了个手势,望楼上卫士得讯,挥舞旗帜,向里传讯。   朱晏亭等了一会儿,本能感觉不对劲。   陛下昏迷,御前风云莫测,明晦不定。若此刻有人在他左右,能垄断上意,代行君令,必然会下旨遣返。如果真的有人代行玉玺,将立即奉旨回未央宫,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心中忧思盘桓,视线沿着长长阶梯,一直望到顶。   桂宫的明光殿,顾名思义,恢弘堂皇,昼夜光明。   皆以金玉珠玑为帘箔,土木衣绮绣,处处明月珠。阶梯合九九之数,自下往上看,如天阶登云霄。   骄阳正烈,宇廊金色灿烁,玉阶白的发光。   她双目被阶梯上倒映的光刺得发疼,面上却露出了笑容,转目前视羽林右监:“今日午时,孤觐见于兰台,陛下口谕召孤随侍。因孤在后更衣,延误些时,紧随御驾而至。孤奉旨登明光殿,不敢拖延。你等要拦,就执槊横刀来拦。”   说罢,拂衣从容向前。   卫士手槊锋粲皪刃光映她面上,她却仿佛对着的不是刀兵,莲足生风步摇也未动。   顿时,哗的一片刀兵坚甲撞击之声。   近处的几个郎官往后退了几步。最当先执槊的那人不过是个少年郎,在她的逼压下,颤巍巍生惧色,汗水如瀑,黝面如洗,手放在刀兵上,吞口刀鞘都在颤抖。   “殿下……”   朱晏亭脖颈便在槊尖三寸之处,她莞尔一笑;“你要对孤不敬?”   足下不停,迎着槊锋直撞向前来。   那少年郎唬得双足发软,手忙脚乱的后撤长槊,撤的太快,竟一下跌在了玉阶之上,想到险些便要伤着皇后,腿脖子转弯,半日都站不起来。   “有过则改,赦你无罪。”朱晏亭垂目掠过他,翩翩饶过其身,一步踏入了禁内。   这一下连羽林右监都吓住了。   他脸色豁然发绿,连连唤了几个名字,但谁也不肯当出头鸟——差点伤到皇后那个少年郎,还面如土色,没能爬起来。   右监手握在刀柄上,又颤着放开。眼睁睁望着朱晏亭衣袂拖阶,沿着玉阶不疾不徐拾级而上,当真如奉了御诏一般。   他心中万念纠缠,汗下如瀑,冠下湿了一重,一念之差,最终没有挥下手。   ……   周清溜到一处栏杆后窥视,远远看见皇后竟然已经孤身闯入了禁中,暗骂羽林军无能。   但他看到长长高高的阶梯,又稍稍松了口气。   因皇后强闯,虽羽林军畏她淫威未能拦住,但好在没人敢来搀引。   九九八十一数的长梯,整块整块高足两尺大石砖凿成,又正逢烈日底下。便是宫中深养的洒扫宫人都懒于徒步登上。   更遑论这等烈日底下。   皇后这日依诏还宫,身着青上缥下、裙裾绣繁复穗状流云的沉重礼服,空桑九兽黄金山题,凤尾簪、白虎珥珰、金玉臂钏、肘系香囊,还有腰间沉甸甸翠琅玕。   从此处往下看,那小小一团幽影投在庞大玉阶中央,似广袤原野当中一点云痕。   关中可以将人烤化的八月烈阳照耀着,白色玉阶明晃晃亮成一片,皇后长身之浓影缩得只足下半弧,投在阶上。身影像是从未移动过,却又像在极缓的步步靠近。   她浑身华灿,莲步姗姗,望在周清眼中却如神煞修罗。   周清从背脊里泛出凉意来。   转身逃也似朝禁内奔去。   他凭着年老资历,获中常侍之衔,与曹舒同样头戴貂蝉华冠,平日稳重似对潭老木,今日却跑掉了貂毛尚不自知。   寻到几个共谋,在暗处筹谋。   一合计,皇后来意昭彰,正为控制御前,控制太子而来。   若叫她掌控了御前,则大事休矣——众人如临大敌,双股站站。   便有一个小黄门说:“‘刘司命’不是很能耐,吹嘘有他坐镇,北辰无邪祟敢侵,平日欺压我等,逢见真神又漏了陷?”   “刘司命”便是说的羽林中郎将刘凤之,此人深得圣宠,神鬼不认,黄白不侵。一柄刀往禁中一立,说是天王老子也要伏首。他煞气极重,这两日已斩了数人,这才震慑住御前,不至有动乱。因其掌控生死,被内监将司掌生死的大司命与他作了骇称。   正当内监等怨他空有其表时,一人奔来传讯:“动了,集百士,持刀斧。”   内监等皆为之精神一振。   此时,那道由刀斧和箭弩、坚甲组成的铁壁像一刀冷森森的刀,横在行道之上,斫断皇后靠近明光殿的前路。   刘凤之身披坚甲,手持出鞘利刀,狰狞面上疤痕累累,竖立当中,似一樽铁人。   唰唰一片响,是铁甲锐士集结成阵,尽皆拔刀出鞘。   嗡嗡阵阵声吟,是稍远处、望楼上□□手就位,控弦,满弓。   日贯长虹,所有利器都毫不避讳的直指孤身一人的皇后。   刘凤之道:“殿下留步,今日不宜出行,宜早旋归。”   朱晏亭遇到这样刀箭白刃相对的场面尚是头一遭,她静默停足,抓着裙角的手松开,眼目微低:“羽林中郎将刘凤之?”   “正是臣。”刘凤之不执礼,也不下拜,昂然立于铁军正中:“叫殿下见笑了,殿下刚才吓唬的,是几个刚入朝的郎官,还是奶娃娃,没见过阵仗。只能使之看门,竟也任过于才。臣会将他们军法处置。有臣在,御前滴水不漏,还请殿下安心。”   朱晏亭稍稍抬头,汗水顺着颈窝往衣内流,她眼皮被汗水蛰红,不远处明光殿雕绘天地泰一诸神的巨大朱门模糊在视线里。   她冷冷前视,言简意赅:“让开。”   “臣不受皇后金印之辖制。”刘凤之道:“桂宫禁地,众目睽睽,殿下已犯下强闯禁中之罪,罪同谋逆,当夷三族,仅太子可免。臣不必回禀陛下,此刻便能软禁殿下,再使人缉拿朱氏满门。臣冒死谏言,授人如此把柄,自取灭亡,非国母之为。”   朱晏亭道:“你若是忠君不二之臣,为何此刻还不将孤拿下?”   “若不是为了太子殿下,此刻臣已经以下犯上了。”   “说得忠义昭昭,还不是作二想,冠冕之人,其无后乎?”   朱晏亭视线一一扫过尖刀、大戟、弓弦、利剑,一丝嘲讽的笑绽于颊侧。“孤观你甲士三百,如见蜡像,如见木雕。刘凤之,孤就问你一句话,近日我执意向前,你敢近身吗?你敢杀了孤吗?”   刘凤之沉默不言,骄阳宣泄,一片空旷寂静。   朱晏亭嘴边噙笑,认认真真打量他。   刘凤之表情有了松动,唯有丝缕,像裂纹生于黝铁。   他长长叹了口气,喟问:“殿下,你疯了吗?”   朱晏亭将手中金红交加的金印展露出来,印上血迹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了,晕开一片。   “孤已付此身为赌。今日我必入此门,倘不得生入,便由你等为殉,扶我灵驾入。此赌若何?”   刘凤之在看到那颗本应该在皇帝案头的金印时浑身皆是一颤。   汗水流过他疤痕扭曲的脸。这位老将历经两朝,临百万之军且不惧,能生刃百人,却在这波兰诡谲的桂宫之中,面对孤身来付的皇后,感到一丝幽幽袭入骨间的惧意。   非惧其势,乃惧其谲。   此行怪异,难察所图,若行军时,这样的怪笔必有伏兵在后,可望楼上负责眺望的军士风平浪静。   来者不过一弱质女流,一卫士即可制之。   可她却是手执金印的皇后。   没有人不害怕孤注一掷、却全然摸不清意图的对手。   他在这一刻,毫不怀疑朱晏亭存了与他共死之心。   赌他有没有她豁得出去。   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分明:如若刘凤之当真豁得出去,就不会列阵布兵,虚张声势,意图吓退她。   朱晏亭明显也对此心知肚明,笑意盈睫:“我观君相贵,君来日可期也。”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摧毁了刘凤之的心防,只有他知道皇帝伤得有多重。   她在利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消息,对他下暗语。   她笑意嫣然,仿佛全然不关心皇帝伤势,只用它威逼利诱来者。   刘凤之感到齿冷的同时,也不免想到后路。   此时此刻,她不需要后路。   他需要。   好像沉默了几个呼吸,又像是过去了很久,日照的铠甲都烫了,流光似片片落雪。刘凤之不知历经几个回合天人交战,汗湿重甲,僵如石铸。   朱晏亭绕过了他。   刘凤之抬起手,背后隐伏的甲士撤走,望楼上□□也收了去。窄窄一道现于中央。   “将军还需知晓,未央为我室,上林为我苑。我入户启门,不必问任何人。”朱晏亭笑着说:“我记你一功。”   刘凤之没有转身,没有动弹。   好像抬手下令让道的动作耗费了太多气力。   “殿下究竟为何而来?”   朱晏亭诚诚恳恳说;“我不知道。”   刘凤之似闻疯语,他守在此,这些天已看了太多这些诸侯王孙、肱骨重臣的试探把戏,有诬陷御前有人造反的、有长跪在禁中外的、有砸千金买通奴仆的,每日成百上千的微小动荡皆在眼皮底下。   “总不过汲汲营营,羁縻自缚。”刘凤之喃喃自语。   朱晏亭手置铺首上,不等她推,两个宫娥上来为她推开了门。   一道明光阑珊,照进殿内。   朱晏亭有言未尽,头仍然转向刘凤之的方向,神情怅惘,努力思索着什么,最终只是释然的微微一笑。   “诚如卿言。”   ……   朱晏亭进入中殿时,汗水已湿透重衣,穿堂之风钻入背脊里,贴背发凉。   太医令和曹舒等都在偏殿,她未去看,直向后殿最深处。   白烟浮似云,黻绣低如络,焚香消沉,血味上浮。龙床帷幔深深,光也照不进。   朱晏亭穿过一重一重遮障,脚步渐疾,直直往里走。   她看见似有宫娥还想来拦,抬起手自己扯落发顶串白珠桂枝金胜,扔到足底,珠子断坠一地,拔下尖锐簪子掷开,一头乌云散落。再弃了臂钏、玉镯、指环,甲套,金玉击砖石,锦绣流坠地。   直至只剩下雪白中衣,她蹬去鞋,赤足而立。胸口急喘,怒目圆瞪。   “孤身上再无尖利之物,可以进去了吗?”   再无声响。   终于安静了。   她喘着气慢慢靠近。   床帐里非常暗,像深深洞窟,若非锦绣堆叠,不知是天子之榻。   齐凌已陷入昏迷,他身上伤口被重新包扎过。   穿着外袍遮挡看不出,此时赤着上身才得以明见,一道可怖的伤痕覆在精壮身体上,直拖过肩,亘过腰腹。若一条长蛇,盘在他身上,汲尽了他的灵气。   他闭目躺着,仿佛已经没有呼吸。   朱晏亭木木站在他床前。   她从锦绣黼黻的一身华服,一路舍来,此刻只剩近乎赤身的中衣,才终于走到这里。   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层剥开,像初生婴孩一样。   汗水还在如瀑一样从额上往下流淌,刺得眼皮发颤。   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庞,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她脑中已空白一片,就这般站着,任由汗水朝下冷森森的窜。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手指,眼睫处微闪了一下,似有一道幽幽的光闪过,苍白嘴唇开合。   她从口型辨认,是两个字。   “别走。”   顿时,泪水冲刷而下,比如瀑的汗水还要疾,还要密。   她俯着身,潮湿打捋的睫毛低垂着,恐碰着伤,手指无处可着,只得抓紧他身畔的锦褥。   解散的头发像乌云一样垂落,流泄在他胸膛之上,脸轻轻触到他手臂之侧。   “我来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21 10:06:08~2021-12-01 20:0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祖先保佑退休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因为有你小葵、祖先保佑退休金、润色 10瓶;书一年、囧架架 8瓶;nananna 5瓶;贩卖欢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山河(九)   桂宫殿梁上萦绕呱呱孩童哭泣之声, 并不激烈,像小猫叫一样, 时不时响两声。   在这声响中, 齐凌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到太子齐昱像被春风催着抽条的纸条,头发长的抓成了髻,穿上襦、裤, 拉着小小的两轮鸠车,一个人走在长长宫檐下。   他恍然察觉,那是他自己。   那是世祖孝昭皇帝昭瑞二十六年, 他三岁。   他从张皇后居住的长信宫回去看还是太子妃的母亲。   在窗外听到了母亲的抽泣。   “张皇后太霸道, 凌儿虽出我膝下, 一年大半养在她那里。这孩子太□□,受她恩重,也亲她,长此以往,此子终非我家子。”   昭瑞二十七年,他四岁。   那年世祖孝昭皇帝驾崩,父亲登基, 尊张皇后为太后,封母亲为皇后, 册他为太子。依旧养在长信宫太后膝下。   那年之秋, 他被乳母引诱偷偷喝一种甜甜的柘浆。当日染上怪疾,周身发烫,一度昏迷,太医称诊不出。   将他送回皇后身边, 怪疾不药而愈。   再回到太后的长信宫, 就再度复发。   那年多事之秋, 太后繁顾朝事,兼年岁渐长,无暇看顾,只得送回皇后身边教养。   怪疾再也没有出现过。   永安三年,他七岁。   张太后外孙女朱晏亭从章华来到长安,太后作主定下了亲事,母亲意有不忿。曾问他“得妇若你祖母如何?”   说着,面色凄怆,目中有泪:“你阿翁见祖母时,一朝天子尚且如履薄冰。举宫皆在其淫威之下,你娶妇如此,阿娘此生还能得一日展颜?”   那时他已得当世大儒教导经年,以为私下议论长辈是非大大有违孝道:“阿翁阿娘是孝顺,太子妃也会孝顺阿娘的。”   母亲面庞一僵,愣怔良久,叹气摇摇头,没有再与他提过此事。   永安四年,他八岁。   张太后兄弟拜丞相,手掌权柄,总揽朝政。那一年,母后称梦白泽而有孕,年末诞下皇七子。父亲大悦,起名齐泽,大赦天下。   东宫有人进言:“殿下出生那日,有人见麒麟现于东郊,世祖孝昭皇帝金口定断‘麒麟瑞兽,紫气东来,广沐圣德,乃大瑞之兆’,亲口给殿下赐名为‘凌’。皇后殿下如今梦白泽……我朝水德,‘泽’被苍生。皇后殿下效昭瑞故事,恐有他意,殿下虽小,宜早筹谋。”   他没有听,且厌恶这等挑拨离间之辈,将其逐出东宫。   永安五年,他九岁。   独自猎下一头鹿,父皇高兴赏了酒。他喝下一口,昏睡整日,太医来诊,道体不耐酒,薄饮即醉,切不可多喝。   谨慎起见,他让人斟了一杯来细闻,恍忆起何处曾饮过,细细思量,心底逐渐发寒。   ——慢慢记起小时候被乳母诱哄喝下去的柘浆里就搀着这个味道。   他惊疑不定,问:“四岁孩儿可以喝吗?”   太医大惊:“沾染不得,别说殿□□不耐酒,便是寻常幼子也体弱阳虚,饮此也有殒命之嫌……殿下多虑了,谁会给幼童饮酒?”   不知是烈酒伤身,还是得知真相伤心。那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热数日不下。   母亲衣不解带在旁照料,搂着他,泪水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脖子里。   最昏沉的时候,他听见哭声,一股急切从心中升起,拼命睁开眼。一眼便看见父皇一夜之间苍白的鬓发,面色凄怆望着他,神情悲伤欲绝。   母亲没有看见他睁开了眼,泣涕连连:“陛下,麒麟属土,我朝属水德,土能克水,凌儿自幼多病,恐怕就是福薄不胜尊位。”   他想起白泽属水,忆起夕日宫人的话,多希望自己从没醒过来。   这一睁眼,成了一生之憾。   他命硬,熬过那一遭,而后滴酒不沾,独居东宫,只向两宫晨参暮省。   一直到永安八年,齐泽四岁时,生病殁了。   母亲日夜哭泣,几乎失明,也随之大病一场,他日夜侍疾,衣不解带。母亲人苍白如死,枯槁如木,眼如干涸之泉,如此经月,才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凌儿,凌儿……原谅母后。”   心照不宣。   他点了点头。   母亲的病根是那时候坐下的,从那之后,一年总有半年都在榻上。   永安九年,她这一生比儿子还要重要的敌人、端懿皇太后、自己的祖母,薨逝于长信宫。   之后就是大厦崩塌,永安十年,张氏之乱,夷三族。   他曾和已故父皇那一年有过一次对话,在残阳似血的暮色下,满头大汗的弓马后,难得的一次敞开心扉的话。   “太子觉得张氏之乱杀的人太多了?”   他是太子,不能为叛徒说半个字。但这不能改变他觉得残杀幼童是禽兽不为的暴行,只以沉默相应。   父亲笑了:“你当朕是铁石心肠吗?”   一片斜阳之廊,只有二人,他衣襟开敞箕坐,肚腹袒露,十分随便。   “那三岁的张光是我舅舅的孙儿,出生那会儿朕还抱过他,这么软的一小团。”他在胸口比了一比,又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太子,哎……国之初成,即有兵、法、刑以御敌、靖世、驭民。如若人人都是善人、仁人,不修兵戎就相安无事,不定规矩就自生章法,不施赏罚就循规蹈矩,要国何为?要朕何为?”   “儿懂。父皇说过,立国以法家之霸道与儒家之王道杂之,不可纯任德教。”   “错了,错了。”父亲大笑着反驳了他自己才刚刚说过的话:“这都是我骗自己的话。什么霸道、王道。什么法政、德政。我要做些违背良心的事了,就告诉自己这是为大局着想,这是霸道,是为江山万年稳固之计。”   冷笑摇头:“今日还是……还是不提黎民百姓吧,苍生已经实苦,不堪掺在我们争斗里,昨日作了锦上之花,今日再为……伐异之辞。”   又安静了很久,最后一点夕阳都要从屋檐上沉下去了,他下一句话才慢悠悠响起来。   “当有一日,你周围的人都在盼着你死的时候,你不会对他们留一点情面的。”   那是唯一一次,他那以纯善德政、雍敦厚道出名的父皇在他面前展露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转过头,天阴得很,神情也辨认不清。   父皇张口想问什么,最终没有问。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次谈话终结在这场诡谲的对视里,那是他最后一次单独和父亲说话。   父皇到晚年性情大变。   他为政之初,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仁厚德重。到晚年一改作风,专擅嗜杀。   他放任甚至催促外戚、朝臣向着太子聚集、汇拢,培养起他自己的人和威望,像参天大树悉心培育一株会把自己绞死的藤蔓。   病渐笃那年,更是背离诸侯,发布推恩之令,镇压了第一波反派,带走三个诸侯王,并在永安十二年下旨让章华除国,和章华长公主于同年病逝。   脏手便仓促离去,留下“简”这个不好不坏的谥号。   甚至没能追封庙号。   ……   齐凌的梦杂乱飘忽,一幕一幕都笼罩着夕色,与和孝简皇帝谈话时一样。   一时看见父皇转过头来,阴冷盯着自己。   一时看见母亲含泪拽着他的手,喃喃着在她去世之前问的那句话:“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   看着朱晏亭跪在清凉殿,流着泪望着他:“可我生下来就是章华国王女了。”   他看到齐鸿拽着他的袖子,齐渐捧着一把与他人一样高的弓奔来。   看到齐湄咯咯笑着唤皇兄。   看到老燕王持剑跨上马。   看到豫章王后谢掩歪着头,发髻上插着一朵宜春花。   豫章王闯进门来,嘴里说:“陛下竟生母葬礼行诛杀事。”   刘凤之说:“昭台宫行刺之事非皇后不能为,陛下早决。”   曹舒禀告:“恒王殿下逗留禁中,用心不轨,陛下早决。”   “陛下早决。”   “陛下早决。”   “……”   嗡嗡不绝。   他都知道。   黑色暗朝从四面八方涌至,没过身躯,钻入眼鼻。   一呼一吸都被潮水拖拽,拉着他往下,直要沉入看不到底的深渊中去。但黯淡暗河的水面,又像是飘着一点幽若萤火的光。   只有鸽卵大小,白光莹润,忽大忽小,忽然就被风吹得缩成极小极小的一团,又慢慢奋力的膨起来,弱小得一口呼吸都能吹灭了,但又实实在在的亮着。   他不敢,又忍不住。   终于慢慢睁开眼,微光淡去,是朱晏亭含泪的眼睛。   她赤着足,凌乱中衣裹身,头发湿了,睫毛湿成一缕一缕,不知什么水,从眉睫之间留下来,淌过汗湿的脸。她浑身都湿透了,纱衣紧紧贴在身躯上。   似真似幻。   外面很安静,没有下雨。   他想问:“你怎么来了?”   “没人跟着你吗?”   “快去换衣裳,不要着凉。”   可身体十分沉重,出声很困难,去繁化简,只有两个字。   “别走。”   她喘出一口气,笑了开,眉头却紧紧蹙着,睫毛下的水却像断线珠子一样下掉,滴在褥上,肩上,似关中八月下一个月都不会停的大霖雨。   她浑身在颤,触到帷帐,帷帐就一阵抖。膝头放到榻上,慢慢俯下身来,避开他的伤口,乌云样的头发痒痒的拂在心窝,手置他胳膊,脸伏臂侧。   他被她这个带着浓浓保护意味的动作惊到了。   她轻得可怕,几乎察觉不到重量,就像一团云雾,轻柔得堪称渺小。   他们二人中,他一直是强势的一方。   她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赐予,也被自己随意的剥夺,已经被拿走了太子、权力、尊位、仆从、宫殿,一无所有。   只还回去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金印,那分明是给她最后的退路。   可她握着拿回来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不知怎么竟从羽林军里孤身闯了回来……   那一刻,他突然明了,为何李弈三番五次,愿意为了她去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还有一章,但是写改到一半被抓去加班,接到活时间紧任务重,第二章 今天不出来,本周之内发。 】感谢在2021-12-01 20:01:51~2021-12-09 16:0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024203 3个;可乐一瓶、mii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笑、34303072 40瓶;阿弥 20瓶;53096619 12瓶;4523885、RURU、无黑病中知、夏源、今天、阿蕤 10瓶;艾微? 4瓶;束姜 3瓶;5606706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山河(十)   第一缕晨曦照往宫楼的时候, 尚书台和黄门署的灯火还没有熄灭,一撂一撂文书高高垒着堆满了奏案, 来往之人行色匆匆。   数日前起, 皇帝几乎不理政事,这里就成了宫署中最繁忙的地方。尚书台职权刚刚加大,选贤任能、监察弹劾诸事都收了上来, 一切制度草创,却缺了最大的主心骨。   本来,皇帝设大将军、光禄大夫等三人同领尚书事就是不放权、一切自己抓的意思。   第二次序的大将军李延照现在又带兵在雁门。   再往下, 谢谊是来中朝挂个名, 光禄大夫魏绾不敢拿主意。   往前涉祭祀兵戎、劾案百官执行诛罚、郡国上计考课等最重要的事还有太后可以决断, 现在太后也殁了,巨大的权力空洞就此出现。   但由于政事定夺已经需要尚书台的符印,一切还是围绕着尚书台,只不过已变了味。   从前只是负责文书杂务、传递消息的内监反而成为了实际上的定夺者:明面上尚书台的主管、掌文书众事的中书谒者令曹舒;主符节事、谴使、授节的的符节令;掌握着玉玺、虎符、竹符一半的尚符玺郎中……甚至周清这样在御前的中常侍。   亲母早逝、子息单薄、兄弟大多尚幼的皇帝在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暴露出了最大的弱点——年轻天子才以少府尚书台为抓手攥住的巨大权力,立刻呈现旁落内监近臣的隐患。   对这个局面最不满的就是丞相郑沅,本来从前由他单独抉择的两千石以下官员监察任免之权,现在文书草拟以后要交尚书台, 由尚书台再来颁告,任免都被积压案头, 迟迟下不来。   朝议也一再拖延, 无法上呈。   郑沅颇有微词——   “现举倾国之力用兵,十万火急军机奏要皆累于案牍之上,边塞乌云蔽日,长安还不听一声雷响, 反闻殿前黄雀在梁下嘈嘈切切, 这是何等奇观?”   “我辅国相邦, 尚不能通天听,不知国之何似!”   郑沅使人递了几次符印依旧未得召见,又端丞相之架不肯纡尊亲叩玉阶,这日下了急令,遣御史中丞觐见。   御史中丞比较特殊,虽名义上是千石外朝官,隶属于御史大夫这个“副相”,但却是殿中臣。拥有可以通行禁宫的符印、主管宫内诸事、受公卿奏事:宫内外传递信件、物品等都需加御史中丞印,职权颇大。   因此,御史中丞也是外朝和内朝之间的纽带。   但御史中丞再是“宫内主管”,也管不到禁中。   在外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道口谕缓缓而至。   “卿先回,三日后复来见。”   这道圣旨从禁中来,由中书令曹舒领着一个尚符玺郎中,四个中黄门冗从仆射,执天子符信,寻不出一点矫诏的痕迹。   御史中丞进退两难,不甘就此退去:“陛下若龙体有恙,应诏臣等侍疾。”   曹舒宣过旨,侧过身躬下身,对他恭恭敬敬:“陛下龙体康健,公静待勿忧。”   御史中丞微微颔首。   曹舒转身往回,走几步,被身边人提醒,转头看他还巍巍站在原地,便觉有些不妙。   一个时辰以后,有人来通报,御史中丞还在那里,寸步也未挪。   曹舒只得亲自颠颠儿去劝。   怎奈对方虽然没有皇后敢闯宫的身份和胆略,却大有磐石不移的韧性,一句话便将他堵得死死的。   “殿中臣在殿中,有何不妥?”   “请公带我转达,陛下三日后见臣,臣就在此恭候。”   这是御史大夫直属的千石重臣,名盛身贵,加之已是花甲之年,唯恐有个万一不好收场,曹舒只得硬着头皮去面圣。   ……   距皇后孤身闯入禁中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这一日一夜的光景,御前的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羽林中郎将竟为她大开方便之门此事,面对异议,刘凤之说:“一个妇道人家,留在禁中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皇后有刺君之嫌,不是还在暗查吗?万一她对上不利……”   “一宫人可制之。”刘凤之冷笑道:“让她携金印回未央宫,调集卫士,那才叫纵虎归山。如今人在瓮中,岂不更好?”   “你…你如此自作主张,就不怕陛下治你得罪?”   “她自己矫诏来的,治罪也是先治她。”   曹舒气的跺脚不迭:“哎你……哎!你是没见识过这位殿下。”   刘凤之虽然在禁军里干了十三个年头了,但确实是“新来的”,他从前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任胡骑校尉,宿卫京师。直到今年羽林军大乱,才擢升至中郎将,此时,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他不知羽林军之乱就是拜这位“妇道人家”所赐,对着如临大敌的曹舒哂笑:“阿公不会真以为半个人也没带来的女子,臂不足三尺,声不及五尺,能掀起什么风浪吧?”   曹舒冷笑。   果不其然,才过了十二个时辰,形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御前第一人”的中书令曹舒,竟已不能再来去自如了。   曹舒走过一面通天彻地绘着九重天地诸鬼神的壁,天色暗了,帷幔挂得低,壁上油彩混的金粉在一树十二盏东桑神木灯下泛出细细密密金泽,软绡堆得像重重迷雾一样,后面就是皇后临时辟出的起居之所,堪堪挡了皇帝燕居之所,太医令奉药汤、太官令奉膳食、御府令奉上燕居常服,都要过她的目。   ——照看天子起居药膳服饰,也本来就是皇后的职责,没人有资格说半个不字。   也幸而她没有管别处。   但光是这一点,已令不能信任她的曹舒惴惴不已,暗自叮嘱少府诸令所有汤羹药膳衣裳都需慎之又慎,造册录籍过印森严,过皇后眼之时必须有一令一丞、两个黄门冗从仆射、两女官在场,不得有任何假手他人的机会。   先防人如防贼,曹舒此时造访,头皮隐隐有些发麻。   对宫人说:“劳代通传,奴婢牛马走中书谒者令曹舒叩见皇后殿下。”   这毕竟是明光殿,人是御前人,都是曹舒熟人。   他很快得以进入。   朱晏亭身上简素,挽堕马髻,未施脂粉,发髻畔只装饰一朵时下正开的幽紫色舜华,一点尖锐之物都无,纯素至极,赤子之态。   曹舒见了,放心之余,免不得倒吸口气——实在难以将眼前人与有刺君谋权之嫌的“妖后”关系一处。   朱晏亭听他说完:“阿公是想孤去替你打发那个倔老头?”   曹舒躬身,又嫌不足,干脆长跪在地“请殿下代为通传。”   朱晏亭笑吟吟低目瞧他:“阿公这是把御史中丞的本事学过来了,孤若不愿放你进去,你就长跪不起?”   曹舒只露出一个银发斑驳的颅顶:“求殿下。”   朱晏亭笑了,意味不明的叹:“曹阿公,你对陛下可真是……忠心耿耿。”话音刚落,便转身朝里去,渺渺一影,渐消失重幕间。   足音走到十几步外,停住。   “还不跟上来?”   这一声,如闻仙乐。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加紧赶下一章。】感谢在2021-12-09 16:04:25~2021-12-15 22:5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7482384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024203 2个;Are、Maemae、可乐一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evenqi 20瓶;老棉鞋、吹吹灰、润色 10瓶;27482384 3瓶;maruko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山河(十一)   曹舒离开内帷不过十二个时辰, 再回来时,分明所陈所置皆如从前, 却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曹舒在离龙床尚有十数尺的地方下拜问安, 朱晏亭径直走了过去,微微躬身卷帷帐挂帘勾,只留下薄似雾的一层, 影影绰绰,依稀可见人影。   曹舒仰头看见,一时间心头愧疚、自责、担忧、失落一齐涌上, 百感交集, 眼眶唰的红了, 嗓音哽涩如塞喉口。   “……陛下安否?”   没有回答。   里里外外安静了好一会儿。   曹舒将惊疑含愤的目光投向朱晏亭时,只见她也隔那层纱幕缦立,从乌黑如墨的盘发间取下了簪佩的舜华,插到吐着岚气的博山炉顶。   一丝植物清香冲淡屋中苦涩药香与浓郁乾陀罗耶香交织的味道。   她微微笑着侧眸:“陛下说,他安好。”   曹舒怔怔一擦滚到颊上的泪:“殿下……奴婢向……陛下……”   “你要陛下坐起来答你的话?”   “奴婢不敢。”   朱晏亭提醒他:“曹阿公,有话便奏。若有拖延,耽误圣体休养, 罪莫能辞。”   曹舒只得垂头耷眼,将御史中丞事一一道来。殿里安静极了, 仿佛白烟流淌都有如丝绸穿梭一般的声音, 四四方方的龙帐在灯光下仿若只能倾听世人悲苦的神龛。   那点白烟也漂浮在皇后冷艳面庞上,将她冷冷淡淡的神情衬得晦暗不定。   曹舒说完后,依旧没有回音。   这下,他几乎有些绝望了。开始怀疑是否皇帝还在这里, 一一环顾, 周遭御前侍奉神情一切如常, 其中还有先帝的老人,几乎没有可能在一夕之间都被朱晏亭收买。   朱晏亭掀了一角纱帘,俯身偎下,似与人耳语,转头递话。   “你回去传旨,就说陛下请丞相明日来明光殿议事。”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意料,曹舒大惊,几乎要跳起来。   “当真?”   朱晏亭笑问:“陛下在此,曹阿公,你怀疑孤,不如亲向前来问?”   此言无异于让他以首就斧,曹舒怎敢上前?   面对着朱晏亭一脸笑容,他敏觉来者不善,早已汗流浃背。   只要齐凌没有出面反驳,这就是圣意,只能按照她说的来。   历经先帝朝十三年,又在当今御前行走近七年的曹舒,早练就一副将惊涛骇浪敛作风平浪静的面皮,却频频失色于这一隅恍罩昏色的殿宇、和不知真疯还是装疯的皇后。   他揩去额上密密的汗水。   “诺,奴婢这就去办。”   曹舒走到中截,听朱晏亭又道:“有劳阿公,去未央宫椒房殿,请女官鸾刀携孤谒庙服来见。先前的礼服坏了,要见公卿于礼不合。”   “诺。”曹舒顿了一顿,多问了一句:“殿下,只宣鸾刀?”   朱晏亭点点头,重复了一遍:“只宣鸾刀。”   ……   曹舒离开后,像是被他伛偻幽影拖走了目中神采,只是瞬息之间,朱晏亭已换了一副神色,双眸幽如深壑,脸色如一块随时会碎裂的白瓷。   不知在灯影中立了多久,直到太医令进来换药请脉。   她才慢慢转过身,将最后一道纱帘也挂起。   床上,齐凌从未醒来过。   他闭着眼睛,睫毛密密覆着,薄薄双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她拿起他的手,像冰一样,暖湿的泪水滴上去才有了些许温度。   摸他枕畔的头发,浓乌硬密,一丝哀惨蓦的跃至眼角,斥问太医:“陛下正值壮年,身强力壮,这皮肉伤,怎会还昏迷不醒?”   太医令轻声道:“殿下,鹿角、铁蒺藜都是兵家器,极伤阴鸷,绞筋滚肉,铠甲都穿的破,况人血肉之躯?”   “胡说,陛下自小精习骑射,怎会被鹿角所伤?”   “殿下有所不知,当日……陛下与壮士角抵,又骑快马,正是疲惫失力之时。”   刺杀时辰卡得这么准,朱晏亭咬的一阵牙酸。   太医令道:“陛下看着皮上不碍事,实则伤都在皮下。”   她触碰的手指蓦的停下,指尖疾颤,沉默良久,声音微哽:“你等高官厚禄养在宫中,此时就说这话与孤听?”   “臣等已竭尽所能……”老太医垂首,满头皓皓白发,低言:“若有不效,愿奉项上头颅。”   话已至此,她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太医令换过药,退到偏殿,屋里彻彻底底安静了下来。   暗室不辨昏晓。   天青之帐,愈像神龛。   唯有拉开了纱幕,看见他胸膛起伏、听到微弱呼吸,这处才有一丝生气。   朱晏亭拉着他袖子唤:“阿弟,三郎。”   而他羁于深梦,不肯醒转。   大抵这两日情绪大动,她眼眶涩烫,却没什么泪水。指尖探到他眉宇额际,小心翼翼触上去。面上抽动,唇角都在颤,扯开了一个笑。   “你若再不醒过来,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等你醒过来,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也许……我来找你,都是为了利用你。也许我从来都和他们……没有甚么不一样。”   她侧头望向青帐上绣得栩栩如生、直欲腾出帐面的章纹华藻神兽。   楞楞的出了会儿神,抬起手指触碰。   “你不该怎么久都醒不过来,你是有上天庇佑的天子。野草蔓蔓,七月流火。君如山阿,妾如蒲草。麒麟生属土,广沐圣德,当稳敦如岳,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我……”她的手向帐上轻轻划过。   向口中所言的日月山川图里,添一笔荧荧流星。   “我是火。”   “生不逢时,要伐尽山林,烧毁柴薪才能点着。”   “绸缪……绸缪束薪,一薪可明视,二薪可取暖,三薪可……”   “三薪可杀人。”   没有回应的悄然低语,当真若只通向神明却注定得不到指示的祝祷。   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   她喃喃良久,蜷缩在床尾,缓缓抬足,足趾压在床沿边上,手臂将自己抱着,侧着脸,乌发逶迤而下,脸贴着裙,像是想把自己缩进小小一方床帐。   天地之大,四海茫茫,天地之小,只有此地。   “……我很想你。”   曹舒将圣旨加符玺,宣丞相明日觐见。此举安了外臣之心,不多久,御史中丞便从桂宫离去了。   郑沅乍然接到宣召,心里生疑,与郑安相议。二人皆对此刻宫中情形摸不清楚,唯一有耳目的舞阳长公主又在这个关头与他们生了芥蒂。   郑安道:“长公主稚子心性。你丞相之尊,又是她亲舅舅,亲自登门与她赔礼,把朱家人要过来,她还有不依你的?”   “我一国相邦,去她府上给她赔礼道歉,这张老脸还要不要?再说,她擅扣徐令月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她是甚么稚子,杀人也不眨眼。”   正议论时,忽一仆从奔来,说有车架拜访,堵在府门口,不肯递名刺。看热闹的人都围了数圈。   来人雪骢拉车,身份贵重,仆役不敢强驱。郑沅闻言立即赶了出去,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齐湄的车驾。那匹极为惹眼金羁丝辔的西域雪骢刺拉拉立在门前,喷鼻抬蹄。仆役见丞相至,才递了名刺拜帖。   齐湄掀幕一瞧,抬足下了车。   她施施然登门,身后跟着一个蒙了脸的婢女。郑沅目光锁婢女身上,眼睛发亮。齐湄笑道:“舅舅,还不请我进去?”   “殿下请。”   在登府邸台阶时,蒙面婢女身子一斜,咚的一声歪跪在地。齐湄转头看她,脸色灰白,双眼发直,歪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仆役将她扶起来,半是掺半是押送了进去。   郑沅内心暗喜,眉毛都要飞起来,向厅里看茶。   齐湄却在院中不再进:“舅舅,有茶有酒,是谈事的,不宜今日。今日我的话,我们站着说。”   郑沅尚在客套:“殿下岂有入府不坐的道理,传出去也是我待客不周……”   “李弈的人头什么时候给我送过来?”   齐湄直截了当的话一出,场面就僵了下来。   郑沅看看蒙面婢女,再看看他,掬的笑挂不住:“殿下这是何意?”   “我不是殿下,不是你外甥女。你就当是个最低贱的贩夫走卒,我明价插标,拿李弈的命换她的命,否则我就把她送到廷尉寺,让新上任的廷尉王伦来审。”   郑沅面色骤然一沉:“你在威胁我。”   齐湄脸如罩冰霜:“是舅舅负我在先。”   眼见场面僵持,郑安忙打圆场:“阿湄,你说的是负气话,怎么能拿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作童子戏呢?”又向郑沅道:“阿湄年少,公也年少?为了这么个奴仆吵得乌眼鸡一样,不要中了别人的反间之计。”说着,盯了蒙面女婢一眼。   长亭侯郑安久经沙场,目如鹰隼,一眼就看得婢女浑身肉眼可见的一颤。   “皇后奸诈。”齐湄道:“但她也提醒了我,舅舅们只拿我当你们手中的泥娃偶人呢?我掺和进来,到底拿了什么?帮你们做得罪人的活,放李弈全须全尾的出来,再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扶摇直上,乘凤高飞?”   郑沅要说话,郑安按他一把。先道:“大事细办,疾事缓办。阿湄,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如今情势危若累卵,妖星在天,野谣四起,民心不定,陛下多日不朝,内监掌朝政,恒王殿下失踪,皇后意不祥,明内帷局势风雨变幻,虎狼屯于阶陛,眼下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你要将宫中之事事无巨细,都打听给你舅舅听。此乃你我两家千人头颅所系,切切马虎大意不得。安然度过此际,莫说杀一个李弈,一千个又有何难……舅舅斗胆给你承诺,渡过此劫,你要如何,便可如何。”   齐湄面上稍稍松动,她蹙眉思索,天人交战之际,忽然眼角瞥见寒光一掠。身先于意动,蓦的一把抓过蒙面婢女,大力将她攘偏之际,尖锐的银色箭簇嗖的携风穿来,扎入了她的肩膀。   那人失声尖叫——   “殿下!”   墙上黑影一闪,郑安大叫:“有刺客!”立即带人追了出去。   刹那间,四下哗然,长公主府仆役围作一圈将她护进去,与丞相奴仆拉扯推搡,人仰马翻,立分你我。   齐湄踉跄栽倒,面色煞白,紧紧抓着箭羽,抬起头怒视郑沅:“这便是相邦的诚意吗?”   郑沅忙道:“非我所为,是有刺客!长亭侯带人去追了。”   齐湄望向手中缀满荆刺的箭羽,认出那是郑无伤的武器。紧攥入掌,扎得掌心也血淋淋。她眼睛布满血丝,已然红透,似一头落入陷阱的虎兽,幽幽盯着郑沅。   森冷愤戾,叫人心底发寒。   “舅舅莫要一次又一次,只当我是孩童戏耍。”   “我若当真……将你等全家的命也作我的童子戏,到时长安城滚滚头颅,血流填户,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说罢,咔嚓一声折断长箭,反掷在地,拽着蒙面婢女向外走。   没有走出两步,只见郑安去而复归,郑无伤也带着几个壮仆将公主府的人围了起来,几步之外,朱门向里缓缓关闭。身后郑沅语重心长道:“阿湄,她今日一定要死在这里。”   齐湄大怒:“我若说不呢?你当如何?连我一起杀?”   “岂能对长公主殿下不敬。”郑沅吩咐:“来人,护卫公主到屋里休息。”   “武安侯你大胆。”齐湄肩头鲜血淋漓,抬起一臂将蒙面婢女护到了身后:“我看谁敢动孤!”   ……   入夜的明光殿,这一夜没有了皇太子的哭声,殿宇格外安静。   盏盏灯火,倒映水面碎若万千星子,汤池热腾腾雾气氤氲,所有物事都笼在暧昧迷雾之下。   天家讲就藏风聚气,行走坐卧处都大小合宜,汤池反比寝殿空旷,鸾刀走进来,脚步都能听到回音。   只来了她一个人,托着厚重的漆盘,上面放着十分隆重场合才穿的皇后谒庙服和首饰。   朱晏亭出浴后,以梳头试衣为由支走了其他宫婢,引她到复壁中。   “怎么样了?”   禁中像是一面壁垒,外面进不来,里面出不去。   只有这两日在未央宫的鸾刀能带进最新的消息。   “舞阳长公主带徐令月到丞相府。”   朱晏亭摇摇头:“昏头了,她出不来了。”   “出来了。”   朱晏亭目中浮现诧异之色。   “那匹大宛名驹,殿下小时候也有的,叫雪骢,十分了得。”鸾刀道:“竟叫它越过了丞相家院子里的墙,舞阳长公主骑着雪骢,就两个人,带她回府。说是长公主衣裙上都是血,也不知是旁人的还是她的,雪骢一路狂奔,惹了许多好事者。此事明日必至御史大夫案上。”   朱晏亭眉梢一挑,微微笑了:“真一步险棋,让她回丞相府,齐湄和丞相只有翻脸的份。竟叫她成了,她有本事了。   “所以……”   “所以?”   “丞相向我们递消息了,说是愿意拿出舞阳长公主蓄意谋害李将军的证据,可以为李将军沉冤昭雪。   朱晏亭摇头叹了口气:“亲舅舅也不过如此。”   静了一会儿,她问:“没有别的消息了?”   鸾刀摇摇头。   朱晏亭神情颇为失望,冷笑道:“真以为和我做童子戏呢?一次抛出一点点筹码。小泥人?珠子?骑偶?可要可不要的玩意。”   鸾刀不明所以:“明日是否可以借长公主在闹市闹事一事发难,趁机为李将军沉冤昭雪。”   朱晏亭笑了:“你以为我针对齐湄的?”   鸾刀悚然一惊,张手展衣的动作顿滞住。   “齐湄,竖子而已。掘木不掘本,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朱晏亭转过身,伸手穿进袖里:“这些都是小孩儿的玩意,军前作舞,顶多助一助兴。不成也可,好在成了,幸能封他眼目,塞他耳听,乱他阵脚。”   她施施然一振衣:“他一开始决心和我作对时,就该押下全副身家性命了。”   “毕竟,哪有用我的一条命,去赌他那些泥人骑偶的道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2-15 22:53:06~2021-12-27 15: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sauerkraut--cc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482384、寻安、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寻安 20瓶;木落雁南渡、季渊 10瓶;sauerkraut--cc 6瓶;55315998、可乐一瓶、所罗门王的指环 5瓶;27482384、452388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山河(十二)   三十六离宫, 夜幕如海,灯盏如星, 星簇成河, 其上与天接。   入眼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却浸泡在鸟啼也不闻的安静里,行于其中, 繁灯绕身,薄寒侵骨。   这是露最重、夜最寒的子时。   每天晚上,中书谒者令曹舒和羽林中郎将刘凤之都会见一面。这个规矩是从三日前, 皇帝伤势急转直下开始的, 两人都心照不宣。   这日, 刘凤之见面便道:“阔别一日,曹公高寿啊。”   曹舒听他揶揄,反击道:“我鞠躬圣前,乃牛马走粗活,公侍立刀林,锥立剑锋,能周身完好, 亦是多福多寿,不遑多让。”   刘凤之忙自谦道:“阿公在御前耳濡目染, 手执笔印, 重逾千钧,唇中吐纳,皆是雷霆,我一介武夫何以与公并立, 实在惭愧。”   曹舒纳罕, 但他心中杂事烦扰, 无暇细问。   寒暄两句,知道此人还健在,便要告辞。   刘凤之却不欲他走,出声唤住了他:“中书令,你知道这世上最坚固的一堵墙是什么吗?”   “我愚钝,不知。”   “自然是羽林军。”刘凤之自答,又问:“阿公以为,这堵墙之所以坚固,是因为一年一选,一月一擢,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么?”   “若不是,是什么呢?。”   “是郎官们生死身家都只系于今上,同昌共败。”刘凤之嘿嘿一笑,刀端指地,森然道:“做得好,是大将军。做不好,就是这个台阶之下的白骨。”   他话说得露骨,曹舒不喜:“将军恐是连日劳累,应当禀告光禄勋,换人来替一替。”   提到光禄勋这个顶头上司,刘凤之神情微凛,对曹舒提议大是不屑一顾:“你去请旨,让陛下换了我。”见曹舒明显噎了一下的神情,忙道:“我忘了,阿公现在也见不到陛下。……那你在禁中做什么呢?”   这一问,把曹舒问愣了。   颤颤巍巍,貂蝉冠下,飘两三絮白鬓,似夜风都能把他吹倒。   他眼眸微闪,似笑非笑“刘将军,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凤之轻声道:“我想说,这世上最坚固的一堵墙,有了一条缝隙之后就会全部崩塌。”   “你是指……”   “椒房殿的人,今日一日之间出入了三回,全都是拿着陛下的符令,我不得不放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舒默然无言。   刘凤之冷冷道:“意味着这堵墙对她形同虚设,意味着我们默认,皇后就是陛下。”   直白的话最是刺耳,曹舒嘴唇蠕动,没能反驳。   “你我都心知肚明,陛下的伤势,现在绝无可能下符令,皇后分明在挟天子以掌禁中。他日回看,你我就是她犯下这等弥天大罪的爪牙,你我全副身家,几百口人,就绑在这一个女子和呱呱啼哭的婴儿身上了……曹阿公,她疯了,我没疯,你疯了吗?”   曹舒面上又笼了一层灰白,朱晏亭明摆着想将他们二人绑上大船。   如今的桂宫,已如风雨飘摇下的一叶孤舟。   他闭上眼。   “你要对付她?”   刘凤之不说话。   “她是陛下心上的人。”曹舒说:“她死了,你我全家也得陪葬。”   “阿公糊涂了,何用你我动手,不是有个现成的等着现眼吗?”   曹舒似被一道森冷的鞭子打中了背脊,在激灵的冷意中豁地睁目,正看见刘凤之脸上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   “甚至都不需要阿公露面,只要叫你手底下的太监暗示一二,他们就会动弹起来。”   这是驱狼吞虎、火中取栗的勾当,曹舒牙咬得紧紧的,死死盯着他,紧促道。   “会不会弄巧成拙?你有把握控制住局面吗?”   刘凤之沉吟片刻,如实回答:“没有把握。”   他目光从曹舒布满褶子疲惫的脸,转向高耸入云的宫楼,轻声道“我多希望现在回到战场上,杀一个人就取一个头颅换军功,杀不动了,就把我的头颅送出去,也强过现在,提着满门上下的命,对着一个巴望着哥哥驾崩的弟弟,一个掌控着丈夫病榻的妻子。……可我们已经在此处了,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夜幕深深笼着巍峨宫台,黑云沉沉,回答他的只有从屋顶和屋顶之间穿过的风声。   ……   婴孩的啼哭打破了桂宫永夜一般的寂静,如病猫夜啼,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朱晏亭沐浴过后头发也未束,赶来时衣着简素鬓发蓬乱,乳母张氏一时没认出来,见她伸手来接,尚楞楞的,抱着皇太子护在怀里退了两步,叫道:“来人。”   左右无人上前,她感到有异才仔细打量,骇然出声:“皇后殿下?”   朱晏亭一双眼睛只牢牢凝在太子身上,只唯恐她惊讶之下手不稳,匆匆将其接入怀里,搂在身前安抚。   “不是说这两日好多了吗,怎么忽然又夜啼起来?”   张氏回道:“是惊梦了,数月里常常如此,比起往日是好的……”   朱晏亭哄了半晌,低头一看太子双眼肿得桃一样,含含糊糊叫着“阿母”,再那句“比起往日是好的”,心中一阵揪疼。   “难道没点法子?就看他哭着不成?”   乳母从他床里拿出来一个蜡像童子,已被玩得沾上脏污,光溜溜包了层浆:“陛下有时天没黑就把文书带过来,有时到鸡鸣时又在这里更衣,耐性起来,连哄到三更也是有的。宠得这一岁孩儿,醒来就没有不见人的时候。惯成了习性,见不到人就干啼,啼久成哭,妾也不好哄。”将蜡童子递过去,哀哀看向太子通红筋胀的面,忍不住就着朱晏亭怀抱给他擦拭额上憋出的汗水,垂泪道:“这是许久不见他父皇,把他伤心得。可怜这禁中森严,太子殿下咿呀学语时,又没学成,想说什么话,也说不出……”   朱晏亭听得怔了。   乳母觉察失言,慌忙道:“妾有罪。”   朱晏亭将脸贴上他柔软湿凉的流泪之颊:“要有罪,也是我这个作母亲的有罪。”   岁余的稚童,未悉知人事,在谁身边便与谁最亲。   椒房殿时,她也曾妒忌太子更喜与乳母在一处,幸而母子天性,太子最依赖的还是她。   然而分别才短短数月,先前同他最陌生的齐凌不知何时也成了幼儿所赖所靠。   她恍然察觉时日更替如此之速,于她而言最漫长的数月时光,竟也是齐昱呱呱落地以来的小半人生。   再想今时今日之势,倘若她有万一,也不知在往后太子心中,会不会尚有此时此景此幕,尚有她这个生母一席之地。   朱晏亭低头挨着他默然流泪,分不清是她脸上还是太子脸上的眼泪,冰凉一滩在他颊。   鸾刀进门来时,正看见她抱着太子歪在坐榻上,孩子哭累已经挽着她脖子睡着了,她还僵着一动也不动。   鸾刀想唤乳母,朱晏亭比手势制止了她。   轻轻道:“让我再和昱儿待一会儿。”   鸾刀心中不忍,倾身靠近,悄声道:“殿下,不如再晚两天,不急一时。”   朱晏亭摇摇头:“我没有时间了。”   鸾刀不甚解,却见她咬牙将太子放开,手臂颤抖着,放入了鸾刀怀里。鸾刀将他抱着,转过一道屏风,又往外走,外面乳母接了,奇道:“这不是小殿下弄丢的那颗珠子吗?”   然后是鸾刀的声音:“这是陛下佩刀上的白珠鲛,落在椒房殿了,我才去取来。”   乳母“咦”了声,便没了声响。   ……   是夜,月上中天。   从舞阳长公主府邸可以远远望见渭水之阳的馆台楼榭。   此时大门紧闭,府上烛台高悬,月光从轩廊边缘射下来。   府众见齐湄裙上染血,白马鬃毛染血打缕,慌作一团。   纠集要去请宗正在公主府设的长公主家令,被齐湄喝止。   侍女搀扶,齐湄抬脚要进屋时,发现裙角拉扯,低眉去看,是像麻袋一样从马上被扔下来的朱令月扯着她的裙子。   她满面尘土,腕上伶仃瘦骨直打颤,嘴里喃喃不停:“谢殿下……谢殿下。”   齐湄眉头微皱,掣起马鞭,看到裙裾沾污,最终没有抽下去。   她踢开她手,往前走,滑如水的丝裙从朱令月手里流过,朱令月低声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日殿下的恩德。”   齐湄长眉微挑,转头深深打量了她一眼,冷笑:“谁需要蝼蚁的感恩戴德?”   朱令月半张脸卧在土上,腿还软着,兀自的发抖,裙裾颤颤。   齐湄心生厌恶,皱起眉头:“扶下去,关起来,别让她死。”往里走:“速速传信,叫周棠来见孤。”   齐湄口中的“周棠”是夜半时分到来的,一袭青袍,面容白净,虽是男子身,但却操着一口刺耳的雌声,举止轻浮傲慢,公主府从引路通报的仆从到陪侍的侍女,没有一个见他不皱眉。   但齐湄待他却如上宾,在厅外亲迎。   至无人处,问他:“禁中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棠以手遮口,轻轻道:“陛下多日不见人了,或许并不在长安也未知……奴婢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众人都以为是中书谒者令曹舒曹翁、后将军赵睿、中郎将刘凤之。实则也有可能是,皇后殿下。”   齐湄面色煞白如纸:“她不是在未央宫吗?”   “她闯宫了。”   齐湄悚然而惊。   “这不是……谋反吗?这么大的事,为何宫外一点风声也没有?羽林郎何用?中书台是摆设?她那么大能耐一手遮天了?”齐湄声音都颤了,每问一句,背上都添一层凉,面上逐渐的,苍白得透出死青来。   “皇后一人入的明光殿,说是奉诏,名头上是过得去的。就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矫诏。”周清目光一闪,快速埋下头:“奴婢其实也……不知是她控制了曹刘等人,还是曹刘二人控制了他。”   齐湄再度骇然:“……就一个人?”   “就一个人。”   “她疯了。”齐湄喃喃着重复了几遍,来回踱步,撞倒一扇香屏,未觉疼痛,碰到肩头的伤,撕裂伤口沁出血来,她还恍若未觉,步履凌乱走走停停。   “曹舒和刘凤之难道是废物……”   脑中重复多遍不可能,但对朱晏亭发自心底的惧怕还是让她颤声问出:“你告诉我,到底谁在控制禁中?”   周棠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张雌白面皮半落光下,神情忽然神秘起来:“鼎峙之势,强弱世殊时异……究竟是谁来当家,这句话,也要问一问殿下自己。”   齐湄觉察到满口的腥味,伸手一拭,竟不知何时咬破了嘴。   她静静望着周棠,周棠也望着她。   齐湄自言自语道:“我舅舅一家已经准备把我卖了。”   周棠是从前从长乐宫出来的内监,因还有些门道,故专门盯着桂宫,同宫里人联络,不知此节,听得云里雾里。   见齐湄神情愈发癫狂。   “如今,我人也杀不成,反要损兵折将……难道就此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喃喃自问:“怪我太过仁慈,只想除去那伧人荆蛮,没料到那位这么护他。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我……”   周棠虽仍旧不明白她满口伧人、荆蛮在说谁,但话里的意思让他遂意,应承不止。   齐湄倏的盯住他:“你说,她能矫诏进桂宫,孤为何不能思兄心切,探望圣上?”   周棠错愕,没有多想,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殿下慧明。”   ……   翌日,丞相郑沅依诏进宫觐见。   他出门前,特意从后院将宿醉的儿子郑无伤唤醒,道:“我想了法子,把你换到朱雀门去当差,调令今日就下来,你起来即刻去上任,不要拖延。”   郑无伤不悦:“我岂能是看门之辈,我今日还要唤上两三个游侠儿,越墙去宰了徐令月那□□。”   “让你去你就去!”郑沅怒道:“不成事的钝东西,一箭杀个奴也能射偏,还起这些叫嚣,没得丢人。如今我们是亲皇后的人,不作起先舞阳那些勾当了,你莫要轻举妄动。”   郑无伤不解:“那我还去守甚么朱雀门?”   郑沅冷笑道:“我等,护送太子登基。”   *   作者有话要说:   从年前、省两会、冬奥会、全国两会一直值班到今天,期间春节都没得休,今天全国两会闭幕,终于能抽空更新一章了。下一章最迟下周一,很快到。   感谢在2021-12-27 15:32:38~2022-03-11 21:4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yclov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易木易虫虫 50瓶;融雪作别来年春、千机° 40瓶;夏源 30瓶;老棉鞋 20瓶;我怎么那么帅 16瓶;江南布衣、4523885、蒲公英、53096619 10瓶;25280711 9瓶;30208005、970297 5瓶;泛鹤州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永昌(一)   这一日, 晴空高照,长安城顶像悬了一个巨大的苍翠玉璧。   郑沅出门时, 遇到其兄长长亭侯郑安, 因其位尊,郑安反倒趋近来,疑而生问:“相邦冠带朝服何处去?”   “入宫觐见。”   郑安大皱其眉:“你一国宰辅, 位居人臣之极,难道要效仿御史中丞去宫门外等,像什么样。”   “我是奉诏前往。”   “谁的诏?”   “还能是谁的诏。”   郑安怪道:“陛下多日不理政事, 连北方战事都不理, 既无朝会, 为何专程诏丞相进宫啊?”   郑沅理了理冠侧华带:“不与他亲舅舅商议,莫非与中书台、黄门署下那些出身卑贱的燕雀阉人商议?”   丞相的车驾走出去一段,郑安又追上去,问:“舞阳与你我离心,宫中到底如何,你也不知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的圣旨, 不知是出自陛下,还是出自尚符玺郎。丞相乃百官之长, 策十三曹驾驭天下, 不如静坐官署稳百官之心。为何要自弃高地,向险境里去?”   郑沅谈吐、才智、骑射都不如这个兄长,自小卑居其下,久有不忿之意。但当今以孝治天下, 只得小心翼翼以兄事之。   脸上抽动多回, 也没有发作。他从鼻子里哼笑:“我倒要远着陛下和太子, 让宦官亲近?明日从桂宫里出来一道诏令要杀我,谁敢不杀?我就举家坐以待毙?”   郑安眼见劝不得他,只得说:“车骑都尉师广是我女婿步兵校尉师不疑的堂兄,有万一去找他。”   郑沅笑道:“都要找车骑校尉了,整个长安也就乱了,那得多大的万一。你当只有你想到,你放一万个心,无伤已被我调去朱雀门任司马。无忧也在军中任职,我是丞相,掌管手中能调的禁军起码也有三千,还怕阉党?”   遂径行直去。   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东侧,北行不远就是未央宫的东阙,再向里,便是东司马门。这扇门郑沅走了很多次,因为过了东司马门再往东走,不远处就是广明、宣明两殿,紧挨着宣室殿和未央前殿。这是郑沅面圣最近的一条路,而且他从这条路进宫,每次都会遥遥望见未央宫东北角的武库。   武库是整个长安城安保的重中之重,因为这里存着数以万计的兵械,整个长安城除了拱卫宫门的卫士和巡查的缇骑,只有这里有兵器。   武库修在丞相府和未央宫中间,让开启武库绝对无法绕过丞相的眼睛,也是自开国以来君相两权相制相持的考虑。   今日,郑沅在东司马门逗留得比往日长了些。   前来接引的黄门署郎告诉他,皇帝还在桂宫,没有返回宣室殿。故需要在未央宫的外围宫墙外,穿过卫士居住的“区庐”区,先向北走,再向西走,从柏梁台去往未央宫西北侧的桂宫,即便是用辇,也需要一个时辰。   这已经是最近的路,如果要出未央宫绕行,则需要两个时辰,会误了面圣的时辰。   郑沅只得穿过未央宫。   车驾起行,东司马门高耸入云霄的门扉缓缓合拢,卫士分开的一隙又填回雪亮的甲光。   碧空如洗,时节已入秋,辰光来得晚,郑沅歪在辇里打盹。   忽被一阵寒意惊醒,掀幕一看,高高宫墙在两侧,他问:“到何处了?”   黄门署郎道:“前面就是卫士所居的区庐,墙里约莫是椒房殿的位置。”   只见前方有浮桥,不远处周垣之下并列一拍小庐,望着逼仄窄小,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壮年男子居住的小屋。   区庐鳞次栉比,沿着墙绵延成阵,笼罩在针落可闻的寂静里。   眼见车辇要过桥,郑沅心里一动,感觉到不对——宫门宿卫是三个时辰一换,有人值守,便一定有人休息。   而此刻大片区庐安安静静的,透出一股森冷的诡异,郑沅忙大叫道:“止步!”   话音刚落,只见浮桥之下骤出一列甲士,如白光骤掣,刀戟乍现。   有人大叫:“擒叛贼!”   便有无数人相应:“擒叛贼!”声音如潮水一样相应,嗡嗡的涌到墙垣底下,当先的人冲到车辇下,眨眼就斩杀了两人,血染红浮桥。扛刀卫士向着郑沅冲来。   郑沅被吓傻了,双腿僵着如灌了铁,接引的黄门署郎面如死色,嘶叫道:“住手!住手!我等护送丞相去桂宫!是丞相!”   “我等接旨,丞相郑沅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诛无赦。”   郑沅三魂去了七魄,这才意识到落进了圈套。   他压根站站,浑身抖如筛糠,颤抖着唤出领头宿将的名字。   “许坦!你矫诏!你敢刺杀国之相邦,是灭族之罪!”   许坦给他看手中的符令,细黄绢的圣旨,一扬,像旗帜一样飘在风里。   “诏书在此,还不就死!”   郑沅满脸虚汗,颤颤巍巍孤身朝他走过去,边走边道:“陛下多日不朝,这是伪诏,否则为何放我进宫来?这里头一定有诈,你要想清楚,落入贼人圈套事小,反被清算事大,合家老小性命干系,不得儿戏。”颤抖着举起袖子,拉开给他看:“你看……我若是谋反,岂会……岂会手无寸铁,谒庙之服在身?”   语未毕,趁那小将思索之际,抖抖索索的手往腰里一按,下一刻,却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光如虹猛划,一击斩下了他的头颅。   消息与带着腥味的风,都在从南向北飞,桂宫高屋建瓴,冷冷俯瞰着这一切。   明光殿中,两名尚书郎,两名尚符玺郎,还有门下郎、起居郎、数位中常侍。   纱幔低垂,背后隐隐坐着个男子,身影清隽,依稀便是皇帝,影子隐隐约约投幔上,不动如山。   皇后盛装在前,代为传令。   明光殿已经连发了三道诏令,都加了符玺,出入畅通无碍。   丞相斩杀许坦逃到浮桥后的密报传回之时,皇后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她并没有为埋伏在浮桥的未央卫士首击失利的消息露出半点失望的神情来。   也或许是投在靥上的香脂太过鲜艳,严妆宝相一丝不苟,使她真正的表情不能见。   她侧耳向里一听,复述道:“天象妖异,朕久不朝,使得此悖逆乱臣,敢见风而动。荧惑守心,当应在丞相之身,作檄文,传喻六军,请南北军将士共讨之。”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11 21:47:42~2022-03-15 01:0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ind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冬青 10瓶;啻 5瓶;归山花眠、泛鹤州、甘棠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永昌(二)   诏书拟出, 加印,由传谕小黄门所执, 似箭一样从禁中发出。   朱晏亭随即立起身来, 走到屏风后,此处纱罗曳地,似迷雾四罩, 君王的影子浅浅淡淡投她面颊之上,疏影幢幢。   鸾刀进道:“殿下,袭杀失败, 一举不得, 打草惊蛇, 情势不太妙。”   “为免走漏风声,不能安排朱氏进宫掌兵,皇后金印能调配的只有未央卫士,没有赵睿这等大将带领,他们骤袭三公,心中犹豫,才让他有了反击的机会。”朱晏亭道:“可反击就罢了, 他哪来的接应,怎么有机会逃出生天?”   鸾刀不能答。   她神情晦暗, 微笑着喃喃自语:“只有一种可能, 他已经知道陛下病笃,早有准备,买通宫里,留了人在身边。今日进宫, 为的就是胁迫我, 逼宫勤王。”   “接下来怎么办?”   朱晏亭笑了:“他若没有准备, 就死于一参将之手。他若有所准备,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他还有第三条路么?”   见她容色平缓,鸾刀颤声问:“殿下,未央宫的卫士已听动调遣,诸门已经关闭,只要檄文传出,就……就大事定了,是不是?”   朱晏亭微微笑着,目光环顾,再深深看她一眼。   鸾刀心里突突一跳,感觉到周身发冷,她已嗅到空气中飘着的一丝异样,怪异的感觉自步入明光殿便无处不在——她恍然察觉,是安静。   守卫、太监、郎官、宫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安静有序上传下达。   刺头刘凤之不闹了,一向稳如磐石在御前的曹舒也不见了踪影。   朱晏亭偏转头,若有所思的望着一滴滴向下打落的宫漏。   “祸不在远处,祸在跟前。”   长长叹了一口气,拂衣自屏后转出,对负责起草诏书的人道:“任朱恂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击断,太子仆朱灵为护军将军、卫士令、护未央卫士。诸宫、掖挺夫人一律请至桂宫芳蘅殿,暂拘一处,非令不得出,违令者诛。”   “诺。”   与小黄门一道令牌,道:“使司隶校尉朱恂即刻上任,封丞相郑沅府、长亭侯郑安府、舞阳长公主府,看管家眷,违令擅出者可立斩不报。”   “诺。”   又执金印对前来复命的未央宫卫士令说:“传令未央宫内外诸门皆闭,逆贼若至,不与他言、不急斩杀,只要困在未央宫中,谁急功近利,或是与之攀谈者,军法处置。”   她吩咐周备,始终觉得尚有纰漏,殚精竭虑,却总不能安插周全。   还在长安的太尉蒋旭、赵睿、谢谊等人是皇帝的人,但她不敢动,他们是保皇的地基,杀郑沅只能由她来脏这个手。   因朱氏荣辱兴灭,皆系于她之一身,别无选择,只能赔命来办。   但朱氏父子寡谋少断,骤然托付这样凶险的重任,恐不能胜。   不免想到,倘若此时有一李弈,哪怕是刘壁在也好。   她正神思恍然之际,袖间引一拽力,回过头去,是鸾刀。   鸾刀的脸藏在她身后的阴影里。   用只有她们二人听到的声音,提醒她。   “殿下,吴夫人在我们手里,还有临淄王世子、散骑常侍齐元襄可用。”   朱晏亭骇然睁大了眼,眼眸中惊疑不定一闪而过,口先于意应:“……孤险些忘了。齐元襄还是文昌侯的孙女婿,与恒王殿下也是连襟。有他助力,事必能成。”   说完,她便急匆匆转回了头去,低眉掩下眉目间惊涛骇浪。   此时,倘若鸾刀再留意些,便能发现,下诛杀令诛杀三公眼皮也不眨的朱晏亭,隐在长长袖幅下的手,这一刻,正在微微发抖。   ……   郑沅在未央宫东北禁墙外的区庐斩杀了许坦,跟随在他行列里早已安排好接应的卫兵纷纷与乱军激战起来,浮桥沾血,散兵溃败,退守柏梁门。   郑沅脱下公卿长袍,换作甲胄,隐在群卫里,与众人意图夺下柏梁门,数次都被乱箭逼退,过了一个时辰都不能攻破,眼见未央宫的卫士纠集得越来越多,不得不引众退到第二重宫墙内。   此时的引路小黄门,早已被吓得尿了裤子。   “相邦,咱们人可都潜在桂宫……怎么……怎么在未央宫,现在怎么办?”   “我大意了。”郑沅咬牙道:“中了那个毒妇的计谋。”   “……谁……谁的计谋?”   郑沅牙齿站站相击,还合不拢,啜过牙花,唾了一口血沫:“皇后。啐,疯妇,毒妇,贱妇。”   他想明白了,朱晏亭根本就没有跟他结盟的打算。就连他供出了齐湄、承诺保李弈官复原职,但她自始至终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以为会在桂宫勤王,准备得万无一失,连郑无伤都安排在诏令出入的朱雀门——却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的“盟友”皇后算准他肯定会走未央宫,便打算在这个空宫里做掉了他。若他全然无备,此刻已命丧参将之手,何其阴狠,何其可悲!   此时回顾,齐湄之事,也为了破坏她与舞阳之间的信任,让舞阳遇事不再与他商议,否则以舞阳的情报,他何至于对未央宫这么大动静全然无知,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   他早该想到,自己是郑太后的外戚,朱晏亭需要的是新的外戚。   他本来就做好打算,就算宫车晏驾,太子继位,他也会扶持郑韶抚养太子临朝执政,太子生母、怀着先帝遗腹子的朱晏亭将会是第一个被暗中处死的人。   世事变换禁中迷局都是表象,自己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她和太子,她最大的敌人,也从来都只有郑家!   是怎么就鬼迷心窍了,会抱着朱晏亭会为自己所利用的幻想?   这毒妇何时是个好相与之辈?   郑沅越想越气,将手中砍得卷刃的刀往玉阶上重重一掷,刀弹了几下,唰的滑到台阶尽头。又只得躬身去捡,抬头之时,看见一簇令箭从一座箭楼,飞到另一座箭楼。他瞳孔蓦的一张,大叫:“坏了!”   慌慌张张,忙集部众:“快,马上,要闯出去!”   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侵入脑海,使他背脊发凉,浑身颤抖——武库!   如果他被困在未央宫里,而桂宫埋的人迟迟不动作,皇后拿到圣旨召集北军八校尉,一旦控制了武库,他备下的三千部众无兵器可以武装,整个长安城将成为一个困死他的铁桶。   等着他的,有且只有死路一条。   图穷匕见,手快者胜!寸寸光阴,都是人命!   郑沅清点人马,自己人尚余小黄门三人,卫士三十五人。被裹挟进来的有卫士十五人,内监三人。将后者以死相挟,杀了两个不上道的,尸体弃在浮桥下,余者皆伏顺。   引人马往柏梁门处猛攻,但未央宫卫士占据高地,箭楼阵阵剑雨如下。丞相呼喊其下,也没有人应。   郑沅独余数十人的薄薄家底,不敢再有损伤,顶不住箭雨只得往后撤。   是时已至正午,骄阳烤灼万物,蒸起贯天彻地的肃杀之气。   郑沅体胖,走得满脸是汗,也不及擦拭。   走出不远,众人看来路博望门也已关死,上头架上了密密匝匝的箭头,一个个面笼死灰。   郑沅气急败坏,叉着腰在底下叫了一阵,问博望门司马是谁,没有人探头。   前后路都被封死,两重宫墙作了瓮,竟要将他困杀其中!   “尔等不是要擒拿我,追讨叛贼吗?”郑沅大骂道:“如何缩在城头作了鱼鳖,无能竖子,来逮老夫!把老夫头颅拿去换赏钱,有金百万,万户侯!”   然而叫了一阵,始终无人作答。   四四方方的宫墙,此时成了铁打的牢笼,牢牢焊死在晒得发烫的地砖上。   郑沅嘴唇干裂,仰面朝天,望着远处招展旗旄,艰难喘息着。   一切都准备好了,人马都安插在桂宫。   仅仅一步之遥,他却被困在此地!   若再寻不出出路,他身边的人随时随地有可能杀了他,拿去找皇后投降求饶。   郑沅汗水从额头往下淌,顺着脸上横肉流的横七竖八,他紧紧握着佩刀,环顾一圈。   从远处看,脸上似没有眼睛,只有无边的汗和两道精光。   正在他气喘如牛,万念俱灰之时,忽有人提议:“皇舆在北,未央宫空虚,不如拘众夫人以胁皇后。夫人们都是诸王诸侯的亲眷,皇后投鼠忌器,必不敢妄动。”   此时无论何样荒诞匪夷所思的计谋,都是救命稻草,当下便允,一行人往内宫冲去。   然而没走到半途,前方就有探者转回来报:皇后早就已经把后宫夫人都撤走,而且此处前往披香七殿的门也关死了,他们被围困在了四道门内,根本进不去内宫。   那人旋即又报——   找到了区庐的库房,还存有少许灯油、丝绢、布帛。   郑沅几近灰死的眼里蓦然腾起了一簇光。“主公,主公,有救了!”那方才才投诚的小太监跳的脚离地,叫:“可以烧宫。”   有人反对:“我等被困在两道宫墙内,只能烧这些区庐,烧透了天,外面也看不见,引火自焚何益于事。”   郑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虚迷着眼,抬起头颈。   高耸入云的宫墙、远远的宫门。   宫门。   他浑身似过了电般,巨颤了一下,目光如游隼掠过卫士们手中的弓箭,指着射程内唯一一座外宫门。   “那是什么门?”   “丞相,那是朱雀门。”   朱雀门,上次皇后宫变的时候北军八校尉听候指令的地方,所有皇宫诏令发布的门。   衔接未央宫和长安城,代表皇室的正统与权威。   郑沅激动得脸上肉都颤起来。   “布帛沾上灯油,多缠几道,弓弦拉满,给我烧了朱雀门!”   ……   朱雀门上巨龙绕梁的火焰吞吐着滚滚浓烟腾空而起,彻底惊破长安城时。   朱晏亭也正眺望未央宫。   “朱雀门司马是谁?”她问。   尚书台的尚书仆射查了一会儿,对下询问多遍后,方答:“是丞相公子郑无伤,今日一早的调令,未知至否。”   朱晏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她望着漫天窜起的黑烟,听着远处隐隐的骚动,望向这座风雷隐隐山雨欲来的都城想——   是了,这样才公平,就该赌上自己珍视的所有再来。   和我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15 01:08:20~2022-03-22 08:0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单单dal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 40瓶;睡在月球上的猫 20瓶;啻 6瓶;夏源 5瓶;cal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永昌(三)   在长安城, 唯有当日值守宫殿与各门的卫士、巡查卫士、轮值的羽林郎配了兵器,其余所有兵器都封锁在武库里。   郑沅很幸运, 他匆匆整备内应, 尚有数十人在未央宫。   这些人都是卫士,每人箭壶里配了十二枝箭。要引燃朱雀门这样巨大的宫门不易,箭上绑满布帛, 蘸满灯烛火油,点起团团滚焰,连射十二轮。未央宫卫士久经锤炼, 弓马娴熟, 数个弹指已射出四五轮, 恰好此时风朝南吹,北地燥风裹挟百来枝火箭,似繁星、似落雨。   粗壮火龙腾起,将门上恢弘的振翅朱雀木雕席卷舔舐,穿檐灼瓦,碎砾乱飞,黑烟弥天。   从箭出, 到朱雀门腾起熊熊烈焰成为一道火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火光红彤瓦亮黑云冲霄, 方圆十几里皆可见。   这庞然大物烈火翻涌的场景, 惊起无数震惊的呼声。   对长安城百姓来说,相对于隐在门后缥缈如云的未央宫,在龙首山下巍峨与云气比肩的朱雀门更能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   天子策、制、诏、戒四书都是从朱雀门发出,执控关中威加四海。逢旦日元夕, 未央朝贺, 四方朝贡, 天下诸侯皆从此门入。偶尔,譬如皇后亲蚕礼等,皇家也会在此处施恩赠礼,亲近万民。   所以,没有任何事情比火烧朱雀门更能宣布动乱到来。   当代表皇家尊严的符号轰然崩塌,惊讶、恐惧、惶惑、不安诸般情绪如长了腿般不到一会儿就走遍所有衢坊,上至衮衮诸公、南营北卫,下至贩夫走卒、黎民百姓。   人心从最高处失去着落,便开始纷纷寻找各自的归处。   首当其冲便是主管宫门宿卫的卫尉署。   未央卫尉从区庐疾驰而至,至宫门百丈之外看见门角上“朱雀”一翅烧毁坍塌,如天塌了般,传令除了诸宫门司马外,未央宫左右都侯、徇宫剑戟士都往朱雀门扑火。又忙叫人知会羽林军,除往桂宫禁中报讯外,还有羽林署、郎中三将、监羽林骑的骑都尉、掌御乘舆车的奉车都尉……悉皆报之。   而后勒转马头,亲自打马往卫尉署找卫尉。   卫尉赶到时,众人正在奋力扑火,他大声喝问:“朱雀门司马何在?”   木烧荜拨声,水扑声,崩塌声,热浪盈天,没有人回答。   卫尉湿布缠面,身先士卒举桶扑火,大声呼唤今日才上任的司马郑无伤的名字。忽地几根长木裹着烈焰当头砸落,守卫将其撞开以身相护,方免一劫。火星爆飞,碾着他倒退了好几步,披风鬓发都被烧焦了。   有人小声应了句:“郑司马误了时辰,午时才来。当会儿日头明晃晃,他脱了甲胄,在门里纳凉,起火时,没见他跑出来。”   是时士卒接二连三泼水淋下,白烟横七竖八升起,火势却未见消减。   朱雀门方圆数丈内血肉之躯根本进不了,最近的门下百步之远横七竖八散着黑炭一样熏卷的躯体,盔、甲、靴散落一地,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哪里还有活物。   卫尉不忍细看,烤灼得发红的眼皮颤抖:“……怎么起的火?”   “是宫里射出的箭,叛贼所致,正派人追缴。”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哭都哭不出,只得干嚎。   “今日我与此门俱亡!”   ……   朱雀门这庞然大物烧起来的烈焰和黑烟,在北军“八营”也可望见。   长安屯兵六万人,北军八营独占四万。   虽然当下大将军李延照征战在外,带走两万人。   剩下的两万兵马也是现在长安城中最集中、最重要的兵力,尤其是乱时,这支力量足以控制宫城,撼动大统,翻覆乾坤。   北军分为八校,中垒、虎贲、射声、胡骑、长水、越骑、步兵、屯骑。   八校尉直属于皇帝,不见圣旨虎符绝不发兵。   午时,由桂宫出来“郑沅作乱,南北军往未央宫共讨之”的圣旨檄文传阅诸军,随之而来的是被临时任命的护军将军朱灵来整顿兵马。   众将随即击鼓集兵,战马嘶嘶,喝哮营前。   胡骑、长水、越骑诸部速速整军;中垒、虎贲、射声诸部见来者是从未见过的原太子仆朱灵,存疑观望;步兵、屯骑两部则行动迟缓。   朱灵此前一太子仆,所领不过五百。   如今乍掌大权,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从传檄到集兵,拖拖拉拉半个时辰还没整兵,连他身边的随从都说:“将军奉旨在手,如有不从拖延者,可立斩。”   朱灵却惧怕八部校尉这等久经沙场、元老级别的禁军大将,恐引营啸,怕被清算,犹豫不定。   就在僵持时,朱雀门的火光冲上了云霄,军中震惊。   步兵校尉师不疑暗地传话:“朱雀门毁,社稷动摇,恐怕是有人占据宫中,窃符矫诏,行悖逆之事,欲裹携北军挝杀三公共赴此难,不宜发兵。”   这话传出,别的七部也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回音。   虽然朱灵这个愣头青的威望才能让北军校尉不买账,但师不疑是什么货色其他人心里门清——   师不疑之妻郑娆乃长亭侯郑安之女,他就是丞相的侄女婿。   若郑沅事涉谋反,师不疑也是夷族死罪。   越骑校尉周广是河东解人,身长八尺,腰大十围,勇冠诸军,力能博虎。此人皮笑肉不笑的送走师不疑谴来的传信官,对副将说“护军将军无能。今日杀敌平叛,首功在我。”   从厩里牵出马来,一跨而上,策马出营时拔走操练用的尖头木棍,打马便朝师不疑的营盘而去。   师不疑见周广打马孤身而来,以为要与他共谋,满面笑容迎了上去。   却不料周广到辕门也不收缰,一任战马冲上去,挺棍如槊,直扎向师不疑喉咙。   那马一路疾驰而来,冲得太快,似一道闪电掠过,师不疑笑容都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被木棍扎了个对穿,霎时口里血沫飞溅,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眼睛鼓着不可置信看向马背上的周广,稀稀拉拉从嘴里慢慢呕处一滩血,方才艰难的咽了气。   周广喋血杀将的举动惊了军营,副将匆忙集兵,周围乱作一团,监军的朱灵都傻了眼。   眼看营啸要起,周广踩着师不疑尸首,将那根插入喉管的尖棍扯出,一跃而上高台,敲得旗杆震天响。   “天子有难,社稷倾危,传檄令我等讨贼。师不疑是叛贼亲眷,大敌当前,动摇军心,依令当斩。祸止他一身,余者无罪。今日我冒死斩他,待我讨贼,当向陛下束颈请裁。”   说罢,又骑上那匹马,穿过辕门扬长而去。   ……   朱雀门燃烧的刺鼻气味滚滚浓烟弥漫数条街,长亭侯郑安的府邸紧挨着丞相府,也离未央宫并不远。   郑安忙去打听丞相出宫没有,但派去的人还没走到,就一路奔回来,说是有一队人马把丞相府围起来了,也正朝这边来。   郑安知道大事临头,让人传讯儿子太子洗马郑延志、车骑都尉师广等速速往未央宫与郑无伤会和,又叫自己的幕僚速速去联合素日来往密切的旧部,连发数信,抛下一家慌乱老小,自己轻甲在内,一袭赭衫布袍在外,择一匹驽马,单骑绝尘而出。   郑安一路往北辰门奔去,马大汗淋漓,铁掌磨得发烫,背后烟尘滚滚,汗水蜇得眼皮睁不开,却没有须臾的停顿。   所幸北辰门还没关,放他过了关。远远的,北军营地飘着旗帜,郑安在离第一个岗哨数十丈开外勒马下来,步行至前,递了名刺,说是步兵校尉家里人,与他捎带了几句话,请他来营前。   说话间,后头就有伍长来问。   “这是?”   “师将军家里仆人。”   “叫他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盏茶的时间,郑安额上汗水被风干了,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一点一点熬着时辰,忍不住要再去探问时,远远看见十丈开外旗杆上挂了一个人头,此际风吹着人头敲在旗杆上,半截脖子上碗大一个疤。这一眼忘得他一口寒气直吸到咽喉,旋即冷汗簌簌寒毛倒立——他女婿师不疑脖子后有个一模一样的大疤,是幼时爬树摔下来落下的。   情势比他想的更加糟糕,北军已经在最短时间内被接管了。   郑安拔腿就跑,连滚带爬上了马,没命的往回奔逃。   营里立即有人追出来,当他只是个仆人,跑了也无甚干系,没有死追,郑安才得以脱逃。   ……   日影渐斜,朱雀门的废墟上升着袅袅残烟,血样暮色渐渐浮染桂宫。玉阶如练,攀沿欲登天,残阳下,绰影三两点,都在快速的移动——那是从长安各地传令回来的黄门和郎官,将各地情形一一上报。   “卫尉亲自坐镇,调沧池之水扑火,朱雀门明火已熄,火势延绵至广安门,严加戒守。”   “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八门已经封锁。”   “丞相府、长亭侯府、舞阳长公主府已控制,家人老小俱在,长公主、长亭侯不知所踪。”   “越骑校尉周广阵斩叛贼师不疑,副将景义暂代步兵校尉之职。”   “北军两万人陈兵北辰门外,护军将军朱灵请启武库。”   “车骑都尉师广、太子洗马郑延志反叛,叛军攻入东司马门。”   明面上看,局势一片大好。   封锁了长安、钓出了叛贼、控制了最重要的北军,长安已成铁瓮,叛贼插翅难飞,等死而已。   但朱晏亭十分清楚,没有皇帝亲自出面,政治上最重要的势力——太尉蒋旭、驸马都尉赵睿、太仆谢谊、卫尉、光禄勋等还没有任何偏向一面的表态。   朝中失主多日,人心不定,都在作壁上观。   所有人的目光都瞄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关——谁得武库。   她也在等,坐在高位上,垂目安静的望着投在地砖上的晏晏暮色,青砖被打磨得雪亮,砖上云影绽着绯红的霞。   最后一丝暮色也要湮灭之际,门口终于罩了一影。   “回殿下,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已派人封锁武库。”   她并没有安排齐元襄!   齐元襄手里哪来的兵卒控制武库?   不知是烛火颤了一下,还是她骤然抬起的眼睫,掀动此间晦色风波。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把刀出现在了报讯人的脖颈之后,手臂一勒,血液飞溅到地砖上,离她仅数丈之距。   血腥比夜色更快的袭近。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无处不在的、喧吼大叫。   “宫车晏驾,皇后矫诏,护太子者万户侯。”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还在改,尽快更。   感谢在2022-03-22 08:01:40~2022-04-03 16: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一瓶、月出长安、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乐小吃货 10瓶;神奇的小鸡 8瓶;啻 6瓶;青藤、maruko 5瓶;甘棠妃、早睡早起不追更 3瓶;calm、花豹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永昌(四)   人命如草芥, 天地之蜉蝣,沧海之漂萍。   庄严宏大的皇宫像张着獠牙巨齿的猛兽, 个人的爱恨、喜恶、荣辱、悲欢、恐惧、希冀都微不足道, 轻易便被它以权力和人群赋予的刀锋和剑刃干脆利落割成一条轻飘飘的血带,从一个人的喉口流出,踩入另一个人的鞋底。   灯火被撞翻了几架, 灯油将人滑倒,血流的多了也会黏腻的淌过足底,宫娥太监四散奔逃跌跌撞撞, 尖叫此起彼伏, 腥味夹杂着宫殿里威严肃穆的焚香——这是已在这里发生了千百遍的、使人厌倦的戏码。   在这一刻, 朱晏亭忽然意识到,她押上命的赌局不过如此。   在这,人命一文不值。   这么多人被迫绑架到这艘名为至高权力的大船上,被巨潮裹挟,轻而易举的托起,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碾为浮沫,完全没有选择的机会。   君王的影子影影绰绰还在帷幕之后, 她坐在帷幕之前,有卫士高喊护驾, 重重刀戟作成的门阻挡在她面前, 血还是浸向了她织金缀莲的鞋和裙裾,小黄门说“有叛贼作乱,殿下撤到侧殿避一避风头”,她却一动也不动。   “孤往何处去?”她道:“天子在孤身后, 为人妇、为人臣, 岂有半寸退却容身之境。”   一句话, 将满殿的动乱震得静了一静。   即便满殿的灯火已经七零八落,通天巨帷周遭的蟠龙缠柱灯还烈烈燃烧着,照鲛绡似雪幕,背后男子肃然端坐,宝冠华服,十二旒密珠似滴,颤也不颤。   皇后的凤座堪堪在幕布之前,面对乱军“矫诏”的指控神色自若,血已经染到她裙上,她却凛然未有丝毫惧色,有恃无恐至此,不得不让杀进来的叛军心中猛沉——   莫非,天子还没有晏驾,真的就在她身后。   迟疑的是几个羽林军装扮的人,还有身量稍短小、手里拿着宿卫兵器的太监。   殿外乱哄哄,叫声忽而是:“宫车晏驾”,忽而是“太子殿下何在”。   朱晏亭闻见,嘲笑:“叫未足两岁的奶娃娃,且听他应你。”   她凤威犹在,又如此镇定,令护驾的卫士信心大增,叛军嘀咕的人也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声音,中气不足,沙哑破败,是撕着嗓子喊出来的——   “既然陛下还在,为何桂宫大乱,陛下不露面,一声也未吭?”   朱晏亭没想到是他,怔了一怔。   她唯知那日齐凌遇刺恒王齐渐也在,却不知他竟然一直逗留在御前。如今乍然发难,刺了她措手不及。   她只是惊骇了一瞬,密如蝶翅的眼睫又覆下,笑道。   “恒王殿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说话。”   齐渐冷笑道:“我不与扰乱社稷、颠覆乾坤、牝鸡司晨的祸水逆贼多费口舌,你险害我齐家江山,你罪孽罄竹难书,罪当万死!来啊,休与她废话,杀了妖后!提人头赏万金。”   虽然重赏,但叛军仍旧迟疑。   这些人大多是内监撺掇来的羽林军和卫士,临时纠集,有的是太监私交、有的被哄骗来勤王讨逆、有的则是存心搅混水捞好处,然而谁也没有真的看到大行皇帝。   故而面对浑然无惧的皇后心起迟疑,犹疑不敢进。   “再不杀她,要等着朱氏领北军八校来斩了你们吗?上!给我上啊!宰了叛贼毒妇,拿下尚符玺郎,拿虎符,拿玉玺!”   喊得声嘶力竭,肝胆俱裂。   然而响应者稀稀拉拉,在皇后身畔的卫士刀前不堪一击。   朱晏亭等了良久,冷笑,大声叱问道:“齐渐,究竟是谁在危害社稷祸乱江山?你亲哥哥在这里,你不敢进来看一眼吗?”   跟随齐渐的中常侍周清道:“殿下,此际社稷倾危,臣民所望、苍生所系皆于殿下一身,正是挽狂澜于万一时。叛贼色厉内荏,实际是风中残烛,墟上星火,已无所依凭。殿下此时应疾入内手刃贼妇,以安诸军,拿到符玺,诛杀乱党,以抚臣民。”   这话,彻底把齐渐拱上了炭火。   言下之意,诛杀一国之母这样卖命的活,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带头干。   说罢,还用手在他背脊上叩了一下。   齐渐当即往前一个踉跄,抬起头正对上明光正殿诸门上雕绘的天地泰一诸神像。泰一神足有两丈高,金线纹就,巍然俯瞰,长目对着他。   齐渐打了个寒颤,足下如飘,不知是周清搀扶还是自己行走,一步一步,缓缓跨入了此刻血流成河、地狱一般的明光殿。   他需把力气都沉到足底,才能免于被血液灯油交织的黏液滑倒。   他们为了方便选择了太阳落山起事,此刻天色已暗透,殿里灯很暗,还有些烛火半倒壁上,不住的闪,肢体散落一地,他被绊了一下,立刻拔出了刀。   就在此时,穿过刀戟的门,穿过皇后的凤座,看到了幕后轻轻浅浅的人影。   那本应该于此刻的他是索命的修罗鬼影,却让他十分诡异地生出了心安,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所作所为是在叛乱。他禁不住颤声的唤:“皇兄?”   影子就在那里,无人相应。   “你胡说。”   他将刀指向朱晏亭,浑身都抑制不住的大幅颤抖,本就明灭不定的烛火更是极速跳跃在刀口:“这不是我皇兄,皇兄如果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皇兄尸骨未寒,太子呱呱襁褓中,你就作了个傀儡在此,仗着这么个傀儡夺权、弄权、杀人。我齐家做错最大的事,就是有了你外祖母,再有了你,朱晏亭!你怎么不引颈就死。”   朱晏亭没有立即答话,因她打量齐渐入了神。   如不是嗓音相似,她不敢相信这个枯瘦如柴眼窝深陷的、像从地上断裂的四肢里捡起来的、销形鬼态之人是齐渐——那个她的丈夫曾经宠爱无加、宠成了金尊玉贵小郎君的恒王。   上一次见他,还是太子没出生的时候。   那时候齐凌携他的弟弟来上林苑迎她回宫,飞鹰走马,轻蹄捕鹿。   王韫素悄悄和她抱怨说:“恒王殿下姿矫容美,可惜放诞无礼!”   他在宴席上分鹿,一语戳破她与皇帝之间暧昧浓丽的秘密。   “陛下所言,礼贤下士,周公着三吐哺之礼果然上策?臣也好回去学用。”   朝露朝露,往昔之日。   “你说话!”齐渐举刀指着他,双目突出似将爆裂,颧骨高耸,颊面凹陷,衣衫挂在身上,袖子空荡荡兜着风。   朱晏亭朱唇微启,笑了。   她抬起手,竟示意还挡在身前的刀门让开一个口。   “ 你连自己兄长的身影都认不出来了吗?不信,你进来看。”   ……   车骑都尉师广和太子洗马郑延志攻入东司马门,抵达未央宫东北区庐之境时,郑沅正处在四周围困手下反叛的山穷水尽境地中。望见郑延志等,如见神佛,激动得满面红涨,大喊三声“来了。”   郑延志问:“叔父,家中已被司隶校尉朱恂带人围困,一家老小命在旦夕,当如何是好?”   郑沅抱着援军一皮袋水痛饮,饮罢,头也不回往朱雀门去。   车骑都尉师广说:“丞相,当务之急要散步宫车晏驾的消息,然后攻入桂宫,拿到符玺,南北两军自可望风而定,为何不进反退?”   郑沅嘴唇嗫嚅,一句“我儿在那里”没有说出口,只道:“用得着什么符玺,诏令都由朱雀门出,只要拿下朱雀门,颁布什么诏令由我说了算。”   引兵向南行。   一众约千人,攻向朱雀门。   卫尉送去桂宫的消息迟迟没有回应,心内存疑。自忖朱雀门毁,他当首责必无善终,死战何益?半是厌战半是示好的退守广安门。   郑沅来到这一片废墟,问:“我儿呢?”   冷冷清清,遍地残墟。   他步履蹒跚,边走边顾,复问:“我儿呢?无伤呢?”   最终是师广押来一个被虏下来的卫士,几番拷打,那人抖着手指向原处烧焦的卷曲尸体。   “今日炎热……司马,司马门下纳凉,火起的太快,不知是哪一具……”   郑沅面上的颜色,像被牵着的一根丝抽走,越来越白,嘴唇也退了色,泛起青乌,兀自摇头退步“这不可能。”   将虏下来的卫士挨个看,急声叫着“儿,儿,我儿。”   他一遍一遍、翻来覆去找,郑延志等虽心里焦急,也不敢打搅。   郑沅越找脚步越快,越焦急,足下越凌乱,踩绊着焦炭木墟,眼眶也原来越红,抽泣着叫唤。   活人翻不见,只得去翻死人。   最终在靠近朱雀门下看到一具压在大椽底下,已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那尸首腰间挂着一个银亮的酒壶,擦去上面的炭,露出银亮的底,雕了一个肥胖熊首,正是郑无伤常用的小酒壶。   他跪倒在地,撕开领口,撕开胸口衣裳,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太阳西沉,冷月如霜,月光温柔抚慰过烧毁的废墟。   在月光纯白如雪的照耀下,恍然间朱雀门的断壁残垣似还没有烧毁那样屹立在龙首山底,但一切已经没有机会再重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03 16:46:54~2022-04-08 18:1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82309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怎么那么帅 10瓶;大婷广众1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永昌(五)   此刻, 夜色下的长安城,似被一只利刃穿透心脏的野兽, 处处透露出濒临破裂的仓皇, 又因它积威太久,生性嗜杀,动辄便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它的“胳膊”是两万北军, 集于北辰门外。   它的“心脏”却跳动在武库。   唯有“心手归一”,才能扼止住这场动乱。   然而此刻,事态正不可避免的像最危险的境地滑去——武库不准许北军进城武装。   “不可能!”护军将军朱灵慌了神, 左顾右盼, 扫见诸部校尉神情各异的脸, 强自镇定,忙令一同传旨的给事黄门侍郎亲自去武库传令。   人走之后,朱灵犹神思不宁,眼皮跳个不住。想起去桂宫复命的使者日暮前就出发,这时辰够来回两趟了,却还是杳无音讯。   难道是桂宫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起,立觉惊怖罩顶。   他握刀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火把照着,影子与旗影一齐投在城门上, 越骑校尉周广看得分明。   “将军。”他向前, 人一靠近,竟唬得朱灵微微一个激灵。   周广大笑,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凑过去小声说了一句话——   “不急, 我这个纳了投名状的都不急, 你急什么?”   他语气轻柔, 态度温和。   朱灵却觉得像被一只巨蟒缠上了脖颈,险些喘不上气来。   ……   北辰门内,就是平素长安最繁华的东、西两市,还未到宵禁的时辰,此刻却静悄悄,街衢关门闭户。顺着密密麻麻、延到天际的重重屋檐,能看到宫城的北阙。规模巨大的武库耸立在北阙之北,内有九仓,外筑厚墙。   朱恂此刻正站在武库前方的章台街上。   朱灵一次又一次求救,最后几乎是恳求父亲快控制武库,让北军武装,速速接应桂宫中的皇后。   消息都传到他这里,但他毫无反应,一动不动,神情木然。   他回忆着这一天,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走错,到如今满盘皆输的地步。   今早,朱恂作为皇后的伯父,临危受命持节、专命击断的司隶校尉,一下子掌握了长安几乎是所有官宦极家属的生杀大权。   从接洽执金吾,关闭长安诸门,到占领长公主府、丞相府,一切都还顺利。   直到朱雀门被烧,惊动了整个长安城,众人开始在乱中找寻出路,压力便开始从四面八方朝朱恂涌来。   丞相虽被拘在未央宫内,但他府中十三曹尚存,百来个人,一人关系便牵四挂五。这帮人需立即□□,一部分要留作罪证,一部分尚有反击之力的需要当机立断诛杀。   这只是他需要立即做出权宜的冰山一角。   此外,还有御史台对于白日里平白无故关闭长安八门的质疑;   执金吾缇骑驾驭不动的无力;   诸侯的暗流涌动、四五个藩王想回长安、大鸿胪抵挡不住的求救;   还有甚嚣尘上皇帝已然晏驾的谣言,直指他的权力来路不正。   值此千头万绪之时,未时一刻,从天狩门传来“太尉孙儿蒋芳昨晚与友人会于终南山狩猎、饮酒,天明才归,想通过天狩门进城”的请求,他几乎没往耳里听。   未时三刻,又有人来报“蒋芳饮两斤酒,吐血三升,命在旦夕,家人在门外叩首哭求进城医治。”   人命关天,朱恂只得亲自往天狩门查看。   蒋芳微不足道,但朱恂忌惮他的爷爷当朝太尉、军中第一人蒋旭。   虽说现在兵权早已不在太尉手里,但太尉蒋芳也是军中资历最老、威望最高的人。   朱恂得以掌权,最大的底气就是以太尉为代表的中间派还没有表态,容忍就是最大的支持。   现在长安山头林立,大乱将至,人心向背都在倏忽之间,他聚拢一点人心本就不容易。这个时候如果因为关闭城门让太尉的宝贝孙儿蒋芳送了命,情势将落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朱恂领着人爬上城门,只见是散杂车列,蒋芳与三四好友,全副纨绔子弟的行头,三四匹马,两头牛,拖携衣物、餐食、酒水、乐伎等,仆从男女百人。   蒋芳被抬出来放在城门的阴影下,他身量矮小瘦弱,身上盖着衣袍,身体僵直,面如金纸,不省人事,城根下哭嚎一片。   左右看见朱恂,嗳哟一声,尊称:“明公。发生甚事了,怎是明公管天狩门?”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家公子昨日与友人在终南山相会,禁不住友人相激,连饮两斤酒,昏厥过去了。求明公开门,救他一命!我家主公就这么一个独孙儿……”边说,边哀哀哭起来“看在我家主公的份上。小公子若是有个好歹……”   朱恂见他两手抓土,哭得哀哀切切,不胜凄楚,连连以头触地,须臾就碰出血来。   想起蒋芳虽平素羸弱,常招人嘲弄,但温文有礼,是个好孩子。   又看他们带的人,不过是些男女仆妇、伎人,一眼望去皆是老弱病残,皓首耄耋,心生怜悯,便准许他们进了城,给蒋芳含上了参片,还叮嘱他们速速回府去医治。   此时,朱恂再回想,恐怕就是他那时的一念不忍,才让自己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   申正时分,他与武库令第三次好言交涉未果,武库令只认执金吾与虎符,不认他这个持节的司隶校尉。   时间紧迫,朱恂的任务是日落之前必须拿下武库。他别无选择,只得强取,第一次行动折损五十人,未果。   申时三刻,朱恂得到部分先到的北军支援,再度强攻。   北军手里没有足够的兵器,武库守卫兵器足备,但人手不足,一方强攻夺取,一方高门深壕坚守。   只得拿人命往里填。   先前死的人尸首作盾牌,削尖的木棍当兵械,冒着雨点一样的乱箭往里扑,血肉飞溅,流的血一路从武库爬到章台街上。   朱恂的侄儿朱檀、朱让都战死,许多人不敢再陷阵,远远看到武库的檐角便双股瑟瑟,瘫的瘫、软的软,只得阻断了在章台街和北阙门的所有退路,逼迫军士们不向前只得等死。   就这般拿尸骨血肉垫路,在渐渐西隐的炽烈日光之下一寸一寸的推进,渐渐撕开一条口,圆圆一个红色太阳挂在城墙上时,守卫只剩下令丞等十数人,武库即将溃防。   经过这一日的艰难困苦,葬送两个侄儿的命,朱恂浑身被汗水湿透,脸上又哭又笑,命人将捷报拟定,只待拿下武库火速发往桂宫向皇后复命。   就在这时,一根响箭从章台街射出——簇新白羽,银亮箭矢,挂着响铃。   只听一阵训鹰时铁哨吹响般的刺耳尖啸后,一列身裹软甲的人撞翻了章台街上的木栏。   约莫百人,训练有素、手里握着雪亮的刀,对上握木棍的北军直如烈风卷叶,摧枯拉朽,蜂蛹呼喊着,一路拼杀而入。   朱恂在远处看得傻了眼,脸上顺着道道晒干汗痕往下流,不知是泪,是血,还是汗。   只一盏茶的时间,武库令的首级就挑了出来,区区百人,在北军和武库守卫两败俱伤之际,不费吹灰之力接管了武库。   他已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帮人是谁、从何处来的武器、为何会堂而皇之携着私兵招摇过市大施屠戮。   唯知这些人行踪诡秘,行事残暴,绝不是援军。   没来得及派出斥候探,对方已经将答案昭然揭示给了他。   是缓慢升起的旗旄,绣着一个赤烈烈,明晃晃,耀目刺眼的——   “朱。”   这旗旄上的字是最大的讥讽,狠狠刺疼了朱恂的眼睛。   临淄王世子齐元襄脱下黑袍,从武库里走出来,头戴银冠,身披锦袍,满面春风得意。   笑吟吟,两手相拱,慢腾腾,矜漫的向朱恂行了个礼。   “老明公,你我本一家,武库谁占不是占呢?快去向桂宫报喜吧。”   ……   齐元襄与谋反无异的嚣张行为传回桂宫后,并没有激起什么风浪,毕竟,皇后已经自顾不暇。   虽然朱晏亭已经拿下北军,但因为事出仓促,加上她之前才被夺权半载远离权力中心,导致桂宫这个最该布控的重中之重竟没有安插人马。   皇后原先的打算,应当是先借助刘凤之等人稳住局势,待拿下北军和武库,则一切尽在掌中。   她虽然算准了刘凤之一个家世不显、完全仰仗皇帝的中郎将,和曹舒一个全副身家寄于帝王的阉人不会敢轻举妄动。   但没有料到禁宫之中还有恒王齐渐这个救驾在先蛰伏图谋在后的怪物。   更没有料到刘凤之和曹舒会因为畏惧,将这个怪物作为武器倒戈来对付她。   世事从来不是环环相扣的棋局,更像是拢在掌中的一盘散沙,谋得越全失得越多,抓得越紧漏得越快。   再看着大获全胜的局面,其中一个微弱的变数,一个遗漏的缝隙,都可能导致砂砾崩塌、满盘溃败。   此刻,重地桂宫漏成了筛子。   在齐渐攻入明光殿的一刻,皇家尊严扫地,牛鬼蛇神尽显其貌。   丞相原先安插入桂宫的人马听兵动马喧,一度以为是自己家起事了——本欲同谋反便是提头在手的亡命之徒,窥见一丝危境便趋于崩溃,一伙人眼见无法靠近明光殿,又抢杀乱掠,□□宫女,点火烧了两座浮桥,情急时互相攻杀,自损十之有三。   长亭侯郑安打马赶到,才将局面稍微控制住。   郑安很快得知,此刻桂宫骚乱是在禁中铁禁之内的一支奇兵,由齐渐、中常侍周清等人携领,已经直逼皇后。   他登上高台眺望,发现值此大乱,竟然观楼防备如常,一部分人马集结内向,一部分还守在岗哨里,军容齐整,丝毫不乱。   羽林军根本没有失去战力!   他火速判断出齐渐已然中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还有高人在操纵。   当下快速下令撤军,先和未央宫的郑安会和。   与他一同谋事的将领最初还有不解者: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才能走到这里,何故不前反退?   待到撤出不过须臾,身后飕飕然□□其发,刀戈滚卷如浪喝啸如山,有些贪恋财物走得晚,立毙当场,毫无还手之力,方才在心内叹服。   郑安赶到朱雀门时,郑沅还在守着郑无伤的尸首号啕大哭,涕泗滂沱,以头抢地,无人劝得动。   郑安急了,上去拉扯他:“生死存亡之际,大事未定,单单无伤的命是命,合家老小的命就不是命了?”   “我都没有儿子了。”郑沅抬起头,眼圈与脸团都是红的:“太后已经没了,我儿子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大事?我还要富贵何用?你既要,你挣去。”   “你还有无忧和阿琅啊。”   “无忧乃仆妇所生,阿琅又是个女子,有何用?”   郑无忧也在场,脸色早已青灰一层,郑安却已顾不得其他,只是轻言细语的劝他弟弟:“无伤孩儿最喜净厌污,你让他在碳灰里,衣不蔽体,他也不得安生。不如叫人擦洗,好歹给他换衣裳。”好说歹说,叫人先将郑无伤尸首妥善安置,扶起郑沅寻肩舆来抬着,要了他的丞相符令,暂代他行事。   “兄长,你还是守着朱雀门,我带人去迎接太子殿下迎回未央宫。”   再三叮嘱他:“只要守好朱雀门,别让任何人进出。”   郑沅听了,只是点头。   郑安不放心却也没办法,时间紧急,他只得长叹一口气。带走步兵校尉师广、郑延志等,留郑无忧在此照看他爹。除却留给郑沅的守卫,还剩八百余人,兵械不足,便削木为兵,备足火油。不进未央宫,绕道浩浩荡荡往桂宫去。   夜月正明,月居北辰,水精般挂在澄璧一样的天幕上,光芒万丈,指引着前路。   距日落月起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而桂宫明光殿还在进行沉默的对峙。   许多黄门宫娥被割了喉咙,趴在地上,流出的血已经凉了,地砖上黑沉沉的一滩。   齐渐举着刀,迈过尸首,一步步向前走。   那刀不住在他手中下滑,他一只手拿不住,两只手捉住刀柄用力。   他一意想看清帘幕后的影子到底是谁。   当那个影子越来越近,又感到害怕。   当他意识到自己和周清等人离得太远,又和皇后身边的卫士离得越来越近时,浑身都难以抑制的打起了摆子。   才走出不到十步,就感到天旋地转,若非用刀拄在地,早已腿软跪倒。红着眼眼睛转回头,喉咙哽塞,带着哭腔——   “你们,你们也上啊。”   其实什么也看不清,火光太多了,殿里又暗。   似乎没有人跟来,所有人都在原地。   传来周清的声音:“殿下,她在拖时间,我军十倍于彼,速速诛杀妖后!”   有许多应和,一干乱军,弹铗振槊之声震耳欲聋:“请殿下速速诛杀妖后!”   可不管身后如何气势冲天,不管齐渐如何告诉自己,只要再往前走几步,掀开帘子,让所有人看见背后不是皇兄,他就赢了。   可他就是迈不出一步,腿软得像一摊泥。   一个声音告诉他:为什么这件事一定要我来做,倘若有埋伏呢?如果我要继承大统,我的命不该是最珍贵的吗?   如果我有万一,岂不是给别人做嫁衣裳?还有景王齐浩、梁王齐澈两个弟弟,又都是茂年。   再倘若……帘幕背后真的是皇兄呢?   疑窦骤起,在他站在落针可闻、修罗地狱一样的明光殿里,迟迟不肯迈进时,梦里常常听到像猫叫一样尖锐的哭声响了起来。   隔着数重衣锦苍壁,帷幕深深,像蒙在被子里,像有人哄劝着,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忽而近,忽而远。   乱军皆为之静,众人屏息。   朱晏亭倏然改色,手抓紧扶手,虽强抑着没有转头,容色已惨白。   齐渐浑身一颤,这哭声像他躺在明光殿后做的七天七夜的噩梦,蚀骨之耻,附骨之疽……   “周阿公。”他跌跌撞撞往回走,颤着声:“不不不,不要在这里和她纠缠,太子……快去,快!”   ……   乱党的出现,宣告着皇后与羽林军的彻底决裂。   但皇后和羽林军在如此背道而驰的情况下,又达成了某种奇异的默契,太子所在的殿宇被保护得很好。   皇后早就察觉了自己的危险,但她因为这个危险仅止于她而选择了忍耐。   整个桂宫只有明光殿被撕开了一道血腥的口子,其他地方完好如初,尚书台的官吏都在乱时第一时间躲避到了旁殿,也无人去惊动。   夜色太浓了,橙红色火光忽浓忽淡的照着轩窗,血液如注,点点洒落到窗棂、门扉,极像风雨浓稠的春夜里吹进回廊、飘在窗上的沙沙细雨。   乳母背对窗,口里轻轻哼着,面颊挨在太子额顶软发上。   身后一道一道影子来去。   宫娥低低啜泣:   “朝这边来了。”   “守不住了吗?”   “为何,不是在明光殿?”   “陛下也在明光殿。”   “太子还这么小……”   “听说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崩了。”   都是交头接耳,压得极低的气声,偶尔夹杂着嗓子眼憋不出的饮泣,一墙之隔正在发生的血腥杀戮让屋中所有人都在崩溃边缘。   而太子还在哭泣:“阿母……阿母。”   “殿下,殿下。”乳母托着他的头,轻轻道:“安静些罢,阿母就在外面。”   忽然有一扇门被撞开,腥风如饿急了在外舔门舐槛的野兽猛地窜了进来,暴戾粗鲁的人声忽地涌进,乳母浑身一颤猛地抱紧了小太子。“不怕。”   第一个突界的是郑安。   刘凤之失算了,他用重兵戒备齐渐的乱军,被郑安、师广等人纵火烧了薄弱的西殿,烟雾弥天。分兵救火的同时,乱军已从西面杀了进来。   号称天下第一铁壁的羽林军,就这么被突然杀入的八百多乱兵奇袭冲开一个大漏洞,直抵帝国最柔软的心脏——   年方不足两周岁的小太子。   郑安一迈进殿宇就知道他已经赢了。   入目十几太监、十几个宫娥,都在仓皇四窜,迎面飘来侧殿里属于幼童屋子的奶甜味。   他一抹满脸的血,大笑道:“天助我,天助我。”大步迈入。   走了几步,又停下,问身边人:“那是谁?”   指着前方正殿中站的一个清瘦人影。   “明公,看不清。”   先前为了掩人耳目,这个殿里大灯几乎都灭了,窗下一片一片冰凉月光,墙角燃着零星盏大的雁足灯。   郑安还喘着粗气,拽着衣袍在脸上擦了又擦,眼前血色朦胧淡去,人影方显出棱角来,看清他面貌,郑安惊讶之余,松了口气。   “是你啊。”   正殿里孤零零站着,鬼魅一样望着他的,是头戴貂蝉冠,手挂白塵尾的中书谒者令曹舒。   枯瘦如柴,凹陷之眸似幽火,一动不动盯着他。   郑安被看得心里微微发憷,但在长亭侯眼里,不管阉人再是亲近帝王权势滔天,也不过是阉人。   满殿尿裤子乱窜的也是阉人。   他左顾右盼,问:“中书令,太子在何处?我等来清君侧,护驾。”   曹舒伸出一只手,他以为要给他指路,没想到却是手背向上,向他一招。   “你要觐见太子殿下,应该解剑,趋拜,由我通传。太子殿下要见你,你才能见他,太子殿下不见你,你就跪在门外等。”   郑安被他一句话羞辱得满脸通红:“胡说八道!他三岁小儿!尚在襁褓臂弯之中,凭何拜他。”   “三岁小儿?”曹舒冷笑三声,脖颈鹤皮涨出道道青筋,大声驳斥道:“他是君,你是臣!长亭侯,你诗书礼仪读到狗肚子里啦?可还记得半点天地人伦?太后还在太庙里看着你呐!”   郑安被戳中了痛处,急怒道:“阉人老匹夫,你又是好人,你等嬖臣,仗着宠幸揽财,为祸苍生,秽乱宫禁,天下能人苦你阉党久矣。朝堂大事干系乾坤,岂由你等阉人雌领,指手画脚。野狗上了金笼,还真当你是个东西?你现在识时务,我还能赐你黄金,让你滚回老家颐养天年,你若不识时务,叫你口鼻封蜡,割头作灯,老夫说到做到!”   曹舒动了动,拔出腰里佩刀,转头朝侧殿望了一眼。   小黄门得他眼色,朝里急奔去。   他脸似木头一样,蜡黄蜡黄,只有嘴唇抖着。   “我是阉人,我是嬖臣,可我起码还是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08 18:16:04~2022-05-06 14:1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雨过天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auerkraut--c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棉鞋 38瓶;amuroamuro 30瓶;Sheng奶盖 25瓶;22217350 20瓶;Are 11瓶;甘棠妃 10瓶;turkeyjun 7瓶;路人甲、rainbow 6瓶;早睡早起不追更 4瓶;abbibi、小雨亭 2瓶;攸宁、泛鹤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永昌(六)   戌时, 日入,烧罪云霞散落的曛黄从天边淡去了很久。   奇异地、方才还是乱贼众矢之的的明光殿, 在幼孩啼哭声中陷入了静默。   门被关上了, 推不开,外面都是乱兵。   陪着朱晏亭的只有几个老太监,还有几个卫士。   有一个瞬间, 朱晏亭以为自己已经在坟墓里。   她仿佛听见近在咫尺的孩童在呱呱哭泣,腹中的孩儿隐隐作疼,她却无能为力。她想像一个寻常的母亲一样, 发疯唾骂, 放肆悲嚎, 像兰舒云那个泼妇、像兽苑里被触怒的母狮子,拾起落在地上的刀,拿起落灰的弓箭,将所有靠近的人都撕成碎片。   而她只能一动不动。   但所有积蓄在胸膛里的愤怒和悲伤,只能变成淹没她的潮水,变成腰腹间一阵一阵的搐动,她身体弓着, 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化作头顶的簪环、脖颈的珠玉、绕身的锦绣, 直欲将她绞杀在此。如此剧痛, 眼眶里却是干涸的,她伸手触摸,怎么也摸不到一滴泪。   “阿母。”   她笑了,喃喃着自问:“阿母, 你给我的血, 怎么这么冷呢。”   明光殿里的静默十足诡异, 让人想到待宰的太牢,庖人磨刀霍霍,圈笼里就剩下安静。这种安静充斥着不安,连见过大世面的老太监都落泪了,悄悄儿对朱晏亭说:“殿下别怕,一会儿由谁进来,你就躲在奴婢身后,奴婢一定会护着你。”   朱晏亭怔了一下,对他笑:“我不怕,我怎么会怕呢?阿公,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   朱晏亭缓缓起身,回头看了一眼。   君王的身影还在帷幕后,唯有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投来的蜡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拿起凤座上的玉玺——尚符玺郎为了保护它横尸殿中,应分不清是哪一具尸首。   走到殿中桌前,人走的走,死的死,笔墨散落,卷帙飞失。   老太监不知她要做什么,见她提起笔,忙过来磨墨。   笔墨沾了血,杂以斑驳腥脏,黯淡惨紫,朱晏亭数次放下笔又提起,最终只写了一句话,就搁下了。   也没有加印,也没有让人送去哪里,只任它摊开放在了桌上。   又从怀里取出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绢书,递给老太监。   “这是先太后的遗旨,劳烦阿公去向长亭侯传一句话。”   她说:“殿里哭泣的孩儿不是太子,是郑无伤唯一的血脉,是丞相的亲生孙儿,此旨为证。”   满殿之人皆骇然大惊。   众人皆知皇后族中有一女曾配给丞相之子郑无伤,只可惜不到一载就暴病身亡,没有留下子息。   却不知道竟然留下来这么隐秘的血脉,竟还得到了先太后的认可。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此子竟同太子一般年岁,竟不知何时偷梁换柱。此刻乱军没命般哄抢的竟然是被定做叛党的丞相孙儿,此事何其匪夷所思!何其荒谬!   朱晏亭将剩下的几十名卫士都留给了老太监,让他们护送他去传旨。懿旨不敢违,老太监数次转回头,见朱晏亭衣裙染血,孤零零站在帷幕前。   心中凄然,顿足欲言又止。   “阿公放心去吧,孤是皇后。”朱晏亭微笑着安慰他:“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   老太监由几十名卫士护送,举着先太后懿旨走到“太子”避居的东侧殿,殿内已经被乱军作践成了另外一个正殿,看清抵挡乱军的竟是中书谒者令曹舒、领着几个小黄门、中黄门、甚至还有宫女,皆已披伤带血,满地的残肢零落,曹舒被用足踩着脸压在地上,有人拿着刀,正要割他的脑袋,老太监唬得魂飞魄散,战战栗栗,叫:“长亭侯,长亭侯,接先太后密旨!”。   郑安正拿着烧得滚烫的灯油,闻言手也不停,往地上曹舒脸面倾倒,登时白烟四起,滋滋作响,痛呼之声响彻殿宇,令人胆寒。   “太后早已宾天,哪里来的懿旨,你该不会是说朱皇后吧?”   “真是太后的懿旨,明公听我一言,且慢动手,且慢……”老太监看着曹舒惨状,双腿抖如筛糠,仍是硬着头皮高了些声,颤着道:“这殿里的……不是太子殿下!是、是丞相二公子的儿子!”   郑安面上陡然改色。   心内狐疑乱生,面上强作镇定:“胡说八道。”怒斥道:“丞相孙儿怎会在宫里?”   “这是先太后懿旨,明公请看。”   老太监毕恭毕敬将遗旨奉给他。   涉过往密事,未当众宣读,郑安看后,面如金纸,抖得几乎拿不住。   他想起,郑太后去世之前曾经私下嘱咐过他,会留一封密旨,是郑家的救命符。叮嘱:“你兄长寡谋少断,性情优柔,我去后万事难料,只得将举家托付与你,郑家的子孙,一定要让他认祖归宗。”那时他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背后竟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朱令月逃出郑家时,是怀了无伤孩儿的。   细细回忆,朱令月逃走时恰好是皇后怀有身孕,那孩儿可不正是和太子差不多的年岁。   郑安心神一凛,跨过曹舒,大步朝内殿走去,里头四散奔逃,他攘开宫娥,仗武力一遇挡者拔刀便砍,冲到殿里,见乳母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抱着个两岁小儿,正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郑安站在乳母前,抬起手触摸他。   手上遍布血迹、干裂灯油、长长短短的裂口,碰到孩童娇嫩皮肤,换来更加响亮的哭喊声,乳母抖的抱不住,慢慢往下滑,郑安也随着她一点一点屈膝,重重跪倒在地,颓然看着满面泪水的孩童。   他虽从未见过太子,但这孩儿眉眼之间没半点皇帝的模样,竟活脱脱就是幼时的郑无伤!   郑安与那孩童一般张开嘴,笑了一声,即变为干嚎,满面血水,分不清鼻子眼睛,嚎得比幼孩还要放肆几分。   他想到郑无伤烧黑的尸体、女婿师不疑挂在北军营地的头颅……回想这一日费尽心机,南北奔逃,马下踏遍了整个长安,匐沉灰、蹈险径,几次差点送命,才归拢兵力,背水一战,血汗人命堆着、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眼看胜利在望——等着他的却根本不是众人抢破头的太子,而是郑家数年前丑事孕出的畸胎!   郑无伤刚死,他还留下了孩儿就是丞相的救命稻草,他连泄愤都不能,只得膝行着退了再退。   “太后、太后,长姐……”   郑安又哭又笑,这哪是郑家的救命符,这明明是催命符。   “你的在天之灵,料到了今天吗?”   他喃喃启口,仰天长问。   一阵死寂后,按刀起身,再也没有看一眼这个孩童,大步走出侧殿。   “立刻擒拿皇后!围正殿,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太子找出来。”   桂宫已乱做一团,殿外分不清是齐渐的乱军还是东侧冲进来的军队,羽林军还没能控制住局势。   郑安带来的军队在他带领下奔扑凶猛。而齐渐的乱军望着气势汹汹,实则散作一团,奔着挟持太子而来,碰到郑安这个硬茬不堪一击。两军对垒,连连败退。   眼看颓势大显,周清埋怨齐渐没能下决心控制正殿,齐渐埋怨周清没有探查清楚还有异军。当最新的情报传来,知道在侧殿啼哭的根本不是太子而是郑家子孙时,齐渐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面临郑安军和羽林军前后夹击,情急之中请周清前去斡旋。   郑安找不到太子,大肆宣布太子已薨,令全军撕下白襟戴孝,推齐渐为主,助他攻回明光正殿,擒拿皇后夺回玉玺。   两股乱军拧成了一条绳,局面似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完全脱离控制。   连连噩耗让哨塔上的刘凤之惊怖难当,举棋难定,由于他心念不稳左右摇摆,羽林军在他率领下忽进忽退,战力大损,竟不能挡。   乱军在此抵达正殿门口,是亥正时分。   这一次,齐渐再也没有在那扇巍峨高大的门前迟疑,而是命人一脚踹开了紧拴住的门,嗖嗖的腥风,从殿里往外刮,也从殿外往里灌。   里头黑沉沉的。   “掌灯,掌灯!擒拿妖后,就地赐死!”   齐渐吼得眼球鼓起,脖颈爆出青筋。   灯火如愿燃起,纠缠着冰冷的月光,照亮了一滩滩血迹斑驳的阶陛,一级一级拾级而上,雪白色通天帷幕落地,黄金凤座闪着刺目的光。   齐渐看清殿内的第一眼,脑海中嗡的一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灌,从头战栗到脚。   有人站在阶陛顶端,但那不是皇后。   玄上曛下的衣袍,身量高大,头戴金冠,眼神冰冷。   就像一樽雕像,最好是一樽雕像。   战栗从胸腔颤到牙齿,能听清在咯咯相击,喉嗓里灌满了满殿的腥风和冷气。   “皇………皇……”   还有一个字,像是被缝在了嗓子眼,像一个令他窒息的梦魇,怎么也喊不出口,仿佛一喊出口,就要承认这一场荒诞的梦境正在发生。   于是那个人先说话了,是他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姿态,温和的,自上而下,残忍至极的传入他耳中。   “你要赐死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06 14:18:30~2022-05-13 21:4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muroamuro、雨过天晴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之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出长安、单单daly、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熊宝宝 20瓶;22217350、Sheng奶盖、oiwsyo、bunny 10瓶;唯爱相柳 9瓶;夏源 5瓶;鬼脸嘟嘟、19617599 3瓶;Jessie、42238981 2瓶;攸宁、泛鹤州、2Ovo、Joycejoy、turkeyjun、束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永昌(七)   “我要……”   大殿里几点零星灯火似有若无, 依然暗得像一半埋在了地下。风呼呼的吹,那灯火也惨然, 照见玄衣金冠的君王, 如死而复生的恶鬼,而惶然无措的齐渐,恰似一具披了衣衫的骷髅。   “我……我……”   齐渐心跳如鼓, 几乎震破单薄胸膛,答不上话,刀从手里滑落, 嘴唇蠕动着, 目光比火光闪烁得更疾, 颤巍巍回转过头,与他共谋的太监周清一向伛偻的身体都挺起来了,面庞惨白如尸。   就一两个呼吸过去,弹指一瞬,生死刹那,周清似乍从梦中惊醒,猛然回头, 扯脖子喊:“关门。”   八扇大门,齐刷刷关上, 儿臂粗的门闩堵上, 不管清浊正反,一概阻绝了外军。   门外乱军不知所以。   紧随其后的长亭侯郑安独自顶着巨大的压力——后方羽林军还在步步紧逼,而前方他们还没拿下太子、玉玺和遗诏当中任意一项足够有威慑力的信物,逐渐沦为一支深入的孤军。   郑安看见大门忽然紧逼, 以为齐渐等人欲独占功劳, 在门上拳打脚踢, 破口大骂。   这门是金丝楠木做的,敦重厚实,严丝合缝,向里一关门外再是滔天响动皆嗡嗡若丈外蚊吟。   殿宇内齐渐、周清还有些军官,十七八人。阶陛上灯火黯淡,独有齐凌一人,且他面上还透着隐隐病气。   这安静带给齐渐些微的慰藉,他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齐凌静静看他们瞬息之间关了门,落座于鲜血和黄金之色斑斓错落的凤座,视线一错不错,只落于齐渐的面上。   齐渐知道这是等着他回话,一时间难辩难诉,心念如沸,泣声求助:“中常侍,你说句话啊……”   周清只将眼睛死死盯着最底下一阶台阶,咬定了牙关,道:“殿下不要惊慌。先皇已经驾崩了,这是皇后找来冒充的人。殿下……”盛年之帝毕竟积威犹在,凶相毕露的悖反怂恿之言不如对着皇后时容易出口,翻滚几遭,喉间发出干涩声嗓。“殿下知道该怎么做。”   齐渐慢慢转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登时浑身巨震,惊骇交加。   他自小弓马无不习自这位兄长,虽殿内不甚明朗,但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已知道这就是本人。   万万没有料到周清让关门,竟是存了如此包天祸胆。竟是想要——弑君。   两个字惊雷一样劈过心间,他只觉焦麻遍体,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静默良久的空荡荡殿宇响起了又一句问话:“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耳根软,听了旁人蛊惑?”   齐渐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第一个辩解的机会。   他没有第一时间解刀下跪,表态敌人只有皇后、目的只是清君侧,谋反已成既定之罪,皇帝已是在问他是主谋还是从谋。   齐渐心神大乱,未及作答,周清一扯他衣袖,低声快速道:“殿下,殿下。你带兵带刀,都给看见了,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横竖都得死,不如聚力一搏。此刻兵在外,势在我,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啊殿下。”   是真是伪、是忠是反、或生或死、深恩似海或是愤懑怨怼,都只在一念之间。   哪有几颗心去装这些,只有一颗头颅。   齐渐心一横,却是两行清泪淌下来,举刀指向至高的阶陛之顶:“我皇兄……先皇……已经薨逝了,你是……你是谁,竟然胆敢假扮先皇……”   语气浮如丝絮,又格外清晰,字字句句,投落深渊。   一丝风吹过,凤座后的帷幔鼓荡,几树灯枝明明暗暗。   齐凌再也没有说话,他双目就像被这阵风压黯的烛台,烧毁了的铁一般,黑黢黢照不进明火去。   齐渐被这阵来得诡异的风所乱,又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慌,忙大叫道:“杀了他!”   同时,有人大喊一声“杀——”   随着两个声音同时落地,整齐划一的胄甲声响起,冷冽清亮甲光似雪影浮光现,照亮这片黯淡过头的厅堂,霎时间,满殿充盈皑皑冰雪。   角落里、屏风后、帷幕底、复壁后的人都从暗处窜了出来,被甲戴刀,头簪赤缨,两人一组,龙行虎步,将乱军之中所有人左右脖颈各架上一刀。   惊变就在瞬息之间,齐渐和周清人霎时间呆怔如木,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已长槊加身,被按在地上,如待宰羔羊。   齐渐脸贴上地砖时都没有想明白,这些兵马到底是何时、从哪里蛰伏进来的。   直到腥甜的风吹到面颊上,原来这丝自他进殿以后就环绕周身的凉风从一开始就提醒他……明光殿后殿有伏。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他现在才意识到!   他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奋力梗着脖子抬起头,却只能看到几级台阶,看不到皇帝的衣角。   “皇兄!皇兄!是中常侍周清误我!”齐渐如砧上之鱼,手脚乱动,满面涕泗横流,大声辩解:“我那日为救皇兄负伤,是他——是他蛊惑我,说皇兄圣体堪忧,为了齐家江山稳固,让我留在禁中,这次也是他骗我说皇兄已经驾崩了!都是妖人害我!”   架上齐渐脖颈的是一柄白虎白珠鲛佩刀,青色刀锋泛出冷意,这是护军将军赵睿的刀。   传说威武一世的豫章王就死在这把刀下。   见到他时,齐渐挣动的更厉害了。   赵睿嫌他聒噪,取出巾帕裹着塞进了嘴里。   齐凌默不作声走下阶梯,齐渐用手猛地抓住他衣角,低下头,见他口中呜呜咽咽,额上遍布青筋。   齐凌问:“你就是像方才对我那样,欺负皇后母子的吗?”   齐渐流出的泪水打湿嘴上布团,不住摇着头。   齐凌叹息,自言自语道:“今晚我问你的话,你都不回答。”   他脚步经过他伏在地上的身体,没有丝毫停顿。   “杀。”   ……   亥时一刻,明光殿宫门重新敞开。   郑安惊闻皇帝并未驾崩,桂宫后殿竟然藏了伏兵,彻头彻尾是中了圈套。   护军将军赵睿传圣谕,号令:桂宫失陷过在中郎将刘凤之,余皆无罪,诛逆平乱,封赏不误。   雷霆般接管了连连溃败的御前羽林军。   皇帝亲自坐镇,赵睿操刀,羽林军军心大稳,从进退犹疑不知会不会遭到事后清算的疑兵,变成了争抢人头邀功的虎狼兵。   丧失了所有优势的郑安兵败之势如山倒,车骑都尉师广阵亡,郑安被生擒。   郑安被五花大绑带来面圣,见殿中血水尸首皆已净,只惨黄灯中、柔毯之上,齐渐和周清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已经摆在一紫檀深盘,齐渐在中,周清在左,一枯瘦少年,一苍皮鹤发,眼口大张,皆是死不瞑目,右边空置一位。   郑安愕然问:“我将在此?”   齐凌笑道:“请舅舅上路。”   郑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捶胸顿足,又是嚎泣:“上当了。”   他挣动得厉害,殿上挂的灯摇晃,细细烟灰洒下,迷了眼睛。   这位军功赫赫,郑氏一门实际上的主心骨,此刻像无赖孩童一般在地上又滚又哭又笑。   他忽而坐起,长声泣道:“陛下,是皇后为了扫除异己,故意放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她挑拨丞相与舞阳,令我等不知宫内情状,独她一手遮天,再放出君上晏驾之谣……我们……我们是被她精心罗织的计谋一步一步逼反的!不是她突然发难,丞相此刻还跪在禁中等消息呐。陛下,妖后为了一己之私,不惜生灵涂炭,搅动兵灾,置万民置社稷于险境,其心可诛,其罪罄竹难书!其行恶毒至极!狠毒至极!三郎,舅舅将死,这都是肺腑之言 ,你要睁眼看看,莫受奸人蒙蔽,做了妇人的掌中子、手中刃还不自知,先帝先太后在泉下如何得安眠啊?!”   齐凌冷冷一笑,道:“伏桂宫内应八百人,眼线不可计数、携刀入宫,剑履上殿、虐杀中书谒者令、欺掳太子、乍称太子崩,推恒王渐为帝——桩桩件件,都是皇后逼着你长亭侯做的?舅舅,你倒有脸提先帝先太后?”   郑安一时哑然,怔然良久道:“非常之时……换了谁……都会……”   齐凌久病初愈,精力不济,无意再与他多言,挥了挥手。   郑安被带了出去,他不甘就死,如刚正谏士一般,瞪着眼,吹胡子,挣着腿。   “燕至,啄王孙!啄王孙!”   “祸水……不可留!”   “……我主”   “明鉴……”   …   月亮升得更高了。   约莫升到中天之时,随华灯慢慢燃起,桂宫掩埋在黑暗中的轮廓重新浮凸出来,长长阶梯渐次被照亮,自上而下,像一级一级从虚空中生出来。   她逶迤向下,足踏之处始终在暗里,灯光也没能追上。   双阙侧停了一驾车。   车上探出搀扶她的手:“一切都准备好了,太子殿下在未央宫,长安十二门、武库、北军都在我们手里。”   她再往回看了一眼。   “快走,他在找你。”   她放下软罗,眼前从万盏华灯的楼台宫阙,变作帘幕上雾蒙蒙的天水之缥。   让她想起写在明光殿里的字,绢底也是幽幽深紫斑驳的雪青,她的字像写在水里,也像写在血上。   “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取自屈子《思美人》,在郑安死前的表演后变得更加有趣起来,这将是齐凌今夜看到的第二次“死谏”。   *   作者有话要说:   520快乐,本章抽10个小宝贝分10000币。   感谢在2022-05-13 21:49:38~2022-05-20 11:2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muroamuro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出长安、ceci~lia、25158649、wyclove、胡萝卜、风吹往哪倒、木子妹妹vivi、喵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re 24瓶;下雪打伞 20瓶;浅晗兮袭、清风、turkeyjun 10瓶;囧架架 9瓶;啻、19617599 7瓶;来啦来啦、tttt、xslbccdks、夏源 5瓶;Skyblue、温言、早睡早起不追更 3瓶;是小龙总呢、西瓜太郎 2瓶;一剪山掬月、泛鹤州、calm、攸宁、筠桃和露、浅秋、美人不见徒奈何、俩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7章 永昌(八)   车经过未央宫北司马门, 门就关上了。南行百丈远是柏梁台,台上布了重兵。通往朱雀门的通道还是紧紧锁死, 还没有从叛军手中拿回来。   除此之外未央宫几乎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兰陵、昭阳、披香、飞翔数殿灯火通明,宫中住的夫人已被接去桂宫,阑干侧不时见着探头探脑的影, 许是宫人松散偷闲,少府乐府还有弦歌声,和被血洗火烧的桂宫如云泥之别。   车驾停在椒房殿, 朱晏亭不等接引, 疾步下车, 衣下生风,拾级而上。   椒房殿空荡荡,二三掌灯洒扫侍儿见到她都露出错愕的神情,才下拜。   因她喜爱,经这些年不断修葺,椒房殿已如紫阙贝宫,金屏凤翅, 荪壁紫坛,珊瑚扶疏, 炉中焚楚地香草, 鲛绡长坠如冰雪,入目旷然。   一切都像从前一样摆放着,干净如一盆水洗过,似她今日傍晚才出门。   而离她上一次离开椒房殿, 已经过去了半载的时光。   她没有一刻停留, 不住跨过道道门槛, 终于在推开其中一扇门时,失声叫出来:“昱儿!”   鸾刀转过头,指压唇上。   她捂住自己的嘴,看见安然躺在鸾刀怀里睡着的齐昱,眼角便红了。   鸾刀见她发蓬鬓乱,裙裳沾血,面露讶色,轻轻把太子放回床上,过来扶她:“殿下……为何这个时辰才……”   朱晏亭没有看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周遭安静极了,齐昱两只手里抱着脏兮兮蜡像,睡梦正酣。新长的软发如枝丫上的嫩柳,灯下色似鹅黄。朱晏亭手上都是血,不敢碰他,只将手捂着自己的脸,静悄悄的掉泪。   鸾刀拧了巾帕来,蹲在她足边为她净手,指头缝里擦出血来,指尖红红丹蔻也凝着干的血迹,她轻轻替她用毛巾捂软了,再细细挫下。   鸾刀听过桂宫之中的情状,为她遇到的险境痛心:“午时太医就说陛下醒过来了,如何还闹到那地步?”   “我要……我要引敌。那时候太……太早了,鱼还没有咬饵,如果放弃,就功亏一篑了。”泪流的脸上痒,朱晏亭抽着气,抽回手挡上脸,轻轻说了一句:“我就给他喂了令他昏睡的药……”泪水慢慢从指缝里溢出来,残红湿乱,伴随她喉咙里隐忍到极致颤:“我端着药进去,他还没有全醒过来,就又……我从前说我哪儿都不会去,还是骗了他。”   鸾刀欲言又止“……他知道你喂了药吗?”   “……我不知道。”朱晏亭摇摇头,回忆起今日太阳偏西时,太医突然去明光殿,悄悄告诉她齐凌好像醒过来了。   她乍喜涌身难以自抑,偏还在执尚书台掌朝事,一身庄重披挂,缓缓起身向后,穿过竖屏脚步才快起来。   齐凌果真是要醒了,神识未回转,但有渴水之兆。太医号脉对她说,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在陛下壮年,底子打熬得好,昨日还周身滚烫气若游丝,今日烧退,脉搏强劲,想来应是无碍了。   她怔怔的盯着他,面上挂着笑,眼前却雾蒙蒙,颊上泪流如梭。   只觉失而复得,惊心动魄。   几乎忘却堪堪点燃的一城烽火,忘却城下兵荒马乱,直到鸾刀的声音,提醒她:   “诸事要上报陛下。”   这短短一句话,令她如坠冰窟。   她记得那时候感觉到耳边热,那是太阳烘烤在远处的瓦檐上,其实只是余光瞥见,日头刚刚有些慵懒,斜斜西挂碧天的日昳时。   那时,局面一片大好。   齐凌亲手锻造的尚书台像个不需要主人权力怪物,冗余符节全无,撇去三公,一令通至,禁军如臂指使,生杀褫夺尽在一念。   正是倚仗这个初生、甚至不完备的尚书台,她才能以朝中几乎无人之身,在半日里完成了对长安城的控制。   这颠覆了朱晏亭的认知。   从前章华要做举国大事,总要在朝堂上演一遍遍激烈对峙,丞相、卿大夫、将军们……日出吵到日落,歇了一夜,又吵。母亲便在座上昏昏欲睡,一定要等待他们理论出个结果。   母亲说,人之一身能知能晓者终究有限,待众人理论过,知各方诉求,方能决事。否则一叶障目,犯下大错。   但尚书台不需要,尚书台只需要一个人决定。   此剑之过利,令执者心畏——这还是一把在众人反对下还没锻好的剑,还没有拿在最适合的人手里,已有如此威力。   此时,朱晏亭忽然能理解,齐凌为何要先换一个无能的丞相,而丞相等,为何会想尽一切办法反对尚书台。   动人所得,如弑杀之。   ……   在这日的日昳时分,齐凌醒来的前一刻,丞相被困未央宫,朱恂已将长安诸门封锁,控制了乱党家眷,朱灵刚刚拿下北军,太子已被送到未央宫。   他醒得正是时候,丞相獠牙已露,正可最小代价平乱,一旦显露朝臣之前,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长安的疑云尽可消散。   但这对朱晏亭,就是最差的时候。   再早一些、或者哪怕再晚一些,都比现在要好。   她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任亲戚、掌朝事,就算是迫不得已,也已犯下趁病擅权的大错。   在这个大错下,丞相还没杀,大鱼没有上钩,太子送走了,桂宫还风平浪静,她的暴露野心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作为,封朱恂朱灵只能看作谋私。   更何况,她已在尚书台发现了齐凌遇刺之事的秘密。   如果此刻齐凌醒来,她百口莫辩,还会连累太子。   失而复得,惊心动魄。   得而复失,为之奈何。   其实并没有想太久,一刹那,万念骤涌,心跳如鼓,物我皆忘。   那碗药端在手里,看向他因渴水而微微蹙眉的面庞时,所有往事来事,皆是云烟。   她已入死局,从来都在深渊之中,从来没有更多的选择。   “原谅我。”   朱晏亭独自一人,喂下了那碗令他昏睡的药。   重新坐回了前殿虚假蜡影笼罩的凤座。   日入时,令赵睿持节,秘密护后殿。   等待亲手埋下去火种,被一夜东风所催,烧成了满城烽火。   ……   “殿下。”鸾刀再唤一道,细问:“你再想想,他看见你喂药了吗?”   朱晏亭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肯定没有。如果看见了,他不会喝的。”   鸾刀从未见她慌乱到这个地步,也心中惶然,握紧她冰凉的手,送到自己袖管中。   “我的殿下。往者已矣,来者可追。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连鸾刀都知道,她犯下了所有当权者绝不能容忍的大错:趁病擅权、诛杀异己、祸乱朝纲,更甚者,祸水直接引桂宫,让刀兵杀到龙榻之前。   即便是君王爱她到骨子里,也绝不会再容忍她。   至高无上的权力卧榻之侧,何时容得旁人酣睡?   “你这是自毁啊。”鸾刀长叹道:“成大事者要狠,可殿下怎么这么糊涂,怎么总是就狠了半途,怎就不索性……”   怎不索性喂下毒药,横竖反正,他也喝了。   朱晏亭闻言,抬起眼来,幽幽的望向她。   这双眼睛才流过泪,睫毛卷湿打缕,眸里晶莹明澈,似乎把所有暗色都随着泪水洗干净了。   她再看向熟睡的齐昱,与鸾刀走到外间。   这些年椒房殿的休整去掉许多屏障间隔,隔断少了,又多用水精、鸾木等青缥之物,殿宇显得空灵,再摒去侍女,长宇寥落,足音回荡。   雪白氍毹直铺往门外洒落一地的月光,与之融为一色。   朱晏亭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随意的推开一扇门。   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乌雀栖南枝,一阶长空。   鸾刀俯身低头为她挽裙。   “殿下累了,先去沐浴吧,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决断。”   “昭台使人昏昏,椒房使人昭昭,我今日才看见,你长白发了。”   鸾刀闻言,透出几许惶惶之色:“奴婢如果一直在宫里,也是长信宫的老人了。也许也并非……端懿皇太后将我赐给长公主,陪嫁去了章华。如果没去章华,奴婢是端懿皇后的人,或许已经被先太后刺死了。长公主对我有再造之恩。”   “老死章华,好于死在宫中……”朱晏亭喃喃着,问:“为什么当初我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跳下丹鸾台,跟随我走呢?”   “为了报答长公主对我的恩情……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奴婢万死难辞。”   “我最近才想明白,我其实一直没接受娘已经走了。”朱晏亭笑道:“也许是太想念她,也许是我的少年过的太风光、太顺遂了,像一场美梦。所有跟她有关的人,我都会拼死留住。其实我早该知道,我谁也留不住。”   鸾刀听得心惊,蓦的转头。   朱晏亭坐在凉月遍洒的门槛上,染着血的裙裳绽了一地,这般随意,如她少时一般。   她伸手接着月光,抬头仰望月亮。   “她早就死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鸾刀看到她臂上挂的香囊,霜地之色,香囊上萧萧绣着一支绿竹,里头鼓囊囊装着什么物事,望着有些年头了。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忽然开口,又沉吟良久,久到玉峰鼻尖上似乎有月光在跳跃,手抓紧了裙子,才终于鼓足勇气一般:“到底,是谁指使你做的?”   “哪件事?”   鸾刀惊怔在月色里,几个呼吸之后,错愕地反问。   “那件事,不是……殿下自己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0 11:27:02~2022-05-24 12:3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muroamuro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muroamuro 40瓶;33225410 20瓶;lullaby、巴啦啦小仙女、下雪打伞、吃货铃铛 10瓶;啻 8瓶;甘棠妃、来啦来啦、49362851 5瓶;黎黎 4瓶;xslbccdks 3瓶;可乐一瓶、贩卖欢乐 2瓶;束姜、rainbow、江南早、Jiva、一剪山掬月、攸宁、俩宝宝、浅秋、30506219、2Ovo、雨肥杏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永昌(九)   “不是……殿下自己吗?”   鸾刀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 对上那双惊惶得有些埋怨的眼眸、左顾右盼唯恐他人听见的模样。   看着这副忱忱只为她一人打算的忠心情貌,朱晏亭感到有些冷, 环住了胳膊。   她一直不太愿意去回想被困在昭台宫的日子, 失去所有,怀着身孕,只有鸾刀一个人陪在身边。那几个月胎像不稳, 总是惊悸发梦,听着远处狮虎嚎叫,挨着时日等天明。   妖星摇曳那些夜晚, 暗沉沉的念头也会飘出来。   就在齐凌出事以前那段日子, 她有滑胎征兆, 总梦见腹中孩儿夭折,分不清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入睡,时常将梦呓当真,又把真事作伪,安神的汤药像水一样灌,也难得一夕安寝。   故而她也有一瞬的恍惚, 是不是她记错了,在某一次噩梦之后, 以为自己已经小产, 失去所有希望,将厄念梦呓真的说出口——真的是自己指示她,谋划了对齐凌的刺杀。   没有第三人可以作证,鸾刀是母亲的人, 背景清白, 忠心耿耿, 在她被朱恪发配到湖中时就奋不顾身跳入云泽跟随她。   从来都唯她马首是瞻,没有出过任何一点问题,没有任何理由欺骗自己。   鸾刀解下外袍披到她身上,感觉到她在发抖。   “所以御前暗中调查‘坠马’,而你在我醒来的时候,就能知道是‘刺杀’……所以这些都是我做的,对吗?”   鸾刀抱紧她:“别害怕,殿下,别害怕,刀山火海,奴婢都会陪着你。”   “原来真的只可能是我。”朱晏亭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面上惨白如纸:“对……只有我可以做到,只有我可以控制我的身体,我知道他会来,那条路他悄悄跑过许多次。我就站在望瀛台上,看着他来,又看着他走。有时候,我还会唱那首楚谣。行路多纵火……山间猛兽多……山间猛兽多……”   她埋头在胳膊里,连头发丝都在颤,整个人缩成极小的一团,缩在门槛上。   鸾刀以为她在哭泣,却听到了她低低的笑声,含着无尽嘲讽:“原来真的是我谋刺了我孩儿的父亲啊。”   鸾刀分神提防左右。幸而,长阶还是空的。   叮嘱她:“所以下一次,殿下千万不要心软了。”   朱晏亭似乎不想听,捂着耳朵往她怀里钻。   鸾刀将她死死拥住,不住轻抚她的背脊,让她脑袋伏在胸口。   朱晏亭抬起头,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肩膀,脸伏她颈侧,闻到了熟悉的潇湘云水的味道,从丹鸾台上携下来的,鸾刀一向习惯用楚香。   “鸾刀姐姐,我没有告诉你,前两日又做了一个噩梦。”她启口轻道:“梦见我阿母拿着鞭子,逼我学弹琴。”   鸾刀察觉她称呼混乱,表情骤变,结结巴巴道:“……那应该是美梦啊。”   “是噩梦。”她执着重复了一遍:“她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从来就不喜欢弹琴,也不想做太子妃。”   鸾刀倒吸了一口冷气,悄悄用面颊去探她额,正对上怀中朱晏亭抬起来的眼眸,那是一双玉一样的无暇眼眸,似巫山楚水里走出来的山鬼野鹿。   如此纯真无暇,她看在眼里,心却像绑住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不断往下沉。   月上中天的时候,朱晏亭终于累了,毫无防备、就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   鸾刀看着满地霜雪一样的月色,发了一夜的呆。   ……   第二日天还没亮,临淄王世子齐元襄就领着十几个人,披甲执刀,拿着令牌,通过司马门到了未央宫。   卫尉领着卫士和乱军还在朱雀门方圆数百丈内消极对峙。   烧得光秃秃的朱雀门屹立着,与金碧辉煌未央前殿遥遥相应。   这个时辰,本该如长街一样的端门足音落地可闻,岗哨稀疏绰绰约约几个人影站在晨雾中。   有些设在宫中的官署也大门紧闭,但凡能避的,早就避开了。   除却无处可去的宫人和还被皇后控制的卫士,未央已是空宫一座。   齐元襄向椒房殿去。   恰初秋,此时天际隐隐一线泛白,正是宫人梳妆,载着沧池水的宫车轰隆隆驶过的时辰。诸夫人已转移到桂宫,掖挺寂静,唯椒房殿升起焚香燃火的气息,烘热了椒壁。   齐元襄递上令牌和名刺,得到了皇后的召见。   入目宽大冻缥色衣,月白色裳,衣裳皆是轻灵之质,唯剔透的玉华盛装点了一身的庄重。素净的颜色越衬得明艳面庞活色生香,雨打芙蓉一般冶艳。   远远见到这位芳名远播的年轻皇后,齐元襄心中生起不可名状的绮想。碍于周遭,近处参见只得低下头。   “你是谁,怎么还带来这么多人进来。”朱晏亭不悦的盯着他身后仆从守卫看。   “臣临淄国世子齐元襄,情势危急,臣联络了几个朝中元老,意在明日在未央前殿设礼,参天拜地,请太子殿下早日登基。”   朱晏亭蹙起眉,问:“太子是谁?”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   齐元襄倒吸气:“殿下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外头什么情势殿下心知肚明,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   朱晏亭面上浮现怒色:“你不要对孤放肆。”   “臣再说一遍,明日辰时,太子殿下在未央前殿登基,昭告天下,尊你为太后。”   他蓦地抬起头,目光凌厉,向上逼视。   这一下锋芒乍现,意在逼宫。   朱晏亭与他对视,长眉紧紧蹙着,一双眼眸里又是愤怒又是愕然,独独没有畏惧。   “你简直得寸进尺!孤给你齐家当皇后已是赏脸,当甚么太后?老气横秋,不知所云!”   齐元襄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怒斥吼懵了。   不是没想到皇后会拒绝。   按照常理,就算皇后要拒绝他,也不该是这么个可笑的理由。   他被绕了一下,猛然意识到,皇后自己都这样了,根本不可能拒绝他。   失笑问:“这老虎都咬腿了,殿下躺在猛兽口中,还在想美不美?”   他口中在笑,心里暗暗冷嗤,他父齐良弼多次称赞这皇后,说睿智决断,有端懿皇后之风,连孟骊和王后都败下阵来,要他一定小心。如今一看,不过是个草包绣花枕头。   朱晏亭听出他话里调笑轻蔑之意,下令逐出,转身就走。   齐元襄似泼皮无赖,一面依从着被逐,一面拖延再三,口里不着调:“你不愿意当太后,那臣有个法子,就封你仍当皇后,殿下听不听?”   “哎你们推搡我做什么,没见我在退下吗。”   “殿下,那咱们可说定了,明日辰时,臣来迎接太子殿下。”   “……殿下可别却扇相拒啊。”   他愈加无度的调笑惹怒了椒房殿的女官,一有些年岁的女官逞上前来,趁他不备一掌狠狠掴到面上,清脆声响后他面上浮起高高肿痕。   齐元襄大怒,拔刀要杀她,被身后仆从死死拽着,拉了出去。   “世子殿下,不要因小失大。”   那人将狂怒的齐元襄拉出去以后,往里一瞥,手指指自己脑袋,摇了摇头。   齐元襄惊愕交加:“傻了?”   ……   随后,齐元襄经过一系列请旨,数次试探,拿到轻易加封自己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懿旨后,无比确信——皇后脑子真的坏了。   她对这些都漠不关心,甚至都不过目,任由他轻而易举控制了未央宫的军权,换掉了椒房殿的卫士,撤除了护在她左右似苍鹰护雏一样的女官,让她像笼中金丝雀一样失去了所有反抗之力。   她浑不在意,心性像天真浪漫的少女,只要不打扰她、不冒犯她,不夺走她身边的玩器华服,就不会有半点抗拒。   但她心性虽然倒退,又并非是失去记忆,她记得自己是皇后,记得自己是母亲,不许任何人靠近两岁的齐昱。   齐元襄急于拿到一样她和太子的信物,以威胁和阻止皇帝在桂宫的行动。   多番尝试失败后,才知道,比起一个还算讲道理的皇后,一个唯我独尊惯了的章华王女更难对付。   即便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神智错乱。   依然识破了他放进去的人。   打碎了他用作交换的奇珍异宝。   驱赶他安插进去的孪宠美儿。   直到齐元襄耐心告罄,粗暴撕破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尊卑上□□面,武力控制了整个椒房殿,逼迫她在一封懿旨上下印,取下她头发上的一根珠钗,拿走了太子把玩的鲛珠,彻底将皇后的尊严践踏到了足底。   鸾刀奔到主殿时,看见朱晏亭已被逼迫到墙角,抱着嚎啕大哭的齐昱,头发蓬着,眼睛明亮,死死盯着齐元襄。   齐元襄袖了懿旨,拿走她的金印,道:“皇后殿下,我劝你识时务,我可没有我那宾天的堂弟这么好的耐心,将你捧在手里。往后你好好听我的,才有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过。”说着,满脸戏谑,要伸手去捏她面颊。   鸾刀惊声大叫,夺走一个卫士的佩刀猛地冲至,不管不顾朝齐元襄劈去。   齐元襄被她视死如归的疯劲惊到了,躲闪得及时才不至被她砍到,疾步后退,被卫士团团围着,狼狈退出殿去。   门关上了,鸾刀很久很久,才转过头去看朱晏亭。她抖了一下,抱紧齐昱,齐昱还在哭。   鸾刀手中的刀落在地上,整个人似被拆骨夺肉,烂泥般瘫软在地。   ……   皇后的珠钗和太子的鲛珠从未央宫送出的时辰,还是晚了。   齐凌的动作比他想象的快,北辰门发生哗变,周广叛乱,朱灵窜逃,太子少傅公孙行、骑郎将郑思危执虎符接管北军。天没亮,北军就已经被控制了。   眨眼间,留给他们的筹码已经只剩下太子、长安管制权、以及武库。   齐元襄随即以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名义,下出了最后一手力挽狂澜的棋——大肆宣告皇帝已经驾崩,释放长安城内所有刑徒,以武库兵器武装,组建五万卫队,将战火烧向整个长安城。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4 12:33:27~2022-05-27 10:4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风吹往哪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肥杏子 6瓶;啻 4瓶;Skyblue 3瓶;黎黎、23188250 2瓶;wyclove、攸宁、22919824、囧架架、2Ovo、一剪山掬月、泛鹤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永昌(十)   齐元襄与朱雀门的丞相郑沅里外夹击, 击退了卫尉,控制了未央宫。   随后坐拥武库, 释放囚徒, 顿时摇身一变成为了长安最大的武装势力,火急火燎的争夺正统性。   在丞相的协助下,下文要求各官署恢复运转, 不从者当即以反叛之罪诛杀。   立即开府治事,辟出未央前殿东侧的宣明殿作为大将军署,以数年前临淄大儒孟骊带来长安的士人为幕僚, 以潜进长安的临淄国将军们为爪牙, 直接统领由囚徒、叛军混合而成的五万军马, 臂系玄巾为信,号“宣明军”,尊皇后和太子为主,宣扬先帝暴疾猝崩,桂宫残余势力为尚书台控制下的少府阉党,要“挽扶社稷,以清君侧”。   当日辰时, 这套草创的班子第一次议事,丞相灰头土脸, 袍衫沾满血和灰来不及换掉, 仍佩着金印紫绶。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郑沅不时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水。   听到郑安已死的消息,忙不迭的叠放手帕,袖口发抖。   齐元襄偷偷觑他, 截断众人话头, 问:“明公作何想?”   连问三次, 直到所有人都往这边看,郑沅才回过神来。   “跑……跑吧。可以去洛阳,再不济,可以去琅琊。长安不好守,李延照带兵在燕山,等他回来,就走不了了。”   齐元襄大皱其眉:“丞相的意思,放着社稷不管把长安让给阉党?还是要让太子去琅琊继位?”   “可……”   “你这被吓破胆丧家犬的模样,哪有半分一国宰辅的样子。”   吼得郑沅一抖。   齐元襄身侧的侍从打断了他:“大将军,郑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此之时,最重要莫过于三事,一是太子登基,尽快将诏书颁至天下;二是一定要守住长安诸门,绝不可以放桂宫阉党出去。”   齐元襄目中闪了一闪,微微点头。   只有齐元襄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们真正的敌人是天子。   现在天子“驾崩”,手中只剩下缺少武器的北军和桂宫部分卫士和羽林军,已成龙游浅水之势。   一旦让他出城,哪怕只是在洛阳露一面,长安的政权就彻底沦为笑话,天下就不会听从皇后和太子的号令,到时莫说一个长安,就是再加上整个临淄国也抵不住。   “第三呢?”   “这第三,一刻都不要等,要立刻传旨让李延照单骑回长安。”那人并手,向虚空里,干脆果决向下一斩。   天命、困龙、斩将。   “只需做好此三事,大业可成,江山垂手可定。”   一席话毕,在座多人面上稍浮安色。众人皆逢骤变,人心浮荡,这幕僚化繁为简,三事说罢,郑沅也不抖了,歪过身看他,见这献计的幕僚还穿着甲胄,将面容也护着,问:“这位是?”   齐元襄道:“为公引见,这位是我临淄国相、大儒孟骊之侄,孟嘉言。”   孟嘉言垂袖拜见。   郑沅正夸赞寒暄时,齐元襄派去桂宫的使节回来求见,齐元襄忙请,摒去诸人,将丞相也请去更衣沐浴,独留下他和孟嘉言。   “怎么样?珠钗和珠子送到桂宫了吗?那边怎么说。”   使节面上犹有青白之色“送是送到了……但是一个字的答复都没有。”   “谁接见的你?”   那人嘴张合几次,终是小声,怯怯,嗫嚅出两个字。   “陛下。”   齐元襄大喜抚掌,道:“他亲自接见,他急了。我就知道此二物能乱他心智,他妻他儿都在我手里,不由得他不照着我说的做。是吧?”他说着,向孟嘉言望去,见后者冠下眉头似深深皱起,表情一滞:“有什么不对吗?”   再看使节表情,也格外凝重。   “陛下知道是大将军送那二物……”使节喉咙吞咽多次,缓缓的,挤出四个字:“大喜过望。”   齐元襄面上笑容一僵,心间随之渐渐发寒。   与此同时,孟嘉言也重重捶股:“看看,你下的这一手臭棋。”   齐元襄不明所以,愕然发问:“告诉他妻儿的命在我手里握着,让他有所掣肘有何不妥?你们怎知不是方寸大乱、强作镇定呢?”   孟嘉言问:“你真的敢动皇后吗?你能以滚雷之速立足长安,贤士云集影从,皆因先帝猝崩,人失所向,而你拥正统之利。将军该不会以为,咱们能在宣明殿里议事,靠的是咱们临淄国的国力?你知不知道,门外多少人,都是冲着他们娘儿俩来的。你不扶太子继帝位,恭恭敬敬侍奉太后,举他们的旗号诛杀逆贼,反倒打起皇后和太子的主意?你是活腻了自寻死路吗?”   “我知道、我知道。”齐元襄忙不迭道:“兵不厌诈,我就吓一吓他。”   孟嘉言长叹:“陛下膝下止一子,社稷单薄。若让他以为是皇后主政,才会投鼠忌器,有所掣肘。现在知道是你在里头翻捣,知道是你胁迫他们母子,他还有什么顾忌?以羽林军之精锐,若强攻未央宫门,你守着了半日?他手里可还有两万北军!”   齐元襄回过味来,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大步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   “椒房殿。”   “解局之人只有皇后,你必须对皇后毕恭毕敬!再肆意妄为是取祸之道!”   齐元襄的应答,伴随足音依稀。   “是。”   ……   这日隅中时,晴了多日的长安下了一场雨。   这雨来时黑沉沉的滚云压到城墙边,霹雳闪过,响雷炸过,播送不尽的密密霖雨争着抢着的落,浇得云天之交白若一线。   雨冲刷了章台街上的血液,冲出青砖黄瓦的底。   长街上,车辙轰隆隆滚过,一车一车的兵械还在从武库运出来,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   数条街之隔,一片被围着的空地上有几十个人,身穿赭色囚衣,浑身被浇透了,形容大多精瘦颓唐,被牢狱折磨得不成人样。有的站着,有的倚墙坐下,有的干脆躺得四仰八叉,宣明军的队率不管、也管不了——三个人,管不了几十人。   从没有这样招兵管兵的,但齐元襄能用正规军太少,还要分散去控制大量临时招纳的兵马和刑徒,分到最下方,只能是这般模样,三人已是多的。   幸而这些刑徒都是重犯,原本死路一条,绝处逢生,亢奋之下交谈不止,嚷嚷喧闹之声盖过了匝地雨声。   不似要上战场,反像是要过节赏灯赴庙会。   兵械甲胄运到后,队率拿着簿子清点,大叫一声:“嚯,便宜你们了,这可是一批好货。”   一车一车的掀开油布,只见齐地之枪、燕地之刀、楚地之弓,锋薄弦韧,纹路精细,密密整整排列着,雨滴坠在兵械上,铮铮直响,大雨冲刷得木黑沉沉、刃白森森。   队率拿起一把刀,弹在刃上,有金石之声。   笑的合不拢嘴,小声与他副手炫耀他与负责分发兵器的某个校尉是同乡,关系匪浅,这才拿到“上等货”。夸口这些兵器拿着,灭国灭城,也不是难事。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墙边的人站了起来。   他身形魁梧,站起便似一座小山,自得周遭之人侧目。他赭衣破烂,露出满肩满背结痂的疤,竟像是一审筋肉都被人撕碎过,再活生生长回来,难免扭曲虬结,观之可怖。   这里很多人受过刑,但没有人受这么重的刑,许是受过的都死了。   他穿过人群,周遭窃窃私语。   “干什么,干什么,要闹事是不是?”队率身躯骤然绷紧,手按佩刀,两个副手也警戒起来,大声呵斥他。   “还没到发兵器的时候,点着号来,急什么!去去去!”   那人止步一丈之远,雨水冲过他眉上的痂,他抬起头,微微一笑。   雨还在下。   血水混杂着雨水,流入沟渠里,长安城四通八达的沟渠泛着雪浪,很快将猩红冲刷殆尽。   尸首踢下沟渠,砖石上还留着血迹,他默默在车中兵器里翻找——一把□□、一把楚弓,一壶箭,一套铮亮的甲胄。   一样样扔到地上,每扔一样就发出钝响,囚徒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去打扰他。这人方才之前,几乎是只凭拳脚掌力,就杀死了三个拿刀背甲的士兵,杀最后一人时,扼住他的头狠狠撞在地上,也是这般震动砖地。   那人披上二十斤重的甲胄,撕下玄巾戴在手臂上,牵过队率的战马,拿到沾满血的籍册,将故队率的腰牌挂在了腰间。   “长安释囚,天下大乱。”他道:“兵械广发刑徒子,必有械斗夺掠之乱。人逢乱世,命如草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想死的,就跟我走。”   ……   未央宫里也下着雨,齐元襄到椒房殿时,看见太尉蒋旭也来了,站在阙外,不知是进去过了还是刚到。   齐元襄心里紧了一紧,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军中第一人”,还是隐忍怒气,礼数周全,施拜称公。   太尉满脸愁云,草草应了。   “宫车晏驾,为何秘不发丧?”   “先帝有遗诏,先命太子登基,再行发丧。”   “那就速速扶太子登基,桂宫既有群阉乱党,此事就一刻也等不得!”   “明日,明日就请太子登基,主持大局。”   二人作别后,齐元襄阴沉着走进阙里,怒不可遏,厉声追问谁放的蒋旭进来。   鸾刀夺刀险些劈伤齐元襄之事发生过后,椒房殿经历了一场搜宫。   整个未央宫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不胫而走,但齐元襄我行我素,硬是把椒房殿的兵器都收走,守卫都只能拿木棍护卫,整个殿中不剩下一点尖锐厉处,都剩下任他处置的柔软才安下心。   他重重惩处了放人进来的守卫,正发怒时,听见背后一声问话:“孤是你的囚徒么?”   宫檐落雨,皇后站在雨幕后。   齐元襄数次碰壁,知道她脑子不清楚,也渐渐摸清楚门道,且哄着她:“臣错了,臣有罪。”低下头,看站她裙边的小太子。   小太子已会行走,这孩子从满周岁起,父母都处在变故之中,显得羸弱又钝笨,口齿不清,比寻常同岁的孩子显得小得多。此刻正牵着母亲裙角,走得歪歪倒倒。   “倒像是也穿得下衮服了。”   齐元襄伸手想去抱他,孩子已被朱晏亭先一步俯身抱起,警觉地后退了几步。   齐元襄讪讪一笑:“殿下,臣前几日不是故意要得罪你。”   “那你跪下。”   齐元襄面露难色,凝重如负千斤,眉心紧蹙,先是哼一声,继而负气般的掀开衣袍,“咚”的一声,直挺挺撞跪到地。   见此状,感到的鸾刀惊了惊,张口屏息,默默立于廊柱之侧。更勿论这两日见惯他骄横恣意模样的宫人们,有意无意,无数道目光都凝聚在方寸之间。   小太子欢喜地咯咯笑了,一双圆目眯成牙,在朱晏亭臂弯之中探手探脚,用足去踢他的冠。   太子虽小,玩闹无度,足勾到冠上饰物,竟真教他踢歪了半边。齐元襄登时发髻散落,狼狈不堪。   巨大的耻辱之下,他浑身发抖,满面红涨,羞怒交加抬起头,恰对上朱晏亭低垂的,满是轻蔑的双眼。   像仿造那日他加诸的□□一样,伸出手来,却一点也没有碰到他的脸。   而是指向了外面遮天盖地浑如泼水而下的雨幕,笑了:“跪到雨里去。”   齐元襄蓦的按刀而起:“你不要得寸进尺!”   朱晏亭轻巧一侧身,将齐昱抱的背对他。不见失望,也不见怒,拍着小台子且走且哄着,嘻嘻笑道:“你这人好奇怪,自己无端端跪下,自己又起来。看你厌烦,你退下吧。”   “站住!”齐元襄一声暴喝。   他双手颤抖,双目泛出血红,牙齿咬得双颊鼓起,送了三次,才将扒出来的刀插回鞘里。   两步冲进雨幕,哗啦啦大雨淋到肩头,浑身无所遮蔽,衣服紧紧贴到身上。雨冲的眼睛也睁不开,还要屈膝跪下。   自太|祖以来,宫中惯例垂怜宫人,可打罚鲜少折辱,最低等级的太监都鲜少受到这样的对待,一时惹来许多侧目。   朱晏亭慢慢走过去,离雨幕还有三寸,伸手挡住太子额前可能会飞溅来的一点雨滴。   面上挂着成功施加报复后的甜美笑容。   这一幕令鸾刀暗暗心惊,她已没有从前皇后的半分影子——撕下施加给她密不透风的礼仪表象之后,恶劣的天性□□裸展露出来。她完全失去了韬晦隐忍的智慧,全然不顾此举会为以后留下多少祸患,如孩童一般贪恋眼前的片刻得失和荣辱。   “够了吗?”   齐元襄抬起头问。   朱晏亭道:“不够,你跪死,孤也厌恶你。”   “你可以厌恶我,但你要做一件事。”   “甚么事?”   “有人要来杀你和你儿子,今晚就会来。必须由你出面,把他挡在宫外。”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5-27 10:49:15~2022-06-15 09:11: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虫笔记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黎黎 2个;月出长安、木星上的雨、小小、江南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攀攀 47瓶;攸宁 21瓶;褔福、一言、胡萝卜、春天花花、siqisiqi、谢舟行、小小 10瓶;时光、雨肥杏子 8瓶;李善良 7瓶;睡在月球上的猫、49362851、Thorn、卡哇伊斯嘞~ 5瓶;4523885 4瓶;wyclove、茵陈陈陈、舒舒 3瓶;林零、36049861、Skyblue、1a2d5ee 2瓶;喵喵、30506219、得闲看书、53096619、calm、啻、57505166、泛鹤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0章 永昌(十一)   申时, 雨住。   雨浇熄了长安几处火,生起黑色的烟。一些高楼坍了, 废墟砸到街巷。雨后沟渠里的水奔涌疾流, 轰轰如雷打之声。   残旗掠高墙,奔马过幽巷。   往日商贾行人络绎不绝的街衢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这座曾经日夜喧嚣、坐拥二十万户的天下第一城, 此时如死域一样寂静,仿佛几十万人都藏到了地底的缝隙、城墙洞孔里,连呼吸声也听闻不见。   为最大限度阻绝桂宫天子尚在的消息, 宣明军已下行人禁令, 让整个长安静默下来——要求庶民不得离家, 不执令擅行视作反贼,撞见一律枭首。   此刻,北辰门周遭只有一处在喧闹,就是门楼。   整个门楼都在震颤。   长安城内的援军,在源源不绝的往这里赶。   齐元襄下了死命令,今日日落之前,一定要拿回被太子傅公孙行夺走的北辰门。   ……   “飘风不终朝, 骤雨不终日。”   朱晏亭在梳妆,鸾刀给她捧药汤来, 听见她低着头, 轻轻喃了一句。   她脚步一顿,旋即放轻足音,靠近后屏息俯身,恐惊醒了什么似的, 轻声问:“殿下今日可觉得松快些了?”   朱晏亭被她忽然接近唬得双肩一颤, 神情淡漠地, 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药:“我没病,为什么要吃药?”   鸾刀奉药给她,殷切望着:“这些都是静心安神的药,殿下前几日受惊了,喝几天药就能好了。”   朱晏亭用手轻轻别开,语气强硬:“孤没病,不喝。”   “求殿下喝一口。”鸾刀声音一哽,眼泪如注的流下来:“求殿下……求殿下一定要好起来,你不好起来,我们怎么办?”   最终那碗药还是打翻在了地上,朱晏亭执拗起来时,竟将这几日瘦了不少形销骨立的鸾刀攘翻在地,药水也泼了她一身。   朱晏亭站起身来,鸾刀拽住她裙角还想说什么,她却仿佛不认识她,垂目一扫,命人扯开她的手,在宫婢太监的簇拥下离开了。   外面坠着轻飘飘的雨丝,未央前殿被千树万树的灯照亮。   外头烽火还在烧,未央宫内却依就拥揽着风雅的礼乐和平静,衮衮公卿佩绶带玉,行止气度波澜不兴,不疾不徐。   未央前殿,芬芳白烟从鼎中喷出,浓烈夺人的脑麝香味殿宇。   明灯高照的龙椅上,身着华贵谒庙服,抱着太子的皇后像一个精致的偶人。   只有在她膝盖上双手双脚挣动的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生气。   虽然太子这么小,口中尚咿呀不成语,但在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时节,依旧成了定海神针。   此前荧惑飘摇、童谣妖异、天子将近一个月未曾露面,朝野人心不定,故齐元襄所举“天子丧,尚书台群阉乱党为祸,栽赃丞相,举兵意图谋反”的旗号一举,百官竟附。   朝会时,郑沅看见朱晏亭,生生打了个冷战。   他没料到此生还能再次看到这个女人——曾图穷匕见你死我活,却还要俯首对她称臣。只因,他此刻不过是依附在齐元襄之下的一根风雨飘摇朝夕不保的草。   郑沅恨得眼睛充血,却只能深深缩着头,在大殿无所不至的明光中,把脸藏进影里,像雨打过的鹌鹑。   齐元襄意态自若,比起丧家犬一样蜷缩在他羽翼下求得庇护的丞相,他才是实际局面的掌控者,一朝得意大权在握,华服美冠顾盼神飞。   先是宣了封赏的旨意,安抚人心。   所有受封的人都朝着皇后和太子叩拜。   接着是丞相郑沅、太尉蒋旭、大将军齐元襄等联名劝进,说先皇猝崩,未留下遗诏,赵睿、谢谊、公孙行、曹舒等御前禁卫和群阉乱党操控“尚书台”,盘踞桂宫威胁社稷,挝杀忠良,染指重器,至长安动乱,民不聊生,请太子先登基,以稳人心,再行发丧。   回答他们的,是太子独属于孩童的,又圆又大又清澈的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齐元襄武冠上的彩雉。   他伸长手,朱晏亭的胳膊按上了他肚皮,禁在膝头。   太子“呜呀——”一声。   而皇后已经恍如一个假人,从加封官员、处置罪人,到齐元襄疯狂的敛权,她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偶而微笑颔首。这也是齐元襄嘱咐她的:什么也不要做,只需闭嘴和点头。   劝进的高官还在对着他侃侃而谈,似乎谁也不觉得这这一幕荒诞。   就在这一幕快要演完时,一声巨响忽然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个卫士飞奔进来报讯:桂宫乱党已经攻破北阙!   一言如雷霆动天,惊破了诸卿的面色,低语喧嚣伴随各种流言如飞,齐元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紫。   当即叫罢了朝会,让喧喧嚷嚷的诸公偏殿休息。   有人胆小,称病欲归家,都被刀戟所拦。   齐元襄紧急调兵,但现在重兵都安排在北辰门——因为北辰门在今日凌晨被太子仆公孙行带兵拿下,必须立即拿回,就算不能拿回也要将乱军拥上去阻拦皇帝,否则北辰通道一开,“困龙”大计将毁于一旦。   他大怒喝问:“是谁在攻打北辰门?为何还拿不下来?”   回答的人看了一眼上座始终未发一言的皇后。   又看一眼他。   “是假节、侍中、都督关中,朱恂。”   ……   长安北辰之门,譬如“北辰”巍峨拱帝居,高入云霄,夯土厚重,尖刀劈上去都只是浅浅白印。   宣明军虽刀甲足备,但军士多取自囚徒、未经操练、不成阵法,如蝇拥蚁行,遇上训练有素又先占领门楼的北军,不堪一击,节节败退,还丢失了许多军械。   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北辰门依旧苦攻不下。   加急的军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辞更加严厉。   领军攻门的正是皇后的伯父朱恂。   十八个时辰以前,朱恂临危受命,任司隶校尉,专命击断。   六个时辰前,新任大将军齐元襄开府治事,都督中外诸军事,收回了司隶校尉、专命击断的职位,夺去了长安诸门的控制权,授中军校尉。   大约是无人可用,四个时辰以前,齐元襄又以皇后之手下懿旨,授他假节、侍中、都督关中之要职,命他带兵拿回北辰门。   朱恂十几个时辰没有闭眼,两度临危受命,几经官职改易,儿子朱灵又生死不知,已是心枯神槁,武冠不簪,双目血红,不成人形。   眼见北辰门苦攻不下,便将督军的太子傅公孙行全家绑到了阵前。   公孙行在长安的家中老小共有三十二人,其老父苍头皑皑在最前,紧随其后便是妻子 ,十五岁的儿子,五岁的女儿……   朱恂威胁说,天黑之前,公孙行倘若不从北辰门撤军,三十二颗头颅,将尽数挂上城楼。   他暂止攻势,将军队撤到“北二十街”之后,以麻布泥袋、木栅栏等筑成简易防御工事,暂时休整,清点伤亡。   此刻天阴阴的还欲雨,狂风扑得旗裹在竿帷上。   不多时,公孙行出现在了城楼上,请求见老父一面。   朱恂将人押了过去。   公孙行望见就在城楼上扑通跪了下来,泣道:“父亲,儿不孝。早知有今日,儿宁可不来长安,在淮阴老家,还有桑麻之乐,可侍奉老父,颐养天年。如今,父亲先去,儿……匡助天子挽回社稷,涤清乱军,必伏剑自刎,以报骨肉之恩。”说着,头碰到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竟从袖中取出一带白麻,束到头顶,宛如其父已亡。   起身拔剑对朱恂道:“朱恂,天子尚在桂宫,你还在这里供临淄叛军驱策,你不忠不义,助纣为虐,将殃及全族,今日我家人头滚滚,来自必偿你族尸骨不存!就从——”   说话时,几个人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押到城楼上来,按他跪下。   “你儿朱灵开始吧。”   朱恂浑身巨震,方寸大乱,面色灰死,眼睁得要裂出血丝来,一口腥甜涌喉“且……”   公孙行冷冷道:“要不要就此杀子决裂,还是你迷途知返,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两军之间,朱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竟然犹豫了。   朱恂的犹豫在两军会谈之中是大忌。   军中如投石一般响起轻微的喧声,士气肉眼可见的消解,副将以手拽朱恂之衣,含了三声“明公”,后者却还是一言不发。   朱恂在想,未央宫此时不是皇后掌权,而是齐元襄,齐元襄对他有猜忌,一度剥夺他的官职,此时又扔他来夺最艰险的北辰门,让自己的部族都去干“制高官、掠富户、积军资”这种美差,还扬言日落之前不见攻下就要依照军法杀了他。   倘若公孙行说的是真的,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   那么……此时转投……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转过头,一张眉眼冷峻的面庞映入眼帘。   “李……”他嗓子才出一个字,那手改抚为抓,朱恂似魂魄都被这只手狠攫了一下,剧烈一颤。   这才如梦初醒:齐元襄是他放进来的,长安十二门是他关的,武库是他去攻打的,此时转投也是必死无疑。   “将军累了,扶他下去休息。”那人将他肩头抓出的褶皱又抹平了,天色稍霁,暮色笼在他疤痕横覆的面上:“将军请把令符交给在下……河东刘怀章,日落之前,我必替你完成军令。”   朱恂认出了这就是皇后旧部李弈,他见过他布衣恭谨模样、冠服簪缨模样,却从未见他穿上甲胄,乍一见,便觉一股寒气森森逼人。他想问他怎么跑出来的,转念一想,长安已经乱成这样了。倒不如问他怎么活下来的,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姓名。   李弈十九岁斩频阳王大将名震天下,沉寂多年后,又传闻在北方叛乱中亲自斩杀“战神”老燕王,再度一鸣惊人。其用兵之法鬼神莫测,即便朱恂不甚知兵,也能判断他的将才放眼此时长安当真难寻敌手。   此时,他已别无他法,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与他。   朱恂当即暂罢与公孙行的谈判,将其家人押回营内,又总齐军列,称乱世擢军不拘小节,以都督关中之名,封账下主簿河东人刘怀章为奋威将军,授符印,主持攻打北辰门事宜。   “刘怀章”此名虽闻所未闻,但大敌重任当前,这只军队又是一支刑徒为主的乱军,本就互不相熟,诸将鱼龙混杂,各怀心思,竟无人有疑。   此时,距离日落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李弈接管军队后,下了两道令。   其一,拿到公孙行所率领的长安八部校尉副将以上所有将领的名单,缚其家人亲族临阵。   其二,选出乱军之中原属南北军、缇骑等正规卫队的军士,擢出五百人为精锐队,发出先登赏万金的闻所未闻之重赏,足矢足兵,刑徒庶民混合的部旅后撤,修筑工事、搬运攀城梯等。   天色已然微昏,北辰门上下,戈矛竦立。   李弈将五百人伏下,藏匿进“北二十街”的巷道里,长安城北庶民所居的巷道成了极好的隐匿之所。   被束来的北军将领亲族有几百人,其中男女惨唤、婴儿啼哭、老人晕厥,动静此起彼伏。这些人出现的时候,城楼上的气氛陡然变得不安躁动来。   公孙行听到异动,再来时,面上骤然改色。   “公孙将军,你不是要匡助天子,尽忠忘己,当个英雄吗?”一道身影,将他目光牵扯。是个魁梧大将,面目黢黑,如昆仑奴,又画纹掩盖伤疤,似绣面獠子,一双眼眸寒森森的,似野兽的眼眸。对着他咧嘴一笑。   “想当英雄,又打不开北辰通道,很着急?”   公孙行一鞭指他,厉声叱道:“竖子退下,我不和无名杂将多费口舌。”   “我们不过是些杂将、庶民、刑徒,是尔等肉食者、士大夫的足下之泥,泥中之虫,碾碾就死了。”李弈笑道:“公孙将军身后都是龙章凤姿的天之骄子,整个长安听一听都要震三震的北军,大家……一定都为国为民肯捐躯,全|家|死|绝也在所不惜,是吧?”说话时,环顾了一圈。   公孙行心里煞起寒恻恻之意——   果不其然,他感到身后突然有无数道目光聚在后,等着他的决定。   朱恂押他全家来他并不害怕,但此时他害怕了。   此人深谙人性之劣,竟起了这么一条毒计。   他作为主将可以牺牲全家,凝聚士气,但如果敌军握在手里,并用之威胁的是所有中层以上将领全家的命,那就必定只有一个结果,北军一定会炸锅。   李弈一抬手,第一行的十几个人押了上来,雪亮钢刀架颈。   一干老弱妇孺吓得涕泗横流,北辰门上也惊起几声叫。   他笑着,仿佛浑不在意越来越浓的黄昏暮色,扬着眉,饶有兴趣的等待公孙行的反应。   不顾其后脊生汗,满面惨白,添油加醋地问:“第一刀,请将军抉择,从左开始杀,还是从右开始杀。你说话就是往右,不说话就是往左……”   手抬了起来。   “且慢!且慢。”   公孙行浑身冒汗的看着他:“你到底是谁?你知不知道天子尚在,未央宫是伪朝,你这样是谋反会被诛九族。”   李弈哈哈大笑:“我的九族,早就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将军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吗?”   “他们……他们也不怕?”   “都是些刑徒子,亡命之徒,拿不下北辰门今晚都得死。我们光脚的,哪怕穿鞋的。”李弈一抹嘲意浮掠唇角:“借问羽林子,谁家不在京?全军老小性命都被别人握着,还打什么打?”   \"你既然说话了,那就是从右开始杀。\"   话音刚落,手起刀落。   一颗头颅瞬间斩落,血液喷溅出来,腥味窜出来。   紧接着第二把刀也扬起,刀刃上流动着凄艳的暮色。   ……   此时,未央宫危如累卵。   齐元襄等后知后觉的发现,齐凌根本没有逃走的打算,他把重兵放在了未央宫,羽林军由赵睿所领,不计一切代价火速攻下了北阙,直逼北司马门。   只要北司马门一破,大军将长驱直入,不须半日,未央宫便会易主。   如若往日,按照未央宫的城防之森严,城墙之厚重,府库之充盈,只要将诸门紧闭严守,至少也能撑上三个月。   但雪上加霜的是,没有大行皇帝的遗体,只需要齐凌在各个场合露面,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策反随时在进行,赵睿常年替皇帝干肃清诸侯的脏活,已是深谙此道的熟手,几乎时间每过一刻,未央宫都有人叛变,即将日落的时分,局势已经“八面起火”。   齐元襄万般不得已之下,使出了下下策——将皇后和皇太子请上了北司马门,与对方谈判。   未央宫的卫士旗旄只有玄、纁两色,当一顶巨大繁丽华盖出现在城楼上时,异动被禀报至赵睿处。   而后不到数个弹指的时间,哨楼旗飞,鸣金罢兵,将士呼喝,弓弦由崩而松,箭矢收回壶中,军士结阵,纵列成阵法,赵睿策马从阵中奔出。   斯时,云开雨霁,残霞大片大片摇摇欲坠,落日未落,未央宫的墙是一堵龙战于野的玄黄之色,无穷无尽,伸到天边去。   就在羽林军|转换阵法的当头,未央卫士也在飞速变动,举起罢兵之旗,箭手暂释弓弦,大戟士举重盾挡在最前方蹲下,齐元襄受其谋士之谏不亲自出面,反反复复告诫吓唬朱晏亭,说这些人都为了杀她和她儿子而来,让她拿出当日呵斥他的态势,呵令他们退兵。而后自己按刀蹲在女墙之后,观察动静。   有人问他:“此计太险,可行吗?”   齐元襄冷笑道:“如果拿不回北辰门,北司马门再丢了,我就杀了她和她儿子,同归于尽。”   “皇后殿下。”赵睿策缰,向上喊道:“我等奉天子命,讨伐乱党。若殿下不欲与乱党为伍,请殿下即刻下令解兵开门,奉天子入宫;若殿下受反贼挟持,自顾不暇,便走下城楼,等臣等营救,切莫以身犯险,助纣为虐。”   城楼上的华辇里,朱晏亭怀抱太子安然端坐着,对他的质问不置一言。   赵睿几番交涉未果,说得最疾切时,得她蹙眉不耐的一句“退兵”,面色阴沉额头冒汗,所驭骏马都开始不安刨蹄。   长安战局瞬息万变,围绕各个城门、街巷、甚至是官员的府邸,几乎是上百个点一起作战,一处的拖延都可能带来不可承受的后果,每一刻都是人命。   但他又不敢当真将她和太子一箭射死,也不能让战局胶着在此。   正焦头烂额时,一斥候飞奔而来,向他传信:“宫内探子来信,皇后已神智不清,私|处时状若疯癫,多进安神之药,今日朝会未发一言,恐已为敌之傀儡。”将探来之事,细细说与他听。   赵睿惊诧得无以复加,朱皇后的手腕朝野皆知,她从桂宫私下回未央宫结盟乱党,反相已露,怀拥太子这个重器,手中尚有朱恂等,本料和临淄党应当分庭抗礼。   没料到竟在这个当头脑子坏掉了,能让临淄党全然压在头上,真真切切是失了神智了。   “陛下知道了吗?”   “知道了,圣驾将临。”   暮色再浓了些时,齐元襄发现城楼下阵法又发生了变化,精兵攒心,戒备增强,厚重铁盾向前排,知道将有紧要人物至。透过城垛的缝隙,见刀刃戟锋像潮水雪浪一样打开,拥出当中策马玄袍金冠的青年时,呼吸骤止。心跳猛烈的像要擂动城墙,向左右猛使眼色,命□□手戒备,只要越过一射之地,便将他射杀——   从城楼上看,那青年似大病初愈,面上隐隐透着青白交加的病气,拉住缰绳后,目光的就紧紧锁在了华盖下,眼眸中燃着幽幽寒火,只这双眼睛未让病气侵进,厉得慑人。   齐元襄全身隐在墙后,只有一只眼睛远远看着,却好像与他对视了,骤觉呼吸发紧,按着刀的手也润出汗来。   这人出现后,北司马门中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齐元襄颤着声下令:“快散布军中,只是样貌相似的人,如有疑者,立斩不赦。”   还不放心,又手忙脚乱的吩咐:“□□手后撤,盾士也撤下去,换临淄死士来。只要见过他,又不是我们的人,通通杀了。”   说完这些,犹不放心,起身去塔楼布防。   不过须臾,朱晏亭身旁竟没了像样的护卫。   她绀色软衣,一起一伏的柔软胸口,从铜铁盾里剥露出来。   在城楼掀起这阵恐惧惊讶的骚动中,却只有她没有受到影响,静静的坐在那里,睁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乍一望去似一个完美的偶人。   许是雨后风凉,寒气侵腑,齐凌向城楼望过一眼,便五脏六腑都牵痛,佝偻上身咳嗽,苍白面上泛出赤色,推开侍从递来的氅衣,重新抬起头来,看向他为人所挟的妻儿。   提声喊道:“皇后。”   那美丽人偶今日听了太多这样的称呼,没有任何反应,分明正对着他,却面挂冷冷笑容,眸光低低的,傲慢又骄矜。   他感到更深的牵疼,哑了些声,一字一顿,再唤:“朱晏亭。”   这才叫她表情新鲜起来,却也仍然只是目中掠过浅浅淡淡的兴致。   他便又唤:“阿姊,你真的认不出我了?”   三唤以后,她才答应,微笑起来。   “你都要杀我了,我又何须认得你。就凭你嘴上抹蜜,攀叫声阿姊?”   齐凌也笑了,忍耐身上的病痛面上涨如血色,喉咙嗽声不止:“你……结同乱党,为祸长安,我便杀不得你?”   她笑意凝结在面上,笑靥如花,不做声。   齐凌嗓音轻颤:“那日我病笃,阿姊说哪儿也不去。醒过来,阿姊却已经背信弃诺,携子投敌……你做的其他事我都不问,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他们用太子的性命胁迫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依旧不做声,那笑像润不进肤的胭脂,虚浮在脸上。   问话如投石入深渊,嗡嗡的,只有回声。   告诉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陛下……”赵睿不忍,想提醒他这只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手碰到他肩膀,却发现他颤得厉害,后颈也布满了白粒,是森森的汗。   他握着马缰的手被一圈缰绳绞得发白,像要用缰绞断了手。   喉咙细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四个字,森冷刺骨。   “拿弓箭来。”   赵睿做了很多这样的事,这确是他最惧怖的一次,凉意像利箭刺穿了背脊,望着齐凌半隐霞色、甚么表情也看不见、如染了层血一样的侧面,震愕得说不出话。   城楼上,朱晏亭轻轻“咦”了声,把熟睡在臂弯里的太子放在坐上,饶有兴致的靠近城墙。   迈出两步,方才离开去塔楼布防人的齐元襄急得大喊让她后退,声音嘶哑得仿佛喉咙已经渗出血。   朱晏亭恍若未闻,甚至有些少女天真之态,将两只胳膊都撑上了城墙,笑靥盈盈,笑骂道——   “有贼叩门,还理直气壮。你这贼人就这般对主人家?我若不是痴痴傻傻,怎会被你吓唬住,为你开门呢?”   她一手托腮,刀子一样美丽又明艳的眼睛掠过他面,神态大似不屑。   “你既要踏我家,践我门,伤我儿。我便弱无骨,手无铁,也将持棘一战。”   齐凌手里接过一把沉甸甸的弓,声音也被坠落、听着有些凄怆:“你说这是你家?你可有一日当这里是家?”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是我家。”   “你家在哪里?”   “未央宫。”   明霞照在她脸上,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说答完便忽地粲然笑了:“其实,你欲入我家门,也不必强如贼寇,掠我夺我欺我。   “我愿意嫁给你的。”   ……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6-15 09:11:36~2022-07-09 20:5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玦 50瓶;下雪打伞、老棉鞋 20瓶;美人不见徒奈何、calm、22217350、sauerkraut--cc、小小 10瓶;西瓜太郎 5瓶;4523885 2瓶;荔枝板栗、攸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1章 永昌(十二)   “疯妇!国之大事, 两军阵前,儿戏, 不当由她来, 脑子坏了,也坏事。”   作为新晋的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宣明军统帅,齐元襄自认为朝野威信已达巅峰, 在疯疯癫癫的皇后说出那句梦呓一般的痴语时当即不留情面破口大骂。   但就在骂的当头,他脸上也露出了惶急之色。只因城墙突然换防导致守备空虚,而朱晏亭说完那句话忽往前走迈进了一射之地, 她胸口除覆一层薄薄绀色锦绣外再无遮挡, 己方哨台上斥候已紧急发信:城下有伏。   是碧沉沉的麟爪弓, 射程较寻常弓箭更远——最坏就坏在,那把箭就握在……齐凌手里。   那把箭也只能握在他手里。   这是极少的,十拿九稳能杀掉朱晏亭的一瞬:城楼戒防因为换人出现空档、她失心谜意单独往前走了好几步、麟爪弓较寻常弓箭有更远的射程、齐元襄到塔楼后去布防不及阻拦、而亲自执弓的齐凌自幼弓马娴熟十拿九稳能射准这一箭。   骤起发难射杀皇后的只能是他,唯有心不疑、不动、不惑、不惧、不悔,才能抓住这片言时隙里稍纵即逝的机会。   来不及救了。   齐元襄看清那把弓箭已经举起,森寒箭矢倒刺三钩,锐处一点冷光。   他霎时间汗如雨堕, 几从攀梯上滑下来,大声斥喊, 情急之下, 不知当先喊皇后后退还是先喊卫士可不顾尊卑先拉着皇后伏倒,喉里嘶出大叫,满脑子大事就此休矣。   寒冷如刀锋布满背脊,千万个念头都是绝望, 唯有一念如溺死之人攀住的稻草:齐凌对着自己妻子, 对着她最后那句可怜的话, 他下不了手。   然而似乎就在嘲笑讥讽他这个千千万万之一的荒谬妄念,几乎在同时,苍白的指节放过了紧绷的弦,弓弦已嗖一声回弹。   箭矢猝然飞离。   弓如霹雳弦惊。   那一箭,去势猛烈,携风雄劲。   全然不似病中人所发,便这般毫不犹豫地向着城楼上身处危境而不知的一袭倩影射去。   这一瞬,城下城下,几乎所有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唯有这一箭所向的皇后是游离在外的局外人。   她在吐露心事后便住声,浅咬唇红,颊泛轻绯,命运在这一刻赠予她懵懂混沌,叫她单纯如所有未经世事的少女,不知前路艰险,只向春风敞开襟怀——管它来的是东风催熟蓓蕾初绽的一枝嫣然桃花、还是丈夫弃车保帅时毫不留情射的夺命一箭。   这一箭还是来了。   拉满弓才放,凛冽、果决、毫不迟疑、杀气腾腾,足以洞穿她乳鸽般柔软的脖颈,毫不留情封弑生机流淌的血脉。   但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惊变也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   就在那一箭射出之前的一瞬间,齐凌身下的马长嘶一声,猛烈挣动了一下,鬃毛的深黑夕阳的血红,摇曳出万丈霞光下不经意的一道浪。   只是一个没驯顺的畜生被杀气惊动,嘶吼着挣了一下。   这始料未及的一下摇晃,瞬息之间,扭转局势。   从来都以弓马知名、绝无失手可能的皇帝因这畜生的摇晃,竟射偏了箭。   那利箭本是冲着脖颈,却只从皇后颊侧掠过,带起了她堕坠的鬓发,击响鬓角的珠玉,尾羽带着一道风,拂过她的脸。   她还怔怔时,身后两道身影扑上来,已将她按至墙垛下。   霞光也在这一刻沉落了高墙。   天光倏然流逝殆尽。   一呼一吸之间,局势骤改。   城楼下,齐凌已深深地弯下了腰,仿佛利箭已经带走他的所有心力,此时弓脱手坠到地上,马缰带着血散落堕入黄沙,上身蓦然倾崩。赵睿匆忙携扶,匆忙下令退后。盾牌像潮水一样前涌,刚好挡住了对面城墙上如雨点落的箭雨。   朱晏亭挣着肩头下按的力道,睁大眼睛,想从深暮里看清,却只看见甲光闪耀的盾牌正在收拢,不见人,也不见马。   密集的鼓点响起,是城下正在晓喻三军攻城。   旌旗飘动,攀云梯架,黑色的军队席卷城下。   即便没有射中,齐凌射出那一箭已代表了他的决心,因此大军再无顾忌,朱晏亭也失去了继续在坐镇城头的价值。   卫士护她与太子到墙下,齐元襄大步流星赶来,汗流浃背渗出衣衫,掼过朱晏亭,扬掌便欲掴。   先是卫士挡,他一脚将其踢开。   再是齐元襄孟嘉言赶来挡,将他的手握在手中,大喊道:“大将军,绝不可!”   齐元襄手腕剧烈的抖,暴跳如雷:“疯妇几坏我大事!”   “是皇后殿下。”孟嘉言不得已,低声提醒他:“元襄!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齐元襄这才恍然,怔了几息,呼吸才慢慢平复下来,看见朱晏亭遭过按抵鬓发微蓬,黑漆漆的瞳仁从发缝里透出来,里头竟含着一点点笑意,正在盯着他和孟嘉言看。   “疯妇、疯妇。”齐元襄转过身,拔剑一通砍斫,剑劈过城墙,迸出火花,留下道道白痕。   孟嘉言趁机下令:“护送殿下回宫,守好椒房殿,谁也不能放进去。”   ……   鸾刀已经听说了城墙上的那一箭,她小心翼翼,唯恐再刺激到朱晏亭。   果然,回来之后她似神智更加不清楚,独自蜷缩在椒房殿的凤座上,不许任何人靠近,手里抓着齐昱,任他惊吓到哭泣也不放开。   此夜未央宫风雨飘摇,椒房殿更似波澜上的一叶孤舟,飞盏薄灯穿不透夜色,太子凄厉的哭声一直响到半夜。   宫人想过各种方式抢夺,终被她从头上拔下金簪子,似乎伤到太子也在所不惜的疯狂行为吓退了。   只得任太子哭累了,嗓子哭哑了,在她怀里睡过去。   鸾刀靠近得无声无息,庆幸椒房殿的地衣很软——在她独得圣宠荣光冠世那几年,此殿集天下之贵,地上柔软得像皇后是玉铸冰雕的,唯恐丝毫磕碰似的。   此时此地,这些记载着君王深宠密爱的珍物犹在,只是后宫至尊的华椅上,已剩下一个疯子。   这是夜半子时,她披着半身黯淡灯光,坐在金光莹莹凤座上,披发如瀑垂落,一只手里攥着一只簪子,另只手臂弯里搂着太子。看见她靠近,她眼珠子缓缓的动了一下,涣散目光凝聚到一处,抬起手里的簪子。   “别害怕”,鸾刀跪伏在地,离她三尺之远。“奴婢只是想陪着殿下。”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有些西斜,似乎确定了鸾刀真的不会靠近,她才慢慢放下了手。   鸾刀面上垂泪,轻声喃道:“你未能杀他,恐怕今夜,要被他所杀。”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攻伐之声还在隐隐作响。   连鸾刀这样的宫人都能看明白局势。知道真相的人正越来越多,有真龙天子,谁愿意跟随襁褓之中的太子?   以此时未央宫的人心向背,再加上齐元襄领兵无能昏招频出,破城只是旦暮之间。   一旦破城,她和太子会是什么下场已无需揣测。   最好的结果,恐怕是在王师攻入之前自尽。   鸾刀膝行着,才近一寸,朱晏亭霍然提簪。   她只得戚戚然停在原地。   朱晏亭就这般睁着眼睛,握着簪子,未有只言片语交谈与她对峙了一夜。   天光照进殿宇的时候,未央宫外的兵动喧嚣已经平息,灯火燃尽,鸾刀面色泛青,站起身,便晃了晃。   她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朱晏亭眸光骤紧,眼眸瞪圆,衬着乱蓬蓬,乌泱泱的发,从来都镇定无波的眼里只余下不见底的惊惶。她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麋鹿,鸾刀甚至不怀疑她随时回噬子自尽。   鸾刀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奴婢就再陪殿下,最后一程……”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撞开。   两人同时回首,竟看见来的是齐元襄,齐元襄甲胄加身,身后跟着几个侍从,气宇轩昂的迈进,没半分预想中的颓唐之色,侍从手里也没有托盘、白绫、鸩酒等物。   他哈哈大笑道:“我来是给殿下报喜的。我军夺回了北辰门,天一黑就包操了赵睿,这厮已从北面撤军。如今长安十二门依旧牢牢掌握在咱们手中,我军局势大好,我料不出三日,大事可定。”   众人都惊住了,没料到这乱棋一盘,败势可见的棋局竟能反败为胜。   齐元襄疯了一样给朱恂下的夺回北辰门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真的完成了。   齐元襄此际春风得意,笑的合不拢嘴:“我来,就是吩咐你们。”目光一一扫过皇后的女官、奴婢:“快,给殿下装扮上,怎么庄重,怎么华贵,就怎么穿。要请皇后殿下亲自劳军,给将士们赏金颁爵!”   ……   日升,朱恂带着李弈在端门外等候。   此时的朱恂,对李弈有一丝畏惧——他仿佛已是个人性不存的鬼,披着冰冷的甲,甲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刀方才被收走,一注凝结的血线在刀口,验刀时,满是豁口,刃已微卷,不知昨夜收割多少人命。   此时他洗过脸,此时好端端,称得上姿态端方的站在朱恂身旁。可朱恂看着他落在地上拉长的影子,却像看见了鬼怪,感到从骨髓里腾起的寒意。   屠杀北军将领的家属这个计谋,他不是没有想过。   但他人还在长安,全副身家都在长安,北军里盘根错节,都是贵家子,就算长安易主,这些人也只会是拉拢的对象,根本没有人敢同一时间得罪尽整个长安的世家大族,他也只敢拿公孙行的爹开刀。   只有李弈,什么都敢做。   他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轻声问李弈:“一会儿上殿,将军还复本名?”   “阵前化名免得乱军心,现在仗已打过了,人都认得我。”李弈淡淡道:“不必隐瞒。”   朱恂颔首,默默地想,此事需要对齐元襄好好谈一谈。话头一转,问他此时大将军将脏活累活都给他干,让自己人干肥差美事,是否该趁着打胜仗也提一提。李弈模棱两可,不置可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目光始终向着未央前殿的方向看。   他忽转过头,问:“我脸上血迹可洗干净了,看着吓人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7-09 20:52:05~2022-08-14 22:28: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诺、小之之、pclzs、木之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融雪作别来年春 57瓶;诗玦、nationation 20瓶;多木 10瓶;啦啦啦 9瓶;虾吃海草呀、毓桔、西瓜太郎、凌以 5瓶;49362851、4523885、慕里酥 2瓶;是浠言啊、泛鹤州、53096619、湘君、攸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永昌(十三)   正午, 未央前殿透着一股奇异的氛围。   极尽奢华之能事,香屑灌注的灯烛燃着, 大鼎香烟云蒸霞蔚, 宫人比往日更多,都穿着元夕才会穿的衣裳,庄严肃穆, 但不像慰军颁爵,倒像是年节朝拜。   但这样的场合,九卿之首太常竟缺席。列殿公卿也疏疏落落, 有的本称病不来, 被逼迫来;有的被关了一夜, 面如土色。放眼望去,十人里倒有八个神情恹恹。人这般冷清,愈衬得装饰过于隆重的殿宇妖异凄凉。   金堂玉楣里,唯有齐元襄志得意满,亟待昭告整个长安北辰门的这场胜利和桂宫群阉“罄竹难书”的罪行,稳固如危楼一样摇摇欲坠的人心。   鼓乐声响,皇后坐在上首, 身边坐着太子,太子倚靠在她衣袖边。   只听内监唱——   “宣侍中、都督、虎贲将军朱恂上殿。”   期间, 顿了一下。   “宣奋威将军李弈上殿。”   话音刚落, 即便是站在最侧最末处的官员都支起了耳朵,众人面面相觑,静穆殿里竟起一阵低喧。   李弈这个名字曾经多次响彻:突然发迹任执金吾、平北方叛乱、封爵、封后将军。太多庆功宴上,伴随军爵和荣耀, 一次次回荡在未央前殿, 携领着所有年轻将领的梦。   但好景不长, 到元徽年间,伴随着入主尚书台的猜想、拒婚、谋逆等多桩云波诡谲宫廷秘事,这个名字彻底销声匿迹。有传言说他早已死在狱里,破席裹身,归殓乱葬岗。甚至皇后就是受到他的牵连,才避居昭台宫,直到先帝病笃、未央无主才回宫主持大局。   是以他人还活着,乍现于此,出乎人意料,细思起来却又合情合理。   各高位者,表情都堪值玩味:丞相神似不忿,但他早已如丧家犬,只要齐元襄点头,他便不敢摇头;齐元襄挑起眉,饶有兴味似的,转头看了皇后一眼;而皇后仍然像一个华美人偶,眼里雾沉沉,空洞更胜昨日。   朱恂已领着李弈,两人一前一后进殿。   齐元襄态度异常热络,不仅没有追究李弈的逃兵行径,反而对他大加褒赏,授假节、卫将军、服银印青绶,统领南北军,位在卿上。此际,太尉是尊衔但手中无兵,齐元襄掌宣明军,兼任中领军,自掌禁军,李弈任卫将军,名义上一跃成为军中第二人。   齐元襄虽让李弈统领南北两军,但实际上此刻不管是南军还是北军都掌握在桂宫,等于给了个空壳。   他似乎也觉得说不过去,说宣明军八千人化归南北两军,以充防卫,并给与李弈数千人丁招兵的辎重兵器粮草等,命李弈率军讨逆,尽早剿灭桂宫阉党。   为表器重,颁赐节杖。   太子还未登基,皇后临朝,由她来赐节。   内监在朱晏亭耳边耳语了几句,把装着节杖的檀盘奉到手边,点点节杖,又遥指李弈。过了一会儿,她才动作,手探到盘里,缓缓握住节杖,起身走下陛阶。   她一身衣装繁琐,玄衣红裳,行动时,衣上锦绣像在阶上流过一条耀目溪川。   李弈跪到地上,双手举高,头埋得极低。   香气袭来。   朱晏亭走到他身前,他看见烧着的火一样颜色的裙裳。   她举起手,长袖如玄瀑垂落,锦缎上章纹无边无际,黄金节杖残留些许温热,滚落入双掌。   李弈感到热血向上涌,汩汩奔流,穿过喉口,冲上脑门,他的手微微颤抖,似是承不住这轻轻节杖的重量。   不当是在宫廷殿宇,应当是在高山深谷,否则怎会有地动山摇的晕眩之感。   他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手,和手里横的黄金杖,分割她的面庞、衣簪、鬓影。   她神情木然,青云叠她发间,粉浮在她面上,再不见往昔灵动。   也正望着他。那双眼眸里,像下着一场永不会停歇的细雨,哀凉之雾,遍覆华林。   “臣……”喉咙滚动,字眼含混不清,像喉间震动都撕扯着皮肉:“愿效……”   想说效死以报。   但猛然察觉不够真切。这条命,是她这双柔弱无骨的手拼死从地狱之中挽回来,他珍惜已极。   那节杖颤得更加厉害,热泪充盈他的眼眶,在数不尽的皮肉撕扯、鞭挞、生不如死的折磨中,拖着断肢残骸,似乎就为此刻,活下来,匍匐爬行也要到她身前。   勿论她如今变作何等模样,又沦为何人操控的掌中木偶。   李弈再低下头,但许多人都能看见这个纵然刀兵加身也不吐一字硬若巍峨山丘的悍将,在节杖下眼眶红透,已泪下双颊。   哽咽道:“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报殿下。”   而朱晏亭已经轻飘飘转回过身去。   ……   一个人也许会改变整个战局——勿论哪个谋士提出这样的想法,都会被斥为无稽之谈。   但若这人是大将,且这位大将的名字叫李弈,这个意见就值得摆出来,让诸博士、谋臣、将领共席商榷。   战者,道天地将法。   将排第五位,不甚重,但也不轻。   最佳明证便是,本如朽木之殿一样一拆即可崩塌的宣明军,在李弈加入之后,不仅拿下北辰门逐出了公孙行,还牢牢守住了北辰门。   长安北面玉台山起伐木声,粗壮圆木从山间运出来,喝啸之声响彻山谷。   军械不足,或是紧急从外调配、或是就地取材,造攻城器械都需要时间。   局势正不可避免向最差的境地滑去——桂宫和残存的数千御前武装,已被乱军包围。   齐凌坐在上首。   此节秋意渐浓,他重伤初愈,披着厚重的氅,手里拿着一张绢书,低垂眼睛静静的看。   这日天际阴霾沉沉,明光殿不明,明烛高悬,下首诸博士和赵睿、谢谊等人正在谋划出城的路线。   此刻破局实则极易,长安一共有十二个城门,并非个个牢不可破,宣明军内部早已渗成了筛子。   李弈纵有三头六臂,凭现在羽林军的实力,护送齐凌出长安还是一桩易事。   只要他一旦出城,伪朝露迹,长安陷落,乱党沦亡便是朝夕之事。   众人谋划后,得出的上策是明日一早从天狩门走,守门的守将是太仆谢谊旧相识,虽是临淄出身,但不满李弈得势,暗中联络桂宫,承诺将为他们打开城门。   “其实还有永安、永镇两门守将也反了。但天狩门的于俊已把儿子送到我手里为质,最为可靠。”赵睿道:“臣以为,都定明日卯时,三门俱开,另外两门作疑兵,陛下就从天狩门走,太子少傅引大军在城外接应,万无一失。”   其余几支伏兵设在何处、何时出兵、何时息兵、何时接应,事无巨靡安排妥当,甚至推演哪一支若不敌、若叛了,一旦出现任何不测,哪一支再去取代。   此刻风雨飘摇,长安已大乱,人心失依,“叛”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局势前所未有的复杂。   但齐凌身边的智囊都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护送天子出城不是战,是关乎社稷存亡的必行之行,并且需要万无一失。   战可以败,但此行不能败,必须推演到十成十的把握。   到最后,集一众顶尖谋士将领议定之策,即便李弈最快时间反应,携所有宣明军的精锐扑杀,即便羽林军尽数战死,也能确保齐凌顺利出城,进入北军的营帐。   就等着他最后决定。   在他们议论期间,齐凌一直没有说话。   此刻众人都等着,烛花轻爆的声音都极明显,他靠进椅背,整个人如陷落玄色柔软风氅之中。   出声了,问的却是和长安战局全然无关的话,是对着太仆谢谊说的。   “李延照的密信是几日到的?”   “六日前。”谢谊道:“陛下尚在昏迷,奉与皇后殿下处置。”   “她回了吗?”   “没有,也许没有看见。”   谢谊命人调出尚书台记录的文书奉上去。此件齐凌醒来之后便看了一次,这是第二次,记载着李延照领大军在燕山与匈奴作战的情况,是机密中的机密——叛军在宣明殿上高谈阔论“困龙”“斩将”等策时,殊不知,李延照根本不可能被召回来。   因为齐凌病情急速恶化那几日,召朱晏亭从昭台宫回未央宫付她金印之前,已感到京中局势山雨欲来,曾密令让李延照引兵回京过。   但李延照陷在燕山了。   两军正在交战,原本死死胶着,只要大军一撤,外族骑兵纵军而下,逢内乱长安瘫痪,几个天险雄关形同虚设,很易想见,战火将荼遍中原大地。   大军在外,强敌伺侧,现在长安的内乱每拖一日,都是难以预料的灾祸。   浓浓的夜幕和阴云搅缠在一起,湮灭宫楼,众人肃静无声,屏息等待着最后的决策。   齐凌摩挲着那几简短短的文书,指节来来回回于其上。   他再开口,问的也是无关的话:“明日是什么日子?”   赵睿答道:“八月十五。”   这个日期在方才定下的计策里反反复复出现过,速战速决,已经刻入每个人脑海里。他叹了口气:“若是陛下那一箭没有射偏……”   齐凌笑了笑道:“马有失蹄,天灾,或也是天赐我信。”   说着,眸中的光冷下去,余下无穷无尽的阴云翻卷。   嘴唇开合,下了决议。   “明日,从朱雀门走,朕亲自带兵。”   一言落地,如惊雷骤然掠天,所有人均面现惊骇色,僵在了原地。   朱雀门,并不是长安的城门,而是未央宫的宫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14 22:28:56~2022-08-18 23:5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玦 64瓶;老棉鞋 60瓶;nationation 40瓶;22919824 26瓶;4523885 10瓶;啻 7瓶;普林斯顿的夏天 5瓶;小小 2瓶;53096619、虾吃海草呀、30506219、是小龙总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3章 永昌(十四)   黎明是从城墙顶端的天际泛白开始的。   日出之前, 云流的速度非常快,像乱风卷着残絮, 玉台山巅与天交界的一点, 血红日光迸出来,赤金交错的光投上了猎猎飞舞玄旗、一夜落霜的铁甲。   秋至,天地初逢肃杀, 可眺见远方大片荒野。今岁关中大旱,田畴荒芜,人径凋敝, 自成坚壁清野之势。   这意味着, 北军很难从城外就食。   也意味着, 任何军队想要从外部攻克长安,都会是一场至少半年以上的持久战。   而常备在北军营地的粮草撑不过半月,想要从渭水沿岸其他郡县或是敖仓调粮则绕不过朝中符令,但现在长安诸门和官署所在的未央宫掌控在齐元襄手里,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   两万人,粮草、兵械、家属都在城中。   在他们面前的,是扼函谷、临渭水, 兵矢足备、墙厚城重的天下第一城,帝都长安。   站在城头俯瞰战局的将领, 从天玄地浊四野寂合, 看到初升的璀璨日光穿透层层密云。   他忽感到疑惑,蹙起眉头。   ——按照常理,这支军队兵甲粮草都不足,应当军心已乱, 战意尽失。却奇迹般的在丢失了北辰门后, 依旧保持着顽强作战。   攀云梯一度架上城墙, 士不畏死,如蚁附蜂拥。北军士兵训练有素,作风凶悍,未经训练的宣明军根本不是对手。赖以地利居高临下,才勉力抵抗。战况惨烈,血顺着城墙淋漓向下流,留下道道乌紫深黑,城墙底下堆积断肢残骸。   一整夜,北军伐木于云台山,有意为之,坎坎之声响彻整个长安。   城内军心为之惊惧,竟传出城外有能人工匠会制九丈高“木怪”,能噬人。杀了几十个妖言惑众者,谣言堪止。   公孙行虽曾跟随太傅征战,但独自领兵尚头一遭,拢兵之术不至高明至此。   他令人命人击鼓传信,招了几个敌方将领出来,高声扬气,与之对骂。   “汝何不引颈就死?”   “狗贼,你窃居伪朝,效从逆贼,我等观你如冢中之骨,当是你索颈待戮。”   ……   “你军失粮草,气数已尽,你若再不降,将为墙上悬颅。”   “伧子休言!你杀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啖你肉,寝你皮。”   ……   “你等已是强弩之末,我足兵足食,降者不杀。”   “此吾家,吾当还!誓死不降,王师必克!”   此话喊出,振聋发聩,城下渐有应声,此起彼伏,隐隐连成势。如浪潮般在城下翻涌,经久不歇。   “此吾家,吾当还!”   “王师必克!王师必克!王师必克!”   他静静聆听,其中虽然夹杂着许多趁机咒骂他的恶语,他却眉目凝定,面如静水波澜不兴,两问在他身边的副将:“听见了吗?看见了吗?”   副将名叫郦朔。   临淄人,齐元襄安插在他身侧的人,名为辅翼,行监视之实。   昨日李弈升账,征辟一批尚在长安、从执金吾时就跟随他的缇骑将领。   其中还有少部分是他开府治事之后推举的章华旧部,均在军中授以要职。   此举进一步削弱了齐元襄本部在长安城防和诸门的控制权,招来许多临淄势力和齐元襄本人的不满。   被他这样一分,齐元襄手里剩下的底牌便只剩两张:禁军权和太子,比起之前大权独揽有些落差。   齐元襄大为不满,认为他“恣意跋扈,有鹰扬之意,不可深赖”,但如今北军围城,强敌在侧,除了李弈无人可用。因此暗中令郦朔掣肘左右,在军中阴谋分权。   城底下,敌军沸腾,北军八校素来骁勇,吼声震天,杀气冲霄。   郦朔出身偏安一隅的齐地,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强作镇定道。   “失粮之军,强弩之末而已。”   李弈将手放在他肩头。   “听说将军,对我意有不平?”   郦朔欲动,却发现被他手搭着,肩头如压了山,腰腿灌了铁似的僵在地,竟纹丝不能动弹。   “李弈……”他腿间发软,心里生骇,低声道:“大将军为什么忌惮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逾人臣之本,这是自取灭亡之道。你别忘了,皇后和太子还在大将军手里,想清楚,你现在是谁的狗。”   最后这句话,让一丝阴郁笼上了李弈眉间。   他笑了,自言自语喃喃:“谁都以为把她握在手里,我便是谁的狗。”   他话里那个语气温柔至极的“她”是谁,昭然若揭。   郦朔觉他言语荒诞癫狂,隐听身后乱军雷动,心底发凉,还欲言,他一挑眉:“没听过君在臣的手,只听过臣作君的狗。齐元襄,不过也就是一只狗。”   话音刚落,手便猛地朝前一掼。   伴随一声嘶喉惨叫,躯体砸地隐隐一动,李弈转过身,伏在旁的卫士已经手起刀落,将郦朔几个亲兵尽数诛杀。   此时朝阳才刚刚升上山巅。   “向宣明殿报丧,说郦将军带兵偷袭敌营,战死。”   李弈转身下楼,一面走,一面冷静安排加固城防、在长安城再行三五取丁诸事。   刚到城下,一匹快马飞来。   军机密信封在蜡丸里,搓开一看,短短六个字:敌谋今日出城。   他神情先是一凛,继而眉眼里又掠出笑意,显得面庞阴晴不定,走出几步欲作部署,攥紧密信,良久良久,只说:“传令诸门,严加布防。”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道加急命令也送到了,是从未央宫来的。   送信的马头插玄缨,小黄门执令而至——   “今日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宣卫将军进宫朝拜觐见。”   李弈皱起眉。   其他听闻者,无不面露惊骇之色。   ……   天子登基是攸关社稷重中之重的天下第一等大事,其仪式庄重肃穆不必言,随之而来的祭天地四时、改元、颁文、大赦天下、官员爵位的加封或是褫夺处决,每一件都会是更替山河、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场登基大典的仓促和惶急。   齐元襄控制了未央宫,又控制长安后,急于控制天下。   他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到一个月,将原本繁复冗长的程序简化,甚么诸如“龙现于野”“凤麟泽薮”“云气冲天”的祥瑞也不去寻来造势,连司天监推演的吉期也不顾,匆匆忙忙择定这日,召集百官,欲扶两岁的太子齐昱即皇帝位,尊皇后朱氏为皇太后。   此刻,先帝的“灵柩”也正摆在未央宫。   内监捧了玉玺到宣明殿,皇帝佩戴的双印由白玉雕成,长寸九分,方六分,縢丝系玉,上串白珠,下垂赤罽蕤,四采黄赤绶。   候礼群官也在此,前些时日执大丧礼,诸卿麻衣如雪,白帻去冠,今日方更替吉服。虽止数百人,单薄了些,但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皆在,三公齐备。   此前,齐凌独揽军权,大力推行内朝掌权,三公成为没有实权的荣誉尊位。又借酎金案打压齐姓宗室。   阴差阳错,竟在此时大大方便了欲颠覆政权的乱党——留给伪朝的官吏虽不全,但天子登基需要的三公竟然该在的人都在。   长安也没有一支强大的宗室力量能和手握太子的齐元襄抗衡。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登基大典时,需三公奏,并由太尉奉上玺绶。   黄绶玉玺递给了太尉蒋旭,蒋旭见那玉玺玉色冰透,犹如新凿,面色微变,未表片言,警觉环顾殿中。   这时的殿堂里,灯烛错照,明暗交叠,锦绣连绵,衣袍比人显目。大将军齐元襄神情阴郁,不时分神向外顾。丞相郑沅似有察觉,回视他一眼,御史大夫脸上神情看不分明。   齐元襄悄悄穿过人列,找到一个小黄门,嘱咐了一句什么,那人应诺奔去。   此时,即将登上帝位的皇太子齐昱正在椒房殿更衣,天子祭服有十二章纹,因他身量太小,日月星辰微如砂砾,群山华虫似浮藻,玉带更似一环飘镯儿。   朱晏亭不许别人靠近齐昱,亲自替他更衣,后者啼哭不止,仰在座上,脚上堪堪被换上了一只小小的,还盛不满掌心的赤舄。   钟鼓雅乐已奏,金音铿锵,渺渺传入,与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交缠在一起,是庄严颂圣的《生民》——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   那处钟鼓奏乐,金乐石声在未央群阙隐隐回荡,朝阳升起,殿宇勾连,金色流掠瓦檐。   此刻,桂宫周遭的街巷都是禁地,巷战持续许久,流矢冷箭处处是。明光殿下,羽林军旗旄飞舞,军士静立,约莫三千人数。   齐凌正取下高山冠,摘去赤月缨,褪下软锦玄衣,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甲胄。   服侍他更衣的是曹舒,曹舒虽捡回一条命,但面容被热油尽毁,一只耳失聪,落下了残疾。齐凌本免了他御前侯应,令他安心静养。   但这日他叩首苦求,想再尽最后一次责,齐凌也便许了。   为免冲撞,曹舒面上悬巾,腿瘸一侧,头发尽白了,总屈着身走,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弯着腰,隼样的目专注凝视衣料,熟练替皇帝抚平袖间,神情泰然,眉目舒展,仿若天地间没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   质地柔软的雪白中衣薄得盖不住齐凌背上狰狞的伤口——扎野兽的暗桩撕皮裂骨,在他后背、肩头、手臂一直到手肘后侧,留下似恶龙缠绕的可怖伤痕。有的地方已经长成虬结的皮肉,有的地方还因为反复拉扯导致伤口裂了又愈,愈了又裂,结着鲜红的痂,缠着绷带,药气已渗透白绡。   曹舒连为他更换柔软中衣都直抽气,更勿论再往外披沉重坚硬的铠甲。   他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额心像有只蜷曲的小虫子,嘴也撅着,满脸苦色。   齐凌本展着臂,若有所思地听着外头动静,察觉到曹舒动作凝滞,侧回头安慰他。   “阿公放心,已不疼了。”   曹舒苦着脸将甲胄替他披上,手托在甲内,似托举一片羽毛、一粒尘埃一样小心。   慢慢抽出手来,叫重量落上去。   齐凌执住了他的手,在他皮肉扭曲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   自取黄金貂错配刀,佩上白玉双印。   曹舒问:“陛下此行是去洛阳吗?”   齐凌应了一声。   大步流星往前走,正当他要打开门,走向等候在外的羽林军时。   曹舒嘶哑嗓叫了一声“陛下!”   齐凌停了瞬,推开门,光向外洒进来,远处还有隐隐的辉煌雅乐声。   他回头,见曹舒正在揽袍,颤巍巍下拜,身影是极小的黑色一团,鹤发砸到砖地上。   “陛下,保重。”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18 23:53:08~2022-08-23 21:4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乔兔子 2个;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225410 19瓶;这书不会坑吧 16瓶;4523885、sauerkraut--cc 10瓶;是小龙总呢 7瓶;upin2020、蓝田玉暖 5瓶;啻、可乐一瓶 4瓶;30506219、束姜 2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永昌(十五)   袅袅秋风, 给此前大旱了数月的关中带来了一丝凉意,刮过青黄不接零落稀疏的麦苗、龟裂田地。   但雁门郡、北凉郡的百姓却深深畏惧这一丝凉。   究其原因, 只要每年冷风从北地刮来, 草地染上衰败和秋黄,游牧之族得不到足够的牧草,为了度过漫长又寒冷的严冬, 便会趁秋日马匹膘肥时节骑马南下,夺仓廪积粮,屠杀男子, 掠走妇孺。   一路烧杀抢掠, 一路血腥屠戮, 杀人如宰杀牛羊,过处尸骸遍地,十室九空。   每当荒原里的风冷下来,边民便翘首不安,拢妻怀儿栗惧终夜难眠者众,年年都有流民冒罪偷偷南窜,由是边境愈弱。   胡人骑兵狡猾, 原先只为掠夺,不多盘桓, 得手即走, 让戍守边关的将士首尾难顾,以至于当朝对匈奴屡战屡败,元初三年雁门郡守以身殉国,以为国耻。   而敌人探出虚实, 近些年越来越猖狂, 加诸边境越掠越弱, 胡人为了掠到足够的物资和妇女年年南扩,大有饮马河洛之势。   元徽四年,今上平息燕王叛乱,得到了燕山草场和大批良驹。时机逐渐成熟,便定由李弈牵头,筹备反击胡人的“燕山之策”。后来李弈落狱,此策交由北凉郡守刘尧负责。   七月旱情缓解漕运恢复后,粮草源源不断运向边关。   李延照带大军赶在秋收以前至北凉,诱敌深入,意在歼灭左贤王部。   三十万大军日夜兼程,赶在秋日麦收时节之前抵达燕山,势要毕其功于一役,一雪多年民为所欺将为所杀的屈辱。   为了这一仗已付出了太多:历经两代皇帝十数年的努力、在西域多国合纵连横周旋、灭燕国、修通漕运、削弱诸侯以充实京畿、积粮积马。   这一年也是最接近胜利的时候:左贤王心腹被策反;北方大旱,湖泊干涸,泷、汝、泮等诸水几乎断流,胡人难以饮马畜牧,其态仓惶;当朝募良马、豪勇,用重金砸出一支骁勇骑兵,这次出战全部都带上了。   倾国力而出。   势要彻底逆转中原和胡人之间的攻守之势。   但就在这个当头,长安出事了。   ……   从关中再往北,大地逐渐苍黄,刀刻斧凿一般,奔马带起尘沙。万亩苍莽中,葱茏燕山像点缀在礼天黄璧中的一点苍痕。   燕山已经发生过激战——故燕国名将萧用之以其曾受老燕王深恩,燕削地亡国后,不得不虚与委蛇于当朝取信于匈奴左贤王。而后献地诈降,诱敌深入。但遭内奸泄密,计谋败露,萧用之被擒。匈奴人将他缚在马后拖曳至肌骨溃烂,四肢脱落,斩下头颅悬于燕山长城的烽燧之上。   所幸左贤王觉察中计,但没来得及后撤,李延照的主力已绕过燕山包操后路,首战遇匈奴大当户,与之激战,斩首三千,俘获牛羊马匹千数。   而这时,宫里已经出事了。   不管是萧用之被杀的消息、还是首战大捷的消息,送到长安,都如石沉大海。   李延照心里逐渐不安。   大军孤悬北境,成日里对着人烟渺渺的荒漠草场、凶狠嗜杀的胡人控弦,朝中又无任何音讯,且不提首站大捷以后的封赏褒奖,就连萧用之惨烈殉国的抚慰都没有,仿佛三十万大军离朝就成了天边孤云、断线纸鸢。   李延照出征之前曾获“假节”,战时可处置两千石官员,只得严刑峻法,执令如初,方才没有演变出粮道崩溃、哗变营啸、军士大规模出逃等最坏的情况。   第二战,是北凉郡守刘尧对上左贤王主力的一场恶战,死伤惨重,斩下敌人首级的数量和损失的兵马各自对半。   胡人像草原里的狼,男子四五岁就能骑马,七八岁能拉弓,战力凶悍,机动极高。李延照和刘尧虽以诈降利诱,赖以成规模的大军和险关将他们困在了燕山,以最大限度削弱奔马的威力,战事依旧焦灼吃紧。   齐凌的第一封密旨送来时,正值第二战清点伤亡之际。   密旨只送于李延照一人,他看后将自己关在帐中一日一夜,水米未进。   天子遇刺病重垂危,朝中局势山雨欲来,若不引兵回援,恐有社稷倾覆之祸。   但——   燕山之策是诱敌深入之策!   已经根本不可能后撤!   此时撤军,勿论如何高明的战法,都会叫野兽一样的匈奴王庭嗅出机会。   燕山草场再往南再无雄关可凭,快马奔袭向南可至燕代第一重镇峪州城。   峪州城毗邻丹河,丹河本东西走向,发自昆仑虚,收各支流,在峪州急转南北向,浩浩荡荡由北而南奔下洛阳城,水量丰沛且平缓——李延照大军粮草走的便是这条粮道。   太平时,它是一截云帆昂扬的黄金水道,方便漕运、商贾、灌溉;而战乱时,它便会成为一把直插洛阳腹心的尖刀。   一旦峪州失守,洛阳危矣。   这也是燕山之策能成行的原因之一:胡人根本不相信中原会打开燕山长城这个重要的隘口,袒露腹心,直迎北面强敌。   现在敌人已经引入家宅,大军一旦后撤,先不提拢住军心不至大溃散有多难。   再不提放弃粮草辎重的损失、被追着截尾的风险。   光是北方全境战线失守崩溃、引胡人战火彻底烧进中原、万千黎民蹈没苦海、甚或沦为千古罪人的可能性,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承受。   一夜之间,李延照头发就白了一半。咬下指尖血掺入浓墨,捉起千钧之笔,写下回信,“将在其外,君命有所不受,知危报不归者,唯吾一人。待克平戎狄,北安诸境,当束骸待诛,违拒之罪,伏听汤镬。”   遂矫皇帝诏,大犒三军,厉兵秣马,怀破釜沉舟之心,将向左贤王部发起决战。   就在此时,发自齐元襄所统宣明殿的伪朝诏书送至了边关。   李延照自从拿到齐凌密信,已知他重伤垂危,朝中云波诡谲,敌我难辨。广置斥候哨探,朝中来人到峪州城,便已提前得知消息。   亲率五百卫队,离大帐五十里扎营,辕门设宴,置“八豆八簋六铏九俎”,以珍馐美酒相迎。   宴设好,约莫黄昏时,黄门郎拥着新任的骠骑将军,持节,都督并、幽两州诸军事齐贤至。   齐贤是临淄王幼子,齐元襄弟,不足十八岁,身量不高,略不胜甲,面有骄色。   先抱怨这一路风霜,又嫌宴肴不足以美口。李延照对他毕恭毕敬,亲自持觞斟酒,侍奉到酒足饭饱,方询问京中事。   齐贤道:“先帝宾天,太子将即帝位,我奉皇后命,令将军旋返。”   李延照问:“令我只身返回长安?”   “大军由我代管。”   李延照笑了笑,自言自语:“大战在即,阵前换帅?”又问:“将军知兵吗?”   齐贤醉得面颊酡红,仍听出他话中嘲讽意,乜斜醉眼看他:“知你不服,但如今皇后殿下临朝,懿旨就是圣旨。你待如何?你家老小可都在长安,你那儿子好像还不足十岁?”   李延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有个黄门郎觉察不对,悄悄来搡齐贤。   齐贤却年轻气盛,一拍桌子跃起身来,指着李延照鼻子骂道:“李延照,现在大将军是我兄长,可不是你。明日宣了旨,不管你愿不愿,你都得给我滚。”   李延照面色平静,只将视线向旁移,他坐的席旁有一对手戟,横戈案侧,倚靠沸釜,色如铜镉,灯下莫辨。   下一个眨眼之瞬,他已操起手戟猛地砸向齐贤。   飞溅他面,鲜血四五点。   辕门虚帐设在荒原上,几个大帐的灯火倏然都熄灭了,惨淡星光照耀,一道道血痕洒向白色布帷。   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荒原里再没有声音。   ……   齐元襄极为关注李延照的动向,一路都有快马奔探。   齐贤所领的朝中使者行踪忽然杳无音讯,迟迟也不见李延照遵旨旋返——连人是否已到峪州城的消息都没有。   齐元襄本就性急,猜测最坏结果,眼看“困龙”“斩将”两计眼看都要折戟沉沙,大受屈辱,怒不可遏,终夜不能眠。   为此事所激,他才仓促将太子登基大典生生提前。   为的便是抢占制高点——当太子在百官前继任大统,李延照反叛之实即落定,可使天下共起而诛之。   ……   八月十五。   桂宫,羽林军已整装待发。出发前,桂宫的大长秋禀报齐凌:“吴夫人不知所踪。”   朱晏亭在发动未央兵变之前把诸夫人、包括舞阳长公主都羁押到了桂宫,叛军攻入桂宫那晚火力都朝着她在的明光殿去,诸夫人都未有失。这两日贼不敢来犯,桂宫还算平静,只有舞阳吵着要见他,余者皆算平静。   吴若阿在这个当头忽然失踪,不必想也知道是与伪朝有勾连,趁羽林军集结,禁中出现纰漏,趁机逃走了。   齐凌冷笑一声,只道:“不必追索。”   向远方罩在朝霞下的未央宫阙一望,疾步如飞走下明光殿前的长阶。   赵睿随行在左,谢谊在赵睿身后,落后两三阶,三人并下台阶后,谢谊亲为参乘牵过战马,齐凌翻身跨上。   羽林军集兵在明光殿前,军容齐整,一眼望去玄甲潋滟流照红彤朝日,深沉乌色与灿烂鎏金交错耀目。   齐凌擐甲执兵,鞭马在前,军士静默听垂训。   与他们相对默然片刻。他面容还带着苍白病意,但目亮如点漆,昂首笑道:“今日,朕欲与众将士会猎于长安,鞭策山河,宰割群兽,诸位意如何?”   羽林军为之震动。   一言便将时日拉回从前。往日,承平日久年轻骄矜的皇帝,总在秋日兽肥时节带领一群勇冠三军的羽林儿郎秋狩,郎官轰声相从,马踏山林颤粟。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帝都沦丧,贼军横行,摇摇山雨欲至。   烽火盖日,血涂高墙,尸骸赛道,朝不明夕。   但此刻,所有血火阴影,都像瞬息融化在他骄阳似的一笑里……天子尚在,国无动乱。   只是会猎而已。   一如往昔,峥嵘之日。   羽林军骄傲的骨血被瞬息点燃,铁甲上的朝霞似火,猎猎飞舞的玄色旌旗如焰,呼和相应之声隐动云霄。   “愿从陛下!”   ……   齐元襄在从宣明殿去椒房殿催促朱晏亭的路上接到的奏报,道桂宫与天狩、永安、永镇三门有异动。   三门看守的大将,都是他从临淄带来的亲信。   齐元襄脚步停驻在长廊下,面尽沉影里,五指一握,将密报的蜡丸捏成粉,道:“长安十二门之守卫,皆由卫将军负责,传令李弈,太子登基他不必来了。如若出现任何闪失,请他提头来见。”   传信人走出十几步,他忽大声喝令“回来”。   只见青筋已隐隐暴上了他额头,冷汗密浸,他嘴唇失色,脸色也煞白如死。   “调我们的人,去协助李弈围堵。”   “启武库,出弩兵五千,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拦截住,能杀最好,不能杀也要逼回桂宫!”   “千万,千万不可让他出城!”   ……   站在长安高处的塔哨俯瞰,朝日已登上城墙顶,日光肆意播撒,耸入云霄的楼阁明暗交错,万千街衢巷道映日生光,行行横斜,如百川奔流天地。   这个时辰,再加上齐元襄施行的“静默之策”,街上无一个行人。   马蹄的声音远听像滴滴答答的疾雨,渐渐临近后,又似闷闷雷动,从桂宫方向来。   当一列浩浩荡荡玄旗黑甲涌来,旗帜、甲士、高马的阴影遮蔽巷道,远眺岗哨悚然而惊。   羽林军速有“冠军营”的别称,精中挑精、优中择优,勇冠三军,故名“冠军”。   无论是铠甲兵械之取用,还是银两饷钱之丰足,甚或是见幸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远远凌驾于诸军之上。   长安城沿街流巷里宣明军以刑徒武装起来还没操练的杂勇步旅阻拦,但对上这支步骑混合的冠军营,战况一边倒的摧枯拉朽。   前锋甲士个个高大威猛,均配高半丈的劲壮战马,马背覆甲,周身坚甲如铁浮屠,持刀执盾。   岗哨上守卫方能见到他们白刃上淋漓滴血,下一瞬,嗖一声,封喉利箭已迫至,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弓兵坠下高塔。   吴刀霜雪明,卷地飒飒的不是秋风,而是阵阵刀风,砍斫时木楼轰然坠地,尘沙漫天,箭矢蜂蛹阵阵下着箭雨,而盾兵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地据地遮蔽、陷阵,而后弓箭手再往前。   推进一里、再一里,以鲜血和尸骸铺路。   无人可挡。   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虽不能破高墙攻克北阙,但于长安龙行虎步全然没有敌手。   且不提巷道所限,无法用人多阵型形成大规模压倒之势,就算真的填下一万人,编织成层层的网,也不过是被这把黑色的恐怖利刃一重一重割破,像割破废旧的渔网。   同样的消息,每隔一会儿,便会同时传到未央宫和李弈处。   “敌过北二十街。”   “敌过朱雀大道。”   “敌过西市。”   ……   李弈静静站在高处观战,辰时三刻,当羽林军突破西市防线以后,立即下令中止城中的阻截。   “再派万人,也不过是尸骸填巷壑而已。”   他手抵上额头,紧蹙着眉深深思索,须臾,指推得眉心起如峦深褶,似在下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像是朝着……天狩门去的。”   睁目之时,锐目中冷光如电。   “传令,全军戒严,抽调北辰守卫四千人到天狩门,北军一定会有行动。”   言下之意,竟是全然放弃了阻截城内乱党,将所有兵力放在防止城外北军与内部叛徒勾结开门,趁机攻进城。   齐元襄的人很不满他的决定,立即争辩:“难道要放敌首出城去?让他出了长安,谁还能听我们的?”   李弈道:“彼易我难,彼逸我劳,他只需出城,杀出一条路即可,你需阻挡他,则需要布下千万重门消耗战力,况你宣明军还没有一支军能克羽林军,我倒有一计可阻他出城,恐你家将军不愿。”   “什么计?”   “纵火烧城。”李弈笑道:“恰逢太子殿下登基大典,或能起红光为贺,百官还能立在殿上观礼。”   将那人气的面红耳赤,欲破口大骂,李弈收敛玩笑神色,正色道:“回去禀报你们大将军,敌势已不可挡,拖下去恐怕城门会失陷,再让北军攻入城来,大事休矣。不如纵他出城去,长安城府库充盈、兵甲锋锐,拥百万之民、高官诸侯之属,十二门城防森严,固若金汤,加之今岁大旱,长安城外无麦苗可就食,坚壁清野,不能久攻,守个一年半载,天下事未可知。”   这句话报至齐元襄处时,他正在椒房殿外等候皇后和太子,朝阳虽不烈,但光芒大盛,而吉服繁琐,令人脊梁起汗,接连而来的坏消息让他面色愈发焦躁。   咬的面颊鼓起,攥的指节咔嚓作响,仍是忍不住憋屈窝囊窜成怒气,一脚将传讯使踢翻在地,尤不解气,足狠跺其上,厉声斥骂——   “废物!既拦不住,何须来报!”   惹来椒房殿宫人的暗中侧目。   那人痛哼着,怏怏爬起。   一阵令人心惊胆寒的沉默之后,齐元襄哑声道:“他要这么做,就让他这么做。一切后果他来承担。”   而后转头暴喝:“还没好?!令皇后速速更衣,不要耽误吉时。”   气犹未平,对身侧亲信低声抱怨道:“这疯妇,神智已不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念着百官还认她,今日就不能用她。以后,陛下还是要交由吴夫人抚养。”   亲信唯诺然称可。   “是,吴夫人已经安全接到未央宫。”   ……   辰时三刻,长安的这场突围战,突然发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惊人的逆转。   先是东天镇门附近的岗哨没有查探到“乱军”的踪迹,一直等到辰时三刻,也没有响起一点马蹄声,意味着李弈判断的:羽林军会从西市一直向东,而后由天狩门出城的路线出现重大错误。   这个时候,要立刻紧急叫停扑向天狩门的四千精兵。   斥候手脚忙乱,面颊红涨突出,将代表“异常”的铁哨吹得震天,一声塞一声的紧促,呼啸声阵阵穿过明澈碧霄,惊飞了上空盘旋的苍鹰。   鹰隼羽翼扑棱棱,悠闲地、翩然掠过天际。   而人奔忙如沸水浇下的蝼蚁,或行或骑,窜行诸巷,一刻不歇。   李弈接信也慌了,由于最前方的岗哨已经被羽林军全数歼灭,失去来自第一线的速报,让战事迅速复杂起来——   天狩、天镇、永安、永宁、南台、北辰、华丰、清茂……   他会从哪一门走?   究竟哪一门还有内奸?   他立即下令“十二门全部警戒!”   并投入更多兵力,将斥候快马巡查的范围扩大到所有大门周遭。   而辰时三刻的朱雀门,全然未受到紧张战局的影响,工多于兵,着褐麻衣的工匠在明熙的朝阳里攀上木架,忙着修葺这座在动乱中被损毁的宫门,木架和布帛中间依稀可辨朱雀门翼然展翅欲飞的骨架,宛如一只堕入蓬草中烧焦的凤鸟。   当马蹄声响起的时候,甚至无人警觉,只架端觑着眼的工匠感到仿佛有一片阴云飘来,地面在震动,道:“天色恁怪,才见晴,有要落雨了?”   这时,紧急的哨笛声响了起来。   三次鹰哨示警,由短而长,由缓而促,未央宫甲士迅速集结反应,捉刀张弓,架起箭|弩,朱雀门大门主体已经烧毁,无法紧急闭门,门司马迅速送信给卫尉。   当卫尉被甲带兵趋驰门前时,几乎是从马上跌落下来的,他周身失力落地匍匐,足上还绕着缰绳,险些被畜生牵行拖曳,便是眼疾手快扶地立起身来,仍难掩惊惶之态。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军旌旗烈烈,玄甲黑旗造出遮天蔽日之势。   而那传闻中早已晏驾的皇帝,跨马持刀,马伫立队列最前方。   “朕回宫了,门是卿替朕开?还是朕自己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23 21:41:51~2022-08-29 19:4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之之、迪歪、兄控是病得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玦 20瓶;啻 6瓶;普林斯顿的夏天 5瓶;美人不见徒奈何、束姜 2瓶;攸宁、cal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永昌(十六)   这是齐凌第一次认真审视未央宫。虽然他生于此, 长于此,已二十多载。   但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座宫殿的一梁一椽、一砖一瓦。   从未见过它凋零成一堆黢黑废墟的门楣, 与错落其上的成百工匠、钉头磷磷。   就算此刻, 再一次站在朱雀门下,他也记不清这座门曾经的恢弘壮丽,亦不记得它有这般高大。   他从来都是践足踏门上居高临下之人, 这是第一遭仰望它。   有些事物,越居高临下越不容易看分明。   从底下仰望,方能见它本来模样。   这般看, 连一向被他当成家室的未央宫也陌生至极, 远处隐隐显露的宫墙楼阙, 繁叠层绕,翳然云间,不知所藏,不知所向。   他环顾一遭,被朱雀门庞然阴影投入幽水似明澈深黑的眼眸里,似有所感触、有些动情,喉咙也微微滚动。   数过三息, 视线再落下来时,看到卫尉手握着腰边刀, 站了起来。   齐凌望着他, 神情有些失望。   被这样的神情注视下,卫尉感觉难以呼吸,压抑几次喉间抖颤,方缓缓吐字。   “……奉皇后殿下谕, 桂宫乱党寻得与先帝体貌相似之人, 欲挟之控天下。”   齐凌怔了怔, 忍不住笑问:“卿不认得朕了?先帝擢你为卫尉时,还让你执礼于朕,你都忘了?”   卫尉浑身剧震。   他已在任十载,在先帝永安十年,张氏之乱后,接替端懿皇太后母族的张腾接替此职。   永安十二年,先帝殁,卫尉内持宫禁,保证皇太子顺利继承大统,因先帝早就密令,让他臣事东宫。   但这件事只有他、先帝孝简皇帝、当时的太子齐凌知道,再无第四人。   此刻齐凌明晃晃昭之于口,宣告他的托词就是一句谎言。   卫尉自然第一眼便认得出齐凌,但他还是撒谎了。   他自然有他的考量。   齐元襄掌禁军权,自己手中没有多少兵马,不得不顾盼家里妻儿老小。   他亦深知兵,知道皇帝此行凶险,虽认出他,也不敢贸然说出口。   齐凌自然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断喝一声,叫他大名:“你看清楚,我身在此,若非此行必克,胜局在握,岂会亲犯?”   此语有振聋发聩之效,卫尉果然立时变脸。   是了,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天子亲至,定是胜券在握。   这些日子皇后从不管事,齐元襄总摄百揆,恣权擅专,任情进黜,专纳心腹,党朋横行,未央宫多有怨言,常怀念“先帝”在时赏罚分明。   倘若“先帝”就在眼前,宫里是否也有反叛内应者?   他一只眼睛半盲,在犹豫时习惯性扯着眼角,面颊肌肉也抖动着,一滴冷汗滚落。   双唇紧抿着,薄薄唇舌之间悬生死,难启一言。   眼看他还是存在观望之心,齐凌身后的赵睿小声在他耳后提醒:“陛下,时间不多。”   军机约莫只有一刻钟——从敌军探到他们意图攻入朱雀门,到组织兵力形成规模反抗最快的时间,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在这一刻钟内,起码要拿下宣明殿,解除齐元襄统领禁军的权力。   因为羽林军不到三千人,北军孤悬城外,城内宣明军还有至少四万人,敌众我寡。   羽林军虽然强悍,致命的弱点是人少,且没有攻城重械。   朱雀门固然整体损毁,但向里还有三重门,修筑之初为了宫城的安全,门与门之间设大量间隙可以设伏屯兵,要硬攻难如登天——故此,朱雀门才会成为皇令出入、代表皇权威仪的大门。   归根结底,就算此时朱雀门正在修缮有机可乘,放出烟雾弹让宣明军奔忙于诸门之间也争取到了一点时间,但率三千人快速攻入未央宫也难于登天。   并且,此战必须让齐凌亲冒矢石,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只需中一流矢,则满盘皆输。   入宫之凶险,远超过出城。   无论御前谋士如何推演此战,都是十算九失。   然而多人苦苦劝谏,都不能阻挡齐凌的决心。   拍板定策那日,他成竹在胸,双目映照灯盏,火焰灼灼:“我在未央宫内,还有一支伏兵。”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工匠们都已经藏进了门楼的罅隙里,卫士偷偷将眼觑着外。   卫尉已经开始慌乱,扶在腰间刀柄的手不住颤抖。   他身侧副将和一个司马,手也握在了佩刀上。   羽林军甲士放下沉重的盾,尘沙四起。   任何一点响动都会像火星投入干柴,演变成战火烧起。   剑拔弩张之际,齐凌面色不耐烦,夹了一下身下的马,那匹烈鬃昂首的玄马抬起一只足猛地挫地,铁蹄一声敲砖石便敲在所有人心间,马喷鼻息,径自向前,闲步如临家门。   赵睿被他随心所欲的行动吓得肝胆皆颤浑身紧绷,抓紧手中的弓张满,一弓架三箭,细细一丝紧得要崩断,瞄向门下,以为威慑。   卫尉也不料有此变,反应慢了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来不及做出任何部署,已被陡然颇至眼前的黑影罩身,而后衣领被狠狠扯住,被一股大力拽拎起来。   齐凌手抓紧他衣,力道几乎要将他这个八尺大汉直掼起,眼眸一错不错,死死盯着他。   “适才隔得太远,卿眼拙也可恕,这下,看清楚了?”   这只手清瘦但有力,攥着他的衣,像攥着他的命。   这张脸,御宇多年,积威深重。   卫尉心如擂鼓,汗流周身,几乎无反击之力,手也放开了腰侧的刀:“看……看清楚了。”   齐凌再问:“我是谁?”   卫尉阖了阖眼:“陛下。”   他这一声不高不低,恰能让周遭的兵将都听到,话音落地,纷纷释刀放弓,哗啦啦一片解兵的声音,弓弦松弛,刀戟伏倒,铁甲顿地,门上门下将士都倾身跪倒。   齐凌方才松手将他放开。   “带路。”   “……诺!”   既已下了决定,卫尉猛一咬牙,面上一扫疑色,猛地翻身上马,持戟在前,命卫士移开门前拦马的搊蹄。   朱雀门还未修缮好,搊蹄木架之后便可行马,排闼直入,向内复见未央重门飞檐,军队自下掠过漆黑烧焦的骨架,残败门扉巍峨巨影与玄甲黑旗相错相融,像涌入黝黑的涌潮,地面微微震颤。   此时的宣明殿内,百官似有所感,大都觉察今日大典非同寻常,等候良久,眼看吉时将过,皇后却还未携太子出现,掌管禁军的齐元襄也消失无踪,只有临淄国丞相孟嘉言等还在。   须臾,竟有几个守卫过来将殿门从外关上了,众人再也难持静穆庄重,拍门不应,向殿内内监宫娥询问,也个个似木胎泥偶似的,一问摇头三不知,殿内公卿登时沸汤似哗然议作一片。   皇帝带着羽林军闯入朱雀门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大将军齐元襄和卫将军李弈处。   两人听闻的第一反应都是惊诧。   李弈的第一判断是“不可能”,恐怕是敌军故布疑云,下令再探。   探得属实之后,他眉心深深皱起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堂堂一朝天子,为何放着生路不走,偏要剑走偏锋走死路。   以他对齐凌用兵的了解,此人虽然看似年轻气盛,但行事往往能克抑本性,浮躁表象都隐藏着老辣谋算,他其实向来以稳妥为先——剿灭燕王能拖半年,硬生生耗死燕国才挥兵直上;面向匈奴的作战也是盘桓多年,备战数载有了八成把握才真正发起反击。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在社稷倾危攸关生死最紧要的关头,将自己放到九死一生的境地里?   这样置之死地求生的行事风格,乖张诡异、豁出命不要、孤注一掷……让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李弈下意识不快,目里阴云缭绕,压下心中起伏波澜,将手负到后,五指收覆握紧沉甸甸的竹片密报。   下了两道军令。   “严守北辰、天狩门,谨防北军里应外合趁机攻城。”   “派弓|弩手,驰援朱雀门。”   ……   “他疯了不成?他当初坠马时,是摔着脑子吧?”   另一处,齐元襄愕然过后,笑意在喉咙里翻滚,滚溢出声,眉飞色舞,难掩激动神色,连声叫好:“好,好,好,这日太子殿下登基,真是天送大礼。给他的棺椁也备在未央宫里了,刚好送进去。传令,准备的五千弩手,尽数屯向朱雀门!得贼首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安排过军情,他才意识到皇后和太子还没有从椒房殿里出来,一会儿侍女出来说殿下憔悴、脂粉不能着、妆还需片刻,一会儿又是太子殿下哭闹不肯穿衣,前前后后,竟已让他在外空候了将近一个时辰,磨得良辰将过,齐元襄耐心也几乎耗尽,怒火逐渐烧上来。   他眼中戾色一掠,揽袍登阶,疾步走到紧闭的殿门口。   门前太监色仓惶,颤巍巍的提醒:“将军留步,殿下在更衣……”   齐元襄深吸一口气,驻足门前,沉沉向里唤:“催促殿下快一些,算好的吉时,莫让公卿百官空等。”   本以为还有一番拖延,不了门里立刻就有了动静。   一影靠近,门吱呀一声向里打开了。   殿里暗沉沉,焚过香,残留脂粉和瑞脑的味道,甜腻消沉,浮着巫山的云、漾着云泽的雾,空濛黯淡。   门口站着朱晏亭,她浓妆华服,玉体间彩锦斑斓,绿云上金冷珠翠,那华服在鼎上熏过,衣游芳泽,遍体生香……饶是这些时日已多见过,齐元襄仍旧慑于她的今日的华艳妩媚,一眼便望得心中一窒,不知置身何处。   若不是她面色苍白,神情惊惶。   若不是她依依无所靠,像风中细柳,目里带泪。   若不是那双噙芳撷华、可惑乱众生的朱唇被凄凉的泪水浸过,怆然开启,说出了一句闻之脑中轰然,心惊胆颤的话。   “我儿不见了。”   ……   朝阳已攀升到宫墙的上方,斜斜悬挂,约莫是隅中时。   朱雀门内有还有三重门,分别为:昭阳、晖章、昇光,三门之间墙高地旷,可设下大量伏兵。   昭阳门由卫尉接管,但晖章、昇光两门司马都是齐元襄带来的临淄国嫡系将领。卫尉虽名义上掌管宫禁,却因有齐元襄这个“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在,诸区庐调兵权都被收走,实际控制的兵力极有限,也被排除在未央宫的核心守卫圈之外。   朱雀门下究竟是何情况,晖章、昇光两门司马尚未知。晖章门司马听见前方喧嚷鼓鸣,叮叮有交兵之声,而后便见卫尉携轻骑几骑,迅速朝门里奔来,大叫敌军攻入,昭阳门失守,让他速速开门,有紧要军情要报大将军。   晖章门司马不疑有他,当即开门放他入内,正待细询,却不料卫尉方与他打了照面,蓦地擎出腰里佩刀,冷光一闪而过,响起甲裂之声,浓稠滚密的一注热血喷溅而出,已将司马斩杀当场。   主将一失,门内即刻乱做一团。门下,羽林军已至。   卫尉拎着那司马的首级,如鹄一跃,跳上传令台上,敲起鸣金之声。   大喝道:“天子尚在,齐元襄委任奸佞,围守宫阙,外托宿卫,矫皇后之诏,挟太子自立,行篡逆之实。我等欲开门迎圣驾回宫,此时搁兵,出身无问,既往不咎,再持刀顽抗者,视与叛贼同罪,当夷三族!”   主将身亡,卫尉以九卿之威重,打出除奸佞迎圣驾的旗号,守军军心顿失,面面相觑,争先释兵。   利用了卫尉阵前反叛和门内门外消息不对等,晖章门几乎没用多久便兵不血刃、不战而得,羽林军与卫尉手底下的两三百人过二门稍集,并为一军,约莫就在消息刚刚传到齐元襄和李弈处时,兵马已攻至最后一重门——昇光门处。   晖章门刚拿下,赵睿带兵进门占据关要、收缴兵刃、纳获降俘时,忽看见有人在向里奔逃,弓动羽驰,几人应声而倒,但箭羽逐不尽,还是让三两黑影窜进了昇光门。   立刻回禀齐凌:“陛下,第二道门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这几人窜逃也瞒不了,看来只得强取了。”   齐凌抬眼,看向紧闭的昇光门,没有赘言,只下一令。   “打。”   ……   已没有时间再谋划有无巧取计策。   甚至没有时间为这支吸纳了部分卫尉麾下兵马的羽林军和卫士混编部曲重排阵法。   必须立刻强攻,每晚一会儿拿下昇光门,危险就多一分。   若在宣明军大部队携重弩赶到之前昇光门还没攻下,那么今日作战便宣告全盘失败,只有全军覆没。   此时,昇光门接到报信,有前车之鉴,紧锁大门,清点箭矢,严阵以待。   昇光门距宣明殿和未央前殿很近,迈入这道门,就算入了禁中。   这门高三丈,伐阴山百年之木所造,包以雪亮镔铁,叩之有金玉声,纹密坚固,不腐不蠹,刀斫不入,火烧不侵。这在名字里携了光辉的门紧紧关闭,每一道纹路都冷瞰着前方的军队——鬼门关一般。   攻占开始前,齐凌命人用大量火油浇满第二道门的门楼。   而后弓|弩手执燃烧的火矢远射,不消几箭,火势猛的窜起,火舌刹那卷过精致楣椽飞檐,耀得天际半壁通红,熊熊烧成了一堵火墙,朱雀门第二次迎来火焰涅槃,黑黢腐朽的羽翼下红光直与烈日争辉。   此举一来阻断宣明军的追兵来路,二来也切断了自己的退路。   烈火无情,如此,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再没有其他生路,不想被烈焰吞噬骨肉,只有向前。   齐凌拔出腰间的佩刀——这把刀从锻好起多是礼器,纹饰华贵雍容,总在软缎华锦包裹中,总被不沾尘埃鲜血的指尖携捧来去……   此际,刀身森白如冰雪玉沼,倒映炽烈火光、滚滚浓烟,绕上血与火的彤云。   他高声道——   “朕为天子,指昊天为誓,天佑我国祚,则今日此门必陷,先登者赏钱百万,万户侯,凡攻入者,赏钱万,晋爵三等,子孙永袭。”   “倘若天不庇佑,此门不陷,朕誓与诸将士皆殒命在此,与子同袍,纵死无毁!”   山呼声应,声潮如海。   ……   不消须臾,昇光门变成了血火缠绕的阿鼻地狱。   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箭矢如骤雨密密砸落,军士呼喝之声撕喉裂嗓、人吼马嘶的声音,皆在火焰呼啸、巨石巨木轰然坠地的巨响里变得渺小,如在云雾之中。   军队在攻门。   与一朝天子同掷死地,虽然对军心是莫大的激励,但也改变不了这是死地的事实。   至深的绝望、与至坚的希望,使这两门之间变为残酷熔炉,将血肉之躯重铸。   所有人身上仿佛筋皮骨肉烤融销退、被火苗上尖啸的枭风吹着,一片片剥落。留下的只有跳动的心脏、冲上脑门的热血,利刃似的骨头、和身后魂梦相缠的火焰。   木烧火迸坍塌雷动在身后,火焰似猛兽携倒刺的舌舔舐背脊,唯一的生路只在眼前,只能以刀剑、以鲜血、以性命来换。   用刀、戟、枪、盾、手、用灰里拾起的黑箭,沾血的箭羽,同袍的断肢残骸……   陷阵、冲锋、攀登、拼杀。   当人被无情战火裹挟,贵贱同境,渺小如其中一粒芥子尘埃,门上居高临下的箭穿透胸膛,温热的汩汩的血喷在脸上……所有人的都命至薄至贱。   饶是羽林军再凶悍、军械再精良,对上门上居高临下的箭雨扫射,也不免死伤惨重。   惨叫此起彼伏,锐器破甲,血流盈漾门底,尸堆如山,前人头颅,作后来人足下之垫。   齐凌周遭是最艰险凶恶的所在,门上箭手轮换,锐矢一刻不歇地飕飕然破空,流星似的白羽攒着心朝他身边射,数个刀盾兵携重盾护卫,接得盾面上夺夺响个不住,地面石砖砸出点点坑洼。   再重的盾也要人来操持,渐渐扛不住如此密、如此疾的攻击。   齐凌坐骑中了一箭,前蹄顿地。他反应得快,立时拄刀翻身起,以半块盾挡身,藏到了墙影下。   此处堪堪就在门楼下,离敌军只一墙之隔,贴身护卫欲覆一袭纯黑之氅欲将他金丝蛟龙腾跃的显眼铠甲掩盖,却被他一手抓了下来,不遮不蔽,直将面门对着门楼。   昇光门内的司马窥见这一幕,心咚咚跳起来。   当此之际,弑君是首功。齐元襄放出话来,“获贼首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此刻那活龙便在门下,距他不过十来丈,主力都在攻门,他周遭守备松散。   皇帝很年轻,生的斯文儒雅,面庞染了些烟污和血,底子白净。   司马霎时坐立难安,向左右问道:“贼首在下,谁同我去取这泼天富贵?”   亲卫小声劝说道:“听说……杀天子者身当癞。”   “要富贵,也要有命享。”   司马当即厉色驳斥诸人:“这是假天子!再言天子,军法处置!”   司马威逼利诱下,募得一队勇士,各把箭壶装满,背负良弓,携锋利钢刀,周身遍覆坚甲。   牵索自门楼上悬下来,擒刀杀向皇帝。   四面八方的刀刃似惊雷骤雨疾落,将齐凌周遭丈圆之地,变成了一轮血腥的绞杀旋涡。   护卫的几个武士其貌不扬,但筋肉虬结,手有千钧力,可手拧筋骨碎,悍然以一当十。   便有取巧者想方设法将刀递往中心,直击天子,本以为是避实击虚、欺向暗弱,却不料承受猛一股巨力,被他手中金错刀轻而易举挑翻,刀身莹白如冰雪,刀挂明月珠,能饰金雕纹,亦能杀人。   挡来的刀,竟比周遭力士的刀更沉更烈,刀刃相击,火花四溅,霜雪迎满面,臂便似绞进旋涡里,竟被大力往里一带,披风一挡,刀尖从卷云氅伸出,刀已弑颈,热血喷溅,撒上玄甲、玄氅、甲上金龙。   那血也溅上齐凌面庞,一抹腥臭黏稠直掠唇腮,他蹙眉忍耐,逼不得已张口,于是血味儿灌进嘴里去。   声音也比任何时候都焦躁,厉声喊:“赵睿!”   赵睿心领神会,直接扬声大叫道:   “司马亡!可登墙!”   一时山呼海应:   “司马亡!可登墙!”   “司马亡!可登墙!”   ……   以此为界,战局陡转。   本来,城下羽林军最怕的便是守将闭门不出。好在门内守将被诛杀皇帝的泼天功劳诱惑,贪功冒进,下队列击杀又不成,大大堕了己方士气,成了战局关键的转机。   羽林军抓紧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大肆宣扬对方主将身亡,鼓舞士气,打击敌军,浴血军士纷纷抓住悬下的索向上攀,只见赤玄交错的军甲滚滚如潮,攀附如蚁,不消片刻,先登已上。   又是一番激烈搏杀,有人提了司马的首级出来。   砍下了城楼上挂的宣明军伪旗。   轰的一声。   昇光门从里面打开——   金灿阳光洒落在遍地尸首、盈门血流、破败砖石、焦炭灰烬上。   东升烈日的光和残墟的火光也从昇光门外往里照……   照见弯弯木浮桥,迤逦横斜如飞虹;重重玉阑干,阶阶直上九重霄。   但——   所有栏杆、浮桥里,密密麻麻,点点皆是甲士身影。   这是门破时刚刚赶到、才伏下的五千弓|弩手。   ……   椒房殿笼罩在朝阳里,朝阳不烈不燥,暖阳的光辉似温柔的手抬在殿檐下,但整个宫殿的人都坠在冰冷恐慌中。   马上要登基的皇太子,竟然在这宫里诡异地消失不见了,而最后将他抱入内殿穿衣的皇后神智已失,态若疯癫,哭啼不止,鞋也跑落了,赤着足披着发,不停在宫殿里转。   哀哀叫唤:“昱儿、昱儿。”   齐元襄也不顾失礼,大步迈入椒房殿,推搡失了魂的宫人,推翻荧煌烛盏,踹倒香炉雾鼎,将座椅上锦垫翻下来,又逾矩直寻到寝殿,在龙衾凤被中惶急翻找。   整个殿里宫人也乱成了一团,砖地被各种足音砸着,人影乱幢幢打在窗上。   满殿里皆是脚步声、喁喁声、哀泣声。   “大将军……”   齐元襄纵情恣意惯了,宫禁敢自由出入,他身后的护卫却没有这样大胆,在殿门口踟蹰。   鸾刀迈出殿门找寻,齐昱学步很晚,只能巍巍站立,应当跨不过门槛。但殿内众人都翻遍了,愣是没有丝毫踪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她走出殿来。   堂下正吹着东风,轩顶风声浩浩。   宫殿藏风聚气,门廊花楹挡柔了风,偷溜进来的细细秋风扑帘,轻轻打在门上。   忽然,不知是被这细细的响动提醒,还是被眼角窗上行过的黑影惊到。   天光大盛,秋阳煦暖里,鸾刀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像一把尖刀猛地刺进背脊,冰冷刀锋向下直剐去。   她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的血都向脑子里涌,双足却像灌铅一样,难以挪动。   “快……”   她张开口,望向齐元襄的护卫,手指扶到门框上,声音像从滚颤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又好像只是一声沙声嘶喊,只是一个音,含混听不清。   护卫自然不知她何意,投来不解的眼神。   鸾刀在极度惊恐惧怖中,本能的抓上殿门的门框,“轰——”一声跌撞进去,刚好看见昏沉沉殿里一道金光,像凤凰的翎羽,美丽不可方物。   是那支箭!   被铸进了椒房殿的金屏里,与凤羽混杂一体,连她都已经遗忘的那支箭!   随着不知发自何人的惊呼。   金光凶狠掠过,冲破雾霭沉沉的香雾鸾烟,箭风掠起轻飘飘的楚帷鲛绡,直接刺进了齐元襄的喉咙,一箭封喉。   齐元襄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眼球鼓突出来,肩脖的筋像蜿蜒紫蔓,他痛苦的抓挠,嘴拼命张大,被血沫呛得浑身抽搐,向前栽倒。   他像被一滴热油煎熬的虫蚁,四肢蜷缩,痛苦的在地上挣扎,血不住地从脖子里淌出来,浸过地上柔毯,浸湿他的锦袍和金冠,黏在额的发下一双鼓突的眼,似从地狱里狠恶地望向殿中一角,愤怒、绝望、怨恨、痛苦里,也带着深深的疑惑。   很快,从喉咙里汩汩喷出的血沫呛得难以呼吸,他呜咽着,两手抓紧地上的绒毯,一会儿,指节慢慢撒开了。   那双眼睛还望着殿角,直至瞳孔散大,笼上灰蒙,至死未阖。   鸾刀顺着他最后的方向看去,浑身的血一瞬都冷了。   本应“疯癫失智”的皇后站在那里,手里挽着从章华带来的那把弓,旁边是宝架。   原先,这把黑黢黢、望着腐朽苍颓的无箭之弓就架在那里,只为纪念章华长公主,连椒房殿的宫人都忘了那是一把兵器。   朱晏亭手里挽着弓,手指搭在弓弦上,飘摇的长袖,还在一下一下的晃。   转头看向了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29 19:48:48~2022-09-04 21:5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一瓶、迪歪、泛鹤州、小之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颖 32瓶;诗玦 20瓶;一杯温酒酒 19瓶;美人不见徒奈何 17瓶;4523885 12瓶;昨朝风云昨朝雨、冬青 10瓶;卡哇伊斯嘞~、不喜欢小孩、sauerkraut--cc 5瓶;小舟花菜、calm 2瓶;之之快更新、木星上的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永昌(十七)   鸾刀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朱晏亭的眼神。   若说她疯了, 那双剪水双瞳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若说她没疯, 颊腮边丝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又令人心底发寒。   她望着她,自华屋暗影深处。   她脑袋轰然,一瞬, 什么都明白了。   张了嘴,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一个字问起。   也就在此时, 朱雀门的方向天际腾起红光, 照亮半边天, 四处起喧声,未央宫人翘首东望。   朱晏亭的眼睛越过鸾刀,向外看去,火光像天边的云霞,绯云密布,斜斜的盘踞,照得殿里也明晃晃。   照得她面上明暗交错, 仰头看着窗外,笑意深了些。   两扇宫门开敞着, 血腥味从里灌出来。   齐元襄的亲卫被提醒闯进殿里时, 他人已经咽气了。   殿中大滩血泊,齐元襄的尸首趴在当中,今日为了太子登基而穿着佩戴的华美褒衣博带皆散开,喉咙里插着一支金晃晃的箭, 活像只被钉在地上的蛱蝶。   僵跪在门口的鸾刀似被丢了魂的行尸, 双目在向殿里望, 又似不全在望殿里,空洞双眸透过虚空,看着其他甚么。   亲卫惊惧交加,连声呼唤:“大将军!大将军!”   原来齐元襄生性多疑,曾在鸾刀险些用刀将他砍伤时搜过椒房殿,收走所有的利器。   如此精细,却最终还是死在了曾经任他率性搜刮、欺主掠仆的“柔软殿宇”中。   亲卫等推他不动,探得鼻端已无呼吸,纷纷拔出刀,四面顾看。   但看到执弓的是皇后,个个五雷轰顶,满脸惨白,其中两人佩刀直接落到地上。   当先为首那人,想来是临淄嫡系,又深受齐元襄的提携,尚能颤着声问:“殿下……为何刺杀大将军?”   朱晏亭双手执弓,轻轻搁回宝架,从暗影里慢慢走出来。   “臣弑君,叫刺,君杀臣,叫诛。卿慎言。”   那双凤目清光凛凛,看得后者竟生生打了个激灵,威视睥睨,哪里还剩半点往日懵懂混沌?   倘若她并非失智,却任人剥夺权力,尊严落地,以至于欺己辱儿,忍辱负重,蛰伏这么些日就为了一击必杀,如此心机,怎么不叫人后脊发凉?   那人不禁恻恻然打了个寒战,被这一问堵得哑口无言:“可……可是……大将军……大将军为同三公,所犯何罪,殿下何以……不审不问就诛他?”   朱晏亭只看着他,她看着看着,眼里就生出了稠密的笑意。   不答反问:“你举着刀,是要杀孤?这位……将军,你要在未央宫里刺杀皇后?或者是,太后?”   连连三问之下,那人手里的刀颤个不住,手腕缓缓放低——齐元襄已死,太子今日登基,明面上,未央宫就只剩下她一个主人。   不管是谁要借机上位,她都会是太后。   “现在把刀收起来,孤就当没看见过。”   此时的宫殿里,手里握兵器的都是齐元襄的人,但朱晏亭手刃斯人以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闲庭漫步一般,泰然自若地缓步走到齐元襄尸首旁。   那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对她神鬼莫辨的出手惧怖如此。   朱晏亭尚散发赤着足,足底不免沾上血污,裙裾移过后,步步在殿里留下带血的足印。   自顾自俯身在尸首袖子里,扯出一截带血的绶带,扯掼出那个明晃晃的金印。   ……   火烧红朱雀门上的半边天,像一场旖旎颓靡久久不散的霞,将椒房也映作绛红色。   皇后居住的宫掖椒香浮动,寻常就较旁的宫室温柔些,此时陷落火光血色里,更是烟斜雾横柔金鼎,幕幕珠帘,似随时都拥含着绮丽的秘密。   鸟雀未敢窥檐,宫门寥落深闭。   宫禁,尤其是后宫,是阴谋最佳的温床。   任是一朝重权在握、统率天下兵马、头戴千重冠、身垂朱紫绶,他死在皇后的寝殿里,也只能悄无声息被香雾淹埋,不辨形迹,不为人知。   朱晏亭并不急着处理尸体,没有第一时间将此事声张,控制椒房殿后,囚禁鸾刀,紧闭宫门,封锁消息,只宣椒房殿官宦之首大长秋来见。   太子被她喂了一点昧下来的安神药,藏在装衣的笥里,黑甜浅寐一晌,面颊犹自红彤彤。她先伸手轻探其鼻息,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将其抱出来,挨上他温热的颊,眼目微微潮润。   望着窗外的火光,无暇逗留,依依不舍转过身,欲将此子付宫人,递到一半,手又收了回去。   “传……”犹豫了良久,才再度开口。   “密传侍中朱恂夫人张氏、太仆谢谊之妾乳母张氏、掖挺令景轩,同至。”   “诺。”   大长秋名为椒房殿宦官之首,但在齐元襄掌权后一直虚置,接到诏命匆匆赶到,只见内外一切如常,迈进殿里,才被殿里血腥的一幕惊到。   幸而老内监侵淫宫闱久了,熟稔将惊骇瞬息收敛入眉目间,未将喉口那声惊呼真的唤出来。   只不免心惊动魄,面色蜡黄,小心翼翼窥探上座的狠角色。   朱晏亭端坐殿中,召他向前,道:“临淄国世子齐元襄佩刀进殿,意图戕害太子,篡取重器,已被孤处死。你等受他操控蒙蔽,受其驱使,不知者不怪,传笔墨,替我拟旨。”   大长秋听见此命,心头起落多次,唯唯而已。   齐元襄此前权势盛极一时,但毕竟到未央宫才未足半月,根基浅薄。   他本人一死,威慑力也如浮云飘散,远不如在尊位上多年、并且诞育了太子的皇后。   皇后取得金印后,拿回宫里的控制权易如反掌。   大长秋迅速命人拟好懿旨,尽书齐元襄之罪行,包括“密谋篡逆、窃夺重器、卑侮王室、伤化虐民……”数列十状,夺其职爵,贬为庶民,赐死。罪止一身,余者皆免。   加以皇后金印,以此收回未央宫各区庐调兵权,又书两令,任命卫将军李弈兼任领军将军,侍中朱恂为护军将军,掌未央宫卫士禁军,加皇后金印,拿回禁军权。   ……   在未央宫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燃烧的朱雀门和攻城的羽林军处时,一道一道旨意有条不紊从椒房殿发出,烈烈火光下,内监、黄门郎得旨疾行,个个面色肃穆,嘴唇紧闭。   传旨似羽箭,以椒房殿为涡心,数旨并发,一刻也不停歇地展开一场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无声绞杀。   先是雷霆乍出击杀此时实际掌权者齐元襄,再拿回太子未登基前整个未央宫威重最高的金印,再是夺取禁军权,然后才颁布齐元襄的罪状占据话语权,再以“罪止一身”,安定其附庸党羽。   皇后不疾不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但若不是朱雀门牵引了所有人注意的羽林军和那把惊天骇地的火,也不会走得这般顺利。   ……   熊熊烈火燃起之时,等候在宣明殿的公卿纷纷往外看,只见映在窗上的红光,像有惊雷在天边,轰然响过,听不分明。   跳跃的火光闪在窗棂里,人面上什么颜色都有,惨白、铁青、黧黑,有对光莹莹微闪处,是额角密布滑坠的汗,喧闹不知何时止住的,装了百来人的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焦灼不安的气息流转在举起拭汗的袍袖间。   朱雀门的这把火像烤灼在未央宫庞大底座上,将整座宫殿都烧得灼热,殿上人都成了惊惶不定的热锅中蚂蚁。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前方,无人在意后方发生的翻云覆雨剧变。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列约莫两三百人的宫廷卫士披坚执锐围住了宣明殿。   刀门外又加刀门,弯弓道道似月,森森大戟如林。   群官惊恻,然而卫士只围不动,众人心慢慢又安定下来。   因齐元襄一直掌握禁军权,众人以为是他见桂宫乱党攻入心内不安,为保护登基大典又调了禁军护卫。   唯有孟嘉言觉察情况不对,上去询问。   卫士只说奉皇后金印来,其余皆不答——从前齐元襄挟皇后之威,也常常作此言。   孟嘉言见禁军将领是卫士令,与他面熟,便问:“贼军都攻到朱雀门了,正是需要大将军坐镇的时候,他怎么还不回来?”   卫士令低头,向旁边侧殿举臂:“先生,借一步说话。”   时将正午,天色愈苍,似穹顶一弧璧,门叠着门,阙累着阙,千重万重琉璃之顶刺入青天。   宣明军五千援军由临淄嫡系大将车骑将军带领,因为朱雀门再度起火,不得从东进,只得绕远道,持令符绕至端门,由南向北走,军队绕了大半个未央宫,本欲布箭|弩手到昇光门顶,怎奈还来得及支援,听见东面一声巨响,两扉轰然中开。   远眺楼上旌旗残断,升起几道黑烟,便知门已沦陷。   宣明军只得枪机布防,将弩手密密布到宫殿的阶梯、廊桥、阑干后,在昇光门后布下最后一道防线。   就在大军紧急布防,兵荒马乱时,黄门郎持令至,叫车骑将军叫到一旁听旨。   ……   为了破昇光门,羽林军才在地形占极大劣势的情况下经过一场恶战,付出了巨大代价,死伤过半。   这门终于打开以后,恰逢旭日东升遥挂天顶,金光盈门。   一门之隔,一边是血火废墟,一边是仙宫鸾殿。   但,众人都来不及为之欢腾振奋。   先登者站在门楼上,身中两箭,系着肩甲和臂甲的索被砍断,胳膊里拖着落到地上的残甲。也是他第一个眺见门后的情状,笑容僵在面上,转头疾声呼:“陛下!”。   此时大门开敞,视线再无遮蔽,所有人在望向门里时、看到密密如雨点一样的伏兵时,呼吸都屏住了。   谁也没有料到,付出惨重代价,杀到长夜终焉,以为终见曙光时,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场面……   地狱之后,是更暗的地狱。   前方景象让羽林军刚刚沸扬至顶点的士气狠狠跌落,十人死其五、伤其八,鏖战力竭,已无力再战。   身后一片死沉沉,扶伤掼甲之声,赵睿嘴唇张合几次,终没能下一字之令,将手覆门,猛向外再推,侧身一避,回头看皇帝。   齐凌正站在这道门的中间往里看,他一直没有说话,行过处残兵纷纷让道,顾他以次列地黧黑紫血交杂之面,黑白分明怀期冀又绝望之眼、间以蠕动干裂欲言又止之唇。   齐凌一一收入眼底,步伐渐次沉重,一步一步迈进门去,披风几乎被血染透了,红凝衣角,沉沉坠着拂过门槛。   赵睿伸手阻拦,他拨开了他手,前行数步,直到看清第一列伏兵,手里控弦,千万箭簇都对着他。   甲光向日,皪皪刺目,箭头星星点点,阶陛间、长桥上、哨楼上都是,依着未央宫巍峨威重殿宇,竟有从九天散落了一带浩荡星河之势。   齐凌握刀的手因劈砍力尽而微微颤抖,他怔怔望前方,被无数星点映着眼眸,掌中收紧,又数度脱力,头一次尝到手中这把“天子之剑”拿也不是,弃也不是的滋味。   千难万险杀进宫来,没有预想中的景象,但他也没有片刻须臾失望的时间。   他喉头滚动几遭,咽下几口腥甜,心间念如电转,抬起锐利视线在伏兵里逡巡,默然与千军对峙。   四五个呼吸之后,他觉察到不对,蓦地两肩一震,抬起头来。   军机稍纵即逝,兵贵神速,□□手更是瞬息弹指必争。   但这支伏兵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动一箭一弩,似乎三军失将,一直在等候号令。   按理说,最后防线,紧要关头,不应有此失。   这一丝异常令他心头一动,目中一簇亮光重新燃起,看向廊桥之上,来回扫视几道,往盾甲交叠的发令处细观,赵睿忽然有话要说,他抬起手臂制止了他,好像他一点声音都会将远处的谁惊走。   这时,哨笛鸣起,卫尉仓促道:“有动静。”   甲士列阵放盾,一一排开,见对面亮甲攒簇,似雪浪奔涌,号令出处,卫兵簇拥着一道人影分阵临阶,徐徐下行。   齐凌几乎同时举步前行,堪堪克制在□□最远的射程之外,亲卫均能听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声,见他眼眸明亮,遥遥追寻那影,若有火,该能灼出洞来。   随着那影子越来越近,渐次地显露衣着,头冠,模样……他目中的火像是被冷水淋下,倏然浇灭,沉下来,就像是那道漆黑身影直侵进了眼底。   只见对方令旗拥处,大将昂然拔立,直挺挺如一杆锋芒初试的银枪,面庞熟稔至极。   李弈。   他从皇帝的惊讶里,品出些许趣味,微微笑起来:“很意外吗?”   齐凌也笑了,把刀收回鞘里,那把刀尚在淋漓淌血,残血从吞口洇出。   “有些意外,也并非太意外……你能来,宫里已是她说了算了?”   “她”是谁,阵前众将听着云里雾里,二人却皆心领神会。   李弈点了点头,左右顾盼,没有细说,只道:“她已出手,大局已定。”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齐凌浑身骤然松弛下来,便不像之前那样硬挺着站立,身体微微歪斜,配刀撑向地面,面上竟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悦然自矜的笑。   他紧紧皱眉,阴沉下脸。   “我身后五千箭手,箭已上弦,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葬身于此。”   他扯着嘴角,笑起来:”你猜,她是让我来杀你,还是来迎你的?”   ……   “火好像小了。”   寂静大殿,门窗紧闭,多少灯烛也照不亮的深沉暗色里,有人低低说了一句。   黄金凤座上,皇后抬起头,静静看着云窗里的焰色,如赏明月,如观烟霞。   红彤彤火光变得越来越淡,她看起来也有些意兴阑珊,似在叹好戏落幕。   重新将目光投向眼前,鸾刀双手被缚,独跪殿中,浅待斑皱的眼皮下,一双黑桑葚一样的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即便落到这个境地,眼神依旧残留温柔和专注,像慈母看女儿。   鸾刀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桂宫,你说可以用齐元襄的时候。”朱晏亭道:“之前有猜测,但我始终不相信你也会背叛我,才会在大事之前把我儿交给你,没想到……”   “我从来没有背叛殿下。”鸾刀蓦地出声打断她,挺直背脊,自被拘来一直晦暗无神的双目在此刻迸出亮色,即刻反驳:“从没有。”   朱晏亭微笑着,从手里取出了一个香囊,碧青底,上绣一枝萧萧竹叶,尚带着一股草叶清香,将那香囊展露给她看。   “那我再问你一遍,当真是我指使你刺杀的陛下?”   鸾刀眼里陡然明暗变幻,闪过一丝慌乱:“这是……”   她将那个香囊轻轻抛掷到鸾刀的裙角,道:“陛下遇刺的地方临近昭台宫,那日是我惧怕滑胎请他来,只有我的人能动手破去围网,遇刺之地刚好洒有这种香草,吸引他骑的天马,让他遭到兽袭坠马,滚进早就铺好的铁蒺藜里。”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我刚好曾经用过这种香草,在琅琊,向临淄王后求来,为了救李弈。”   “你该也不知道吧?整件事唯一留下的‘罪证’便是这个香囊。因为李弈落入诏狱,举家都被搜过了,刚好搜到过这个香囊。你说,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刚好的事呢?”她惨然一笑,余声微哽:“鸾刀……我那时举世无依……神志不清。倘若不是在桂宫看到这个廷尉寺奉上的香囊,我便……真信你了。”   “殿下。”鸾刀面露痛色,颤声唤。   而朱晏亭的哽咽叫人好似听晃了,仅仅是声音颤着浮动了一下,只一瞬,又复归无澜静水。   “若成,他死,扶我儿登帝位。若不成,我深受构陷,铁证如山,也不得不与皇帝反目,还是我和我儿为你们所用。”   鸾刀定定道:“不管哪一种,殿下都会是太后,临朝掌权。”   朱晏亭轻轻笑了起来:“你是说,被一狗彘之徒随意欺辱的太后?随时会被软禁杀死,连取代之人都备好了的太后?你不会不知道,吴若阿已经到未央宫了吧。”   鸾刀面上血色尽褪,惨白层层泛出来。   “可……殿下……如果没有装作不知人事,让出金印,也不会被他欺辱。”   朱晏亭冷笑道:“我原先在昭台形同废后,手里只有一点禁军,他已拿下武库,背靠临淄国,朝中党羽众多。我和我儿在未央宫,便似幼童怀宝过市,难道我对他曲意逢迎做小伏低,会比对我丈夫来得更加痛快?”   鸾刀哑口无言,默然良久,面上的血色都被抽尽了,额头一片惨白色。   窗口火光渐渐黯了,时近正午,天光还盛,她半截身子埋在幽深无界的黑暗里,鬓发在烛光下跳动着雪色。   头缓缓埋下,声音很哑:“是我……识人不清。奴婢……虽从无背叛殿下之心,却为殿下引来祸水,是我之过,应当受死。”   “哦?”朱晏亭露出微微诧异之色:“到这时候,你还要对我有所隐瞒?难道你不是细作么?”   鸾刀霍地抬起头,看见她冰冷如雕的玉面上,灯火寥落,朱唇开启,字字诛心。   “你若真的只忠诚于我的母亲,为何三年不见踪影,偏选了我最落魄的一刻,才来见我?我一叶障目,只因你侍奉过我的母亲,便忘了你在她之前,还曾在宫中度过五载岁月,是不是?”   鸾刀为她诛心之言所伤,神情惶然,眼中泪波泛溢,逐渐双肩软塌,脊梁遂弯,整个人枯朽如老木,彷如一瞬,老了许多岁。   她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嗓子已哑得不像话。   “是……我是不止忠诚于长公主。”   朱晏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从进宫就是临淄王的人。临淄王曾经和我外祖母端懿皇太后过从甚密,当中,你没少出力吧?”   鸾刀忽然抬起头,蓬乱发间眼睛亮如电:“绝非!我从未效从竖子。我跟随殿下时,殿下是要嫁章华郡守,我也跳入云泽,义无反顾。只因我忠诚的另一个人,就是殿下的外祖母,端懿皇太后!”   朱晏亭眉心忽蹙,眼底惊恸之色一掠而过,似被闪电击中了,面色惨然。   难怪,鸾刀总是对着她看另外一个人,难怪她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她和她母亲不一样。那和谁一样?此时方明了。因她说:“殿下应当像你外祖母一样。”   鸾刀重新抬起头,容色苍白,眼波残絮似的一缕,黑眸中那一点明色,随时会消散。   “殿下一定要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到身死族灭那一日,悔之晚矣。从前张氏何辜,为何会灭门?你去看看玉台山上的青烟荒冢,多少王子皇孙万户侯……事已至此,奴婢今日固然只求一死。但殿下既然已经掌控未央宫,奴婢冒死进谏,必须让陛下薨,太子即位。否则,以他的帝王之心,冷厉权术,以殿下曾犯下的罪行,未央宫里,你……你无片砖可以立身。”   她一言三叹,眼作两眼泉,清泪淌落,因面上皱纹,泪水微横,荡起无尽烟波。   朱晏亭默不作声,事实上,她听到端懿皇太后故事后就歪着头,抿紧了唇,鬓上步摇如晚春海棠微颓,叫疾雨打过,红露幽凝,花枝倾坠。   在她几乎以为她要哭出来时,步摇影中,一个小小的笑涡如风吹柔云,云朵浅陷。   殿里门窗紧闭,垂落的幔帐挡着光,实在太暗了,她疑是看错。   那绝非是苦笑,亦非冷笑。   而是发自心底的笑,因她眉眼里玉解冰消,柔情似水。   朱晏亭起身走到她身前,玉指如盏,将她下颌托就,观在掌中苍老的痕迹,脖下浅纹鬓发银丝,有唏嘘之意。   “我不会杀你的,你立了大功,我岂会杀你。”那只手柔柔的,停在她脖颈之间。她神情专注至极,半点也不似在玩笑,她轻言细语,馥郁含芳,如细细春风涤荡耳际,小声道:“是,我手底下未见得干净。若非你引狼入室,我还不知选谁来替我担这些脏水……既然我那舅舅如此有心,我又何妨,借他和他儿子人头,为我铺路。”   鸾刀一震,只觉遍体生寒,凉气嗖嗖的从喉咙往里灌,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朱晏亭放开了她,朝外行两三步,又止步。   廊窗明朗,她华影萧瑟。   “你这一出诛心之计,使得很好。但我告诉你,就算是我真的指使你去刺杀齐凌,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端懿皇太后外孙女是我,章华长公主女儿是我,诸侯王遗孤是我,刺客主人是我,逆臣故主也是我。”   “天子妻是我,太子母是我,皇后是我,天下臣民之母是我。”   柴薪尽了,火势消减,窗外火光越来越淡,渐渐的隐入盛大天光里。   她昂着头,静观一窗明光,喃喃道。   “弑帝自立,可以做;扶子登基,也不是不行,成王败寇,我都受得起。但我很早很早,早在丹鸾台上让我习琴时,我就告诉你们了,你们需要我做的所有事,都必须得我愿意。”   “否则,天来也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12日更下一章。本章留言可抽奖,20人分20000币的红包,12日开奖。】感谢在2022-09-04 21:54:01~2022-09-10 15:57: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则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之之、可乐一瓶、迪歪、grinnerr、慕里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塔 130瓶;十九棣 80瓶;Sevenqi 40瓶;乱哄哄 30瓶;grinnerr、62483549、咕咕咕 20瓶;毓桔 12瓶;诗玦、攸宁、九玖 10瓶;啻 6瓶;慕里酥 4瓶;53096619 3瓶;湘君 2瓶;ttt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7章 永昌(十八)   太阳已升到正中。   昇光门前, 残旗拂荡,两军不动, 箭滞弦哑。   两军的统帅正在不动声色静默对峙。   一人于玉阶之上昂然玉立, 大氅烈烈甲色鲜亮,身影岿然如山,英挺眉宇压得阴郁, 鹰视狼顾,毫不掩饰面上腾腾杀气。   一人已是强弩之末,站在衰旗残军之前, 面颊染着血污, 甲败衣垂。   当问出那句“你猜她是让我来杀你, 还是迎你”以后,回答李弈的只有风声。   李弈了然,偏偏要宣之于口:“我是最不该来问这句话的人。”   齐凌闻言满腔五味杂陈,胸间血气翻腾,腥甜袭上喉口,声音哑似在砂纸上磨过:“且下军令,无需赘言。”   “这倒不急, 死生存亡之地,不可不察。”李弈郁郁看着他, 却有隐隐一丝笑意浮于唇畔:“第一次见你, 你想杀我,最后一次见你,你也想杀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惯了, 你可曾也预想过, 生死会落在随时随地都可碾死的区区芥子掌中?”   齐凌手压刀柄巍然卓立, 一双黑凛凛眸子从血污里仰着,身处低处,也未堕帝王之威,面挂冷笑:“今日自以为可以掌控我生死的人很多。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李弈信手拨开身前的遮蔽围挡,走到阵前——   “兵临死地,为万箭所指,安敢狂言?”   “我破三重门,碎骨敢来,便知此处不是死地。”   “是吗?你竟为求生而来?”   “是,我从不涉足死地。”   ……   李弈怔住了。   来不及细想这句话何等耳熟至此。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心中翻腾火气压下去。   血已往脑中冲灌,额间筋涨,突突跳个不住。他将手握成拳,攥得指间咔嚓作响,方忍住立时抬手下绝杀之令的念想。   对一个走马黄沙征战十几年的将军,战志杀意很容易隐藏,但李弈毫无遮掩的意图,便也走漏了忍耐的痕迹。   杀伐决断一念之间的三军主帅为何要忍耐?   只有一个原因,他的意图与军令不符。   于是放肆明亮的笑意浮现在天子面上,他竟不知觉昂起头,因那黑眸里慑人的冷意尚未褪去,看起来挑衅之意十足。   “既然是来迎我的,便让道。”   李弈抬起头。   青黑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不作停顿,偏头向传令官说了一句话,而后,廊桥玉栏间忽起整齐划一的响动,伏兵弓弦拉满。   在场众人,心弦都紧紧绷了瞬。   赵睿曾与他共征伐,熟悉他的军阵,匆忙上前,急要将齐凌挡在身后去。   电光火石间,想起武库中射程最远的弩机可至数百丈,只来得及喊出一声。   “盾!”   刹那间,盾牌重挫,尘沙盖地,重重叠叠黑盾,纷繁前置堆撂,却没有迎来预想之中箭弩飞驰划破的尖啸。   盾上什么动静都没有。   心鼓都停止的赵睿,挪开一隙,只见对面甲士还如林密布,弩|箭也还在弦上。只甲林自破,大戟错让,刃展刀门,清光照白壁,让出一条狭径来。   李弈环着手臂,嘴角一抹嘲弄的笑,幽幽视线像一条吐信的蛇,越过盾,钻入隙,投向盾影中被护卫扯掼遮蔽得模样有些狼狈的齐凌。   挑起眉:“末将奉命前来迎接,但……只能你一个人和我走。”   此言一出,阵前静默了瞬,而后,炸开了锅。在场人都道不妥。   卫尉忙前趋几步,小声道:“陛下,万万不可,我等拼死,尚有一战之力。倘若陛下只身前去,恐怕凶多吉少。”   赵睿也道:“倘若真心奉迎,定会同迎羽林军,事有反常即为妖。李弈谋逆戴罪之身,反复无常之徒,定然包藏祸心,陛下三思。”   谢谊、以及羽林军未战死的将领亦多作此想。   齐凌下意识想回头看顾,头扭到一半,闻得丝丝血烟之味,不再回转。他心里十分清楚,羽林军所有的战力已被半日鏖战熬尽了,十剩其四,还多伤残,再没有一战之力。   而且他亲手烧了朱雀二重门,便意味着,还剩下的一千多人已经无路可退。   李弈居心不良,来者不善。   三军阵前他不敢公然违抗军令,弑君犯上,但若独处,他有太多的方法。   他眼睛看李弈,也看他背后耸入云霄的宝殿宫阙,慢慢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岂有人回到家门口,还徘徊不敢进的道理?”   拒不纳谏,笑意也轻,声音却字字如铁,沉沉落地。   “朕随他去,你等不必再多言,在此结阵,以侯听传。”   ……   当朝宫室壮丽横肆,倨占山陵,未央前殿盘踞龙首山,周遭廊桥来复,飞鸟游掠,其上青霄冥冥,云在轩顶。   自昇光门去往未央前殿,有两条通道,一条绕到端门内,登前殿台阶,一条要从宣明殿过、在走复道廊桥。他们走的是后一条,往前这通道宿卫森严,十步一哨,如今人都撤去了,阶道上只有两道足音,愈显得宫宇空寂,长街寥落。   这一路,李弈也未携卫兵,只一个人,他走在前,齐凌走在后。起先尚快,逐渐越来越慢。   远处弩兵和羽林残军已都抛作了点点黑影。   越往高处,风声越急。   满灌廊间,吹衣袍烈烈。   层层金檐流光溢彩,近处生光远如影,廊桥穿插来复去,若蛟龙登九天,依稀盘绕云雾中。李弈在未央前殿的廊桥前停住脚步,回头看时,齐凌在他一丈之隔,眼睛一直盯在他背后,手里提着刀。   “是臣失礼了。”他让开一步,侧立道畔:“陛下先请。”   齐凌浑身紧绷,沉默着,驻足好一会儿。李弈也不急,朝廊桥外眺,临风赏景,怡然旷态。   “站得高也有好处,譬如,若今日我在此观战,就不会让你有机会靠近朱雀门。”   未央前殿地势极高,廊桥上俯瞰,诸殿都在足底,弥漫在战火里的长安城也尽收眼底。   齐凌脚步一深一浅,踏落木纹层叠如云的桥面,也随他目光看出去,但毫无停留之意,擦着他身要过,李弈却蓦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   手底下是坚甲,坚甲下的开裂的伤口。   齐凌眉心紧锁,面颊抽动,硬将一口冷气生生咬在牙间。   李弈冷冷目光锁住他露出痛苦之色的侧颊,如鹰隼定睛,似猛兽衔颈,目中森然杀机,若能有形,已化作刀刃杀到生机流动的脖颈边。   “上一次见陛下,是在角抵场。”   齐凌此时旧伤未愈,征战半日又负新伤,血迹尚未干,此时业已力竭,登阶都数度撑扶栏杆,更遑论使力挣开他。   只得受他所制,一动不动,任他逆眸端弑,悲风拂颈。   “那次,你输给了我。”   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未尽全力,让你一回。”   李弈哑声笑着,笑声悲苦,像呜咽在喉咙里翻腾,忽猛地一使劲,握肩把臂,将他掷抵在廊柱上。   轰然一声,整座虹桥都在震。   高处风疾,呼啸着,争先恐后灌进,向甲缝里灌,底下便是百丈高楼。   纵有铁甲护身,齐凌脑中也撞得懵然一瞬,背里闷窒痛楚袭来,气血直涌喉口,又被他咽下。   李弈忽道:“我从章华带来了三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齐凌脊背微僵,面庞阴云骤起,郁郁积于眸。   李弈喉头不住滚动:“其他人都死在诏狱里。”   “我知道。”   那只手猛地收紧,像铁钳,硬如山,几要捏变肩甲上的狰面龙首:“你也知道我蒙冤。”   齐凌垂下眼睛:“比你更清楚。”   他眼圈微微泛红:“究竟……为何?”   齐凌转头看着他,嗓音低哑:“保皇后,保太子。”说着,嘲意从眸中流出来:“啊,自然……我想不到我的皇后拼死,也要保你。早知如此,我自会另择一法应对。只是那时,牺牲你实在最方便。”   李弈握着他的手不住地发着颤,额头也鼓起道道青筋。似乎随时,都能将他从这高入云霄的廊桥上推下去。   他心潮起伏,喘息重得几乎难以说出完整一句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他们受你驱驰,为你征战,你舍他们如敝履,你为天下之主,对错是非……清浊……都不辨……”   “你为贼军所用,为夺北辰门,挝杀无辜,孰是孰非?你不为贼军所用,替我攻城,生灵涂炭,又孰是孰非?你今日杀我,主幼国疑,天下丧乱,谁清谁浊?你今日不杀我,部下枉死,含冤莫白,又孰为清,孰为浊?”   齐凌厉声问罢,见他面色变幻,一时答不出,冷笑道:“人无一日不负人,谁活世上又不为人负,我既登此位,便一早就注定,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便也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李弈呆住了,张开口,嘴唇颤抖着,一时搜罗不出词,只觉一句冷血寡情不足以尽道他为人,又竟无法反驳这些话。   “难道……人命如草芥?”   “非如草芥,就是草芥。”   李弈浑身战栗,遍体冰凉,仿佛落入深渊,又好像被一双始终照摄他命运的冷眼攫住了呼吸,沉溺深水之中喘不过气,不止手腕,握在他甲上的每一根手指头都在颤抖。   齐凌还是看着他,生死系他一念,却浑然未惧。   笑容讥诮:“我是天子,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人死,你是将军,每一战也都会有人死。莫非死在战场上,便人人都该死?”   李弈一时哑口无言。   “不是今日战场死,就是明日朝上死,一场大战斩千万,血流漂杵,一场大旱饿殍千里,白骨蔽平原。四海之内,百代高堂,万世之疆,谁人不死?”   他面颊抽动,目露冷光,神色微狞:“朕知道李将军,纯挚重情,但你和朕,都在万丈廊桥上,是手执重器伤凡庶者。望你就算起心谋逆弑君,也不要用复仇这样的理由……我倒宁愿,你是出于一己私欲。”   李弈目中掀起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握在他肩头的手松了又紧,掌心已为尖锐处磨出血来。   他笑了起来,眼睛却像落在深潭里,黑又深,翻着波澜,随时都会漾出水。   手指慢慢的松开,先是松了指节,再抬起扣压的腕。最后,是他压下来的身躯。   他喉咙疾滚着,操着哑得不像话的嗓,快速、低声问出一句话:“……我问你,你说此生所负之人千千万,是否也包含你的妻子?”   他松开手时,齐凌也挣脱了他,两人皆滚坐在栏下,他发觉疼,低头去摸才发现脖子底下已叫甲边割破,沁出血滴。   重甲捏嵌进肩头伤里,兀自跳疼。身后已叫冷汗浸透。   冷汗钻出后,冷风钻进去,手脚都泛出酸软,他伸手握落在地上的刀,看见李弈那双眼皮沾满汗水像是浸水打湿过的一双黑眸,还在执拗的望着他,等一个答案。   ——楚地多伤事,楚人多重情。   他忽想到了出巡章华时,随行博士望着山野感慨的这句话。   在听到这话之后没有多久,他就在车辇外看到了他的皇后,像楚辞里走出来的美丽的山鬼,阳台上多情的瑶姬。不过她不像书里形单影只吸风饮露的仙姬,而是身侧跟着这么个人,且一跟就这许多年。   齐凌抬起头,晾着脖子上的冷汗,恰见飞鸟掠廊,白云流动,影飞琼楼玉宇。   他目随飞鸟,追随它肆意翅膀,掠向云天之交。   渺渺的影,投落眼眸深泓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轮不到我负她。”   又沉默了很久,汗水都干了,凉意之后,血脉淌动的温热汩汩泛回来   无奈笑着,抹了抹脖上裂开的口子:“此生……她不负我,我就该去告祭太庙,敬谢列祖列宗了。”   李弈听得直皱眉,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再做声。   齐凌也无意再与他逗留,刀撑地爬起来,径自往前走,甲胄响动,木廊微震。   “陛下。”   在他身影从廊道尽头转开前,李弈再度出声。   “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杀你,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凭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杀你一千次。”齐凌没回头,顿了一下,笑道:“但要你命太麻烦,你最好自我了断。”   李弈愣了一下,也笑出声来。   “君要臣死,臣恕不能从命。”   他笑声送入郎朗碧霄青云,与高处天风呼啸之声重叠一处。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你。你也知兵,上善之善,能制敌;善之善,不为敌所制。凡战,不能一击制敌,便当不为敌所制。你的选择还多,远未到绝境,为何不出长安,偏要投入死地?意气用事,涉今日这样十死无生的险局,不像你的手笔。”   齐凌没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未央前殿,只将轻飘飘一句话,短短数字,抛在脑后。   “为了你的燕山之策。”   ……   此时,未央前殿还在准备太子登基的典礼。   太常寺的礼官还在忙碌,内监宫娥在其指挥之下,低头专注各行其是,捧着器物进进出出,几重殿里一派庄重肃穆,雅柔和均。   当朝推崇孝治天下,推崇儒学,天子登基时要“倒执干戈,以覆虎皮”,以示止戈为武,仁德大化的决心。故而武卫稀少,文饰繁多,长安满城的刀兵烽火都烧不到这里。齐凌停住脚步,仰头看着眼前的华殿。   大殿空旷,百官都在宣明殿侯旨。   已过了吉时,大典延期未定,那些个古板迂腐的礼官开始焦急催促,似乎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或呼“岂有此理”,或吁叹“人心不古”。小雨淅淅似的脚步声、高高低低的抱怨声,回荡在大殿中。   小黄门夹在当中,一头被禁军堵着进不去宣明殿无法询得确切时辰,一头又挨太常寺的骂,左右不是人。   有个内监捧物出来,险些撞着齐凌,未及细看,只隐隐瞥见这人影闲荡,在众人来来去去穿梭之影中格外显眼,只当是好闲之辈惫怠之徒,抬头竖眉便骂:“哪一宫的没长眼,你是谁管的?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此……”   他看清此人玄甲金冠,手持佩刀,衣甲溅血,已是悚然一惊,膝腿乍软。再看这人面貌,烟渍污血不掩气度高华,眉眼依稀更是先帝模样——在未央前殿侍奉的内监,御前行走,大多见过圣颜。   那人看一眼,便三魂去了七魄,颤颤的定睛而视,几乎腾的跳起来,手里端的宝鼎博山香炉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落出一声巨响,一时将整个殿中之人目光都引了过来。   “陛……”   他结结巴巴,煞白着脸,抖如筛糠。反应过来以后,匆匆忙忙地跪下,长跪着在齐凌脚下一叩到底,尖锐之声响彻整个大殿,大叫道。   “陛下……显灵了!”   齐凌登时脸比锅底黑,抬头刚要发话,却看到殿里有一道熟悉至极的人影侧立殿中,发髻简挽,家常素服,也正随着小太监的惊呼看过来。   窈兮窕兮。   劳心悄兮。   他忽觉自己应当的确是归来的魂魄,因一念痴缠,叫铁索羁来,涉忘川汤汤,历增冰峨峨,只为在此望一眼。   若非如此,怎会忘记了呼吸。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14日更】感谢在2022-09-10 15:57:51~2022-09-12 20:4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泛鹤州、一剪山掬月、日暮里、鹤来、归墨、62609488、迪歪、哲学的基本问题是、黎黎、则盈、可乐一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日暮里 78瓶;萌颖 39瓶;22919824 23瓶;nationation、这书不会坑吧、少天与树、vv 20瓶;picea、春风大酒店的王翠花、归墨、彭佳媛1135、宿晚 10瓶;888 9瓶;哲学的基本问题是 6瓶;啻、30506219 5瓶;25767869 2瓶;慕里酥、从小就乖、向日葵猛回头、嘻嘻、om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春水(一)   未央前殿里所有门都开着, 正午的光从外面洒进来,门槛和门后的斜影投落殿内。   满殿里擦洗明净的砖似一整面巨大铜镜, 内鉴殿堂, 使地面以下再接一座地底楼阁,地砖底下的天阁藻井,上下辉映的明烛流丹, 一上一下的两座龙椅,还有在水一方、临水照花的倩影。   斯情斯景,似幻似真。   朱晏亭手里还握着一卷礼单, 是在与礼官说话时转回头来的, 低低的吩咐落下半句, 被他忽然的出现打断。   大殿空渺,还有温柔的余音未尽。   她嘴还没合上,面颊上忽有明光一闪,齐凌以为是殿外的光,忽然看清是两道倏然滑落的泪水。   佩刀不知不觉脱手,不是何时坠到地,他大步走入内。   朱晏亭呆呆看着门口似水墨晕开的黑赤斑驳的影靠近, 一步一步,有响动震得耳畔嗡嗡如将失聪, 而后身后一股大力袭近, 便被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里,甲上的血腥和生铁凛冽气味陡然冲溢整个鼻息。   她才发现脸上不明的痒是泪水,泪落在已扭曲变形的肩甲上。   他手臂紧紧搂在腰后,将整个身躯都沉下来, 面颊贴在她颈窝里, 甲陷软衣, 附体生凉。她身躯陡然战栗,伸直了腰,甚至微微后仰,才将手臂伸出来,环过细伤道道的斑驳颈项,掌心轻轻覆在后脑上,指尖颤抖,像在安抚他。   而这安抚非但没能使他安静,反倒惹贴身硬甲发出剧烈擦动的细细咔嚓声响,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双足离地悬空抱起。   她低声惊呼,脸色惶然,念及他肩背之伤,只轻微挣动。   而他手臂稳当如磐石,将她抱得极稳,向她身后走。   她忽不记得这座殿宇里还剩下什么,宫人都已避出去了,空荡荡的,光影杂错深闭门。   在视线里后退的,有明灯一树树,丹墀一阶阶,再往后,再往后是什么?   当身体终于落到冰冷实感,龙蟠云腾的金色刺入眼角,裙角锦绣流曳龙尾上扬扶手,青丝如瀑遮盖怒睁龙眼——才发觉身后是未央前殿里那座冷然盘踞最高处的龙椅,她猛然仰头,背脊绷紧,心头生悸。   齐凌抱她在龙椅上坐稳,也蹲下|身,面庞垂落,侧脸堪堪贴到被宽大衣裙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间。   她一手抓住扶手,指节泛着青,掌心有汗抓不稳,纤纤指节衬得其上鎏金瑞兽愈加雄壮威风。   手透着不安,指尖顺着扶手下滑,撑到椅面上。   但双眼却抬起,看向华美空阔大殿。   丹墀之上视线再无遮蔽,一眼旷极,览尽壮丽,复自顾身影,裙裾垂落宽大龙椅。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使她慢慢放松下来。感受到怀里轻柔的气息,落在连她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身孕的腹上。   这孩儿来得坎坷,来似春末偶感一阵风,无人知晓,一旦显迹,便形成了和他父皇之间的对峙之势。好似在腹中便会保护母亲,只在身孕之初闹动过,自她从昭台宫回到桂宫再到未央宫,登临偏狭之径、斡旋虎狼之属,连安胎药都没有喝,它也从未显示过自己的存在。   譬如在此之前,她察觉齐元襄意图不善,恐梦中被夺子,已足足三日未眠,腹中却平静得让她怀疑是否这孩儿早就落胎了,只是她没有察觉。   此刻,衣衫被他手掌抚平,重新显山露水,不似五个月的身孕,小得可怜。   齐凌抬起头来,眼尾通红,额发沾上血打缕凝着,烟尘满面,鼻峰也黑,从未这样狼狈过。   她一手环揽他温热后颈,指上丹蔻掠他发梢,反反复复看面上脖颈的伤痕,微微笑了,泪水又滚下来。   来之前洗过面上铅华,脱下了谒庙华服,取下玉簪,只一截檀簪挽发,皇后金印也收入匣中,再一次“脱簪戴罪”。   但如今满腹陈情说辞已都变作脑中空白。   事实上,自从见到他第一眼,直到现在,还未能完整说出一个字。   也许不必再说,从朱雀门火光升起的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甚至更重要的事全然托付给她。   或者更早,早到她曾经给他机会,能让他轻松一箭便挽回局势,他还是射偏了箭,她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即便她行言悖逆,从来也并不纯粹,即便已经看到过诏狱收上来的香囊,他还是选择了信任她的只言尺素、一面之词。   最致命的驭人之术,是信任。   ——付以举国相托的信任。   她便也在最紧要关头,投桃报李,报之以对夫、对君,最难下的决心和最大的忠诚。襄定叛乱,诛杀贼寇,遣将奉迎,归还大政。   并且,不再计较自己的结局。   她眼里含泪,注视他深眸,幽暗深邃,倒映着身后至高无上龙座上煌煌灿金。   手指轻轻地,扫过眉骨裂开的伤口、鼻梁烟灰、嘴唇边深深浅浅的血迹,一笑,泪花漾:“为你举江山性命托付,我不负你。”   齐凌年少登极,来路望之一片坦途,实则数不尽九曲回肠、险道恶滩,他听到过太多的忠心,也见识了比忠心更多的背叛。   母亲、叔叔、兄弟、妹妹、宠臣、嬖侍……   从东宫进入未央,这座龙椅日渐冰冷,前殿逐日空旷,故人一个一个凋零。   他曾设想,假若一日,需一个人坐在这把椅子上,直到白首。   叫天下臣民簇拥着,重楼殿阁掩埋着,普天之下,王土之上,但有所求,莫有不应。   但又常常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不知所适。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老了,老态龙钟,昏眊重膇,白发稀疏不胜冠,身边有内监五十、卫士五十,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不离,在孤枕边点起长明灯。   “陛下富有四海。”有人说。   “万国来朝。”   “八方宾服。”   “四海晏清。”   “蛮夷莫敢来犯。”   ……   在这些总听不厌的阿谀奉承,铺张山河的华辞美赋里,又有一道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月光,落在行将就木的老朽床榻之前,说:“你一无所有,唯有此榻,一人,一灯。”   儿女徘徊广厦前,兄弟藏进复壁里,猛士撑起刀戟林,臣奴跪地伏山丘,宫嫔顾盼作杨柳,都望着……望着他死。   他像始终被那盏长明灯照摄着,被冷光侵吞,孤独啃噬,在灯烛卷起的诡谲幽影里扑杀、权衡、化解、征服,独自咽下一副铜浇肺腑,铁石心肠。   如他对李弈所言,已认此命,“为千千万人所负,皆是寻常。”   也将“负尽千千万万人。”   但这一生一生,所有所有,在她一句“我不负你”面前,是何等脆弱。   他几乎能听见身体里阵阵轰然崩塌碎裂的声音。   她说的不负,不是心,不是言,是行。   心易,言易,行难。   她自己尚为铁锁羁縻,有生来牵绊,各自有命,却如明灯照路,茕茕独行,双手沾着血,硬是杀了出来。   赶在被既定命运掩埋之前,在葬入千秋万代帝陵以前……   他周身被汹涌的潮水冲刷,抑制不住地颤抖。恨不得此时此刻山崩地裂,要什么江山社稷万世功业,不如天塌了,穹顶就此落下来,休止在此时此刻——   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他忽然撑起龙椅的扶手,倾身吻了上去。   伪朝登基之殿,殿后空棺侧麻衣如雪,庄严肃穆都荒诞,冷盘傲距俯瞰天下的王座,在明烛煌盏里发着冰冷的光。   椅面微微温热。   朱晏亭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眶越来越红,眉眼神色变幻,觉察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手重新抓紧滑的扶手,蓦然眼前一黑,吻已落到唇边。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瞬,感到拆骨重塑般的如释重负。   先是颤抖鼻息,一味小心翼翼靠近的柔软,像是不忍触碰珍藏,沾了身,骤然激烈,血与火的滋味就席卷而来。烟火、尘嚣、道道伤口、干裂开、还有血,还有泪水,泪水化开污浊,她面颊也沾上了脏污,浑身都被铁甲咯疼,身底龙椅也冷硬。   整个人已横陈椅面,他单膝跪来,臂兜揽腰,托她颈向龙首,枕向引枕,顷刻前指尖触碰也觉得冒犯的扶手,此时作了足底承托。   他污迹斑斓鼻峰蹭在颊侧,锈味的唇又吻又咬。   她一时神思混沌,对他忽然发疯似的行径肆由纵忍。   被身后凉意激得警觉,也只是紧紧搂抱,将胳膊环绕上他伤痕累累的颈项,撑胸膛贴向甲胄,呼吸缠着追上唇畔,不舍有片刻分离。   朱晏亭抬起头,天顶明镜一样的藻井,照见错落之影,她仰头看着自己与皇帝在庞然金座上交缠的身影,她神情怔怔,如祈天神,如观明月。   在她出神的片刻,他在激烈纠缠过的诚挚一吻,也似祈愿般,落到她晕开血污的唇上。   那一点脏污,显她雪肤如玉,青丝如藻。   “阿姊。”   ……   唤过后,很久很久的沉默。   而后一声极轻极轻,余音哽咽,几不可闻。   “多谢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9-12 20:41:12~2022-09-14 13: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因为有你小葵、!、向上、归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uogufang 42瓶;饭吃多了会饿 40瓶;62571221 27瓶;老萝卜卷医生、日暮里 20瓶;之之快更新 17瓶;归墨、。、林稚、!、grinnerr、是浠言啊 10瓶;啻 6瓶;司徒明月、普林斯顿的夏天 5瓶;天生自来卷 3瓶;泛鹤州 2瓶;qwesrt、堂苗、是小龙总呢、Winni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9章 春水(二)   日已渐偏, 大典还迟迟无期。   因皇后话说一半便被打断,殿外的太常卿没有接到典礼取消的消息, 在外久侯, 徘徊踱步,注意到殿门口内监宫人都避出来了,个个垂着首。   “才见殿下进去。”太常卿寻了一人, 要他代为通传,道出吉时已过百官还在等候的隐忧。怎奈这人牙关紧闭,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去通传, 还面色惨白直摆手, 仿佛殿里进了鬼祟一般。太常卿细问缘由, 他不肯说。连问几人,皆是如此。   连方才在殿里的太常寺礼官都敢不理他。   换作旁人,自然能领会未央前殿局势极是异样,此时要保命,最好不观不闻不问。   但太常卿何等样人——   通晓经学,家中藏书汗牛充栋,已上年岁, 门生遍朝野,固执严谨刻入骨里, 又因年前刚刚擢升太常卿而风头正劲, 正欲行诤谏之事。   拂袖便往里走。   自然有人拦着不让他进,却碍于他年岁身份,不敢使力。   推推搡搡之间,殿里终于有了回应, 却是一道男子的声音, 压着怒意:“谁在那里?”   太常卿身随声动, 自然而然,敛袖揖礼,自称臣下,报了姓名。   话音未落,愕然怔住了。   只见一道身影从殿中阴影里走出来,微显行迹,已叫齿关打战,待面容尽露,太常卿长长的袖口已抖起来,来人虽面污形颓无君子之形,但赫然便是先帝之貌,何以太子登基之日,先帝竟在此,莫不是怜幼主,魂兮归来?   齐凌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然后问:“朕观卿面熟,大婚之日劝酒的礼官,似乎也是你?”   太常卿眼眶滚热,念先帝之恤下,此等细枝末节之事,尚得挂念,如今之事,怎又不及书卷上周文王太公望之美谈?   忙擦拭眼泪,道:“自山陵崩殂,日月无光,臣夜夜不寐,唯念圣灵……”   齐凌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眉头就深深皱起来。   连忙出声打断:“你去年还升官了?”   “是,臣已任太常卿。”   齐凌冷冷道:“卿能任太常卿——”   话说到半截,被背后一声“陛下”打断,后半句“皆是御史台不察之过也”,没来得及说出,先转回头去。   朱晏亭正从丹墀上走下来:“陛下,该更衣了,百官还在宣明殿等候。”   “好。”他颔首应了,又问:“那狗贼呢?”   朱晏亭知道他问的谁,轻描淡写两字:“杀了。”   齐凌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极是遗憾。   “……”站在门口的太常卿听见这样的对话,狠狠将脖子缩了一下。   这么一打岔,齐凌自然便忘了这倒霉的太常卿,去偏殿稍事清洗,来不及沐浴,只用湿帕擦过污迹血痕,换上常服。   宫娥把甲胄褪下时,听到“嘶”一声极重的吸气声,朱晏亭放下手中豁口的佩刀看去,见雪白中衣褪下,后背血肉模糊,伤口狰狞裂开,血肉和绷带被沉重铠甲压得黏在一起,宫娥都不敢碰。   朱晏亭蹙起眉,搁下佩刀,叫宫人:“传太医令。速去。”   等太医令过来时,齐凌散着上衣晾在那里,难得不动,一双幽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她,一错也不错。   发沾湿了,黏了些在额上,才从骤雨里淋出来似的,常日里不可一世的威风都堕灭了。   她仰起头,拿自己的手帕擦拭他鬓角软塌塌的发。   “阿姊。”   齐凌扣住她那只手,摩挲着皓腕,将侧颊埋进掌心里,轻轻道:“我有些疼。”   她手臂僵了一下,心疼得揪起:“哪儿疼?”   “这儿。”将她手引到肩头,看她指尖触肤不敢落,眸里掠过狡黠的光,又指向背后、胳膊、眉角的伤,“这……”最后甚至捏着她指尖,划向脖颈上几道微不足道、甲边划出来的小裂口。“这几处,是李弈伤的。”   朱晏亭果然容色骤改,阴云袭面,薄怒之下,眉心紧蹙:“我遣他奉迎,他违抗军令?”   齐凌见她认真起来,含糊应了声,不置可否。   朱晏亭让李弈去奉迎,她本也存有私心,虽知李弈定会遵从,未料到还是出了岔子,心疼里又添内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神情忽然委顿,他自然看在眼里。心里一哂,张开手掌将她那只手包握起来,温声道。   “不疼,骗你的。”   太医令来时,观此情态,还以为是皇后受了伤。亏得宫人指点,才没行错。   用惯的太医还在桂宫,这人未见过皇帝的伤口,一看骇然失色。时间紧急,只得稍作处理,药粉撒上去,齐凌面上微微扭曲,面颊抽动一瞬,顾忌朱晏亭在场,将疼痛忍下去。   故意语气松快的开口。   “你就不惧怕朕?魂兮归来?”   太医令怔了下,道:“臣……臣还是分得清生人的。”   “那就是太常寺的问题了。”齐凌道。   太常寺上下没有一个人见他不像见鬼的。   ……   齐凌粗略处理伤口,更过衣后,两道军情传来。一道是朱雀门弩兵已退出未央宫,羽林军接管宣明殿。一道是刚刚被解除了禁军权的车骑将军反应过来,在端门举事叛乱。   遂命新任的护军将军李弈引卫兵平端门之乱,谢谊携虎符拿下武库,两队人马行动之际,自己前去宣明殿。   将要到宣明殿时,驻足停了脚步,停在观台,望着紧闭的殿楼,眼里阴霾浓重。   “皇后殿下已控制齐元襄的党羽。”赶来迎驾的卫尉道:“只待陛下到宣明殿露面,处置叛贼,举手之间,便可平定大局。”   齐凌沉默半晌,忽笑道:“他们屈齐元襄下,奉迎太子登基,已形同谋逆,恐怕见到朕,会仓皇失色。”   卫尉小心翼翼地为他们,也为自己说话:“公卿受伪朝蒙蔽,不知者不罪。”   齐凌看着宣明殿,久久没有接话。   这件事牵涉甚广,不容有些毫行差踏错。大军征战在外,长安动乱稍平,朝野已禁不起动荡。   何况经此一事,他已试出深浅。   元初以来,他的每一步在孝简皇帝铺好的路上走得太顺,短短数年之间,削章华国,诛常山王、燕王、吴王、豫章王,平此四国。换丞相,打压儒生,羁押诸侯,削弱宗室,内敛大权,置尚书台,以中朝领诸事,三公空置。   他将视线放诸北面遨野,肆意收兵、粮、钱、权,要开疆拓土,北克戎狄,要泰山封禅,创立不世之功业,将双目一直望着前方,向前走得太急,以至于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牺牲利益,忽略了身边许多早有端倪的涌动暗流。   郑沅他瞧不上,鼠目寸光,饱食终日之辈;   临淄王他也瞧不上,精明市侩、背信弃义、翻覆之徒;   更遑论从来也没被他真正摆上台面的齐元襄、齐渐、舞阳等人……   都不是成大事者。   但就是这么一些他从没放在眼里的人,聚在一起,以一件不起眼的嫁娶微末之事发难,波澜越演越烈,到最后酿成祸乱长安的兵灾,几乎断送了江山社稷。   他深知这些只是摆在台面上的棋子,还有多少暗中支持的,不得而知。许许多多力量都藏在暗处,日拱一卒,推波助澜,他们一点一点,试图维护被他掠夺走的利益、想取回被尚书台垄断的权力、反对带来强烈阵痛的新政。   因先帝铺路太早,很早就让权东宫,他自己年少御宇、爪牙如林、地位稳固,故而所有矛头最初都是指向章华出身,背景十分单薄且“不那么干净”的皇后,以及皇后膝下直接关系社稷的太子。   指向他最软弱的命门。   只需挑起一丝帝后之间千头万绪的丝线,便可寄盼两败俱伤的结局,坐收渔翁之利。   也险些,真的叫他们得手了。   ……   思绪万千。   日头偏西后,风里凉意洒然,齐凌身处观台上,风很大,秋风萧萧肃肃,吹衫袍烈烈。   因御前人大多还在桂宫,他来时,朱晏亭特意吩咐了椒房殿的人跟着,捧着氅衣,见状便来与他披上,劝道:“陛下,风里凉,去殿里吧。”   齐凌抓紧了氅衣的襟,掀起眼皮,望向数不清曲折勾回的檐牙谣诼。   他能想象自己忽然出现在那个殿里百官的反应,惊慌失措,恐惧颤抖,曲意恭伏……所有人都会低下任由他摘取的头颅……皓皓之首,青青之首,还有青白交杂的,皆佝偻伏首,惧战栗团缩。   他可恣意夺杀,诛灭不忠,震慑朝野,血洗险些葬送社稷、妻离子散、命丧黄泉的满腔怒火。   本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皇帝陷入深思,临风独立,神情阴郁,周身肃杀,随从莫敢近。此时,椒房殿大长秋奉一托盘来,上覆了张血迹斑斑的布,他掀开,看见一颗面生的头颅。齐元襄长在琅琊,远不如他两个亲弟弟齐鸿和齐渐面熟。但他憎恶之情溢于言表,只一眼,便扔回覆布,盖回血点子飞溅的脸,胳膊几乎将托盘打翻。   大长秋双手托盘,跪了下去。   齐凌胸口起伏几度,面色铁青,阖目静默良久。   “把这东西……送去宣明殿。”   卫尉使人接了,却没有立刻走。   刘凤之被斩后,赵睿暂领羽林军,此时也等在他身边,身后跟着数十个刀戟士,刀磨雪亮,等着一声令下。   赵睿深深低着头,态度恭顺,杀气不能掩:“陛下何如先移驾宣明殿,见过群臣,再做处置?”   齐凌手按着眉尾在风里跳疼的伤口,吐出口里咬得泛腥的血气,拿手帕随意擦了擦嘴角。   诸将惊讶于他随身竟不知哪儿携出一方香巾帕,但窥见血污也没有脏了那帕去,擦了也像没擦。   便见他低着头叠了两下帕子,淡淡道:“你们去,朕就不去了。”   这一句话,谁也没有料到。   但他出口意已决,愣是没有再往前走,只留在观台,命人传节符谒宣明殿,将拟好的齐元襄罪状,并其人头传诸百官,并转告他的口谕——   殿上皆是受贼寇蒙蔽者,皆赦免无罪。此事过后勿论,再提者斩。令诸卿安心回家,整修庭门,明日未央前殿再朝。   言下之意,究竟是哪些人,他看都不去看了。   甚至“再提者斩”,也不必担心会不会有人留着名单秋后算账。   今日这出荒诞的“登基大典”上,谁去了谁没去,他不知晓,也永远也不想知晓。   赵睿和卫尉接令而去,赵睿多问了一句:“丞相呢?”   齐凌对卫尉道:“你亲自走一趟,送他回家。”   “送他回家”四个字听来很温和。不知者,以为皇帝已宽恕宣明殿百官,如此宽宏大量,应当也会心慈手软,将这位亲舅舅从轻发落。   但卫尉面色凝重。   来到宣明殿宣过圣旨,卫士打开刀门,殿上公卿一个个走出来,各人面上神色不一。三公先行,太傅太尉在前,御史大夫也出来了,丞相却还不见。直到最后,殿里已空,卫尉走进去,发现郑沅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双足发抖,对着齐元襄的头颅,衣袍底下一滩昏黄的水。   郑沅听见足音,抬起头来,人已死了半截。面色昏黄,眼目浑浊,鬓须斑斑。   “奉命来,送你回家。”   ……   齐元襄余党在端门的叛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后忽而倒戈,李弈公然反叛,竟堂而皇之撤走了北辰门守军,致城门迅速失守,太子少傅公孙行得以率北军入城,并占领武库,控制了十二门。半日之间,长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局势趋稳。   宣明军步卒多由刑徒构成,北军且打且招安,望风归附者众。先是八面开花,再是四处依依墟里烟,到残阳如血时,已只有几道黑烟,斜斜升到城头。   夜幕降临后,端门叛乱的主将、临淄国丞相孟嘉言等得已尽数诛杀,悬首示众。   在王馆的临淄王后吴氏以及齐元襄新娶的妻子孙氏赐自尽。   吴夫人赐死,褫夺封号,贬为白身,以庶人礼下葬。   齐凌这日下的最后一道令是处决吴若阿的。   谒者说吴若阿死前求见,他未允。   内侍去后,只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返回复命,道:“吴氏已自尽。”   飞虫撞上烛焰,噼啪轻炸了一声,灯火闪也未闪。   几路将领都已复命,未央宫内叛贼剿平,禁军权收回,羽林军、北军等封赏的策书也已拟好交他过目。月上中天,白露匝地,已是三更时分。   内侍顾及齐凌的伤势,提议就近在宣室殿侧殿休息,回禀已收拾出来,垂帐熏榻,可供燕居。   但他想也未想,宁愿再晚小半个时辰,也要回到椒房殿。   恰逢满月,满地霜华,风拾月魄,影向娟娟,椒房殿玉阑丹阶如冰砌就,笼在月雾寒烟中。   掖挺令景轩亲自坐镇,见他来后迎上来,道:“太子殿下已安置在侧殿,有张夫人看顾。”   “皇后呢?”   “殿下歇下了,是否……”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在此之前,朱晏亭已经足足三日未眠,日夜将齐昱搂在怀中,不让人有丝毫夺取之机。这日挽弓杀人,夺下宫掖,殚精竭虑,终于外托诸事,本欲回宫等候消息,还未能等到只言片语,已沉沉睡去。   混沌之间,她感到头安于枕,身委于衾,遍体丝柔凉被里体适之感,这舒适却令她梦里难安,如蚁附脊梁,渐起冷汗,眉心深深蹙紧,心间猛跳空一拍,蜷指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惊唤:“昱儿!”   怀里空空,齐昱不在,她畏惧发颤,失神之刹,已叫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后背。   霜色落窗,昏灯暗帐。   才看清枕边有人,身影如山,那手掌压着肩后滑凉青丝,将她慢慢地搂入怀里。   “我去看过,昱儿睡着了。”   阔别良久,但他身上肌理触觉,身上气息,无一不熟悉,并具安抚之效,令她惊惶疾跳的心渐渐平缓,绷紧的身体也被他一下一下抚着,逐渐松弛下来。   “现在,你该睡了。”   她梦里抓空的手,此时刚好抓住他温热前襟,嗓音响在耳畔,心跳隔着一重衣,就在柔软手心底下,健壮地跳动着。   她呼吸由疾而缓,半梦半醒,忽觉月在窗口向里窥视,又似看到高山深谷,月在山崖上,明晃晃照着她。   正神思冥冥,莫知所依之际,山影却向她覆来,极是温暖。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蜷缩身体,似倦鸟归山林,安然躲进山岳里。此夜之梦,不再被山头明月叨扰。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9-14 13:53:55~2022-09-16 20:2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之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向上、毓桔 2个;旧雨不来半城花、小小、Skyblue、则盈、迪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472727 24瓶;arum、gr767676 20瓶;东四环的LILY、公子慕佳人、因为有你小葵、青藤 10瓶;guomo25 8瓶;慕里酥 4瓶;顾阿茶、30506219、泛鹤州、啻 3瓶;小鶴、晋江什么鬼、41766868 2瓶;qwesrt、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0章 春水(三)   一夜星河如幕, 明月东升西落,朝霞晨雾, 将一轮红彤圆日送上城墙。   晖光熙里, 长安城一点一点苏醒,衢闾上稀疏有人行。   人居处的响动,都从水响而起。井、渠、河边, 聚起人群;京兆张榜处,也人头攒动。   城门依旧紧闭,军队还在索贼, 巷战零星。   今日的巷战, 已没有昨日羽林军从桂宫一路杀到朱雀门那等规模, 不过是几处刀兵,一点星火,响动轻易便淹没在数十万户的庞大城郭里。   京兆府内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忙碌着战后最重要的事——清点伤亡,重造籍册。   里正开始挨家挨户敲门,询问人丁。   凡户有丁滥死于战者, 加以抚恤,父兄子侄颁农爵、免三年赋税。   被齐元襄叛军强征的刑徒, 凡是投降者一概免前罪, 徙北凉、雁门郡。不降者杀、窜城劫掠者杀、逃者杀。   京兆府竹卷堆满门庭,墨干毫秃,灯火彻宵,数十个官吏没日没夜录入, 数日之后, 才将此战伤亡清点完毕。   发现叛军除发刑徒外, 还在北城三丁取一,五丁取二,征庶民上万,也伤亡惨重。   刨除战场的损耗,还有贼军静默之策以及修筑城防、宣明军不事生产寇掠富户以充军资、近乎无官府状态的豪族私斗之类的伤亡……   算下来长安之户十损其一,竟然有将近十万人在这场兵灾中殒命——   骇人听闻,然而这已是最快结束战争的止损之耗。   ……   十日之后,长安城内的叛军已基本肃清,各处余火扑灭,城楼初整。遂开城门,通商旅,人烟渐起,市井贸然。   半月后,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从北方传回来——李延照在燕山之下大克敌军,斩首一万,俘虏大都尉、大当户,获牛羊上万。敌军锐气大挫,仓皇北遁。   但再往前便是荒漠,派出几支追兵都被风沙迷途,无功而返。穷寇莫追,强行用兵不祥,李延照请示是否撤军驻守,整葺城池,修复受损长城,以待来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这次征战惊心动魄,外敌内患齐发,长安和北境都艰难万险。幸而都有惊无险,虽然付出了沉重伤亡代价,但头一次逼退塞上控弦,扭转与戎狄的攻守之势。   阵前牺牲的萧用之封忠烈侯,以王礼下葬。李延照、刘尧皆得封侯赐金。大犒三军。   又遣大将领州郡兵伐临淄国,三月乃克,杀临淄王,尽诛家中老小百口人,临淄国去国置郡,迁临淄富户十万户到京畿,进一步弱边户强京师。   齐地豪族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行列里满载财资、经卷,在冬天以前才到长安,尽迁入长安东城“江阴里”,此是后话。   在长安恢复往日繁华之后,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莫过于对郑氏的处决。   先是,齐凌下诏令郑沅到廷尉王伦处受审——因当朝向来有三公不下诏狱一说,丞相作为一国宰辅,也代表朝廷的颜面、天子的颜面,所以按照“故事”,郑沅接到此诏便应当立即自我了断。   但郑沅贪生怕死,迟迟未决,竟自拟诉状,亲书上千字向廷尉陈情,表示自己忠心耿耿,乃一步一步被皇后逼反,试图攀咬朱晏亭自救。   此举彻底激怒了齐凌。在他授意之下,这案件倒真像模像样过了廷尉寺,搜出众多赃证,还有舞阳长公主府上婢徐令月等人证,揭露郑氏至少在元初三年以前便图谋不轨,一直暗中勾结各路诸侯王,暗送财资养私兵,递送长安消息,还在燕王叛乱时试图送质归国,谋逆之行昭然。   谋反之罪证据确凿,举家抄没,夷三族。   执刑的还是卫尉。   在秋天一晴空朗照之日,卫尉率领兵马将丞相府、长亭侯府围了起来,甲士阻断了一条街。   府门重重关闭,围人如圈牛羊,小吏举簿而来,清点名录,阖家皆不能免。老幼妇孺的处决在家中,官身男丁则系首行街,啷当佩枷,粗链系足,押付市中行刑。   这样一个横踞两朝,家中出过一个太后、两个万户侯、家主还是当朝丞相的豪奢大族,常日里衣锦绣驾豪车,仆从出行也要苍头闪避,高高如天上云,一夕竟全家抄没,举家赴死。此时引来无数泄愤、唏嘘、嘲弄、猎奇的目光,兼有兵灾在人们心中造成的阴霾让群情激奋,一场观刑竟出现摩肩接踵、街涌巷沸的盛况。   刀斧手就位的时候,监刑的卫尉持令,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感到后怕,如果当初朱雀门前一念之差选错,此时举家跪在此处的,是否也有自己老父子侄?   而与他相对着跪在市中的郑沅更是丑态百出,颤得跪不住,齿关俱栗,数次忍不住伸手护颈,为了免他扰刑,只得将其手脚束缚。身体一点不能动后,他大声嚎哭起来,目下滚滚泪珠,大叫道:“恨没听你的,长姐,长姐……”   而就在刀即将挥下的一刻,他恐惧到极致,舌头僵硬吐出,眼睛凝到人群之中某一处,表情忽然僵硬,眼睛瞪圆,大口喘气。   刀下血喷溅,一切猝然中止。   诡异的是,刀斧手发现怕死怕得洋相百出的丞相,被砍下来的头颅,凝固的最后一个表情竟然在笑——一个看起来有些欣慰的笑。   几乎同时,人群中有一个面上罩着纱幕的女子在喧闹人声中往后退,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她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像一滴水一样,落入大海,消失在人潮之中。   人潮还在沸腾。   观刑的人群因血恐惧,又因血激奋。昔日紫绶金印的公卿、纵游傲笑的贵胄,一夕堕入泥里,缚系得像牲口,而人临死之态大多狼狈,惹来众人幸灾乐祸,哄笑抛掷脏物。   也有人感叹朱门紫户,繁华易逝。竟成俚曲——   郑王公,作事误。   朝辞金玉床,夜入霜与露。   泾水清清,渭水汤汤,不能渡。   ……   朱令月在离开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见过朱晏亭是在同昌长公主的生辰宴上。   长公主府在明熙里,对着太尉府,楼甍连绵,错落精巧。庭中多奇花异树,恰逢花绽果实之节,石榴红似火,宴设在园里,风送花果馨香。   因皇后亲至,今夜宴席格外隆重,人却不多。有寿星同昌长公主齐清,几位命妇,几位数得出名字来的贵女,太傅的孙女、新贵李延照的侄女、太仆谢谊的女儿等。   都是内眷,珠翠满堂,人比花娇。   此时朱晏亭身孕已经显怀,六个月,还与常人四五月差不多。因为怀着身孕,她几乎未施脂粉,被众人簇拥着,公主、命妇、奴仆绕身,在繁花似锦中心,这点带着微微倦意的素淡反成了最华贵的装点。   朱令月从暗处、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她,身影退到庭边错落花影里。   似有感应一般,朱晏亭抬头看到了她,四目交汇,起身离席。   不多时,便有一宫人至,引她到偏厅召见。   朱令月见了她,先俯下身,行长跪之礼,道:“托皇后殿下庇护,我儿得存一命,殿下隆恩,奴婢深铭于心。”   “这是你应得的。”朱晏亭看着地上俯身跪缩成一团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乌鬓下半埋的残缺耳朵:“你替我做事,你儿身替太子险些送命,自当得报。”   朱令月沉默了须臾,小声反驳道:“我是替我自己做事。”她发委身后,流下肩头,像青青之瀑流泻,额头触地作最温顺臣服的姿势,但声音却透着倔强:“……报复郑家,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记得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儿通晓人事后,也会令他永远记在心里。”   朱晏亭笑了笑:“但凭你愿。”   朱令月没有抬起头,皇后也没有下令让她走。一阵静默之后,她从地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长姐。”   朱晏亭怔了一下,面色有些诧异,却没有反驳她这么叫。   “请殿下恕我唐突冒昧,就算是看在曾经一父同养的情分上,也允我这么叫……我想叫一声长姐,因为我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低语轻诉,灯火摇曳,她面上疤痕忽隐忽现:“我想带楼苍回章华,明早就出发。不知此生还能否见,今日特来向长姐辞行。”   朱晏亭望着她的脸,怔了一会儿,方道:“……我会休书给章华郡守王安,请他安顿你们母子。”   朱令月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但我母有宅,庭前屋后还有桑,我带楼苍回去,缫丝贩布,足以养育此子。若他成器,当命他求取功名。若他不成,就作个田舍翁,平安一世,也很好。”   朱晏亭沉默了很久,唇边一丝笑。   “依你。”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想求长姐。”朱令月重又低下头:“想求殿下,宽饶舞阳长公主一条性命。”   朱晏亭依旧微微笑着:“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你?”   朱令月道:“郑家要杀我时,她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如今作了罪证,也有她一分功劳。殿下向来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必偿。何况她不过一个草包而已,一己之私,为人所用罢了,杀她无益。”   “齐湄如若知道你这么替她求情,恐怕她巴不得去死。”   “我也只尽我事。”朱令月道:“饶不饶只看殿下,我只是,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欠着谁。”   她这一夜曲意恭顺,态度柔婉,但往昔的脾气还是在这句话里走漏些许。此时,朱晏亭才能眼前的女子和记忆里那个养在楚水苍莽里、明眸如鹿,拉着她要抓青蚨的妹妹联系起来。   她没有出言答应,也没有拒绝,出了一会儿神。   再出口时,眼睛也似穿过她,看向很远的地方。   “嘉树生南国,这个季节,章华的霜橘也成熟了。”   云泽的深秋草木依旧葱茏,但早晨牛乳样浓密的雾气消散过后,会展露大片大片的橘树,洲渚里遍地金黄灿烂。   章华产的霜橘“青黄杂糅,精色内白”,内甜如蜜,每年都在上贡的贡品里。只是运到京师,往往不是已经冻过,便干瘪失丰,远不似她往前看到大片橘林成熟烧成的灿金地色之初,便会惊叹着带露珠摘下来的丰满果实,那般连丝带络、凉沁沁的甜。   她眼神幽渺,似雾气一样,停栖在朱令月眉眼之间,叹息一般轻声嘱咐道:“今年,你替我尝一个吧。”   朱令月深深垂下头,双手在前放低,躬下身,额头放到手背上,行全了一个长跪之礼。   “诺。”   ……   朱令月见过皇后退出来时,发现庭里明显寂静下来,丝竹管弦已停罢,适才微喧的人声也闻不着,唯有繁灯如炽,草虫低鸣,清园萧索。   才不过月升时,欢宴为何结束这么早?   虽心有疑问,但脚步未停,宫人引着她向偏径行,要到府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击掌。   小宫人在她胳膊上一拽,拉到墙根底下阴影里,示意回避。   只听得门外有马蹄和车辙之声,奴仆照引下,一华服男子先入,三十许人,一袭紫袍,姿容英伟,腰挂明月珠,正是尚了同昌长公主的护军将军赵睿。他作接引态,恭敬引入一玉冠玄袍的青年,举止洒然,清雅贵态。   让手握禁军的驸马亲自照引参乘,这青年身份一目了然。   他们走得很快,朱令月和宫人并没有在墙根底下等多久,只见烁目灯移,眼底下烟火飞绽似的,袍裾如掠翅之鸿,转眼,门府黢黑,周遭空寂,已只剩冷月落槛。   宫人向前伸臂:“女郎请。”   其实同昌长公主府的门庭灯火高照,垂花柱上宝光莹莹,燃得榴花一般。却不知为何,在灿烂了一遭后,显得这般凄清。   她迈过门槛,辞别宫人,独捧一灯独步长街。   明熙里朱门栉比,一街之隔就是太傅的府苑,此时也在作宴。   鬼迷心窍,她走到半途又回转,吹熄了手中的灯,站到高栋巍峨墙影下。   不多时,门口又有响动。   他不是来赴宴,竟是专程来接她的。   是她先迈出门,肩上披了氅衣,府门几级缓缓阶梯,身后皇帝便紧两步,托着她手。   她转头同送到门口的同昌长公主齐清说话,低垂着头,轻言细语叮咛。   石榴花一样绯红流丹的灯光照在她倭堕发髻、素淡半面上,与身后安然等待的玄袍俊雅青年浑然一对佳偶。   待她叮嘱罢了,众人都安静下来,默契地看向缄默的玄袍人——他作为当中地位最高的人,理所应当在最后有三言两语的言辞,但他却只是笑,偏了偏头,示意他的妻子已经说过了。   齐清意味深长掩了唇笑,行礼辞别。   皇帝用的御辇候在道畔,双毂涂朱,车壁上云纹倚龙伏虎,旌旗上描绘日月升龙,翠羽为盖,金作华形,茎皆低曲,似一朵巨大的金色昙花,绽开在浓重夜色里。他扶着她肩,引上辇去,在后放下帘幕。便只能看见厚重的锦幕垂落,将凉雾夜风都挡在外。   听到轻轻鸾铃响,车辇不知何时走远了,风里只留下些微香气,冰凌初化一样清冷的味道。   长公主府也关上了正门,两堵高墙深楼危影,月光铺落一道霜地,朱令月方才如梦初醒,从墙根下走出来。   适才一眼如鼻尖冷香叫风吹散,转眼便记不得御辇上的花纹究竟是什么颜色。   眼前幕幕,纷杂交错。   从元初三年,她十五岁及笄那年乍入长安,繁华落眼少女心性任性恣意,被郑太后捧为一颗棋子,长信宫高,高得叫她以为当真天很低,举手即可摘星辰,到如今短短数年,已窥尽海市蜃楼的浮华一梦。   她举着那盏已灭的灯,独行宽阔道中,白露沾衣,裙裳垂坠。   隐约听得风里不知吹来周边哪家豪门欢宴的歌姬之声,唱道是——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流光惜易迈,欢娱及良时。”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更】感谢在2022-09-16 20:21:51~2022-09-18 15:0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之之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双下巴暂时拥有者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归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酒趁年华 50瓶;Yilia 38瓶;一杯温酒酒 22瓶;无黑病中知、流征、21195727 10瓶;薄荷叶、哲学的基本问题是 5瓶;早睡早起不追更、菜菜、小鶴 3瓶;shan 2瓶;泛鹤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春水(四)   皇后怀的这一胎, 非“历经坎坷”一词可尽述。   之前大大小小的风波自不必说,到战乱平定, 齐凌回到未央宫以后, 好几个太医专程看顾,流水一样滋补之物送下去,还是比寻常小许多。仿佛她精血已叫思虑熬干了, 孩儿怎么都得不到。   血虚则本弱,弱则易生变,境况时好时坏, 朱晏亭精力不济, 深思不宁, 常常梦见小产,总是在半夜满身冷汗惊醒过来。   齐凌几乎弃了宣室殿,夜夜陪着。初时他也慌,不知所措,一夜宣召数次太医,就算皇后已经再度安稳睡着,也要拘太医与他一处守着, 折腾得椒房殿人仰马翻,灯火高燃到天明, 他自己倒是年轻体壮, 一位年岁高的太医自觉如此下去熬不过他,竟到了“乞骸骨”想辞官归乡的地步。   幸好后来他摸清楚此事多由朱晏亭心结起,渐渐不再折腾太医。   夜半时感到她忽然惊动,便从身后将她搂着, 手穿腋下, 掌心轻轻停在腹上。   这个环护的姿势很容易叫她安静下来。   好像在将溺毙梦境中攀住水面浮草, 抓着他的手臂,手掌心的温热、血脉的跳动,提醒她尚未失去,还在生机勃勃的存在着。   她便能慢慢呼吸,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   此法甚好用,只苦了齐凌。   她柔软身躯只覆一层轻罗寝衣,腰背叫汗水潮润,衣紧贴身,青丝云水一涡,丝丝缕缕沾黏玉质后颈,幽幽香气泛出雪肌。   半载未近身,又险些永失,这般抱在怀里,难免心驰神动,思绪翩翩,不知所以。   但这胎不似先前怀太子那样稳固,一日日熬着异常艰难,总是在将失未失边缘,他是半点也不敢造次。   耐不住了,也只是低下头,鼻尖埋入春草一样细细软软的黑发里,在她后颈上轻轻烙一个滚烫的吻。   或是燥意上来了作势威胁,手下却只是拂荡一阵春风般,恐落下一点重量,静悄悄环住那生机流淌、温热茂然的小山丘。   ……   虽然艰难,好在这柔软的凸起还是一日一日,慢慢的隆起来,像春日一根瘦弱的草,被一滴露水滋养着,也悄然硬挺,推破了土层。   朱晏亭曾猜测这孩儿这么娇小,一定是个女儿。   但齐凌很笃定:“是个儿子。”   他说这话时,手里执卷,灯下面有倦色,多日没有睡好了:“还没出世就乖张忤逆,不事君上,处处和他父亲作对,至今没感受半点体贴孝顺,不像女儿。”   朱晏亭被他这话逗笑:“陛下作威作福惯了,和一个还没出世的孩儿也要摆架子。昱儿不也是你儿子?是不是柔善和顺,日日吵着要父皇,哪里不孝顺你?我倒觉得这孩子很像你们齐家公主的性子……”话到半截,觉得对自己母亲不敬,忽然止住了。   齐凌挪开书卷,看向她。   已是秋节,窗外秋风瑟瑟。   因为她身弱,殿里地龙已早早烧起来,拢得极暖。想来是地热拂面,而不是被他黑亮的眼眸盯得面上生烫。   那书卷不知何时落的地,也看不清侍女宫人是否还在侧,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抱着揽压在榻上。   这点亲昵是偷的香。   素腰丰隆,一襟晚霞,半带巫山。   她面颊渐渐泛红,脖颈向后仰,腰微微挺起,才感到腹沉些许吃力,被手掌托承着,一股青丝被他清瘦指节握起来,堆到颈畔。   乌云绕绕,如云如雾。   柔情满溢于胸,随呼吸起伏,孕中丰柔,迎他薄唇隔衣扫掠,含珠湿衣,当真是偷香窃玉。   她有些恼,明知不得又偏要行,不过是自找罪受,情急了竖着眉推他肩膀。   他轻轻“嘶”了一声,肩膀伤口还疼似的,她便不做声了。   只得任他胡闹。   委落枕上的颈陷软枕中,冰凉丝绸反衬身如火烧,指尖慢慢抓紧枕沿。   他还是停下了,一点笑意藏在深深黑眸里,于极近处凝视她,嘴里说些不着调的孟浪话,又有些认真。   “你也是我们齐家的公主。”   “……是我的。”   ……   欢娱之时,流光易逝。   时日如梭。   几日后,椒房殿遣放了一批宫人。朱晏亭担忧自己母亲的墓地年久失修,放几个旧仆去陵邑看守,也有为腹中孩儿祈福之意,齐凌没有过问。   这几人是在某一个清晨离开宫殿的,那日她醒得很早。   醒来时头枕皇帝臂间,被衾散乱,炉里香烬冷。此时约莫四更,天色还黑,他犹自阖目安睡,睡得很沉,连她起身都没能扰醒。   寝殿又渐渐放满他的东西,被他的气息掠夺霸占。   玄端、燕居之服、头冠、玉佩、双印、佩剑、佩刀。   这些都是今日备好送过来的,她垂指一一抚过,珠玉泛冷,流锦似水,熏过脑麝之香。   检视后自行梳洗,宫人捧来水、衣裙、首饰、妆奁,鱼贯相入,足踏地上静默无声。   她想起有一个想梳的发髻,轻轻对执梳的女官说了,对方却面露愕然之色,惭颜请罪。   才想起这是鸾刀才会梳的髻,样式古奥,早已流散不兴。   朱晏亭笑了笑,没有为难她,随意换了一个发髻,一横白玉懒挽,青蚨宝簪缀点,披厚氅遮挡晨风,走到门外。   天际微明。   她漫步走到一处阑干,凭栏远眺,万千宫室堆叠,晨曦播洒,似轻纱、似薄岚。   那几个离宫的宫人已走到约莫百丈远,身影如豆,挪动在白玉御道里,其中有一个停了一下,走出几十步,停下来,好像被催促着,又慢慢地走了。   宫车等候在双阙外,听不清车辙的声音,只看到幢幢一影,很快就消失在宫室楼台间无数光影横斜中。   她怔怔出神时,感到一双手臂环住了腰,身后被纳入一个温热怀抱里。   拥上来的手掌好像习惯了,掌心向内贴在腹上。霎时暖热遍体,寒风不侵。   他从身后依来,垂下头,下巴轻轻贴她颈窝。   嗓音低倦:“一大早在这做什么,风这么大。”   朱晏亭被他鬓发痒得缩了一下脖子,余光瞥见他还未更衣,寝衣外随意披了件大氅就出来了,好笑又好气,推了推凑来的额:“陛下,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君子不当如此,速去更衣。”   他只是答应,但不动,身形岿然如山。   过了一会儿,朱晏亭又道:“四更了,还要磨到什么时辰,早上还有朝会。”   “不急,晚些去。”他低着头,整个下巴都埋进颈窝里,声音也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是醒是睡。   “伤还疼。”   ……   她只得叹了口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甜的小宝贝只看到这里就行了】感谢在2022-09-18 15:02:52~2022-09-19 15:3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阳光灿烂、43053729、nationation、倩倩、则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小六 14瓶;luoxueshi5、加大码 10瓶;一川星悬 8瓶;向上 7瓶;薄荷叶、刀刀妈 5瓶;啻 2瓶;艾草啦啦、湘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春水(五)   在对舞阳长公主齐湄的处理上, 朱晏亭能看得出来皇帝的犹豫。   其实舞阳在郑沅将起事、未起事之时,是有过明显的悖逆行为的, 比如勾结叛贼, 在府中阴藏兵甲,已是罪证昭昭,足够让她送命。   但她实在志大才疏, 轻而易举便被朱晏亭控制,整个府邸封藏,人也关在了桂宫。除了最初时与张绍暗通款曲陷害李弈搅混水, 之后便落了朱令月的套, 与郑氏几乎反目, 再没起到任何可以称道的作用。   皇帝雷霆一样处置了临淄王、郑氏的所有党羽,对舞阳长公主,只是把她从桂宫遣回府关了起来。   一关就是两个月。   后来还是皇后出言,请他宽宥,没有提自己的意愿,只说:“章华徐氏之子楼苍曾在乱军之中身替太子,她不要封赏, 只乞舞阳长公主一命。”   因她的求情,也许是杀的人实在太多, 到最后皇帝也有些疲倦。对齐湄的处置上存了一丝温情, 将她阴藏甲兵的罪状隐下,只存与郑氏过从甚密这一条,去封地、夺尊号、封府邸,形同庶人。   只保留了宗正寺的籍册, 使她享宗室待遇, 分祖荫之宅地, 月俸如五百石官,逢年节也一样享有赏,不至于无从生活。   但这于骄奢淫逸的齐湄来说已是天上坠入泥中,她数次递表,苦求面君,但皇帝最终还是没有召见。   只对替她传讯求情的人说:“明恭皇太后薨逝之前,对朕说,‘不如不见,不见则罢’。朕思量前后,虽念手足之情,但已为她所行伤透心,转告她,不见则罢。”   ……   郑家夷族,舞阳长公主被废,李弈的谋反之罪也得以昭雪。   枉死狱中的部下三十一人皆得封,死后哀荣,有追恤。他自己操持了刘壁的丧仪,将他骸骨从收回来,葬在城北玉台山上,专门请人写了墓志。   葬他时,缟素如雪,茫茫覆半山,哭音动天,不知是谁家。   玉台上上埋骨泉下人,皆是昔日城中贵胄。   一夕世事翻覆,黼黻锦衣,都成白骨之上飞扬破絮;朱门高轩,化作坟前尘沙青烟。   他酹酒一樽,轻轻洒在了刘壁墓前,道:“当初劝你别来,你执意要来。你求的功名、家业我都没来得及给你。”自嘲自讽笑道:“但玉台山上埋骨的哀荣,到底是给你了。你到了地底下,逢鬼说鬼话,可莫要走漏乡音,被关中之人欺负才是。”   风吹松声,万壑呼啸。   他静立良久,直到暮色四合,身边的仆从劝说:“将军,天要黑了,山里天黑了路不好走,还有豺狼。”   他才仰脖将酒樽里剩下的半杯残酒饮尽,把铜樽放回墓碑上。   轻声喃喃道。   “魂兮归来,哀江南。”   诸事皆毕后,李弈写了一封上书,辞去了刚刚回复的后将军的职位——此位已引起朝中不少非议,究其原因,李弈虽然前罪平反,曾在贼军中任卫将军的黑历史也抹不去。   虽然后来有挽扶社稷、奉迎从龙之功,但后将军是中朝禁军之职,掌北军四个校尉,之前他为了夺回北辰门几乎得罪尽了整个长安的郎将之族,是以反对之声比比皆是,御史台收到的讽谏如雪花片一样。   李弈在上书里,辞去了后将军的职位,放弃一切封爵,只求当一都尉,去到他苦心经营过半年的北凉郡,镇疆戍边。   他走的时候,朱晏亭去送了他。   是时已近深秋,长安北面官道上晨雾浓厚,路旁林木深染秋黄,黄沙漫道直往北延,通往广袤荒原与云天交汇处,天际混沌不明。   李弈行李简薄,只有一匹马,一封调令、军牌,一个简单的包袱,没携带仆从。   朱晏亭来来回回检视之下,总觉得不放心:“边地苦寒,厚衣裳总该带一件。”   “殿下放心,军中都有。”李弈笑道:“原先在楚地迁来长安,想着关中风大,带了许多厚衣,后来也没用上。不备也好,临了再置办。”   见她面含忧色,目中留念,神态大是不舍。   心中也为离别牵痛,只觉秋凉侵入肺腑,久久未言,再启口时,眼眶已红了。   “殿下担忧什么呢,我此去又不是赴苦寒徭役,是走马上任北凉都尉,封疆大吏,两千石官,哪能冻着寒着?”   看她还怀着身孕,恐在秋风里受寒,忙劝:“快回去吧。”   但朱晏亭只站在原地,迟迟不行。   他只得硬起心肠,长揖相别,牙关泛腥苦咬别辞,手握的粗绳辔几乎将掌心磨出血,喉咙翻滚数遭,也只道出“珍重”两字。   霍然翻身上马,飞蹄扬起黄沙,只听得官道上一道蹄音零落,他扬鞭疾驰,一人一骑,很快叫晨雾隐去。   风吹散雾时,只剩下一道北去之途,像一把黄森森的铜剑。   ……   李弈此去,十年未归。   尾声   元徽二年十一月,皇后早产,于椒房殿诞下皇二子,初时羸弱,太医多以为不能养,后竟健壮,帝赐名“晏”,是为高宗。   当年,岁节朝贡,天现祥瑞,彩云绕长安,经月乃散,遂易年号为“光朔”。   光朔元年三月,太子少傅公孙行拜御史大夫,同年六月,拜相。   光朔元年九月,北凉都尉李弈率突骑北征,经月,大克,斩首三千还,封爵五大夫。   光朔元年十二月,皇二子齐晏获封会稽王,邑万户。   光朔二年,帝大散宫室,广遣掖庭,诸夫人未侍君者得返家再嫁,内庭于是轻简,遣仆千人,赐还家,削减内嬖,沧池为之清。   光朔二年三月,北凉郡马翼、侯原反,与敌暗通款曲,献地谋刺,北凉都尉李弈身中流矢,为匈奴百人所围,后单骑杀出,斩马翼、侯原,言“我命贵,竖子不足取。”将士咸服。   是岁大寒,胡骑避北凉,绕燕山,从幽州游掠而下,至苍门关,获俘而反。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十室九空。   光朔三年八月,帝遣大将军录尚书事李延照、车骑将军刘尧、北凉都尉李弈、雁门郡守萧常北讨,发步骑五万,军临漠北,大胜,斩首三万。此役李弈勇冠三军,俘匈奴贵胄,获牛羊上万,功勋卓著,擢卫将军,封列侯,赐百金。   光朔四年三月,李延照谒洛阳,病笃,五月逝于洛阳。帝大恸,亲迎灵柩,谥武烈,葬玉台山。是年,改年号“景元”。   景元三年,帝遣卫将军李弈、车骑将军刘尧,步骑五万,再征北境,直捣王庭,大克,斩首五万。王庭为之西迁,隐迹漠,“塞北失马,雄鹰折翅”,塞上控弦销声匿迹。由是边境遂宁。   景元三年,会稽王齐晏就藩。   景元三年十月,李弈战功赫赫,功勋卓著,封定襄侯,食邑万户。升大将军、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返长安。   是岁,帝临泰山封禅,告祭于天,改年号“泰始”。   ……   泰始十年,章华寒士郑楼苍见会稽王齐晏,交谈甚欢,引为莫逆。楼苍少好学,宽宏雅量,清识明辨,辅会稽王。及会稽王登极,视为肱骨,后拜相,子孙多成器,文润蓬野,泽庇三代。   泰始三十三年,皇后崩于建章宫,谥文昭,葬乾陵。   泰始三十五年,帝崩于建章宫,谥武,与后合葬乾陵。   其年,朝野传旧谣——   “道之上,秋暮瑶池望。”   “道之中,三十六离宫”。   “道之下,晏晏金舆驾”。   有人说:“此谣寓意,会稽王齐晏当立。”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抽不了奖,三十天只能创建一次,完结纪念,本章留言都有红包,22日发。】   【之后还有几个番外,有的会在微博更。】   【这一路太久,太远,走了足足三年,期间经历太多事,差点永远放弃。感谢大家一路陪伴,没有你们的支持,我没有勇气写完。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新文《浮屠》求收藏。十万存稿再发,我承诺不再断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