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失明后认错夫君   作者:卧扇猫   文案:   成婚前夕,阿姒意外失明。某日,他们居住山间小院来了群官兵,称要抓暗杀晏氏一族长公子的刺客。   夫君未归,阿姒慌不择路藏身柜中。   忽而,外头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如深潭坠玉,独一无二的好听:“没寻到人?”   阿姒认得,这是她的夫君。   她钻出柜中,循声牵住青年袖摆,怯怯唤他:“夫君,我在这。”   那人稍顿,良久,轻笑一声,隔着衣袖握住她腕子。   他把她带下山,安置到别处。   从前疏离寡言的人,日渐温柔,为她读书解闷、弄弦抚琴,甚至浣布擦身。唯独对给她治眼疾一事,不甚热络。   阿姒渐渐习惯了眼盲的日子,二人也从初成婚时的生分到日渐亲密,可就在他们圆房时,她忽然看见了。   烛火摇曳,上方青年清雅温润,面若冠玉,一双含情目笑意和煦如春。   可这并非她那剑客夫君,而是那位权倾朝野的晏氏长公子,晏书珩。   她挣扎着想逃,却被晏书珩抓住手,十指紧扣,青年手背青筋蚺起。   一滴热汗落在阿姒眼角,他低头吻去,与她额头相抵,目光交缠:“现在,你是我的妻了。”   “阿姒,唤我夫君。”   ★狗血指南(划重点)★—————   表面清雅温润但占有欲强,还恋爱脑的腹黑权臣 x 表面不谙世事,实则狡黠清醒的失忆闺秀   1.两人性格都会有不足,心眼多,男女主早有渊源,但女主不记得。感情流,前期偏日常,后期剧情多一点点;感情线不虐,但会互相试探拉扯,绿茶男主糖衣炮弹式强取豪夺(介意慎入)   2.男22,女17,大5岁,身高差一个头。   2.He,1v1,Sc。算先婚后爱文,先婚后爱和后来才圆房的设定是考虑到人设和逻辑:1)剑客声音和男主很像,女主声控且和夫君相识不久,比较生分,才会错认;2)又因还生分,且女主比较清醒,所以不会在未彻底信任前太亲密 。   3.女主和剑客私定终身,未过三书六礼,没有法理上的关系,不算重婚;女主私定终身是为了生存,不是因为恋爱脑。   4.架空,私设多,历史好的宝慎入。   5.初版写于23/4/5,修于23/11/09,已截图留存。   6.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友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修文狂魔,不对盗版负责】 ┃ 配角:还剩四章,大概3.25-26号全文完,下本《沉月见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权臣的声音和我夫君,有些像   立意:真诚永不过时 第1章   山间寂阒,清晨第一声鸟鸣啾啾响起时,阿姒恰好睁开眼。   无边寂暗中,一点淡淡的光亮渐次晕开,阿姒心中微动,急忙伸手在眼前挥了挥,却仍是什么都看不见。   原来又是错觉。   阿姒眸中的神采顿如灯烛渐熄,也是失明后,她才知道原来盲人亦能感光,只是这光亮无济于事,她依旧无法视物。   “咚咚咚——”   叩门声打断思绪,阿姒空茫的双眼再次有了波动,她倏然坐起身,踉踉跄跄地摸到门边,飞快打开房门。   “夫君,你回来啦?”   “娘子,是我!李婶啊!”   听到是妇人的声音,阿姒眼中希冀顿灭,收起失落,莞尔笑道:“婶婶起得真早!我还以为是夫君回来了呢。”   李婶是阿姒的夫君江回从山下村子里雇来照顾她的,妇人耿直热情,边伸手扶过她,边调笑道:“刚走没几天,哪能那么快回来啊,你俩小年轻可真有意思,在家时一个端着架子,一个羞答答的话都没好意思讲,郎君一走,知道想念了?”   阿姒笑笑,心道李婶是被表象蒙蔽了,殊不知,江回的淡然沉稳是装出来的,她的羞赧内敛也是装的。   她任李婶搀扶着到院中坐下。   妇人端来粥食,絮叨起来:“我侄女前日刚刚当娘,那孩子可真漂亮!江郎君生得又高又俊,娘子也美,将来你俩生的娃娃啊,那肯定跟仙童似的!”   阿姒虽嫁做他人妇、挽起妇人髻,目光却仍像未嫁女郎般不谙世事,听李婶说这些时,满眼的懵懂。   说来只怕李婶不信,相识三个多月,一道出逃两月,成亲也已半月,她和江回虽互称夫妻,却连正经的牵手相拥也未曾有过,共乘一骑那几次已算是最亲密的时刻,虽说那时两人也隔了一拳的距离。   还有失明前,某日,江回正换衣裳,刚褪了上衫,阿姒恰好误闯入室,瞧见他赤'裸精壮的胸膛和胸口一颗痣。   她不愿落了下风,忍着落荒而逃的冲动,故作平静地欣赏了两眼,末了还故意赞一句“身板挺结实”,那矜漠的人眉心微蹙,耳垂却悄悄红了。   可惜,现在即便他偷偷脸红,她也看不到了,更不知能否复明、何日复明。   阿姒无声叹息,敛起思绪。   她眼眸生得媚,低垂着长睫思忖时,自有一股含蓄温婉的韵致。   山风徐来,草香盈袖。女郎随意散漫地坐在树桩上,身姿纤秾合宜,麻布素衣随风轻扬,别有一番韵致。   李婶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连院外有人叩门都未曾留意到,还是阿姒出言提醒,妇人这才回过神,赧然笑着前去应门:“我猜啊,这回一定是江郎君回来了!”   阿姒亦是期盼,她初到此地,眼睛又看不见,虽有李婶照顾饮食起居,但夫君不在,总难免不安,生怕万一有流民闯入山中,或有不速之客到来。   她侧耳细听,然而说话的人却不是江回,而是个陌生的妇人。   阿姒心下稍沉,她迅速扭过身背对着院门,并攥紧藏在袖中的物件。   妇人是李婶邻居,边探头望入破旧小院中,边心不在焉地同李婶说话:“我家要搬出山里,你要不要一起啊?”   李婶讶道:“这世道还有哪儿比山里更好?再说,胡人不是被打跑了么?”   妇人发愁道:“胡人是跑了,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回来?听说匈奴人都占了大半个雍州,咱们竹溪城和雍州就隔了一个魏兴郡,这次要不是那什么晏家的长公子在魏兴郡守城,指不定现在整个魏兴都是胡人的天下了!听说那位郎君这会就在竹溪呢!估摸着再有两日就要回建康。   “万一他们走了,胡人又来……我实在是怕,我还听我儿子说,打北边来了不少流民,搞不好树皮都会被啃光!”   这妇人的儿子在竹溪城主府当差,消息一向灵通,一听她都这般说,李婶顿时慌了,搓着手颤声道:“那,还能躲去哪……”   妇人叹气:“我们打算搬去隔壁新城郡,给那几个大家族当佃户,苦是苦了些,但他们有坞堡,还养了私兵,就算胡人不来,给他们当佃户要交的粮,也比平常给官府交的要少一些。”   李婶时常扬起的嘴角因为不安蔫蔫垂下,她六神无主时,那邻里妇人探着头,眯起双目,若有所思地朝门缝里看了几眼。   李婶挡住她的窥视,笑道:“那是我家娘子,新嫁娘都害臊,别看啦。”   妇人收回目光:“你下山不?”   李婶搓着手,迟疑不答。   隔着半掩的院门,声音清晰地传入阿姒耳中,她面色白了几分。   江回走前没说归期,若李婶在这当口要走,她该怎么办?   好在李婶只犹豫了会,笃定道:“再怎么急,也能再安生过个十天半月的,过两天我家郎君就回来了,人家救了我,我得替他把娘子照顾好,再说郎君武功高,瞧着见识也多,等他回来我问问看。”   阿姒心下稍定,那陌生妇人又聊了两句便走了,李婶回到院里,语气故作轻松:“嗨,那婆娘一直那样,有点事就神神叨叨的,娘子别被她吓到,咱接着吃饭啊!”   尽管如此,阿姒还是听出她话里掩饰着的惶恐,数日相处下来,她也算了解这位婶子的性情。此时若自己表露不安,李婶会更害怕,便只淡淡一笑:“婶子放心,打下魏兴郡,顺游而下就是荆州腹地,荆州若保不住,唇亡齿寒,扬州以至建康城也会不保,所以朝廷不会让魏兴郡落入敌手。再者,我听说魏兴郡是那晏氏一族先祖发迹的地方,晏家哪怕是为了祖先也会尽力守住魏兴,只要魏兴没事,咱们竹溪也就能安稳了,至少这几个月里不会有事。”   前半段她凭着直觉乱编的。   别说李婶,阿姒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何处听来的,但要的就是云里雾里的效果,才足以稳住人。   李婶果真听晕了,也渐渐舒了口气,听到“先祖”后,彻底放下心——哪怕是世家大族也得护住祖坟呐!又见阿姒一个盲女都稳如泰山,妇人心头惶恐顿时被抚平,紧绷的嘴角扬起:“要真是这样,我就安心了,娘子果真是见多识广!”   阿姒笑笑,她只有半年的记忆,哪称得上见多识广?生编硬凑罢了。   李婶定下心来,但妇人的不安却悉数传给了阿姒,她借故回到屋内,在榻边坐了下来,指腹摩挲着刀柄。   此前遭恶人算计,好容易逃出却又失明,接连打击下她已是惊弓之鸟,夫君又时常出门,她便管他要了这匕首,白日藏于袖中,夜晚放在枕下,如此方能安心。   可方才从妇人口中听说那晏家长公子也在竹溪,阿姒难免心有波动。   当真是巧了,她为了避免被恶人送到权贵榻上沦为玩物,才和江回奔逃,谁料那位权贵竟也来了竹溪。   所幸事情的根源不在那人身上。   否则兜兜转转却绕回原地,岂不可笑?   阿姒在山间小院坐立难安时,山道上,那妇人亦蹙着眉,走走停停。   想起将才透过门缝瞧见的女郎模样,妇人狐疑嘀咕:“会不会真是她?”   妇人所指的“她”是一副画上的人,画她倒没见过,只听她在城主府做事的儿子说画上女郎生得极美,十六七岁的模样,身边还跟着位郎君,不正跟院里那位很像?   那可是晏氏长公子要寻的人。   她就算是给出一丁点有用的消息,也能捞到许多好处。妇人边走边思忖,一合掌,急匆匆地往山下走去。   到城中时已是金乌西坠,妇人寻到一处大户的偏门,踌躇不前,夕阳下的朱门熠熠生辉,红光映在妇人灰暗的粗布麻衣上,竟也有了绫罗绸缎般的色泽,看着磨坏的鞋底,妇人咬牙叩了门。   良久,出来一个与妇人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年轻人面露喜色,快步消失在朱门后。   那片袍角掠过一条条小径,一道道门槛,那句话也经由多人之口,最终跨过半座城,传到一墨衣护卫处。   护卫听罢,转身进入身后的园中。   此时已入夜,满园青竹隐于暮色中,宛如雅致随性的风流客,月光将这些风雅竹影打在窗上。   窗扉轻摇,现出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位年轻郎君,坐于窗边书案前,长眸半垂,和煦地看着臂弯受伤的兔子,正温柔小心地给其喂食。   墨衣护卫上前叩门,年轻郎君头也不抬,温声道:“破雾来了?”   护卫步入房中:“回长公子,有两件事,一为公事,二为私事。”   白衣郎君身侧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闻言嗤道:“破雾你个呆头鹅!依郎君的习惯,自然是先听私事!”   他们郎君身为族中长公子,向来勤勉奉公,偏又是风雅的人,喜欢在乏味之中寻求趣处,故每当传回的消息中同时有公事和私事时,长公子都会先从私事上寻得趣处后,再埋首案牍。   可这次他料错了,白衣郎君继续给兔儿喂食,头也不抬道:“穿云对我甚是了解,既如此,便先听公事吧。”   墨衣护卫一板一眼道:“我们的人在竹溪附近抓到一人,疑是刺客,但那人被抓前已割面自尽,观其身形及面部骨骼,当是鲜卑慕容氏,西燕人。”   白衣郎君沉吟须臾,饶有兴致道:“你猜,他割面自尽,是欲掩人耳目,还是惹人耳目?”   护卫道:“属下认为都有可能,若是掩人耳目,说明刺客是西燕人派来的,若是惹人耳目,当是要离间,毕竟如今西燕和大周交好。”   白衣郎君微微颔首,将兔子递给身后小少年:“现有线索尚不足以判断,继续搜捕其余刺客,另将证据留存,若真有人想离间,我们不妨乘风而动。”   他说罢缓缓起身,立在瑞兽镶金炉前,拈起羽尘去拨炉中香灰。   那双手生得极好,长指如玉白萧管,拨弄香炉的动作赏心悦目。   青年又问:“私事呢?”   墨衣护卫目光微动:“暮时有人来报,称在城外二十里处的山村中见到一女郎,与郎君所寻之人有几分相似。”   他说罢,抬眸看向青年。   青年手上稍顿,长睫掀起复又轻垂,经烛光一映,在眼下落下阴影,那和煦的笑意因此多了几分玩味神秘。   “失策。”他轻声笑了笑。   “我该先听私事的。” 第2章   清风吹入窗隙,炉中溢出的沉水香中多了青竹的气息,叫人一时难以说清是沉水香染了竹香,还是竹香冲淡了沉水香。   正如所谓私事,十有八九也与适才所议公事密不可分。   破雾抬眼,透过重新聚起的薄薄白烟,望向那垂睫而笑的白衣青年。   少年思绪回溯至三个月前。   三月前,长公子用计助魏兴郡守击退胡人后,于魏兴与上庸两郡交界处遭数十蒙面贼寇伏击。区区四十人竟能与二百晏氏精锐抗衡,显然那并非寻常贼匪。   其目的也并非单纯谋财。   领头那年轻刺客轻功甚好,直越过一众护卫,近身刺杀长公子。   但不知何故,他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失了神,刀锋刺偏,长公子又自幼练习骑射,体力尚可与那刺客僵持几瞬,否则后果难料。   长公子负了伤,那伙刺客又实在不容小觑,他们便改变行程,到最近的历城养伤,并让城主协助搜捕逃走的其余几名刺客。   在城主府中暂住时,某日,一貌美女郎在长公子与历城城主清谈时误闯入园。   那女郎同一位与长公子有过数次接触的故人有几分相似,长公子不免多看了几眼。   而历城城主素来好色,见长公子“盯着那女郎的眼神并不清白”,便以己度人,认为这是起了心思,为了与晏氏攀关系,历城城主私下谋划着要将此女认作义女,献与郎君。   正好,他们的人查到领头那年轻刺客的踪迹,彻夜前去搜捕却失之交臂。   巧的是,隔日,那女郎的父亲匆匆回禀城主,称女儿为贼人挟走,那人身形身手和晏氏要抓的年轻刺客有几分相似!   众人得知,唤人将女郎父亲寻来一问。   不料人却失了踪迹,家中亦被付之一炬,只余废墟,却不见尸骸。   事后他们查知那女郎的父亲乃历城城主麾下一位郎中,早年丧妻,育有一女,一直养在故乡,因战乱才于数月前接到历城。   如此看来,女郎身份似乎并无异样。   但因她的容貌与长公子那位故人实在相似,又同刺客有所牵扯。   偏生其父还在此关头失踪。   这一连串的巧合中,定藏关窍。   于是长公子画了那女郎的画像,派人在附近一带寻找,但一直杳无音信。   直到今日……   破雾收回思绪,继续道:“有一小吏称其家人在山中遇到一对年轻夫妇,那妇人年轻貌美,其夫是个年轻剑客,二人恰于一个半月前来到竹溪,剔去行路所需半月,正与那郎中之女被掳走的时间相合。”   “夫妇……”   晏书珩微微一笑。   他问:“我记得郎中称女儿是为刺客所掳,何故成了他人之妇?”   “许是贼人威逼利诱。”   “莫非不是被掳走,是与人私奔!”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沉静,一个跳脱,是破雾和穿云。   晏书珩温和地看向穿云,煦然笑道:“若真如穿云所说,那女郎私奔便是只羡真情,不慕权贵,倒不失节义。”   穿云自知失言,他这般说岂不是在暗指那女郎私奔是因瞧不上郎君?忙找补:“我说笑呢,郎君出身于大周数一数二的世家,年少时便已是名满洛阳,数月前又用计以少胜多击退胡贼、一战成名!如今更是要升至中书令,恋慕您的世家闺秀如过江之鲫,那女郎定也不例外,她若看上别人,定是因为眼盲了!”   晏书珩耐心听完这信手拈来的奉承,只淡淡一笑,吩咐破雾:“先派几人扮作流民去探查周遭可有埋伏,但不得打草惊蛇。”   破雾领命而去。   人前脚刚走,穿云后脚便告状:“郎君,那冰垛子出门时好像偷偷笑了!”   晏书珩温声道:“嗯,我看到了。不仅如此,我还看到穿云你也笑了。”   穿云偷鸡不成蚀把米,撞上青年温柔却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   少年一愣,忙抱着兔子奔出室外:“郎君看错了!我、我去给兔子洗澡!”   晏书珩只是笑笑。   清风入窗,烛火摇曳,明明灭灭的光映得青年神情变幻莫测。   他盯着围绕烛台纷飞的白蛾,良久,温和一笑,取来刀扇,轻轻将飞蛾扇离烛台,不料白蛾执拗,执意要往灯上飞去。   晏书珩无奈笑之,低头吹灭烛火。   室内顿时一片昏暗,只隐约看到青年颀长如临风玉树的身影。   风势渐大,竹叶簌簌声骤如急雨,和不知何时淅沥响起的雨声相融,风裹挟着雨,一直吹到数十里开外的山间小院。   阿姒躺在榻上,静听千山夜雨,神思飘回两月前在历城中的那夜。   那夜,她赤足蹲在窗下柴堆中,雨不算大,但因屋子破旧,墙薄得挡不住声音,足够她将屋内一男一女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从此安宁的生活被彻底打碎。   早在那天白日里,她去城主府中给送爹爹送草药,却因走错路误闯入一处园子,撞见正在清谈的城主和一位年轻郎君。   那年轻郎君面容温雅清俊,看衣着气度当是个世家子弟,阿姒当即猜出,那是爹爹口中在城主府养伤的晏氏长公子。   不经意间视线相触,那年轻郎君竟是温煦一笑,朝她略微颔首。   温柔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   当下士庶天隔,她一庶族女郎被世家子弟这般意味深长地看着,总归不是好事。   何况边上还有位以好色著称的城主。   阿姒想着士族多重名声,估计不会当众为难她,便装作惊慌,趁机逃离。   当日黄昏,爹爹郑五破天荒回了家,说城主夫人对她一见如故,欲认她做义女。   阿姒直觉不妙,沉默不言。   郑五耐心解释,称义女的身份可作为一道护身符——有了城主府这层关系,他们可趁早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否则以她的姿色,若往后夫家弱势,只怕也会遭恶人觊觎。   在此之前,阿姒就曾因容貌险些被纨绔子弟盯上,为此爹爹特用草药做了能伪装胎记的膏药,让她出门时涂在额上。   爹爹和他的相好云娘是阿姒唯一的亲人,他们待她一直很好,还曾替她挡过几次权贵子弟的欺扰,因此她对他们甚是信任。   又因想着兴许爹爹能因城主府这层关系得以重用,便应了下来。   可直觉让她隐有不安。   那夜她辗转难眠,云娘夜半忽至,同郑五提到阿姒的名字。阿姒便多加留意,躲在他们窗下偷听,这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原来,所谓的爹爹并不是她的亲人,而是捡到她的陌生人!   他一直认为她奇货可居,起初欲择良机将她献给城主,又正逢晏氏长公子途经此地养伤,便改了心思,打算让她同时被那位世家郎君和城主瞧见,好万无一失。   好巧不巧,那日涂面的膏药用完了,云娘匆匆赶来,说爹爹急缺了味药让阿姒送去。那药是郑五特制的,城主府没有,阿姒不忍父亲受城主责备,心想只是去送个药,只要爹爹替她遮掩,应当不会碰到不该碰到的人,不料万般小心,还是撞上了权贵。   那位世家郎君与她素昧平生。   仅是遥遥一望,连话都未说一句,好色的城主便以己度人,以为那是动了心思。   阿姒猜测,城主夫人认她作义女多半是受郑五撺掇,一是为迷惑她,二是为了让城主府和晏氏一族牵扯更深,从而让郑五得利,毕竟送个美人不算什么,送个义女则大不相同。   若她答应了,想必不出几日,就会被设法送到那晏氏长公子榻上。   此前郑五就多次在她面前称赞那晏氏长公子温润如玉,是风华名士。   然而那夜她亲耳听到郑五同云娘说——那晏书珩不过是个伪君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靠的是家族荫庇和狠辣。   但无论他是真君子或伪君子,都与阿姒无关。她不傻,位高权重者往往爱惜羽毛,怎会色令智昏,轻易受美□□惑?   郑五显然也料到了这点。   他说晏书珩不定会看上,但急色的城主必然不会放过嘴边肥肉。   总归都能把她送给权贵换取利益。   可历城城主是何许人?奢靡无度、好色暴戾,据称城主府每月都会纳入几名姬妾,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可数年来,他府上姬妾一直只有二十位,那些消失的姬妾多半是因失了欢心被转手送人,或遭凌虐而死。   “轰隆——”   巨响乍起,阿姒弹坐起来,不假思索抽出匕首后,才反应过来是雷声。   她轻舒一口气,捏紧匕首,将思绪从那可怕的回忆中收回。   眼下虽也忐忑,但到底不同。   即便在别处撞了南墙,那也是她自己撞的,她的人生和命都是她自己的,宁可毁在自己手中,也不能任旁人仗着她的信任,把她当玩物送给个暴戾好色的糟老头子!   雨骤然变大,风声雨声自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分明似鬼哭狼嚎,却反而叫人倍感安心,仿佛一切危险都被隔绝在外。   江回走前曾说此次若有消息,不日便可带阿姒回到他的故乡,让她安稳度日。   阿姒问他故乡在哪,江回却犹豫了,只道说来话长,待他回来后再与她细说。   安稳度日对阿姒而言实在诱惑巨大,她暗暗祈祷,希望他这次能办成事。   如此想着,阿姒借着这个飘渺的希望暂时稳住心神,她将刀收入鞘中,躺着听了一夜的雨后,在凌晨时握着匕首睡去。   后来一连三日,江回依旧未归。   他虽说过需离开数日,但阿姒仍难免忐忑,为了稳住李婶却不得不故作镇定。   午间,李婶去山下捡柴禾,回来时称有邻里见山外零星来了几个流民。   妇人拍着心口后怕道:“听说那几个流民只是摘了些果子,倒是没抢吃也没伤人,   “我还听邻居说,那群流民说那什么晏长公子抓到了刺客的党羽!”   阿姒猝然站起身。   “什么,那刺客被抓了?” 第3章   李婶照顾阿姒已有二十来日,她眼中的阿姒温柔乖巧,说话跟春风一般温融,虽说瞧着年纪轻轻,却十分镇定。   她还是头次见阿姒这般惊讶。   妇人笑道:“娘子是在担心江郎君?怕什么,他是在外头办事,又不是当刺客去了,官府的人那么厉害,总不会抓错吧……”   这话反而叫阿姒稍稍冷静。   她听出了李婶语气中细微的不确信,但以她对妇人的了解,李婶并未怀疑江回是刺客,只是纯粹怕江回被错抓了。   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   阿姒拍拍心口,故作松快道:“既然刺客党羽抓到,想必夫君很快就能回来了。”   见她如释重负,李婶的反应难得快了些:“娘子是说,江郎君去抓刺客了?”   阿姒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先前听他说在给做官的当差,但办的差事很要紧,连家人也不能说,我也未多问。”   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李婶放了心。   “我就说嘛!江郎君相貌堂堂,人又正派,准是个厉害人物!”   好歹把李婶稳住了,阿姒藏在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江回迟迟不归,如今家中只有她和李婶,若流民闯入作乱该如何是好?   阿姒思前想后,问李婶:“婶子,你可知道那伙流民有多少人?是男是女?”   在得知江郎君可能与官府有关后,李婶人精神了许多,也有心情细想了:“七八个吧,人不多,听说各个衣裳都破得很,身上也脏,但还都挺安分,估摸着也没有饿很久。”   阿姒低眉沉思,在与江回来竹溪的半道上,她是见过几个流民的,那些人背井离乡各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但凡见到能果腹的东西,都会疯狂塞入口中,且因为饿久了,便是吃饱了,也会往身上藏食物,生怕下顿没了着落。   竹溪山明水秀,即便来了流民,他们一入界内便可寻到栖息处,不会费劲走这般远,李婶描述那些人的行径也同流民有细微的出入。   阿姒心里潜藏的怀疑浮浮沉沉。   他们会不会是刺客党羽?   或者……江回当真与刺客有关联,而那些流民是官兵乔装前来搜捕刺客的?   阿姒心里一惊,并非信不过江回,实在是这其中巧合太多。   在历城时,她未曾听说有人在抓刺客,虽好奇过江回的身份,但彼时她面临着被郑五送给城主的危机,只得暂且搁置。   如今晏氏长公子刚到竹溪,江回便外出不归,偏偏晏氏的人在抓刺客,诸多巧合相撞,她怎能不起疑心?   江回又实在神秘,明明只比她大一岁,却总心事重重,剑客这身份本就自带煞气,他还时常外出,不知做些什么营生。   阿姒曾旁侧敲击过,他稍有犹豫,最终只道此事暂且不便告知。   阿姒便未再多问,于她而言,他能否帮她摆脱恶人,比他作做何行当更重要。   一个失了记忆、举目无亲的貌美盲女,就像丛林中受伤的鹿,易招来虎狼环伺,若身边无人保护,只怕一日都活不下去。   如今江回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他虽疏冷寡言,但内里重情,一路曾多次救助过道边乞儿,就连李婶也是因偶然得他相助才结识,正因如此,妇人才会如此尽心照顾。   阿姒被最信赖的人蒙骗过,并不会认为行善者便是善人,但她可以看出,江回此人目光坦然磊落,不屑于蝇营狗苟,想必不会对无法威胁自己的人痛下毒手,他肯对乞儿、李婶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施以援手,便不会对阿姒这个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人不利。   说起救命之恩,阿姒有些心虚。   起初她是打算见死不救的。   在巷尾那间废弃宅子的马厩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江回时,他称自己被亲人陷害流落此地,求她救救他,还说会报答她,阿姒不欲多管闲事,任他待在那,既不搭救,也未声张。   只因他的声音很特别。   声音好听的人阿姒也见过,唯独江回的声音让她听了一次就留了神,心中有股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厌恶。   当夜,阿姒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声音好听的郎君凑近了,在她耳边戏弄说要娶了十七岁的她,他的面容和身影隔着层纱般看不真切,唯独声音清晰。   且他的声音,很像那个受伤的人。   可怪就怪在,明明那么好听的声音,话也是动听的话,梦里的阿姒却一阵心慌。   醒来后,她笑自己是鬼迷心窍了,竟因那人声音好听就做了那样的怪梦。   她索性不去想,打算任其自生自灭,但凌晨时分,还是忍不住去看了眼。他竟还在那儿,看着似乎马上就要死掉,阿姒犹豫不决,立在一丈开外盯着他看了许久,这郎君生得倒是仪表堂堂,难得之处在于,他虽受了重伤,但同她求救后见她无动于衷,也未再摇尾乞怜。   这倒是让阿姒刮目相看。   对于有傲骨的人,她讨厌不起来。   又见他目光虽淡漠但坦荡磊落,最终,阿姒试探再三,确认他不会损及她,拿了瓶她用剩的伤药给他,又喂了他一些水。   其实她并非活菩萨,救他也是另有所图——自己在此地举目无亲,爹爹和云娘虽说现在对她百般疼爱,但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她得为自己添些保障,这人是习武之人且意志顽强,时下世道动荡,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便如一把利剑,指不定日后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若没有江回,只怕她此刻已沦为权贵玩物。   阿姒也能看出,江回对她有情。   但出逃后,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却未有半分逾矩,甚至为了让她安心,刻意与她保持三尺距离,每日睡在屋顶。   他话少,可阿姒喜欢他的声音,便常顶着副懵懂神情捉弄他,好逗得他多说几句话。   那人虽冷淡,可不禁逗,面上不为所动,但总会被发红的耳尖出卖了去。   想到往日种种,阿姒不由内疚。   她暗自祈求夫君不是行刺晏氏长公子的人,只是单纯被事情所绊住脚。   待他回来,她一定对他好些。   这一日很快到了头。   黄昏又近,对于阿姒而言,晨昏旦暮并无差别,真正让她不安的是时间本身。   那把匕首不知被她抚摸过多少遍,江回仍杳无音信。她的勇气像一根扯面,被一点点拉长,不知会断在哪一个瞬间。   李婶说,昨夜小院的门被雨冲歪了,怕流民闯入,因此用过夕食后,妇人便到半山腰搬石头去了,打算夜里睡觉时堵住院门。   阿姒在屋里等了会,被困意折磨得快要垮掉,实在是撑不住了。哪怕豺狼虎豹来了,她也得睡上一觉,便慢慢起身,凭借着这几日磕碰出来的方向感,朝床榻一寸一寸挪去。   刚摸到柜边,忽听院门外传来响动,阿姒大喜,难道是江回回来了!   可马上,她舒展的眉头狐疑蹙起。   听上去外头似乎不止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遮盖了许多声音。   似有汉子在外吆喝。   “有人在么,官府搜刺客!”   官府?   刺客?   阿姒正扶着柜子的门,心寸寸沉下。   江回当真是去刺杀晏氏公子了?   瞎猜无益,阿姒也说不准,但不管是哪方人马、目的是何,对她都很不利。   若未眼盲,还能周旋一二。可她看不见,连对方有多少人、说话时是何神情都不知道,他们可能假装善意让她放松戒备,再将她骗走,也可能边安抚她边仗着她眼盲而偷袭。   一个无依无靠又貌美的盲女,能有什么好下场?既为鱼肉,处处都可能是砧板。   想到过去所见那些要将她衣衫扒开般色眯眯的目光,强撑数日的冷静轰然倒塌,阿姒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扒开柜门钻了进去。   阿姒死死攥着匕首,浑身紧绷地缩在柜子最角落里,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嵌入柜中。   扑通、扑通——   只能听到自己又急又乱的心跳声。   有一瞬间阿姒甚至以为她不止失了明,连听觉也一并没了,整个人宛如身在水底,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脑中一片空白。   不能慌,不能慌……   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恶人,说不定他们见院里无人会往别处去。   稍稍找回些理智后,脚步声已近了。   那伙人正往屋里来。   阿姒屏住呼吸。   后脊阵阵发凉,手心不停渗出冷汗,使得刀柄略微打滑,她只得更用力地抓紧。   人先后进了屋子里。   杂乱不一的脚步声中,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不紧不慢道:“没寻到人么?”   那声音独一无二的好听。   如玉石相击,又似深潭坠玉。   前音如玉,温润尔雅,余音却似冰,带着慵懒的冷意,叫人捉摸不透。   失明和连日的疲倦让阿姒思绪变得极钝极慢,怔了怔,她才反应过来——   这声音似乎……是江回!   这就是她夫君的声音。   阿姒落了浑身的刺,重重呼出一口气。这道清润的嗓音如西天梵音,将她连日来盘旋心头的恐惧逐一赶跑。   她甚至无暇细思他为何会带着官兵回来,便仓促推开柜门。   刚探出半边身子,“锵——”的一声,刀剑齐齐出鞘,阿姒被吓得肩膀一抖,双手扣着柜门,瑟缩着往后退回半步。   下一瞬,又是一阵刀剑相磨声,这回声音里没了锐利和杀气,当是刀入了鞘。   “你——”   来人又出声了。   阿姒稍顿,这的确是她夫君的声音,可又似乎不对,但她又说不上何处不对?   然而称谓却是没错的。   江回性冷木讷,相识数月,他从不唤她名字,每次都叫她“姑娘”,或索性直呼“你”,喝过交杯酒成了夫妻后,她用了好几日,半哄半骗,才总算让他偶尔叫她“夫人”。   本来成亲也没多久,江回平素话少,又常不在家,拢共没叫上几句,这次一走就走了近十日,想必是又生疏了。   但回来了就好。   阿姒“哐当”扔了匕首,循着声音的方向,磕磕绊绊走到他跟前,摸索着伸出手攥住了一小块布料,是他的衣袖。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颤声唤他。   “夫君,我在这……” 第4章   阿姒在某些事上颇没心没肺。   譬如她并不认为“夫君”这个称谓意义非凡,不得轻易唤出,一旦唤出便会使她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喝完交杯酒,她便无比自然地改口唤江回“夫君”,从此“夫君”长、“夫君”短。   有时这称谓是她不动声色逗弄江回的小招数,大多数时候,则是情分的象征。这情并非“有情饮水饱”,而是“重情重义、不离不弃”,是一种凭恃。   就像此刻,在历经数日的忐忑后,阿姒这声“夫君”也叫得也格外情真意切。   刚受过一番胆战心惊的磋磨,她的嗓音颤软,举止亦怯生生的。揪住青年袖摆不放的姿态,像极总算等到父母归家的孩童。   被她揪住的郎君一如往常的沉默,他们本就不算如胶似漆,这沉默也合乎江回性情,只是阿姒需要得到一些回应来平复连日以来的不安,于是她又轻声唤了一句。   “夫君?”   这回嗓音更温软了。   虽不能视物,但阿姒直觉青年的视线正定在自己面上,可他为何不回应她?   她将那片袖摆攥得更紧。   门边传来一声讶异低呼,但戛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阿姒思绪顿止,失明后,她变得格外怕生,突兀的笑声吓得她一怔,这才想起有外人在旁,小心翼翼地朝夫君身侧躲去。   这寻求庇护般的姿态,放在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可在场众人却忍俊不禁,被青年温和却微带薄责地看了眼后才齐齐噤声。   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一切太令人咋舌。   谁能想到,长公子亲自来抓刺客,刺客没见着,倒多出来一个“妻子”!   适才他们刚迈入屋里,晏书珩甫一出声,角落的柜子就发出“吱呀”的声响,众人拔剑戒严,却见柜门上扒着一只纤柔的手。   晏书珩抬手,示意众护卫收剑屏声。   随后一女郎小心摸索着,像只受惊的兔儿般,怯怯钻出柜子。   正是他们要寻的那郎中之女。   此刻见到画中人真容,众护卫才明白为何历城城主会想认她做义女献与长公子。   女郎未施粉黛,一身素简衣裙,赤足而立,韵致天成,如山间精怪。   温柔婉约的妇人发髻非但不显俗气,反而更添出尘,像是初入人间,因不谙世事才被多情郎诱哄而误入红尘。   举手投足间尽是新妇独有的羞赧,欲说还休,让人越看越挪不开眼。   尤其那一双眼,本生得妩媚,但因目光清澈空茫、不谙世事,让这媚意如隔薄纱,像晨雾氤氲下的山间溪流。   但很快,他们发觉这空茫是因那女郎眼盲了,只见她不甚熟练地摸索着,赤着脚踉踉跄跄走到长公子跟前,牵住他袖摆。   神态充满依赖,声音柔柔怯怯。   原本僵滞的空气顿时掺了暧昧的气息,还伴随着些微尴尬。   这眼盲女大抵是太过惊慌失措,竟把长公子错认成了她的夫君!   几人征询地望向晏书珩。   青年没出声,目光停落在女郎面上。   含情目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凝着她,屋外射过来一箭日光,深眸中有微芒一闪而逝,像月夜下雪狼眼底的幽光。   随即他嘴角轻牵,眼底那抹危险的异色霎时消散,又是那清雅如竹的风华郎。   众护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后诸多巧合表明,女郎的夫婿十有八九是那领头的年轻刺客。   刺客之妻,等同于刺客。   若是寻常人,必会冷眼以待,甚至迁怒,但晏书珩却笑意如常。   他并不纠正,也未出言回应,只垂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女郎,笑容和煦温柔,好似她真是他娇藏于这小院中的妻子。   青年的沉默加重了暧昧的气氛,亦将阿姒刚因夫君归来而平复的不安再度挑起。   “夫君……你怎的不理我?”   她揪着手中袖摆,仰面对着夫君的方向许久,仍未得到半句回应。   阿姒不由得多想。   可这样的沉默寡言放在江回身上又很合理,他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哎,这人……   阿姒无奈叹息,手顺着袖摆而下要去牵他的手,他好似发觉了她的意图,轻笑着将袖摆从她手里轻轻抽开。   若不害臊就不是她家夫君了,更何况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但阿姒很是不安,顾不得别的,飞快地再次牵住他袖摆。   这回青年未再抽开,只是轻叹,似是对她的黏人倍感无奈。   也算是回应了,阿姒稍稍定心。可谁知救命稻草还未攥紧,他又动了,极轻、极慢却不容抗拒地,将袖摆从她手中抽出。   仿佛有心冷落,又像刻意捉弄。   这回阿姒是真的慌了。   失明的感觉实在太差劲,旁人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她揣度许久。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新婚,可江回这才离开了几日,一回来就对她百般回避。当初是因私奔后她意外失明,他怕她不安,这才仓促成婚。莫非,他不是害臊,而是离开几日后冷静下来后,担心娶个眼盲的妻子会拖累他?   可眼下阿姒连生存都成问题,世道又乱,他若悔了,她岂不生死难料?   阿姒悄悄咬了咬嘴唇里侧,幻想着被夫君“抛弃”后遭人欺辱的情形,不出几瞬,她无法凝光的眼里便有水雾氤氲。   阿姒虽看不见,但想也知道自己这种时候是极美的,更知道过犹不及,欲说还休比哭哭啼啼更能揪人心弦。   她只是仰面“看”他,朱唇微启,却迟迟不语,端的是委屈但倔强。   连素来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众护卫都面带不忍,唯独那白衣郎君仍气定神闲,眼眸噙着温柔的笑,却不为所动。   阿姒故意憋出的泪水随着他的沉默慢慢变得充满真情实感,最终像鸦羽上的雨滴般,压过长睫,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上方人却回以一声轻笑。   没来由地,阿姒觉得这声笑似曾相识,像是洞察了她的小伎俩,又像是冷眼旁观地看戏,或者,只是纯粹觉得有趣。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历城城主府内撞见的那双含着笑、好整以暇的眼。   想到那只有一面之缘、只远远一眼却让她莫名恐惧的世家公子,阿姒悲伤顿无,心口像笼了乌云般憋闷,悬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握成拳,也忘了要继续做戏。   她刚要将手收回袖中,就被身侧青年隔着衣袖轻轻握住腕子。   “别哭,我回来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在为这阵子让妻子不安而内疚。   总算再次听到他出声说话,阿姒却察觉到一股异样的陌生感。   他的声音,似乎不是这样的。   又似乎本就该是如此。   一切好像蒙着一团浓雾般叫人摸不真切,但浓雾很快消散,大概是她多心了。   确定他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抛下她,阿姒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怔愣间,身子忽一凌空,阿姒讶道:“你干嘛,周围还有人呢……”   江回他不是害臊么?   她怔愣间,他已将她放至榻上,取来鞋履替她穿上。   阿姒更是诧异,这人不仅一改往日害臊,还格外体贴。   看来老人说得没错。   小别胜新婚。   她发呆时,连他替她穿好鞋履都未曾察觉,青年温言道:“我尚有些要事亟待处理,回头再与你解释。”   他说话语气温和,措辞文绉绉的,听着有些客套。阿姒飞快地抓住他袖摆:“夫君……你是不是又要离开好些天,留我一人在家?”   “不会。”   他轻轻将手抽了出来。   逼得太紧反而不好,阿姒不再多问,双手乖巧交叠放在膝上:“好,那夫君先忙,我等你回来。”   声音本就带着十六七岁女郎独有的清稚,刻意放软时更添妩媚。   听起来简直爱惨了她的夫婿。   可这声情意绵绵的“夫君”唤的另有其人,然而阿姒跟前的青年神态自若,坦然受了这声夫君:“好。”   众护卫满脸愕然。   不止因眼前荒唐又暧昧的一幕,更因为二人的对话,长公子再次出声后,那女郎仍未察觉。   显然,她认错人并非全因慌乱,更因她那夫君,声音和长公子极像!   他们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神色如常。   他用目光示意其余人看好阿姒,自己则和破雾出了小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   晏书珩双眸微凝:“破雾可还记得,那领头的刺客是在何时失的手?”   “彼时情急,属下只顾与刺客缠斗,未曾留意。”破雾抬眼,见他目光澄明如镜,“莫非是在听到您的声音后?”   晏书珩以笑容回应这一询问。   “想必是因我多数时候让你和穿云替我传话,鲜少出声,因而刺客直到近身行刺时才发觉,否则,他没理由在那般性命攸关之时失手。”   破雾诧异,随即更为不解:“他背后之人想取长公子性命,手握这一利器,怎会不加以利用?除非他事先不知道刺客与您声音相似,但既能派出那么多人行刺,还险些成事,说明并非泛泛之辈,不会不在事先对派出去行刺的杀手加以了解,因此不知道此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或者他知道,但并非想取公子性命,派杀手前来行刺是有别的目的   “莫非是为了嫁祸、离间?”   晏书珩听完破雾所说,不置可否。   他只淡声问道:“破雾你说,这世上真有声音极其相似的两人?”   破雾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容貌相似的血亲兄弟有之,毫无血缘却生得相似者更是不少,况且声音较之容貌,更易模仿,属下就曾听闻有些歌姬乐人能将旁人的声音仿得难以分辨。”   “歌姬。”晏书珩兀自笑笑。   他思量片刻,抬手看了眼自己的袖摆,那里被攥出了细微的褶皱。   破雾亦看向他被揪皱的袖摆。   “我们的人在此蹲守三日,未见周遭有埋伏,那女郎的夫婿全无动静,仿佛忘了家中妻子。许是有事无法抽身,又或者,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将长公子引到此地。”   晏书珩长睫半垂,长指抚平袖摆褶痕:“或许还需从她这里获悉。”   破雾窥见青年眼底意味深长的神色,难得迟钝,问道:“莫非您是要审问那位女郎?”   晏书珩低低地笑了。   他抬起眼,眸中笑意温融似春风拂面,平添几分暧昧。   “哪有夫君审讯妻子的?”   破雾顿时明白了。   正要询问晏书珩如何安排,一个守在半山腰的护卫急急来报。   “长公子,这家的人回来了!” 第5章   半山腰处,李婶心急如焚往回跑,额上渗出汗滴。   方才本想顺道捡些野菜,就见一伙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山,李婶心口一跳,担心阿姒,匆忙赶回,刚靠近小院,就见门前立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郎君,身侧有个负着剑的冷面护卫。   那郎君一身利落白衣,李婶能瞧出那是顶好的料子,上面的暗纹更是她见都没见过的花样。   她见过的人太少,更不知他们来作甚,一时被唬住了。   好容易脑子转过弯来,正要问起他们来意,那位郎君已先朝她行礼:“叨扰婶子,敢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声音,李婶愣住了。   这和江郎君很像啊!   但更多是无措,好在这郎君瞧着和善,人也俊得神仙似的,实在不像坏人,忙说:“能、能,借几步都行。”   他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李婶忐忑地随他来到院前树下,看到一旁冷脸负剑的护卫,不由害怕。   年轻郎君含笑回身:“破雾,转过身去,你面带煞气,会吓着婶子。”   贴心的举止让李婶对眼前的年轻人多了些好感。对方先开了口了:“未经许可便擅闯贵宅,实在冒犯。”   他说话文绉绉的,李婶听得一知半解,连连摆手道:“不、不冒犯,这院子也不贵,呸呸,这宅子不是我家的,我是被江郎君雇来照顾他家娘子的!”   几句话说完,李婶舌头都快打结了,颇窘迫地笑了笑。   那贵公子并未因此轻看她,依旧温文有礼:“婶子口中的江郎君,可是声音与我极像?身形亦高挑瘦长,是个武人?”   李婶不假思索,点头如捣蒜:“这位郎君,您和江郎君认识啊?”   他和气地看了李婶一眼,眼底有探究,又似有难言之隐,须臾才道。   “我与他,是死生难分的关系。”   李婶对此自有她的理解,恍悟道:“难怪您和江郎君声音那么像!敢情是亲兄弟!可这会郎君出门办事,好几天没回了。”   “我知晓。”青年说罢沉默地思忖着,忽而意味不明地淡声轻叹。   “他当不会再回来。”   李婶一时未反应过来,笑道:“江郎君的确好一阵没回了。”   然而待她抬头,看到年轻郎君复杂难辨的神情,误以为这是隐忍悲憾,妇人登时明白他口中的“不会再回”可能和自己想的不是一码事。她不敢置信,讷讷道:“这、这怎么……江郎君是在外头出事了?”   那郎君凝眉,默然不语。   李婶双目渐红:“是不是弄错了啊,江郎君武功那么高,人还那么好,他帮了我一家子,才十八九岁啊,怎就……”   晏书珩通过妇人的神态措辞,猜出她对正照顾的这对年轻夫妇的确知之甚少,要想探得更多关于那人的事,仍需从他的妻子身上入手,顺势憾道:“的确可惜。”   李婶闻言更是难过:“江郎君要真不在了,娘子可怎么办?这几天他不在,他家娘子夜里都睡不着,一直巴巴等着他回来呢……这会兄长也找来了,咋不在了……”   晏书珩远眺山下,再次轻叹。   “我亦是今日才得知消息,总算觅得他行踪,却失之交臂。”   他眼中泛起淡愁,又不像愁。   像个平静的旁观者。   又说:“我与他声音自幼相似,初进门,便被他的妻子错认,一声接一声唤我夫君,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无奈之下,只得寻了个由头出来。”   李婶也叹气,阿姒这几日的殷殷牵挂她看在眼里,可又没辙。   晏书珩低眉思量:“既是兄弟之妻,便是在下家人,在下决定带弟妹下山,寻来名医替她治好眼疾,只是不知舍弟除了妻房,可还有别的家眷?”   李婶以为他指的是妻妾,道:“我认识江郎君不久,对他实在不大熟悉,不过他与娘子情投意合,肯定不会有别的女人,他俩刚成亲,也还没孩子……”   晏书珩了然颔首:“我观弟妹似有眼疾,若她得知弟弟不在,届时以泪洗面,反加重病情。可若不告诉弟妹,夫婿久未归来,她是否会疑心舍弟始乱终弃?”   李婶又想到那日江回出门前,阿姒拉着他袖摆不让走的情形,也犯了难。   一直沉默的冷面护卫突然开口,语气淡漠,不带任何情绪:“不若将错就错,在郎君弟妹尚未复明期间,由郎君暂且假扮其夫君,只需借忙碌之故,偶尔才出现,再说上两句话,让娘子以为夫君尚在人世,待病情安稳后再告知真相……”   李婶眼前一亮,觉得这法子极好,但怕这位郎君介意,不敢轻易附和。   晏书珩垂目而立,望着脚下草木,不知是在看草木,还是透过草木看别的。   他漫不经心说:“这倒不失为权宜之计,然我与他数年未见,不知他如今习性样貌,若弄巧成拙,反叫弟妹更伤怀。”   李婶急切搭话:“这好办!我知道江郎君和娘子相处是什么样的,好学得很!两个小年轻刚成婚,又都害臊,平时说话隔着三尺地,不过晚上他俩倒是会睡在一间屋子里,有次还把床弄塌了——”   话到一半,那温和有礼的青年竟打断了:“他们每夜同床共枕?”   见他虽带着笑,但笑容有些玩味,李婶倏然明白,发了愁:“也是,总不能还让贵人夜里和弟妹一起睡吧……也太荒唐!”   青年只一笑置之。   破雾适时开口:“您说江郎君平日很忙,常不在家,若是如此,应该好办。”   李婶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不常回来,俩人也都羞涩,总有办法搪塞。   于是热情的妇人把自己对江回和阿姒所知的一切,从声音语气、习惯、身形样貌、性情……所知均无一遗漏。   “别的没了,江郎君时常出门,我也见不到几次。”说完李婶又难过起来,“郎君和娘子真是一对命苦的鸳鸯,好在他有位好阿兄,不然娘子往后可怎么办啊……”   晏书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分内之事罢了。”   他又嘱托李婶:“婶子为舍弟难过,令在下动容,但为顾全大局,仍需劳您稍后在弟妹面前千万收敛悲伤。”   李婶忙收起泪:“好、好……”她在院门处缓了缓,这才随晏书珩往院里走。   屋内。   阿姒仍乖乖坐在榻边,听到夫君和李婶说话的声音,倏然起身。   “夫君,你忙完了么……”   李婶怕她磕着,急急上前扶住她:“娘子慢着些,当心摔倒!”   “多谢婶子。”阿姒柔声笑笑,“夫君总算回来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见她一扫这几日的阴霾露出笑容,李婶又忍不住掖了掖眼角。   “怪我回来晚了,抱歉。”晏书珩与阿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山中多有不便,我在别处寻了处院子,今日带你下山,可好?”   “今日?”这太突然,阿姒略怔,但想到过去数日独自在家的忐忑,忙点头作夫唱妇随状,面上满是信任和脉脉情意,“都听夫君的,夫君去哪,我就去哪。”   晏书珩低头看她,半垂着的长睫无比温柔,他温声说:“好。”   .   当初仓促出逃,阿姒和江回两个人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没什么可收拾的。   这阵子幸亏有这位淳朴真挚的妇人,她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江回不在时,哪怕是对李婶,阿姒也难免防备,如今要分别,不由为此内疚,她把江回走前留给她的银钱拿一些给李婶,希望妇人能安稳度日。   “娘子和江郎君下山,我也能放心去投奔我家闺女了!”李婶送她到半山腰拴马处后,依依不舍地再三嘱咐,“娘子,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向前看啊!”   阿姒只当妇人是劝她莫因为失明颓丧,她借着安慰李婶,顺道捧一捧自家夫君:“婶子放心,有夫君在身边,我的眼睛即便不能好,也会过得好好的。”   她这话叫李婶险些涕泪横流。   晏书珩则依旧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众护卫皆是一头雾水。   唯独方才献计、又较为了解晏书珩性情的破雾面不改色,是看透一切般漠然。   出了院门,阿姒仍像以往那般被夫君抱上马,分别数日,他抱她上马的动作倒很熟练,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阿姒却觉出微妙的不同:江回他似乎不像从前那般生硬,自然得仿佛他们成婚已久。   就连刻意和她拉开的那一拳距离,都变得更为从容。从前的疏离是害羞,如今的,却像是以退为进、游刃有余。   大抵是见她在走神,青年稍稍低下头,低声问她:“舍不得?”   阿姒回过神,点点头:“我很喜欢李婶,在这乱世中,能碰到一个质朴的人属实难得。这山间小院远离尘嚣,若未失明,一直在这生活倒是不错。”   上方的人淡淡“嗯”了声。   声音比之前远了些,也淡了些,若换旁人,阿姒只会怀疑是这句话让他不悦,但江回不一样,此刻的疏离才更像他。   她犹豫再三,又牵了牵他袖摆:“夫君,你是不是在替官府做事?”   晏书珩已从李婶处得知她那夫君行迹不定,许是在替官府做事,虽知那人是骗她的,但若她当真,倒方便他。   遂含糊其辞道:“因有隐情之故,不便多说,为何突然问起?”   看来就是了。阿姒放下心来,他在官府做事她也更放心些,省得时不时要怀疑夫君是杀人放火去了。但概因数日没见,他身份又变了,难免生疏客套,阿姒未多聊,只道:“无事,我是担心夫君在外受累,若是给官府做事,总会好熬些。”   马儿迈开蹄子,阿姒回过头,祈求道:“夫君,能不能慢些?   “也不必很慢,别像平日那般又猛又快就成,我受不住……”   晏书珩低眸,深深看她一眼。   “我平日里很快、很猛?” 第6章   阿姒好几日都未能安寝,此时松懈下来有些困倦。反应了好一会,明白他是误解了她的话,以为她在埋怨。   她低低道:“还好,不怪夫君,是我体弱,无力承受……”   青年久久未再说话。   马慢悠悠行在山路上。   晏书珩回想着李婶说的“江郎君话少,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多说多错,索性缄默不语,漫无目的地欣赏山野景致。   胸前忽被重重一磕,阿姒打起盹,脑袋似雏鸡嘬米轻点。晏书珩低下头,她恰在同一瞬往后倒,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两人如今姿态像一对亲密的交颈鸳鸯。   晏书珩笑了笑,一手牵缰绳,一手虚虚圈着她身子以防坠马。如此妥帖,倒真像个将妻子藏在怀中妥善呵护的好夫君。   一行人到了山脚,马车已备好。   晏书珩翻身下马,将阿姒抱至车上,她倒是睡得沉,如此一番上下颠簸的挪动,直到了别苑,竟还未醒。   别苑书房后有个小院,素朴僻静,正适合延续刺客陋室藏娇的习惯。   晏书珩把人放至榻上,替她褪下鞋履。   他眼底浮着清浅的笑,像柔和却仍叫人不敢贸然亲近的月光,指腹悬在距女郎面上半寸处,逐寸逐寸地,隔空描摹着她似曾相识却又有几分陌生的眉眼。   晏书珩收回长指,替她掖好被角。   他平静地端凝她。   女郎眉目恬淡,舒坦地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婀娜的背影。   青年笑了,旋即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句只他们二人能听到的话。   话语轻如羽毛,又似虎狼狩猎时喷出的气息,余音很快没入空气。   沉睡的女郎缩了缩脖子。   .   阿姒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   如身处浮浪中,颠簸浮沉,一记巨浪打来,这才彻底平稳,继而身上宛如覆了片云,温暖柔和。   后来半睡半醒间,她翻了个身,依稀察觉有人在耳畔低语。   阿姒是听见了的。   但她太累了,来不及思索便再度睡去,醒来时,她习惯地在枕下摸索。   “在寻那把匕首么?”   疏淡温柔的嗓音如春水和冰。   阿姒点点头,俄而回过神,想起说话的人是江回,她的夫君。   他回来了,还把她带下山。   这一切是真切发生过的,又像是一场虚幻的梦,阿姒懵然坐了会。   “不舒服么?”青年淡声问。   “我无碍。”阿姒垂下睫,“只是有些恍惚,你不在那几日我夜里都不敢入睡,生怕来了贼人将我掳去,只能时刻把匕首藏在袖中,我还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   话是真的,连日的惊惧也是真的。   但此时提起来,却不是为了吐苦水,是想勾起郎君的内疚和心软。   对面人果真不忍,语气比平日温和许多:“让你受惊了,抱歉。”   阿姒手按在心口缓了缓:“我听到有人喊着要抓刺客,以为是来抓你的。”   “为何会觉得是我?”   他语气微冷,又透着些散漫。   阿姒微怔,他这是觉得她不信任他品行?可他整日神出鬼没,武功又高,看着的确不像做正经营生的人啊……   不过不能直说,会伤夫妻情分。   她委婉道:“夫妻一体,我怎会信不过夫君你的为人?但有道是怀璧其罪,夫君武功高强,自然容易被怀疑,就像我生了张易招人觊觎的脸,才惹来城主觊觎,我是担心他们抓错人,让夫君受委屈。”   对方似被她这番惺惺相惜的话宽慰到,并未解释,只轻声一笑。   阿姒颇稀奇:“夫君回来后笑得也多了,这还是第二次听到你笑出声。”   “第二次?”   晏书珩半垂长睫,修长手指散漫轻点,看来无论床笫间如何亲密,他们终究生分,她甚至不知枕边人真实身份。   既如此,能从她这里探知的大概也只有刺客的体貌特性,于是他只道:“许是分别太久生疏了,可还记得我容貌?”   阿姒被问住了。   无论是刚认识那会,还是成婚后,她对江回的注意力多半都放在那独特好听的嗓音上了,倒忽略了其他。   但身为妻子,却说不上夫君眉眼如何,实在说不过去,她端坐在榻,认真回想着道:“当然记得,夫君很好看。”   他不满足于此:“如何好看,眉眼轮廓与其他好看的郎君有何不同?”   阿姒没想到他这般冷淡的人,不仅会悄悄害羞,竟还爱攀比。可她确实说不上来如何感觉,便睁着无神而清澈的眼,黯然伤神道:“未失明前我还未嫁给夫君,不敢贸然盯着你看,失明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本就一副不染尘埃般的懵懂模样,如今又这般伶俜脆弱,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都得心软。   晏书珩微笑着移开目光,他淡声轻嗤,幽幽道:“还不是没记住。”   见他不依不饶,阿姒只得竭力回想:“我记得的。夫君异常俊秀,剑眉深目,鼻梁高挺,是非凡之相。深栗色的眸色比常人稍浅,薄薄的唇总是抿成一条线……对了,你胸前还有颗绿豆大的痣。”   胸前的痣是那次误入室内撞见的。   阿姒清楚,他只不过是想让她夸他,倒真不必说得如此详细,这会提起那颗痣,只是想勾起他的羞意,好结束这话题。   “别的没了?”   他语气有些凉,果真恼羞成怒了。   每次江回一害羞,阿姒就克制不住地想逗得他更害羞。她认真道:“没了……夫君太高,我看你得仰头,我又害臊,每次匆匆一瞥实在瞧不真切,只记得夫君看着清癯,实则健硕,双臂有力、肩宽窄腰。”   “是么。”青年语气更淡了。   幽冷促狭的语气似曾相识,阿姒忽地坐起身低喃:“我想起来了……”   .   阿姒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了。   直觉这东西真是奇怪。   江回淡漠疏离,易让人望而却步,但恰恰是他的生硬和冷淡,令人踏实。   可他回来之后笑得多了,更平易近人,反倒叫她不安,这不安的感觉和半睡半醒间因听到那句话时而生的异样感很像,因而阿姒灵光一闪,想起了那句话——   “江氏阿姒,你我倒真是有缘。”   似梦,又不似梦,但也不合常理:时人称呼一女郎姓名时,多唤某氏某某,其中姓氏是女郎自己的姓氏,而非夫姓。   她虽不是郑五的亲生女儿,不能叫“郑氏阿姒”,但也不该称“江氏阿姒”。   想必是她记错了。   横竖是梦,倒也不必较真。   轻敲桌案的声音打断阿姒思绪。   青年淡声问:“怎么在走神,可是想起什么,譬如你身量到我哪里?”   这人简直没完没了,阿姒没辙,眼底盛满无措,心里却飞泉般不停思量。   他今日难得话多,却像是在套她的话,难不成还想通过她确认他自己的样貌和身量特征?显然不可能,想来还是因为羞于主动,所以拐着弯想和她亲近。   阿姒试探道:“要不……夫君你过来抱一抱我,这样不就知道了?”   之所以让他过来抱她而不是她过去抱他,是她掐准江回易害羞,越撩拨着让他主动,他越会害臊,而不会主动。如此既哄了他,也不至于让自己吃亏。   果然,青年败下阵来,无奈轻叹。   越是这种时候,阿姒越无辜,怯怯地小声道:“夫君?你怎么不说话了……”   晏书珩负手而立,低垂长睫看向立在榻前茫然无措的女郎。   她眼中一片澄澈懵懂,实在不似故意逗弄,即便是在过去,她在信赖的人面前,也是这般真挚无辜的模样。   他温声问她:“想听我说话?”   阿姒点头:“夫君声音独一无二的好听,宛如天籁,我喜欢听你说话。”   这句话她同他说了数次,每次她说他声音好听,江回都会格外留意。   “独一无二的好听?”青年仍像初次听她说这话时一样的反应,只语气没从前那般冷,他问了和几月前相似的话,“你说,世上可会有两个声音相似的人?或者,你可曾觉得我的声音似曾相识?”   阿姒笃定道:“夫君声音世间独有,我未曾听过相似的。”   室内只闻长指轻敲桌案的声响。   一下,一下。   像静夜里的脚步声,叫人不安。   阿姒快坐不住时,沉默良久的青年忽道:“有些事待办,得空再陪你。”   阿姒促狭顿无,朝他的方向伸出手,怯生生问道:“夫君,你要去哪?我一个人在这里,又看不见,有些怕……”   晏书珩仍隔着袖摆轻握她腕子,徐徐安抚道:“去寻大夫为你诊治双眼,不过你若是怕,我先陪你,旁的改日再说。”   一句话便将阿姒套牢了,她乖乖坐好:“不必,我一个人可以的。”   “放心,我稍后会寻人来照顾你。”   晏书珩含笑望了她一眼。   .   刚出小院,穿云一脸希冀地迎上来:“郎君可问到什么了?”   “回书房再说。”   回到书房,晏书珩回忆着从阿姒那里套到的话,再结合李婶所言,梳理出可用的,写在纸上交由穿云。   “我就说郎君带回那女郎不是因为色……”穿云及时把后面的“色令智昏”憋了回去,“有了这些,要想查人就方便多了!”   他走后,书房只剩晏书珩和破雾。   晏书珩低头拨弄香灰。   长指轻动,忽而顿住,他看着香炉中的陈灰,不知想到什么。   破雾沉默地立在一旁。   见晏书珩停顿,他不由得望过去,只见青年垂着睫,忽而轻笑。   破雾忍不住问:“长公子,那女郎可是两年前,曾招惹您的那位?” 第7章   两年前……   晏书珩眼底玩味瞬而闪过,抬眸:“破雾亦见过她,你说说看?”   破雾仔细回想:“容貌有七分像,但这也与衣饰打扮有关,至于性情……属下不如长公子清楚,但女郎既与您相识,为何如今似全然不知夫婿声音与您相像?”   晏书珩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兔笼内,那只不安的伤兔正怯怯望着他。   青年眉目藏笑:“她在南阳一月,我们仅有过几次相处,我只知她是姜氏女郎,与陈氏九郎交好,对她性情不算了解。想必她对我亦然,两年过去,不记得我声音也寻常。许是假装,也可能是真的忘了。”   笑里更添无奈:“她忘性一贯大。”   这般说,能确定是同一人。破雾冷静分析:“当初在建康会面,陈郎君只说那女郎意外去世,并未细说缘由。但女郎去世是在八个月前,正是颍川大族南迁时,据称他们在道中遇到胡人,折损不少族人,想必女郎是在那时遭逢意外。可颍川去往建康的路与历城不在一个方向,相去数百里之远,那女郎为何流落到此地还成了那郎中的女儿,且她未向家族求助,像是失忆了。竟还如此巧合地与郎君撞上了。”   晏书珩摩挲着袖摆,笑了。   “巧合也好,有心人安排也罢,想必她不知情,毕竟,她躲我还来不及。”   “继续搜寻那郑姓郎中踪迹,另查查过去一年里,颍川姜氏和陈氏两族有何异动。”晏书珩说罢,复又列举几个人名,“顺便查查他们近期可有动作。”   所列几人皆与他有利益牵扯,亦知道那女郎曾与他有些过节。   破雾倏然想通其中关卡。   若说那女郎的出现是巧合,但如今各项证据摆明与她私奔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年轻刺客,她夫君的声音又与郎君出奇相似。   这一重又一重的巧合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倒可勉强解释为缘分。   但世家内部复杂,长公子又在少时便因天资过人被定为下任族长候选人,触及多方利益,自有诸多耳目紧盯不舍,欲取其性命或是让他在某些事上出错。   他接了命令,肃然离去。   破雾走后,晏书珩百无聊赖,拨开镶金兔笼的笼门。小家伙见到他眼睛都亮了,凑上来在他手边轻嗅,乖巧又讨好。   晏书珩将兔子抱在臂弯端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自语:“究竟只是忘了,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曾记得过。”   他没往下说,只笑了笑。   .   夫君走后,阿姒坐在榻边发了会呆,远处似有说笑嬉闹声,仿佛投入无底寒潭中的石子,将她眼前的黑暗撕开一道缝隙,照来一缕不可捕捉但触之温暖的曦光。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   活着本身,就已足够值得庆幸。   片刻后,有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屋里来,阿姒敛裙起身:“夫君?”   “回夫人话,是婢子,郎君雇婢子来此照顾您。”来人是个少女,声音清稚,应比阿姒小不了几岁。   阿姒这才想起他走前说雇人照顾她的话,之前因总算把江回盼回来,不必日夜担惊受怕,她顾不上思索别的。   这才记起,还有许多事还未问他。   江回竟也没想着解释。   他说自己是替官府办事,但为何官兵进门前会吆喝着“抓刺客”?   他们又为何在她钻出柜子时拔剑,江回难道没说院中所住是他的家人么?   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便是他的声音,既然声音是他,人怎会不是?   觉得生分,大概是他走了太久。   阿姒摒除杂念,唤那侍婢:“我如何称呼你呢,不知你今年多大?”   侍婢小心回道:“回娘子的话,婢子今年十五,名唤竹鸢。”   阿姒朝她和气笑道:“那我唤你阿鸢吧,我看不见东西,往后辛苦你。”   竹鸢目光落在榻边女子姣美的面容上,她在世家为婢,见到的美人数不胜数,眼中仍有一瞬的惊艳闪过,旋即匆匆低下眼:“照顾娘子本就是婢子该做的。”   阿姒状似无意,闲谈般问她:“竹鸢可是一直都在夫君身边做事?”   竹鸢照着先前晏书珩吩咐的说辞回道:“回夫人,婢子是才来的,本是魏兴郡人士,因胡人入侵逃到此地,被家人卖作仆婢充当路资,正巧遇到郎君买下婢女。”   “这样啊……”阿姒本想从她这里套些关于江回的事,不料无处套话,想来她真是江回刚雇来的,她和气地摆摆手:“别拘束,若有事我会唤你的。”   竹鸢应是,退到门外侯着。   一连两日,这里除了阿姒和竹鸢,再无旁人涉足,起初阿姒生怕夫君又走了,但江回每日会让人稍带一两句话回家。   得知他还在,阿姒便放下心。   此前因为脚崴了不便行走,眼下脚伤刚好,当务之急是要适应失明,于是闲暇时,阿姒便尝试着摸瞎走路。   “嘶啊——”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摔倒。   她手撑着地,掌心被砂石硌得一阵钻心的痛,泪花都给逼了出来。   竹鸢忙上前搀扶:“您又是何苦呢,婢子是被雇来照顾您的,您想去哪、想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   阿姒扶着她手起身,毫不在意地笑道:“有些事总得自己去做,譬如走路。”   没一会,她又摔了一次,竹鸢忙要上前去扶,余光瞧见一片白色袍角。   是晏书珩,他目光沉静地立在萧疏竹枝后,不知来了多久。   竹鸢要行礼,被他抬手打断后,她又忙要去扶阿姒,却再次被阻止了。   晏书珩安静立着,他目光一贯温煦,垂眼时却有些冷眼旁观般的悲悯。   竹鸢搞不懂他的态度,只是看到阿姒摔倒很是不忍,她正不解时,晏书珩已弯下身,温柔地扶起阿姒。   “还好么?”   阿姒无神的双眼波光澜动,柔声轻唤:“夫君,你回来啦。”   “嗯,先进屋罢。”晏书珩扶她进门,手仍极有分寸地隔着衣物。   竹鸢从身后望去,二人皆着白裳,一人玉冠束发,临风玉树,另一人则着月色素裙,乌发以缎带束起,如出水芙蓉。   倒颇有些琴瑟和鸣的意味。   .   到了房内。   阿姒炫耀似地松开青年的手,往前走几步,来到窗前几案边坐下:“夫君你瞧,我已能在屋里自如行动了。”   “不错,大有进益。”   晏书珩不吝赞许,看到她手上一处乌青,便唤竹鸢取来药膏。   阿姒伸出手要接过药膏自己上药,   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在她毫无防备时来到她跟前,阿姒下意识后退,手腕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   腕上一阵清凉。   “你看不见,我来吧。”他淡道。   阿姒睁大了眼,暗道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他这木头竟亲自给她上药!   他依旧守礼内敛,隔着衣袖握她腕子,另一手蘸上药膏轻轻往上涂。   药膏清凉,落在破了皮的腕上,又疼又觉舒爽。他打着圈,力度轻柔,肌肤之间隔着一层药膏,但相触时还是怪怪的。   阿姒想收回手,但又被他不容抗拒地紧紧抓住。她只好屏着气,浑身僵硬地任他上药,直到他指腹触到一个破口,凉意冲撞着痛意,宛如有一根细丝从伤口自窜入腕子,顺着手腕向上,直直窜上天灵盖。   阿姒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从喉咙深处溢出低低的呻'吟:“夫君,轻……轻点……”   对面人一愣,旋即低声笑了,阿姒这才意识到她方才那声实在太过娇媚了些。   易惹人误解,以为她在撒娇。   平日她也偶尔故作姿态逗他,但做戏时是早有预谋,为的就是让他误解,然而若真被误解了,反倒觉得不自在。   阿姒抿紧嘴,竭力让自己放松,但僵硬却从心里蔓延到手上。   “是我手太重了?”青年又轻笑了声,他低下头,在她腕处轻轻吹了吹。   宛如拂过一阵轻风,太过温柔反让阿姒不适应,只觉伤处越发火烧火燎。她的手禁不住往回缩了缩:“夫君在外辛劳,好容易回家且先歇歇,让阿鸢来吧。”   “怎这般不禁逗。”青年低笑。   随即阿姒听得衣物窸窣之声,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风——他起身了。   竹鸢上前接过药膏,继续替阿姒在踝处擦破的地方上药。   阿姒又颤颤“嘶”了声。   晏书珩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若是疼的话不如歇着,何苦为难自己。”   阿姒坚定摇头:“我虽失明,但也不是圈养笼中的猫儿兔儿,若每日除了吃喝就是睡觉,与死了有甚区别呢?”   她嗓音天生婉约,清媚中透着稚嫩,如初才绽放且未经历风雨摧残的花瓣,语气却似风雨中枝叶坚韧不屈。   晏书珩被勾起某些回忆。   散漫如云的目光从窗外落回阿姒面上,嘴角轻勾,莞尔笑道:“但活着本就与等死并无甚差别,不是么?”   阿姒讶然抬头,他的话在耳边余音未散,将那毫无缘由的生疏感勾了出来。   “为何走神,是我的话吓着你了?”他淡如晨雾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阿姒摇摇头,如实道:“只是突然觉得,夫君好像和从前的你,不大一样。”   “是么。”   晏书珩轻动睫梢,话语轻柔散漫,似安抚、似诱哄,似引逗。   他凝入阿姒清媚的双眸里。   “何处不一样?” 第8章   俗话道“说眼盲心不盲”。   未失明前阿姒并不认为这有多难能可贵,但当真失明后,才发觉要修炼到这等境界有多难。   因看不见,她时常对所听到的声音万分留意、过度揣测。   正如此刻,她笑自己多心,却控制不住去回味他语气里微不可查的变化。   很快,阿姒琢磨出这微妙之处。   从前他对凡事都不在意,眼眸傲寒,语气淡漠如寒潭之水。   如今仍旧冷淡,却像刻意掺了冰而变凉的春水,蕴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似乎还有淡淡嗤讽。   因阿姒自己常喜欢暗地里捉弄旁人,对他人流露出的狡黠亦格外敏锐,听出这讽意并不尖酸刻薄,倒像含笑旁观、不动声色的捉弄。   这本就算不上恶劣,只是这语气放在江回身上,很是陌生。   分别数日,他经历了什么?   见她凝神思忖,晏书珩兴致更浓,复问:“觉得我有何处不同?”   阿姒回过神:“是夫君你说话的语气和从前有些微不同。”   “是我不够周全,”对面慢悠悠道,“可还发觉其他不同之处?”   阿姒摇头。   他又问:“可曾觉得今日的我与你过去认识的人似曾相识?”   阿姒不明就里,垂睫思量。   江回惜字如金,从不说废话,揪着这一点定有用意。想来还是因生性木讷,不善传情达意,想同她多说话却不知从何入手。   阿姒心中有了数,长睫掀起,露出饱含情意的清澈眼眸:“在我心中,夫君自是独一无二,谁能与你相似?”   对面寂然不作回应。   阿姒习以为常,他这是又害臊了。   她曾在他未归时暗下决心,若夫君平安归来,定要待他好些。顾念他这爱听情话又易害羞的性情,阿姒体贴地把话引到正经处:“其实,夫君方才所说不无道理,多活一日,便离死更近一步,活着的确无异于等死。但若如此,那阿娘辛苦怀胎,生下一个注定会死的我,岂不凭白受苦?我若向死而活,和即刻奔赴黄泉又有何不同?”   想到过去数月,她有感而发:“永不屈服便是活着,坐以待毙便是等死。”   有了这些正儿八经的铺陈,对面果然不再尴尬地沉默,笑道:“在理。”   阿姒暗叹,她简直是在哄孩子。   嘴上却不失时机地吹捧:“其实,我要对得起的人除了阿娘,还有夫君。”   “我?如何说。”   阿姒面容在日光下纯真如赤子:“夫君带我出逃,便是我失明了也不离不弃,你这么好,我自然要对得起你。”   他笑了笑,大概是高兴了。   阿姒趁机问:“对了,夫君上回说的请郎中如何了?可是手头拮据?若是如此,这事可以缓一缓的……”   她微仰着脸,晏书珩垂目,正好和那双无神却满含情意的眸子“对视”。   她对她那便宜夫君倒信任得很。   不过他也需借助郎中来确认她是失忆还是做戏,便道:“不必担忧,我近日谋了份新差事,手头尚有余钱,郎中晚些时候来。”   阿姒心里高兴,嘴上也抹了蜜般:“我就说夫君最好了。”   晏书珩低头浅笑,坦然地代替她那夫君收下了这一句关心。   出门时,不经意看到地砖上她摔倒留下的印子,晏书珩稍稍侧首:“其实,你适应的方式可以温和些。”   阿姒语气松快道:“无碍,摔痛了才能记得更真切。”   晏书珩回头看向她。   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淡道:“也对。”   他回到书房,吩咐穿云:“稍后派人去请位善治眼疾的郎中。”   穿云怀疑自己的耳朵。   以德报怨并非长公子作风啊。   半年前,长公子于雅集赴宴偶遇友人,得知一女郎去世的消息。   那日风和日丽,青年对着茫茫江波,半垂着的眸子难辨悲喜,只濡墨为亡人作了幅画,墨迹未干,画被风吹走,被一欺男霸女、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所见。   见画上女郎貌美,那纨绔子弟色心大动,回府后私自画出那女郎衣衫不整、春情难耐的模样。甚至还在私宴上将画拿出炫耀,称得神女入梦,有感而作。   彼时长公子也在。   只淡淡望去一眼,并不以为意。   但次日,穿云听闻那浮浪子弟死于阴沟,某处被野狗撕咬一空。   那夜晏府设宴,长公子与名士谈笑风生,唯独一直跟在身侧的破雾不在。   穿云未曾亲眼见到那画中女郎,只旁侧敲击,从破雾处得知画中女郎与郎君并不算熟络,甚至还招惹过他。   世家中人以利当先,情随利动。   穿云猜测,以晏书珩的性情,与其说是见不得那浮浪子弟玷污已故之人,更像是见不得自己的画为人玷污。   按理,刺客险让郎君丧命,对可能是刺客妻子的人,应更恨才是。   穿云不免好奇:“您为何要给刺客的妻子请郎中?”   晏书珩正提笔蘸墨,头也未抬地淡声道:“我既承了她一声夫君,替我的妻子请郎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提及刺客,少年眉间肃起:“这几日我们在城外及山间小院附近加派了人手,并未见到可疑之人,城中也搜不到,那刺客莫非是会隐身术?还有郑五,依然杳无音信。”   晏书珩长指轻叩笔身:“刺客当不会回来了,郑五,大抵也是。”   他笑着说罢,又道:“多想无益,明日我要携美出游。”   穿云没有破雾那般缜密,关于晏书珩的旧事也所知不多,猜测他这是想拿刺客的妻子当做诱饵,忙去准备。   .   晌午,竹鸢领来郎中。   这回的郎中措辞斯文,声音苍老,想必是个医术精深的老郎中。   阿姒燃起希望,主动告知:“我于八个月前受了伤,过往记忆全无,还不时头疼,失明前我险些坠马,虽未受伤,当夜头痛许久,次日便失明了。”   老郎中切过脉,又仔细查看她双眼:“夫人失明非因眼疾而起,当是脑有淤血,您似乎不清楚此事,莫非伤后未看大夫?”   “请是请过的,只是……”阿姒稍稍停顿,语气渐凉,“那郎中隐瞒了。”   当初她从病中醒转时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似乎叫“阿姒”,见床前立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下意识唤了声“阿爹”。   那中年男子便是郑五。   郑五愣了会,判断出阿姒失了忆。   随即他告诉阿姒,自己便是她爹爹,是位郎中,早年为了生计把她托付给故乡的亲戚,因战乱把她从故乡接来历城,来时道上马车倾翻,让她受了重伤。   阿姒依稀有种直觉,她的确是因战乱才随亲友离开故乡,爹爹也确实不在身边。   因而她对郑五的话深信不疑。   若非那夜亲耳所闻,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对她那么好的爹爹竟是个陌生人,待她好是要借她获利!   如今听郎中一说,更为明了。   当初他救下她,是见她面容姣好,想将她送给好色的城主。被误认后才将错就错,想先和她培养父女情谊,日后得更多利处。   郑五能替城主治病,医术必也精湛,他不希望她恢复记忆,便故意不替她诊治,一拖再拖,才引发后来的失明。   好个为她计深远!   好个医者仁心!   她收回思绪,问郎中:“可能治愈?”   老郎中叹息:“久病成疾,脑子里的伤本就棘手,老夫也只能开些方子亡羊补牢,夫人也要做好无法复明的打算。”   纵已想过可能无法复明,但听到这话时,阿姒心口仍如针扎火燎。   郎中走后,竹鸢上前宽慰:“夫人莫太难过,我家亲戚当时病了,郎中也说备好后事,但这会还不是没事人似的。”   阿姒笑笑:“我无碍。”   她垂下眸,压下眼底寒意。   原本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还想恩怨两消。但如今她改变了主意,若有生之年再遇郑五,定要以牙还牙!   .   阿姒只失落了一小会,又是无忧无虑的模样。这夜她歇得有些早。   灯烛尽暗后,竹鸢出了小院,将今日听到的话报给晏书珩。   晏书珩正在曲桥上散步,眉心渐攒:“她受过伤,且失忆了?”   竹鸢:“失明也是因脑中有淤血且未及时就医,能否复明还未可知。”   晏书珩低头想了想,又问:“除去失明,可有其余症状?”   竹鸢摇摇头:“女郎同郎中说自己偶尔健忘头疼,其余并无异常。”   晏书珩低眸沉吟许久。   微带感慨的话在夜色中显得寂落遗憾:“她是真的尽忘前事,可惜。”   竹鸢回了小院,破雾认真剖析前后诸事:“若是如此,那女郎受伤或许也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加害?事后发觉她失忆才将计就计,将人送到长公子身边。   “如今看来,女郎当是不知情。”   晏书珩笑道:“破雾心生怜悯,认为我该放了她,对么?”   破雾想解释称他当初曾偶然得过那女郎的相助,但记起晏书珩对贴身护卫的要求便是“心如寒铁,身如飞箭”。   他神色变得毫无波澜:“公子怜悯,属下便怜悯;公子若有其他安排,属下亦照做。只是属下不解,那人为何要把女郎放在您身边,莫非是想让您在亲事上出错?”   如今世家门阀之间大都相互联姻,以稳固权势,长公子是未来的一宗之主,姻亲上自然马虎不得。   晏书珩含笑折下一片竹叶,指节如竹,和竹叶浑然一体:“若是有意为之,那人必对我的喜好相当了解。又费尽心机弄来个声音相似的刺客,或许,还知道些别的事。”   破雾猜不出,只能寄希望于能从陈、姜两家中能查出些什么。   他看向晏书珩。   青年正把玩竹叶,指腹捏着叶面,自叶尾缓缓顺至叶尖。   仿佛把玩匕首锋利的刃尖。   正值望日,明亮月色将竹影打在青年那修胜玉竹的长指上。清风拂过,竹影摇曳,周遭景象渐渐扭曲……   竹叶成了一枝竹竿。   一只稚嫩瘦白的小手扶住竹竿,淘气地问:“阿爹!我可像个采莲女?”   脑袋被轻揉了下。   有个温和的声音无奈道:“念书时也未见你如此热忱。”   提到念书,小孩很是不满,猛摇竹竿,竹筏轻晃,涟漪圈圈震开,复又消散,碧波翠荷亦被震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后——   “为何让我画十七岁的你?”   清越声音如玉落幽潭,打破无边寂暗,如镜水面上,涟漪又起。   有微光蔓延,所照之处,水面冒出片片嫩荷,花开花落,初日荷花已成莲蓬。   莲蓬被一只纤柔的手摘下。   又被另一只修如玉萧的手接过:“但你尚在金钗之年,我如何能画十七岁的你?”   清稚女声如银铃阵阵,煞是悦耳:“我不管,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大哥哥你且自行权衡!”   青年轻笑:“那我觉得,娶十七岁的你,比画十七岁的你合算。”   心尖忽而悸动,如涟漪漾开。   不料狂风骤起,小船倾翻,那只修如玉竹的手忽然消失。她拼命往前游去,只抓住一朵带血莲蓬,心间宕然一空。   流水退去,脚下成了平整的木地板,侍婢端着漆盘上前,其上盛着罗裙钗环,裙衫微光流动,步摇熠熠生辉。   温润好听的嗓音变成恭敬规矩的妇人声音:“女郎,该更衣赴宴了。”   她赤着脚懒懒起身,展开双臂任妇人侍奉着穿衣,步摇方戴上发间,垂悬的珠翠忽而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身后有平稳的脚步声走近。   来人语气中带着若即若离的缱绻和逗弄:“小阿姒不记得我,可我还记得当初承诺,两年太久,我不愿等,不如——”   话语温柔缱绻,却让她无比心虚,惶恐地转身,却不见说话的青年。   明亮广室成了荒野。   头顶寒鸦簌簌飞走,发出可怖凄鸣,踉跄奔跑中,目光所及处皆晃成虚影。   凌乱的灌木。   凌乱的山石。   凌乱的呼吸。   不断逼近的刀剑。   路戛然而止,脚下断崖深不见底,似张饕餮巨口,将她扯下。   阿姒紧紧闭眼,急剧的下坠过后,背后碰上一片柔软平实。   梦断了。   阿姒睁开眼,伸手在眼前晃了晃,仍是那漫无边际的寂暗,一时不知是该为逃出噩梦而庆幸,还是为醒后的黑暗失落。   阿姒怔怔然坐起,唤来竹鸢:“劳烦阿鸢,帮我取来缚眼的绸带。”   竹鸢先望一眼窗边,这才道:“娘子稍等,婢子这就去拿。”   阿姒已平复心绪,将绸带覆在眼上,绕至脑后正要打结。   “本已失明,为何多此一举?”   来人声音虽清越动听,但来得猝不及防,又因梦中惊惧未散,阿姒手上绸带脱落,吓得从榻上弹坐起来:“夫君?你是何时回来的!吓死我了……”   她弹起的模样像只兔子。   晏书珩笑得颇为愉悦:“刚来。”   竹鸢垂下眼,假装听不见也看不着。什么刚来?娘子做噩梦时长公子就来了,当时娘子嘴唇张合,不知说着什么梦话。   长公子俯下身,在榻边侧躺下来,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温柔拂过娘子眉眼,专注地端详着她的神情。   目光含情,看起来真似新婚燕尔。   可他却不唤醒梦魇中的女郎。   竹鸢本以为长公子喜欢这女郎,毕竟他看向女郎的目光是那般煦然温柔,可现在竹鸢犹豫了,哪有人见心上人做噩梦,不叫醒安抚就罢了,还在边上静看?   就像狸奴看着抓到手的耗子。   也像狼审视误入狼窝的羊。   真怪,太怪了。   .   这厢阿姒捂着心口平复,想起方才自己被吓的事,不免有些窝火。   但面上未显,还是温温柔柔的。   “夫君回来,可是有事?”   晏书珩不回应这个问题,俯身拾起绸带,走到榻前,停了下来。   阿姒正要开口,眼上一阵柔软。   他在替她系上绸带。   手上动作比这柔软的绸带还要轻柔,好似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姒微微愣了愣。   这人出去一趟回来,竟是开窍了?   “这绸带有何用处?”他随口问。   阿姒半是认真,半是胡诌道:“夫君不知道吧,其实盲人也能感光,光太亮时双眼会难受。当然缚眼还有别的好处,譬如可以暗示旁人我是瞎子,让着我些。还有——”   她用腼腆温婉的笑藏住狡黠:“只要遮住双眼,旁人便看不清我,免得有人见我生得貌美生了歹心,要夺人之妻。”   此情此景下,这话实在意味深长。   立在角落里的竹鸢眼观鼻鼻观心,头埋得更低了,她偷偷抬眼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只淡淡笑了笑。   青年轻抬长睫,看向阿姒。   此时此刻的阿姒神态羞赧含蓄又似深受美貌困扰,实在不像话里有话。   他含笑将绸带绕至阿姒脑后,打了个漂亮的结,仿着她那位好夫君的语气,淡声问:“这里的旁人,只有我和你的侍婢,竹鸢是个小女郎,会‘夺人之妻’的,大抵也只有我一人,莫非夫人话里有话?   “还是说,你想嫁的另有其人?” 第9章   阿姒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越发斤斤计较了呢?   从前他可不如此。   失明前她身边能信得过的郎君只他一个,不嫁他还能嫁谁?   还是那句话,身为妻子,对郎君要哄,更要骗。阿姒明眸懵懂,言辞真挚:“你我是夫妻,你在我眼中便等同我自己,如何算旁人?竹鸢照顾我饮食起居,形同亲人。我说的旁人自然是那见色起意之流,毕竟我总不能一辈子闷在家中,若外出时惹来歹人觊觎,岂不是给夫君添乱?”   青年笑了,看来已被哄好。   他系好绸带,清冷声音里透着淡淡温柔:“夫人字字蕴藏真情,句句深谋远虑,我甚动容。   “闷太久了的确不好,正好今日无事,我带你出门走走。”   自失明后,阿姒鲜少出门,又想起那晏氏长公子,忧心再起:“听闻晏氏长公子也在竹溪,说要搜捕刺客,我们此时出门,是否不大好?”   晏书珩轻抬眼帘。   沉默总是耐人寻味的,竹鸢不由紧张地看向这边,就连院中静候着的穿云亦悄悄竖起耳朵。   唯独失明的阿姒浑然不觉。   她忽而意识到自己这几日光顾着适应新住所,全然忘了一点。   江回那日带着官兵回来是要抓刺客,正好晏氏长公子也在竹溪城,莫非夫君是在替那人做事?   想起在当初在城主府不经意的那一对视,阿姒心头无端收紧。   她秀眉收紧又舒展的瞬间被一直静静凝着她的青年尽收眼底,晏书珩轻触她鬓发,安抚幼兽般低声问:“怎一提到晏氏长公子就如此不安?”   阿姒未曾留意到他温柔得不寻常的举动,只疑惑道:“我听李婶说过那位长公子在竹溪称要搜捕刺客,那几日夫君你又正好不在,难免好奇,你是不是在替他做事?”   她随即摇头否认自己的猜测。   “也不对……你出门后几日后,我才听李婶说他在抓刺客。”   晏书珩耐心听她说完,稍稍挑眉,似不经意般散漫道:“或许,我并非是去抓刺客,我本就是刺客。”   这话真说中了。在历城时阿姒就隐约怀疑,前几日官兵闯入那刻她几乎要确信了,如今听他直说出来,不免为自己对他的不信任而心虚。   然而她的心虚被被旁人误解为别的,门外穿云倏然警惕。   晏书珩淡淡看了少年一眼。   穿云一愣,长公子这眼神竟像是在……在护短。莫非真是和这女郎所说的那般见色起意了?   晏书珩转头,和风般的目光罩住阿姒,轻声问她:“若我是刺客,夫人可要把我绑了送给长公子?   “还是会为了私情包庇。”   阿姒从他话中听出了失落——不确定妻子是否会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孤寂,她郑重道:“夫君为人仗义,行止端方,不会是刺客。”   她以为江回在替他做事,因此两边都没得罪。   可晏书珩却沉默了。   她对她那夫君实在信任。   夫妻间相互信任,本也合乎情理,但这话落在他这遇刺的人耳边。   着实像一根刺。   然他眼下在假扮她的夫君,除了将叹息融进风里别无他法。   他似是动容地笑笑,又随意问道:“我记得你阿爹曾想把你送给他,我很是好奇,为何他会认为此事能成,莫非你与长公子有前缘?”   “怎么可能?”阿姒否认。   “我与他只远远见过一面,话都未说过,何来前缘?”   话虽如此,可他的话却像一根丝线,将阿姒思绪带回那日。   那日她误闯入园,正撞见一年轻郎君负着手,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下。   那人清俊温雅,一双眸子出奇漂亮,目光和煦如春风化雨。   那阵春风似乎对什么都一视同仁,落在周遭花草上,也落在山下护卫身上,甚至一身布衣的阿姒身上。   温浅目光在她面上停落。   对视那一眼,宛若有蝴蝶停落面上,阿姒一时也忘了礼节,就那般隔着数丈愣愣与他对视。   短短一瞬仿佛过了许久,时光似从此刻回溯,叫她生出错觉。   在不知情的过去里,她曾见过他。   这错觉在那年轻郎君温和有礼地朝她颔首时越发强烈——   她同他素不相识,一个庶族女郎,值得世家郎君如此礼遇?   青年定定凝着她,似有困惑,嘴角一点点弯起,可随即阿姒却看到那双含情目中似乎闪过一抹暗色。   正巧他身后,那历城城主正擦着汗,颤巍巍挪下石阶。   对权贵的畏惧让阿姒下意识警惕,她故作惊慌,跑了。   如今听江回这般问,阿姒被点醒了,会不会,在她失忆之前,当真与那位长公子见过?   不过看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便是有渊源,也不是好事。   指不定她还得罪过他。   言多必失,即便是夫君,阿姒也不会将所有想法悉数告知。   她反问:“夫君为何问起此事?”   晏书珩悠然轻叹:“我记得那位晏氏郎君风姿迢迢,温润雅绝,是多数女郎都会喜欢的如玉郎君,不由好奇夫人为何弃了他转而与我私奔?”   顾及他可能在替那位做事,阿姒迟疑不语,他温和安抚:“如今是在家中,只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阿姒心想她又不傻,士庶天隔,她怎会愿意做士族子弟的玩物?   但这话若说了,夫君怕是要误会她选他是因别无选择——虽说也的确如此。阿姒便道:“我当初求你带我逃离时便说了我喜欢你,既心有所属,又怎会移情别恋?至于那位公子,   “不得不说,他姿仪不凡,是位女子都得多看两眼,但他身边不乏美人,不过是随意看了我一眼,况且,”   “况且什么?”   晏书珩慢悠悠地接话。   阿姒回想那双和煦的含情目,像个阅人无数的老者般摇摇头:“那般温文尔雅的男子,又生了双天生含情的眸子,怕是看块砖都是一眼万年,看株草也情意绵绵,我还是喜欢夫君这样的,虽内敛些,但眼里只有我……”   晏书珩被她气笑了。   他伸出长指要轻点她额际,在将将触碰时又收了回去,轻嗤:“还是因为得不到。若他只钟情于你,就没我什么事了,可是此意?”   阿姒无辜又无奈:“冤枉啊。”   他似笑非笑的:“你对他的行踪百般留意,既不愿被献给权贵,他遇刺对你而言岂不是好事?”   虽说江回素来淡漠,但阿姒知道他连道旁流民都会施救,怎会无故庆幸无关之人遭遇不测?   除非他是那刺客,但显然不是。   大概是又醋了。   她解释:“我不愿被献权贵,是因心中有你,此事虽因他而起,但与他无关,我咒他不虞,岂不缺德?”   晏书珩无可奈何地笑了。   “罢了,横竖他也棒打鸳鸯了,你即便怨他也不为过。”   .   收拾一番后,晏书珩在暗卫护送下,带着阿姒出了门。   他抱着她坐在马上,将人整个圈在臂弯,但仍留有余地,并未紧贴。   手随意控着缰绳,马儿偷懒,他也全然不管,只是闲逛。   经过一处闹市,嘈杂人声令阿姒头疼,她扯扯他袖摆:“夫君,这儿好吵,我们寻个安静的去处好么?”   “好。”他应了,但马还是行得慢慢悠悠,阿姒不禁讶异。   江回平日不喜在人前露面,这会竟骑马带她招摇过市。   尽虽说她本就不够了解他的喜好习惯,但这变化似乎有些大。   她指尖动了动,再次拉住他的袖摆,很自然地捏了捏那袖摆料子,停留稍许辩清触感后再收回。   身后人忽地低头:“怎么了?”   阿姒右手拇指和食指仍保持捏住料子的姿态,她将手收入袖摆,轻声道:“没什么,方才没扶稳。”   衣料的触感仍残留指端。   阿姒眉心渐渐凝起。   江回先前的衣裳都是寻常料子,但今日这衣料出奇的好,袖摆有些轻微的粗糙,当是绣线的触感。   这会离得近,她似乎闻到他衣袍上散着一股淡淡清香。   说不上来是什么香,但应当不是廉价香料,气息淡雅沉稳,且味道极淡极淡,不像是熏了香,像是在一个燃着香又栽种竹子的地方待久了。   他何时这般讲究了?   她失神时,晏书珩垂眸看着她僵硬屈起又松开的纤长葱指,她右手微僵,似是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   青年垂眼凝着她,眼底非但未露出戒备,反有微芒亮起。   这几日他可谓是破绽百出。   语气并未全然模仿她那夫君,衣衫更是未换成寻常布料的,仅仅是摘去玉佩,换上利落的衣袍。   或许她尚可用“是她自己多心”这般理由说服自己,但对自小浸淫在尔虞我诈中的人,已算极愚蠢的漏洞。   之所以不用心遮掩模仿,只是逗一逗阿姒,看她能否察觉。   察觉之后,又会如何?   晏书珩眼中异彩一闪而逝,像烛台爆出的星子,又像被勾起狩猎欲望,要与猎物周旋的狼。   很快他的目光重归煦然。   晏书珩一手环拥着阿姒,连带持住缰绳,空出的那只手探入她袖中,握住了那只纤细的腕子。   指腹刚触到她手心。   阿姒下意识甩手,质问涌到嘴边,被她压下,便成了赧然的娇嗔:“大庭广众的,干嘛啊……”   晏书珩稍稍低头,仿着那位江郎君的语气,幽然问她:   “手怎么了,有何异样?” 第10章   衣料的质感仍附在指尖,阿姒食指和拇指相互擦了擦:“没什么……只是方才抓夫君袖摆时,头一回摸到这么好的料子,手指都不舍得动了。”   一番话说得惨兮兮的。   晏书珩凝着她的面容琢磨稍许,竟不大确定她是在掩饰适才的怀疑,还是的确因为失忆后日子清苦。   他没奈何地笑了,拿捏着淡漠又关切的语气道:“是我不周到,明日我给你买些好料子,手可以放松了。”   温热的呼吸像阵热风,拂过阿姒耳际,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他当察觉到她的羞赧,淡淡一笑复又直起身子,不再多说。   阿姒趁机又问:“夫君熏香了?”   他温声道:“当差的地方常日燃着香,怎么了,身上沾染了熏香,我便不是你夫君了?”   阿姒猜测也是如此,放下心来,垂睫佯作羞恼道:“你总是出门在外,我难免多心,还以为你这香是从什么红颜知己身上染的。”   “想得挺多。”青年了然低笑一声,仿佛知道这是她随口寻的借口。   他陷入沉默时,阿姒才寻回从前的熟悉感,疑虑慢慢消散。   周遭很是安静,只有风吹树叶和浅浅的水声,一路无话,马儿信步从湖边走到了江边,晏书珩勒了缰绳:“江边有处高亭,上去看看?”   看什么,她这会看得着么?   这人离体贴着实还差得远,仍需好好调'教,阿姒暗下决心。   他又意味不明笑了声,说:“我是想着你虽无法看景,但可吹吹风。”   阿姒讶然怔愣。   他怎么跟有读心术一般?   怔愣间,青年已抱她下马,阿姒却还在胡思乱想,半晌没动。   青年收紧臂弯:“还不下来,是想要我抱着上去么?”   阿姒忙挣扎下地,随后任他隔着袖摆握着腕子,一步一台阶上行。她没来过这里,也看不见周遭,只觉得走了许久还未登顶,越往上,风越急。   四下袭来的风声让她觉得他们正身在陡峭半山腰,就如梦里那断崖,底下林木耸立,如倒插的利剑,一旦失足,等待她的便是被贯穿心肺的疼痛,越想越逼真,越想越紧张。   江回这般粗心的人,万一松了手,阿姒忙两手握住他腕子。   晏书珩调笑:“这般不中用?”   阿姒也不逞强:“我未失明时可不是这样的,眼下看不见,难免会怕,要不夫君你背我上山?”   他温柔地调侃:“先前是谁说,摔痛了才能记得更真切?”   “是我,我说的。”阿姒不否认,“可摔痛是一码事,摔死又是一码事,这儿似乎很高……”   他反手握住她腕子:“别怕,既要适应,总得自己走一遍。”   这话激起阿姒的斗志,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往上走。   后来她还是忍不住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他拉上的山。   若远远望去,定像是她被人强迫着带上高亭,正哀求抗拒着。   登上高亭时,阿姒毫无仪态地抱膝蹲在地上:“太高了……”本就发颤的声音被江风一吹,更是细若游丝。   晏书珩远眺茫茫江水,笑着调侃她:“你都瞎了,怕什么高。”   瞎了才更怕啊……   阿姒暗自嘀咕,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梦中那些画面,摸索着抓住他腕子:“夫君,扶我一把,我腿软……”   “嗯?”被她拉着的人依旧闲适,又来了,那含着笑看戏的语气。   都到这份上了,还要什么颜面?阿姒不管不顾,趁着起身时拉住他的手,这一次没有衣料的阻隔。   他未松开但僵了瞬,阿姒得寸进尺,手心揉着他手背逗弄。   这是她第一次有意识地去触碰他的手,出乎意料地,他手背肌肤温润,暖玉般的触感,甚是好摸。   可阿姒却心一惊。   江回不是习武之人么,为何一双手竟能和她差不多细腻?   倒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这不应该啊……   被她牵着的人似察觉到她的迟滞,反握住她的手。   说是握住,其实更像制住。   晏书珩垂眼看着阿姒。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二人又离了近两尺,刚好够他看清她眼中闪逝的不安和困惑。   他莞尔道:“我的手有何不对?”   声音和寻常一样清润动听,甚至夹带着毫不掩饰的柔情和宠溺,可落入阿姒耳边,却无端觉得危险。   她想起未失明时曾在水边竹林偶然见到的一幕,高枝上,一条漂亮的竹叶青盯上了巢中雏鸟。   那条蛇顺着枝干缓缓靠近,姿态慵懒,透着冷而美的危险气息。它靠近鸟窝,却不急于攻击,而是绕窝缓行,似在欣赏唾手可得的猎物。   毫无缘由地,阿姒想到那个画面,手不听话地颤了下。   青年低低笑出声,掌心将她的手整个裹住,低头凝视着她。   “怎么在抖?是我吓着你了么?”   “无碍,是、是风太凉。”阿姒呢喃着回应他,她假借亲昵将手放入他掌中转了一圈,趁机触摸他手心。   指腹触到了几处坚硬粗糙的地方,是他手上的茧,很厚。   毋庸置疑。   这是双常年执剑拉弓的手。   江风吹来,阿姒心中怀疑被一并吹散了,这才想起这是他们在成婚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双手交握,肌肤相贴,耳边江风之声倏然减弱,她看不见,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掌心的触感。   粗糙又温热。   明明更容易害羞的人是他,阿姒却觉得自己大概也要脸红了,想即刻收回手,可她在某些地方总有些不讲道理的好胜心,总觉得一旦露怯则意味着要输、要被人拿捏。   于是她忍下羞窘,指腹依次在几处厚茧上揉按过。   动作很慢很轻。   像猫儿的舔舐,勾起阵阵痒意。   晏书珩手心一滞。   他凝眸看向她,可惜女郎蒙着眼,瞧不清神情,只能从她的触碰的动作中觉查出孩童般的好奇。   有一瞬间,他甚至认为她并非是在试探确认,纯粹是玩心大起。   晏书珩无可奈何。   他竟被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小女郎,一而再再而三地捉弄。   甚至一直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受惊之兔,如今才发觉是一叶障目。   或许,两年前那次,她也是有意招惹。   晏书珩再次笑了,虽未出声,但笑时气息难免起伏,让阿姒给捕捉到了,他的笑叫她好胜心更甚,指甲恶意轻剐着他手心正中最柔软的地方。   青年猝然抽回手,低头在她耳边幽然低语:“玩够了么?”   “还没——啊!”   未说完的话化成惊叫,腰间多了只有力的手,阿姒被带着飞快一转,转瞬间,后腰抵’在高亭的栏杆上,上半身被迫后仰,探出栏外。   耳边江风呼哨而过,下方似乎是深渊,浪涛怒吼,间或夹杂着浑厚的江涛击石声,排山倒海而来。   梦中坠崖的恐惧变得无比真实,阿姒克制不住地腿软。   身前的郎君紧紧搂着她,放在她腰间的手力道不容置疑的重,上身还刻意前倾压得她只能后退。   显然是有意在惩罚她。   阿姒进退两难,她不习惯与他贴得太近,本能地往后仰:“夫君……”   “怕么?”他轻问。   怎么不怕?阿姒瑟瑟发抖,她身后只有高及腰间的栏杆,腰上仅一只手,若他一松手,等待她的便是下方的浪涛和巨石……   她揪紧青年前襟,额头抵在他胸前,毫不犹豫地认怂:“怕……夫君,我怕,我再不敢捉弄你了……”   不止身子,她连声音都是发抖的,被风声一吹,更显心虚。   “你何曾捉弄过我?”   他低笑着问,虽未将她带离栏边,但收紧了圈在她腰上的打仗。   阿姒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中竟都给招了,他自己怀疑和她亲口承认大有不同,前者可以歪曲成欲加之罪,后者可就是铁证如山。   她垂死挣扎地狡辩:“……也没有故意捉弄,你我是夫妻,你却没怎么主动牵过我的手,我心悦于你,便一直想和你亲近亲近,可夫君如今这般恼怒,我才知道你不喜让别人碰你手……”   晏书珩笑了,他们都同床共枕了,还能如何亲近?他温柔却意有所指道:“夫人招惹了我,只言片语便想遮掩过去,世上有这般便宜的事?”   这句话让阿姒一阵恍惚。   难以言喻的熟悉涌上,伴随着莫名的畏惧和一丝丝心虚。   可她心虚什么?不过是摸了摸他的手,即便他有意夸大她的“恶行”,但这件小事也不足以心虚。   更远远算不上招惹。   “又走神,在想什么呢?”   他打断了阿姒,话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和方才判若两人。   阿姒觉得他很奇怪。   自己那一瞬的错觉也很奇怪,她摇摇头驱散杂念:“在想夫君。”   “想我作何?”   各怀心思沉默稍许,阿姒先开了口:“在想夫君为何要小题大做,我只是摸了摸你的手,你就如此吓我。   “难不成,我从前得罪过你?”   晏书珩低笑道:“是 。”   这话听上去半真半假。   阿姒干脆也半真半假问道:“莫非,你是在怪我当初见死不救?”   她鲜少提及与剑客的过往,晏书珩顺势道:“我不记得了,夫人倒是说来听听,当初你是如何见死不救的?”   这一声亲昵的“夫人”叫阿姒多了些底气,心念一转,变了主意。   非但不能如实说,还要借此机会解释,否则当初她放任他受伤迟迟不施救的事会成为日后夫妻之间的刺,便懊恼道:“当初见夫君奄奄一息,我是想当即施救的,可我一个小女娘,万一你恩将仇报该如何?这才冷眼旁观,晚上一回去我便悔了,连做梦都梦见你受伤的模样,第二天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赌一把。”   话到此处,阿姒好似内疚得无颜面对他,脸颊亲昵贴着他胸口,借此遮掩眼底的神色。   却听他纵容笑了:“原是这事,我以为夫人说的是当初利用我的事。”   阿姒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第11章   江风阵阵,将他的话吹得飘渺。   阿姒疑心是她听错了。   “夫君说什么,我怎就利用你了?”   晏书珩迟迟不答,好整以暇看着阿姒,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是惊惧,还是心虚?   或是会被勾起什么回忆?   可对峙几瞬后,他改变了想法。   “没什么。”   青年声音更温柔了些:“现在可还怕掉下去?”说着竟作势要松手。   阿姒这才记起自己处境,哪还顾得上其他,匆忙揪住他衣襟,诚实地点头。   “怕、怕得很!”   只是她不明白,听他话里正经的语气,他似乎并不是在捉弄,反而有着授经问道般的郑重。   难道他有别的用意?   正忐忑时,只听青年正声解释:“其实你后方并非悬崖峭壁,山势平缓,草木众多,即便摔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啊?”阿姒懵了,下方江水拍击石头的声音分明如此真切,“莫非是我听错了?”   “嗯。”晏书珩淡淡瞥向下方嶙峋断崖,将她稳稳搂住,面上愈发道貌岸然。   “你心有所惧,故有所感,一如上山时,台阶分明不高,且两侧有栏杆防护,但你因失明恐惧过甚,才觉如攀登蜀道、攀天梯。”   “所以呢?”   阿姒似懂非懂的,她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那些道理,而是不懂他的用意。   “所以,不必害怕。”他冷然接话。   和阿姒记忆中那张冷淡的脸一样,矜漠但正经。她半信半疑,做出十分认同的样子,受教地点点头:“没……没了?”   他冷冰冰道:“没了。”   阿姒若有所悟道:“原来夫君是为了帮我驱散恐惧啊,真是用心良苦。”   原来他把她压到栏杆边、把她吓得如同鹌鹑,并不是恼羞成怒才以牙还牙,而是用心良苦,助她驱散恐惧?   骗鬼呢?   但阿姒面上不显:“我现在的确没起初那么怕高了,夫君现在能否放开我了?”   他低低笑了:“还是怕?”   阿姒低下头:“不是怕,是夫君搂得太紧了,我腰后被栏杆硌得很疼。”   这不过是她随意扯的借口,但一说完,阿姒才意识到他们如今的姿态。   他的手还牢牢擎着她的腰,大概是怕她真的掉下去,手上很是用力,那截柔软细腰似乎要被掐断。   上身虽隔了一拳,但下方却是紧紧相贴,连彼此身形都能感受得无比真切……   纵使阿姒未知人事,也知道这般姿态太过暧昧,耳际不能自控地窜起热意。   “是我疏忽。”紧贴着她的郎君亦察觉到了,稍稍僵滞,搂稳她腰间,二人调转位置,将她带离亭子边缘后随即松开。   前前后后,连喝个茶的功夫都没有,阿姒却犹如经了一遭轮回。   她腿都是脱力的,但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是朽木脑袋要把方才所做再重现一遍,只得佯装从容立在亭中,迎着江风,作出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模样,莞尔浅笑着:“江风舒爽,我总算知道为何那些文人墨客…、英雄豪杰,都爱来此处凭栏远眺。”   晏书珩倚靠着栏杆,手随意搭下,含笑看她这僵硬的从容,眉梢轻轻一挑:“既然喜欢,日后我多带你登高,可好?”   阿姒嘴角一僵,她的从容像是被利石轻轻敲了一下,裂开一道缝隙。   罢了,且先记上一账,来日总有机会以牙还牙,她转而专心吹风。   拂过脸上的风暖了些,风带来了渔人沧桑的歌声,他们出来得早,这会当是日头升高了,渔人们也出来干活了。   阿姒侧耳静听。   唱的是:“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歌声怆然,将千里之外的战火和颠沛流离吹到了暂还得以安宁的上庸郡,江上飘零着的渔船也像一片片浮萍,从乱世飘来,孤零无依。   在众多船只中有一艘不起眼的小舟,船夫正摇着桨,往一处被悬崖峭壁夹在中间的江流划去。   舱内,一眉目深邃的汉子正捣药,他身侧有位的墨衣郎君倚窗而坐,大抵是受了伤,面无血色。   墨衣郎君约莫十八九岁。   眉眼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的干净俊秀,但神情是超出年龄的矜淡沉稳,这沉稳使得他虽面色苍白,但不减傲寒凌然。   叫人望而却步。   他正定定望向远处。   目光漠寒,但很专注。   汉子好奇,不时凑过去看:“哟,远看人模人样的,大白日的竟把那盲女拖上山,人小女娘不从,他还要把人推下悬崖,真是猖狂,不对,”   汉子定睛一看:“那女郎梳着妇人发髻!啧啧,这些士人满口仁义道德,说什么高洁,不也强夺人'妻?”   身侧郎君目光愈显凛然。   汉子不正经地叹息道:“可惜我们的人已折了大半,小主子为了救我又添新伤,不然我们合力把那美人儿抢回给您当夫人倒也使得!”   那郎君淡淡瞥向汉子,眉间凝了霜。   汉子虽比他大了十来岁,可被这么一看,颈侧都发凉,忙噤声捣药。   江上东风阵阵,送走了往来的渔船,也送来一阵清爽。   江上亭中,年轻男女依旧临风而立,青年身姿颀长,温雅从容。女郎亭亭玉立,如水中芙蓉,姿韵天成,身后青丝及蒙眼布条随风飘扬,似要羽化登仙。   半山腰石阶上。   穿云百无聊赖地往上瞧去,笑嘻嘻道:“身居高位,美人在侧,人间至乐也。别说,郎君和那刺客的妇人,挺般配。”   破雾没接他的话。   穿云心想,与郎君声音相似的刺客行刺了郎君,郎君则用这相似的声音,把刺客妻子留在身边,不禁感慨:“这可真是孽缘啊!”   远处渔歌正唱到悲怆时。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阿姒听得入神。   她自知年少狭隘,眼下也把自身安危看得终于一切,未经历过人世颠沛,也远远称不上心怀天下。   只是今日听着歌声,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怆然,神差鬼使地低喃道:“江南杨柳今仍绿,洛阳牡丹何处去……”   晏书珩转头看她。   “你去过洛阳?”   阿姒果断摇头:“未曾去过,我只听说,洛阳似是前朝旧都?”   晏书珩曾在少时辩得洛阳名儒哑口无言,自认也算善辩。   此刻喉中却如梗着一根刺。   许久,他淡道:“确是旧都。”   如今国祚犹在,但中原大半疆土失守,世族纷纷南渡,都城从洛阳变至长安,再到建康。虽留了个“大周”的国号,然而却只能勉强称为“南周”,与前朝又有何益?   阿姒听了他的话,不无唏嘘。   自苏醒后,过去的事包括往日的见识都被她忘了干净,只剩本能。   身边能接触的人不多,偶尔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得知关于时局的二三事,大概知道当今都城是建康,国号为“周”。   不知为何,今日提到洛阳,心中不自觉怅然,或许是每一个大周人内心的隐痛,又或许,她的从前与洛阳有关。   得知洛阳已成“旧都”,她不由下意识地想回避,直觉若自己过去和洛阳沾上联系,十有八九不是愉快的记忆。   各自默然吹了会江风,晏书珩转头望向尽可能远离四面栏杆的女郎,无声笑了:“既然怕高,便回去罢。”   阿姒如蒙大赦,整个人像即将被晒干的花枝突逢甘霖,一下活了。   她按捺住雀跃,温柔道:“好。”   下台阶时,阿姒怕他又要让她自己克服恐惧,先发制人道:“经夫君方才提点,我心中惧怕少了许多,只是,”   晏书珩笑着看她:“只是如何?”   她真挚道:“我想牵着夫君的手,我喜欢和夫君执手相携的感觉……”   话说完,她自己先被这夫唱妇随的说辞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身侧人却很受用,握住她腕子。   “走罢。”   阿姒任他牵着,这回没有隔着衣袖,男子指腹的厚茧覆在她腕子上,偶尔有意无意地轻揉,带来一股粗砺的痒意。   这感觉真是奇怪。   .   折腾半日,总算回到小院。   后来她的夫君竟破天荒没再外出,一道用过饭后,他竟还留下来陪她在院中闲坐,阿姒讶然:“你不走了么?”   晏书珩淡道:“这是嫌我扰了你的清净,要把我赶到家外头去?”   阿姒忙辩解:“夫君难得在家,我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怎会赶人?”   对面人语气里夹了笑意:“那便是责备我差事繁多,疏忽了妻子。”   阿姒抓住他衣摆,作怨妇状:“夫君你也知道啊……”随即大度挥手,“不过你辛苦奔波也是为了这个家,我身为妻子怎会不知?只求你在外常惦记着我。”   为人妇的时间虽不长,但她早已将这体贴又幽怨的腔调拿捏得当。正暗自得意,肩膀忽地被他轻轻一推。   阿姒猝不及防,倒在躺椅上。   他以前从未这样,今日又在江边那般暧昧地搂抱,像打开了亲密的闸口,   她往后缩了缩,红着脸道:“你……这还是大白天里,夫君想作甚?” 第12章   “放心,青天白日做不了什么。”   晏书珩无奈她脑子里实在装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将她按倒在椅背上,像是在尝试从未做过的事般为她摇扇:“夫人体贴,让我内疚,眼下无事,我哄你入睡全当赔罪。”   阿姒却更吃惊了,   别家夫君体贴是天经地义,然而江回不同,不体贴的他才更像他,破天荒的温柔只会让阿姒觉得不真实。   不过有人哄睡倒是赚了,她得寸进尺:“既是哄睡,可得讲故事。”   晏书珩不上她的套,笑道:“真讲故事你还睡得成么?若想睡得着,不如背一篇枯燥无味的文章。”   阿姒讶然直起身:“夫君怎知!我幼时一念书就犯困,后来阿爹想了这么一招来哄我睡觉,屡试不爽!”   说完,她定定愣住了。   她脱口而出的爹爹,必不是郑五。   失忆数月,这是阿姒第一次脱口说出有关过往的回忆。没来由地,心口一阵揪痛,那是一种暖意混着心酸的感觉。   初时温暖,过后则是绵绵钝痛。   眼前似乎晃过一道道白幡,元宝纸漫漫扬扬,似片片薄刃。   阿姒倏尔站起。   她试图回想起更多关于。   然而却是徒劳,想起那夜偷听时郑五所说的话,阿姒心中陡然一惊。   郑五说,捡到她期间,正好因造反落罪的罪犯在流放时途经当地试图逃窜,遭官兵搜捕时跳了崖。同一期间还有北方南迁的世族经过,听闻他们在那一带遇到了胡匪,不少人被掳走。   他本疑心阿姒是罪臣家眷,但见她面上并无黥印,手脚腕处亦无枷锁勒痕。又见她身上戴着价值不菲的手镯,猜测阿姒可能是随众南迁的人,家中非富即贵,便想借救命之恩牟取名利。   可郑五在那一带打听许久,未曾听说有人寻找女儿,便推断阿姒要么再无亲人,要么被急于南迁的家人放弃了。   此刻无端的揪心让阿姒不由疑心,她曾有家人,且很疼爱她。   但他们恐怕已不在。   适才漫天百花的错觉让阿姒双腿脱力,她慢慢坐下。   有人在轻挪椅子,让她不至坐空,阿姒骤然回神,嘴角挂上勉强的笑。   晏书珩沉静的眼底映着阿姒怔怔然的模样。   虽不知阿姒是如何成了郑五的女儿,但她既果断和刺客远走高飞,且事后对那郎中毫无眷恋,多半也猜出那并非她的生父。   但他不知江回是否知道此事,多说多错,只道:“恨那郎中么?”   阿姒目光里覆了冷霜,微带轻哂道:“父女之情从无,何来恨?”   他更温和了:“方才为何难过?”   阿姒嘴唇张了又合。   先前为了与郑五撇清干系,她只含糊说那是捡到她的陌生人,未说是几岁被捡到,也未说过失忆的事。   失忆之人如同白纸,有心人想编造故事来诓骗实在太容易了。   即便江回如今不会害她,不代表他能一直如此。没有过去、缺乏阅历的人易被拿捏,她不能轻易将这软肋告诉他。   至少得等日子安稳后再提。   阿姒想起早前那个梦,梦里的爹爹无奈又纵容地轻揉她发顶。   她倏尔道:“夫君,可以给我你的手吗。”声音温软似春风,叫人无从拒绝。   晏书珩伸出手。   阿姒捧住那只温暖的手掌,掌心的温暖传入她手中,她像懵懂的孩童般,抓着那只手,放在自己头顶。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就像孑然一身暴露在野外时,头顶多了一片可遮风避雨的屋檐。   曾经有父亲庇护的感觉是这样的。   阿姒松开他的手掌,语气平缓,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好啦,我玩够了。”   青年的手从头顶移开,却捧住了她的半边脸颊:“怎么了?”   声音卸去了因伪装江回而生刻意生出的疏远淡漠,以他晏书珩的语气询问。   低柔温和似无变寒夜里的一豆烛火。   阿姒不由得微滞,随即转眸,眼底又是澄澈不染忧虑:“不是要哄睡么?”   晏书珩笑笑,再次在她发顶揉了揉。   他连她是姜氏哪房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她是如何遭逢意外,或许失忆对眼下的她而言是件好事,也歇了继续试探的心思:“不若我给夫人念几个故事。”   阿姒莞尔笑道:“夫君声音太好听,若讲故事,我会被勾得睡不着呢。”   她选择强颜欢笑,晏书珩也不拆穿,只像纵容妹妹般道:“好,都依你。”   他轻摇扇子给她背起《千字文》,甚至还有《礼记》中的一篇。   “……求中以辞爵者,辞养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摇椅上的人已睡去,晏书珩手撑着扶手,温柔的目光覆落在她面上,像一层软纱。   他起身欲往外走,又转身嘱咐静候在旁的竹鸢:“取条薄被来。”   竹鸢取来薄被,正要给阿姒盖上,青年已将其接去。   他俯下身,替沉睡的女郎小心盖上,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院外难睡安稳觉,阿姒只歇了半个时辰便醒来,这一觉虽短,但出乎意料,睡醒后她神清气爽。   手摸到遗落在一侧桌上的蒲扇,耳边回响起他念的那些文章。   阿姒沉默地摩挲扇柄。   稍晚时,他托人递回消息,称差事忙碌无法归家。   一夜后,阿姒再想起夫君时,对他的印象依旧是神秘寡言。   昨日破天荒的捉弄和体贴仿佛昙花乍现,他好像一直没变过。   淡漠也好,温柔也好,就连一反常态的捉弄,似乎都是他原有的样子。   日升正空,正是午歇时。   寂静竹园中响起稍显急躁的脚步声,值守的护卫轻叩门扉。   “长公子,探子来报,城郊有贼寇出没,怪就怪在,那伙贼寇并未杀人,亦未劫掠财物,而是直奔一猎户家中而去,而那猎户非但不思报官竟还连夜离家,形迹可疑,被我们安插在城门附近的人合力拦下。”   稍许,静阒室内传出个全无睡意的清润声音:“我已知晓。”   片刻后,晏书珩同数名护卫幕僚现身城西一暗室中,推开门,一汉子双手被缚,垂头跪在地上。   汉子身形健硕,须髯如戟。   晏书珩细细打量他,那人将头垂得更低了,不愿被看到真面目。   晏书珩忽而微笑。   “或许,我们都被戏弄了。”   他淡道:“为将军松绑。”   汉子见身份已暴露,索性抬头,粗声道:“长公子虽曾是先太子心腹,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您是南周新贵,贵比天皇,而我赵敞一贱民,故国不再,旧主已故,怎担得起贵人一声将军!”   言辞间尽是讽刺,句句暗指晏书珩,晏书珩平静得近似一樽无悲无喜的佛像,周身笼着温和却疏离的雾。   另一幕僚出来斥道:“当初胡贼入侵,中原大乱,长公子南下,亦是为先太子谋划。后来长安城破,先太子命陈少傅和将军您护送小太孙南下,当初小太孙仍在逃亡半道上时,祁家便想扶持今上登基,是长公子以礼法相劝,此事才被压下。可惜陈少傅遇害,将军和小太孙亦不知所踪,后来江东殷氏不知从何处弄来个假太孙,以此为由起兵谋逆,长公子查知真正的小太孙已去世,这才拥戴新帝登基!你我是大周臣民,当以国朝安稳为先,难道要任它继续乱着?!”   赵敞冷哼:“谁人不知如今南周是祁、晏当权,若说晏氏无背主之心,老子不信!”   那幕僚羽扇一拍,要继续辩驳,被晏书珩抬手制止。   他屏退众人,只留破雾近身保护,而后平静地看向赵敞:“琅琊王登基,的确有我晏家推波助澜。但我与殿下一道长大,殿下信重我,我没理由加害小太孙。但我亦有私心,自要为自己和家族谋利,哪怕疑心陈少傅和小太孙之死有蹊跷,但在今上登基已是众望所归时,小太孙又尚年幼,即便他无恙,我也会随波逐流。”   赵敞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地承认,冷嗤一声,未再说话。   晏书珩不欲废话:“将军有所不知,袭击您的贼匪正是我要抓的刺客,我的人是误打误撞才把将军抓来。”   “难怪——”赵敞呸了声,“那你说,他们为何故意让你发现我行踪?”   “许是想给我添些麻烦,顺行调虎离山之计,趁乱逃走。将军曾护送小太孙逃难,若我与您有牵扯,恐惹其余世家和新帝忌惮。”晏书珩上前一步,意味深长道:“又或许,他们查知小太孙还活着,欲寻到人,让当初支持先太子的世家反对新帝,激起众世家鹬蚌相争,以渔翁之利。”   赵敞目光顿时凌厉:“胡扯!小太孙都被害了,你说甚鬼话!”   他目光难以察觉地一闪。   晏书珩了然笑道:“人话还是鬼话,将军想必比我更清楚。”   赵敞讽道:“难不成你想效仿殷氏,扶个假太孙操控朝局?”   “如今晏氏权势正盛,我又得新帝信重,作何要自损利益?”晏书珩声音忽而低了,“我只是记得殿下很疼这个孩子。”   赵敞半信半疑地看他:“为何?”   为何要冒着被众世家和皇帝察觉后猜忌排挤的风险去保一个孩子。   晏书珩自不会将全部想法说出:“大概,是想百年后再见殿下时能心安吧。”   他只说了句“将军自行定夺”,便走出暗室。   .   回时已是斜阳夕照,马车的影子落在石板路上,被拉得极长。   晏书珩挑开帘子,侧脸被霞光勾出绚烂光边,他望着残阳,淡淡地笑了笑。   穿云亦随之望向帘外。   郎君于十五六岁便已入仕,起初一步一个脚印。两年前碍于祖父之命和家族利益,不得不放弃与他志同道合的先太子,前往南方筹谋,自那后,郎君更热衷于权术,也更不择手段,履立事功。   有时穿云觉得,无论洛阳还是建康,都是座金光熠熠但密不透风的金笼。那些煊赫一时的宗亲世族们是被权势圈住的虎豹,为了稳住地位,只能无休止地相互撕咬。   少年收回感慨:“两日后要回建康,郎君有何要安排的?”   晏书珩收回手。   毡帘落下,霞光遁走,车内再度变得昏暗。他声音里的情绪也变得朦胧。   “无甚,只是有个人,我得带在身边。”   穿云以为是那不识好歹的赵敞,气道:“长公子可要属下准备镣铐铁链?!”   晏书珩温和地看他一眼,轻笑:“应当不需要,但也说不准。   “待我回去问问她。”   下了车,他径直往小院走。 第13章   残阳如火,洒了满院。   整座小院身披霞衣,一片安静平和。   阿姒躺在院中大树下的摇椅中,像只狸奴般软软懒懒地瘫成一团。   她未缚绸带,一张脸大大方方露了出来,十六七岁的女郎单说成熟或稚嫩都不大妥帖,大概是清稚中透着不自知的媚。   这媚意是绚烂霞光带来的,也是因她梳着温婉的妇人发髻。   摇椅有前一片被晚霞染红的月白袍角静静停着,许久后来人才出声。   “这时辰就睡着了?”   阿姒在摇椅里翻了个身:“反正我都瞎了,提早养老呗……”   “你倒是自得其乐。”   来人声音如溪中玉石,阿姒彻底清醒:“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晏书珩抓住她加重的那句“总算”,笑道:“嗯,要回建康了,有些忙。”   “建康?”   阿姒直起身,建康在她眼中如在天边,不止因距离,更因那是都城。   这两个字叫人望而却步。   对于建康,阿姒所知甚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出身建康大族的城主夫人及那位晏氏长公子,二者共同之处在于都是权贵,建康,在她心中等同于权贵。   建康是权贵们的建康。   而江回不一样,初识时他曾说他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即便过后得知他是替官府做事,可他矜傲不入流俗,终究和那些声色劝马、以势压人的权贵不同。   如今他说要回建康,是否意味着……他也可能是那些权贵中的一者?   阿姒不觉怔忪,晏书珩看着她神情从讶异转为不安,再到茫然,适时开口打断:“怎不出声,是不想随我回去?”   一个孤苦无依的盲女,哪还有得选?只是担心罢了,阿姒解释道:“我不是不愿,我是怕。”   初识时她便有诸多疑惑,但因为只想暂时借他之力摆脱郑五,并未打算与他牵扯过多,只要确保他为人可靠便可,其余事宜她不想冒昧多问。失明后,又因总是惶惶不安,担心他留她一盲女孤立无援,因而满心只想着稳住他,好别再陷入危机,哪还顾得上其余的事?   但事到如今,阿姒也不能再为了稳住他而压下心中疑虑。   她审慎问道:“江回,你……是不是有许多事没告诉我?”   她难得直呼她夫君的名字。   晏书珩亦是怔忪,带回她那么久,第一次有了“夺人之妻”的感觉。   挑眉道:“夫人还想知道什么?”   阿姒想了想:“我想问的也不多,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总觉得下山后的你,和之前不大一样……”   一句便问到点子上,还不多么?   晏书珩无声微笑。   她如此问究竟是做戏博取信任。   还是单纯因为他这位假夫君露出了马脚,让她发现了端倪?   对于阿姒一再的试探,晏书珩非但不觉困扰,反而兴味盎然。   他反问她:“你喜欢的难道不是我的人?我是何身份,不都是你夫君。”   把她说得如此情深义重,叫阿姒心虚,低眉道:“我虽叫你夫君,可我们的关系,你也知道不是么?”   “我们的关系。”他声音温柔,语气却很淡,“在你眼中,我们是何关系?”   阿姒心虚又添一成。   夸大自己的情意道:“不就是两情相悦却无媒苟合么?虽说你我已算成了夫妻,但毕竟未过三书六礼……”   无媒苟合,哪有人这般说自己。   晏书珩兀自笑了。   也是,纵使她对刺客有情,甚至有过抵死缠.绵的时刻,但无三书六礼,便算不得正经夫妻。   既是如此,他便也不算夺人之妻。   晏书珩又问:“既两情相悦,你我又已成夫妻,我的身份对我们的关系有何影响?难道私奔时,你未曾考虑过?”   阿姒自然是考虑过的,当初她看中的不就是他的身份么?   身为剑客,武功高强,却又和她一样是庶族百姓,再合适不过。   只是当初明明是她挟恩图报,诱使他用带她出逃偿还救命之恩,怎的在他口中竟成了私奔了呢?   原来他那么早就喜欢自己了。   阿姒斟酌道:“当初夫君顾念我失明,怕我不安便说要娶我照顾我一辈子,你说你是武人没那么多讲究,故乡的亲人更不会干涉你的婚事,这才成了婚。成婚后,你说等此间事了便带我回故乡安生度日,那时我便问过你的故乡,也问过你做何差事,你说不便相告,我也未再多问,如今才知道你是建康人,你又是在替官府做事,我难免不安……”   晏书珩沉吟须臾,问:“是担心我在建康另有妻房?这你尽可放心,在认识你之前,我并未谈婚论嫁。”   当初阿姒确认过,她担心的是别的事,试探着问:“那你可是出身高门?”   晏书珩不解:“高门又如何?”   阿姒为难道:“如今民风开放,你我若生在民间,又都孑然一身,私奔便不算什么,但若你出身大族,高门重规矩、讲门第,这婚事恐不能作数。”   晏书珩垂下眼,借她的话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你怕我心志不坚?若我说,我愿为了你背弃家族呢?”   “我失明了你还不离不弃,我怎会信不过你的情意呢?”阿姒先给他扣上一个深情不移的高帽,这才继续。   “是我不愿。不愿你为我背弃家族,更担不起毁人前程的罪名。”   晏书珩陷入沉思,想了想又问她:“若是我家中亲人同意呢?”   阿姒并非异想天开之辈,苦笑道:“同意是一回事,如何同意又是一回事。若你是士族子弟,谈及姻亲时少不得要看门第,我一盲女,无法视物,哪怕我是士族,大概也只能为妾,更何况如今我举目无亲?说不定只能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   “可纵使我贫贱又眼盲,也不愿如此。”   晏书珩凝向她的目光越发复杂,他突生好奇,蛊惑般温声道:“但以你如今境况,做妾也好做外室也好,不比周遭群狼环伺、朝不虑夕来得安稳?”   阿姒心道他可真是想得简单。   为人姬妾,哪能安稳?   她这般较真的人,无法和别人共事一夫,更要紧的是世家内人心复杂、相互算计,听说士族间相互易妾也是寻常事,地位卑贱的姬妾外室可任主母差遣侮辱,她又是如今境况,指不定命都保不住。   那不也是朝不保夕?   她沉默时,他亦在沉默,许久才颇有兴致地问:“你是想做正妻?”   阿姒摇头:“我非贪得无厌之流,多大瓜做多大瓢,我做高门正妻,岂不是屎壳郎推石磙,自不量力?误人误己。”   话刚说完,她当即意识到口误:“呸,我才不是屎壳郎!”   青年被她逗笑了。   阿姒这厢没心思计较颜面,琢磨着他方才接连的几问,心下愈沉。   莫非他骗了她,他真是世族子弟?   若真如此,她只好换个方式压榨:“我知你重情重义,当初娶我时是因情意,但也未必不是出于怜惜,不忍让我这盲女为人欺凌。可若是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便是在一起了日后也会困难重重,与其败坏这份情意,不如让它长存于心,往后就做挚友吧,只求你看在往日情分,去建康后帮我寻个好大夫,说不定我能复明呢,若不能复明,助我寻个正经谋生的路子也可以。”   “重情重义。”晏书珩想起那迟迟不回的江回,不由轻声嗤笑。   他越发好奇:“若我非要你做我的人,否则便任你流落在外,你会如何?”   阿姒心中一慌,嘴上仍笃定道:“不,你品性磊落,并非偏执之人,即便做不成佳偶,也会待我如至亲挚友。”   男子清冽的气息猝然围住她,他倾身凑近了,慢悠悠地问她:   “若我就是偏执呢?”   摇椅忽地晃动了下,又被稳住,似乎是他双手正撑着摇椅两侧扶手。   他身上带着淡淡竹香气息,分明清雅至极,被这样的气息环绕,却让阿姒觉得有股无形的压迫感,叫她无处逃遁。   一时心中也乱糟糟的。   但她也知道一昧讨好示弱换取别人怜悯非久长之计。   若少了尊重,怜悯成了施舍。   阿姒认真想了想,有什么是她即便生命受到威胁也不愿抛却的?   她可以狠心去利用旁人。   也可以用某些不大在意的东西交换得到所求之物,甚至能费尽心思奉承。   但谄媚也好,交换、利用也好,某种意义上都是各取所需,是你情我愿。   在这种前提下,她不介意低头。   但她讨厌被人胁迫着低头。   如此一想,反而无所畏惧了,阿姒赤着脚起身,那双不谙世事的眼中显出不符合年纪的淡漠和决绝:“或许你偏执是因对我有情,但对我不公平。况且风花雪月于我而言,不比尊严和性命重要。”   “江回,我眼下所图不过求生罢了。”   求生,阿姒无声叹息,为了求生,她这一路走来可真是艰难啊。   她无奈一叹:“若你当真要强迫我,不如就将我留下吧,世上盲人无数,他们能活下来,我……或许也可以。”   叹息过后,她反而愈发坚定了,语气里亦有了一往无前的孤决:“即便活不下来,你不也说过活着本就是在等死,我已奋力挣扎过,便是死了,也无憾。”   晏书珩久未回应。   恩师曾说,要试探一个人傲骨真假,得撤去他所有退路。   十七岁的女郎容颜尚还清稚,赤足立于霞光下,但目光异常坚定,纤弱身影像山间一枝伶俜孤绝的寒梅。   可他还是从她眼底捕捉到转瞬的茫然,似看似坚硬实则易碎的瓷器。   若他再不回应,只怕她下一句话就要是与君相决绝。   但那也是她和江回情断。   干他何事?   然晏书珩平静旁观稍许,还是往前几步,将阿姒拦腰抱起。   阿姒骇然:“你要作甚!”   青年笑了:“不作甚,就是想用铁链和镣铐,把你锁起来。” 第14章   猝不及防被凌空抱起,阿姒以为他要用强,怒气顿起,张口就要咬。   但那人比她快,轻轻掐住她下颚,笑道:“别怕,我不会对你怎样。”   他将她放回躺椅中。   “说了这么多,夫人其实就是怕门第悬殊,不过你多虑了,我只是在衙门里有份差事,也非权贵。婚事亦可自己做主,方才不说,并非故意捉弄,只想多了解你的真实想法,让夫人不安,是我之过。”   阿姒一时未缓过来,她微微偏着头在思忖,青年则隔着裙摆握住她一只脚,轻轻拍去她足底沾上的尘沙。   他很是温柔,哄孩子般道:“院中地砖粗糙寒凉,下次出来记得穿好鞋。”   话虽如此,但手心的厚茧却也很是粗糙,擦过阿姒足心时激起一阵酥痒,痒意自足心蔓延,窜遍四肢百骸。   阿姒脚指头忍不住蜷起,忍住嘴边嘤咛,似哭似笑地哀求:“别!夫君别这样……好痒啊……”   娇颤的声音格外暧昧。   晏书珩倏然起身,一手扔抓着她脚踝,一手撑在摇椅一侧。   阿姒以为他要来点别的没试过的,装着发痒,抬起腿要挣脱,却被青年更用力地攥住,他轻轻俯下身,气息拂过发顶。   纵使看不见,阿姒也能猜到眼下他抓着她脚踝不放的情形多么暧昧,粗大的手掌圈紧脚踝像足上镣铐。   他好像故意要为难,脚踝上那只手圈得更用力,甚至往上一折。   阿姒觉得不妙,更用力挣扎。   摇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穿云正好有事请示,见长公子久未回去过来,便来请示。   他见到了要命的一幕。   长公子正抓着女郎脚踝往上折,一边腿屈膝抵在摇椅边上,制住女郎,女郎则用力挣扎,竹椅吱吱作响,长公子衣摆微动,握着竹椅扶手的手掌青筋蚺起。   来得不是时候!   穿云倏地转身往回走,竹椅晃动的声响更磨人了,身后青年还低声道:“再动我就真的要用镣铐铁链了。”   少年脑中惊雷炸起!   长公子要镣铐竟是要做这等事!   他跑得更快了。   晏书珩余光瞥向落荒而逃的小少年,回头笑着看向阿姒,问她:“方才我说的,夫人可听清了?”   见阿姒又陷入沉思,晏书珩以为她不信,正打算再安抚一二时,女郎忽然伸出手,像那日从柜中钻出那般,轻攀住他后颈,语气也是怯生生的。   “夫君,你吓死我了……”   晏书珩便要起身,才发觉他脖颈被她双臂勾住了,李婶的话犹在耳边。   他不由得蹙起眉:“青天白日的,就想这事?”   阿姒了解江回羞赧的性子,他不过是强撑的罢了,适才的担心没了,她又有精力逗弄他,压下他脖颈:“听到了,只是夫君你声音太好听,将才说那么长一串话时宛如天籁,我快要恋上你了。”   晏书珩挑眉,嘴角忍不住轻轻勾起:“什么叫‘快要恋上我’?”   他加重了那两个字。   分明是在责问,可在阿姒听来,却感觉他似乎颇为愉悦:“夫人意思是,从前你说的两情相悦,都是骗我的?”   阿姒给噎住了。   她这是刚消除一处隐患,得意忘形,以至于乐极生悲了。   她飞快松手,低下头,双手捂住两颊遮住了心虚,羞怯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更多,免得你有恃无恐。”   说着说着,阿姒自己把自己骗到了,仿佛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顿时底气十足:“但我也不是一直都恋着你,若你想仗着我的喜欢肆无忌惮,那不成,只有你对我越好,我才会越迷恋你。”   她自认这番话说得极妙,既圆了方才的口误,又防止他娶到了就要松懈,提点提点他,要对她一直这般好。   年轻郎君“噗嗤”一声笑了。   阿姒不确定他是在嗤笑,还是心生喜悦,双手牵住他袖摆:“总之,夫君你可千万别误解我啊。”   晏书珩无奈。   他含笑与阿姒对视,女郎正牵着自己袖摆,仰面回望着他。   双眸无法视物,却满眼都是他。   他的沉默让阿姒不安,她加了些力,双手更紧地揪住他袖摆,鸦睫轻颤,声音似乎也跟着颤可起来:“夫君?”   晏书珩有意不说话,好进一步试探,或许她还有更多叫他意外的地方。   但这声夫君一出……   他无奈摇头,笑道:“夫人放心,我会谨记今日之训,定不恃宠而骄。”   阿姒七上八下的心这才落地。   夕阳下,她的发顶被蒙上一圈柔和的暖光,晏书珩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发顶,欲折身往回走:“我还——”   “你还有事,我知道啦,夫君不必担心我,忙你的去吧。”阿姒笑着抢了话。   晏书珩也笑:“好生歇息。”   在院墙拐角处,他侧首望了一眼,正好瞧见那前一刻还笑嘻嘻的女郎秀眉轻蹙,手放在头顶上他揉过的地方,神情懵然。   晚霞染红了她的面颊,看着像是在害羞,也像是回味方才他的触碰。   就是个懵懂羞赧的少女。   若非亲眼所见,他只怕也猜不到。   晏书珩笑笑,转身正欲离去。   身后女郎不敢置信地喃喃低语:“他……他这是……”   晏书珩警觉回头。   阿姒摸着发顶,眉间隐有嫌弃:“他用摸过我脚的手揉我头发了?!”   青年回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莞尔道:“放心,是另一只。”   .   在得知晏书珩决定把别人的妻子带走,穿云更是震惊:“可是郎君,那女子应当是刺客的妻子,您还假扮她夫君骗她,若以后她得知真相,万一在床笫之间对……对您不利,那可如何是好?”   晏书珩长指捏捻起杯盖,闲适地拨弄杯中茶叶:“刺客或许会在别处抢人,况且,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   他只一笑,并未细说。   穿云一想也是,郎君行事不走寻常路,他把人留在身边,定有用意。   总之不会是因为色令智昏。   不会全是因为色令智昏。   他拱手道:“属下这就安排,务必让他们小心配合,不让女郎察觉端倪。”   人走之后,晏书珩独自静坐,目光本散漫无定,倏忽停在了手心。   他兀自笑了:“本以为是只不谙世事的白兔,不料是披着兔皮的狸奴,能屈能伸的,从前我竟未曾发觉。”   处理过往来信件后,已到用夕食的时辰,晏书珩想起还有个妻子,自带她下山,他还未曾陪她用过一顿饭。   今日又将人吓了一番。   他这夫君属实失职。   晏书珩放下玉箸。   几人以为他是没胃口,却见他出了门,径自往小院的方向去了。   穿云讶异:“郎君饭不吃了?”   晏书珩笑里有几分玩味。   “我回家吃。”   .   而此时此刻,小院这边。   阿姒早已用过饭,竹鸢从庄子里弄来些栗子仁,主仆二人正边剥边吃。   因她瞧不见,竹鸢怕她扎伤手,便细心地给她剥皮。   相处几日,阿姒对她稍有了解,知道若不让这丫头去做她会内疚,索性张着手在旁等着,像极了等待投喂的幼雏。   这次等了许久手心都还空空如也,她听到一旁盥洗盆处有水声,嗔道:“我还没吃够呢,阿鸢你就净手。”   嘴里不妨被塞入一个栗子仁,这般鲁莽,定不是竹鸢。阿姒下意识就咬,将对方手指和栗仁一道咬入口。   对面低笑道:“你是狗么?”   阿姒忙松口,连栗子仁也吐了出去:“夫君怎么总是神出鬼没?”   晏书珩取出帕子拭手:“原来回家还要提前给夫人传信。”   阿姒道:“我看不见,你突然出现,万一我以为是歹人,伤着你该如何?”   他沉默一会,忽而问她:“那日若来的是旁人,你会如何?”   “哪日?”   “我带回你的那日。”   阿姒这才听懂,他是因她提到误伤而想起在山间小院那日,她从柜中钻出时,手上正拿着他给的匕首。   那时的恐惧实在深刻,以至于如今回想也还觉后怕,她拍拍心口:“其实我也是慌不择路,若没听到夫君声音,只怕会一直躲在里头,等着被他们发现,如果对方是好人,我大概还能周旋一二,若是坏人,大概……”   以她这又倔又想求生的性子,若对方保留余地,可能会先试图周旋。   否则,便玉石俱焚吧。   但给她自己的答案,和给夫君的答案,自然不同,阿姒深情又忧伤道:“幸亏夫君回来了,否则我只怕得……”   这未尽的话落在晏书珩耳边,成了她会为了名节自尽以全夫妻情意无暇,微讽道:“你的夫君就那般好,值得么?”   阿姒只觉这话怪怪的,像是自嘲或是嗤讽,想来他当是内疚了,认为他何德何能,她对他这般误解喜闻乐见:“夫君是我的心上人,你不值得,谁值得?”   对面轻声叹息,不知是怜悯还是如何,声音变得若即若离:“无论是谁都不值得,在性命跟前,你的夫君、你的名声、甚至所谓情意,都不值一提。”   阿姒听懂了,自己本是在虚言奉承,他却他的意思是让她什么都不管,要活下去,她决定哄哄他,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夫君你真好,要是没遇见你,指不定我就葬身荒野了。”   青年掌心动了动,不咸不淡地问:“是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阿姒犯了难。   按理是现在温柔一些更好,但他的温柔似乎还伴随着捉弄。   这般一想,阿姒忽然江回现在似乎和从前实在很不一样。   她试图捋顺时,嘴角忽而触上一个温热的东西,带着栗子香气。   思路被打断,她也懒得再思索,自然地张开嘴,将栗子吞入口中。   她看不见,张口时不慎将青年的指端一并含入口中轻吮。   触感温润,像猫儿在舔舐。   晏书珩长睫微动。   长指倏地收回。 第15章   被吻过的指端犹如缠上绵密细丝,两端不断收紧,晏书珩手指屈起,僵在半空良久后才缓缓放下。   他很快平静如初,接过竹鸢剥好的栗子,又给她递了一颗。   这回两人都很有默契,她的唇再未碰到他手指,他也进退合宜。   阿姒两边腮帮都塞满栗子,鼓起时像只贪吃的扫尾子,晏书珩忍不住又塞了一颗,栗子刚触到她嘴边又被移开:“栗子多吃易积食,我带你去外面寻点小吃。”   阿姒将栗子咽下,又喝了口茶,这才想起自己尚未回答他的话。   她抓住他胳膊。   “其实,我觉得从前的夫君好。”   晏书珩神色不变,垂眸将栗子放回盘中,无奈笑着起身去净手。他有意无意地,在她唇舌触到的地方多搓了两下。   却听她在身后郑重其事地继续:“但是现在的夫君,更好。”   水声倏然停了下来。   青年沉默地擦着手,云闲风轻般笑了:“夫人这碗水,端得极好。”   两人出门时,已近入夜。   竹溪是座小城,因地势偏,山林居多少良田,新城那些世家大族们圈地的野心不屑落到此地,因而城中仍是一派无拘无束的热闹,贩夫走卒沿街叫卖,民间小吃的香味飘了满街满巷。   二人并未骑马,并肩而行。   走了大半条街后,晏书珩仍未见阿姒对哪一样吃食生出兴致。   他笑道:“竟都瞧不上么?”   阿姒悄悄咽了咽唾沫,问他:“夫君,你如今俸禄多少?”   晏书珩想了想:“月俸一两银。”   世家子弟当久了,远离人间疾苦,他对平民百姓的生活已浑然无知。   见阿姒微怔,晏书珩本以为说少了,却听她讶异道:“这么多!那糖葫芦、炙牛肉、漉酪,我都想尝尝。”   她有记忆的这数月里,还未曾如此豪横过,像个乍富的寒户般无所适从,犹豫地问:“可以么?会不会把夫君吃垮。”   怯怯的模样仿佛见到洞口有吃食却因惧周遭有虎狼而不敢出来的兔儿。   晏书珩双手负在身后,悠然看着她:“尽管吃,我还垮不了。”   他既如此说,阿姒便不客气了。   后来她真的将整条街巷感兴趣的吃食都尝了一遍,直到腹中塞满。   晏书珩低头,轻轻擦去她嘴角饼渍。   “怎么像只掉入米缸的耗子。”   放在平日阿姒可受不了被他调笑,但这次她非但未生气,还笑吟吟道:“夫君为我买的吃食,总比别的可口。”   说着话,阿姒忽而察觉一事。   除去过去数月在郑五家中过得清贫,她似乎未曾真切经历过何为人间疾苦。   这在李婶和竹鸢出现后更为明显——她好像很习惯被人服侍的日子。   说不定过去她曾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但若如此,家人为何不来寻她?也许她家中当真已无人,要么是她不受重视。   多想无益,记忆无法恢复,过去就无从探知,不如先着眼于现下。   阿姒收拢思绪,正经过一处人群附近,听众人谈话,这儿正有百戏表演。   晏书珩驻足,并给阿姒解释。   阿姒听得入神,想起先前不知从何处何人处听过,道如今不少世家贵族排斥百戏,认为百戏移风易俗,不尊礼乐。   可眼下夫君正看到兴头上,高絙、吞刀、履火、寻橦……说得也头头是道,这倒让阿姒更为笃定,江回并非高门世家出身。   她认真听着,竟也入了迷。   周遭欢呼四起。   “好!”   “这火喷得厉害!”   便是隔着白绸,阿姒也能感觉眼前有隐约亮光一晃而过,晃得她眼一酸。   正在此时,一声长长的马鸣盖过人群喧嚣,马蹄声纷乱,热闹霎时变得混乱,似乎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看客惊慌逃窜。   阿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身侧哐当巨响,不知是谁用力推了她一下,她脚下不稳,直直往地面倒去。   “夫君!”   慌乱中她抓住一片袍角,腰身也在那刹被用力揽住,天旋地转,喧闹中,她落入个坚实的臂弯,揽着她的青年踉跄后退几步,气息不稳道:“没事吧?”   晏书珩把阿姒往一旁带,避开了混乱,见破雾制住了发狂的马,这才解释道:“有人牵马来看百戏,马因火光惊吓失控乱闯,已被制住。”   阿姒惊惧未定地从他怀中退出来。   想到方才他踉跄的那几步,忙问:“夫君可有伤到?”   “长公子,您可有伤到?!”   在她开口询问时,附近一惶恐的男子同时开口,几乎和她异口同声。   周遭虽混乱,但阿姒听得真切——   那人说:“长公子”。   这个称谓让阿姒当即想到那位晏家公子,她竖起耳朵还要再听,但方才说话的那男子只问了那一句,便不再开口。   随即阿姒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淡漠的男子道:“无事,不必声张。”   想来那便是那位长公子。   但他说话语气冷冰冰的,和那日阿姒见到的温润公子大不相同。   但他如何,与她无关。   阿姒迅速低下头,拉住自家夫君衣摆,小声道:“夫君,我们快走吧。”   身边人稍一停顿,“好。”   二人相携着离去,而方才焦急询问的男子则一头雾水。   他是竹溪城主的幕僚,此前曾替城主接待过这位晏氏长公子,今日带着妻儿出来夜游看百戏,撞见变故不说,竟还看到了长公子,长公子正小心护着怀里的女郎,而那女郎梳的妇人发髻,喊着长公子“夫君”。   但据他所知,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尚未婚配,哪来的妻房?   不不,这不是最怪的。   他询问对方可有受伤时,晏长公子淡淡点头,目光依旧和善,却不说话,他身侧的护卫代为回答后还用目光暗示他莫再出声。   而那女郎,原本还在关心夫君可有受伤,一听到“长公子”三个字,脸色倏地变了,吓得当即拉着身侧郎君就跑。   看上去她很害怕晏家长公子。   可她口中的夫君,不就是晏长公子么?   正纳罕时,那冷面护卫道:“郎君不愿声张,今日您便当没见过我等。”   破雾说罢,朝对方一拱手,快步跟上了前方的一双壁人。   拐入第二条巷子里后,阿姒后怕地拍拍心口道:“方才夫君你也听到了吧?”   晏书珩笑问:“听到什么?”   阿姒道:“当然是长公子啊,   “没想到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居然也来看百戏,果真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总想来些粗糠野菜。”   身侧郎君默了默,慢悠悠道:“原来夫人是在躲他,你很怕他?”   “倒也不怕,那又不是历城城主。”阿姒放慢步子,松开他袍角。   他亦慢下来,与她步调一致:“那夫人跑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阿姒心道他可真迟钝,“我虽与那位长公子无甚交际,但他毕竟见过我,你我私奔后,郑五那厮又报了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我在历城时被权贵子弟招惹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很排斥世家子弟?”他问。   阿姒道也不全是,“世家子弟中定也有品行端方的,但也有恶劣之徒,这些人有了权势,更易鱼肉他人,与其说我排斥权贵,不如说是排斥滥用权势之人。”   他又问:“故你是厌恶权势?若得到权势在握之人是你呢?”   阿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个假使太难成立,我不喜欢权势斗争,即便得到了,也会因为疲于争夺而守不住,不过,”   她想起历城城主那个老色鬼,还有他那双要把人衣衫剥去般的眯眯眼,语气冷了几分:“有了权势,才能自由,想想我先前因怕被权贵觊觎,出门都要在额上涂膏药,不就是因为弱小可欺么?”   晏书珩认真倾听,凝视着她的眸中有微光粼粼,似碎玉鎏金,他看着她,笑道:“这点我与夫人倒是所见略同。”   因今夜的小意外扫了兴,他们并未继续在外面闲逛,回到小院后,阿姒前去梳洗,出来时,那人又走了。   她嘀咕道:“他怎么比在山里时还不着家,夜里是都在树上睡么?”   好在江回并非滥情之人,当初亲口承认喜欢她,共处一屋檐下时也未曾有过于越礼之举,否则换作别的男子,她定会怀疑他是否另有家室,把她当外室,或者在外面有外室。   夜很快就深了。   阿姒躺在榻上,阖着眼,但并未睡着,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   手抓上薄被时,她倏然想起即将摔倒时抓住了江回袖摆,当时她险些将他外袍扯了下来,他穿的,似乎是件宽袖外袍。   可他从前一直穿利落的窄袖衣裳。   一个武人穿长袍,不觉碍事么?   之前在山间小院时,江回在家时每日清晨都会雷打不动地早起,在院前大树下练剑,但下山后,他两三日才回来一次,似乎比从前还忙,她也再未听到他练剑的声音。   说不定是他要办的事多了。   再或者,先前每日回来是为让她安心,毕竟那时她失明不久,又才成婚。   这不算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最叫她觉得陌生的,还是他性情上的变化,往常的江回可以说是个冰块,沉默寡言,情绪也总是很平淡。   但现在,他居然常笑!   一句话多过十个字成了常事,语气也从容温和,没有从前那么生硬。   还有今日混乱时,他揽过她时,臂弯虽有力,行动亦迅速,但比从前那个轻功过人的他还是不够迅猛。   未失明前,有次她下马时,险些踏空从马上摔倒,江回一身手便捞住了她,动作迅捷,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如今像是换了个人。   可是他的声音又没怎么变,况且当初他带她下山时,李婶也在。   她是瞎了,但李婶没瞎啊。   除非是他善于模仿他人声音,能做到以假乱真,并且还威胁了李婶。   威胁……   阿姒忽地记起一件事。 第16章   阿姒记得清楚,那是下山当日。   分别前,李婶欲言又止,最后语带不忍,劝她无论如何都要向前看。   当时阿姒以为李婶是担心她因眼盲消沉才如此说,现在看来,   或许不一定……   阿姒骤然睁眼,紧紧捏住被角。   会不会,李婶被胁迫了?   后日他们就要动身前往建康了,不成,她得在那之前确认此事。   万一夫君真的换成了别人,她岂不是又会落入另一个郑五手里?   想到先前认贼作父的事,阿姒就后怕,她辗转难眠,唤醒竹鸢:“竹鸢,我睡不着,我们来聊会天,好么?”   竹鸢虽意外,但也答应了。   她谨记着晏书珩嘱咐的“多说多错,不得让夫人怀疑”,更多时只是倾听。   为了不显突兀,阿姒起初漫无目聊着此地风土人情,最后把话引到江回身上:“我自打眼盲后,就再也看不到夫君面容,虽然他就在身边,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竹鸢,你能看得见,可以给我说说夫君的模样么?”   竹鸢很是为难,声音都有些发颤:“夫人……婢子不好说啊。”   她的反应让阿姒心头发紧。   她像个大姐姐般柔声宽慰:“就我们俩,即便你说得不对,我也不会怪你。”   “不,不是这样的。”竹鸢低声解释,“婢子之前在别家当差,因为好奇多看了郎主一眼,被主母瞧见后,斥责婢子要勾引郎主,那以后,我在主子们跟前再未敢抬头……”   阿姒想起当初自己因怕被纨绔子弟惦记上出门总是遮遮掩掩的事,一时也不忍再为难她,只得作罢,安抚小姑娘几句后,放她歇息去。横竖得她自己查证。   多想无用,明日他定要回来安排出行事宜的,届时再试探也不迟。   阿姒回忆着江回的嗓音,安抚自己,即便是善于模仿别人声音的人,也不能做到时时刻刻都一样,他就是江回,不会有假。   至少在她睡醒前不会有假。   夜已深,待帐中传来轻浅的呼吸后,一道纤瘦的身影提灯去了前头书房。   穿云仔细听完竹鸢的话,来到晏书珩房里,青年还未睡下,正对着策论深思。   “公子,小院那边有异样。”   “是么?”晏书珩原本眉间隐有疲惫,闻言眼中起了微澜。   穿云对郎君的乐在其中很是无奈,将竹鸢所说悉数道来,苦恼道:“我这乌鸦嘴……那刺客的妻子已经开始怀疑您了,这回不会又让我给说中了吧?”   她又不是头一回怀疑了。   晏书珩放下竹简:“穿云,你可知如何才能少出破绽么?”   穿云被勾起求知欲:“如何?”   晏书珩故作神秘地笑了:“把假的当成真的,不就真假难辨了?”   “郎、郎君?”   穿云不敢置信,上次郎君反问他可是认为他色令智昏,只在数日前。   没想到短短数日……   哎,这叫什么孽缘啊!   “可、可那女郎她是仇敌之妻啊!”一向口齿伶俐的少年竟结巴了。   晏书珩含笑瞥他一眼:“什么那女郎这女郎,你不露出破绽才怪。”   穿云不解:“啊……那怎么?”   晏书珩垂睫笑而不语。灯烛煌煌,长睫微动,在他眼下投出宛如蝴蝶轻振蝶翼般的阴影,分明温柔却叫人猜不透。   “她越怀疑我,我反倒越高兴。   “对她也会更放心”   穿云一头雾水:“属下怎么听不懂,为何那女子越怀疑,您越高兴。”   郎君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么?   他内心喧嚣时,晏书珩敲了敲桌子:“可是又觉得我色令智昏了?”   “郎君一向深谋远虑,怎会如此?”穿云极有眼力见地否认了。   悄悄抬眼觑向晏书珩,见他眼底有一豆烛光摇曳着,眼底熠熠生辉。   少年顿时醒悟,他怎就忘了呢?!   郎君厌倦一成不变,喜欢有趣的事、喜欢掌控,但也不喜欢太容易掌控的,偏爱步步紧逼、慢慢掌控猎物。   因此最让他兴奋的不是得到猎物的刹那,而是在猎物适当的反抗时候与其博弈、将局势控在掌心的过程。   那女郎越是怀疑试探,郎君就越觉得有挑战,玩心也就越盛。   想通这处后,穿云不再忧心,主子喜欢,他们自然得配合。   一派正色道:“属下会竭力配合郎君,稳住那女……稳住夫人!”   .   翌日晨起时,阿姒正思忖着如何试探江回,就听竹鸢说郎君回来了。   她顿时紧张,匆匆套上外衫起身:“夫……你回来了啊。”   晏书珩看在眼里,兀自笑了。   平日一口一个夫君,短短两个字里藏着柔情万丈,还会亲昵地牵他袖摆,如今连半个字都说不完整。   看来她是发现了要紧处。   他淡道:“嗯,可收拾好了?”   阿姒称她没什么要收拾的,又说:“我想出门走走,可以么?”   对面未回应,她解释道:“马上要离开,想去你我定情的地方走走。”   “定情的地方?”晏书珩语调低而缓,“你我在何地生情?”   阿姒反问:“夫君不记得了?”   他只是笑,慢悠悠道:“说来听听,看看夫人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阿姒偏着脑袋回忆。   说是定情,其实只是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并非诗文中说的海誓山盟。   两月前,他们离开历城,她本想摆脱困境后再自寻生路,可出来后,阿姒才体会到这世道一个女郎独自生存有多不易。   可她无亲无故,又能如何呢?   那个清晨,他们正走在一处巷子里,阿姒默然想着自己渺茫的前程。   身侧负剑的年轻郎君亦在沉默,面色冷淡如故,但耳垂上的红晕却因她片刻前的一句玩笑话迟迟落不下去。   起因是阿姒聊起还在历城时。   她笑着说:“一个月前江郎君还养伤时,我们还不算熟络,但我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你看向我的目光也总是若有所思,莫非我们从前见过?”   江回原本半垂着眸,大概在想着什么心事,听到她这话眼帘忽而掀起,那双丹凤眼摄住了她。   目光幽邃,眼中有些困惑。   他这般茫然,大概从前他们不认识。阿姒一见他如此,便忍不住说笑:“难不成我猜对了,江郎君你喜欢我?”   江回眉间一紧又很快松开,他淡淡地否认了,耳尖却不听话地微红。   阿姒猜中了,心道这人真奇怪。   看似无情,当旁人有难相求时,她清楚地瞧见他剑锋般冷硬的目光,以为他要袖手旁观,但最后他却会出手相助。   他好像有意在让自己变得无情,只是抵抗不过本能的善意。   阿姒看着他手中的剑,和高大颀长的背影,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成为助她远离动荡的剑。   于是她放慢脚步,遗憾地喃喃自语:“原来竟是没有啊,我还以为……以为他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知道江回是习武之人,耳目极好,便刻意放低声音,把那个“也”字咬得极重,好一探究竟。   话音方落,阿姒瞧见他骤然僵住,两边耳垂被点燃了般,窜得通红。   那日他虽假装没听到,但从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   成婚那夜,喝过交杯酒后,阿姒为了给他们这桩起源于报恩的婚事添些真情,刻意提起此事。   江回受不住她的言辞捉弄,默许她将那日说成他们的定情之日。   阿姒收回思绪,牵住身边郎君的袖摆:“夫君?不若打个赌,你随意带我出去走走,倒也不必真的去当初定情的地方,我只想看看你我所想的地方可是相似,我赌你是不记得了。”   其实她大可在家中试探。   可阿姒想着,若他不是她夫君,这方小院便是一个牢笼,在外面试探,万一觉察不妙,至少还能求助于路人,万一运气好,碰到个侠义之士呢。   青年不查有异。   笑道:“乐意奉陪。”   依旧是骑马出行。   马儿慢下来时,只听周遭水声阵阵,阿姒问他:“这是哪儿?”   “是处栽了荷花的湖边。”   “湖边?”   他果真说错了。   他该带她去街头巷陌的。   眼上的绸带虽遮住阿姒双眼,但她那一瞬的僵滞却无法遮挡。   晏书珩本就是主动入网,此时见她愕然收网时,眼中笑意愈盛。   女郎微低着头,连衣褶都透着戒备,被袖摆遮住大半的手收紧又松开,大概是在强装镇定、顺道苦想应对之策。   他适时打断:“其实,夫人所说的定情,和我所想的,或许不同。”   这倒也是,但阿姒仍旧存疑,面上不显,好奇道:“有何不同?”   他陷入了沉默,大概在回想。   也可能在现编。   寂静和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加重了阿姒的不安,她只能听到自己渐次急促的心跳,许久,声音如玉石相击的郎君说话了:“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在历城一处荷塘边见过你,不过是惊鸿一瞥,见你胆小,又怕惊扰到你,只敢远远望着,此后的相识,在你眼中看来是初遇,在我看来,却是情之所起的那刻。”   晏书珩眼中戏谑渐消,凝视她的双眸里透着半真半假的温柔:“因而对我来说,定情的地方便是水边。”   没来由地,阿姒想起那个梦,声音好听的大哥哥说要娶十七岁的她。   那声音自溪水梦中淌出,和跟前郎君的嗓音重叠交融。这股子清润温和,可不就和梦中有些像么?   阿姒捂了捂额角。   她忽然想不起江回的模样,只剩下这一副好听的嗓音。   这声音总会在她满腹疑虑时,让她在怀疑和信任间来回摇摆。   罢了,还得另寻机会试探。   阿姒沉默时,晏书珩牵她走到湖边,暗卫得令,去寻了艘小船。   他先行上船,唤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的阿姒:“手给我。”   阿姒不敢,万一他在船上原形毕露,要将她推入水中呢……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半开玩笑问她:“你怕我谋害自己妻子?”   “那自然不会……”阿姒被一语点醒,他若不是江回,费尽心思假扮她夫君,还耐心与她做戏许久,定有更深层的目的。   总归不会是要取她性命。   她伸出手,指端相触时故意往回缩了下:“水上不比平地,你有力气接住我么?”   晏书珩记得她曾说刺客胸前有痣、肩宽窄腰,身形健硕。她怎会不知夫君体格?大抵又在给他挖坑,反问道:“我体力如何,夫人未曾领悟过?”   这含糊但有狡辩余地的话是为暗示她,他记得他们那些旖旎的“过去”。   阿姒以为他指的只是那次撞见他换衣裳的事,顿时半信半疑。   她伸出手,随即身子一轻,下一瞬,人已落在他怀中。   船只猛晃,阿姒顾不上戒备,紧抱住他腰背,脸也紧埋在他胸前,青年杂乱的心跳隔着衣袍传入耳际。   船很快稳住,阿姒离了他怀中,心道他手臂确实有力。   但比起之前还是差了些。   正想寻隙试探,青年已先她一步自责地叹道:“自上次受伤后臂力也大不如前,让夫人受惊了。”   阿姒讶道:“受伤?”   “夫人不必担心,并无无碍,只是伤了一处筋脉,身手大不如前。”   他以为她是在担心他,语气温柔了不少,揉了揉她脑袋。   阿姒心情复杂,若他此话并非遮掩而是确有其事,一个习武之人因伤武力衰退,对他算是重创了。   他见她沉默,又摸了摸她头顶:“不必难过,我没事。”   他以为她的沉默是在难过。   可她方才是在怀疑他。   阿姒不免内疚,不得不补了一句温柔的关心:“你的伤,还好么?”   他无所谓道:“小伤罢了,怪我当时急于速战速决,选择兵行险招,所幸运道尚可,未伤及根本。”   阿姒怔然,反复回想他那一句“速战速决、兵行险招”。   江回出门那日,她一听他要走好几日,因为不安,她拉着他袖摆问他能不能不走,但他说那件事不得不做,并且允诺她会尽快回来。   莫非他是因为担心她,为了尽早回来见她,才会兵行险招?   阿姒心中揪起,但因疑虑未消她只得让自己无情,问道:“夫君不是靠功夫吃饭么?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原是替朝廷做暗探,上次也算立了功,上司体恤,得知我少时念过几年书,便让我转做文差,随他回建康,但隔行如隔山,我资质愚钝,不得不以勤补拙,这才疏忽了你。”   晏书珩停下来,见阿姒虽在思量可肩背已放松些许,显然有所触动。顺势道:“但也因祸得福,从前因身份只能隐于暗处,如今总算得见天日。”   阿姒喃喃道:“故而……夫君你并不孤僻?是不得已而为之。”   下山后他诸多习惯都变了,若是因为身份转变,倒也合乎情理。   但性情和语气,又该作何解释?   正想得出神,忽觉额角温润,是他正将她鬓边发丝轻挽至耳后,指间极其温柔,仿佛她是稀世珍宝。   粗粝指腹不经意擦过颈侧,心陡然一虚,好在他很快收回手。   青年忽道:“其实,我有一事骗了你,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一句话把阿姒就快平息的怀疑再次挑起,被绸布遮掩的眉心悄然凝起,她懵懂又温柔地问:“夫君也会骗人?什么事呀,快说与我听听……”   他像是在纠结,良久才再度开口,声音清越,像早春微凉的风。   “你可曾疑心我换人了?”   阿姒不禁一抖。   青年笑声轻柔,徐徐道:“夫人为何发抖,是我说中了么?” 第17章   又来了,那种慢悠悠的、看戏般夹着微讽和试探的语气。   阿姒每寸皮肤都不由戒备。   正好身处水上,耳边水声潺潺,她更觉身侧如有水蛇缓游逼近。   腕上突地一凉,阿姒心弦似是断了一根,她惊呼着要甩开那渗人凉意。   继而腕子被他握住。   阿姒心跳狂乱,撑着手不住后退,直到后腰磕上小船边缘。   往后是湖水,往前是他。   进退两难,阿姒仿佛回到了上次在高亭之上时,她被他压到栏杆上。   姿态极尽亲昵,却让人惊惧。   她只能故技重施,装出又羞又惧的模样,硬是把话引向离谱的方向,垂着睫颤声道:“夫君你、你不会想在船上……不成,有伤风化……”   闻言,青年手上收紧。   他未回应,攥着她的那只手收拢成圈,似一把锁,锁住她腕子。   力度不大,但不容抵抗。   仿佛怕她逃脱。   又像是怕弄疼了她。   清冽如竹的气息随之靠近,环住了她,阿姒整个人像被毒蛇贴着身子交缠,她僵硬地梗着脖颈,纹丝不敢动。   他又逼近了些。   船只微晃,湖水轻拍舟底,清润声音混着细微水声,缱绻又危险:“别怕,我没那般孟浪,我只想告诉夫人,   “我和你从前认识的我,   “可能,并非同一人。”   阿姒如遭雷轰,腕子猛挣。   这样温润的声音,这般诚恳的语气,说的却是可将她击溃的话。   宛如寒剑抵吻在颈侧。   因为震惊、畏惧,阿姒身上有些脱力,声音也提不起来。   但不管他说这话是为了试探、捉弄,还是另有用意,万一他当真不是江回,她在此时表露得过于害怕,反倒不妥。   眼下还是装傻吧。   她将僵硬的身子放软,懵懂问道:“夫君,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这回疑惑的人换成了他:“下山后,夫人难道不曾疑心过么?”   阿姒越发心乱:“疑心什么?”   他淡道:“疑心我。”   阿姒假装不懂:“夫君,我不明白,我……我为何要怀疑你?”   青年的轻笑声如风如雾。   这声笑让阿姒心里更乱,他是看出她在装傻?还是因她信任而欣悦?   又或者,仅仅是在笑她单纯?   思绪乱成一团时,青年又说话了:“下山后,你可觉得我性情大变?”   阿姒缓了缓,深知此时不能如实说以免让他警惕,但若说毫不察觉也太把他当傻子,她偏着头认真想着:“是有些变了,但难道不是因为小别重逢么?都说小别胜新欢,你我本就是新婚,你回来后话多了些也不奇怪。”   她渐渐冷静下来,没了方才的惊惧,连做戏也充满了真情实感。   晏书珩轻揉她腕子,无声笑了。   他所知不多,无法靠见招拆招消除她的疑虑,只能攻心。   该趁鱼儿惊惧惶然,但尚未打算鱼死网破之时收网,否则若继续捉弄,她只会更清醒,届时抛出些他无法回应的问题,反弄巧成拙。   什么都说破便乏味了。   晏书珩眼底戏谑消散,温柔地低头看她:“是,夫人说对了。当初九死一生回来,见到你竟有失而复得之感,话难免变多,但亦有别的原由。”   九死一生、失而复得。   这两句话落在阿姒心上,她又不合时宜地心酸,她抑下这些容易搅乱理智的情绪,追问:“什么原由啊?”   青年圈着她腕子的手紧了又松,似有难言之隐:“实在难以启齿。”   阿姒柔声劝道:“夫君放心,我既信你便不会怪罪,即便你骗了我,也定有苦衷,说出来兴许我能替你分担。”   苦衷,这二字在晏书珩舌尖无声辗转,他回味着她温柔得似是会包容一切的语气。   若他是那刺客,兴许会被她的怀柔之策蒙蔽,幸而他不是。   相处数日,他不会认为她不过是只受惊的白兔,显然她是在树下哄着乌鸦张嘴好捡去对方口中肥肉的小狐狸。   他眸中多了些缱绻和纵容,低声道:“我先前的确骗了夫人。”   手中握着的细腕微抖。   他语气更温存缱绻:“因身份之故,我习惯不苟言笑,因而初遇时,你眼中所见的我,并非真实的我。   “心悦于你后,因视你若洛水神女,每每相处时不敢多话,又担心你觉得我冒犯无礼,遂刻意保持距离。当然,”   他自嘲地笑了,似乎无可奈何。   “这其中亦有些少年心气作祟,认为在心仪之人面前刻意冷淡疏离,才能让自己在她心中更为神秘,不至因太过讨好惹她厌恶,认为我的心意太过廉价。”   回应他这一番真情剖白的,是女郎微微张开的唇和长长的沉默。   阿姒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会是如此,一时竟是懵了:“所、所以?”   “夫人且先听我说完。”他语气间颇有些不自在,“因我有意故作疏冷,久而久之,你便以为我天生矜漠,我也以为你起初喜欢的便是那样的我,怕露出本性叫你厌烦,只得继续戴着假面,直到这次九死一生归来,失而复得,见到夫人,情难自抑。”   阿姒不敢置信,又有些想笑。   “所以……”   先前是她影响他做自己了?   想到江回顶着一张淡漠如雪的脸,面上对她的逗弄回以冷漠,心里却有个小人在欢呼窃喜,又想到那总是出卖他的耳垂,这般说,江回的确是那样的人。   阿姒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觉不妥,换了个正经的说辞,刻意心疼地问他:“是因为喜欢我,让夫君束手束脚了?”   晏书珩含笑看她,眉梢不动声色地轻挑,他抽丝剥茧般,将她话里藏着的忍俊不禁从温柔的表象中摘出。   他双眸在笑,语气却不安:“若夫人不喜如今的我,我亦可像从前一样,   “只要夫人喜欢。”   阿姒心虚地低垂眼帘。   当初她因何而“喜欢”他,江回不清楚,她自己却有数。   本见他性子淡,以为他虽喜欢她,但不至于到要为她压抑本性的地步。如今听他剖白,阿姒才发觉,夫君对她的情意……   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深。   甚至愿为取悦她而抛弃自我。   阿姒深觉罪孽深重。   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出于别的情感,她握住他的手:“夫君,当初我是被你的品性折服,我是喜欢你的外冷内热,而非你外表的淡漠。”   她发自内心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更喜欢现在的夫君,相处起来更亲切温和,况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从前还总绞尽脑汁想引逗你多说几句话呢。”   这话不是奉承,初识时,阿姒有些惧怕他眼底那淡淡的寒意。   直到他开口说话。   那般淡漠的人,竟生了那样一副好听的嗓子,既温润,又有些微疏离。   就像剔透的美玉。   因这温润的声音,那般淡漠的人也变得温和,偶尔她还敢暗中捉弄他。   她的赞许取悦了晏书珩,他连声音都带着笑意:“就当夫人是夸‘我’。”   阿姒更心软了。   这人也太不自信,连被妻子夸奖都不敢放心地以此为傲。   她像哄孩童般,柔声哄道:“我就是在夸你啊,夫君声音宛如天籁,举世无双。”   但阿姒也保留了几分清醒,为保万无一失,说笑道:“幸亏夫君今日同我解释,不然我迟早也得疑心枕边人换了一个呢。”   她揉了揉眉心,故作苦恼。   “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倒被你勾起疑虑,该怎么办呢……”   虽同是坐着,但晏书珩坐姿随意,而阿姒则半跪着,姿态上的差异正好将他们之间大半个头的身量差距补上。   二人视线齐平,晏书珩含着笑,隔着她眼上绸布与她对视。   小狐狸,他心说。   他松开对她腕子的钳制,转而拈起那缕再次从她耳后掉下的长发,纵容地笑道:“想要为夫如何自证?”   阿姒也在思索。   他体贴地出谋划策:“我记得夫人曾说在我胸前见过一颗绿豆大的痣,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验了吧。”   这话经他说出竟并无半分孟浪,反像个温柔地纵容弟弟妹妹无理取闹的兄长。   阿姒听到衣袍窸窣的声音,忙按住他:“别……这是在外边,夫君毕竟有官职在身,传出去岂不叫人说道?”   她笑了:“我本也只是说笑,没想到夫君当真了,若不给你自证的机会,只怕即便我相信你,你也会不舒坦,不如回去再说吧。”   果真是小狐狸,晏书珩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夫人果真懂我。”   没多久,二人上了岸。   回程时路过闹市。   八月的天变幻莫测,晏书珩抬眼看了看头顶的乌云,正好前方有卖伞的摊贩,他拍了拍阿姒肩膀:“我去买把伞。”   默默跟在身后的破雾想代他前去,但晏书珩笑着拒绝了。   挑伞时他余光仍留意着阿姒,他松手离开后,她便浑身戒备,街市对她而言成了四面楚歌的战场。   他挑好伞,示意护卫付钱,正要往回走,听到阿姒在惊呼:“夫君!”   晏书珩倏然转身,见阿姒跟前有一年轻妇人正满脸欣喜要去拉她,而阿姒则满脸戒备,边迅速后退,边呼唤他。   那妇人见吓到阿姒,满脸内疚地出声:“是我!李娘子啊!”   听上去是认识的人。   可阿姒一时想不起是谁,手被握住了,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在,别怕。”   阿姒这才放下心来。   她对着妇人的方向笑道:“我记性不大好,您是那位?”   那妇人目光落在晏书珩面上,又落到二人交握的手上,眼中满是困惑。   “娘子你不是江——” 第18章   “江”字戛然而止。   妇人对上一双和煦但有深意的眼。   但她起初并未看出那深意是警告,更被偶遇的喜悦冲昏头,未曾听到阿姒曾喊她身侧郎君夫君,嘴快道:“娘子怎在这?我前几日还在竹山看到江郎君!”   竹山距竹溪近百里之远。   阿姒骤然紧眉。   江回在竹山,那她身边人是谁?   她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   在这混乱中,晏书珩从容开口:“想必是认错了,我一直在竹溪。”   他眼底的和煦倏然变得锋利。   妇人本能地一滞。   一直跟在青年身后的护卫则上前一步,长剑从鞘中亮出一小截。   颈上宛如架了把看不着的刀,妇人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正想逃离,却被阿姒叫住了:“您是先前同路的李娘子么?”   李娘子怕说错不敢答,更不敢不答,征询地看向那不怒自威的年轻郎君。   他只含笑颔首。   妇人猜不准意思,硬着头皮道:“原来江郎君在这里,是我……认错了。”   阿姒放松地笑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娘子竟还记得我们。”   李娘子是他们在来竹溪道中遇到的,同行一路,妇人帮了她不少忙。   她摸索着拉住她的手:“上次娘子走得急,我未能道谢,我明日便要随夫君回建康,能在走前偶遇娘子,实在高兴。”   说话时,她感觉李娘子的手抖了一下,阿姒讶道:“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李娘子觑向阿姒身侧的那位郎君,青年正低垂眸子看着身侧的女郎,眼中冷意全无,只剩无尽温柔。   当初同路时她便感慨,这般貌美又孤苦无依的女郎,幸亏有个不离不弃的郎君,否则如何在这世道中生存?   此时见阿姒失明,又是以这样离谱的方式换了夫君,李娘子不敢置信。   一想到夜里行那事时,女郎一无所知,以为身上的是自己的夫君,在受不住时用江郎君的名字喊这位郎君……   李娘子只觉得荒唐!   怕惹祸上身,她连声道:“我也很高兴,但实在有急事,先走了啊。”   她松开阿姒的手,朝着晏书珩低头欠身,随后匆匆逃离了这条街。   刚拐入一条小巷,从旁边屋檐上跃下一道黑影,那人眼神淡漠,手上握着剑一步步朝她走来,正是方才那护卫。   李娘子腿都软了,“贵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贵人饶命,我只是个小老百姓……”   那护卫什么也没说,但步履未停。   李娘子只见他伸出手,以为他是要拔剑,脑中一片空白,竟瘫坐在地。   眼前一道银光闪过。   惊呼声刚窜到喉头,却见跟前多了几锭银子,这番转变叫妇人更为懵然。   冷面护卫将银子递上,颔首淡声道:“我家郎君替夫人给您的谢礼。”   李娘子哪敢接?连连摆手。   那护卫将银子轻轻放在地上,又问:“有些事想请教您,您是何时在何处见到那位江郎君的?劳烦细说。”   李娘子道:就在竹山城里,那位郎君身边跟着两位大汉,别的没了。”   “多谢。”护卫说罢纵身跃上屋顶,只留李娘子对着地上的银子怔愣呆坐。   .   小巷十分安静。   阿姒正以伞为杖探路。   想起适才,伞尖稍顿:“夫君,李娘子方才好像很慌张,声音似乎都在抖呢……是不是遇上难处了?”   晏书珩手虚扶着她:“巷口似有人在等着她,大概是真有急事。”   阿姒放下心来,其实起初察觉到李娘子言行怪异时,她又忍不住怀疑。   会不会李娘子也被吓到了?   然而当时身侧的郎君并未有异样,就连扶着她那只手的力度也纹丝未变。   一个人的城府和心思得有多深,才会在即将被人拆穿时安如泰山?   大概又是她多心了。   阿姒暗自叹气。   但为保万无一失,决定到家再试探一次,横竖划船时她已撂下话。   这伞着实有些重,没一会阿姒腕子就一阵酸痛。她把伞塞入身侧郎君手中,耍赖道:“夫君若得空,改日替我寻根细竹竿来吧。”   晏书珩接过伞:“好。”   正好经过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巷。   前几日下过雨,巷中水洼未干,阿姒看不见自是一无所知。   扑通——   她一脚踩入水坑中,鞋子湿透。   晏书珩这才留意,他扶阿姒在一户人家的石阶前坐下,随后蹲下身子。   “上来,我背着你吧。”   阿姒迟疑,实在是这样的夫君太过体贴,叫她无所适从。小心攀上他后背:“夫君……你不是刚受过伤,真的可以么?”   他稍顿:“无碍。”   尽管如此,阿姒仍然不敢放心,身子都是紧绷着的,怕一旦放松牵动他伤处。   她搂紧他肩膀,不失时机地夸赞:“这可是夫君你头回背我呢,果真还是温柔些的夫君更好,怪我,之前让你误以为我喜欢冷淡疏离的郎君,辛苦夫君为了讨好我压抑本性,往后在我跟前你不必拘束,你可是我的夫君,无论你是怎样的性子,我都喜欢。”   “能让夫人高兴,不辞辛苦。”   他笑了笑,身子稍稍压低了些,一双有力的胳膊勾在阿姒膝弯下,将她双腿往上捞,她发觉自己着盘着他的姿'势有些怪。   还有前胸贴后背的感觉也很怪。   正经过处不大平坦的路,阿姒怕摔下去,双腿倏地夹紧,紧紧抱住他。   晏书珩停住了。   阿姒察觉到他滞了滞,急切问道:“夫君,我是不是抓到你伤处了?”   “无碍。”   晏书珩声音微淡。   阿姒更过意不去:“要不,夫君你把马牵来这里,我们骑马,成不?”   晏书珩停下步子:“好。”   他背着阿姒走到栓马处,扶她上了马,自己则牵着马,慢悠悠行着。   破雾悄然跟着身后,因见晏书珩一路蹙眉,目光不由落在他受伤的地方。   的确是抓到了,但伤口早已愈合,女郎又是隔着衣物,应当算不上很难受。   且郎君向来不畏疼。   或许,他蹙眉是因为别的原因。   毕竟,那伤是刺客给的。   而那女郎和疑似刺客的人是夫妻,失忆前又曾招惹过郎君。   破雾看向马上女郎,又看向正与她有说有笑的郎君,一时竟猜不透晏书珩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意?   他当真毫不介怀她和刺客的过往?   .   折腾一番,总算回到小院。   一进门,晏书珩不忘自证清白:“如今不是在外头,我可以自证了么?”   阿姒这才想起此事。   方才一路上他实在体贴,她得了他的好处,本已打算相信他。   他的主动,又让他更显坦荡。   但阿姒说服自己,不得感情用事。   是该查一查,彻彻底底说服自己,才能心无芥蒂地随他回建康。   但……如何查呢?   总不能真的扒开他衣服,手在他胸口一寸寸地抚摸过去吧?   可以,但只怕会引火烧身。   阿姒在心里罗列了一堆,大度又温柔道:“既然夫君非要自证,我便顺了你的意吧,免得你心里不踏实。”   她倒是挺善解人意。   晏书珩低下头,双手负在身后,日光从后方照在他颀长身形上,打下的影子将身前的女郎完完全全地笼罩。   影子是他的一部分。   此刻他的一部分与她缱绻纠缠。   可心和身子仍隔着距离。   晏书珩垂着眼帘,视线从柔顺的乌发上,移到她挺秀的鼻尖。   笑道:“你想怎么查都行。”   笑里不只有戏谑,还有些冷意,他伸手去解前襟,要把这层衣袍揭开,顺便一道揭开他们之间的伪装和猜忌。   将事情引向不可挽回的方向。   阿姒眼前一凉。   眼上蒙着的绸布被猝不及防褪下。   覆眼的绸布就像她的衣衫,可以遮住她的所思所想,是龟壳,也是盾牌。   在这种情形下被扯落,阿姒蓦地有赤'身露体暴露在他眼皮底下的荒诞感。   她只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正诧异他为何如此,手被攥住了,青年带着她的手往前方拉去。   指端所触一片温润。   他这是把她的手拉入他衣襟中了。   柔软指腹贴上男子紧实的肌肤,触到棱角分明的锁骨,阿姒指'端蜷起。   她要缩回,却他握得更紧。   “不是要查么?”他嗓音里透着蛊惑。   阿姒低着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主动。   莫非自证是假,要亲近才是真?   不行,搂搂抱抱她无所谓,但肌肤相贴容易出乱子,至少现在不行,阿姒手缩成拳,推辞道:“白日褪衣,有辱斯文。我要想查,自有别的法子,你身上还有伤,我看不见,又没轻重,万一碰着伤口可如何,你虽不怕疼,但我也不想让你疼。”   上一句是推辞,这一句却是发自内心的关心,晏书珩居高临下,望入她眼中。   那眼里的担忧无比真切。   罢了,晏书珩松开她的手。   “既如此,便让夫人自行决定是否要查、要如何查。”   为方便她,他还朝前走了一步。   几乎同时,阿姒亦往前一步。   晏书珩察觉不及,更来不及后退,二人直直撞上对方。   犹如软云撞上崖壁。 第19章   胸前宛如压了一摞软枕。   纵使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晏书珩也明白为何会有如此感觉。   他很快将那瞬间的僵硬掩住。   阿姒也很快意识到了,她方才并非有意贴那么近,只是看不清,往前迈出一步时,他刚好也朝她迈出一步。   两个人就那么重重撞在一起。   这一撞,实在是狼狈。   阿姒顾不上被撞得酸痛的心口,她稍稍后退,委屈地痛吟:“你怎么又这样,上次你撞得我腰都酸了,这回撞得我都快扁了……”   她并未察觉到这话有多旖旎。   青年语气里笑意微敛。   “夫人脑子里尽是这些东西?”   阿姒没回话,她趁机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下两人身形差距。   她的手恰好卡在他下颌。   晏书珩喉结动了动,正欲后退,却被她握住双臂:“别动,没验完呢。”   晏书珩身子放松。   阿姒竭力回想她和江回的身形差距,奈何她此前未曾过多留意,只记得自己大概是到他下颌左右。   和现在也八九不离十。   她又捏了捏他肩头和胳膊。   精瘦,但结实有力,与上次她在他更衣时所见,应当差不多。   她还记得江回肩宽窄腰,矫健得像一只年轻的猎豹,便忍着羞赧,双手绕至他身后圈着量了量。   比从前清瘦些,但差不离。   正思忖时,青年带着淡愁道:“此前受伤损了元气,至今仍未缓过来,夫人不会嫌弃我文弱吧。”   “我心疼你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弃。”阿姒顿时浑身轻松,世上哪能有两人声音相似,身形亦相近?至于他胸前是否有痣,也无需查证了。   正要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阿姒欲收回手:“你干嘛……”   “既要量,自得好好量、一寸一寸量,以免夫人哪日疑窦再生,有损你我情意。”晏书珩双手不紧不慢顺着阿姒小臂往后,握住她双手。   他带着她,用指节一拃一拃地量,量到最后一寸,阿姒被迫圈抱着他腰身,不留缝隙地拥着他。   她耳后蹭地热了起来,这点热意如燎原之火,从耳际烧到两颊。   她的人纹丝不动。   也不知他是有意或无意,两人就那样相拥着,以爱侣的姿态,却各有各的心思。   从前一句夫君都能逗得他耳根子发红,如今反倒风水轮流转。   阿姒不甘被他压制。   她故意在他腰后凹下处按了按。   抓着她两手的那双大手骤然用力收紧,手的主人呼吸也紧了紧。   阿姒迅速松开手,后退两步。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怯生生地抬头:“我方才,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啊?还是又按到了你伤处,因为我……我听到你倒吸了一口气。”   晏书珩无言以对,含笑欣赏眼前这只披着兔皮的狐狸。   他点了点头,想起她看不到,又出声道:“无碍,只是明日要出行,有些事仍待安排,夫人好生歇息,我明日一早便回来接你。”   阿姒点头:“我等你。”   “好。”晏书珩摸了摸她脑袋。   出门后,他在院中停下脚步,回身朝屋内望去,阿姒仍立在远处正侧耳细听,确认他人已走远,她大大呼出一口气,又伸手揉了揉发红的两颊。   不错,她也知道害羞。   晏书珩正要回头,却见阿姒抿唇狡黠轻笑,一副小人得逞模样。   他没了奈何,转身离去。   回到清竹园时,灯烛通明。   破雾将李娘子所说告知,请示道:“长公子,此前我们也往竹山派了人,但未搜到端倪,那刺客行事如此隐蔽,却偏偏被一个熟人看到了,是否是刻意为之?眼下是否要增派人手?”   晏书珩思忖一二:“从这边的别苑中随意找数十伙夫装作精锐派往竹山,其余人则藏在后方运杂物的马车内,以防他们声东击西。”   这夜,清竹园久未熄灯。   晏书珩忙到很晚才歇下,月夜景阒,昏暗室内,青年躺在竹榻上假寐,忽而抬手轻轻放在胸口。   薄薄的寝衣将胸前温意传到指腹,寝衣下的伤疤触感清晰。   顿时利剑刺入的钝痛无比真切。   晏书珩长睫倏然掀起,像月下出鞘的软剑,闪过一线寒光,但一阵微风过后,那眼中又是一片温润安静。   他笑了笑。   他该感谢自己这副嗓音。   .   翌日清晨,阿姒早早醒了。   昨夜,她辗转反侧,并非因为要启程,而是因为白日里的拥抱。   也不是头回那般亲近。   但今日不过隔着几层衣裳抱了抱,却有些怪,怪得她睡不着。   用过朝食后,晏书珩如约而至。他给她带来了一根细长竹竿,打磨得极为光滑,很是趁手。   阿姒用竹竿探了探路:“挺好用的,只是总觉得有些怪。”   晏书珩笑问:“如何怪?”   阿姒在躺椅中坐下,双手撑在竹竿上,下巴搭在手上,沧桑轻叹:“总觉得,忽然老了几十岁。”   晏书珩被她逗笑了。   阿姒听到他笑了,眼波流转,又道:“不过我倒是想出个谋生之道,将来走投无路了倒可试试。”   晏书珩饶有兴致:“什么法子?说来我也听听,你我合力。”   阿姒嘴角轻勾,笑容语气显而易见地明媚起来:“若夫君一道,那就更好办了,你声音好听,当个说书人,我呢,眼盲体弱,实在无能为力,就在脚边摆个碗负责收钱。”   晏书珩指'尖在她额际轻点:“我出力你收钱,算盘打得不错。”   阿姒揉揉额角,藏起狡黠:“得了钱还不都是咱们俩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凭白生分了。”   晏书珩抬手又在阿姒额上再点一下,刚触到她额角,一低眸对上她未缚缎带下清澈温柔的一双眼。   他纵容地收手。   “行,赚到的都给你。”   简单收拾打点一番后,二人连同竹鸢一道乘马车前往码头。   此处地偏,竹溪和竹山两座城间只有一处码头,离竹溪城近二十里。   道窄不宜行路,马车又慢又颠,正好经过一处茶棚,晏书珩拉过阿姒:“此地有个卖茶水的棚子,要下来透透气么。”   阿姒被颠得难受,便随他下车。   他们在简陋木桌前坐下,数名护卫无声无息地拱卫左右,卖茶水的是个瘸腿的大汉,讨好地要上前倒茶,在离晏书珩二人一丈处被默默跟着的护卫无声拦住。   汉子愣愣问:“干、干啥子?”   破雾不便出声,塞给他一两银子,又摆手让他的不必送茶。   汉子这才走到一边,护卫们在桌上摆上自带的茶具,晏书珩给阿姒斟了一杯:“你一路未曾进水,润润嗓子吧。”   阿姒接过茶杯,但她不知道这是晏书珩惯用的茶具,因觉得那名卖茶水的汉子说话支支吾吾,很是奇怪。出于警惕,茶杯刚到嘴边,她又放了下来:“我不渴,江回,今日外头有些凉,我们回去吧。”   突然改变的称呼让晏书珩眉心微蹙,但仍温言道:“好。”   二人相携出了茶棚,但并未上马车,晏书珩问她:“阿姒为何不喝茶水,又突然唤我名字,往日你都叫夫君。”   阿姒拉着他走回马车上,悄声道:“夫君,这个卖茶水的很奇怪。”   晏书珩慢声问:“如何奇怪?”   她娓娓道来:“那人说话支支吾吾的,看着不是很坦荡,你之前说过道上有很多黑店,我担心是歹人,这才谨慎了些。”   晏书珩笑笑:“原是如此。不过不必担心,那人只是结巴。”   也可能是被他众多护卫吓着了。   阿姒这才放下心。   .   马车消失在蜿蜒道上,那跛脚汉子目送着蜿蜒离去的车辙,一瘸一拐地往后方的林中走去。   在丛林深处,一墨衣郎君长身而立,长剑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听闻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年轻郎君转过身,露出张清俊但矜漠的面庞。   “探得如何?”   他声线清越好听。   但大抵是目光淡漠,言语也和手中冷剑一样透着疏离。   汉子收起呆愣。   沉声道:“人虽少,但都是精锐,根本近不了身。”   墨衣郎君淡淡点头。   俄尔声音里夹了些不确定,无端显出微不可查的温润。   “她呢。”   汉子知道他问的是谁,他听清了那一句“江回”,此刻又听到小主子的声音,早已明白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但他思量后却说:“那女郎似乎很得晏书珩宠爱,已改口唤他夫君。”   年轻郎君缓缓抬眼。   他一字未说,只静静地看着汉子,剑眉如刃,星眸幽冷。   汉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正是忐忑时,眼前寒光一闪。   他愕然看着面前寒剑,不敢置信道:“小主子,这是为何?!”   墨衣郎君声线毫无起伏。   “你自己知道。”   汉子索性摊牌:“属下的确说了谎,那女郎以为身边人是小主子您,但您难道忘了主公嘱咐?大丈夫何患无妻,只有铁石心肠才能成事!   “您已经失败了一次,若真狠心,当初就该拿那女郎作饵,莫非您要在做大丈夫和丈夫之间选择后者——”   话未说完,颈间一阵刺痛。 第20章   汉子颈间渗出血珠。   但他仍出言相劝:“小主子,属下贸然一问,您忘了虎视眈眈的兄长们?”   江回眼底映着剑光,干净的星眸一片平静淡漠:“我的人虽不剩多少,但也只留两种人,有用的,忠心的。   “你觉得,你如今属于哪一种?”   汉子顿时意识到不妥。   江回话里的果决冷酷让他骤然清醒,小主子这样的人,或许会动心,但又怎会为情所困?他在意那女郎更多是因为救命之恩,担心女郎因他之故被晏书珩玩弄。   他下定了决心,低头沉声道:“属下僭越,属下是见晏书珩虽骗了那女郎,但对她很上心,想着她眼下过得还好,何必让您去冒险?但她毕竟救了小主子的命,您要实在放心不下,也不必亲身去冒险,属下想办法把人给您劫回来!”   江回垂睫移开长剑,眼底有些讥诮:“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他将剑收入鞘,毫不犹豫地朝前方走去,只留下一句话。   “最后一次,你去宜城,若办砸了落草为寇,不必回来。”   汉子面露喜色:“遵命!”   他前方的郎君已持剑走出数步,颀长身影消失在幽深丛林间。   像隐入雪夜的孤狼。   .   马车走了半日,临近黄昏时,车外响起一道鹧鸪啼鸣声。   阿姒正好受不了颠簸昏昏睡下,晏书珩掀开车帘走下马车,一名护卫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前来:“郎君,这人声称有位身穿黑衣的郎君雇他给您递话。”   晏书珩点点头,对那人和声道:“莫怕,我不会殃及无辜。”   那流民道:“有位姓江的郎君让我同您递话,说‘一个消息换一个人’,可否?”   晏书珩问:“他模样如何?”   那人摇头:“看不清。”   晏书珩又问:“他可曾说过,若我不换,他会如何?”   那人道:“他说,那便罢了。”   晏书珩薄唇莞尔轻牵。   “看来他的确如她所说还算重情重义,但也实在不算多。”   山风吹过,他身后长发和发带随风相互纠缠,莫名显得缱绻,也是山风使得他话里的情意变得渺然,让人难辨其中真假:“她是我心尖上的人,以人换人尚可考虑一二,以消息来换,我是舍不得的。”   那人又说:“他说这消息和个姓殷的有关,您会想知道的。”   晏书珩仍不为所动,从旁人那得到的消息,只能证明那是旁人想透露的,因此他回绝了:“可惜了,我这人固执,向来只信自己查到的消息。”   那人最终离开了。   破雾请示:“可要派人跟着?”   晏书珩只淡道不必。   “他既敢托路人传话,想必已想好退路,何必白费功夫,继续行路吧。”   马车总算在黄昏时分抵达码头。   上船后阿姒一直待在舱内,听说同行的还有江回的同僚,概因如此,他似乎很忙,送她进房后便离开了。   下晌,阿姒浓睡初醒,抱着被子正发呆,舱门忽被推开。她以为是竹鸢,慵懒叹道:“乘船真是无趣,我那夫君怎还未回来,怕不是坠入江中给鱼吃了……”   她像只懒猫拥被倒回榻上。   头顶传来熟稔的低笑,微弱但清冽的气息袭来,发顶被人揉了揉。   阿姒眸光闪了闪,得了什么解闷的玩意儿般朝他伸出双手。   “夫君,你总算回来了!”   她眼眸微亮,像正晒着太阳打盹却忽然见到上方停了麻雀的狸奴。   晏书珩亦像伸出逗猫的羽毛般伸出手,好让她能一下抓住。   “无聊了?”他问。   阿姒苦不堪言:“夫君不在,何止是无聊,日子都没了指望。”   晏书珩眼角眉梢都含着笑。   “既如此,夫君便带你出舱吹一吹风,给你的日子添些指望。”   他扶她走到舱外。   江风拂面,船只微晃,阿姒有些怕,便像抱木桩子般搂着晏书珩手臂不放。   晏书珩垂眼看向她。昨日为了试探抱着他时,阿姒尚还生分,自那后,她便尤其自然,似乎从前便是这样亲昵。   李婶曾言他们夫妻平日生分但夜里亲密,可晏书珩半信半疑,她清楚江回身上何处有痣,身形如何,也时常“口出浪言”。   显然已极尽亲密。   为何却连牵手都不自在?   如今想来是昨日查过一番后疑虑暂消,这才放下戒备。   晏书珩眉间凝了一瞬。   罢了,原本也是他假扮她夫君,喜欢的亦是相互试探的乐趣。   她放下防备,才更有意思。   他握住她手,拇指百无聊赖地在她手心打着圈轻轻揉按。   阿姒要抽回手,他指端却像钉子般钉在她手心,似要将她手心贯穿,刺痒似野火燎原,窜至手臂。   晏书珩瞧着她发红的耳垂,忍不住轻捏。长指上的温度好似要透过耳垂钻入骨缝,阿姒缩了缩脖子,便听到他道:“怎么了,夫人说过想与我多亲近,莫非都是假话。”   这副嗓音,疏离时就已让她着迷,温柔缱绻时才真撩人,听得阿姒心痒痒。   但她可不是色令智昏之流。   纵然被这嗓音勾得心痒痒,也不会任自己被他拿捏。   “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转身握住他那只手,借此阻止他的动作,体贴道:“船上不是有你的同僚么,当心他们笑你浮浪!”   晏书珩不再捉弄,悠然道:“同僚们都未成家,见我有妻子在侧只会艳羡,会在意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他耐人寻味地停住了。   阿姒好奇接话:“哪个人?”   晏书珩望着江面,神色平淡:“自然是你那夫君,江回。”   阿姒误解了,只当他是在说俏皮话,嘴角微微弯起。   “不逗你了。”晏书珩轻笑。   他以为江回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惦记着被带走的妻子,他做了周全的准备,去期待那万分之一。   可惜此人比他想象要更重情些。   但也更冷静理智。   他沉思时,阿姒还惦记着适才他的捉弄,纤柔的长指悄悄摸到他耳垂,礼尚往来地轻揉慢捏。   淡淡的痒意窜至心口,晏书珩半垂着的长睫似蝶翅微颤。   习惯性地,他想,她是否又有怀疑?但对这不时的试探,晏书珩喜闻乐见,相当纵容道:“好玩么。”   作乱的人反心疼起来:“是捏疼了么,我给你吹吹,好么?”   不待他回答,阿姒已冲着她认为是耳垂的方向,轻轻吹气。   攥住她腕子的手收紧又松开。   被吹气的喉结残存余温。   晏书珩垂睫看着她干净的眼眸,叹息里含着浅浅的笑。   “真不知遇着你是福是祸。”   .   江风寒凉,送阿姒回舱后,晏书珩则回到船上书房。穿云疾步入内:“郎君,赵将军给您的书信!”   晏书珩随意看了眼。   “吩咐下去,船改道武陵。”   一听去武陵,穿云喜上眉梢:“正好,先前借的话本看完了!”   少年想起今日在船上见郎君和刺客妻子亲昵相处的画面,觉得似曾相识:“说起来,长公子如今境况,倒是和当初的祁郎君如出一辙!”   晏书珩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   “我也是受祁子陵启发,正好,我与他许久未见,是该叙叙旧。顺道,”   他目光黯了瞬,复又沉静:“去拜见拜见恩师他老人家。”   穿云为难:“可老先生他……”   晏书珩长睫一剪,像一把掐掉烛芯的剪子,将少年的话掐断。   穿云退下后,晏书珩到船头赏月。   几年前,也是在这艘船上。   因世家制衡而郁郁不得志的先太子攒眉举杯,叹道:“如今只有月臣明白孤啊!”   再倒退几年,恩师吴老先生把手中没有过多权柄的他引荐给太子党的人,称:“此子与太子殿下一样志在收复凉州,是赤忱君子,可堪一用。”   彼时晏书珩虽有才名,但羽翼未丰,晏老太爷因某些不可对外言说的缘故处处对他多加约束,是太子这处高枝给他一个展翅的契机。   可后来恩师在信中说:我教你‘无情者无敌’,却未曾教你无义。   无情的全义是“多情者无情,无情者无敌”,此处的“情”不包含“义”,也并非是要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恩师只是希望他能挣脱束缚,望他别被世间的亲缘情'爱扰了心。   但他最终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江风将那些话拂远。   晏书珩轻扯嘴角,淡声低语:“我本就不是君子。”   江中月影破碎晃动,他抬头望了眼天际亘古的明月,提步走回船上书房,手在门上停留稍许又收了回去。   袍角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下。   他只是站在那里,但一阵多事的风吹来,将未闫上的门推开。   晏书珩对风报以一笑,提步迈入。   这厢阿姒梳洗过后,正趴在榻上,双臂抱着软枕,脸枕着手臂。她只着中衣,修长白皙的小腿从一片雪白齐纨素中露出,玉足随意轻晃,像雪中冒出的秀致竹枝。   长发垂到榻边,将将触及船板。   晏书珩他见到了一副美人慵懒趴卧的画面,他上前将那些垂下的长发捞上榻,青丝从手间穿过,质感如缎,触感微凉,既缠绵又若即若离。但当他放下它们时空荡荡的一片,也会觉得凉。   阿姒有所感知,伸手牵住他袖摆,眉梢笑意散漫,掺着狡黠。   “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睡呀?”   对面稍顿,莞尔:“好啊。” 第21章   那声音极温柔,如镜湖坠玉、深潭落石,温润中有一丝散漫。   阿姒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   “夫君,怎么是你啊!”   “不知道是我,还邀我同睡?”   晏书珩拈起她一缕垂落的长发,在指间缠绕把玩:“莫非,夫人想与之同床共枕的郎君不是我?”   又来了,这醋坛子。   再推托下去,他又得怀疑她对他感情不够真挚,阿姒只能道:“这处床榻狭小,比山间小院那张还单薄,夫君不许弄塌啊。”   她提起此事是想劝退他。   当初在山里时,阿姒和江回也曾同床共枕一次,是成婚当夜。   喝过交杯酒后,两人坐在榻边沉默不语,许久后阿姒先委婉道:“夫君,今夜本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可我眼下看不见……”   江回淡道:“无妨。”   这句无妨让阿姒猜不透他有没有要圆房的打算,她正打算找个合理的由头往后拖,江回又补道:“你还眼盲,别的事,等我带你回到故乡再说吧。”   阿姒松了口气。   当夜,念及是新婚之夜,江回并未离开,他们同睡一榻。   但谁也没有睡着。   第二夜,他们照例同睡,却发生了点小意外,阿姒回到榻边时不慎被绊住脚,险些栽倒那一刹江回反应迅速。   有力的臂膀拥住她,齐齐倒在榻上。   阿姒扭头,唇擦过他侧脸。   江回倏然收紧双手,飞快撑起手臂好不和她贴得那么近,他正要从她身上翻身下来,可刚一动弹,床榻却“轰”一下……   塌了。   更难堪的是,江回还未来得及离开她身上,他们猝不及防地重重相撞。   第二日,阿姒腰酸得不行。   那之后,江回就称他身子沉怕再次压坏床榻,便一个睡床,一个睡地。   按理说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如今也比刚成婚熟稔些,可这次的床小得可怜,即便躺着不动,他清冽气息也萦绕着她。   早前又听竹鸢念了些话本,阿姒更不自然了,仿佛下一瞬他就要靠过来,像话本中那般“交颈缠'绵,颠鸾倒凤”。   阿姒越发不自在。   得给二人寻些事做。   寻些正经事。   她撑起身:“夫君,我好喜欢你的声音啊,你能和我说说话么?”   晏书珩不知小狐狸又打的什么主意,将她青丝缠在指尖。   “夫人希望我说些什么?还是说,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阿姒红了脸,未免夫君乱来,抓住他手腕:“竹鸢弄来了几本话本子,我看不见,夫君你能不能给我念一念?”   “好,就念半刻钟。”   晏书珩掀被起身,照着阿姒的指点,取来一本话本。   说的是狐妖和书生的故事。   他念了一页,看向榻上的阿姒,她正抱膝而坐认真聆听,长长的青丝垂落肩上。晏书珩顿觉这话本选得甚妙,眼前缠着他念话本的,不就是只小狐狸?   话本中的狐妖千方百计想引诱书生,眼前的小狐狸亦不断暗示那些旖旎过往。   本子说的是文曲星下凡历劫成了个穷书生,被狐狸精盯上的故事。   这穷书生有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然他未婚妻子唯利是图,见书生落魄,犹豫不决,但又因为父母重信无法悔婚。   正为难时,偶遇一狐妖。狐妖用术法和那女子换了脸,并助女子得到富家子弟的青睐。作为交换,女郎要告知狐妖书生的性情喜好,好让她扮成她去接近书生。   故事由此开始。   阿姒听得入神,仰面问道:“你说这狐妖为何要假扮书生的未婚妻?”   晏书珩不语,低头与她那双凝不了光的眼眸静静对视。   他不做声,只看着她。   女郎妩媚的眼中映着一豆烛火,使得这双无神的眼有了光采。   似乎已复明,正借话本试探他。   晏书珩温声解释:“或许是狐妖贪玩,又或许他另有图谋。”   阿姒不大明白:“她能图谋什么?大抵就是图这书生的元'阳,不过,按话本一贯的路子,狐妖书生最后定会相爱,届时狐妖会不会后悔?爱上后他又该如何,难不成要一辈子假扮书生的未婚妻子?”   晏书珩将视线从书上挪回阿姒轻动的发梢:“夫人怎就笃定是狐妖先动心?若是书生先爱上狐妖,甘愿被蒙骗呢。”   阿姒还未爱上过谁,但她觉得情爱并非世人所想那般圣洁。   说白了还是离不开人心。   谁先动心,谁就失掉掌控权。   “那你继续念,我想知道是谁先动心?”   晏书珩往下念了几段,话本中并未是谁先动的心,只说“在一个月夜,唇齿相贴,两颗心齐齐颤动”。   他猛然合上话本。   舱内只闻船只破浪声。   好在江涛声是掩耳盗铃的手,将话本中勾出的暧昧遮掩几分。   晏书珩声音清润平静:“时辰已晚,且先念到这,该歇了。”   阿姒亦故作淡然,为假装心境未被话本干扰,打了个哈欠:“我累了。”   晏书珩莞尔:“累了就好。”   就没有余力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阿姒躺下了,耳朵却还留意他的动静。   青年安静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害羞。   阿姒如此安慰自己,脑中却一遍遍回想,那旖旎的一句话经那副撩人的嗓音念出,顿时像水墨在脑中晕开,寥寥数笔,就是一副叫人心旌荡漾的画。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嘴唇。   榻边的人动了动,俄而躺了下来,二人背对着背各卧两侧。   起初的不自在敌不过涌上的困意,阿姒很快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似乎正走下台阶,忽地一个踩空,她吓醒了,紧紧抱住一切能抱住的东西:“这是地动了?!”   被她缠抱住的青年温和安抚她:“别怕,是船只靠岸补给。”   阿姒讪讪将手脚他身上挪开。   “怎么这么快?我记得夫君今日说过要到黎明才到下一个码头。”   晏书珩笑道:“船改道武陵了。”   阿姒听过这个地方,不无向往道:“当初在历城时,隔壁的婶婶便是武陵人,听她说武陵的鱼远近闻名,地方菜也多样。”   “想尝尝么?”晏书珩转过身,手枕在头下,就着微弱烛光打量她。   阿姒不愿多添麻烦,压住口腹之欲:“是想尝尝,但是也不是非尝不可,你有公务在身,还是尽快赶路为好。”   晏书珩笑了笑:“我的事不差这一两日,你看不见无法赏景,若连口腹之欲也给禁了,日子岂不索然无味?”   他一如往常的散漫,可阿姒却觉得这时候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她哪还顾得上羞赧,搂住他胳膊:“夫君,你真好。”   青年轻笑:“光说无用。”   这是在暗示她给点实在的好处?   阿姒想了想,正好,她有个萦绕心头的困惑,不如顺道借此满足满足自己。   那个困惑关乎话本。竹鸢脸皮薄,念到卿卿我我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这就罢了,夫君也是,念到那一处就戛然而止。   想必他们卡住的,是亲昵部分。   书里把那些事说得那样的销'魂蚀骨,让阿姒好奇得心痒。   浅尝辄止,应该不会引火烧身?   她试探着问:“夫君,那话本子后面几页……你看了是吧?”   晏书珩眼前浮现那些似是而非的字眼,攒眉轻声道:“看过。”   阿姒撑起脑袋:“你觉得怎么样?”   晏书珩散漫地抬眼。   她指的是狐妖欺骗书生的事。   还是想试探他虚实?   亦或,在暗示他该尽人夫职责。   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七情六欲,贪嗔痴恨,皆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么?   阿姒微偏着头,这是句相当冠冕堂皇的话,为她的好奇和他压抑却羞于示人的欲求都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她抿了抿嘴:“你能不能坐起来?坐在我跟前。”   晏书珩配合起身,坐姿随性风雅,似正与人清谈论道。   阿姒一手扶着他肩头借力,另一手则摸到他额角,顺着下行。   相触的那一点肌肤上起了看不见的涟漪,晏书珩睫梢轻抬,安静无言地看着半跪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阿姒。   指腹游曳,姿态透着暧昧,经过高挺的鼻梁时捏了捏,最后落在他眉头。   阿姒并未遮眼,眼底的思索和犹豫悉数被晏书珩看清。   他用目光网住蠢蠢欲动的猎物,平放在两膝上的双手随意轻叩。   是狐妖的故事让她疑心再起?   阿姒仍专注地在他面上摸索,晏书珩的手则温柔地移到她发间,掌心下行扶住她后脑勺,拇指则像是给狸奴顺毛般,一下下地抚弄阿姒青丝。   阿姒摸索完了,紧张地吞咽了下唾沫,双手捧住他面颊,指尖轻抖。   “夫君,我……”   她依旧是怯生生的,若是初识,晏书珩大概会被她迷惑住。   幸而他已知道这兔子般不谙世事的女郎,身后藏着条狐狸尾巴。   他柔声问:“怎么了?”   阿姒没回答,捧着他脸颊的双手微紧。   他扶在她脑后的手亦随之收拢。   两人的影子被烛光打在船壁上,乍一看像误入狼窝的兔子,半怀疑半信任地在狼窝中打转,而那只狡猾的狼收起獠牙,以保护的姿态紧随其后。   那道纤细的影子忽地动了。   晏书珩长睫掀起,眸中映着的那个阿姒倏然变大。   是她凑近了。   唇角贴上另一片润泽的唇瓣。 第22章   女子的唇瓣润泽柔软, 触感似沾了雨露的芍药花瓣,又如蝶翼轻吻。   晏书珩始料未及,身子不由往后微仰,但很快稳住, 掌心微收。   阿姒正要离去, 这一收手牵扯到她的头发, 她吃痛惊呼, 双唇半阖又闭上,竟把青年微微抿紧的唇摄住了。   二人俱是一惊。   心口犹如被什么重重捶下, 鼓声从耳内震荡而出, 震得阿姒轻颤。   晏书珩盯入她妩媚的眼眸。   她在他脸上捏来捏去, 仅仅是为了寻到他双唇所在之处,以便亲吻?   意识到许是   殪崋   自己戒心过重,晏书珩手上松了劲,但并未放开她。   阿姒长睫乱颤, 摆出两清的态度:“好了,夫君想要的……我已经做到了, 希望夫君不会让我失望。”   晏书珩的手却不肯松开,顺毛般上下轻抚,低声说:“希望我如何?”   她当真只是想了?   阿姒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她塌下脑袋含糊“嗯”了声,作势要离开他。   晏书珩却不允,掌心扶着她后脑,循循善诱,蛊惑着试探:“这就要走了么?夫人不是好奇话本中所言的事?”   阿姒很快将心头因那个吻而生的震颤和异样压了下去, 遮掩道:“你说什么,我好奇的是书生和狐妖后来的故事。”   她话锋一转, 凑近些,不解地问:“夫君,你以为是什么事呀?”   晏书珩手掌紧随着她,从脑后顺着往下,轻轻握住她后颈,笑道:“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来引诱我?”   阿姒怔了瞬,很快寻到反驳的话:“是你说‘光说无用’,想来是要我也给你些甜头,我是你妻子,还能给你什么甜头?”   晏书珩不再为难,成全她的狡辩,低声说:“你说得没错,是我想歪了。”   “你想歪什么——”   阿姒话说到一半,后脑一紧,他手上一施力朝他的方向压去。   他的气息就拂在唇边。   往后不能,他的手掌制住了她的退路,往前会吻到他……更是不行,方才含住他唇瓣那一下时,心尖随之而生颤意实在太怪,她的好奇心已得到满足,再深入就吃亏了。   阿姒梗着后颈,仿佛一只被捏住命门的狸奴,动也不敢动:“夜已深了,灯下看书伤眼,夫君好奇的话,我们明日再看吧,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先歇下吧。”   见她迟疑,晏书珩眉心再度收紧。   “不可。”   主动亲吻的是她,眼下抗拒的也是她,明明她和江回已有过缠绵,为何到他这里便如此生硬?多年来习惯了戒备,他不得不将别的情愫暂抛一旁,审慎思量。   她的亲近当真是因为情之所至,还是为了遮掩将才的试探?   粗砺指腹压上她红润的双唇,一轻一重地揉捏,直揉得发红、娇艳欲滴,他温柔道:“是我平日太温和,让夫人以为我可随意招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阿姒一怔,怎么又是这句话?   她想问一问,然而他指腹忽而施力打断了她,阿姒被按住下唇,不能言语。   晏书珩目光柔和,满意地微笑。   随即身子前倾,摄住那两瓣殷红。   “唔……”   唇瓣失守,霎时阿姒身上的骨头似乎被一下抽走了,她僵直半跪着的身子骤然塌了下来,几乎瘫坐在榻上。   她原本比晏书珩高出一个头的,此时二人却是换了个高低,晏书珩一手扶着她后颈,另一手揽在她腰后以防她瘫软。   和阿姒的鲁莽很不一样,他极其温柔,这个吻起初轻得像羽毛,将触未触,又像一片云,携着温热细微的春风。   这回没有心尖一颤的感觉,而是仿佛有一阵极其和缓的风,携着细雨如雾,触之宛若无物,不觉间衣衫已被渗得温润。   这般感觉在阿姒看来很是奇妙,尤其她还因为看不见,所有触感都聚在唇上。   轻飘飘的,温润绵软。   理智残存,她不甘心被他支配,反客为主揪住他衣襟,学着他那般,像轻吮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般,轻轻触上,又很快离开。   她的吻如蜻蜓点水,过于微弱,连涟漪都未曾留下,但却不容忽视。   晏书珩并未闭眼,紧紧盯着她。   他清楚地看到她失神的眼渐渐蒙上水雾,长睫蝶翼般扇动。看来她当真没有怀疑,退缩大概也是女子的矜持使然。   晏书珩眼底带了些笑意。   手上使力,让她更贴近自己,唇上亦加重辗转的力度,怀中人起初上气不接下气地承受着,继而露出狐狸尾巴,不甘示弱地回应,封闭的船舱内如有微风,烛火未动,墙上一双人影却极小幅度地在动弹。   阿姒的意识像蒸笼里的蚕茧,一点点散成细丝,拢都拢不回来。   她将他衣摆揪得愈发紧了。   迷迷糊糊间,连齿关被撬开都不知道,直到舌尖被缠住,她才猛然醒过神。   太过了。   晏书珩也意识到过了。   他是假扮她的夫君,但没必要连夫妻之礼也得替江回一道全了。   晏书珩松开她,正要迅速撤回,唇角却被重重咬了一口。   淡淡血腥气蔓延在二人唇齿间。   晏书珩压抑低’喘,迅速移开唇,并未太过慌乱,反倒是阿姒乱了方寸。   她一慌乱,手上也失了轻重,攥着他衣襟的那双手不听使唤地用力,綷縩一声,她慎把他的外袍……扒到了胳膊处。   阿姒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忙攥着两襟往上拽,给他把外袍拢了回去。   窘迫的模样让晏书珩低声轻笑。   阿姒当即松开他,闪到边上,窘迫道:“夫君,我……不是有意要扒下你衣裳的,我、我没有那般孟浪。”   她都和江回那般亲密,扒个衣裳又算什么?只字不提他被咬破的唇,只说衣裳,想来要么是在故意避重就轻。   要么是怕夫君认为她不够矜持。   晏书珩慢条斯理地拉上外袍,平和得好似方才无事发生:“不碍事。”   阿姒有意弱化适才的亲昵,便装傻充愣,不去管他唇角被咬出的伤,“嗯”了一声,没事人般躺下来闭目假寐。   晏书珩亦躺了下来。   两人背对背躺着,各自平复。   阿姒借身子遮掩,悄悄抬手,指腹轻触着被吻得发麻发胀的双唇。   舌尖触碰时的异样从唇间蔓延,她似乎能理解话本中身心为之一颤的滋味了。   但又和话本中所述不同。   她没有“灵魂交融,欲罢不能”。   或许是因为她只不过是好奇,并不像那狐妖和书生一般,对彼此有些男女之情?如此胡思乱想着,阿姒竟忽略了身后还躺着个人,昏昏睡去了。   .   船只靠岸,江涛声弱了许多。   晏书珩慢慢转过身,才发觉阿姒的长发铺了满床,翻身时,有一些被他压在了身下,他只得坐起身,几缕头发粘在了衣裳上,他逐一捻住它们拨了下去。   发丝柔滑,叫他想起受情愫牵引拥着她亲吻的瞬间。   相缠相裹时叫人如坠云雾。   更叫人戒备。   微凉的指腹正好游走到唇角,指尖轻压创口,一阵绵密痛意传开。   唇上这小小破口和上回遇刺时的刀伤相比实在不堪一提,但痛意较之剑伤更缠绵不休。   像江南潮湿的梅雨。   一处是那刺客所伤。   另一处是刺客的妻子、也是那位曾经大胆招惹过他的女郎所咬。   实质上都是伤,并无差别。   晏书珩喉结轻微滚动。   他闭上眼,学着阿姒的动作,指腹从自己的眉骨划到鼻梁,再到嘴唇,感受着自己面部的轮廓,眉心渐攒。   声音相似已是巧合,他和江回,似乎连样貌也有相似之处。   若不是巧合,幕后之人寻来这样一个刺客,想必蓄谋已久。   且对他的过往极为了解。   若只是巧合,能同时凑上这诸多巧合,那江回的来历便耐人寻味了。   他究竟是何身份?   晏书珩低头,看着前襟上因亲吻被揪出的褶皱,伸手将其抚平。   起身推窗,天际明月高悬,江上波光浮动,碎玉粼粼。   沉默望着江面许久,晏书珩阖上窗,榻上的阿姒双脚搭上堆在里侧的一卷被子,睡得正酣。   若他真是她夫君,或者她真是他妻子,此情此景倒也圆满。   晏书珩拾起落在榻边的话本,随手翻看几眼,“好个无名先生。”   .   船破浪前行。   睡梦中阿姒只闻浪涛阵阵,但她仿佛成了个被装进桃核里的婴孩,任波浪沉浮也照旧安睡,醒后身侧只有竹鸢,江回留话说有事要忙。   晌午时分。   舱门“吱呀”轻叫。   门开了,浅浅的脚步声因没了这道阻隔瞬时变大。   阿姒正端着茶杯饮茶,手上不听使唤地轻抖,膝上晕开温热。   好在凭着一身做戏的功夫,她很快稳住手,靠着感知从容地将茶杯搁在几案上,帕子正掏到一半时,已有人用帕子在她膝上轻轻擦拭,笑意清浅:“昨夜咬我时胆子倒是挺大。”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姒不甘示弱:“夫君武艺高强,但别的方面,不提也罢。”   晏书珩替她擦去膝头水渍,话语清淡:“以五十步笑百步尔。”   阿姒嘀咕:“谁还不是第一次亲吻来着……”   她膝上他的手忽而一顿。   晏书珩一时难以辨别她和江回的关系,他曾听一位年少便混迹风月场所的友人说过,即便和那些侍妾极尽亲密,但他鲜少吻她们,因为交'欢无需情愫。   但吻则不一样。   “第一次?”   明知会露出端倪,但晏书珩还是问了出来,阿姒随着这话僵滞了。   她很快冷静地改了口:“是不是第一次,夫君想必也清楚。”   晏书珩瞥向她因用力捏紧袖摆而显指骨苍白的手,手上擦拭的动作平稳:“我以为,夫人从前和旁人也有过。”   这暗含醋意的一句话让阿姒指关松了些微,未免再生误会,她不再多想。   但空气中残存着昨日亲吻过后的暧昧,也因这短暂浮起的怀疑散去,两人都默契地把话绕开。   船行了七日,在此期间,她的夫君一如往常,每日和她一道用饭,听涛声、吹江风,似乎昨日无事发生。   那日亲吻的感觉实在很怪,起初唇瓣厮磨时倒还不错,可后来舌尖猝然相缠,那触感……实在是太怪了。   至少短期内,阿姒不想再来。   一切在心照不宣中恢复如初。   那几日,她无事可做,窝在舱里听竹鸢念了一本又一本的话本。   听着听着,才发觉那些话本都是一“无名先生”所写,每本皆是文采斐然、跌宕起伏,且都有始有终。   唯独狐狸和书生那本只有半册。   她问竹鸢可有下册,竹鸢说这是从同船旅人那问来的,只此半册。   看来等不到下册。   无奈,阿姒只得忘记那个故事。   .   第七日,船在武陵靠岸。   下船后,又坐马车行了一刻钟,喧嚣见笑,周遭只余流水和鸟鸣声。   阿姒侧耳静听时,晏书珩把她抱下了马车:“这是武陵城郊一处庄子,我那友人是个隐世文人。”   阿姒笑道:“想不到夫君一个武人,竟也喜好与文人为友。”   晏书珩竟也猜不出她是随口感慨还是又起疑窦,他最终只笑了声。   身后响起个温文的男子声音:“数月不见,月臣身边竟已有佳人在侧。”   晏书珩朝来人道:“再见子陵,江某人甚是欢喜。”   那人的方向一阵安静,少顷才问:“不知这位女郎如何称呼?”   阿姒从他话语中察觉到一股亲切,那是表里如一的谦逊,与她那温和实则爱捉弄人的夫君有细微不同。   晏书珩替二人引荐:“这是某新婚妻子,这是祁君和,祁子陵,夫人可唤他子陵,也可唤祁二郎。”   阿姒朝对方见礼。   祁君和回礼后,领着他们入院。   阿姒跟在后方,低笑道:“想不到夫君一个武人,竟也喜好与文人为友,不过夫君倒是很适合当个说书人,你声音那么好听,哪怕随意讲个故事也会有女郎前仆后继给你送银子。”   晏书珩尾音稍扬:“夫人是说,像上回那夜那般说书么?”   猝不及防被勾起回忆,唇上似还残存暧昧,阿姒抿了抿嘴,将那莫须有的触感抿掉:“也并无不可。”   他笑着:“就当你是醋了。”   他们入了庄园,沿途流水潺潺,夹着咕咕的鸡鸣声,煞是可爱。惭愧的是阿姒饿了,这些生灵只让她想到浓郁的鸡汤,腹中不合时宜地出声。   晏书珩低眸含笑看了她一眼,附耳私语道:“夫人真像只狐狸,初来乍到便惦记上主人家满园鸡鸭。”   阿姒不理他,专心用竹杖探路。   晏书珩赞许道:“子陵不愧是陈老先生门下弟子。”   他所说的陈老先生是颍川陈氏的上任族长,是个隐居名士,那辅佐先太子的陈少傅便是陈老先生独子。   祁君和谦逊道:“恩师归隐是因旷达,我是躲避,心境远不及。”   阿姒默默听着。   晏书珩转过头,见她神思游离似周遭美景与她无关。   也是,世间美景绮丽万千,但她眼前只有一成不变的昏暗。   他牵住她的手,轻揉她掌心:“夫人右边有片小小桃林,林下有清溪穿凿而行,左侧则是一片竹林,再往后是片菜田,旁边篱笆圈着鸡鸭,鸡鸭已肥,可以宰杀。”   阿姒忍俊不禁笑了。   清浅的话像清溪淌过,心中因失明带来的遗憾被洗涤大半。   阿姒低声道:“多谢夫君。”   晏书珩一滞,继而笑了。   祁君和看着这琴瑟和鸣的二人,听着他们的对话,愈发不解。   前方忽而传来个清亮妩媚的女声,每个字都带着笑,像夜莺划破寂空:“这位阿姐虽系丝绦,但煞是亲切!”   欢快的脚步声已近了。   那陌生女郎问祁君和:“夫……”   第一个字出口,她便讪讪停下,改口继续:“阿兄,这是你的客人?”   祁君和竟也愣了瞬:“对,这位是月臣的……妻子。”   他转而同阿姒介绍:“这位是家妹祁茵,唤她阿茵便可。”   阿姒俨然没留意二人之间微妙的氛围,莞尔唤了声:“阿茵。”   祁茵亦很快欢畅如初,拉着阿姒往里走,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话。   晏书珩同祁茵颔首致意,祁茵则回以不冷不淡的态度。   “姓晏的,你来作甚?”   这个“晏”字像一块石头,打在阿姒心上,她愕然顿住脚。   阿姒未被绸带遮覆的眉头微蹙。她温声问祁茵:“女郎适才说什么?”   祁茵不解:“我唤这位郎君啊,他不是姓晏么?”   阿姒松开晏书珩的手。   她转过身,轻唤他:“夫君。”   声音仍如暖玉温润,温和到了不带情绪的地步,仿佛这声夫君唤的不是特定的谁,而是谁都可以。   祁君和为难看向晏书珩,却见他出奇沉静平和地与阿姒对视。   四下一片沉寂。   在这沉默中,祁茵不明就里地扭头:“阿兄,我又记错了么?”   祁君和悄然舒气:“这位不是晏郎君,是江郎君,阿兄的友人众多,阿茵一时记不清也在所难免。”   祁茵讪讪笑着再次问候。   兄妹二人的说笑将几人间淡淡的僵滞气氛吹散。他们带着阿姒二人前去内院,“实在抱歉,寒舍只我兄妹二人和一位仆妇及车夫,甚是简陋,就将就二位住在西厢,至于这位侍女,则与家中仆妇同住,月臣意下如何?”   晏书珩环顾小院:“江某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能有一片屋顶遮身便已知足,更何况是我们夫妇叨扰。”   一番话让他同阿姒心中那个江回再度重叠,却让祁君和疑窦更深。   但他还是选择不拆穿。   回房时,晏书珩看着阿姒眉间连缎带都遮不住的困惑,拉她在窗前坐下:“祁茵此前因变故记忆混乱,常会认错人,子陵正是担心她留在建康触景伤情才来武陵隐居,听说她近期方见痊愈,偶尔还会复发。”   阿姒恍悟:“难怪祁女郎险些将她的兄长叫作夫君,我还以为……”   晏书珩刻意不提她的怀疑,轻点阿姒额头:“话本没少看。”   阿姒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絮般的情绪甩开,赧然道:“是看了不少。”   晏书珩没再调侃,他不得不承认,有时阿姒的感知的确敏锐。   无论是对祁家兄妹,还是他。   乘船数日,他们已是舟车劳顿,简单用过午膳阿姒便歇了觉。   晏书珩在旁查看往来信件,阿姒则去沐浴,时光飞逝,信笺上忽而晃过一道阴影,晏书珩抬头一看,天际起了乌云,将日光遮住大半,他收起书信。   身侧有幽香传来,阿姒不知何时已躺在窗下竹榻上晾晒长发。   青丝垂坠,风动时宛如珠帘,他静静看了会,如瀑长发化成流水,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从竹榻一直淌到指间。   那夜将她的青丝绕在指间时的触感犹在,晏书珩看着空空如也的手。   他淡笑着收拢掌心。   晏书珩走近,双臂撑在阿姒两侧,他们方向相反,眸中映了个倒着的她。   阿姒敏锐睁眼,嗅到熟悉的清淡竹香时,戒备顿消。   她仰头“看”他:“夫君。”   “是我。”   晏书珩给了个安抚般的回应,指间梳着她半干的发:“有事待办,稍后我与子陵一道出门,记得好好吃饭。”   阿姒愣了瞬许。   他这几日格外温柔。   这温和并非出于性格和习惯,是一种掺了牵挂的柔情。   难道是因他们接过吻?   所以他就像个在新婚之夜将自己交付出去后的新嫁娘般愈发体贴。   可接吻是两人的事,阿姒除去窘迫羞赧外,并未察觉有何不同。   一个吻,意义就如此特殊?   阿姒不禁触摸下唇,他轻抚发间的手亦顿住,她忙移开手。   “去吧,我会好好的。”   晏书珩目光在她唇上停住又移开,倏地松开她的长发:“好。”   .   马车行在泥泞山路上。   晏书珩、祁君和相对而坐。   晏书珩异常沉默,祁君和难免不大习惯,清咳一声:“那伙刺客是何人所派?”   晏书珩一抬眸,笑问:“此事甚为复杂,子陵难道不应更好奇我那妻子的身份?”   祁君和诚恳道:“的确好奇,但打探旁人私事,非君子所为。”   晏书珩:“随意问吧。”   祁君和端起茶水,润过嗓子才委婉道:“那女郎口中的郎君,不大像你。”   晏书珩看向他手中杯盏:“你且先饮茶,饮完我再说。”   祁君和从善如流,又咽下一口茶后,才知道为何他要如此。   他久久说不上话。   “你,她——   “月臣你竟冒充她的夫君!   “她竟还是刺客的妻子!”   在他的惊诧中,晏书珩将前后诸多巧合一并说来,又淡淡补充道:“不仅如此,她也是两年前那个姜氏小女郎。”   祁君和嘴唇开了又合,才挤出一句话:“难怪你说复杂。”   他虽未见过阿姒,但还记得晏书珩曾说过这么一位姜氏女郎。   两年前,晏书珩南下建康前,回郡望所在地南阳待了一月,正逢颍川年轻一代的世族子弟结伴前去游玩。   彼时晏书珩方及冠,晏氏有意同陈氏联姻。两人在建康会面后,祁君和调侃他可遇到合乎心意的陈氏女。   晏书珩稍怔,笑了:“陈氏女未曾留意,倒被个小我几岁的姜氏小女郎摆了一道。”   又过一年,长安亦沦陷,中原世族纷纷南渡,几个月前,祁君和从晏书珩口中得知那位姜氏女郎的死讯。   此刻祁君和梳理着复杂的经过。   “起初我以为是匈奴人,毕竟如今慕容氏西燕与大周交好。月臣你在魏兴时又用计以少胜多击退了匈奴人,他们心生忌惮,寻来西燕刺客,不仅可以离间大周与西燕,还能搅乱大周朝堂。   “如今我却改了想法,南渡后,世家争斗不休,无论是离间还是取你性命,都有人能获利。她没有死,还伴随着诸多巧合出现在你身边,当是有人刻意安排,毕竟胡人不可能连你和她的渊源都知道。”   晏书珩又斟了一杯茶给他:“知道我与阿姒曾有过节的就几人,与她险些议亲的陈九郎、我族弟少沅,你家兄长,也许她还与其他人说起,这我便不知了。”   祁君和一听竟有自家兄长,忙道:“兄长是武将,不会这些偏门左道的法子。”   他说得笃定,可一想到野心勃勃的父兄,心中不免打起鼓来。   晏书珩似从未察觉,淡道:“我更倾向于是少沅。”   “为何?”   晏书珩道:“三年前族叔欲加害我,被我将计就计后事败,少沅受其牵连亦被从族长候选人中除名,二房记恨我也不奇怪。”   “何况陈姜两姓素有联姻,当年那姜氏小女郎曾亲口说过,她将与陈九郎定亲。   而数日前,他得知消息,陈九郎不日将与族妹晏七娘定亲。   陈氏是先皇后母族,已故的陈老先生在士人中颇有名望,朝中亦有门生故吏,新帝忌惮祁、晏,想培植自己势力又不敢重用寒门开罪世家,扶持陈氏是最佳选择。   不久前新帝立了陈少傅次女为妃,陈九郎父亲也升为尚书左仆射,陈九地位水涨船高,姜氏却日益没落,与他议亲的姜氏女去世,亲事自得换人。   正好少沅与陈九交好,近水楼台,陈九郎与七娘定亲也不意外。   “一母同胞的妹妹与陈氏联姻,对少沅和陈九郎都有利处。”祁君和接过话,“女郎如何失忆无从得知,但他们把人安排在你身边或许是想勾起你的兴趣,毕竟再理智的人,也难保不会行差踏错。”   如无意外,晏书珩必是下一任宗主,姻亲自轻率不得。颍川陈氏倒与晏氏相当,但若是日渐衰败的姜氏……   祁君和只能叹息。   想说什么,但马车忽地停下。   “郎君,到地方了。”   .   下车时外面下着雨,他们撑着伞,穿过一片山林后衣襟已湿了大半,晏书珩看着眼前小院,一阵恍惚。   祁君和解释:“我担心父兄得知小太孙在世的消息,只能暂将孩子托付给吴老先生,他老人家深隐山间,又曾是先太子和月臣你的恩师,定会给孩子寻个去处。”   晏书珩沉默而庄重地整了整衣冠,二人叩响院门。   一书僮前来应门,见到晏书珩愣了,继而拔腿往内院奔去。   “家主!是晏师兄!”   不过一会,他慢腾腾地出来,头也不敢抬,刻意生分道:“我家家主不见外客,您、您请回吧。”   晏书珩平静得像经久褪色的观音像,总是含笑的眼无悲无喜。   他前行几步,对着紧闭的门跪下。   书僮左右为难:“师……长公子,您这样家主会为难。”   晏书珩望着那扇绝情紧闭的门,清润声音褪去惯有的笑意,郑重道:“孽徒晏月臣,给恩师请罪。”   回应他的只有秋风和雨声。   祁君和在旁撑伞。   晏书珩淡道:“不必。”   祁君和知他脾气,沉默退到边上,门后传出道苍老声音,被门板和雨帘过滤得不剩多少温情。   “我已辞官,你我已非师徒,不必请罪,你也并无过错。”   晏书珩掀起被淋湿的长睫,那扇门变得模糊动荡,他仰面,被雨水冲湿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我知道,老师对我失望,殿下是我师兄亦是我伯乐,可殿下孤立无援时,是我先放弃他的,我背信弃义在先,不求原谅。”   对面沉声道:“长公子屈尊降贵来此,恐怕是为了那孩子,不过一个稚童,放过他吧。”   晏书珩垂眼,并未辩解。   祁君和终是忍不住,他朝门的方向深深作揖:“吴老先生误解了,月臣本意是为了保护那孩子,更不想让您老人家因此受牵连,那孩子虽不能践祚,但他尚年幼,也当去见见外面的疾苦,这也正是殿下的遗愿。”   “罢了,我年事已高,无能为力。”门内老者长叹。书僮闻言入内,再次出来时拿着张条子交与祁君和。   老者又道:“长公子此行目的已达,只愿你当真能善待此子,   “回吧。”   留给晏书珩的,只有这陌生又冷淡的两个字,再无别的。   书僮劝道:“天色已晚,您再不走,不然我该受家主责难了。”   晏书珩透过浮动的视线,看向那孩子,脸上绽出赤子般干净的笑:“我到恩师门下时,亦是这般年纪。”   不待书僮回应,他已自行起身,朝门毕恭毕敬地行礼。   晏书珩递给书僮一个妥善包好的油纸包:“老师年事已高,往年所用方子药性过猛,当少用为好,此前我从建康千清观求得一外敷偏方,家中老仆用过亦说见效,可试一试。”   书僮接过了,不敢抬头看他失落的眼:“我会的,您放心回吧。”   晏书珩不再多说,出了小院。   雨势渐大。   到半山腰处,祁君和正要上马车,却见晏书珩一撩袍角,在山道上跪下,朝着远处小院重重磕头。   山道上乱草遍布,一个响头,额上便是一道创口。   青年浑身湿透,鬓边湿发粘在额角,宛如有了裂痕的美玉。   哪还是那光风霁月的世家长公子?   祁君和撑伞上前:“这是何苦,老先生也看不见你的心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自珍重啊!”   雨水冲刷下来,晏书珩仰面,雨线从万丈高中坠下。   他笑了,任雨水冲刷。   温润话语在雨中时隐时现。   “恩师的毕生愿景是让天下有才学的寒士也能施展抱负,当初教导我,也是见我曾长于民间,望我不改初心。恩师于我,亦师亦父;殿下于我,是伯乐亦是挚友。我背弃了殿下,背弃了自己的志向,如今这区区一跪,不过是为了图自己心安,谈何心意。”   祁君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晏书珩。他的姑母是晏书珩的母亲,对于晏书珩的经历,他多少知道一些。   晏书珩从出生后走丢,三岁多被寻回晏家,因身世有疑,起初不受待见,唯一重视他的祖母一年后过世,母子关系疏淡,父亲早逝,祖父严苛,族中众弟妹三岁已能吟诵名篇,而晏书珩四岁还写不好字。是陈皇后赏识,称此子钟灵毓秀,让年幼的晏书珩入宫做太子伴读,由此得以与时任太子太傅的吴老先生结缘,吴老先生的倾囊相授,让晏书珩这块被石头包裹着的美玉得以展露,年少时便名满洛阳。   但明珠蒙尘的那几年相比后来的耀目光华实在不堪一提。   更多时候,祁君和见到的是那众星拱月的晏氏长公子。   而如今他褪下玉冠华服,一身素简青衫,独自跪在暗暗雨暮中,背影透着坚定而孤寂。   祁君和不知如何宽慰。   晏书珩已起身,雨幕下神色和语气都变得朦胧。   “回吧。”   清越嗓音无甚情绪。   马车颠簸着隐入无边雨帘中。   山道上,带着蓑衣斗笠的书僮跑回小院:“家主,师兄在半山腰磕了几个响头,待了会就走了。”   暗室内,须发斑白的老者沉默地对着那包已细心分装好的药。   书僮不解:“您已时日无多,为何不见师兄最后一面?”   老者背着光的身形像株苍老枯木,无悲无喜道:“不破不立,无论他初心在否,都不该任由自己留有弱点。”   .   “阿鸢,夫君还未回来么?”   天色已晚,阿姒刚钻进纱帐内,又忍不住探出头问道。   竹鸢回道:“郎君走前嘱咐,他会晚归,让娘子不必等。”   阿姒不再问,拉上纱帐歇下。   夜暮沉沉,雨已停了很久。   院门吱呀开了,晏书珩走入院中,竹鸢迎上来。   灯下的青年一身湿衣,发间还滴着水,额间也有淡淡血迹。   竹鸢不由得长大了嘴,若不是这张清俊的脸和一身雨水都遮不住的清雅,她险些以为这不是长公子。   “您……婢子为您备水!”   晏书珩叫住她。   竹鸢转过身:“长公子有何吩咐。”   青年立在院中,目光深邃地看向一片漆黑的厢房。   “她睡了么?”   竹鸢觉得他提及阿姒的语气格外平静,没了往日隐隐的逗弄。   这平静不算冷淡,更像是反复沉浮过后的冷寂。   竹鸢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见状,添补道:“今夜娘子等了您好一会,直到婢子再三劝说才睡下,也就半刻钟前。”   青年意味不明地轻笑。   “在等我,是么?”   温柔的语气让这句话蕴含的情绪变得暧昧难辨,竹鸢懵然看着他往净房去了。   晏书珩出来后,已是深夜。   屋内未点灯,今夜亦无月色可借,周遭尽是浓稠的墨色。   黑暗无边无际。   他打住了点烛的念头,靠感觉摸索着朝内间走去。   短短几步路,长得没有尽头,未知的黑暗让他每一步都如行在炼狱之中,每一瞬都被拉得极长。   晏书珩摸到床榻,榻边空留着一大片,阿姒往常铺了满床的长发,今夜倒是规规矩矩束在身后。   她是刻意留的位置。   但他们也才同床共枕了一夜,船上那夜之后,他借繁忙之故不与她同寝,她虽抿着唇似隐有失落,但最终也未说什么,甚至舒了口气。   大概是更习惯“从前的”夫君,这位置显然不是为他而留。   但晏书珩并不在意。   他已在这,她想为谁留又能如何?   青年坐在榻边,静静等待沐浴后的湿发半干,这才躺了下去。   他陷入沉重的黑暗中。   纱帐内的一双人都睡下了,半睡半醒间,阿姒感觉自己的手腕忽而被人用力抓住。她习惯了警觉,倏地挣脱困意醒来。   扑鼻而来的竹香和攥着腕子的粗粝掌心告诉她,这是她夫君。   她松懈下来,正要嗔怨他老是不出声,却听他轻声说了句话。   阿姒没听清:“什么?”   话毕,她意识到她是白问了。   他似是在说梦话。   听这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这梦当不是什么好梦。   阿姒愣了瞬息。   无论是从前佯作淡漠疏离的他,还是如今展露本性,从容温和的他,似乎都不像会被烦恼和恐惧侵占心神的人,他也会做噩梦么?   青年攥紧她的手。   阿姒知道她该先把他从噩梦中叫醒的,但她耐不住好奇。   她朝着他挪了挪,附耳细听。   “别走……”他轻声道。   阿姒懵懵然听着。   这人白日里每个字都蕴着笑意,可梦呓时语气却平淡沉静。   似乎在刻意控制着,不让情绪从梦中溢出。   这不带任何哀求低弱的语气,反倒让阿姒听来心头蓦地一软,她温柔地安抚道:“好好,我不走,手就留给你攥着吧……”   他似有感应,渐渐放松。   可今夜他的手烫得很,腕子被他握着实在不大舒服,阿姒见他似安稳了,要悄悄收回手。   可他再次攥紧了。   不知淡声低喃着什么,阿姒循声贴近,听清后竟是一怔。 第23章   “别走……   “求您, 带我回家。”   这一句更加隐忍冷静。   仿佛极力压抑之下的挣扎,像是对一个极度思念又极度不愿思念的人所说。   但阿姒没听清他唤的是谁。   又或者,不是思念某个人,而是怀念过去的自己。   阿姒轻推他:“夫君, 醒醒。”   青年松开她的手。   压抑的呼吸迅速平缓。   阿姒没想到他居然醒这么快, 猜他大抵是因常年做暗探, 连做梦也绷着根弦。   她放柔声音:“你还好么?”   晏书珩望向窗边, 窗纸透入朦胧的光,入睡前的黑暗已被稀释掉几成, 他答非所问道:“天快亮了。”   转头见阿姒摸索着要来寻他, 晏书珩想起昨夜浓墨般的黑暗, 轻握住阿姒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在这。”   指端刚触上他,阿姒急切起身,手背再次探上他额际:“你额头好烫!”   晏书珩用自己手背触了触:“烫么, 大抵是你手凉。”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但语气很淡, 像一团随时会消散的曦光。   听得叫人揪心。   阿姒挪近,半边身子压着他。   晏书珩也不推开。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低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试他额头温度:“是真的烫。”   额头相碰,难免触到擦伤, 晏书珩眉心轻蹙,并未表露任何异样。   阿姒又去摸他的手:“夫君,不是我手凉,是你手烫。”   直觉他昨夜定经历了什么事,她不便追问, 只关切道:“你不会淋了雨吧,难受不, 要饮水么……”   晏书珩耐心听完她一连串的追问,像个听话的孩子般缓声答:“淋了些雨,但不打紧。”   他安静躺着,温柔但稍显茫然的目光寸步不离地追随阿姒双眼。   此刻她眼里满含担忧。   像柔软绸缎,叫人不自觉想沉迷在这万丈温柔之下。   又像片撒下的巨网,让人不由戒备。   晏书珩错开目光。   阿姒以为他无力回应,兀自道:“怎么不打紧?秋冬之交若淋了雨易染风寒,你躺着,我唤竹鸢去请郎中。”   怕他不听话,她还刻意压低声音命令道:“不许起来。”   简直把他当孩子般连哄带吓,晏书珩笑道:“好,都听你的。”   他看着她胡乱套上外袍,牵了牵她袖摆,阿姒蹙着眉扭过头:“不是让你别动么?逞什么强。”   晏书珩轻弯嘴角:“夫人,你的外衫,似乎穿反了。”   阿姒摸了摸,还真反了。   他倒挺照顾她的颜面,体贴地多了句“似乎”。她清咳一声:“夫君生病,我哪还有心思放在衣裳上?”   晏书珩无声笑了。   这点小病其实不算什么,但她小题大做的模样很是可爱。   他抵唇低咳:“辛苦夫人。”   裙角匆匆消失在门后。   晏书珩听到她唤竹鸢拜托祁君和请大夫的声音。竹鸢应下了,再回来时,不忘添油加醋:“昨夜郎君回来时身上湿透了,额头还有擦伤,看着真是叫人揪心,但郎君回来第一句话竟还是问起娘子睡了没。”   晏书珩没有听到阿姒回答。   但她再回到屋内时,垂着长睫,面上怜惜又动容。   他满意地笑笑。   竹鸢这侍婢的月钱可以提一提。   阿姒在榻边坐下:“额头怎么受的伤,为何不说,疼么?”   晏书珩淡道:“轻微擦伤,夫人适才都未察觉,可见伤得不重。”   这话怎有些幽怨?   阿姒俯下身,一手撑在榻边,一手去摸索他的脸颊。   晏书珩安静不动,她像一片软云慢慢靠近,停在他上方,投下缱绻的阴影。   她稍微靠上了些,他对上的不是她的脸颊,而是别处。   那片软云顿时有了触感。   晏书珩偏过头。   阿姒把住他的脸,指腹轻触他眉头,察觉青年眉心皱起,调笑道:“都是夫妻了,还害什么臊。”   指腹下的眉心蹙得更深。   晏书珩闭上眼。   不去看不该窥视的地方,也不去想她话里暗示的那些旖旎过往。   属于她和江回的过往。   她身上清淡好闻的香气压下来,那张温柔的渔网张得更大。   甚至贴上他鼻尖。   晏书珩仍闭着眼,眉间一派流云般的澹泊,手指却不觉蜷起。   阿姒浑然不觉,对着他额际的方向轻柔地吹气:“这就不疼了吧?”   晏书珩闭着眼,没回话。   阿姒看不到他神情,只当他病得无力回话,又在他额头吹了吹。   腰际忽然掐上一只大手。   力度又大又克制。   他烧得声音沙哑,落在耳边像他粗糙指腹挠过掌心,酥酥痒痒:“夫人……别离我太近了,我怕我克制不住。”   阿姒耳朵热了起来,她伸手去扒开他的手,迅速起身摸到盛着温水的水盆,绞了块温热的湿帕子覆在他额上。   “烧糊涂了,你得降降热……”   她垂着眼喃喃道。   晏书珩笑了,语气平淡不带丝毫调侃:“都是夫妻了,害臊什么。”   阿姒顾念他病了,不同他计较,只温柔道:“乖,病了就少说话。”   晏书珩听话地噤声。   郎中很快来到,看过后称并无大碍,阿姒放下心来,到屋外和祁茵说话。   祁君和则留在屋内:“我听说你得了风寒,又见女郎很焦急,以为病得很重,幸亏无恙,否则只怕女郎要担心了。”   晏书珩撤去额上帕子,定定看着祁君和,淡道:“我只怕她不担心。”   祁君和被他满含深意的目光看得窘迫,苦笑:“怪我不解风情,郎中请得太快。”   晏书珩慢悠悠道:“子陵尚未娶妻,没被妻子照顾过,自不能理解我们这些已为人夫者为何如此矫揉造作。   “左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他兀自叹息着。   祁君和被他说得噎住,想脱口说那女郎也不是你的妻子。   但看到晏书珩苍白的脸,他最终作罢,只说:“你好生歇息。”   晏书珩只笑了笑。   屋外,阿姒用竹竿探路的声音近了,原本还有说有笑的青年忽然撑起身,捂着嘴唇艰难地咳起来。   祁君和摇着头离去,走出几步还能听到屋内一双人的对话。   “夫君,你没事吧……怎咳得这般厉害,莫不是郎中误诊了?”   “……无事,夫人不必担忧。”   声音柔婉,关切万分但也焦急万分的,是阿姒。气若游丝但怕夫人担心便刻意压抑着咳嗽的,是晏书珩。   “咳得这般凶,我光听着就难受……要不把郎中叫回来?”   “无碍,不过是呛着水了,夫人借个肩膀让我靠会即可。”   ……   祁君和加快了离去的脚步:“昨日那人大抵是我见到的鬼!”   .   晏书珩直到黄昏才退烧,这大半日阿姒晌午觉都未歇。   青年目光紧随着榻边的女郎,嘴上说着无碍,却不住轻咳。   阿姒忙给他递水。   饮过水后,他的嗓音适时地清润起来:“这还是头次生病有人照顾。”   阿姒像咬了未熟的枣,心中酸涩。   他曾说家中只有祖父,她怕惹起他的伤心事并未多问,如今他又说头次,便是自幼便无父母照料?   她握住他的手:“夫君别怕,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晏书珩敛起散漫的笑。   他认真凝着阿姒,她笃定的模样可真像自告奋勇要保护狼的兔子。   手不自觉轻触她眼上缎带,隔着丝绸描摹她的眉眼,晏书珩仍觉不足,想拉下缎带看看她,手刚触到绸带却又放下。   最终,他只莞尔一笑。   一夜后,晏书珩已无大碍。   次日,祁茵邀阿姒一道逛市集,于是几人早早地乘车出行。   祁氏兄妹一个温文谦逊,一个活泼热烈,看着感情甚好。马车上,祁茵十句话九句不离她家阿兄。   “阿姒可喜看话本?阿兄写了不少话本子,我给你偷些来!”   想到话本,阿姒便苦恼:“自从看了一本‘无名先生’写的话本,迟迟等不到后记,便再也不想看话本了。”   车内陷入寂静。   祁君和惭愧地咳了声。   祁茵看向身侧兄长,凑过去小声问:“阿兄,你说怎么办……”   阿姒很敏锐,不大确信地问:“难不成,‘无名先生’是祁郎君?”   祁君和拳头抵着唇,耳朵微红:“家妹喜看话本,我闲时便给她写一些,粗俗之作,登不上台面。”   阿姒双眼亮了:“那狐狸假扮书生未婚妻的故事可有后文?”   祁君和疑惑地看向晏书珩。   晏书珩倒是很坦然。   祁茵未察觉他们的暗流涌动,抢先道:“阿姒记错啦!狐狸不是假扮书生未婚妻子,是扮成书生哄书生的妹妹!”   她兴冲冲说起:“话说有个书生和妹妹相依为命,书生出门时遇到贼匪身死,一只躲避道士追杀的狐狸精经过此处,占了书生身子住进他家中养伤,时日渐长,狐狸和书生的妹妹日渐亲厚,后来还以兄长身份送妹妹出嫁,可惜妹婿意外战死,狐狸担心妹妹伤心,便同时假扮书生和妹妹夫君。”   祁茵忽地停住了。   阿姒看不见她神情,追问:“后来呢?”   祁茵看向祁君和:“阿兄……后来你为何不往下写了?”   祁君和没看她,低眸苦笑:“江郎才尽,实在无法续笔。”   可阿姒听来却像是他不忍再写。   但她没再多问。   .   下马车后,祁氏兄妹走在前头,晏书珩和阿姒并肩而行,他等着阿姒的试探,可她却好似完全忘了此事。   经过一处卖首饰的铺子,有妇人吆喝:“夫人买个簪子吧!”   晏书珩看向阿姒发间,那里别着支小小的芙蓉簪,雕工很是拙劣。   但阿姒很是珍重,一直未摘下。   他牵着她走入铺子,挑了支簪子:“玉簪温婉,更适合夫人。”   阿姒原本很喜欢漂亮首饰,可眼下她看不见,自己都欣赏不了,美丑又有何异?   但他想给她买,她也不会扫兴。   晏书珩观她神色,漫不经心道:“是不喜欢我挑的簪子么?还是说——   “夫人只钟情于旧簪?”   阿姒想解释,但她从他话里品咂出别的意味,改变了主意,曼声问:“想知道我为何钟情这木簪么?”   “不想。”晏书珩淡道,   他取下木簪,换上白玉簪。   拇指抵着簪头,中指指腹抵着簪尖,一使力,木簪应声而断。   阿姒愈发确定他在吃味,故作心疼:“你怎给我折断了呀!”   她要夺回那支残簪,晏书珩将手背到身后:“夫人已有新簪。”   “可那支独一无二!”   晏书珩握住她的腕子:“你若舍不得,我可以再给你雕一支。”   再雕一只?   阿姒倏然顿住脚步。   “夫人怎么了?”   阿姒笑道:“没什么。”   晏书珩抬手,指端悬在距阿姒眼上白绸上方,良久不动。   喜欢攻心的人都爱直视对手眼眸,借此窥探对方所想。   她眼睛生得很美,无声的对视,定比任何言语甚至唇齿的较量更摄人心魄。   可惜了。   晏书珩摩挲着断簪上的折痕,细细回想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倏尔笑了。   是他大意。   想来她本只想捉弄,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不出错多说了个“再”字。   晏书珩扔掉断簪,含笑凝着阿姒:“夫人不知道为何么?”   “是我愚钝,竟不知夫人曾同旁人以簪定情,还想为你再添支亲手雕刻的簪子,”他温柔轻抚她发间,“只怕夫人自己都记不清,这木簪究竟是谁送的?若我问起,你兴许还会说,‘这是夫君所赠’。”   阿姒的确是想如此说来诈他的话。   可被说中后她反而心虚。   或许她理解的“再”和他所说的不同。   她粉饰太平道:“你胡说,这是我未失明前自己雕的。”   “怪我醋意大发,错怪夫人。”   青年没再纠缠,诚恳认错,替她别上玉簪,又替她将一缕乱发别至耳后。   动作轻柔缠绵。   仿佛她是水做的,重些就会碎。   阿姒心里无端一悸。   若初相识时,他便像现在这般温柔体贴,兴许她真会悸动。   可后来因眼盲,即便没有动心,也得假装动心。如今她已经分不清,那一瞬究竟是心动,还是别的?   身侧青年笑道:“阿姒又当着我的面走神,在想谁呢?”   恰好走到人来人往处,阿姒想起适才的困惑,慢下步子:“在想那话本。”   晏书珩随她停下。   “愿闻其详。”   阿姒笑得温柔:“祁女郎之前因记忆错乱常认错人,那日还险些错唤兄长作‘夫君’,想必她曾多次将祁郎君认成夫婿,这故事或是祁郎君有感而发。”   她把怀疑藏在戏谑中。   “那么夫君改成狐狸假扮书生未婚妻子的故事,也是如此么?”   晏书珩轻声喟叹。   “夫人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若是,夫人会离开我么?” 第24章   仲秋凉风扫过街巷。   阿姒眼上绸带被吹得时起时落, 眉头亦时松时紧。   接连试探下,直觉已变得迟钝。她一时辩不清他的语气是威胁,还是失落,或是藏着兴致。也就无法判断他是在说笑还是认真。   青年的话被风一吹, 平添失落。   他问她:“若我是那哄骗那书生的狐狸, 阿姒, 你会离开我么?”   阿姒沉默了。   他浅声低笑, 像是在自嘲。   阿姒正要表明态度,他忽然开始咳嗽。她只得把注意力转回他身上, 可她尚存疑虑, 语气有些别扭, 不似昨日那般殷殷关切:“你……没事吧。”   “无碍。”他抑住咳嗽,“若我是因之前夫人怀疑我换人的事,有感而发编造了个自认更有趣的故事,夫人信么?”   阿姒直言:“半信半疑吧。”   他又难受地咳了两声:“若我说我是那只狐狸, 夫人是会出于信任而怀疑此话真假,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阿姒说不上来。   他在反问她对他有多少信任。   不能上他的套反过来自责, 但直说她不够信任他也太伤情分。   她索性耍赖:“你总捉弄我,也实在太像一只狐狸,我想信任你也不敢。”   他低声道:“是我不对。”   双双沉默着。前方传来祁茵的呼唤:“快下雨了!回吧!”   阿姒迅速回神, 不过是一本话本子,一时证明不了什么,她迈开步子:“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吧。”   “好。”   青年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他手指嵌在她指间,存在感强到无法忽视, 蛮横地把猜疑和生分都挤走。   马车上。   祁茵今日很清醒,认出这位是她并不待见的晏书珩,但因兄长警告,只能假装他是那位江郎君,此刻见晏书珩眉间似有低落,她讥诮道:“听说你昨日拜见老师被拒之门外,跪着淋了许久的雨,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祁君和拉住她:“别这样。”   兄长发话,祁茵乖乖地不再为难,只哼了声。心里却想着,这师徒情早该断了,吴老先生仁义,晏书珩却工于心计,要不是他联合祁氏和皇族,诱导着野心勃勃的殷家挟持假太孙谋逆,她新婚夫婿能战死么?   她也就不会旧病复发,记忆错乱时把阿兄认成夫君……   祁茵猛地掐断思绪。   她也明白此事不是晏书珩一人所为,他们祁家也是主谋。她痛恨的,是无休止的争斗。此时见晏书珩失落,也算解气,祁茵决定暂时放过他。   可话却在阿姒心上留下辙痕。   她想起前夜灼烧得他做噩梦的高烧,和额际的伤疤。   他说,头次生病有人照顾。   适才还用平静的语气问她:“夫人可会离开我?”   阿姒不由沉默。   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但从祁茵的话,也能知道这位恩师是他很尊敬的长辈,念在他被恩师拒之门外又淋雨生病的份上,她决定暂压疑虑。   阳光透过帷幔照着阿姒侧颜,绕上一圈温柔却疏离的微光。   晏书珩将目光从阿姒面上落到车壁,他们人虽隔着一尺,影子却相依相偎。   倒也不错,他轻弯嘴角。   .   后半日,晏书珩同祁君和外出,祁茵便邀阿姒一道看话本。   祁茵颇讲究,在屋内燃了香。   阿姒轻嗅:“这香气很特别。”   祁茵闻言亦嗅了嗅:“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不过这是阿兄制的香,他房里的香都是正经的香。他这人虽古板,但喜欢钻研,不仅会写缠'绵悱恻的话本,还会调催'情香呢,不过他不为自用,只是纯粹想琢磨这其中奥秘,怕家中兄弟用他制成的香来做坏事,制好后都会损毁,所以他房中的香我都是随便取用,完全不必担心……”   她一说起兄长语气便十分雀跃,可不知为何,祁茵越是夸祁君和,阿姒越感觉她话里藏着绵长的遗憾。   祁茵虽咋咋呼呼,但照顾旁人时的耐心体贴同祁君和极像。见阿姒看不见,主动给她念本子。   念的是狐狸假扮书生的本子。   末了,她困惑道:“阿姒,你说人做戏做久了,当真不会入戏?”   阿姒听出她不止是在问话本,但她猜不出她是希望祁君和受做戏影响,还是担心他受影响,只说:“得看那人是何目的,性情如何。”   祁茵低喃:“也是,那样一个心志坚定的人,怎么会呢。”   出来时已至黄昏,祁茵怕阿姒无聊,塞给她几本怪奇话本。   天儿微冷,可阿姒却觉格外闷热,后背甚至出了薄汗。   回到房中,她回想着今日祁茵的话,恍惚低喃:“我以为是我多心了,没想到好像竟是真的……”   身上有些热,腿脚亦乏力。   阿姒疑心她也染了风寒,摸索着走到窗边要歇歇,甫一坐下,就觉身下坐着的不是冰冷的竹椅。   而是个温热紧实的人。   他怎么坐在这!   她弹起身,却被捞了回去。   青年搂住她腰身,交颈低语:“无碍,椅子虽窄,但若想同时容下两个人,也不是没法子。”   话里分明只有逗弄,可阿姒却听出其中饱含着的缱绻和情'欲。   叫她身子发软。   她的脸噌地热起来。   晏书珩从后抱着她坐着,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热意,他伸手去探她额头,并未十分热。   可她面颊通红,耳朵也红得要滴血,似是烧得厉害。   晏书珩将阿姒转过来面对着面,扯落她眼上绸带。   “不舒服?”   阿姒抬眼,眸中一片湿漉漉的水泽:“我不会也染了风寒吧……”   说着双臂不听使唤,藤蔓般缠住他:“夫君身上好凉,好舒服……”   阿姒像只大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轻蹭,温软的唇擦过喉结,喉结重重滚动了下,这一动,就像来了一阵风,把船上那一个吻的记忆吹来。   晏书珩扣住她后脑勺。   阿姒不解地看他,意识有些迟钝,使她不带考量地把心里敏锐的直觉说出口:“夫君,你怎么像是想推开我,又像是舍不得推开我,好奇怪……”   青年拇指摩挲着她细细的后颈,笑道:“夫人不也如此?”   这话顿时点醒了阿姒。   她这才意识到这绝不是风寒,难怪祁茵说这香闻着不大对劲。   她根本就是燃错了香!   霎时心里某个闸口被打开了,暗示着阿姒她正被那熏香撩'拨。   也把彼此间那层窗纸捅破。   暧昧像风透过破口涌入。   阿姒要从他身上离开,可晏书珩记得她说过的那些旖旎过往。   也记得她曾调笑他“都是夫妻了,竟还害臊”,更记得她进屋时呢喃的那一句“原来不是我多心”。   他揽住她,额头相贴,唇贴着她的唇低语:“我们已是夫妻。”   阿姒神智虽荡漾,但也还算清醒,他的意思是可顺势而为。   可纵使她打算今后长相厮守,也不想在如今就迈出那一步。   更不想是被推着迈出。   她搂住他脖子,语气缠绵,言辞清醒:“可我不想。”   晏书珩手掌落在她腰后,两人之间的热意互相侵染,温度渐渐一样:“是不想要亲近,还是不想要我?”   阿姒下巴微抬,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证明自己对他有情。   随即她拉开些距离,削减几分愈演愈烈的暧昧情愫:“正是因为喜欢夫君,才想郑重对待每一次亲近。”   “我希望我们想亲近彼此,是因为发自内心地想。”阿姒说。   晏书珩笑了,还她蜻蜓点水的一吻:“阿姒和我心有灵犀。”   他也不想被迫沉沦。   与其被药物掌控,他更喜欢被自己真切的欲念掌控。   想要清醒之时的沉沦。   他把她抱到榻上,俯身哄道:“定是子陵闲时研制的一些东西又被祁茵误用了,我给你讨个解药来。”   他的嗓音像一阵暖流淌过。   阿姒的燥'热得到缓解。   其实他本可以趁人之危的。   甚至还可以再等一等,等她被磨得丧失理智,等她主动求欢。   可他没这样做。   她拉住他的袖摆:“夫君……”   这一声宛若春水凿冰。   晏书珩回身。   往日阿姒是清而媚的初日荷花,如今的她是即将盛放的芍药。   那双眸中都是他,眼角飞红,将那漂亮眼眸天生的韵致绽放到了极致,像缠'绵的丝线,紧紧牵住他。   要诱使他一道沉沦。   晏书珩蓦地一怔。   停顿须臾,他回握住她的手,平静道:“阿姒,我并非君子。”   经不起你一再的撩'拨。   可阿姒深思不清,误解了他的意思,她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那股动容透过媚若春流的双眸流露出来,那张温柔的网再次落下,这回每一个网格都系着鱼饵,让人明知是陷阱,却还依旧等下下方。   等着她撒下网,好束手就擒。   晏书珩眉目沉静地看着她。   阿姒仰面,情感真挚地宽慰:“不管你是不是君子,都是我夫君。”   腕上忽地一紧。   圈着她的那只手仿佛伪装碧玉镯子的竹叶青。   它狡猾地绕在美人腕上日夜窥伺,直到嗜血的欲望催其现出原形。   晏书珩缓缓俯身。 第25章   玉山微倾。   晏书珩在离阿姒一尺处停'下。   他身后的长发从肩头垂下, 像池边搅乱春水的柳枝,随着他的动作挠在阿姒脖颈,她缩起脖子“哎呀”了声。   眼底一汪春池涟漪波动。   晏书珩目光渐渐黯下。   但仅是数息,那抹暗色被惯常的煦然挤走, 他淡淡笑了。   “你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拨开那似被他内心深处压抑的情感影响而擅自撩'拨阿姒的发梢, 指腹温柔拂过阿姒眼角。   像是要把这抹绯红抹去。   晏书珩很是无奈:“现在不行, 我不能欺你眼盲。”   阿姒才明白他误解了。   颤着唇想要解释。   可他在她手心克制又温柔地一捏, 不待她说话,便快步离去。   阿姒听着他不似往日平稳的步声, 怔然回想他的话。   .   这处庄子屋舍分散, 祁君兄妹二人, 晏书珩和阿姒各宿在三处。   晏书珩先去了祁君和院中,洒扫的仆妇说郎君在女郎那边,他便去了祁茵居住的小竹楼前。   刚走近,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委屈的低泣:“阿兄, 我难受……”   “阿茵乖,兄长在为你调制解药, 稍候便好。”   祁君和声音微颤。   女郎难耐轻哼:“我要阿兄。”   祁君和像是怔住了。   许久,他艰涩地劝解道:“阿茵乖,马上就好。”   “阿兄为何推开我……”   祁茵语不成句, 似已神智不清。   祁君和一声叹息。   “阿茵,我是你兄长。”   祁茵不悦地轻哼:“你才不是呢,我很小时候就知道了。”   祁君和沉默了。   稍许,他哑着声道:“阿茵张嘴,把药吃了吧。”   晏书珩无奈, 他来得不是时候,但阿姒也在难受, 他顾不得别的,正要叩门,室内一阵物件噼啪掉落的声音掩盖了女郎的哼唧声。   俄尔“咚”地一声闷响。   似是两人倒在被褥里的声音。   还伴随着男子的轻哼。   饶是晏书珩自诩淡然,但那一瞬也是无措,叩门的手悬在半空。   门忽地“砰”一声开了。   祁君和踉跄着出来,耳尖红得滴血,面色却是惨白。他不敢置信地触着唇角的破口,指'尖发抖。   祁茵并未追出来。   但他却反手把门关上,双手放在身后,紧紧扶着房门。   像是要阻止祁茵。   更像在竭力克制自己。   他甚至连立在廊下的晏书珩都未曾留意到,直到晏书珩轻咳出声。   祁君和怔怔望过去,声音沙哑,像是诉苦般道:“月臣。”   晏书珩假装什么也未听到。   “阿姒适才在祁女郎房中待了会,眼下……也不大舒坦。”   祁君和面上一阵飞红,怔了怔,讪道:“好,我去拿解药。”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推门返回房中去取解药。   全程祁茵就像睡着了般,未再发出任何动静,只在祁君和走到门边时,喃喃道:“阿兄,我是不是又发病了?”   祁君和一顿,扯了扯嘴角:“无碍,稍候阿兄去请郎中。”   他说罢,快步离了房间。   .   用过解药后,阿姒清明如常。   祁茵满是愧疚,语气飘忽:“抱歉,我太粗心了,那香是阿兄认识的一对夫妇托他研制的,阿兄见他们本就是夫妻不会用于为非作歹,便答应了,谁料被我误用了……”   她连连道歉,又颇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说我怎么会说些口是心非、奇奇怪怪的话,原是这香在作祟,阿姒你就当我是中邪了吧。”   阿姒笑笑:“我当时受熏香侵扰,都忘了阿茵说的是什么话了。”   祁茵这才放下心。   她抱住阿姒胳膊,小声问:“那厮没对你怎么样吧?他要是敢欺负你,我给你出头去。”   阿姒长睫乱颤:“我和夫君本就是夫妻,阿茵不必担心。”   祁茵张了张口,最终轻叹。   .   是夜,月明星稀。   身上的不安已然平复,但空气里的暧昧却挥之不去。   哪怕是彼此静对着不说话,阿姒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便让郎君给她念只有妖魔鬼怪没有情爱的话本子。   果真,那暧昧减淡不少。   只是……   忽有鸟雀掠过树叶,每激起一声响动,阿姒就忍不住一抖。   晏书珩笑问:“很怕?”   阿姒诚实点头。   “方才不还听得津津有味?”   方才是故意在转移注意力,她捏紧被子:“听话本时,夫君声音温和又好听,我自然不那么怕,加上那本子又实在吊人胃口,便忍不住往下听。”   晏书珩笑着接过话:“如今夜深人静回想起来,才知害怕。”   阿姒将被子裹紧了些,对妖魔鬼怪的恐惧削弱了她与他同卧一张床榻的不自在:“你难道不怕?”   “不怕。”他平静道。   “可我听邻居说过,她一远亲曾撞了邪,整日念叨着屋里有很多人,想来这世上说不定真的有……有那个……”   她连“鬼”字都不敢说出口,好似说出来便会将鬼怪放出。   晏书珩正色道:“我不能怕。我若也怕了,夫人岂不是更怕?”   阿姒面色顿白:“这么说,夫君你其实也怕?完了完了,夫君你都相信世上有妖魔,那想必真有鬼……”   “傻姑娘,我说笑的。”   他忍不住笑了,“世间万物,水火相克,善恶相悖,阴阳相违。故若真有妖魔危害世间,必会有神佛庇护世人。”   阿姒灵台澄明:“夫君此言在理!万物相生相克,那‘福兮祸所伏’这话必然也是对的,譬如从前我未曾发觉夫君你如此通透,想必是习武练剑让你无暇去思忖世间真谛,眼下那些士族想跻身名流,皆要由儒入玄,夫君虽无法从武但钻研玄理,定也能有所作为。”   晏书珩以手支额撑起身,好整以暇地看她:“谢夫人勉励。”   他拉过被角,给阿姒盖好:“时辰已晚,夫人也累了,歇下吧。”   阿姒乖乖闭眼。   晏书珩却尚无睡意。   他不习惯和旁人共榻,又觉得黑暗易让人看不清易判断失误,因而今夜和阿姒同榻时,他特地留了灯烛。   但这盏灯如今有了新用处。   晏书珩仍撑着脑袋,侧卧在榻,不错目地看着阿姒紧闭的眼,那眼帘下眼珠不住转动,长睫颤得厉害。   真是胆小,他无声笑了。   阿姒恰在此时睁眼。   晏书珩对上一双委屈的眸子。   她凝着他,总是无神的眼底凝着光,有了除茫然之外的情绪。   似乎已能看得见。   晏书珩略怔,幸而只有转瞬,那双眼再度失了神采,少女轻轻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去寻他衣摆。   声音很轻:“你睡了么?”   晏书珩等了几息,才慵懒地应了声:“嗯……还未,怎么了?”   阿姒听到他声音里又睡意,内疚却又无可奈何:“我还是怕,万一妖魔来作恶时,神佛打了个盹呢。”   晏书珩憋着笑,哄孩子般温言道:“不会,这世上并无鬼怪。”   她虽点了头,但神情仍有犹豫,显然是没被说服却无颜承认。   晏书珩轻叹:“无碍,夫人若实在怕,还有个法子。”   阿姒道:“什么法子?”   腰间覆上一只大手,她连惊讶都来不及,就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中。   清雅气息扑面而来。   他拥住了她。   晏书珩在男子中稍显清癯,像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但抱着阿姒,才知男子与女子身形多么悬殊。   她完全被他遮住了。   若有人从背后看去,根本发现不了他怀里藏了一个她。   想象着这画面,心头一阵软。   他轻拍阿姒后背:“有我当盾牌,夫人还怕么?”   阿姒含糊道:“不怕了。”   这道屏障的确令人安心。   可阿姒被他搂着,头顶恰好贴在他下颌处,脚尖也恰恰齐平。   契合得犹如榫卯。   青年清冽又温柔的气息宛若千万根柔软的蚕丝,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他的气息仿佛要欺入她身上。   阿姒听见了自己杂乱的心跳,想起那日他念的“两颗心齐齐颤动”。   还有黄昏时分的亲昵。   她逼迫自己忘记那些意乱的时刻,忘记那个迷离的吻。   忘记舌尖相触时的柔软。   好容易平复,却听到耳边传来更有力也更紊乱的心跳声。   不是她的。   完了,这回真是齐齐颤动。   眼前一片昏暗,触感和细微的情绪被放大。阿姒从前很少害羞紧张,这会才知原来人一紧张,嘴里会像春水泛潮般口齿生津,总想咽唾沫。   但怕露馅,阿姒只得忍着,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喉间传出的声音很是清晰。   但他应当没听到,呼吸轻匀,揽在她腰后的手力度纹丝未变。   许久之后,耳际的心跳声趋于平稳,他的呼吸亦变得清浅。   阿姒小幅度地动了动僵硬的肩膀,轻呼一口气。   腰上的手倏然一紧。   阿姒听到了喉结滚动的声音。   霎时心如乱弦,不止是她,对面郎君心跳亦响如乱鼓。   乱了,乱了。   彻底乱了……   晏书珩无奈叹息。   情场和官场不同,再会装,但彼此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骗不了人。   既已如此。   他掐住阿姒腰肢,将她往上提了提,直到视线齐平。   女郎眼中有慌乱、赧然,但她不愿承认,立即阖眼装睡。   晏书珩手贴着她脊背游曳往上,停在她发间,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似有似无地相触,只隔一纸距离。   呼吸交融,不分彼此。   阿姒梗着脖子本能地后退,可他手掌放在脑后,就像一堵墙,只要她稍微往后就会被那只手抵住。   她开始胡思乱想。   他把她提上来,是因为她乱动让他感到不适扰了他安歇?   可他又不让她离开。   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是不是像话本中所说那样——   动情了?   那接下来……   接下来,他会如何?   想起上次那个吻,阿姒就觉得口干舌燥,不由舔了舔下唇。   眼上落下一个轻软之物。   阿姒以为是他吻了上来,随即才发觉那是他的指腹。   长指暧昧地拂过她的睫毛。   就在阿姒要趁他的手放开时摆脱他的桎梏,他又重新放在她脑后,一下一下抚摸她柔顺的头发,给猫儿顺毛般。   他似有若无地轻叹。   “我们阿姒还是很怕,该怎么办呢。”   阿姒脱口道:“我没怕!我是……”   话说到半她停住了,她不愿承认她在害羞,这等同于亲口承认她因他而乱了方寸,承认她被他而乱了心。   谁先乱了心,谁就离输不远了。   他缱绻低喃:“我知道,阿姒没怕,阿姒只是紧张。”   “我没,唔……”   阿姒正要狡辩,双唇被吻住了,一时头脑发懵,整个人呆呆的。   晏书珩十指扣住她后脑。   唇贴着她的嘴唇,说话时双唇擦动,像是在轻吻。   “无妨,我也紧张。   “阿姒,你可还清醒着?”   阿姒嗫嚅着说不出话。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这笑让阿姒的好胜心骤然烧起,他都挑明了,她再否认都只会让她显得笨拙而被动。   既如此,不如破罐子破摔。   她抬起下巴,先他一步吻住他。   时隔数日,上次亲吻的细节都忘了个彻底,这个吻简直毫无章法。   晏书珩轻弯唇角。   她就像只未驯服的小狸奴,明明还什么都不懂,却处处要强。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可她却比初次时还要生涩。   晏书珩不由怀疑自己之前对她和江回关系的猜测。   这个怀疑让他心情愉悦。   为了成全她的好胜心,他放弃抵抗,任她笨拙地啃着。   对,是啃,不是吻。   片刻后,晏书珩终是忍不住轻捏阿姒下巴将她拉开,无奈叹道:“小祖宗,我不是白菜,   “吻不是这样啊……”   阿姒深知自己生涩,被说得一窘,哼了声不理会他。   晏书珩温柔低笑,随即倾身再度贴了上去,在她唇上辗转。   双唇轻磨慢吮,仿佛在给她柔嫩的伤处涂药般,因惧怕弄痛她,只能万分慎重,力度极轻、动作极慢。   他并未像上次一样冒进,极尽温柔地厮磨,阿姒时而化成水,时而化成雾,意识和身子都一点点软下。   突然,她用力揪住他衣襟。   晏书珩撤出,指腹轻揉她殷红的嘴唇,嗓音喑哑温柔。   “怎么了?”   阿姒眼中迷离被愤怒取代。   她看着恼极了,用力掐住他胳膊,晏书珩不知是何处令她不悦,总之是惹她生气了,便忍着痛一言不发。   直到手不能再收紧,阿姒才开口,声音凉丝丝,语气恶狠狠,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你方才,暗讽我是猪!”   晏书珩才想起这事,肩头轻抖,到嘴边的笑声硬是憋了回去。   仗着她看不见,他嘴角眉梢都明晃晃地噙着笑意。语气却是万分诚恳:“是为夫意'乱'情'迷,一时口误,我本意并非如此。”   阿姒眯起眼,幽幽道:“狡辩,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是在暗指我吻你时像猪拱白菜,你倒是很会作比!”   往常她再气恼,也都会把愤怒藏在柔软皮囊下,装着懵懂暗暗报复,这还是小狐狸第一次冲晏书珩露出利爪。   看来是真气着了。   当真是有趣。   但他深知她吃软不吃硬,服软道:“是我失言,我让你骂回来。”   阿姒冷哼:“你以为我是你?”   “是,夫人言辞文雅,举止得体,自不像我这粗鄙之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晏书珩轻挑眉弯。   “夫人不愿骂,我替你骂。”   阿姒没听懂,正好奇他要如何她骂他自己,那清冽气息再次逼近。   他吻住了她。   双唇含住她的唇,这回的吻毫无章法,和她此前如出一辙。   阿姒顿时明白了。   原来他说的骂回去是如此个骂法!   还不是变相占便宜!   她顿时怒火中烧,攥拳狠狠捶他一拳,而后被他攥住了手。   晏书珩翻身而上,一手将阿姒双手扣在头顶,一手稳住她腰肢。   他肆无忌惮地缠磨着她。   然而百密一疏,下一瞬,青年重重地闷哼出声,倏地放开她。   .   翌日清晨。   四人一道用朝食,往常笑语连连的小园,今日格外地安静。   仆妇过来送菜,讶道:“两位郎君怎么嘴上都有伤口?”   祁君和兄妹都不作声。   阿姒猜到了什么,低头安静地喝着粥。每每此时,她便有些庆幸自己看不见,可以游离于事外。   可有人不让她安生。   晏书珩无可奈何地笑:“我是自作自受,逗猫时不慎被抓。”   阿姒恍若未闻。   众人吃着饭,仆妇去而复返:“郎君,有两封急信!”   祁君和忙接过信。   展开第一封信时,他双目微证又黯下,看到第二封时面色煞白。   他把第一封信收起,将第二封递给晏书珩:“月臣,吴老先生……他老人家已于凌晨仙逝。”   晏书珩静静盯着那封信。   眼底平和得可怕。   阿姒猜到他们口中的吴老先生大抵就是祁茵口中他的恩师。   她关切地转向他。   晏书珩扯了扯嘴角:“子陵,借你院中的马一用。”   祁君和拦住他,不忍道:“吴老先生家中人说了,身死魂灭,情缘了断,他死后不需任何人凭吊,尤其,尤其是过往的弟子。”   晏书珩却不管,他径直提步往马厩走,走出几步后又拜托祁君和:“劳烦二位替我照料阿姒。”   马儿嘶鸣,蹄声渐远。   阿姒不由得担忧,直到祁茵轻牵她袖摆:“阿姒?”   她忙回过神:“我没事。”   院中气氛沉重,祁茵实在不习惯,便问祁君和:“阿兄,那封被你藏起来的信呢?写着什么!”   祁君和目光黯了黯,只道:“没什么,友人来信罢了。”   几人在桌前坐下,祁君和见阿姒担忧,劝道:“女郎放心,月臣素来理智,不会任由自己沉溺在于悲痛。”   阿姒笑笑:我只是突然发觉,我这妻子,对他实在不算了解。”   他们毕竟是夫妻,是亲人。   祁君和更不忍了,阿姒忽然抬头,温声问:“祁郎君,你是夫君故友,不知可否和我说说关于他的事?”   祁茵幽幽道:“你家那好郎君,啧啧,厉害着呢。”   见祁君和无奈的目光,她忙收住,乖乖地到一旁练剑。   祁君和谦和道:“女郎先坐下。”   阿姒敛裙落座。   祁君和给她倒了杯温茶:“我对月臣亦所知不多,只知他幼时走失,四五岁才回到晏……回到故乡,彼时家中人怀疑他身世,都不甚待见,直到他遇到了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对他倾囊相授,也正如此,月臣他对老先生格外尊敬,可惜吴老先生已声称和他师徒情断。”   “为何?”阿姒不解。   祁君和苦笑:“许是因为有些事明知有悖初心,但还得去做。”   阿姒默默听着,他却不再继续:“有些事旁人无从置喙,女郎若想了解月臣,大抵还需从他那里入手。”   入夜,阿姒许久都未曾见到夫君回来,直等到困意涌上,院门处才传来熟悉而平稳的脚步声。   她到门边等他。   “夫君……”阿姒唤了声。   青年温润如故,恍若只是出门游玩,莞尔道:“怎还不睡?”   阿姒只说:“在等你啊。”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牵住阿姒的手:“现在等到了。”   晏书珩牵着阿姒回到屋内,语气稀松平常:“睡下吧。”   他越是平静,阿姒越是担心,牵住他的手:“夫君。”   她只是唤他,但未安慰,因她知道,面对至亲至爱的离去,每一句安慰都会勾起未亡人的回忆。   不如不提。   晏书珩紧了紧手,反过来哄她:“我无碍,恩师在世时曾说,多情者无情,无情者无忧,纵使他早已不认我这个孽徒,但谆谆教诲,我也理应铭记,如今他老人家虽留下遗言,不允我吊唁,但也是最好的结果。”   见阿姒未语,他轻道:“睡吧。”   阿姒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和他一道躺下,她迟迟无法入睡,可身侧的郎君确是很快平静,呼吸轻浅。   可自从听过他被梦魇折磨时仍隐忍平静的梦呓,阿姒便猜出他这人若是真的难过了,反倒不会说出口。   她不大放心地睡去,不知多久,隐约觉得他突然动了。   阿姒急急起身,去寻他的人。   刚要询问,黑暗中,青年握住她的手,清浅的声音淡淡响起。   “魇着了?”他问她。   阿姒摇头:“我以为你魇着了……”   他浅声笑了,嗓音格外干净温润,整个人从里到外被雨冲刷过一遍般:“我一夜无梦,适才是在翻身。”   此时已是凌晨,窗纸漏入的光正好够晏书珩看清阿姒。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意识比身体先清醒,晨曦给阿姒周身打上一圈朦胧的微光,晏书珩看着她,只觉那张温柔的渔网似又密密地笼罩上来。   在这沉默中,阿姒忽然叹气。   “夫君,我觉得,一个人不会因为有了悲痛和眼泪就变得懦弱。你……想难过就难过吧。”   晏书珩看着晨光熹微之中的阿姒。她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用“别难过”这样的话来劝慰安抚。   他问她,声音很轻很平淡。   “夫人是在担心我。   “为何担心我?”   阿姒笑道:“你都叫我夫人了,我担心你不是人之常情?”   “这样么。”他低语。   阿姒把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归结为太过伤心导致神情恍惚,她正要安慰,他却一把将她拉下。   阿姒讶异:“干嘛?”   他把她的脑袋压在胸口。   “听到了么?”   阿姒不解:“什么?”   “我的心跳声,有何不同?”   她贴着他胸口:“听上去有些乱,但也不算很乱,你问这作甚。”   晏书珩笑了。   他轻顺着她散下的长发,漫无目的地说道:“恩师曾说,善于攻心的人,即便被敌人逼至绝境,都面不红心不乱,这一点,我自认做得尚可   “但有一事,恩师从未教过我,我亦未曾有任何领悟。”   阿姒被他用长指梳发,舒坦得昏昏欲睡:“什么事啊……”   晏书珩迟迟未语。   末了,只用一声轻笑回答她。   .   午时聚在一处时,晏书珩还是那般温文和煦,一如往常。   院门忽闻马儿嘶鸣。   意气风发的脚步踏风而来,来人步入院中时,晏书珩倏然起身。   祁君和亦然。   祁茵甚至打碎了手中茶杯。   阿姒猜测,来的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她循声“望”去。   满院寂静得诡异。   晏书珩先说了话:“没想到江某此生还能再见周小将军。”   那周小将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快步走到祁茵跟前。   祁茵双眼泛红:“你……”   周小将军笑了:“一年未见,连‘夫君’都不会喊了?”   他不顾外人在侧,一下将祁茵拉入怀中:“我回来了。”   祁茵不敢置信,一向口齿伶俐的她话都说不全:“夫……”   “生分了也无碍,回去后慢慢叫。”周小将军揽过祁茵,转身同众人问候,轮到阿姒时,他看向晏书珩:“这位是?”   晏书珩淡然看他,又将目光放到阿姒身上:“是江某妻子。”   祁茵冷哼一声,但最终保持沉默。周小将军则怔了瞬,笑道:“江郎君可真费尽心思!”   阿姒在旁听着,颇感无奈。   这对年轻夫妇真有意思,连夸他们夫妻恩爱的措辞都如此妙趣。   从他们对话中,她得知周小将军此前在平乱时失踪山野,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救下,昏睡一年才醒来。   他和祁茵一样的飒爽利落。   一通寒暄后,他转向祁君和,朗声笑道:“此前我已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兄长未收到?”   祁君和从怔愣中回神。   他笑笑:“昨日我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报丧,一封报喜,按民间俗礼,历来都是喜事让着丧事,便想等过两日再说。”   祁茵若有所思,定定看着兄长,调侃祁君和:“阿兄,你不会因为不舍得我走才故意把信藏起来吧?”   祁君和并不看她,而是看着院中的桃树,他沉稳得像位长辈,让人无端有隔了一辈般的生疏:“都嫁人了,还那么调皮。”   周小将军听闻此话朗声大笑,在祁茵头顶揉了揉。   祁茵眼中瞬时平静。   周小将军很干脆:“阿茵旧病复发的事,我听岳丈大人说了,如今我已回来,兄长可以放心了。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若兄长同意,我想今日就把阿茵带走。”   祁君和道:“好。”   又嘱咐祁茵:“收拾去吧。”   旧病复发的一年里,听兄长话已成了祁茵的习惯,她听话地走出几步又忽地停下,茫然看着祁君和。   周小将军知道他们兄妹素来亲厚,爽快一笑:“阿茵要是舍不得兄长,我便先自己回去,过些时日再来接你也可!”   祁茵征询地看向祁君和。   兄长端方坦荡,无半点私欲。   她淡淡收回视线,在兄长劝说前开口:“不必了,我性子顽劣,常让阿兄头疼,   “再留下去……就要犯错了。”   .   很快,祁茵便收拾停当,和周小将军登上离去的马车。   送别前,祁茵拉过阿姒。   她塞给她一支玉簪,内疚道:“抱歉啊,我这人冒冒失失,平日要不是阿兄管着,指不定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这玉簪就当赔罪礼。”   阿姒笑了:“阿茵多虑了,你性子活泼伶俐,我很喜欢。”   “当真?我也很喜欢你!”   祁茵很高兴,替阿姒别上簪子:“我这簪子可是货真价实的美玉,比你家夫君那支以石充玉来哄骗女郎的簪子不知好到哪里去。”   她在阿姒手心重重捏了捏:“日后若来健康,要来找我哦。”   阿姒笑着答应了。   “我会的。”   马车隐入山林之中。   祁君和看一眼路面上长长的车辙,目光停落在院前断了一个枝丫的桃树上,晏书珩顺着望去。   祁君和扯扯嘴角:“这断枝是阿茵发怒时折下的,总算把这樽佛送走,再不必担心有人毁我桃树。”   晏书珩装着看不到他眼中隐忍的愁绪,想起周小将军牵着祁茵离去时利落洒脱的背影。   那是身为夫妻的特权,纵是亲人,也得给“名正言顺”让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祁君和肩膀。   回到院里后,晏书珩拉过阿姒,长指轻抚她眉心:“阿姒心不在焉,是因祁家兄妹么?”   阿姒以为他又要笑她总是想歪,赧然笑了:“在感伤离别罢了。”   晏书珩点了点她额际,轻叹:“他们并非亲兄妹。”   阿姒飞快地抬头。   她眼里漾着好奇的微芒。   晏书珩忍不住捏她脸颊,轻嗤:“还说没想歪。”   他继续道:“子陵原是祁夫人妹妹的遗孤,三岁便养在祁家,但为了不让他生分,祁家人便宣称他是亲生骨肉,祁家内外皆深信不疑。”   阿姒接过话:“阿茵知道么?”   晏书珩:“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子陵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既是两情相悦,争一争也不是无法厮守,只是他不愿为了欲念失去亲情。”   阿姒想到周小郎君,叹息:“可纵使当初兄妹暗生情愫是因误以为小将军不在人世,但也是周小将军娶祁茵在先……其实他们三人都没错,只是时机不合适罢了。”   晏书珩凝眸看着阿姒:“感情也要论先后么。”   青年声线低平,莫名显得茫然,像未经七情六欲的孩童。   他问她:“若阿姒是祁茵,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夫婿离去么?”   阿姒摇摇头。   晏书珩眸光微动,眼底漾着浅浅的日光:“不会跟他走?”   阿姒说:“不会。”   他愉悦笑了,想问为何。   阿姒已先开口:“若心里没装着旁人,即便对现在的夫婿未生出男女之情,也能像亲人般相濡以沫;但若是心里已对旁人有了情愫,便不能继续留在夫婿的身边,骗他也骗自己,当然,这也是因我现下一无所有,不像祁茵需顾虑家中。”   “阿姒素来主意大。”他浅笑着,“那你会跟谁走?”   阿姒察觉他似乎是在借问祁家兄妹试探她,清眸流转:“那得看我喜欢谁,喜欢到什么程度。”   晏书珩低下头看她。   阿姒眸中闪过一线狡黠的光:“我这人啊,难伺候着呢,想把我留在身边仅靠心动远远不够。”   晏书珩笑了。   他握住她的手:“承蒙夫人提点,我深受启发。”   .   聚散有时,一日后,阿姒他们也要启程。   码头栈桥上,祁君和正同晏书珩道别,他思忖再三,婉言道:“月臣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只身为挚友不得不直言,你喜欢攻心,行事亦不拘一格,以达成目的为第一守则,这着实令我艳羡。但我私认为,情之一事与旁的不同,容不得瑕疵亦更重过程,仅靠掠心,恐生嫌隙。”   换作旁人多话,晏书珩会置之不理,但他知道祁君和是真的担心他,看向立在船头的袅娜身影:“子陵放心,我会注意分寸。”   “你有你的行事准则,我于情上也是个门外郎,”祁君和自哂笑笑,“只是希望你们能少走弯路。”   他又递上一坛酒:“这是当初我在陈老先生门下求学时,陈家人送我的‘三春寒’,女郎或许也曾喝过,便赠与你们吧。”   晏书珩眼底含着浅浅的笑,接过酒:“多谢子陵。”   二人就此别过。   .   秋风阵阵,掠过耳边,似有锐利的草叶飞过。   阿姒缩了缩脖子,肩头忽而搭上一只手,青年在她正要下意识甩开前出声:“风凉,回去吧。”   他们入了船舱。   阿姒指'尖在床头百无聊赖地轻点,恰好摸到一处凹痕,她讶道:“这与上次是同一艘船?”   的确是同一艘,是晏家的私船,但晏书珩只告诉她这是寻常客船,他笑问:“夫人为何这般说?”   阿姒引着他去触摸床头的凹痕:“先前船上的床头亦有同样的痕迹,我每日无聊,便时常摸着。”   晏书珩指腹轻揉,却不是在木板上,而是在她的手背。   轻叹:“夫人真细心。”   他只夸她细心,却不回答她的话。阿姒亦未深究,刚吹过风,她手还凉着,不住地哈着热气。   晏书珩替她暖了会手:“适才子陵赠我一坛‘三春寒’,你先歇息,待我忙完一道温酒暖身。”   他走之后,阿姒闲着没事和竹鸢到舱外透气。船上很安静,她纳闷道:“这不是客船么,为何没听到旁人的声音?好安静啊。”   竹鸢谨记嘱咐,含糊道:“许是天冷,都不愿出来。”   阿姒又问:“我没坐过大船,阿鸢给我讲讲,这船究竟长什么模样,多大呀,有多少舱房呢?”   竹鸢心想这也不算要紧事,便同她说了,阿姒边听边点头。   正听着,身后传来熟稔的笑:“夫人何时对船只感兴趣了?”   他把阿姒冰凉的手揣入自己袖中,阿姒不大喜欢这般感觉,想抽回手却被他按住了。   “外头风凉,别任性。”   阿姒不再挣脱,偏头道:“闲着无事,又是头回坐船,难免好奇。”   晏书珩捏了捏她藏在自己袖中的手,笑道:“夫人好奇心真重,可你是否听过‘好奇心害了猫’。”   阿姒收回手,揣入自己袖中,轻哼:“我只知道,猫若太蠢反而会被耗子捉弄。”   他只笑笑,不与她辩论。   阿姒兀自吹风,就着方才竹鸢所说的话,回想她曾在历城码头见过的客船,觉得这艘船形制与客船不大相同,倒像世家私船。   耳听为虚,她见过的船也实在不多,不好轻易下定论。   阿姒收回思绪,午憩时,她摩挲着床头的凹痕,渐渐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辗转间,她想起祁茵。   无缘无故,阿茵为何要道歉?   她脾气虽直,但也不是会贬损旁人首饰低廉的人。   还有她和周小将军见到江回时的反应也有些怪,以及更早前,她还险些把江回认成“姓晏的”。   姓晏的……   阿姒想到一个名字。   晏氏长公子。   晏书珩。   更多记忆被这个名字牵出,那夜他们围观百戏遇到惊马,混乱中有人在周遭问候长公子。   怎么又是他?   思绪越发混乱,阿姒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疑心江回换了人,还是在疑心自己夫君变成了那位可能此生都不会有纠葛的世家公子?   可那人声音她听过。看百戏时,声音淡漠的青年不就是他?   如此一想,更乱了。   阿姒脑袋一阵疼。   四散的思绪折磨得她身心俱疲,越想越累,索性昏昏睡去。   醒来时听竹鸢说已到了用夕食的时辰,她的夫君也刚忙完。   用过饭后,阿姒提议:“我有些冷,我们饮些酒好不好?”   晏书珩凝着她:“好。”   阿姒饮了一杯又一杯,再想喝时,手被他轻柔按住了:“莫喝多了,我唇上的伤刚好。”   她眸光流转,声音里已有了懒意:“夫君在暗讽我喝多了会发酒疯?这你倒多虑了,   “我酒量极好,醉不了。”   于是又一杯。   晏书珩将酒杯从她手中取走,将人拦腰抱起放回榻上。   她不满地爬起:“你、你看我像是醉了的模样么?”   晏书珩淡道:“像。”   阿姒睨他一眼:“坏蛋。”   她委屈巴巴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榻上:“可江上又冷又潮,夫君……我好冷呀,喝酒能暖身。”   晏书珩俯身看她,竟不确定那醉意是否是装出来的。   他扶她躺下。   “乖,冷就盖好被子。”   被子刚盖上便被她掀开。阿姒两眼亮晶晶的,又羞又嗔:“你、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晏书珩无奈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样可以了吧。”   阿姒很满意,双手在他胸前摸索着:“夫君身上真暖。”   晏书珩任凭醉鬼上下其手,仍气定神闲,耐心劝哄道:“相信我,盖上被子会暖起来的。”   阿姒说不。   她得寸进尺,手拨开衣襟探入,呢喃道:“这样更暖和……”   醉鬼不满足于取暖,手四处乱摸,啧啧称奇:“真结实。”   晏书珩上身骤然紧绷,却不推开她,他眼神深了几分。   话语却淡得像冬日的薄雾。   “阿姒是在寻那颗痣么?” 第26章   阿姒手上顿了瞬。   “什么痣, 夫君身上有痣么?我不记得了呀……”   她睁着湿润朦胧的眸子,懵懂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手也像喝醉了般越发地放肆:“夫君身上有痣么?我怎么不记得了,让我摸摸看……”   腕上忽而一紧。   晏书珩握住她作乱的手。   声线依旧温柔清浅, 说的却是足以撕破两人之间那层粉饰的话:“我知道, 夫人又疑心我了。”   阿姒指'尖蜷起, 含糊其辞地咕哝道:“夫君都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觉得手有些凉罢了,你是不愿让我取暖么?好小气啊……”   他的笑上去平静又哀伤。   “看来夫人还是不喜欢如今的我, 从前你我更为生疏, 一日也说不上几句话, 那时你也未曾疑心过。”   阿姒继续装傻。   青年淡声轻叹:“但我无法自证,因为我胸前,的确无痣。”   “你,你说什么……?”   阿姒再也无法强装淡然, 从指尖开始,身子寸寸僵滞。   这话说罢, 她便知道自己露出了马脚,索性也不装了。   “你的痣为何没了?”   耳边传来青年了然的哂笑。   “你果然疑心我,只是我想问夫人, 你究竟是更喜欢从前那个淡漠神秘的我,还是纯粹信不过现在的我?”   “我想听真话。”他说。   他要真话,阿姒自也不吝啬。   “我说过,我喜欢夫君内里的重情,而非表面的淡漠。”   晏书珩握住她的指端, 阿姒像受惊的兔儿般,一阵瑟缩。   “别怕, 不会欺负你。”   他指'尖力度温柔包容,引着阿姒的指尖往自己胸口贴去。   她触到片并不光滑的肌肤。   似乎是道疤,阿姒猜测应当是他之前伤到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没有隔着布料触碰的他的胸膛。都说男子袒'胸'露'背并不算什么,但在阿姒看来,男子的胸膛和女人的并无不同。   她像被刺到般猛地缩手。   指甲不慎剐到另一处不平坦。   刹那间,电光火石。   晏书珩眉心深皱,含情目里闪过一瞬迷离,手陡然收紧。   阿姒听见他难耐的哼声。   那声音很怪。   像是很难受,又仿佛被无法自抑的快意折磨着。   甚至有些……无助。   阿姒难得迟钝:“我是不是刮到那颗痣了,疼不疼啊?我……”   晏书珩耳垂微红,声音倒很平静:“不是痣,我身上已无痣。”   阿姒没往别处想。   她只留意到他说他身上已没有痣了,不是“没有”。   是“没了”。   适才那疤痕的粗粝质感还清晰地残存指端,指端似在发热,阿姒不忍道:“是因为那次受伤么?”   晏书珩淡道:“长公子遇刺那日,刺客的刀偏了。”   阿姒将他的话翻来覆去地思索,他的意思是,他当初的确是给晏书珩做事,伤也是由此而来?   伤在胸口,离命门很近。   阿姒陡然记起他曾说过的那句“九死一生”,不由茫然。   .   自下山后,她前前后后试探过许多次,起初只隐约察觉不对劲。头次怀疑身边换了人时,她打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去试探。次数多了后,阿姒难免也乏了,厌倦这样的日子,厌倦了总是猜忌多疑的自己,往后每次疑虑再生时,要么是随意揭过,即便有试探也像走过场般,只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譬如这次。   与其说是想探知真相,不如是不愿心中压着事,求个安心。   下山时日渐长,她对当初那个江回的印象渐渐与现在混淆,仅听语气会误判;要是追问过去的事,他这人巧舌如簧,若有意瞒骗,她恐怕难以判断。   但身上的痣不会作假。   借发酒疯去寻那颗痣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有退路——   若他不是她夫君,此举不易打草惊蛇;若是,也不损及情分。   将手探入他衣襟的那一刻,阿姒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试探,若是摸到了痣,往后再不疑他。   谁料他一直清楚她的怀疑。   阿姒心绪杂陈。   她试探着问:“还疼么?”   青年语气平静得近乎脆弱:“无碍,身上的伤已痊愈,只是心里堵成一团。也怪我,见夫人畏惧长公子,怕惹你不安才隐瞒。”   话中落寞叫阿姒更摇摆不定,她酝酿稍许,诚恳道:“失明后我的确草木皆兵,今日又饮了酒脑子糊涂,便禁不住胡思乱想,往后不会了。”   她声音很轻,却很笃定,可他得了她的承诺,反异常安静。   难道是被她伤到了?   又或者觉得她不够有诚意?   阿姒不喜欢有愧于人的感觉,这样她会内疚,再者,一旦觉得自己对旁人有所亏欠,她便会不自觉低头,把二人的关系放得不大对等。   哪怕是为了自己,她也要弥补弥补。顺便,也哄哄他。   阿姒知道他喜欢什么,指腹力度轻如羽毛,寻到那伤疤的边缘。   青年忽地抽气,攥住她的手,   阿姒轻哄:“别动”。   随即身子前倾,凭着不大准确的感知,唇贴上粗糙却柔嫩的伤处。   可是……   似乎不大对劲?   肩头忽而被用力握住,阿姒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推至榻上。   “你要干嘛啊!”   晏书珩压抑着气息。   他并未说话。   只双手紧捏着她肩膀。   阿姒身上陡地一沉,竟是他将半边身子覆上,席镇般压着她,青年气息不稳,低道:“我现在相信了,阿姒是真的醉了,醉得厉害。”   这般压着,阿姒感觉自己快从一团软绵变成一张薄席,她扭了扭身子:“你又在胡说什么?”   晏书珩轻笑,逐字逐句地告诉她:“夫人方才,吻错地方了。”   这回阿姒瞬时了然。   她指甲剐到的不是痣,摸黑吻上的那处,也非伤处!   虽对那些事一团懵懂,但细枝末节的东西阿姒还是懂的。   这叫什么事啊……   她双手紧紧捂住脸。   无措的模样映入晏书珩眼底,想到指面刮过那瞬如毒蜂蛰咬般的感觉,呼吸不自觉一紧。   气氛僵滞又很暧昧。   但对他而言倒是个好时机。   晏书珩眼底蕴着笑意,神情却是疏淡落寞的,他淡声问她:“我身上无痣,夫人可还信我?”   阿姒双唇轻动,欲言又止。   许是她的沉默让青年误解,他低低地笑,似是在自哂。   “是我异想天开。   “你也未曾信过我。”   他一撑手臂,要从她身上离开,阿姒匆忙拉住他,低声道:“夫君,我信你!再说我要的也不是一颗痣,没了痣,你也还是我的夫君。”   青年很好哄,他没再离开,落在阿姒耳边的声音缱绻几分,蕴着诱人沉溺的危险:“阿姒不妨再验几次,彻底打消疑虑,也免得隔三差五怀疑。”   阿姒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双臂柳枝般环住他脖颈:“不必,我已确认过了,往后也不会再疑心你,你身上有伤,别、别乱来。”   她可不想再碰到哪处……   不该碰的。   晏书珩就着她压在后颈的力道低头:“可经过方才一遭,你我夫妻已有裂痕,如何修补?”   阿姒被他的呼吸拂得发痒,她缩起脖子,窘迫地偏过脸。   那次失手简直是败笔!原本师出有名的事,也因此显得无理。   先出刀的人总是理亏的。   阿姒险些要疑心他是故意挑到明面上,让她为此而内疚。   若是,他也太会玩弄人心了。   上方青年一声轻叹,眼看是又要顾影自怜了,阿姒忙勾住他脖颈,将他身子压低,并借力撑起上身。   她吻住了他。   她在他嘴角温柔似水地辗转,甚至无师自通,舌面偶尔轻扫。   片刻后,阿姒松开他,偏过脸:“这样,总可以了吧?”   晏书珩双臂撑在她两侧。   像虎豹圈住猎物。   他慢悠悠道:“远远不够。”   阿姒转羞为怒。   真是贪得无厌!她侧身背对着他,咕哝道:“可我困了。”   话音方落,下巴被他捏住了,那只手力度轻缓但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脸掰过去,他的唇再度贴在她唇角,比她更熟练、更缱绻地碾磨。   他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   辗转时极为缓慢,力度却不怎么温柔,叫人一时不清楚这是在温柔地侵占,还是在安抚。   横竖都这样了。   阿姒索性转过身,双臂重新勾上他后颈,不甘示弱地回敬着。   直到此刻,阿姒才知为何邻里妇人常说,夫妻间吵吵更恩爱。   如今亲昵时,反叫阿姒有种奇妙的感觉,在上方与她唇舌交缠的郎君,很是熟悉,又有些陌生。   这陌生是适才的争吵带来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仍未散尽,被带入到亲密交缠中来。   心口喧嚣、血液沸腾。   大概是双双喝过酒的缘故,他们都有些兴奋,像一对厮杀的对手。   明明在亲昵,却半点不旖旎。   唇舌交缠,齿尖磕碰,谁也不放过谁,要让对手臣服,到最后竟分不清你我,只闻叫人耳热的暧昧响动。   曾另阿姒不适的触感,这次却变了样,似乎也不讨厌。   她体会到了亲吻的妙处。   毕竟生涩,渐渐地阿姒不由发眩晕,险些又将他嘴角咬破。   晏书珩低笑着离开,手触着阿姒唇瓣,搂着她腰的手收得更紧。   “真不中用。”他低笑。   阿姒顾不上回话。   她根本说不出话,只侧过脸。   双颊像染了花汁的白雪。   晏书又兀自笑了下,嘴唇在她唇角轻柔辗转,像是在春夏之交留恋春风的燕,不舍得离去。   轻柔的风缱绻游移着,不知何时已来到耳下,逐渐南下。   阿姒鼻尖微微发麻。   痒意从下颌蔓延,她更为恍惚,肩头忍不住轻轻抖了下。   “夫君……”   流云润雨般的嗓音让作乱的青年更为放肆,轻咬她一口。   再继续就要彻底乱了。   阿姒强行让自己从那股春风中抽离出来,双手向下无力地推开他脑袋:“夫君,现在不成,啊呀!”   他非但不听,还恶意地轻咬她颈侧,阿姒被混沌的痒席卷。   但也察觉到了危险。   她再次轻推他:“江回……”   推拒之意却被她柔软缠'绵的嗓音篡改成了欲拒还迎。   上方郎君身形一滞。   晏书珩撑起身子,指腹羽毛似地轻轻从阿姒眉头拂过眉尾。   “阿姒喊的什么?”   阿姒以为他问她为何拒绝。   她垂着眼,不知如何答。   他们本就互称夫妻,她又从他这里得了需要的东西,无论是夫妻还是各取所需,这般亲密都不为过。   但她实在是没做好准备。   尤其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阿姒觉得他这人似乎还不错,性情温和体贴叫人如沐春风、秉性端方。   声音还很合她心意。   也许未来,   他们会真正地两情相悦。   若是笃定了对他只有依赖和亲情,没有男女之爱,阿姒反而无所谓,但若是有可能爱上,这种早晚会发生的亲密,自然是越水到渠成越好。   这样对他们都公平。   她思量时,晏书珩亦沉默。   他凝入阿姒眼中,那双清媚眼眸蒙了薄雾,春情未散。   她垂着长睫,眼角的绯红被阴影遮覆,像绿叶遮掩下的芍药。   欲说还休,诱人采撷。   纵使晏书珩于情事上和她一样半斤八两,但也知道,她动'情了。   听闻情场中的女子大都口是心非,在情动意乱时尤其如此。   然而她动情时所呢喃的名字。   是江回。   她口中唤的夫君,也是江回。   情也不是因他而动,意更不是因他而乱,而是因为,   她以为正和她亲昵温'存的,是她那夫婿,是江回。   晏书珩玉白的长指像把匕首,又似一根轻羽,从阿姒绯红犹存的眼尾,划过秀挺的鼻梁。   往下,停在嫣红的唇上。   唇角隐有齿痕,是方才彼此乱神时留下的,他唇上应当也有。   她很生涩,若换作旁的女郎,显然是未经人事。   但阿姒不同,她是只狐狸。   懵懂生涩、不谙世事、欲说还休……种种皆是她的伪装。   晏书珩指腹轻揉那处齿痕,他在回想适才阿姒有意克制却又忍不住掌握主动权的时刻。   她外表虽温和,好胜心却极强,这样狡黠的性子,碰上内敛淡漠的江回,想必少不了主动引'逗。   晏书珩揉着阿姒唇角,忍不住动摇,从前他们是否也是如此?   就像方才那样。   还有那颗痣。   她是在何种情形下看到的?可曾一遍遍地抚摸过那颗痣。甚至和对他所做的那般,轻吻那颗痣。   当初湖中泛舟时,他抓住她的手,她却斥责他别乱来。   是随口胡诌,还是习惯了?   晏书珩长睫压下,玉白面庞上落下阴影,指腹不由得施力。   阿姒低呼一声。   她以为他是欲'求不满,但她的补偿已经给到,再多就吃亏了。   “我经不起你乱揉。”不悦地扒开他的手,阿姒皱着眉轻揉额角,“果真是饮酒伤身,头好疼。”   晏书珩缓缓抬眼,眸中又是一片温柔:“我替你揉揉。”   他力度温柔,指腹沿阿姒发际缓缓揉按至头维、攒竹两穴。   “累就睡吧。”   阿姒长睫颤了颤。   他的体贴,对比自己对他的万般不信任,让她不由得内疚。   他好像一直很执着于问她是否更喜欢淡漠的那个他,思及此,阿姒轻轻握住他腕子:“夫君,我觉得现在温柔体贴的你,真好。”   她被揉得很舒坦,又因酒意作祟,很快被困意席卷。   舱外江涛声、风声逐渐被拉远,他的声音也像从天外传来。   他问她:“从前不好么?”   阿姒没有睁眼,梦呓般出声。   “现在更温柔,我更喜欢。”   青年修长如玉的食指和中指在她头上穴位轻揉慢按,顺势来到阿姒黛眉上,从眉头描摹至眉尾,像狼毫笔在纸上落下清隽缠'绵的一笔。   船只动荡,烛影随之轻晃,晏书珩面上虽无波澜,但因光影不断变换,显得神情难猜。被光照映的半边侧脸无比温柔,烛光照不到的那一边则隐入昏暗,瞧不出是喜是悲。   .   夜已深,榻上女郎已然睡去。   晏书珩扯过被子给她细细掖好,随后独自走到船舱外吹风。仲秋江风寒凉,使人清明,风落在唇上,将残存的旖旎吹得一干二净。   “长公子。”   是今夜轮值的破雾。   晏书珩回身,破雾神色虽平淡无绪,但他也就比他小几岁。   当和阿姒年纪相仿。   他与少年闲谈:“破雾年纪不小了,可有想过成家立室?”   破雾:“未曾想过。”   晏书珩手肘随意撑在船边栏杆上,五指微张任江风穿过指尖。   他收拢掌心,似在触摸江风。   破雾见晏书珩默然维持这个手势许久,仿佛不愿放走江风,他问道:“长公子是有心事?”   晏书珩笑了,又是那个温雅沉稳却总不动声色逗弄他们的郎君:“我记得破雾手上的剑是名剑‘破雾’,用得可还趁手?”   破雾自然记得,穿云破雾本是两把名剑,是晏书珩将他和穿云收为心腹时所赠。世家内父权至上,以利为先,即便是至亲,也要彼此提防。晏老爷子掌控欲强,对郎君一言一行多有监视,长公子十五岁入仕,虽因家族声望和荫庇,身边可用之人众多,但那些起初都是晏老太傅的人,他和穿云算是公子最早培植起来的心腹。   晏书珩声音清浅随意:“穿云破雾乃传世名剑,此前曾数度易主,能持此剑者皆武功高强或身份贵重,破雾起初拿到此剑时,可会担忧?”   剑对于剑客而言不只是武器那般简单,而近乎于另一半灵魂。   提到剑,破雾眼中顿时有了光芒:“回长公子,属下初得此剑时如获至宝,但属下自幼习南派剑法,而此剑的原主及铸剑师均为北派,北派剑法凌厉,而南派剑法更显灵动,起初因派系不同属下无所适从。但也知道若为此剑改习北派剑法,则是人被剑控,剑却仍不算属于自己,后来属下日夜持剑苦练,终是彻底将此剑收为己用。”   晏书珩来了兴致,长指轻敲栏杆:“是如何做到的。”   破雾解释道:“后来属下日夜摸索,发觉北剑其实也适用于南派招式,甚至能弥补南派招式的不足。   “并非是剑的缘故,而是属下技艺不精,不能融会贯通。”   晏书珩沉思片刻,又问:“那你如今可还会介怀这名剑的旧主?”   破雾点头:“会。”   “为何?”   破雾触上剑柄,声音里多了些暖意:“越趁手,越喜爱,自然越会嫉妒曾用它剑指天下的旧主。”   晏书珩望向江面。   江风徐来,将他身后乌发吹得微乱,也模糊了他话里的情绪。   “这算嫉妒?”他问。   破雾点头:“对,是嫉妒。”   波光粼粼的江面像极了女郎情动时眼底的泪水,晏书珩静静地凝视江面,良久,“故而嫉妒是因为喜爱?   “但初得此剑时,你难道不喜爱么,为何直到后来才嫉妒。”   破雾看向手中的剑,郑而重之道:“最初的喜爱是因为这是一把名剑,因而生出兴趣,与剑相伴的时日久了,剑便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晏书珩缄默无言,许久忽地笑了,笑声很轻,很快融入江风。   破雾听到他混在江风中颇为愉悦的声音:“你说得对。”   晏书珩望向江面,语气淡淡:“那郑姓郎中还是没消息?”   破雾摇头:“此前曾查到踪迹,是在武陵与宜城交界处,但那一带山林居多,山匪横行,便断了线索。”   晏书珩道:“继续查。”   他转身要回舱内,迈出几步复又折身:“再查查魏兴郡西城城南杏花巷一户赵姓人家当年去了何处。着重查江回与那家人有无关系。”   破雾:“属下斗胆僭越,若有关系,该如何?若无,又该如何。”   月色尚不足以让他看清晏书珩的神色,青年颀长的身影大半隐入黑暗,长袍被风吹得若隐若现,整个人似乎马上要随风而去。   他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缥缈:“若有便留一条命,若无,则杀。”   破雾刚要前去,晏书珩又添一句:“我曾听你说过南方有种草药,可使人嗓音因受损生变,你让他们找几个略通药理的人去寻来。”   破雾拱手:“遵命。”   晏书珩这才转身,到靠近舱门处时步履放轻。进门后,他褪下外袍,将身上凉意驱散才躺下来。   阿姒抱着被子,睡颜安静如同婴孩,长发如瀑撒下。   灯台燃得只剩烛芯,榻上女郎的面容渐渐隐入昏暗。   烛火熄灭那一瞬,晏书珩身后自身后揽住阿姒腰肢。   阿姒忽然转身,飞快揪住他衣摆,慌乱无措地轻唤:“夫君……”   黑暗中,晏书珩看不清她神色,低声应道:“我在。”   阿姒手中揪得更紧。   她急切地呢喃:“你要去哪……   “我好像能看得见了。” 第27章   轻如流沙的一句话。   却像铺天盖地的沙尘袭来。   晏书珩掌心略收。   随即他笑了, 此时舱内暗如浓墨,她纵是复明又如何看得见?   梦呓罢了。   薄唇牵出自哂的笑,晏书珩搂着阿姒再度合眼,怀中女郎却抖了抖。   她不敢置信道:“你……你是晏……”   “晏”字戛然而止。   但晏书珩听得真切。   黑暗中, 他支起身子, 手仍圈紧她腰肢。明知和一个做梦的人对话得不到回应, 他还是贴近她耳际, 哄着问:“晏什么?”   阿姒自然未应,数息过去, 她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下, 没一会, 呼吸渐匀。   晏书珩却并未躺下,左手撑着上身,右手把玩着阿姒的长发。   他心中十分清楚,她在梦中所见到的、所呼唤的那位夫君。   应当不是他晏书珩。   必然不是。   晏书珩将那缕头发绕在指上, 圈圈收紧,仿佛要借区区几缕情丝拴住她。   他对着满舱的寂暗无声而笑, 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我承认,这是嫉妒。   你也赌对了,是骗人的狐妖先动了心, 但狐妖或   依譁   许会输。”   “我不会。”   .   酒让人沉眠。   阿姒这一觉睡得极久极沉,恍惚间许多张脸一闪而逝。   有陌生,也有熟悉的。   人面兽心的郑五和云娘。   纠缠调戏她的那些纨绔子弟、眼冒饿狼般淫光的历城城主。   还有江回。   他在梦里也冷着脸,耳根依旧微红,在个陌生巷口同她买莲蓬。   “不必找了。”   他连莲蓬都没拿, 转身就走。   “夫君……等等。”   阿姒隐约记得他们喝过交杯酒,已是夫妻, 她讶异于他的冷淡,追上去想要牵住他袖摆。习武之人惯常穿窄袖衣衫,阿姒捉了好几次才捉住他袖摆。   她急道:“夫君,你要去哪儿?”   低头一看,手中堪堪才攥住的窄袖,正一点一点、慢慢变长。   阿姒眼睁睁看着那身利落的窄袖墨衣褪去颜色,变成玉白长袍,袖摆饰以繁复纹样,在日光下光华流窜,摸在手中却不大柔软。   周遭景物忽而扭曲。   窄巷变成竹林,被她牵着袖摆的青年含笑转过身,笑意和煦。   “你能看得见了。”   是的,她能看得见了。   阿姒一时未顾得上别的,低声重复他的话:“我能看得见了……”   “夫君……我能看见了……”   狂喜如潮,她贪婪地用目光描摹周遭景致,这才察觉不对,视线愕然定在被她牵着袖摆的青年面上。   她唤错了。   他不是她的夫君。   他是那位只遥遥一瞥,清雅和煦却据称心狠手辣的晏氏长公子。   他正含着笑看她,眸中柔情似水。   阿姒却不住地后退。   “你……你是晏……”   梦被剪断了。   耳边隐约有人呢喃,但阿姒实在太困,不管不顾地继续睡去。   尔后一夜无梦,再睁眼时,依旧一片黑暗。梦中复明的感觉是如此真切,阿姒眼闭上又睁开,伸手在跟前晃了晃。   指端被人握住了。   青年将她指尖裹入手中的同时出声安抚:“别怕,是我。”   他一说话,阿姒便觉舌头发麻。   昨夜酒后那番试探和旖旎的记忆如潮水漫上,锁骨下几寸处似乎被虫子轻轻蛰咬,阿姒心口一紧,竟不知如何面对。   她不由自主拢住衣襟,抿了抿嘴,随即嘴角被他指腹轻触。   青年柔声道:“有些肿。”   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姒忍着臊意,不甘示弱地问:“那夫君呢,舌头可还麻着?”   对面果真无言以对。   停留在她唇上的手亦收回。   阿姒暗笑,他可真是自不量力,明明自个就是个爱害羞的人,却总是主动挑事。正为扳回一局暗自高兴,清雅的气息忽而近了,后颈也多了一只手。   他的声音比从前还温柔,甚至多了几分温'存,轻轻揉捏她后颈一处圆润的骨骼:“夫人不必担心,我舌头不麻,你若觉得不够,我们可以继续……”   话未说完,门“吱呀”开了。   阿姒的心提起又落下,朝着门边惊喜喊道:“阿鸢,你来了啊!”   竹鸢错愕地停住,她一进门便看到女郎坐在榻上,而长公子扣着女郎后脑勺,正将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竹鸢察觉气氛不对,端着饭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征询地望向二人。   晏书珩直起身,姿态端方。   他长指轻整衣摆,温声道:“无碍,夫人想必也饿了,端过来吧。”   竹鸢忙要上前服侍阿姒。   晏书珩淡道:“不必,我来吧。”   他先从自己碗中舀了勺热粥,饮一口试试温。这才拿起阿姒的碗,舀一勺喂到她嘴边:“尝尝看。”   阿姒蹙眉后退了下。   他温声问:“是太烫么?”   阿姒像乍到世间对人间一无所知般,懵懵然摇头。   今晨起来后他确实太奇怪。   体贴得不像话。   如此倒显得她像个婴孩,阿姒实在是不习惯,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碗。   “我自己来便好。”   晏书珩按住她的手,勺子轻搅碗中:“昨夜夫人睡下后,我思量许久,是我先前刻意压抑本性,展露本性倒显得判若两人,你疑心也在所难免。往后我不会再伪装,让夫人眼里只有如今的我,忘掉从前的我。”   逐字逐句,无比认真。   尤其最后一句。   阿姒明白了,他还在患得患失,以为她只喜欢从前的他。   让郎君患得患失,就是她这妻子失职了,阿姒不厌其烦地重复之前的话哄着:“夫君放一百个心,我喜欢的,我很喜欢如今的你。”   晏书珩嘴角弯着浅浅的弧度,舀了口粥,勺子推至她嘴边。   “既喜欢,就别推开我。”   方才那番话算是白说了,阿姒只好硬着头皮受他的服侍。   饭后,他扶她去外面透气。   临出门前,还不忘给她取来一件披风,披风似乎是他的,甫一披上,清冽的男子熏香环住了她。   阿姒又想起昨夜。   她拢了拢披风,连带拢紧前襟。   无言对立,晏书珩回味昨夜她的梦话,陡然打破沉默:“这是晏长公子的私船。”   阿姒当即想到梦中郎君那张清俊的脸,似有凉意从后脊爬上,她再次拢紧披风:“夫君怎会上了晏家的贼,咳……”   她假装风凉,轻咳两声,气息不稳:“怎、怎会上晏家的船?”   晏书珩微笑看着她。   谁上了谁的贼船还不一定。   他敛住嗓音里的笑意:“我此前替长公子做暗探,因受伤得他体恤,允我转做文官,还让他的私船捎我们一程。”   阿姒吓得把披风领口揪紧,怯怯道:“这么说,他也在这船上?”   “在也没事!长公子是好人!”   循着陌生妇人突兀响起的声音,阿姒转过身,听到有小孩在说话。   晏书珩亦望过去,和妇人短暂对视一瞬,点了下头。妇人这才继续:“一年前我家小郎君没了爹娘,一位亲旧把小郎君接去武陵,雇我照看这孩子,谁知不久前那亲旧去世了,他家人不愿再留小郎君,我实在不忍,打算带小郎君去宜城投奔我家亲戚,可谁料在码头遭歹人欺负,幸亏碰到个气度华贵的年轻郎君,看我们不容易还让他的船只捎上我们,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位顶有名的晏氏长公子。”   阿姒腹诽:出身世家又位高权重,自然重名声,施小恩小惠并不代表就是善人。   表面功夫谁不会做?   但她也知这对这妇人而言便是大恩,笑道:“您是好人,便也遇到了好人。”   妇人又夸那长公子有谪仙之姿、菩萨心肠,可阿姒一句都听不进。   晏书珩见她沉默,心知无法仅凭只言片语就让她改观。但他让妇人和小郎君在露面,也不只是想让她对他生出好感。   那小郎君很是乖巧。   见阿姒眼上蒙着布,稚声稚气地问:“阿姐是在和这位阿兄捉迷藏么?”   孩子嗓音轻灵,阿姒柔声道:“阿姐眼睛病了,这才要蒙眼。”   小孩明白了,安慰她:“他们说我身负祥瑞,我摸摸阿姐脑袋,阿姐就好了。”   阿姒温柔地蹲下身:“那便多谢小郎君,说不定明日阿姐就能好。”   可小郎君蓦地低落了:“阿父也被说是身带祥瑞,从前我一摔倒,他摸一摸我脑袋我就真不疼了,可他却未长命百岁。”   本应无忧无虑的四五岁孩童,却流露出大人般哀伤。阿姒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孩子年纪虽小,但甚是体贴,见阿姒看不见,又给她说起周边景致:“两岸林木苍翠,崖上有飞流从天而降。”   阿姒认真地听着。   妇人称这孩子四岁,但他不仅透着早慧的灵气,言辞亦有条理。   显然出身自世家大族。   只是可惜了,如此聪慧却早早历经人世疾苦,她摸了摸小郎君发顶,晏书珩则安静立在一旁,垂眼浅笑着。   小郎君回舱后,只剩他们夫妻。   晏书珩忽而问:“我记不清了,不知我可与夫人提过家中亲眷?”   阿姒茫然:“你家中……啊不,咱们家亲戚,夫君未曾提过。”   晏书珩放下心:“我虽寒微,但也算与晏家沾亲带故,也是知道晏家船只要在武陵停留数日,才借此机会寻访故友。”   阿姒不敢相信,但想想也合理,若非与晏家沾亲带故,他又如何能替晏书珩做暗探,武功折损后又如何能在这个“上品必出自阀阅”的世道下在建康谋得差事?   她打消对船的困惑,嗔道:“此前为何隐瞒,凭白让我起疑?”   晏书珩笑容更为温柔。   依他对阿姒的了解,她即便起疑也只会在盘算后再暗暗试探。   但这次她却直接问他。   他耐心道:“此前见你畏惧权贵,怕你不安,才不敢贸然相告,但阿姒放心,我非高门子弟,至亲也只祖父一人,   “不过现在我的至亲中,多了你。”   阿姒微顿,心中一动。   她恐怕也和他一样没几个亲人在世,可他这句话却让她久违地感到踏实。   这夜,他们照例同榻而卧。   这已然成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但此前他们各盖各的被子。可今夜一上榻,青年便将阿姒卷入自己被中。   阿姒要后挪,却被他叹息似的“罢了”给扰了心绪,她以为他又要胡思乱想,便留在他怀中,以一个上半身亲昵相拥、下身却默契地隔开一尺距离的姿态交颈而眠。   同盖一被的感觉甚是古怪,两人的身子仿佛被缠到一处,气息纠缠交融。   那卷轻柔的被子似有了极大力量,能把他们揉成一个人。   在这暧昧中,晏书珩淡声道:“昨夜,夫人梦里唤了长公子。”   阿姒骤然弹起,又被他按入怀中。   她记不清梦里说了什么,只记得梦中她的夫君变成了那位世家公子。   可相比梦到晏书珩变成她夫君,让夫君听到她梦中喊了晏书珩更要命。   她暗呼不妙。果然,白日里他提起晏氏和晏氏长公子是有原因的!她不仅梦中喊了他,适才还夸晏书珩是好人。   阿姒惶恐道:“梦境紊乱,我确实记不得自己梦见过他,我都说了什么?”   他在她耳畔低语:“我猜猜,昨夜夫人莫不是躺在我怀中,却梦到自己和那有谪仙之姿的长公子亲昵?”   “没有的事!夫君别乱说……”   阿姒双颊发热,急急打断他。   她的义正辞严,落在晏书珩眼中却是恼羞成怒。他笑着从身后揽住她,脸贴着她颈侧:“那便是我听错了。”   这般姿'势像梁上相依相偎的燕子,昨夜后他越发缱绻,这本是好事,可阿姒却被他说笑的话搅得无端心虚。   虽说梦见那青年只是因为频频听到他名字,而非因为心中有他。   可她对江回的感情——信任、依赖、好奇……皆是真情实感,唯独爱意无法保证有没有,若有,又能有多少?   阿姒说不上来。   .   船行数日,很快到了江陵上游,再过两座城池,便到江陵。   这夜,急雨忽至,阿姒被晏书珩从梦中叫醒:“上游有洪涝,稍后船在宜城码头停靠,我们改走一段陆路。”   此时已经小了,此时完全可以继续走水路,但船还是靠了岸,阿姒只当众人是防患于未然,并未多想。   道上有积水,难以落脚。   晏书珩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阿姒攀上他后背。   雨打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生生放大了这场雨,她搂紧身下郎君。   伞外雨幕环绕,下方积水泛滥。   在这朝不虑夕的世道,哪怕华族世家也避不开灾祸,阿姒未敢祈求世间苦难独独对她宽容,过去数月阿姒就历经不少磋磨。   她从来都遇风挡风,逢雨躲雨。   此刻被他护在背上、遮在伞下,阿姒恍惚想着,或许世间风雨真会绕着一个人走,与权势地位无关。   仅仅是一把能遮得住两人的伞,一个不需太宽阔但坚定的后背。   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阿姒低下头,下巴搁在他肩窝:“夫君。”   “嗯?”晏书珩将她往上挪了挪。   “无事,留意脚下。”   竹鸢替他们撑伞,嘴角浮起痴痴的笑。稍后方,破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起前夜晏书珩所问的那些话,顿时了然。   但他仍猜不透,这是出于狩猎欲和掌控欲,还是真上了心?   .   众人打算在城外驿馆暂时休整,方靠近那一带,便听到哀求和哭喊声,夹杂着官兵的吆喝和驱赶声。   阿姒顿时猜到:“是流民?”   晏书珩步履未停:“是,所幸不多。”   众人走近了,被官兵拦着的流民越发骚动,有人高声喊:“你们明明有吃的!这世道穷人就该死对吗!?”   “给我们一些吃的吧……”   ……   阿姒搂紧身下人。想说她有些怕,却实在讽刺,若可以谁不想安居乐业?想说他们可怜,却又觉得空有怜悯却做不了什么,反像是在别人伤处撒盐。   有惊无险地进了驿馆,众发觉驿馆中还有一行人,是一队官兵。   阿姒拼凑得知这是往健康护送宫里妃子千秋宴的贺礼的兵士。   何其讽刺,难怪流民要作乱。   阿姒无声长叹。   到了房里,她投桃报李,主动替晏书珩褪下半湿的外衣。   见她神色淡淡,他揽住她。   “怎么了?”   若换从前,阿姒会同他感慨。   但自从知道他替朝廷做事又与世家沾亲带故,她犹豫了。   晏书珩了然:“在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   阿姒摇摇头:“是在想‘穷则独善其身’。”这不是眼下的她能改变的事,扪心自问,若她享尽荣华,会为了救济旁人散尽家财,损及自身安稳么?   会救济,但只怕不会散尽家财。   晏书珩取下她缚眼绸带,明眸露出,眼中的茫然也随之显露。   他并不劝解,有些欲'望和念头需要被一再压制才会爆发,若能轻易压住,便不算欲念,只替她褪下外衫:“歇下吧。”   阿姒的确很困倦,不一会便睡下了。   晏书珩则下楼,破雾忙跟上。   二人走到驿馆后僻静处,破雾道:“郎君,流民中似有故意挑拨事端者。或是山匪所为,附近一带有伙山匪,里头有个人与郎君要寻的那人有几分相像。”   半年前,胡人从雍州南下欲夺魏兴,北地流民加上受洪灾侵扰的百姓,竟有近万之众,有些被豪族招为佃农,部分落草为寇,长此以往,只怕巴楚会乱。   此次暂留宜城也是为此。   晏书珩道:“查查那人。再传信回建康,暗中着人上奏让祁氏将荆楚流民编入军中,顺道将这一带的殷氏残兵一并收了。”   殷氏被瓜分后,一半兵力为祁氏和皇室收编,亦有些将领领私兵游走于巴楚。若能收拢,能稳住局势,还可增加兵力,毕竟在此世道,手无兵权的世家易受掣肘。   “郎君,属下有惑。祁家已拿了殷氏近半的江东兵权,若再收编流民和残兵,岂不如虎添翼?且陛下因忌惮祁、晏,要扶持颍川陈氏,陈氏因陈老先生之故有名望,又有财力,而祁氏有兵权,届时晏氏如何自处,郎君为何要促进祁家扩张势力?”   晏书珩转头看向他,笑道:“你所顾忌的,正是其余世家顾忌的。”   破雾明白了,只有先发制人将祁氏推上浪头,届时各世家和皇室都会默契地不让其涉入;众世家不愿皇权进一步强盛,必也会合力阻止皇室涉入此事。   至于最终鹿死谁手,且待谋算。   晏书珩又招来一名幕僚:“去查查宜城城主李壑为人秉性。”   幕僚躬身领命。   .   阿姒醒来时,晏书珩称需多留几日,驿馆不便利,带她去城中客栈落脚。   城外鼻尖尽是淤泥腐草以及饥饿与死亡,城中却似乎还算安宁。   晏书珩道:“城主怕流民扰乱城中,不肯开城门接纳流民。”   阿姒早预料到会是如此,又问:“那他们会在城外搭棚施粥么?”   “大抵不会。”晏书珩观察着她神色,“流民近千,施粥杯水车薪。”   正说着,马突地急停,阿姒身子险些往前扑,被晏书珩揽腰稳住了。   马下传来个清稚的声音:“阿姐!”   阿姒问晏书珩:“怎么了?”   “是在船上的小郎君。”晏书珩下了马车,“小郎君,跟着你那位妇人呢?”   小孩声音带着哭腔:“她也走了……亲戚不收留,她无法养活我。”   阿姒从马车内探出身子,想起昨日那妇人说过要去宜城投奔亲旧,想必是如今走投无路,只能舍弃孩子。   又或者,她有了别的猜测。   昨日那妇人无端对着他们两个陌生人说了一大通,或许是本就料到亲旧不会接纳孩子,听他们提起晏长公子,认为他们非富即贵,定能抚养孩子,这才刻意铺陈。   不论如何,眼下孩子已然孤苦无依,阿姒朝下方唤了声:“夫君?”   晏书珩:“夫人想带走这孩子?”   阿姒有些许犹豫,她本就给他增添负累,又怎敢乱当菩萨?但小郎君很懂事地说:“阿姐,我人小吃得也少,还认识几个字,我可以替你做事,给你当僮仆!”   阿姒一阵酸涩,若他是个陌生孩子也就罢了,偏偏她见过这孩子的纯真聪慧,便更不忍心,问晏书珩:“夫君觉得呢?”   晏书珩明白她的顾虑:“我的俸禄再添十个孩子也足矣,阿姒心疼便带上吧。”   二人将孩子带上马车,小郎君很乖巧,也很冷静,问什么答什么。他语气稚嫩却又平静地告诉阿姒:他无家无国,已无姓氏,只剩个名字,叫阿晟。   马车稳步前行,马后骑马跟着的穿云则朝着巷尾的妇人颔首。   妇人如释重负地离去。   到了客栈,阿晟大概是累坏了,吃饱便睡下了,阿姒叫过晏书珩:“夫君,这孩子当真只有四岁么?他说话条理清晰,沉着冷静,我四岁时,怕是话还说不明白呢。”   他长指在她唇上轻点了下:“是么,可我看夫人平日牙尖嘴利的。”   阿姒知道他又意有所指,借着要给小郎君盖被子的当口扒拉开他的手。   阳光从身后的小窗洒入,给阿姒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光,她的面容因背着光稍显朦胧,盖住了眼中尚存的朦懵。   整个人十足温柔。   竹鸢拾掇桌上器具,出门前还不忘给二人增进感情,笑道:“大人和夫人在这小郎君榻边上坐着,好似一家三口呢!”   阿姒笑笑,对这孩子她只是怜悯惋惜,旁的不提,她自己还是个半大姑娘呢。   想到这,她嘴角勾了勾。   青年从身后拥了过来,圈住她的软腰:“夫人想要么?我们也可以的。”   呼吸吹拂在颈窝,语气动作亦是前所未有温'存缱绻。   掌心来到她软腹,轻戳了下。   阿姒起初任他抱着,待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后,心里猛地一个激灵。   要命,   他莫不是在暗示什么? 第28章   成婚第一个月时, 两人尚还生分,江回这人又疏离得让人无法把他和情'欲想到一处,阿姒完全不担心要同房。   如今日渐亲昵,才发觉他这人不仅不疏离, 还缠绵得很。且江回从未提过生儿育女的事, 他也实在不像想过早当爹的人。   故而阿姒猜测, 夫君突然提起孩子, 大概是趁机在暗示同房。   身后郎君见她迟疑,掌心覆着她小腹, 柔声问:“怎么了, 是不愿么?”   阿姒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怕惹他多心, 她并不推开他,甚至放软了身子依偎在他怀中,既柔情似水又纠结道:“能与夫君生儿育女,我怎会不愿?但我眼下失明, 怕的就是不慎有孕,给夫君添乱也委屈孩子, 再等等,说不定我能复明呢,如若不能, 至少等回了建康。”   这一番话着实有些肉麻,但阿姒自认为言辞真挚、挑不出错处。   晏书珩眸中笑意浅得耐人寻味,擎在阿姒腰间的手收紧,下巴搁在她肩窝,轻道:“看来阿姒还是不够喜欢我。”   这人果真多心了, 阿姒转过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哄道:“又在瞎想什么呢, 你是我夫君,你我情投意合,我怎会不愿?我不是说了嘛,是如今不合适,乖啊。”   青年玩味地弯了唇角。   他不紧不慢道:“我还以为,阿姒是只想和从前的我生儿育女呢。”   话里酸涩掺杂着失落,阿姒心里一软,手抚上他英挺的鼻梁,描摹着这玉雕般的轮廓:“夫君身形高挑,生得亦俊秀,剑眉星目,英姿飒爽,若是生个孩子,定也和你一样好看,只是可惜,我如今眼盲……”   阿姒对着眼前的昏暗叹息。   因无法视物而生的惋惜充满真情实感,可晏书珩听来,更像是在为暂时不能与“江回”生儿育女而失落抱憾。   耳边又漫起上回动情时,她欲拒还迎的那一声:“夫君,不成……”   她对阿晟这孩子的喜爱。   含羞带臊又深为遗憾的一番话。   往日大胆又主动的撩拨……   种种迹象动摇着他,或许她的生涩懵懂是假,与江回浓情蜜意才是真。   顺着这条线深想,未失明前,阿姒与江回相处时,是否比如今和他要亲近?   他们可曾真的抵死纠缠过?   是否也会在情浓时想过生儿育女?   明知这些可能是他庸人自扰的想象,但晏书珩还是被这条细细的线缠住了。   这条线叫嫉妒。   “夫君?”阿姒轻唤。   也不知是否有被哄好,她哭笑不得时,继而听到他无奈的轻叹。   “我无碍,同阿姒说笑罢了。”   阿姒松了口气,拥住他的腰身,借着小阿晟转移话题:“若是夫君实在喜欢孩子,不如把阿晟认作义子或是义弟,这孩子实在聪慧得叫人不舍。夫君这般温柔,定也很会哄孩子,可惜我失明太久,只能想象出当初总是冷着脸的夫君,实在想不出你温柔的模样。”   晏书珩听不得“想象”二字。   更听不得“当初”。   他用指腹抵住她下唇,轻轻下压揉按,低声蛊惑:“记不住就忘掉吧。容颜易衰,你不是喜欢我声音么,记住我声音便好。”   他又回身看了眼孩子。   这孩子天资聪颖,一年多里先后辗转多地,比同龄子弟更为沉着冷静,他原本授意妇人抛弃孩子,是想勾起阿姒刻意压抑着的善念,亦想借着让阿姒救起孩子,名正言顺地将他带在身边,以免他身边为作反间之用留着的那一两个眼线起疑。   “但认阿晟作义子就罢了,”晏书珩想到先太子,笑着摇头,“孩子心中或许还念着父母,唐突收养会冒犯他的生身父母。”   没想到他考虑得这般细心,阿姒微讶,搂住他胳膊:“夫君,你可真妥帖。”   晏书珩颇受用地笑了。   他揉了揉阿姒头发,没头没尾地问她:“不知夫人可曾移栽过树木?”   阿姒摇摇头:“不曾。”   晏书珩娓娓道来:“我八岁时曾栽过一株梨树,那梨树是从故居移栽而来,但我因亲旧抛弃之故厌恶故土,只想留下那株树,遂将其连根拔起,除净根须所附旧壤移到新园里,并倾尽全力,令家中十余众仆悉心照料,但那株许久无人照看的梨树反倒枯了。”   阿姒却问:“夫君不是寒门出身么,为何大张旗鼓派十余仆从去照料一棵树?”   晏书珩笑了:“又疑心我了?”   阿姒摇头,颇心虚道:“不是疑心,是困惑,为何十余仆从仍未照料好呢?是他们不尽心,人多了便相互推诿?”   晏书珩凝视着阿姒:“过后我请教了一位农人。农人说移栽草木时,关键之处在于要尽可能多地保留其根上旧壤。”   他只稍稍一点,阿姒便恍悟了:“这移栽树木是否与养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夫君是不想强行让这孩子与过去剥离?”   晏书珩笑笑:“大概吧。”   可惜了,她读懂了栽树的道理,却以为他以树喻人喻的是阿晟。   他想移栽的树,其实是她啊。   如今阿姒还未十分信任他,需先稳住她,再让她逐渐忘记口中的夫君。   习惯他,依赖他。   以至离不开他。   故而他再纠结她和江回的关系,贸然试探只会露出破绽,反而功亏一篑。   只能忍下,徐徐图之。   .   安顿下来后,晏书珩去见了宜城城主李壑。李壑行伍出身,说奉承话有些烫嘴:“本官已在府上安排好住处,若大人不嫌,鄙府将蓬荜生辉啊!”   晏书珩谦和一笑:“我此行隐瞒身份不欲张扬,就不叨扰了。”   他环顾城主府,状似随意道:“自驿馆至城中一路井然有序;城主府门客兵士虽多,但有条不紊,城主御下有方。”   李壑直肠子,只琢磨出个“门客兵士众多”:“您过誉了,下官是武人比较愚笨,城主府人虽多,但决计没有吃干饭的!”   晏书珩和气地笑了。   笑容温雅,叫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城府和权势,李壑缺心眼,也跟着他笑。   青年眉间一派温良:“本官自然相信李城主的治下之才,衙署必无吃干饭者,只是不知百姓有几人能吃上干饭?”   李壑还是只听懂一半,发愁道:“灾年哪有饭吃,有口粥就不错了!”   待对上青年温和却隐含深意的目光,才明白他这是在城外见到流民来问罪的!颓然道:“大人,实不相瞒,两月前下官已接纳了数百流民,如今存粮已然告急。”   晏书珩并未着急表态,又问:“那李城主可知押送宫中贡品的官员昨夜因路遇暴雨,被流民被困在驿馆不得寸进?”   李壑顿时明了。   这哪是体恤民情?是在埋怨他未镇压好流民,延误了贡品押送!   他僵硬地扯动嘴角:“长公子,流民本也是无辜百姓,谁不想安居乐业?”   李壑改口唤他长公子,便是暗指在这士庶天隔的世道下,他身为士族子弟不知人间疾苦。他没能压制住内心不满,话说出来才觉不妥,但也并未后悔,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归隐山林!如此一想,他挺直腰杆,坦然直视这年轻权臣。   晏书珩未有不悦,端着茶盏平和地与李壑对视。此时李壑再对上这煦然的眼神,只觉得脊背发毛,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人果真心眼子比渔网的网眼还多!   晏书珩宛若未觉,慢悠悠喝着茶。   他想起在武陵那夜。   本以为小狐狸要发难,不料她倒头就睡,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归根究底就是攻心。   李壑显然不如他家阿姒狡猾。   见李壑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他才放下杯盏:“故李城主派人挑拨流民为难朝廷的人,是为了让民怨能上达天听?”   李壑怔住了。   此刻他才开始正视这世家子弟。   他咬咬牙,道出实话:“粮仓见底,豪族想把流民募为佃户,但碍于朝廷法令不敢私募,不愿捐粮,也不让流民进城。一昧镇压只会激起民愤,下官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您要怪,就怪下官吧!虽说士庶有别,但庶族的命也是命!因而下官也想求大人回到朝廷,能替这些百姓说几句话。”   看着眼前梗着脖子不知变通却一心为民的李壑,晏书珩想起那圆融周到却奢靡残暴的历城城主,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温言道:“有官如此,是民之幸。愚者不屑同流合污,智者则顺势下游,眼下就有一阵洪流,不知李城主可愿借此为民谋利?”   李壑不大敢信:“难不成还有我这大老粗能做的事?”   晏书珩笑了:“自然,且只您可以。”   .   从城主府出来后,已近黄昏。   破雾问晏书珩:“长公子为何笃定朝廷会将收编流民之事交给宜城?”   晏书珩有意栽培破雾,颇耐心道:“因为地势,收编流民只是个由头,宜城往西是襄阳、建康,在此收编流民,可防止流民涌向建康及京口,京中会同意。且宜城周围崇山峻岭环绕,地势易守难攻,又是北上北伐的一处捷径,适合屯兵,且宜城周围都是大郡,因地势长期受大族忽略,可容我们寻隙而入。”   破雾不解:“为何是李壑?”   晏书珩笑了:“李壑得民心,有过练兵经验,且他是寒门出身。”   局势初定,若其余大族领了这差事,朝中格局又会变化,这是众世家都不愿见到的,眼下交给权力旋涡之外的人最合适。   破雾略一思量:“李壑对士族多有不满,想必也清楚您筹划此事是为了家族利益,安置流民只是顺手罢了,他如何愿意与依附郎君,暗中成为晏家的势力?”   晏书珩反问他:“破雾以为呢?”   破雾想了想,想起晏书珩常说谋之一事,谋的不是计谋多周全,而是人心。   是各取所需。   李壑心怀百姓,又是武人愿意练兵,即便从私心的角度,晏氏也能助他在这门阀把持朝政的局势下站稳脚跟、实现抱负。   若城主不是李壑这样赤诚的人,晏书珩也会换成这样一个人。   .   黄昏时,晏书珩回到客栈。   阿姒正听阿晟说起一路见闻,小郎君好奇问道:“阿姐,‘易子而食’是何意?”   阿姒一愣,不忍回应。   城外流民的呼喊已足以让人体会到天灾无情,此时经一个四岁稚童口中说出“易子而食”的话,难言的悲凉萦绕心间。   她牵强地解释着:“阿晟听错了吧,姐姐只记得有句话叫‘易地而处’……”   易地而处。   她根本无法易地而处,不敢想象若自己身处那群流民间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大哥哥!”   小郎君出声的同时,阿姒肩头搭上一只手,来人俯身,下巴搁在她颈窝。   “我回来了。”   晏书珩变出两块蜜饯,其中一块给了阿晟,哄他出去寻竹鸢玩,而后,他温柔地将另一块送到阿姒嘴边:“尝尝。”   阿姒张了嘴,甜意蔓延开来。   晏书珩拂过她发间,聊起流民和贡品的事:“宫中那位陈妃出身颍川陈氏,陈氏门风清正,据闻陈妃还信佛,性情温良,必也不愿百姓流离失所。”   “颍川”让阿姒莫名觉着亲切,怔了瞬,想起那些流民又迅速平静:“陈妃远在宫中,纵使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也看不到。”   “且我并不觉得信佛者必仁善,尤其身处高位者,要么是欲壑难填只能求诸于鬼神,要么是做给旁人看的,图个贤名。”   哪怕未失忆的阿姒,也总是温和懵懂的模样,对谁都不会冷言相对,这是她头一次在晏书珩面前流露出锋芒和刺。   晏书珩欣赏着他的小狐狸,阿姒正在沉思,还低声念着“图个贤名”这句话。   他轻问:“莫非阿姒有办法?”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阿姒不愿多生事端,她摇了摇头:“难不成要以陈夫人之名将贡米给流民吃,对他们说娘娘体恤民间疾苦,从嘴边省下来一口粥?况且根源不在贡品,城中那么多富户豪族,每人一袋米都比这些贡品多得多,只是他们不愿罢了。”   晏书珩凝着她失明眼眸里渐渐熄灭的微光,在即将寂灭时点燃了它。   “阿姒的话,给了我启发。”   阿姒倏然抬头:“夫君有法子?”   晏书珩笑了,凝着她眼里的火苗。   “古人好假天行事,正逢贡品被拦,不正是天时地利,只差一个人和?”   他点到为止,刻意勾着她。   阿姒却误解了,以为他沉默是因武人出身不善谋略,便道:“没事的夫君,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一起想想啊……”   他的小狐狸真是个可心人。   晏书珩嘴角弯起,笑意愈浓。   他恳切道:“有劳夫人,我读的都是玄学清谈之流的典籍,真论起正事,实在力有不逮,还需阿姒提点提点。”   阿姒不由有种是她在护着他的错觉,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夫君所谓的‘天’是指那些贵人?或许可利用押运贡品的官员,称若贡品不能顺利上路,他难逃罪责,让他以官身去同城中的豪族富户交涉?”   她眉头又慢慢蹙起:“不过万一当地豪族有大族撑腰,不把这当回事,甚至反过来要给陈妃套个不顾官民疾苦的妖妃之名,追责下来难做的是底下小官。”   晏书珩适时道:“我打听过,当地豪族并不入流,联合押送的官员借为陈妃庆贺千秋之名募粮是个好主意,时人重名声,正好可以博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阿姒想了想:“仅是好名声远远不够,说白了,名利名利,那些人要名声,也是因为要逐利,得给他们一些好处,可我们和那些小官手无权柄,给不了实在的好处,只能给些虚无缥缈但又足够有吸引力的。”   晏书珩颇为赞许:“夫人真是深谙空手套白狼这句话,正好我和晏氏沾亲带故,也可以借长公子之名涉入此事。”   阿姒却有些顾虑:“你擅自冒用长公子的名义行事,他不会计较么?流民可怜,可我也只有你一个夫君啊。”   晏书珩竟不知该喜该悲。   末了,他自嘲地笑笑:“长公子并非酷吏,他也有人性。”   他揽住阿姒:“成与不成,试试便知。”   事便如此定了。   当夜睡前,晏书珩告知阿姒,城主答应为他们几人牵线,在城中竹林里设雅集邀当地豪族及文人墨客共聚。   “阿姒也去凑凑热闹吧。”   若是从前,阿姒对此类权贵众多的场合能避则避,但她实在关心此事结果,又因蒙着眼有恃无恐,便也应了。   次日清晨,两人带着竹鸢和阿晟,早早去了竹林,此时只有他们到了,周遭鸟鸣喈喈,竹叶簌簌,颇有意趣。   时人喜寄情山水,自天地间探询万物真谛。然而这般闲情仅限于士族隐士,平民光是谋生已足够艰难,何谈疏旷?   有人在林中抚琴,阿姒侧耳聆听,竟脱口而出:“是嵇氏四弄?”   阳光自竹叶间隙照过来,晏书珩眸中含了微光:“阿姒也懂琴?”   阿姒凝眉听着琴声:“我应当是不会抚琴的,只隐约听过。”   晏书珩见她听得入迷,未再说话,只与她并肩而立,静静听琴。   曲毕,二人皆如梦初醒。   而竹鸢和阿晟一个十四五岁,一个四多,早在他们听琴时跑没影了。   晏书珩拂开阿姒头顶的竹叶,见她神色恍惚,放柔了声音:“我幼时曾与祖父学过琴,虽技艺不精,但若阿姒喜欢,待回到建康时,我日日给你抚琴,可好?”   阿姒抽回思绪,莞尔道:“想不到夫君竟还会抚琴?”   晏书珩从身后拥住她,唇若即若离地贴着阿姒颈侧,轻吻一下,低声道:“夫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日后总会慢慢知晓。”   许是他拥抱的姿态太过缱绻,言语间亦是温柔,那个吻更是温柔。   阿姒忍不住又往不正经处想。   他可是又有什么暗示?   “江郎君!”   粗犷的呼唤声打破旖旎的气氛,阿姒如遇救兵悄然松了一口气。晏书珩松开她,同来人见礼:“李大人来得真早。”   李壑虽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在俗事上却也实在粗心。因晏书珩比阿姒高出一个头,又有参差错落的竹子遮掩,李壑方才过来时竟未发觉晏书珩怀中搂着位女郎,见他弯着腰姿势怪异,还以为他是在……   晏书珩似笑非笑的眸子和语气让他顿时回过味来,才明白自己是打断了小年轻卿卿我我,李壑尴尬又有些内疚。   “二位感情真和睦,叫人艳羡!”   晏书珩对这话很是满意,转过身温声同阿姒说:“我有些事要与李大人商议,阿姒在此等一等可以么?不必担心,竹鸢和阿晟就在不远处,我也能看到你。”   从嗓音到目光、姿态,皆是温柔似水,李壑看着这对壁人,心道这小子不仅俊,还很会哄女郎,得亏不是个浪荡公子哥,不然得祸害多少人家的女郎!   他们走远了,阿姒立在竹间静听竹笑声,只觉心境豁然开朗。她不由微微抬起头,不料忽然起了阵风,眼上绸带被吹拂着缠到竹枝上,阿姒一动,绸带整个被勾掉。   她不愿在人前露脸,忙抬袖遮面,摸索着要去寻绸带,却因眼盲而扑了个空,她无奈收回手,想着等夫君过来帮忙。   身侧忽而有人温和出声。   “女郎莫慌,稍等。”   听声音当是个年轻郎君,为人谦和有礼,阿姒无法通过双眼判断他是何人,谨慎起见,她刻意低着头:“劳烦。”   那陌生郎君却忘了回话。   他呆呆看着眼前一身素裙的女郎,她虽非倾国倾城,但姿韵独特,清眸不谙世事,甚至略有彷徨,像是从山林间误闯入人世,正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精魅。   不由想起一句诗。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意识到冒犯佳人,年轻郎君收回目光,双手郑重奉上绸带,动作极其珍重,仿佛那是一片彩霞:“女郎小心。”   阿姒循声去接缎带,遮住双目后这才安心不少,轻声道谢:“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缚上绸带的女郎,因这细微瑕疵,反而少了几分脱俗,多了些亲和,年轻郎君心间一动,鼓起勇气搭话:“女郎在等人?”   阿姒敏锐察觉到对方压抑着的的热络,她感念他的善意,但因自身处境,习惯了对超出善意之外的热情心怀警惕。   好在这位郎君听上去不似坏人,只要她搬出自家夫君,想必就能划清界限。   正要开口,手被人牵住了。 第29章   一只小手牵住阿姒。   “阿娘, 我们去那边玩吧!”   阿娘?   阿姒被这从天而降的孩子搅得发懵,第一时刻想到的竟是——   莫非她失忆前已成婚生子?   随即才想起这是阿晟,这孩子口中含着东西,以至于她一时未听出。   定是某个醋坛子一时走不开, 便派阿晟来做戏, 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阿姒哭笑不得, 摸摸孩子发顶温柔地笑道:“辛苦小阿晟了,走吧。”   年轻士子一片春心霎时冻住, 理智回归, 这才留意阿姒梳着妇人髻。他为自己未来得及说出口、但已昭然若揭的唐突和冒犯感到羞愧。见女郎和小孩左顾右盼, 似在等人又似迷了路,忙客套地上前询问:“娘子和小郎君可需引路?”   阿姒正要开口,有人已先行出声:“多谢这位郎君,不必劳烦了。”   来人话语温和, 嗓音如玉石坠溪,和煦中透着疏离, 更衬得从容不迫。   那士子循声回头,只见参差竹林间有一白衣青年款款走来。   青年轩然霞举,温润清雅。   气度不凡, 如溪边玉竹,崖上孤松。   士子看愣了,数日未来宜城,此地何时出了这般风流人物?   白衣郎君温雅一笑,朝他颔首。   但他的眼神未在他面上停留过久, 转而悉数倾注到那温婉的女郎身上,女郎虽眼盲, 但二人似乎极有默契。   她朝白衣青年伸出手,柔柔怯怯地唤了声:“夫君,你来了呀……”   白衣郎君莞尔,快步过去。   他轻揽妻子腰肢,亲昵而又自然地俯首低声道:“让阿姒等久了。”   二人差了一个头,白衣郎君温柔地低头垂眸看向妻子,女郎则温顺柔怯,依赖地牵住他袖摆,仿佛心里只有彼此。   檀郎谢女、神仙眷侣。   身边还跟着个聪慧灵透的孩童。   真是叫人艳羡的一家三口。   那年轻士子带着歆羡,又黯然错开目光,不由得怅然想着,这般好的女郎,为何他今日才遇见?   不,不对,他自责地摇头。   这样好的女郎,当配这般风姿的郎君。   晏书珩揽着阿姒,放在她腰上的手圈紧,手掌体贴地在阿姒腰后轻揉。   疑心他要当众亲昵,阿姒忙戳了戳他,晏书珩这才收手,对着那年轻士子欠身行礼,诚挚地再次道谢道:“内子眼盲,多有不便,怪我临时有事走开,幸得这位郎君好心相助,某不胜感激。”   年轻士子暗自赞叹着此人的好风度,心中对于佳人的怦然心动全化作对这双神仙眷侣的艳羡:“举手之劳罢了。”   晏书珩又转身,揉揉阿晟脑袋:“小家伙玩得疯,连阿娘都忘了。”   阿晟眨了眨眼:“我错了。”   阿姒含笑垂眸,掩藏住眼底忍俊不禁的笑,但她很乐意陪他在人前演戏,满足他孩子般的好胜心,便不纠正,温顺地牵住晏书珩袖摆,依偎在他身侧。   落在旁人眼里真是温馨的一家三口,连赵壑这大老粗都不由飙出一句文绉绉的话:“佳人在怀,稚子承欢膝下,江郎君可真令人艳羡啊!”   晏书珩回身,含笑道:“彼此彼此,贵夫人豪爽豁达,家中三位小郎君亦是英姿飒爽,江某心向往之。”   明知是客套话,李壑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拉过一旁怅然若失的年轻士子,引荐道:“这位是新城顾氏的顾七郎,和江郎君一样,都是风雅之人!”   顾家是宜城周边大郡新城郡中的第一大族,颇有根基,眼下这位顾家七郎便是晏书珩和李壑设宴要钓的鱼。   晏书珩今日是以与晏家沾亲带故的士族子弟的身份来赴宴,他极符合身份地谦逊道:“江某出身寒微,不敢与顾七郎作比,且顾郎君是真名士,在下原是个武人,更实在谈不上风雅。”   他自称江月臣,乃建康人士。   顾七郎颇欣赏他潇洒俊逸的气度,二人随即闲谈起来。   李壑旁观着,暗道他可真是狐狸变的,把末流士族面对大族子弟时的谦卑和隐隐的局促展现得淋漓尽致!   .   日头渐起,竹林中晨雾散去。   城主府的仆从在空地上布好几案草席和软垫,摆上酒水点心。   赴宴的士族们到了竹林。   宜城的世家豪族不多,算下来游玩路过的顾七竟是其中身份最显贵的。   晏书珩自称身份低微,和阿姒坐在后方。顾七不欲声张,便也在后方落席,但他还是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地的年轻世家子弟既艳羡于顾氏权势,又不满他喧宾夺主。   待李壑与押运贡品的官员搬出早已商定好的说辞时,起先各家都装聋作哑,称自家已数度开粮赈灾,实在力有不逮。   晏书珩默然听着,将当地士族对那顾七的态度猜了大半,刚想挑拨一二。   他身侧的阿姒忽而叹息。   声音不大,但坐在他们左侧的顾七郎还是听到了,他循声看了过来,见到阿姒身侧的晏书珩,顿时记起她已嫁了人。   他黯然收回目光。   晏书珩余光将顾七的动作看得真切,低垂下眸,淡声问阿姒:“为何叹息。”   阿姒轻笑:“早已料到罢了。”   她虽未明说,但失望都透过这含糊其辞的一句话尽数流露,顾七郎虽不再心存绮念,但少年人总有些好胜心,尤其他还是这其中出身最高的世家子弟。   女郎的叹息,让他深受讽刺。   他享尽荣华富贵,却连一口粥饭都不愿轻易施舍给百姓,说出去实在枉读圣贤书,便道:“顾某常来宜城游玩,也算小半个宜城人,愿借花献佛,借陈妃娘娘千秋,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阿姒没想到顾七郎这般爽快。   她赞许地朝他“望”去。   手心却猝不及防地被人重重捏了捏,阿姒手一抖,恼怒地回头。   彼此都知道这是在借顾七郎刺激别的士族,这时候他吃哪门子飞醋?阿姒借袖摆遮掩,回敬地掐他手心。   晏书珩神色淡淡,广袖之下的手顺势攥住阿姒指'尖,不放她离去。   空余的那只手则端起酒杯,朝着顾七郎遥遥举杯:“顾七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义,不愧是真名士!”   李壑及那押运贡品的官员亦附和,皆赞顾七有名士之风。   当地士族豪绅有些坐不住了,虽说顾氏势大,但若真让个外来士族抢去风头,传到建康,旁人岂不是要笑他们宜城士族小器?外来士族声望大过本郡士族,实在不是件有益于他们的事。   更何况,顾七是世家子弟,如此主动定是因为有利可图。   这利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借花献佛”,献些银粮,既能让贡品顺利上路,还能顺道成全宫里陛下和娘娘的好名声。   众人正摇摆时,那官员趁机道:“诸位高义,某回京后定会上奏陛下,让诸位今日嘉行为朝廷乃至天下士人所知!来年遴选有才之士时,中正官想必也会对诸位族中子弟多有青睐。”   此话一出,那些士族豪绅更有了数,他们家族还远不如祁、晏那般强大到足以干涉朝政甚至对皇权不屑一顾,眼下借捐粮便可让家族的姓名被陛下看到,对他们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遂纷纷出面,称愿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筹集钱粮之事在顾七出头后尤其顺利。阿姒只觉不可思议,今日顾七来得也太巧,正好让他们可寻隙挑拨。   大概,是上天保佑。   宴毕,李壑看着手中单子喜出望外。这拨钱粮少说能撑上三个月,若所谋之事能成,届时过半流民也有了去处。   他这才明白为何晏书珩得知顾氏郎君在宜城时,要他设宴游说众士族捐粮,并务必邀顾七前来赴宴。   李壑再次感慨:这小子真狡诈!   这厢众人三三两两散去,顾七深深看了眼晏书珩。   这位江公子自称只在建康有份不大不小的差事,然而李城主看他的眼神却十分恭敬,他到底是何来头?   顾七搜遍脑中见闻,想起大周有个颍川姜氏,心中有了数。   虽有心结交,可惜还有要事,只能遗憾道别:“在下甚是欣赏江郎君风姿,可惜今日还有要事,不知二位如今在何处落脚?待稍后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晏书珩仍牵着阿姒的手,他把落脚的客栈告诉顾七,继而不吝盛赞:“七郎为流民慷慨解囊,令江某敬佩。”   阿姒亦是赞许,更为自己适才刻意利用顾七挑拨其余士族的事内疚。   在顾七与他们道别时,她真心实意地朝他投去友善的笑容。身边人并未有任何反应,阿姒心想他的醋劲儿大概过去了。   谁料顾七郎刚过转身,他就已旁若无人,把阿姒揽入怀中,仔细替她将鬓发梳理,在她额上落下缱绻一吻。   “早先与李城主商议募捐之事忽略了夫人,是我不周全。”   换在别的时候,阿姒也许会因他的温柔而羞赧,此刻她只觉好笑。   这人醋劲儿比她想象的要大。   她起了坏心思,装着魂不守舍般叹道:“无碍,募到了钱粮,我心里也高兴。顾郎君果真是名门子弟,心怀天下,为人还谦和,适才我缚眼缎带掉落时,也是他主动替我拾起。”   晏书珩静听着,长指轻点膝头。   同是世家子弟,她对“晏长公子”成见颇深,对只一面之缘的顾七却格外宽容:“是啊,我真恨自己出身寒门,不能一掷千金,尽绵薄之力。”   他把顾七自谦时的那句“绵薄之力”咬得尤其重,阿姒窃笑着,好声好气地哄道:“夫君莫妄自菲薄,是你说服城主设宴,也是你想出的法子。”   晏书珩笑睨她一眼。   这人惯会监守自盗,刻意挑起他的醋意后又故作体贴地安慰。   倒显得是他无理取闹了。   “办法是受夫人启发才想出的,钱粮亦是‘顾郎君’捐的,为夫只承了个虚名,连你我的孩子都是弄虚作假的。”   他的叹息轻飘飘的。   那声“顾郎君”却意味深长。   阿姒暗道不妙,又开始担心他总提孩子,怕不是真想要孩子。   她忙搂住他,下巴抵在他胸前,嗔道:“再胡说,我可就真生气了。”   正好阿晟过来,阿姒笑道:“夫君要喜欢孩子,不如将阿晟收养作义子吧?还不必我辛苦怀胎十月,多划算啊。”   晏书珩亦半开玩笑地问:“阿晟可愿意和我们一道生活?”   阿晟虽早慧,但毕竟是个孩子。   他哽咽道:“我愿意的,阿兄待我恩重,可我若叫阿兄作父亲,就会忘记阿爹,我……我不舍得爹爹。”   阿姒心头一阵酸。   想必这孩子方才叫她阿娘时高高兴兴是因对生母没有印象,但因对生父有记忆,故而不愿改唤他人为父。   这孩子不仅聪慧,还重情重义。   晏书珩温柔地摸了摸小郎君头顶,便蹲下来哄道,温和道:“那便喊阿兄,好孩子别哭了,阿兄给你买糖。”   一听说有糖,阿晟止住了泪,冲晏书珩诚恳地唤了声:“阿兄!”   晏书珩笑着应了声。   阿晟喜笑颜开,拉着阿姒:“阿娘!我有阿兄了!”   “恭喜阿晟啊。”   阿姒刚说完,才发现不对。   阿晟大抵是将她适才说的收养和唤晏书珩义父当成了两码事。   可唤夫君阿兄,却唤她阿娘。   这像什么话?   但阿姒偏不纠正。晏书珩捕捉到她嘴角笑意,依旧在阿晟跟前半蹲着,抬手去拉阿姒垂在裙边的手,同阿晟道:“这是阿兄的妻子,阿晟既叫了我阿兄,就不能再叫她阿娘了,该叫阿嫂才是。”   “妻子”从他口中经他温润的嗓音说出,阿姒的心陡地一跳。   奇怪,从前为何没有这般感受?   阿晟却不解:“是阿兄让我喊阿娘呀,夫子说,君子不可随意变卦。”   晏书珩笑着刮了刮小孩子的鼻梁:“可阿兄并非君子啊。”   见小孩一脸错愕,他不再逗弄:“喊阿嫂就有两份糖豆。”   阿晟想了想,乖巧点头,朝阿姒甜甜地唤“嫂嫂”,待晏书珩转身后,他又小声道:“待我拿到糖豆还喊阿娘。”   阿姒无奈,纵容笑道:“都可。”   几人回了客栈,刚回到房中,晏书珩反手阖上门。阿姒走在前头,忽地被他拉了过去,转眼人被抵'在门板上。   他不说话,整个身子压了过来。   身上沾着淡淡的酒气,混着竹香,给人以清雅又放纵的感觉。   温柔呼吸拂过她耳边,阿姒感到不大妙,偏过脸去。眼上绸带被扯下,冰凉长指似狼毫笔,在她眉上描摹。   不论是他指腹的触感,还是紧紧相贴的身躯,都有些不寻常。   好似有羽毛在心尖轻挠。   阿姒有意剪断这藕断丝连般的暧昧,她正色道:“阿晟执意要唤我阿娘、唤你阿兄,如今你也算我名义上的儿了。”   晏书珩低低地笑了。   他在阿姒耳垂上捏了捏,低声道:“你是谁的妻子,谁的阿娘,不都是我的人?若你真是我名义上的小娘,倒也锦上添花了,我不介意为你罔顾人伦。”   阿姒脸飞快烧起来。   她微微长大了嘴,平日看不出来,这人竟有如此危险的念头!   什么叫锦上添花!   锦上添花是这么用的么?   她为之震惊。   难道那句老话是真的,面上越是正经的人,越不正经。   紧压在她身上的人低低笑了:“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呢?”   分明是他先胡言乱语。   阿姒嗤讽地轻哼一声扭过头。   不料却给他留了个别处的空档,耳垂上忽地一阵温热刺痒,阿姒禁不住低'吟一声,这人怎还咬她耳尖!   不,也不是咬,是含。   太痒了……   她怕痒。受不住这样的亲昵,伸手要推开他,却被抓住了手腕,他把她紧紧按在门板上:“阿姒……”   缠绵的一声“阿姒”让她一阵走神,青年的唇趁机移到另一处,这是阿姒的死穴,她用气声劝道:“夫君,外面是廊道,会有人经过的。”   那人离开她颈侧,唇贴着她的,停下亲近,却不言语。   阿姒觉得他今日有些怪。   可顾七郎只同她说了两句话,他便如此醋劲大发,想不到这人不仅爱吃醋,占有欲也很强。幸亏顾七不知道。   否则得笑话了去。   但……怕什么来什么。   廊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继而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说话了。   “这不是姜郎君家的小郎君么?”   阿姒彻底僵住了。   这、这是……顾七郎!   廊道上,顾七郎弯下腰与阿晟说话,在竹林时,他尚未有心思去留意这个小郎君,此时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小孩容貌虽出众,但稍显昳丽冶顽。   与姜郎君和那位女郎,都不大像。   但姜郎君与女郎情投意合,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顾七郎压下心中时不时死灰复燃的希望,问小孩:“你阿爹呢?”   小孩忽地哽咽:“阿爹不在了……”   这是如何一回事?   顾七郎满脸不解,再度问道:“姜郎君为何……不在了?”   也许是临时有事离开,而非他误以为的那般,又问:“那你阿娘呢?”   小孩收起难过,指向前边的一间房:“阿娘正和阿兄一起玩。”   顾七郎愕然望去。   格扇门上影影绰绰,映出一道高挑的人影,不,应当是两个人,之所以看成一人,是因他们正重叠着。   看着那一双暧昧交叠的人影,顾七郎回想小孩的话,顿如五雷轰顶!   房内,听到对话的两人亦始料未及。   阿姒的脸蹭一下红透了。   比过路的人撞见他们在门上亲热更难堪的是,那人是顾七郎!   比来人是顾七郎更叫人羞耻的是,他还误会她和夫君是继母与继子!   阿姒简直无法形容这种感觉,窘迫要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反被他压制得更死了,她用气声道:“顾七……唔……”   唇被堵上了,说不出话来,晏书珩贴得更为紧密,将门板抵出一声响动。   这般声响落在廊道上的顾七郎眼中,却是另一种理解,他噌地红了脸,逃也似地离去了,头都没好意思回。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虽说时下民风开放,士族尤其以纵情声色为风度,但想不到以超尘脱俗闻名于世的姜氏子弟,私下里竟也如此狂浪!   顾七郎是大族子弟,不仅知道朝中风向,还知道各大名门一些燕闻轶事,比如已故姜氏家主是个风流人,姬妾众多,可惜也因此才不惑之年便把身子掏空,英年早逝。听闻其独子姜珣文武双全,貌若潘安,正与这位姜郎君相符。   此刻结合小郎君的话,顾七猜测,这位娘子年纪轻轻,想必是姜氏家主的那位继室,在夫主死后为继子占有了。   简直是……颠倒人伦!   顾七郎本是在半道上发觉不妙,明白自己是被这姜氏郎君用了激将法,但他本身也悲天悯人,也只能认了。   与其计较这些蝇头小利,不如摊开了说,并且表示自己看出来他的激将法,但为了顺利让贡品运到建康故意配合着上钩,如此也能有个结交的由头。   此刻撞见这败德一幕,再也没了结交的心思,红着脸匆匆离去。   在他身后廊道上,那早慧冷静的小郎君暴露出孩童本性,悄悄吐了个舌头。   小孩耸耸肩,回到自己房中。   而里侧那间房的门板上,依旧映着交叠亲昵的人影。   阿姒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腰腿酸软,几度要瘫坐在地,又被青年捞起,她恼羞成怒,故技重施要狠狠咬他一口,最好把他那总是吐露狂言的舌头咬断!可那狡猾郎君察觉她的意图,掐转时机退了出来,薄唇贴在阿姒颈窝呢喃:“这回倒坐实了,该怎么办呢……小娘?”   这个混账东西!   阿姒压下恼火:“横竖我平时出门都蒙眼,倒是你,我的儿,恭贺你落了个染指继母的好名声。”   晏书珩低笑出声,肩膀一抖一抖的,坦然道:“儿不在意名声。”   阿姒不愿再和这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说话,奋力推开他。   怕他再把她抓回去,她猛地转身快步往内间走,不料却忘了自个眼瞎的事,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   眼看就要脸贴地,晏书珩眼疾手快捞住她腰肢,将人抱至榻上,自己亦压了上来:“是我孟浪,阿姒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吧。”   说话时手还探入阿姒袖摆,顺着她腕子往上,蛇般游移。   阿姒佯作嗔怒推开他,身子滚到里侧:“托你的福,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阿娘和阿兄,在我淡忘此事前,你别再想上我的榻,更别想像从前那般碰我。”   青年目光一沉。   语气温柔却深意十足。   “哪个从前?   “我如何碰的你?” 第30章   什么从前不从前的?   阿姒正在气头上, 未有心思去细思他话语里惟妙的凉意,背过去面朝里侧躺着:“总之不能再亲近。”   晏书珩凝着她婀娜的背影,半垂着眼帘,目光慢慢变深。   从前那人也曾如方才那样将她紧紧抵在墙上, 也如他那般对她?   在门板上亲吻时, 她分明可以推开他, 却软了身子, 想来心中也有渴望,只碍于廊外有人才不得不推拒。   从前他们……   “抱歉。”   晏书珩遏制住疯长的猜测, 替她拉上纱帐后出了门。   人走后, 阿姒缓缓转过身。   不应该啊, 他怎会没听出她多半是嗔怒并不是真的生气?   竟还这般郑重地道歉。   不过也好,本就是他先捉弄她,她也不算欺负人,让他认为她在生气也有好处, 至少近期,他应该不会再过分亲近。   这人疯起来真是什么都敢说。   阿姒揉了揉被他咬过的颈侧, 将衣襟拉得死紧,低骂道:“伪君子!”   .   入夜时,阿姒听闻流民有了吃的, 李城主不必违心去镇压流民,贡品更得以顺利押运,将于次日清晨启程往建康去,他们亦要一道动身。   晏书珩与李壑商议过余下事宜,将几位幕僚留下辅佐李壑。   后半夜, 破雾来报。   “此前郎君让属下去查的魏兴郡一户人家有了消息,听邻里说, 那户人家在十九年前自司州返回魏兴时,经过雍州正逢胡人大举入侵,正巧被慕容凛的兵马救下,此后便再无踪迹。”   六十年前元皇室凋敝时,曾用和亲笼络慕容氏抵御匈奴,前朝覆灭后慕容氏依旧对大周俯首称臣,直至几年前中原大乱才趁机自立为燕,后又分裂为北燕、西燕、南燕三部。十九年前他们救下汉人也不奇怪。   屏风后鸦雀无声,晏书珩久久不语,破雾问:“长公子?”   对面传来轻微响动,清越但稍显岑寂的声音淡道:“知道了。”   次日清晨,一行人马启程。   为便于行动,晏书珩安排此前一直默不作声跟着的一部分护卫扮做平民商队,另一部分则扮做同僚与他们同行,以便随时相护。   上次在街头代晏书珩出声的破雾则和另两名暗卫隐在暗处。   走了半日,阿姒打起瞌睡。   晏书珩弯起唇角,手扶着她脑袋靠在自己肩头:“睡吧。”   阿姒睡沉后,他将她轻轻放倒在软垫,来到后方马车上,破雾已在车上,低道:“属下探知,那伙山匪有近千,多半是流民落草为寇。寨中有两位当家的,其中一位与郎君要寻那人有几分像,据闻二位当家的不和。”   晏书珩认真听罢,颔首:“若他们不动手,则按原计划;若动手,不如顺势而为,也好近水楼台。”   破雾慎重问道:“您也亲自去?那人立场未明,再者,刺客会不会就藏在山贼中甚至本就是一伙?”   晏书珩轻顺袖摆:“刺客中有几个胡人,那人平生最恨胡虏,不会与之共事,不可能是一伙。”   破雾:“但女郎的夫君是汉人,他会不会藏身其中?”   晏书珩嘴角噙着笑:“他和阿姒不过露水姻缘,算不得夫君。   “即便在,他的人已折损大半,无法短时间内在山匪中站稳脚跟,有你们我能全身而退。”   见破雾仍有担忧,晏书珩无奈笑了:“如今祁氏虽主张北伐,但只为巩固权势。无论大周还是晏氏,都需要以为真正志在北伐的将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不成,念在叔父的份上,殷离也不会伤我性命。”   破雾明白,消失丛林中。   .   有惊无险地又行了十里,眼看要到新城郡治内,众人方松口气,然而经过一处陡峭地段时,右侧坡上忽有石块滚落,马儿吓得长声嘶鸣。   阿姒被惊醒了。   “夫君,怎么了?”   晏书珩掀开帘子一角:“坡上有乱石滚落,当是山匪所为。”   阿姒倏地坐起。   青年握住她的手:“别怕,几位同僚武功高强,还有官兵。”   他依旧平和得叫人安心。阿姒也跟着稳住神:“我不怕。我是在想我要做些什么,才不会拖后腿?”   晏书珩能感觉到她在紧张,也能看出她的坚定。   “拉着我的手不放就好。”   他推窗示意穿云几人护好阿晟。片刻后,林中有一批人涌了出来,竟有足足近百人,皆手持刀剑或锄头!“留下钱粮!饶你们一命!”   风声鹤唳,两方僵持对峙。   山匪后方忽地传来一声暴喝:“住手!不得伤人!”   几乎同一刹,横空飞来一物,打在晏书珩所在马车的马头上!   马儿骤然发狂,朝道侧山坡狂奔而下,车夫正因山匪而慌乱,未来得及防备,竟被甩落马下。   车内,阿姒险些栽倒。   晏书珩及时把她拉入怀中,他自己却被车壁重重一磕。   与山匪僵持的护卫见状,纷纷赶来护主,然而他们一动,山匪当即围了过来,众人斗在一块。   此时马车已跑出老远,晏书珩扶好阿姒:“我去控马,你扶稳。”   阿姒忙道:“好。”   他艰难爬到车外,发觉马儿竟是伤了眼睛,更遭的是——   前方一丈开外,是处断崖!   断崖深不见底,疯马难驯,若直接奔下,只怕会粉身碎骨。   幸而他事先安排隐在周遭随时护卫的破雾三人及时奔来。   “郎君!”   晏书珩厉声道:“杀马!”   破雾飞步上前,刚抽出匕首,已有一把短刀自林中飞来。   马应声倒下。   但车已到崖边,就要被垂死挣扎的马匹拖下山崖,三人顾不上探究林中之人是谁,全力稳住车。   破雾前去接应晏书珩。   “郎君速跳!”   晏书珩却犹豫了一瞬。   他返身回到车内。   马车动荡,阿姒被重重一磕,脑袋一晕,头疼得要裂开。   眼前飞速掠过残碎的画面。   马车、断崖……   持刀穷追不舍的贼寇。   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但又似乎大不相同。   这回似有人抓住了她。   那人手臂很有力。   霎时天地移位,乾坤颠倒。   轰隆——   耳际声音被骤然剪掉,晕倒之际,阿姒一阵绝望。   这回也还是坠崖了么?   来不及思索是与否,眼前骤然一黑,意识彻底断了。   .   晏书珩搂着怀中人滚下马车,一齐倒在地上,顾不上背后被利石划伤的口子,他重重喘出一口气。   破雾急急上前。   “长公子可有伤到?”   适才实在惊险,晏书珩刚跳车后,几人就再也拉不住马车,马车坠下高崖,发出沉闷的声响。   可见山崖甚高。   再晚一息,恐后果难料。   但凭他们的判断,若长公子一人跳车,可十拿九稳。往常弃卒保车的时候也并不少,他们都习以为常。   然而这次那样危及的关头下,长公子竟返回去拉住那女郎。   此时见晏书珩仍紧搂怀中人,用身子给她当软垫,破雾顿时明白他为何说刺客和女郎算不得夫妻。   晏书珩平复过来,温柔地轻拍一动不动压在他身上的阿姒:“没事了,快起来罢,我要被你压坏了。”   阿姒纹丝未动。   抬头一看,她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呼吸亦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晏书珩身子一僵。   他迅速检查她身上要害,并未发现伤口和血迹,想必是吓晕了。   破雾见晏书珩绷紧的脊背松下,心亦稳稳落了地,将方才的横空飞来短刀的事告知:“当时情急,属下并未顾得上,但那刀法断不是我们的人。”   又问他:“接下来该如何?”   晏书珩坐起身,让怀里女郎靠在怀中,眉心凝了寒霜:“那人既暗中出手相助,想必不希望车内二人都坠崖,他与伤马的不是一路人。”   他垂眸深思,温柔但却暗藏意味目光落在怀中女郎面上。   见此,破雾顿时明白了。   晏书珩回想方才经过:“此处林木茂密,远处的人当看不真切,不如将错就错,让伤马之人误以为我随马车坠崖了。稍加调整,我暂且休整,其余人照旧。另外,有几人应该已脱身,让他们潜伏周围,但不得打草惊蛇。”   吩咐完,他抱着阿姒起身,因后背受了伤而稍有吃力。   “真是沉。”晏书珩笑笑。   而破雾得了令,掏出一小小竹笛放在嘴边,鹰唳般的一声破空而去。   这是长公子与一众精锐的暗号,代表此间无事,可按计划进行。这一声长鸣后,又一声稍短促的鹰唳,暗示另一拨人继续潜伏。   做完这一切后,几人顺坡而下,竟辗转走到悬崖下方。那辆马车坠下后,落了个粉碎凌落的下场,马和车的残骸被崖下山涧冲到了下游。   若他们晚了一瞬,后果不堪设想。护卫面面相觑——那暗中射杀马匹的人究竟是谁,是否是有意为之?   天际黑云窜动。   顷刻间雨慕压了过来,他们仓促寻到处山洞歇下,进入洞中时,几人衣衫已半湿,此时已近黄昏。   晏书珩看一眼怀中面色苍白的阿姒,坐下来将怀中人放倒。   他轻掐阿姒人中。   阿姒长睫微颤,但并未睁眼。   晏书珩唤来略通医术的破雾:“她为何还未醒?”   破雾道声“冒犯了”,上前替阿姒号脉,正色道:“江郎君,令夫人脉象平稳不似有内伤,当是惊吓过度,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愿醒来。”   晏书珩放心地弯起嘴角。   破雾还在配合他做戏,想必阿姒无大碍且随时可能醒来。   她胆子本就小得很,遇到山匪,又险些坠崖,也难怪会吓到。   让她歇歇也好。   破雾走出山洞,让其余两名护卫寻回些勉强能用的柴禾。回来时,见晏书珩正对着怀中女郎一脸犯难。   长公子虽也曾与他们在野外度日过,但在野外照顾女郎却是头一回,破雾提醒道:“郎君,女郎身子骨大都孱弱,捂着湿衣恐易生病。”   他利落地生了一堆火,随即身影消失在洞穴转角处。   .   洞内只剩他们二人。   晏书珩替阿姒脱下湿掉的鞋袜,再是上衫和外裙,本以为可以就此打住,却发觉她中衣亦湿了大片。   迟疑须臾,他最终认栽叹气,继续替阿姒褪下其余衣物,指尖动作从容,温柔妥帖,但全程,目光都只落在阿姒面上,并未往别处多看。   幸好,最后那件抱腹未湿。   下裳的里裙也不必褪下。   晏书珩松一口气。   女郎动了动,不悦地哼哼。   晏书珩才留意到是他身上还穿着湿透的外袍,让她不舒坦了。褪下外袍后,阿姒眉心果真舒展开,身子亦慢慢放松,像大猫般窝在他怀中。   “娇气。”   他看着她,不由轻嗤。   收回目光时,视线不慎落到下方,湘色抱腹犹如冬日雪堆上落了满地的红梅花瓣,只那无意的一眼,晏书珩手中竟衣衫险些落入火堆。   他在衣裳即将触到火苗时及时抓紧了,这一动弹让怀中昏睡的人害了怕了,阿姒下意识伸出双臂搂住他,柔软的身子靠了过来。   与他的胸膛紧紧相贴。   只隔一片轻薄衣料,形同虚设,如隔着绸布轻抚瓷器。   绸布仅能遮挡视线。   却挡不住触觉。   晏书珩像樽石像般僵住。   自及冠后,他从未如此窘迫,竟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般无措。   怀里的人忽而动了动身子,长睫轻扇,下一瞬,晏书珩对上一双朦懵的眼,此情此景下与她对视,他竟生出“趁人之危”的心虚。   甚至险些忘了她看不见。   因无法视物,阿姒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处境,也未及时察觉到二人衣衫不整,紧紧相贴的姿态,她恍惚地呢喃道:“这回我是真的死了么?”   “摔傻了?”   晏书珩笑了。   这温雅的一笑后,他又是那将错就错、把他人妻子领回家、搂入自己怀中的“衣冠禽兽”,继续揽着怀中女郎,面不改色地给她烘衣服。   阿姒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夫君,原来是你啊……”   晏书珩心道是真摔傻了。   他笑了:“是我。”   阿姒扶额缓了缓,意识慢慢清醒过来,记起昏倒前惊心动魄的那一刹,当时她的世界一片黑暗,但马车急剧动荡的感觉却被无限放大。   仿佛真的从高崖坠下。   坠崖……   她心里一惊,忙抬头问道:“夫君,我们是坠崖了么,你没受伤吧?阿晟竹鸢他们呢?”   晏书珩将前后经过道来,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未如实告诉她山匪人数,只宽慰道:“只是险些坠崖,但有惊无险,亦并未受伤。至于其余人尚还不知,不过山匪说过交出钱财便不会伤人,他们当不会有事。眼下我们自顾不暇,先料理好自己再寻他们。”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阿姒揉揉仍发晕的脑袋,眼前又浮现起晕倒前脑中闪过那一幕。   显然那些画面不属于今日。   大概,是她过往回忆。   她蹙眉回想时,晏书珩亦蹙眉。   当时情况惊险,他根本来不及告知阿姒周遭情形,她既已无法视物,如何得知前方有悬崖?   余光掠过一片雪白,是她光'裸的肩头,晏书珩否决了那个猜测。   她若真复明了,醒来又怎会迟迟未发觉自己只穿着贴身衣物缩在他怀中时?要么是她习惯和江回如此,要么便是他多疑了。   正思忖时,阿姒忽地惊叫着弹坐起身,欲从他怀中出去。   但她看不见,不知后方是火堆,好在晏书珩眼疾手快,迅速抓住她手臂,再度将人拉入怀中。   “别乱动。”   他凝入她的双眼,但并未她从眸中寻到任何复明的迹象。   只看到阿姒泛红的脸。   阿姒身上凉嗖嗖的,此刻他的大手正贴着她后背,无衣衫阻隔,肌肤之间的温度渐渐交融。   这、这简直……   她从未经历过这些,一时忘了他们是夫妻:“这简直伤风败俗!”   晏书珩低笑出声。   “什么伤风败俗,你我是夫妻,别说此刻你衣衫不整躺在我怀里,便是你我在这山洞中耳鬓厮磨,也只是夫妻之间增进感情的小把戏罢了。”   阿姒暗觉不妙,他不会真的想来这么一遭吧?脸上一热,两颊红云越发绮丽:“这回你别想!上次在客栈捉弄我的事我可还记着呢。”   “什么这回,莫非我们还在山洞中有过上回?”晏书珩幽幽道。   放在她后背的手慢慢收紧。   阿姒被他孟浪的话吓得心跳一陡,忙伸手推他:“夫君你、你要作甚,你别……别总乱来啊你。”   “总?   “乱来?”   晏书珩淡淡重复着。   洞中平静,两人都未说话,耳边却有声音此起彼伏地争吵——   时而侥幸。   她的言行尚不能证明么?   如此一惊一乍又如此羞赧,想必从前他们并未过多亲密。   时而又怀疑。   小狐狸善于伪装,且容易害羞亦并不代表他们未曾亲密过。   此消彼长、争吵不休,如今晏书珩已很是熟悉这种感觉。   是嫉妒。   他目光随手掌一并收紧。   阿姒声音微颤。   “你不会真想做点什么?”   青年放在她后背的手力度不容抗拒地收紧,话语却还是轻柔温雅的:“我想做什么,阿姒不知道么?”   经过上次客栈的事,阿姒更笃定她这夫君只是表面正经。   他骨子里有些离经叛道。   后背那只手忽地往上,轻动她身后垂下的细带,温润指腹划过肌肤,似电光火石,阿姒脑中嗡一声炸开了,怒道:“你别太孟浪了!”   话是愤怒的话,声音却浸了水般。   晏书珩手上停顿,倏尔轻笑。   “我如何孟浪了?只是见夫人身后带子松了要替你系好,还是说,阿姒并不想要系上带子,而是——   “想让为夫解开?”   阿姒咬牙警告道:“总归我还记仇呢,我的儿,你给我放规矩些。”   晏书珩暗自发笑,一时竟不知她和那刺客究竟是真亲密还是假亲密。   哪有妻子让夫婿“放规矩些”?   这让他笑意颇为愉悦。   然乐极生悲,他手上没了轻重,不慎将那带子打了个死结。晏书珩无声无息地觑了阿姒一眼,见她未发觉,索性不说。   系好后,阿姒要从他怀中挣脱,又被按住了,她有些窝火。   “这回又是怎的了?”   “别动。”   晏书珩低声道。   他视线盯着她腰窝处。   适才只顾着捉弄她,竟未发现她身上竟有这样一道疤,足有三寸长。   他指尖轻柔地触上,阿姒当即伸手捂住腰后的疤:“别碰,痒。”   晏书珩温柔地问:“怎么弄的?”   阿姒自己猜测当是失忆前受伤时留下的。如今他们越发熟悉,她开始纠结是否要将自己失忆的事告诉他,但眼下情形太乱,最终决定待随他回建康后再说,便含糊道:“摔伤的。”   晏书珩未再追问。   阿姒趁机从他怀中出来,摸索着在他身侧寻到个位置,抱膝坐下。   后背只有几条细带遮着,他的目光似无处不在,化成一只看不见的手,落在她肌肤上,适才粗粝指腹拂过伤疤的触感变得无处不在。   前方虽有火堆,但后背却凉嗖嗖的,阿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取下簪子让满头长发遮住后背。   晏书珩正好把她的中衣烘干,递给阿姒:“山洞中阴凉,穿上吧。”   被火烘干的衣衫残留温热,甫一披在身上,顿时暖意融融。   阿姒的勇气也随之回归。   她扶着昏胀的头问他:“夫君,今日那马,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啊?”   晏书珩话中有几分凝重:“彼时我在马车内,只听到山匪中有人喝了声‘别乱来’,随即马儿便受惊狂奔,后见马儿一侧眼眸流血,猜测是山匪中有不听使唤者用弹弓所伤。”   他的话牵出阿姒的记忆:“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人唤夫君‘郎君’,再然后就是夫君说杀马,是因周围有悬崖么?”   “是,悬崖就在前方,幸有两位同僚相助才得以脱险。”晏书珩状似随意地说道,目光不离阿姒。   她心思缜密,连艘船都能勾起疑虑,当时情急,他和破雾都只怕露出了破绽,后来他甚至还抱着她与破雾议事,若她昏迷时尚存几分清醒,极有可能听到了。   跳马后她才晕倒,她这般心细,难道猜不出是他抱着她跳的车?   晏书珩凝着阿姒眼眸,他很想知道,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是怀疑他,还是关心他?   他也问自己,究竟是期待被她怀疑后与她相互周旋,从中寻些乐趣,还是说,他其实更期待她的关心?   但阿姒只是后怕地拍了拍心口,什么也未问。   晏书珩见她面色不佳,打消了逗弄的念头,继续烘干衣物。   二人各怀心思时,洞外忽地传来一声粗犷的暴喝。   “格老子的,呔!”   洞内二人猝然凝神。 第31章   抱怨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也近了,听声音,来人似乎是个脾性暴躁且身形健壮高大的猛汉。   随即阿姒听到刀剑砍在石上的声音,那土匪竟还拿着刀!   “车都摔得稀碎, 还要叫老子翻下山来找人!我是土匪, 又不是菩萨!要让老子找到人, 没死也得弄死!一天天不让杀'人也不给伤人, 憋屈!”   那人嗓门极大,虽隔得很远, 也能听出他冲天的戾气。   哪怕当初在郑五窗下偷听到那邪恶的阴谋, 阿姒也从未如此慌乱。郑五那种人还可周旋, 这山匪一身戾气,只怕话都不让他们出口。   阿姒的手都在发抖,嘴唇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手被握住了, 青年在她手心轻按以示安抚:“别怕,有我在。”   阿姒稍怔, 似是下定决心,轻道:“要不,你先走吧?”   晏书珩凝视着她:“为何?”   阿姒并不知道外头候着几名护卫。她只知道, 连山匪都认为他们必死无疑,足见当时有多危急,他却义无反顾,冒着危险返回车内救她。可一直以来,她对他, 权衡利弊胜过情意,捉弄多过体贴, 试探多过信任。   故阿姒犹豫了。   良心和私欲争吵不休。   不想让他为了个不算很爱他的妻子丢了命,也不想一个人。   最终,她只道:“夫君受过伤武功已大不如前,方才又带我跳了车,身上想必也有伤。若再带着我,我们都得死,所以,你自己走吧。”   晏书珩定定凝着她。   短短一瞬内,他想了很多。   或许她不愿拖累他,想让他一个人逃走,独自面对生死。   又或者,还是出于不安,不敢指望夫婿会不离不弃,才会把问题抛给他。就像他刚带她下山时,她藏起狐狸尾巴,小心翼翼地讨好。   他目光软了几分:“别多想,我不会扔下你,我出去看看。”   他走后,阿姒脊背塌下来。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脱口而出的那番话,究竟是真不愿拖累,还是想以退为进换他不离不弃?   青年脚步声刚远去,洞外,山匪凶悍大喊:“别跑!”   阿姒心弦骤然绷紧。   他不会是想引开山匪吧?   声音戛然而止。   一阵拖拽声后,她许久未再听到外面传来任何动静。   半点也没有。   嘀嗒,嘀嗒——   似乎洞中某处有水滴下,落在水洼中,在此时显得尤显诡异。   外面还是没动静。   阿姒睁着无神的眼,阿姒凝神听着外面动静。眸中火焰忽大忽小,心中希冀亦明明灭灭。   她仿佛又回到在山间小院那日,藏身柜中的时刻。   洞外脚步声再起,这回轻了些,但略显急躁,阿姒竟分不清是土匪刻意放轻脚步,还是他平安归来。   她咬咬牙,在身侧乱石堆中摸索到一块尖利的石头,将其藏于袖中,凝神听着渐近的脚步声。   来人朝她走来,但未出声。   阿姒强作冷静坐着,直到手腕被人轻轻握住,她一咬牙,将袖中的利石朝前狠狠刺去!   来人低道:“是我。”   阿姒久久未能回过神。   晏书珩目光时而深邃时而温柔,他在她跟前蹲下身子,安抚道:“是我不好,未提前出声,吓着你了。”   她依旧握着那块石头,直到手心被他轻轻掰开,石头被取走,阿姒这才瘫坐在地,声音虚得发颤:“我还以为你被土匪害了,我不想当寡妇……”   “别怕,不会让你守寡。”   晏书珩抚平她手心被利石印出的红痕,很轻地问:“当初藏身柜中时,你也是如此握着匕首的么?”   阿姒后怕地点头。   他又问:“若我真的死了,你是要玉石俱焚,还是殊死一搏?”   其实不用问,他也能得知答案,当初在竹溪时,他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说要自尽为他守节,当时他对她了解不深,以为她当真因为失忆又失明,对那个刺客万分依赖。   相处过后才知,以她狡黠的性情,当时大概是在哄他。   但殊死一搏也好,玉石俱焚也罢,并非是为了所谓名节,而是因为心里的傲气,要出口恶气。   阿姒摇头:“我不知道。”   晏书珩不再追问,只是扶着她到一旁坐下:“怪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跳马车时,有两位同僚摆脱众匪,前来相助,将才也是他将山贼制服,稍后,我要和同僚一道审问山匪,若阿姒不愿一个人待着,不如和我一道出去。”   “好……”阿姒轻道。   哪怕出去要面对贼匪,也比独自在洞中担惊受怕的好。   走到洞外,护卫同他们打了招呼,阿姒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那山匪可还活着?”   晏书珩望向受伤的贼寇:“受了伤,但还好,夫人想如何?”   “其余人的安危要紧,若他能将功补过,饶他一命倒无不可。”   阿姒真挚道。   晏书珩看着她温和的目光,一时猜不出真假,那贼寇已放话要取他们性命,她怎会如此宽和?   许是为了救其余人。   但也说不准,她本就善良。   贼寇听到阿姒的话,又见他们眉目间一派温和,当真像活菩萨,暗笑这对夫妇或许是好糊弄的,便存了异想天开的念头,吃力道:“好人、好人,放过我,我……再也不作恶了。”   晏书珩垂眸,目光温和悲悯:“可以,但你得先回答我的话。”   贼寇眼睛一亮,忙点头。   晏书珩想起惊马前的那一声“不得伤人”喝令,问他:“马是谁伤的,目的是何?又是谁派你来找人?”   贼寇含糊其辞道:“大当家不让大家伙伤人,二当家喜欢杀'人,就让我和大当家对、对着干。”   “原来马是你伤的。”   晏书珩幽幽道,但他并未气恼:“二当家让你伤马,是挑准了这辆马车?”   贼寇受了一刀,护卫都是老手,虽未伤着要害却足以让他痛不欲生,他目光越发涣散:“二当家的手下说,前头几辆马车里有世家子弟,伤了人栽赃给新城郡那些世家,他们会遭殃,我们也能趁乱发财,但大当家知道了,让我下来救人。”   “那人可曾说过,马车里的世家子弟姓甚名谁?”晏书珩问。   “没、没说。”   “还有别的么?”   “没了,真没了。好人,我……我快不行了,救、救我!”   青年不为所动,他身侧女郎忽而冷嗤:“救你?当我们傻么,你若不是死到临头,只怕还想杀我们,你杀了我们的马,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晏书珩饶有兴致地望入阿姒眼眸,他曾透过那双眼见过茫然无措的她,不谙世事的黠的、羞赧的……   但这是头回见到她毫不掩饰地露出嗤讽并带着杀念的目光。   晏书珩想起曾见过的一枚鱼钩。祖父爱垂钓,彼时他扶持的琅琊王投其所好,献上一枚据称是汉昭帝用过的黄金鱼钩,黄金中加了香料,可诱鱼咬钩。   此刻阿姒的目光便似那枚金质鱼钩,精致妩媚,却带着倒刺。   贼寇意识到被哄骗,登时装不下去了,狰狞道:“臭娘们!要不是老子没带够人,你就等死吧!”   晏书珩眼中笑意倏地褪去,语气淡淡:"此贼作恶多端且不知悔改,留不得,夫人可想亲自报仇?"   他的嗓音如一汪清泉,浇灭阿姒心头叫嚣不停的报复之意。   她在他跟前一直是温柔善良的,虽说此贼该死,但她得保持风度。   免得夫君被她吓到了。   阿姒平和得像一樽观音像,甚至颇悲天悯人:“你很生气是么?气我们出尔反尔,但我方才本不打算食言,为考验你才故意做戏试探,谁料你竟连装都不愿装,若留你,你必会继续作恶。”   贼寇一听,又被骗了。   顿时懊恼又愤然。   一旁压制贼寇的护卫顿时了然,他们就说,女郎看着温柔和善,怎会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原是用心良苦。   晏书珩将他们的神色变幻瞧得真切,没奈何地笑了。   她不去唱戏,着实屈才。   “夫人苦口婆心,想必此贼黄泉路上会自省的。”晏书珩扶住阿姒。   贼寇看着那对貌若神仙却着实变态的年轻夫妇,怒道:“你们——”   护卫手起刀落。   晏书珩见阿姒面容苍白,这回是当真吓到了,把人搂在怀里:“好了,贼人已死,阿姒不怕。”   护卫处理完,几人皆认为此处不够隐蔽,欲寻别处歇脚。   山路崎岖,晏书珩在阿姒跟前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阿姒刚碰上他后背,听到他轻轻吸气,才发觉他衣衫破了好几处,又摸摸自己身上的男子外衫,亦有破洞。   两层衣衫都破了。   那他后背岂不伤痕累累?   见她迟迟不动,晏书珩回身,阿姒正垂着眼,手摸着衣上破洞。   他揉了揉她发顶。   “无碍,衣裳脆弱才会被灌木划破,但我皮糙肉厚,伤不及根本。”   阿姒却再不肯攀上他后背,只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几人走到一处更为隐蔽的山洞,此洞幽深,有两处出口,一处甚隐蔽,一处稍微显眼。   晏书珩眼睛微微眯起。   “就这处吧。”   破雾顿时领略他用意,示意几名暗卫分别藏匿于两处洞口。   入夜,洞中燃起火堆。   这一日过得仓促,他们草草吃了些野果充饥,山洞很深,护卫守在外侧,晏书珩和阿姒则歇在深处。   洞内,鸦雀无声。   靠在肩头的脑袋渐沉,晏书珩低头一看,阿姒在打瞌睡。他让她枕着他腿上入睡,自己则靠在石壁上回想今日。   轻敲洞壁的声音打断思绪。   晏书珩褪下外袍给阿姒充当枕头,这才去了洞外。   洞外是几名护卫,见晏书珩外袍微乱,竟比在魏兴守城时还狼狈些,正要开口请罪,被晏书珩制止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今日惊马变故皆因贼中有人搅局,非你们失职,穿云他们呢?”   护卫回忆着,当时见马惊了,他们要去相助,谁料贼寇乌泱泱围上,那处地形不好脱身,幸而从惊马到收到破雾信号,前后不过吃个枣的功夫。   “收到信号,我等放了心,按计划假装敌不过众寇。听意思,他们本只想劫财,但因贼中有人不听指示作恶,大当家担心再出事,索性把人一并带走,我等担心长公子,商量后由我们借机溜走,留一部分人则跟贼寇走。”护卫声音逐渐颤抖,“属下来迟,您受惊了!”   对贴身护卫,晏书珩一向恩威并施:“无碍,你们来得正好。”   问完贼寇大当家的事,又确认过穿云阿晟等人的安危后,晏书珩道:“除去贼寇,背后或还有别人,未免打草惊蛇,你们先行隐匿,否则若我身边护卫众多,对方不敢妄动。”   护卫迅速隐匿,只余破雾。   .   晏书珩返回洞中时,阿姒仍在睡,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却被火光在洞壁上投下一个硕大的影子。   纤弱而坚定的身躯。   硕大却不堪一击的影子。   自相矛盾又相互矛盾的两部分,组成了完整却复杂的一个她。   有时她“外强中干”。   明明害怕,却要强撑着让他自己走,将恐惧藏起,伪装得像这影子般强大。   有时却“外柔内刚”。   面上柔弱懵懂,像今日惩杀贼寇时,故意做出害怕的模样缩到他身后,实则本性藏在张牙舞爪的影子里。   晏书珩走近了,借着渐弱的火光,他发觉阿姒秀眉几乎拧成一道结,面色潮红,身子却不住哆嗦。   他目光一紧,忙去探她额头。   手背宛如贴着盛了烫水的瓷碗。   他迅速唤破雾来诊脉。   晏书珩望着阿姒紧皱的眉头,亦凝起眉,破雾看后道:“大抵是惊惧交加,冷热交替,染了风寒。郎君放心,山中多草药,当有可治伤寒的。”   破雾说罢举着火把出去寻药。   很快他便回来了,捣碎草药后,晏书珩喂着阿姒饮下药汁。   服下片刻,她眉心稍展,晏书珩略微放松,破雾嘱咐道:“需用湿布给女郎敷额散热,若打寒战则要加衣盖被。但眼下在野外无衣无被,只一个法子。”   晏书珩岂能不知是何法子?   他平静道:“我明白了。”   破雾抬眼,不经意间瞥到晏书珩面上,见他端的是澹然君子之风,耳根却微微发红,正色道:“属下会在外守着不让旁人闯入,女郎生病时更不会记得发生过何事,郎君……大可放心。”   后半夜。   阿姒果真冷得直哆嗦,双唇发颤:“阿姐,我好冷……”   晏书珩一怔,他们虽数度亲昵,也曾相拥而眠,但那是她醒着时。   他自认不是正人君子。   所谓礼节只用于维系世家子弟的教育,也自知是个喜欢掠夺的人。   可男女之事究竟不同。   即便要强夺,也得在他们清醒时,光明正大地侵占。   如今虽只是为了给她取暖,但他却无端有趁人之危的错觉。晏书珩垂下眸,长指一件件挑去阿姒一片,最终掩耳盗铃般,留下那可有可无的薄布。   他盘坐在地,揽住把冷得齿关打颤的女郎,像抱小孩般,让她蜷缩成一团窝在怀里,又扯过地上散落的两件外袍、两件中衣,悉数覆在她后背保暖。   从前同睡时,晏书珩就知二人身量相差悬殊,此刻却最深刻。   阿姒整个嵌入他怀中。   仿佛一块美玉被装入盒中,周遭缝隙用绸布塞满。   熨帖、安稳。   她不由搂紧他,脸在晏书珩胸前轻蹭,口中不知呢喃着什么。   身子绵软如云,却烫得像团火,温度隔着片薄布传到晏书珩胸前,一道传来的,还有扰人心志的触感。   那点突兀连绸布也遮不住。   更扰人心志的,是她无知无觉时四处乱动的手。怀里的人不大安分。   阿姒身上时轻时重,迷迷糊糊间,只觉落入一张温暖的榻上,渐渐地,她被烘暖了,整舒坦得直想打滚,可稍微一动,后背就像压住。后来她又梦见自己成了别的生灵,正新奇地四处摸索时,身上似乎贴上一块热炭。   阿姒刚要去拿开。   后颈忽地被人轻轻掐住。   从天边传来个声音。   “手别乱摸。”   阿姒想睁眼,但眼皮如有千斤重,耳边传来一声无奈叹息。   似叹息,更似痛哼。   可阿姒浑然未觉。   她再次陷入沉沉昏睡。   晏书珩缓缓睁开眼,后背靠着冰冷洞壁,身上却越来越热。   似有烛龙在火海里冲撞。   阿姒猝不及防一抓。   晏书珩倏又是一声低哼。   他攥住阿姒一双腕子,紧紧闭上眼,鼻尖喷出的气息时轻时重,时而紧促,时而屏住,眼角亦泛起潮红。   青年咬着牙关:“若非是你烧得糊涂,真要以为你是故意的。”   阿姒浑浑噩噩的,自听不清。   她只发出不悦的哼唧声。   晏书珩妥协地松手,轻拍她后背,低声念着往日熟读却不屑一顾的君子之道,安抚她,亦安抚自己:“君子有情,发乎情止乎礼……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她似是很喜欢听他念书,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脸在他胸口轻蹭,撒娇般轻唤了声:“阿娘……”   晏书珩无奈笑了,隐藏的欲念因她这声“阿娘”顿时消散:“一会阿姐,一会阿娘,家中亲人倒不少。”   他轻拍她后背,给她念起诗文。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山间偶有兽声,山洞昏暗,两人衣衫不整地相贴,狼狈中透着暧昧。但因青年音色温润,清水般不掺任何欲念,念出这句时,无端有岁月静好之感。   火堆“噼啪”燃着,阿姒寒战渐止,身上也不再那般烫。   晏书珩放下心,怕她再复烧,索性继续抱着。夜已深,他亦困倦,就这样搂紧她靠着岩壁休憩。   .   黎明时分,晏书珩睁开眼。   怀中女郎已不再发热,但秀眉紧皱,仍沉沉昏睡着。   “长公子!”   洞外有人急急低唤。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人声,伴随着刀剑相击之声。   晏书珩却似早已料到。   正要起身出去,阿姒倏而说话。   他低头贴近了些,只听到她口中呢喃着:“……别,别走。”   晏书珩目光一软,手背轻抚她脸颊,极尽温和地宽慰:“放心睡吧,我会一直在你左右,不会丢下你的。”   他俯身在阿姒额际吻了下,又替她穿好所有衣衫,这才穿衣出去。   洞外只剩破雾,一个哨声穿破长空。   是他们的暗号,寓意有险情。   素来冷静的破雾目光骤紧:“他们几人刚出去探路,当是遇到了贼寇!据喧闹声可判断,他们至少十余人。郎君!此地不宜再留,属下护您离开!”   晏书珩冷静道“好”,折身欲返回山洞中找阿姒,破雾忙拉住他:“郎君,我们那几人都被贼寇困住了,贼人来势汹汹,或已知道郎君身份,女郎又昏睡不醒,属下之力,只能护郎君一人无恙!”   “你是要我扔下她?”   晏书珩凝眉。   “属下不敢命令郎君,”破雾语气略郑重,“许是那刺客叫来贼寇要调虎离山,此时更不宜心软!即便不是,我们离了此处,可引开贼寇,这山洞隐蔽,贼人不一定能发觉,待与其余人汇合,再回来救人也不迟!况且,”   他语气变得慎重。   “郎君已舍身救她一次,难道真要因她丧命,为他人做嫁衣?”   大抵这句话刺中了晏书珩。   他笑里多了些别的意味,有些落寞,亦有些自嘲:“你说得对。”   二人匆匆没入从林。   .   洞内,阿姒双眉时蹙时松。   她似乎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宛自天边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们在那!快追!”   杂乱的脚步声混杂其中,似有一人在破口怒骂:“竟让那几人在眼皮子底下给逃了!十几号人都是吃干饭的?!”   昏昏沉沉间,一半神智催促着阿姒,贼寇来了,起来,快起来!   可另一半神智则宽慰她,不过是在做梦,别怕,不会有事的。   被这两股意识撕扯着,她很想醒来,但死活睁不开眼,想让夫君叫醒她,可双唇嗡动,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幸好呼喊声渐远。   没过一会,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阿姒虽醒不来,意识却并非全然沉睡,她迷迷糊糊地等了许久。   未曾再有动静,大概是梦过去了。   阿姒慢慢放心地继续睡。   已至黎明,曦光从洞口打入,又被转角石壁滤去大半,一道极淡的影子在狭窄的转角石壁上出现。   随之出现的,是一双墨靴。   墨靴踩在地面,无声无息。来人一身墨衣,身后负着长剑正慢慢靠近,犹如警惕的虎豹在试探陌生领地。   洞内的火堆即将熄灭。   阿姒被映在石壁上的影子时隐时现,和来人影子在洞壁上相触,一触即离,莫名显出些缠绵悱恻来。   像一对不得已天各一方,如今总算得以相见的有情人。   但那影子却后撤一步,与她分开。   山洞曲折幽深,阿姒所在处已算是内侧,但里面似还有转角,其后是道狭长窄缝,一片昏暗,看不真切。   猜测其中可能会暗藏危机,来人足尖一顿,握紧长剑随时准备后撤。   他俯身拾起一块碎石,利落地朝山洞里侧火光照不到之处掷去。   只听到石头打在石壁上的声响,未有异动,但来人仍旧警惕地立在离洞口最近处,以便随时能有退路。   昏睡的女郎忽然动了,低声呢喃。   “夫君……”   来人顿住,但并未有任何动作。   她又唤了声。   这回唤的是:“江……回……”   那人身影定住,稍顿,才俯下身冷静地问她:“你可知我是谁?”   嗓音清越,带着秋日清晨的冷意。   女郎嘴唇一张一合,双手亦朝他伸出来,可眼睛却始终紧闭。   大抵是被魇着了。   来人不再说话,只俯下身,他虽清瘦却健壮,轻易就将人拦腰抱起。   女郎虽仍在睡梦中,但她似乎和他很有默契,极为熟稔地伸出双臂搂住他脖颈,脸在他胸前轻蹭:“夫君……”   少年手握成拳,淡道:“是我。”   这回阿姒听到了。   她只当自己在做梦,含糊“嗯”了一声,随即隐约察觉不对。   许是竹香气息变了,许是别处。   可她既困倦又眩晕,实在无力去细思,只听出他声音有些冷淡。   语气淡漠,像水掺了冰。   但又因音色温柔削弱了几分冷意,只有些若即若离。   但即便冷淡,也是他的声音。   阿姒艰难地分出余力。   隐约确认过是她的夫君后,她彻底放松,在他怀中陷入沉睡。   少年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走,刚转身,几个手持长剑、面色冷肃的护卫闪身出现,堵住了他的去路。   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山洞深处传出,伴随着清润温雅的话语。   “江郎君,别来无恙啊。” 第32章   晨光照在少年面上。   但并未削去几分他周身的寒意。   江回转过身, 瞳孔凝起,冷冷地直视着藏身洞穴深处的晏书珩。   淡漠的眼中闪过了然,他当即明白为何明明他的人亲眼看到晏书珩走远,眼下他却能带着护卫无声无息藏身洞内。   江回嘴角勾了勾, 他用冷淡而带着嗤讽的语气道:“晏书珩。”   这是除去刺杀那一次外, 二人第一次对面而立, 仅隔了一丈远。   一个是刺客, 一个是被刺杀者。   近乎死敌的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联系,便是晏书珩胸口那道伤疤, 以及贴着江回胸口昏睡的阿姒。   还有他们那甚为相似的嗓音。   晏书珩平静甚至颇为和善地打量着江回。少年谨慎, 当是不想让容貌暴露, 戴了张金箔制成的面具。   但眼底锋芒却透过金箔溢出。   像暗夜中的雪狼。   晏书珩坦然迎上这冷剑般的视线,心想:阿姒到底还是对她这位前夫不甚了解,他们的声音虽像,但细听之下, 还是能觉出不同之处。   他也能透过半张面具下露出的鼻梁、嘴唇及清晰的下颚线依稀辨出这少年的眉眼比自己更为深邃。   不过有一点阿姒倒说对了。   江回身形与他相差无几。   肩宽窄腰,臂膀虽有力结实, 但穿着外袍时略显清瘦。   是女郎们都会喜欢的类型。   视线移到少年胸口处,晏书珩知道,那墨衣之下藏着一颗阿姒曾见过, 或许还曾抚摸甚至亲吻过的痣。   像上次对他所做的那般。   然此刻目光落在江回胸前时,却只能看到阿姒贴着少年胸膛的脸颊。   晏书珩长睫微颤,又平静地将目光移回江回脸上。   “江郎君果真来了。”   .   早在昨日林中有人暗中出刀时,晏书珩便猜到八成是江回。   他推测,少年当是见阿姒如今跟在他身边安然无恙, 便打消将妻子抢回的念头,只顾念旧情在她有难时暗中出手。   因此在看到这有两处洞口的山洞时, 晏书珩当即想到设局。   正好,次日清晨便来了拨山匪,晏书珩假装人手,伪造出因形势所迫不得不丢下阿姒先行逃离的假象,伺机从那处隐蔽的洞口进入,藏身洞中。   江回果真来了。   埋伏洞中的暗卫要出手拿人,晏书珩却抬手拦住了他们。   他想看看阿姒会如何。   若她醒来,定也能顺藤摸瓜,猜出过去两月与她朝夕相处的人是被她不喜的晏氏长公子。   届时她会如何?   恼怒,羞愤,还是两边为难?   故晏书珩立在原地静听着。   江回走近时,阿姒许是醒了,许是在说梦话,她含糊唤了声夫君。   还唤了江回的名字。   也是,那本就是她的夫君。   而江回则停顿须臾,少顷,他俯身拦腰抱起阿姒。概因夫妻重逢,少年恍了神,晏书珩从山洞深处的窄缝里走出时,他竟未当即察觉。   晏书珩背对着他们,看不见二人神情,更不知阿姒是否已醒。   他只能看到她亲昵地环在少年后颈的一双手,那双手,也曾如此环着他。   此时见阿姒仍昏睡着,晏书珩收起不合时宜的杂念,意味不明地笑了。   江回面具下的眸子毫无情绪,淡漠语气里夹着细微讥诮:“长公子出声,就不怕她察觉真相?”   晏书珩淡道:“如何不怕?但事已至此,人在君怀,晏某又能如何?”   他看了眼江回怀中的阿姒,煦然笑道:“江回,将回。这个名字她应当很喜欢,只可惜,她终究还是失望了,江郎君,竟是直到今日才回。”   江回垂着眸,不为所动,余光看了眼怀中安睡的女郎:“过去两月,有劳长公子照料在下妻子。”   晏书珩并不因这嗤讽的一句话气恼。他坦然与他对视,含情目中依旧噙着笑,仿佛当真只是替友人照料了妻房的谦谦君子。   可说的话却毫不君子:“江郎君,此言差矣,这本就是晏某分内之事。毕竟若不是阿姒失忆了,她早该唤我夫君,   “我和她相识,   “可比她和你要早得多。”   几句话说得风轻云淡,语调慢得近乎慵懒,听起来甚至毫不在意他口中的阿姒正被别的郎君抱在怀中。   少年不接话,周身寒意萦绕不散,似不为所动。但到底小了他几岁,他眼中近乎微不可察的错愕仍被自年幼起便习惯了尔虞我诈的晏书珩捕捉到了。   看来江回不知阿姒与他有渊源。   晏书珩排除了是江回有意把阿姒留在山间小院再让他循迹找到的可能,但仍无法确认是否有人藏于暗处刻意为之。   他稳步行至他们跟前。   “山匪被我的人扣住了,兴许不久便会有更多贼匪来寻,江郎君也不想届时你我都落入贼手,不若你我长话短说?”   江回抬眼,眼底凝霜不化。   “长公子当真是轻敌,你如何知道我与贼寇不是一道的?”   晏书珩稀松平常地笑笑。   “猜的。”   他温柔地看向少年怀中的女郎:“阿姒就不劳江郎君费心了,你当初既然舍得留她一人,想必亦有诸多苦衷,既如此,把她还给我吧。”   江回并未动弹。   他紧了紧抱着女郎的双手。   晏书珩目光亦深了一瞬。   对峙间,江回冷冷出声,用那与晏书珩八分相似的嗓音。   “若我不想呢?”   晏书珩只是轻叹,像平日和族中弟妹说话般规劝道:“江郎君虽武功高强,但分身乏术,既要抱着阿姒,又要拿剑,必会处处受制。与其为难自己,落得个美人与宝剑都握不住的下场,不如把她还我。   “原本江郎君也是误以为她被我抛弃才会冒险前来,不是么?我会照顾好她,往后再不必你费心留意。”   他说罢径自伸手,动作轻缓但十分笃定地欲从少年怀中接过阿姒。   他的阿姒。   江回听懂了晏书珩的话外之意。   他迟迟未交人,晏书珩身侧的暗卫将剑尖又抵近几分。   阿姒动了动身子。   少年眼底似初冬河面才结的薄冰,因刮来一阵暖风而有所松动,但很快,那冰结得更为坚厚。   江回任晏书珩把阿姒从他怀中抱走。   转瞬间,手中和来时一样,只余一把冷剑,但他不为所动。   也好,他本就该是无情之人。   .   被从一个人的怀中抱入另一个人怀中的阿姒正睡得酣甜,被抱着睡虽然不如躺在平地舒坦,但格外叫人安心。   她仿佛回到幼时承欢长辈膝下的时光,深埋脑中的记忆被勾起。   那是一处溪水潺潺的山间小院,院里似乎有许多人,她缩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抱着她的人是谁来着?   阿姒想不起来,只知道那个人的怀抱很是温暖,那人正和旁人聊着天,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虽然谈话声扰人清梦,但也增添几分热闹和祥和。   有种仿佛佳节时分阖家团圆、亲人都围在身边般的祥和安宁。   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阿姒睡得格外的香。   只是后来抱着她的人似乎换了一个,被接过去时一阵颠簸。   阿姒不悦地哼唧:“唔……”   晏书珩和江回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晏书珩收紧手掌。   他宛如回到少时,在族中与晏氏众子弟一同受夫子考校,他选择剑走偏锋的法子,但心底终究忐忑。   阿姒这声不满的轻哼像极了彼时夫子意味不明的一声沉吟。   而他仿佛变回那个忐忑等待夫子评价好寻得祖父和族人认可的孩童。   但今非昔比,他已不是那个只能等待旁人认可的幼童,想要的,纵使旁人不给,他也会不择手段留住。   晏书珩低下头,稍稍靠近阿姒,无比温柔地哄道:“乖,再等我一会,待此间事了,让你好好睡一觉。”   女郎像是听到了,又像无意识般鼻尖轻嗅,末了,她用脸颊蹭了蹭晏书珩胸前,喉间撒娇似地轻哼。   真像只黏人的狸奴。   青年目光一寸寸地柔和下来。   随即他旁若无人地低头,在阿姒额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抱着她走回洞中,轻轻放回原处。   再出来时,他吩咐护卫:“护好夫人,若出意外,唯尔等是问。”   几名护卫见长公子竟直接把刺客妻子从人怀中夺走,没有半分夺人之妻的内疚,还毫不避讳地当着刺客的面在女郎额上轻吻,甚至称别人的妻子为自己夫人,这简直……   虽觉刺客可恶,但他们也难免有“助纣为虐”之感,低下头道:“明白。”   郑重交代后,晏书珩走向负着剑的淡漠少年:“江郎君,借一步说话。”   .   在数名护卫伴随下,两人来到洞前三   殪崋   丈开外的树下,此处地势高且灌木茂盛,便于观察周遭情形。   没了阿姒,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江回目光彻底冷了下去,提起剑,锐利的剑尖直抵晏书珩眉心。   “锵”一声响,护卫迅速上前剑指少年,将晏书珩护在身后。   晏书珩淡淡抬手:“来者是客,或许,江郎君与我殊途同归也未可知。”   江回并未收剑:“你我若想殊途同归,大约只有共赴黄泉一条路。”   晏书珩仍是笑,他凝着江回,仿佛要透过他面具下的眼睛看到更多端倪,末了,叹道:“江郎君还有两年及冠,若英年早逝,只怕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持剑的手收紧了,少年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如何得知我岁数?”   晏书珩眸光平静,自哂般笑笑:“自是猜的,不仅如此,我还猜到江郎君本名并非‘江回’,且令堂祖籍魏兴。”   见少年眼中有些微震惊,他心中有了数,视线投向下方幽深丛林,眉眼逐渐变得清冷:“在下有惑,若江郎君给了在下想听到的回答,我便让你离去。”   江回听着那副与自己相似的嗓音在说话,心情越发复杂:“你想问什么?”   晏书珩:“你的身世。”   江回放下剑:“庶族出身,孤儿。”   晏书珩垂下眸,一时未语。   江回目光下移,见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玉簪,当是从阿姒发间取下的。   并不是她之前用的木簪。   停留稍许,他收回目光,思忖着如何回应晏书珩关于他身世的探究。但晏书珩却转移了话题:“江郎君与阿姒相遇,是因缘际会,还是有人暗中指引?”   江回明白他为何要问此事。   他刺杀了晏书珩,碰巧他们二人和阿姒又因为他的行刺产生纠葛。   晏书珩是在验证阿姒的出现是否为旁人预谋已久的安排。   江回曾听阿姒说,她那位假爹要把她送给晏氏长公子或者城主,但她并未说过为何郑五会笃定晏长公子会对她有意,他只当阿姒容貌出众之故,如今才知原来她和晏书珩有前缘。   少年有转瞬恍惚:“是偶然。”   晏书珩:“如何偶然?”   江回淡道:“当初我因刺杀负伤躲入一处陋巷,是她救了我,后来她得知郑五要将她献给权贵,便和我一道出逃。”   晏书珩沉吟不语。   阿姒从未提过失忆的事,因此他猜阿姒是出于戒心刻意不提,眼下听江回所言,他更确信她瞒了江回。   看来她的戒心不止对他才有。   晏书珩笑容愈发和煦。   他把玩着玉簪:“关于内子,我还有一个疑问,那郑姓郎中失踪且过后家中失火,可与你有关?”   “内子”这个称呼让江回眉头下意识轻皱,稍顿才道:“火是她放的。”   晏书珩颇意外,但又不意外。   他示意江回继续。   江回眼皮也不抬:“她得知郑五报了官后,担心被找到,又顾及郑五对她有救命之恩,便只让我将人绑至一破庙再点燃郑五家中吸引官兵,以趁乱逃出。”   “竟是如此。”晏书珩笑了。   在那之前,他只在见过阿姒一次。   是在历城城主府那次。   察觉到他的打量,女郎怔在原地,继而怯生生地回望他,像只受了惊挪不动脚的兔子,懵懂而胆怯。   过去的她虽也胆小,但并不怯懦,不然又怎会有胆子去招惹他?   十七岁的她面容似盛放的初日芙蓉,较之十五岁时的含苞待放大有不同,衣着打扮亦是变了,又因早已得知她的“死讯”,晏书珩一时无法确认那是否是故人,只是想到两年前那位女郎,不由笑了。   她被这一笑吓得睁大了眼,惶惑不安地低下头,逃一般离去。   但晏书珩的第一反应是警惕,直觉告诉他,这女郎出现在他眼前并非巧合,欲派人打听其底细,他们的人正好查到了刺客的踪迹,她的事便先搁置。   谁料,两件事巧妙地有了关联。   他当即唤人寻来郑五问话却得知郑五已失踪,便习惯性地往复杂处想,认为郑五是这一连串巧合之中关键的一枚棋,便将重心转移到搜寻郑五下落一事上。   本以为郑五是自行藏匿起来,谁能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竟是阿姒做的。   想必在园中与他对视时,她怯生生的模样也是装出来迷惑他的。   说不定烧了郑五住处也不止是为了惹来官兵注意,更是因为她记仇。   晏书珩再次笑了。   他摇了摇头,像长辈纵容自家孩子般,宠溺地自语:“当真是小狐狸。”   江回恍若未闻:“你还有别的要问?”   晏书珩收回思绪。   阿姒和江回虽是偶遇,但不代表背后没有旁人在刻意促使,如今也只能从那名郎中身上入手去查。   他问:“那郎中今在何方?”   江回权衡过后,决意透露一二:“数日前,我曾见在这一带见过他,怀疑前后诸事与他有关,便来此一探。”   这只是他的说辞。   他来此地,是有其他目的。   既提到山匪,晏书珩顺势问起惊马的事:“这其中可有你推波助澜?”   江回当即道:“我不会害她。”   晏书珩颔首,江回此话倒是真的。   若非惊马,若非那横空飞出的匕首,他也猜不到江回可能就在暗处,更不会想到用今日这一出戏码引出江回。   江回素来谨慎,怎会多此一举?   他笑道:“难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得多谢江郎君救了我们夫妇。”   江回漠然置之。   晏书珩绕回二人最初的矛盾。   “是何人派你刺杀?”   江回抬眼,两道目光相触,一个温和如绸练,另一个寒锐如冷剑。   他们都在权衡。   晏书珩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发簪:“江郎君可要想好了,我不听无真凭实据的话,更不听于我毫无利处的话。”   江回明白他的暗示。   “你希望是谁?”   晏书珩笑笑:“在江郎君回答我问话之前,我忽然有个疑惑。”   此前他派人查知西城那赵姓人家曾于胡乱时被慕容氏的人马救走,此刻再看江回,晏书珩将他来历猜了五成:“我想问江郎君,北燕风光如何?”   江回眉心微动,收紧手心:“我是汉人,你问我北燕的事,恕我无可奉告。”   晏书珩不以为然:“我知道江郎君是汉人,我还知道北燕大司马慕容凛,明面上是前朝永安公主与鲜卑首领的后代,实则,是前朝皇帝遗孤。”   .   大周立国只有五十年,在周之前,治理九州的是昭,国姓为“元”。六十多年前昭室衰颓,昭皇室只能派永安公主和亲,借与汉人关系较近的鲜卑人抵御匈奴。   时隔几十年,这桩密辛已被那位永安公主带入泉下,连北燕皇室都没几人知晓,却被晏书珩闲话家常般道出。   江回更为漠然:“你认为我是慕容凛所派?还是说,你要栽赃给慕容凛,再借此铲除所谓的前朝余孽?”   晏书珩否认了:“如今大周之敌是胡人,而非前朝旧人。”   江回嘴角隐有讥诮:“南周之敌难道不是那些把持朝政的世家?”   晏氏是这些世家中的顶级门阀,晏书珩又是晏氏长公子。   江回这话嘲讽之意昭然若揭。   晏书珩不予理会:“阿姒还在病中,我不便多留,该说正事了。”   江回嘴角扬起细微弧度:“正事,莫非长公子之前那番关于昭皇室的铺陈算不得正事,只是废话?”   晏书珩半真半假道:“不错,那些废话是为了试探江郎君底细,但我现在认为,江郎君十有八九不是北燕所派。”   江回:“为何?”   晏书珩笑容散漫:“因为我希望你背后另有其人。”   江回明白他的暗示,正好他也早有说辞,便从袖中抛出一物。护卫以为他要动手,皆欲出刀,晏书珩制止他们,抬手接住那物。   是枚小小玉箭。   晏书珩曾在祁君和那见过相似的,每个祁氏嫡系子孙及冠后都会获得一枚刻了字的玉箭,当作信物。这枚虽未刻字,但做工和用料却是一样的。   他颇满意地将其收下。   “还有一问,当初在竹溪城郊,江郎君为何要袭击那猎户?”   江回权衡后,心知即便如实说也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反能挑起他们世家之间的矛盾,便如实道:“彼时我们被困竹溪一带,发觉除晏氏的人外,另有一方人马在周遭寻人,那人便是那猎户,我们便借此调虎离山,趁机逃脱。   “你要的答案我已给了,你也该履行承诺了。”   晏书珩却未打算放人,竟开始闲谈:“若我猜得没错,你当初本是要取我性命,只是因我的声音失手了。此次惊马时,何不将计就计?”   江回道:“我想过,奈何她在车上。况且,杀了你有人会难过。”   他口中的人究竟是阿姒还是另有其人,江回没说。   晏书珩也没问。   他看向别处:“我会放你回去。”   这回轮到江回发问:“为何?”   晏书珩轻叹:“虽素未谋面,但于情于礼,我不能让她伤心。”   关于这个“她”,二人难得默契,晏书珩未多解释,而江回也一样没多问。   无论“她”是指阿姒还是旁人,都关乎他们的心结。   末了,晏书珩收起笑意,正色道:“你我声音相似,对彼此都是隐患,我相信江郎君能谅解,亦相信江郎君在性命和嗓音之间,会选前者。”   江回:“你在威胁我?”   “我在帮你。”   晏书珩转向破雾。   破雾掏出一物:“这是能改变声音的药物,不会损及身体。”   江回显然信不过他们,但晏书珩的护卫紧挨着,他难以脱身,只得暂退一步:“不劳烦,给我一块热炭即可。”   晏书珩耐心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吞炭着实残忍,正好我扣下几名贼寇,可让他们试药。”   江回冷道:“不必。”   “那便随你。”晏书珩不再多劝。   护卫得令,刚要返身去洞中火堆取来热炭,江回忽而一顿,朝洞口方向厉声喊道:“阿姒小心!”   晏书珩倏然回头。 第33章   晏书珩猝然转身。   洞前空空荡荡, 何来阿姒?   在他转身那刹,江回迅速出剑,欲朝他飞去,众护卫因前车之鉴, 都担心这少年再次伤了长公子, 当即上前护住晏书珩, 不料这只是虚晃一招, 江回利落地击退离他最近的护卫。   少年轻功极佳,纵身跃至树上, 顷刻间摆脱护卫桎梏。两名护卫急急去追, 其余人担心有诈则护在晏书珩身侧。   晏书珩凝眸望向林子上空。   “原是声东击西啊。”   余下的护卫请示道:“可要加派人手去追?”但他们心知肚明, 他们本就只有十人,眼下不远处还扣着十几个山贼,若再加派人手去追江回,万一郎君这边有危险岂不舍本逐末?   晏书珩摇摇头:“不必。”   他本就不打算杀他, 只是想除去嗓音这一桩隐患。   逃了便逃了吧。   他已被那声“阿姒”乱了方寸,经此一遭, 江回自能确认了阿姒对他晏书珩而言意义非凡,也确认她在他这里不会有事。了无牵挂的人就如离笼之鸟,晏书珩凝着远处, 遗憾又松快地叹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护卫还欲请示其余事宜,就见晏书珩慢慢转眸,定定望着洞口。   他们随之望去,亦是一顿。   这回真是阿姒。   她正扶着洞壁,睁着无法凝光的眼仰面对着林子上空, 口中无声低喃着什么,仅仅是透过她张合的唇瓣, 晏书珩也能辩出她是在唤“夫君”。   他停在原处,静静看着她。   初病后,她面色格外苍白,及腰长发散开,立在秋风里格外脆弱。   仿佛一朵孱弱的花。   秋风一吹,花瓣就要四散飞去。   她这般虚弱地“望”着上空江回消失的方向时,纵江回不在,他们也还像对本两情相悦却天各一方的苦命鸳鸯。   可那又如何?   晏书珩收起心绪,一步步走向阿姒,事先受他命令保护阿姒的两名护卫跟在阿姒身后,小心上前解释:“贵夫人刚醒,就听到那……听到您在喊她,以为您出事了,这才执意要出来。”   言外之意,刺客虚张声势的那一声惊动了阿姒,他们拦不住。   晏书珩淡道:“辛苦二位。”   他说罢朝着阿姒走去。   阿姒却是愣愣的,捂着发晕的脑袋,并未如往常一样主动上前。   片刻前,她刚醒转就不见夫君在侧,正慌乱着,她夫君的同僚走了过来,解释说在她昏睡时,又来了些山匪,所幸是来巡山的,功夫也不成气候,已被他们合力制服。   她的夫君江郎君正在审问那些贼寇,托他们看护她,正说着,阿姒就听洞外有人朗声唤她名字。   似是江回,但又不大像。   语气比平日冷硬些。   像昏睡时隐约听到的那个声音,阿姒心想她是烧糊涂了。   不是她夫君,还能是谁?   他语气很是急促,好似出了什么大事,阿姒不由担忧,这才不顾夫君同僚的劝说,扶着洞壁、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循声挪近。   她没再听到他声音。   但听到了刀剑相击之声。   且就在洞口不远处。   然而不过须臾便止息了,随即响起几道巨鸟投林般的声音——不,或许更像是有人借轻功在林间行动。   阿姒刚从病中醒来,脑袋尚还浑浑噩噩,一时竟想起当初和江回还住在山间小院时,某日,他运起轻功去救树上即将从鸟窝边缘坠下的雏鸟。   那时也是这样的声响。   但这次是接连几声,好似不止一人,阿姒难免紧张,好在不出几瞬,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原是声东击西啊。”   是她的夫君。   不过……   为何眼下这声音和适才朗声呼唤她的那一声不大相像。   她不由怔了会。   清雅的气息已像一阵轻风般来到跟前,青年什么也未说,径直将双腿脱力得直发颤的阿姒拦腰抱起。   但阿姒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不由挣了挣。   晏书珩不自觉收紧双臂,几乎是要把她锁在怀中般扣紧。   声音却无比温柔。   “阿姒,是我。”   他抱着她时双臂收紧,好似刻意桎梏,阿姒心里怪异的不安更甚,她伸出没力的手推了推他。   “你……别这么用力啊。”   “抱歉,是我不好。”   晏书珩迅速敛起波动的心绪。   他回过头对护卫道:“内子尚在病中,江某实在走不开,有劳二位接着审问适才捉到的几名贼寇。另外,既然山匪的大当家不算坏,审完不妨把人扣下,借此和他交涉,将我们的人换回来。”   众护卫很快明白晏书珩言外之意。离开宜城前他们已同李壑说好,让他在一天后派兵过来,如今兵马应已埋伏在山口,人手充足,正是会会贼头的好时机,只要扣住这十几山匪,就能把人引来。   但他们仍有犹豫:“逃走那人会不会是山匪头子的心腹,可要避一避?”   晏书珩摇头:“依在下之见,他应当不是当家的心腹。若是,手底下当有人可用,何至于险被我们抓到,还要借声东击西逃走?不过他的同伙或许已混入匪中,稍后行事时,恐需多加留意。”   几人这才放下心,见晏书珩说话时目光不离怀中女郎,知道长公子此时无心议论公事,便拱手退下。   .   晏书珩抱着阿姒回了山洞。   他取来护卫备好的水囊,阿姒浑浑噩噩地就着饮了几口,她还在回想适才他格外强势的拥抱。   晏书珩亦饮了些水。   边饮水,边垂目看着阿姒,眼底漾起温柔又危险的笑意。   “阿姒在想谁?”   一听这话,阿姒又寻回那熟悉的感觉,这么大醋味,不是他是谁?“在想夫君和同僚们说的人是谁。”   说话时,她将脸贴在他颈侧,让晏书珩心绪无端平静。   “是一个对手,”   他在阿姒额上落下轻吻,话语轻柔:“我笑他为情所困,自己何尝不是因此乱了方寸?   “这一局,算是谁都没赢。”   他利用江回对阿姒的担忧请君入瓮,江回亦利用这点乱他方寸。   说白了,他们都存着些理智,但又因顾及阿姒无法全然理智,称不上谁更胜一筹,半斤八两罢了。   但纵使没赢,偶尔为情所困又有何妨?至少人在他怀里。   他有可为情所困的人。   阿姒自然没听懂。   晏书珩看着她懵懂的眼,笑道:“没听懂也无妨,阿姒只需好好待在我身边即可。”   阿姒确实无心去想这些。   “夫君……”   她轻唤了声,但未再说其他。   “怎么了?”   晏书珩低下头,他无端觉得这声和之前她昏睡时无意识唤江回那声很不相同,目光不由深了几分。   然而看到阿姒依偎在他怀中孱弱的模样,心又慢慢软下,言语间亦多了些心疼:“身子还难受么?”   阿姒摇头又点头:“浑身没力。”   病后的她愈发脆弱苍白,像薄而脆的瓷瓶,晏书珩也顾不得心中那些异样的情绪,揽住她靠着洞壁坐下。   阿姒无力倚靠过去,就这样静静抱着他片刻后,某些记忆陡地涌来——   她曾听说,风寒时会发热、打寒战,若御寒之物不足,可褪去衣物,借自己身上热度给对方取暖。   他们如今在野外,身边哪有御寒之物,想必昨夜她发冷时。   是他用他的身体给她渡热……   只是她不清楚,当时他们两人身上的衣服究竟脱到什么地步。   阿姒忍不住摸了摸衣衫。   这个动作被晏书珩瞧见了,一并瞧见的是她发红的面颊,他低下头柔声道:“可是衣服穿得不对?昨夜一时情急,女子衣物又实在繁琐,抱歉。”   他说繁琐,阿姒哪能不懂。   她身上衣物有几件能称得上繁琐?   脑中“轰”地炸开,想到他们不着寸缕紧密相贴的画面,阿姒脸都烧了。   她低着头不让他看到她面上的窘迫,因怕自己昏睡时做了什么离谱的事,又忍不住试探问他:“我在病中昏睡时可有……可有……欺负夫君?”   晏书珩想起她昨夜那一握。   身上不由涌起躁意。   他沉默时,阿姒更没底了。   夫君虽喜欢引逗她,但不会在她病时趁人之危,这点阿姒还是信得过的。   她是信不过她自己……   想起此前不慎用指甲刮过他那颗“痣”时,他那声近乎无助的低'喘,叫她耳朵都不由一软,既觉得那声音很是迷人,又为自己“欺负”他的行径心虚。   晏书珩比她先回过神来,嗓音缱绻得让她浮想联翩:“有,夫人的确欺负了我,且还不少。”   完了……   阿姒埋下脸:“夫、夫君辛苦了。”   “是有些辛苦。”   晏书珩无奈地笑了:“昨夜你手脚并用盘上来时,我真怕自己熬不过来。”   这、这是何意!?   阿姒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仅仅是个“盘”字,就能让她联想到很多诡异的画面,其中包括她曾在庙中见过的欢喜佛……   难不成她也是那样盘的?   要命!   阿姒心里哀嚎。   她是无法在他怀里继续待下去了……   可刚一动,就被拦腰捞回。   晏书珩把阿姒拉回怀中,靠近她耳畔,气息都是暧昧的:“阿姒怎么了?脸这么红,是想起昨夜了么?”   阿姒脸颊又是一阵发红。   他就不能闭口不谈么,非要显得他们二人好似真做了一样?   她装傻道:“只是想起昨夜让夫君辛苦照顾,过意不去。”   “是么……”   晏书珩颇愉悦地看着她。   今日见到了江回,此刻她又是满脸窘迫,他如何察觉不到?   一个内敛谨慎,一个生涩,如何能有干柴烈火的时刻?   想必那些关于她和江回的暧昧猜测,八成是他胡思乱想。   至于余下二成,索性忽略。   晏书珩轻柔把玩她耳垂。   “昨夜阿姒对我胡作非为时怎不觉我辛苦,如今用完了就要走?”   “你胡说什么,我,我昨晚没用……”   晏书珩笑容散漫:“我说的是夫人让我照顾了一夜,莫非你心中所想的‘用’和我所说的‘用’,不是同一个用法?”   阿姒哑口无言。   她的确以为是别的……用法。   青年体贴追问:“阿姒希望是如何个用法?我好学学,做个有用的夫君。”   他把“有用”俩字咬得略重。   阿姒没回答,并非羞赧,而是鼻尖忽而嗅到他身上残存的清淡熏香,叫她陡然想起昏睡时产生的错觉。   那大概是个“清醒梦”。   梦中似乎有两个音色很像的人在耳边说话。说了什么,阿姒并记不得。   只反复听到“江郎君”、“长公子”。   她试图分辨,却因虚弱昏睡而无法抽出神思。如今回想,阿姒才觉出不同,她的夫君,声音的底色是温柔的,只偶尔会透出淡淡的讽意和漫不经心。   而梦中另一个声音与他只有七八分像,说话语气从内而外的冷淡,只因天生音色温柔,才削弱几分冷意。   那梦实在细腻。阿姒不禁怀疑,那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又走神。”   耳垂陡地被轻捏,阿姒手指把玩着袖摆,最终觉得不能憋在心中:“夫君,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   晏书珩望着火堆,眸子被烈焰映得波光熠熠,眼里情绪却深不见底。   他忽然有个冲动的念头。   都是去摘枝上浆果。   爬上树小心摘下,和站在树下引弓射箭强行射落,结果并无不同。   他将她垂落的发丝撩到耳后,诱哄般道:“我隐瞒阿姒的事不可计数,想先听哪一件?都告诉你,好不好。”   阿姒抓住他的手,迟迟不语。   她曾承诺过他,往后不再随便怀疑。从昨日跳马车到如今,她的确有许多疑惑,不过和不同的是,从前有怀疑时,她第一时刻想的是试探。   现在更多的是纠结。   头顶覆上一只手,轻揉她长发。   “我们阿姒有心事?”   阿姒不是头一回听他说“我们阿姒”,每次听到都会涌起一股异样。   对她来说这个称呼和亲昵的一声“夫人”、“卿卿”意义不同。   “夫人”是世间所有男子对妻子的称呼,他如此唤她,别家郎君亦如此唤他们的妻子,但“阿姒”却是不同的。   前者是个壳子,后者才是她自己。   她含糊“哎”了声,更纠结了。   但该确认的也还是要确认,思忖再三,阿姒说了实话:“我昏睡时便做了个梦,梦到有两个夫君在说话,一个冷淡,一个温柔,那个梦太过逼真,我虽知可能是自己多心,可也实在控制不住,夫君,你能给我个解释么?”   覆在头顶的手顿住了。   “阿姒觉得,哪个更像你夫君?”   阿姒诚实道:“自是温柔的那个,夫君本就是个温柔的人。”   他笑了,不知因何而笑。   阿姒又说:“其实,上次山贼来时,你没有扔下我,我很高兴。昨夜那个梦里,我也梦到你离开了,心里很慌,醒来发现你还在,亦很高兴。”   “傻孩子。”青年轻声叹息。   他的手来到阿姒腰上,掐着腰把她调了个方向,面对着面。   “江回,你又要干……”阿姒惊呼着扶住他肩头,唇上覆了一只手。   .   晏书珩眼中笑意融融。   不论她口中的梦是确有其事,还是编出来试探他,至少阿姒说了,更温柔的那个,才是她夫君。   心知该见好就收,但心里仍有褶皱,晏书珩低道:“我不喜欢江回这个名字,往后阿姒叫我月臣如何?”   阿姒:“你不喜欢自己名字?”   “对,不喜欢。”晏书珩轻道,“我会分不清你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想的是哪一个夫君?梦里的,还是梦外的。”   他指腹按住她唇角,一字一句道:“是阿姒只能是我一人的。”   阿姒无奈又觉好笑,这人可真怪,连自个儿的醋都吃。   她问:“那叫夫君,如何?”   晏书珩笑了:“你若嫁给了别的男子,也会叫那人夫君,如此说来,我和其他的郎君又有何不同?”   这倒是与阿姒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似是找到知己般欣悦,但越是如此,她越想捉弄他,反问道:“可你之前不也一直唤我‘夫人’?想来之前你也觉得我与别的女子并无不同。”   晏书珩道:“我偶尔也会唤你阿姒,有了这个名字,再唤夫人时,你便是独一无二的夫人,夫君亦如此,你若只唤我月臣不唤夫君,也会少点什么。”   阿姒听明白了。   合着这两个称呼他是都想听。   可她最擅长把别人的委屈说成自己的委屈,好让旁人顾不上委屈,“既有这般想法,为何今日才说,莫非从前你不在意这些,更不在意我?”   “因为阿姒对我坦诚了。”晏书珩话语轻得像云,但很郑重,“从前你也疑心我,但我问起时,你并不会承认。”   上次若非他先挑明,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至于这次……   大概是她心软了。   晏书珩接着道:“这次阿姒虽存疑,却肯直言,于我而言,也算信任。”   阿姒想不通了:“我告诉你是因不愿瞒着你,但改变不了对你心存猜忌的事实,这也还能算是信任?”   晏书珩凝入她眼眸,“有所怀疑但未隐瞒,便是信任。”   阿姒还是头一遭听到有人这般定义信任:“信任,不应深信不疑么?”   “深信不疑。”晏书珩笑了,“我并不认为有人能做到对他人深信不疑,便是至亲也难以做到。于我而言,有所怀疑但能坦诚相告,这便足矣。”   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又稍稍拉开距离:“阿姒,你我虽同床共枕,但相识并不久,经历的也不多,我若强求你的深信不疑,岂不是空手套白狼?你能像今日这般坦诚,不再伪装,我已很满足。”   这不值钱的语气叫阿姒怜惜,她抬起下巴,还他一个轻柔的吻。   给了补偿后,她理直气壮道:“你这话我听着不大高兴,除去偶尔怀疑之外,我何曾在你面前刻意伪装过?”   “是么?”反问的语气里掺杂了笑意,便莫名多了些纵容的意味,“阿姒捉弄我时总故作无辜,难道不算伪装。”   被戳穿的阿姒不作声了。   晏书珩长指悬在她额上两寸处,隔空在她额上戳了下,真挚道:“不过,我很喜欢被阿姒捉弄。”   爱捉弄他这事在阿姒看来,不算十恶不赦,但她偏偏不想承认。   都说破了,往后捉弄也成了你情我愿、心知肚明的事,还有何乐趣?   她就喜欢披上羊皮连哄带骗,看他一面疑心被骗、一面又不敢置信,看他反复怀疑纠结,如此才有趣。   这是阿姒一点隐秘的喜好,她不会告诉他,只依偎过去,脸贴在他颈侧,像只无辜的猫儿一样轻蹭:“可是夫君,我恐怕无法满足你这点喜好,因为我啊,的确不喜欢捉弄人。”   晏书珩实在未忍住,指腹在她额上戳了下:“阿姒又忘了。”   “我忘了什么?”   “称谓。”   阿姒难以启齿,叫他表字本就怪肉麻的,又是在这种时候。   晏书珩悠悠叹息:“无妨,叫不出,便换别的法子弥补吧。”   舌尖被勾住时,阿姒才明白他说的惩罚是什么,横竖她是叫不出,与他亲吻都比郑重其事地叫他表字容易。   青年未给她喘'息的余地,阿姒重新理解了“唇枪舌剑”的含义,眼下他们不就如两把缠斗的软剑?不断勾缠,在相互缠绕中,侵占对方的领地。   幽静山洞中只剩下唇舌相缠之声及两人渐渐不分彼此的紊乱气息。   偶尔还伴随着低低的嘤咛。   濒临窒息般,阿姒再攥不住他衣襟,只能承受。   两人分离时,晏书珩眼尾绯红,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现在叫得出来了么?”   阿姒额头抵'着他肩上,忿忿道:“舌头麻了,叫不出来。”   她声音含糊,的确像舌头僵住了,晏书珩搂着她,笑得无声无息,肩膀却克制不住地轻抖:“不中用。”   阿姒不理会他。   安静了片刻,她以为算是结束了,却听到他问:“现在舌头捋直了么?”   看来今日听不到她唤一句“月臣”,想必他不会罢休,阿姒忍着肉麻,脸埋在他肩窝,飞快轻唤:“月臣。”   他淡道:“声音太小,尚未听清。”   这人难缠得很!   阿姒恼了,凑近他耳畔,提起一口气极尽娇媚道:“月臣~”   称呼一出,他竟僵住了。   阿姒也没了羞赧,得寸进尺,再次唤了声。这声别说旁人,她自个听了都得赞几句“媚骨天成”、“情意绵绵”。   搂着她的人果真又一滞。   正幸灾乐祸,青年忽地扶住她后脑,将她的脸抬起来。   “阿姒这般一叫,我更想吻你了,怎么办呢……” 第34章   阿姒火气“噌”地上来了。   吻吻吻!   他是舌头痒还是怎的!?   不就是吻, 又不会少半斤肉,阿姒忍着气,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扶住青年肩头,拇指摸索寻到他唇角。   她低头, 重重啃了上去, 颇有要狠狠教训他一番的气势。   晏书珩被低'喘一声。   但他并未推开她, 倚靠着石壁, 仰面任她予取予求。   昨日跳车时留下的伤蹭上岩壁,绵密痛意自背后蔓延到脑中。   又因阿姒蛮横的吻, 他气息紊乱, 鼻尖涌上窒息般的麻意。   痛和麻交缠。   两种算不上愉悦的感觉涌到心口, 反汇成一股奇妙的快意。   危险,但叫人沉迷。   毫无道理地,他分明是被撕咬的一方,却奇异地有种满足感。   可这满足并未持续多久。   阿姒很快就没力了, 她刚要离去,身子却被轻轻放倒。   后背触上下方铺作软垫的树叶, 脑后和背后亦分别垫了他的手掌,青年的脸埋在她颈侧,尚还不平稳的温热气息拂过, 似吹过山谷的春风。   阿姒被吹得一软。   锁骨忽地一阵细微钝痛,身上亦是一重,纵使未经人事,但这般姿'势让阿姒本能地察觉不妙。   她抬起腿,轻蹬他锁在她身子两侧的膝头:“别这样……”   晏书珩轻'喘着平复。   他扣着阿姒脑后的手不松反紧, 语气却似认输了般:“你再动,我可能真无法像昨夜那般忍住。”   阿姒一时未懂, 分明是他胡作非为,怎成了她乱动?右腿愣愣半屈着,膝弯贴着青年有力的腰身。   晏书珩无奈,伸手去捞住她如邀约般屈起的腿,手握住阿姒膝头,要把她的腿从他腰间拿开。   洞口倏地有人出声。   “江郎——”   护卫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幕,他们长公子,正把那女郎压在树叶堆中,脸埋入人襟前,一只手还捞起女郎的腿要往自己腰上放。   这这这……   护卫忙退了出去。   洞内被撞了个正着的两人身形皆是一滞,阿姒窘迫地挣了挣腿,晏书珩稍有停顿,随即从她身上起来。   “这下倒真如昨日阿姒所说的那般,伤风败俗了。”   他还好意思说笑,阿姒拢好襟领,亲昵过后,她嗓音染了蜜般,说的话却叫晏书珩头疼。   “你方才不是说你瞒着我的事多着呢,不如一件件交待吧。”   晏书珩垂眼看她:“想听哪些?”   阿姒语气软下:“跳车的事,   回想此事,她便觉得愧对他的真心:“若不带着我跳马,你应当更有把握全身而退的,对吧?”   晏书珩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的确记不得当时回去拉她是出于何种心态。   是知道破雾会稳住车,有所凭恃,才会回去。   还是不假思索地回护?   晏书珩目光拂过阿姒轻挑的眉、绯红的眼尾,问出了昨日被贼寇打断的疑惑:“昨日阿姒刚问起时,我便在想,接下来你是又要怀疑我,还是终于记起要关心我可有受伤。”   这话在阿姒听来有些落寞,她笃定道:“自是会先关心。”   晏书珩又问:“若我骗了你,你还会关心我么?”   阿姒“哼”了声,瓮声瓮气道:“骗归骗,恩情归恩情,我会先关心你,待确认你无恙后再算账。”   晏书珩笑了。   这的确像是她会做的事。   阿姒把话绕回去:“你瞒着我的那些事纠结是什么呢?”   晏书珩原本垂着眸在走神,听到她这话,倏然抬眼,一番亲昵过后,女郎眼角眉梢还残存春意。   但若他说了实话,下一瞬只怕她眼底会立即凝了霜。   眼下还不是时候。   晏书珩指尖盘旋一番,点在阿姒眉心,淡道:“并无,骗你的。”   “诡计多端的男人,谁知道这句‘骗你’是否也是骗我的。”   阿姒嘟囔了句。   自方才报复性的一吻后,她彻底露出利爪,每句话都毫不留情。   但晏书珩却颇受用:“是,我诡计多端,横竖我骗阿姒的事数不胜数,再来一桩也无法洗脱罪行。”   他揽住她,温言诱哄:“既已水难收,容我再骗骗阿姒,可好?”   耳际被他温热的呼吸一拂,阿姒又想起方才的亲昵,她咬牙切齿道:“那最好骗得天衣无缝,别让我逮着。”   晏书珩指腹在她唇角辗转:“好,我尽量不露出马脚,若是哪一日被阿姒发现了,你尽管惩戒。”   青年没再回应,只是笑了笑。   他出了外,不一会带着那两名同僚一道回到山洞,晏书珩道:“山匪首领带着我们的人往这边来了,说要用我们的人换他的手下。”   那伙人很快就到了。   洞外传来阵杂乱脚步声,随即熟悉的两道声音喊来。   “阿兄,阿姐!”   “娘子!”   是阿晟和竹鸢,阿姒长长舒气,继而一个沉重坚定的脚步声步步走近,在一众声音里格外清晰。   众人朝外望去。   洞外立着个魁梧的汉子,黑布下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   晏书珩起身,朝来人郑重作揖:“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一介野匪,无名无姓。”   汉子打量的目光在他面上停驻,眯起眼若有所思:“你们的人我带来了,我的手下呢?”   晏书珩唤护卫把那数名山匪押过来,看到人后,汉子颔首:“钱粮我收下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正要放人,山谷处有个小喽啰急急跑来:“有伙兵马过来了,好像是宜城的人!近千号人!”   “你们之中有人报了官?”   汉子目光顿如利刃,他当机立断,在人群里扫视一圈,“这几个妇人和孩子放了,其余人带回山寨当人质。”   他指出的几人便是阿姒、竹鸢、阿晟,及两位同行的妇人。   阿姒猜这贼首大概是那位较为温厚的大当家或是他的手下,因而才会特地放过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可她虽被放了,却更为不安。   万一大当家的人前脚刚走,那位暴戾的二当家再暗中把他们掳去卖了又当如何?再者山外官兵里也不见得没有心思不正之人,即便没有,他们忙着对付山匪,怎会有余力保护他们?   可她眼盲,若和夫君一起走,也可能会拖累他们。为难时,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我想带上我的妻子。”   贼首转向晏书珩,粗粝的声音宛如刀剑刮过石头:“别人豁出性命也要为妻子求一条生路,你倒好,要拉着自己的女人一道去送死?”   晏书珩望向阿姒:“我并非要带她去送死。我的妻子眼盲,人亦胆小,我若不在她身侧,她恐会坐立难安。再者,她手无缚鸡之力,易招来旁人觊觎,我带着她,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但至少还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说得倒是好听。”贼首轻嗤,转向阿姒:“你的夫婿要和你同生共死,你可愿意?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们敌不过那些官兵,你们这些人都得给我等陪葬。”   阿姒声音虚弱,却很笃定:“我不怕,我要留下来。”   夫君那句“同生共死”让她想起惊马那刹,彼时那般危及,纵使有人相助,但谁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那次何尝不算是他与她同生共死?   因此即便不眼盲,她也会留下来,更况且她如今还看不见。   “阿姐,我也和你们一起!”阿晟和竹鸢亦站到他们身边。   贼首无所谓道:“随你们。”   他将他们带到一处山头。   晏书珩环视周遭,此处地势易守难攻,但寨子不大,断不能容纳数百贼寇。应当只是他们的一处落脚点,真正的贼窝当另有别处。   众贼关上寨门,取来滚石和弓箭、火油,预先布好。趁着贼匪们忙活,竹鸢低声对阿姒道:“听说,那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是什么二当家的。”   二当家?   阿姒低声问:“确定是二当家么?昨日我们抓到个山匪,他说山匪里有个二当家暴戾嗜杀。”   竹鸢惊恐地张大嘴:“可、可这二当家好像也不坏啊。”   正说着话,一小喽啰来了,说要把他们几人分开关押。   竹鸢和阿晟被带到别处,阿姒二人则被关在靠后的屋子里。   一进去,房门就被落了锁。   晏书珩环视一眼。   这是一间狭小的屋子,窗户很小,屋内仅一张胡床可供休憩。   他扶着阿姒走到胡床边上:“此处倒是比在洞中舒坦,阿姒身子尚还虚弱,躺下歇歇吧。”   阿姒听到他从容如流水的声音,不由跟着泰然自若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   她乖乖躺下,晏书珩坐在榻边,轻拂她发顶:“睡会吧。”   阿姒哪有心思睡觉?   她翻了个身:“夫君,我在想,一个贪生的贼匪,为了活命应当不会说谎。会不会是大当家的吩咐他把人放了,二当家阳奉阴违,把我们带到此处圈禁,事后私自处置?”   晏书珩掌心贴着阿姒脸颊,“那山匪一人之言,不可尽数当真。这二当家为人虽粗犷,但他为人爽快,又肯以人换人,想必不是滥杀无辜之辈,且先静观其变吧。至少眼下宜城兵马在外,他暂不会伤及你我,睡吧。”   阿姒心想也是。   她来这里虽说是为了“同生共死”,可也要尽力求生。   她眼盲,唯一能做的便是养足精力,尽量少让他分心。她也着实乏累,没一会便睡下了。   寨子里很安静,阿姒得以睡了个长觉,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一阵“笃笃”声。阿姒醒了大半,声音是隔壁传来的,似有人在敲击墙壁。   莫不是贼寇要谋害他们?   但旋即她听出不对之处。   那节奏像攻城般,伴随着拍击声,又仿佛在往肚皮上拍水。   阿姒起先不解,直到一个悠长媚音透过墙壁袭入耳中。   那一霎,她顿时明白了!   阿姒仿佛被冻住般,身侧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是她夫君的。   幸好她没叫醒他。   否则此情此景,该多难为情?   她把呼吸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身边郎君,可越是如此,那些扰人声响越是清晰,这墙薄得像纸,她又看不见,简直堪称身临其境。   他们还说起奇怪的话。   阿姒紧紧闭眼,试图用山匪这些性命攸关的事转移心神,然而她天生有些不合时宜的求知欲。   越是一知半解,越易被吸引。   听着听着,阿姒竟也忘了羞赧,困惑越堆越多,何物庞大?   究竟能有多大?   何为巨龙?   什么物件要丢了?   那两人都喘得好似没了半条命,竟还有心思聊些天南海北的事?   声音越来越放肆,阿姒脑中忍不住浮现出话本中常见几个字眼,这事当真能叫人欲'仙'欲'死?   男人低吼时宛如虎豹。   好似在杀'人。   那女子哭得似乎要没命了。   可她似又乐在其中……   阿姒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别的,刚翻了个身,耳上覆上双温热的手。   “听了多久了?” 第35章   阿姒正专注地听着墙角, 骤然听到他出声,呼吸都一滞。   “你……你何时醒的?!”   青年揉捏着阿姒发热的耳尖,散漫道:“阿姒猜猜。”   阿姒不敢随意接他的话,她还记得上次他故意把她压在门板上, 还有今晨在山洞中捞起她腿往腰上盘。   她青涩的模样让晏书珩语气更轻快:“阿姒很好奇?”   “我才没好奇。”阿姒小声反驳, “我本睡得好好的, 不知为何隔壁开始砸墙, 简直扰人清梦。”   黑暗中,晏书珩低声浅笑。   看来她果真一无所知。   那些孟浪之言, 也许是随口杜撰, 否则过去连床榻都能玩榻的人, 怎会说出如此单纯的话?   要么是从前的她在唬人,要么是此刻的她在装傻。   被蒙蔽的,自始至终只他一人。   并非只被她所蒙蔽,也被他自己的嫉妒和占有欲所蒙蔽。   他把阿姒搂入怀中, 温柔的气息像诱人沉迷的罂粟:“阿姒当真以为,隔壁那两人只是在砸墙?”   他话里时常埋着陷阱。   阿姒才不接话。   隔壁声音越来越大, 晏书珩拇指在她耳上揉捏:“对面夜半砸墙,扰人清梦,属实过分, 不如我们也来砸一砸?”   阿姒嗖地要弹起身,被他轻轻往下按,她忍不住轻踹他。   “别胡来!”   晏书珩笑着避开:“想得挺多,我不过想替你捂住耳朵罢了。”   “接着睡吧……”温热的大掌覆过来,周遭声音倏地小了, 阿姒耳边只余他手掌与她耳朵摩挲的窸窣声,细微的声音因贴着耳朵而无法忽视。   没来由地, 阿姒很想咽一咽唾沫,她知道自己是在紧张。   可他手掌边缘贴着她下颚,她的咽喉若是一动,他便会察觉。   可她最终没忍住,咽了下。   他按住她耳朵的拇指一抖,隔壁羞人的声音伺机闯入。   竟是比方才还要狂浪。   但比起那些声响,更难以忽视的是他手心粗糙的茧。   以及他滚烫的手掌。   她从未觉得他的手掌如此的热。   “夫……”   一个字还未说完整,阿姒的唇就被他重重吻住了。   可阿姒并未推开他,她下意识般,默契地张开嘴。   但并未等来熟悉的舌尖。   他的吻很重,离去得亦很迅速。   稍后,她耳上的大手也撤走了,隔壁那两人总算歇下了。   说不清是放松还是遗憾,阿姒抿了抿湿润的嘴唇,她翻过身去,装作丝毫不受干扰般睡下了。   月光从小窗照了进来。   晏书珩侧目望向墙壁上,那里有一道窈窕的身影。   视线从影子凹陷优美的颈线下行,移到如削玉雕石般的肩头,再往下,影子边缘的弧线骤然下凹,如山谷起伏。   昨日替她褪衣时不慎一瞥窥见的雪色、夜间心口贴着心口替她取暖时压在胸前的触感、晨时那个迷乱又放纵的吻,和她贴在他腰际的腿……   零碎的片段,像一簇簇火星子飞来,将他的伪装烧得满是漏洞。   此时还不合适。   晏书珩闭眼。   他握紧双拳,静静躺着,任身上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   次日醒时,寨内一片宁静。   阿姒迷糊道:“为何如此安静?”   晏书珩回头,迎上她睡意未散的眼,耐心解释:“许是因为两方正在对峙。此处占据地利,山匪又有朝廷官员作人质自有恃无恐,宜城兵马担心伤了朝廷的官员,亦不敢妄动。”   他长指随意敲击着床榻,说罢又去探阿姒额头,“身子可好些了?”   温热指尖贴上,阿姒蓦地忆起昨夜他捂着她耳朵的手掌。她假意整理鬓发,避开他的手,却不慎将簪子碰掉。   只听到他拾起簪子的动静,却久久未曾递来,阿姒扶着发髻等了许久:“我头发都快散了,你倒是快插呀。”   话说完她一顿,先红了脸。   晏书珩这才察觉是她又想歪了,将簪子给她别好,调笑道:“还在想捶墙的事?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阿姒恼羞成怒:“我是在说插上簪子,你别总是想入非非!”   晏书珩笑笑,“嗯,我言辞不当。”   无言静坐片刻,阿姒饿了。   虽不想在此关头添乱,但肠中腹鸣声还是出卖了她。   晏书珩在她手背拍了拍,起身走到窗口,树下立着个小喽啰,见他招手满不高兴地走过来:“要吃的免谈!当家的说了,越饿着你们,外面的兵越焦心。”   晏书珩却同他闲谈起来:“听小郎君口音,似是雍州人?”   愣了下,小少年眼中泛起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你去过雍州?”   晏书珩自然去过,未入仕前他曾四处游历,即便少年来自别的州郡,他也能说上两句:“十九年前,叔父为保雍州战死,我曾奉祖父之命多次前去祭拜。”   “你叔父是个好汉,可惜十九年后雍州又没了。”小郎君收下哀伤,“看在你叔父份上,我给你传话。”   晏书珩谢过他。   “劳烦小郎君替我问问二当家,他可还记得晏时?”   小郎君半信半疑地去了。   晏书珩走回榻边,褪下外袍披在阿姒肩头:“我去去就回。”   阿姒点头:“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   晏书珩如愿见到了二当家。   汉子这次并未蒙面,他看清了他样貌,确认此人便是殷犁,是他曾多方打听的殷氏旧部,与晏氏亦有渊源。   刚要开口,肩头多了把刀。   “有事快说。”   晏书珩越过刀,看向殷犁:“在下求见将军目地有二,一是想替妻子求些饭食,若将军答应,这第二件才可一谈。”   殷犁收回刀:“你爱谈不谈,你的女人饿死了也与我无关。”但尽管如此,他仍吩咐小喽啰送去吃食。   人走后,殷犁打量着晏书珩。   “你和晏时生得很像,但他话少,说话也不像你那么多弯弯绕绕。可惜晏二公子死了,但死了也好,不必看到十九年前他用命护下的雍州落入胡人之手。”   晏书珩抬眼,目光笃定:“叔父若在,只会恨自己时日无多,不能拼尽最后全力击退胡虏,而不是眼不见为净。”   殷犁听懂了他的暗讽。   他仰面长笑:“大周沦为南周,难道是因缺少报国之士?不,是因皇族世家斗争无休!权柄在尔等手中,只是稳固地位的工具,而非保家卫国的剑!”   他目光像利箭,仿佛要穿过晏书珩眸中,把他真面目逼出来。   这是一双锐利而坚韧的眼。   透过这眼眸,晏书珩似乎望见了十九年前,大周破碎的战旗插在战死将士的尸骸上,彼时这双眼的主人尚是少年,率数千兵马迎向胡人数万铁骑时,眼神定比现在还要坚毅。   他的叔父晏时,亦是如此。   晏书珩收回目光。   殷犁亦转过身,语气平静:“我少年时蒙你叔父赏识,念在故人份上,我会送你们离开,但贡品,我不会还。”   晏书珩倒不意外,之前他派人打探过,山寨中有两位当家,大当家仁厚但能力不足,负责镇守主寨和安置流民中的老弱妇孺。而殷犁为了掩人耳目,也为震慑众山贼,做出暴戾嗜杀的模样,带着众山匪在外掳掠,实际上他所掳掠的都是些士族富户,杀的也都是恶人。   他颇赞许却也遗憾,“贡品若是能让那些流民过得更好,不要也无妨。可胡人一日不逐,未来,流民还会有十万、百万,将军又能收容多少?”   殷犁不耐烦了,目光冷厉:“你莫要以为仅凭你叔父当年的知遇之恩,便可拿捏我。若你执意不走,我便要取你项上人头,偿还殷家家主的救命之恩!”   晏书珩不以为然:“若真忠于殷氏,将军为何在殷氏谋反前夕借伤退隐,难道不是不愿被殷氏利用?”   殷犁目光一暗,他说对了。   十九年前,胡人进犯雍州,周军节节败退,朝廷欲求和,晏时坚持不撤兵,重用他这初出茅庐的少年。   两人一道以少胜多击退敌军,晏时却也因此战死,死前嘱咐他勿忘初心。他的确没忘,可朝廷担心晏氏功高震主,世家怕晏氏因此一战一家独大,联合起来反对他们继续收复凉州。   朝廷许了殷犁功名利禄,却不用他上阵杀敌。他年少气盛,一气之下落草为寇,游走在雍州一带,与那些侵犯边境的零散胡人作战 ,期间触及了一些世家的利益,被世家派出的刺客袭击,奄奄一息时为江东殷氏的人所救。彼时的殷氏家主,称自己亦有驱逐胡虏之志。   殷犁成了殷氏的人。   可他错了,在世家眼中,兵权与家国无关,更多与权势有关。   他看出殷氏要借小太孙把持朝政,不愿沦为世家斩获权势的刀剑,也对局势失望,这才就此隐匿。   晏书珩望着幽深群山。   “权势虽为高洁之士不齿,但若无权势,纵天降英才也寸步难行。将军以为落草为寇便没有尔虞我诈了么?”   他把那个贼寇射杀马匹,称是受二当家命令,借残害马车中的世家弟子来给新城世家惹麻烦的事说来。   殷犁脸色慢慢变冷。   晏书珩观他神色,猜出这道命令大抵与那“仁厚”的大当家有关。   但说太多反倒适得其反,他点到为止,随即将所谋之事告知。   殷犁盯着他:“你要收编残兵,当真是因为想承袭晏时遗志?”   殷犁不是朝中那些文臣,冠冕堂皇的话反易令他厌恶,晏书珩便直言:“将军赤诚,在下便也坦诚。养兵不易,出于惜才之心,我惋惜那些兵将;出于朝局考虑,无论是皇族、还是包括晏氏在内的世家,都需平衡祁家兵权,以图稳定;至于我个人,除去承袭长辈之志,亦有私欲,不想手无实权,受人掣肘。   “我自认不如将军高义,但你我也算殊途同归。若有才之士皆避世,何人来改变时局?十七岁时便能以三千兵马退三万强敌,我只知道将军一人。”   殷犁绷紧下颌,沉默许久。   晏书珩又道:“宜翎郡守李壑,正直高义,将军与他当志同道合。”   殷犁未接话。   晏书珩亦适可而止。   “在下出来已久,再不回去妻子该担心了。”他提步欲走,又顿住,眼角轻弯:“在下如今姓江,是个寻常小吏,望将军替我遮掩一二,尤其是在内子面前。”   殷犁冷哼:“你与晏时不仅容貌相似,还都是情种。他为了个歌姬不娶,你为了个盲女遮掩身份。”   晏书珩只一笑。   他性情和煦,和殷犁记忆中性子淡漠的旧主大不相同。   然而殷犁望着下方俊秀的青年,却恍如回到当年和晏时拼死守城那日。   他顿了顿,终道:“我不与庸才为伍,若李壑能在明日凌晨攻下这寨子,我便应了你,否则免谈!”   便楼下,晏书珩回身,抬头望向瞭望台:“一言为定。”   .   寨子深处的小屋内。   阿姒心不在焉。   身处贼窝,吃饭都味同嚼蜡。   一阵粗鲁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在门前停下,要掰开门锁。   阿姒捏紧竹筷。   “十二哥,你干嘛呢!”   是方才给她送饭的小郎君。   那人痞气地笑:“听说里头关了个美人儿,我想看看有多美。”   “混球!”小郎君斥道,“里头那位娘子的郎君跟二当家认识,二当家又最讨厌欺负女人家的人,你老实点!”   汉子坏笑:“我刚才还看到二当家把大刀搁在那小白脸的脖子上,指不定这会人都凉了!小娘子守了寡,我心疼呐!”   屋内,阿姒攥着碗沿,耳边回荡着汉子适才说的话,以及那小郎君送饭时随口的感慨:“你家郎君虽瞧着文弱,倒是真汉子,不愿给我添乱,哪怕自己得罪二当家也要给你讨口饭吃……”   身上披着他的外袍,划了几道口子,凉意灌进来,她披着外袍,尚还觉得冷,他只着单衣,岂不是更冷?   阿姒把剩下的饭也吃光,咽下最后一口时,嘴角有些咸,她怔忪地捧着碗,眨了眨眼把泪憋回去。   汉子最终被小郎君轰走了。   可片刻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这回稍轻了些,但她夫君一贯步履从容,而来人脚步更沉重,也更快。   守在外头的小郎君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一声,上前开锁。   阿姒眸光倏然变冷。   她一狠心,将瓷碗重重摔在地上!   瓷碎声清脆刺耳。   阿姒匆忙蹲下,摸索着去捡碎瓷片作防身之用。   几乎同时,门开了。   “怎么了?”   青年急切地快步上前。   听到他声音,阿姒一愣,手掌不慎抓到地上的碎瓷片。   “夫君……”   她顾不上双手的伤,哽咽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第36章   眼泪最是无用, 失忆后,哪怕得知郑五要把她献给权贵时,阿姒也未掉过泪,咬咬牙就过了。   许是委屈堆积久了, 许是这段日子太过胆战心惊, 确认他没事后阿姒便再克制不住, 哭得肩膀直颤, 但仍死守着倔强不哭出声,只一遍遍道:“他们说你被山匪拿刀架着脖子……我还听到有人叹气, 我以为你死了……”   晏书珩步子一顿。   他以为她哭是因一个人等久了心生恐惧, 他没想到她是为他而哭。   她的眼泪灌入他心里, 喉间仿佛也浸泡了她的泪,一阵滞涩。   晏书珩蹲下身解释道:“适才一路上我只顾着想二当家的事,到门外时忘了出声,小郎君大抵见我心事重重地回来这才叹气, 吓着阿姒了。”   我行我素如他,难得内疚。   除去上次返回车中救她需要赌上安危, 其余时候,纵使狼狈他心里多少都有着成算,直到推门那刹看到阿姒汹涌的眼泪, 才意识到他能从容是因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于山匪手中。   可阿姒不知道。   所以她会害怕,会担心他死去。   会担心自己孤苦无依。   这些因失明而生的彷徨和脆弱,他都知道,但他也从未能真切地体会过,此刻她的眼泪像个巴掌。   晏书珩自哂一笑, 他自诩体贴,可相处这么多时日却还不时忘记迁就她的眼盲, 常吓得她方寸大乱。   “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够好。”   晏书珩垂眼看她手上的伤,两边手心皆划了细长一道,殷红的血格外刺眼,好在不深。   他用袖摆轻轻把血渍擦掉,又想起她刚哭过,忙去擦她脸上的泪,可一向缜密的人,竟忘了他袖摆还沾着血。   这一擦,阿姒脸上一片斑驳。   察觉到他停顿的动作,阿姒亦迅速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忘了换边袖摆,把我脸上擦得红一片白一片?”   晏书珩凝着她花狸奴般的面庞,内疚又温柔道:“并未,我换了的。”   阿姒半信半疑。   她迅速收了眼泪,瓮声瓮气道:“你的脚步声和之前不一样,是不是受伤了?你冷不冷,饿不饿?”   这一连串的关心像接连掷入水中的石子,一记接着一记。   晏书珩心里波澜久久不散。   暖意过后,心里一阵酸软。   她太敏锐也太过细腻,这本是好事,但正如幼时祖母说他的那般,太过细腻的人注定要比旁人辛苦。   他柔声应道:“不饿,更未受伤,只是适才踩空了一脚。”殷犁所在那处便楼不设梯子,他攀下楼时未留意到脚下草丛里地势高低不平,这才崴了下,原是脚步声让阿姒惊疑了。   阿姒这才定心,掏出趁那小喽啰不留意时藏起的两块碎瓷片,分糖似地给他一片:“收好了,防身用。”   晏书珩接过碎瓷片:“你刻意摔碎碗,是为了拿这瓷片?”   阿姒点点头。   晏书珩看着沾了她血渍的瓷片,想起当初她从柜中钻出时手上握着的匕首。今日的碎瓷片,和她认错夫君那日的匕首有何不同?青年自嘲笑了:“我曾笑旁人总让你担惊受怕,可我自己何尝不是没护好你?”   他抬起阿姒的手,对着伤口轻柔吹气,这股温热气息透过掌心伤口处的,像一阵从窗隙吹入的风,吹到阿姒骨隙,但她暂且无心去管,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夫君,那小郎君走前似乎没落锁,是不是想放我们走啊?”   晏书珩想起适才那孩子沉默地看了会他们夫妻二人一会,最后只是上前清理了碎片,掩门离去。   但他未曾留意那孩子是否落了锁,阿姒彼时正难过,但仍留意到了,他忙安抚:“别怕,我们不会有事。”   几乎异口同声。   阿姒也说话了,壮士断腕般道:“夫君,你走吧。”   晏书珩顿住了,阿姒亦顿住,又同时问对方:“你说什么?”   晏书珩凝着她,他不是未听清,更不是未听懂,那日在山洞中时,她也要他自己走,可转身后却见到她抱坐成小小一团,孤寂地对着火堆。   明明不想被丢下,为何要让他走?   晏书珩本想隐瞒殷犁的事,试探她为何如此说,可见到她仍湿润的眼眸,他压下这多年日积月累下对人心窥探的本能,坦诚道:“此前李城主同我说,他发觉山匪头领似是位有心杀胡却因郁郁不得志而隐退的将军,还说那人面上有刀疤,适才我见二当家似也有疤,便以一位曾抵御胡虏的长辈为由请见二当家,发觉果真是那位将军,便试图说服他出山,虽暂未成功,但二当家答应看在长辈面上,保我们无恙。   他抚上阿姒发顶,轻道:“未事先告知阿姒,让你误以为二当家是恶人而担惊受怕,是我不周全。”   见她身子放松,青年这才柔声询问:“适才为何让我走?”   阿姒垂睫,不知是否该如实说。   当初他说喜欢她,而她也需要这把利剑傍身,因各取所需而理直气壮,但自惊马后,她开始犹豫。   她是否糟践了一颗真心?若都各怀目的,她可以毫不内疚,但他毫无保留,这便不是各取所需。   风动树叶,窗格洒入的光随树叶移动,晃得阿姒眼睛酸,青年立在她身前替她挡住日光。虽看不见,但阿姒也能感知到是他为她遮光。   可这道阴影,连同他的关切,都让她心头如乌云笼罩。   她最终如实说了:“当初在一起时,我说我喜欢你,只想和心上人厮守,其实是掺了谎言的,我没那么情深,更多是想让你带我一起逃离。”   沉默许久,晏书珩抬眼,眼底似有浮金碎玉,语气亦微漾:“故你之前对我利用多过情意,是么?”   阿姒咬着嘴唇,残忍地点了头。   晏书珩却无声地笑了。   他凝入她眼眸,目光似柔软白练,要将她圈住:“为何不继续利用?是爱上我了,还是良心不安?”   阿姒说不上来。   这数月里,她为他的温柔乱过心,亦享受相互试探的趣处。   喜欢肯定是比之前多。   但远称不上爱。   但她知道他们会平安,遂给自己留了余地,便说:“或许只有良心不安,或许良心不安是因为喜欢。”   晏书珩静静立在阿姒面前,他亦在回想对她是何感情。   起初是享受捉弄她的趣处。   不知从何时起,披着羊皮欺骗绵羊的狼,竟也向往羊的信任。   他曾想过坦白。   不过此刻,他打消了念头。   这份窃取而来的感情,如同借着支架生长的幼嫩树苗,树已开始抽条,此时抽去支架只会功归一篑。   他俯身,替阿姒把垂落的发拨起:“阿姒,从你钻出柜中唤我‘夫君‘’、牵住我袖摆那一刻起,我便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当你是陌生人。   “我亦有事瞒了你,这点利用相较于我应付出的代价实在微不足道,今非昔比,我巴不得被利用。”   阿姒眼里茫然。   什么像从前那般当她是陌生人?   什么今非昔比。   他们认识才数月,何来往昔?   发间忽而一散,是青年抽去她发簪,将她长发拢在手中,重新绾成一个髻:“阿姒既会心软,说明其实你已经动心了,对么?”   这心软不止因着她对江回的内疚,更脱不开他这些时日的陪伴。   阿姒默了瞬,有意做戏讨好时,她能把三分情意夸大成十三分,但当真要认真论起,她反而会把三分喜欢削减成半分,最终只说:“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你人那么温柔,真心待我好时我很难不动心。我只担心我的情意,没到值得让你赌上安危的地步。”   晏书珩只是笑,兀自替她盘发,用玉簪稳稳别住。他好似忘了他们在讨论的事情,绾好后,温声道:“阿姒伸手摸一摸,我的手艺是否尚可?”   阿姒摸了摸,他盘发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从前绾过?”   青年笑意温融:“是初次。”   阿姒显然不信他的说辞,轻嗤:“在我这儿是初次吧?”   他笑得更愉悦了:“醋坛子都翻了,还说没动心?”   阿姒从不甘做情感上的败将,但这次她稍稍让步:“你说动心,就算动心了吧,但不要高兴得太早,若你让我受委屈了,我的心随时能收回去。”   晏书珩俯身,拥住了她:“有便好。从无到有难,但从有到多易,我心性偏执,无论你是否喜欢我,我都不会放手,我可以等你彻底爱上我。”   他又拥紧了些,下颚搁在她发顶,方才绾好的青丝倏然散落。   青年笑了笑,拾起落在她身后的簪子:“现在阿姒相信我是初次替女郎绾发了吧,可还醋着?”   阿姒回他一个嗤讽的笑。   两人恢复如初,但似乎比从前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至于少的是什么,多的是什么,说不上来。   .   紧接着,晏书珩告诉阿姒他和殷犁之间的约定。   阿姒听罢放下心,紧搂他胳膊,像只狸奴般脑袋在他肩头轻蹭:“太好了,我们不必做对泉下鸳鸯了。”   她往他怀里缩了下。   晏书珩亦搂住她,像一对在冬日相互依偎着取暖的雀儿。   她的眼睛生得美,长睫如鸦羽衬得双眸更显澄亮。眼尾上挑的弧度恰到好处,无辜又妩媚。   青年眼底盈笑,不得不说,她的确有些勾人的天分。   两年前他就曾被她蒙骗了一回。   彼时十五岁的她蹲坐桃树下,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抱抱她。   方及冠的他心软了,俯身拥住那小女郎,却在事后才发现是她用眼泪给他撒了一张网。   如今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重逢后,撒下网的人是他,但收网的却仍是她。   晏书珩不由去想。   未失忆时,她也是这般黏着那即将与她议亲的陈氏九郎?   神思游走间,阿姒忽地抬起脸。   “依你看,谁会赢啊?”   晏书珩回过神:“必是殷犁。”   阿姒细品着他的语气,笑道:“我怎么觉得你的语气好似在说,哪怕宜城城主想赢,也得输掉。”   明知她看不见,晏书珩依旧宠溺地对她笑了:“知夫者,莫若妻也。”   .   打杀声持续了整夜,似胜负难分。斗室内一双人安静地守着彼此。   凌晨,叩门声笃笃响起。   “是我,   “你们输了。”   身边郎君只是轻叹,而门外的汉子赢了却仍语气沉重,步子动了动,当是欲转身离去但有所犹豫。   阿姒忽而有了个猜测。   对一个志在驱逐胡虏的人而言,赢了外敌才值得欣喜。若轻易赢了自家人,还是个和自己一样有着报国之志的人,岂不比输了更为难受?   基于此,她故意问身边人:“我见过骄奢淫逸的历城城主,那样的人是酒囊饭袋也不足为奇,可李城主体恤民情又有报国之心,这样的人难能可贵,为什么会输呢?”   晏书珩深深地看她。   他知道她这话并非出于困惑。   她总能在不经意间恰到好处地替他添把柴火,说些若经他说出会太过刻意的话。上次宜城如此,这次亦如此。他解释道:“有心者,不见得有力;有心又有力者本就千载难逢。”   门外,殷犁沉默片刻,忽而大笑:“小两口一个比一个能唱戏!”   笑过后,他肃然道:“李壑颇通兵法,与他共事倒不失为件乐事。但我的寨子还有用,只会隐匿起来不会散。另,丑话说在前头,若你成为另一个殷家,休怪我不念旧情!”   晏书珩郑重道:“好。”   殷犁应了声,离去前利落地扯下锁:“你可以带你妻子走了。”   山风吹来,门“吱呀”开了。   屋内霎时明亮起来,阿姒宛如得见天光,她不敢置信道:“夫君,殷将军这是答应招安了么?”   身边人应道:“是。”   这分明是件好事,可他却安静得出奇,阿姒问道:“你怎么好像并不开心?难不成真想留下当三当家。”   晏书珩回过神。   虽说他的确有抵御胡奴之心,只他不如叔父晏时,他达成目的所利用的是李壑和殷犁的赤诚之心。那出于为自己及家族考量的私欲,在二人这份赤诚面前显得尤其可笑。   可抬眸见到阿姒笑盈盈的眼时,阴霾一扫而空,他笑道:“是啊,没能给阿姒挣个压寨夫人,深感遗憾。   “下次罢。”   .   到驿馆后,晏书珩当起甩手掌柜,将事情交给幕僚。   自己则抱着阿姒进房。   他们二人骑马,脚程较快,竹鸢和阿晟等人还需等待马车,还需几个时辰才能到驿站。   阿姒一身尘埃,浑身发痒,不等竹鸢回来,叫了桶水,要去浴房洗漱,刚起身,被晏书珩拉住了:“你手心有伤,我来帮你沐浴吧。”   阿姒慌忙手从他手中抽出:“只是小伤罢了,已结了痂可以碰水,再说夫君也累了,我……其实我倒是不急,反而是夫君你,你之前又是滚下山,又是淋了雨,得好好洗洗!”   越说越觉这像是在暗示什么,她忙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怕你不舒坦。”   晏书珩含着笑,凝视她。   暗笑他当初是妒意上了头,竟把她的羞涩当成欲说还休,看她如今窘迫的模样,哪像经了人事?   他并非迂腐之人,不会因为她与他人有过亲密而气恼。   不过是嫉妒罢了。   嫉妒有人比他和她更亲密,嫉妒他们曾有过的亲密。   晏书珩放过了她:“那便我先洗。”   他进浴房后,阿姒焦急等待竹鸢,不料外头竟下起雨来,她心道不妙,竹鸢不会要留在寨中过夜吧?   直到浴房水声停歇,她都未曾等到,沐浴后的青年身上散着澡豆清香,人还未至,气息已先拥来。   他手搭在她肩头,弯下腰柔声道:“不如我先替阿姒沐发可好?手心有伤时,碰到头发会很难受。”   阿姒心想沐发又不是沐浴,她乐得享'受,便点了头。   晏书珩端来水,让阿姒躺在榻上长发垂在床边。温热的水浇上头顶,阿姒禁不住舒服地哼哼了声,上方郎君停下,低声问:“水太烫了?”   她不愿承认自己是舒服得不由自主哼出声,假装没听到。   晏书珩不拆穿她,玉白修长的长指穿过她发间,在她头皮上轻轻揉按,边按边问:“力度可还舒服?”   阿姒心不在焉,极轻地“嗯”道。   他便继续抓揉,手自额际揉到头顶,湿热的指腹滑过她的耳垂及脖颈,阿姒肩膀微颤,顿感他的手无处不在,仿佛要从后颈滑入领口。   她是头一回让男子帮忙沐发,紧张得拧紧眉心,长指抓紧被褥。   “放轻松。”   晏书珩轻道。   阿姒慢慢松开手,时间越久,她渐渐适应了,舒坦得险些睡去,连他替她沐完发用巾帕拧干都浑然未觉。   直到被从榻上抱起,阿姒才骤然清醒:“你要带我去哪?”   晏书珩淡道:“去沐浴。”   阿姒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啊不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好,都是小伤,并无大碍的。”   晏书珩轻叹,笑中蕴着淡淡调侃:“我该说你是胆大还是羞怯呢?在山洞中压着我索吻时理直气壮,如今是我要服侍你,你反而退缩了。”   阿姒心中嘀咕,她是个瞎子,他却双目清明,究竟是谁吃亏?   他步履未停,已将她抱至浴房放在长凳上,温柔地替她褪下外衫,宛若有读心术般温声揶揄:“你是我妻子,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更何况还有了洞中那夜。”   说得好似他们那夜怎么了一般,阿姒咬牙道:“你真孟浪!”   晏书珩不再逗她:“若实在难为情,不如将我双眼覆住?擦洗时,也会隔着巾帕,不直接碰你。”   阿姒思忖再三,亦认为不必太过见外,他们迟早会成为真正的夫妻,再说是他服侍她,她得好好享受才是,威胁道:“总之你可别趁人之危啊。”   “原来丈夫为妻子沐浴,也算趁人之危?”晏书珩笑了,取来阿姒蒙眼的绸带,系在自己眼上,带着她的手摸索确认过后,低道:“可以褪衣了。”   阿姒警惕地背过身去解身上的衣物,又摸索着去寻浴桶,逃也似蹲入水中,双手不慎碰到热水,痛意传来,她飞快把手提上来甩掉水分。   伤虽不大,但沾了水真似钻心的痛,罢了,让他来吧。   晏书珩微叹着转身,俄而她肩头覆上一块巾帕,那块叠成几层厚的帕子像刷锅的丝瓜瓤,在她身上擦洗。   阿姒咬着唇,双手僵硬地搁在桶沿,心想她此刻的姿态定然很滑稽,幸而他蒙着眼,否则不定会笑她。   思绪集中在被水沾湿的伤处,阿姒无暇顾及别的,他的手随粗糙的巾帕猝不及防擦到一处,水面荡漾,阿姒头皮发麻,脱口而出一声低呼。   青年后知后觉,意识到巾帕之下附着的是为何处。   他倏然收手:“抱歉,我轻点。”   巾帕绕开她身前,来到平坦的背部,二人皆暗暗放松。   阿姒泡在水中的身子崩成一张弓,巾帕停在腰后,许久不动。   她戒备地回头。   “怎么了?”   即便晏书珩眼上蒙着布看不到她的神情,也能猜到她此刻必然窘迫又警惕,不只是她,他亦陷入了为难,手中巾帕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问:“还要往下洗么?”   阿姒身子绷得更僵,忙并紧双腿道“不必”,为了颜面又补道:“……水有些凉了,再泡就又该病了。”   “也好。”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叫阿姒坦然了些,并非她一人不自在。   半斤八两罢了。   “我要起来了……”   水声哗啦,阿姒习惯性地像往常一样,双手撑着桶沿出来,一只脚刚迈出,手心被桶沿硌得一阵刺痛,阿姒脚下一打滑,惊呼着往前摔去!   晏书珩利落地伸手捞住她。   浴房昏暗,他又蒙着眼,只能循声而动,不留神便勒错位置。   更要命的是,他刚放下擦洗的布巾,手上毫无阻隔。   出于情急,手心还抓得死紧。   阿姒脑子里嗡嗡作响。   晏书珩亦是。 第37章   掌心与肌肤相触, 如马蜂蛰咬,所有触觉都汇在那点。   阿姒率先回过神。   可身后郎君显然尚在怔愣。   心口被勒得发闷,她红着脸掰开他的手:“夫君,可以松开了……”   晏书珩倏地松手。   他将人扶稳, 摸到一旁架子上的宽幅干帕将她裹住, 甚至连绸带都未揭下, 凭着感知便把阿姒抱出浴房。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把阿姒放在榻上时,晏书珩取来驿馆下人送来的女子衣物, 像在洞中那日一样替她穿上。阿姒满脑子都是被他抓住时的酥'麻, 等他替她穿好中衣才反应过来:“得先穿贴身的。”   晏书珩记起在洞中时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薄布, 他摘下缚眼绸布去取衣服,手碰上那片布料时,方才匆忙一抓的触感再度鲜活。他把那件抱腹递给她。   阿姒手忙脚乱地穿上:“剩下的我自己穿就好。”   晏书珩照做了。   目光望着纱帐而不是她:“你先穿着,我出去唤人送些吃食进来。”   他走后, 阿姒扯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裹住,卷着被子在榻上打滚。   亲也亲过, 抱也抱过了。   在洞中甚至未着寸缕地相贴取暖,可也没适才这般难为情啊!   他误抓过的地方似还隐隐发紧,阿姒伸手去揉, 不能自抑地想着他掌心厚茧擦过那一瞬……   似乎有些怪异的舒适?   阿姒飞快缩回手。   她抓过被子蒙住脸:“天啊,我在想些什么啊……”   .   晏书珩出了房门,靠在门上平复稍许,这才踱下楼。   穿云破雾忙上前。   见到晏书珩时,二人稍愣。   依旧是那个如明月清风般的长公子, 身上散着沐浴过后的清香,神色淡得像天际的浮云, 可耳垂却是通红。   长公子害羞了,这可真是稀奇事!   几人到了一处厢房,晏书珩兀自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   穿云抬眼偷觑晏书珩,长公子这会正经得反常。手放在茶盏盖上,指关微微屈紧,像在克制着什么。   晏书珩问起江回。   破雾道:“那日我们的人去追时,来了两个汉子前来接应,我们人手不足失手了。”   晏书珩笑笑:“了无牵挂,目的也达成,自不会回来。找个会鲜卑语的幕僚传信给晏家在北燕的人,查查慕容凛的家眷及下属,我要知道江回的真实身份和他来宜城的目的。”   提到江回,难免想到与他有关的人,喉间一阵干燥。   晏书珩饮了口冷茶。   掌心顶到杯盖时,青年眸色黯了黯,旋即不由攥紧杯盖。   他把江回给他玉箭交给破雾,“让张幕僚确认这可是祁家之物,并暗示他我对江回的话半信半疑。”   那幕僚是祁氏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祁氏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动作,与其惹其忌惮,不如借线人之口,让祁家知道些他想暗示他们的事。   晏书珩又提笔给祁君和去信,在信上说尽管刺客拿出了证据,但他信任祁家,话虽如此,可字里行间却仍透着满满的无奈和悲凉。穿云略不忍:“祁郎君为人正派,只怕会为难。”   青年笑了笑:“我能猜得出是离间,子陵如何猜不出?”选择让祁家的线人传达他半信半疑的态度,却写信给子陵诉苦,是要暗示祁家父子——因有证据在,他的确怀疑了,但仍希望继续交好。   祁家父子眼下正处风口浪尖,又逢陛下重用颍川陈家,在此当口他们不愿被晏氏怀疑,落得腹背受敌,便会在不触及根本利益时给晏家让利,甚至促成此事以表诚意。   这正是那日他暗示江回时所说的对他有利的供词。   江回是个聪明人。   这点他们倒是很有默契。   想必他一早就想过搬出祁家,若他晏书珩信了,则算成功离间;纵使自己不信并要借此达成目的,江回也乐意见南周因此番动作而动荡。   穿云拿着信出去,晏书珩则独自坐在厢房中,对着茶盏蹙眉。   一护卫来报:“长公子!李城主在山匪中抓到那郑姓郎中了!”   青年正靠着椅背阖目养神,手中转着一杆细细的狼毫笔:“让他们把人带来,明日我会会这位‘老丈人’。”   随即他回了楼上。   困乏了数日的阿姒已然入睡,晏书珩坐下,长指在她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惹得女郎不满蹙眉,他笑着在她后背轻拍了下:“脾气挺大。”   晏书珩躺下,自身后揽住她,两人身量本就悬殊,阿姒睡觉时爱蜷成一团,缩在他身前如大碗套小碗。   他顿时喜欢上了这将人拢在怀里,严密契合并且牢牢掌控的感觉。   宛若身上的缺口得到了填补。   亲昵且带了些占有的意味。   晏书珩生出一股满足和踏实感,拨开阿姒长发,齿尖在她后颈惩罚般一下一下地轻咬,咬出女郎低低的娇吟。   但阿姒并未醒来,她只是闭着眼转身,像往常那样把青年当成一卷被子,细长的腿圈到他腰上继续睡去。   青年霎时像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了,身形骤然僵滞。   真难缠,他万般无奈。   .   睡梦中,阿姒恍似回到白日沐浴时,但这回替她沐浴的不是夫君,更不是竹鸢,而是个不辨面容的陌生女郎。   阿姒嗔道:“阿姊,你搓痛我了。”   她夺过巾帕要自己擦洗,身前一阵发紧,阿姒顿时清醒。   身后紧紧贴着一个温热紧实的身躯,熟悉的淡香告诉阿姒,这是她的夫君,一切都和往日相差无几,可要命的是,她身前覆着他温热有力的大手。   更要命的是,是她主动握着这手往身上柔软的地方放,而那只手正克制地屈起手指,腕子后缩着抵抗!   幻想着此情此景,连阿姒都忍不住暗骂自己孟浪,她欲趁夫君还睡时悄悄松开那只手,腕子却被反手握住。   青年还记得他昨日的承诺,在同一时刻轻声道:“是我,你夫君。”   阿姒要把手收回,却被往他的方向带了带。他声音清越,不似刚醒转,拇指在她腕上惩罚般轻揉:“夫人强迫了我,想当作无事发生?”   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她强迫了他?   阿姒挣脱未果:“是因你今日给我洗澡洗得不干净,我不大舒服,在梦中抓着布巾又洗了一遍。”   “原是如此啊……”   他松开她,手移到她背后漫不经心地游移着,很是温柔。   在阿姒看来,却像毒蛇吐信。   青年把她搂得更近了,清润声音凑近耳边:“是我不会服侍人,明日再给阿姒认真洗一回将功补过。”   阿姒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感动更谈不上,索性装聋作哑。   他笑了下,待阿姒彻底清醒后,才道:“有人在山匪中抓到了郑五,阿姒可要见一见?”   “郑五?”   阿姒眸子顿时冷下,旋即又覆上茫然,她本打算待回到建康彻底安顿后再告知他自己失忆的事。   但经历了数月的相处和这几日的生死患难,对这位哄骗到手的便宜夫君,阿姒越发信任,她拉住他:“夫君,有件事我一直未想好如何告诉你,   “我……没有过往的记忆。”   青年温润如水的嗓音起了波澜:“阿姒说什么?”   阿姒咬咬牙,决定再哄一哄他。   同样的事用不同的缘由遮掩,呈现出来的面貌亦会不同。   她飞快圈住了他的腰身,脸颊紧贴着他后背,好似极害怕失去他:“夫君,我怕你嫌弃我……郑五当初说失忆的人等同于半个傻子,让我不要同外人说起,和你在一起后,怕你嫌我是累赘丢下我,更不敢提失忆。”   晏书珩如何能不知道?   起初是觉得失忆的她逗起来更有趣才未拆穿,上了心后相较于诱使她说出,他更贪图她的主动坦诚。   他把女郎从身后一把捞入怀里:“关于过去,阿姒可还记得别的?”   阿姒苦恼摇头:“我是偷听了郑五和云娘的对话才知道他不是我亲爹,当时只想求生,哪顾得上试探?”   晏书珩轻叹着搂紧她。   见他未生气,阿姒暗自放心。   旋即青年俯下身,贴在耳边蛊惑般低声问了她一句话。   阿姒骇然睁了大眼。   .   驿馆后方厢房中。   一中年男子拘谨端坐在室内,模样清癯,周身透着温厚。   正是郑五。   门开了,来了位冷面护卫:“我家公子姓江,乃一寻常小吏,阁下在人前不可妄提长公子。”   郑五忙点头:“小人绝不在阿姒跟前提有关长公子的半个字!”   护卫走了,又过片刻,一个清越的女声自廊外传来。   “夫君让我来看谁?”   月白裙角出现在门边,郑五上前两步,话音颤抖:“阿姒,这些日子你都到哪去了!你的眼又怎的了?”   阿姒一听到郑五的声音,顿时面色煞白,却未曾走开。她厌恶道:“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当初你和云娘要把我献给权贵时,我就没有父亲了!要不是江回带我离开,我还不知生死!”   绸布将阿姒的神情遮住了,郑五推断出这丫头当未听到那夜他和云娘的谈话,即便听到也不知全貌。   只要能圆得上,就还能转圜。   他忙解释:“阿姒,当初云娘气量狭小,我便告诉她你是我捡到的,本以为这样可以让她对你好一些,不料她却说要把你献给城主。我听说晏氏长公子似乎对你有意,心想若你能被长公子看上,云娘也不会再揪着你不放,这才让你误会了……”   阿姒偏头不语,似半信半疑。   郑五要上前一步。   阿姒身侧的白衣郎君抬眼淡淡看他一眼,他顿时止步。   阿姒冷哼了声:“我就不信你未动摇过,如今推到一个女人身上,当真是可笑!”说罢她愤而往外走。   那在旁看戏的白衣青年亦优哉游哉跟了上去。   室内只剩郑五。   因不知那孩子究竟是否得知真相,他忐忑待了许久。   但片刻后。   廊道上有人踉跄奔来,伴随着低泣声,竟是阿姒。   她与郑五保持着距离,带着哭腔道:“爹爹,江回他……他方才同我说,你不是我爹!还说我是他仇家的女儿,可我就是爹爹的女儿啊……”   郑五迅速捕捉到要点:“仇家?是你那位夫君说的?”   他霎时明白晏书珩初见阿姒时直勾勾的那几眼不是心动,是认出仇敌之女!甚至眼下他还假扮阿姒口中的“江回”捉弄阿姒!至于今日翻脸,许是没了耐心。   郑五悔之莫及。   正忐忑时,那温润郎君悠然而至,走向吓得浑身发颤的阿姒:“夫人为何如此害怕,是江某伺候不周了?”   笑虽温雅,语气却叫人一个哆嗦,犹如遇到毒蛇。阿姒躲到郑五身后,颤声:“爹救我,他又要打我……”   郑五暗自庆幸自己适才说话时刻意穆棱两可,只说阿姒同云娘说了她是他捡来的,却未说此话真假,忙转了口风道:“孩子,我同云娘说的话不止是为了让她放轻戒心,更因我的确不是你亲爹。当初我女儿刚没,我悲痛万分时捡到了你,见你失忆,索性当女儿养着。”   阿姒不敢置信,还想说什么,却被晏书珩扯回,噙着戏谑的笑强行带离房中:“夫人,跟为夫回去吧。”   郑五惶恐地看着阿姒被拉走。   .   不久,晏书珩去而复返,冷冷看着他,眼底笑意彻底散去。   青年慢条斯理坐下:“是谁让你把她安排到我身边的,你又是于何时、何处捡到她?如有隐瞒,你知晓后果。”   郑五哪敢隐瞒?一五一十道来:“八个月前,我奉城主之命去颍川寻访奇药,正逢颍川世族南迁,小的苦于历城城主残暴,便想去看看那些世族可缺郎中。正巧遇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婢女,她塞给我好些银子,让我去那边山崖看看可有一个白衣女郎,还说若是人还活着,就让我藏起来,这些银子足够我把那女郎带回去当女儿养着,若是死了便算了。   “我便去了,果真见悬崖上有个女郎,彼时她奄奄一息,当是坠下时衣衫被树枝挂住了才没死。在她边上还有位黄衣女郎,但那婢女只让我救白衣服的,我便只救了她。她昏迷醒来一见到我便唤爹爹,我索性将错就错……”   晏书珩长指轻点着座椅扶手:“关于她的事,可还有别的?譬如她是何身份,可曾记起过往零星片段。”   郑五道:“她只记得自己有个爹爹,其余都忘得一干二净,对了,有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她倒是想起了。”   晏书珩抬眸:“何事?”   “某次她路过一处荷塘,忽称自己曾采莲沿街叫卖过。”   “荷塘……”晏书珩轻抬的指尖停顿在半空,想到当年那个递给他莲蓬的小女郎。眼底柔和了一瞬又很快淡下。   他寒声问:“那个婢女呢?”   郑五摇头:“那一带正乱着,那些人找了几天没看到人就走了,我既拿了银子便遵守承诺把人带了回来。”   其实他看得出来,那个婢子当是打算让那女郎自生自灭,他就算拿了银子救了人后把人抛弃荒野也可以。只是他见那女郎生得貌美,城主又好色,自己此行没寻到奇药,寻个美人回去也可将功补过。后见见这女郎失忆,索性先当女儿养着,将来她得了城主宠爱自己也能沾光。至于后来要献给晏书珩,则是想攀上更高的枝头。和云娘说什么没见家人来寻、罪臣之后,也是怕云娘心软才现编的。   晏书珩又问了一些,直到郑五再也答不出来才罢休。   见他神色稍缓,郑五试探道:“小的斗胆一问,贵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孩子?”   晏书珩扫来一眼,笑意陡然淡了:“怎么,你想替她求情?”   郑五连道不敢,痛心疾首道:“小的当初将她视如己出,她却叫小的心寒,如今我已与她再无干系!”   晏书珩起身行至剑架前,徐徐抽出其上放着的长剑,长指拂过剑身幽幽叹息:“可惜了,吴城主是怜香惜玉之人,这样的美人,当留在他身边才是。”   郑五颈侧倏尔一凉。   青年笑着将长剑下压,眉目含笑:“我的老丈人,你说呢?” 第38章   秋末天凉, 剑身一片冰冷。   晏书珩眉眼平和。   可郑五却愈发抖如筛糠:“小人当初察觉她是忘恩负义之流,的确曾有过那般念头,后来吴城主以为您是看了上她,要把她献给您, 要是您觉得她该待在吴城主身边, 小的现在就可将人带回历城, 并嘱咐城主好生疼爱!”   晏书珩慢慢收回压在他颈侧的剑:“主意不错, 不过你是否忘了,在下姓江, 是那与她私奔的剑客。”   郑五冷汗不断, 这晏书珩竟是要以阿姒心上人之名将她送给权贵。   这是何等阴毒的法子!   他连声应下, 见晏书珩态度和缓,不免生出希冀:“只是如今小的身无分文,怕要许久才能抵达历城,且当初我受她牵连误了城主的事, 怕被怪罪才私自出逃,城主恐不会原谅小人。”   晏书珩和颜悦色道:“我会给你盘缠并给吴城主去信, 让他看在我面上不得为难并给你派个好差事,如何?”   郑五狂喜:“承蒙长公子赏识!小的必把人送给城主!”   晏书珩回他个温煦的笑:“既如此便上路吧,岳丈大人。”   郑五正被喜悦冲昏脑袋, 还未来得及细思他此话何意。   笑忽而凝在嘴角。   心口急剧锐痛,他扑通跪地,那青年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依旧蕴着温文尔雅的笑, 握着剑柄的手徐徐使力。   郑五仓惶后退。   晏书珩亦朝前迈了一步。   他像耐心的狼,慢慢把猎物逼到悬崖边上, 直至郑五退无可退。   剧痛使郑五意识涣散,他满是不解,青年宛若有读心之术,对他微微一笑,耐心替他解惑。   “你明知她无依无靠,又因失忆把你当至亲依赖,却仗着她的信任要将她送给权贵,此为第一宗罪。”   剑尖缓缓朝前没入一寸。   青年眉眼和煦不变。   “今日因见她得我宠爱,便想趁她不知真相,欲继续蒙骗她以攀附名利,此为第二宗罪。”   剑尖又消失半寸。   “后误以为我憎恶她,便给她冠以忘恩负义的恶名以便撇清干系,甚至落井下石,欲再次加害于她,   “此为第三宗罪。”   “对了,还有第四宗。”   晏书珩声音轻得近乎温柔,他盯入郑五的眼,透过这双追名逐利的眼,他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人。   “我平生最恨为了名利出卖至亲,且过后不思悔改,一再欺骗的人。”   郑五直觉晏书珩说的不止是他。   可剑尖已直直到底。   他目眦欲裂,明白自己是受了这二人联合蒙骗,他们知道他毕生所求皆是名利,故意让他有得偿所愿的错觉,再狠狠将他摔下!痛与不甘涌上胸口,心知难逃一死,郑五反而来了胆气,索性不再讨饶,奄奄一息地开口。   “你不也假扮她夫婿骗她,那孩子最是记仇,日后待她知道真相,你……你且等着她和你反目成仇吧……”   晏书珩倏然敛起笑。   他不见愠色,只垂着眸,手腕施力慢悠悠将剑尖转了一圈。郑五痛得双眼几乎脱眶而出,意识断掉之际,他听到天际传来缥缈温柔的声音:“你虽歹毒,好歹也救了她一命,我会留你全尸并命人厚葬,就当替她报恩了。”   晏书珩扔掉长剑。   廊外,穿云闻声匆匆入内,见到地上失去血色的郑五满脸错愕,长公子素来爱洁,从不曾亲手杀'人,少年看着地上的剑脱口问道:“他自尽了?”   “收拾吧。”   晏书珩只淡淡道。   他径自褪下外袍,抛至一旁后走出厢房平静地立于廊下,好似只是在吹风,穿云悄悄一看,素来儒雅的长公子此刻周身散着清冷的气息。   似竹上寒雪。   不,不对,是月下冰刀。   少年鲜少见他如此,一时竟不敢多言,只埋头唤人收拾。   .   廊下静立许久,直到冷风吹去身上残存血气和心头杂念,心境再度平和,晏书珩才折身返回厢房。   推门而入时,阿姒坐在榻边,日光蒙照在她周身,纤细身影被染上一圈淡淡光芒,更显伶俜。   阿姒正走神,连他出声都未曾留意到,她还在想将才的事。   在说出自己失忆后,青年附耳蛊惑她:“你当他是至亲他却出卖你,着实可恨,不如我替你杀'掉他?”   阿姒吓得睁大眼。   她虽厌恶郑五,可也没想过要他的命,她更想以牙还牙。   最好让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再狠狠将其从高处,在狂喜之时抛下,让他也体会体会被人欺骗的痛。   当然,为了不让夫君被她吓到,她换了个委婉且显得温柔和善的说辞,只说要试探郑五可还有救——若他知道悔悟,可直接报官把人羁押,若他还想作恶,对于这种恶人,拿他的命也太便宜了。   青年听罢颇认同:“阿姒喜欢诛心,正好我亦如此。”   于是便有了那出苦情戏。   等在外间的晏书珩久未得到回应,又怕贸然进门吓着她,再次出声:“我回来了。”   阿姒这才收敛思绪,缓缓抬头:“夫君,郑五怎么说?”   晏书珩将郑五所做所言仔细道来,但隐去了那位婢女的事,在他查得真相时,还是先瞒着免得阿姒徒增烦扰,他希望她暂无忧虑。   阿姒一身轻松:“如此也好,我就不必为了那点救命之恩纠结。”   她嗅了嗅,似乎嗅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不大确信地问:“夫君你……是不是真把他杀了?”   晏书珩仍记得他蛊惑说要替她杀掉郑五时阿姒眼中的惶恐。   到底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女郎,他不愿吓着她,更不希望她因此觉得他心狠手辣,对他生出畏惧。手放在她脑后轻顺,淡道:“没杀,只是在他试图抵赖时给了一剑,如今已着人扭送官府,罪名是伙同山匪拐带妇孺。”   他又低声问:“可会觉得我对你的救命恩人残忍?”   他话里的不安让阿姒耳根子一软,他可真是小心翼翼,明明是替她出气,却还要担心她嫌弃他残忍。   且他自见过郑五后语气稍显低落,阿姒轻轻拥住他:“怎么会?你替我出气,我感激还来不及。”   她抬起头,下巴抵'在他胸口,又笑着问:“我演得可像?”   晏书珩点了点她额头,眼底冷意被她的笑驱散了:“何止惟妙惟肖?我甚至疑心自己当真负了你。”   阿姒礼尚往来,连夸带调侃:“夫君也不输我,将一个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演得入木三分。”   晏书珩笑了:“玩得可开心?”   论做戏,阿姒也算小有心得,但与亲近之人一起做戏诓骗恶人倒是头一回。甚至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而更为亲近。   她满足地点头:“夫妻同心一道惩治坏人,简直大快人心。”   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   “就是你真的好凶,拽我回房时,抓得我腕子好疼啊……”   晏书珩哑然失笑。   默了默,他俯身拥住阿姒,下巴抵'在她削薄的肩头低唤:“阿姒。”   青年温热的唇贴在她颈侧,极尽温柔缱绻地轻吻,手却是穿到她身后,紧紧扣住她的肩背。   仿佛要将她锁在怀中。   阿姒直觉他不大对劲。紧紧回抱着他,发自内心道:“江回,谢谢你,当初我被郑五欺骗时,多亏你救了我。”   晏书珩身形滞住。   郑五死前的话回荡耳际。   虽威胁不了他却似阴云压顶。   本要说出的真相盘旋舌尖,迟迟说不出口,更无法视而不见。   他紧了紧环在阿姒腰后的手,恍如回到在竹溪江边高亭之上。   彼时他沉浸于试探与狩猎的乐趣中,习惯性以为能掌控一切时,可曾想过会有进退两难的时刻?   “夫君,你怎么了啊?”   晏书珩回过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搂住阿姒,宽慰她,亦宽慰自己:“无碍,无碍。”   他抱着窃夺而来的明珠,想起郑五说阿姒记得她曾沿街卖过莲蓬。   此话不假。   除去两年前她去南阳游玩那次,早在三年前,他就在颍川见过阿姒。   但无论是两年前或是三年前,他都忙于在族中站稳脚跟,虽被她撩起过波澜,但也无意与这胆大包天的小女郎计较,更无暇去打听关于她的事情。   数月前在建康,陈九郎称阿姒在南迁途中遭逢意外,遍寻不见。   这与郑五所说有些出入,一个贪慕荣利的人不会冒着丢命的风险说谎,陈姜两家中,必有人说了谎。   不管坠崖是不是意外,但有人欲对她不利是真。   只是这人暂还无从查知。   即便告之阿姒,恐怕以她如今错乱的回忆也难想起,只会徒增烦恼。如今颍川沦陷,难以派人去当地调查,只能待回建康后寻陈、姜两家的人探探。至少眼下,她安然待在他身边。   晏书珩拥紧她,将人揉入怀中,低头轻吻她发间。   她没有因为那次坠崖而死去。   他虽遇刺受伤,却也正巧和他重逢,于相互试探中,透过她懵懂的外表,窥见通透玲珑的一颗心。   何尝不是上天恩赐?   晏书珩忽而问她:“阿姒,你觉得因旁人预谋而相遇更难得,还是因缘际会的遇见更来之不易?”   阿姒轻扇长睫:“自是因缘际会,只手遮天的人若用尽心思筹谋,想得到的十有八九会得到。但巧合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他问。   阿姒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巧合都是上天注定、是哪怕权势滔天也难以复刻的姻缘。”   晏书珩轻轻地笑了声。   “我亦如此认为。”   他习惯了戒备,起初断定了阿姒的出现是旁人刻意的安排。   但今日郑五的话推翻了这个猜测:他们重逢、又因江回再次产生纠葛,这一切的确算得上巧合。   晏书珩抱着她:“真好。”   阿姒想起他们便是因缘际会而走到一块的,她想让他更高兴,柔声哄道:“当初遇到受伤的夫君,便是巧合,我们果真是天定的姻缘呢!”   青年手上一顿。   而后他垂下睫遮住眼底晦暗,更紧地拥住她,直至阿姒一个劲喊勒得慌,他才慢慢松开,清越嗓音里夹杂了一丝危险:“阿姒说得不全对。”   他逐字逐句道:“哪怕有人也会和我一样,因难得一遇的巧合与你遇见,哪怕你们真是天赐良缘,”   “但我不会输   “因为我比他有耐心,也更偏执,   “我想要的人,哪怕不靠‘天赐良缘’,仅靠心计也要留在身边。”   阿姒被他一番偏执的话吓到了。   但相处久了,她也知道无论是过去淡漠的江回,还是现在温雅的他,都不是不择手段的人。   他只是又患得患失了。   阿姒抱紧他。   她头顶贴着他下颌,往前一凑,前额恰恰与他的下颌线吻合,形如太极图上相互嵌合的阴阳两极,她面颊贴着他锁骨,安慰般唤他:“月臣。”   阿姒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喉结在滚动,她自知大概是撩起了什么火,要趁机离开,陡然间天地颠倒。   他将她压在榻上,清冽气息近了,俄尔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阿姒唇角:“你是故意的,对么?”   “我就是想叫一叫你嘛,你怎说得好似我为非作歹般。”阿姒无辜地说罢,往床榻里侧一滚,躲开他的圈禁。   晏书珩不多为难,躺在阿姒身后,手揉上她腰间:“疼么?”   阿姒明白他问的是她后腰的伤。从昏迷中醒来时,已好得差不多,这些伤在性命跟前不算什么,但她不会放过让他心疼的机会,委屈巴巴道:“当时疼得快死掉了,每逢雨日还会发痒。”   身后郎君默了片刻,声音温柔得好似羽毛道:“我看看,可以么?”   阿姒犹豫稍许:“但你只能看啊,不能用手碰!会痒。”   “好,我不用手碰。”   他应下,继而温柔地褪下阿姒外袍,再掀起中衣上衫。   那道疤赫然在目。   上次山洞中昏暗,他匆匆看了一眼,更不知这伤疤的背后,是从崖上坠落、九死一生的痛苦,而今得知,再看这道伤疤只觉触目惊心。   被他撩起衣摆盯着她的伤疤看,阿姒只觉他的目光仿佛也有了实质,和那日抓到她身前的大手一般。   她不自在地轻催:“好了么?没什么好看的,也没那么疼。”   仍未听到回应,阿姒自行伸手欲将衣摆扯下,他却止住了她。   阿姒嗔道:“你干——”   娇嗔的责问顿时化成低吟。   伤疤处被轻柔一贴。   似有猫儿在她伤处轻轻舔舐。   温柔的吻来得猝不及防,阿姒低呼着要伸手阻止,手却被抓住了,她趴卧着,衣摆已被上推到蝴蝶骨下,而他正一只手将她一双腕子控在掌心。   这姿'势好似在强求。   阿姒不自在地扭了扭。   青年拇指在她腕处安抚轻揉:“别怕,我不乱来。”   伤处又落下一记轻吻。   他的唇格外细腻,不似别的男子那般粗砺,吻因此温润轻柔,宛似给阿姒伤处涂了层质地细腻的膏药。   很痒,但很舒服,阿姒一时贪恋舒适,渐渐不作抵抗。盈盈一握的细腰绷成一张弓,意识时而聚集到舌尖所过之处,时而散如云烟晨雾。   温润细腻的触觉自伤疤处顺着脊骨寸寸往上走。阿姒气息渐紧,禁不住紧咬牙关憋住声音,但最终在后颈凸起的骨头被轻咬一口后破闸奔出。   “啊呀……”   阿姒手腕猛抖,被他紧攥在掌心,青年低喃着:“别怕……”   今日她心生郁闷,亟需寻个出口,阿姒歇了拒绝的心思。   她甚至不自觉往后凑以迎合他,身后郎君察觉到了,手从后环过来,诱惑般低语:“要试一试别的么?”   “试什、什么别的……?”   阿姒语无伦次,声音柔婉飘渺,如同蒙在雾中。   他牵着她的手,移到她于梦中拉着他手覆上的地方。   “这里,如何?” 第39章   阿姒内心无法拒绝, 低声道:“那就一会会,不能乱来。”   她的身子被转了过去。   与他面对着面。   唇舌相贴,晏书珩搂着她温柔地亲吻,一收一放, 时紧时松, 缓缓重现着昨日不慎触碰时的触感。   偶尔拇指重重擦掠, 厚茧虽被两层缎子弱化, 但仍无法忽视,至少与他掌心所拘的温柔相比是如此粗糙。   阿姒心尖儿不住打颤。   她紧揪着他前襟, 这让青年更不舍得松手, 想捉弄她, 更想取'悦她。   他的吻依旧轻柔,可掌心却相反,她真切地感受到那厚茧何等粗糙,握住作乱的手:“可, 可以了!”   晏书珩听话地收回手。   掌心后挪至她背上,揽着阿姒一下下轻吻着她唇角安抚:“怪我皮糙肉厚, 下次换柔和些的法子可好?”   阿姒脱口问道:“什么?”   问完她才想起断不能问,一问就等同于给他递出一张空白的请帖,可任他写上任意他想写的内容。她忙道:“我是说, 你说的是话我尚未听清,不过应该不要紧,不说也罢。”   晏书珩念在她辛苦掩饰的份上,并未再说一遍,只低头, 薄唇张合,摄住她的耳垂来回拨弄:“这样懂了么?”   阿姒万分震撼。   她竟不知还可以如此!   顿时忘了自己还在装聋作哑, 板起脸道:“不行!你又不是小孩子!”   晏书珩尤其喜欢看她一惊一乍却还要故作正经的模样,长指贴着她嘴角,慢慢下移,顺着柔美的下颚线,经过玉白的颈,指端顺着衣襟的走向下滑,长指点落在她领口交叉处。   指腹施了些力,他饶有兴致道:“夫妻间也能这般,我们阿姒不知道么?”   阿姒更窘了,她如何知道?   她只知道寻常人家女子成亲前,长辈都会教一些东西,但他们成亲时并无长辈在侧,她又失明,只恨不得尽量少些亲密,哪有心思想这些?   不对,她回过味来,用力抓住他放在她身上的长指,咬牙质问:“你又怎会知道这些,莫非你有过?”   晏书珩笑得畅快,他心情大好,哄道:“我只你一人,在你之前我连女子的手都未曾牵过,更别提亲吻还有适才那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阿姒仍有些不悦。   他这样温雅又假正经的人,也会去“道听途中”这些事?   他是何时听说的?   若是与他成亲的是旁人,他也会对那人如此温柔,也会想与她尝试么?   果真温柔最不值钱!   阿姒背靠着他躺了下来:“好一个‘只有你一人’,你便是娶了旁人也会只有她一人。我怎知当初你‘道听途说’时,眼前浮现的是哪个女子的丽颜?即便与你成婚的是旁人,你想必也会和她去试这‘道听途说’之事。”   她越是愤慨,晏书珩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愉悦:“阿姒说得是。”   “你竟还承认了?”   阿姒低声骂道:“混账!”   对面沉默了,她也倏然沉默了。   阿姒怔怔背对他躺着,她这是占有欲作祟,还是在吃味?   晏书珩伸手把人掰过来面对着面,捧住她面颊:“我口中那句‘说的是’,全意是‘阿姒教训得是’。”   阿姒仍有些茫茫然,含糊应道:“无事,我不与你计较了。”   晏书珩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你是在吃一个莫须有之人的醋么?”   阿姒怎会承认?   吃味意味着嫉妒,人若心生嫉妒,便已是为情绪所控。   她愿意同他说她爱他爱到无法自拔这类兑了水的情话,却不愿亲口承认情绪因他而乱的事实,好叫他拿捏了去。   阿姒故作娇羞:“倒也不是嫉妒,我是不敢置信,夫君这般谦谦君子,竟也会去探究那那些事。”   晏书珩并不揭穿。   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姒趁机拿开他的手:“有人。”   青年起身去开门。   阿姒坐在榻上细听,似乎是那位与他们同行的云小郎君。   阿姒听着脚步声远去,紧了紧衣领,回味着适才那只粗糙的手彻底没入绸缎下时的触感,宛如塞北狂风刮擦过江南初萌的荷尖,令她不住惊颤。   那感觉至今萦绕心尖一点。   原以为那种事不过是阴阳两合,就如两块磁石反复并在一起又分开那般简单。但听他说来,似乎这四字蕴藏着的花样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仅是手落在身前,就已叫她难以承受,若再用“别的更柔和的法子”,甚至用在别处,简直难以想象……   阿姒不由将襟口拢得更紧。   .   晏书珩同穿云来到方才的厢房。房中血迹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熏香将一切气息都掩盖住,整间屋子和眼前的青年一样,都是干净雅致的模样。   要商议的是回京之事。   此前他借遇刺受伤及受洪水耽搁为由,多逗留了些日子,一为所筹谋之事,二是有意在局势初定时让建康城中那些权贵相互撕咬,他好置身之外甚至收取渔翁之利。眼下时机已然合适,也该回了。吩咐穿云料理回程事宜后,晏书珩留在厢房内,打算给各郡望的人去信安排一些事情。   刚取出笔筒中的狼毫笔,笔端顶部顶在手心,青年倏地怔住。   他带着笔墨纸砚上了楼。回房时,阿姒已然平复下来,听到他回来,从容唤他:“夫君,你回来了?”   竹香气息侵近,他在榻边落座:“我有些公文要处理,忙完陪你。”   阿姒体贴地点头,不无遗憾道:“可惜我瞎了,不然还能给夫君研墨擦汗,让你也体会体会红袖添香的乐趣。”   晏书珩听出她是在哄人,他在桌案前坐下,笔尖沾了墨水,取出只写了几个字的信笺,头也不抬道:“不必红袖添香,温香软玉在怀便已足矣。”   本只是一句戏言,可话音方落,他自己的思绪先四散开来。   游弋的笔尖悬停,一滴墨水顺着   忆樺   滴落,晕入纸中,墨色不断扩大,一如风动时水面不断散开的涟漪。   但眼前无水,窗外更无风。   极有默契地,阿姒也想到了那些旖旎的片段,她拉过被子顾左右而言他地低喃:“夫君先忙,横竖我也无事可做,前几日在山里也实在疲累,我且睡会。”   晏书珩看着那被染坏的信纸,万般无奈地笑了,瞧见她僵硬的背影,嘴角更是微扬:“美人在侧,看来我也忙不了了,不如我们……做点别的事?”   阿姒后背挺得更僵硬了。   她悄悄攥紧被子,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夫君,正事要紧。”   晏书珩不再逗她,另取来一张信笺。笔尖平缓游走,密信很快写好了,他望向榻上假寐的女郎,眉眼间藏着笑缓缓溢了出来:“官府的正事办完了,接下来,该考虑我和夫人的正事了。”   阿姒骤然绷紧足尖,眼都不敢睁。   他起身往这边走来,伸手来掀她被子,阿姒猝然坐起,抓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身前遮得尤其厚实。   “光天化日的,夫君自重!”   晏书珩挑眉:“我不过是想到个或能查到阿姒身份的法子,如何轻浮了?”   阿姒闻言,立即换了态度,无神的眼中微光波动:“月臣当真有法子?”   从她变换的称谓中,晏书珩便能感觉到她对此事的希冀。指腹在她额际轻点,他笑着说:“我有故友在那一带做事,可托他们持阿姒画像在郑五捡到你的那一带寻访,兴许会有消息。”   阿姒道:“那我们得空就寻画师!”   青年悠然道:“你眼前便有一位画师。”   阿姒从被子里钻出,捡到宝般抓住他的手,两眼亮晶晶的:“原来我们家月臣不仅会抚琴,竟还会作画?”   我们家月臣。   晏书回味着这个称谓。   她真是懂他,总有本事仅凭三言两语就让他尝到甜头,他微笑看她:“不仅限于抚琴作画,你们家月臣会的还不少。”   不过是随口一句,阿姒却再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他走前说的那“道听途说”的事。她摸摸鼻尖,强掩下羞赧:“夫君……甚是多才,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又想偏了,该说你什么好?”   晏书珩笑了笑。   画纸铺开,笔尖蘸上浓墨。   青年抬眼,正巧见阿姒坐起身,双手撑在榻沿,她以为他还未备好纸墨,正百无聊赖等着,赤着的一双玉足正似风中柳枝般来回轻晃。   此刻的慵懒最是难得。   他有意在着墨时不提醒她,好将阿姒散漫的模样画下。笔尖如行云流水般在纸上游走,画中女郎亦如流霞般,韵致浑然天成,美得毫不费力。   晏书珩凝视着画中人。   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初在建康时他出于缅怀之意作了那副画,彼时为了让小女郎泉下高兴,他已刻意夸大了她两年后的容貌。   如今看来,当初竟是保守了。   他欣赏了良久,阿姒亦等了良久,鼻尖只闻墨香及似是研墨般的细微摩挲之声,她开始坐不住了。   “夫君,你要开始画了么?”   晏书珩收笔,视线在榻边女郎的眉眼间逡巡许久,一股温柔从心口蔓延开,他眉眼逐渐覆上柔和的光。   三年前时要挟他在替她作画和娶她之间做选择的小女郎,两年前被他一句“上门提亲”的戏言吓得落荒而逃的小女郎,如今已脱胎换骨长成了大姑娘,正一声声唤他夫君。   他柔声道:“稍等。”   晏书珩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画小心放至一旁,重新取来画纸。   “阿姒,要落笔了。”   话是很寻常的话,语气也如平常一般,阿姒却无端觉得这其中蕴着诸多情绪,像是在说“别来无恙”,是每折故事开始时郑重的第一句。   她敛神坐直,双手端放膝上,脚尖都不自觉绷紧,更别提紧抿的唇角。晏书珩悄然笑了,目光在画纸和她之间逡巡,很快便画好了。   晏书珩比较着前后两幅画,画中人五官虽相似,但气韵大不相同,一个是生于山间自成风骨的野梅,另一个是被匠人修剪过后的牡丹。   他妥善收好这两幅画。出了门,把第二幅交给破雾:“派人拿着此画前往陈、姜两家所在侨郡,就说有人救下了画上女郎,在替女郎寻亲。”   刻意如此,是为了试探。   破雾不经意扫了眼,一时不敢信。长公子年少时便已因一手绝妙丹青在洛阳享有盛名,而眼前这幅画得虽像,但匠气过重,以致画上人稍显呆板。   但他很快了然,长公子并非画技退步,而是刻意收着。   .   翌日清晨,他们启程返回建康。   一想到去了建康后,便有可能治好眼睛、恢复记忆,再不济也能和夫君就此安稳度日,不再漂泊,阿姒便对从前畏惧的建康城心生憧憬。   他们乘马车走了一日,于黄昏时抵达最近的码头登了船。距上次在船上,其实只过去短短十几日,然而阿姒甫一回想,竟觉似已去数月之久。   随波起伏的不止船只,还有她的心情。如今已至九月初,天气渐寒,江风隐有割面之感,她却不舍得离去。   阿姒是年初时醒来的,这算是她记忆中的第一个秋日。   这是一种既陌生又新奇的感触,陌生之处在于她并无关于秋日的记忆,新奇之处在于她意识深处对此并不陌生。   女郎姿态随性,一身素衣立于船头,自成一道景致。   码头栈桥上。   晏书珩与李壑殷犁等道别。   李壑与殷犁皆为武将,在相识前便已听过对方大名,相互敬佩,又都是以血肉之躯博功名的寒门子弟,短短两日便相谈甚欢。晏书珩许诺殷犁会助他重新掌兵,殷犁依旧寡言,淡淡道声好。   他因之前经历,对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尚存芥蒂。晏书珩心知这不是短时间内能改变的,更不能用巧妙的言辞化解,因此并不在意他的冷淡。   简单交代后续事宜后,几人匆匆道别,李壑这大老粗正愁不知说些什么表达对这位郎君的祝愿,瞧见晏书珩频频朝船上投去牵挂又缠绵的一望,灵光一闪,衷心祝福道:“我这粗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祝夫人早日复明!更祝二位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哈哈!”   “多谢。”   晏书珩莞尔。   他十几岁时便入朝为官,又生在世族,听惯了这些奉承甚至千篇一律的说辞,第一次觉得,正因听多了,也失去了对其中美好祝愿的憧憬。   可这一刻,当他望向船头的“妻子”时,这些世人说腻了的祝愿因为印刻在某个独特的人身上而变得特别。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晏书珩将这句祝福的话转告阿姒时,阿姒亦是觉得心口犹如被羽毛扫过,激起一阵温柔的异痒。   晏书珩用自己的披风将阿姒整个裹在怀中,只露一个脑袋,使得她像被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外面很冷,去舱里好么?”   阿姒裹得周身生暖,她怎觉得他近日越发黏人,越发温柔了?   见她恍神,青年问道:“怎么了?”   阿姒缩了缩脖子:“就是觉得夫君你有些太温柔了,我的伤都好了,也并不在意郑五的欺骗,你不必担心我难过。”   晏书珩垂目看她,想起友人曾说的“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忽而深为认同,就如阿姒,有时刻意惹他怜惜,有时却又不愿他怜惜。   他在江风之中拥紧她,像拥紧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丝缎:“我只是发现其实你我不只是因缘际会,更是失而复得,因此深有感触。”   “有什么不同么?”   阿姒闭眼面对着江风,从脑后垂下的那截绸带迎风飞扬。   绸缎飘落在晏书珩耳际,他抓住那乱舞的缎带,低眸凝着她:“有。   “萍水相逢时,未曾体会过失去的威胁。可一旦成了‘失而复得’,便意味着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曾险些失去。”   话虽未只说了八分,阿姒却很快领悟到了余下那二分:“相较于前者,后者叫人隐隐作痛,因而患得患失,是么?”   晏书珩只是笑,目光投向滚滚东逝的波涛,但并未给她答复。   阿姒明白了这人又在患得患失了,她转过身双手环住他腰身。   两人裹着一件披风立在秋日风中,宛似与世隔绝。   这数月里,阿姒逐渐了解自己,才知她对于建康的畏惧,不只出于对权贵欺压弱者的厌恶,还有另一重原由——   她其实向往自由散漫,喜寄情山水,而建康离富贵很近,离山水甚远。   但此刻相拥,她忽然变了主意。   相比自由散漫,此刻的自己,或许也需要一些令人安心的东西。   比如一个安稳的去处。   再比如,一个令人踏实的怀抱和人。   船行一月,已到京口。   这一月里,有晏书珩还有阿晟等人的陪伴,乘船的日子也不算无聊。   进入十月里,船舱内烧起炭炉,这日他们围坐舱内,小阿晟在给阿姒念书,晏书珩则在一侧处理公文。   炉火温暖,江涛滚滚。   青年时而抬头看一眼炉边女郎和稚童,目光不自觉柔和。   可惜聚散有时。局势初定,阿晟身份特殊,眼下不宜出现在建康,因而晏书珩把他托付给一位颇有学问的隐士代为照顾,对阿姒只说阿晟天资聪慧,跟着那位隐士游历四方,可增长见识。   思忖间,一个故事已念完。   阿晟放下话本子:“明日我就要下船了,阿姐可会想我?”   阿姒微笑着哄道:“那是当然啦,要不是阿姐看不见,我恨不得跟着小阿晟一道去游历四方呢。”   稚童十分欣喜:“当真?我可以照顾阿姐的!比阿兄还要周到!”   晏书珩以拳抵唇虚咳一声,笑着说:“阿姐是我的妻子,阿晟把她抢走了,冬夜漫漫,我只怕难熬。”   阿姒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这一个月里,二人同床共枕,之前在驿馆中发生的事也偶尔会有。   此刻被他以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出来,阿姒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不知不觉竟已经习惯了和彼此的亲昵,习惯到让她不自觉想歪的程度。   .   正午时分,船只靠岸。   晏书珩送小阿晟下船,小孩突然问:“阿兄,你可知道我的来历?”   这孩子早慧,晏书珩自知不能把他当稚儿糊弄,点了下头。   阿晟纠结一番,才问:“阿兄其实不姓江吧,你是阿父说过的晏郎君?”   晏书珩低头,手放在阿晟头顶:“好孩子,你是想问些什么?”   他以为这孩子会问起建康如何、或者问起他那随都城殉葬的父亲。但阿晟想了许久,问的却是:“父亲总是提起你,你定是个厉害的人,能不能告诉我,我今生……还能回到洛阳么?”   晏书珩问:“阿晟离开洛阳的时候尚不记事,为何惦记着回洛阳?”   阿晟半是稚气,半是认真道:“因为陈少傅这般嘱咐我,他说,等天下大安的那日,就能回到洛阳了。”   “那你呢?你自己想回么?”   阿晟想了想:“我不想,我想永远和阿兄阿姐在外面游玩。”   小孩随即变得纠结:“但我都想要,我想天下大安,也想在外面玩……”   晏书珩在他跟前蹲下来,直视着孩子澄亮有神的双眼:“所谓‘天下’并非一个孩童需要苦恼的事,好孩子,想做什么便做吧。待你游历归来,从先生那学到世间的道理和学问后,再去想要不要的事。”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又行了几日,清晨时分,一行人抵达建康城郊。   船夫的声音让阿姒缓缓醒转,这段日子,她早已习惯把身边郎君当成一卷被子,睡觉时将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可眼下,阿姒发觉二人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大一样……   她在某些事情上太过稚嫩,起初下意识以为那横亘在他们之前的是别的,便要伸手拿开,不料,她才刚刚碰上他,力度亦不重,却引得他一声抽气。   阿姒直觉不大妙。   几乎同时她腕子被攥住了,青年残余睡意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   “这里碰不得。” 第40章   阿姒自然知道碰不得, 她讪讪收回手,并撤回盘在他腰上的腿。   本以为他不会放过调笑她的机会,阿姒甚至编好了说辞,青年却仅是微叹一声, 随即翻过身背对她。   狭小舱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许久阿姒才听到他恢复清越的声音:“别怕, 时机合适前, 我不会动你。”   这话反勾起她更多好奇:“为何从前没这样过?你不是喜欢我么, 话本不都说喜欢就会动情么?”   晏书珩颇无奈:“夫人,我记得我说过, 好奇心害死猫。”   阿姒吐了吐舌头, 辩解道:“不是好奇, 我是在怀疑你对我的情意。”   其实也挺好奇的。   晏书珩笑了,转过身看着这牙尖嘴利的女郎,明知她是狡辩,但还是认真答了:“动情和动'欲二者差别甚大。”   “有何差别?”阿姒追问。   他声音慵懒:“动'欲不一定意味着动情, 动情也不一定会动'欲。但动情无法克制,动欲则可以克制。”   说了等同没说。   阿姒回他个不咸不淡的笑。   “那从前你从未如此过, 是因为能忍,还是尚未动情?”   晏书珩又笑了,想把她一把扯入怀里, 但顾及刚熄灭的余烬可能随时复燃,最终只是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清润声音在江波声中时隐时现:“从前能忍,如今,也能忍。”   话依旧弯弯绕绕的,但这回阿姒却听懂了。以前不会动'欲, 是因念头尚浅,后来念头越发强烈, 不免动了欲念,但也依旧能克制,只是要辛苦些。   她体谅他忍得不易,不再点火。   咚咚咚——   有人在舱外轻声叩门:“江郎君,船已入建康地界。”   晏书珩低头看了眼身枕畔万般纠结的女郎,笑着来到舱外。穿云满脸不妙地小声道:“不知哪个长舌的把郎君今日回建康的事说了出去,只怕会有其他世族子弟来给郎君接风。”   从前郎君每次出行都是掷果盈车的盛况,可眼下不行。商议过后,他们另寻了辆马车,而那辆立着晏氏旗帜的马车则坐着破雾和几名幕僚。   一众护卫各个俊朗健壮,招眼得很,马车一驶上官道便被团团围住。时下民风开放,女郎们大都洒脱,见到合意的郎君会当街投掷瓜果花枝。那等盛况,阿姒失明前就曾见过,没想到建康的女郎还要热情,他们的马车行出码头一段距离,还能听到后方被围住的那辆马车周遭热闹的说笑声:“好郎君!”,“晏郎何不出来一见!”,“长公子可是羞于见人?”   阿姒侧耳听着:“夫君,他们口中的晏郎,难不成是晏长公子?”   “正是。”晏书珩收起散漫,“建康女郎们都爱俊朗多才的郎君,长公子是其中翘楚,每每出行都是这般盛况。”   他不瞬目地看着阿姒:“错过这样的风华郎,夫人可遗憾?”   可惜非但没能从阿姒面上看到半分遗憾,甚至还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丝丝不屑,晏书珩颇为无奈,唯有叹气:“你对长公子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喜。”   .   正经过一处热闹的街市,和竹溪、武陵的市井气息不同,建康哪怕是商贩叫卖声也带着歌舞升平的味道。   晏书珩看着阿姒紧绷着的嘴角,幸亏他说祖父随族叔在别处安养天年,否则阿姒只怕会更紧张。他伸手握住她在袖摆下紧攥的双拳:“别怕。”   马车在他常居的别院前停下,此处仆从都是他的人,正适合安顿阿姒,至于别的,只能等待时机合适再提。   晏书珩把阿姒抱下马。   他们穿过两座园子,便到了那栽满青竹的小院前,阿姒一路都未听到人声,不免诧异:“怎这么安静?”   晏书珩只道:“此地段荒废,住的人少,因而僻静。”   竹门“咿呀”开了,一个仆妇迎上来,虽事先已得到消息,但此时见到晏书珩破天荒地带了个女郎回来,还是抱着进来的,妇人难免不适应,愣了愣堆起热络的笑:“郎君回来了!这便是娘子吧?”   晏书珩轻轻颔首。   妇人转向阿姒:“奴是这院里的粗使仆妇,娘子唤我郑婶就好,以后奴就是娘子的人了,娘子尽管差遣。”说完便极有眼力见地退至一边。   旅途奔波,舟车劳顿,顾不上多想,用过饭后,阿姒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惫,而夫君则声称有事外出了。   拾掇停当后,独自在竹园里散步,阿姒心口无端空落。   过去数月,他日日都在身边,距离挤走了很多杂念,如今他突然不在,她又是初来乍到,那些曾被他挤走的杂念趁她身边空虚顿时围住阿姒。   抵达建康前,他们换过好几次住处,但因为清楚那都只是暂时的落脚点,她习惯忽略。但这次不同,建康会是他们长住之地,这小院更不是驿馆。   阿姒茫然立在园中,明知自己不是客,却也生不出归属感。   腰间忽而多出一只手,一个熟悉的怀抱从身后轻拢上来。青年身上的竹香气息与这栽满青竹的园子融为一体。   阿姒蓦地有些生分。   尤其此刻立在这对她而言无比陌生,但对他来说却习以为常的小院,他们之间似忽地被一道线隔开了,被青年拥在怀中时,她生出一股割裂感。   明明他们已经很是熟悉。   每夜还同榻而眠。   可不知缘何,阿姒却觉得在这一刹,他和她从前认识那个的江回,似乎彻底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颈窝覆上缱绻的唇。   青年用阿姒熟悉的轻吻抚'慰她的不安,手臂圈紧她腰间温柔地低喃:“阿姒,我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阵暖风,把他周身的陌生和疏离吹散大半。   晏书珩把阿姒身子扳过来,下巴搁在她发顶,女郎刚晾干的乌发散着侧柏清香,很是清冽。想起适才那一道茫然孤寂的背影,青年目光柔软。   她总是那么敏锐,也因此脆弱得像个琉璃瓶一般,需时刻小心呵护,仿佛稍有不慎便会碎一般。他轻叹着,在阿姒发顶落下又一个吻,继而拉着她温柔地叙述着周遭的一切:“这是个小园子,左边栽着片青竹,右边是棵海棠树。”   阿姒想起来了:“夫君之前说种海棠树的地方,便是这么?”   自然不是,幼时栽树时晏书珩尚在洛阳,建康这小院虽是仿着洛阳的形制所建,但到底不同。他淡淡笑了笑:“是的,只不过海棠不是之前那一株。”   他想让其扎根的,是他怀中这株。   晏书珩和阿姒十指紧扣。   终有一日,这株倔强而脆弱的花会在他的这里生根。   他会成为她脚下的土壤,让她不再脆弱,不再迷离,稳稳把数以万计的根须扎入土中,再也不畏惧风雨。   亦再也离不开他。   他们二人会像树和土一般,相互缠绕,相互依偎,再不能两清。   他又扶着她到两边厢房逛了圈,末了回到他们同住的正房:“初到陌生地界难免生疏,别怕,我会陪着你。”   里里外外逛过一圈后,阿姒初时那些心绪早已被抚平。眼下虽也拘谨,但那是因为……她正坐在他的腿上。   忆起晨时碰到的物件,阿姒忙借着要歇晌午觉爬到里侧躺下。   晏书珩笑了,亦躺下。他枕着胳膊,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一圈,这屋子的布局和洛阳那一间一模一样,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即便南迁后,多数时候他也一直歇在这里,按理说最是熟悉不过。   但这一回因为枕边多了个人,竟也觉得陌生又新奇。   看来,他也需要找一找熟悉感。   晏书珩拉来锦被把两人圈在一起,待到他们的温度相互交融时,他轻问阿姒:“现在可找回熟悉的感觉?”   说着还掐了掐她腰上软肉。   阿姒“哎哟”一声,气道:“这会更陌生了!之前你很少捉弄我。”   “是我不好。”   晏书珩笑着,在她唇上辗转轻吻。   少倾,抬起头:“现在呢?”   “还是没有。”阿姒气呼呼地扭过头不让他再亲。但她露出的脖颈反给了他可乘之机,晏书珩俯身轻吻,长指辗转游走到两襟交叉处:“这样呢?”   阿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于是他像个娴熟的猎人,轻车熟路来到山中,停在两山之间的山谷反复徘徊游移:“都到这了,还是生分?”   阿姒知道若是她不给出他想要的回答,他定会得寸进尺。但出于某些隐秘的念头,她选择不予理会。   晏书珩指端停在那处片刻,最终竟是离去了,阿姒扭过头更是气恼:“你这人简直不能更可恶!”   青年低笑了声,把人拖到他下方,双手握着她肩头轻轻捏着:“初到陌生之地,阿姒心里空落,需待填补?”   不得不说,他真是心细。阿姒愣了瞬后诚实地点头。   她想用那熟悉的快意,去驱散内心空洞的感觉——反正在船上时,也没少亲近,虽说没更进一步,仅限于和驿馆那次一样的轻捏慢揉。   但得不承认,她是喜欢的。   横竖既取悦自己也能让他尝到些甜头,何乐而不为?   她挑起眉:“是又如何?”   “那我希望让你高兴。”   上方青年靠近了。   上衫掀起时带起一阵风,身前暴露在初冬空气中,阿姒双手抱臂。   “别怕。”青年轻轻拿掉她的手。   出乎意料,拂过山顶的不是粗糙的塞北狂风,而是温润春雨。   阿姒慌乱捧住他脑袋,本要推开他的手却不听使唤。   双眸蒙上薄雾,眼中也渐渐掺杂了别的情绪。阿姒明眸半阖,十指深深嵌入青年发中。玉冠硌得她下颚有些疼,阿姒勉强从一波一波的情愫中分出心神,双手颤抖着去卸下他发冠。   玉冠滚落在地。   这下总算不碍事了。   青年发出含糊的低笑,唇舌随之拂动,阿姒心尖都跟着打颤。   想到这是白日,房门当还敞着,若竹鸢郑婶突然闯进来看到他在像孩子般荒唐地玩闹,她恐怕没法坦然了,便抓来锦被把二人盖住了。   她越如此,晏书珩越想捉弄,像狐狸逮住兔子般,紧咬着兔子不松。   阿姒又喜又怕,往下推他肩头:“别咬此处,下、下——”   未说完的“去”字淹没口中。   晏书珩却是稍顿。   他向上摄住她嘴唇,纠缠许久,低声蛊惑道:“阿姒当真要如此?”   阿姒以为他在调侃她口是心非,可分明是他牙尖嘴利!她勉强找回声音:“你,你别太过分啊……”   话是谴责的话,说出来却变了味。   晏书珩竟怔了下:“好。”   “但你可以随时制止我。”   阿姒躺着心口不断起伏,她方才都用手推他了,可他还不是没反应?   口是心非的明明是他!   哪怕是现在,他刚说完这句话,她的衣摆还再次被掀动了。   阿姒正要还嘴,一阵窸窣响动后,熟悉而粗粝的风并未出现在她预想的地方,而是朝着反方向直下而去。   耳畔是呼呼的寒风,阿姒神魂仿佛去到塞外,她看到粗犷的风沙吹开了柔嫩的新草,袭向新草种藏着的界碑。   这界碑之后,是陌生的国度,许是极乐世界,也许会是无底深渊。有只大手在轻叩界碑。阿姒猛一抖,口中溢出惊呼,一手勉强支起身,一手惊惶地往下去从厉风般的大掌中夺回石碑。   然徒劳无功,阿姒张着嘴半天再说不出一个字,意识散得收都收不回来,被轻轻掐摁了下后重重倒回去。   晏书珩袖摆随风猛烈拂动。   一摇一摇的,仿佛春池畔的垂柳。   他一瞬不错目地留意着阿姒的神情,双目紧紧摄着她的眸子。   她因失明而迷蒙的双眼此刻更是没了焦点,那总是藏着狡黠钩子的眼尾绯红,缓缓流下一滴泪,使她有了与平时不同的妩媚,阿姒无措地转过脸,四目相对那刹,晏书珩甚至以为她能看得见。青年目光顿时变得晦暗,手不由自主地重了力度。阿姒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晏书珩定神凝着她,头一低,将女郎即将破闸的呼声重重吻住。   外头寒风摇动窗扉,再过一会,大风越来越急,越来越猛。   把那块界碑吹拂得左右摇颤。   直至吹到支离破碎。   忽有一刹,风吹到极致。   风刮来了一场雨。   雨来了,风才渐渐止息。   听罢风声,阿姒好似睡了个长觉,意识回笼时有些恍惚:“夫君……”   “嗯……?”   晏书珩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他只是个捉弄人的旁观者,嗓音却比她的还喑哑。阿姒缓了会,想起他适才似乎情绪分明也失去了控制,指端不听使唤般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他连气息也乱了,她亦未制止他继续。   可他却并未得寸进尺。   从前阿姒觉得他不正经,如今看来,他是小事上不正经。在大事上,他的慎重和克制并不比她少。   神思游走时,竟不知他何时出了屋,脚步声再次靠近时,阿姒还听到了水盆落地和洗帕子的声音。   她无力地转头:“你要作甚?”   晏书珩把帕子上的水拧干,将她盖着的锦被抬起一角。   阿姒吸气:“我自己来吧。”   他笑了:“你还有力?”   阿姒哑口无言。   正好,他不知是出于羞赧还是顾及她会羞赧,只是把被子稍微掀起,手和巾帕探入底下,应该看不到什么。横竖更离谱的都有了,阿姒索性不再推脱。   料理干净后,他把她抱到矮榻上,唤来竹鸢:“娘子不慎打翻茶水。”   竹鸢单纯,不疑有他。   只是余光看到阿姒和晏书珩时,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古怪。   女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郎君也是,神色从容,看向女郎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亦时不时盯向自己掌心。   小丫头一头雾水。   几经折腾下来,阿姒虽未出半分力,却像是被抽筋去骨般。她躺在换上新被褥的榻上,很快便睡去了。   晏书珩拉上纱帐,嘱咐竹鸢郑婶:“我要回趟主宅,多陪着她在园中走走,但别出园子。但切记,言多必失。”   他说罢走出小园,来到主院。   和小院的简朴雅致不同,主院很是宽敞,连廊下的红漆廊柱亦透着一派贵气,一迈入这院中,青年周身温润亲和的气度便被这峻宇雕墙削弱几分。   人也透着不可靠近的疏离。   早有一位年迈的仆妇候在院中欣然道:“长公子从魏兴回来了!”   晏书珩含笑点头,温声问:“数月过去,方妪风湿可有见好?”   方妪是已故的晏老夫人拨来照顾长孙的,自晏书珩几岁起便在旁照料,主仆二人关系甚好,见小主子还记得自己的风湿,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长公子走前替老奴寻来的那药方甚妙!这几个月里,每逢下雨,奴这老腰不曾痛过!”   她提起下雨,晏书珩倏然想到阿姒说过她腰上伤口每逢雨日便会痒。   他微微愣了下,破雾从外面近来:“长公子,马车已备好。”   方妪很快反应过来:“老奴服侍长公子更衣。”给晏书珩系上冠带时,老妇忍不住像往常一样唠叨,“长公子再有半年便已二十有二,老夫人在世时,总说老太爷这一支人丁稀少,两位爷又早早去了,咱们这一房实在冷清,该添些人了。”   晏书珩嘴角噙着笑:“快了。”   方妪知道他带回一个女郎,还藏着掖着,此刻见他笑得如沐春风,身上还散着淡淡的清香,猜测他对那女郎是有些喜欢的:“长公子安置在院里的人,老奴会替您瞒着,但按晏氏规矩,您得先娶正妻才能纳妾,女儿家耽误不得,得早做打算,给人姑娘家一个名分……”   如今他和阿姒的关系还差一些火候,她失忆背后的缘由复杂,不便细说。晏书珩只温和地打断:“方妪放心,我知道孰轻孰重,那位女郎亦非寻常女子。”   方妪便专心替晏书珩换衣。随后晏书珩登上回晏府的马车,穿云和破雾骑着马在前头开路,少年窃窃私语:“不在建康时,我还敢唤一声‘郎君’。但一回京,长公子和在外面时判若两人,通身的威严和贵气,我都不敢没大没小了。”   破雾不理会他,兀自看着前方。   马车驶入铜陵街。   建康本没有铜陵街,南渡的世家为了怀念旧日辉煌便照着洛阳复刻了这条街巷,这一带住户虽不多,但手中却握着大半个南周的权柄。   下了马车,守在门前的众仆从纷纷恭谨地行礼:“长公子。”   青年一贯有礼,纵使对下人亦微微一颔首以示回应。   但他却未立即进门。   众仆从忍不住偷偷抬头,只见长公子立在高大的朱门前,正抬头凝着晏府的烫金牌匾,不知在想什么。   入了府,晏老太爷身边心腹上前,恭敬道:“长公子,老太爷在等您。”   晏书珩随他到了书房。   矮几前坐着两老者,其中身穿墨袍、虽年近花甲但依旧气势逼人的那位,便是如今晏氏族长,晏老太爷。   晏书珩走到几案前,不疾不徐地行了礼:“孙儿见过祖父、见过叔祖。”   晏老太爷掀起眼皮,老人虽上了年纪但目光清明有神:“回了?”   不似已故祖母那般慈祥可亲,晏老太爷性情冷峻,祖孙二人关系更像是上下级。落座后,祖孙一时无话,在旁的另一老者呵呵笑道:“孙子还是别家的好!年轻有为不说,还如此恭敬孝顺,瞧这一套礼节!不像我家那些个咋咋呼呼的!”   晏老太爷声音低沉:“面是背非罢了,年轻人翅膀硬了,如何不想着高飞?光是这一趟前去魏兴守城,途中就不知瞒着老头子我做了多少荒唐风流事。”   “年轻人荒唐些,那叫‘风流快活’!老了再荒唐,那就是‘为老不尊’喽!”   那老者笑呵呵道。   晏书珩亦是温文一笑,祖父从不干涉晚辈的私事,这话其实是在借着说他风流荒唐,暗指他阳奉阴违,在外瞒着家族私下所筹谋的那些事。   但晏书珩并不放在心上,端坐一旁,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   谁让他的确是阳奉阴违。   过问几句后,晏老爷子挥了挥手:“回吧,记得去拜见你母亲。”   晏书珩恭谨应是:“孙儿知道。”   祖父的书房中燃着炭火,他出来时,身上带着残存热气。   但没走几步,便被冷风吹散。   行走在长长廊道上,两侧廊柱高大华丽,气势压人。青年心想:如今的晏氏一族和书房里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并无不同。看似炙手可热,实则炭块已燃过了极盛之时,过不了多久表面就会覆上一层灰,随即慢慢黯淡,烧成灰烬。若想延续红火之势,唯有不断往炉中添上新炭,他在上庸所谋之事,目的便是如此。   晏宅占地颇广,分为东西两处,以一座幽深的园子隔开。   思忖间,已到大房。   晏氏嫡系两房划分并非按照晏书珩父辈的排序,而是再往上一辈。   晏老太爷有个兄长,本是晏氏上一任的族长,英年早逝后族长之位交由晏老太爷接任。晏老太爷兄长那一脉,便是晏氏大房,老太爷这脉则是二房。   大房几位堂叔膝下子嗣众多,除去晏二郎晏少沅,其余都资质平平。   而晏老太爷膝下倒出了几个资质颇佳的,晏书珩的父亲晏安生前曾官居二品,而叔父晏时更是年少成名,后来还因和殷犁以少胜多赶走入侵雍州的胡人而名声大振,可惜却在那一战后病逝。   晏书珩依次拜见过几位叔伯,众人虽心思各异,面上却都和和气气的。   出来时遇到几位族妹,其中便有数月前才与陈九郎定亲的晏七娘。   陈氏九郎。   是那个险些和阿姒定亲的少年郎。   晏书珩目光稍深,唇角轻勾。   他朝七娘走去。 第41章   晏书珩是晏家嫡支这一辈中的长兄, 三年前因晏二郎受其父影响无缘族长之位,晏书珩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下任族长。大房年纪稍长的儿郎女郎们本就认为晏老太爷是暂代他们祖父担任族长,如此一来更觉得晏书珩的家主候选人之位是从大房窃走的,对此多少有些不悦。   但年岁尚小的族弟族妹未到考虑这些利益得失的时候, 与这位长兄相处倒颇融洽, 见他回来, 几位族妹纷纷围上来:“长兄从魏兴回来了!”   他们围着晏书珩问东问西, 晏书珩耐心回应着,并依次问候。问候到晏七娘时, 青年眼底笑意更浓:“听闻七娘已与陈九郎定亲, 恭喜。”   晏七娘温柔胆怯, 又因亲兄长少沅的缘故,和这位长兄关系不冷不热的。但想起未婚夫婿,晏七娘心头不由甜滋滋的,低声应道:“多谢长兄。”   往常他们兄妹都是象征性寒暄便过了, 但今日晏书珩颇有兴致地闲谈起来:“七娘与陈九郎是何时相识的,莫非是在两年前颍川儿郎游玩南阳时?”   晏七娘诧异。   长兄缘何关心起她和陈九郎的事?   但她很快想起父亲说, 她和陈尚书独子定亲对少沅哥哥是一大助力。   长兄出于利弊权衡,在意也难免。   她红着脸答道:“在南阳时我和他还未熟络,之后一年才相熟。”   “竟有一年了, 看来陈九郎对七娘很是上心。”晏书珩笑道。   晏七娘满心疑惑,不由得抬头,看到青年神情后更困惑了。   长兄的笑容,格外地真诚。   他不是不希望陈氏和大房联姻么?   怎么反倒好似喜闻乐见。   晏书珩的确心情颇佳,他含笑颔首, 与众弟妹道别:“我还有公事待处理,得闲再与弟弟妹妹们相聚。”   穿云破雾跟在晏书珩身后, 见青年嘴角的笑意不减反增,穿云也跟着笑了:“长公子可是有喜事?”   晏书珩微微一笑:“七娘与陈九郎缔结佳缘,难道不算喜事?”   .   在府中待了会,暮色降临时,晏书珩有些坐不住了,称身有要事这几日不回府住,坐上回别院的马车。   一上车,青年眼底渐渐凝霜。   七娘声称与陈九郎相识已有一年,七娘性情羞赧,又有众多族妹在侧,她怕被调笑,当着众人的面只会往少了说。   但两年前,阿姒随陈氏众人前往南阳时,她与陈九郎关系尚还密切。   而她坠崖,是在一年前。   也就是说,陈九郎与晏七娘互相往来,是在阿姒坠崖前。   可惜彼时他在建康,忙于和祁氏一道助新帝笼络江南世族,并无暇去留意旁的事。两个月多前,他也曾让人前去颍川探访,但因颍川已落入胡人之手,曾经炫赫颍川的陈、姜两家过往也无从探寻。   想来还需从陈九郎身上入手。   如今江东世族与南迁世族因争地多有纷争,朝廷为了局势稳定,在建康上游设侨郡。因此陈、姜氏两族如今大都在京口,只剩有官职的留在建康。   好在其中就有陈尚书和陈九郎父子。   晏书珩轻叩车窗。   破雾迅速上前:“长公子。”   晏书珩道:“让人去查查陈九郎近日会去哪家赴宴,我要会会他。”   马车抵达别院时,派出的人已回来了:“长公子,陈九郎不在建康。”   晏书珩淡淡一笑:“罢了,也不急于一时。”随即径直往小竹园去,走到小竹园附近,他想起自己尚未更衣。   便匆匆折回主院,褪下锦衣玉冠,换了一身素朴常服,又拎上方妪做好的一盒点心,这才回到竹园。   阿姒刚要用饭,听闻夫君回来了,兴冲冲跑到门口。如今她已适应眼盲的日子,只用了半日就熟悉了小院的地形,毫不费力地走到院门前。   看到她翘首以盼的身影,晏书珩嘴角弯起,快步上前牵住她的手:“外头天寒地冻,不必出来。”   阿姒郑重其辞道:“别家夫君每每归家都有妻儿在巷口相迎,我们家月臣这样好的郎君,自也要有。”   她简直把他当小孩哄了。   晏书珩牵着她往屋内走,不忘调侃:“夫人容貌出众,当心哪个纨绔子弟路过瞧见了把你掳走。”   阿姒知道要小心,但嘴上还是想逗逗他:“无妨,若真有个俊朗无双的权贵子弟看上我,我就从了他吧。”   晏书珩轻嗤:“甜言蜜语余音未散就要迎新弃旧,夫人真狠的心啊。”   他打开从主院带来的点心盒子,给阿姒喂了一块。点心滋味甚妙,阿姒吃完一块后,目光变得温柔似水:“我说笑的,夫君你放心,我必不负你。”   晏书珩肉笑皮不笑:“适才把我当孩童哄,如今又把我当女人哄。”   阿姒像个到处和女郎盟誓的浪子般笃定道:“我对你是认真的!”   晏书珩笑着收网:“既如此,先把‘有妻儿等待归家’兑现吧。”   阿姒被点心噎住了。   秀眉难受地蹙起,她用力拍着心口,嘴边递过来一杯茶水,她饮了两口,涨得通红的双颊慢慢恢复白皙。   晏书珩手掌在她背后轻顺,轻笑道:“只是调笑两句,便吓成这样,真让你给我生个孩子,你岂不得晕倒。”   因为这句玩笑话,阿姒吃饭都是低着头的,倒不是为生孩羞赧,而是他这话是在今日他们那般亲昵过后说的。   被粗粝指腹拿捏过的那点还酸胀着,阿姒忍不住并紧腿,后背都快沁出薄汗,难怪话本中说那是叫人“欲罢不能”的事。仅仅是指端逗弄,可有那么一瞬她连意识都消散了,只剩下一小片肌肤还有触感,但却是铺天盖地般的汹涌。   她吃着点心,不由自主想着若是真的上了主菜,岂不得没命?   对面的青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时而讶异、时而恐惧的目光,抹去她嘴角的点心碎屑:“想什么呢?”   阿姒暗暗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用疼痛驱散绮念:“在想夫君提醒我尽量别出门免得被纨绔子弟看到的事,听说建康冠盖如云,我不免害怕。”   晏书珩装着信了,宽慰她:“我不在时别出门便可,我在时你不必担忧。我虽人微言轻,但和晏氏沾亲又替长公子受过剑,那些世家子弟不会为难我。”   “这般一说,我们如今的安稳竟是夫君用命换来的。”阿姒顿时难受了。   她暗下决定,要在力所能力的前提下,对他再好上几分。   正好晚间,青年称要去沐浴。   阿姒心念一动,体贴地上前:“夫君,要不,我帮帮你?”   晏书珩回头:“帮我什么?”   她说:“帮你擦洗后背啊,我听说别人家妻子都会给夫婿搓背。”   晏书珩看出她有意的弥补,但他不喜欢弥补式的好,更何况这份弥补是基于他的谎言之上的。他笑了:“我娶阿姒为妻,并不是因为缺个服侍的人,相反,该我服侍阿姒才是。你不必如此。”   阿姒虽潜意识里也从未觉得自己应该去服侍、讨好旁人,但夫君曾数次替她沐发擦身,哪怕是本着礼尚往来的目的,她给他搓个背也不算吃亏。   晏书珩还想婉拒,可见她在犹疑与主动之间来回摇摆,模样着实惹人怜爱,话锋一转:“那就有劳夫人。”   阿姒没想到他当真应了,壮士断腕般,被他牵着入了净房。   房内水汽蒸腾,宛如仙境。   晏书珩替阿姒搬来矮凳,放在桶边:“久站疲累,坐着吧。”   阿姒从善如流,安静地坐着等。   布料落地声微弱但清晰,一件、两件、三件……这暧昧的声音使得他褪下的衣袍好似落在了阿姒心上。   她只觉得心被什么蒙住了,变得朦胧、恍惚,是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褪下最后一件时,晏书珩下意识扭头看了阿姒一眼。   末了叹道:“我忘了。”   “忘了什么?”阿姒问他。   忘了她看不见。   晏书珩心道。   一时间他竟不知到底是谁捉弄谁。   “没什么。”   他抬脚迈入水中,取来帕子递到她手中:“我皮糙肉厚,不必手下留情。”   阿姒接过帕子,因为心不在焉,竟未记得沾水,拿着干巴巴的帕子便往他背上用力一搓。干布擦过的滋味不大好受,晏书珩笑着轻叹:“竟真的不留情。”   “啊,我故意的。”阿姒不愿承认自己因羞赧而失误,把帕子浸入水中后拧去一半的水,重新覆上他后背。   指腹不经意触到,阿姒惊奇地发觉,他背后肌肤格外细腻。当初她不慎碰到他手背,也是如出一辙的细腻,她还险些因此以为他换了人。   反正都是自家夫君了。   阿姒毫不客气地在他后背摸了一把,由衷赞道:“真是肤如凝脂,夫君平日里莫不是都用牛乳沐浴?”   女子手心柔嫩,触过时如绸缎轻拂,晏书珩忍着自她手上触碰之处传到心上的涟漪,语气竭力平缓:“常去山中泡温泉罢了,待日后得闲,也带你去走走。”   阿姒应下,认真替他搓洗后背。   晏书珩双手本随意搭在桶沿,长指在其上轻点,兴致盎然地欣赏她在水雾中若隐若现的明眸。   可阿姒擦着擦着逐渐入了戏,不止局限在背后,偶尔也照顾照顾他身前。可她看不见,总会弄错地方。   青年那随意垂下的手慢慢变得僵硬,指关紧扣桶沿。   阿姒专心搓着,渐渐手有些发酸,她暗自感慨着贤妻真不好当。   下次再也不当了。   腹诽时,手腕忽地被握住了,她讶然问:“怎么了,可是我手重了?”   青年气息不大平稳,迟迟不答,此情此景,这样诡异的安静,阿姒再熟悉不过了。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水雾不断散起,又消融。   帕子上的水聚集到一角,缓慢滴下。   滴答,滴答——   阿姒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只能默默数着水珠落入桶中的声音。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三十五,二十六。   水滴都不知数漏了多少次,青年却仍旧没松开她的手。两人僵持着,阿姒面颊被热气熏得发红发热,纤长如鸦羽的睫毛被水雾熏得几根几根凝成一股。   好似刚刚哭过。   像今日命门捏在他手上时那样哭。   晏书珩拇指在她细腕处揉了揉,嗓音也似被水雾浸得潮'湿。   “阿姒……”   他唤她。   阿姒长睫掀起,复又垂下。   她含糊不清道:“嗯?”   晏书珩手掌顺着她手腕往上,来到她的掌心,拇指极慢地在掌心揉按。   “帮我。”   阿姒抬头:“帮你搓背么?”   不是没听清,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她所认为的,索性故意曲解。   青年无奈一叹,轻轻撕开她的粉饰。   “是你所认为的那般。”   阿姒彻底藏不住了。   怔愣间,青年又近乎哀求般出声。   “阿姒,别装傻了   “好么?”   那般清润好听的声音,就像浸泡在干净溪水中的玉石一般,干净、清越,半点尘世的污垢也未沾。   可他却在用这样干净温润的声音,近乎哀求般地在低声求她。   尤其这声音还染了红尘。   便是冲着这缱绻温柔的嗓音,阿姒也抵挡不了,便点了头。   又说:“可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如何。   “我知道。”晏书珩语气渐渐低沉。   他攥住阿姒纤细的手,桶很深,她手臂要想下够稍显吃力。   阿姒被他捏着手小心地往前去,指腹所触从温暖水流变成更热的,她遽然睁大眼,被蛇咬到般缩回手。   “别怕。”   晏书珩很温柔,但手上却不容置疑,笃定地把她的手押回原处,手只能像被风浪掌控方向的船只随着他上下。   桶太深够不着,阿姒干脆站起来。   青年似不舍得让她一人站着,亦要随之站起,却被阿姒制止了。   在这种时候,他即便是站着任她肆意施为,高挑的身量亦会让她有种反过来被他高高在上掌控的错觉。   明明她才是那个施恩的人。   晏书珩无奈,命被她拿捏着,万蚁噬心,他抽不出多少心思与她博弈,索性任她去了。   阿姒立在他身后,微微俯身,再次潜入水中,热水渐凉,手周遭却热意不减,一小一大两只手掌交叠相握。   那方帕子安静浮着,似江上一叶扁舟。青年每倒吸一口气,便会招来一阵飓风,那方扁舟便随风浪来回沉浮,波涛漫上江岸复又落下。   阿姒袖摆被水打湿,可她却顾不上,起初不过是想“礼尚往来”,后来不止是他,她也寻到属于自己的乐处。   试问天底下有谁不喜欢可以肆意掌控他人悲喜、主宰沉浮的滋味?   就如划船,一旦品尝到亲手掌舵的滋味,便不想交还船桨。   阿姒俯低身子,凑近晏书珩耳畔,学着他往日蛊惑她那般,柔婉生怯的音色因被水汽一熏,变得低沉妩媚。   她诱哄道:“你将手松开,剩下的交给我,好不好啊?”   “好。”   青年声音哑得听不真切。   阿姒垂下眸,得惩地笑了。   可惜她看不见,不知道青年正回过头,肆无忌惮地凝入她眸中,似盯紧猎物的毒蛇,目光寸寸暗下,眼里透着明晃晃的占有欲,宛如烈焰。   她稍一施力,就会刮起一阵飓风,他目光里的烈焰顿时涣散,但风过之后,火便会烧得更为炽'热。   晏书珩目光时而幽深,时而迷蒙,最终他站起身,和阿姒面对着面,大手捧住阿姒脑后,顺势抬起她的脸。   “唔——”   不知是谁的声音被压回口中。   这个吻堪称掠夺,阿姒被他吻着,也无暇兼顾旁的,晏书珩只能一手扶着她后颈,另一手去抓她尸位素餐的手。   可阿姒也不是吃素的,他温柔,她便温柔,他侵占,她也圈紧。   因在家中,阿姒并未束发,长发从身后垂落,落在青年胸前,乍一看像是他的,袖摆微动,长发轻曳,水波晃动。   青年忽而一屏息。   吻戛然而止。   阿姒不明所以地顿住,她像抓沙一般,因怕沙子不受掌控而收紧。可越是如此,沙粒流失得越快。   最后手里还是空了。   晏书珩随之松开她的手。   那只秀气的手悬在半空,阿姒“看”着晏书珩,懵懵然眨着眼。   晏书珩无力解释,手掌在阿姒后脑勺夸赞般揉了揉,他似是很累,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哑声唤她:“阿姒……”   阿姒尚在恍神,犯了滔天大错般颤声道:“这、这是怎么了?我……”   她不会害了他吧?   “傻瓜,没事的。”   晏书珩肩膀一抖一抖地轻笑,阿姒听来这笑似是卸下重负般。   卸下重负……   将心比心一番,她回想今晨被她打翻的茶水,阿姒心里倏尔了然。   两人都未再说话。   安静许久后,晏书珩起身。   他在阿姒唇上吻了下,继而披上外袍,朝外唤道:“换桶水来。”   郑婶和竹鸢抬水进来时,竹鸢谨记着妇人再三的叮嘱,头也不敢抬。   而晏书珩立在一侧并未说话,阿姒也垂着眼,手僵硬垂在身侧,水滴自指端一点点坠下。她听着郑婶和竹鸢刻意放低的脚步声,哭笑不得地想着,这下不管是她的掌心还是她,可真真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回房时,竟已是月上梢头。   收拾好漫地水渍的净房后,郑婶和竹鸢到了院中,郑婶咋舌道:“老天,娘子真是把长公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竹鸢没听清:“婶子说甚呢?”   郑婶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在说娘子很得长公子宠爱啊。”   .   屋内一片寂静。   晏书珩将主院的公文搬回院中处理,阿姒则背对着他躺在榻上,她的手掌依旧虚虚攥着拳。   当时沉浸在支配掌控快意里,过后才意识到这件事……并非小事。   非但不小,还很大。   她闭上眼,逼迫自己忘掉。   窗边,晏书珩翻看两页后,再没了心情,见纱幔后,阿姒正一动不动躺着,呼吸均匀似是睡下了。   他独自走到园中散步。   再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晏书珩上榻时,已睡下许久的女郎肩背微妙地变得僵硬。他没奈何地躺下,手刚碰上她后背,阿姒便往里缩了缩。晏书珩从后拥住她,那截软腰顿时僵如干蜡,他笑了:“怕我,还是害羞?”   阿姒诚实道:“都有。”   难得,她也有“怕”的一日。   晏书珩笑了:“为何怕?往日里阿姒可是胆大包天,扮猪吃老虎也不为过。”   阿姒手掌虚虚地圈起。   她可不是怕他。   是一料到日后的事便觉骇然。   阿姒苦恼地想着,完了,她怕是再无法把她的夫君和几个时辰前那个温润无害的郎君联想到一处。   晏书珩无言看着她不自觉圈起的手,两人虽互称夫妻,可她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郎,哪怕失忆前只怕也对这些事一知半解,更遑论如今失忆的她。   他把人转过来,像之前在她听完怪奇话本后那般循循善诱:“夫人大可换个思路,那也是我的短处。”   “短处……亏你说得出来!”   倒也不必如此谦逊。   阿姒哭丧着脸,那分明一点也不……   晏书珩忍不住调笑:“傻瓜,今日的确是我吓到你。那些事,你若未做好准备,我不会勉强你。只你别怕我,日后你便知道为何我说是‘短处’,若不信,想想那些新婚燕尔的夫妻,甚至本就关系不睦的,哪对在大婚之夜后不是蜜里调油?”   道理都懂,阿姒不是孩子更不是矫情的人,她只是需要平复一二。   阿姒努力搜刮着对所见过那些年轻夫妻的印象,深以为然:“也是,我三叔和叔母当初成婚是因为利益,两人婚前都说对彼此无意,甚至扬言各过各的。但大婚后第二日请安时,看对方的眼神都温柔不少,连称呼都改了,我当时少不更事,并不知道成婚意味着什么,只猜测大概成婚让他们得了好处。”   若那事真如此骇然,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又怎会有那样大的转变?   如此想着,她终于接受了此事。   不过,三叔、叔母……   阿姒倏地坐起,捉住晏书珩肩膀:“夫君你听到了么?我方才的话!”   晏书珩自然听到了。   从她说出第一个字时,他便察觉了。   他凝眸深深地看她。   良久:“嗯,我听到了。”   阿姒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捂着头苦想,想到叔母时,脑中浮现一双和善多情的美目。那双眼睛很美,也许正是这个缘由,她才能在失忆时想起。   美目的主人调笑道:“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等你十七岁后再去想成婚的事吧,到时便知道成婚是什么了……”   除此之外,再想不起别的。   可这对于阿姒已经是天大的喜讯,她终于能想起关于过去的零碎记忆了。   不是真假难辨的梦境。   也不单是下意识说出的回忆。   而是顺着蛛丝马迹,想到的线索。   阿姒高兴地抱住晏书珩,把他当成一方枕席了:“夫君,我能想起了!”   “都想起什么了?”   晏书珩抚上她眉心。   阿姒细说来:“我想起我有叔父,似乎还不止一个。还有叔母,我虽想不起她的脸,但记得她眼睛很美,动人心魄,还想起她曾调笑我,说我小小年纪什么也不懂,等我十七岁再去想成婚的事。”   “十七岁……”晏书珩低喃。   阿姒也反复回想,十七岁、成婚、嫁人,这些字眼都很熟悉。   是那个梦!   她在梦中威胁一位大哥哥说若不给她作画便要他娶她。   “我又想起一件事,不,或许只是一个梦……”阿姒下巴抵'在晏书珩胸口,“我曾在梦里,哄一个大哥哥说待我十七岁后娶我,那大哥哥叫什么来着,   “姜?似乎不是,燕……”   晏书珩不瞬目地盯着她。   听到这“晏”字时,眼底复杂难辨的神色顿时被温柔侵占了。   “是晏书珩?” 第42章   他声音清润, 似月光如流泉,但每次像这般稍稍压低时,都让阿姒尝到温柔中极具蛊惑和危险的气息,像艳丽月季下的刺、萧萧竹林中的竹叶青。   更何况, 他说的又是“晏书珩”。   阿姒下意识回避这个名字。   可记起曾在城主府遥遥相望时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疑窦再起。   难不成她真和姓晏的有过过节?   不可能, 也不能。   阿姒当即否认:“我都去采莲蓬了, 定不会是世家女郎,更不能认识长公子。或许……那人的姓氏, 不是‘天清日晏’之晏, 而是‘燕雀处屋’之燕。”   晏书珩静静听着, 目光渐深。   不过转瞬,她连语气措辞都变了。   片刻前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回忆,就像茧球上一缕丝线,只消捏住丝线一头, 便能牵出越来越多的过往。   那些零碎回忆被抽丝剥茧扯出后,便露出被厚茧束缚着的幼蝶。   那只幼蝶, 才是真正的她。   不是失忆前的她。   也不是正失忆的她。   而是日后可能会复明、会恢复所有记忆的她,晏书珩凭空有种直觉,这一日或许不久就会到来。   她会挣破一切, 破茧而出。   届时的她可还愿停落在他指'尖?   晏书珩拥住她:“阿姒突然‘之乎者也’不离口,为夫愚笨,能给我说说‘天清日晏’、‘燕雀处屋’都是何意?”   阿姒不相信他不懂这么浅显的东西,他这是故意给她掉书袋的机会,再适时捧场。她对他这知情知趣的性子很是满意, 一板正经道:“天清日晏,顾名思义, 天朗气清,一派祥和;至于燕雀处屋,先人有云‘灶突决上,栋宇将焚,燕雀颜色不变,不知祸之将及己也’,燕雀处屋之意便是身处险境却自以为安乐也。”   晏书珩竟分不清她可是因为想起什么才有所暗示,把她身后一缕青丝缠在指上,慢悠悠问:“阿姒现在的处境,是‘天清日晏’,还是‘燕雀处屋’?”   女郎眸光流转,她凑近晏书珩,故弄玄虚般压低声音:“自然是晏——”   晏书珩眉心微攒。   阿姒感受到他瞬间变轻的气息,笑得狡黠:“自然是燕尔新婚啊!”   燕尔新婚。晏书珩不由轻笑。   因这四个字,他蓦地想起在净房里被她拿捏时的迷乱,和此前长指被温暖间隙包裹着的痒意。心口一阵温热,晏书珩扶住阿姒的脑袋,想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但终是改变主意,按着她脑袋,让她耳畔贴在胸口听他因她紊乱的心跳。   “阿姒可还记得,你曾对哪位郎君说过让他十七岁时娶你?”   话又绕回来了。   阿姒竭力回想着:“不记得,我总觉得,我不止认识一个姓晏的。”   晏书珩扯扯嘴角笑了。   的确不止一个。   除了两个姓晏的,还有个姓陈的。   或许还有祁、萧、郑、吴……   他目光微暗时,阿姒眼睛微亮,喃喃道:“似乎是晏什么沅?”   “晏少沅?”   青年语气淡淡。   阿姒只顾着思忖,并未有心留意他为何能煞有介事地说出这个名字。她恍惚着摇头:“我不记得了。”   但阿姒心里有了个猜测。   会不会她失忆前真和那晏什么沅认识,这可如何是好?   她每每思忖事情时,长睫不住微颤,平白显得心虚。晏书珩不瞬目地直直看入她的眼眸,若不是他清楚她那句话十七岁娶她的话是三年前对他说的,只怕也会误以为她和少沅有情意。   她喜欢谁都可以。   江回、陈九郎,甚至是莫须有的谁。   唯独不能是从他四岁回到晏家起就一直笑他是野孩子、又因叔父晏三爷之故而与他不和的族弟少沅。   他并非圣贤,也没有外人所说的那般云淡风轻,遇到一个情字,也会像个少年郎般钻牛角尖。青年看向窗外夜幕:“随口编造的,夫人还当真了。”   这稍显寂落的语气让阿姒迅速反应过来,她光顾着探寻过往回忆,竟是忘了自家夫君是个醋坛子!   他对晏书珩可真耿耿于怀。   她摸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紧扣:“无论晏书珩、陈书珩、李书珩,在我心中都如云烟。只有救了我,对我不离不弃,与我同生共死,在大雨滂沱的日子背着我淌水的夫君才独一无二。我们家月臣可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替掉的。”   晏书珩半是欣慰,半是无奈。   手掌轻顺她发丝:“过几日我带你去千清观走走,听闻那里有位道士极通岐黄之术,说不定有治眼疾的法子。”   阿姒搂紧他:“我就说你最好嘛。”   晏书珩亦搂紧她。   两人各怀心思地共枕而眠。   翌日,晏书珩晨起上朝。   离开前,他看了眼榻上安睡的女郎,眸中一瞬深意。晏书珩叮嘱竹鸢:“若夫人有何复明或是恢复记忆的迹象,速去主院告知穿云。往后,皆要如此。”   而后他回了主院。   一入院,方妪先端上一杯药酒:“这是老奴从三清观求来的药酒,有迎福去灾之效,今日是长公子以中书令身份上朝的第一日,需格外郑重。”   晏书珩不无怀念地看着酒杯。   祖母在世时,每月初一都要让他喝药酒,说是能驱邪避祸。   方妪想起已故主子的嘱托,趁着替他更换官服时絮叨起来:“老夫人去世前嘱咐老奴照顾好长公子,可奴能盯着您喝符水的时日不多喽!这身官服也甚繁琐,奴老眼昏花,总归您该早日娶妻了!”   晏书珩垂睫笑了,眼底漫上柔意:“的确繁琐,我会尽快成亲的。只是也不知我将来的妻子可有耐心。”   更衣过后,晏书珩上朝去了。   方妪目送青年玄衣高冠的背影,神色恍惚,双眼渐红:“老夫人,您瞧见了么,长公子穿上这身官服,和当年的二公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   .   这厢晏氏马车甫一在宫门前停落,车内青年下车后,便有官员问候:“长公子真是越发意气风发了!”一名官员笑道:“今日起,我等该唤中书大人了!”   晏书珩谦和地与他们寒暄。   远处走来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正是祁君和的兄长,祁君竞。   祁、晏两家是扶持新帝上位的功臣。两位青年又都是各自家族的长公子。二人每每对上,言行交锋间都暗示着两家关系和朝廷的局势动向。   尤其月前京中传出流言,称晏氏如今是祁氏最大的对手,晏书珩立功后在回京途中遇刺,约莫和祁氏脱不开干系。   敏锐的官员纷纷竖起耳朵留意。   祁君竞想起父亲嘱咐,一改往日的倨傲,稍显温和:“家父听闻表弟遇刺受伤很是意外,日前派人送去些从西域寻来的滋补之物,可惜你不在府上。”   这是在暗示祁氏并不知道行刺的事,有心继续交好。   晏书珩亦借着说笑表态:“皮肉伤已痊愈,只惊魂未定,正好我后日要去佛寺看望母亲,顺道上柱香。”   晏书珩的母亲,是祁家人。   几句话下来,众人顿时心领神会。   两人都还互称亲戚,看来祁、晏两家关系并不受流言影响。   .   朝会后,晏书珩去了勤政殿。   殿内,龙涎香扑鼻而来。   香炉中升起袅袅白烟,将他与窗前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隔开。   “臣晏书珩,叩见陛下。”   玄衣帝王缓缓回头,一张仍带着少年意气的面容在烟幕中时隐时现。   这是南周新帝,李霈。   李霈年十九,在大周三任帝王中是最年少的,“朕与月臣说过多次,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晏书珩不卑不亢:“陛下是天下之主,天威不可侵犯。”   李霈目光灼灼,上前扶起他:“这些话说给那些老古板听听即可,你我私下不必如此拘束。”他看向满桌案牍,“这奏折每个都需朕批复,但每个又不能仅由朕批复。往后月臣任中书令,朕总算得以喘息!”   小皇帝是在叫屈,暗指世家当权,他身边除晏书珩再无人可用。   中书令一职能落到晏书珩头上,有晏氏权势在起作用,亦是新帝促成的结果,相比任用老谋深算之辈,年轻又算志同道合的晏书珩更能助他坐稳龙座。   晏书珩深知此理:“臣既回到健康,定会全力助陛下成就大业。”   新帝淡淡一笑,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正好朕有一事迟迟下不了决定。此前有朝臣提议收编魏兴上庸一带流民,闲时耕作,战时杀敌。此事最终落在剿匪有功的宜城城主李壑头上,但兹事体大,还需有世家在背后支持。朕想着不如交给晏氏,你族弟晏少沅恰好有领兵之才。”   少年帝王生了双狭长凤眸,眼尾微微上挑,便是和善微笑时也显得像在怀疑试探:“月臣意下如何?”   “少沅。”晏书珩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颇意味深长,他陡然想起一件事。   两年前,在南阳时。   阿姒不记得他们三年前曾遇到过,看他的目光茫茫然,却在见到少沅时双眼微亮,拉着姜珣追问:“那是谁。”   晏书珩收回思绪。   含着笑的眸子看向李霈,多了些不可捉摸的深意:“臣认为不妥。”   李霈长指轻点奏折:“朕本是想着晏氏最为合适,毕竟若是落到旁人之手,月臣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晏书珩知道这位新帝自幼不得帝心,十二岁前是在冷宫长大。这样的人要么极易轻信旁人,要么戒心极重。   李霈显然是后者。   虽说皇室权柄被世家分走大半,但李霈非昏庸之流,如今还有许多事要借助这位年轻帝王之力,与其瞒着,不如坦诚。便道:“此事其实是臣在背后推波助澜。如今京口有建康王的兵马,荆州及江东有祁氏镇守。但荆州以西、魏兴以北却是空乏,若胡人再度进犯,无论从京口还是下游调兵,都会顾此失彼,因地制宜收编兵士才最合适。李壑心怀家国又是寒门出身,若得重用,定会效忠陛下。”   此话明面上说的是兵力分布,实际上是暗示李霈——朝廷亟需在上游有一支可平衡祁氏兵权并震慑建康王的兵马。   李霈颇动容地颔首:“月臣为朕筹谋良多,朕才更不想让你白忙活,你我的利益,从来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晏书珩:“臣明白。”   这一番对话算是把彼此拉到同一条船上了,但这远远不够。   还需降低祁氏和其余世家的戒心。   祁氏父子并非庸庸之流,若皇帝极力推举晏氏的人,他们岂能不疑心晏书珩要与皇帝联合打压祁家?   同样,皇帝能对晏书珩“推心置腹”,必也能与祁氏“共治天下”。甚至他还可以离间祁氏与晏氏,让他们两败俱伤,再扶持其余世族。譬如陈妃母族颍川陈氏。   晏书珩继续道:“臣认为,旧殷氏部将殷犁素有领兵之才,可协助领兵。而新城郡大族顾氏曾为流民捐粮,且族中财力雄厚,由顾氏主导此事,于陛下、于朝廷局势、于顾氏皆有好处。”   这便是当初他募粮的用意。   此事触及多方利益,与其冒着受各世家忌惮又耗费晏氏族力的风险,不如先把这块肥肉给了顾氏。只要关键环节有他的人,就不必担心大权旁落,待熬过开头最难的一段时期,便可在顾氏和其余世族斗得筋疲力尽时用计夺回。   晏书珩说罢,对上少年帝王笑里藏着试探的眼,缓缓笑了:“但臣亦是俗人,自也会考虑家族和臣的利益。”   皇帝挑眉:“那为何不愿让你族弟去协助顾氏接手此事?殷犁虽是你叔父旧部,但他毕竟不姓晏!”   晏书珩却是微微一笑,审慎道:“臣的利益,便是晏氏的利益。”   皇帝明白了,此事涉及家族权柄之争,晏书珩不希望晏少沅在其他方面得利,威胁他准下任家主的地位。   正好,相比羽翼未丰的晏少沅,晏书珩能带给他的利益更大。   忠诚和才干难以兼得,与其为了追求同谋者的忠诚而任用庸才,不如和有才干的精明人共谋,好各取所需。   “原来这便是月臣的私心,那朕自也要对你偏心些。谋兵不止需要拿得动兵器的人,更需要能看懂兵书的,你手下门客幕僚诸多,挑几个信得过的,朕给他们几个官职来督办此事。至于别的难处,”皇帝微微笑了,眼里的狡黠让他顿时像个十九岁的少年郎,“月臣会想办法的,对吧?”   晏书珩与新帝谈罢,又下了会棋,这才出宫,刚到宫门口,迎面走来左尚书仆射陈仲全。   此人亦是陈九郎之父。   寒暄后,晏书珩道:“两家已定亲,晚辈与世叔便是一家人了。七娘羞赧,往后世叔可要常唤九郎来鄙府走动。”言辞温融,比晏少沅更有兄长嫁妹的样子。   陈仆射热络地笑:“自然!自然!九郎多次说过,他钦佩晏中书才学,能做中书大人妹婿荣幸之至!”   彼此都心知肚明,晏书珩与大房关系十分微妙,陈九郎又与少沅交好,自也对他也颇有成见。这番钦佩荣幸的话显然是陈仆射替陈九郎编的。   晏书珩笑容不变:“九郎年少英俊,深受女郎们喜欢。犹记得两年前在南阳时,他身边尚跟着那姜氏女郎,檀郎谢女,叫人艳羡,真是可惜啊……”   “姜女郎?”   陈仆射一头雾水。   但他很快想起是如何一回事。   陈仆射眼皮一跳,这晏中书莫非是在暗指他家九郎之前有婚约,担心他对他的族妹不够真心?不对,别看他装得一副贴心长兄的模样,少沅的父亲对他不利过,他哪能心无芥蒂?   九郎曾说当初那孩子招惹了他,他应当是恨屋及乌,把九郎一并记上。   陈仆射犯了愁。但如今物是人非,横竖已无从查证,与其费心解释九郎和那孩子的关系,不如少说少错。   毕竟,那孩子身世特殊。   陈仆射便假装不知他指的是阿姒。   “当初我曾想过和姜氏议亲,可惜两孩子对彼此只有兄妹之情,小女郎红颜薄命,也属实可惜。”   “是啊,可惜。”晏书珩微叹着,“那姜氏女郎的尸骸可有寻到?”   陈仆射斟酌后,沉痛摇头:“当初出事的有好些个人,山崖陡峭。我们派人去崖下寻找时,各个都……难以辨认了,实在是叫人痛心啊。”   他沉痛叹息后寻了个由头离去。   晏书珩望着陈仆射的背影看了须臾,不久也转身离去。   .   一日在忙碌中转瞬便到了头,从中书省下值归来时,已是深夜。   晏书珩照例先在主院更衣。   出门之前,方妪递过去一个早已装好熏香的精巧香炉:“长公子,那女郎您多宠爱些也无仿,只是您未娶正妻,垫诞下嫡长子前,仍需小心,这香是特地调制的,不会过多损及身子。”   晏书珩顿时明白是昨夜他叫了两次水的事被人说漏嘴了。   那灭顶般的感觉闪过脑海,他眼中有一丝恍惚,接过香炉:“您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那女郎亦非市井女子。”   回到小竹园,听闻阿姒已睡下,青年唤来郑婶和竹鸢:“方妪年老,不宜操心过多,这园里的事不必与她说。对其他人更不能提,如有人问起,一律敷衍。”   郑婶顿时明白他这是怕有人知道娘子得宠,要对娘子不利。   她忙躬身道:“是婢子嘴快,随口说了句长公子疼爱娘子,奴往后谨记!院里的事半个字也不说出去!”   “嗯,我安排你们在此做事,正是因为你们嘴严,别让我失望。”   晏书珩人虽温和,但说话时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二人皆不由自主绷紧心里的弦,恭敬道:“婢子一定小心。”   他随即往房内去。   屋内很安静,炭盘烧得正红。   晏书珩走到榻边,阿姒面朝里侧,抱着一卷被子睡得正香。   她照例给他留好了位置。   晏书珩心里一暖,他笑着褪下外袍,吹了灯,拥着她睡下。   冬夜静谧,炭盘中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晏书珩回想着陈仆射说过的话,忽而睁眼起身,掀开女郎衣角。   就着月光,那道伤疤若隐若现。   他往下挪了挪,在那道疤上辗转轻吻,偶尔舌面像画笔在纸上描摹般轻轻画过,睡梦中的女郎发出低低的轻哼,扭了扭,但很配合地扭着腰贴近他,呼吸亦沾了潮气般变重变急。   太痒了,阿姒被这从伤疤处直直窜去心口的痒意勾得醒了大半。   但睡意仍支配着她的神思,阿姒不悦地要翻过身,打算换成平躺着的姿态,也正好制止他再乱挠痒痒。   可她刚一动,腰肢忽而被制住了。   手掌的热意透过寝衣传来。   一道传来的,还有青年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神秘的嗓音。   他双手把住她的腰肢。   “醒了?” 第43章   回应晏书珩的是她停滞了一息的气息, 确认她在装睡,青年掐住她腰间,吻慢慢朝着她后颈而上,一手揽在她腰间, 另一掌心隔着绸缎轻揉。   阿姒不自觉往后靠, 去迎合他的吻。即便一字未说, 他也明白她的心思, 手掌时紧时松,但她得到过更快慰的, 再这般时便只觉是隔靴搔痒, 阿姒不满地呢喃:“我可以睡觉了么……”   晏书珩听出话里的意犹未尽, 却更想亲耳听她说出对他的渴求,轻轻松开她:“怪我吵醒你了,睡吧。”   阿姒倒不是开不了口,是不喜欢这样刻意被吊着的感觉。   不能让他得逞, 惯坏了他。   如此想着,她铁了心要继续睡, 不一会,当真再次坠入梦乡。   晏书珩听着身侧平稳的呼吸声,无奈心道:还真是不肯轻易低头。   若她知道真相, 又会如何?   这夜有人狠心入眠,有人心乱难眠。   .   清晨,晏书珩难得和阿姒一道睡到日上三竿,阿姒还因着昨日他刻意吊着她的事不悦,他从后拥上来。   “我今日休沐, 带你去道观走走,顺道让那位道长替你诊治一二。”   阿姒欣然回头:“太好了!我最近每日都找郑婶竹鸢聊天, 试图再多想起一些,可是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一直未再未记起其他的事。”   简单收拾后便出了门。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抵达城郊摄山。   近年大周尚玄学,佛寺、道观兴起,势大的僧侣道人甚至拥有属于自己的庄园和佃户。摄山有一座千清观,一座福恩寺。一观一寺中,皆有贵人坐镇,千清观住着手握京口重兵的建康王,而福恩寺则住着晏书珩之母祁氏。   祁氏膝下除晏书珩外,另有一女,早已出嫁。十年前守寡后,祁氏便常年住在福恩寺,庶务交由心腹打理,除去大节主持祭祀诸务才回晏府小住。   晏书珩让竹鸢陪着阿姒在佛寺后山暂留,让护卫妥善护着,自己则去了寺后一处小院,那是祁氏居住的地方。   进了院中,并不闻诵经之声。   祁氏正在打坐,听有人通传长公子来了,缓缓睁眼:“月臣来啦。”   她性情温和,但和晏书珩的温雅不同,她的温和是一团雾,把外人隔绝开来,圈出一个自己的世界。   祁氏关心起晏书珩的伤,又问起祁君和,晏书珩顺道聊起武陵凤光。祁氏目光波动,艳羡又惋惜:“也好,那孩子心性纯粹,能游山玩水也是乐事。”   母子二人关系和睦,但也仅限于和睦,世家中的亲情大多寡淡,他们习以为常,闲谈片刻便默契道别。   阿姒正坐在后山亭中等着。   远看着沉静温柔,和平日与他有来有往的小狐狸截然不同。   他上前,在离她一丈开外处出声:“等久了吧。”   阿姒摇摇头,听他语气轻松,笑盈盈问:“夫君的事办完了么?听着你似乎一身轻松。”   听到她声音,晏书珩才好似被仙人点化了般,从行止都被笔墨框定好的画中人走入凡尘,顿时有了血肉,眼底笑意亦充满真情实意的愉悦。   他牵住她:“去道观。”   .   到了山顶,晏书珩让阿姒随竹鸢在偏厢侯着,自己先行去见观主。   观内陈设简单,周遭设有纱慢,风来时如薄雾攒动。晏书珩赞道:“王爷真是大周第一超凡脱俗之人。”   纱后滤过来个沉稳但疏离散漫的声音,衬得观中更不似人间。   “晏中书怎有闲莅临弊观?”   里头这位是大周唯一一位异姓王,亦是先帝姑母豫章郡公主之子。豫章郡公主文武双全,曾助高祖打下江山,高祖便封其独子为建康王。   如今新帝的底气,一半来自于这位表叔手中的京口重兵。   难得之处在于,建康王虽手握兵权,却对权势漠然,不恋俗物,常年幽居道观中,不喜在公务以外的场合与人打交道。据闻年轻时的建康王容貌俊朗,每每出行便有掷果盈车盛况,但他毕生未娶,膝下更无子嗣。   新帝说,建康王行事百无禁忌,喜好不定,更是叫人难以琢磨。   唯独有一事不变。   便是不喜欢被人欺骗。   晏书珩在最后一道纱慢前恰到好处地止步,接着道明来意,望能请观中常年闭关的道人替他心上人诊治。   对面毫无波澜。   他不慌不忙,取出一个锦盒:“这是晚辈的谢礼,望王爷莫嫌。”   一小道童上前接过,拿到帷幔后。   “谢礼收了,你可以走了。”   道童暗自无奈,这两人一个未曾得到允诺便奉上谢礼,一个不给承诺却坦然收下谢礼,各说各话竟还能聊下去。   晏书珩神色如常,谦和道:“晚辈恳请王爷打开一看。”   建康王命道童打开,淡淡看了眼,迟迟不语,稍顿才明知故问。   “此为何物?”   “是已故孝宁太后亲手誊抄的佛经。”   孝宁太后是先太子生母,亦是颍川名士陈老先生之女、陈少傅胞妹,更是如今新帝宠妃陈妃的亲姑母。   晏书珩幼时见过这位孝宁太后几面,彼时他才四五岁,孝宁太后还是皇后,相中他作为先太子伴读,这才得以与恩师结缘。因此孝宁太后也算他的恩人。   建康王拂过纸面,声如寒雾:“你未打听过么?本王不喜信佛之人。”   晏书珩微讶:“晚辈疏忽。”   话是如此,可他却并无内疚。   孝宁太后数年前已薨逝,又并非少帝李霈生母,与李霈关系亦疏远,但却于一年前李霈登基后被追封为太后。朝中都猜测是新帝因对陈妃爱屋及乌,可晏书珩却认为这与建康王有关。   果真,对面沉默须臾,把佛经收起来:“带着你那位心上人进来吧。”   .   晏书珩带着阿姒到了后山。   亭中已候着一位须发斑白、身着道袍的老者,与心思难猜的建康王相比,这位老者便和善许多。   刚要切脉,建康王身侧的道童过来了,附耳对老道说了两句话。   老道听罢微讶,不动声色地看了阿姒一眼。继而替阿姒施针,和寡言的建康王不同,他的话跟洪水般滔滔不绝,简直快把阿姒的祖宗十八代问了个遍。   可阿姒哪说得上来?   “我因为失忆都记不清了,只偶尔想起一些零碎片段。”   老道便煞有介事道:“那不妨趁贫道施针时,娘子仔细想想,过去都有什么记忆?想到什么说什么。”   阿姒把之前所记起的都说来。   道人若有所思点点头:“娘子既然能想起过去之事,看来脑中淤血已渐消,近来可曾觉得双目有何不适?”   阿姒说:“偶尔发酸发涩。”   老道又看了她的眼睛,语气更为松快:“此乃痊愈之兆啊!”   他转向晏书珩,却见青年定定看向女郎,双眸幽深,似在纠结。   老道不懂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但能看出这位郎君极在乎心上人。苍老声音里含了笑:“只是仅靠干等,恐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彻底恢复,贫道替女郎开个方子,另佐以贫道特制的丹丸……”   晏书珩忙问:“此丹可会损及身子?”   阿姒忧心的却是别的事:“敢问仙长,拢共需耗费多少银子?”   老道正要报数,收到晏书珩暗示,顿时会意:“不过一百两罢了。”   阿姒当即睁大眼。   什么叫不过一百两……罢了!?   几两银子就够寻常人家丰衣足食了。   这莫不是个妖道吧?   夫君月俸有一两银,一百两的话,他们要不吃不喝近十年。   阿姒神色恹恹,看得青年心里一阵内疚,握住她手:“不必忧心,我有俸禄,亦小有积蓄。再不济,去富贵亲戚家中打打秋风也能凑够。”   老道藏下眼底鄙夷。这贵公子为了哄女郎高兴,连打秋风都说得出口。光他那身袍子恐怕就不止百两!   仙风道骨的老者轻捋银须,心下一思量,决定多捞点。   他和王爷七三分。   片刻后,阿姒和晏书珩带着离开,老道喜滋滋地回到观中。   廊道中传来个沉静的声音。   “又借本王之名敛财了?”   廊柱后,立着个身穿玄白两色道袍、手持拂尘的高大身影。   山风吹动道袍,袍上仙鹤振翅欲飞,一派超脱飘逸。那人转头,老道对上那双不带凡尘俗欲的眼,偏生眼尾上挑,一抬眼便带着睥睨之色。   老道暗道:他们王爷离天命之年还有五六年,却已有种因享过世间所有欲望后变得无情无欲般的超凡脱俗。   他迎上去:“问过了,那女郎记不太多,但曾听有数人说过她措辞像颍川人士,家中至少两位叔父,其父早年丧妻,上头还有个姐姐。”   建康王只略一颔首,目光仍是那般淡漠无物,转身入了观。   .   山间时有飞鸟掠过。   自打回建康后,阿姒因着谨慎,一直不大敢出门。对她而言,失明时地方越小越觉安稳,恨不能像蜗牛一般,去哪儿都背着个小小的壳。   但道观和别处不一样,叫人安心。见阿姒难得放松,晏书珩便带着她在周遭逛了大半日。   阿姒伸出手,让山风吹过指尖,似从骨隙传来一股熟悉的悠然之感:“此处真叫人心旷神怡啊。”   竹鸢笑嘻嘻地接话:“娘子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游玩一番后上了马车。   阿姒留意到身旁青年有些安静,牵牵他的袖摆:“夫君,你似有心事,是在为银子发愁么?”   晏书珩回过神,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又想起自己此举多余。   她看不见。   不,只是暂时看不见。   他看向阿姒揪住自己袖摆的手,纤纤玉指,白皙如玉。   数月前,她也是这般牵住他袖摆,怯生生唤他夫君。   情这东西像匹不受控的马,尽管驾车前知道目的地是何方,但再好的车夫,也难以判断此行会以怎样的方式抵达,可会偏离既定的轨迹?   青年稍有怔忪。   他揉揉女郎发顶:“傻瓜,你真当夫君家徒四壁、身无分文?”   他把她揽入怀中,双手一点点收紧,渐次增大的力度如温水煮青蛙,这样的拥抱叫阿姒倍感踏实,又因有些憋闷而本能地想松开些。   她欲将他推开些,青年已松了臂:“即便真要我吃糠咽菜数十年,但能换你心清目明,也值了。”   若他们真是一对平凡夫妻,能在一方小院里守着彼此。哪怕一块肉要在两人碗里来回好几次,哪怕寒夜里要靠彼此体温来彼此取暖,也比世家之中的夫妻尊贵万方却相互猜忌的好。   可惜他们都不是。   然而在阿姒看来,他们就是对平凡夫妻,虽丰衣足食,但并非手眼通天的权贵,有诸多无能为力之事,但正是这些缺憾才让生活没那般虚浮,变得更为真实。她回抱着他,什么也没说。   晏书珩忽问:“若阿姒复明,可还会像如今这样抱着我。”   阿姒以为他意思是她如今黏着他是因眼盲无事可做,等复明后便不会时时刻刻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她哄道:“会啊。等我失明后,就可以天天对着夫君俊朗的面容痴笑……说起来,我都快忘记你模样了。”   倒也不至于忘个彻底,但的确是模糊了。每每试图回想他的眼眸嘴唇时,都无法将身侧这温柔儒雅的男子与那双冷淡的眼眸对上号。   他们似乎成了两个人。   阿姒说这话是为了让他明白,她复明后也会待他一如既往。   不过以她对他的了解,这话说不定也会让他患得患失,但她已备好说辞,只等着他露出缺口时去填补。   谁知他身子放松下来,语气亦少了几分若即若离的沉静,仿佛整个人被从阴云之下拉到日光中。   “那就答应我,无论复明之后所见如何,都别和我置气,”   稍顿,他似是觉得有欠妥当,补道:“可以置气,但别不要我。”   此话一出,阿姒霎时心如明镜。   早在他们要来道观前,夫君的话就格外的少,阿姒以为是这段时日案牍劳形,让他身心疲倦,直到眼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的心事似是因为她。   阿姒想起来更多的端倪。   虽说是他主动替她请大夫,但她能察觉他于此事兴致阙阙。上次她兴高采烈地同他说那突然想起的回忆时,他也是如此,温柔但格外安静。   大抵是怕她复明后弃他而去。   阿姒伸手捧住青年面颊。一双妩媚眼眸因无法凝光而迷蒙,在半明半昧的马车内,显得温柔而朦胧。   她抬起下巴,在他唇上落下轻柔一吻。而后轻道:“好。”   .   入夜,寒风吹动竹园。   小院里一片簌簌竹笑声。   晏书珩难得从堆积如山的案牍和交错复杂的利益关系中暂时抽身,又因心中堆积情绪,无处宣泄。   用过夕食后,他命人取来古琴,拉过阿姒:“我教夫人抚琴,可好?”   阿姒双手藤蔓般缠住他脖颈,想借亲昵抚平青年心中的波澜:“好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敢嫌我弹得难听,我恼了可会把琴摔了。”   晏书珩只是笑:“或许夫人原本也是会抚琴的,只是想不起来。”   阿姒只记得她会划船采莲,抚琴这般风雅的事,够呛。   果然,事实证明,她不是风雅之人。一首简单的曲子被她奏得宛如冤魂索命,在萧萧夜风中更显悚然。   晏书珩畅快地笑了。   虽未笑出声音,但贴在她后背的胸腔一震一震地,紊乱的气息拂在阿姒耳边,叫她耳尖发热。   被他调笑,阿姒恼怒地作势要把琴摔了,但手掌接触到琴弦时,又倏地放缓——夫君虽在逞强,但她也知道一百两不是小事,他们马上就要为了那一百两节衣缩食了,可不能把琴弄坏。   她冷道:“与其砸坏,不如把它当掉换钱,免得你时不时要奏一曲天籁之音来衬托我的笨拙。”   晏书珩仍是笑,纵容地附和:“好,明日我把它当了。”   阿姒话锋一转:“夫君,你给我奏一首曲子吧,我想听。”   晏书珩仍抱她在怀,长指挑动琴弦。琴音荡出,时而低沉时而清越,如泣如诉,像一个女子讲述着年少时爱恋,从怦然心动到无可奈何。   最后一道余音消散时,阿姒仍在失神:“这是《凤求凰》?”   晏书珩眸色深深:“是。”   对于阿姒偶尔从蹦出的话,他们都已不再惊讶,这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此前被迷雾暂时遮蔽,如今才挣脱迷瘴,慢慢显出本貌。   阿姒短暂欣喜了会,松口道:“我虽不善抚琴,但似乎也算懂琴,琴便勉为其难给夫君留下吧。”   晏书珩很配合:“谢夫人体贴。”   时辰已晚,但抚琴的青年却不知疲倦,深埋着的情绪都从心口顺着指'尖窜入尖琴弦中,再藉由琴音宣泄而出。几首起伏巨大的曲子后,琴音渐渐变得平缓,犹如暴风雨后的平和。   阿姒听得入神,渐渐放软身子,依偎在他怀里。颈侧忽被轻轻啃咬,她咕哝道:“你是狗么……”   晏书珩未答,唇上收紧。   此前他忙于公事一连数日未曾见面,昨夜他回来了,蓄意挑起火,却在她情'动时狠心吹灭。   阿姒不甘心。   她抓住那隔靴搔痒般轻挠的手,从下摆伸入,再往上游走。   放它到该待的地方。   阿姒不说话,只轻哼了一声。   他喜欢捉弄她,若她因为好胜心不肯开口,他便钓着她。但他也颇懂她,只要她明示,他便会给。   身前一凉,阿姒后背仍紧贴着他温热胸膛,脑袋后仰搁在他颈窝。   不知不觉,阿姒被触发出一些失忆前的事。那是端午时节,她将红豆白玉粽剥开了半边粽叶,露出玉白一角,和糯白米粒间的豆子。   她是个贪吃的孩子,喜欢用手去抠出豆子再送入口中。   但他应当不像幼时的她。他喜欢捻住了把玩,甚至若即若离地轻轻扯出,粘稠的糯米随之被扯动,似乎不想然后镶嵌着的宝石被夺走。于是便这般一扯一松地拉锯着。   窗外刮来一阵风。   这风像一只操纵风雨的手,拨动着她的心弦,让她化为古琴,随之奏出一首不成曲调的靡靡之音。   阿姒能想象到他抚琴时的模样,长指各自放在古琴首尾两端,一上一下。琴弦被这粗粝的手挑动得不断轻颤,弹到激昂处时,手飞速挑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汹涌。   可惜这架琴的琴弦太过娇贵,禁不起那些激昂壮阔的曲调。   最后一记重挑袭来。   琴弦应声而断。   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   弦断了,但发出的低吟声却似化成话本中锐可削铁却看不见的银丝,震碎檐下用于接盛雨露的玉瓶。   一曲过后,阿姒双手无力地从晏书珩前襟滑下,又被青年抓住,紧紧握在手心,轻轻揉捏。   仍觉不够,他抬起那只手,将她的指端放入口中亲昵吮吻。低眸一看,女郎眼角通红,红唇轻颤。   好像刚大哭过一场。   晏书珩眸色一沉,呼吸有一瞬的凝滞,他重重俯下身,却只是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如流云般的吻。   “端盆温水来。”   他哑声朝外道。   水很快端来,晏书珩把阿姒抱至榻上,去擦她眼角的泪。   阿姒忽地抓住他手腕。   他靠近了,俯下身:“怎么了?”   阿姒身上、心中激荡起伏的情绪尚未平息,她的手顺着他腕子往上,拿住那块帕子扔到一边。   仍发软发颤的双臂软软搭上晏书珩肩头,勾住他脖颈。   晏书珩见她轻轻启唇,似有话要说,但因气若游丝发不出声,体贴地伏低身子:“阿姒想说什么?”   阿姒顿了顿,垂下长睫。   她附耳说了句话。   声音虽微,但晏书珩听清了。   他顿时僵如石块,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久久不动。 第44章   许久未得到回应。   阿姒小声问:“你没听清么?”   正要开口再说一遍, 双唇覆上青年温热的指腹,她不解其意。   晏书珩盯着她,眼中映着角落里烛台的焰火,微光时隐时现, 他看了她许久, 才低哑着嗓音出声。   “我听清了。”   阿姒急了:“那你怎么不表态!”   晏书珩低下头, 额头抵'着她额头。阿姒刚擦过脸, 额上湿意未散,像初春时的绒绒细雨般, 渗得他心中一片潮'湿。   四唇若即若离地相贴。   青年隐忍的声音没入阿姒唇齿间, 他说:“这回是我尚未准备好。”   “那……那还是以后再说吧。”阿姒像个试图放纵自己去偷尝未知之果的小孩, 本受欲'念和好奇支配欲一股作气,谁料半道上遇到一阵雨而萌生退意。   想到那夜抓住的轮廓,她一时也有些胆怯,于是恢复了冷静。   晏书珩从她身上下来, 又唤人端来一盆新水,认真替她擦洗下方后,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相拥而眠。见女郎卸去负担般松快,他不由疑惑:“阿姒今夜突然主动要圆房,是为了让我安心么?”   阿姒说:“不全是。”   “有冲动, 也有心软?”他抱着她,用肯定的语气自问自答。   阿姒调整睡姿,让自己更舒坦些:“何必分这么清?有些事尤其是感情,本就是一团乱麻,无法抽丝剥茧去深究。”   晏书珩笑了:“你倒是会以五十步笑百步。之前在竹溪及被困山寨中时, 是谁非要把关系说个明白?”   阿姒心说那时候不是还未喜欢上你么?自然要分得清清楚楚。   此念一出,她心中顿时洞明。   原来不知不觉中……   但阿姒未宣之于口, 只无言地圈紧他腰身:“我们歇下吧,夫君。”   翌日,阿姒被他轻轻拍醒。   “我还困呢,有什么天大的事……”她不大高兴地嘟囔。   昨夜她简直要把他当成一片软席了,整个人躺了上来,但晏书珩见她睡得舒坦,索性任她压着。此刻他把阿姒从他身上拉下来,轻触她被他寝衣压出红痕的侧脸:“我该去上值了。”   “唔……去吧。”阿姒不大高兴,她又不能替他上值,扰她好梦作甚?   晏书珩轻点她鼻尖:“从前未回建康时,每次我出门前你都会揪住我衣摆询问,如今怎有恃无恐,也不怕我不回家了?”   阿姒从混沌中分出神思。   从前是因为他们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她担心他出意外,更担心自己一个盲女难以生存。但眼下他们有了个家,对彼此也都信任,自然安心。   她含糊道:“怕什么,跑得了和尚又跑不了庙……”   晏书珩又笑:“真拿你没法。”   他起身套上外袍,又返回床边轻轻给她掖好被角:“时辰尚早,再睡会吧。接下来几日我有些忙,恐怕不能归家,你乖乖在家等我。”   对他的忙碌,阿姒习以为常。   况且她偶尔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便欣然道:“好……”   晏书珩犹不放心,只觉得自己好似要把孩子独自留在家中自己出远门的父母,又小心嘱咐:“若眼睛有不适或想起什么,务必告诉竹鸢,她知道该去哪里寻我、去哪里寻大夫。”   “哪能好得这么快?”   阿姒听出他话里的惦记,闭着眼握住他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晏书珩看了她两眼,复又轻叹。拇指在她腮上揉了揉,终是忍不住问:“我都要走了,你也不睁下眼?”   阿姒有些委屈:“我睁眼也看不到你啊。”但为表深情,她还是睁开眼,巧笑嫣兮:“夫君放心走吧,我在家有竹鸢伴着,会开开心心的。”   晏书珩这才出了门。   此次要暂时离开,一是因公事繁多,二是因为不日后族妹晏七娘和陈九郎要办文定宴,事关两族利益,晏书珩作为族中长公子,自然得出面。   当然,还有其他缘由。   姜家人如今不在建康,他虽派了人前去他们所在侨郡探访,但因事情尚未明朗,不知陈姜两族对阿姒是何态度,是否会对她不利,他的人查得格外谨慎,因畏手畏脚而进展稍慢。   且不说未查清,如今她失明又失忆,若回了姜家,在他不能时时看到的地方,她会不会再次受人加害?   横竖她已有痊愈的迹象,与其冒着风险,不如再等等。别院里都是自己人,把人安置在此,好歹稳妥。出于私心,他也想多留她一阵。   但他不宜在别院流连忘返,以免有心之人留意到阿姒。   于是这几夜,他歇在晏府。   与别院的风雅不同,晏宅连卧房布置都透着世家的雍容和威压。屋内烧着地龙,卧房宽敞华贵,晏书珩睁着眼,许久未能入睡。   头几日倒一切如常,但第五日时,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地飘回小竹园,仿佛此刻躺在晏宅的是他的灵魂,但因肉身留在了那里,他只能飘回。   看着空空的臂弯,晏书珩不由得像个老妈子一样操心。   这人睡相堪称离谱。   他不在时,无人在夜深时替她掖好被角,她可会着凉?   还有自打他把方妪做的糕点带给她品尝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可这人脾胃不大好,时常在睡前吃甜食,有几次还因为积食辗转难眠。被他约束甚至用别的事威胁后,这才收敛。   他不在时,竹鸢和郑婶心眼都不如她多,纵使他走前再三交待,恐怕她们也难以看住她。   馋猫。   晏书珩叹了口气。   又翻了个身。   .   晏书珩不在时,竹园虽因少了个人稍显空寂,但也算平静祥和。   阿姒找到了些消磨时光的事做,譬如叠叠衣服,再譬如凭着感知编些简单的绳结。每日也都会有大夫前来施针,一番诊治下来又过小半日。   一晃过了九日,倒也自在。   只是每夜入睡时,身侧空空荡荡,阿姒偶尔也会想念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后背那般温暖踏实的感觉。   甚至是他指端和唇舌的捉弄。   这日晌午,天稍暖和。   阿姒照例施过针,在院中晒了会太阳,郑婶和竹鸢怕她无聊,陪她聊天,同她聊些民间趣事。   阿姒这才得知,郑婶竟是颍川人士。便问起颍川习俗。   郑婶从民间俚语,到年节仪式、婚丧嫁娶,在阿姒不断追问下,越说越细。说到丧葬之礼时,阿姒问道:“我怎么听说至亲父母和已嫁女郎去世时的讣告各有不同?所穿丧服也不同。”   她把自己所想的说来,郑婶一抚掌:“娘子说的没错,不过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分得这样细,普通老百姓活着都不容易,哪有那么多心思管死后的事!我给大户人家干过活,他们办丧时……”   妇人给她细细道来。   阿姒越往下听,心下越沉。   她似乎比郑婶更清楚这些琐碎环节,不像道听途说,而是真实经历过。   曾无意中想起的父亲是否真已不在人世?   阿姒甚至不敢细想,郑婶见她揉着额角没精打采的,想起娘子这几日格外嗜睡,也到了歇晌午觉的时候,便提议道:“娘子可是乏了?”   阿姒如今已能在院里行走自如,起身道:“婶子也下去歇着吧,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回屋便可。”   到了榻上,阿姒抱着被子,心想或许失忆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但她随即否认了这个念头,若因为过往不堪回首便要遗忘,岂不是太懦弱?对她的亲人也是种背叛。   这一觉,阿姒竟睡了好几个时辰。她似乎做了许多梦,但支离破碎甚至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朦胧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处陌生地方,那是一间素朴雅致的房舍,有青色纱幔、竹木桌椅。   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现实,阿姒眨了眨眼,小屋慢慢消融于黑暗中。   原来又是错觉。   阿姒早已习惯了这种错觉,她今日实在是困得不行,便再次睡去,醒时已是黄昏。郑婶想起晏书珩的叮咛,忙询问:“娘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阿姒摇摇头,除去疲倦,她并未感觉有任何不舒服,饮过热水后也恢复了精神:“我是没睡好,一直在做梦。”   郑婶再三确认阿姒无恙,这才放下心,服侍着阿姒用晚饭。   .   转眼已至暮时,别院这边安静祥和,晏宅则灯火通明,宾客不绝,侍婢端着酒水来来往往。   丝竹渐起,正是觥筹交错时。晏书珩避开乐声,到竹林赏月。   竹叶交错,竹间深处亭子内影影绰绰,待上前时,他才发觉亭中有一对壁人正含羞带臊地握着彼此双手。   是晏七娘晏薇和陈九郎陈彦。   晏薇先发现了他,低下头小声行礼:“长兄。”说罢小步跑开了。   晏书珩对上陈彦不满的目光,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搅乱了一池春水:“实在抱歉,我并未看清。”   陈彦虽因少沅的缘故对晏书珩心怀戒备,但这毕竟是七娘的族兄,他理当敬着,便得体地问候了几句。   正要离去,晏书珩却起了闲聊的心思:“九郎昨日才回建康?”   碍于礼节,陈彦只得耐着性子:“之前去替父亲办事。”   晏书珩赞了两句,又聊起七娘和他的婚约,言辞间不无赞许:“虽说此话可能对不住姜女郎,但不得不承认,九郎和七娘才一起,才称得上天作之合。”   陈彦心想那自然。   他和阿姒要是天作之合还得了?   可一想到九泉之下的那个小妹妹,陈彦不免心虚,他知道她和晏书珩有过过节,但没想到他竟还未忘记她。   他不想提起那事,又担心晏书珩曲解了他对阿姒的情意,让七娘误会了。   果真,晏书珩有意无意道:“半年不见,九郎越发英姿勃发,难怪那么多女郎为你着迷。记得当年在南阳时,那姜氏小女郎便对你寸步不离,后来七娘听说你要去姜氏女郎议亲,竟再也未出门。想来两年前七娘便也留意到了你。”   陈彦从未听七娘说过这些。   原来当初她也……   少年郎心潮澎湃,急急澄清道:“我与阿姒要好,但只是兄妹之情啊!”   晏书珩眯起眼:“兄妹?   “你是说,她并非姜氏女而是陈氏女?可当初你和姜珣都说她是姜家人。”   陈彦噎住了:“我的意思是,我与她只有兄妹之谊!”   “是么?”晏书珩兀自笑了。   陈彦听不出他笑是因信了还是没信,为了确认,只得像个二愣子般问他:“长公子因何事而笑?”   晏书珩目光和煦,看他就像看待族中的小辈:“我笑九郎竟为了不让七娘误解而说谎,连兄妹之情都搬了来。”   陈彦双拳收紧。   晏书珩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虽是笑着的,却叫陈彦心里发毛,他用愤怒掩饰不安:“我哪句不像实话?”   寒风拂过,晏书珩将手揣入袖中:“你虽说对阿姒妹妹只有兄妹之谊,但她对你,未必如此。”   .   陈彦盯着晏书珩。   竹林外的廊道上灯火通明,将竹影打在眼前青年的身上。光影摇曳,青年静立不动,笑里尽是善意。   实在不像居心叵测之人。   但他今日属实有些奇怪,一直揪着自己不放。不对,陈彦想了想。   或许他不是揪着自己不放,而是揪着已故的阿姒不放。   为何?   因为阿姒曾招惹过他?   但既是记恨,在得知阿姒意外身亡时,晏书珩怎会惋惜?   当时晏书珩对着江水沉默许久,还说曾欠她一幅画,要补给她。   莫非……   陈彦心中一片澄亮。   晏书珩当是两年前就对阿姒起了心思!他对她念念不忘!   问这些话不是为了替七娘把关,也不是为了试探他陈彦话里虚实。   而是在耿耿于怀。   晏书珩嫉妒他险些和阿姒议亲!   陈彦竭力搜寻着渐渐消失的回忆。   他记得在晏书珩得知阿姒的“真面目”后,阿姒被晏家十娘约了出去。回来后心不在焉,还神神叨叨问他晏书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听到他说晏书珩此人城府极深、又狠毒记仇后,顿时花容失色,捂着脸道:“完了,我要完了。”   随后,她再三威胁他,务必不得告诉晏书珩她的真实身份,还喃喃自语:“我才不要嫁他……”   彼时陈彦以为她是自作多情,不料真是被晏书珩瞧上了。   夜风吹来,陈彦酒意散了几分,思前想后,万不能告知真相,但也不能让晏书珩因嫉妒而对自己不利。   想了想,笃定道:“她哪是喜欢我啊,她跟在我身后,是因为少沅!对外说我们要议亲,是为了躲你啊。”   .   亭中只闻竹笑声。   陈彦看向晏书珩,青年嘴角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了几分:“是么。”   眼下陈彦几乎可以肯定晏书珩对阿姒有意。他心下一横,决定为了自己和七娘的未来,牺牲掉大舅子。   “阿姒喜欢比她大两岁的,曾多次嫌弃我为人不像少沅那般沉着稳住。还说过等她十七岁后,要嫁给少沅。”   其实陈彦也记不清当初阿姒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只记得阿姒当时假装不认得晏书珩,眼睛追着少沅,还说待十七岁后还是嫁给少沅更好。他便把这句话转述给了少沅,少沅听得脸一红,板起脸让他莫要搬弄是非毁了小女郎名声。   陈彦正回想时,听到一声低低的笑声。晏书珩竟是愉悦地笑了,他旁若无人,兀自笑了好一会。   陈彦拧着眉:“你受刺激了?”   晏书珩收了笑:“也许吧。”   这人可真是奇怪,陈彦正想着要脱身离去,晏书珩淡然理了理衣摆,率先道:“起风了,九郎在外太久,七娘见不到情郎,该牵挂了。”   说罢他往灯火通明处走去。   陈彦跟了上去,腹诽着:要不是你话多,还问东问西的,甚至找错了嫉妒的对象,险些影响我和七娘情谊,我至于和你费这么多口舌么?   他看向晏书珩仍旧一派悠然雍雅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乍一看确实像个谦谦君子,尤其立在竹林间时,简直比竹子还要风雅。   若是旁人,定会被他温雅的外表骗到。但陈彦才不,他不认为晏书珩是多情之人,他这般左右逢源的人,又怎会真的对个招惹过自己的女郎有情?   方才得知阿姒心中另有所属也只微愣了愣,没一会又是风闲云淡的模样,哪里有痴情郎的样子?   想来不过是征服欲作祟罢了。   .   这厢正厅内,众人宴饮鼓乐好不惬意。而一偏厅内,七娘晏薇正和兄长说起陈九郎,二人的父亲晏三爷走了进来。晏三爷问了女儿几句,把她打发走了,厅内只剩父子二人。   晏三爷语重心长:“你怎么看朝廷在上庸收编流民为兵的事?”   晏少沅有用兵之才,却对权势之争稍迟钝。晏三爷抚须,给儿子分析一番当前各方态度,晏少沅若有所悟:“这一切定是他谋划过的结果。他果真比我更适合统领晏氏。”   晏三爷嗤之以鼻:“当你手握权柄,有多方力量可以调动时,只要稍微有点才智,也能胜任。”   见儿子并无要争的打算,晏三爷声音渐冷:“原本你也是族长候选人,可晏书珩却在三年前诬陷我算计他。鸠占鹊巢,此恨难消!”   提到那事,晏少沅有了波动。   晏三爷趁机道:“只有晏氏的人去统领这支兵马,才真正算晏氏的兵权。你是如今晏氏中最有领兵之才的,若肯同他低低头,尊一声‘长兄’,此子虽狠辣却重家族利益,必会向朝中举荐你。即便他不愿,老太爷也会命他如此,届时何愁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晏少沅剑眉深锁:“父亲,若我需得借着晏书珩才能出人头地,那我更无资格去争族长之位。”   晏三爷神色冷下:“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能屈能伸?他晏书珩是靠着先太子和祁氏父子才得以施展身手,若他如你一般清高,今日就不会得你上级尊一声晏中书!你自斟酌吧!”   他说罢拂袖而去。   晏少沅独坐许久,才推门出去,到正厅附近,正好见晏书珩同一官员有说有笑地走来。那官员正是晏少沅顶头上司,比晏书珩大了十几岁,此刻却简直要把“相逢恨晚”刻在脸上。   晏少沅步子放慢。   晏书珩恰好看到了他,含笑同他颔首,正好那官员被人拉去饮酒,晏书珩便朝晏少沅走来。   “数月未见,二郎可还好。”   晏少沅一如既往的冷淡:“尚可。”   晏书珩笑了笑:“那便好。”   晏少沅看着他毫无芥蒂,甚至称得上关切的目光,语气稍缓:“听闻长兄在外遇刺,今可还好?”   这句长兄说得飞快,好像不得不走过场,又心不甘情不愿。   晏书珩仿佛未察觉,温声道:“并无大碍,但因遇刺与一位故人重逢,失而复得,也算因祸得福。”   晏少沅完成了父亲让他唤晏书珩一声兄长的嘱咐后,便要离去。   晏书珩却破天荒闲聊起来:“适才和九郎闲谈间说起两年前,不免提到那唤陈氏阿姒的小女郎。”   晏少沅诧异:“不是姜氏阿姒?”   晏书珩笑笑:“那便是我误解了。九郎说他们只有兄妹之情,还以为她是陈家女。九郎还说,那小女郎曾说,待她十七岁时要嫁给少沅。”   晏少沅眉头一皱:“他连这都告诉你了?”连九郎都被他笼络住了,这人果真善于谋算人心。   一时间,晏少沅心绪复杂。想起那个早逝的女郎,惋惜道:“小女郎说的戏言罢了,不必当真。逝者已矣,莫再拿她当谈资了。”   言辞间,颇有回护之意。   晏书珩笑容蒙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寒雾,那片冷雾很快散去,他又和煦如初:“可惜啊,若非意外,说不定,我此时该唤阿姒一句弟妹。”   他叹息着,提步朝厅内走去。   晏少沅觉得今日的晏书珩很怪,或许怪的是打算低头示好自己。他实在做不到曲意逢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朝反方向离去。   晏书珩回了席间。   案是仍放着她未喝完的半杯酒,他端起杯子,在手中把玩。   杯子是颇受时下贵族青睐的琉璃杯,在烛下光华璀璨。杯中酒水清凌凌的一汪,装在这琉璃杯中,像极了美人的眼眸,妩媚又透着干净。   看似清澈无害,处处透着无辜,却诱着人一杯接一杯地饮。   直到大醉,   殪崋   才发觉已为她丧失理智。   晏书珩看着酒杯,笑了。   他端起酒,正要放到嘴边,身后侯着的侍婢忙道:“长公子,凉酒伤身,婢子再为您热一热吧?”   “不必。”   晏书珩一饮而尽。   冷酒入腹,凉意从胃里窜至四肢百骸,却又叫人气血沸腾。   犹如同时置身于冰火之中。   酒是陈家人带来的三春寒,数月前送别时祁君和送了他一坛,据闻此酒只陈家人会酿,采初春雪水酿制,埋在树下三年方成,故名三春寒。   祁君和称此酒极其难得。   可如今陈氏一送便送来了十坛,也许是陈氏族人勤于酿酒,故而存酒众多。也许,所谓因埋在树下三年才得名的“三春寒”,该叫“半春寒”。   甚至可能只是“半日寒”。   他们陈家人,可真是会骗人。   或许她也可能是陈家人,毕竟她惯会把随处泼洒的热情说得珍贵无比。好似这份热情,只给过他一人。   可阿姒失了忆,因为过去的事与她计较实在不厚道。   况且过去的事原本也不算大事,只是因为现在对她上了心,那些事才能进入他心里大肆作威作福。   这类老陈醋向来只能独饮,真说出来倒显得不豁达。   晏书珩轻晃杯盏,无奈笑笑。   人影交错,丝竹声声。   这是晏书珩回建康后第一次现身宴席中,也是他升至中书令后的头次,前来赴宴的贵客们不免前来庆贺。   青年温和有礼,无论是谁来交谈敬酒,都谦逊地与之共饮。一场宴席下来,博得众权贵不少好感,也饮了不少酒,好在他酒量尚可。   酒终人散时,晏书珩起身,目光散漫,颀长身形亦稍显慵懒。   本已走到廊下,却又忽然顿住。   廊下候着的仆婢忙问道:“长公子可是有何吩咐?”   晏书珩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他折过身,径直往正厅的方向走回。厅内,众多仆从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管事的人见他折返,忙上前。   “长公子可是忘了东西?”   晏书珩笑笑,笑容里有着颇多无奈,像是认栽了一般。   他目光在厅内逡巡一番:“陈氏送来的三春寒,可还有剩余?”   管事的犹记得长公子一杯接着一杯独饮的情形,忙道:“有!还余五六坛,小的这就让人送去您院中!”   晏书珩温和颔首:“不必送去院中,我有事要出府去见一个人,命人直接搬去我的马车上吧。”   管事的忙招呼仆从搬酒。   晏书珩走出几步后,又嘱咐:“不必多拿,两坛即可。”   他转过身,管事的以为他还有事要嘱咐,却只听到青年低声自语:“以免喝多了,她又要发酒疯,   “这人当真是可恨至极。”   管事的琢磨着青年的语气,觉得真是耐人寻味:长公子脾气好是晏府公认的,难得见他说一个人可恨。   可明明说着恼人,却还不忘体贴地给那人带酒。   这感情可真复杂又深刻啊!   .   今夜月色正明,一行人马在石板路上拖下长长的影子。   晏书珩靠在车壁上,身上已换了身崭新的衣袍。他不讨厌杯盏和酒壶中溢出的酒味,但不喜闻衣物上残存的酒味,更想到她或许未睡,若直接回去撞上她,恐会熏着她。因此回别院前,晏书珩特地沐浴更衣。   车内燃着香炉,香熏似晨雾,无声无息渗入衣料之中。   抵达后,晏书珩直接回了小竹园。月下的竹园安静祥和,并未因他数日的缺席而有何不圆满。   郑婶见他回来,欣然迎上来:“长公子,娘子还在沐浴。”   晏书珩将那坛酒递给郑婶:“酒温一温,另备几个小菜和点心,小菜清淡些的,点心要芙蓉糕。罢了,如今已入夜,她太贪嘴,芙蓉糕且去了。”   郑婶应了下来,趁着这空当,偷偷看了青年一眼。   今夜的长公子,有些奇怪。   郑婶走后,青年又问竹鸢:“我不在这几日她过得可还好,身子可有异常?饮食起居如何。”   竹鸢将阿姒这些日子每日作甚、甚至食欲如何,睡得可踏实都细细说来,末了又心虚道:“只是前夜送来芙蓉糕时,婢子一个不留神,娘子多吃了两块,有些积食,但很快便无碍了。婢子下次会多加留意的。”   “无碍,”晏书珩低低笑了。   “你们看不住她的。”   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竹鸢除去听出宠溺外,却还听出些怅然。   长公子今日似有些清冷沉郁。   晏书珩入了屋,在窗前竹椅上落座。环顾一圈,才发觉屋内添了些小摆设,较之走前有不少变化。   青年无奈地笑笑。他以为自己不在时,竹园因少了个要紧的人而一片冷清,不料反倒更添些人气。   没有他,她仍怡然自得。   不过这样也好。   至少她能过得很好。   低头一看,凭几上还摆着编得相当蹩脚的两个平安结。   晏书珩拈起那两枚绳结放在眼前细细地看,这绝不是郑婶和竹鸢该有的手艺,是谁编制的不言而喻。   是摸索着编的,还是……   她能看得见了?   且刻意瞒着竹园和郑婶。   晏书珩把两枚绳结攥在掌心,略显粗糙的纹路清晰地印在手心。   掀帘声传来,他抬眼望去,是阿姒掀起浴房毡帘。   晏书珩手指在膝上轻点,懒散的目光影子般落在毡帘上。   看到那张芙蓉面时,明明只分别数日,可他心口却陡然一跳,好似久别重逢。女郎白皙的面颊被热气熏得泛出微微的红,像将将出果的樱桃。她怕水弄湿头发,将一头乌发挽起,用布巾裹住,细细的脖颈露了出来,晏书珩能清晰瞧见她被泡红的耳垂。   他的目光紧紧摄住她双眼。   阿姒看了过来。   晏书珩长指顿在半空。   但她很快错开目光,两眼茫茫然,不似复明的模样。   阿姒一手掀起竹帘,一手扒在门框上,偏着脑袋侧耳细听,好像从洞中探出头留意周遭的小狐狸。   晏书珩还记得自己对她的约定,正要开口,可目光落在阿姒身上时,刚到嘴边的话顿时忘了出口。   阿姒竟只披了一件上衫。   雪色上衫格外宽大,只堪堪遮到她膝上半尺、腿'根处。   晏书珩呼吸漏了一瞬。   那是,他的寝衣。 第45章   新裁好的衣衫是死物, 谁穿都无甚差别。但乡间巫士常用一个人穿过的衣物来为其招魂,可见人们对穿过的衣物总会特殊看待。好似这件衣裳一旦沾了身,便会从自个身上分走几缕神魄。   如今晏书珩看着自己的贴身衣物套在心仪的女郎身上,好似一道绳结, 把两人绑在一处。难以言喻的暧昧像一股温暖柔软的流泉般, 慢慢淌过心上。   若是在往日, 即便知道她看不见, 他也会君子地错开目光。   但今日晏书珩没有。   他毫不避讳地展露着对阿姒的欣赏,目光从她沾着湿发的面颊, 游移到玲珑的下巴, 再顺着微红的颈侧和耳垂往下, 最后停落在踩着木屐的双足。   沾水的木屐易打滑,为了脚下平稳,阿姒脚趾像爬山虎藤蔓攀在墙上的细丝,紧紧蜷着贴在木屐上。   像平日的她一样, 煞是惹人怜爱。   晏书珩垂着眼,视线追随着那小巧的足趾, 从净房门口游移到床榻前,末了在距他前方一丈处停下。   屋内炭火很旺,阿姒身上残存着从浴桶中带出来的热意, 即便只穿一件薄薄的寝衣,也未感到很冷。   此刻她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午歇时,她出现了复明的错觉,那错觉十分真切。但越是这种时候,对于能否顺利复明, 阿姒心里越没底。   为了将来不被希望落空的失落折磨,她选择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在过去数月里, 她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哪怕是流落在山寨里时,也有夫君在身侧悉心照料。因此今夜阿姒突发奇想,尝试着凡事亲力亲为。这样也可以驱散部分不安——即便真的不能复明,她也能凭借锻炼出来的经验好好生活。   今日这次……是意外。   沐浴时,她告诉竹鸢和郑婶她要自行沐浴,不必帮忙。可是洗完阿姒才发觉,她今日太粗心了,只带了一件寝衣,且这一件大得出奇。   显然是她夫君的。   但阿姒不想这一次尝试半途而废,又羞于让竹鸢和郑婶看到自己穿夫君寝衣的模样,便想趁着她们不在时趁机出来,探出头时,她还窘迫地想着若夫君在这时候回来,她岂不是有口难辩?   他定会觉得她是想他想得无法自拔,要穿他的寝衣来回味他的怀抱。   一想象到她穿着他的寝衣被他当场撞见的场景,阿姒脸都红了。   她撤掉头上布巾,散下头发。   长发一直垂到腰际。   再伸手拿来放在木架上的寝衣,确认过大小后,阿姒这才褪下身上的男式寝衣。寝衣褪到臂弯,她觉得不大对劲,屋子里似乎有一股极淡的香气?   是熏香,还有淡淡的酒味。   阿姒狐疑地转过身,缩着鼻尖认真嗅了嗅,似乎是她的错觉?   .   阿姒懵然望着窗口的方向。   窗前的晏书珩亦望着她。   青年的目光只停留在她圆润光'裸的肩头,但意识却不由自主去追溯过往那些时刻,或许,他需要一抔冰冷的白雪来消除内心躁意,但不能是来自她身上的。   那只会让他心里更不得宁静。   在阿姒目光对上他的后,晏书珩喉间微动,终是忍不住错开目光。   他一时忘了出声。   待回过神已覆水难收,出声会吓着她,便不再出声。   阿姒狐疑地嗅了嗅,又自嘲地摇头笑自己心虚。随即她保持着侧对窗前的姿态,将双臂从袖中抽'出。   男式寝衣翩然坠在她脚下。   霎时隐入凡尘的精怪褪去凡人衣衫,以坦诚的姿态呈现她的本貌。   干净懵懂中透着魅惑。   晏书珩闪避不及。   眼底映入一片刺目的雪。   措不及防。   他索性没有回避。   回避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酒意和诸多情绪支使着,青年目光一点点沉下,与她面对着面。   但阿姒转了过去。   她嫌那件让她羞赧的男式寝衣碍事,脚一抬将覆盖在足尖的那件寝衣踢到一旁,继而弯身去拿榻边的衣衫。弯腰时,女郎身形若雨后垂柳,纤细枝条上悬着两滴露珠,随柳枝轻动而摇曳。   阿姒全身贯注地穿着衣裳,她先用手去摸索,确认缝合的地方在里侧不会穿反后,这才慢慢往身上套。   看不见,她便调动意识去感受。   正给外衫系扣时,阿姒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香气,这回不是错觉。   这淡淡香气中夹着熟悉的竹香。   阿姒的耳朵顿时烧起来。   他、他真的回来了!   在她沐浴的时候回来了!   他还一声不吭地坐在屋内,眼睁睁看着她穿着他的寝衣走出来,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当着他的面褪下这件衣裳!   阿姒被施了术法般,化成了一樽石像,愣愣站在原地。   震惊数息后,她忙要系上前襟的带子,双手被两只温热大掌覆住。   他立在身后,紧贴着她。   阿姒恼羞成怒要挣开,手上的带子被他接了过去。青年俯下身,下巴搁在阿姒颈窝,不疾不徐地替她系着带子。   边系着,他边低声说话:“我走了九日,这九日里,阿姒的日子过得比从前还好,似乎半点也未曾想过我?”   阿姒注意力并未被小别重逢转移,她冷下脸不悦道:“这便是你突然回来,一声不吭坐在屋内吓我的缘由么?”   她恼了,话都是咬着说出的。   晏书珩替她系好了衣裳。手隔着绸布覆在她身前,淡淡道:“碰都碰过了。”   阿姒知道他省略掉的下一句是:“看一看又怎么了?”   这人总是转移重点。她冷淡地推开他的手,身前却被他抓得更紧了,还带着她尚未离开的手,一起时紧时松地揉捏。被他带着这般轻揉时,阿姒觉得自己好似被妖邪蛊惑着去偷尝罂粟。   呼吸渐紧,她忍着异样,极力平稳着气息纠正:“我气是因为‘看一看’么,是因为你答应过以后要提前出声却总不声不响地捉弄我,你就是在欺我眼盲!你最好祈求我晚些复明,不然……”   “不然阿姒会怎样?”   晏书珩声音一低,慢慢收紧手心。话语温柔迷离又透着淡淡的危险。   阿姒被抓得倒吸一口气。   她心里犹不服输,换了个方式刻意委屈道:“你就是在欺负我……”   青年听出来她的质问,叹道:“阿姒总是这么清醒又较真,我走了这般久,你见到我时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抒发别离之苦,而是兴师问罪。”   他腾出一只手环在她腰间,话语温柔却似笑非笑的:“难道不是因为阿姒心虚,怕我看到你正穿着我的寝衣?”   哪壶不开提哪哪壶!   阿姒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   她张着嘴,半晌寻不到可以反驳的话,索性厚着脸皮虚假道:“负心汉!你也知道你一走就走了整整七八日,我一个人睡觉冷冷清清的,只有穿着你的衣裳,才能感觉你还在我身边。”   晏书珩捉住她心所在处,两指轻揉慢搓,直到她低呼出声才松开。   “是整整九日。”他温柔纠正。   阿姒轻轻喘'着冷哼道:“方才还说我较真,你不也是?”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晏书珩低声吟诵罢,又在她身前掐了掐,“阿姒你说这少算的‘三秋’,要不要较真?”   他念诗的时候声音格外好听。   尤其念的还是相思之诗。   阿姒放缓语气,轻声叹息着狡辩道:“正是因为别离难耐,才要刻意往少了算呀,免得长夜漫漫,心无所依。”   青年低头,从身后吻住她,缠磨须臾后,他嗤道:“阿姒惯会骗人。”   阿姒愣了下。   他这句话莫名让她心虚。   可她也没骗过他啊。   不对,是最近没有骗过,初相识那会是情有可原,不做数。   阿姒心虚地从他怀中退出,迅速穿好所有衣裳,再用簪子将头发束起,不满咕哝道:“一回来就吓我,亏我还对你思之若狂,担心你出门在外可挨饿受冻。”   晏书珩再次把她揽入怀中,下巴在她发顶轻蹭,久违的拥抱让阿姒慢慢歇了火气,但嫌他把她头发弄乱了,她扭头避开:“别蹭来蹭去的。”   晏书珩揉她脑袋,笑问:“思我如狂?你就是这样思我如狂的。”   阿姒便不再躲开。   她低头轻嗅:“你换熏香了?”又闻了闻:“似乎还饮酒了?”   晏书珩手放在她腰上,低下头,两人离得极近,长长的睫毛几欲相触。   “我的确饮了酒,不过你闻到的,应当是郑婶在温的酒。”   他唤郑婶把酒菜端上来,在角落里低矮的胡床上摆上几案。   .   两人面对着面在榻上盘腿而坐,晏书珩给她斟酒:“赴宴时,见主家存有数坛三春寒,想着阿姒很喜欢这酒,便厚着脸皮讨要了一坛,带回家讨好夫人。”   阿姒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的喜好,一口酒下肚,腹中暖融融,气也顺了。   她端起酒杯,欲再抿一口,未听到他喝酒的动静,问道:“夫君怎么不喝啊,我一人独享美酒,实在过意不去。”   晏书珩一手撑在几案上,拳头抵在额际,目光懒懒地看着她。酒后慵懒的嗓音中透着些微怅然:“夫君我啊,早已因为夫人,喝够了酒。”   阿姒猜这是他在委婉表达他是因她不在身边只能用酒填满相思。她甚是受用,笑道:“夫君这话好像在说,夫君我啊,已经吃够了相思的苦。可你这人最喜欢吃的不是相思之苦,而是陈年老醋!”   晏书珩只是笑。   须臾,才说:“的确是陈年醋。”   冬夜静谧,窗外偶有风动。   今日阿姒心情不佳,但他回来后,心里那阵空落感被挤走些,饮着他特地给她带回的三春寒,她颇谙哄人之道地感慨:“还是夫君最好了。”   她特地加重了这个“最”字。   晏书珩无奈笑笑:“但愿阿姒恢复记忆后,还能只对我一人说‘你最好’。”   阿姒嘴角微僵,笑容渐渐凝固。   恢复记忆……   积压在心中的巨石又堆了上来,她慢慢垂下眼帘。   她能恢复记忆么?   恢复后,会比现在更快乐么?   见她的笑容慢慢变得勉强,晏书珩笑得更无奈了。无言对坐片刻,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阿姒听到他咽酒的细微声音,回过神:“你不是说喝够了么?”   “我原也以为够了。”   晏书珩给她和自己各满上一杯,而后定定看着杯中酒水。   先前的酒解了先前的愁,但当他看到在他提到恢复记忆后,女郎勉强的笑容时,新的愁便出现了。   明知是自己多想。但毫无缘由地,他无法理智,也不想理智。   晏书珩低语:“我以为问题出在他人身上,其实是出在我这里。”   阿姒琢磨了好一会,发现她还是听不大懂他这话是何意思。   她觉得今日的夫君很是陌生。   这陌生并不仅仅是来自于他身上的熏香,更来自于慵懒自哂的语气。   这让她恍若回到他未带她下山时,那时他也是一连数日未归,归来后性情慢慢地变了。如今情形,和那时何其相似。   但又何其不同。   那会她还未对他生出男女之情,他们这对夫妻只比陌生人熟悉一些。   可是如今……阿姒脑中闪过上次他抱她坐在怀中,两手上下各执一端、带着她去到高处,又从高处坠落的情形。   她深刻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感觉、他们的关系都已和从前不同了。   从前发觉夫君让她感到陌生时,她会试探、会猜疑,但是现在,她更关心他是否是在外面碰着什么事。   阿姒双手撑在几上,半跪在胡床上,上半身则越过几案,凑到青年眼前:“夫君,你可是有心事?”   她睁着无神的眼,格外关切。   晏书珩好整以暇看着她,问她:“阿姒为何觉得我有心事呢?”   阿姒眨着眼:“因为你今日很奇怪,说话语气散漫,说的话也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还饮了酒,是有人气着你了?”   她离得近,鬓边一缕发丝垂下来。   发尾擦过晏书珩面颊,很痒。   晏书珩将它重新别到她耳后,轻飘飘道:“是啊,有人气着我了。”   阿姒同仇敌忾:“谁?”   晏书珩提眉看她:“如今还不便说,便是说了阿姒也不知道。”   阿姒以为是外面那些和他有利益往来的人,又问:“那你可想好如何对付那人,让他吃点苦头好解解心头之恨?”   晏书珩笑了,手指在她额上轻点:“你啊,就别自讨苦吃了。”   阿姒眼珠子一转,听出些端倪来,她从他怀里坐起来,不大相信地问:“难不成,那个气着你的人,是我?”   她何时气着他了?   晏书珩抬起眼,端详着阿姒眉眼时,她的眼尾天生上挑,时而狡黠,时而妩媚。最是多情,又最是无情。   但当目光落在地上那件男式寝衣时,想起阿姒穿他寝衣的模样,再看入她眼里时,又觉得她对他情真意切。   最终,晏书珩得出了结论。   问题并非出自她,也并非出自她对晏少沅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话。   根源在他自己身上。   是他生了想独占她的心思。   于是他笑了笑:“不是你,是我自己,我自己气着自己了。”   阿姒一听不是她,便端起旁观者清的假使,摸索着给他和自己各倒了杯酒,边认真开导他:“夫君是在为官场上的事忧虑?我虽不懂为官之道,但若夫君不介意,可以说来与我听听,事我无法替你分担,但忧愁倒是可以分去一些。”   晏书珩随意道:“没什么,只是发现把我当心腹的上级对我和另一个属下都说过‘君最得我心’诸如此类的话。”   说完他自己便觉得这般类比不大贴切,感情的事本就无法类比。   阿姒认真想了想:“若我身居高位,也会为了稳住底下人的心,让他们觉得自己最特别,好更效忠于我。虽说这对夫君而言有些不公,但那也是没奈何的事,等你成了他的上级,你也可以这样对他。说到底还是你太看重官场上的真心,可官场上哪来的真心可言?”   说罢她又觉这样说像是在责备他庸人自扰,虽说……听起来也的确像是那么回事。阿姒心虚地眨眨眼:“夫君重情义,自然会希望能以真心换真心,我觉得你这点难能可贵,是那些人不值得!”   晏书珩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说:“阿姒说得很对,的确是我庸人自扰,但我不会输。”   .   阿姒感慨于他的占有欲。   原以为他只在男'女之情上偏执,没想到就连官场上的人际往来也是。   她记得不知哪位长辈说过,树在幼苗时便有着自己独特的形态,但之所以长成现在的树,除去天生我材之外,还与周遭环境有关。长在石缝中的,枝丫间都透着局促;迎风而生的,树冠也两面不均;还有常说的那句南橘北枳。   树如此,人亦如此。   阿姒不由得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经历造就了如今的他?   她凑近些,打算问问他幼年经历。   阿姒斟酌着如何打开话匣子时,晏书珩则仰面定定看着她。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交错。   他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以及澄澈双眼中倒映着的一个他。   从阿姒眼中,他看到了他自己。   也看到他对她的占有欲。   晏书珩眼眸微凝,俄而手臂一伸,用力把阿姒从一侧捞入自己怀中。   “啊呀……!”   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转,让阿姒脑袋发晕,眼前一道亮白闪过,她眨了眨眼,仍是昏暗一片。阿姒知道又是错觉,她哀声道:“你想抱我就不能过来稳稳地把我抱住么?或者我去你怀里也可以,哎哟……我的脑袋好晕啊……”   “怪我不好,情难自制。”   晏书珩压低声,让她倒在怀中,一手缓慢地替她揉捏额际:“可好些?”   阿姒品咂着他那句“情难自制”,嘴角弯起:“你倒是说来让我听听,是如何个情难自制法,又是为何突然难以自制?”   他笑道:“没有缘由。”   阿姒眼眸一转:“我知道,因为你许久未曾见到我,小别胜新婚。”   说着指腹在他面上摸索,摸到他嘴唇所在处后,抬起身子,在晏书珩下唇辗转轻吻。青年嘴角一点点上扬,手掌慢慢移到她腰后,加深了这个吻。   阿姒的手也不闲着,来到晏书珩颈上,拇指在他耳垂上来回揉过。   腰上大手随着她手上动作收紧。   她得寸进尺,葱白的指’尖慢慢下移,来到他喉结处,一下一下地揉搓。察觉到他喉结滚动,喉间发出隐隐的闷哼声时她才罢休,双臂懒懒缠上他后颈。   晏书珩睁开双眼,瞬目不错眼地看着阿姒,深深地与她缠吻着。   她的青涩是真,无师自通也是真,如今的她越发懂得如何撩'拨一个男子。   她本就有这个本事。   不过是对晏少沅说了句戏言,如今少沅提起她时,仍面露遗憾。   她曾在和他亲昵时唤江回名字。   江回甘愿为了她中了他设下的空城计,她还在昏睡时被江回抱走时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脸颊在少年胸口轻蹭……   晏书珩加重力道吻着。   他克制着不去想象,若她未曾遭遇失忆,是否会嫁给少沅?   若他未曾在上庸郡遇到失忆的她。   若她等到的是江回而非他。   若她恢复记忆后想起从前的人。   ……   缘分之事和朝堂上家族内的谋略都不同,哪怕再聪明的人,能做到谋尽人心、万无一失,也会有情场失意的时候。   这中间实在有太多种可能,每一毫一厘的差错都会带来巨大的不同。   迟疑只会替他人做嫁衣裳。   阿姒喘不来气,不慎咬到了他舌尖。   晏书珩闷哼一声。   他将阿姒拦抱起,走入纱帐内。 第46章   离了叫人束手束脚的几案边, 两人都如鱼入水,陡然变得热烈。   晏书珩睁开眼。   他于乱中抽出一隙神思看向阿姒,和他纠缠的分明是同一个她,但凝着她时, 过去与现在时而交叠, 时而分离。   陌生的、熟悉的, 都是她。   青年唇上加重力度, 欲用亲近让过去和现在重叠。   阿姒抓紧青年衣摆,眉心凝起。   她能感觉得到, 今日的他和之前很不一样, 可能是酒意蛊惑。   但酒仅仅是个火折子, 真正一点即燃的,是彼此那些枯槁的心事。   朝堂斗争、过往心结……   这些心事像半黄半绿的叶子挂在枝头,要么来阵春风让其重焕生机,要么便刮一阵狂烈飓风将其彻底扫落。前者需要等待机缘, 见效也更慢,于是他们默契地选了唾手可得也更干脆利落的后者——用狂热的宣泄挤走心事。   他寻着她的心, 将其拢入掌间,但仍觉不够,启唇要把它吞吸入腹般。阿姒却未推开, 此刻她想要这样的蛮横。   早前被她踢落在地的雪衣多了个伴,少顷又飘悠悠落下一片。手中所揪那片绣着繁复花样布料被轻扯了下。   阿姒醒过神,双眼朦胧:“夫君?”   他没有回答,只是忽然靠近。   阿姒立即从下方得到答案。以前不是没有过,甚至也曾掌控过, 但眼下不同,她不是握剑掌握生杀大权的人, 而是被长剑抵指着柔嫩命门的末路穷途者。   前行会有危险,她怯怯往后缩。   “夫君,你……”   晏书珩双手握住阿姒肩头。   唇轻触她颈侧,像是回答她,更像低喃自语:“择日不如撞日,既已水到渠成,不如随心而动,就现在吧……”   阿姒读懂了,她任他抵指着,垂眼道:“歇下时,内间的灯不能留。”   “好,我去吹灯。”   内间的灯就在榻边几案上,晏书珩起身将其吹灭,只留外面的一盏。   屋内顿时暗如黄昏。   回来时,他想起一件要紧事,走到角落里的箱箧前取出那个小巧玲珑的香炉,点燃了它。淡淡香气钻入帐内,阿姒嗅了嗅:“这是安神香?闻着好怪。”   晏书珩耐心说:“是今日该用的香,我找人验过,不会损及根本。”   阿姒懂了,她未再问。   他再次覆近时,她又想起一事:“我看不见你,你却能看见我,这不公平……”   晏书珩极为温柔地笑了笑。   他一伸手,抽来阿姒时常放在枕下的缎带,塞入她手中:“未免夫人觉得我要舞弊,你亲手替我系上,可好?”   阿姒接过缎带,对折将其加厚,摸索着寻到他双眼的位置,给他系上缎带时,青年却促狭地轻捏她心上,阿姒手一颤,狠心绕到他脑后,打了个死结。   “好了么?”晏书珩柔声问。   阿姒别过脸,郑重点了点头。   想起他眼下也和自己一样看不见,又轻轻“嗯”了声。   他于是捏紧带子轻轻一抽,阿姒周身发凉,抱住手臂:“我好冷……”   青年哄道:“乖,稍后会暖起来。”   他把她环抱的双臂轻拿开。   阿姒心一横,坐起身来,像个视死如归的女壮士一样甩掉那片绸布。紧接着她听到对面的窸窣声。   一片、两片、三片……第四件许久未落地,或许已没有第四件了。   肩头搭上一双温热的手。   青年与她面对面坐着,又摸索着取下她的发簪,扔到帐外:“虽说看不见,但我喜欢阿姒散下头发的样子。”   连发间的饰物都去了,真正称得上是彻底“无所凭恃”。此刻阿姒才明白,先贤为何说要正衣冠,原来薄薄几层料子竟能像堵墙一般厚。当这堵墙轰然倒塌,墙隔着的两人坦诚相对,一切骤然变了味。   阿姒发丝都要绷起,她知道他们是以何种状态对坐,霎时手脚也无处可放,揪着膝侧被褥。搭在肩头的手掌要下行时,她福至心灵,有了个主意。   反正他和自己一样,都看不见。   老祖宗也没规定这种事一定要男子来牵头。不如……   她捉住他的手,制止了他。   晏书珩察觉她的停滞,低问:“怎么了?你若怕,我们可就此安寝。”   “不、不是。”阿姒垂睫遮住羞赧,想起他看不见,又抬起脸。   “我是说,我想由我先来。”   晏书珩未懂。   这不是两个人一道的事,就像水墨交融。如何分得出你先我后?   但他仍然由她去了。   阿姒手怯怯搭上他肩头,不大熟练地学着他对她做的那般打着圈下行。   晏书珩下颚微收。   阿姒比他还紧张,但她不愿露怯,借硬气的言语让自己显得更从容:“之前都是你欺负我,现在总算换我了。”   她硬着头皮搓玩稍许,不慎触到那处伤疤,顿时不知所措。   他对她的欺弄是该讨回来,但他的温柔,也可以偿还一二分。   于是阿姒凑近了些。一束头发从她肩上垂下,发尾挠过晏书珩伤疤,他忍不住咬牙仰起脖颈。   阿姒停在离伤疤一寸处,不动。   气息拂过脆弱的伤疤。   已痊愈数月的伤宛若火山复苏。   晏书珩手掌在将将按住阿姒时记起对她的承诺,又缓缓松开。   阿姒在他毫无防备时轻触伤处,触感涂了膏药般润泽,但和膏药不同。   吻,是有温度的。   她是个精明的商人,最擅长以少换多,只轻轻吻了一下,便坦然地抬起头:“好了,你对我的好算是扯平了。但你欺负我的事,还未算完呢!”说罢手掌狠心下行,指甲恶意轻刮。   晏书珩骤然紧绷,他攥住女郎肩头,稍一施力将她推倒。   阿姒还未尽兴,不悦道:“只许你平日欺负我,不许我讨回?”   顾及阿姒可能会害怕他的锋芒,晏书珩并不急于相贴,一手撑着支在阿姒上方隔开些距离,另一手在昏暗中抚过她面颊,微微叹道:“祖宗,这哪是欺负。这是在服侍,莫非阿姒甘心服侍我?”   阿姒心说:那自然不。   她才不吃亏。   见她果真乖乖地没再动,晏书珩低低笑了:“还是我来服侍阿姒吧。”   阿姒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这人一贯花样多,她想阻止他,手触到他覆眼的缎带,怕不慎扯落又迅速缩回。   像个面团般被揉来捏去时,阿姒咬着唇,迷糊想着,其实他说得很对,那的确不能算是欺负。正庆幸着,可接下来阿姒迷蒙的双眼陡然睁大,眼角迅速沁出泪,她惊慌后缩:“你你你……”   这实在太叫人震惊,阿姒“你”了半天,也未曾“你”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青年轻头吮咬一口。   阿姒惊叫着欲踹,他虽蒙着眼感觉却十分灵敏,迅速攥住作恶的脚踝往上推得更开,一切展露无疑。   “怕甚?”他蛊惑着。   “吃亏的是我,又不是你。”   他低沉地笑了,把“吃亏”说得格外意味深长,随即再次俯首,唇舌更肆意地摄住她,阿姒重重倒了回去,她由着他去吃那亏,不愿发出半点响声。   她未出声,他嘴里却不大安静。   她从未想过竟还能这般,分明更为润泽体贴,却比粗砺的狂风还要折磨人,后来又如何阿姒已记不得。唯独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复明的错觉。   眼前有亮芒闪过,阿姒双眼半阖,似瞧见了影影绰绰的一片。   她知道,这回必定是错觉。   这阵错觉后,阿姒长吟出声,身子被温热的手轻抬,下方薄褥倏然抽'离,啪嗒落在地面,晕出水暗色泽。   青年俯身,似厚重软被般轻轻覆上。这是一场及笄礼,也可以说是及冠礼。从那支意义重大的玉簪末端轻抵软隙这刻起,别簪的人,只能笃定地将簪子彻底别入,而不能收回。   前所未有的贴近反让人陌生,一时两人都凝止了。他们一个眼盲,一个双眼被遮,都无法视物,却都默契相望。   晏书珩双手各掐一边,用力一分。   被炭火温烤已久的玉簪轻贴而来,维持着这般姿态。   他唤她:“阿姒。”   阿姒扭身,“嗯”了声。   他轻拨两瓣,让簪子停落那隙:“今日后,你便不能悔了。”   阿姒点了点头。   可发簪却过而不入,触感如玉的簪尾轻擦隙间,刻意而暧昧地徘徊。像翻开一本厚厚书册,笔杆沾了墨水在书册中间的凹隙来回描摹,然而寻常的纸只会吸墨,不会生墨,这书却是反着的。   温柔缠绵的笔法让人不由放松戒备,渐渐真以为那刀锋是温润玉簪,是沾墨的狼毫笔。可不料下一瞬,他蒙眼的绸带猝然晃动,阿姒掀起长睫,才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为何意——哪怕鱼被钉在案板上劈成两半也不过如此。   阿姒张着口,却说不出话。脑袋又沉又痛,她吃力地把额头贴在青年肩头。晏书珩大手在她脑后摸了摸,继而扣住她,心一横,埋了个彻底。   天旋地转,乾坤相易。   当初坠崖只怕也是这般感觉。   阿姒双腿好像崴了,僵硬支在两旁。静拥良久她才蓦地动了下。   晏书珩察觉她慢慢松懈,抬起头,双手捧住阿姒的脸颊,清越嗓音沾了俗欲而变得低哑喑沉:“阿姒,唤我。”   阿姒偏偏不肯。   “呜……我不,你欺负我。”   晏书珩低头,嘴唇温柔贴上她渗出汗的额角:“是我不好,我鲁莽。”   察觉阿姒眼角有泪,他怔了怔,旋即将泪一点点吻去。   晏书珩静静拥着阿姒,他的下巴轻磨着她颈窝,似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最终却只唤出她名字:“阿姒。”   阿姒腿支得很累,可因受伤了分毫不敢动。青年伸手在她伤处轻揉按摩,须臾,痛变成异常的麻。   窗外飓风骤起。   毫无征兆地,阿姒一抖。耳边传来压抑闷哼,继而只闻风摇纱帐声。   风虽大,但小竹园中一片祥和。   但正房一侧的偏房内。   天太冷,竹鸢和郑婶正守在偏房内对着炭盆取暖,只闻隔壁木架吱呀声。   竹鸢感慨:“外头风真大。”   郑婶压低声音,笑道:“长公子不愧是长公子,啧啧。”   竹鸢年纪尚小,她觉得今日郑婶的话,十句有八句不知所云?   半刻钟前,她见屋内灭了灯,以为里头歇下了,正要回去歇着却被郑婶拦住了:“傻孩子!还没完呢,等会还要给长公子和娘子备汤、拾掇屋子呢!”   竹鸢不明就里,郑婶见她一团稚嫩,只笑笑,拉她到偏房候着。   这小竹园雅致简朴,因而墙壁也薄,正房颤颤的痛吟声盖都盖不住,女郎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你欺负我!我都说了别愣杵着!你还一下子就来……”   竹鸢不免紧张:“莫不是吵架了?!”   郑婶无奈:“真是个傻孩子。”   后来安静了许久,就在竹鸢开始打瞌睡时,她听到了细微如上药般的声音——为了让药油更好地渗入肌理之中,一般需要抹油后用掌心轻拍。   竹鸢转忧为安,长公子还知道给娘子上药,估计没闹崩。她压低声道:“娘子在竹溪的时候因为摸瞎走路摔了好几次,那时也是长公子亲自上的药呢!”   郑婶没法同她直说,只再次感慨:“长公子是真的宠爱娘子!”   竹鸢颇认同地点头。   虽说起初长公子若即若离的,但最近二人的确是越来越亲昵了。   药拍了许久也未停,声儿竟还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女郎开始长一声短一声一会“夫君”一会“月臣地轻唤,偶尔断断续续道:“膝盖骨都快给你捏碎了!往后些,别离我这么近,不行的……”   竹鸢又开始担忧,听起来娘子是崴着脚了,可这哭声,听来也不是很难过,甚至乐在其中。小丫头心情跌宕起伏地等了许久,大风忽快忽慢,忽急忽弱。风声中掺入低泣声,时急时缓,时而柔媚万千,时而凄婉迷离,后来总算渐弱。   正房内,纱帐朦胧。   阿姒的神思亦一阵清楚一阵朦胧,脑袋时轻时重,浑身的血下窜,脑袋因缺了血而越来越轻,意识逐渐紊乱,除去抱紧身上浮木外别无他法。   她半阖着眼,眼前又出现了复明的错觉,昏暗蒙昧的室内,摇曳的影子,拂动的纱帐,影影绰绰……   阿姒眨眼,幻影又消失了。   察觉她在走神,青年越发恣意,阿姒只得收回神思,闭眼体会。   良久,心口慢慢涌来异样,阿姒知道这是话本里所说的前兆。   又来一记,阿姒难耐地睁眼。   眼前昏暗一片。   不过,这昏暗不大对劲。   不是她往常所能感受到的昏暗,往日顶多能在黑暗中寻到朦朦胧胧的光源,就像墨水被清水稀释。   但这次不同,墨色中有了朦胧的轮廓和景象,像水中倒影般。   时而聚合,时而消散。   和今日下晌午歇时那梦里看到幻象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或许,那次根本不是幻象!   这惊人发现让阿姒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在兴奋。与她紧密相拥的郎君误解这一征兆,更为恣意。透过起伏的肩头,阿姒似看到一片随风摇动的纱帐。   她眨了眨眼,转头去看帐外。   那里昏暗一片,只不远处留着一豆安静燃烧的烛火。   视线移到窗边。   此时此刻,如有地动。   窗户在来回晃动。   窗下有两个椅子,也在急剧摇动,椅子附近有个竹子做的边几。   内室太过昏暗,不足以看清窗下的椅子和边几的材质,但阿姒知道,椅子和边几都是竹子制成的——   她每日都会坐在那里编绳结。   阿姒紧紧闭上眼。   那一瞬,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   或许,这又是昙花一现。   再次睁眼时,迎接她的依旧会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不敢睁眼,就这样停在幸福与失望的边界。   但回避无济于事。   阿姒坚定地睁开眼,她呆呆望着帐外,眼角慢慢渗出泪水。   适才看到的一切,都还在。   眼前朦胧的一幅画仍像被风吹动般,画上的景物随风摇曳,但这并不是她眼睛有问题,也不是因为地动,而是因为她的人在来回晃动。   所以——   她真的能看得见了!   阿姒不敢相信,这一日真的来了。   一时她竟说不出话来。   只能低低的抽泣来宣泄喜悦。   正咬牙屏声的青年顿了顿。   二人身量差距大,此刻他又紧紧拥着她,阿姒的脸颊又偏过去枕靠着他肩头,以至于晏书珩看不见她的神情,以为她的眼泪有着更为隐秘的含义。   绸带陡地往前摇曳。   陡然袭来的憋胀盖过复明的喜悦,阿姒转过头,她看到青年绷紧蓄力的肩臂,在昏暗中,如矫健虎豹般结实。   她这才想起她夫君本是武人。   想起她正在做什么。   就着外间透来的昏暗烛光,阿姒稍稍抬头,打量着青年的身形。和她记得的一样,他虽清瘦白皙,但矫健有力,撑在两侧的双臂薄肌贲起,像被拉得极开的弓,浑身上下蓄满了力量。蓬勃贲发的力量,藉由无隙的相拥,伴着来回摇曳的绸带,一下下传入她内心深处。   柔软绸带往复擦拂过阿姒脸颊上,像一片羽毛般。隐秘的力量过于强大,她的理智渐渐不能自控,脑袋重归混沌。   青年忽而撑起身来,与她隔开一些距离,阿姒得以抬起头。   他也在同一时刻低下头。   短暂的停顿让阿姒清醒了些。   就着微光,她目光游走在青年收紧的下颚上,末了,落在紧抿的薄唇上。   她盯着那两片唇,眉头渐皱。   这……不大像江回。   阿姒心一惊,抬起发颤的手猛地将他眼上蒙着的绸带从后整个摘下。   上方的青年垂下眸。   四目相对。 第47章   阿姒定定地看着他。   她用力地闭上眼, 脑子回想着关于江回——她那夫君的一切印象,却发觉此情此景下,她竟是说不出他眉眼五官具体如何,只能感觉到不对。   这一切恍若身在梦中。   察觉到她的僵滞, 青年顿住。   同一瞬, 阿姒遽然睁眼。   外间透过来的烛火很弱, 可因他们正亲昵交缠, 两人离得极近,纵是这点微弱光亮也足够阿姒看清他模样。   她的目光寸寸从青年眉眼上掠过, 长睫逐渐发颤。   压在身上的青年面容清俊, 玉雕般温润干净。眉眼温煦、鼻梁高挺, 薄唇因克制轻抿而透着风流。   那一双眼生得尤其漂亮。   光影蒙昧,目光因受情慾浸染更显缱绻,柔情之中透出些风流。   这样一双含情目,叫人只消与他对视一眼便印象深刻, 她也的确记得。   可他并非她那剑客夫君。   他是那位权倾朝野,出身世家大族的晏氏长公子, 晏书珩!   他与她只有过一面之缘。   他们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   可此刻她却和这面容陌生人的青年在罗帐内□□地做着本该与她夫君做的事。这……这简直荒谬!   阿姒不敢相信这一切。   她的思绪变得极慢,汹涌流淌的春情亦慢慢被冻住。   短短一瞬被无限拉长。   她定定凝着青年时,青年亦不瞬目地看着她。明白阿姒是复明了, 缱绻的目光里多了些怜惜和复杂。   “阿姒……”温润的声线稍显喑哑,他万分小心地轻唤她,仿佛她是指尖的蝴蝶,稍受惊吓便会飞走。身子却用力扣紧了她,温柔而不容逃脱。   阿姒一阵恍惚。   她茫然抬眼, 再次确认眼前这张清俊面庞根本不是印象中那淡漠少年。   可他们的声音却诡异地重叠。   因这嗓音,上方这张清俊的面容忽而陌生, 忽而熟悉。   时而分离,时而重合。   巨大的割裂感让阿姒无法思考。   她盯向他,残存春情的嗓音微弱发颤:“你不是江回,你不是我夫君……”   萦绕心尖的甜蜜变为羞耻。   阿姒忽而一抖,打破了彼此的僵持,撑起发颤的手臂要逃。然而适才一番纵情,她脑袋已被顶得贴着榻板。   眼下上方是他,头顶是床板,两侧是他蓄力撑起的手臂。头即将磕到时,晏书珩迅速伸手护在她发顶。   “阿姒。”   他有太多话想说,但言语太过苍白无力,只能一遍遍轻唤她名字。   熟悉的声音让阿姒内心摇摆。无法后退,能做的只有本能推搡他的肩头。可她手脚不住打颤且浑身无力,非但推不开他,反而更像欲拒还迎。   晏书珩纹丝未动。   带着薄汗的双臂正撑在阿姒身体两侧面容温润如玉,肩臂却弓起如猎豹。修长的腿亦稳稳制住了她的。   下方女郎鬓发尽湿,像一樽被雨淋透的白玉观音,脆弱的模样让他的心揪起,恨不能倾尽所有让她开怀。   可独独做不到放她走。   青年目光温柔充满爱怜,声音喑哑滞涩:“欺骗阿姒,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已然回不了头……”   清润声音隐隐透出挣扎般的偏执,手上力度不容挣脱。他俯身,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心,紊乱心跳击打阿姒的心尖。   贴得如此之近。   上下都是几乎不留一丝间隙。   伤疤触感清晰,借着强而有力的心跳自心尖儿上传来。   若只有这也就罢了。   就连他因充血发胀而紧贴着她脆弱处的青筋都无比清晰。   阿姒能真切感受到它在跳动。   她颤道:“无耻……你放开我……”   青年温润的唇在她颈间缱绻轻吻,低语间气息拂动,沾了情慾的嗓音危险却叫人神思涣散。   “可是阿姒,我却不想放手。   “亦无法再放手。”   他每说一句话,阿姒心越乱。   过去数月像反复开合的折子,展开时那些记忆涌上,让她觉得身上的人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夫君。合上时,他又成了和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青年。   被这两种错觉撕扯,阿姒脑中一团乱絮:“我、我不认识你……我们,我们只是陌生人,我们不该这样的。我夫君是江回,你不是江——”   “回”字还未说出口,她便再也开不了口。唇被堵住了。   晏书珩一手轻捂着阿姒嘴唇,女郎温软唇舌擦过掌心,激起一阵痒意,连带着身上其余地方亦陡然变化。   那青筋又在猛地一跳一跳。不止那处青筋在跳动,她亦违心地绞缠着。   阿姒眸子迅速水雾朦胧。   晏书珩没有说话。   他凝着阿姒,眼中充满怜惜,声音极轻:“阿姒,我们认识的。很久以前我便认识你。过去数月,我们朝夕相伴。我虽不是江回,可对你的喜欢不比他少。”   阿姒脑中一团迷雾。   他的话勾起他们那些美好的过往,可他的面容又无比陌生。   神魂来回摇摆。   无法思考,只抬起无力的腿去踹他,语无伦次道:“不、不是,我和你,我们根本不认识啊……和我喝交杯酒的人也是江回……你放开我……我夫君不是你!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你!”   可他们如今亲密无间,每一记不管不顾的踢踹反使这亲密更为深刻。   登时如有火星子落入干柴堆。   渐熄的火骤然复燃。   陡然袭来的撑胀让阿姒涨红了脸,晏书珩亦难受无比,撑在她两侧的臂膀一点点蓄力,欲念好似要透过贲起的薄肌冲破斯文清润的面皮。   青年手背青筋蚺起。   温润下颚亦绷得冷而锐利。   他温柔的目光紧紧摄住了阿姒的眸子,渐渐染了偏执的气息。   “为何唯独不能是我?”   他倏然抬起睫梢,嗓音低哑缱绻,一点点变得危险。“难道说,阿姒不仅复明了,也记起了从前?”   阿姒怔怔地顿住了。   什么从前?   从前她真与他有过渊源?   阿姒怔愣间,上方青年一手攥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低头吻住她的心,空出的一只手摸索揉捏,话语无比缠'绵,下处亦极尽厮磨:“阿姒,是我先遇见你的。与你重逢的是我,不是江回,更不是少沅。”   温热唇齿几乎要吞掉她的心。   掌心一收一放。粗糙的拇指极慢极慢地擦过心尖儿。   阿姒神思被搅得紊乱。   只听到他提了江回和另一个人。   这名字他上次也提起过。   阿姒于迷乱中满怀恶意道:“江回就是比你好!少沅更是!”   握着她腕子的手一紧。   尽管知道她话里夹了怒气,不见得是真心话,但今日堆积的情绪仍因这句话轰然雪崩。想把她扣入怀中,再也离不开他。把她吞吃入腹,融成身上的骨血。亦或他成为她的血肉,再难分开。   他俯身,脸颊埋在阿姒颈窝,双唇贴着她颈侧,将触未触的。   “阿姒……”   这一声声清润、又满是缠绵。   像有石子坠入春池之中。   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耳侧。   伴随着缱绻低语,痒意从耳尖一直蔓延开来,漫到心口。再下窜至某一处,热意一点点蓄起。   他的唇贴着她,轻吻地低语。   “阿姒,你是我的阿姒……”   他轻动碾磨着,像池中轻晃的水波,温和,也因此而让人无端软下。   就连他身后墨发亦垂了下来,随着他的轻动一下下轻挠。   恰好挠在阿姒心尖尖上。   眼前不能控制地朦胧氤氲了,浑身都想被潮气浸润了,像梅雨时节的衣裳,稍稍一拧,就能拧出水。   往日的记忆被勾起,阿姒一时分不清,他是那个陌生的世家权臣,还是对她视若珍宝的夫君。   这一怔忪让她羞恼更甚。   自己终究还是因为日久天长的相处对他或多或少生出情愫。   耳侧的人还在低哑轻唤她,甚至不时贴着她耳际压抑地低'喘。   一声声无比难耐,无比勾人。   她简直要怀疑他是在故意勾她!   好胜心让阿姒无法接受此事,她越发剧烈地挣扎,上方的青年终是禁不住这般折腾,难耐地闷'哼一声。   那一声压抑、甚至近乎无助。   但也透着撩人的缱绻。   这嗓音是诱人沉沦的毒药。曾经纵情亲昵、温存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阿姒的意识和身子被分成两半,一半被这声低'哼撩动心弦。腰身不受控地抖了下。   晏书珩微怔。   倏尔,竟是低低笑了。   他贴近阿姒耳际,缱绻而具蛊惑性地低语:“阿姒是喜欢我的,对么?”   他是清楚她喜欢什么的。   阿姒脸颊越来越热:“无耻!晏书珩,你、你给我出去!放开我……”   “可阿姒在挽留我。   “我走不了。”   他启唇摄住她耳垂,含糊低语着蛊惑。阿姒耳垂都快烧起来了,羞耻和恼怒化作讥诮的笑来武'装自己:“那又如何?令我动心起念的,只是你这副和江回肖似的嗓音罢了!   “晏书珩,你有本事抬起脸,别用江回的声音蛊惑我!”   话语近乎嗤讽。   晏书珩慢慢抬起脸。   他额头抵'着她额头,目光低沉,一瞬不错眼地凝她的眼眸。   “阿姒……”   晏书珩呢喃着唤她。   “覆水难收,你我只能前行,无路可退,我亦不许你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不能放你离开我。”   他言语温和却偏执。   阿姒还想说什么,可两唇却再次被堵住了,身上忽而一空。   内心深处被勾起一阵空落。   她还未回过神,只闻“咚”的一声。   阿姒陡然惊呼出声。   她眼角沁出泪,晏书珩双手往前一扣,更深地掌控。   “可以怨我,但别离开我。”   他说着温柔的话,往来却极尽笃定。阿姒气极了他这副嗓音。   这副沾了罂粟花汁般的嗓音。   理智从阿姒身上剥离开来,意志在推拒,躯壳却在挽留。   青年察觉到了,更为大开大合地缠磨。缱绻嗓音因为动念,温柔而具有蛊惑性:“阿姒是喜欢我的,对么?”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确认此事了。   “你闭嘴!”阿姒道尽了恼意,可因声音发软微颤,反像撒娇。   她索性咬牙不再开口。   晏书珩定定凝着阿姒,温柔似水却满是偏执的目光当真像一张巨网,又像一波一波漫上的温泉水。   对视的那刹,阿姒不断绞紧。   他笑了笑,肩臂蓄力似一张弓,无比坚定而深刻地往复着,一下一下,犹如攻城。话语却很是寂落,无辜得很:“无妨,哪怕只有这种喜欢,我也知足。”   阿姒恨极他,也恨极他的温柔,她偏过脸,不与他对视。   难捱时,身前忽而一轻,因重量而生的压迫倏然淡了些许。   阿姒转过脸,见青年已直起上身,双手仍与她十指紧扣。   手背青筋暴起突兀。   缱绻的目光沉静而汹涌。   阿姒盯着他。   他亦直直看着阿姒。   她不敢置信。   初次见面时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褪去衣冠后,竟偏执又蛮横。他俯下身时她尚还感觉不到,可他直起身,不光是目光,连身形亦极具侵略性。   阿姒的身心又开始撕扯。   身因这熨帖相连而踏实,心里却涌起一波因纵情而生的不安。   她眼尾变得通红。   眉梢亦染上浓浓春情。   他就那般直着上身,看着她,却离去了。阿姒以为可以止息。   然而下一瞬——   阿姒紧咬着唇,将将溢出的惊呼被竭力屏住,可她藏得住声音藏不住本能的挽留,青年察觉到了。他知道她的身心在争吵,体贴地递上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若阿姒喜欢,此刻,尽可把我当成江回,我只希望你高兴。”   这话太不要脸,亏他说得出!   可越是这种时候,落在阿姒耳边却犹如掉入滚烫油锅的一滴水。   青年身后墨发似分去了几分他的气力般,笃定而有节律地摇曳。   又是一击。   那一刹,阿姒像快要溺毙的人,细长的脖颈无助仰起。   她哭出了声。   也哭出一片水痕。可他却未止息。   汹涌的泪水让她颜面全无,阿姒索性豁出去,回应他适才的话。   “你想得美……   “我夫君……江回是武人,高大健壮,若他来,只会比你更生猛!”   然阿姒未经事,并不知道她的话非但不能让青年因此而偃旗息鼓,反更会激起他更恣意的厮磨。   他不再说话,用沉默和力度回应她的挑衅之言。阿姒别过脸,避而不看他极具掌控欲和占有感的身形和目光。   窗外风声大得几欲发狂。   阿姒的神思又散成蒲公英般,迷蒙地数着风吹动支架的声音。   一百,一百三十五,两百……   后来她再也数不清了。   因为他忽然打断了她:“阿姒。”   随后他……他离去了。   像是琴声弹到激昂时,琴弦几欲断开时忽然止住。又像弓拉到极致,箭即将离弦时,拉弓的人忽然松了手。   无端的怅然渐次泛来。   但阿姒不愿面对屈从欲念的自己,她背身过去。晏书珩从身后轻揽着阿姒,气息微乱,心贴着她后背跳动。   “阿姒难受么?”青年温柔问道。   温热手掌覆上软处,阿姒竟隐有期待。但她以为他是想让她主动求他。   她泪眼朦胧,紧咬着下唇不回应。   他轻轻喟叹:“我也难受。”   干她何事!阿姒腹诽。   “阿姒?”   他轻声询问。   这一声温柔无比,带着蛊一般。阿姒忍不住发软,可她怕再度沉溺失控,阿姒忍着空乏趴着,额头难耐地顶着枕头。   不对着他打开,他总没辙了吧……   可她知道的事实在太少。   不知道有的事,无论正反都可以。   下一刻,阿姒被稍稍抬起。   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倏然睁大泪眼,无助地扬起脖颈。   眼前空白,她听到九天外传来一声娇媚高亢而又无助的哭声。   声音很熟悉,不知是谁的。   直到下一声脱口而出时,她才陡然意识到不是旁人。   是她自己。   面对面时,阿姒已觉得他身形高挑得让她生出压迫感。   可背对时,她才知道何为压迫。   他的肩膀甚至越过她头顶,双臂撑在两侧,青年腰背弓起,肩背覆住阿姒。她被整个罩住,身子显得格外娇小,似大碗套小碗。若有人闯入,根本发现不了他下方压了她。   他控着她,带她笃定往复,阿姒数次往前扑倒,又被温柔抓回。   “阿姒,唤我一声,好么?”   耳后传来的声音温柔清润。可声音的主人却健壮高大,胸膛结实,劲腰有力,行事时简直判若两人。   阿姒只觉得柔声诱哄自己的人,和身后欺负自己的,是一文一武的两人。   这无端激出她隐秘快意。   他感觉到了,捉住她揪着枕头的手,与她十指紧扣,极尽缱绻:“不会有错。三年前,是我遇见了豆蔻之年的你,三年后,也是我娶了十七岁的你。”   偏房内。   竹鸢郑婶不安候着。   适才一切着实叫她们提心吊胆,刚打了个哈欠,隔壁便吵起架。   娘子一直在说:“不,不。你不是我的夫君,你不是江回!”   郑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长公子不是为了女郎隐瞒身份,而是抢了别人的妻子!还冒充娘子的夫君!而这位娘子还懵懂地一句句唤着长公子夫君,甚至每夜共枕,以为与自己交'欢的是她那夫君。   后来对面开始一声接一声,越来越猛烈地捶墙,可长公子和女郎都出奇安静。忽然间,娘子长长地哭了声,盖住长公子压抑的痛哼,一切声音彻底变得靡乱放纵。   竹鸢这才明白,他们哪是在涂药?   屋内,炉中熏香缭绕。   喧嚣骤止,朦胧光影里映着帐内交叠的一双影子。   许久,传来青年沙哑的嗓音。   "阿姒。"   热汗坠下,正好落在她眼角。   他万分温柔地吻去。   额头相抵,十指紧扣,目光纠缠:“可现在,你是我的妻了。”   “阿姒,唤我夫君。”   像是怕她离去,晏书珩把阿姒轻轻拥住,下巴贴着她颈间,肩头墨发打散落榻上,和她的青丝安静地交缠。   阿姒倦极闭眼。   趴着那猛烈一遭后,她以为无事了,不料他又坐起身,把她抱入怀中。一边柔声安抚,一边控着她重重压下。这人只有面皮和嗓音是温雅斯文的,直到她崩溃好几次,他才放过她。   此刻,晏书珩轻贴上她额头。   呼吸交融,缠绵目光像春日细雨,身上春情亦余韵未散,可阿姒心中却丝毫感受不到春意。她平静地与他对视,声音虽还绵软,却冰冷冷的无半点温情:“晏书珩,是因我从前招惹过你,你才要如此捉弄我、欺骗我?”   晏书珩稍顿。   他认栽般轻扯嘴角。   “原来阿姒还未恢复记忆啊,是我因醋意失了理智。”   在阿姒发怒前,他的语气恢复郑重:“你从前的确招惹过我,但我和你走到今日,并非为了报复。”   他稍顿,汗湿的额头贴她的:“阿姒,我是真心把你当成妻子。”   阿姒嗤道:“光风霁月的晏氏长公子,竟也会夺人之妻?”   “不,你是我的妻。”他扣紧她的双手,语气一点点变得温柔。   阿姒纠正他:“我的夫君,是江回。”   晏书珩目光温柔。   “当初是他先丢下你的,将你带下山、与你日夜朝夕相对的人,是我。   “你本也是为了求生才和他在一起,利用他和利用我,有何不同?”   阿姒抛却此前所有的记忆和情愫,逐字逐句道:“若不是你,我会等到他,今夜与我行夫妻之礼的,也会是江回。你不过是替他全了礼罢了。”   这次晏书珩未被激怒。   二人仍十指交握,他的手一点点收紧,男子的指节天生粗'大,他握紧时,阿姒的指缝都被撑得发痛。   这胀痛让她想到其他难以启齿的事,阿姒这才发觉自己光顾着琢磨他那些话,竟忘了他竟还留在这。   她气道:“你滚出去!”   “好。”晏书珩哑声撤离。   他掀开纱帐,一阵沙沙声过后,他已衣冠齐整地坐在榻边,轻柔地在阿姒额上落下一吻:“我去端些水来。”   阿姒未理会他,等到他走出几步后想起之前他替她擦身的日常,她咬牙叫住他:“我要沐浴。”   他笑了下,回过身,“那我唤她们抬水,阿姒还想要别的么?”   阿姒不看他:“给我一碗药。”   “不必喝药,有此香便可。”晏书珩随即走到角落里,将香灭掉。   阿姒牵动嘴角冷笑。   果真是世家子弟,连动情时也不忘记这些关乎利益的事。   或许他连那时也在权衡利弊。   晏书珩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温言解释:“并非我不想,而是时机不合适。你也曾说过不想过早生子。”   阿姒充耳不闻,只当是场面话。   水备好了,阿姒拒绝任何人的服侍,但她刚一起身,就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晏书珩及时扶住她。   “我抱你过去。”   “别碰我!”   阿姒冷冷推开他,一手扶着床架起身,自行往里去。   晏书珩终是止步,凝着她的背影不语。他立在门口吹了稍许冷风,把汹涌的血压下,这才唤人在西厢备水沐浴。   祖父曾说他还不够理智。   原本晏书珩并不认同,但此刻沐浴在热汤中,肩头的伤口被热水烫出刺骨的痛,痛意蔓延到心口。   他突然苍白地笑了笑。   祖父的话并无不妥。   他自幼喜欢攻心,每一步都要尽可能地谋算人心。但纵使他在涉及朝堂和家族利益早已能做到全然理智,可还是在感情上失了控。   他知道阿姒骨子里倔强,想彻底得到她的心,应在她对他依赖最深时主动告知真相,而不是等她察觉。   他也知道,若在她得知真相前有了肌肤之亲,只会让她误以为他是想借生米煮成熟饭来逼迫她留在他身边。   更知道阿姒吃软不吃硬,不能用强。   都知道,但还是失控了。   可事已至此,只能顺势而为。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想要的人会尽力留在身边。   晏书珩套上外衫,触碰到肩头被咬破的伤口时,眼底一霎温柔。   出了厢房,竹鸢在正屋前侯着。   晏书珩问:“她出来了么?”   竹鸢为难道:“未曾,娘子说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让婢子服侍。”   晏书珩望向屋内,又道:“往后你们不必替我遮掩。若她问起,只说受我之命行事,阿姒通情达理,不会迁怒你们。但你们都是我精心挑选的人,想必也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他在炭盘前烘暖身子和手,这才往浴房的方向去。   .   浴房热气蒸腾。   阿姒泡在水中,疲惫地靠在桶壁上,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泡在浴桶中,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却恍若隔世。   闭上眼,往日的记忆涌上,那个已沁入骨血的清润声音在耳边说着话。   那声音时而清冷,一如说话少年淡漠疏离的神情。   “多谢,你的恩情,我会偿还。”   “你要我带你走?”   “不是天未亮,是你失明了。”   少年的面庞消于黑暗中,只剩一个忽清润如玉的声音。   “别怕,我回来了。”   但有时,清越之中或藏着淡淡讽意,或蕴着些微危险。   “怎么在抖?是我吓着你了?”   “招惹了我,只言片语便想遮掩过去,世上有这般便宜的事?”   不知何时起,那声音里便只剩下偏执和柔情,偶尔还有含笑的捉弄。   “我知道,夫人又疑心我了。”   “阿姒,唤我月臣。”   “既然喜欢,就别推开我。”   ……   他曾经多次提起那位“晏氏长公子”,她却以为他是在吃味。   明明枕边人换人的迹象如此明显,她却因为心软内疚,因为想自欺欺人,一次次地因他的话而卸下防备。甚至于,她还当他是担心她不喜欢他的本性,每次都要在过去的他和彼时的他之间端水。   在船上亲昵后的次日,他说要让她忘掉过去的他,只记得如今的他。   在宜城时,他说移栽海棠时要保留原有的土壤……   原来他当真是以树喻人!   耳边回荡着今夜他提及官场是非时说过的那句偏执的“我不会输”。   阿姒缓缓睁开眼。   水雾蒸起,她眸中稍显迷离,但雾气散去时,只余一片清明。   动了动身子,痛意从水下传来,阿姒扶着桶沿,难耐地喘着气。   这个混蛋!   今夜的种种挥之不去。   这令人羞耻的痛让她更为气恼。   他不是不喜欢输么?   她也不喜欢。   她如今虽无权无势,但好歹身心都是自己的,除了死亡,谁也夺不走。   她更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不会因有了夫妻之实便臣服于他。过去数月,她的确因为他而得以平安度日,不受颠沛流离之苦,这点阿姒不会否认。   但这只能抵消她一半的恨意。   至于今夜种种,全当是她自己没花钱还寻了个清俊的小郎倌。   不过露水姻缘,春风一度罢了。   至于未来……   阿姒眼中闪过茫然,但很快眼前真切的画面让她变得坚定。   当初若非失明,她根本不会借着救命之恩嫁给江回,更不会认错了夫君。如今她已复明,至少不会走投无路。   与其伤春悲秋,沉溺在过往气恼中逞一时之气,不如想想如何为往后打算。过去数月较之她漫长人生不过是树上一段蛀了虫的枝桠,折去不要就是。   眼下要做的,是如何让这株大树繁茂生长,重新焕发生机。   水快凉了,阿姒起身穿衣。   穿上寝衣时,一想到他当时静坐在旁,含笑看着她穿着他寝衣时玩味的神情,火气又蹭蹭烧起。   阿姒扶着墙,从浴房出来。   为了不让水渗到正房,浴房地势略低,出来时需上两个台阶。   今日刚经了那样一遭,甫一抬脚,撕扯般的痛传来。   脚下一滑,阿姒朝地面摔去!   “小心!”   从帘后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迅速扶住她。阿姒痛得倒吸一口气,随即身子一轻。   她被拦腰抱了起来。 第48章   阿姒很快反应过来是谁。   “混蛋, 你又要干嘛!”   “我抱你过去。”   青年嘴角温柔上扬。   阿姒更窝火地挣扎,刚抬起腿,腿心又被牵扯出绵密的剧痛。这嗓音更让她本能发颤酥软,勾起霪靡回忆。   阿姒不自觉抬眼。   正好晏书珩亦垂下眸子。   屋内昏暗, 可他们离得近, 足够看清彼此神情。两人的目光皆像是被粘住般, 凝滞地对视了几瞬。   视线相触。   晏书珩手臂倏而收紧。   瞧着清癯文弱的人, 手臂却像武人般有力穿过她腿弯,阿姒很不高洁地想起彼时被各执一膝往胸前推, 在他侵略性的目光和动作下被展露无疑, 还目睹了相合又分离的过程……阿姒紧蹙眉头, 要把杂念从眉心挤出去。   抱着她的青年有读心术般,低垂的眸中涌出清泉般的笑意。   阿姒用力白了他一眼。   浸湿好几层的被褥已换成新的,残存的旖旎也被淡香除净。   今夜霪糜片段却挥之不去,尤其他不言语时, 周身只有清雅淡香是熟悉的,陌生脸庞让阿姒觉得她是和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交'欢, 有悖伦常般的错觉涌上。   到榻上后,她习惯性地要滚到里侧给他腾出位置,待瞧见他嘴角噙着的笑意, 才回过神,忍着痛霸住床沿。   她看也不看他:“我要歇下了,长公子请回吧。”   晏书珩拉过被褥。   阿姒以为他要硬留下来,那袭软被却盖在了她的身上。他熟练地替她掖好被角,缓声轻哄:“还不能睡。”   阿姒红了脸, 怒道:“你……你怎么还要!”   他长睫轻展,目光澄澈, 无辜得很,好似孟浪的只她一人:“虽说道长曾说阿姒的眼睛并未生疾,若复明代表旧伤痊愈,但我不放心,还得让大夫瞧瞧。”   阿姒又剜了他一眼。   从前光听声音,只觉得他此人温润之余稍显懒意,还带着逗弄。此刻借着朦胧烛光,见他端坐榻边,若不知情,定会以为他是个尔雅君子。   可他吮咬的每一口,每一记挺身都很不君子,更和斯文沾不上边。   道貌岸然的禽兽!   阿姒不搭理他,更不与他说话。   视线从竹椅、边几,游到窗台。失明后,“看”对于她只代表一个动作,而不是生动鲜活的画面。眼下阿姒贪婪地看着周遭,目光落在妆奁前的铜镜。   她已许久没看过自己的模样。   余光瞧见雪白衣摆微动。   阿姒戒备望去,坐在榻边的青年缓缓起身,取来那枚铜镜。   “想看便看吧。   “如今的阿姒,很漂亮。”   青年一袭白衣,墨发如泻,温柔低垂的眼里映着个阿姒。   平日她虽梳妇人发髻,骨子里却仍透着不谙世事。但此刻再看,像是半熟的樱果,长发慵懒散下,眼角眉梢媚色晕开,温柔之余,添了勾人的媚。   这一切改变都是因他而生。   她是他的了。   往后也只能是他的。   他见过她哭着颤着绽放到极致是如何妍丽,再无法容忍任何男子见到她这般勾人的模样,更无法想象她在别人怀里绽放。   如今仅是回想,难以言喻的柔软和冲动便充斥心间,像中了蛊般,想将她揽入怀里。晏书珩微叹。   他是放不开手了。   他体贴地把铜镜竖在她面前。   阿姒冷淡别开眼。   她不喜欢他洞察人心般的体贴,不愿让他寻到冰消雪融的间隙。   更痛恨他的温柔。   .   来的是个女郎中。   阿姒撑起身子:“郎中,我的眼睛可还会复盲?”   女郎中亦说不准:“敢问娘子是在何种情形下复明的?”   阿姒噎住了。   难不成要说,她是和夫君……云'雨交'欢时,突然就看见的?   呸呸!   阿姒恨恨地咬紧牙关。   他才不是她的夫君!他是那位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世家权臣。   见她眼中一会难堪,一会忿怨,走马灯似的变换。女郎中望向晏书珩。青年竟微愣,长睫扇动,启唇正要开口。   阿姒怕他胡言乱语,忙接话:“是被恶狗撕咬时,突然看见的。”   每一个字都是咬出来的。   女郎中却更疑惑,待瞥见阿姒脖颈处红痕及襟口齿印时,这才明白。   看不出来这世家公子清雅的面皮之下,竟这般孟浪。她讷讷道:“原是如此……娘子身上淤血本就化了大半,又正巧经历一番气血翻涌,神思动荡。身心受了刺激,这才催动积存着的淤血。”   阿姒来不及羞耻,忙问:“那这次复明,会不会是昙花一现?”   女郎中道:“属实不好说,这就像沟渠淤堵。若是淤堵处有个漏洞,淤泥还在,水也可通过洞口流入,但谁也说不准,水流时会不会再次导致残存的淤泥堵住洞口。还需时刻留意。”   阿姒听罢,喜忧参半。   女郎中诊治过后,临走时,又被晏书珩叫住:“有劳再开个有助女子滋补气血、静心安神的方子。”   青年说完,长睫稍颤,耳垂微红着温柔补道:“另需些消肿去淤的膏药。”   女郎中自然知道是涂在哪里的药。只是这话从眼前光风霁月的青年口中说出,他神色还那般温和沉静,她难免愕然:“好,我稍后着人送来。”   出门后,女郎中拍拍心口:“我的娘嘞,只见过因纵'欲过头要了命的,没见过因那档子事刺激而复明的!”   走出几步,想起阿姒模样,呢喃声融入夜色:“不过,那女郎好生眼熟啊。”   但实在想不起来。   .   郎中走后,阿姒喜忧参半。   喜的是至少复明了,忧的是不知会不会再次看不见。若这样的话,她岂不是一直都得留在晏书珩身边、任他拿捏?   “阿姒。”   肩头轻轻落上一只手,阿姒像受惊的伤兽般弹起来,拔出簪子握在手中,清眸透着恼怒和些微无辜。   晏书珩怜惜地靠近。   阿姒蓦地想起当初在竹溪时她起疑那次,他把她带到船上。也是这样一点点逼近,迫得她退无可退。她一再怀疑,又轻易被他说服,不正因为她内心也潜藏着恐惧,怕他真的不是江回、怕自己孤苦无依?   阿姒眼底决然冰冷。   她不管不顾,簪子往前一刺,青年轻握住她腕子。   此情此景,何其的相似。   阿姒愤然盯着他。   晏书珩垂目,轻轻抽'去她手中簪子:“阿姒。玉簪圆润,我皮糙肉厚,并不能刺破。改日我给你换支稍尖的金簪,届时无论你如何,我都不还手。眼下若阿姒费力,我会心疼。”   真是油嘴滑舌,拳头打在棉花上,有气无处撒。挣又挣不开,阿姒恼了,咬牙挤出三个字:“不、要、脸。”   晏书珩笑意缓绽:“颜面和阿姒之间,我自然选阿姒。”   一搭话,倒让他得了趣。   阿姒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侧过头看着淡青色的纱帐走神。   青年俯身,轻轻拥住她。   “阿姒……”   阿姒讥诮道:“莫非长公子没要够?我就躺着,您大可随意施为。”   青年神色复杂地凝着她。   “阿姒,你知道的。我若只是想要你的身'子,何必一忍再忍。   “我动欲,是因动情在先。”   嗓音夹着温存,微烫气息拂过颈窝,阿姒身子出于习惯不受控制地怔忪,心却更为冷硬。“我能给的只有身子。我说过,我不喜欢被骗。   “我断不会再把心给你。”   晏书珩将脸埋在她颈侧,低道:“是我用错法子。”   再后悔亦无济于事。   他不会放手。   腰间被轻碰,阿姒以为他真的又要来,正要怒斥,一看原是在替她掖好被子。他俯身,要轻吻阿姒额际。   但她偏过脸,最终他冰冷的唇只是从她额际轻擦而过。   阿姒闭上眼不看他。   耳边只闻青年温和的话语:“纵使不谈情意,我骗了你,也理当弥补。你先留下治好眼睛,旁的另说,只要别和自己过不去,我都会满足。”   晏书珩耐心地坐在榻边,大有她不回应就不离开的架势。   面对这种厚脸皮的人,阿姒有气无处撒,只得压下恼恨,冷道:“那我要歇下了,且不想见到你。”   “好。我在西厢歇着,你有事唤我。”晏书珩好脾气地哄道,给她掖了掖被角,又拉好纱帐,这才离去。   阿姒有太多疑问,但一时半刻弄不明白。再坏的时候都已过了,她虽不了解晏书珩,但朝夕相处数月,也知道他不是历城城主和郑五,更不是那些山匪。   至少目前她的性命无忧。   身上酸痛,心也乱。   她太累了,想先睡一觉。   .   昏睡间,她竟好似做了个梦。   只觉得恍若回到几个时辰前,可腿心并未察觉温热,反倒一凉。   但这股凉意很能缓解她伤处微辣的痛意,太舒坦了,阿姒轻咬下唇,身子亦扭了扭,甚至屈起双腿,对着那凉意展开,越开越大,好让这股凉意能送入更多。   耳畔似传来轻笑。   朦胧中传来缱绻软语,温热的气息像一根羽毛在轻挠。   阿姒溢出一句低'吟。   “喜欢这样?”   她只有一半意识,隐约记得说话的是她的夫君,往常他也总这般边勾弄边在她耳边低语,他知道她喜欢他的嗓音,每次只要一说话,她就会更激动。   阿姒轻轻呜咽:“呜……”   “再打开些。”   阿姒得了好处,配合地大开。   凉意沁入得更熨帖,像一条通身冰软玉净的灵蛇勾缠轻扭。   伤处好似淌过能治愈一切的温泉,阿姒不愿让这泉水离去,并膝夹住他手肘,腰亦忍不住轻扭。   更进了些,凉意袭人。   那只手索性埋着,青年坐在榻边,呼吸渐紧,下颚微收。他长指挖了一指膏药,从缩紧蠕动的间隙缓推而入,温柔地慢揉轻勾:“这样呢?”   阿姒无力回应,痛意少了些,困意就上来了,无知无觉地并着的双膝亦慢慢松开,但他似读懂她的意图,并未离去,手极轻柔地轻推慢挪。   在这轻柔按摩下,阿姒昏昏睡去。   清醒时,身上舒坦不少。   她手掌遮住双眼,慢慢打开指缝,郎中嘱咐不得过早见光需逐步适应,因此屋里关着窗,稍显昏暗,但也看得真切。   还好,她还能看到。   想到昨夜刀尖行走般的难受,阿姒动也不敢动。   出乎意料的是,身上虽还难受,但却比昨日舒服不少。   阿姒恍惚记得昨夜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此刻身上的感知让她不由疑心,那到底是不是梦。   纠结地挪到妆奁前。铜镜静静搁在那,阿姒一时近乡情怯。   缓缓抬起的镜中映出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镜中女郎面色稍显苍白,散着一头长发,妩媚眼眸茫然与她对望。   那是她。   她总算又能审视自己了。   阿姒抬手摸向自己嫣红微肿的嘴角,又拉开衣襟,斑驳痕迹慢慢现出。掀开衣摆,越往下,痕迹越重,腰上,腿'根都隐有齿印,当真是被狗咬了!   她低骂出声,抬眼看到镜中人亦面露愠色,红唇一张一合。   但看着镜中自己,心情倏然好转。   她连生气都这般好看。   将那衣冠禽兽抛诸脑后,阿姒对镜轻触眼角,手上轻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忽然记得有人曾说过“我们阿姒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心里一暖,决意好好珍重自己。如此想着,阿姒取来块绸布,小心地将双眼蒙上。   脑子仍有些混沌,阿姒又呆坐了会才起身穿上外袍。   刚要伸手将头发从领口拨出时,手上覆上另一只温暖的手,先她一步温柔地将她长发捞出来,再用指尖梳顺。   温暖的胸膛从后背轻轻覆上,一并贴近的还有温存的言语。   “时辰尚早,为何不多睡一会?”   清越声音搅断了时间。   他的声音和每日晨起时一样,缱绻沙哑,阿姒又蒙着眼,胸膛贴上后背的熟悉感让她怔了几息。她习惯性地勾起唇角轻唤:“夫——”   刚出口,她倏而想起一切,嘴角下压,用力将他的手甩掉。   “昨夜是我孟浪,身子可还舒坦?”   青年似往日一般,从身后拥住阿姒,下巴抵在她肩窝。   阿姒扯下缎带,冷冷对上那双笑意融融的眼。   他换了身白袍,白衣胜雪,纤尘不染,乌发用一条月色发带束起。   那条发带还是她之前用过的。   真好生无耻!   他刻意穿得平易近人,但钟鸣鼎食之家浸润出来的矜贵不会被衣衫压住。   蛮横孟浪亦是真。   一个时辰里,长指、唇舌,从里到外,无一遗漏,且花样百出。躺着、对坐、趴着,侧卧,还要在她耳边声声低'喘,说些不要脸的话。   “阿姒,别缠得太紧……”   “你是水做的么?”   “现在可分得清我和江回了?”   ……   这哪是尔雅君子的作风!   这就是个……   阿姒想不出合适的词,更气了:“长公子可还记得昨夜的承诺?”   他偏着头,温柔无比:“昨夜我许下的承诺太多,阿姒说的是哪一句?”   看出他就是想勾她多和他说几句话。   阿姒没回应。   晏书珩拾起绸带:“你刚复明,眼睛不能过久见光。”   阿姒讽道:“长公子老谋深算、谋尽人心,难道不知道我为何要摘下它?”   晏书珩微叹。   “可我只比阿姒大了五岁。”   阿姒冷淡道:“你们晏氏世家大族,都如你这般无耻?”   晏书珩安静而专注地看她:“我只是想听阿姒多说几句话,哪怕你将我晏氏全族都骂尽,若这样能让你展颜一笑,我甚至可以把族谱递来让你挨个骂。”   面对这种无赖,阿姒无言以对,目光移向别处。   他将绸带递给她。   再不接过,以他的脸皮,定会亲手替她系上,阿姒飞快扯过。   不慎碰到他手心,她遽然想起那似梦非梦的记忆。她皱起眉,当着他面在裙上用力擦了擦。   他眼底纵容的笑让阿姒觉得,这厚颜之人下一刻会说出“你身上里里外外从每一寸我都碰过,莫非也能抹去?”这般话。   但晏书珩了解她性子,不会如此,更不会告诉她昨夜那不是梦。   药送来后,她已睡下,叫都叫不醒,他怕她难受,只能在她睡着时涂药,她倒是很受用,夹着扭着不放,于是他涂满药膏的手深埋许久。   若她得知,只会更恼。不仅如此,她还会跟她自个过不去。   他只低道:“对不起。昨夜我未曾过来,阿姒可是生我气了?”   阿姒神色稍缓。   看来,昨夜只是个梦。   “我也该去上值了,日头晃眼,你眼睛刚好,哪怕为了自己,也好生待在家别乱跑。”晏书珩交待后事般事无巨细,看来他又要离开,眼下她暂且无法摆脱他,不用看见他再好不过。   她敷衍地从鼻尖“嗯”了声。   晏书珩无奈:“也就只有这样,阿姒才肯应我。若你好好的,我会如你所愿晚几日回来。”他将她鬓边青丝别到耳后,在阿姒发怒前出了门。   看着那片衣角,阿姒在心里更仆难数的罪行簿上又记一笔。   .   静坐不久,门再次被推开,   阿姒以为是他去而复返,愤然扭过身子,冷冷而视。是竹鸢,小丫头怯怯的,当是在怕她。阿姒收刀入鞘,温声道:“别怕,我不会迁怒于你。”   乍一对上女郎冷媚的眼,竹鸢脚不听使唤地停住了。   还是她服侍了数月的女郎,但双眼不再无神,如泥塑观音被点化了,有了自己的神识,变得鲜活。   连容貌也添了不少艳色。   如今的女郎清媚勾人,身子婀娜,白净肤色间透出淡粉,不谙世事之余多了妩媚妍丽,她一小丫头都挪不开眼。   难怪斯文如长公子都没忍住,昨夜一个时辰里,娘子被欺负哭了好几回,哭声娇颤,雨打芙蓉般。她去收拾时,糜艳的空气叫人脸热,榻上一片狼藉,底下褥子给浸了一大片。   夜深时,长公子又在女郎房中待了会,断断续续的娇声许久才平息。   阿姒亦想起昨夜夹着他手不放的梦,仍有些不放心,刻意装作幽怨试探着问竹鸢:“昨夜他走了之后,可有回来?”   竹鸢见她言语幽怨,想说长公子来了,可想起晏书珩再三嘱咐,忙改口:“长公子……昨夜没过来,但娘子放心,您是长公子放在心尖的人,长公子疼爱娘子,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见她刻意替晏书珩说话,阿姒这才确定昨夜真的是个绮梦。   还有太多事要做。先要养好身子,还要想着如何自力更生,摆脱晏书珩这厮,更要尽可能找回自己身份……   不到万不得已,阿姒不会轻易和自己过不去,更无暇为过往纠结。   下晌,用夕食后,竹鸢拿着一封信笺,如临大敌地进来。   “长公子在西厢,说他答应了娘子暂且不出现,可他实在想娘子想得紧,便让婢子捎来家书。”   呵,家书。   阿姒冷嗤:“烧了吧。”   竹鸢为难道:“长公子说了,见字如面,若信没让娘子看到,便要罚婢子月俸。还说娘子要是实在不想看,就让婢子念出来。”   阿姒看着手中关于南周各郡风土人情的册子,头也不抬:“那便只能辛苦阿鸢了。”   竹鸢听出来了,娘子这是不想看,又不忍为难她,但舍得敷衍长公子。   她无奈拆开信笺,硬着头皮念来:“卿卿亲启,半日未归,相隔三丈,甚念卿。昨夜春风入怀,雨露沁骨;今晨寒风过衣,霜雪削骨,甚唏嘘,想当初青纱帐内,娇……娇声轻唤,温……”   肉麻得竹鸢结巴了。   阿姒面色也一阵红一阵白。这些语焉不详、似有所指的话经由旁人之口念出,简直像是把他们那荒唐的一夜写入话本中任人传阅。“别!别念了……我自己看。”   她接过信,敷衍地扫了一眼,眉心皱得几乎能夹住信笺。   “下流,无耻!”   竹鸢惊住了,她这是第一次听到娘子骂人,这可是往日里兔子一样温柔和善,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的人。   果真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阿姒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复归平和,她平静地将信扔入炭盘。   晏书珩还算信守承诺。   后俩一连几日,他未再出现,只依然会在“千里之隔”的西厢给主屋的给阿姒捎来“家书”。   每日三次,从无间断。   .   阿姒忙着将养身子,适应复明。这期间因中书省繁忙,除去每日能抽空写封“家书”外,其余时候晏书珩要么埋首案牍中,要么派人去陈家打探消息。   这日建康下了今冬第一场雪。残阳夕照,晏书珩一连在衙署歇了两日,带着倦意回来。   刚踏入别院,守在附近的几名护卫上前:“长、长公子。”   各个低着头,不敢看他。   晏书珩猜到定和阿姒有关,嘴角浮起笑:“说吧,有何趣事?”   护卫们对视一眼,犹犹豫豫,最终是领头那位视死如归般道:“今日,娘子把我们几人都叫了过去。”   “哦,叫你们作甚?”   晏书珩抬眸,眼中疲倦一扫而空。   护卫磕磕巴巴道:“听、听书。”   “听书。”晏书珩很快反应过来所谓的书是他的家书,“她是如何编造的?”   护卫绘声绘色地学了起来。   晏书珩微微偏头,眼前浮现当时情形——阿姒坐在竹椅上,神色冷淡地将家书歪曲一番,当乐子念出。   几个护卫必然是没胆听的,但女郎淡淡扫过来一眼,他们定会想起自己走前的嘱咐:“若是女郎有何吩咐,只要不过分,务必满足她。”   晏书珩低头轻笑,像是气笑了,又像是很满意的样子。   “你们做得很好。”   他朝内院走去,头顶树上不时落下积雪,穿云在身侧为他执伞,穿过一座园子,霞光下满地积雪绮丽欲燃。   晏书珩垂目看着一地的冰与火,白雪欲燃,真似阿姒怒火中烧的模样。   刚拐过一处拐角,远远地,青年瞧见一个雪色身影。 第49章   阿姒立在茫茫雪海中, 霞光点燃了雪,也映红她身上雪色狐裘。   狐裘襟口有圈雪白狐狸毛领,衬得她那张小脸白净如瓷,一捏就碎般, 此刻的她就如常年养在华殿中娇媚的花, 乍一到寒冬中来, 为这满地大雪添了生气, 却也被雪压得清冷易碎。   她侧着对他,专注对着一株腊梅, 抬手拨弄花枝, 不知在做甚。   美人雪中赏梅的景象比任何一幅画都要动人, 动人之处不在于她是美人,而在于,她在赏景人心上。   晏书珩停在一丈开外。   定睛一看,原来她并非在赏雪, 而是在弹花枝上的雪玩儿。   看来她也就只有外表像个对雪赏梅、清冷多情的才女。   玩够了,阿姒直起身拢了拢狐裘, 像好奇的鹿,要往别处去逛一逛,一转身正好和晏书珩目光相撞。   阿姒眼睛微微眯起, 看了他一眼,神色慢慢变得陌生。   数日未见,又有那些扰人清静的书信,她倒不至于忘了他。   只是,今日的他, 不像他。   他着了身玄色官服,狐裘也是玄色的, 领口一圈暗色毛领当来自狼或者其他野物。清俊的面庞被玄色衬出冷色的白,更添了些疏离和隐隐的侵略性。   在阿姒看来,这身叫人望而却步的华服才符合他本性,他才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他是匹咬人的恶狼。   呸,是生似白狐模样的恶狗!   他与她交颈纠缠,附耳低语时像惑人的狐妖;掐着她腰肢不放,尽贯而入的力度凶狠得像狼;可明明两人都做了,也算熟悉,然而此时阿姒看着前方的墨衣青年,却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刹那间,时间被不断往过去推。   他不是那个给她写信,满纸缠绵悱恻,厚颜无耻的青年。   也不是压着她抵'死缠绵的人。   更不是那个在雨夜背着她淌水、在荒芜山洞中褪衣为她暖身的夫君。亦不是那个在她怀疑试探时,用巧妙且故作可怜的言语使她心软的骗子。   他是晏书珩。   是那个无意撞见,只一个眼神就让她莫名戒备的世家公子。   百余个日夜的时光就像投入炭炉的纸,在炭炉中化为灰烬。   阿姒觉得自己似从未认识他。   她不由自主后退,不慎踩到个被雪覆盖的小坑,一下跌坐在地。   守在一侧的竹鸢忙上前,但有道玄色身影已先她一步。   晏书珩快步到了阿姒跟前。他蹲下身,替她扒开脚边冰凉的积雪,担忧溢于言表:“脚可有扭伤?”   他一出声,阿姒更困惑了。   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却像受惊了。   晏书珩宛若回到当初在山间小院时,那时她怯怯地从柜中钻出,听到穿云笑出声,吓得往他身后躲。   不同的是,当初她是在寻求他的庇护,如今是被他吓到了。   也不尽然,晏书珩自哂。   她当初寻求的是江回的庇护。对她而言,只认识三个月聚少离多的江回,比朝夕相处数月的他更可靠。   他收起杂念,利落地把她抱起:“像只兔子一样,可我又不是狼。”   调笑的话冲淡他周身的陌生,阿姒冷淡地移开目光。这身乌压压的装束,的确不是狼,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乌鸦。   她语气冷硬道:“放下我。”   晏书珩假装没听到。   她蹬了蹬腿:“我说,你放开我!”   他这才低下头,笑着望入她眼底:“阿姒生气的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阿姒白他一眼。   青年稍稍低头,颇无奈道:“怎么办,你越是如此,我越想吻你。”   阿姒像只气恼的刺猬,目光也像刺一般。那夜蛮横又迷乱的记忆早已彻底颠覆了她对此人本斯文儒雅的印象。对他这句厚颜无耻话,她深信不疑。   眼看着他慢慢朝她低头,阿姒迅速伸手捂住他嘴唇。   晏书珩挑眉。双唇微张,唇瓣擦过阿姒手心,他甚至有意无意地伸出舌尖,像一支狼毫笔一般,笔尖带着一抹暧昧的湿意,轻划过最柔嫩的地方。   润泽触感勾起某些记忆。   晏书珩噙着笑,深沉的目光直勾勾地摄住阿姒,她读到了毫不掩饰甚至故意暗示给她的欲'念,他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眸进入她,进入她心里。   知道自己总是容易想歪,阿姒起先感到羞耻,继而是愤怒。   这人就是在有意地勾引她!   什么如圭如璋、如松如竹的世家长公子,勾'引人的手段真真层出不穷,根本就是个惑人的妖精!   眼见着阿姒耳垂越来越红,眼底羞恼越重,晏书珩放过了她。   回到小竹园。   晏书珩放下阿姒,替她解开狐裘,又要去脱鞋履,被阿姒推开了。   尽管知道是自己想歪,但仍是她会有种错觉,下一刻他要攥住她脚踝,高高往上推,让她的全部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那些记忆让她羞耻,总是想歪的自己则更让她恼怒。   阿姒推开她:“不劳烦长公子。”   正好郑婶将饭食端来,两个人面对着面,一言不发地各自吃饭。饭后,阿姒埋头看她南周风物志,而晏书珩则在一旁,以手支额看着她。   “听说我们阿姒把我的家书篡改一番后,念给护卫们听了?”   阿姒当他是空气。   晏书珩自顾自道:“早知如此能博阿姒一笑,我该日写三百封。”   阿姒终究忍不住回怼:“真不要脸!你既敢写那些不要脸的信,我就敢让你的下属都知道,他们长公子原来是一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晏书珩故作窘迫,叹道:“可阿姒你故意称我在信中哀叹自己不能人道,岂不是连你也一道蒙受屈辱了?”   阿姒又不想接话了。   面前乌云压顶般覆上一道黑影,他隔着几案撑起身,此刻的他官服未褪,处处昭示着权势,权势便近似于掠夺和占有。那夜被蛮横占有的记忆实在挥之不去,阿姒至今还会下意识腿软。   他眉梢挑出一个暧昧弧度:“阿姒这般暗示,我才知那夜并未让你如意,我也是怕阿姒受不住才有所收敛,不过你既如此想,不如稍后你我再做几次——”   他怎能穿着身庄肃的官服说出这种话!阿姒眸子微睁,往后挪了挪,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下流!”   晏书珩收起逗弄坐会原处,目光描摹她比几日前尖了的下巴,怜惜叹道:“明明这么怕我,却不把自己照顾好,届时又该如何从我身边逃离呢?”   阿姒扯扯嘴角:“我是被那些不要脸的书信恶心得食不下咽。”   “我下次收敛些便是。”   晏书珩又道:“听姜医女说你可以出去见见日光了,明日带你去摄山赏雪?顺道也让那位道长再帮着看看。”   正好阿姒也想出去走走,以晏书珩的性子,大抵不会在此关头放她独自出门,她只能点头道:“好。”   .   次日清晨,薄雾初散。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晏书珩百无聊赖道:“日若白驹,距上次和阿姒一道乘车竟已近月。”   阿姒闭目养神,安静如一樽白瓷观音,思绪却不自觉顺着他的话游走。   上次在车上是何情形?   他患得患失的话在耳边回响,阿姒睁眼,对面矜贵端坐的青年将她拉回现实。   她冷淡地错开眼。   晏书珩见此,拿捏着分寸,安静地伴坐身侧。   天儿冷,阿姒披着厚厚的狐裘,下车时不慎踩到裙摆,青年迅速接住她。   此情此景,和过去每一次他抱她下马车何其相似。   但阿姒顾不上回忆往昔,陡然的动荡,让她想起那次惊马。   此刻看着晏书珩,她心中忽而洞明,直截了当地问他:“当初长公子是为了见殷将军而故意落入山匪手中?”   两人正上着台阶,晏书珩虚虚扶在阿姒腰后的手微收,他知道她在意什么,解释道:“是,但惊马实属意外,我事先并不知情,后来——”   眼前闪过她依偎在江回怀中依赖的姿态,青年微蹙眉头:“殷犁要放人时,是我让李壑的人出现,顺势成为人质。”   阿姒停下脚步。   晏书珩亦是停下。   复明后,她的眸子不再茫然,瞳仁黑曜石般,通透,似能看透一切。此刻她凝入晏书珩双眼,眼底闪过讥诮:“原来长公子早有成算,当初倒是我多虑了。”   她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为了给她讨要一碗饭,亲自去见殷犁。连发现被郑五欺骗时都未曾掉过泪。   那日她却为他哭了。   晏书珩亦凝着阿姒,温言道:“此事是我不周全。我知道自己能带着你全身而退,却忘了你不知道,会因此不安。可我直到过后见到你的眼泪才意识到此事。”   山道上吹来寒风,将阿姒眼底的笑吹得疏离,她错开视线,抬脚迈上台阶。   或许他带她跳马时的确豁出一切,照顾她时亦真心实意,甚至那句“同生共死”也是发自内心的。   但她一直以为那是生死关头,发觉他有所凭恃后,这句同生共死就变了味。   风声中传来阿姒平静的声音:“一碗清水无论如何澄澈,只要掉入一滴墨汁,便不复如初。”   晏书珩侧首看她。若面对面看时,她清稚又妩媚,让人觉着亲切。但她鼻梁秀挺,羽睫纤长,不笑时,侧颜像摆在博古架高处的珍贵瓷瓶,易碎但也遥不可及。   如此矛盾、让人猜不透的一个女郎。   他本以为数月下来,又有过去的前缘,自己已算了解她。   此刻才知非也。   看了许久,晏书珩才轻说:“我知道。”   但他也知道,一碗清水会被一滴墨汁染脏,可若是一缸、一池呢?   只要不放手,他们一同经历的岁月总会从一碗,慢慢攒成一缸、一池。   终有拨云见月那日。   可一旦放手,便只能错过。   阿姒又问:“阿晟也是你刻意安排的么?我想,他不是一个寻常孤儿吧,你是想借我之手收养,好引开他人耳目?当初你为流民募粮,是不是也另有目的?”   可她实在不明白,周遭都是他的亲信,还有谁值得他刻意虚晃一招。   莫非权盛如他也会被人盯着?   晏书珩没有直面回答,只感慨:“有妻聪慧如卿,夫复何求?我家阿姒越是聪慧,我越不能放手。”   阿姒全当是鬼话:“世家中聪明的女郎多了去了。”   “但不是每一个聪明的女郎,都能与我心有灵犀。也不是每一个聪明且与我心有灵犀的女郎,都能让我甘愿一日写上三百封情笺。”他望向她垂至在腰后,随步履摇曳的发尾。   阿姒清冷的外壳顿生裂痕,她像只炸毛的狸奴恼道:“别提情笺!”   发怒的她就像毛发竖起的雪色狸奴,看着高不可攀,却让人想伸手揉一把。   晏书珩忍住了。   他收回手,好脾气道:“好,不提。”   到了观中,阿姒见到那位老道。号过脉后,道士颇为失落地恭贺:“依老道多年经验,女郎已近痊愈。”   这话如同一道仙音,阿姒眼眶微润:“那……我可还会再次失明?”   “只要好生将养,应当不会,稍后贫道再替女郎开些巩固的方子。”   阿姒看到老道眼中强压着的不能继续敛财的遗憾,本想婉拒,余光瞥见身侧青年绣着云鹤纹的贵气袖摆上的云鹤纹,便不作声。虽说他也不缺银子。   但只要看他吃亏,她就高兴。   老道以为她是为难,看向晏书珩。晏书珩轻抚阿姒面颊。   “莫怕,夫君有钱。”   平白被占了便宜,阿姒狠狠瞪他一眼。   而老道喜滋滋回了观中。   建康王目空一切的眼神淡淡扫来,忽道:“我要见她。”   “您是想见晏郎君,还是那女郎……”对上那无情无欲的眼,道人哪还不明白,“我这就安排!”   这厢阿姒和晏书珩正在亭中等候。晏书珩手指点叩石桌,看着阿姒又气恼又冷淡的样子,微扬的嘴角一直未压下过。   一道僮小步跑着过来:“长公子,王爷在上次见过的地方等您至前方小叙。”   二人到了观后回廊下。   晏书珩看向阿姒。   阿姒则俯瞰下方覆着皑皑白雪的山林:“放心,我不会跑的。”   晏书珩无奈而笑:“山间湿寒,若觉得冷,就入内找我。”   他走后,阿姒在外候着,当真盘算起日后的逃离。远处一声晨钟打乱她思绪,阿姒闻声回首,在长廊尽头见到个高大的中年男子,看着当处而立之年。   那人面沉如霜,双目无尘。   他着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飘逸如云间白鹤。看到这淡漠的男子,阿姒想到同样淡漠的江回。   但江回的矜漠是少年郎眼里只有手中剑的矜傲专注,而此道人的淡漠是远离尘世般的飘渺清逸。   阿姒不由多看了两眼,发觉这人也在凝眸看她。   但她竟不觉害怕。   眼睁睁看着来人淡漠地走近,她正寻思着,中年男子先说话了。   “你姓陈?还是姓姜。”   阿姒刚想问他为何如此说,老道恰好从内走出:“王爷,晏家长公子在等您了。”   这人竟还是个王爷。阿姒当即猜出他是晏书珩说的建康王。   建康王不回应老道士,依旧看着阿姒,俄尔平声问:“你如今几岁?”   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竟问她几岁,按理,阿姒应当忐忑的。可面对这如仙鹤般出尘的道人,她却生不出往日面对权贵的忌惮,更感受不到尊卑贵贱之别。   她如实应道:“应当是……十七。”   老道神色不妙:“莫非您指的他……是她不是他?!”   王爷不是不近女色么?为何会想见一个陌生的女郎,还比他小了十八九岁。   那寒冰般的建康王将目光从阿姒身上移开,往里走去。“你既叫了他,那便是他。”   这人怎说话弯弯绕绕的?阿姒凝眉,直觉这位王爷与她多少有些渊源,但他似不认识她。   或许是与她的长辈有渊源。   她还未来得及理清,晏书珩便出来了,本以为建康王寻他是要谈朝政之事,不料他只是问起那佛经的出处。   他趁阿姒入神赏景时,牵住她的手。   阿姒尚未留意,问他:“我见有个稍年轻的道人进去了,你上次说的观主就是他?”   “那是建康王。”她好奇心重,数日以来,难得主动搭话,晏书珩自然不想扫了她的兴,一路上,借建康王,他和阿姒说起建康城中的妙人趣事。   并趁阿姒失神时,与她十指紧扣。   她虽不迎合他,但听得倒是很认真,并未挣开。   这日过得飞快。   黄昏时分,马车抵达别苑,走上曲桥时,桥边腊梅开得正盛,阿姒停步看了两眼,这株腊梅生得高,见她仰着脖子稍显费力,晏书珩抬手欲替她摘下。   阿姒凝着腊梅:“留在枝头吧,喜欢就非要摘下么?”   她说罢提步往前。   晏书珩稍顿,对着腊梅失神须臾,最终仍是摘下了。   .   回到小院,阿姒继续看闲书,而晏书珩在看她。   竹园一派宁静,青年突然的叹息像指尖渐融的雪。   阿姒知道他有话要说,琥珀般的瞳仁抬眼看着他,抬睫,眼里写着揶揄。   晏书珩看着她:“阿姒,我们当真回不到从前?都是利用,我比江回更会哄人,房'事上也更会讨好你,阿姒为何不考虑利用利用我呢?”   阿姒嘴角浮起嗤笑。   分明是他在将她圈养掌心,顺手给些不大不小的利处,话经他口中说出,倒显得他吃亏了。   她说:“没有哪一只被迫从枝头骗到笼中的鸟雀会感激猎人的欺骗。”   阿姒转身避开他极具蛊惑性的视线,淡道:“或许你想说,短短一夜抹不掉过去数月,可晏书珩,那数月对你而言是相濡以沫,对我来说却是欺骗。”   晏书珩凝着她的背影:“我知道,我不会妄图三言两语就能让你消气,如此对你亦是不公。   “但我仍希望我们能有将来。”   阿姒想说“随便你”,话到嘴边她想起盘旋已久的困惑。   她心中微动,转过身。   晏书珩见她总算肯与他面对面,虽仍不待见他,眼底的讥诮少了些,多了些气呼呼的怒意。   怒意总比冷淡好,清冷的雪只会徒增孤寂,雪只有在霞光下,才更鲜活。   阿姒怔然看着窗边:“我说过,我不给人做妾,更不会做外室,我们没有未来。”   晏书珩起身,朝她走来。   阿姒忍住后退的冲动。   他分寸拿捏得当,衣摆在她跟前两步处停'下,颀长的身形落下阴影,覆在坐着的阿姒的身上化成无形的压迫。   像那夜一样,叫她想逃。   阿姒握紧袖中拳头,她很快松开,侧过脸低道:“你别离我这般近……”这般低语,凭白多了些怯生生祈求的意味。   晏书珩在她跟前蹲下,抬眼看着阿姒:“我不会让你做妾,更不会让你当外室,只要阿姒想,你我会有未来。”   阿姒咬牙:“骗人。”   她眼里燃着怒火,但晏书珩也从怒火中看到一丝积攒已久的委屈。   “并非虚言。”他倾身靠近,温柔但郑重,“只要阿姒愿意。”   阿姒气道:“又骗人!”   晏书珩只道:“早在你失忆前,你我就曾有过接触,我这般说,阿姒能明白么?”   阿姒有些不信任他:“难不成你想说,我也是世家子弟。可你这人城府深,最会权衡利弊,若我出身世家,你不会不顾念我的身份对我肆意豪夺,我说得可对?”   明知她许是在刻意激他,但晏书珩为不被误解仍是上套了。   “阿姒想知道些什么?”   阿姒指尖微动。她不信任地轻哼:“我想知道,你会说么?”   晏书珩的手掌像往常一样抚上她后颈:“阿姒不妨先问一问。”   他既把话抛出来,阿姒也不再假装:“我想知道我失忆前的身份。” 第50章   窗外寒风簌簌, 竹笑声声。   室内却一片沉静。   阿姒并不指望他能全数倾出,遂问了个宽泛的问题,他这狐狸般的人也如她所料,给了个宽泛的回答。   “阿姒出身望族。”   果真如此。   但阿姒仍觉得割裂。   在现有记忆中, 她为了生存绞尽脑汁, 连枕边人都能哄骗。纵使和他在一起后不再为衣食发愁, 但那些经历让她深深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 需脚踏实地才能远离泥潭。   她从未有身在云端之感。   阿姒眉间染上忧色,继续试探:“那我……可还有亲人在世?”   晏书珩笑着揶揄:“阿姒想从我这套话, 再弃我而去投奔族人, 是么?”   哪怕被说中, 阿姒也理直气壮,不悦道:“是又如何?你把我困在身边倒理直气壮了?如今南周,有几个世家权势胜过你晏氏?我纵回了家族,也难以逃得出长公子掌心?我是怀疑你是想用谎言先稳住我, 让我甘心委身于你!”   晏书珩笑了。   她对世间负心郎惯用的招数了解得很,也惯会做戏, 若非他长她几岁又入仕数年,恐怕会被骗了去。   也不对,他已被骗了一次。   晏书珩漾起浅笑:“可惜。阿姒不记得了, 你未失忆前招惹我时隐瞒了身份,因此我还需查查。”   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的身世,未有半句怨念,甚至似乎乐于告知。   可每个字都暗藏陷阱。   只要她一追问,他就有翻旧账、讨要补偿的机会。阿姒只得忍着好奇, 将“招惹”、“隐瞒”这些字眼滤掉。“你快查,若我迟迟等不到确切的结果, 那便是你又在骗我!”   她说得愤慨又委屈。   晏书珩便也不忍再逗。她已失忆,和一个失忆的人“讨债”,反是他有欠风度。   他更期待有朝一日小狐狸自行想起时的反应。   便道:“我会尽快给你确切的答复。暂且不说的确是想多   銥誮   留你几日;但也另有顾虑。”   见阿姒仍是狐疑,他温和道来:“当初见你无忧无虑,我瞒了你一事。郑五说他是受一位侍婢指引才发现崖下奄奄一息的你。那侍婢称若你还活着,让他把你带走,当女儿养着。否则便不必管。   虽早有猜测,但阿姒心中仍一阵揪紧。   真心系于她之人,怎会将她托付给个陌生人……这样说来,不管她坠崖是否是意外,都有人不愿让她回去。甚至于,坠崖也可能是蓄谋已久。   晏书珩长指抚平她眉间:“倘使我贸然放你回去。你失着忆对过往一无所知,有人欺负你,届时我鞭长莫及,又该如何?上次是幸运,但我不愿去赌这些莫须有的幸运。”   他所说的,亦是阿姒顾虑的。   但这人也一贯会借题发挥,因此阿姒仍留有两分不信任,权衡后道:“那你尽快。另外,我可以暂且留下,但你不能离我太近,我对你的……你的品行不放心。”   晏书珩当即后退一步。   “都听阿姒的。”   他单方面的纵容像断藕间的细丝,使得两人的关系缠缠绵绵。   阿姒望着窗外竹影,无奈地想着。若她在建康有朋友就好了,至少可以托对方查查,确认他话里有几分真。   .   一番长谈下来,两人关系和缓不少。窗外夜幕沉沉,竹鸢抱着干净的被褥入内。   阿姒朝晏书珩扫去一眼,虽未言语,但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晏书珩却像个不精于世故的少年郎,与她对视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好似未懂。   这人脸皮比案板厚,一旦接话,他又能聊上半个时辰,她打算就这样晾着他,待他自讨没趣后便会自己走了。   晏书珩笑着同竹鸢道:“你们先下去吧,这些我来就好。”   竹鸢睁大眼,不敢置信:“长公子,这些杂活是婢子该做的。”   晏书珩已接过被褥:“无碍。”   竹鸢看了眼阿姒,见她懒懒看着屋顶,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看来是全然无视晏书珩的存在,只得退下。   晏书珩接过被褥,阿姒久未听到他出声,疑心他又要玩花样,警惕地扭过头,目光滞了滞。   眼前一幕实在怪异。   这城府深深、心思颇深的世家权臣,如今竟是……在给她铺床?   白衣玉冠,将世间烟火气隔绝开来,可他铺床的动作却娴熟得像做过许多遍。   阿姒匪夷所思地看着,一时忘了挪开视线。   青年正好回身,撞上阿姒见鬼般的目光,谦逊道:“我也是头回给人铺床,粗手笨脚,委屈阿姒将就一晚。”   阿姒偏着头,眸众倏然戒备:“你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晏书珩替她摆正枕头,苦笑:“看来我是给阿姒留了个心思深沉的坏印象。”   又在装可怜。   但阿姒语气仍稍缓了些:“铺完了?长公子日理万机,也该回去歇息了,留在我这只会给您添堵。”   晏书珩莞尔说好。   经过阿姒身边时,他忽地停住,雪白袖摆轻抬,手即将触到她时,阿姒当即抬手欲挡:“你又要干嘛!?”   “别动。”晏书珩低道。   他一手攥住她腕子,垂眸笑着瞥她一眼,又抬眼专注看着她发间。   “阿姒是发间,缠上了几片落梅。”   阿姒深深吸气,像强压住被沸水顶起茶壶盖般,强压着怒火:“我自己来。”   他却未放开她的手,温言道:“阿姒头顶未曾长眼,还是我来吧。”   罢了,阿姒无力闭眼。   青年故意逗留,长指在她发间来回轻拨慢弄,力度轻柔却暧昧,在阿姒想起那些他肆意撩拨的回忆,即将推开他时。   他倏而离去:“好了,歇下吧。”   他走后,阿姒像个没有喜怒的人,面无表情走到妆奁跟前,要通发后歇下,刚触上发顶,摸到一片柔软,她侧过头对着铜镜一瞧,发间别了枝蔫掉的红梅。   显然是他适才偷偷簪上的。   “王八蛋!”   壶盖被沸腾的怒火顶得哐当掉落,阿姒愤而将红梅摘下。   红梅孤零零躺在地上,花瓣因一番拿捏而破碎嫣红,看着甚是可怜。   阿姒死死盯着那枝红梅,像是盯着那双总佯装无辜的眼,她更恼了,抬脚将那枝红梅碾成一团才解气。   竹鸢入内加炭。她还记得进门时,见长公子袖中露出一片花瓣,看到地上红梅,犹豫道:“娘子,这花可要清走?”   阿姒看向竹鸢,少女撞上她犹带怒意的眼,更是小心翼翼。   阿姒倏然变温和:“清了。”   俄尔又改变主意:“留在地上吧。”   竹鸢未曾多问,小心翼翼地出去了。阿姒躺在床上,眼前闪过竹鸢试探的眼眸,心绪复杂。   她没有关于世族的记忆,不知过去的自己性情如何。可方才晏书珩说她曾招惹过他,阿姒不免犹疑,过去的她可是嚣张跋扈?是否和她印象中那些呼仆引婢的世家子弟那般颐指气使,享受着因旁人伏低做小而生的优越感。   她生出隐隐的抵触和茫然。   .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时。   阿姒正坐在妆奁前,用桃木梳轻顺长发,她的眼睫很长,垂下时遮住眸中的清澈透亮,眉间便多了些含韵。   身后清竹香环来。   阿姒猝然抬睫,温婉眼眸在望见镜中人时,眼尾变得明媚而锐利。她没说话,隔着镜子和那双含情目冷冷对望。   镜中青年温润一笑。   阿姒目光越冷。   晏书珩看向地上刻意留给他看的残梅,笑道:“阿姒这是杀鸡儆猴啊,和宫里娘娘们惯用的手段倒是很像。”   阿姒冷嗤:“你这小院虽小,却比宫墙还深。我不能外出,难道还不能在小院里当位娘娘?”   晏书珩看向镜中的她,微弯下腰,长发和她的缠绕一处,两人像一对大婚之夜过后刚刚晨起的新婚夫妻。   “想出门走走?”   阿姒垂目:“是,但我不想和你一道出门。”   晏书珩拿起桃木梳,轻柔地替她梳发:“可若我不跟着,你跑了可如何是好?”   阿姒讥道:“你那么多暗卫,都是吃干饭的?”   “建康城里鱼龙混杂,我是怕我不在身边,你会被人欺负。”见阿姒面色马上就要凝霜,他话锋一转,“想去便去吧,只是记得回家。”   阿姒面色这才平和些。   于是一刻钟后,她在两三护卫和竹鸢相随下出了门。   不想太招摇,阿姒只穿了身素朴的浅绿衣裙,发间别着祁茵送她的簪子——余下首饰都是晏书珩送的,只要一别上,她就会想起当初在武陵时她因簪子而怀疑试探,他巧言哄骗她的事。   这是阿姒第一次在建康城中闲逛,这是座繁华的新都,空气中都弥漫着富贵和权力的气息。   记忆里流民哭喊声,山间鸟鸣声,及滂沱大雨声……都被眼前的雕栏画栋一下隔出很远。   但这些繁华暂和她无关。   她纵然藏着世族女郎的身份,却仍是平民百姓的心态。   阿姒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贴着墙根走,日光斜射过来,她一只脚踩着阴影,一只脚踩着日光,以一种矛盾的心态游走在富贵和平凡的交界。   上次和晏书珩出行时,尚没有这般彷徨局促。   他因权势和身份,可以在建康城从容行走,她也因此染了几分他的从容。如今独自出行,才知那些从他身上沾来的从容,是一个金笼子。她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不是因为自己翅膀有力,是因笼子的主人把她连带笼子带人带了出去。   此刻阿姒这才幡然醒悟,因为过去数月的失明,她渐渐对他养成了一种病态的依赖。   身后遽然传来急而快的脚步声,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阿姒戒备回身,见到个陌生女郎。   女郎和她一样是浅绿的衣衫,明眸善睐,艳丽又不失灵动,她诧异地看着阿姒,但眼底并无恶意。   阿姒看出她出身不凡,心念一动,这会不会是失忆前的故人?   而那女郎看了看竹鸢,这才不大确信地往前一步:“你是阿姒?”   见阿姒仍是茫然,她又指向她发间玉簪:“我是阿茵啊!”   阿茵,祁茵!   阿姒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只像久别的老友般莞尔一笑:“阿茵。”   祁茵很熟络地拉过她,喜道:“你能看得见了!真好,原来不遮眼睛的阿姒这般好看,难怪晏……那家伙要用尽心思把你留在身边,对了,你来建康,为何不来找我呢?是那厮不让你出门?”   阿姒笑笑:“阿茵不必为难,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祁茵见她神情平静,猜不出她对晏书珩的态度,试探问:“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阿姒余光瞥向跟在身后的竹鸢,有些羞赧地低道:“我其实是因为坠崖失忆,他说我失忆前是世族女郎,我们两三年前还有过前缘,他说他会娶我。”   祁茵猜她这是被晏书珩那厮哄骗得动了情,但没想到竟还是世族女郎,歪着脑袋苦想:“我之前一直在谯国,又因总是生病不常出门,对大小世族不大熟悉,你是哪家女郎啊?”   阿姒摇头:“我亦不知,只猜测自己是颍川人士。但他怀疑我是被族人算计才坠崖,怕我在仍失忆时回去会被欺负,便暂且留我在他身边,我想……他对我也不错,总不会骗我吧。”   祁茵却认为这多半是晏书珩为了把人留在身边的托辞,她抬起眼,阿姒因茫然而显得双眸懵懂的,霎时惹人怜爱。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祁茵生出一种护犊子般的柔软,连声音都不由得放软了:“我对颍川那些大小世家也不大熟悉,只知道颍川说得上来的就是陈氏和姜氏,回头我问问长兄。”   她提到长兄,阿姒难免想起祁君和,又想到那位周小将军,出于礼节问候道:“周小将军可还好?”   祁茵面色僵滞,扯了扯嘴角:“他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们已分居两地,不日便要和离。”   阿姒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走向。   她下意识想问为何,但很快想起记得自己知晓原因。   祁茵洒脱地笑笑:“阿姒心细,想必早就发现苗头了。不过我和离却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因为我这人自私,哪怕旁人不知道,我也不想自欺欺人。”   这样其实对彼此都好,祁茵如此率真的人,定容不了一点瑕疵,阿姒又问:“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祁茵端起杯盏,饮了一口,耸耸肩:“不如何,阿兄他孝敬母亲,那般认死理的人,这对他来说,已经不能算离经叛道,是有悖人伦。”   要么维持现状,要么逼他一把。   祁茵拉起阿姒:“别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难得碰到你,我们一道逛逛,这建康城中,好玩的地方可不少!”   两人相携着往前。   祁茵絮叨道:“我喜欢去大市逛逛,那些个文人雅集啊琴馆啊简直太无聊,也就我阿兄和晏书珩爱去。”   阿姒不由想象起晏书珩在雅集上吟诗作赋、招蜂引蝶的模样,蹙起眉:“我也不喜吟诗弹琴,爱去热闹的地方。”   逛过大市后,两人一道返回,祁茵要替母亲取琴,便先去了一处斫琴馆。   刚要入内,阿姒无意瞥见对面茶馆前停了辆朱轮华毂,是王侯贵族的制式。   从茶馆内齐刷刷出来几名持剑侍从,紧接着一个玄衣金冠、通身贵气的郎君走出。   那人虽年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但一双凤眸狭长,眼尾透着淡淡的寒气和懒意。   祁茵随之望去,讶道:“那不是陛下么?”   陛下?阿姒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皇帝走出几步后,忽而回头朝门口伸出手,嘴角绽出一个笑,眼底锋芒慢慢变柔。   继而一个女子款款走出。   看到那女子面容时,阿姒一怔。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只是定定立在琴馆门口,好似被抽走了神魂。 第51章   那女子一身绯红衣裙, 眉眼清丽,似早春的梨花,可神色间透着慵懒和冷淡,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入她的眼。   四目相对, 这样一双懒淡的眸子把将将涌起的记忆又沉入湖底。   祁茵也留意到了, 但不以为意地牵着阿姒走入琴馆:“是那妖妃啊。”   “妖妃?”阿姒忍不住回头望, 可那女郎已随着年轻帝王上了马车。   “是正得圣宠的陈妃。”祁茵笑笑, “妖妃是戏言罢了,是因那陈氏女手段了得, 蛊惑得陛下都不思立后了。”   阿姒本直觉地认为这陈妃不是个坏人, 但想到那双慵懒的眼, 耳边又涌起那些流民的哭喊声。   她收回视线,随祁茵入内。等琴的功夫,祁茵见阿姒好奇,来了兴致:“有时候男人就喜欢这样若即若离的, 那位陈妃能迷住陛下,想必也是因为这股谁都不爱搭理的劲儿。她半年前还是夫人, 如今便成了贵妃,据称陛下对她好到夜里亲自给她暖脚。不过说来她也是颍川人士,是那陈少傅的次女, 据称一直养在深闺,因体弱从未见过外客,神秘得很。”   祁茵拨弄着茶盏,又道:“说起来陈家在先帝时便出了一位皇后、一位淑仪。陈皇后贤名在外,那位陈淑仪虽刚入宫不久便香消玉殒, 据称也是德才兼备的女郎,还是这位陈妃的亲姐姐呢。可这陈妃那叫一个跋扈, 和她姐姐性情迥异,啧啧,没想到陈氏出了位妖妃。”   说着话,琴已送上。   “走罢,这风雅之地实在待不下去。”祁茵和阿姒出了琴馆,在一处道口分别,临走时,她附耳道:“适才在琴馆中,我暗中让一名画师画了你的小像,回头我替你查一查。晏书珩那厮惯会骗人,与其指望他,不如指望我。”   多一个人去查,便可多方验证,阿姒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谢谢你阿茵。”   二人就此分别。   阿姒几人拐过一条巷子,迎面走上来一位锦衣玉冠的郎君。   那位郎君径直拦在阿姒跟前,呆呆盯着她看,嘴角勾起玩味又暧昧的笑:“这位女郎,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直勾勾的目光让阿姒心生厌恶,身上的淡淡酒气更让人作呕。   可他的话却让她心间一动。   她抬手拦住要上前的护卫和竹鸢,忍着厌恶淡声问他:“敢问这位郎君是在何处见过我?可记得我的姓名?”   那锦衣郎君见她竟主动搭话,梳着的也是未嫁女郎的发式,心间荡漾起来,呆呆地看着她:“是在一副秘戏图上。”   阿姒面色倏然冷下来。   这纨绔子弟分明是在戏弄她!   但她不知道来人是何身份,不想凭添是非,扭头就走。   那人跟了上来,折扇拦在她前方:“在下说的句句属实,女郎莫走啊。”   他越这样说,阿姒越生气,想夺过他的折扇一把扔掉,但权衡一二后还是忍住了,只冷着脸快步往前走。   身后护卫忙上前,拦住那名浮浪子弟:“这位郎君,我家女郎是晏中书的客人,请您自重。”   那纨绔子弟不信。谁人不知,晏书珩洁身自好,连个侍妾都没有?五石散让他放纵,笑道:“在下只想认识认识,晏中书和我父亲交情颇深,不会怪我唐突的。”   他仍要上前,阿姒连连后退。   身侧闪过一道身影,她惊慌之下,以为是那纨绔子弟,终于忍不住了,冷冷怒斥道:“放开你的脏手!”   那纨绔子弟却愣住了。   俄尔一旁传来一个清润熟悉的声音,伴随令人安心的淡雅熏香。   “阿姒别怕,是我。”   听到他声音的那刹,阿姒生出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是他身上的官服让阿姒幡然醒神,但她还是往他身后躲去。   晏书珩颇为受用,嘴角弯起。   他低头给阿姒一个安抚的目光。继而意味深长地对那纨绔子弟说:“周二郎此言差矣,我和周大人只是点头之交。”   那位周郎君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他们周家虽勉强在众多世家中叫得上号,但他父亲在族中不受重用,靠着和晏家二房交情甚好才得以挤入中书省做个不大不小的官,但在晏书珩跟前,却是远远说不上话的。惹了晏书珩,他父亲只怕要跟着遭罪,想到这,他的酒全醒了,忙躬身致歉:“是、是在下喝多了酒犯蠢,唐突女郎,在下这就回去醒酒。”   他一溜烟跑了,晏书珩牵过阿姒的手,在她手心揉了揉:“没吓着吧?”   阿姒轻轻抽回手:“没事。”   随即她想起他来得这么巧,会不会一直都在暗处观察?等到她被纠缠,正是惶恐之时他再出来解围,好让她知道,在这建康城中她离了他晏书珩就无法过。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沉默半晌,阿姒愤然道:“那人真是无耻!”   像在外受了欺负回来找他伸冤。   晏书珩轻叹的语气都软了:“下次还是我陪你一道出来吧,有些膏粱子弟喜服五石散,疯起来六亲不认。”   这话勾起阿姒的戒备,她没有拒绝,也未迎合:“你怎来得如此之巧?”   晏书珩笑了:“阿姒怀疑我?”   阿姒习惯性心虚,转念一想没必要如此,便直言道:“是。”   晏书珩心知她现在就像刺猬,纵使解释她也未必会信。但仍道:“我不会拿阿姒去赌,只是正好办完事,知道你在周遭,便来了。本想看阿姒一个人外出会做些什么,在车内看了会。阿姒甫一被那人缠上,我便下车,未敢迟疑。”   阿姒半信半疑,又说:“我今日看到祁茵了,还有陛下和那位陈妃。”   晏书珩眉梢轻动。   “是么,陈妃可曾见到阿姒?”   阿姒:“遥遥一望罢了,贵人眼里怎会看得见我这不起眼的人?”   她眉间蹙了下,晏书珩眉心亦随之轻蹙。他本以为阿姒是那位陈家幼女,但一查,陈家嫡支女郎们都以“卿”字辈排行,且并没有名中带姒的女郎。   且陈家众多女郎中,只陈少傅有位养在深闺的次女从不见外人。但那如今是陈贵妃,闺名陈卿沄,更不可能是阿姒。   反倒是姜氏有位姜四姑娘,名中虽不带姒,但正好在南迁途中遭逢意外。性情亦是和阿姒有几分吻合。   许是他多疑,陈九郎说的“兄妹之情”的确没有额外的深意。   阿姒或许就是姜氏的人。   当初在南阳时,她说自己叫阿姒,或许也是诓骗他的。   晏书珩兀自笑笑。   正思索时,阿姒心有灵犀般问道:“你说要查我身份,可查到了?”   晏书珩眼底笑意浅浅。   “有了些眉目,但出于谨慎,还需证实。再等我几日,好么?”   阿姒分不清他是不是想拖延,但祁茵已说过会替她去查,再等等倒也可以,若能多方求证,也更可信。   “最多十日。”   “好。”晏书珩语气像黎明前的沉月,温柔又透着这位黯然。阿姒品咂着他的语气中,思量须臾,忽地垂下头,额头贴着几案上,浑身力气似被抽走了。   晏书珩扶上她后背。   “怎么了?可是身子难受。”   阿姒嗓音发虚:“适才那个纨绔子弟好生浮浪,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只怕要被他当街掳走……他非说在一副秘戏图上见过我,缠着我不放。”   晏书珩将她捞入怀中,她看起来是真的怕了,跟被抽去骨头般。   “别怕,纵我不来,若他执意纠缠,护卫也不会任由你被欺负,只是恰好见我赶来他们才未出手。”   这是那夜后,她第一次没推开他。   宛如看到冰面出现裂隙。   晏书珩拍了怕她后背:“让你受惊了,稍后回去给你压压惊。”   阿姒靠了会,又像回魂般从他怀里出来,容色恢复冷淡。   晏书珩只勾起唇角笑笑。   .   晏氏的马车离去片刻,适才离去的那辆朱轮华毂又返回。   陈妃下了车,提裙直奔琴馆。   年轻的玄衣帝王亦迅速下了马车,从身后抓住她的腕子:“阿姊,外头太冷,我已唤侍卫折回来查了。”   陈妃恍若未闻奔到琴馆门口,打探消息的护卫走了出来:“回陛下、娘娘,琴馆馆主说了,那是祁六娘。”   陈妃显然不信。径直寻到馆主:“适才似有位浅绿衣衫的女郎经过此处,你可记得她是何模样,姓甚名谁?”   馆主回想着护卫嘱咐过的话:“回贵人,那女郎是祁家六娘,杏仁眼、圆脸,容色明艳,身形高挑。”   陈贵妃面色寸寸灰白,扯了扯嘴角:“是我又生出幻觉了。”   有人从身后贴过来,棱角分明的下巴扎在颈间,像钉住猎物的箭头,目光缱绻幽深:“阿姊,你还有朕。”   陈贵妃不耐烦地把他从身上甩开,懒懒道:“走吧。”   华毂碾着雪自朱雀门驶出,在日暮时来到千清观前。   观内,建康王正焚香打坐,见到他们眼帘稍抬。他撩袍起身欲行礼,李霈忙扶住:“表叔见外。入了观,朕便只是位寻常香客,怎敢对着满殿神仙摆谱?”   但建康王还是行过礼,唤来僮仆倒茶:“陛下莅临观中是有事?”   李霈笑笑:“无事,难得出一趟宫,想来探望表叔,每次在宫里见面都只谈正事,凭白疏远了。”   建康王对这些客套话习以为常,依旧是那副不染红尘般的淡漠。   陈妃目光则落到矮几上的经文上,诧异道:“那是姑母的笔迹……”   建康王抬眸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不以为意道:“晏中书所送。”   陈妃并不在意是谁所送。   她只是对着那一卷泛黄的经文发呆,眼底显出孩童般的怀念。   而李霈听闻建康王与晏书珩结交,眼底则闪过一丝戒备,但面上流露出的却是兴致盎然的笑:“月臣性子温煦,结交起来着实让人如沐春风。”   建康王神色淡淡:“我与他素无往来好亦不想往来,此次他登观是为了托我观中道士替人治眼疾。”   他看着经文,漫无目的道:“数日前,我曾在摄山见到位三分神似孝宁太后的女郎,许是太后娘娘不满她手抄的佛经被供奉在道观之中的昭示。”   陈妃忙追问:“王爷在何处看到?”   建康王淡道:“错觉罢了。”   陈妃失魂落魄。   李霈则眯起凤目,笑道:“许是母后娘娘想念故友了。”   这位孝宁太后是先太子的生母,和他虽没什么母子情分,但提起这位太后时,李霈仍泛起真心实意的敬重。   若非沾了这位太后的光得建康王扶持,他这龙椅坐得也不安稳。   因建康王喜清静,两人也不多留。   人走后,建康王召来暗卫。   “这一路可有何异处?”   暗卫道:“属下从陛下出宫后一直跟着,期间并无异样。只是中途陛下忽派护卫折至一处琴馆。不久后娘娘亦折返,似是要找什么人。”   建康王冷静地听完,又吩咐几句。暗卫淡声应是,消失无踪。   华毂驶入宫城。   回到寝殿,陈妃懒懒道:“我要沐浴午歇,陛下回吧。”   李霈不在意她的冷淡,一把将人抱起往浴池:“那些宫人们笨手笨脚的,还是由朕亲自服侍阿姊。”   陈妃冷淡不语。李霈又问:“听闻月前阿姊把姜菱遣出宫了,朕本是见你思念故人,才挑了曾在你外祖家中待过的医女入宫,没想到竟惹阿姊不悦。”   陈妃足尖挑起水花,指桑骂槐道:“她太聒噪,我嫌烦。”   李霈笑着握住她的脚踝:“那朕往后少说,多做。”   陈妃闻言,把李霈轰回勤政殿。   青年帝王凝着博山香炉,想着陈妃的“错觉”和建康王的戏言,神色愈发耐人寻味。他唤来心腹:“再去查查今日和祁六娘一道出现在琴馆的女郎是谁,有消息递给陈仆射,让他务必先确认。”   侍卫去后,他垂下凤眸幽幽轻叹:“阿姊啊,朕真不想让你失望。”   .   小竹园内。   回来后,晏书珩借着共用午膳又留了会,直到阿姒窝火地赶人。   他笑着起身。   照例接过竹鸢带来的褥子。   阿姒蹙眉:“长公子若实在喜欢铺床,便着人把这架床搬走。”   晏书珩莞尔:“我只是喜欢替阿姒操持,相比把床榻搬走,我更想连带阿姒一道搬回我房中。”   阿姒只当没听到。   她蹙眉凝着晏书珩。   他官服未褪,笑容被这身象征权势与城府的玄色衣袍一衬,颇有几分神秘,连情话都充满狩猎的意味。   阿姒又生出先前的陌生感。   眼前这身穿官服为她铺床的人,到底是谁?他们明明有过极尽亲密的时候,可如今她却觉得他好似陌生人。   晏书珩分寸得当,铺好床后便自觉离去:“我稍后要和祁家长公子议事,晚些回来,阿姒好生歇息。”   阿姒狐疑地翻了翻床榻,未见到任何猫腻,这才躺下。   .   却说祁茵在外又耍了许久,这才回了祁府。一路上,她都盘算着如何去查,可听阿姒说她可能是受陷害,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刚下车,见长兄祁君竞要出门,忙追了过去:“哥哥,你能教我该如何不打草惊蛇地查一个人的来历么?   祁君竞担心妹妹闯祸,沉沉目光扫过她:“你要查什么人?”   祁茵知道阿兄两年前在南阳见过颍川各族年轻子弟,拿出卷轴想让他帮忙辨认,想起兄长和晏书珩往来甚密,又收回去:“没什么,随口问问。”   祁君竞盯向她手中卷轴,不大放心道:“你且先让我看看。”   祁茵想说算了,可兄长目光充满威慑地将卷轴从她手中抽去。   展开一看,画上是个似曾相识的女郎。祁君竞以为是祁茵受母亲之命逼他续弦,刻意想这一出勾起他好奇。   祁君竞是武人,杀伐果断,在琐事上一向没耐心,为搪塞妹妹和母亲,他将卷轴收入袖中,敷衍道:“似曾相识,待我回去想想。”便翻身上马。   “哎,哥!我的画还给我!”祁茵忙讨回画,但长兄毫不拖泥带水,骑着马似一道闪电般,根本追不上。   祁君竞的马蹄踏着日影来到和晏书珩相约的地方。   他随意搁下卡在袖中的卷轴。   晏书珩给他递过茶水,笑道:“表兄竟也开始喜欢字画?”   看着那幅画,祁君竞颇为头疼。   想起祁茵说过不能让晏书珩知道。他猜测是因此桩联姻涉及两族利益——此前父亲有意晏氏女给他做续弦,而母亲则属意别家女郎。祁君竞蹙了蹙眉,只一句带过:“阿茵给的。”   听是祁茵,晏书珩指梢轻挑。   几个时辰前,竹鸢来复命,称阿姒同祁茵谈及颍川,临了时祁茵附耳对阿姒说了句悄悄话,“当时娘子含羞带臊道地了句谢,当是女儿家的私房话。且祁女郎质疑长公子时,娘子柔情满目,言辞间颇有回护,可见对您是有情的。”   晏书珩余光落在卷轴上。   这位表兄的热情和谨慎一向只放在正事上,把卷轴随意放在自己面前,想来其间并非隐秘不可示人之画。   但他未问,只中途出去了一趟。   二人正谈到悬而未决处时,祁君竞的随从匆匆入内,主仆二人目光对上,祁君竞起身:“表弟稍后,我去去就回。”   他甫一出门,雅间内的青年微微一笑,长指灵巧拨开卷轴。   卷轴缓缓展开。   一张熟悉的美人面半遮半露。   虽因着对阿姒的了解,晏书珩早有准备,但仍有些意外。长指拂过画上人熟悉的眉眼,眼睛微微眯起。   他将画轴原样不动放回。   笑了笑,俄而轻叹:“险些又被你骗了,还真是不老实啊。” 第52章   祁君竞很快回来了, 面上稍显失望,适才护卫来报,称在周遭查到一可疑之人,似是他在抓捕的刺客。   二人又聊了稍许, 直到天际泛起淡淡霞光才道别。   此时的小竹园竹影摇摇。   霞光透过窗格洒在阿姒的月白裙摆上, 将她衣裙染成了霞色。   阿姒坐在窗前看书。   今日见过祁茵后, 她心情大好。她心里清楚, 晏书珩身为晏氏长公子,想查一件事定比祁茵容易。   但她也知道, 若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一人, 便等同任人拿捏。需先旁的渠道, 验证晏书珩所说是否可靠。   阿姒决意收收怒气,在此期间先降低晏书珩戒心,一来便于出行,二来, 若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也不至于显得是在临时抱佛脚。   竹鸢入内传话, 道姜医女来了。   这位医女名唤姜菱,虽医术精湛,但只比她大一两岁, 数日相处下来,两人日渐熟络,姜菱也从最初的谨言慎行到有说有笑。阿姒才得知她是颍川人士,师父曾替姜氏家主看诊多年,也因此姜菱南渡后被陛下遴选入宫照料陈妃膳食, 可惜未待多久。   阿姒还记得那双慵懒冷淡、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眸子,便问姜菱:“陈妃娘娘究竟是怎样的人?”   姜菱见她亲切温和, 难免放下戒备,打开话匣子:“陈妃娘娘是颍川陈氏陈老先生的嫡次孙女,自小养在深闺不见外人,不过娘娘外家是姜家,偶尔来姜家寻姜五郎和四娘耍,我还见过十一二岁时候的娘娘呢!那模样和现在一比好似换了个人般……”   她说着总觉哪处不对,抬眼看到摘下绸带的阿姒,目光滞了瞬。   阿姒跟着慌了。   “是我的眼睛出岔子了么?”   “不曾,不曾,是我走神了。”姜菱急忙把话拐向别处。   阿姒察觉姜菱提到陈夫人时的态度很是微妙,似是充满好奇但因这位陈妃性情不好相与而不敢多提。   她便把体贴地把话转到颍川风土人情,和世家大族。   见阿姒未察觉,姜菱松了口气:“颍川大族当属陈、姜,两家关系匪浅,素有联姻。但姜家人才不继,又因大乱折了不少族人,已日渐衰败。不过姜五郎姜珣文武双全,或能再兴姜氏。”   阿姒还想再问,可姜菱似乎不大舒服,她便放她回去了。   姜菱松了口气,低头出了小园,一出别院便碰见刚回来的晏书珩。   她忙见礼:“中书大人。”   晏书珩询问几句关于阿姒恢复如何的话,又问姜菱:“听闻姜医女入宫侍奉陈妃前,曾在姜氏待过?”   姜菱心里一惊,但有了适才一遭,她很快稳住心神,不解道:“是待过几年,您为何问起此事?”   晏书珩和善笑笑:“那你可曾见过姜氏四女,亦或可觉得阿姒眼熟?”   眼熟二字让姜菱更是豁然开朗。   难怪她会被遣送出宫。   陈妃如此,已算格外仁慈了。   姜菱谦和道:“姜菱不才。是恩师曾替姜家家主看诊,我只是一小药童,每每恩师前去姜家时,都是师兄师姐同行,只偶尔会用到我,因而对姜氏的女郎郎君们所知不多。”   晏书珩轻轻颔首,又问:“那你可听闻姜四姑娘在姜家与谁最亲厚?”   姜菱想想,觉得这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事:“听师姐说,女郎身子骨若不常出门交游,独和其兄姜五郎亲近。”   晏书珩若有所思地点头。   姜菱行礼告退,走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叫住他:“中书大人。”   晏书珩道:“何事?”   姜菱垂下头,内疚道:“教我行医的恩师病重,我担心他老人家,打算明日便辞了医馆的活计回南边照料师父,险些忘了同您和女郎说一声。”   听到恩师,晏书珩微怔,随即唤来穿云:“给姜医女支三倍月银。”   姜菱暗暗松了口气。   走出几步,晏书珩又问身侧一幕僚:“此前让你设法将姜五郎调回中书省予以提拔的事办得如何?”   这是晏书珩特地嘱咐要提拔的人,心腹自不敢怠慢,回道:“荆州刺史处尚有事需姜珣操持,但文书已呈,再过数月当能调回建康。”   “好。”   晏书珩朝里走去。   那幕僚虽相貌平平,但在建康士人中以风流著称,惹无数女郎倾心,连长公主都曾想招为入幕之宾。   晏书珩打趣道:“今日有位同僚正为和妻子闹别扭而苦恼,向我讨教可我尚未娶妻,亦束手无策。恒之风流,可知如何才能讨妻子欢心?”   幕僚腼腆一笑,言辞间却百无禁忌:“长公子折煞属下,属下只知道‘烈女怕缠郎’和‘投其所好’这两句话,别的实在是不精啊。”   投其所好。   晏书珩在心里过了遍这句话。   回到竹园。   阿姒正坐在窗下出神,低垂着的长睫当真像枚金质鱼钩。   她总觉得,姜菱今日的不安似与陈妃有关,甚至和她也隐约有关。但这只是直觉和猜测。刚收回神思,余光瞧见一道绣着云纹的墨色袍角。   阿姒抬头,撞上青年温柔的眼波。   他身上仍穿着那凌肃的官服,似乎是刻意想让她习惯她穿着官袍的目光,温润眉间有几分清冷,像被霜雪压着的竹枝:“有茶水么?”   晏书珩像个客人般有礼轻询,可这明明是他的地方。   或许他想问的不是茶水。   阿姒把玩着袖摆。   “整座宅子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何需过问我这外客?”   晏书珩在她跟前停驻:“我想要的,是这座宅子中唯一不愿属于我的人。如今这是座无主之宅,因为只有留下她,这宅邸才算有主。”   阿姒想反唇相讥,却硬生生压下。刻意将心底讥诮软化几分,似嗔似讽:“惺惺作态!你要真舍得,把宅子送我,这宅子不就有主了?”   晏书珩自行倒了杯茶,清茶入喉,稍显低哑的嗓音顿时清越:“这宅子中的一切仆从器物,我都舍得送给阿姒,只怕其中有的人,阿姒不肯收。”   阿姒被这厚颜无耻的话惹恼,嗤道:“有个人,我确实不想收。”   晏书珩轻笑。他又饮了一口茶,拿起阿姒搭在红木衣架上的雪色狐裘:“陪我走走,可以么。”   声线很平静,透着些微无奈和寂落,阿姒蓦地想起当初在武陵时,他去拜见恩师被拒之门外后淋雨生病的事。那一瞬的迟疑带来的是更多的懊恼,阿姒面上一点点覆了霜。   晏书珩在她即将冷淡拒绝时温声添了句:“出去走走,顺道,谈些阿姒一直都想知道的事。”   不出他所料,阿姒眼底的霜雪猝然融化。她耐下性子:“成交。”   晏书珩展开狐裘,趁她失神时从阿姒身后绕过,替她系上:“看来想叫得动阿姒,还需常备着鱼干。”   阿姒乜他一眼。   她夺过狐裘系带。他刚从寒风里走入室内,身上带着凉气,指端相触时,阿姒被凉得指尖颤了颤。   “怎么了?”   他的嗓音忽变得低哑神秘。   阿姒抬眼,看到他带着些蛊惑意味的目光。她复明本就没几日,此刻抬眼看到他清俊面庞,那种和陌生男子触碰的错觉又死灰复燃。   他比她几乎快高出一个头。   平视时,阿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棱角分明的喉结。   他这人生得白净,手修如玉竹就罢了,连下颚线和修长的脖颈都透着风雅。不提精壮的身形和衣衫下的可怖之处,衣冠齐整时,这处喉结当是他身上能被外人看到最为凌厉的地方。   温润合宜的人,配上这凸'起的喉结,矛盾得叫人抓心挠肝,清雅中溢着勾人的棱角。   阿姒不能自抑地想到他撑在上方大力起伏时,汗滴划过颈侧,喉结滚动间带出一声声压抑而放肆的闷哼。   被她这般盯着,晏书珩喉结当真忍不住滚动,阿姒看得一愣。   她迅速别开视线,埋头系着狐裘的系带,晏书珩清楚地瞧见,她纤指微颤,不慎将系带打了个死结。   青年藏住眼底的笑。   他垂眸看着阿姒低颤的长睫和通红耳垂,耳边回响幕僚的那两句话。   难不成,她就好这个?   .   阿姒跟着晏书珩出了小园。   复明数日,她只来得及逛过两座小园,此刻才知别院西南角有片湖,比当初在历城见到的野荷塘还要大,湖中泊着乌蓬小船,湖边还有一处暖阁,在黄昏下透出淡淡烛光。   前几日下了雪,但此刻湖面仍未结冰,只覆着薄薄一层冰。落日熔金,片片薄冰宛如金箔,为这别院和其主增添几分高不可及的贵气。   阿姒腹诽了句奢靡无度。   晏书珩唤仆从在暖阁内备好酒水软塌,又招人将乌篷小船泊来。两人登了船,船虽小,但内里布置雅致,红木矮几,船板上铺着软毯,角落里燃着炭盘。五层博山炉淡烟氤氲,香气有些熟悉,但又不大熟悉。   二人无言地跽坐。   矮几上已备上温好的酒水。   是三春寒。   这酒曾是阿姒很喜欢的,但如今这只能想到那夜酒后的疯狂,和当初她借发酒疯去寻他胸口痣的事。   这个善于玩弄人心的衣冠禽兽刻意挑明她的怀疑,让她为了先出刀而内疚。她被他顾影自怜的话搅得心软,她甚至还为了扯平去吻他的伤口。   不止如此……   她还吻错了地方。   阿姒捏着酒杯的指关越发泛白,对面青年眉目恬淡,言语和缓:“阿姒再捏下去,酒杯怕是会碎成齑粉。”   阿姒愤然抬眼看他。从窗隙透来的一缕霞光照在她面上,她冷淡的一双眸子便更似白雪欲燃。   阿姒收紧了手,咬牙切齿道:“我是想把你捏成齑粉。”   晏书珩看了眼她攥紧的葱指,又直勾勾地看向阿姒,眼角眉梢在晚霞照映下晕开淡红,莫名勾人。   “只要阿姒想,我乐意奉陪。”   他直勾勾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下,阿姒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些瞬间。   她被烫到般松开杯子。   阿姒越发笃定他意有所指,心里的火越烧越旺,眼底霜雪也越结越厚:“什么世家公子,下流!”   晏书珩抬眼,眼神像极了杯中被霞光染了暖意的清酒。   看似无辜,实则暗藏蛊惑。   他绽开一抹温和无害的笑,撑起身子,打下的阴影将她覆压住:“阿姒又想歪了,这该如何是好。”   .   阿姒想掀了几案。   但一低眸,看到茶水里倒映着的自己,好好的一张脸,怎能为了个厚颜无耻的衣冠禽兽恼得面容扭曲?   她淡淡抿了抿嘴。   “不是要说正事么?”   “自是要说的,但说正事之前,我想让阿姒看一样东西。”   晏书珩只是莞尔浅笑。   继而几案上多了一幅卷轴。   “展开看看。”   阿姒狐疑地打开,卷轴下拉,一双清亮妩媚的眸子映入眼帘,继而是挺秀的鼻梁,微微抿起的红唇。   陌生又熟悉的面庞跃然纸上。   阿姒端详着画上女郎。   晏书珩亦不瞬目地端凝着她。   阿姒轻触画纸。   她倏然抬起眼,眼中却没有晏书珩希望看到的动容,而是淡淡怒意:“你不会想说这画上的人是我吧?”   他正要点头,却见阿姒秀眉几欲蹙成结:“我不比这画上好看?”   晏书珩轻绽笑颜。   “落笔时是在去岁,而画中所绘是根据两年前阿姒的模样。”   对于他们过去曾有渊源这事,阿姒已毫不意外,她卷起卷轴,还给晏书珩:“你想说什么?”   晏书珩妥善收好画。   “阿姒说曾做过一个梦,有位郎君说要娶十七岁的你。”   阿姒自然记得,但她却道:“梦话怎能当真,我梦到的又不是你。”   “只能是我。”   晏书珩娓娓道来:“阿姒不记得,但我记得。你我初遇是三年前在颍川,彼时你扮作采莲女卖我莲蓬,却不要银子而让我画三年后的你。可你彼时尚十三四岁,我无从预知你长成大女郎的模样,便欲回绝。阿姒便说了句话——”   他还未说,阿姒便想起那个梦,“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   原来梦是真的!   她顿感不妙,无端觉得自己像极了四处和女郎们海誓山盟的浪荡子。手颤了颤:“少时戏言怎可当真?同样的话指不定我对好几个人说过。”   晏书珩笑着看向阿姒。   她的确对旁人说过。   但他淡淡挑眉:“那又如何?”   这样云闲风轻却偏执的语气,让阿姒宛若回到那一夜,他把她困在双臂之间,温柔却蛮横地侵占。   她咬着牙移开目光。   见她要走,晏书珩只能先抛出鱼饵:“我查过,阿姒八成是颍川姜氏女,父母皆不在世,但有位兄长。”   “姜氏……”   阿姒蹙眉:“若我是姜氏女,姜医女为何没认出我。”   晏书珩轻道:“原先我疑心是你诓骗我,先去查了颍川陈氏,但陈氏中没有走失的女郎,当初前来南阳的几位陈姜子弟亦都称你是姜氏女。   “适才碰到姜医女时,我亦问起此事,她称自己在姜氏时不常见到主子们,倒也合乎情理。”   得知自己身份,阿姒却并未和想象中的那般快活。   她眼前还蒙着团雾,这团雾遮住了她的记忆,让她无从判别。   晏书珩见她失落,温和道:“别怕,如今姜氏虽大不如前,但你兄长是可塑之才,不日将调回京中任职。我本打算待他回建康后亲自与他确认过后再告知,只是今日心中郁结,阿姒又不愿见到我,只能以此事为饵。”   阿姒不想再上他的当,心里那团雾也让她不敢当即认定此事:“等你查清后再说吧,我不想空欢喜一场。”   她可真像只刺猬啊。   虽对晏书珩竖起尖刺,可却把他心尖扎得一软,他看着她笑了。   “好。”   一个小小卷轴从他袖中掉落,但阿姒未来得及看。见他已说完,她无言地敛起裙摆直起身要离去。   “这个消息不够你再陪我一会么。”晏书珩幽幽叹息着。   他无声而笑,面颊微抬,看着傲然而立的阿姒。她一身月白裙衫,被残存的霞光染得明媚灵动,可眼底却比月色还冷,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当真是心硬如铁啊。   阿姒亦垂眼看他。   他仍跽坐着,看她时微微仰面,这真诚的姿态使他笑意如赤子般干净温润。霞光半逝,暮色半阖,那双眼既染了霞光的暖,也染了月色的冷。   这模样实在叫人忍不住放下戒备,若从前看到他这般神情……   阿姒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她避开了他的渔网,语气比月色还疏离,想说等长公子何时得到确凿的消息后,再来要挟。可视线一瞥,见到了地上的卷轴。   卷轴只书册大小,透过展开的一角,阿姒看出上面绘着个女郎。所画何人不打紧,可卷轴下方用朱笔题着小小一行字“赠祁六娘。”   她记起祁茵今日说自己在家中排行第六,又想起她说回去问问兄长,而晏书珩早前说与祁家长公子有约……   阿姒敏锐地察觉到不妙。   难怪他今日突然告知她身份,以他之力,查一个人岂不易如反掌?即便担心打草惊蛇不得不小心谨慎,但何至于需耗上好一阵子。   难怪他说自己心中郁结。   难怪他今日说话温柔又懒淡,和那夜他说“夫君我啊,已因为夫人饮够了酒”幽然平静的语气一模一样!   十有八九是他察觉了什么。   阿姒如被钉在原地。   余光瞥向晏书珩,他眼底有些懒意,正兀自仰面饮酒。   这人行止间颇具世家风仪,即便是饮酒姿态亦端方,每一个动作都不疾不徐,像精心设计过的。   小小一杯酒饮了好一会。   显然,他并未发现卷轴掉落。   更未留意到她盯着卷轴。   晏书珩轻放酒杯,正要继续自斟自饮,忽而垂目看到地上卷轴。   阿姒庆幸自己是站着,他看不清她神色,便做出一直傲然看向舱外,又纠结着不忍离去的姿态。   余光看到晏书珩悄无声息将卷轴收入几案下方,像无事发生般懒道:“不必陪我,阿姒想走便走罢。”   这一句简直意味深长。   是毒蛇捕猎前慢悠悠的吐信。   阿姒在彻底撕破脸和虚与委蛇之间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重新坐下,别过脸不看他:“我便免为其难再坐会。”   相对无言,阿姒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他藏着卷轴的地方。   会不会,他是察觉端倪,故意弄副假画,在她跟前露出破绽?   但是否故意已不重要。   今日出门时,竹鸢和护卫们都跟着她,定也听到她和祁茵提及身世的事,尽管她刻意装着满脸的娇羞好迷惑竹鸢和护卫们。但这人心眼子多,怎会不起疑?他就是在试探她。   阿姒还记得他曾说过,不隐瞒便是信任。决定先发制人,冷声道:“有句话我撂在前头。今日我托祁茵帮我查身世,你莫再诓我。否则若我两相对比,察觉不对,便再也不信你!”   她凝着晏书珩,颇有些幽怨。   晏书珩亦紧紧凝着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他柔声问:“只是查查,而非想让祁茵助你金蝉脱壳?”   阿姒不悦又无奈:“我与祁茵相识不久,更何况,她带着病,我怎舍得给她添太多麻烦?你承诺过,会替我找回身份,我又不傻,何必放着堂堂中书令的人脉不用而去舍近求远?再说,我真想逃,又能逃到哪儿呢?   “你骗过我,我只想多方查证,免得你再次诓骗我真心。”   话说到最后,愤怒又委屈。   晏书珩垂下睫。   阿姒悄然抬眼看他,竟是不确定他这是在内疚还是在思量。   他最终不置可否,幽幽叹了声,继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修长脖颈微昂,晶莹清亮的酒液从温润下颚线流过,似玉珏上的雨露。又顺着流到颈上,再流到喉结。   阿姒别开眼。   手攥紧裙摆,又松开。   她简直要疑心他有意在勾她,要不怎能做到每个动作,露在眼前的每个部位都让她浮想联翩?   要么是近墨者黑,她心思被他这道貌岸然的人染得不干净了。   跟前忽而一暗。   阿姒知道是他,并未抬眼,视线漂游不定,从玄色官服上的云鹤,到他被官服衬得冷白的指骨。   晏书珩的手扣紧几案,指关泛白,似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头顶,他的气息越来越沉。   两人都像是被定住了。   像有根丝线牵着阿姒的视线,她抬眼看到一线晶莹酒液落在他喉结上,喉结遽然滚动,酒液迅速划过冷白的脖颈,没入交领,不知会流向何处……   无端地,阿姒想饮水。   刚要动,手便被握住了,他的手很热,热意渡给了阿姒。   她更想饮水了。   空气凝滞,有些燥。   青年低沉蛊惑的声音响起:“若我未曾欺骗,阿姒可还想要我?”   阿姒分辨了下,判定他应是在指他们的未来,而非别的。   或许,也有别的意味。   但眼下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蛊惑,却也有些威胁的意味。   若他说的要法是前一种,口是心非地说一句“想要”并不会少斤肉,还能降低他戒心,寻到“不要他”的契机。   若是后一种……   横竖都做过了,眼下民风开放,只要不致有孕,结果她也能承担。   但为了不让他钻空子引诱,阿姒将范围界定得更窄:“我会留在你身边,可你也不能骗我,更不能负我。我不做妾,也不允许你有任何姬妾。”   手被他扣住了,力度克制又汹涌,上方晏书珩气息微沉。   “这些不必担忧,我无心纳妾,你只需回答我,阿姒你——   “还想要我么?”   他语气像是浸了罂粟花汁,阿姒宛如话本中为妖女侵占心神的佛子,理智深知该恪守道心,意识深处却也想去尝一尝那销'魂蚀骨的极恶之果。   鬼使神差地,阿姒缓缓启唇。   “要……   “啊,不——”   反悔的话被他堵了回去。 第53章   口中侵入淡淡的酒香。   长舌轻缠, 阿姒本未饮酒,此时唇齿间却染了他送过来的酒。   阿姒听到他凌乱的气息,身子一轻,她竟被他抱到了对面。船只猛晃, 在激起的水流声中, 她撞入他怀里, 亦撞入他正定定凝着她的眸中。   那夜复明时, 罗帐内昏暗蒙昧,只够她瞧清他的面庞和身形。   这算是她第一次在看得见的情形下和他唇舌交缠, 两人都未闭眼。   晏书珩对上了阿姒因情动而惊惶的眼, 她眼底正因这极具侵略性又缱绻的吻蒙上水雾。透过朦胧水雾, 阿姒亦清楚地瞧见他眼中映着窗隙透入的霞光,眼底却是一片颇具侵略性的幽沉。   这场亲吻缠'绵却又透着诡异。   哪有人会在动'情亲吻时,紧紧盯着对方的眸子不放?   像默不作声观察猎物的狼。   阿姒从中读到了试探。   他的确是被她与祁茵的会面勾起偏执的占有欲,因而要借亲近来试探她是否真的回心转意。阿姒要推开晏书珩的手顿住, 转而攥紧他衣摆。   她想说些话,在失'控前将事情掰正, 可晏书珩眉梢微挑,灵巧地勾住她舌尖,将她的话搅成糜软的呜咽。   外头积雪成冰, 舱内的雪却化了。   微凉的长指悄然贴入温润隙中,染上潮热。另一边则抓住堆成团的积雪,稍一轻夹,雪颤抖着碎成水。   浑身气力似被从那指端勾走。   阿姒垂眼,只见与雪白罗裙交叠的玄色袖摆轻动, 上面绣着的仙鹤一动一动,展翅欲飞。他低着眸很是专注, 这身端肃官服让他看起来更像在研读圣贤书。   可他以指为笔,钻研的并非圣贤书,而是……这一切无端有了枉顾礼教的意味,而他们则清醒地在堕'落着。   尽管上次也算疯狂,但阿姒仍是无法将眼前斯文矜贵的青年和他的勾缠搅弄的手想到一块,她茫然困惑地看着他低垂的长睫,想把他此人看穿。   晏书珩恰好在此时抬眼。   两人的目光相撞。   “阿姒今日似乎一直在偷偷看我。不必拘谨,想看便多看会。”   他蛊惑的目光化作有形的长指,深深戳刺着阿姒内心,她脑中一霎空茫。青年眉眼愈发温柔,溺在深处的一对长指像剪子般张开,轻轻一扩,再一勾。   裙摆上绣着的云雀引颈长鸣,却只发出含糊的呜咽。   阿姒的理智濒临崩塌。   “呜……”她咬住唇,这才察觉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像中了箭的雁,不顾钉紧的玉指,吃力地撑着几案,转过身要逃离他。晏书珩静止不动,可阿姒这一转一拧,却是给自己找麻烦,她瘫软着趴倒在几上,手紧扣桌案,光滑案面因她紊乱的气息而晕开一片雾白。   美眸半阖,又用力睁开。   仿佛只要闭上眼,便等同于屈从内心放纵的念头,阿姒睁着泪眼,秀眉无助地蹙起。嫣红的唇半张,案上水雾很快消散,又更快地漫开。   “不,我……我要回去了。”   她勉强说出一句话。   青年贴在身后,和煦的声音蛊惑道:“阿姒总是口不随心。”   在她即将说出下一句推拒的话时,他的嗓音又染上那温柔而危险的气息:“阿姒当真不想要我了么?”   这回阿姒能确定,他说的“不想要他”是在问她可会从他身边离开。   她身子滞了滞。   因她的心虚和紧张,晏书珩的手被紧紧环吸住了,青年眼底愈暗,往她弱点处深探,声音亦沉哑了些。   一缕润泽从指端蔓延到指缝。   “阿姒果真在骗人。”   袖摆又是一漾,伴随着惊呼,阿姒只觉得船要翻了,她马上要坠入水中,双手胡乱挥动,拂落案上酒水。   “哐当——”   杯盏掉落的声音吸引了在舱外划船的护卫:“长公子?!”   舱内的阿姒这才想起外头有个护卫在划船,虽隔着厚厚的毡帘,可她却觉得他们似是在旁人注视下行事,这反而激起一股隐秘的、放纵的快意。   眼前煞白,摇摇欲坠的思绪轰然崩塌。阿姒抖得厉害,她终究还是坠入了这惹人堕落的深渊。   且还是在意识尚清醒时。   颈侧覆上轻柔的吻。   “阿姒……”   这一声比羽毛还轻,比狐妖在夜行的书生耳边的低喃还惑人。   尽管曾有过纵情肆意的那一个时辰,可阿姒身心有个共通之处——就如她所言那般,她的心能给,也能很快收回。她是惯会骗人的小狐狸,是勾人的精怪,也是紧紧守着自己宝珠的蚌。   哪怕曾对他敞开过心扉,只要稍有松懈,她就会紧紧闭上。   晏书珩竟觉取悦她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他一点点欺进,像推开一扇沉重的门般,稍一松动,就会被往外推挤。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青年脖颈后仰,喉结滚动,额上青筋衬得肤色愈白。阿姒抓紧几案边缘,他的手覆上来,这玉竹一般漂亮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像藤蔓般。   看着晏书珩那只扣紧她手背的手,她便想起他滚动的喉结。   只这一眼,她犹如偶然服过一次五石散的人,平静数日后再次嗅到这惹人堕落的气息,理智被来回撕扯。   或许他这人,就是一剂五石散。   这厢小护卫还不明就里地戒备候着,只因他听到长公子传出压抑的哼声,他们的使命是护主子无恙,任何能威胁长公子安危的人都需留意,包括主子身边人。便警惕地问:“长公子,可需清理?”   护卫步子动了下。   阿姒霎时慌了,可她颤着唇,说不出话来,只慌乱无助地摇头。   “别怕。”   颈侧落下安抚的轻吻。   毡帘后,传出的声音清越而温柔,但却稍显压抑,似从牙关挤出的:“无碍,你先下去吧,不必守着。”   在乌篷船一侧还有一叶小舟,护卫闻言不疑有他,领命而去。   他武功高强,换船时可做到几乎不晃动船只,但这次即便运用了全部功力,却激得船舱剧烈颠簸。   舱内传出女子讶然的惊呼。   似哭似恼。   俄尔是几案重重一晃的声响。   “晏书珩!你混蛋,呜……”   舱内,传来似是轻拍巴掌的声音。   看来又吵起来了。   护卫眼中的长公子一直都是端谨自持的世家贵公子,便未往别处想,更不觉得长公子会和一个女郎动气,只寻思着这女郎又掀桌又打人,气性挺大。   舱内,炭盆烧得正热。   博山炉中香炉袅袅升起,又沾散不见,和阿姒的意识一样。   晏书珩从后轻搂阿姒,吵过架的两人一道半伏着趴在几案上,因这番动荡肩头皆急剧起伏,稍许,船只平静。   可静下后,阿姒却觉得更难捱了,他的存在无比清晰。那青筋一跳、一跳,像缠绕在粗壮树干上的藤蔓。   他开始下棋。   两手一上一下,各执一子。   两指轻夹。   玉做的棋子温润,好几次要从指缝滑溜而出,被他施力收紧。   往日只一处捉弄就能让阿姒心神不宁,何况三处?再坚定的书生也受不了狐狸同时用九条尾巴勾缠。   意识被撕扯得更凌乱,理智就如同舱内的雪,融得更厉害了。   晏书珩这回格外耐心,因而每一刻都被这般磨人的轻往慢来拉得无限长,阿姒潮红的侧脸贴着冰凉几案,余光能瞧见他撑起上身,而自己仍是伏着。   他是执棋者,而她是棋子。   姿态的差异使得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更像掌控者与被掌控者。被撕咬的兔子亦撑起肘,上身倔强地稍稍抬高,不料却激起狼更强的掌控欲。   湖上有大风刮来。   风似蛮横刮入了毡帘紧扣小窗紧阖的舱内,阿姒垂在身前的长发摇曳,晏书珩的墨发亦随风猛晃。   远处传来细微人声。   阿姒忽地僵住,再急遽收紧。   是路过的侍婢们。   那暖阁是晏书珩处理公事和歇息的地方,因他吩咐在暖阁里备好茶水和瓜果点心及热汤,此时几名侍婢正端着漆盘走过湖边,一心细的侍婢讶道:“姐姐!这会无风,湖里的水怎的在动!”   另一侍婢抬眼,透过疏落花枝,见湖心的乌篷船来回轻晃。   起初她以为是两位主子在里头出了岔子,可那船只一前一后,笃定而有节律,哪像是出了岔子?此处离湖心最近,侍婢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低泣。她小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走吧。”   湖里的薄冰仍随水波摇摆,彻底碎成冰渣,融入水中。越往湖心,微弱的低呼越清晰,气息亦是。   乱了,一切都乱了。   乌篷船内不再是静悄悄的,水波拍船声,布料相擦声,混杂着其余声音,像有人的手胡乱从琴弦上拂过。   阿姒被吻得鬓发汗湿,心也大乱,更遑论她坚守着的“佛心”。气息支离破碎,哭声支离破碎,思绪亦支离破碎。   罢了,罢了……   她又不是真的佛子,不会因为破了戒而被放逐出佛门。   她是被妖邪缠上的普通人,妖邪欲将她坠入欲'海魔障,若她的半推半的沉沦就能降低他戒心,也并无不可。   至少她还清醒着。   只要她守住自己的心,不再随意被他骗走,身短暂臣服又能如何?   阿姒为自己寻了个得当的理由。   说服自己后,肩背随着软下,连死守着不愿发出的轻吟亦变得妩曼。晏书珩察觉到她无声的认可。   青年微怔,薄唇轻扬。   “阿姒,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他嘴上说着喜欢听她声音,却俯身唇瓣贴着她耳垂,用她喜欢的这副嗓子蛊惑低语。清越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气息,便似清茶里掺入了媚'药般。   “阿姒,你是喜欢我的……”   他把她喜欢的塞得满满当当,她不由自主咬住了,眉间却纠结摇摆。   他又稍稍拿出。   在她要发怒时倏然喂入。   “喜欢这个?”   “无妨,你若喜欢吃,往后日日都可尽兴,这并非芙蓉糕,不会积食。”   一句句都无比正经,却又叫人浮想联翩,阿姒一句都没答。   她也实在说不出话来。   腹中满胀,只能咬住唇,无力趴着,可腰肢却脱离了意识掌控不由心地轻扭。   身后青年低低地轻笑。   他深深吸了口气,三处都稍加添火,阿姒支离破碎的神思跟博山炉中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中。   “轰隆——”   九天之外有冬雷炸起。   透过窗隙,阿姒看到一道闪电,她吓得手抖,耳坠子亦随身子轻颤。   大雨落下。   她如释重负,可晏书珩却并未。   他甚至未出舱,就这样把着阿姒,将她转过来面对着面。   阿姒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   她听他弹过几次琴,知道在琴声激昂未彻底落下时,又猛地波动琴弦,发出的琴声只会更为波澜壮阔。   果真如此。   阿姒又开始发抖了,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这让她惊惧。   事情已然不是她所想象那般简单。   “阿姒……”   她愣愣地循声抬眸,透过朦胧泪眼,她看到晏书珩那双和煦的眸子眼角飞红,清俊的面庞因此变得昳丽。   可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幽深。   此时天还未黑,船舱内放着一颗用于照明的夜明珠,狭小舱内也算明亮,这不是头次面对面做着,却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视着对方。   上方青年衣冠齐整,除去眼角飞红、额上有薄汗且青筋微起,鬓边还有一缕微乱的发丝,其余一切都还是端方清雅的。阿姒看不到自己鬓发钗环可否乱了,但她的衣衫也算齐整。   只是覆在襟前、藏在那片薄薄绸布上的大手虽看不见,粗糙掌心却清晰。相连的命门也看不见,却密不可分。   一丝嫌隙也无,几乎融成一体。   被他俯视着,她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存在亦更强烈了。   阿姒避开他缱绻又摄人的目光,视线落在了他的玄色官袍上。   似乎更糟糕了——   这样无隙的亲密,在这威严不可侵犯官服前让人生出亵渎圣贤之道般的内疚,但也带来放纵和逆反的快意。   明明他凝止不动,可彼此都能察觉到对方在变化。   晏书珩温柔凝着阿姒。   鬼差神遣地,阿姒亦看向他。   清隽的面庞又时而熟悉时而陌生,好似与她相连的是陌生人。   她猛地抖了抖。   晏书珩目光倏然变深。   本以为迎来的又是一阵狂风,可令阿姒始料未及的是,他竟又开始慢磨缓推,可这样感受反而更真切。   脑袋因舱内不再颠簸而冷静了些,但在这种时候,冷静只会让人更清醒地意识到在做的事情有多么迷乱而沉沦。   还不如不清醒。   复位的理智又开始和欲念撕扯。   阿姒紧紧闭上眼。   只要闭上眼,便可自欺欺人。   她没有沉沦,她只是在虚与委蛇,只是在试图降低他的戒心。   她没有沉沦,没有……   阿姒眉间的纠结被晏书珩尽收眼底,他把她揽入怀中,额头相贴。   “阿姒,我心中有你,你心中亦有我,这并非值得内疚的事。”   阿姒被他的言行刺激了。   她倏地呜咽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但他总有法子让她出声。   许久,阿姒又一次哭得水泽淋漓。   她彻底脱力了,脑袋靠在晏书珩肩头,气息时而孱弱,时而急剧,身子亦一颤一颤的,哭得厉害。   “还好么?”   晏书珩亦没好到哪,天儿很快便要黑了,他吻去阿姒额际的汗:“此处太冷,我们去暖阁里可好?”   阿姒哪有心力回答?   他摇动舱内铃铛,不一会,护卫去而复返:“长公子有何吩咐?”   青年声音比一个时辰前还喑哑。   “将船靠岸。”   船只很快靠岸。晏书珩衣冠齐整,暮色遮住他绯红眼尾,更遮住他暗沉的眸底,只微乱的气息有些遮不住。   他用自己宽大的狐裘裹住阿姒,将她抱上岸。全程,阿姒的脸都埋在他胸口,她不知道岸边的侍婢和护卫将这些声音听去多少,但她自己觉得没底气见人。   晏书珩垂目看了怀里瘫软的人儿一眼,嘴角噙了笑。   “不怕,没人敢笑你。”   阿姒恨恨地暗道:旁人是不敢笑,但这厮敢,不仅敢笑她还会欺负她。   暖阁内亮如白昼。   晏书珩嘱咐候着的侍婢:“下去吧。”继而他径直将阿姒抱至后方净房。一直到了池边,阿姒都未再说话,别说言语,她连思绪都是飘飘悠悠的。   从鼻尖到额际,甚至头皮,都仍是一片因适才喘不来气和猛烈的快意而生的麻,久久未散。   直到身子浸入温热池水,阿姒才稍稍回过神,她撑着仍在打颤的双手扶着池边,勉强站在池中。   温水不留一丝间隙地裹住她的肌'肤,甚至要渗入才被打开过还来不及合拢的隙间。适才在乌篷船上的记忆一点点归位,她有如破戒食荤的僧人。   但后悔还来不及在心里蔓延开,耳边水声一阵。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随之围拢而来,阿姒极慢地抬眼。   她看到他餍足后慵懒温柔的眼。   他安静地看她,目光如水。   阿姒却宛若回到那夜揭下绸带后,看到这陌生清隽的面庞那一刹。   又来了。   和陌生男子亲近的错觉。   阿姒垂下长睫。   不管过了多久,她还是没勇气在这灯火通明的浴房内直视他。   实在太亮了。   明晃晃的烛光似无数双审视的眼。无论是裸裎相对的身子,还是潜伏在各自内心深处可怖的欲念,甚至是二人错乱的关系……   皆被审视得一览无余。   “怎么了?”   见她失神,青年温存地问道,嗓音添了些磁性,熟悉的声音勾出不少亲近感,阿姒要抬眼,却又垂得更低。   池中散落这几片花瓣,水刚没过她心尖上两寸处,但那是对她而言,且她半曲着腿还未站直。晏书珩比她高出一个头,站姿笔直如竹,水只没过他腰处。阿姒垂着眼,看到晶莹水珠从他肩头下滑,滑过结实的胸膛,缓缓滑过分明的块垒处,没入水中,零碎花瓣遮住的水面下,隐约可见影影绰绰的一角幽暗和淡赤。   “阿姒在看哪一处?”   他温柔低语。   阿姒目光被烫到了,耳根子也被他孟浪的话烫到了。她匆匆收回视线,却落到他覆着薄肌玉白的肩头,在心口处,横亘着一道可怖的刀疤。   那是江回留下的。   她救过那曾行刺他的少年。   和她喝了交杯酒的人是江回,可和她行夫妻之礼的,却是晏书珩。   思绪更乱了。   阿姒像这池中的花瓣一般,在熟悉与陌生、靠近与远离之间浮沉。   她怯怯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打滑,晏书珩迅速揽住她。   “没力了?”   他轻笑着,熟悉而带着调笑的语气把他们的关系拉进了些。   但阿姒还未来得及平复,脸色一点点变得不妙,她窘迫地看向水下。   有两股温热水流在尚未来得及闭合的闸口处'交汇,微弱的那一股因她的动弹而被奔涌挤出,而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的那一股则想强势渗入。   可闸口将将紧闭,眼下只有一线窄隙,两股温热的力量冲撞,受折磨的是闸口。阿姒眼尾渐渐发红。   但因晏书珩在面前,她根本不敢动,身子寸寸凝滞。   “这是寻常事,不必为此窘迫。”   青年温柔低语,他一手扶住了阿姒,一手池子的把闸口稍稍扩开,满堆满挤着的那股力量奔涌而出。   水流冲击而来。   阿姒脚下一软,她只能将脑袋依偎过去,借他的力堪堪站稳。   他的手似附上了她的意识,甚得她心意地勾动,将残存着满溢的东西都引了出来。稍许过后,已是干干净净。   可阿姒无端空落。   晏书珩亦幽幽叹息:“都没了。”   话里话外俱是遗憾,阿姒终于抬眼了,他凝视她,眼底不是在船上时的幽暗,目光沉静而包容。   晏书珩轻叹,忽地把阿姒抱起,缱绻道:“不若再添些吧。”   进入池中许久,阿姒都因失神而说不出话,更不知能说什么话,此刻被他这句话激得面颊通红。   “你这人怎的这般……”   他对准了,但若即若离地,时而轻擦,时而离去:“阿姒不觉得遗憾么?一番辛劳,却半点未留……”   阿姒被抵擦着,池中水雾氤氲,刚收拢回来的思绪又散了。她直到如今都不明白,怎就又到了这一步?   是她意志薄弱?   不,不是。   阿姒否决了这个猜测,是她有意借着与他虚与委蛇尝尝霪恶之果。   晏书珩把她的迟滞当作默许,将她搂紧了,一厘厘地贴近:“阿姒太瘦了,不能光吃甜食,荤菜也要添些……”   他让她腹中饱胀,便凝止了,目光像蛛网上的细丝,缠住阿姒这只蝴蝶,青年微叹着:“阿姒果真好这一口啊。”   “分明是你自己!”阿姒被他这一句惹恼,身子挣了挣。   她目光变得不敢置信。青年扣住她,朝自己的方向贴近,在阿姒耳畔煽诱着:“你既喜欢,我便得投其所好,如此……呃,才能留住阿姒,不是么?”   阿姒微张着嘴不说话,偏过脸不与他对视,盯着漂浮的花瓣。   那片花瓣越来越虚,一会分化成两片,一会又合成一片,后来浮沉得越发厉害,视线也渐渐模糊。   顾不上什么理智了。   暂且这样吧,今日是她露出了破绽,让他寻隙而来。   过后,过后定要……   “呀……”   阿姒被自己的吟声打断,青年看着她纠结的眉头,陡地直侵到底,语调微扬:“阿姒可是在想此后如何远离我?”   被说中了。   这人可真是心眼多,这种时候还戒备着,阿姒把脸埋在他颈侧没说话。   他突然离去。   池水代替其他涌入。   但温软的池水多少差了些硬气和火候,阿姒被磨得有些恼,稳住声儿:“可以了么?我要上去了。”   青年低低笑了声:“阿姒总爱借轻鄙之言激我昂扬奋进,这也就罢了,还一心盘算着过后如何两清。   “还没用完,就想着如何丢弃。”   “夫人当真是,无情啊……”   他在耳边幽幽地叹息罢。继而猛一挺身,漂浮着的花瓣遽然动荡,被水波高高扬起,又落回水中。   阿姒险些从他手上滑入水中,又被他五指用力掐着托起,她侧脸难耐贴着他的脖颈。在他颈侧,有一处脉搏一动一动,阿姒恶意地涨了张口,想像狐狸咬兔子般咬下,把这惹人气恼的人脖子咬断,让他再也不能揶揄、逗弄,再也不能用那双笑吟吟的眼睇视她。   但想了想,最终还是作罢。   是夜,二人宿在暖阁。   困倦和睡意沉沉压上来时,阿姒耳侧传来一声低笑,黑暗罗帐内,青年的低语格外幽然:“原来得让阿姒累得说不出话,便不会想着推开我。”   阿姒的确很疲倦。   从霞光初上到三更,从船舱辗转到暖阁、地毯,书案、榻间……她如今连手指头都发抖,嗓音亦沙哑得说不出话,也顾不上推开身后环抱这自己的人。   她甚至连他的话都听不清,实在是乏力得无法思索。   他在她耳后轻吻:“歇下吧。”   屋内滴漏声声,青年却未睡,一点点环紧怀里瘫成水的人。   纱幔后,传来幽幽轻叹。   .   翌日,阿姒睡到日上三竿。   起来时,晏书珩已去上值,让竹鸢给阿姒带话,称有公事待处置需晚些回来。枕侧放着一支刚摘下的梅花,阿姒拈起梅花,松了口气。   太好了,不必见到他。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起身,刚一动弹,便觉有什么涌来……   阿姒窘迫地拉过被褥,她明明记得昏睡间,他帮已里外清理抠弄过一遍,可这会起身竟还有!昨儿种种亦涌了上来,阿姒对着晕出暗泽的被褥发怔。   她分明是怀着目的,清醒地在沉沦,可此刻平复过后,阿姒仍是不敢置信,只觉得自己是被妖邪迷了心。   但晏书珩再善于玩弄人心,皮囊生得再合她心思,也只不过是个凡人。   若她对他半点欲念也无,即便她继续留下,也不必担心自己受蛊惑,可昨日的事让阿姒挫败地意识到——   她有。   哪怕只是肉'体上的。   更叫她挫败的是,他昨日并未使尽浑身解数,只拿出一副不知真假的卷轴,稍加试探再稍加撩拨,她便上套了。   若他铁了心勾'引……   “不成……”   阿姒呢喃着从榻上起身,“得离他远点,再这样下去一切就乱了。”   不愿在这里继续待下去,阿姒起身沐浴更衣,径直出了暖阁。   寒风扑面而来,旖旎记忆也被吹散,阿姒立在湖边吹了会冷风,目光从茫然变得冷静,这才和竹鸢往回走。   从暖阁到小竹园需经过西门,正好撞见一个侍婢领着一行仆从自门外走入,领头侍女恭恭敬敬地同阿姒行礼,阿姒颔首回应,最后面的侍女则怯生生不知所措,当是新来的,且才十一二岁。   她直愣愣盯着阿姒看了好几眼,直到领头侍女轻声斥责:“这是长公子的客人,不得无礼!”那小侍婢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请罪:“婢子失礼,婢子未见过这般神仙人物,看得痴了。”   阿姒并未在意,继续前行。   领头侍女在后方不满道:“怎还看?主宅派来的人就这般没轻没重?”   阿姒回过身,恰好见到那位小姑娘正回头痴痴地看着她。不像是为她的容貌痴住,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可那孩子瞧着不像坏人。   许是自己多心了,她转身和竹鸢说话,这才听说姜医女请辞回乡的事。   阿姒讶然:“这般巧?”   竹鸢笑道:“娘子忘了?几日前,姜医女便说过她师父生病的事。”   阿姒点点头,她的确没忘。   但昨日聊起陈妃前,姜菱并未提过回乡的事,甚至还说隔日再来施一次针。显然按既定的规划,即便当真是恩师生病,姜菱也不会这般仓促地离去。   阿姒隐隐觉得姜菱仓促请辞,应和那位帝王宠妃有关。   要么和晏书珩有关。   但若是晏书珩的话,姜菱来替她看诊已有半月,为何直到今日才害怕得要回故乡?且在他回别院前,姜菱就已因为提起陈夫人而惶恐。   或许是她知道陈妃的阴私?   整整一日,阿姒都在想姜菱和陈妃。而晏书珩仍在中书省处理公文。   午间,穿云入内:“长公子,主宅那边往别院送来几个侍婢和下人,是老太爷手底下的人所派。方妪他们不敢轻易做主,便暂且把人留下。”   主宅偶尔也会送来些人,名为照料,实则是老太爷或二房的眼线。   晏书珩笑里有些讥诮:“这是我的别院,不是谁想伸手,就能伸进来的。送回去,就说我这不缺人。”   他又问:“那些人可有异样?”   穿云笑嘻嘻道:“并无。只听说他们经过西门时偶遇女郎,有个不懂事的小孩痴痴盯着女郎看得入迷,但这事之前也常有,谁让长公子的人貌若天仙?”   晏书珩抬眉看他,轻嗤:“你倒是知道我喜欢听什么。”   穿云只憨憨笑了声。   他能不知道么?   今日长公子晨起后,可谓是神采奕奕,走路时连微扬的衣摆都是春风得意的,眼底温存的笑更藏不住。   中书省里几位有家室的官员们都悄悄打探:“中书大人可是喜事在即?”   .   有了晏书珩命令后,几名仆从便被如数送还主宅,那年纪尚小的小婢女亦未能幸免。但小姑娘未见失落,左顾右盼地穿过两座园子,来到二房。书房中,坐着两位中年男子。正是要结为儿女亲家的尚书仆射陈仲敬和晏三爷。   “探得如何?”   侍婢笃定道:“那女郎和画上女郎有七八分相似。”   陈仲敬不敢置信。   “当真看清了?”   侍婢笃定点头:“婢子记性极好,绝不会看走眼。”   闻言,他愕然起身。   起先动容,眼圈微红,继而泛上惊慌:“难怪晏书珩在我和九郎跟前都提过她,原是早有怀疑!”   晏三爷见状忙问:“亲家,这是出了何事,那女郎究竟是何身份?”   陈仲敬紧了紧手心。   他稍一停顿,为难道:“那孩子是我……是我养在外面的孩子!内子善妒,私自把她的生母处置了,那孩子恨极我,和我闹翻了,后来不知何故失踪了。没成想竟到了晏书珩身边,这……”   陈仲敬惧内是建康权贵都清楚的事,因而晏三爷半信半疑:“月臣这孩子心思深沉,连我这个族叔都不放过。若把那孩子留在他身边,恐怕他会借此对敬安甚至九郎陈家不利。你我如今是一家人,此事,我来替你想办法。”   陈仲敬忙拉住他:“那毕竟是我的骨肉,我对她们母子亦有愧。你万不能伤她,只消帮我把人带出即可,我会把她送走,以免我夫人知道了。”   晏三爷思忖稍许。   “别院戒备森严,亲家且先回去,我会尽快帮你把人带出。”   陈仲敬再三嘱咐后离去了,晏三爷心腹上前:“老爷可有计策?”   晏三爷睨他:“我养你作何?”   那心腹这才献宝般道:“长公子手段了得,若让他得知人被您带走,只怕会伺机报复。但老太爷和长公子本就疏远,若是能借老太爷那边的人行事,便可一石二鸟,既能带走那女郎,又能离间。只要长公子先发难,不愁祖孙俩不起嫌隙,说不定还能把祁家人也牵扯进来。”   晏三爷抚须大笑。   “好!好一出一石三鸟的计谋!”   .   是夜,阿姒早早睡了。   半睡半醒间,鼻尖又嗅到那淡淡的清竹香气,她猜到是他回来了。   阿姒想赶人,又不愿让昨夜白白受折腾,只在他手放上她腰间时不悦咕哝道:“我还没缓过来,今晚不许再碰我,更不能离我太近,否则别怪我赶人……”   “昨儿是我不知节制,往后都听阿姒的,阿姒想要,我便给。阿姒不想,我便克制。”他给她掖好被子,又拿了一个长枕放在二人中间,“这样总放心了吧。”   见他还算识相,阿姒止住轰人的冲动,囫囵睡去。朦胧间,依稀想起昨夜事毕晏书珩说的那句话。   她开始疑心,他会不会是故意接着卷轴给她下套?故意勾她沉溺。   发间覆上他的手,继而额角落上一个温热轻柔的吻,阿姒想斥责他,但身子刚一动,他便轻笑一声躺回原处。   她最终没和他算账。   这人刻意在她的底线附近徘徊耍赖。   还是得早日远离他,她想。   清晨时分,落雪簌簌。   阿姒醒来时晏书珩刚走不久,看不到他那张脸,她对他的怨气便暂时压下。   阿姒坐在窗边,对着院中的雪想起那日在雪地里一身官袍的晏书珩。   还有大雪后次日,他们前去道观路上所说的那些话。   他这人真叫人看不透。   温煦的,疏离的,狡黠的,城府深深的,甚至厚颜无耻的……   似乎都是他,又似乎不是他。   阿姒暗骂:“九尾狐!”   她将目光投向大雪,记起在道观见到的那位淡漠又古怪的王爷。   那人似乎认得她。   他还问她几岁,问她姓陈还是姓姜。语气淡漠又笃定,且那样超脱于世俗之外般的人,每句话都不会多余,他这般问定有用意。   有什么像春笋般,试图顶开遮盖着阿姒记忆的层层积雪破土而出,但又差了些火候。阿姒只能再去事无巨细地回想昨日姜菱的异常之处。   确切来说,姜菱心神不宁不是在提到叫她闻风丧胆的陈妃时。   而是在说起陈妃和少时判若两人的当口,抬眼正好看到她。   有个沉寂已久的声音像山间寺庙的晨钟。击打叩问着阿姒的心上。   如雪崩前兆般。   脑中急剧震荡,绵延的雪在震颤,要铺天盖地滚下。   “或许,陈妃本不是陈家次女?   “而你,才是。”   手中茶盏掉落,碎瓷片四溅开来。   阿姒感到一阵头晕。 第54章   突然的眩晕像极了复明那日的征兆, 可仅仅片刻,错觉又消失了。   那个猜测实在太过荒谬。   理智让阿姒无法认同,但直觉又引着她不断往这处想——   姜菱称陈妃和十一二岁时的模样宛若“换了个人般”,还称陈少傅次女养在深闺, 外人鲜少得见。颍川早已落入敌手, 又经历了南迁, 世易时移, 只要陈家人有意隐瞒,纵使换人, 外人也难以查证。   因而阿姒猜测, 姜菱被遣出宫是因曾无意在陈妃跟前说过类似的话。   毫无缘由地, 她觉着陈妃并非传言所说那般跋扈,不直接杀害姜菱永绝后患而是选择让她出宫,许是因为心软。   而姜菱起初应当未察觉,直到来别院看到她时才想通前后诸事。   怕惹祸上身, 这才仓促请辞。   可仅凭猜测无从判定,阿姒唤来竹鸢:“阿鸢, 他可在别院?”   竹鸢应道:“长公子今日一早便上早朝了,称今晚朝中有要员设宴,得晚些才回, 让女郎不必等。”   见阿姒似心神不宁,竹鸢忙又问:“女郎可是有要紧事?长公子曾吩咐过,若有要紧事可差人去寻他。”   此事虽大,但迟个一日半日也无妨。阿姒摆摆手道:“只是些小事,待他回来后我再问也不迟。”   甚至于, 她还可以再谨慎些,先压下猜测, 寻机会查证一二后再求助于晏书珩。也免得他这狐狸精仗着她一无所知,有意隐瞒好将她困在他身边。   好巧不巧,用过午膳后,护卫来报,称祁家的仆从往别院递了信,邀阿姒在上次的琴馆会面。   “属下验过,信物确是祁家的。但未免疏漏,女郎不妨等长公子回来。”   阿姒仔细想了想:“那仆从既知道上次的琴馆,想必不会有假。”   她也正有两件事想寻祁茵。   世族之间相互倾轧、纷争不断。若自己当真和陈妃换了身份,此事便不止涉及她身世,还有整个陈氏一族。   便不能再将事情托付祁茵,甚至还要让她中止查自己身世的事。并非信不过祁茵,而是考虑到祁茵若要查,也只能借助祁家人手,这样一来,难保此事不会被祁家其余人得知并加以利用。   另一事是那封卷轴。   只要一回想前夜被他勾得沉溺于情'爱,阿姒便无比挫败。越发想确认那画卷究竟是不是晏书珩给她下的套。   这关乎她接下来是要如实告知晏书珩那个猜测,还是另寻时机。   于是午后,阿姒便在两名护卫个竹鸢相随下如约来到上次的琴馆。   一个面生的侍婢候在门外,称自家女郎有事走开,冬日里天寒地冻,让阿姒到上次的雅间稍候。她怕阿姒不信,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尾停着那标着祁氏徽号的马车:“那便是我家女郎的马车。”   阿姒这才彻底放下心。   雅间内燃着香炉,炉中烟雾袅袅。   因晏书珩再三嘱咐要格外谨慎,随行护卫亲自上前验香。   “女郎,此香并无大碍。”   阿姒颔首,琴馆侍者端来茶水后,护卫依旧上前查验。   茶亦无毒。   阿姒唤护卫在门外侯着。自己则同竹鸢在雅间内静候片刻,阿姒见祁茵迟迟未到,便招来那侍婢:“你家女郎可有说她究竟何时会过来?”   侍婢上前一步。   她腰间香囊香气有些熏人。   阿姒蹙了蹙眉。   侍婢忙后退至一旁,恭敬道:“女郎只嘱咐婢子让女郎稍候片刻。”   阿姒不再问,她摩挲着袖摆,忽而记起祁茵曾说不喜琴馆这些风雅之地,今日怎会约在琴馆,且还迟迟不来?   出于谨慎,她朝竹鸢使了个眼色,随后对那侍婢温和笑道:“既然她没来,我便先去隔壁胭脂铺子里挑些脂粉。”   可刚一起身,阿姒余光瞧见身侧竹鸢身子软趴趴地倒在桌上,她张口要唤护卫,嘴却被侍婢从后捂住了,身子骤然一软,眼前发黑……   阿姒失去了意识。   .   雪日清寂,清脆车铃声划破安静的官道,稍显诡异。   铃声在晏宅前止息。   晏书珩从中书省回到晏宅欲更衣赴宴,安插在府里的眼线入内:“长公子,今日遣送回主宅的仆从里有个十来岁的婢子不慎坠井。另,昨夜陈仆射来见过三爷,称要商议三月后大婚事宜。”   晏书珩颔首,眉心稍动。   他问穿云:“你所说见到阿姒痴得挪不开脚的侍婢,可是年纪尚小?”   穿云困惑:“只有那一个年纪小的,但她不是头一个对着女郎发痴的。”   晏书珩却不大放心。   他想到什么,倏地起身:“适才可是有人来报,称女郎外出了?”   “是,祁家侍婢持信物前来邀约,护卫验过,是祁家人的信物不假。所约见的地方又是上次的琴馆,因而我等不疑有他。”穿云见主子凝眉,便再次请示,“不如属下快马回别院看看?”   “备马,我亲自回趟别院。”   晏书珩快步往外走。   穿云匆匆跟上,不由得感慨,长公子对女郎简直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青年又嘱咐几句,刚出府门,只见一道墨色身影策马而来。   正是保护阿姒的一名暗卫。   晏书珩脚下一滞。   暗卫急急下马:“长公子!今日祁女郎约女郎在琴馆见面,女郎和竹鸢入了雅间,我等在外候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属下再看时,人已不见了,只剩昏倒的竹鸢!女郎当是被从窗口带出。我等已把琴馆围住,若干人等扣押,查知女郎不见时,附近有辆送菜车出了城,属下又从别院调了批人出城追踪!”   晏书珩容色瞬变。   他迅速理出关键处,寒声道:“造个抓捕要犯的名目,动用二郎那边的皇城军出城搜人,另派精锐随我去寻人。”   一行人马消失在长巷中。   .   是夜,宅前灯火通明时,晏书珩的马蹄踏着月色回到主宅。   一入府,他便直奔前院。   晏老太爷正焚香静坐,听仆从通传长公子来了,缓缓睁眼:“回来有事?”   晏书珩照常行礼:“祖父耳目众多,怎会不知孙儿所为何事?”   一旁老仆神色微变,长公子一贯恭敬,怎会如此对尊长说话?   但晏老太爷不怒不恼,只沉沉地看着长孙。晏书珩亦平静地与这位积威甚重的祖父对视:“今日有人以祁家女之名邀孙儿暂住别院的女客外出,伺机将人掳走。孙儿查得几处端倪,皆指向祖父您。”   晏老爷子轻嗤:“故你是为了个女人,来同我兴师问罪?”   “不,孙儿是来告知祖父。”晏书珩眼底笑意褪去,露出一片清寒,“您要保的那个人,孙儿这次不会再留。”   晏老爷子苍老声音像蛰伏地底的苍龙,余威犹在:“你也要学你那不争气的叔父,为了个女人放弃一切么?”   晏书珩听惯了这平静却藏着轻视的语气,淡道:“祖父多虑了,我的一切都牢牢攥在手中,不会放弃。”   晏老太爷轻声讥笑。   “你的一切?没有晏氏,你晏书珩的名字只怕都无人知晓。”   晏书珩不卑不亢。   “我的确是踩着晏氏的台阶才得以走到今日位置,但祖父当真以为,孙儿在这数年里未曾替自己铺过路?   “您素来对我多有约束,孙儿亦一直唯命是从。幼时,孙儿拾得伤兔,您说男儿当心硬如铁,孙儿便狠心弃之;当初孙儿与先太子志同道合,您说太子无法践祚,且太子登极于晏氏不利,孙儿只得背信弃义,转而奉您之命南下经营。”   “为何现在不听话了?”晏老爷子隐有嗤笑,“因为一个女人,便忍不住了么?别忘了你初回晏家时,我曾说过的话。”   “孙儿自然记得。”晏书珩撩袍在庭前跪下,“您常训诫孙儿需克己自持,孙儿起初深以为然,后来才知非也。叔父无法得偿所愿,并非因他想娶之人是个歌姬,而因羽翼未丰;父亲不得不放弃收复凉州,是因其余世家掣肘;而孙儿违背本心,亦是因彼时手无权柄,归根究底,所谓克制,只是弱者聊以自'慰的托辞。”   他平静陈述着,继而郑重磕头:“但正因您近乎严苛的控制,才让孙儿明白唯有将一切握于掌心,才不必受制于人。孙儿有今日,是您和晏氏栽培,孙儿不会忘,更会如您所愿中兴晏氏。”   晏老爷子目光深邃地看他。   这块生自市井的璞玉,被世家打磨得温润如玉,但谁又能看出,玉石内里也因此生出无法磨平的棱角。   有些棱角总是好事。   但他依旧沉默,并未说什么。   晏书珩径自起身,眼底惯有的温雅笑容像层窗纸,让人无从窥探:“您因救命之恩,答应过他伯公,无论如何会保他子孙一生荣华。您的确尽力了,是孙儿忤逆。伯公在泉下要怪,便怪孙儿吧。”   他说罢,决然转身离去。   “你给我回来!”   见他未回头,晏老爷子又唤管家:“把这逆孙掌家印玺收了!”   管家却未行动,反恭敬劝解。   “老太爷莫动气,长公子素来明理,不会无故如此,您且放心吧。”   晏老爷子直盯得管家心里发毛,才寒声大笑:“好!好个忠仆!好个将权柄握于掌心,架空尊长的好孙子!”   晏书珩停留须臾。   他未回头,言辞恭敬温和:“祖父年事已高,也当颐养天年了。”   言毕,他走出主屋。   远处,藏在暗处的小厮奔回二房:“郎主,长公子一回府便直奔主屋!老太爷似乎还发火了!没一会人出来了,小的可从未见过长公子还有不笑的时候!”   晏三爷抚须轻嗤。   “他们祖孙早该如此,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如何能掌家?”   “我如何掌家,不牢三叔费心。”   清寒的声音伴随房门推开的吱呀声,在暗夜里叫人脊背发寒。   晏三爷惊诧转身。   晏书珩沉默地一步步走来,面容被灯烛照映,眼底却寒意涔涔。   晏三爷稳住心神:“你——”   喉咙突地被扼住了。   晏书珩一手掐着他,一步步往前,直到晏三爷后背重重撞上墙壁。   “我的人呢。”   晏书珩语气平静,目光似冷箭般。   搜寻阿姒下落时,虽说诸多迹象指向祖父,却让他更笃定是晏三爷所为。   日前阿姒刚偶遇陈妃,而昨夜陈仆射正好来见过晏三爷。阿姒身上定藏着秘密,许是她的身世,许是别的。   晏三爷精明,哪怕陈仆射授意要加害阿姒,他也不会照做,而是会留下她以待日后和自己或陈仆射谈条件。   晏书珩眸子一暗,倏然收紧手又克制地松开。晏三爷捂着脖子痛咳:“目无尊长!你在说什么,我——”   他还想装傻,但晏书珩又拿出一块玉佩,晏三爷面色更白。   “少沅贴身的玉佩怎会在你这?”   晏书珩温和且关切道:“适才归来时偶遇二弟同僚,称二弟搜捕要犯途中遇袭,眼下下落不明。托我转告。”   晏三爷顿时明白:“是你、你巧设名目,让少沅去搜人?”   晏书珩不答。   他只缓缓捏紧玉佩,眼底微沉。   但晏三爷仍心存希冀:“老太爷不会任由你残害手足!欺辱长辈!”   晏书珩轻笑:“你以为,来前我去见祖父是为了兴师问罪?”   晏三爷彻底明白了。   “难怪,难怪……我能如此顺利地拿到老太爷私印。”   老太爷不会保他了。   可能是无力保他,也可能当初他扶持二房并非出自于对兄长的内疚,而是要借他们当晏书珩的磨刀石。   “败了,我父亲败了。我也败了,可少沅,他本无心去争啊……”   他彻底垂下头:   “我,我说……你放过少沅!”   .   片刻钟后,晏书珩和晏三爷出现在城外,刚到山口,一大汉骑着马气喘吁吁道:“二爷!不好了!来了一群武功高强的人,把人抢跑了!”   晏三爷险从马上栽下。   晏书珩用力将那名大汉扯过来。   “是何方人马?”   大汉被他眼底寒光盯得悚然:“小的不知,各个都蒙着面,高大威猛。”   “武功高强,高大威猛。”晏书珩低声念着,“莫非是胡人?”   汉子摇头:“这……看不出啊。”   晏书珩抛却杂念,迅速冷静。   “破雾,你带人继续搜寻。我回别院一趟。”说罢他冷冷看一眼晏三爷:“三叔若想快些见到少沅,您知道该怎么做。”   回到别院,晏书珩寻到竹鸢。   竹鸢面色苍白:“我们进了雅间,等了会不见祁女郎,女郎忽然朝我眨眼,说要出去买脂粉。可我们刚起身,我便晕了,醒来后,女郎已不见了。”   晏书珩又问:“在此之前女郎见过谁,说了什么话,仔细道来。”   竹鸢细细回想。   “前几日女郎偶遇祁女郎,还见到了那位贵妃。昨日姜医女来看诊,和女郎说了会话,还聊起陈妃,不过女郎神情平淡,反倒是姜医女似有心事。”   晏书珩亦想起姜菱。   又想起姜菱曾在宫中照料陈妃的饮食用药,他唤来护卫。   “备马!去医馆!”   天明时,晏书珩回了别院。   他坐在阿姒曾躺过、如今空空荡荡的榻上,梳理着各方信息。   心里逐渐明晰。   他们先找到刚出城的姜菱,晏书珩用陈妃诈她的话,又许诺务必保全姜菱,从那医女口中问到一些事。   姜菱称当初给陈妃看诊时,因她曾在陈妃外祖家待过,而颇得陈妃欢心,后来只因偶然说了一句见过少时的陈妃,不知为何竟惹怒了陈妃。   因陈妃喜怒无常,姜菱只当她是心情不好,初到别院给阿姒看诊时,也只是觉得阿姒似曾相识。直到那日和阿姒闲谈时,姜菱提起陈妃和十一二岁时判若两人,恰好抬头看到阿姒,才想起为何会觉得阿姒似曾相识了。   当初那叫人过目难忘的小女郎,和眼前的女郎十分相似!   那刹,姜菱才明白一切。   又因晏书珩当初从医馆中挑中她,也是因为得知她来自颍川,师父是姜氏家主用惯了的郎中。担心晏书珩会在此事上利用她,这才要借故请辞。   问过姜菱后,晏书珩又回晏府,晏三爷担心儿子安危,将陈仆射所说的悉数道来。几方说辞一比对,晏书珩推测出是陈妃顶替了阿姒的身份。   陈妃的身份定很忌讳,因陈仆射是在替皇帝隐瞒此事,因此他定不会随意将阿姒真实身份告知晏三爷,只能编出一个见不光的外室之女迷惑晏三爷。   窗外有风吹动竹林发出簌簌声响,将晏书珩从万千思绪中扯回。   适才竹鸢说过,阿姒出门前曾找过他,但又打住了。   得知祁家女郎相邀琴馆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出门了。   阿姒这般细心,定也觉察到端倪。   她第一反应本是和他商量。   但却迟疑了。   寒风并未侵入内间,晏书珩眼角却似被冷风吹到般,渐渐发红。   他平静拈起她落在枕畔的一缕头发,倏忽间,似有一只大手在心口搅弄。   相比阿姒可能借此机会顺势离开他,甚至可能是被江回的人带走,更让他痛心的是——她不敢信任他。   因此才要去见祁茵。   才要多方查证。   这次的纰漏,不是出在别院戒备不严密,也不是因阿姒不够谨慎。   而是出在他这里。   他承诺会护好她,但他所做的一切:去替她探查身份、派护卫守着她、对关乎她的一切万分谨慎……   诸此种种只是给她穿上一层盔甲。   却未从根本上让她心安。   门外,护卫来报:“长公子,我们的人……未能寻到女郎。”   因彻夜未眠,晏书珩本清润声音仿佛清溪中坠入了泥沙,沙哑低沉:“加派人手,一切以女郎安危为准。若对方有所图,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另派人盯紧陈家父子和三爷那边。”   晏书珩随即出了门。   昨日下了整日的雪,经过园子时,他的脚步不自觉一顿。   望向满地白雪,他想起当初调查陈家时,护卫道:“据闻陈少傅次女自幼多病,一直养在深闺,不见外人。但那女郎如今是陛下的陈妃,名唤陈卿沄,听闻早几年还换过名字,名中有个月字,可当年在颍川服侍的陈家旧仆都因南迁而换过一遍,陈家众人口风一向严,属下并未查到女郎本名,但听闻陈老先生这一支的孙女辈大都按卿字排行,当为陈卿月。”   彼时因阿姒不谙世事这点倒像常年养在深闺,他的确留意过。   可初次遇见时,她扮做采莲女沿街售卖莲蓬,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狡黠、能屈能伸的性子亦不像深闺少女。   皇帝立妃时他不在建康,回京一月里也远远见过陈妃一两次,虽瞧不出年纪,但的确苍白体弱。   晨曦映暖了白雪,那日她立在雪中的画面铺天盖地袭来。   心口蓦地一窒。   如此脆弱又通透的一个女郎,不谙世事,却又狡黠倔强,宛如被人从山林间带出的灵怪,本不该遭烦扰侵蚀。   可她却偏要经历波折。   想到那个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晏书珩深深吸气。   他告诉自己,或许她只是被江回带走了,或许是负气藏起。   定然如此。   晏书珩匆匆出了别院。   一行人马远去了。   马蹄腾空,扬起道上积雪纷飞,又被日光灼成薄雾。   .   黑暗被撕开一道缝隙。   阿姒撑起沉重眼皮,看到一片五彩斑斓的穹顶,其上用彩漆绘着各路神仙。   思绪混乱得诡异。   她这莫不是到了极乐世界?   阿姒慢慢地,慢慢地扭过头,入目所见是拂动的白色帷幔,一层覆一层,像极天际层叠的白云。   阿姒迟滞地动了动眼皮子。   忽有清风拂来,似把她的神魂给吹回身体里。知觉亦随之归位。   阿姒撑着手臂艰难坐起。   脑中一片混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   就这般懵然呆滞地坐了半晌,寂静广室内忽而响起脚步声。   一下,两下,三下。   来人似乎是个沉稳的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宽敞而寂静的大殿内回荡,却不会叫人畏惧。   似是晨时庙里传来的钟声。   阿姒无端觉得安心。   她安静等着脚步声靠近,直到纱幔后显出一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影。   来人停在不远处。   沉而冷的话语透过纱慢滤来。   “可还记得你是谁?”   那男子的声音陌生而平淡。   正因没有过多情绪,似仙人般无欲无求,反令人无法忌惮。   宛如神祇在叩问世人。   阿姒脑袋里很空。   她一时无法回答他,偏着脑袋像应对师长拷问的学童,在混沌记忆中搜寻许久,终于寻到个认为合适的答案。   “我……   “我是,陈姒月?” 第55章   陈姒月。   这个名字似刚缝好的米袋边缘未来得及打结那一截线, 只消轻轻一扯,缝好的口袋便被轻易拆了来。   那些记忆压抑了许久,像袋中大米,甫一寻到缺口, 便汹涌溢出。   陈姒月。   阿姒茫然念着这个名字。   耳际有个温厚的声音耐心解释:“不按卿字辈给阿姒起名, 是因你阿娘希望阿姒将来不必受家族束缚。”   阿姒转过身, 身侧的层层白纱忽而被染上鲜亮的嫩绿, 变成层层叠叠的荷叶,她正身处一处湖中, 抬头一看, 天穹湛蓝, 澄澈如洗。   那应当是五六岁的时候。   彼时的阿姒已能说会道,渐渐知晓了很多事情,也随之生出诸多疑惑:“爹爹,您为何不按着卿字辈给我起名呢, 莫非当真和道士所说那般,是为了避灾祛病?还有, 我明明不体弱,却要说我体弱多病,平日不让我见外人就罢了, 我连族中的叔叔婶婶,兄弟姊妹都未见过几次,是不是爹怕我给您丢丑?”   她的爹爹,彼时还在外郡任职、寄情山水的陈伯安揉了揉她脑袋。   陈伯安眼底的慈爱近乎怜悯:“因为阿姒是九天神女遗留在凡间的孩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自得好好藏起来, 否则若被人瞧见,只怕要将阿姒窃走。”   这个回答让阿姒很是满意。   往后十几年的岁月里, 这句话就像一块盾牌,一直陪伴着她。   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也的确如此。   虽早早没了娘亲,但爹爹将她姐妹二人捧在掌心,阿姐待阿姒更是好得不像话。他们的疼爱便是套在她身上的金丝软甲,贴在心口,触之柔软,却也能替她抵御世间烦扰的侵袭。   年幼的阿姒夺过船桨,颇得意道:“爹,我像不像个采莲女?”   陈伯安笑了,再次揉揉她脑袋:“我们阿姒学什么都像。”   彼时因朝中有祖父位列三公,姑母又贵为皇后。陈氏一族为避免树大招风,惹其余世家忌惮,选择部分蛰伏。因而爹爹虽有才干,也只能暂且隐居。   可旁人都以为爹爹是借隐居造势,以博个名士噱头。但阿姒知道,爹爹性情旷达、不慕荣利,他是借着蛰伏隐居时,趁机带着两个女儿寄情山水。   由此,阿姒和姐姐自小随爹爹与山水作伴,与鸟雀为友,远离尘嚣,除去不能腾云驾雾,与神仙也无区别。   只是阿姐比她大了五岁,待阿姒八岁时,阿姐已十三。   爹爹能教她们琴棋书画,可士族闺秀的仪态教养,世家大族之间的人情往来却还需在礼乐宴饮之中习得。   因此阿姐离开了他们,回到族中。   再见阿姐,已是两年后。   彼时阿姒刚满十岁,祖父身子骨在那几年里逐渐衰竭,陈家要想长盛不衰,需要有新的人去延续火焰,爹爹纵志在山水之间,也不得不为了家族至仕。   他带着阿姒回了族中。   马车停在陈府朱门前,立在高大阀阅之下时,阿姒仰望着其上刻着的累世功勋时,忽然感到惴惴不安,她牵着爹爹袖摆问道:“阿爹,我是不是也要像阿姐在信中说的那般,习闺秀仪态,练琴艺女工,还需背四书五经,甚至隔三差五列席宴会和别家的儿郎女郎打交道?”   十岁的她刚开始抽条,快长到爹爹胸口,但陈伯安还是习惯地把她当成小孩,抬手揉了揉阿姒发顶。   “阿姒的话,不必做这些。”   阿姒松了口气,又无端内疚:“为何?这样的话,阿姐岂不是很委屈。”   陈伯安抬头仰望阀阅。   高大的阀阅将他一个七尺男儿都衬得矮如蝼蚁。   他沉默地看了稍许,轻叹。   “因为已经有别的女子替阿姒去做过这些事了,她做这些事,便是为了让阿姒往后不必做这些。”   阿姒问道:“是阿姐吗?”   陈伯安摇摇头,却未再说下去。   阿姒便当那位用心良苦的女子是阿姐,因为阿姐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她给她绣香囊,替她梳妆,还总念叨着:“我们阿姒是世上最好看的女郎。”   回到族中后,阿姒因一时不习惯世家大族的人情往来,鲜少与旁人打交道,族中兄弟姊妹听说她“体弱多病”,亦不敢来打扰。其中也有祖父和父亲纵容回护之故,可这纵容却让阿姒纳闷。   她无端觉得,这是种补偿。   可补偿什么呢?   她不需要练琴,不需要学习闺秀礼仪,更无需背四书五经。   她已经很自由了。   数月后,在洛阳见到姑母陈皇后时,阿姒更觉得她的自由在陈家这样的大族中格外难得,也因此倍显怪异。   彼时阿姒回到族中已久,早已对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见惯不惯,但洛阳的繁华仍是让她眼花缭乱。那巍峨洛阳宫,更如金顶最上方的明珠,可望而不可即。   可她拜见陈皇后时,却不是在洛阳宫中,而是一处佛寺。   彼时姑母虽已缠绵病榻,但依旧光华万千。接见她和父亲时,姑母似还刻意装扮了一番,早在此前,阿姒便从阿姐口中得知姑母是世上少有的美人,可那日见到姑母时,阿姒第一眼留意到的却是姑母发间错金镶玉的鸾凤发冠。   那步摇象征着身份,太过光彩熠熠,也易让人忽略了戴着她的人。   阿姐说姑母戴着这凤冠时仪态万方,可阿姒却觉得,那端方的姿态倒像一个无形的铁笼,把人的举手投足都约束起来,倘若姑母褪下华服凤冠,她的美才真正要从骨子里显露出来。   见阿姒愣愣看着自己发间凤冠若有所思,陈皇后微微笑了,招手唤她:“这便是长兄的次女阿姒?来姑母这。”   她目光如四月春风,阿姒化成一只绕梁盘旋的乳燕,怯怯走向她。   陈皇后抬手,轻轻摘下凤冠上一颗明珠,放入阿姒手中:“你是兄长的掌上明珠,姑母便赠你明珠吧。”   阿姒不肯收。   她怕摘下明珠,会有损姑母凤仪:“这明珠便似鸾凤的眼眸,明珠离了鸾凤便不再璀璨,鸾凤失了明珠,亦会黯然失色,我怎舍得拿去?”   陈皇后端凝着她,莞尔。   虽是初次见面,但陈皇后笑着凝视旁人的时候,让阿姒觉得宛如置身软云之中,无端安心。   仿佛她们曾一起度过许多个日夜。   是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仰面痴痴看她,心想若阿娘在世,定也会这般看她。   那一刹,阿姒竟失了态。   她一时也忘了要还珠子,讷讷启唇,无声唤了句“娘”,虽并未发出声,可陈皇后似乎是读出来了。她怔了瞬,继而眼底泛上温柔又湿润的光华。   那目光像温泉水般覆在阿姒身上。   “好孩子。”   她摸了摸阿姒面颊。   殿内侍奉的女官适时奉承:“女郎不过才金钗之年,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颇有几分娘娘当年的姿韵,瞧,那双眼更是和娘娘有几分神似。指不定日后啊,也和您一样,尊贵万分呢!”   这话一出,无论陈皇后还是阿姒,面色都有一瞬凝滞。   陈皇后轻道:“不得妄言。”   阿姒猜测,姑母如此说是因九哥说族中有意将阿姐嫁给太子表兄。这位女官夸她日后像姑母般尊贵万方,岂不是在挑拨她们姐妹?不过阿姒知道,姐姐才不会生气,不仅因为阿姐和她心连着心,更因为阿姐和三皇子两情相悦。   但阿姒自己却被那句话吓到了。   她把攥在手心的那颗明珠奉还陈皇后。身上华服罗裙已有些繁重,她怕这明珠上的贵气会像金丝般缠住她。   陈皇后却不收。   她冲着阿姒轻眨眼眸,眼里露出些许狡黠,阿姒恍若透过这暗藏的狡黠,看到了尚是无忧少女的姑母。   姑母说:“既是鸾凤的眼睛,那小阿姒就更要收下了。带上这明珠吧,带她去看看世间百态,山川草木。”   陈皇后言辞恳切。   阿姒似读懂了其中的未尽之意。   她最终收下明珠。   .   阿姒只在洛阳留了几日。   去时她和父亲及姐姐一道,回来时,身边只有那颗明珠。   爹爹留在洛阳成了太子少傅,而阿姐则入宫为姑母侍疾,她不舍得让爹爹和阿姐辛苦,想就在洛阳陪着他们。但爹爹却坚持让她回颍川:“阿姒年岁尚小,过几年再来洛阳陪爹爹也不迟。”   阿姒只好回到颍川,依旧过着与世隔绝、不见外人的生活,倒也自在。   她那身为名士的祖父亲自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直到十三岁时,阿姒无甚长进,祖父便道:“你这孩子看不进   銥誮   有字之书,不妨去市井中看看无字之书。”   阿姒自然乐意。她卸下华服钗环,穿起布衣,扮做采莲女沿街卖莲蓬,起初光顾的人很多,阿姒洋洋得意,祖父却一针见血道:“且遮住容貌再说。”   阿姒不信,为了证明她是凭着真本事,她寻来染布的草木汁液,在额上画了道惟妙惟肖的胎记。   然而她高估自己了。   莲蓬果真再无人问津,阿姒灵机一动,打起“买莲蓬送故事”的名头,但仍是无甚成效。那一日,阿姒立在人来人往的巷口,低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   青石路上踏过一双双各式各样的鞋履,却都未在她身侧驻足。   直到许久后,一双云纹墨靴止步,和阿姒的鞋尖安静相对。   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买莲蓬送故事,倒是别有心裁。”   那声音实在是好听。   阿姒从未听过那般独特的声线,如深潭坠玉,清越不失温润。   她为之怔了怔,目光往上寸挪,入目是一片素朴玉白袍角,视线顺着袍角往上攀,是温润又不失棱角的下颌、扬着温柔弧度的薄唇、英挺的鼻梁。   再往上,阿姒落入一池清泉。   来人眸中温煦的光华和姑母陈皇后的很像,她被深深吸引住。   白衣少年郎身形修长如竹,阿姒需仰头才能和那双和煦如春的眼对视。   这让她想起刚回陈家那日,仰面看着阀阅的情形,但又不同——阀阅高大,覆下的阴影都有着叫人喘不来气般的庄严,而这位大哥哥落下的阴影却像烈日下的树荫,叫人无端放松。   阿姒问道:“大哥哥要买莲蓬?”   那位大哥哥当比她大上几岁,正是介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和青年的温融沉稳之间的年纪,他和善地挑了挑眉梢,笑道:“我只想买你的故事,可否?”   阿姒不解:“可我是买莲蓬送故事,而非买故事送莲蓬呀。”   她说话天生便有些怯生生的意味,不谙世事得叫人不忍高声语。   那位大哥哥笑容更为温和。   “这二者有何区别?”   阿姒答不上来,倒也不是说不上来,是他声音太好听,她心神八成用来听他的声音,只余二成用于思忖。   她稀里糊涂地接过钱币,刚要递过莲蓬,有一少年郎在不远处招手。   “月臣!时辰不多了。”   那位大哥哥朝远处的少年郎含笑颔首,又转身莞尔道:“抱歉,这才想起今日尚有要事,莲蓬不便带在身上。不若这样,小妹妹,钱你先收着,改日我再过来取要货物,你看如何?”   最后一句征询般的“你看如何”还刻意温和地放慢,阿姒看了眼自己的粗布麻衣,这位大哥哥一看便是士族子弟,可他连对道旁采莲女都如此谦和有礼,当真是应了那句“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她不由想得更长远——   他生得好看,声音亦好听,人也不赖,正好爹爹说她再过几年便到了议亲的年纪,相较于那些趾高气扬的纨绔,阿姒更喜欢这样温雅谦和的郎君,且他衣着素简,当不是大族子弟。   说不定……   还能直接把人弄来陈家入赘。   况且适才她还听那少年郎唤他“月臣”,恰巧她名中带月。   这简直是天定的上门夫婿!   只要钱货未两讫便还有机会打交道,届时再旁侧敲击探他底细。   于是阿姒收下了。   翌日,她早早等在巷口,然而等了许久,人还未来。   又过一日,他仍旧没来。   阿姒蹲在巷口叹气,心道这物色好的上门夫婿终是打了水漂。   罢了,回头再物色一个。   正颓然往回走,忽见前方有一道白色身影悠然而来,如流云飘逸。   正是她物色中的那位大哥哥。   他不疾不徐地从容走近,眼里依旧含着干净温润的笑,见阿姒空着手,笑问:“小妹妹怎的今日未摘莲蓬?”   阿姒嘴角溢起笑,心里却记着他许下诺言后却又姗姗来迟的事,她笑容诚挚,话里却藏着隐约的幽怨。   “因为只有大哥哥肯买我的莲蓬,若大哥哥不来,我摘了也卖不出去,与其暴殄天物,不如先留在湖里。”   旋即她以现摘现卖为由,哄着那位大哥哥上了自己的“贼船”。   小舟轻摇,他问她为何想到买莲蓬送故事,阿姒如实说来。   他笑了:“小妹妹涉世不深,大抵不知寻常百姓所思所想,故事怎能像柴米油盐那般,填满家中米缸油罐?”   阿姒承认他说得在理,但仍不解:“可动人的故事能填满人的心里啊。”   大哥哥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稚嫩面上,他垂眼对着莲蓬笑了:“你说得也对,许是我太过于功利。”   随后,阿姒给他讲了几个幼时随爹爹游山玩水时听到的民间故事。   那大哥哥听得很是专注,末了轻叹道:“这些故事都很新奇,白听反倒是我占便宜了,可我今日未带足银子。”   阿姒也不客气,认真道:“无妨,可用其余物件来抵债。   他问她想要什么。   阿姒本想索要玉佩香囊,听阿姐说,年轻女郎郎君们往来时都会互赠香囊,但她觉得这少年郎风雅,便投其所好:“大哥哥送我一幅画吧。”   他答应了:“画什么?”   阿姒明眸流转,笑容明丽如暖阳:“就——画十七岁的我吧!”   他轻轻笑了:“可你尚在金钗之年,我如何画十七岁的你?”   阿姒说笑道:“这便不是我该愁的事了。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不如待我十七岁时,大哥哥娶了我吧!”   这人脾气可真好。   她都近乎明晃晃地调戏了,他却未有任何不悦,莞尔:“预知来事难。娶十七岁的你,倒比画十七岁的你容易。”   明知是回应她调'戏的说笑之言。   但阿姒心间仍不由微动。   正打算把网撒得更广,那大哥哥却忽地收起笑,隔着衣袖拉住她胳膊,低道:“上岸吧,此处不太平。”   见他眉间微凝,显出些肃然来,阿姒深知不妙,二话不说把船划至岸边。那大哥哥让她走在前头,刚上岸,从阿姒身侧掠过一道黑影,鹰般迅猛。   “锵——”   刀剑相击声打破湖边幽静。 第56章   刀光交错, 剑鸣铿锵。   有人把阿姒推离,守在暗处的陈家护卫上前,将她带走。   阿姒回头,透过交错的柳枝, 她看到那位大哥哥连同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护卫与数名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但青年身边的人显然不敌, 那白衣郎君似中了剑, 普通坠入湖中。   湖面漫上一团血水。   手心一痛, 阿姒惊诧地低头。   原是她手里攥着一枝莲蓬,握得太紧, 茎上的倒刺扎痛手心。   她从怔愣之中回过神, 拉过护卫:“快!救他!快救他!”   护卫下了水, 阿姒虽未跟下去,可她的神思却仿佛附在护卫身上,在那混着血水的湖水中搜寻、游荡。   那日护卫们徒劳一场。   阿姒被送回家中,过后她得知那位大哥哥尸首在别处被捞上的消息。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但也不过是两三日便无人问津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死本就无足轻重。可在阿姒心中, 那个噩耗却似阴云般迟迟挥之不去。   她不由自主设想着:若那日她未将他带上船,他也未曾将她推开,是否能为自己争得逃生的契机?   这内疚让那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大哥哥在阿姒心里扎了根。   可大哥哥已经死了。   纵使扎了根, 也是枯死的树桩,再不会抽芽、开花。   因这昙花一现的遇见,让那温润少年郎在她心中地位变得尤为特殊。   阿姒记了他整整一年。   若非一年后的再次相遇,她只怕会一直记着那位温润如玉的大哥哥,记得他过耳难忘的清越声音。   以及, 那用力一推。   .   时光荏苒,一年转瞬即逝。   这对阿姒而言是阴云遍布的一年。   象征陈氏名望和权势的祖父陈老先生及姑母陈皇后因病薨逝, 本志在山水的父亲撑起家族。   江东殷氏的殷贵妃成了新后,殷氏权势正盛,皇帝又认为太子太过仁厚,有意要改立殷后所出的三皇子。   因殷氏和陈氏关系僵化,那位野心勃勃的三皇子更爱江山,为争得母族支持,娶了殷氏女。而阿姐因和姑母有三分相似被皇帝看上,阿姐毫不犹豫地入宫成了陈淑仪,却在临幸前一日葬身火海。   宫内外传出流言,陈淑仪之死与殷氏脱不开干系。远在洛阳的爹爹虽对阿姒报喜不报忧,但她多少略知一二。   那一年,阿姒迅速长大。   那双总是澄澈的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蒙和茫然。   她仍旧鲜少外出和旁人打交道,但也开始同祖父其余两房兄弟姊妹打交道,开始关心家族内外和朝堂之上的事。   二房的九哥是个活泛的小郎君,自认有城府,却很好骗。   阿姒常从他这里套话。   听闻殷氏越发虎视眈眈,颇有一家独大之势,使得本不对付的南阳士族和颍川士族之间恢复往来。   往来先从小辈开始。   同年三月,以陈九郎陈彦和姜五郎姜珣为首的颍川子弟结伴游南阳。   阿姒本不想去,但看到妆匣里的明珠,想起那位至死都困于深宫的姑母,和同样死于宫闱中的阿姐,及总是沉默立在阀阅之下的爹爹。   她改变了主意。   听阿姒也要去时,九哥陈彦面露忐忑,他哄着阿姒,称她容貌出众又不常与人打交道,太过不谙世事,易惹来些表里不一的世族子弟哄骗。   不如冒充外家姜氏旁支的女郎。   姜氏日渐衰败,在利益和佳人间,那些士族子弟自会审慎考量。   这理由实在蹩脚。   但阿姒看穿了九哥的心思。   二叔想促成亲女儿陈四娘与晏长公子联姻,让二房得利。九哥担心若她也与晏氏长公子结交,晏氏哪怕为了利益,也不会选长房而非二房。   不过阿姒觉得,若装作姜氏旁支女郎,倒更方便她辨别旁人真心。   于是阿姒假装上当。   她让陈彦出面征得表兄姜珣许可——其实她和姜珣关系比九哥和姜珣要更深厚些,之所以假装上套又让九哥去问,是想着万一出了岔子,还能推给九哥。   数日后,阿姒以姜氏女的身份,携着那颗明珠随众人去了南阳。   她素日神秘,又鲜少与人交游,随行众人中只陈家姐弟几人及表兄姜珣认得阿姒,当他们一起替阿姒遮掩身份时,其余世家子弟并未起疑。   马车驶入南阳城门。   阿姒掀开帷幔一角,在前来相迎的南阳士族子弟中,她意外地见到一道如清竹迎风而立的颀长身影。   阿姒怔住了。   恍若梦游般,她定定望着那道身影,揪住陈九郎衣摆。   “那、那个白衣郎君……   “他是谁?”   陈彦望向那言笑晏晏的青年,又看向失神的阿姒,眉头不安地跳了跳,他颇不屑地轻嗤:“那便是晏氏长公子,晏书珩。别看他年纪轻轻,一派芝兰玉树的模样,但我听父亲说他城府极深,一年前他路过颍川时遭遇刺杀,将计就计假死脱身,还将此事栽赃到晏氏二房头上,少沅因此受牵连,被从家主候选人中除名。”   阿姒知道九哥和晏氏二郎交好,又知九哥不愿她和晏书珩走得太近,无论是出于和好友同仇敌忾的心态,还是为了促成二房和晏氏联姻,他都可能会用这些话让自己对晏书珩印象不佳。   可因为那大哥哥的“死而复生”的确只能用假死解释,因而阿姒半信半疑。   她缀在众人身后,远远观察着正谦逊地同族姐见礼的白衣公子。   他和她记忆中那位大哥哥一样。   又似乎不一样。   那双漂亮得叫人过目难忘的眸子依旧蕴着清浅和煦的笑。   可他好像对谁都这样笑。   不同之处在于,眼前青年比一年前还要沉稳温润,仿佛戴上精美无暇的面具,让人无端觉着疏远。   阿姒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安静看着他和众人问候说笑,直到那片绣着松竹云鹤的玉白袍角在跟前停落。   “小妹妹,别来无恙啊。”   听语气,他似乎并不意外,大抵当初就猜出她是世家女郎。   阿姒抬眼,眸中干净得近乎茫然,使得她看上去有些呆呆的。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睁大眼看着他。   晏书珩莞尔。   “是不记得我了?”   阿姒仍未说话,她那双干净湿润的眼眸让她的伪装极具说服力。   晏书珩似是当真了。   他笑了笑,随口问起她姓名。   阿姒没有回话。   她不想与他再说话。   哪怕一个字。   当初因他将她推离的小小举动,阿姒记了他整整一年。她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出于内疚和动容,在湖边蹲守。   从早到晚,不舍离去。   一直过了近月。   或许在他看来,一个小女郎的关切实在廉价。但哪怕他不便现身,只派人告知她一声也好,她也就不会在过去一年里被那个叫人难过的梦境折磨。   甚至自责若不是她为了套话把人带到船上,他能更快脱身。   如今他完好无损地站在人前。   他和旁人言笑晏晏,和煦的目光连看她九哥都像是满含深情!   阿姒本不信陈彦那一番话,可如今她信了,在他的城府跟前,她过去一年的自责内疚显得无比可笑!   见她局促,身旁的表兄姜珣替她解释:“这是族妹姜氏阿姒。这孩子胆小又初次外出,望长公子见谅。”   “无妨。”晏书珩煦然一笑。   他接着与姜珣等一众世家郎君谈笑风生,只偶尔转身问她:“额上红印原是画的,简直以假乱真。”   他同她说话时语气中蕴着笑意,和同九哥及族姐他们说话时沉稳得体的态度都不同,像逗小孩般。   阿姒不喜欢这种感觉。   看似纵容,实则隐含逗弄。   她虽比他们都小,但也有十五了,理当被当做同龄人对待,而不是仗着比她年长几岁,把她当猫儿逗。   阿姒懵然道:“长公子在说什么?”   晏书珩无奈地摇头,笑了。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   看吧,他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觉得她不记得他算什么大事。   阿姒庆幸自己没说记得他。   否则只怕他还会在背后暗笑她自作多情——虽说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会喜欢这样八面玲珑的郎君了。   阿姒目光逡巡一番,落在陈彦身边的少年身上。她痴痴地问表兄:“阿兄,那位英姿飒爽的郎君是谁啊?”   姜珣笑了:“是晏氏二郎少沅。”   阿姒凑近姜珣,刻意压低声音,但又确保旁人能听着:“我喜欢英姿飒爽的郎君,譬如九郎和这晏二郎。”   前方的晏书珩只是莞尔。   .   那日阿姒只与晏书珩说了两句话,过后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有一日,陈彦气急败坏地回来:“好个殷氏!处处和陈氏作对!   “他们听说颍川世族有意和南阳晏氏交好,也派族中子弟前来游玩,那几位殷氏女简直没半点士族风仪!还说仰慕长公子风姿、欲结两姓之好,毫不矜持!   “难怪晏书珩近日和我们不远不近的,听少沅说,原是晏老爷子听闻殷氏有意结交,正在观望呢!”   “外敌”当前,陈彦也顾不得和大房争高低,他拉过阿姒:“你不是和晏书珩见过么?他对你似格外留意,不若你把他勾过来。虽说我还是觉得四姐更稳重更适合联姻,但肥水不流外人田……”   阿姒蹙眉打断:“我不愿。”   若家族和爹爹需要,她会去联姻,但不希望是和晏书珩。   陈彦记得她这几日多次说过喜欢晏二郎那般英姿飒爽的郎君,先入为主道:“少沅也说他不希望晏氏和殷氏结亲,不若这样,阿姒,你去和晏书珩打好关系,给四姐牵牵线,如何?”   阿姒才不会上九哥的套,可提到殷氏,难免想起姑母和阿姐。   阿姐在信中吐露过,当初与三皇子情断后,她心有不甘,更恨殷氏排挤陈氏,刻意穿着姑母年轻时穿过的衣裳,在陛下前去佛寺祈福时出现。   这才会被陛下瞧上。   阿姒印象中的阿姐是多么温柔内敛的女郎,曾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话,可连阿姐都……   阿姒犹豫了:“你待我想想。”   .   当夜,众世家子弟相邀一同月下泛舟,阿姒也去了。   但她不想和殷氏的人一道,便带着护卫远远缀在后方。刚撸起袖摆打算自行划船时,舟上忽而一轻。   侍婢一声不吭上了岸。   阿姒讶然抬头,看到一个如松竹立于月下的颀长身影。月光洒在他身上白袍,银线暗纹散着微光。   白衣青年立在岸边,正低头含笑与坐在船上的她对视。   阿姒张了张口:“长……”   那衣摆微动,他上来时小舟略一颠簸,阿姒险些栽倒,又被轻轻扶稳。她忍着发火的冲动,仍装做呆呆的模样:“长公子……您为何在此?”   晏书珩轻笑。   “为何明明记得我,却故作不识,是大哥哥何处开罪你了?”   仍是那逗小孩般的语气。   阿姒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知定是九哥和他说了什么,讪道:“长公子瞎说什么?我真不记得了。”   晏书珩又笑了。   清润嗓音隐在水流之中:“九郎称一年前姜家小女郎外出泛舟时,曾得一位陌生大哥哥相救。女郎重情重义,在湖边蹲守数日,每月初一还到湖边烧纸。”   说起此事,阿姒便窝火。   她被蒙在鼓里就罢了,他稳稳把控全局,成竹在胸,怎还好意思说成“救命之恩”,难不成想挟恩图报!   听上去,九哥未把她身份抖出,阿姒索性低着头没说话。   对面青年敛起笑,郑重而温柔:“抱歉,当初我以为不会有人会如此惦记一个陌生人,便未派人知会。”   阿姒淡道:“横竖我已不记得那人了,长公子不必挂怀。”   晏书珩轻笑出声。   这声笑让阿姒觉得不妙。   他拿过船桨,将小舟划到湖心。此时无风,月夜下的江面澄明如镜。两人一船处在湖中,一双影子倒映镜中,叫人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的世界。   见阿姒不肯相认,晏书珩便兀自念道:“当初姜妹妹扮做采莲女,正好我偶然路过,深受买莲蓬赠故事的噱头吸引,便前去同女郎买莲蓬,后来……”   他记性倒是不错,念故事般,把一年前两人偶遇的前后娓娓道来。   阿姒依旧是神游太虚般怔怔然地听着,好似缺了根弦。   末了,晏书珩问:“记住了?”   阿姒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问,随口敷衍道:“记住了。”   晏书珩微微一笑。   “那不妨给大哥哥再讲一遍,我记得姜妹妹很会讲故事。”   阿姒这才舍得抬眸,她睁大眼,不敢置信地问他:“你……你说了那么一大通,竟是为了让我背书?”   晏书珩含笑道:“如此,便能记得更真切,不是么?”   阿姒定定看着月光下的青年。   他……   他这人有病吧!   此刻她忽然愿意相信九哥所说的那番话,晏氏长公子就是个城府深深的伪君子!以把她当小孩子逗弄为乐!   她想翻脸,听到对岸殷氏的小郎君们高声呼唤:“晏长公子!别逗小孩子了,来这边饮酒作诗啊!”   阿姒霎时怒火冲天。   晏书珩把她当孩子逗就罢了,这群殷家郎君还要讥讽一番,她明明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女郎。   殷氏中人实在可恨!   阿姒面上未曾表露半点情绪,当真像是被晏书珩唬住了,怯怯地复述起来:“当初姜妹妹,啊不,当初我姜氏阿姒扮做采莲女,正好长公子……”   大抵是她表面乖巧又压抑着怒气的模样让晏书珩觉得有趣,他笑意越深,看她的目光当真像看狸奴一般。   阿姒刻意背得支支吾吾的。   果真,晏书珩并不满意,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让她背了几遍,他优哉游哉逗着她,玉白长指轻叩湖水,直到殷氏郎君们等得不耐烦,才将船划至岸边。   阿姒亦上了船,借身子不适之故先行离去。因她不过一个没落大族的旁支女郎,旁人皆不在意。   上马车前,阿姒回头一望,见晏书珩正和殷氏众人有说有笑。适才恣意张扬的殷氏儿郎稍有收敛客套。   阿姒这才了然。   他逗她只是在刻意拖延,借姗姗来迟压一压殷氏子弟的傲气。   她倏然冷静,决然离去。   .   再次见面,是在次日的曲水流觞宴。   破天荒地,阿姒早早到了竹林。   因晏氏是东道主,晏长公子自得领着晏氏众年轻子弟和仆从提早前来布置。那人立在萧萧竹林间,虽着一身白袍,但姿态端方,风仪雅致。   和这些青竹倒出离相似。   真是个伪君子!   阿姒腹诽着。   她止住想离他越远越好的冲动,脚下像一株生了根的竹子般,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徐徐转身。   阿姒像是偷看被逮着般,刻意愣了瞬。她睁大了清媚的眸子,就这样呆呆地和那白衣青年对视。   模样真似受了惊的兔子。   青年莞尔,朝着她遥遥颔首。   阿姒两眼呆呆眨了眨。   她眼睁睁看着他缓步走近,随即才起想起羞赧般,逃也似地躲到马车后。   纵使心里并不慌张,阿姒手却放在心口,后怕地拍了拍。   脚下出现一片白色袍角。   阿姒抬头,对上那双和煦的含情目,她害怕得紧紧抿住嘴。   晏书珩果真领会了她的小动作。   他像个大哥哥拷问妹妹课业般,温和地问:“可记住了?”   阿姒却没回话,她低着头,看起来有些委屈,许久才道:“大哥哥都不记得我……为何独独要我记得你?”   晏书珩顿时了然,温声道:“看来真是大哥哥开罪了你。”   阿姒偏过脸,委屈又气愤:“当初我在湖边蹲守数日,你却一次也未派人来告知我,凭白让我惦记了整整一年,还总梦到你为了救我葬身湖中。不料却得知你是将错就错,借假死请君入瓮……   晏书珩安静地听着这一番话,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小女郎。他眼里罕见地没有惯常的笑意。“当初我不过顺手一救,小妹妹竟记得如此深刻?”   远处传来马车的声响,殷氏子弟的说笑声隔着老远传过来。   阿姒听到了,但她却像恍若未觉,继续沉浸在委屈里:“这就罢了……昨夜得知我记得,你也并未十分动容,甚至为了拖延殷氏的人刻意逗弄我。我也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了,你不是要和殷氏女定亲么?还对我百般捉弄,昨夜还当着殷氏众人的面和我单独待在一处。”   她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   嗓音亦越发的软。   “你让我如何想?又让殷氏那些人如何想我,他们对你势在必得,一个个还那么凶……殷氏也好,你也好,你们大族子弟以利当先,把我们这些地位低微者的关怀当做廉价的消遣!”   她红着眼看向他,又像躲避般移开视线:“可我虽只是姜氏不入流的旁支子女,也有傲气。我不想被人当做消遣的玩意儿,过去的事便算了,祝长公子能如愿娶得殷氏女,圆满顺遂!”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低声吩咐车夫:“驾车!”   车夫愕然,女郎可是一早就起来梳妆:“女郎不参加宴席了么?”   车内女郎似是在极力捂着嘴,声音很低亦很含糊,但颇为倔强:“让他们大族子弟展露风仪便好了,我地位低微,何必要巴巴地凑上来当陪衬,像昨夜那般被他们和殷氏一起当笑料笑了去……”   晏书珩从怔忪中回过神。   他提步正要上前解释,车内女郎果断斥责车夫:“驾车!”   马车逃也似地匆匆驶离,正好那边殷氏的马车停在竹林出口。   晏书珩望了眼远去的马车,继而领着族中弟妹们前去招待殷氏子弟。   昏暗马车内。   阿姒透过帷幔一角,看向远处青年,他只立在原处怔忪须臾,很快和煦如初,和众世家子弟言谈甚欢。   这人真是适合做世家长公子。   而昨夜调侃他在“逗孩子”的殷氏郎君笑着指着阿姒的马车。   隔着几丈远,伴着辘辘车轮声,她还能隐约听到他的嗤笑,阿姒拼凑听出他是在嘲笑她:“那小女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撩拨长公子不成,竟逃了!”   阿姒却是恍若未闻。   她神色淡淡,理理精心挑选的裙摆,又慢条斯理地正了正发间步摇,在昏暗的马车内轻轻地“呸”了声。   “狐假虎威的东西!”   .   在南阳做客时,陈、姜两家的年轻子弟住在晏氏一处占地颇广的别院中。   晚些来访的殷氏子弟也住了进来,只不过几处院落隔得很远。   回来后,阿姒整整两日都未迈出房门半步,陈彦来看她:“听殷氏小郎君说,那日你早早就去了竹林,打算趁着人少撩拨晏长公子,可惜没捞着好。”   阿姒没说话。   陈彦以为她默认了。   他既遗憾又庆幸道:“这会整个南阳都说有个小女郎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攀附晏长公子,幸好你冒充的是姜氏旁支女,否则九兄我不知该把颜面往何处搁。”   阿姒倏然起身,干净的眼眸平静得像一片寒潭,盯得陈彦后退两步。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赤着脚走到妆奁前,对镜幽幽轻叹:“是啊,有九哥和我这样的酒囊饭袋在,不愁陈氏不沦为笑柄,但我如今好歹是外祖家中女郎,我们九哥可是直接顶着陈家郎的名头呢。”   话方说完,姜珣来了。   阿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诚挚又懊恼地道歉:“表兄,对不住,我给外祖家蒙羞了,早知道我该冒充韩氏女的。”   姜珣无所谓地笑笑。   “姜氏本已江河日下,又要这些颜面作甚。阿姒本也算半个姜氏人,偶尔冒用姜家名义有何不可?”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盒。   “打开看看?”   阿姒欣然打开锦盒,里面是支金镶玉蝴蝶步摇,蝶翼轻薄,栩栩如生,日光一照,有微光流动。   看着那金步摇,阿姒想到的却是几年前姑母发间的鸾凤步摇,她走到妆镜前,别上步摇,左右照了照:“多谢表兄!今夜我要戴着这步摇去赴宴。”   姜珣淡淡地笑了笑。   陈彦则瞠目结舌:“你……你还有胆子赴宴!”待看到阿姒淡淡瞥过来的目光后,他讪讪闭嘴:“总之,你可要捂好你姜氏女的身份,丢了丑就让你的好表兄兜着吧,千万别说是我族妹!”   阿姒只是笑笑。“不会的。”   其实若她自称是陈氏女,殷家人只会恨得牙痒痒,并不会在明面上嗤笑,他们如今敢大肆笑她,最紧要的原因是她如今是日渐衰落的姜氏之女。   什么名门望族?不过是几个捧高踩低的宵小之辈罢了。   阿姒要赴宴的消息很快在别院里传开,她虽未出房门,也能透过侍婢的传话听到些许稀碎的风声。   宴席还有几个时辰,她便已能从风声里嗅出了看好戏的意味。   沐浴后,侍婢端着漆盘上前。   阿姒扫了眼,那是一袭藕色长裙,时下女郎常穿的样式。   并不出挑,也不容易出错。   侍婢恭敬却一板一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女郎,该更衣了。”   阿姒坐在榻边,赤着的双脚随意轻荡,姿态散漫得像是少时坐在溪边戏水,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玉的脚尖,忽而轻扬足尖,撩出一道无形的的水花:“不要这件,给我取来那件玉白银纹长裙。”   侍婢担忧道:“可女郎,谁人都知晏氏长公子爱穿白,一袭白衣雅冠洛阳,又因其风仪出众,其余世家子弟甚至会避穿白衣以免自取难堪。何况您如今正受流言侵扰,若再穿样式相似的衣袍,只怕他们会编排成女郎是刻意引诱。”   阿姒眼皮都未掀:“不,就要那件。”   她只怕他们不编排。 第57章   晚宴设在别院。   此次姜氏只姜珣和阿姒两人来到南阳, 但晏氏刻意把姜氏坐席设在陈氏旁边,以表一视同仁。   尽管阿姒刻意降低存在感,但她甫一入席,前方便传来一声朗笑, 话都未曾和她说过一句的殷氏小郎君热络地朝她招手:“姜女郎总算肯出屋了!”   席间传来一阵压抑的低笑。   阿姒暗暗冷嗤。   她抬眼懵懂地朝那位小郎君看去, 有礼有节地朝他颔首, 得来的却是意味不明的笑。   阿姒装着失落低头, 安静而小心翼翼地跽坐着,众人三两入席, 直到前方传来一阵说笑声。她知道, 定是那位左右逢源的晏氏长公子来了, 他这人和谁都聊上几句,人缘不好才怪。   但如今的阿姒还是更喜欢和少言寡语但秉性正直真挚的人交游。至少,他们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也说人话。   晏书珩一出现, 阿姒虽垂着眼,也能察觉自己霎时变得备受瞩目。   她毫不在意, 甚至摆出分明因流言而窘迫却强作淡然的模样。直到那殷氏小郎君笑道:“整个大周,谁着白衣最显风华无限,长公子若论第一, 便无哪家郎君敢自诩第二!恐怕只有将来长公子的妻子才敢一袭白衣同长公子并肩而立!”   此言一出,众世家子弟皆望向这处。   阿姒则好似后知后觉地抬头,愣愣看向晏书珩所在方向,微微睁大了眼,低头又看了眼自己的衣裙, 顿时不知所措,好似才发现自己身上衣裙的颜色样式和晏书珩几乎无二。   满堂年轻子弟, 只他们二人身穿白衣,又有流言在先,即便两人席位隔了几丈远。   即便阿姒刻意低头不看他以撇清干系,可一眼看过去,他们依旧像极了一对早已色与魂授的恋人。   然微妙的是,众人都知道晏家人属意的联姻对象,不是陈氏女便是殷氏女,早已衰退只剩名望的姜氏……并非不可,但实在不甚相配。这些世家子弟就像迎风的芦苇,哪边风大,便避开哪边。   哪怕她和晏书珩当真两情相悦,因着她姜氏女的身份,他们也会认为是她情根深种在先,而不是晏书珩为情折腰。   阿姒要的就是殷氏郎君带头编排,因而并不放心上,唯独觉得对不住表兄。   时人对女子并未加以过多苛刻的礼仪约束,兼之她年纪小、不谙世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时又刻意远着晏书珩,旁人不会因她而认为姜氏一族家风不正,顶多笑她“痴心妄想”、“自作多情”。   可尽管不会殃及姜家,与她同行的表兄却免不了被拉到众人目光下。   她朝自己同席的姜珣投去饱含歉意的目光,小声道:“表兄对不住,我连累你丢了颜面。”   姜珣和一心想振兴家族、甚至到了思虑成疾的舅舅不同。   少年平静地笑笑。   “无甚,姜氏本就江河日下,族中对我寄予厚望,望我中兴姜氏。有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如今契机,正可勉励我力争上游。再者,为人处世本就需适度藏拙,坦然面对争议,此番就当是对我姜珣的历练。”   阿姒不由概叹,表兄真是豁达。   如此,她便更无所畏惧。   她垂下头假装窘迫,边盘算想着接下来如何时,前方多了片白色衣角。   阿姒“不敢”抬头。   来人赞许道:“姜妹妹一袭白衣,宛若洛神临世,叫我自惭形秽。这步摇是城中珍宝阁所出,当作妹妹当初相救的谢礼,可还喜欢?”   阿姒讶然。   她摸了摸发间步摇,又纳闷地看向表兄姜珣:“阿兄,这步摇不是你送我的么?”   姜珣笑道:“的确是长公子所赠,长公子怕妹妹不肯收,这才让我隐瞒。”   晏书珩谦和笑笑。   他诚挚道:“在湖心泛舟及竹林那两次,是我急于谢恩,唐突了姜妹妹。姜妹妹胆小,因我受惊不谈,还因此惹人误解以致声名受损,是我之过。”   他说罢,当众朝着阿姒一揖。   “一年前某于颍川不慎遇刺,多谢女郎搭救之恩。”   这几句话一出,周遭世家子弟皆是愕然,敢情是长公子是主动示好,且两人间还有救命之恩!   流言得以澄清。   嘲笑阿姒自作多情的人皆是话锋一转:“姜女郎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高义,难能可贵啊!”   可阿姒心里却不大舒坦。   她原本就是见殷氏子弟太过张扬,掐准了那殷氏小郎君捧高踩低的性子,打算再挑拨一二,激得他当众对自己说些过激的话。   姜氏虽没落,但她好歹算晏氏的客人,让她难堪等同于不给晏氏面子。   联姻是为了共谋利益,若殷氏子弟在还未联姻时便敢在晏氏地盘上驳晏氏面子,晏氏众人也会因殷氏一族的倨傲,从而慎重考虑。   但晏书珩却四两拨千斤,搬出莫须有的救命之恩,全了她的名声,亦堵住那殷氏小郎君的奚落。   阿姒非但不感激,对他原本“虚伪、有城府”的印象中,又添了一条“圆滑”。   看来真如九哥所说,晏氏似乎的确更偏向于同殷氏联姻。   她得另寻法子了。   至少让殷氏误以为晏书珩无意联姻。   众人把酒言欢时,阿姒却垂着睫,苦想着如何在最后十日里让殷氏子弟“知难而退”,本以为这契机要苦思一番才寻到,不料宴中,便让她逮着机会。   .   席间阿姒饮了两杯酒,脸上微热,便想出去吹吹凉风。   刚到廊下,便见到一殷氏侍婢给晏氏的侍婢塞了些东西,央道:“我们女郎有要事欲和长公子相议,不知可否劳烦姐姐通传,让长公子前去桃林一叙?”   见有好处拿,侍婢自然答应。   廊柱后。阿姒无奈耸肩。   她理了理披帛,低着头故作茫然地朝桃林走去。周遭灯火通明,将桃林照得恍若黄昏,平添几分暧昧。   阿姒选了株在林中看不真切、但从桃林外走来一眼便能看到的桃树。   她蹲坐在地,倚着桃树发呆。   本只是想摆出个黯然神伤的假象,可透过熟络桃枝,望见天际一轮满月时,阿姒蓦地想起姑母凤冠上的明珠,想起阿姐那莹润温柔的瞳仁。   她和阿姐自幼丧母。   姑母是头一个让她想到娘亲的人。   而阿姐,则应了那句长姐如母,弥补了阿姒没有娘亲照顾的缺憾。   可她们都不在了。   如今姑母的凤冠和步摇戴在了那位殷皇后发间,姑母寄予厚望的太子表兄被殷氏的皇子夺去圣恩。   阿姐也间接因殷氏殒身。   若说那打算和晏氏联姻的殷氏女郎是无辜受家族牵连惹了她的怨气,那阿姐呢?   阿姐何尝不无辜?   微风吹来,枝头桃花纷纷扬扬,阿姒仰着脸,柔软花瓣落在她面上,像极了阿姐温柔的手。   阿姒眼睛一酸。   阿姐最喜欢桃花。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想到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阿姐,阿姒甚至忘了蹲守此处的目的,抱膝缩成一团。   待跟前如愿停下那片玉白袍角时,她裙上膝头处已被晕湿。   青年虽蹲下身,但依旧比抱膝而坐的阿姒高出许多,他身形像坐小山般,但声音却似询问孩子般温柔。   “为何一个人在此哭泣,可是他们又欺负你了?”   阿姒摇摇头。   她的鼻子有些不通畅,发出的声音也带着鼻音,瓮声瓮气的。   “没人欺负我,我只是……”   阿姒说不清此时的委屈是刻意放大过后的成果,还是真情流露。   她低道:“我只是想我阿娘了……”   闻言,晏书珩一怔,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这圆滑的人也有嘴笨时。   但阿姒顾不上为他的动容而窃喜,这句话像打开了什么闸口。   姑母温柔包容的笑容,阿姐犹在耳边的那句“我们阿姒是世上最漂亮的女郎”……这些像洪水涌入心里,又从眼角涌出,阿姒不愿让自己讨厌的人看到她哭,可为了达成目的,又不得不哭。   她便低下头,脸埋在膝头,像只伤了心的鸵鸟把头埋入沙子里,颤着肩头哭得无声无息,膝处的裙摆很快被浸湿了。   头顶覆上一只大手,拇指在她柔软的发间轻轻摩挲。   她抬头,怔怔看着他。   “怎么了?”晏书珩低头与她对视着,察觉她眼中的异样,面上满是关切。   阿姒仍盯着他的眸子。   她只是这般看着他,安静地流着泪,却半晌不说话。   青年亦未再开口。   直到余光瞧见晏书珩身后几丈开外处依稀现出一道摇曳的裙摆时,阿姒才委屈道:“大哥哥,你、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像我阿娘那样,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温柔,和我阿娘很像。”   发顶的大手顿了顿。   他迟迟未动,阿姒还以为自己要失败时,眼前忽地压过来一片昏暗,俄而一股清冽的竹香气息从头顶和身前裹住阿姒,后背亦轻覆上一只大手。   晏书珩半跪在阿姒跟前,他轻轻靠了过来,但很君子地并不紧贴着,像兄长轻拥妹妹般,宽阔的肩头盾牌般挡在她身前。   他的下颌将将搁在阿姒发顶,将触未触的,宽厚的手掌则在她背后轻拍。   “好孩子,都会过去的。   “下次若殷氏的人再欺负你,尽管告诉大哥哥,大哥哥替你出头。”   那一刹,阿姒是真的有一星半点的内疚,可透过晏书珩衣袍的间隙,她看到殷氏女郎一步步翩然靠近的裙摆。   阿姒像个不知事的孩子遇着撑腰的人,伸出手轻轻环住他腰身。   晏书珩身形微滞。   但他很快放松下来,在她后背拍了拍,掌心温度和无言的安慰透过春衫渗入她身上。   阿姒越发环紧了,很过分地在他肩头蹭了蹭眼泪,感激涕零地小声道:“大哥哥,你真好,和我阿娘一样好。”   她又拉起他袖摆,再次抹了把泪,还恶意地擦了擦鼻尖的水渍。   身后传来殷氏女郎讶异的低呼:“晏长、晏长公子!姜女郎,真的是你们……”   几乎同一刹那,阿姒像同情郎私会被逮着般,飞快推开晏书珩,她低着头朝着殷氏女郎解释:“我……他……   “我们……是清白的!”   她语无伦次、语焉不详、语带深意地解释了这句,随即逃也似地逃离桃林,连步摇不慎被树枝勾住都“不敢”去拾。   .   一路跑回所住院落,阿姒反手关上门,她上气不接下气,心都蹦得快要从喉间溢出,但阿姒倚在门后,捂着心口笑得花枝乱颤。   今夜后,无论作何解释,高傲的殷氏子弟们想必都会心存芥蒂。   即便联姻是为了利益交换,他们甚至不在意晏书珩是否另有所爱。但今日殷家小郎君嘲笑她时,晏书珩才在宴上出言回护,此刻再撞见这暧昧一幕,他们只会笃定晏书珩维护她并非出于东道主的教养和恩情,而是为了私情。   联姻看重的是彼此的理智。   经此一遭,他们会顾虑,晏书珩今夜能为一个小女郎粉饰太平,日后定也会因别的事不顾殷家利益。   况且殷氏子弟又心高气傲,本就打着破坏陈晏联姻的算盘而来,连陈氏都瞧不上,更何况日渐没落的姜氏?   若还要争,不就等同于跟在自己都瞧不上的人身后吃残羹冷菜?   但阿姒仍是有些忐忑。   以她十五岁的阅历只能想到这个法子,不会让她留下任何实质性的把柄,也不至会从根本上损及晏书珩利益。   毕竟若他当真铁了心联姻,纵是被误解他也能设法挽回。   因而阿姒也有几分不确定。   好在,殷氏众子弟没让她失望。   不出两日,他们便借故还要去别处游玩离开了南阳。   虽说颍川子弟再过几日也要离开,联姻的事迟迟未有苗头,可此次殷氏的高傲也在晏氏众人跟前显露无疑,晏氏必会不喜殷氏,这对颍川世族是好事。   殷氏子弟走后,阿姒满足地数着剩下的日子,心想着这次晏书珩也算帮了她,从今以后,怨念一笔勾销。   算她欠了他人情。   往后若他真有缘成了她的姐夫,她还是会和他好好相处的。   可阿姒没想到,千算万算,却在一个平时最让她放心的人身上栽了跟头。   那人便是她那九哥。   那也是她九哥唯一一次显出几分陈氏子孙本应人人具备、却独独绕过他的缜密和聪慧。   宴后,陈彦一惊一乍道,因为那支金步摇,众人都以为晏氏长公子对姜氏小女郎有意,他亦认为晏书珩对他心思不纯。他建议阿姒:“妹妹不是不喜晏书珩么?趁眼下他未有别的想法,不如暂且对外假称姜氏阿姒要与陈氏九郎议亲,横竖陈姜关系匪浅,常有联姻,若过后晏书珩察觉,再解释成说谎是为了躲避其余世家子弟的纠缠,他也不会怪罪。”   阿姒不信九哥能如此缜密,猜测定是旁人教唆,要断了晏书珩和她之间或许会萌芽的情愫,过后陈晏再提联姻,这机会还能落到二房头上。   但她不想和晏书珩再有瓜葛,横竖联姻是为了陈家,哪房都一样,便也答应了。   次日,众人相聚竹林。   几位年轻的世家郎君见阿姒貌美,便询问九郎她可有议亲。恰好晏书珩也在,轻轻放下酒杯,好整以暇地看向阿姒。   阿姒朝他绽出一个干净得没有半点绮思的笑容。   陈九郎则半真半假同几个世家郎君道:“父亲曾蒙姜世伯所救,一心想还恩,有意让我与阿姒结亲。”   阿姒为了日后有转圜的余地,又羞又恼地打断:“九哥哥,你胡诌什么啊……”   但她越如此,越显得欲盖弥彰,那几人见她和陈彦的确往来甚密,便也都信了。   晏书珩稍怔。   旋即举杯轻抿,和煦如常地笑笑:“九郎英姿飒爽,又出身显赫,堪为良配。”   阿姒松了口气。   此后,她和晏书珩未再接触。   日子安稳地过着,在启程回颍川的前两日,唯一还算聊得来的晏氏十娘约阿姒在别院暖阁见面。   阿姒到时,十娘还未来,她立在窗前看景,听到身后有人入内并阖上门的声音。   她尚未回头,用调笑的话问候:“小妹妹,你来啦。”   来人徐步上前,在阿姒身后半步处停下,清雅的气息先行贴上阿姒后背,温润声音随之而来。   “小妹妹因病无法赴约,是大哥哥来了,阿姒高兴么?”   是晏书珩。   这人第一次唤她闺名。   这不是最怪的。   怪的是他的语气,虽依旧温润,但多了些猫逗耗子般的慵懒和隐隐的危险。   阿姒直觉不妙,她愕然转身,见晏书珩正低着头含笑睇视她,目光温柔得叫人害怕。   他离得比在桃林时还近,垂落的袖摆和气息相缠,像一对亲昵的恋人。   阿姒不由后退。   她端出惯常的无措:“长、长公子怎是你,十娘呢?”   晏书珩垂目看她,微微一笑。   “小阿姒好心计,那夜故意在桃林借我惹殷氏女郎误解时,尚还一口一个‘大哥哥’,才不到两日,便翻脸不认人了?   “当真是无情啊。” 第58章   他兀自叹息着。   好似她真辜负了他的般。   但阿姒关心的是他如何得知真相, 她装傻道:“那次我……我喝多了心里难受,大哥哥又太温柔,我便没了分寸。让殷女郎误会,我亦很内疚, 过后我才醒过神, 我已不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纵使只把长公子当兄长, 也该避嫌。”   她抬起眼,一片纯善真挚。   认错的态度很是诚恳。   晏书珩含情目微眯, 若有所思地看她, 忽而轻叹。   阿姒疑惑地睁大眼。   他凝着眸子许久, 又摇摇头,似是推翻之前的猜测:“可你和九郎瞧着都不大聪明,不像能想出这种法子的。”   话是损人的话,阿姒却松了气, 看不出便好,她还能装傻。她懵懵然问道:“长公子, 我为何听不懂你的话?”   晏书珩眼底深思一闪而逝,只余那片温煦的春意。他笑眯眯道:“我在想,阿姒为了九郎的阿姐、日后的大姑子如此尽心尽力, 可他转眼便把你出卖了,这少年郎实非良配啊。”   阿姒这才了然。   竟是九哥这厮坏了事!   阿姒才十五岁,鲜少有过马失前蹄的时候,但她猜晏书珩这样的城府不会对陈九郎的话深信不疑,便委屈又茫然地把话绕回:“大哥哥在说什么, 可九郎什么也未曾和我说,宴后他见我心绪不佳, 邀我去桃林解闷,我等了许久他都未来,只等到了你,还……还有殷女郎。”   晏书珩凝着她的明眸。   “你不知道?”   阿姒茫然睁着眼。   晏书珩似笑非笑道:“今晨我路过桃林时,听九郎同少沅说是你见他家阿姐被殷女郎排挤而难过,便想出这么个法子,好让殷氏女误会你我关系。”   阿姒火气噌一下冒出。   好个九哥!借她之力挤走殷氏,如今又过河拆桥。   阿姒正苦想着如何同晏书珩解释时,他却伸手轻揉她发顶:“无碍,我不怪阿姒,更不怪九郎。”   阿姒怔了。   晏书珩似很喜欢看她困惑的模样,温柔蛊惑道:“实不相瞒,重逢后我对阿姒一见倾心,本担心唐突你不敢叨扰,可那夜你抱着我时,我已彻底沦陷。   想陈露心意时,阿姒却跑了。后来得知你与九郎即将议亲,只能忍痛成全,但如今我变了主意。阿姒也许忘了,但我仍记得当初你说过的话,相比以画抵债,我更愿以人抵债。可你离十七岁尚有两年,我不愿等。横竖你和九郎未定下,不若弃了他,做大哥哥的人,如何?”   他、他在说什么?!   阿姒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   比晏书珩得知她刻意招惹他来激怒殷氏子弟更可怕的是——   他竟搬出两年前的戏言!   他说他喜欢她!   阿姒脑中黏糊成一团。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晏书珩又抛出一句更为惊人的话:“只是以姜氏如今地位,只怕要委屈你。不过嫁九郎做正妻,也不见得比做我晏书珩的贵妾风光。你我毕竟有过前缘,日后无论我后院中有多少妻妾,阿姒都会是最受宠的那个。”   阿姒顿时忘了别的事,她不敢置信地指着他道:“你、你居然还要娶妾!还不止想娶一个!”   晏书珩攥住她葱白长指。   他像对恋人般,颇为暧昧地揉捏着阿姒的手指,眼底柔情似水:“世家子弟妻妾成群不是寻常?九郎也未必能保证只娶一人,不是么。”   这下阿姒对他最后一丝好感都荡然无存,这人果真和别的世家子弟没两样,穿着清雅君子的衣衫,骨子里流着的仍是纨绔子弟的血!若她陈氏女的身份暴露了,他说不定会顺势和她联姻。   可她不想和旁人共事一夫,更不想有个城府深心眼多的夫君。   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既然九郎这么想替四姐争取这门亲事,这福气不如让给二房!   顺道替她挡挡晏书珩这樽瘟神。   她正盘算着拒绝的说辞时,晏书珩忽然取出一支步摇。   是那夜她落下的那支。   他温柔而郑重道:“这步摇,便当做你我的定情信物吧。”   这金镶玉步摇好似烙红的铁块,将将放到阿姒手心时,她像被烫到般飞快甩开手。她推开他,踉跄奔到门边。   刚推开门,便撞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郎君,阿姒记得,这是祁家的长公子。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偏在此时立在门外,好似要助纣为虐。   阿姒脸色更难看了。   身后传来声温文愉悦的笑。   晏书珩话里带着护短般的温柔和纵容,同那祁家青年笑道:“表兄,你神色过凶,吓着我家阿姒了。”   谁是他家的!   阿姒只觉头皮发麻。   她当即夺门而出,逃了。   最后两日,阿姒别说出门,被窝都不想钻。因为晏书珩每日三次地派人来给她送东西,有时是一纸诗文,有时是点心、甚至衣裙首饰。   阿姒只好装病。   好在他只是派侍婢传话,并未亲自踏入她院内。直到临行那日,晏氏众人皆来送行,但阿姒直到上马车前,也未曾见到晏书珩的影子。   他大概只是在逗弄她。   定然不是认真的。   阿姒边说服自己,边提裙上了马车,不料刚爬上马车,一抬头,她看到一双含着四月春风的眼眸。   晏书珩正随意坐在马车内,一只手慵懒地搭在膝头。   他含笑看着阿姒,不语。   阿姒要逃,却被他轻扯过去。   晏书珩坐着,阿姒则半跪在他腿间,仰面无措地看着他,此情此景像极了她在主动谄媚、求欢。   青年对她的“温顺”很满意。   他竖起长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阿姒别说话,眼下我是背着众人偷偷与你私会。你若出声——   “岂不坐实了你我的苟且?”   私会,苟且。   阿姒险些晕过去。   他一个世家子弟,嘴里怎么能蹦出这么孟浪的字眼?   她对晏书珩又多了层成见。   阿姒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她倒真希望当初萍水相逢的那位大哥哥是葬身湖中了。   眼下这人是何处来的妖孽?   再睁眼时,晏书珩俊颜贴得极近,一双眸子在昏暗马车内显得尤其深邃。他像毒蛇吐信般,逐字逐句道:“阿姒是不是想和我撇清干系,回颍川嫁给九郎?”   阿姒嘴唇轻动。   她刚想说什么,唇上落下一只微凉的手指,是晏书珩的。   他不让她继续说话。   言语间更带了些缠绵的警告:“我像是能挥之即去的郎君么?阿姒既招惹了我,便别想全身而退。”   随即,晏书珩从袖中取出一支金步摇,轻轻插'入她发间。   “上次阿姒走得仓促,定情信物都忘了,好好戴着它,下次去颍川和令堂提亲时,我可是要查看的。”   做完这一切,他还体贴地替她将散落的一缕鬓发别至耳后。   阿姒愣愣地看着他。   自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晏书珩眉眼含笑,凝视着阿姒发间展翅欲飞的蝴蝶步摇。   他许久未语,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末了,青年瞧不出情绪地轻叹:“罢了,看在阿姒年纪尚小的份上,暂且放过你,日后若有缘再会吧。”   说罢,他长指地轻掸衣摆,推开马车后门跳了下去。   晏书珩走后,阿姒取下那支步摇看了许久,打算将其扔到车外,手悬在半空许久,最终慢慢落下。   罢了。   听他话里意思,看上她是假,发觉被骗后吓唬一番才是真。   他们,也算两清了吧。   后来晏书珩果真没来颍川,更没来和她爹爹提亲。   不止因为他没来。   也因为爹爹和颍川,都没了。   每每回想,心口便会一阵钝痛——   回颍川后不到半月,皇帝卧病,本就野心勃勃的众皇子在各自背后世家拥护下,彻底露出獠牙。   不知是哪一方先开始的。   像本就干旱已久的土地被巨人重重踩了一脚,从洛阳宫那一点开始露出丑陋的裂痕,一道道可怖的裂纹渐次裂开,波及整个中原。   自此,阿姒每日都能从九哥口中听到一些触目惊心的消息。   “帝崩,洛阳宫乱。”   “胡虏伺机而入,雍州危。”   “鲜卑亦寻隙而入,兖州以北大半国土轮入敌手。”   ……   这些消息像一道道利箭,将插在洛阳城头那写着赫目“周”字的那面帅旗刺得千疮百孔。   最终旌旗飘落。   “匈奴人兵临洛阳,司州危。   “太子殉国,少傅陈伯安临危受命,护小太孙南下。”   覆巢之下无完卵,就连当初对皇位势在必得的三皇子都因一战失利死于胡人之手,先帝几位皇子,亦相继因为内斗或者外敌死去。   司州的流箭虽暂且飞不来颍川,但已是人心惶惶,看不见的利箭从每个大周人心里穿过,留下一个个空洞,叫人惶惶不安。   作为大周子民,阿姒恨极那些搅乱朝堂又弃国难逃的鼠辈,可作为一个女儿,她只求爹爹不要顾及所谓气节忠义,最好带着小太孙义藏起,藏得越深越好。   可噩耗仍是传来了。   “陈少傅将抵颍川之际,遭贼伏击,下落不明。”   小太孙下落不明。   但爹爹最终回来了。   他躺在狭小的棺木中,总蕴着温厚笑容的眼永远地闭上了。   因小太孙下落不明,帝位悬而未决。直到殷家声称寻到小太孙,要扶其登极。可谁料那竟是他们寻来的替身!   又因殷氏一直扶持三皇子,排挤陈皇后所出的太子,自然无人相信殷氏会好心扶太孙登基。南方世族纷纷群起而攻之,殷氏事败,阖族尽没。   后来朝廷查知小太孙已随少傅一道遇害,众世族这才扶持新帝李霈登基。这场由众多母族强盛的皇子掀起的大乱,最终以大周丧失半壁江山,且宫女所出无权无势的九皇子登上帝位而告终。   何其讽刺!   ……   阿姒不忍再回忆。   她告诉自己,就像殷氏弄来假太孙当替身般,那埋在黄土下的,也只是爹爹弄来的替身。真正的爹爹,就藏在某处山林间,像幼时带着她和阿姐隐居游玩那般,带着小太孙远离世俗。   睁开眼,下巴不知何时悬了滴泪珠,最终似断线珍珠般坠下,砸在檀木矮几,碎珠般四溅开。   透过层层白幔,阿姒隐约见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正处于意识凌乱之际,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浑浑噩噩地朝着那个高大身影轻唤:“爹爹,是你么……”   来人稍顿,沉稳的步子迈近,拨开层层纱幔,露出一双疏离的眼眸。   阿姒彻底被拉回现实。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从混乱无序的记忆中,寻出个名号。   “你是……王爷?”   建康王依旧是冷眼看世间的模样,看待阿姒如同看周遭白幔。   “你可想起一切?”   阿姒不知他为何要关心她的私事,更不知他可会威胁自己。   她不答只问:“是您救了晚辈?”   建康王淡淡颔首。对她的顾左右而言它,他像个长辈般持纵容态度。   阿姒见此,又问:“晚辈可否冒昧相问,晚辈自幼养在深闺,与王爷素不相识,为何您数日前初次见到晚辈,便知晚辈姓陈?又为何会救下晚辈?”   建康王神色无波,像樽木雕玉像般,缺了点凡人气息:“我不曾见过你,但我与你姑母孝仁太后曾是——”   他顿了顿,似在思考他们的关系,最终得出个结论:“旧识。”   阿姒一时未反应过来孝仁太后是谁。稍许,她才想起,这是新帝为她姑母陈皇后追封的谥号。   可阿姒讶异的是,虽说家中人都说她和姑母生得像。   但也只有六分像。   且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十五岁后,阿姒出落得越发妩媚,渐渐地和端雅清丽的姑母越来越不像。阿姐和爹爹是出于习惯才会说她们二人像,但若是未见过她少时模样的人,根本瞧不出来。   且她从未见过这位王爷,他如何能说出她和姑母相像的话?   除非他对姑母的容貌记得深刻。   于是阿姒大胆猜测道:“您是我姑母的挚友么?”   可建康王却淡道:“我和她做不了挚友。她曾利用我,亦骗过我。”   阿姒诚挚的笑凝结在嘴角。   建康王眉心亦稍凝。他困惑地看了阿姒一眼,看得阿姒心里发毛。才面无表情道:“但你放心,我不会对小辈不利,若有何难处,尽可告诉我。”   阿姒松口气。   这位性情冷淡又古怪的王爷让她觉得莫名亲切,她又问:“敢问王爷,今日是哪一日?我怎会在此处?”   建康王言简意赅:“三日前,有人将你绑走,我的人恰巧撞上,便将你救回。”   又道:“听闻晏氏长公子正在搜捕要犯,想必是在寻你下落,”   恢复记忆后,骤然听人提到“晏氏长公子”这个名字,阿姒一阵恍惚。   她僵了许久,忽而“呀”地叫一声,噌地起身,突兀的动作饶是建康王这樽风雨不动的大佛都被惊得一滞。   阿姒茫然立着。   被过去十几年的回忆暂且压住的属于那数月里的片段翻涌而上。   那些相互试探的瞬间,缠绵又迷离的吻,在山洞中赤'裸依偎着取暖的身子,罗帐内此起彼伏的喘'息,甚至还有遍布全身里里外外的缠吻,被扣住双手蛮横侵入的羞耻,以及那次清醒之下的沉沦……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阿姒根本不敢相信,语无伦次喃喃道:“我……我和晏书珩,不是,他是晏书珩?晏书珩是他?我……”   她、他们……   她和晏书珩,在过去数月里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不仅在她失忆时重逢。   他还借着和江回相似的嗓音,把本已“嫁人”的她带在身边。   他冒充了她的夫君。   他们就像夫妻一般生活了数月。   不……   不止是像。   该做的,不该做的。   他们都做了。   还不止做过一次。   颠倒迷乱的记忆潮水般涌上……阿姒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般。   这比当初复明那一刹看到压在身上的青年是那位她又畏惧又害怕的晏氏长公子那刹还要荒唐!晏书珩对她而言,不止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世家公子啊……   他……   她可是曾招惹过他。   恢复记忆前,阿姒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前缘”竟是这么个前缘。   “招惹”也是这般招惹。   想起二人曾经的纠葛,阿姒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可以不记起来么……   建康王虽不知为何她会和晏书珩在一起,更不知晏府为何着人绑走她,见她一提到晏书珩便如此崩溃,猜测这孩子定也是因为情伤难过。他平静道:“若你想见他,我可派人——”   阿姒猝然站起。   她脸越来越红,眼底还有深深的懊恼:“不……不必了,谢王爷搭救,我暂且不想见到他,也劳烦您替我隐瞒行踪。我会自寻去处,不给你添麻烦。”   她是真不想见到晏书珩。   一想到她竟和过去曾惦记过,埋怨过,也利用过,招惹过,还被他吓唬过的那位郎君有过几次肌肤之亲。   阿姒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这太荒唐。   也太……羞耻了。   且当初重逢时,晏书珩一直在捉弄她,想到他可能是为了报复她的招惹才会假扮她夫君,阿姒更是一阵昏厥。   “不成,我不能回到他身边。”   她实在无法面对此事。   建康王颔首:“那你可继续留在此处,我观中戒备森严,无人能寻到。”   阿姒不免讶异:“晚辈可否再冒昧一问,王爷您为何要帮我?”   建康王稍顿,想了想。   “念在旧识的份上。”   阿姒不再多问,她隐隐察觉到,这位王爷对姑母的感情很是复杂,其中有着被欺骗利用的怨恨,又有着看淡一切般的淡漠,以及一丝隐约的偏袒。   可她曾从晏书珩那儿得知这位王爷的年纪比先帝小五岁,而姑母与先帝同岁。论年纪,两人差了5岁,论关系,他是先帝的表弟,当尊姑母一声皇嫂。   阿姒实在想不透他们的关系。   建康王生性淡漠寡言,很快便离去了,阿姒则独自待在道观后方的厢房内。过去一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不得不忍着羞耻和悔恨去梳理过往的回忆。   晏……那个人的遇刺。   与他声音和身形皆七分相似的江回。   以及祁君和、祁茵,宜城城主及那位山匪头子殷离。   与姑母有旧谊的建康王。   那日琴馆前看到的少年帝王,及匆匆一瞥的帝王宠妃。   陈妃……   阿姒倏尔睁眼。   她匆匆朝外奔去,追上建康王:“王爷,晚辈可否求您一件事?”   建康王回身,见到她幼雏一般满怀希冀又小心翼翼的目光,一贯冰冷的神情有一霎松动,又冷淡如初。   “何事?”   因不确定建康王可会利用她的身份对陈氏不利,阿姒斟酌稍许,只道:“我仍是记不清自己究竟是陈氏哪一房哪一脉的子女,但我日前见过陈妃,我记得自己从前似乎同她很是要好,我想——”   建康王似洞察她所思所想。   他低道:“不必担忧,我不会拿你身份做文章。你可是想见陈妃?”   阿姒点点头。   .   “咚,咚,咚——”   隔壁山头佛寺中传来肃穆的钟声,像攻城的巨木,携着冬日的寒意侵入到漫无边际的梦中。   阿姒于小憩中睁开眼,她迅速起身梳发更衣,穿戴齐整后,到了道观偏房中,焦灼不安地等着。   小道僮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在这一阵轻灵的步音里,还有一道稍轻但稍显散漫慵懒的步调。   无比陌生。   又似乎无比熟悉。   手中瓷杯中的清茶微微颤动,好似大地在轻颤,阿姒稳住手,又飞快饮了一口茶水,焦灼不增反减。   门被“吱呀”推开。   阿姒倏然立起。   山茶红罗裙裙摆从门后慵懒探出时,散淡的话语随之响起:“本宫倒要看看,王爷要本宫来见是究竟是何方神——”   最后一个字在视线相触那一刹,被硬生生剪断了。   来人怔然看着阿姒。   阿姒亦怔怔然看着来人。   是那位曾惊鸿一瞥的“妖妃”,她眉梢的睥睨之色还未完全被惊讶盖住。   来人有些陌生,看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女子,阿姒想起宜城的贡品,想起那位凤眸锐利的年轻帝王,最后想起姑母步摇上的明珠,和满园的桃花。   眼圈慢慢发红。   阿姒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垂眼立在原地,竟不敢上前。   那道红色裙摆像被飓风吹动般,飞快来到了脚下。   继而阿姒眼前一暗。   有人紧紧拥住她,身形虽纤弱,但力气大得好似她会飞掉。   陈妃压抑地低泣。   阿姒却猝然痛哭出声。   她紧紧抱住女子,像总算寻到家的幼童般嚎啕大哭。   “阿姐……” 第59章   阿姒拢紧双手。   她抱着的人, 不是所谓的“妖妃”,更不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子。   她是陈家长房长女。   是她的阿姐!   自小和她相依相伴的阿姐。   把她当明珠呵护的阿姐。   陈卿沄亦未曾料到,此番会见到阿姒,她像梦游般, 不可置信地盯着阿姒, 小心触上她脸颊。   指尖所触温热鲜活。   陈卿沄这才相信, 抱着阿姒, 像在梦中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般不愿撒手:“他们都说你坠崖了……对不起,是阿姐信了他们的话, 阿姐没再去找你, 让你受苦了……”   阿姒眼圈通红。她不知阿姐为何会成为新帝的妃子, 又为何性情大变,从温婉闺秀变成如今慵懒散漫的陈妃。   她只知道,阿姐把自由让给她,自己却为了家族步入深宫烈焰中。   她得了明珠, 阿姐却成为失了明眸的鸾凤。   想到姐姐可能受过的苦,阿姒的眼泪越发汹涌, 她抱着她的阿姐,不住道:“阿姐……阿姐,是我不好, 我让阿姐一个人在洛阳受罪,是我太任性了,我该跟阿姐和爹爹一起的……”   陈卿沄怔住了。   “阿姒,你怎么会这般认为呢?”   她端详着这位自小无忧无虑的妹妹,叫她心痛的是, 那双总是不知愁的眸子,如今也和她一样盛着忧虑。   陈卿沄心中五味杂陈。   “是阿姐来晚了……”   姐妹俩额头抵着额头, 不停地和对方道歉。许久后,阿姒问道:“阿姐,你怎的成了陛下的妃子?那两年又为何不与族中联络,我以为你……”   陈卿沄偏过脸,低道:“我们才刚团聚,暂且别谈那些糟心事,过后阿姐再告诉你,好么?”   阿姒直觉她和那位新帝之间经历的事并不简单,索性不再问:“还能见到阿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有阿姐了……”   说着又忍不住哭了。   阿姒很少哭,但在阿姐跟前,她一直都是可以放心大哭的。   陈卿沄亦泪流不止,她摸着阿姒哭得泪痕斑驳的脸颊,想到一事:“那日在琴馆前的那女郎,可是阿姒?”   阿姒点点头:“但那时我仍在失忆,只觉得阿姐似曾相识,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后来有人将我约去琴馆趁机把我掳走,幸得王爷相救后,我也因此想起一切。”   “失忆,被掳?”   陈卿沄紧紧凝眉。   她有太多想问的,刚拉住阿姒坐下,又急急起身。   “好阿姒,你等阿姐一会,好么?”   阿姒乖乖点头。   .   陈卿沄回到道观正殿。   年轻帝王正百无聊赖地等着,见她红着眼进来,便已明白一切。   陈卿沄收起眼泪:“臣妾这两日要住在观中,陛下先行回宫吧。”   李霈替她擦泪的手微顿,昳丽凤眸眯起:“阿姐有了妹妹,便不要我了么……”   但他很快遮住那点近乎偏执的占有欲,眼底漾起笑:“阿姐的妹妹,便是朕的妹妹,不若把她接到宫中,朕封她做郡主,日日伴着阿姐,可好?”   陈卿沄目光淡下:“臣妾已成了陛下圈养逗乐的雀儿,难道臣妾妹妹也要成为我宫里的金丝雀,供臣妾消遣?”   她言语带着尖刺,但少年帝王卸下锋芒,好声好气哄着:“阿姐,我不喜欢听你自称臣妾。当初是朕不好,阿姐想在观中住几日,便住下吧,只是妹妹终究要回到陈家,阿姐也该早些为她打算。”   陈卿沄软和些许。   她又问李霈:“那日我分明看得真切,琴馆馆主却道那是祁氏女。且我妹妹正好在我偶遇她之后两日,被人约至琴馆掳走。我想知道,此事可与陛下有关?”   她的戒备和不信任让李霈眼底微黯,他耐心解释道:“朕的确让侍卫嘱咐馆主先隐瞒此事,事后又让陈仆射前去确认那女郎身份。但朕只是怕阿姐希望落空。阿姐,你知道的,你想要的,朕都会捧来,又怎会对你的妹妹不利?”   “果真如此,陛下总是自以为替臣妾好。”陈卿沄冷嗤。但她清楚李霈的偏执,不愿因为太过在意阿姒而惹他不满,语气稍缓:“我知道陛下是为我好,但陛下可否答应我日后不再隐瞒?”   李霈郑重道:“好。”   陈卿沄又道:“我和阿姒才刚重逢,其余事过几日再议吧。另外,陛下替我一道隐瞒此事,谁也别告诉,可好?”   这句“一道隐瞒,谁也别告诉”,无端给人以被信任之感,李霈眼底阴云散去,越发温柔:“都依阿姐。”   陈卿沄走了,年轻帝王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裙摆,幽幽叹息道:“虽说朕不希望阿姐同旁人比与朕还要亲近,可朕也不想阿姐难过。罢了,回宫。”   他慵懒地吩咐贴身内侍:“着人去陈府问问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   陈卿沄匆匆回到偏厢。   阿姒仍一脸怔忪地坐在炭盘前,哭得微肿的眼皮子呆呆耷拉着,见她这模样,陈卿沄笑了,她拉住阿姒的手:“阿姒,你告诉阿姐,过去一年多里,你可有吃苦,又是如何来的建康?”   过去一年的经历太过曲折,阿姒怕姐姐心疼,只寥寥带过,且避谈失明之事:“我坠崖后失忆了,幸而被人救下,又在上庸郡偶遇晏……晏氏长公子,便同他一道回了建康。”   她饮了口茶,含糊其辞道:“因两年前在南阳时我曾招惹过他,又骗他说我是姜氏女。重逢后他许是想捉弄回去,便把我留在身边,但我不愿,便一直耗着。”   说罢,阿姒郑重补充:“除此之外,我和他再无半点干系!”   以陈卿沄对阿姒的了解,她这妹妹越是在乎,越会避嫌。她察觉阿姒和晏书珩的关系不会如她所说那般简单,揶揄道:“那你如今脱险,可要知会他?”   阿姒脸噌地红了:“不必,不必了……我巴不得他以为我死了……”   见她对晏氏长公子避如蛇蝎,陈卿沄轻笑:“也好,阿姐会和陛下替你隐瞒下落。若他有意捉弄,一刀两断又何妨!若他真心喜欢,便该吃吃情爱的苦。”   旋即她想起要紧事,慎重问阿姒:“你当初究竟是如何坠的崖?”   阿姒回忆着那日。   .   那日南迁的车队走到一处草肥水美的地段,但按理此地道理崎岖,多悬崖峭壁,不宜停驻。但二叔认为到下一处草木水源茂盛的地方还有几十里,一行人马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决议短暂休憩。   几个年轻的女郎郎君见此处似世外桃源,相邀着出去透气。   出于谨慎,阿姒未与他们一道。   但过了会,有个仆婢来唤她,道表姐姜四娘找她。姜四娘是阿姒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那阵子因舅母去世,四娘郁郁寡欢,阿姒担心她,便去了。   果真,见面后。四娘神色恍惚又纠结,说起舅母去世的事,问阿姒:“阿姒,你可还记得姑父遗言?”   阿姒只当她是怀念舅母,并不多想,想把四娘带回自己马车上,不料刚拉住四娘,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伙贼人。   姜四娘面色煞白。   她拉着阿姒,在护卫护送下往回跑,却被逼至一处陡峭地段。   两人不慎坠崖。   阿姒和四娘一道被挂在树上,阿姒抓住了姜四娘,但四娘却失魂落魄:“阿姒,是我……我连累你了……你一定要记得……颍川……和姑父遗言……”   四娘说完,便松了手。   阿姒不忍再回忆。   她收起痛惜:“我隐约觉得那伙人是冲着四娘而来,与我亦脱不开干系。可我问过二叔,他称爹爹遇害时他们去晚了,爹爹并未来得及给我们留遗言。”   “二叔。”陈卿沄眼中淡寒,“你说是二叔命人在那一带暂歇,会不会加害你的人正是他,且他隐瞒了爹爹的遗言?”   但二叔毕竟和父亲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兄弟,仅凭现有迹象,二人亦不好妄下定论,决议过后再查。   陈卿沄内疚道:“当初阿姐不知道你还活着,便擅自用了阿姒的身份。”   阿姒知道,阿姐顶替她的身份也是为了陈氏和已故的父亲,只有以陈氏女的身份入宫,才能利于陈氏。她满不在乎:“我对家族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贡献,一个身份而已,倘若能方便阿姐,利于族中,我当个寻常百姓也甘之如饴,反正不论如何,我都是阿姐的妹妹。”   陈卿沄目光复杂地看她。   她这妹妹和爹爹一样,自小散漫,向往自由,如今也会考虑家族。在旁人或许认为这是长大了,可在她看来却无比心酸,陈卿沄温声道:“族中有族叔们,宫里有阿姐,阿姒不必考虑家族,更不必去操心这些,若是连你也不得不栽入这权势旋涡里,阿姐和姑母的苦心岂不白费?   “陈家的女儿不好做,我们之中,总得有一个是自由自在的。”   姐姐的话让阿姒想起当初回到族中那日,立在阀阅之下,阿爹也说过类似的话,爹爹话里藏着内疚,而如今姐姐的话里,除去内疚,更多的是希望她能代替她得到自由的期盼。   阿姒握住姐姐的手。   “阿姐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但我也不愿阿姐独自辛苦,况且,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凡事都要人照顾的阿姒了。”   陈卿沄只紧紧回握她的手。   姐妹二人商议过后,横竖如今知道阿姒才是陈伯安次女的人,除了陈家嫡系三房的人,便是远在荆州的表兄姜珣。陈家人因陈卿沄和陛下之故不会将她身份抖出去,表兄是真君子更不会。   不如让阿姒以抱错的陈家三女身份回到族中,至于名字,可用赐名的方式,还让她用回陈姒月这个名字。   至于建康权贵们,相较于这横空冒出女郎的是否是陈家女,他们更在意陈家、陈妃和陛下认不认同。   过去短短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从坠崖到被救,再到被献给权贵,以及惊心动魄的那几个月。   哪怕如今,复明后发觉夫君换人也才不到一月,阿姒一闭上眼,那两个相似的声音不断在脑海反复交错……   在回族中前,她想先静养一段时日。先把一些不该记得的人忘了。   也免得日后再有牵扯。   .   金乌西坠时。   陈府。   陈仲敬瘫坐躺椅上。   日前,晏三爷说要替他把那孩子带出来,不巧二郎失踪,晏三爷思虑成疾,消息也未能给他递出。他只能另觅他法,在给晏书珩别院送菜的人里掺入了自己的人前去打探,不料迟迟未有消息。   适才皇帝的人过来问起,陈仲敬如实告知,正操心阿姒下落,仆从通传,称晏长公子来访。   又来了个难缠的,陈仲敬擦了擦汗,讶然发觉晏书珩竟亲自押着他派去探查晏书珩别院情况的人上了门。   随后,陈仲敬才知原是晏三爷打算借此机会离间晏书珩和晏老太爷,可这之后,阿姒又被另一拨人带了走。   他不免忐忑。   是谁派人中途劫走阿姒?   可会对陈家不利?   晏书珩并未发难,只道:“不知世叔可否告知我阿姒的身份。”   陈仲敬本打算隐瞒陈妃身份,但一想,倘若不说,晏书珩反而会误以为是因为陈妃顶替了阿姒身份,不愿让阿姒回到族中这才掳走阿姒。   晏书珩可不是晏三爷,他有手段手下幕僚众多,与其等他起疑去查,届时多生事端,不如主动告知。   横竖这只是些关乎儿女情长的事,虽荒唐,但也并非个例。此刻又见晏书珩脸色苍白,陈仲敬能看出他对阿姒的关心并非作假,他便将阿姒坠崖和陈妃身份相关诸事告知。   “那时正逢大乱,我们不得不为了其他族人尽早赶路,顾及她的名声选择暗中搜寻,自是没寻到。数月后,刚到建康,我便得知陛下当初救下了先帝的妃子——也就是我长兄的长女,这孩子毕竟曾是先帝的妃子,身份忌讳,这才有了顶替阿姒身份一事,即便阿姒未出事,我们陈家也会安排别的身份给她。”   他又补道:“那是和阿姒血浓于水的姐姐,她们姐妹情深,这一年里,陈妃不敢相信阿姒死去,一直派人寻访。日前陛下是担心陈妃希望再度落空,这才着我先去查探,不料竟阴差阳错……”   陈仲敬言辞间暗暗透露出他本未让晏三爷绑人,是晏三爷自作主张。   而他也因晏三爷之故,认为晏书珩会借此事做文章,因而才越过晏书珩,找人假扮送菜的去查。   晏书珩不置可否。   当初阿姒坠崖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真相尚未可知,且陈仆射既派人伪装送菜的去查探,想必不知阿姒下落。   陈家人是阿姒的亲人,他不愿在尚无证据前贸然对他们不利。   青年神色稍有软化,最终并未再为难:“若有阿姒消息,还望世叔及时相告。”   陈仲敬这才松口气。   .   晏宅。   晏书珩回到住处,回忆着陈仆射所说一切,按对方说辞,陈家人、陈妃和陛下皆不会对阿姒不利。   那么究竟会是谁带走阿姒?   手心被硌得生疼。   他低头,是那支金步摇。   是陈仆射担心他对陈家不利,借着阿姒旧物套近乎:“娘娘不让我们把这孩子的遗物毁掉,便一直留在府上。听九郎说,这是月臣你当年送给她的。”   晏书珩望着步摇,眼前浮现一双清澈又妩媚的眸子。   时光磋磨,步摇的蝶翼已折了一半,想到它的主人也曾险些如这断翅之蝶一般,晏书珩心间揪紧。   当初送出步摇时,他的确出自真心——哪怕这只是出于对一个小妹妹记挂之情的动容,尚未掺杂男女之情。   更早前,遇刺那日,他也只是因为不想牵连无辜而推了她一把。   彼时回到晏家已有十几年,在世家严苛的教养下,十九岁的他已将四五岁时那些无用的脆弱和对亲缘的眷恋从身上剥离,逐渐和这显赫世族之中的每一个人一样,不再追求世人所谓纯粹可贵的真情,而更相信纯粹的权势。   因而,晏书珩并未想过,她会因此记了他整整一年。   这小女郎本就有趣,他在世家枯燥乏味的规矩中泡久了,对有意思的人一向也半面不忘。重逢那日,晏书珩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年前同他卖莲蓬的孩子。   对,尚且只是个孩子。   即便她只比他小了五六岁,即便她如今出落得愈发动人,一颦一笑便能随意勾起一个年轻郎君心弦。可在他看来,那终究只是个有趣的小妹妹。   重逢后,阿姒果真不记得他。   他也从不随意与人产生过多羁绊,因而只一笑置之。   但他习惯了被人惦记,只惦记他的人要么是有利可图,要么是意欲加害,哪怕仰慕也脱不开他晏氏长公子的身份。因而当从陈九郎口中得知这小女郎竟只因为随手一推,便记了他整整一年时,晏书珩心里涌起一股异样。   但更多的是好奇。   这小女郎为何明明记得他,却非要固执地假装对面不识?   他生出了逗弄之意。   不料她却恼了。   那日,她红着眼回到马车内。   晏书珩望着马车远去。   殷氏众子弟前来与他寒暄。   他说着客套的话,耳边却回响着她那句“你们大族子弟以利当先,把我们这些地位低微者的关怀当做廉价的消遣”。   但也只是须臾,她的声音便从耳际消失了,晏书珩继续当着他左右逢源的晏氏长公子,和众人把酒言欢。   只是在殷氏女嗤笑阿姒不知天高地厚时,晏书珩眉头微蹙了蹙:“一个孩子罢了,女郎何故较真?”   殷氏女郎只当他出言相护是出于君子之仪,笑说是自己言辞欠妥,随后她将联姻之事摆上明面上。晏书珩淡声问:“有道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郎与我相识不过数日,连我秉性如何都未可知,不应审慎待之?倘若我是背信弃义的凉薄小人,届时女郎又该如何。”   殷氏女郎笑了:“长公子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我都明白,如今晏殷联姻比晏陈联姻利处更多。再说了,你我也心知肚明,世家之中何来真情?既无真情,何谈沉溺?只有那些寻常百姓、居下位者才会把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笑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女郎说得在理。”   是啊,在世家之中,哪来的真情可言?也就只有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女郎,会因他顺手的一推,痴痴惦记了一年,会因真情被人用于取乐而红了眼。   晏书珩最终只是一笑。   过后,他陪族妹十娘前去置办首饰时,偶然见到一支蝴蝶步摇。   晏书珩拈起步摇仔细端详。   晏十娘打趣道:“长兄可是有了想送的人?让我猜猜,是哪家女郎勾了长兄的心,是陈氏女?亦或殷氏女?”   晏书珩含着笑。   “就不能是姜氏女?” 第60章   尚在金钗之年的十娘笑了。   “长兄莫要以为我是个黄毛丫头, 便不知道权衡利弊!”   晏书珩淡笑道:“是啊,十娘都知道权衡利弊,长兄如何能意气用事。步摇的确是给姜女郎的,不过并非出于男女之情。   “内疚罢了。”   他轻叹罢, 买下那支步摇, 怕阿姒不肯收, 便托姜珣转赠。   原本只是猜测小姑娘家都爱漂亮首饰, 并不打算让她知晓,只要能稍减她心中烦闷, 便也足矣。   但夜宴上, 她因穿了身和他相似的玉白衣衫, 被殷氏子弟暗讽成有意攀附、自作多情,看着小女郎埋着头,怯生生又无措的模样,晏书珩想到幼时初回晏家因笨拙而被奚落为乡巴佬的自己。   他已许久未曾想起幼时的他。   虽不喜殷氏小郎君捧高踩低之举, 但晏书珩也不会因此损及两族关系,便只借着莫须有的救命之恩为她正名。   不过, 他不得不承认,那小女郎那一身白裙,很好看。   可惜, 她是姜氏女。   若非宴后在桃林中的“偶遇”,只怕过后,他们不会再有更深的交集。   晏书珩知道殷氏女郎就在附近。   但那孩子实在难过。   她在受嘲笑时哭着说想娘亲的模样,像极了幼时的他。   他蹲下身,安慰了她。   但在阿姒说他笑着时眸子和她阿娘很像, 并小心翼翼问他能否抱一抱她时,晏书珩犹豫了。   并非是顾虑男女之间要避嫌。   而是他心中清楚, 在陈氏众人刚抵达南阳时,祖父便得到消息,称不久后,朝廷将有极大动荡,殷氏子弟来到南阳,是为了试探晏家态度。   连辅佐了两任帝王的祖父都猜不出皇位会落在哪位皇子头上。   因而纵使晏书珩不会任由自己被当做联姻的工具,也不会在此时表明立场,偏向陈殷之中的任何一方。   更何况,和姜氏女郎走得太近,会同时让陈、殷两家不满。   世家内外的往来历来如此,纵使无意,也要为了利益穆棱两可。   偏偏感情最看重界限分明。   故而世家和真情,多数时候是难以相容的,叔父晏时痛失所爱的经历深切佐证了这一残酷的真谛。   他将来,大抵也会如此。   可那孩子实在难过。   因此明知即便会被殷氏女郎误解。   他还是俯身,轻轻拥住了她。   她真是纤弱伶俜。   像幼时他偶然拾到却因祖父不悦而不得不抛弃的那只伤兔一样。   殷氏女郎还是看到了,但那一刹,晏书珩并无波动。倒是阿姒落荒而逃,还特地和殷女郎解释。   好似他们当真有私情。   晏书珩无奈一笑。   过后夜宴上的事传到祖父耳中,祖父沉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殷氏如今太过狂傲,陈家又过于墨守成规,暂且观望,不必与他们有太多往来。”   于是晏书珩并未再与殷氏女郎解释。殷氏众子弟走后,他从陈九郎口中得知她原是要与陈九郎议亲。   他看向那小女郎。   她虽斥责九郎莫要胡诌,但眉间含羞带臊,看来对这准未婚夫颇为满意。   晏书珩一笑置之,祝福了他们。   过后数日,未再有交集。   直到那日他和祁家大兄经过别院,听到陈九郎和少沅的对话:“要不是那夜阿姒的桃林一遇,只怕长公子这会已要和殷氏女定亲了,多亏了阿姒。”   晏书珩才知,原来那夜并非偶遇。   是她在守株待兔。   他以为她是只伤兔,不料他才是她要蹲守的兔子。   祁家大兄不明就里,晏书珩则静立在桃林中,望着那夜她倚靠着的那株桃树,前后诸事渐次串成一条线。   在竹林里红着眼的诉说。   与他一样的玉白衣衫。   桃林的偶遇。   那个小心翼翼请求之下的拥抱。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   ……   原来早在更早前在竹林中,她便已埋下了捕猎的夹子,等着心软的他和趾高气扬的殷氏子弟落入她陷阱。   晏书珩被气笑了。   姜氏阿姒,好心计啊。   试问哪个猎人发觉放过的兔子原是只狼崽时,不会生出继续狩猎的欲'望?   他以十娘之名,约她出来一见。   面对他的质问,阿姒满脸茫茫然。   晏书珩半信半疑。   她是姜氏女郎,何故要费如此周折去挤走殷家子弟?其中定有陈九郎在推波助澜。   因此他只是稍加吓唬了她。   但她胆子真小,当即面容苍白。   甚至在他调笑着称要纳她为贵妾时,她吓得连簪子都扔了,着实不似能有胆识将他和殷氏子弟都摆上一道的人。   看着小女郎落荒而逃的背影,晏书珩发自内心地低笑出声。他已许久未如此纯粹地因为愉悦而笑。   过后,晏书珩忍不住再引逗,她更是吓得连房门都不敢迈出。   直到临别,他上了陈氏马车。   她还是很怕他。   见到他像兔子遇着狼。   晏书珩忍不住揶揄一二,若非顾及马车外有人,只怕她又要落荒而逃。   他给她戴上这支步摇。   不得不说,她生得灵动妩媚,这步摇似是为她量身而造的。   晏书珩凝着她看了许久。   最终放过了她。   心中有个声音轻叹:“可惜啊。”   可惜,他如今羽翼未丰,族中定不会同意他娶没落姜氏的女郎为妻。他深知自己若真对什么上了心,便会不能自抑地偏执,若继续与她产生纠葛,可以料到,到最后,他定会为了私欲而不择手段地让一个不愿为妾的女郎为妾。   更可惜的是,这是个动荡的时局,连他都尚且不能保证是否能在这场浩大的权利倾轧间全身而退。   本已朝不虑夕。   何来余暇染指儿女情长?   往后一年多里,他未曾打听过有关姜氏阿姒的任何消息。   那一年,朝局动荡,他像个赌徒,跟随祖父掌着晏氏这艘岌岌可危的船只,时而随波逐流,时而奋力厮杀。   凡分崩离析之际,亦是棋局重新排布之际,晏书珩在祖父授意下,成功让晏氏这艘本就即将落于众世家之后的大船重新站在顶级门阀的边界线上。   得知她死讯是在一个春日。   彼时时局初定,南周如将死的枯木抽出新芽,但这一年的春日因过去几年的惨烈动荡亦染了些萧条。   江畔,春风拂柳。   晏书珩对着滚滚东逝的江水,一时竟说不清是何感受。   许是惋惜。   那样有趣的一个小女郎,终是沦为孤魂野鬼,成了这场因人心和贪欲而起的政治浩劫中不可计数的诸多牺牲者之一。   许是庆幸。   庆幸他没有再与她产生纠葛,动情不深,也就不必承受更深的哀痛。   或许也有悔。   至于为何会悔,晏书珩亦说不上来,他只是忽而记起当初在湖中泛舟时的承诺,提笔为她作了幅画。   遗憾之所以称之为遗憾,是因为除了遗憾之外,他做不了更多。   随后晏书珩马不停蹄前往魏兴郡,不止为拱卫国土,更为了建立事功,为名正言顺坐上中书令之位添最后一把火。   但他远未想到,正是那一趟的铤而走险,让他和她重逢。   那只伤兔、恩师和旧主,连同独属于少年人的赤诚和冲动,都已寻不回。可那个曾招惹过他的小女郎竟还在,仿佛专程在等着他,只为他而来。   她成了他诸多遗憾中,唯一尚能转圜的一桩。   兜兜转转,失而复得。   何其有缘。   .   冬尽春来,江上的薄冰彻底融为春水,建康城外光秃秃的柳枝也已然被春日的风催出嫩芽,绿了沿岸。   整座京城就像久病初愈之人,一反沉疴之态,慢慢焕发生机。   这日黄昏,细雨靡靡。   挂着晏氏旗帜的马车经过繁华热闹的长街,驶入一派安静庄肃的铜陵街。车上悬铃铛发出的铃声在空寂街道上显出些伶仃诡秘,像穿过世间繁华的游魂。   马车停在高大阀阅前。   身穿墨色官袍的青年下了车,一旁的护卫忙上前打伞。   青年面容温润,目光恬淡,眼底却像积了经久不散的冷雾,像冬末春初时将暖未暖的春风,若即若离。   经过一处桃花盛开的园子时,眼前多了一枝拦路的桃花。   年轻郎君半垂着的眸子淡淡掀起,那一双含情目眼底盛着的不是融融春水,而是早春颤着冰雪的凉淡溪水。   墨靴止步。   晏书珩垂目望向那支主动招惹又甚是无辜的桃花时,眼底略有波动。   涟漪过后,再归清寂。   青年侧身,轻轻避开了面前这支桃花,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内走,好似这人间春色与他无关。   回到一处引水穿凿,流水潺潺的园子里,石径落花满地。管家前来汇报:“长公子,三爷的后事已料理完毕,那边管家已把族中紧要产业及有关账簿送来了,各旁□□边的田产铺子也都清点过。”   晏书珩淡淡颔首,清润声线里带着细微寒意:“少沅呢,可有何异动?”   这管家如今已彻底成为晏书珩的人,恭敬道:“三爷是个识相的,此次他已知晓利害关系,临终前对三夫人及几位郎君女郎都只说自己是担心二公子因而才积郁成疾,并不敢多话。”   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   “如此最好。”   这声笑虽温和,却让管家不由敬畏,头埋得更低,目光落在青年用金线绣着松鹤及云纹的袍角。   长公子一向都是温和可亲的,叫人难免忽略他的城府,但过去数月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把老太爷和大房那边架空了,将整个晏氏握在手中。   如此迅捷,想必早已布好了线,只是因被激怒才彻底下了决心。   至于那位曾加害过长公子的三爷,因爱子失踪而长病不起,最终于两月前在二郎平安归来后“病逝”。   尽管连二房的人都以为三爷的确是因病而逝,但管家毕竟经手了一些事,多少猜到这其中与长公子有关,他见识了青年的手段,态度亦越发恭敬。   晏书珩专注地听着,被广袖遮住的手似在把玩着什么。   管家一觑,原是支步摇。   青年摩挲着步摇,又吩咐了一些族中事宜,便让管家下去了。   .   园中重归寂静。   晏书珩立于廊下,手中握着那支残破的步摇,仰头定定看着什么。   穿云上前来汇报近日寻人进展:“长公子,近日陈氏一族未曾有异动,姜氏那边也没有,陈妃和陛下除了偶尔去道观佛寺,亦鲜少出宫。”   “不过,”少年稍显迟疑,“我们的人查得疑似江回的踪迹,他曾领着一队兵士,在颍川和南阳一带护送一位妇人北上,但因那妇人一直戴着面衣,瞧不出面容和年纪,不便确认,后来那伙人失了踪迹。”   穿云小心翼翼说完。   原以为晏书珩会不悦,不料他沉寂了数月的眼中闪过一瞬暖意。   “我倒情愿那是她。”   这话说得穿云心里一酸。   过去数月,长公子几乎把陈家、姜家查了个遍,甚至连皇帝和陈妃那边也旁侧敲击地查过,可女郎就像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偶尔他们也会在建康城郊寻到不知姓名的女子尸骸。   但长公子都会说:“那不是她。”   每隔几日穿云都会同长公子复命,一句“并无消息”说了无数次,而长公子每隔几日也会同他说一次:“加派人手再寻,另留意北燕和江回的动静。”   青年依旧如常,上朝、下朝,上朝,下朝。旁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他眼底的冷霜越结越厚,和从前那个总是噙着笑的世家公子有了些微不同。连他这样粗心的人都觉出淡淡的疏离。   这次好歹是有了一点消息。   虽然这也算不得好消息,可长公子眼底显然冰雪松动。   穿云暗自叹了口气。   他又道:“还有一事,一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的陈妃几日后要办赏春宴,往各家都送了帖子,长公子可要去?”   过去数月里,如非必要,长公子鲜少出席宴会,但这次因涉及了一个“陈”字,穿云才特地请示。   晏书珩仍看着檐下,许久,才淡声道:“自然要去。”   穿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檐下有一双燕子,正忙活着衔泥筑巢。   他想到了那座别院。   这四个月里,长公子定期往别院增添家什、派人打理洒扫,却不再像从前隔三差五便歇在别院,大抵是自欺欺人,且又近乡情怯吧。   情字果真扰人,少年叹息着离去。   晏书珩则拈起手中步摇,经夕阳映照,金质步摇在他眼底照出淡淡焰火,但他垂睫时,那火又倏然熄灭了。   他看着那支光华璀璨的步摇,带着爱怜,轻抚断掉的蝶翼:“冬去春来,燕子都在梁上筑巢了,阿姒,你究竟要藏到何时才肯回来?”   .   自朱雀街出城往东二十里,是前朝皇帝在建康的行宫,可如今说起这座园子,建康百姓想到的并非盛极一时的前朝,而是如今正得圣宠的陈妃。   当初因陈妃名中有“沄”,陛下便把这座园林修葺一新后赐予陈妃,且取其闺名中一字更名为水云苑。   若说整座建康城中的繁华有八斗,水云苑便占二斗,其余六斗则被煌煌宫城和众世家贵戚们分了去。   此时水云苑中,春风一吹,曲桥上落满梨花,侍婢要上前扫去落花,从水榭内传出一道慵懒声音:“留在那儿吧,扫得干干净净的,有何意趣可言?”   紧随那雍容嗓音之后的是个稍显清媚柔和的女声:“阿姐从前不是总说梨花太清冷,更爱桃花么?”   女子轻叹,俄而语气变得温柔:“怎还未梳妆?马上便要开宴了。”   侍婢端着熏好香的衣裙掀帘走近,尽管她已在此侍奉大半个月,但每每听到连对陛下都不冷不热的陈妃如此温柔地说话,还是会禁不住诧异。   掀开帷幔,眼前现出两道袅娜身影,穿雪色寝衣的女郎坐于镜前,而那位华服加身的帝王宠妃正立在椅子后看向镜中,顺着陈妃的视线,侍婢在镜中见到了一张介于清稚和妩媚的脸。   清稚是因女郎目光柔和迷蒙。   妩媚则是因那不点而红的唇,和眼梢微微上扬的明眸。   陈妃拈起一支金步摇对镜比了比:“我家妹妹生得好,哪怕只是挑件白裙,配个白玉簪或是金步摇已足矣。”   可那女郎顿了顿。   温柔的嗓音里透出淡淡叹息。   “我已经不再爱穿白衣,更不爱白玉簪和金步摇。”   陈卿沄纵容地笑笑,正逢侍婢来报,陛下到了,她便让她自行挑选衣裙,随即懒散地踱出门去见皇帝。   李霈候在水榭外,凤眸含笑:“今日可真热闹,阿姐头次设宴,那些人虽不知名目,但仰慕阿姐风姿都来了。”   身后环上一双手,似毒蛇缓缓缠紧陈卿沄腰间,她并不推开,幽幽轻嗤:“我不过是抛砖引玉的砖,陛下才是他们愿意前来赴宴的那块玉。”   她越是冷淡,皇帝越缱绻:“真不知你打着什么主意?人找回了数月,硬是连陈家和你们外家姜家都不透露半个字。”   陈卿沄低头,看地上落花:“自是因为我们姐妹俩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   水榭外的桃林中,清渠在林间蜿蜒穿行流过,草地上已摆上席案,众世家子弟们随意跽坐席间。   桃林深处,走过来一道白色身影,众人眼前一亮:“久未露面的晏长公子都来了,今日这宴当真热闹!”   说话的是几个祁家的郎君和女郎。晏书珩淡淡一笑,朝他们走去,在边上一处不显眼的席上落座,温煦回应众人的问候:“这数月族中事多,兼之身子不适,故鲜少外出宴饮。”   寒暄后,青年独自坐在席间,垂眸看着杯盏中的酒水。眼底映着满园春色,却平添几分清寂,连面容都比先前苍白几分,人也清瘦了,从前一身白衣温润如玉,如今则多了几分清冷。   众人都知道数月前晏二郎捉刺客时失踪,晏三爷又因此大病不起溘然长逝,晏老爷子已因年迈将族中诸事交由长孙,晏书珩既是晏氏长公子又在中书令之位,可不就疲于应对么?   席间偶尔有人前来寒暄,晏书珩都温和有礼地应过。   眼前停落了一道月白裙摆,其上有银线织就的暗纹浮动,晏书珩微怔,抬眸看到一张明艳的笑颜。   青年收回目光,对来人淡淡一笑:“原是祁家三表妹。”   这是祁茵的亲姐姐,不似祁茵对晏书珩颇有成见,祁家三娘是个画痴,常和晏书珩讨教书画丹青。祁三娘摊开了一副画:“这是适才周郎和我买来的,劳表兄替我辨认一二,看看可是真迹?”   晏书珩知道这位表妹眼里只有周郎和丹青,接过画耐心替她辨认。   “是徐道子真迹不假。”   祁三娘闻言很是欣喜,朝晏书珩绽放了个灿若骄阳的笑。   前方传来窃窃私语声,大抵是今日宴会的东道主陈妃来了,众人纷纷看去,都想一睹这位入宫一年有余盛宠加身却鲜少露面的宠妃的风姿。   祁三娘诧道:“这还是我回京后初次见到陈妃,瞧着竟不谙世事的样子,和阿茵妹妹说的好不一样。”   “不谙世事……”   晏书珩垂着眸,低声笑着念出这句话,他望着杯中清凌凌的酒水,想起一双真正称得上不谙世事的眼眸。   青年指尖微颤,但未抬眼。   祁三娘又看了一眼:“诶不对,我似乎是认错了。边上还有一个女子,那似乎才是陈妃,二人容貌有两三分相似,可陈妃不是家中最小的女郎么?”   晏书珩原本兀自把玩着酒杯,长睫懒懒低垂,此刻听到三娘的话,随意抬起睫梢。   握着酒杯的手倏地一颤。   “哐当”一声。   杯底磕上红木矮几。   清凌凌的酒水四溅,无声无息地晕湿了青年袍角。   晏书珩眸子一点点眯起。 第61章   祁三娘手忙脚乱地收起矮几上的画作, 见青年袖摆一角被浸湿了,她伸手在晏书珩跟前招了招。   “表兄,且快擦擦吧!”   青年岿然不动,捏着酒杯的手不断收紧, 长指因极度用力而泛白。   他定定看着前方, 幽深眼眸像被酒晕湿了的袍角, 渐次变深, 旋即眼底漾起笑意,刹那冰消雪融。   祁三娘不解地随着他望去。   透过疏疏落落的桃枝, 她看到适才所见到那两个女子在两丈开外的席间落座, 离他们稍近的是个气度雍容的女子, 当是陈妃无疑。而稍远的,则是起初被她误认为陈妃的女郎。   那女郎一袭素简的淡紫罗裙,乌发垂落身后,发间只点缀了一支银簪。   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 正侧对着他们。长睫半垂,鼻梁挺秀, 留给他们一个安静又疏离的侧脸。   美好得似一副画。   风一吹来,青丝拂动,裙摆轻扬, 霎时画似也活了。   似是山间叫不出名却妍丽妩媚的一枝花,因沾着清透的晨露而显得通透干净,不染半分俗世尘埃。   祁三娘探着脑袋张望:“这女郎眉间还生了颗小痣,当真是妩媚又俏皮!”   刚说完这句话,身旁的晏书珩指关屈紧, 他凝眉,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侧过脸的女郎, 她恰好转过身来,正垂着眼拨弄被风吹起的裙摆。   两道秀眉间,赫然有颗小痣。   晏书珩不敢置信地低语:“她不该有痣,她怎会有痣。”   他这才看清,女郎不止眉心有痣,眉眼神态亦和他的阿姒稍显不同。   沉积数月的思绪翻涌沸腾。   适才惊鸿一瞥时的熟悉感如同退潮,不受他控制地离去。晏书珩心里闪过强烈的不安。这股不安在阿姒杳无音信时曾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的心绪。   如今它卷土重来,让他在“失而复得”和“空欢喜一场”之间反复沉浮。   晏书珩思绪凝滞了数息。   他忽而怀疑眼前是一场梦,很快梦便会醒来,而他也要从短暂的狂喜之中被再次抛入缠绕他数月的深渊。   周遭声音遽然被剪断。   青年陷入怔忪。   他只听到陈妃曼声说:“这是本宫走失多年的妹妹,日前方寻回,陛下感念我姐妹分离多年终得重逢,为其赐名姒月,寓意圆满似月。”   陈姒月。   桃树下,晏书珩轻念着。   这是阿姒的名字。这三个字是无边暗夜里点亮的一豆烛火,被黑暗侵蚀的灵魂因此而得到照拂。   晏书珩看向那女郎。   她正缓缓起身,半垂着眸朝众人见礼,鸦睫遮住她眼底神色,使人分不清这是羞赧还是神秘。   分离数月,他险些忘了。   阿姒最擅做戏。   那颗痣,兴许只是她的掩饰?   过去数月,历经数次落空。   此刻尽管欣喜,晏书珩也仍习惯用一句“兴许”替自己留下退路,让他不至于被喜悲起落折磨。   .   这厢众人还在为陈妃横空冒出来个妹妹而诧异,就连陈家的人都始料未及,陈仲敬不慎打翻酒杯。   陈彦更是张大了嘴:“姒月,不就是阿姒?可阿姒不是坠……”   话还未说完,被父亲瞪了一眼,陈彦顿时明白,不管这是不是阿姒,明面上她都不能是阿姒。但他不解:“长姐为何一个字都不曾和族中透露?还破天荒办了个宴席,好像在特地防着我们。”   一旁的陈四娘轻扯弟弟袖摆:“九弟,谨言慎行,娘娘作此安排定有其用意。”   陈彦忙噤声。   至于外人,则猜测定是陈少傅早年做了些荒唐事,否则怎从未听闻陈家有走丢的三女儿?但个中缘由不算什么,只要陈妃承认这是她的妹妹,那便是贵妃之妹无疑。再者,这位小女郎容貌和陈妃的确也有一二分相似。   众人暗暗感慨,从先帝的陈皇后及陈淑仪,到如今的陈妃和陈妃幼妹,陈氏女郎果真名不虚传。   或许世人就爱寻求新鲜,从无坚不摧之人身上寻找脆弱,看规矩者离经叛道。就如眼前陈氏二女,陈妃清丽脱俗偏偏慵懒跋扈,妹妹妩媚多姿反不谙世事。   越矛盾,越勾人。   有姐姐珠玉在前,这位宠妃之妹又会在建康城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在这喧闹中,女郎长睫低垂,似不习惯被众人热烈打量。   皇帝懒洋洋地端着酒杯道:“今日本是朕借美人之名,邀众卿一道赏春,春光正好,怎能辜负?”   他提议众人不妨一道饮酒作乐,又调侃一旁垂眸思忖的晏书珩和同样怔忪的晏少沅:“长公子琴音一绝,二郎剑术精湛,值此良辰,可愿让我等开开眼?”   被点到的两人皆是微怔。   晏书珩很快回过神,款步行至桃林正中的琴台前,对着皇帝和贵妃的方向见礼,莞尔道:“臣献丑了。”   晏二郎神色冷淡,显然不大情愿,但亦紧随族兄身后。   琴台的方向正对着陈妃姐妹俩和皇帝的方位。琴声缓起,剑尖微抬。   倏而琴音渐急,剑风亦随之凌厉,激越琴音是时而沉闷时而轰鸣的雷声,悠扬剑尖则是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闪电。   一曲将终,从前方飘来一个极轻的声音,虽刻意压低,但仍被晏书珩听到了:“阿姐,这位舞剑的郎君,是谁啊。”   青年刚落下的长指忽地一动,在琴弦上拨出一个微弱低沉的弦音。   离他最近的年轻帝王听到了,笑道:“真是稀奇,月臣琴技属建康第一,竟也有错音的时候。”   晏书珩轻扯嘴角,温润的声音因着寂落更添些迷离的温柔。   “臣技艺不精,弦随心乱。”   一句话叫人浮想联翩。   众世家子弟都知道晏氏长公子身边未曾有过佳人,多年以来,亲事议了几番都未能定下。听闻此话,皆敏锐地嗅出端倪。适才目睹表兄倾了酒杯的祁三娘嘴角更是扬起意味深长的笑。   啧啧,不得了啊。表兄这是对陈妃那位妹妹一见钟情了吧,否则两人才初次见面,怎会如此失态?   皇帝笑了笑。又问起晏二郎:“二郎似也心不在焉,又是为何,莫非是朕这位妹妹容色姝丽,让二位失了神?”   晏少沅只是想起当初在南阳时那位姜氏小女郎,因而困惑,如今被皇帝调侃,面露窘迫:“陛下取笑臣了。”   皇帝一向言谈不拘小节,众人也都习惯了,但听到连他亦爱屋及乌地唤陈妃这位横空出世的妹妹为妹,周遭权贵们彻底认同了阿姒的身份。   陈妃体弱,很快便显出些疲倦来,在其妹的陪伴下回水榭中小憩,皇帝则和众人继续把酒言欢。   .   回到水榭,陈卿沄见妹妹满脸纠结,以袖掩唇笑了:“久别重逢,瞧晏长公子都乱了心弦呢。不过那晏家郎君当真是俊朗风雅,阿姒舍得把他忘了?”   “阿姐忘了,我数月前被贼人掳走后,记忆都没了,哪还记得什么晏氏长公子。”阿姒揽镜自照,摇摇头,“难怪女子都爱点妆,我不过是添了颗痣,换了个发式,便与平时有着微妙的不同,只怕族叔和婶母们都困惑呢。”   提到此事,陈卿沄凝眉:“你素来与世无争,我实在想不通,谁要害你?”   阿姒亦猜不出,此前她曾同阿姐说起坠崖经过,及交代郑五带走她的那位婢女。   姐妹二人猜测,要么主使之人只想害姜四娘,担心阿姒察觉,索性不让她回来;要么,他们原本想害的就是她。   而那位婢女身后的人不知出于怜悯还是其他缘故,这才想过留她一命。   可若铁了心救她,就不会把她的性命随意托付给陌生人。那人究竟是谁,对她的感   銥誮   情为何如此矛盾?   姐妹俩一合计,为了便于查得真相,不如先把找到阿姒的消息压下来,待阿姒身子彻底恢复后再让她回到族中。   今日此事总算落定。   陈卿沄拥住了阿姒:“阿姒……你终于回来了。幸好,当初他们要我顶替你身份时,我坚持更名,未用阿姒的名字,如今阿姒还能保有自己的名字,真好……”   阿姒红了眼圈。   她的阿姐,本名是卿瑶,如今因为不得已的缘故,只能被人唤为陈妃,名字也改作了陈卿沄。   她抱紧阿姐,额头在她肩上轻蹭:“阿姐,我回来了。往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有什么苦,我陪你担。”   陈卿沄眉眼弯弯,哄孩子似的:“傻瓜,你回来了,我们便是苦尽甘来。往后我们都别再吃苦,好不好?”   阿姒含着泪,郑重点头。   姐妹二人正笑中带泪地说着,侍婢入内通传,陈仆射请见。   陈妃懒道:“让叔父进来吧。”   .   陈仲敬入了水榭,看到阿姒竟错愕得说不上话,神色复杂,俄而颤声道:“孩子……你是阿姒,真是阿姒!”   对这位虽有点狡侩心思,但历来懦弱没有主心骨的二叔,阿姒虽没多少敬佩,亦讨厌起来。   更因尚有怀疑而亲近不起来。   好在她“失忆”了。   阿姒睁大眼,讷讷看他,又茫然转向姐姐:“阿姐,这是……?”   陈妃噗嗤笑了:“傻孩子,这是二叔啊,是爹爹的亲弟弟。”   她又转过来对陈仲敬解释:“侄女一直不愿相信阿姒不在人世,时常派人持阿姒画像在南阳和颍川那一带寻人,不料竟真寻到了人。可惜阿姒伤到脑子,前尘往事尽忘,不过能回来便好。”   陈仲敬愣了半晌。阿姒不是在建康就被晏三爷擅自做主劫走了?怎会到了南阳还被陈妃的人寻到?   陈妃说阿姒失忆,可当初她坠崖后分明跟晏书珩有了牵扯,然而今日阿姒却似乎不认得晏书珩。   难道是在被掳走后才失忆?   陈仲敬不好判定失忆是确有其事还是因忌惮而隐瞒,只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孩子,随二叔回家吧,见见你的哥哥姐姐和三叔三婶们……”   陈卿沄无奈一笑:“阿姒现在怕生得很,对我都还怯生生的,不若再等等,好歹先让她和我再熟悉熟悉。”   “娘娘说得对,是该先适应适应,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改日我在府里设个家宴,届时一道团聚。”   几人又寒暄几句,陈仲敬便告辞了,走出水榭,陈仲敬眉头锁紧。   这个侄女当初虽不争不抢,性情虽柔弱但也我行我素,且九郎说过,她可是曾把殷氏子弟和晏书珩都耍了一道,哪像现在这般胆怯?但无论失忆与否,结合陈妃不冷不热的态度,思来想去,陈仲敬只想到一个缘由——   当初阿姒走丢后,陈妃本就怨族中没照顾好阿姒。说不定所谓的被劫走,是晏书珩监守自盗,把阿姒送到陈妃那里,借阿姒离间陈妃和陈家人!   这才使得陈妃和阿姒团聚后,竟不同族中说一声,还像护着眼珠子般把她留在水云苑。   陈仲敬决定稍后让九郎去试探。   水榭之外,笙歌正盛。   没一会,皇帝回来了,对阿姒道:“阿姒妹妹,你失忆前认识的一位故友邀你在清竹林见面。”   阿姒朝皇帝行过礼,贯彻她“失忆”的作风:“陛下,那人是谁啊?”   皇帝勾了勾唇角。   “是陈九郎。”   陈卿沄适时道:“是适才那位二叔的独子,阿姒的堂兄,你从前和他颇要好。”   阿姒本不想见,但想到或许能陈九郎这厮口中套话,便去了。   她还未出门,皇帝便旁若无人拥住阿姐,颇委屈道:“阿姐设的宴,自己却跑了,朕一个九五之尊,竟要陪客。”   陈妃依旧不冷不热的。   陛下对阿姐的情意,似有些偏执。一个磨人,一个冷淡。   这叫阿姒想起某个人,她步子一乱,踏着曲桥上的落花离去。   竹林就在水榭后方。   刚入竹林,一阵风吹来,竹枝晃动,透过时隐时现的间隙,阿姒看到身穿蓝色锦袍的陈九郎身侧,还有位白衣青年。   一个英姿飒爽似挺立竹枝,一个清雅和煦似随风轻摇的竹叶,立在一起赏心悦目,可阿姒目光却淡了。   那是她眼下最不待见的两人。   尤其白衣裳的那个。   他侧对着阿姒,垂着眸若有所思,修长手指正把玩着一片竹叶。   强压数月的记忆眼看着就要破土而出,阿姒暗觉不妙。   她脚下顿住,打算爽约。   正要趁他未发觉时离去,白衣青年却似有所察觉,缓缓转身,猝不及防,阿姒被他的目光网住了。   那眼底蕴着无限爱怜。   青年像对待许久不见的故友,定定看了她须臾,旋即莞尔,薄唇缱绻张合,无声说了句话。   阿姒读懂了,顿如千万蚁虫钻入脚下,爬过身上,头皮都发麻。   他说的是——   “夫人。” 第62章   阿姒脚下被钉住。   她不想面对他, 想逃走。   但骨子里的傲气让她不愿落荒而逃,因而迟迟迈不开步。   耳边回响青年缱绻挑'逗的“夫人”,及一声娇滴滴的“夫君”。   要命……   这可能是阿姒十几年人生里最羞于回首的一段记忆,一想到她曾和晏书珩那样亲昵, 脑中一阵发懵。   阿姒用力地狠攥双拳, 要按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回忆。指甲刺痛手心, 痛意驱走杂念, 让心境澄明些许。   她看着来人,没说话。   晏书珩亦未说话。   视线停落在阿姒面上。   确切说, 是停在她额间那点朱砂痣上。他看着那朱砂痣, 眼底爱怜、幽暗、困惑……诸多情绪复杂交错。   这样的目光让阿姒犹如被万千藤蔓缠紧, 她又想跑掉了。   对视间,心里掠过无数个念头。   该落荒而逃,还是上前?要假装素不相识,还是面对……   这些念头像云层中的闪电, 此起彼伏,炸开如惊雷轰鸣的告诫——   离他远点。   不远处, 看了她许久的晏书珩总算开口:“阿姒妹妹,别来无恙啊。”   还好,没唤夫人。   阿姒暗自长舒一口气, 因这称呼,顿时又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正发愣的陈彦闻言转身,见阿姒来了热络招手:“阿姒妹妹!”   去他的妹妹!两年前九郎坑了她一遭后,她就宣称兄妹情断,如今他得知她失忆想“重修旧好”, 想得倒美。   阿姒暗骂着,略显迟疑地走近。   两人都定神看着她。   一个不敢置信, 一个若有所思。   阿姒在心里把他们轮番数落几轮,对着晏书珩行了个礼。   “阿姒见过九哥。”   亭中两位郎君都沉默了。   晏书珩低下头,很克制但又相当明目张胆地轻笑出声。   陈彦知道父亲为了稳住晏书珩,早已告知他阿姒和陈妃的真实身份,便毫无顾忌地上前,指着自己的脸道:“陈姒月,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九哥!”   阿姒怯生生后退两步,似是被他吓到了,懵然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可、可他方才先叫的我妹妹啊。况且,陛下姐夫说了,九哥样貌平平……”   话到后半句,已成了喃喃自语,声音虽刻意放低,但足够两人听清。   陈彦当即捧腹大笑。   他幸灾乐祸地看向晏书珩。这人之前险些唬得他把阿姒身份说出,适才又威胁着让他约阿姒出来见面,当真狡诈!如今见他被阿姒贬低,简直大快人心!   晏书珩纵容地看了阿姒一眼,眼底的笑愈发温柔爱怜。   他像初次见面一样,对着阿姒有礼有节地颔首:“晏某中人之姿。阿姒妹妹看得准,陛下亦言之有理。”   此话一出,陈彦才后知后觉,阿姒是把他们二人都点兑上了。   但他更诧异的是阿姒的话。   从前她虽也总爱捉弄他,但藏得极深,以她素来吃人不吐骨头的作风,不会当众得罪晏书珩。   莫非真是失忆了?   想起父亲嘱咐的事,陈彦试探着问:“听父亲说,数月前,晏中书亲口称阿姒你曾因某些原因在他别院客居过几日,莫非你是被晏中书所救?可为何又到了南阳,眼下似乎还不认得晏中书?”   晏书珩眉梢微微挑起。   他悠然望向阿姒。   对视那刹,他眸色暗了一瞬。   真是要命……   阿姒匆匆避开他目光。   但她也被陈彦问住了,一年多不见,九哥还是有长进的。   一句便问到点上。   阿姒本欲借失忆引蛇出洞,找出命郑五带走她那侍婢背后的人。   如今九郎的话提醒了她,二叔知道她落难时曾与晏书珩在一起。只不知晏书珩可否同二叔提过郑五?   理智告诉她,最好和他相认再确认,可相认就会有牵扯。   他勾'引人的招数层出不穷,阿姒不想在尚未想清楚今后的路如何走时,再次被他勾得溺于男欢女爱中。   不如索性装到底。   横竖她装失忆是为了迷惑旁人,但她也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不过,若他们有所怀疑倒是好事,有怀疑便会有所试探,试探就易露出马脚。   想通这点,阿姒毫无顾忌。   她模棱两可道:“四个月前我醒来时就在那一带啊,有几人说贼人绑了我,还说他们主子是我的故人,命他们把我救走。我醒来后因风寒烧了好几日,什么都记不清了……又过两月,阿姐的人寻来了,阿姐说我之前坠崖过,莫非我是几月前被贼人掳走后坠崖才失了忆?”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陈九郎亦是听得云里雾里。   “阿姒,你是摔傻了吧?你坠崖是在一年半前,被掳走是四月前。”   阿姒茫然眨眨眼,看向晏书珩。   “可我真不记得他。”   晏书珩眯起眼,眸底掠过思忖。   他的人曾在颍川南阳附近查得江回行踪,如今阿姒亲口承认涉足当地。   许是编造,但巧合太过。   莫非江回身边的妇人,真是阿姒?   他们,当真重逢了?   二人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杂念疯狂窜长,阻滞心口。怕吓着阿姒,晏书珩压住情绪,再度抬眼看她时,眼底仍是那么温柔。   阿姒十分坦然地对他对视。   她看出晏书珩在怀疑。   但她已恢复记忆,再不是那个因为无措而寻求他庇护的盲女,更不会因眼盲而被他的三言两语搅乱心神。   哪怕他要揭穿,她也备好了说辞。   但晏书珩仅是笑笑。   “看来,你是当真忘记我了。”   他岑寂的目光落在阿姒面上,很快就释然了,面上瞧不出任何失落的情绪:“也罢……你们兄妹难得相见,晏某先行一步。”   他转身离去,袍角微扬,像一片毫无眷恋的流云。颀长身影被参差竹叶遮住,渐渐隐入竹间,一派澹泊。   阿姒凝着他背影看了须臾。   她一时不敢信,以他的性子,不应继续周旋,甚至言辞间藏着只有他们二人才听懂的逗弄和威胁?   他这样轻易便接受了此事?阿姒实在搞不清他究竟是否另有打算。   她收回视线。眼前凑近九哥那张惊诧的脸,虽是张英俊面庞,却让阿姒想起少时喂驴时驴子凑近的呆脸。   九哥仍是个愣头青啊。   “你……你要干嘛!”   阿姒装作惊慌,双手报复性抓上那张脸,再趁机将他推开。   陈九郎捂着被抓得刺麻的脸,无辜道:“我是看到你在发呆才凑过来嘛!我是你九哥,难不成还能对你不利!”   他压低声:“好妹妹你告诉我,你坠崖后去了哪?又为何跟晏书珩遇上了,你们是不是私定终身了?”   一句“私定终身”让阿姒心里又泛起羞耻,恼怒随之而来。   她强忍着不耐烦:“你说什么?”   陈九郎不信,捂着自己被抓伤的脸,再度凑近:“你没有失忆对不对,你是在和晏书珩置气?”   阿姒看着九哥。   他倒是有些长进。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阿姒无措后退两步:“我不知道,你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你不是我哥么?怎这样咄咄逼人,好像在审问犯人……”   看着她吓得泛红的双眼,陈彦不由也内疚了,讪讪后退两步。   “吓着你了?对不住啊。”   他很快离去,对父亲说了适才的事:“阿姒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适才我问得急,竟是把她吓哭了。”   陈仲敬绷紧的心松了大半。   “不记得也好。”   .   总算将九哥赶走,阿姒慢腾腾往水榭走回。此前,她去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山里寻位世外名医调理身子。   一晃数月,再回建康,非但未找回对世家的熟悉感,反更像个游离于富贵之外的人。她还未想好今后该如何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行走。   更未想好如何面对晏书珩。   听阿姐说,这数月里晏家发生诸多变故,晏书珩明面上虽仍是族中长公子,但如今晏氏权柄几乎都在他手。   阿姒猜测,当初必是晏氏有人要借她对晏书珩不利,他反过来借她的走失大做文章,趁机清理蛀虫。   和三年前那次无比相似。   他总那么理智。   哪怕命悬一线,都还能借此做一番文章,替自己清除障碍。   城府如此深不可测的一个人,又怎会真的为情所困?   不过是因为他在世家的规矩里浸久了,偶尔碰着有趣些的人,自格外有兴致。耐心同她做了数月的戏,多半也是玩心和占有欲作祟罢了。   原本和他重逢也就几个月,如今分开数月,正好抵消。   开宴时她见他和一世家贵女正欣赏字画,举止亲近,温和耐心。   他对谁都是如此。   说不定适才他毫不留恋地离去,并非欲擒故纵,而是见她摆出两不相干的态度,又因玩够了,索性放过她。   这个假设让阿姒心里一阵松快,松快之后,又像被羽毛抓挠。   无端的痒。   她想,或许她也和他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厌倦一成不变。   但想寻求趣处,别处也可以。   晏书珩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人,说不定会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   思忖间,已拐过一处园子。   腰间陡地一紧,阿姒被揽着转了一圈,后背贴上个坚实的怀抱。   清冽的气息随之环来。   腰间的手寸寸圈紧。   来人身子紧贴着她的,狂跳的心隔着胸腔和衣衫击打阿姒后背。   这水云苑中谁敢对她如此无礼?   阿姒猜到是谁。   她张口要叫,呼声断在喉间。   口中侵入温软之物。   阿姒率先想到的是过往唇舌相缠的片段,她又羞又恼,张口就咬,发觉齿关一钝,原来不是唇……是他的手。   阿姒放心咬下。   身后青年未反抗,闷哼一声。   这一喘无比熟悉。   阿姒稍顿,咬得更狠。   晏书珩未松手,更未言语。   时隔数月,再次拥住她,血液都因这失而复得的相拥沸腾、喧嚣。   他的下颌紧紧抵'在阿姒的颈窝,放在她腰间的手力度已在克制,但仍勒得阿姒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急。   微凉的唇在阿姒颈侧游移轻贴。   熟悉的痒意像树枝扎根土壤,一点点渗入阿姒皮肉里。   思绪滞涩几息,她迅速回过神,齿关收紧,直到血腥气蔓延舌尖。   他未松开,她也未松。   “阿姒……”   晏书珩唤她,却不让她说话。好似知道她若开口必是冷言冷语。   “阿姒,你回来了。”   清润的嗓音似是几个月前才听过,又似乎来自遥远的几年前。   阿姒愤而回头,撞入晏书珩直直盯着她的眸中,他这双眼像幽暗的漩涡,要把她卷入他的身体里。   鼻尖贴着鼻尖,彼此紊乱的气息交融,像以往温存依偎时。   阿姒恼怒低叱:“放开我!我都说了,我不记得你了!”   晏书珩不言语。   他将她身子转过来,手用力按着她肩头不放,自己则后退一步。   灼热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却不像从前带着强烈的占有欲。   他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几个月前重逢后,阿姐查看她可有受伤时,也是这样的目光。   稍许,晏书珩松了口气。   阿姒一怔,他真是在确认她无恙?   青年未再过多亲近。   他松开阿姒,一身白衣立于满园春色之中,又一副端方谪仙模样。   阿姒以为晏书珩又打着什么主意,可他只是专注地看她,神情寥落,许久才轻道:“抱歉,当初是我没护好你。”   阿姒没回话。   她看着他,比看陌生人还要冷静,像在看一团可有可无的雾。   他不在意她的冷漠,径自笑笑,用那曾勾得她心痒痒的嗓音幽幽道:“无碍,阿姒也不是第一次忘记我。哪怕真忘了,往后,你我也会再次相识。”   阿姒听惯了他话外之意。他意思是无论她是否记得,他都不会放手。   但只要他不戳破这层窗户纸,她便有本事把这层纸变成一堵墙。   她疏离道:“我与您素不相识,您请自重。”说罢决然离去。   这次,晏书珩并未强留。   他望着阿姒的裙摆隐于璀璨花丛后,她走得毫不留恋。   掌心只余一根青丝,凝着那缕青丝,晏书珩无奈笑了。   .   黄昏,马车停在别院前。   小竹园迎来久违的归人,竹鸢一阵恍神:“长公子?”   实在不是她大惊小怪,女郎不见后,长公子起初日日回竹园歇息,一日比一日心事重重,后来女郎一直未寻到,长公子也不来了。   此时见他似有心事,想到杳无音信的女郎,竹鸢更不敢打扰。   晏书珩走入内室。   数月未来,这里一切如故。   窗台有只瓷瓶,里头的花枝已然干枯,是数月前她摘下的。   桌上有一册游记,她翻到一半,正原样不动地倒扣着。角落里,纱帐半掩,风吹动时影影绰绰,似乎她还在里头拥被安睡,长发铺了满床。   又一阵风吹来。   纱帐掀动,帐内一片空荡。   晏书珩心陡然一空。   纠缠数月的空洞,岂能在一朝一夕间散去?一切恍在梦中。   他看着空空的怀中。   虎口传来缠绵痛意,痛是种让人踏实的感受,若觉不到痛,大抵离死不远了。如今这痛让他真切感受到她回来了,还心狠地咬破他的手。   晏书珩不禁又笑了声。   “牙尖嘴利。”   他合眼,躺在他们曾抵'死交缠的榻上,过往记忆因痛意一点点鲜活,心中空掉那一块亦逐渐被填满。   眼前浮现她冷淡的眼眸。青年嘴角漫上一抹笑,像大病初愈后对活着格外眷恋甚至于偏执的人。   无妨,回来便好。   有些事,不是她想忘便能忘的。   .   回到水榭后,阿姒整整气了半日,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次日一早,陈家来了人,称府上有家宴,接她回去一叙。   陈氏一族如今大都在会稽一带圈地定居,唯有几房居于都城。陈宅坐落在永宁巷,对街便是铜陵巷,是谯国祁氏和南阳晏氏宅邸所在之处。   马车驶近,透过半遮的帷幔,阿姒看到些熟悉的面庞。   她忽地不大确信,这些正殷切望着马车的亲人中,难道真有不想让她回来,甚至故意陷害她坠崖的人?   但她奉行的道理是有怨报怨。   不能因一根未经证实的刺把所有亲眷都列入疏远的范畴。   阿姒拾掇心绪走下马车,众人纷纷迎上前来,除了二叔陈仲敬和九哥陈彦外,还有几个熟悉面孔。   模样温和但精明都藏在眼里的,是二房婶母阮氏;端方内敛,总是挂着淡淡笑容的,是四姐陈卿言;在四姐前头,二房还有两位早已出嫁的二姐和三姐   至于三房这边——   凡事都不在乎,总带着浪子般漫不经心的笑意但目光偶尔也会意味深长的,是三叔;美目盈盈,明艳动人的是三婶,阿姒曾偶然记起过她;那温厚正直的少年郎,是三房的四哥陈郢,边上还有对七岁出头,性情迥异的孪生兄妹。   另有些是旁支几房的叔伯和兄弟姊妹,此前,阿姒鲜少与二三房之外的族人打交道,生疏得一如既往。   不知谁说了句“孩子,你回来啦”,那一霎,阿姒鼻尖一酸,对这些本就不大亲近的亲眷顿时生出微妙的依赖。   寒暄后,转眼已到园子里,一大家子用罢午膳,聚在一处说笑。阿姒只安静听着,虽因生分像个局外人,可也生出些新奇的感触。   从前她只喜欢独来独往的洒脱,竟从未体会到原来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闲谈也能如此叫人踏实——若是能早些查清她坠崖的事,这一切便圆满了。   时近黄昏,众人希望她回陈府住下,阿姒虽有此意,但因今日太过突然便暂且推拒。   马车驶出巷口。   陈府前,二夫人阮氏看着阿姒的背影,对丈夫道:“这孩子福大命大,不过她真失了忆么?”   陈仲敬心不在焉地挥挥手:“那还能有假?失忆了也挺好,挺好,如今孩子回来了,我们好生待她便是。”   阮氏嗤道:“夫君怎瞧着有些心虚,难不成有别的事瞒我?”   陈仲敬拉下脸。   “我外头没人!少胡思乱想。”   .   霞光万丈,将整座城都映得金碧辉煌。陈彦护送阿姒回水云苑,半路上他起了兴致邀阿姒赏灯,少年话还是那么密:“后日便是上巳,届时长姐势必也要出宫,我们几人好好聚上一回……”   说着,他忽然打住。   阿姒侧目望去,见这厮竟露出些局促和羞赧。顺着他视线,她看到前方喧闹处立着的三人。   晏七娘晏薇。当初在南阳时与她有些往来的晏十娘晏宁。   以及,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人。   晏书珩还未看到他们。   他嘴角噙着笑,正替两位族妹把高处够不着的花灯取下。   不得不说,是个温柔好兄长。   可这与她有何干系呢?   阿姒不欲掺和他们的热闹,想趁晏书珩没看到她时离去。   但陈彦看到未婚妻子,像飞蛾见着烛台。顾及晏薇害羞,他灵机一动,朝着三人的方向朗声叫唤。   “阿姒快看,是长公子!” 第63章   当此那霎, 晏书珩望了过来。   灯光将他侧脸映出一道朦胧金边,柔和蒙昧,他的视线越过隔在两人中间的众多行人过客,定在阿姒面上。   像一只箭。   阿姒简直想与九郎断绝兄妹关系。   三人很快到了跟前。   依次问候过, 九郎哄着晏七娘到别处赏景, 只剩阿姒和晏十娘。   及那个笑吟吟的晏书珩。   晏宁拉住阿姒:“那日赴宴时便想见见姐姐, 苦于没有机会, 姐姐不是姜氏女么?怎成了陈家的女郎?”   跟前的青年含笑而视。   纵使阿姒没抬头,也能想象出他温柔实则悠然看戏的神情。   但她暂无心与他计较。当初在南阳见过她的外人中, 除去晏氏几人, 剩下的便是多半因为战乱而死的殷氏子弟。   出于谨慎, 她得斟酌回答,否则有心之人指不定会查出阿姐是先帝妃子的事。阿姒便模棱两可道:“阿姐说我当初是被抱错了,可我自打几月前出意外后便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在她的有意引导下,晏宁了然点头:“想来定是阿姒姐姐和姜家的孩子抱错了!对了, 这位是我长兄,他还送过你簪子, 不知你可记得?”   阿姒自是“不记得”。她要借故离去,晏宁拉住了她:“你九哥会佳人去喽,此处人多, 阿姐不妨同我与长兄一道,横竖九郎也会把七娘送回我们身边。”   三人到了一处乐馆。   这处乐馆高雅贵气,往来的都是衣着贵气的达官贵人。   侍者认识晏书珩兄妹,熟稔地领着他们穿过转过几处楼梯,到了雅间内:“长公子, 两位女郎,近日乐馆新得了一种酒, 名为‘醉生梦死’,可勾起过往种种美好之事,二位可要一试?”   十娘跃跃欲试,征询看向阿姒。阿姒想起过去两次因酒而生乱,忙摇头:“我不会饮酒,二位点吧。”   一旁晏书珩低声笑了。   “我怎记得,女郎酒量甚好。”   阿姒和气道:“我失忆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如今实在不胜酒力。”   见阿姒不要,十娘体贴地就着她:“那阿姒姐姐我们一道饮茶。”   茶酒端上,乐伶抱着琵琶入内,阿姒端出陌生人该有的拘谨,借听曲置身事外。晏宁亦入神听曲。   唯独晏书珩安静独酌。   几曲毕,雅间重归安静。   乐伶退下后,晏宁兴致缺缺:“这几首曲子虽妙,但太过匠气,不如长兄随手一奏来得高妙。”   一扭头,见长兄正悠闲地以手支颐,玉白长指捏着酒杯,独自酌饮。他的眸子定定的,一刻不离阿姒。   乍看温和有礼,可细瞧之下会发觉他目光幽暗,要把所有光亮吸走。   而阿姒则全然当他不存在,垂目把玩着手中茶盏。   分明互不干涉。   可二人间却有暗流涌动。   时光凝滞。   雅间内好似只剩这二人。   夹在两人中间,气氛如此安静着实叫人尴尬,晏宁想着不如叫乐伶再弹几曲。便出了雅间,恰巧撞见个相熟的贵女,拉着晏宁要去她所在雅间说事。   晏宁想起当年长兄便曾送过阿姒姐姐步摇,还有那日赏春宴,长兄随口一句“弦随心乱。”说不定他们之间真有些什么,便狠心随好友暂离。   雅间内,气氛更为诡异。   晏书珩一反赏春宴重逢时的偏执强势,不打扰阿姒,只自斟自酌。   可他看着她的目光却越发迷离。   好似阿姒是幻象。   阿姒等了好一会未见晏宁回来,少了个人,她和晏书珩间似少了一道墙。   他的目光更肆无忌惮了。   阿姒如坐针毡。   她趁他未反应过来,从席上弹起,惊兔似的出了雅间。   晏书珩未曾跟上来。   阿姒立在雅间外的游廊上,虽暂松一口气,但心乱如麻。   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平复下思绪,一转身,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纨绔子弟勾肩搭背走来,见到孤身一人的阿姒,惺忪醉眼一亮。   阿姒太熟悉这种眼神。   当初流落在外时,这要扒开她衣衫的目光曾一度是她的噩梦。尽管如今她身份贵重,但仍下意识忌惮,什么也顾不上,扭头跑回雅间。   晏书珩正懒散地卧在席上,一手支额,阖眼闭目养神。玉山微倾,白衣墨发,蜿蜒散在席上。   他手边,倒着个空荡荡的杯盏。   阿姒入内时,他并未睁眼,亦未出声,活脱脱一樽白玉雕像。   不知是装睡还是真醉倒了。   不过睡着的他,倒比醒着的他讨喜。阿姒轻手轻脚地坐回原处。   见他仍未醒,她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他似乎比几个月前清瘦了,也清冷了些,更让人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失忆前后的记忆交织,阿姒发觉自己比从前更不了解他。   滴漏声声,滴答、滴答——   阿姒盯着他。   像在读一本如何也读不懂的书。   怔忪时,青年长睫轻扇。   阿姒回避不及,对上他带着醉意,迷惘困惑的眸子。真是奇怪,这双眼不笑时,反倒没那么令人戒备。   阿姒自然道:“你醒了?”   他怔了怔,如长梦中初醒,眼中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怅然。   “又是梦?”   “原来醉生梦死是这般。”   他喃喃自语着。   阿姒不明白。   他竟醉得这样厉害?   她不与醉鬼一般见识,平心静气道:“不是梦,是你醒了。”   他笑了下。澄澈的眼眸在烛光映射下,晕出暧昧诱人的光。   阿姒又开始不自在了。   心里恶意地想着,他一直醒不来便好了。当一樽不会说话,不会睁眼的玉雕便挺好——因为无论是他那双眼,还是那张嘴,都似漂亮的罂粟,沾着毒。   那道白色身影一动,她还未顾得上反应,眼前闪过星光。   天旋地转。   阿姒后背贴在席上,脑后将要磕着席上,一只温热的大掌垫了过来。   他的身子重重压上来。   阿姒气恼又震惊地推他。   但根本推不掉。   过去不是没有这样过,可阿姒从未觉得他的身体如此沉重。   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来气。   “别动……让我再抱一次……”他的低语似梦呓,阿姒怔了怔。   淡淡的酒香让她似乎也染了他的醉意,辨不清他是醉或未醉。   青年炽热的气息喷在耳边。   “夫人……怎不说话?”   阿姒动了动身子。想说话,可这声“夫人”让她觉得若是说话了,便等同于承认她是他的夫人,可她不是他夫人。   她不说话,只用力推他。   晏书珩无视她的推拒。   他像只通身雪白的狸奴,下颌轻'蹭她发顶,喃喃低语。   “也是,这只是幻象……不过夫人不说话不骂人时,也很讨喜。”   阿姒火气噌起:“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谁是你的夫人?!”   青年笑了下。   “还是那样牙尖嘴利。”   更沉重的热气喷在阿姒耳根。   耳下一阵温热。   他将唇印上。   还伸出舌尖轻舔她颈侧。   久违的刺'激,勾动刻意尘封的回忆,她被激得身子猛一颤'栗。   “混蛋……”阿姒察觉不妙,拼命扭着身子,“晏书珩!你快放开我。”   这个称谓让他停了下。   他低低笑着,高大的身子压得更紧,两个人的身体隔着衣衫紧紧相贴,半寸间隙不留。晏书珩声音里的醉意挥之不去,大抵是真的“醉生梦死”了。   “怎么又生气了……仍是不够满意啊……再来一次么?”   过去欢'好时,他便摸透了她“口是心非”的性子,每次她扭得越厉害,越央着说不要,他挺冲得越肆意。   这话猛然浇醒阿姒。   才察觉自己又入了他的网。   断不能如此。   阿姒愤然使出全力,竟挣脱了晏书珩,甚至把他整个推至一侧。   羞耻催生恼怒。   阿姒气他眼下似醉非醉的疯狂,更气他过往的勾'引。最气的还是自己曾身不由心沉沦着与他颠鸾倒凤。   她失去理智,不像从前一样率先要逃,而是愤然爬起身,在晏书珩面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啪——”   无比清脆的一声,伴着门被推开的声音,格外混乱。   晏宁愣愣看着二人。   阿姒姐姐脸颊通红,气得直发抖,狠狠甩了长兄一巴掌,青年白皙漂亮的面上现出一道指印。   相当触目惊心。   晏书珩却并未恼怒,垂目定定坐在一侧,像失去知觉的人,慢慢地,慢慢地抚摸被阿姒扇过的侧脸。   动作迟滞,仿佛不敢置信。   世家之内规矩虽严,但士人皆有傲骨,刑罚再重也从不辱及颜面。长兄……应是第一次被人扇巴掌。   活泛如晏宁也不知所措。   就连阿姒,也乱了。   她是第一次甩人巴掌,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她手心都疼。   更何况被打的人。   以往咬肩膀,咬嘴唇,咬手也好,虽都见了血,但也是私下的事。如今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就这样当着旁人面,狠狠甩了他晏氏长公子一巴掌。   无措归无措,阿姒并不后悔。   他晏氏长公子身份再贵重,也不能肆意轻薄,对她予取予求。   于是她只冷着脸看他。   晏书珩怔然摸着侧脸半晌。   忽地,他笑了。   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十分畅快。   “当真不是梦。”   这话落在耳边,阿姒心中虽未起波澜,手心却一阵刺痛。   她蜷起手,心里更乱了。   雅间内,晏宁和阿姒都在恍神。反倒是被打的晏书珩缓缓抬起头,他长指从容地整理着微乱的衣襟。   起身时,青年眼底醉意渐散。   他对着阿姒躬身致歉。   “对不住女郎,适才晏某多饮了几杯,一时乱神,将女郎错认成未过门的妻子。两度冒犯,是某之过。”   听到“妻子”,阿姒又恍了神。   当初她每每听他用这好听的嗓音称她为“妻子”便会心念一动,可记起所有后再听到他如此说,就只剩陌生。   好似他说的妻子,并不是她。   不对。   阿姒用力紧了紧手心。   她本就不是他妻子!   过去数月只是南柯一梦,她就像话本中说的灵魂出窍那样,附身到旁人身上,做了个荒唐的梦。   在她思绪千回百转时,晏书珩目光明澈地看她,温柔而专注:“女郎今日额上未点痣,我那妻子容貌与女郎近乎一样,去掉这痣更是神似。”   见阿姒拧着眉头,边上晏宁亦凝眉,同时一头雾水。   长兄尚未议亲,何来妻子?   想起适才一进门,晏书珩就安静独酌,她忙打圆场:“我说长兄怎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原是喝多了!这酒果真叫人醉生梦死,让姐姐受惊了。”   晏书珩兀自轻笑。笑声如回廊里旋过的清风,轻柔空寂:“是我醉了。但十娘有所不知,当初在南阳时,长兄与姜氏小女郎早已私定终身,本欲一年后前去提亲,可惜她坠崖失踪了……”   晏宁惊得说不出话。   难怪长兄这样守礼的君子,今日言行反常得叫她惊诧。   原是失而复得,情难自制。   阿姒冷冷审视晏书珩。   晏书珩亦在看她。   她越冷淡,他越温柔。   这反倒让阿姒心里更为明朗。晏书珩这样有城府的人,每说一句话都不会白说,怎会如此胡言乱语?   或许适才的冒犯是因为饮酒乱了神,但眼下的胡言乱语必然与酒无关,是因为他对她的脾性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最受不了他的厚颜无耻,特地在晏宁跟前编排他们的过往。   一来晏宁不会传出去,二来可以试探她可记起几年前的事。   这人最擅长借题发挥,若得知她恢复记忆,指不定还会借两年前她的招惹来抵消他对她的欺骗。   想通这点,阿姒索性不去自证,怒气微敛:“长公子,可我失忆了,于我而言您是个陌生人。且无论你此话真假,我也有了心仪的郎君,大周贵女如云,长公子定会遇到更好的女郎。”   她甚至颇内疚地对着他福身,继而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   晏宁追了出去,却被阿姒温和劝回。回到雅间内,长兄仍直直地看着那片裙角离去的方向,温柔不减。   而他手中,是支破损的金步摇。   当初他说是赔罪礼,晏宁亦觉得长兄不会忘记利弊权衡未往别处想。   眼下晏宁才明白,这哪是赔罪礼,分明就是定情信物!   难怪后来长辈问起长兄可有意与哪家女郎定亲,长兄却说他根基未稳,无心成家,原来是担心彼时自己无法自行决定婚事,怕辜负佳人。   晏宁猜想,长兄和阿姒姐姐当初定是因救命之恩相识,面上假装不熟,私底下瞒着众人偷偷相爱着。   她心里不忍。   长兄是族中长公子,自幼秉承世家之训,从来都理性自持。这样的人,遇到了情字也会犯糊涂。   可他的心上人却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对他人动了情。   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有错,只能说造化弄人。晏宁小心道:“适才阿姒姐姐说,今日的事她便当从未发生。”   晏书珩轻扯嘴角。   晏宁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   他对着步摇自语:“你说,她究竟有没有想起过去?”   他并未醉得彻底,只是因为连日的疲倦和酒意有些神志不清。   在她出了雅间又进来时,为了不吓跑她,他索性任醉意侵袭,合眼侧卧着,可周遭实在太安静。   安静得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晏书珩缓缓睁眼。   看着静坐一旁的阿姒,倦意让他生出不确定——她真的回来了?   仅是目光的抚触已足以确认。   但不足以填满内心空洞。   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会不会,她当真全都忘了。   凌乱的思绪化作千万琴弦,缠得他喘不过气,急需什么让心里更踏实。   于是他把她压在身下。   他纵容自己醉去,疯狂地压住她,困住她,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在蛊惑,就这样,就这样困住她。   把她碾碎,融入他的身体里。   把她揉碎,吞吃入腹。   那一巴掌把他打醒了,痛意将他内心的空洞暂且填满。   清醒后,他开始考虑另一件事。   分别数月,她又寻到了家人,是否意味着她已恢复记忆?   他当着晏宁编排他们的关系,可她仍是那般茫然,一时间他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尚未记起,还是做戏的功夫见长?   晏书珩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   这几个月长兄总爱饮酒,晏宁不忍道:“阿姒姐姐失忆了,亦有了心仪的郎君。你这样,只会让她为难。”   晏书珩垂睫看着清凌凌的杯盏,惆怅缱绻,仿佛透过杯盏看着的他心爱之人的眼眸:“纵使她真的喜欢上旁人,但世上移情别恋之事多了。”   他说罢搁下酒杯,适才醉意被门外吹来的风吹散,他仍是那风中玉树,清贵傲然的晏氏长公子。   “走罢,回府。”   .   拐出乐馆,已是入夜。   街道两旁挂着一盏盏灯笼,映得这条繁华的街道比白日里还热闹。   人来人往,说说笑笑。   晏宁跟在晏书珩身后,步履顿止。   前方不远处,适才冷着脸出了琴馆的阿姒捧着一盏花灯,正仰面看着身形高挑的青年,面上笑意盈盈。   花灯是兔儿样式的,捧着灯的人也因此显出些俏皮,淡黄灯笼纸里透出的暖光,照在女郎面上,衬得她双眼亮晶晶,笑容明媚鲜活。纵使离得远,也能感到她对那位少年郎的喜爱。   可那少年他偏偏是……   晏宁见晏书珩似乎未曾留意到前方,忙拉过他:“长兄,你陪我去那边买胭脂可一一”   但已来不及了。   晏书珩定眸看着前方。   行人步履匆匆,可他们却凝止不动。借着两旁灯笼,晏宁打量着长兄,他依旧平静,瞧不出在想什么。和适才在乐馆中的失落判若两人。   晏宁正困惑,见晏书珩浅浅一笑,朝那双人悠然而去。 第64章   晏书珩在他们跟前停步。   “少沅来了。”   晏少沅回过头。   阿姒亦回头, 她像是做坏事被逮住,惊得摔落手中灯笼,茫然又内疚地看向晏书珩和晏宁兄妹,小声对少沅道了句:“少沅哥哥, 我先回了……”   晏少沅稍怔:“路上小心。”   阿姒又对着晏书珩和晏宁行礼:“中书大人、十娘, 我先走了。”   晏书珩只看着她, 一字未说。   晏宁忙堆起粉饰太平的笑:“下次再与阿姒姐姐耍!”   阿姒似乎不敢面对晏书珩, 她匆匆逃走了,连花灯都顾不上捡。   晏少沅慢慢转过身, 耳边浮现父亲死前一番悔悟之言。   晏三爷担心儿子以卵击石, 为了儿子做长久计, 去世曾同少沅悔悟自省,称自己几年前陷害了晏书珩,但少沅失踪时,是晏书珩派人找寻, 让他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嘱咐儿子放下成见。   晏少沅从母亲处得知确有此事, 但因父亲多年灌输,敌意早已根深蒂固,他实在放不下架子, 随意问候便离去。   离去前,他随手拾起地上已烧得只剩个空架子的花灯。   街巷中人来人往。   晏书珩玉雕似岿然不动地立着,他定定望着晏少沅远去的背影,确切说,是盯着他手中的花灯。   少沅哥哥。   温软的一句话却似利刺。   他眉间一跳, 但转念想,小狐狸睚眦必报, 多半是刻意借少沅激怒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回暖,但转身时,晏书珩想起另一个人。   江回。   江回和少沅一样,也是武人。   难道她偏爱武将?   .   马车在晏府停下。   晏宁跟在长兄身后下了车,为难地看着青年颀长的背影。这一路上,素来爱笑的长兄倒很平静,只垂眼对着手中残破的步摇。   明明看似毫不波动,却叫晏宁揪心。长兄因出身差距不得不与心上人偷偷相爱,女郎却意外坠崖,总算上苍怜悯,让她无恙归来,她却失了过去的记忆,还喜欢上自己族弟……   前方的晏书珩忽地停'下来,笑容在夜色里颇狡黠神秘:“适才在乐馆,我是为了试探陈女郎可恢复记忆才说出那番话,十娘切莫当真,更别与旁人提起此事,以免损及女郎名声。”   晏宁讶然:“长兄你?”   晏书珩淡道:“当初只是我单恋她罢了,与她无关。”   晏宁点点头,心猜兄长定是为了陈女郎名声才忍痛说否认,其实他们应当有过一段情,且还很深刻。   但她知道轻重,再三保证:“长兄放心,我今日什么也未听到!”   .   街市人来人往。   阿姒匆忙走出一段后,才想起水云苑在城外,此时往那边赶已来不及。   皆因在乐馆时因那厚脸皮的人乱了心神,这才误了时辰。   正好陈彦和晏薇正往回走。   少年少女在衣袖下偷偷相携的手在看到阿姒时飞快松开,仿佛她的目光是把拆散有情人的剪子。   见到阿姒,陈彦这才想起来:“怪我怪我!竟误了时辰!可这会城门已关,阿姒随我回府住吧!”想起阿姒失忆,他又颇有兄长风范道:“你也别拘谨,如今大伯虽不在了,但陈家永远是你的家!”   阿姒同意了。内心腹诽,也就这种时候,他还像个当兄长的。   正好晏少沅过来寻妹妹,见阿姒也在,面上颇不自然。   阿姒倒是坦然,她对少沅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晏书珩曾经多次提起此人。他定很在意这个族弟。   因而适才偶遇时,她上前问候,余光瞧见走出乐馆的兄妹两,她又说喜欢花灯,可惜未带银钱,问晏少沅可否送她一盏。晏书珩过来时,果真神色寂落。   然而眼下再回想,阿姒却并未有过多“报复”的快意。   她亦说不上是何感受。   几人一道往回走,在永宁巷与铜陵巷的岔道口分别。   见她又回来了,二夫人阮氏热络地招呼,特地给她安排了间空置的院落:“不如往后阿姒便回府住下吧,这里离宫里也近,还方便游玩!”   阿姒顺势应了下来。   倘使当初真是陈家有人要对她不利,但她已经出过一遭意外,上次赏春宴时,阿姐的态度已很明显。姐姐正得圣宠,纵有人生了歹心,也不会让阿姒在陈家人的眼皮底下再次遇险。   正好她还有些事情亟待确认。   .   翌日,阿姒入了宫。   陈妃近日无精打采,见阿姒来了,难得提起精神,带着她闲逛:“姐姐这儿是永芳殿,适才你路过的是中宫所在的永宁殿。如今陛下尚未立后,这空置的永宁殿啊,就像一个鱼饵,多少世家打着把女儿送入宫的主意呢!”   说这话时,陈卿沄非但未幽怨,反有些冷眼看戏的意味。   重逢数月,阿姒早已习惯。   她甚至分不清从前温婉的世家闺秀陈卿瑶,和如今散漫的帝王宠妃陈卿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阿姐?   她问阿姐。陈卿沄笑道:“无论是先帝的陈皇后和陈淑仪,还是今上的宠妃,性情如何,都是由家族和皇帝决定的,先帝需要贤名服众,他的后宫便得有贤良淑德的人。今上需要降低世家戒备,他就需要一个证明他无心权术的妖妃。”   阿姒问:“阿姐可悔?”   陈卿沄知道她指的是当初引诱先帝的事,她无所谓地笑笑。   “不悔。辜负我的三殿下魂断黄泉,当初打压陈家的殷氏亦没落。阿姐唯一后悔的是被李霈藏起来的两年里,连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眼下阿姒回来,我的遗憾便少了一半。说来也算走运,倘若我真继续在洛阳宫做劳什子陈淑仪,当初城破时,殉国的人可就多了一个我。   “大周不会因我的死有所改变,可我们阿姒没了阿姐,可就孤苦伶仃的了。”   阿姒眼睛又是一酸。   他们都戏说阿姐是妖妃,可她心里,阿姐是世上最好的人。   宫道不算狭窄,但因两侧宫墙砌得极高,年前才重新布漆的墙面朱红,从头顶压过来,压抑逼仄,仿佛盖在联姻的新妇头上那一方红绸。   多年以前,她的姑母便是从繁华宫外,走过狭长宫道入了后宫。   而今她的阿姐也步此后尘。   阿姒握住陈妃的手:“阿姐,你给我安排几个能用的人吧。我打算搬回陈府,这样也能时常入宫了。”   陈妃答应了她。想了想,又道:“宫里奴才大都骄矜,正好上巳那日我出宫,我们一道去买几个功夫好的。”   阿姒点点头,她知道,阿姐不是嫌宫里选的人不好使唤,是信不过。   新帝虽宠阿姐,却也瞒天过海,把阿姐藏在身边两三年之久,哪怕阿姐和她在道观小住时,他也要派人守着。   看似守护,实则掌控。   晏书珩的偏执已让她戒备,但他也从未像新帝这样专断。   阿姒根本无法想象过去几年阿姐是如何过来的。她握紧陈妃的手,声音很低,仅她自己能听到:“阿姐别怕。”   往后我陪着你。   .   在侍婢伴随下,阿姒出了内宫,忽见一行人浩浩荡荡经过。   是皇帝和几位大臣。   后方跟着的内侍低着头步履平稳,规矩得了无生气。   而陛下和几名重臣衣着皆华贵庄肃,在这阴云遍布的一日,行在狭长宫道中,似游走在人间和地狱交界的憧憧鬼影。   想到爹爹也曾如此,阿姒心口忽涩。   众人行近,她这才看到其中有个她不想见到的人。清俊的玉面郎君,在一众上了年纪的大臣中格外显眼。   青年漆纱笼冠,宽衣博带。端谨官服让他那看石像都款款深情的眼眸多了些正气,亦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然而阿姒如今再见到这身官袍,想起的却是他一身官袍替她铺床的画面,以及他穿着官服,在乌蓬船上将她压在几案上狠狠欺入的记忆……   阿姒又暗骂他一句。   刚要溜之大吉,却猝不及防和那双眸中对上。青年眸中的清冷肃然瞬时散去,随之而来的是熟稔的笑。   阿姒才不吃这套。   她冷漠地收回目光,在那行人走近时默默屈膝行礼。   见礼后,李霈凤眸藏笑:“阿姒妹妹要回去了?可巧月臣也要出宫,朕还担心你身侧无人相伴,让你阿姐担忧。”   少年帝王说罢携着其余大臣往回走,看样子是打算继续议事,一行人走出老远,阿姒还听到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笑道:“晏中书青年才俊,和陈家小女郎站一块可真般配啊!”   阿姒假装未曾听到,身前青年也只微微一笑,十足坦荡。仿佛那日在别苑中拥住她的人不是他,在乐馆里喝醉酒把她压在身下的,也不是他。   阿姒一时猜不出他是装的,还是因着她刻意表露对晏少沅的喜欢“知难而退”。在他跟前,她懒得装出符合失忆的不谙世事,沉默而冷淡地走着。   长长的宫道,怎么也走不到头。   晏书珩开始闲谈:“今日少沅亦来上朝了,阿姒妹妹竟未遇着他?”   阿姒知道他的心思,索性如他所愿,张着嘴失落地环顾周遭,末了垂睫蔫蔫道:“可惜,我没看到……”   晏书珩云闲风轻地笑了。   “若想时常见到少沅,不妨常来府上走走,阿薇阿宁也都在。”   阿姒婉拒了。他们晏家是个虎狼窟,她才不羊入虎口。   额上一阵微凉。   想起从前他时常用冰凉的指尖轻点她额间,阿姒恼然转身。   “你……!”   她对上他无辜温雅的笑眼。   青年微微偏着头,斯文的目光像柔和的纱,他很君子地莞尔一笑:“怎么了,是我有何无礼之处?”   额上又是一凉。   阿姒这才发觉是落雨了。   这雨太稀疏,东一缕西一线,以至于她未曾留意,还以为是他的捉弄。她平静地转过脸,淡道:“我是说……落雨了,中书大人可带了伞?”   青年往后一看,身后护卫会意上前:“长公子,属下带了。”   “给我吧。”   晏书珩莞尔接过伞。   阿姒头顶覆上一层阴影,是他在替她撑伞,雨尚还不大,只偶尔在伞面上敲下清脆一声。有伞可撑,她又不傻,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明明只有几滴雨,可他却刻意把伞偏过来,阿姒目不斜视,余光却不由自主看向一侧。这把伞格外讲究,乍一看是竹骨,实则是青玉所雕,衬得他的手他玉白修长,干净得不染纤尘。   这双手的主人也的确看似光风霁月,若非当初的几度纠葛,她完全想不到他会是如此偏执的人。   他看着,分明是尔雅君子啊。   发觉自己又忍不住在探究此人,阿姒一阵烦躁。她不觉放慢步子,要把一切关于晏书珩的杂念,从眉间挤走。   青年温声轻询:“怎么了?”   阿姒温声道:“没什么。”   随之她想起在宜城的那场大雨。   彼时她尚未恢复记忆,只当自己是个身世不明的普通人,背着她的也是个寻常小吏,他们一道经历过风雨。   当时断想不到会有今日。更想不到两人还会再次同撑一把伞,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是走失的陈家幼女,而他是手握大权的世家长子。   两人各自处境都比从前好太多。   若能两不相干,倒也不错。   可阿姒再次料错了。   刚出宫门,车夫满脸愁容地上前:“女郎,我们的马车不知因着什么缘故,一边车轱辘竟是松了。”   阿姒狐疑地看向身侧青年。   晏书珩眸中流泉微漾,嗓音亦温澈,他将她这一眼误解为求助,道:“在下马车宽敞,正好陈府与鄙府相隔不远,女郎若不嫌,不妨一道?”   阿姒收回视线。   晏书珩他再手眼通天,难道还能派人对她的马车动手脚?   她淡说不必,又转向身后车夫:“周遭可有赁车之处?”   待对上车夫为难的目光,阿姒知道没指望了,扭头看到晏书珩温融之中藏着好整以暇的眸光,好胜心被激起:“中书大人,我毕竟是未嫁女郎,和陌生郎君共处一辆马车属实不妥。”   晏书珩得体一笑。   “无妨,我可在外为女郎驾车。”   驾车是君子六艺,但如今的士人极其讲究尊卑,尤其声名在外的大族子弟,并不会随意给他人御车。   这算是给足阿姒面子。   但阿姒不在意虚礼,她只是妥协于越来越昏暗的天色。   上马车时,晏书珩颇君子地上前搀扶,像当初未复明时一样,阿姒鬼差神使伸出手,触到他手心才想起此时非彼时,可收回只会显得小家子气。   更何况,她的手刚一落入他掌心,就被他轻轻攥住。   阿姒微蹙着眉上了车,晏书珩并未进来,看样子是当真要替她驾车。但她还记得数月前初到建康时所听到的盛况,若让他当街替她御车,只怕不出半日,建康城那些闲得没事干的权贵就知道他晏书珩替人驾车,不得把他们的关系编排成什么样?届时晏书珩再稍加利用,指不定她就又和此人牵扯不清了。   她只能掀开车帘。   “中书大人,您还是进来吧。”   晏书珩微讶,从谏如流地入了车内,坐姿端方,气度优雅。   阿姒如老僧入定,分毫不看他。   放置在左前侧几案上轻轻推过来一盘芙蓉糕。阿姒眼睛不听使唤地看了一眼,又冷着眼移开视线。   青年慢道:“此乃芙蓉糕,内子曾对此赞不绝口,女郎不妨尝一尝?”   阿姒依旧冷着脸。   听到他说“内子”,又一阵恍惚。   她的锋芒都藏在微微上挑的眼尾,清亮眼波里噙着惯有的懵懂,好奇道:“大人不是尚未成婚么,何来妻子?”   晏书珩不无怀念道:“是上次说过的妻子。当初她坠崖后,我们偶然重逢,私下做了夫妻,本想替她寻回身份后堂堂正正迎娶,谁料她却被贼人掳去,巧的是,和女郎被掳的时机一样。”   这话几乎明晃晃地把两人间那层纸撕开,但阿姒不上钩,眼中讥诮:“私下做了夫妻,不就是外室?大人若真对那女子有情,如何舍得委屈她。”   晏书珩低头苦笑:“当初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该再周全些的。”   阿姒不再说话,他将芙蓉糕推过来:“女郎不妨尝尝?”   阿姒疏离道:“多想,我不喜甜食。”   他笑了下,长指拈起芙蓉糕,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我的妻子喜爱甜食,尤其喜欢安寝前吃点心,可惜她脾胃不佳,常会积食,我只能狠心约束着。但她狡黠,常在我外出时贪嘴。”   阿姒静听着,短暂地失了神。   晏书珩兀自笑笑,把芙蓉糕送入口中,甘甜的滋味蔓延开,冲淡心里细微的失落。吃完这一块糕点后,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清茶饮了几口,用白帕拭嘴,这才继续安静端坐。   阿姒看着他纤尘不染的手,忍不住诧异,这人生来矜贵讲究,当初如何受得了流落野外的日子?   但他从未有过怨言。   真叫人看不懂。   乱窜的思绪陡然被打散,马车骤停,阿姒惊呼出声。   她不能自控地扑向对面,继而一双手稳稳扶住她腰肢。   他双手用了些力,五指勒着她腰肢,要越过衣料,嵌入她皮肉里。温热的掌心贴着阿姒腰肢。   透过轻薄春衫,熨帖着她的肌肤。   视线相对那刹,两人不约而同从对方眼里读到熟悉的意动。   阿姒清楚瞧见,晏书珩眸中慢慢变得幽深,喉结微动,发出压抑的声响。她知道他肯定和她一样,想到了那些往昔,每每做到失'控时,他便会如此掐着不放,五指深深嵌着她肌肤,恨不能更深刻地欺进,直至融为一体。   晨起时,臀上浅浅的五道。   喉间一阵干燥。   阿姒错开视线,青年的手未曾放开,且有加大力度的趋势,声音亦滞涩喑哑:“阿姒……我们——”   我们都别装了,可以么?   话还未出口,车外忽而传来一个清朗少年诧异的声音。   “表兄,你车内藏了哪家女郎!”   车内两人顿时像偷'欢被抓,双双僵滞,阿姒耳根一红。   定是马车上挂着晏氏徽号,那些旷放的少年郎知道是晏书珩因而拦车。这些权贵们一个赛一个的风流,她适才惊慌之下的呻'吟定让人误会了。   阿姒这才发觉他们此刻实在暧昧,她正跨坐在他身上。   裙摆和他袍角交缠难分,很难不让人以为底下遮着的,也是如此。   阿姒脸颊烧起,慌乱中,她怯怯地和晏书珩对视了一眼,红着脸从他身上爬下,理了理微乱的衣裙。   青年在她肩头安抚地轻拍,低道:“别怕,我出去看看。”   “好……”   顾不得旧怨,阿姒点点头。   晏书珩轻整衣袍,掀帘出去,车外是祁氏小郎君:“六郎有事?”   祁六郎目光落在晏书珩微乱的前襟,想起那声叫人酥掉骨头的惊喘,神情更耐人寻味:“无事无事!我的马借了旁人,正巧看到表兄的马车,想着让表兄捎我一道,没成想误了好事!表兄继续,良辰美景,可别让佳人空等。”   车内阿姒脸噌地红起来。   她听到晏书珩无奈轻叹。   “六郎误解了,车内只是一个小妹妹,你莫毁了女郎清誉。”   祁六郎意味一笑:“是,是,我误解了,既是一个小妹妹,便是没什么喽?那表兄可否捎我一程。”   乘车倒是次要的。他还未见过晏表兄身边有人呢,怎不叫人好奇?   晏书珩垂下睫,竟有一丝窘色,倏尔道:“你待我问问她。”   祁六郎眼睛更亮了:“有劳表兄。”   车内,阿姒听到这话,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理了理衣襟,坐姿前所未有的端方,神色亦前所未有的庄重。   晏书珩半边身子探入车内,低而轻的声音在光影蒙昧的车内更显暧昧,平白使得二人关系不清白:“你觉得如何?若不愿的话,我回绝了他。”   时下以洒脱为傲,男女之间不设大防,同乘并无不妥,这是晏书珩的马车,祁六郎又是他表弟。可若让他上车,她和晏书珩之间就洗不清了,阿姒只得朝晏书珩投去求助的目光:“我怕生……”   “无妨,别怕。”   晏书珩像个稳重妥帖的兄长,极为自然地在阿姒发顶揉了揉,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出了车外。   阿姒抚着脑袋,哀叹自己上了他的贼船,竟还他占了些便宜。但想到车外少年郎,又觉得摸个头吃的亏可比和晏书珩传出风流轶事吃的亏小多了。   帘外,青年温言婉拒:“我这位妹妹怕生,六郎还是自寻去处吧。”   祁六郎幽怨道:“表兄果真有了佳人忘了表弟,前几日三姐说表兄在赏春宴时看到陈妃幼妹,竟打翻了酒杯,莫非,你车内这位怕生的女郎,是陈家女郎?啧啧,表兄平日不近女色,一旦瞧上了,真是利落,没几日就把人拐上车……”   晏书珩在祁六郎说完他想听的话后,嘴角极细微地扬起,并在少年郎即将胡言论语时打住了他。   “六郎慎言。车内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我受同僚之托稍她一程,你莫要胡言,吓坏了孩子。”   “好好好。”祁六郎笑吟吟地让开道,“表兄慢走,改日再聚!”   阿姒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晏书珩掀帘那刹端得淡然无波。   他给阿姒递过茶水:“我稍后会着人嘱咐六郎,让他谨言慎行。”   可阿姒觉得按他那醋坛子性情,不应该巴不得他们的关系被添油加醋,好借流言逼退她身侧其余郎君。   他是在以退为进?   怀疑透过她紧蹙的眉头溢出,晏书珩未再过多解释。他看着她山茶红的裙摆,把叹息融入空气中。   祁六郎的出现让他重归冷静。   他和阿姒虽相处数月,可分开也有数月,陌生多于熟悉。她如今像只刺猬,或许暂且保持合宜的距离才可继续往来。   可两日后,晏书珩推翻了今日决定。 第65章   三月三, 上巳日。   清晨,阿姒起榻梳妆。   四姐卿言正替她挑选衣裳,陈卿言性情内敛,是陈家最具闺秀风范的女郎, 选的衣裙亦端方清雅。   阿姒对着那些衣裙惋惜:“四姐挑的真好看, 可惜我穿不惯白衣。”   陈卿言想起从前, 又想起父亲嘱咐, 温言试探:“阿姒从前最爱穿白呢。”   镜中阿姒清眸里尽是懵然。   陈卿言多看了两眼,越发觉得阿姒是真忘了一切。她虽不知父亲为何要她试探, 但能猜到他是希望阿姒失忆的。陈卿言直觉父亲有事瞒着他们, 可因那是自己父亲, 只好假装不察。   百感交集时,外间传来个妩媚的声音:“十六七岁的年纪,穿鲜亮些吧!”   是三婶母李氏。阿姒曾在失忆时偶然想起她那双美目。   她素来欣赏洒脱真性情者,对三房的三叔及三婶母一向有好感, 听到李氏声音,阿姒欣然回头:“婶母。”   李氏看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 不无欣慰:“好孩子,没把婶母忘了啊。”   这几日就失忆而关心阿姒的人太多,叫她分不清谁是真心, 谁是试探。阿姒索性学起那些士人,模棱两可道:“婶母倾城之姿,过目难忘。”   李氏眉梢轻挑,眼底了然,叹惋道:“记得不记得也无甚要紧, 有时快快活活的,反倒难得。”   她替阿姒挑了件淡烟罗紫裙衫, 又配了顶花树金玉步摇冠。阿姒起身走了几步,裙摆微扬,披帛飘逸,步摇冠上金叶摇曳,珠玉相撞声清脆空灵。   李氏感慨:“不愧是被大哥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真惹人怜爱。”   盛装打扮后,众人乘车往江边去。   李氏上了三房的马车,以风流著称的陈三爷陈季全正饮着酒,眼皮子也不抬道:“当真失忆了?”   李氏眸光闪烁了下:“那还有能假?穿衣习性都变了,手也不如从前细嫩,可见没少吃苦,可怜啊。”   “真失忆了我那二哥也能松口气。”陈三爷又饮了一口,“大乱中,能留条命已是大幸。我倒好奇过去一年多里,他们发生了什么趣事。”   李氏垂着眼皮,随口道:“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儿女情长。”   陈三爷轻敲杯盏:“儿女情长虽非大事,可也最磨练少年心性啊!”   他意味深长说罢,随后一路无话。   .   马车抵达江边。   阿姒掀帘望去,江畔人影攒动,衣香鬓影,挂着各姓旗帜的马车错落停放。她虽出身世家,却一直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失忆前,因着自幼无拘无束,阿姒认为世家女的身份是个蚕茧。经历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再细想来,年少时的想法多少幼稚了些——若非家族庇护,她如何能像眼下这样有所凭恃?   可又因流落在外时,阿姒历经了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曾被如历城城主这样无才无德的高位者欺压。如今再看自己,她总会不由想着,那些并无过错仅因出身低微而备受欺凌的人,可会像她当初憎恶权贵一样憎恶她?   目光流转,阿姒瞥见陈卿沄熟悉的背影,杂念顿消。无论其他权贵如何纸醉金迷,可她的阿姐是世上最赤诚之人。   阿姒一路小跑着到阿姐跟前,见陈妃身边只有侍婢,讶道:“怎不见陛下?”   陈妃努努嘴:“喏。”   阿姒极目望去,人山人海处,一骑擎着皇旗的禁军开道,少年帝王在众公卿贵族相随下骑马而来。   受祖父和父亲耳濡目染,阿姒知道,这声势浩大的出行是为了稳固人心。   按例拜见后,众世家子弟们顿时收起端方,热闹起来。   上巳节本就是年轻男女往来定情的佳节,活泼的女郎们毫无顾忌,调笑着唤各家郎君的名字,在说闹声中,阿姒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姒轻嗤了声。   但她仍不由望向马上那青年。   白衣仍是那白衣,玉冠也仍是那玉冠,但样式比往日要利落些,斯文之余,添上几分青年人的沉稳和英气。   就连腰间的玉带也精致得不像话,啧,难为他,勒得挺紧。   也不憋得慌!   处处招蜂引蝶的家伙……阿姒心中叹惋,这些女郎是一叶障目,什么风姿迢迢的“晏郎”,晏狼还差不多!   恰好,后方几个素爱调戏年轻郎君的贵女低声揶揄道:“长公子瞧着清癯,其实肩宽窄腰,人又温柔,床笫间定然是生猛又温存,若能与之春风一度一夜,我去观里当姑子也值了,可惜……”   建康的权贵大都风流,非但不会对男女之事避而不谈,还会堂而皇之当做茶余饭后解闷的谈资。   可阿姒听得脸一阵红。   好容易淡忘的记忆探出头,她想起当初在浴池里,青年那如武将般颀长结实的身段,偏偏肤色冷白,压住些许贲起的欲念,却更勾为人。他半身泡在水中,水珠从精壮的胸膛划过结实的腰腹,再汇成一股,往中间涌下……   以及在桌边,劲腰因蓄力块垒分明,起伏间迸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要命!她怎么又……   阿姒闭上眼,深吸了两口气。睁开时,眼中一片冷冽。   对时常冒出的绮念,阿姒已见怪不怪,也许她本就是“好色之徒”。   本能罢了,换作旁人她也会想歪。   如此想,顿时觉得他晏书珩也没什么特别的。阿姒平静地望向他,隔着几丈远,她似看到青年朝这边笑了下。   阿姒蹙眉收回视线。   她跟他又不认识,笑什么笑?   一旁的陈妃静静观察妹妹变幻莫测的神色和渐红的耳尖,叹道:“晏中书风华无双,阿姒难道就不动心?”   阿姒用力摇动团扇,仿佛要把那个名字从耳边吹走:“他这样的人,看九郎都是含情脉脉的,我不喜欢。”   陈妃笑了:“也是,阿姒喜欢晏二郎和表兄那样内敛的。”   提到表兄,阿姒不免遗憾:“自打回来后,我还未见过表兄呢。从前他对我最是纵容,我还挺想他的。”   陈妃又道:“表兄很快要回建康任职,就在这几日,说不定今日便到。”   阿姒不免希冀,但未等来表兄,先等来了十娘晏宁。晏宁邀阿姒一道游玩,正好陈妃也希望阿姒多与同龄女郎耍耍,借故要陪皇帝,与妹妹分了开。   阿姒对十娘很有些好感,当初她假扮姜氏旁支女,其余世家子弟都因姜氏式微而不与她往来,唯有十娘主动结交。   走到桃花盛开处,迎面碰上晏书珩。阿姒客套行礼:“中书大人。”   晏书珩颔首,欣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阿姒身上:“女郎今日仙姿玉貌,胜洛神临凡,叫人过目难忘。”   阿姒却满怀恶意地问道:“中书大人,怎不见少沅哥哥?”   好,好一个,少沅哥哥。   晏书珩面上仍微笑着,舌尖回味着这个称呼,含笑看着阿姒的眸中多了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危险。   只有他们二人能领悟的深意。   阿姒被这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一滞,当即想到数月前在乌蓬船上,他弄来一副假画,她为了让他放心不得不虚与委蛇,被他勾'引着疯了一遭……   她压抑住旧日怒火,转头问晏宁:“十娘可有见到少沅哥哥?”   晏宁为难地看着阿姒。   “看是看到了,可少沅哥哥……”   她迟疑地朝左侧望去。   顺着晏宁视线,阿姒望见桃林深处的晏少沅,不过少年身旁还伴着一位端方曼妙的女郎,他正折了花枝,目光温柔地替那女郎簪在发间。   时下年轻女郎和郎君多以花定情,二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阿姒不由得蹙眉。   倒不是因晏少沅而生波动,她和他本就没有往来,也不打算有往来。   可当着晏书珩的面撞见这一幕,让她犹如败了他一个子儿。   阿姒幽幽道:“二郎英姿飒爽,身侧女郎亦温柔贤淑,真般配啊。”   晏宁替阿姒惋惜,但也生出别的希冀,她朝长兄抛了一个眼神。   晏书珩了然颔首。   他缓缓抬手,折欲下一枝桃花,赠与佳人,以示宽慰。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阿姒!”   是九哥的声音。   来得正是时候,阿姒急忙回身,望着来人的方向,微微睁大了眼。   晏书珩亦随之望去。   .   江畔垂柳轻扬,迎面走过来两个青年,着宝蓝色骑装的是九郎陈彦。而他身侧那目光温厚,身姿挺拔的青衫郎君,则是阿姒心心念念的表兄。   晏书珩清楚瞧见,阿姒的眸子在看到姜珣那瞬,像被瞬间点亮的灯烛。   但她遮掩得极好,仅一霎,又是那副失了忆,不谙世事的模样。   阿姒懵懂地朝两位郎君走去。   三人会面,阿姒忍下内心冲动,茫然看了看陈彦,又看了看姜珣。   “九哥,这位郎君是……”   陈彦没奈何地看向姜珣:“这下表兄总信了吧,我们阿姒如今尽忘前事,你恐怕得重新认识她喽!”   姜珣稍显意外。   但很快,他释然一笑,郑重朝阿姒见礼:“姜氏五郎姜珣,见过阿姒表妹。我比表妹大四岁,你唤我表兄即可。”   姜珣文武双全。脾性是文人脾性,温和内敛,举止则是武人式的利落。   阿姒见过礼,仰面欣然看着姜珣,脸上绽出笑:“我从前和表兄定然很要好,见到表兄的第一眼便觉亲切!”   姜珣比阿姒高出大半个头,他很体贴地就着阿姒的身量微微低下身:“从前你我是兄妹,亦是知己。”   听他如此说,阿姒便像从前那样,高兴地牵了牵表兄的袖摆:“那真是好!往后我和表兄还做知己!”   “荣幸之至。”姜珣朝她笑笑。   表兄妹二人并肩而立,一个仰着面热情似火,一个微低下头体贴有加,亲昵得好似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前方桃枝后静立着的白衣青年望着这一对璧人,幽然轻叹。   他神色如常,朝那一双人款款走去,行止间风流蕴藉,比浮云还澹泊。   姜珣见他过来,温和见礼:“经年未见,长公子风华更甚。”   晏书珩手中拈着那枝沾露桃花,从容回礼:“五郎亦然,越发英姿超群,此番回到建康,不知会惹多少女郎青眼。”   他说罢越过姜珣,温和有礼又不至太过唐突地将桃花轻轻别上阿姒发间,眉间指尖皆柔情无限:“上巳佳节,故友回京,佳人再来,真乃双喜临门也。两年前未能送出的桃花,便在今日补上吧,阿姒莫怪我来迟。”   这话得体,又很难不叫人多想。   一枝桃花便将他们绑在一块。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毕竟是晏氏长公子,代表着晏氏一族的脸面,又是朝廷重臣,大庭广众之下阿姒不会驳他颜面,便客气道谢:“阿姒代我和表兄,谢中书大人记挂。”   晏书珩平静地凝着她发间花枝。   “分内之事罢了。”   姜珣目光在晏书珩温柔的眉眼和阿姒通红的耳垂间徘徊须臾。   他顿了下,俄尔道谢:“见云蒙晏中书看重,得入中书省,往后若有不足之处,劳大人多加指点。”   阿姒眼底泛上真心实意的感激:“原是中书大人将表兄调回京?”   可这感觉是因姜珣而生,便带了刺,晏书珩无奈:“我只长五郎一岁,长阿姒五岁,实担不起一声‘大人’,平白添了辈分,二位不若唤我表字。”   他轻屈着长指,凝视着阿姒——她的目光简直要粘在姜珣身上。   晏书珩笑了,是气笑的。   他险忘了,在南阳时她便成日粘着姜珣。彼时他以为二人是兄妹,不觉有异,可若是表兄妹,这亲密便过了。   如今看来,少沅不足为惧,真正和阿姒亲近、得她信任的人,是姜珣。   “阿姒妹妹与五郎兄妹情意笃深,真叫在下艳羡。”晏书珩嘴角勾起浅浅一弯,这声兄妹也格外意味深长。   姜珣很敏锐地领悟了他的话外之意,温言解释:“当初阿姒前去南阳时,因怕生索性自称姜氏女,好图个清静。本无意欺瞒月臣。如今表妹又失忆了,如有冒犯,我代她向长公子赔罪。”   这表兄妹二人真是要好。   晏书珩心口更为阻滞。   可奈何阿姒“失忆”了,若计较反有失风度。且当初是他本着提拔小舅子的心思,将姜珣调回京中。   思及此,晏书珩无奈至极。   他一贯谨慎,此番总算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他看着阿姒,一派纵溺:“阿姒年纪尚小,我理应多担待着些。”   因着自己仍在“失忆”,阿姒即便想拉着表兄叙旧,也得再忍忍。她客套地再次牵了牵姜珣的袖摆:“表兄,你能给我说说,从前我们都是如何相处?我在外祖家,可还与谁走得近?”   姜珣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眼底漫上痛意,目光略黯:“阿姒从前与四娘走得近,当初你们亦是一道坠崖。可惜四娘伤重不治。”   不愿面对丧妹之痛和妹妹遇害背后的事,姜珣提过短短一句后,借关心转移话题:“阿姒为何失忆?期间流落到何处,又是如何回到陈家。”   阿姒只说:“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数月前被贼人掳走,阿姐的人正好查到我踪迹,这才得以团圆。”   阿姒和陈妃互换身份的事,姜珣自然清楚,他点点头:“能回来便好。”   聊着聊着走到桃林外,姜珣遇到故友,二人就此暂别。分开时,姜珣又道:“我初回京,不日会在新居宴请故友,届时表妹可一定要来。”   阿姒眼角弯弯:“我会的。”   她欲转身往回走,想到晏书珩还在那里,索性一狠心,朝反方向走去。   晏宁看着刻意回避长兄的阿姒,心里不是滋味,好容易“少沅哥哥”另有佳人,以为长兄总算有机会。   不料又冒出个“表兄”。   长兄这情路啊,当真是坎坷。   她小心看了晏书珩一眼。   青年深深看着阿姒背影,眼中流光闪烁:“或许,她记得啊。”   未待十娘读懂这句话,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步摇,手指轻抚:“十娘,这次长兄恐怕又要借你之名行事了。”   十娘不解:“长兄要作甚?”   晏书珩只笑不答。   .   这次上巳节,阿姒还算尽兴。   从前的她不喜与人往来,自打失忆后经历了一段眼盲而孤独的日子,便格外向往热闹。   想在建康立足,便不能仅靠着陈氏女郎和贵妃之妹的身份,阿姐在宫中已是如履薄冰,她和权贵子弟打好交道,日后说不准能帮到阿姐。   阿姒本就敏锐细心,又因瞧着不谙世事、与世无争,因此无论是年轻女郎还是郎君们,都愿与之交游。   最聊得来的,当属祁家女郎们,因祁茵之故,阿姒对祁家女郎有着爱屋及乌的好感。她旁侧敲击问祁五娘:“今日见了五娘、七娘,独不见六娘,六娘可是和七娘一样温柔?”   五娘和七娘皆掩袖窃笑。后方有明艳女声的调侃道:“恐怕要让阿姒妹妹失望了,六娘她啊粗枝大叶,和温柔贤淑半点边都沾不上呢!”   阿姒回头,是那日和晏书珩赏画的女郎,看着眼前明媚的女郎,她难免惋惜——瞧,又来一个被那人温雅外表蒙蔽的女郎。   不过与她有何干系呢?   他晏书珩爱骗谁骗谁,最好早日娶妻,全她清静。   女郎对阿姒和善一笑。   “我是祁家三娘,阿姒妹妹问起的六娘啊,已不在建康。”   阿姒亦友善笑笑:“那当真遗憾,我还想见见六娘呢。”   祁三娘轻叹:“她几个月前旧病复发,去武陵养病了。”未待阿姒接话,三娘咯咯笑了,附耳道:“说来赏春宴那日我就留意到阿姒妹妹了,今日凑近一瞧,竟是还要好看。难怪惹得晏表兄心乱,还倾了酒杯。”   阿姒脸噌地红了,忙岔开话。   祁家几位女郎走后,晏书珩过来寻晏宁:“真巧,阿姒也在。”   阿姒不冷不热地扯扯嘴角。   想起祁三娘的话,不大信任地问道:“上次在车上,长公子不是许诺不让他们胡诌的么?”   晏书珩坦然又无辜:“我的确嘱咐了六郎,但赏春宴当日我失神是真,更因眼里只看得见一人,未留意到表妹,给你添麻烦,是我不妥。”   接着他又不问自答:“在下与三娘只有表兄妹之谊,三娘心里有周郎,在下也有了心仪之人。”   阿姒装聋作哑,不予理会,起身前去江畔寻九郎和表兄。   .   黄昏时,江边游玩的权贵们散了大半,陈家的人也要回府。   临上车时,晏宁的侍婢来了:“我家女郎邀女郎车内商量些私事。”   阿姒和晏宁提过改日一道去佛寺为已故亲人点长明灯,以为这是要与她商议出行的日子,兴冲冲去了。   晏宁的马车宽敞华丽,车内用一道竹帘隔出里外,外侧摆着矮几和蒲团,里侧可供更衣小憩。   上了车,竹帘后影影绰绰,有人慵懒半倚,她刚要喊“阿宁”,视线一落,见矮几上有个金灿灿的物件。   是支金步摇。   步摇上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一边蝶翼损坏,瞧着不是新打的。   落在阿姒眼里,似曾相识。   她又看了下,遽然想起是当初在南阳时,晏书珩送她那支!   这步摇怎会在此?   竹帘轻响,阿姒愕然抬眼,修长玉白的手优雅掀帘。   一双笑吟吟的眸子现在帘后。   青年眼里带着要将人溺毙的宠溺。他直起身,话语幽然危险。   “夫人好生无情啊,   “记得你的‘好九哥’,记得‘少沅哥哥’,也记得你的好‘表兄’,唯独接连三次,把夫君我忘得干净。”   阿姒面色煞白,见了鬼般。   她惊呼着要后退,腰上却一紧,猝不及防地被晏书珩拉入怀中。   两人的唇温润相贴。 第66章   时隔数月, 再度亲吻。   晏书珩收紧揽在阿姒腰间的手,力度像一道有力的锁链。   唇瓣却辗转得极为温柔。   如一阵清泉淌过,阿姒脑中思绪被涤荡一空般,放软了身子。   无声的邀约让青年圈紧她腰肢, 温润的吻转变为近乎吞噬般的吮吸, 阿姒气息骤紧, 他又慢慢放松力度。   唇轻轻贴着, 舌面从两唇紧闭的隙间暧昧扫过,激得阿姒战'栗。   她肩膀不由耸起, 晏书珩一只手游移到在她后背安抚, 舌尖施力, 轻顶她抿得紧紧的两片唇,意图顶'入。   “呃……”   阿姒低喘一声,在他即将侵入时,抬膝重重顶了下, 但她知道轻重,并未朝着正中而去, 刻意侧开了些。   晏书珩闷哼一声,阿姒趁机推开他,他身形高大, 依旧坐得平稳,阿姒自己却一屁'股瘫坐车内。   晏书珩一手撑着矮几,一手扣住阿姒腕子,他直勾勾地盯着阿姒的眼睛,咬着下颚, 痛苦低'喘。   一声接着一声。   听得阿姒烦躁,目光不由得看向他腰间玉带下方那处。   青年眼尾绯红, 眸子分外昳丽。   “夫人……好狠的心。”   在这尴尬时刻,阿姒被这声夫人叫得发躁,咬牙回怼:“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何来的夫人?长公子莫毁人清誉。”   尽管如此,她长睫仍心虚轻扇。   他喘得这般难受,眼睛也红红的,莫非真是被踢中了?   阿姒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目光交融,晏书珩眉头蹙起,又难耐低喘了声,这一声叫阿姒分不清是因为难受,还是刻意在勾她……   晏书珩抓紧阿姒的手。   “卿卿这是……吃完饭摔碗。”   阿姒耳边“嗡”一声。   这声“卿卿”叫她不知今夕何夕,吃饭摔碗的隐喻更让她心乱如麻,即将恼羞成怒时,晏书珩平复过来。   他松开她,换了个坐姿。   阿姒更为错乱。   当初在南阳时,在她的马车上,他便是这样一手随意搭在膝上,悠然慵懒,修长白皙的手懒淡垂着。   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形似。   只不过当初他眼里带着戏谑,眉梢微挑,猫逗老鼠般。而今他眼底缱绻更浓,温柔之下有暗涌流动。   好似要把她吞吃入腹,融为一体。   阿姒怔然看着他。   失忆那数月和失忆前的记忆交替涌上,明明是一张面孔,却像是两个人。一会是那个温存又强势的“夫君”,一会成了若即若离的晏氏长公子。   但就是无法融为一人。   将只见过一眼的陌生男子误认成夫君,亲密交'欢甚至被强势占有。   在失忆时同曾招惹过、并对之避若蛇蝎的世家公子做了夫妻。   这两件事似乎是同一事。   又似乎不是。   前者叫人恼怒,后者叫人羞耻。   阿姒不知要如何面对。   可晏书珩不会任她继续自欺欺人,他攥住阿姒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阿姒。”   他薄唇轻贴着阿姒额际:“你我心知肚明,你非但未忘记一切,反而想起一切。既如此,又为何不肯面对?”   阿姒用力挣了挣,晏书珩任她挣开,但目光仍摄住她不放。   可阿姒认为,这目光比怀抱的钳制好不了多少。看来不能再装傻,无论失忆与否,他都能钻到空子。   可恶至极!   阿姒避开他视线,让声音清冷些许,好不再显得那么软糯可欺:“那又如何?无论何时,你我之间的交汇都不过是阴差阳错,本不该发生的。”   她果决道:“我骗过你,但你也骗过我。且你城府深,我对你的欺瞒并不会损及你晏氏长公子的根本利益。而你,却冒充我夫君,还要了我身……”   她实在说不出口,只因当初自己也存着欲,说出来只会让她挫败。   晏书珩俯下身,轻轻握住阿姒双手,五指温柔嵌入阿姒指缝。   狭窄指缝一点点被撑得满胀。   晏书珩扣紧她的手:“我要过阿姒,阿姒也要过我,横竖我们都把自己交给了彼此,不若将错就错。”   他们一个半蹲着,一个瘫坐着,却十指紧扣,阿姒实在无法形容这究竟是怎样一副荒诞的画面,说亲昵又不够缱绻,说对峙又过于暧昧。   在阿姒发火前,他语气里的戏谑消散,轻道:“阿姒……你走失的这数月我日夜难安,甚至希望你只是被江回带走了,如今你回来,我很高兴。”   两人睫梢将触,他继续道:“你被掳走后,我才知你我之间症结何在,我自诩护你百般周全,独独没能让你信任。”   阿姒紧绷的身子稍有放松:“从你骗我开始,我对你便没了信任。罢了,就当是我招惹你的代价,往后两清吧。”   晏书珩并未反驳。   是他不对在先,辩白并不能洗刷一切,反会冲淡诚意。道歉也只是轻飘飘全无力度的话,还需用行动来印证。   “是我不对,我不作辩驳。   “但阿姒从不喜欢吃亏,我欺骗了你,你若不讨回来,甘心么?”   阿姒知道他又在放饵。   她没有咬钩。   “只要能两清,吃亏也无妨。”   晏书珩心知不能和她就事论事,她太清醒,就事论事只会让她更坚定。   对阿姒,不能用寻常法子。   他刻意把话引向离谱的方向,幽然道:“是因为少沅?可少沅已心有所属。虽说我们阿姒容色姝丽,连我都被你迷得茶饭不思。少沅一根筋,稍加引诱定能让他移情别恋。可是阿姒啊——”   他的尾音拉得长长。   “就算你嫁了少沅,夫兄的身份于我而言,非但不能成为阻碍,反倒多了床笫间的快'感。当然,我仍觉得名正言顺更好,堂堂晏氏长公子,私下里染指弟妻,传出去着实不大像话。”   他唇瓣贴着她耳根子,语气不疾不徐,清润声音将这些不顾伦常的话娓娓道来,好似只是在探讨诗文玄理。   就像当初在船舱上穿着官服,斯文衣袍之下却放肆捣杵。   好容易淡下的记忆又鲜活起来。   阿姒脸颊通红。   她像几年前在马车上,听到他说“私情”、“苟且”事一样的震惊。   他……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弟妻,床笫间的妙趣?   这人总是在她以为他已足够无耻时,让她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基于此前对他的认知,阿姒很快在出言斥驳前冷静下来。   不能上他的套。   阿姒忽略他舔'弄耳垂的唇瓣,不屑耻笑:“你凭何认为,我只能从你们晏氏挑选夫婿?你莫非忘了,当初在南阳时,同我最亲近的是我表兄。”   晏书珩呼吸一沉。   紧扣着她指缝的十指倏然收紧,深深嵌入窄而细的指缝。   阿姒知道,她说到点子上了。   她像和闺中密友闲谈般,平心静气道:“长公子斯文有余,但少了些英气,且城府太深。少沅哥哥呢,英气有余,沉稳不足。我表兄就刚刚好,他文武双全,还温柔体贴,又宠着我,当初在南阳时,他不在意我让姜家丢了颜面,还要配合我假扮姜氏女。我们本就是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弟妹,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颈侧的气息一轻一沉。   耳边传来青年轻轻的笑声。   晏书珩是被气笑了。   像当初从陈彦话中得知阿姒刻意离间他和殷氏女郎时一样。   她总是能把他气得无可奈何。   他吮住阿姒耳垂惩罚轻咬,在她发怒之际松开:“陈家的厨子是舍不得放油撒盐么,怎养得夫人油盐不进?”   阿姒手无法动弹,抬起脚打算踹他命门,又被晏书珩用膝盖压住。   她一个没坐稳,躺倒在马车上,晏书珩俯身,膝盖压住阿姒,手仍紧扣着她的姿态像极了复明那夜。   阿姒咬着字道:“你们晏家的厨子倒是阔绰!可着劲放油,养得长公子油嘴滑舌!什么无耻的话都说得出口!”   晏书珩又笑了。   “我油嘴滑舌,阿姒牙尖嘴利,你我倒是天生的一对。可你表兄姜珣为人正派,不该受我们牵连。”   阿姒一僵,这才想起表兄和少沅不同。少沅是晏氏子弟,不会因她而受损,可表兄是她的亲人,又肩负着再兴姜家的担子,如今表兄在中书省为官,不能将他扯入她和晏书珩的战火。   她收起利刺,搬出另一个借口:“罢了,我说实话吧。和少沅无关,和表兄更无关,是我们不合适。”   “你城府太深,身后又肩负着一个世家大族,我打小自由惯了,若嫁给你,只怕会喘不来气。上回被掳虽有惊无险,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万一你有朝一日会为了利益舍弃我呢?   晏书珩的手慢慢放软。   阿姒知道,这一步棋下对了。   她低声道:“长公子,你能放开我么,我的手有些痛。”   “抱歉,”晏书珩放开她手,转而将她拥入怀中:“阿姒,你所说可是真话?”   一半一半吧,阿姒道:“你爱信不信。”   晏书珩未说信或不信,他只拥紧她,并不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阿姒趁机道:“能放开我了么?你这般咄咄逼人,只会让我更戒备。”   晏书珩却低低笑了。   “小狐狸。”   阿姒发间被插'入一个物件。   似乎是个簪子。   “当初在武陵时,我曾许诺亲手给夫人雕支玉簪。从前种种,皆是我不对,往后我会常思改过。今日是上巳佳节,正好当作你我破镜重圆之日。”   “什么……”   阿姒被他绕晕了,她不是在谈两清么?怎就破镜重圆了?   但只要不殃及表兄,忍忍也并无不可。阿姒轻推他:“我上车已久,若不下去,恐怕家中人会担心。”   晏书珩松开她,尾音慢扬:“阿姒是不是在想着先蒙混过关,过后再像当年一样,把簪子束之高阁?”   被猜中心思,阿姒噎住了。   晏书珩抚上她的脸:“可我这人心思重。若阿姒不好生戴着它,我会认为你适才一番话是为了你的好表兄,   “这可如何是好。”   阿姒对他的习性也算清楚,他哪是在顾影自怜?分明是威胁。   她囫囵道:“我会收下,但你也要知道,感情需得两情相悦,你若偏要勉强,我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我知道。”   晏书珩温柔凝着她,似下定决心:“或许,合不合适。我说了不算,阿姒说了也不算,心说了算。”   “阿姒,我们再试试。”他贴着她额头,“若最后无法让你回心转意,即便你选姜珣,我亦无话可说。好么?”   阿姒想了想,敷衍道:“成吧,我可以下车了么?”   “真是半点都耐心不愿给啊。”   晏书珩宠溺地笑笑,手捧住阿姒的脸,目光落在她片刻前被他含入口中,辗转拨弄的唇上。   她是他心上之人,在他心里,早已是他的妻子。   他们之间有如此多的纠葛,几度失而复得,人在眼前,怎能不起欲?   想重重吻住她,舌尖扫过缝隙。   探入、掠夺。   想像从前一样把她扣入怀中。   融化她,碾碎她。   融为一体,紧密难分。   晏书珩手放在阿姒后背,力度一点点加深,滚烫热意传入阿姒皮肉。   阿姒看着他渐深的眸。   过往的熟稔让她当即知道他想要什么,深埋已久的燥意蠢蠢欲动。   可她竭力冷静。   她之前已纵容自己沉沦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来一次   不能如此。   阿姒张了张嘴,即将开口拒绝时,晏书珩已率先克制住了。   不能再吓跑她。   青年咬着牙,将汹涌的情绪逼回去,和阿姒隔开了距离。   “放心,我不会因私情对姜珣不利,更不会因你不戴着簪子而如何。簪子是我的心意,正如我的心,阿姒想收便收,若最后仍旧想弃,我亦不会有怨言。但在此之前,容我弥补此前过错。”   阿姒知道,对他这偏执的人而言,以退为进已算是极大的让步。   眼下也不是讨伐的时候,今日上巳,周遭人多,若他们在车内被撞见,只怕她今后都会和他扯到一处。   她飞快挣开他,理理衣裙鬓发便要下车,刚转身,见到一张惊诧的脸。   .   “抱歉,我来得不是时候。”   晏十娘没想到会是如此。   她方走近马车,就察觉车在起伏颠簸,诧异掀帘,见长兄一手把阿姒姐姐揽在怀里,低头和她亲昵相贴,缱绻缠绵,像极一对新婚夫妇,从她的角度看去,似乎是在……交缠亲吻。   可阿姒姐姐昨天不是还喜欢少沅,适才又和姜五郎言笑甚欢,怎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长兄弄到怀里?   被当场撞见,阿姒欲哭无泪,竟连解释的说辞都编不出来。   晏书珩倒坦然得好似他们当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从容致歉:“抱歉,长兄占了十娘的马车。”   晏宁忙道:“无碍,正事要紧,二位继续谈,我稍后再回。”   阿姒亦随着要下马车,却听远处传来几个女郎说笑声:“阿宁,你痴痴立在车前,是车里有藏了什么洪水猛兽?还是藏了个好郎君。”   又来了几人。   这回只怕洗都洗不清。   阿姒哭丧着脸看向晏书珩,眼里有怒火,也有无奈。晏书珩轻声安抚:“阿姒自行下车,我不露面便是。”   他挪到帘后掩住身形,晏宁亦迅速反应过来,见那几个女郎是才从远处走来的,当不知道什么,便道:“胡诌什么!是我适才见阿姒姐姐鬓发被花枝勾乱,让她来我车上理一理。”   阿姒提裙下了车,掀帘时,众女郎见车内无人,便有说有笑地走开了。   阿姒故作淡然,耳根却烧得厉害。   晏书珩这人便是个瘟神!   她恨恨地把簪子取下,用力扔在地上,回头看了眼,竟见晏氏马车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一只玉白的手。   想起无辜的表兄,阿姒拾起玉簪,但并不戴上,只揣入袖中。   .   马车内。   十娘仍不敢置信,不时瞥向长兄,见晏书珩长指将帘子轻挑,含笑望着窗外的目光温存得能将人溺毙。   明明尚未成婚,甚至八字还未一撇呢,长兄这温柔劲儿却似已有家有室,好像已当了阿姒姐姐许久的夫君。   说不定就快和好了呢。   晏宁不免喜滋滋想着日后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唤阿姒“长嫂”。   车内忽而一暗。   是晏书珩落下帘子。   他闭上眼,细细回忆阿姒见到姜珣时亮晶晶的眸子。   那目光像针,刺着他心口。   但抑住杂念后,他觉出了端倪。   阿姒连在陈姜两家人面前也要装失忆,压制着和姜珣重逢的喜悦。看来她“失忆”并非是为了与他撇清干系。   至少不全是。   是因她不信任他们。   心中豁然开朗,嘴角不觉上扬。   手心残存着她身上的触感,晏书珩收紧手,不让它散得太快。   情这回事啊,就像她一样,叫人捉不住,又不舍得放开。   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开? 第67章   姜珣的乔迁宴设在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晨起时, 阿姒本挑了件杏白衣裙,想了想,随手换成浅青色。   陈姜两家素来关系匪浅,此次姜珣设宴, 另两房族叔和婶母都带着一众兄弟姊妹们一同前去道贺。一行人热热闹闹到了姜珣的新宅。姜宅坐落在一处远离闹市的地段, 五进五出的宅子, 不算奢华, 但有竹林清渠,小桥流水。   阿姒一靠近竹林, 便见那边有两道颀长的身影, 一青一白。   她走近, 对二人见礼。   “见过中书大人,见过表兄。”   两位青年缓缓转身。   姜珣记得阿姒失忆,担心她怕生,保持得当的距离:“表妹来了。”   阿姒笑得眉眼弯弯, 朝姜珣的方向挪近一步,他们衣衫颜色相似, 离得近时,无形中添了一层亲密。   晏书珩垂目看向她裙摆,眉头轻动, 被那浅浅的青色晃了眼。   他含笑上前,娴熟自然地替她拨开触到鬓边的竹叶:“今日阿姒一身青衫,与见云更似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熟稔的语气让阿姒想起,她虽同他撕破了失忆的窗纸,却忘了嘱咐他暂且别将她失忆的事透露出去。   看来, 又要与他打交道了。   这人怎如何都甩不掉?   阿姒沮丧想着,对晏书珩福身:“上巳那日走得匆忙, 有些话忘了同十娘说。本想今日再说,可她未来,不知可否托大人私下代为转告?”   晏书珩如何不知她是有话要说?   他拨开挡路的一枝竹子:“乐意之至,女郎可借一步说话。”   “前方有处僻静的亭子。”   姜珣当即会意,体贴地指路。   晏书珩微微颔首,和阿姒并肩走出几步,两人垂落的袖摆相缠,乍看好似偷偷在袖摆遮掩下牵手的恋人。   姜珣不由多看了眼。   晏书珩似察觉他的目光,回头对姜珣颔首微笑,像在感谢他指路。   姜珣稍顿,也回他以微笑。   晏书珩这才回身,低头不知对阿姒说了什么,手体贴地虚虚护在她身侧,阿姒微低着头,并不说话。   举止明明分寸得当,离得也并未太过亲近,可仅看背影,姜珣也能感觉到二人之间隐约的熟稔和亲近。那是种不必言明、难以言喻的默契。   姜珣轻垂眼帘,收回了视线。   阿姒与晏书珩到了亭中。   此处幽静,只有鸟雀偶尔掠过。   晏书珩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扶着阿姒在竹椅上坐下。   “好了,此处无人能看见你我。”   他这叫人浮想联翩的一句话,叫阿姒有与他私会的错觉。且还是她主动要求之下的私会。   阿姒哀叹,晏书珩这人果真有些让一切事都变得不正经的本事。   她正了正坐姿和神色,言语亦客套:“我与亲人分离太久,近乡情怯,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才要装失忆。烦请中书大人在人前莫与我太过亲近。”   “我明白,都听阿姒的。”对于感情之外的事,晏书珩总是应得很利落。   余光瞧见他的手伸来她耳边,阿姒以为他又要伺机亲近,眼色一冷。   “你又要干嘛?”   晏书珩漂亮的手晃了晃,修长两指夹着一片竹叶:“阿姒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小心,发间总会沾上花瓣树叶。”   阿姒只得收回不悦。   碍于有求于他而不直接撕破脸,只偏过脸:“大人不是刚答应过我?”   晏书珩温言解释道:“阿姒说的是人前需生疏,但眼下——   “是在人后。”   无辜的话在最后三个字出现时顿生蛊惑之味。阿姒无法在这厚脸皮之人身边继续待下去,寻了个理由离去。   .   前堂,宾客把酒言欢。   见阿姒和晏书珩一前一后进来,陈三爷懒懒饮了口酒:“当年两族有意联姻时,三叔便觉得你和晏氏公子相配,如今一看果真如此。你二人是在南阳时便早已相识,还是过后重逢?”   话倒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但阿姒  蹙了下眉头。自打她回陈家后,不时有人明里暗里提起她失忆的事。有时她能看出是试探,有时却看不出。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竟从三叔口中听出些笃定的意味,好似早就知道她和晏书珩会产生纠葛。   她索性一视同仁地装下去:“不算有交情,因着晏十娘之故才熟络些。”   陈三爷转着酒杯,像逗弄幼时的阿姒,狡黠笑着:“原是如此,三叔还以为阿姒装失忆是为了躲晏氏长公子呢。”   阿姒心中的弦松了又紧,她低着睫道:“侄女也希望自己是在装失忆,什么都记不清的滋味实在不好。”   其实应当是不必如此谨慎的。   三叔陈季延的性情,用一句风流不羁来概括都算保守。   同样风流的人,除去三叔,阿姒还记得已故姜家家主,她的舅舅。   舅舅风流是真,妻妾成群,娶过好几任妻子,但他恪尽家主之职,致力于振兴家族,甚至思虑成疾。   三叔则是反着的。   他身边始终只婶母李氏一人,他风流之处在于对万事都是一副冷眼旁观、散漫调侃的态度。爹爹曾说三叔“最是多情,也最无情”,平心而论,阿姒艳羡他的我行我素,却做不到这样无情。   想起爹爹,阿姒趁机问道:“三叔,我爹爹是怎样的人?”   “你这孩子,还真是失忆了。”   提起长兄,陈季延不羁减淡几分,露出怀念又无奈的笑,甚至有些讥诮:“我那大哥啊,是温厚但古板的好人。”   这话虽听着不大敬重,但从三叔口中说出,已算是好话。   爹爹的确温厚,但说他古板,阿姒却不认同,爹爹墨守成规是因他是陈氏长房长子,凡事必须慎重再慎重。   阿姒又问:“那我爹爹是如何去世的,可有给我们姐妹留下什么遗言?”   “你爹爹是个忠君的良臣,可惜护送小太孙南下时受歹人陷害。彼时我不在颍川,你二叔带人前去接应,可惜去得迟了,只带回你爹爹的遗体,至于遗言,应当是没来得及留的。”陈季延看一眼茫然失落的阿姒,复又长叹:“如今族中尚有你二叔操持,只可怜了你们姐妹俩。”   闻言,阿姒望向二叔。   二叔正好望了过来,目光落在这边一瞬,瞧着竟有些心虚。   陈氏百年簪缨世家,因祖父那一代规矩是家主之位传贤不传长,为夺掌家权,曾斗得血亲相残。   到了祖父这一代,便改为长子继承家主之位。祖父膝下三子,父亲德才兼备,是众望所归的下任家主。二叔无主心骨更无才,但善于逢迎为人圆滑。三叔则完全游离于世外,前几年还好,这两年里越发不羁,三房的产业都交给二房代为打理,几个孩子也不闻不问,全靠三婶母操持,哪有心抢班夺权?   阿姒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测。   会不会,当初二叔是故意去迟?   毕竟只要稍稍去迟,父亲出了事,族长之位便顺理成章落到二叔头上。   这个猜测刺得她心里不得安宁,连带着说笑的心思也没了。   她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相较于怀疑,更紧迫地想去查证。   如何查,阿姒率先想到阿姐。   但上次入宫时,她同阿姐要几个信得过的侍从时,阿姐的话让阿姒意识到,姐姐虽圣宠加身,可因陛下控制欲太强,她能用之人皆需经由陛下之手。   但二叔是陛下亲手提拔的。   二叔如今是族长,身后是整个陈氏,他虽重利,但城府不深,好控制。   陛下初登大位,受各世家制衡,身边正缺人,不会为了个用不上的去世之人,动能用上的在世之人。   阿姐不便去查,还有谁能?   阿姒想到了表兄,当初四娘死于坠崖,表兄难道就不曾起疑?   她捉裙起身,欲去内院寻姜珣。   走出一段,阿姒再次犹豫了。   坠崖前,姜四娘言行怪异,还试探起父亲的遗言。这让阿姒很难不怀疑是有人借四娘行事。这个人,会是舅舅么?   表兄心性虽正直,但他是舅舅的继承人,多少承袭了舅舅遗志,哪怕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去查。   谨慎起见,暂时不宜和表兄商议。   阿姒沮丧地往回走。   她算是明白为何有些人已坐拥权势富贵,却还想爬得更高。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身份虽贵重,也坐拥万千富贵,她的权势和富贵来自于家族,当她想查的是族中人时,这权势便成了绣花架子,简直形同虚设。   一转身,撞见晏书珩。   难得的是,他并不像往常噙着逗弄的笑,目光幽邃但温柔,看样子已静静观察了她许久。他轻声叫住她:“十娘今日生病,阿姒可要去府上看看她?”   阿姒无力地摇头:“不了。”   从前在儿女私情、日常琐事上与他斗心眼子时,偶尔骗到他,她便沾沾自喜。可眼下才意识到,她所谓的小聪明,或许在他这样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只是猫抓狗挠的小把式。   白色袍角停在眼前。   青年温柔关切的言语像一把撑在头顶的伞,缓慢展开:“怎么了?”   阿姒扯动唇角笑了。   “没什么。”   她侧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晏书珩看向她寂落的背影,声音不由放低:“我对阿姒亏欠诸多,你若有难处,尽可来寻我,我在所不辞。”   阿姒慢慢转身。   晏书珩在她眼底看到一抹久违的彷徨和脆弱,旋即化为讥讽。   她似是在讥讽他,又似自嘲。   晏书珩定定看她。   阿姒深吸一口气,她很快驱散了无济于事的自怨自艾。   她走向晏书珩,像饥肠辘辘的鱼,走入对她大张着的渔网。“长公子适才,是又想借十娘之名约我外出么?”   似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晏书珩,愣了一息。   “若是,阿姒可会应约?”   阿姒笑了,她褪下不谙世事的面纱,上挑的眉梢犀利而妩媚。   “我猜猜,若我上了你的马车,你就要对我放饵了,对吧?”   晏书珩因她的突然流露的妩媚利刺而失神,心尖像被她眼角眉梢藏着的那枚金质鱼钩轻轻一勾。   他垂目凝着她,笑了。   “被你发现了。”   阿姒也笑了,这一刻她有了一种错觉,他这个笑,不像从前逗弄孩子般居高临下,而是棋逢对手般。   于是阿姒走近了。   她像个好奇的孩童,踮起脚凑近他:“是什么饵呢。”   .   宴后,阿姒以与其他女郎有约为由,同陈氏众人分道扬镳。   她让车夫停在一处脂粉铺子附近,一拐弯,上了晏氏的马车。   马车漫无目的地行着。   阿姒端坐着,茫然看向车内华丽的帷幔,心里浮浮沉沉。   晏书珩将车窗掀开一条缝,光照了进来,车内瞬时亮堂不少。   跟前多了封信。   见她一脸嫌弃,晏书珩莞尔。   “放心,不是情笺。”   阿姒接过信,信有两张,一张是胡语所写,另一张当是誊抄转译后的。   写的是另一个人的消息,虽与她有关,虽不是她眼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但阿姒仍是一行行读下来,面色微变。   “江回是北燕人?”   她随之想起一个猜测:“当初我们因山匪流落山间时,他可是来过?”   晏书珩默了默:“是。”   时隔已久,再回想她被少年抱在怀中的模样,较之当初汹涌的占有欲,此刻他有了不同的感受。   无端觉得空落。   为何空落,他亦说不清。若真要深挖,势必会挖出他不愿触及的往事。   阿姒看着信件,轻扯嘴角。   “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刺杀前也不知道你们二人声音相似。”   晏书珩心中微动。   他毫不吝啬地赞道:“阿姒虽所知不多,却能迅速理出头绪,一语中的,不愧是名士的孙女。”   阿姒喃喃道:“难怪……”   难怪每每提到他声音时,江回总格外留意,他和晏书珩都很在意自己声音是否“独一无二”;难怪他称许多事不便多说,待回到他故乡后方能告知。   她以为自己救下江回是有利可图,期间江回一无所知,谁料当初少年的靠近,何尝不是主动咬钩?   对于他们的恩怨,阿姒无心探究,也无心去评判对错。   她只是,今日接二连三地感到挫败。   阿姒将信递还晏书珩。   耳畔传来他如在天边的温润话语:“我知道,因为救命之恩,你对江回,或多或少有些别样的情愫。其实不仅是你,我也得感谢江回。”   阿姒眼睫轻轻扇动:“为何?”   晏书珩认真道:“若非他刺杀我,他不会遇到你,你会孤立无援,会被郑五献给权贵。我更不会和你重逢,因此我纵使嫉妒他,也不得不感激他。   “为他刺出的这一剑,更为他因听到我声音刺偏的那一下。”   阿姒听惯了他的甜言蜜语,她偏过头,把这话当作耳旁风。   晏书珩笑了笑。   笑得像叹息般,散入空气。   “世事如此玄妙,刺偏了半寸还是正中了要害;多看一眼、少看一眼;晚一天、早一天……这些细微之处交织,生出这世上最玄妙难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阿姒忍不住问他。   晏书珩没回答。   阿姒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她忍不住转过头,于蒙昧光影中见到青年正定定看着她。   晏书珩深深凝着她,莞尔一笑,清越的声音混在车外的喧嚣中,却格外清晰笃定:“是缘分。”   阿姒倏然扭头,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未曾追来,但他的声音却像清泉般,渗入她耳际:“阿姒,你看,你我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回剑尖的那半寸偏差,便是上天给予我的莫大恩赐,让我得以继续存活于世,也得以和你重逢。”   阿姒垂下眸,唇微动了动。   她压下心上涟漪,脑子仍保留着清醒:“长公子要放的饵,竟只是江回的身份和这几情话?可这些对眼下的我而言,便如名琴之于饥肠辘辘者。”   然尽管如此,看着那封从北燕传回的密信,阿姒不由心动。   晏书珩连北燕的事都能查到。   那么南周境内的事……   她在咬钩与离去之间徘徊,咬了钩,怕万劫不复。若离去,则要继续等待时机,可她眼下不想等。   她流落在外数月,对亲情生出急切的渴求。然而曾尊敬亲近的族叔和婶母,血浓于水的兄弟姊妹,甚至一向最得她信任的表兄……都因这根刺的存在,让阿姒无法对他们敞开心扉。   她是个执拗的人。   若无法证明这份亲情是纯粹的,纵使渴望,也不能放心倾注真心。   要不要借晏书珩之力?   该不该,以及……   能不能?   心乱如麻时,眼前暗下。   晏书珩身子倾近。   这长了神仙皮囊会读心的狐妖,在温柔蛊惑着她。   “阿姒,不妨试着再信我一次,给我弥补你的机会,好么?” 第68章   车内昏暗得宛若蒙了暗色薄纱, 周遭一切都看不大真切,唯有晏书珩深深凝着她的眸子格外明澈。   他这双眼眼睛实在漂亮。   实在蛊惑人心。   但在阿姒看来,那就像一方极小却深不见底的幽潭,想掷入什么来试探潭水深浅, 可东西一旦脱手, 便再收不回。   被他看着, 她忍不住退后, 想拉开距离,直到肩背贴上车壁。   晏书珩垂睫, 眼眸半遮时, 看不见那双蛊惑人心的眸, 危险便少几分:“阿姒还是怕我,为何怕我。是认为我城府深,轻易猜出你内心所求?”   阿姒偏过头:“不然呢?”   怕惊扰她,晏书珩目光代替手轻触她眉梢:“我能猜出你因何事焦心, 不过是因我在意阿姒,常留意你的一举一动。又得知郑五和那名侍婢的存在, 对你的处境和谨慎的性子亦算了解。”   他的话让阿姒再度陷入怔忪:“我就这么容易被人看穿?”   其余人是否也能看出?   “其实并不容易,”耳际传来他低笑,“旁人不如我聪明, 自看不出,更何况连我都被阿姒骗过。”   阿姒狠狠白他一眼。   晏书珩长声叹息,指腹温柔抚上她眉梢:“我没阿姒想的那么复杂。世家朝堂中浸淫已久,耳濡目染罢了。   “阿姒的心眼也并不比我少,只因自小养在深闺, 被岳父大人和娘娘妥善保护,接触不到那些肮脏事。你如今会彷徨, 不也正是因为看清了局势,知道哪些人不能轻信,谁的力量不能借助?又太重情,不愿陈妃娘娘为此忧心。”   他倒是很了解她,阿姒认真听着,就当这是夸她了,轻哼道:“你这话也算中听。”她是被阅历掣肘了,若真站在同等位置,不见得斗不过。   只是她不喜欢。   从前用不到权势,也不想要权势,不愿为了名利与血亲厮杀,如今想要,也不过是为了查明真相。   晏书珩透过阿姒的瞳仁,照见了自己,顿如揽镜自照。他怜惜道:“现在的阿姒,和十六七岁时的我很像。你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看似天之骄子,实则处处受制。少时我力争上游,仅是不想被旁人比下去,想配得上长公子的身份。直到有一日,当我要对抗的势力变成家族,才明白仅有家族庇佑远远不够。走得越远,想对抗的东西越多,越觉手中权柄少得可怜。阿姒,我和你,何其相似。”   心口像被什么戳中,陷下一片。   这感觉太过熟悉,从前也曾有过,但现在只会让阿姒戒备。   她刻意无视这阵柔软,看着晏书珩,疑惑道:“可你已把整个晏氏握在手中,又身在高位,还要对抗什么?难不成你想……你野心竟这样大?”   阿姒额上被轻戳了下。   晏书珩很无奈:“你瞧,你总会把我往坏处想。”   阿姒拍掉他的手,反唇相讥:“难不成你以为自己算什么好人?”   晏书珩没有辩驳,他盯入阿姒眼中,诚挚地蛊惑:“所以阿姒愿意给我个弥补的机会么?”   阿姒被他盯得受不了。   仿佛他是会邪门歪道的巫者,那双眼睛能勾魂摄魄。   她抬手,捂住晏书珩藏着迷药的眼眸,冷静道:“事关我陈家,你一个外人,若借你之力,谁知道你——”   话卡在一半,清冽的气息近了,晏书珩倾身靠近,身子虽未紧贴,但温柔的气息无处不在。阿姒屏息,好似只要吸入他周身竹香气,就会中了他的迷药。可她下意识做的事居然是加一只手更紧捂住他那双眸子,而非推开他。   “有个办法,可助阿姒牵制我。”   “……什么办法?”   他眨动眼皮,长睫轻动,挠着阿姒手心。这人浑身都是心眼子,连睫毛都会捉弄人,阿姒嫌弃地收回手。   现在,他的眼眸又可以蛊惑她了。连带着言语一起:“阿姒嫁给我,我成了陈家婿,不就是自己人了?”   阿姒怒火顿燃,使了蛮力推他。   “嘶呃……”   晏书珩未有防备,后背磕上车壁,难耐地痛哼出声。   马车左右晃动两下。   车外随行众护卫步子齐齐一顿,阿姒听到有人尴尬地轻咳。   晏书珩倚着车壁无声轻笑。   他笑容相当放肆,懒懒地望着阿姒,微抬下巴,修长冷白的脖颈露出。   引颈待屠,任人采撷。   阿姒从他忽然滚动的喉结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挑'逗。   她头皮一紧。   “你……你给我矜持着些!”   她早该知道,这人逮着机会便想引诱她,阿姒朝外朗声唤道。   “停车!”   没想到晏书珩的人竟也会听她的话,车夫恭敬地“哎”了声。   马车停了下来。   阿姒要掀帘而出,腕子被晏书珩轻握,他仍靠着车壁,声线游离,脆弱得好像被她那一推推出了重伤。   “相信我,阿姒。   “这次,是我在赔罪,不会真要你嫁我,你大可用完就走。”   阿姒心弦微微一松。   她背对着他:“你让我想想。”   说罢她将腕子从他手中抽出,不顾他是何反应便下了车。   走前为避人耳目,她已唤车夫将自己马车停在附近铺子边,阿姒足下生风,走了长长一段路回到车上。   前后一气呵成,她气喘吁吁地靠在车壁上,心扑通乱跳。   耳边萦绕他那些半是正经,半是荒诞的话。阿姒被他那些厚颜无耻的刻意引诱刺得再次睁眼。   她不由自主朝对面扫去警告的目光,随即眉间一跳——   她忘了,这是她的马车。   哪有什么晏书珩?   .   日若白驹,表兄乔迁宴后,阿姒及周遭人都忙了起来。   坠崖的事一时无法查清,眼下暂无生命之忧,那日的挫败让她意识到哪怕家族也不能当最后一道后盾,她和阿姐都需要更多倚仗。闲来无事时,阿姒开始尝试着接触族中事务。想着说不定会发觉一些线索,还能多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阿姒以要学着如何把持中馈为由,将父亲去世后本就属于大房的田产铺子拿回名下。三房的人向来游离世外,并不在意这些。至于二房,婶母阮氏虽不舍得,但因皇帝和姐姐的缘故,更因为二叔坚决维护阿姒,阮氏只能忍痛将代替大房打理了一年多的产业交出来。   阿姒总觉得,打她回来后,二叔对她太好了。好得像是于心有愧。   一晃过了近月。   将入四月,南地的春末桃李渐凋,嫩绿柳枝已完全抽芽,一派热闹。   这日阿姒照常入宫。   “哐当——”   刚入永芳殿,就听一阵杯盏破碎的声音,掺杂着阿姐恼怒的声音。   “我说了,我不留!”   皇帝柔声哄道:“阿姐,这并非猫儿狗儿,想打发就能打发的。”   侍婢通传声打断二人。   李霈叹息着从殿内绕出,见是阿姒,凤眸微亮:“阿姒总算来了。”   阿姒依例拜见过皇帝,紧张道:“陛下,阿姐是怎的了?”   李霈无奈拭去手上药汁:“你阿姐有孕了,但她不愿留,阿姒替朕劝劝。”   话刚说完,里头又扔出一个茶盏。陈卿沄冷道:“滚——”   阿姒被吓得一怔,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阿姐如此动气。   李霈倒是习惯了,不气不恼,毫无九五之尊架子地弯身拾起茶盏:“阿姐莫动了胎气,朕走便是。”   他朝愣在原地的阿姒投来个求助的目光,但阿姒假装未读懂。   无论何时,她都会和阿姐站在一边,阿姐不愿留,定有她的苦衷。   她不会与陛下站在一边,去劝姐姐。   可她又不习惯随意许诺后食言,只能装视而不见。李霈见她面上一团懵懂稚嫩,无奈地出了永芳殿。   阿姒绕过屏风,到了陈卿沄跟前:“阿姐,这是如何一回事?”   “阿姒。”陈卿沄一把抱住阿姒腰身,全无适才的怒气。阿姒觉得自己倒成了姐姐,她轻抚陈卿沄发顶,温柔道:“阿姐别怕,跟我说说好么……”   陈卿沄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阿姒……我有孕了,那次我累得几乎昏睡过去,存了侥幸心思,便没及时喝药……李霈他这么细心,盯我盯得那么紧,怎会没发现我忘了喝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坚持要留下,也是想用孩子牵住我,可我都说过了,我有家族,我妹妹还回来了,我怎还会想着跑呢……”   怕阿姒多想,话陡地止住了,陈卿沄松开阿姒,擦擦泪。   透过这断断续续的话,阿姒懂了,阿姐不愿要,但陛下想用孩子加深二人的牵绊。陛下会如此,倒不意外。   真正让阿姒怔忪的,是阿姐最后两句话,或许姐姐曾想过离开李霈,最终不离去,许是为了家族,或许更因为妹妹回来了,阿姐便不想走了。   阿姒心疼道:“阿姐,你自己呢,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陈卿沄摇头:“我不知道,阿姒。我怕,我真的怕……当年陈氏强盛,姑母尚是皇后,和陛下伉俪情深。可姑母死后,陛下冷落表兄。城破时,表兄殉国,连他的孩子都在南下时遇害,晟儿那会才三岁半,他多聪慧、多无辜……生在皇家,皇子公主皆身不由己,若我的孩子也步此后尘,我宁愿他们从未出生。”   阿姒握住阿姐的手:“若无这些顾虑,阿姐还想要么?”   陈卿沄怔怔的未说话。   一直安静了许久。   阿姒想,她知晓了答案。   陈卿沄亦然。她迟滞地盯向自己的小腹,眼里露出不舍。   阿姒心揪成一团,她又问陈卿沄:“阿姐不想要,可有陛下的原因?阿姐对陛下,可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陈卿沄缓缓闭眼,有些无力,有些不敢置信:“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已经不是那个有情饮水饱的少女,否则也不会入了先帝的后宫,我只是……”   她的话又断了。   阿姒耐心地等着她继续。   陈卿沄静静想了会。   她忽然抬眼,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姒,一直看了许久。   好似从阿姒身上能得到答案。   阿姒亦回望着阿姐。   她虽不知阿姐为何如此看着她。阿姒抱住阿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附耳用只她们姐妹能听到的声音道:“阿姐,若你实在不想留在皇宫,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管,使计离开这里。我曾有过一段隐居市井山野的日子,大房产业又在我手上,还可以变卖了换些银子,虽说北地战乱频繁,但我听说往南走会好些,届时我们置办几处田地再雇几个仆从,足矣过活。我陪你隐居世外、抚养孩子。”   陈卿沄忽而破涕为笑。   她抬头看着阿姒赤诚的眼眸,笑道:“我总算明白姑母了。”   阿姒未听懂:“姑母怎的了?”   陈卿沄摇摇头:“没什么,阿姐只是明白为何姑母要把凤冠上的明珠给阿姒。因为我们阿姒重情重义,一片赤诚,实在太惹人喜爱了。”   阿姒只当这是在夸她。   未免隔墙有耳,她委婉道:“阿姐,一切听从你的内心,想留便留吧。不必顾及家族,更不必顾及我。我已长大,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家族亦有族叔和兄长,若陈氏再兴要靠一个女子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不如就此败了吧!”   “傻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陈卿沄释然笑着起身,“阿姐稍后要和陛下谈些事情,今日阿姒先回去,好不好?”   这语气简直是把阿姒当孩子哄。   阿姒心绪杂陈,但仅是通过阿姐哄她时温柔无限的语气,也能察觉阿姐对腹中孩儿的期待。她只道:“无论阿姐做何决定,我都站在你这边。”   .   回程的马车上。   阿姒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今日和阿姐的一番交谈勾起太多不忍触及的过往,姑母,殉国的太子表兄,和无辜遇害的小太孙。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   往事触目惊心,难怪阿姐明明很喜欢孩子,却仍百般顾虑。   刀剑无眼,权势比刀剑还要冷酷犀利,连个年幼的稚子都不放过,阿姒隐约记得,那孩子和爹爹南下遇害时不过三岁半,何其无辜。   晟,寓意多美好的一个字。   这个字像一把剪子,让阿姒心口痛惜,也把一些端倪抖出。   她倏地睁眼,坐直身子。   当初晏书珩在回建康途中借她之名收养的那个孩子,叫阿晟。   虽不知字是否是这个字,但那孩子言语间透出的早慧和贵气,让阿姒记忆尤深,虽说那孩子比小太孙小了一岁多,但年纪可以作假。   复明后,她便推断孩子身世不凡,会不会,那根本就是表兄遗孤?   阿姒猛然掀帘。   “调头,我去晏府寻十娘。” 第69章   晏宅府门前。   阿姒下了马车, 她抬眼看向这高大的府门,牌匾上烫金的一个偌大“晏”字透着顶级世族的权威。眼前浮现晏书珩一身墨色金线绣纹官服,随众公卿重臣跟在皇帝身后走过狭长宫道的画面。   她分不清,那些大臣里谁是提线的人, 谁是被操纵的木偶。   这个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   谨慎起见, 她未直说自己是来寻晏书珩, 只说要寻晏宁。   晏宁见阿姒到来,高兴地带她各处闲逛。闲逛的小半个时辰里, 阿姒反复盘算着稍后见到晏书珩时改如何试探, 推翻数次后, 最终放弃了。   这人太狡诈,她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不如随机应变。   游过一处园子。   阿姒支开身后众多婢女,悄声问晏宁:“阿宁, 他可在府上?”   往日都是他给她下套,阿姒是头一回托旁人寻他。她无端不自在, 像主动坐实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晏宁正愁不知该如何让阿姒姐姐和长兄自然而然地偶遇,如今阿姒主动问起长兄,少年心里雀跃, 看来长兄总算是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看着阿姒低垂的长睫,晏宁体贴地成全她的矜持:“应当在的,对了,长兄院里有只鹦鹉,学起话来逗趣得很, 阿姒姐姐随我一道去看看吧。”   晏宁借回去拿东西的空当,寻到侍婢, 悄声道:“快,快去跟长兄通传,就说他朝思暮想的人来了。”   一路上,经过几处回廊,廊柱高大,其上雕刻着华贵的纹样,阿姒仰望着高大廊柱,不自觉想象晏书珩每日经过这廊柱之下的神情。   他那样的人,是会敬畏而茫然,还是会挑衅这肃穆权威?   阿姒想,应当是后者。   转眼到了处有湖有竹的园子,阿姒脚步忽地放慢。   仿佛前方是黑暗里的灯台。   她是迎向烛火的飞蛾。   常追随晏书珩的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阿姒记得,他叫穿云。见到阿姒,穿云眼里亮光盖都盖不住,恭恭敬敬地行礼:“女郎回来了。”他引着阿姒二人往里走,竹林深处走有处湖,西侧是处水榭。   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水榭廊下,含着笑逗弄架上鹦鹉。   他似乎在教鹦鹉说话。   阿姒定了定步子,晏书珩转过身,见是她,面上微讶。   两个人都没有动。   只对视了一瞬,阿姒便受不住了,她错开青年渔网一般的目光,视线落在别处,发现他今日穿得格外雅致,白袍上隐有流光浮动,玉带束腰。   穿成这样,是要出门赴宴?   莫非她来得不是时候,阿姒迟疑稍许,青年已行至跟前。   “来了?”   他对晏宁赞许地颔首,又带着歉意对阿姒低语:“怎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尚未来得及准备,实在失礼。”   情人喁喁低语似的口吻让阿姒不大自在,她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来看阿宁,顺道有些话想问你。”   身后晏宁见状,扫了眼刻意更过衣的长兄,笑着道:“我还有些事,稍后过来接阿姒姐姐。”   侍从亦退了去,偌大园子只剩他们二人,晏书珩笑道:“走吧。”   到廊下,那鹦鹉扑腾起翅膀,一惊一乍地开口:“夫人!夫人!”   阿姒陡然被吓得后退。   那鹦鹉翅膀挥得更畅快:“夫人!夫人!夫人回来了!”   晏书珩轻揽着阿姒腰间,嘴角轻勾着,他轻抬袖袍,连同温柔的声音一起围成一道屏障,护住阿姒。   “鸟儿无礼,吓着阿姒了。”   阿姒恼然推开他:“是你适才教的对不对?果真鸟随其主!”   晏书珩微偏着头,无奈道:“不过是只鹦鹉,哪像阿姒这样聪明,几句便能会?只因我受思念折磨,日日对着它念叨夫人,被它捡了学去。”   阿姒嗤道:“油嘴滑舌!”   晏书珩只看着她,笑而不语。倒是那鹦鹉,只一句便学会了,脑袋轻点,仿着阿姒的语气尖道:“油嘴滑舌!”   “难道长公子也日日对鹦鹉念叨着油嘴滑舌?”阿姒挑眉看他。   被当场拆穿,晏书珩笑得更愉悦,长指点了点鹦鹉头顶那搓羽毛。   “我调'教了数月,阿姒片刻便把你收服了,你倒有眼力见,知道谁才是日后这宅子里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鹦鹉一甩脑袋。   “夫人!夫人回来了!”   阿姒用力乜了一眼,连带着一人一鹦鹉都不客气地扫视了。   晏书珩不再逗她,揽着她入了水榭,轻叹:“真希望能听这鹦鹉学会唤‘夫君’,我是教不会了,只能指望阿姒。”   阿姒反唇相讥:“长公子不妨娶个三妻四妾,届时你这水榭里一声接一声的‘夫君’,不比鹦鹉唤得动听?”   晏书珩笑了:“你还真是半点醋都不吃,也是,向来只有我吃醋的份。”   阿姒不再和他饶舌,直截了当道:“我今日来是想知道阿晟身份。”   晏书珩凝着她,笑了。   “我使劲浑身解数欲和阿姒多些牵扯,竟忘了阿晟,多亏阿姒提醒。”   他笑里藏了狡黠。   好似在同阿姒说:你瞧,我们之间的牵绊,剪都剪不完。   阿姒徐徐吁出一口气。   这般看来,阿晟就是表兄遗孤。   心间荡过不明的酸涩,伴着一股热流,要从她眼眶溢出。   她就像个在江滩捡贝壳的孩童,一路被洪流推着往前,蓦然回首,发觉怀中抱着的东西所剩无几。   无法挽回,只能继续前行。   她本也以为不能挽回的。   但上天眷顾,一路走着,竟也从脚下一波一波涌来的潮水中,寻到一些被从过去冲到现在的东西。   先是阿姐,再是表兄遗孤。   平心而论,她失忆前未曾见过那孩子,几个月前也只短暂相触,不似对阿姐的情意那般深厚。她会动容,是因这几年心里被遗憾挖出太多空洞,如今失而复得,那些洞多少得以填补。   阿姒侧过脸,不愿让晏书珩看到自己眼氤氲的湿润。   晏书珩只静静凝视着她。   心里的枝枝蔓蔓似在某一个瞬间又在疯长,与她的那些触上。   他再度感叹。   “阿姒,我们何其相似。”   都极其恋旧,每每寻到与过去有关的踪迹时,就会欣喜若狂。   他轻柔的声音将阿姒拉回现实,她凝向晏书珩的眸子冷静但极具穿透力:“你藏起阿晟,是为了什么?你想扶他登基,好挟天子以令诸侯?”   晏书珩轻叹着,望向窗外柳枝:“我在你心里,真是坏透了啊。”   阿姒探究地看他。   她迅速过了一遍局势,晏氏如今大盛,正是因晏老爷子当初在大乱中看准了形势,选择扶持李霈。眼下晏氏和皇室虽也互相制衡,但真论起来,也比皇室和陈氏要亲厚。因此若足够理智,晏书珩最好是彻底和先太子划清界限。   所以,他为何要救阿晟?   沉默许久,晏书珩转身,他背着窗,神情也变得不可捉摸:“我带走阿晟意欲何为,阿姒还未想出答案么?”   阿姒摇摇头。   “我想不明白,你城府太深……太难看穿了,我读不懂你。”   他走近,周身气息如风中云雾,时远时近,若即若离:“阿姒如此聪明怎会捋不明白?是不敢信,还是不想信?”   微凉的指尖拂过阿姒眉梢。   阿姒眼前的光影稍暗。他俯身离近了些,意味深长地感慨:“当初你我是一对平凡夫妻时,阿姒尚能毫无顾忌地信任我,莫非是因你我身上这一层衣衫不如当初廉价的布衣熨帖,绣线层层叠叠,太过华贵反而阻隔了彼此的距离?”   阿姒懂得他言外之意。   他在借衣衫比喻身份和权势。   她轻道:“或许吧。”   青年往前一步,身子贴上阿姒,心口相触,他的心似乎要透过结实的胸膛,越过轻薄春衫钻入她心口,欲强行让她接纳他的心,或掳走她的心。   阿姒猛然一颤,后退半步。   晏书珩温柔前走半步。   她退,他进。   直到后背靠上墙壁,彻底落入蛛网中,青年并未有过多动作,衣衫相贴,他下巴轻放在她发顶。   “既然衣袍阻隔,我们不妨把这层衣袍褪去,坦诚相待,如何?”   他又在半开玩笑,半说正事了。   阿姒怒斥道:“无耻!”   晏书珩笑得胸腔轻抖,贴着阿姒,一波波震过来,他见阿姒要侧身逃掉,身子前倾,紧紧压住她。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阿姒害怕,是因为不想交心,可不交心,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心是黑是白?”   阿姒越发觉得自己是入了狼窟,且还是自投罗网。   在她即将发怒时,晏书珩身子稍稍后退,搁在阿姒发顶的下巴重了些。身上一部分重量通过下巴传给她。   他语气无端有些颓然:“阿晟此前由子陵和已故恩师抚养,但恩师年迈,子陵又易被祁家人察觉。我幼时蒙你姑母赏识,成为太子伴读,与殿下是知己,更是同门师兄弟。可我后来却听从家族决定,舍弃了殿下。我再卑劣,也会良心不安,我带走他并未有别的打算,只是为了还你姑母和表兄的知遇之恩。”   阿姒品咂着他的话。   她忽然觉得他像个陌生人。   也的确陌生。   在武陵时,阿姒听祁茵说他去见恩师,彼时她不知道他是晏书珩,便认为他这是重情重义。复明后再想起时,因着他是晏书珩,只认为那是惺惺作态。   或许,因着晏氏长公子这层身份,她对他也存着偏见。   多想无用,时间会证明究竟是她成见太深,还是他太会伪装。   杂念装匣,阿姒从他怀里出来。   她看着晏书珩,问出困惑已久的事:“你当初借我之手收养,是因为身边有人盯着你么?还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陈家女郎,刻意如此?”   “阿姒,太过于细心会很累。”   晏书珩长叹,他了解她,知道她这是同时在确认两件事,解释道:“我是直到你从我身边被掳走,才查出你是陈氏女,并非有意在你失忆时隐瞒。借你之手收养阿晟,是因我身边有祁氏安插的眼线,不拔掉是为了便于将就就计,透露些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事。当然,我身边也有祖父的人,虽说如今我不必受他老人家掣肘,但我毕竟是长孙,出于孝道,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地忤逆他老人家吧。”   他轻眨眼睫,这般微笑时,像个对长辈阳奉阴违的少年郎。   阿姒鲜少见到他这样。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又仓促移开视线,不大放心道:“那是我表兄的孩子,长公子不妨交给陈家。”   晏书珩走到窗前,拨开悄然探入窗口的花枝,回头看向阿姒:“阿姒当真以为陈家会护好这个孩子?”   阿姒的话刚到嘴边止住了。   其实她何尝不懂?   陈家是新帝起用的,阿姐身怀皇嗣的消息很快会公之于众,纵使阿姐并无野心,陈家人多少也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没了倚仗的先太子遗孤与新帝产生嫌隙。   如今晏书珩的安排,对于阿晟而言已算是最稳妥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   她心念一动,父亲遇害前与阿晟在一块,说不定阿晟能记得些什么,她上前几步在他身侧站定。   “那孩子现在何处?”   晏书珩道:“他正随我一位挚友四处游历。那友人是位名士,能教他不少东西。我不会违背他意愿引他进入权势斗争中,但那孩子天赋极佳,若为了藏拙而刻意扼杀也是残忍,不如顺其天性。”   他又问:“阿姒想见他么?”   阿姒点点头。   她并不告诉他自己的真实目的,只说:“那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父亲以命相护的人,我自想见见。”   “你啊……”晏书珩怅然轻叹。   阿姒不知这声叹息是因为看出她在戒备,还是夹着别的情愫。   他抬手,爱怜轻抚她发间:“我择日安排你们见一面。”   此行该确认的都已确认,更多的事阿姒暂时也不愿让晏书珩知道。她理了理被他揉过的鬓发,作势便要离去。   腰间被轻轻一带。   晏书珩揽她入怀,拥着她立在窗前:“建康的夏日比上庸和颍川都要闷热,阿姒恐不习惯。我在想,是否要在那一片竹林里盖间小竹楼,以供消暑。”   他胸膛紧贴着阿姒后背,这样的亲昵依偎让阿姒不禁动了下。   “你晏家的事,问我作何?”   晏书珩环紧阿姒腰肢,下巴搁在她头顶,阿姒不悦地偏过头。   “我是盛你头颅的盘子么!”   晏书珩转而俯身,下巴轻蹭她颈间:“我和阿姒如今共同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连陈家和你阿姐都不便告知。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作何如此见外?”   他倒会与人拉近关系。   被他如此一形容,阿姒竟真有了“狼狈为奸”的错觉,仔细想想,她和他的确因着阿晟这个秘密处在同一条船上。   但她仍固执道:“我是卧薪尝胆!”   晏书珩下巴在她颈窝轻蹭,时轻时重,很痒。阿姒使坏地抖动肩膀,还是抖不掉他的下巴,索性用力耸肩,将他的下巴夹在脖颈和肩膀之间。   她肩头不断施力,青年果真像被扼住后颈的猫儿一样,动弹不得。   他的手在她腰间报复轻挠。   阿姒亦报复地夹紧。   他最终低笑着求饶道:“别,别这样用力夹,我出不去了……”   这句话似一句定身咒。   刹那间,两人身子皆是定住。   阿姒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杂乱无章,像同时有好几颗心在跳。   或许不是她一个人的。   身子顿时变得无比僵硬,她成了一个提线木偶,牵线的,不是他晏书珩,也不是其他的任何人。   是她的意识。   阿姒不能自控地转过头。   目光和晏书珩的相触。那一瞬,目光似乎也有了实质。   宛若相触的不是目光,是肌肤。   两人目光都猛然一颤。 第70章   宁静的湖水被风撩起涟漪。   阿姒眸子惊诧地微微张大, 又半垂眼帘,长睫轻扇。   晏书珩凝视着她,近在咫尺,连她眼中微妙变化的震惊、惊慌、不安、困惑, 还有一瞬的意动……   他都看得真切。   心尖掠过一只蝴蝶, 激起轻柔的痒意, 心狠狠软了一下。   “阿姒……”   他启唇轻语, 两个人的唇瓣像一双偶然交汇的蝴蝶。   轻轻相吮,又分离。   彼此温软细腻的触感, 一如往日。   阿姒猛然惊醒, 迅速从他怀里出来。唇上残存他的温度。   她不自觉地抿嘴。   视线不知道该落在哪才好。   从前也没这样拘谨过……   阿姒装出看风景的姿态, 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你的宅子,你自行做主,挖地洞避暑也不干我事。”   她像只刺猬,敏锐得让人心疼。   晏书珩体谅她自我保护式的胆怯, 不戳穿彼此显而易见的心动。   “地洞倒是避暑的好去处,可我若真挖出个不甚风雅的地洞, 待你我成婚后,阿姒会和我算账么?”   阿姒心乱如麻,只听了前半截和后半截, 她提起裙摆往外走。   “你爱挖挖。”   发觉上了他的套,她又愤而回头:“呸!谁要嫁你!”   说罢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经过廊下时,那只像它主人一样厚颜无耻的鹦鹉兴奋尖叫。   “夫人!夫人!”   阿姒怒而止步,伸手朝鹦鹉停落的木架挥去,鹦鹉飞到地上, 吓得点着爪啪嗒嗒地朝青年奔去。   晏书珩蹲下身,轻顺鹦鹉羽毛安抚:“多话。惹恼夫人, 回头把你炖了,我可是会和夫人一道喝汤的。”   阿姒冷嗤一声,出了水榭。   晏书珩看向她的淡黄色裙角,如蝶翼轻展。他抬手,隔空轻抓那只蝴蝶,但转瞬,她已翩然离去。   青年笑着收回手。   .   阿姒再入宫时,阿姐已不再彷徨,眼底多了些坚定和温柔:“一刻钟前传来捷报。月前胡人南犯上庸,有位姓殷的将军赶跑了胡人,带一万兵马北进,同祁家军联合夺回南阳和颍川数座城池。祁家欲乘胜北伐,收复颍川。”   阿姒喜得险些打翻茶盏:“那位殷将军,可是姓殷名犁?”   “我们阿姒知道的事倒是不少。”陈卿沄颔首,眼底含笑,“听陛下说,消息确凿,且有些胜算。”   殷犁果真是猛将,难怪当初晏书珩要亲入贼窝劝其出山。提起故土,阿姒眼中微润:“爹娘都葬在颍川,若真能收复,我也可以回去祭拜。”   “是啊。”陈卿沄亦是感慨。   阿姒走前,她又嘱咐道:“对了,陛下不日要立后,是祁氏女。”   见妹妹担忧,陈卿沄忙解释:“这是阿姐的主意。祁家势大,又因北伐风头正盛,祁家女再入主中宫,届时众世家更为忌惮祁家,定会设法平衡其势力,阿姐和腹中孩儿反能安然无恙。接下来一段时日,我会让陛下冷着我些。无论外头传出什么消息,阿姒都不必忧心。   “放心,眼下陛下还喜欢你阿姐,舍不得真的委屈我。”   说这些时,陈卿沄瞧不出半点失落,平静得像是局外人。可阿姒却仍记得,曾几何时,阿姐眸中溢着光,说要和未来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本想告知阿晟的消息,顾及会给阿姐徒增负担,最终作罢。   果真如晏书珩所言,这个秘密只能由他们二人守着。   走前,阿姒再三安抚陈妃:“阿姐放心,我会与族叔陈明利弊,让他们韬光养晦,阿姐只消安心养胎。”   陈妃抬眸,看着如柳枝般温柔但坚韧的妹妹,欣慰地笑笑。   “我们阿姒长大了啊。”   果真如阿姐所言,一月后,阿姒听到了祁家收复阳翟的捷报。   祁氏女封后那日,阿姒再次入宫。姐姐身子已渐渐显怀,为了稳妥起见,索性称病不出。外界都猜测陈妃是因新后入宫失了宠被陛下禁足。   好在有阿姒传话,陈家人虽因不知陈妃有孕而焦灼,但也能稳住阵脚。   .   日复一日,转眼四月将尽。   这日,阿姒收到了晏宁的帖子,邀她一道去城外佛寺祈福。   她猜测又是某人借晏宁之名行事,挑首饰时,指尖悬停在那人亲手雕的白玉簪上,稍许,阿姒拈起那支簪子。   就当是笼络人心,作为他们如今同乘一条船的回应。   但这次出乎意料。上车后,阿姒只见到了笑吟吟的晏宁。她凝眸看向竹帘,帘后亦瞧不出有人的迹象。   晏宁嬉笑道:“长兄不在呢。”   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阿姒正了正神色:“不在才好。”   马车很快到了摄山。   晏宁先下了车,阿姒刚起身,便听阿宁喜道:“长兄等久啦?”   车外是熟悉清越的嗓音。   “我家阿姒呢?”   阿姒心口猛地一跳。   她摸着自己心口,那一刹的悸动让她顿生警惕——她被晏书珩欲擒故纵地吊了一路,且还在为他的出现欣喜。   阿姒忽然不想让晏书珩看到她簪着他送的簪子,飞速摘下玉簪。   刚将簪子收好,车内大亮。   晏书珩掀起车帘,面容背着光,连笑都显得迷离惑人。   他朝她伸出手:“下来吧。”   阿姒无视他的手,轻巧地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在前头。   “你怎来了,煞风景。”   晏书珩什么也未说,款步跟在她身后:“若我说,我来是想带阿姒去见个人,阿姒可还觉得我煞风景?”   阿姒回过身,疑惑地望着他。   心有灵犀般,晏书珩低眸浅笑:“是阿姒所惦记之人。”   .   乘车走了半刻钟,又乘船半刻钟,阿姒在一处依山傍水的村落里见到了阿晟和另一位身形魁梧的汉子。   她稍顿,走向那孩子。   当初她失明,看不到阿晟模样,今日一见,这孩子当有六七岁,眉眼虽仍稚气,也能看出根骨俊秀。   阿晟笑吟吟的:“阿姐!”   阿姒欣慰地笑了:“好孩子。”   她虽未见过太子表兄,但也能从阿晟的眉间寻到熟悉的痕迹。   这熟悉来自姑母和血脉之情。   阿晟随爹爹南下时已近四岁,寻常孩子四岁已开始记事,何况这孩子又早慧。心潮澎湃,阿姒试探着问阿晟:“阿姐乃颍川陈氏女,阿姐的爹爹,是已故的陈少傅。阿晟可还记得?”   小少年神色果真变了。他看着阿姒,欢喜又不敢置信。   阿晟身后的汉子大步上前,拱手道:“原是少傅之女!鄙人赵敞,曾随陈少傅一道护送小主子南下!”   阿姒愕然起身,如同捕捉到了已故的父亲与这尘世相关的一点痕迹,良久,哽声道:“晚辈见过赵将军。”   赵敞眼露不忍:“看你年纪,当是少傅次女阿姒吧。”   不必问,阿姒也知道赵敞能叫出她的小名是因爹爹常把她们姐妹俩挂在嘴边——爹爹是女儿奴,每每和信任之人谈话,都会扯到家中女儿。   喉间酸涩,她缓了好一会,才寻回自己的声音:“正是晚辈。”   阿晟亦记起了:“阿姐原是我父亲的小表妹!那我当表姑母才!”   阿姒再度蹲下身,看着这个过早便知晓人世悲欢的孩童:“好孩子,让你受苦了,是我们来迟了。”   她将情绪咽下,走到晏书珩跟前。   晏书珩眸中万丈温柔。   待阿姒走到跟前,他抬手怜惜地轻触她脸颊:“阿姒。”   阿姒没有避开:“我有些私事,想问问赵将军及阿晟,可以么?”   她难得如此温顺,晏书珩当即会意,她这是想支开他。青年苦笑:“好。有什么话尽可细说,不必顾虑。”   说罢,他带着众护卫退至几丈开外,远远守着阿姒。   阿姒对赵敞行了个晚辈的礼节,开门见山道:“敢问赵将军,我父亲当初遇害时是在何处,是何情形?”   赵敞浓眉紧拧:“当初我与少傅艰难避开各路追兵,总算回到颍川治内。少傅传信回陈家,着人去翟山庙接应。不料密信应是被劫了,我们等来了一伙来路不明的人,少傅当即察觉不妙,以身为饵,让我携太孙逃离,并嘱咐我去寻曾在陈老先生门下求学的祁二郎。”   听完,阿姒踉跄后退两步。   赵将军不知道家族内部规矩,但她清楚。族内传信时,如是重要信件,会写成只有极少数陈家人才能读懂的密文。外人仅拿走密信无济于事。   因爹爹的遗体是在另一处被发现的,故而众人都推断是外人加害。   可今日赵将军却证实爹爹遇到歹人是在约定好的翟山庙,且爹爹还吩咐他去寻祁君和而非陈家自己人。   爹爹的密信只有两位叔父及祖父亲弟弟四叔公看过。   这几处端倪足以说明——   害爹爹的,就是陈家人。且极有可能是两位族叔中的一个,是爹爹的至亲手足!那人刻意将爹爹挪到几里开外的地方,伪造出是外人所害的迹象。   之前她虽有怀疑,但更倾向于认为爹爹被殷家或其余势力所害。   可万没想到,竟真是自家人!   阿姒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她扶着膝堪堪站定。喉间如被堵住,哽塞得无法说话。   “父亲他……可有遗言。”   赵敞摇头:“彼时情急,少傅未来得及留遗言,事后我再去打听,却得知少傅大人遇害的消息。”   一旁的阿晟忽而上前:“阿姐,在那以前,少傅说过一句话。他说,若他回不去,待阿姐出嫁时,让你去埋三春寒的桃树下自行挖出那两坛酒。”   那两坛三春寒,是爹爹在她五岁幼时埋下的,父女三人约定好,日后她俩出嫁时再挖出畅饮一番。   眼泪汹涌奔出,砸向地面。   后来阿姒甚至记不得自己又与他们都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回到马车上。   回过魂时,有人轻轻拥住她:“阿姒,想哭便哭吧。”   阿姒眨动麻木的眼皮。   她把脸埋在他肩头,却许久都哭不出来。无法用眼泪宣泄的悲伤,才真正痛彻心扉,晏书珩拥紧她,喉间滞涩:“你可以相信我,只要你愿意。”   阿姒未曾说话。   静静相拥,过了很久,很久。   晏书珩心里越发揪紧,怀中人总算动弹了下,清冷嗓音在昏暗马车内透着涔涔寒意。“你身边不是有很多能用之人么,我要查出那人是谁。”   她要揪出那人,把父亲曾历经过的绝望,一点点还给他。   晏书珩搂紧她,又怕太过用力会让她难受,缓缓松劲,手掌在她后脑勺轻轻安抚:“好,我听你安排。”   .   尽管恨极,但阿姒尚存清醒。   阿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还需一个强盛的母族,她的目的是要查出陈家蛀虫、替父报仇,而非将树连根拔起。   出于谨慎,她决定不全权交由晏书珩,只借他的暗探一用。   此后一段时日里,因着宫中局势初变,阿姒按兵不动。   五月初,祁家败了一仗,祁家独大的格局再次被平衡,宫中放出陈妃有孕的消息。确认局势平稳后,阿姒这才开始着手进一步试探。为了不让姐姐忧心,她暂未告知陈妃父亲遇害可能是族人所为,只说自己不想再装失忆,打算揭开这层纱,最后试探试探坠崖一事可有猫腻。   陈卿沄虽担忧,但听阿姒权衡一番,觉得有理,便由她去了。   从宫中回来后,阿姒因阿姐有孕喜极,下马车时不慎磕到头“晕倒”,醒来后猛然想起一切。   这一喜讯掷入陈家这潭本就动荡的幽池,激起水花阵阵。   短短数日,闺房中踏过许多人的足迹,纷至沓来的关心叫阿姒分不清谁真谁假。看来,这点力度远远不够。   宣称病愈那日,阿姒出了门。   除去自己的人外,她还特地带上陈家各房给她安排的几名侍婢。有二房三房,甚至四叔公那房送来的。   茶肆雅间内,烟雾弥漫。   青年从身后拥住她,手在她腰间一拃一拃地量:“又瘦了些。   “阿姒,其实这些事,你大可全权交给我去做,我不会对陈家不利。”   尽管如此许诺,但晏书珩也知道以阿姒这不喜被人拿捏的性子,只会借他行事,而不会全部倚仗他。   他唯有轻叹。   她称病不过几日,眉眼清冷不少,更镇定不少。这般变化他再熟悉不过,十六七岁的他,也曾如此。   他深知,这是必经之路。   他们宛如冬日里被困在琉璃瓶中的蝴蝶,因瓶中温暖,透过瓶子看外界时,只觉绚烂而美满,没有丝毫寒意。   但也会处处受制。   因此,对他们而言,要么一直活在假象之中,要么打破瓶子,撕碎假象。走出去虽需适应外面的冰天雪地,会失去一些东西,也会迎来更广阔的天地。   但出于私心,晏书珩却不希望阿姒也经历那些他曾经历过的残酷。   她太美丽,也太脆弱。   就该安安稳稳住在琉璃瓶中。   但阿姒并不甘心维持表面的和美,她透过窗看向天际:“为人子女,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哪能假手于人?”   晏书珩松开她,二人并肩而立。   他取出一沓信件。   “这是你让我查的这三人,连同他们各自心腹的家眷和软肋。”   阿姒接过信件。   看过密信的三人里,她最怀疑的是上回间接致使她被晏三爷绑走的二叔,但为保万无一失,这些日子,阿姒同样托晏书珩细查了四叔公和三叔。   最可疑的是二叔的幕僚楚七。   此人在颍川时就跟在二叔身边做事,如今也在建康城。他家中有一幼子,身患怪病,数位大夫都断定这孩子活不到五岁,如今却得上天眷顾破天荒长到八岁,邻里对此啧啧称奇。   可阿姒从不信什么‘上天眷顾’的说辞,她的指尖停在楚七的名字上:“你的暗探能否再替我查查此人?”   晏书珩笑了:“阿姒和我真是心有灵犀,我当初亦觉得此人可疑,便让暗探去查了与他有关的一切。”   他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信件:“阿姒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阿姒抬眼,想剜他一眼,看到他小孩子邀功似的眸子,却不由自主带了笑:“长公子素来很会吊人胃口,凡事非得等人开口才会给是吧?”   晏书珩笑笑:“被你看穿了。”   “不过你倒挺善解人意。”阿姒象征性夸了夸他,拆开信件。   上头写着有关楚七幼子病症之事,暗探查实楚七幼子应是用了种很昂贵的药材,才得以保命。   可楚七虽得二叔信重,但实在不算他最信任的幕僚,每月例银不过几两,如何能长期供得起昂贵的药材?   暗探自也想到这一处,再一查发觉替楚七幼子看诊的郎中每次都会亲自熬药,过后将药渣埋掉,那药渣中掺了些含有毒性却可使药性更强的几味药,能在短期内缓解病症,但一旦服用,便会对此药越发依赖,一旦断药便会浑身难受。   巧的是,那位郎中如今替二房做事,偶尔也给三房看诊。   阿姒猜测楚七是因得二叔信重才能用得起这些昂贵药材。是二叔授意郎中在药中加了东西,让楚七幼子离不开此药,由此彻底受他拿捏。   她对二叔的怀疑更深了。   信很长,阿姒继续往下看,脸色越来越不不妙。信上说,三婶母服用的药,也掺了类似的东西,虽说用量不多,不会损及肌体,但会使人离不开。   二叔要加害三婶母?   可三房的人难道就半点未察觉。   阿姒沉思着走到雅间香炉前,取来火折子将信都烧掉。   晏书珩走近了:“我听九郎说了你恢复记忆的事,你是想引蛇出洞?可阿姒,我不希望你以自己为饵。”   阿姒转身,眼底溢起狡黠的笑:“你想多了,我可没打算以自己为饵,我的饵,另有其人呢。”   晏书珩挑眉:“是何人有此荣幸,能得我们阿姒青眼?”   他的确是有些醋了。   阿姒拍开他落在腰间的手。   自上次有了阿晟这个共同的秘密后,二人似乎又回到了未失明前的日子。对于这些变化,阿姒心里虽不再像从前那样抵触,但偶尔也会刻意远离。   她不希望一切恢复得太快。   见她走神,也不知在想谁,晏书珩轻抚她面颊:“我越发好奇,阿姒要以谁为饵?是好九哥,还是好表兄?”   阿姒踮脚凑近他,幽然低语:“若是长公子你,可以吗。”   放在腰间的手微微扣紧。   晏书珩手掌在她两腮暧昧揉按,力度一轻一重,咬字极缱绻。   “能为阿姒所用,荣幸之至。”   “别趁机占我便宜!”阿姒拍掉他的手,旋身从他怀里出来。   “说正事。”   晏书珩体恤她的倔强和不易,对她格外温柔,也格外顺从:“好,听阿姒的,还想让我查些什么?”   阿姒低眸思忖须臾:“查查那位郎中,及三叔三婶母。”   不过半盏茶功夫,事便议好了。   道别前,阿姒掀了茶桌。   突然的动静惹得门外一直试图偷听的侍婢们吓了一跳。   阿姒突然推门,当着侍婢的面,她冷淡对晏书珩道:“今日的话我当没听过。那是我族叔,你最好有证据!”   晏书珩无奈道:“我并非想离间你们,只是对那位将军所说的话存疑。你我是挚友,我只不过是想帮你确认,那些人是否值得你如此回护?”   阿姒冷下脸来。   “既是挚友,就该明白值不值得我自己清楚,无需长公子指点!”   说罢,她气冲冲上了车。   这几句对话悄无声息地传入她想传入的人耳中。因那日阿姒刻意在晏书珩跟前摆出对族叔坚信不疑的态度,更因皇帝和阿姐对她的维护,阿姒笃定,幕后之人不会在阿姐怀着身孕时把主意打在她头上,而是会在她不知情时,出手消除这桩隐患,继续粉饰太平。   看清了这点,阿姒有恃无恐,也更迫切地要在姐姐临盆前揪出那人,好让姐姐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待产。   两日后的傍晚。   有人往阿姒院里送信。信上称有位姓赵将军邀阿姒次日外出一见。   这封信经由门房之手,辗转几人,最终未送到阿姒手中。   到了第三日。   顾及阿姒病愈,在婶母阮氏的提议下,二房和三房及叔祖那房的一众晚辈,连同两位族叔和婶母邀她一道去京郊别院游玩散心,阿姒答应了。   一大家子人乘车前往别院。   别院中,众人笑语连连。   阿姒同三房的叔父和婶母一道吃茶,陈季延笑道:“本是满堂齐聚的日子,可你二叔自打担任族长后,忙得不可开交,瞧,又走了。”   “二叔是酒饮多了身子不适,到后院歇息呢。”嘴上虽如此说,但阿姒仍深深蹙起眉,借故走开了。   陈季延看着她背影,笑笑:“这孩子心思缜密,就是太过单纯。”   李氏轻叹:“她的缜密和温善都随了大哥,重情重义亦然。”   陈季延漫不经心笑道:“原来你护着她,是因为大哥?”   李氏垂睫:“大哥救过我,我出于感激照顾他女儿,有何不妥?”   “是啊,大哥德才兼备,我亦不时想念他。”陈季延起身:“慧娘先去午憩吧,我有些事待办。”   .   此时此刻,城郊一处破庙。   赵敞独自等在后院。   脚步声响起,门口站了十余个护卫,继而一个中年人缓步入内。   赵敞回身,凌厉的目光似能穿透来人的眼睛:“鄙人传信给陈家小女郎,为何来赴约的却是阁下?”   庙中尚还凉快,来人额上仍是出了薄汗,故作坦然道:“那孩子身子不适,托我代为赴约。赵将军找她所为何事。”   赵敞沉声道:“此事关乎少傅遗言,及当初遇害的线索,不可轻率。”   来人变了脸色:“我大哥的遗言是什么?究竟何人要加害于他!”   赵敞迟疑着要开口。   自后方柴房传出个讥诮的女声。   “还能是谁,您截下侄女信件,难道不是在为害了我爹爹心虚?” 第71章   “二叔看不出来么, 侄女是在给自家人下套,而您上套了。”   破庙荒败,阿姒一身素裙,笑容干净温和, 像飞在深渊中的蝴蝶。   美丽却透着诡异。   她直截了当道:“侄女想知道, 我父亲遇害, 可与您有关?若无关, 您是否故意去迟?我坠崖可与您有关。”   未待他说话,阿姒又道:“对了, 侄女胆小, 怕您对我不利, 已将九哥四姐约到一处,又和好友知会过行踪。侄女从不殃及无辜,可若二叔打算隐瞒或对我不利,我便无法保证了。”   语气虽温柔, 可满是威胁。   陈仲敬印象中的阿姒虽狡黠但也稚嫩,可她竟给长辈下套!还做得如此周密!以她对长兄的孝顺, 这些话并非孩子气的吓唬,她真做得出来。   权衡过后,他选择道出一切。   当初看过信后, 他们当场将其烧为灰烬,随后即刻出发。   中途陈仲敬的幕僚追了上来。称二房有些私事,他便停下来吩咐那幕僚如何处置,但未耽搁太久。   然而赶到翟山庙时,却不见人影。探子来报, 称大哥在别处遇害。   众人去时,已经迟了。   陈仲敬在大哥身上发现个布条, 写着“族长,三”。   “族中公认,你祖父三子中,我资质最为平庸,我猜你父亲是要打破族规,让三弟任家主。”陈仲敬不愿将本按长幼之序该落到自己头上的家主之位,让给继母所生的三弟,便藏起布条。   前来吊唁的人中有大哥同僚,陈仲敬得知大哥似还托人给阿姒留了遗言,担心事情败露,一直忐忑。   因此他才会在阿姒回来后,让九郎试探她是否失了忆。   至于南迁途中命人暂歇,是因有数位族人上吐下泻,幕僚查知是储存的水不干净,提议停下换水。   “过后,二叔查知那伙贼寇只是寻常山贼,并无可疑之处。”   阿姒听罢,心中有了数。   但她仍犀利指出二叔言辞中的漏洞:“谁能保证,您不会趁吩咐私事时,暗示幕僚前去加害我爹呢?”   “话是当着你四叔公和三叔的面嘱咐的!”陈仲敬有些恼了,可又担心她对九郎不利,好声好气,“孩子你要不信,大可寻他们一问。正好,族中耆老也在京中,让他们做个见证。”   阿姒才不怕什么耆老。   “好啊,那便将耆老们请来吧。您放心,只要能证明您不曾对爹爹与我不利。其余闲事,我不会管。”   .   一刻钟后,众人齐聚陈宅祠堂。   陈仲敬坦然却也紧张。陈季延仍是那置身事外的散漫。阮氏、李氏及几个孩子不明事由,皆是忐忑。   为首那位名望仅次于阿姒祖父的老者转向四叔公:“四弟可还记得,那日二郎是如何吩咐幕僚的?”   四叔公回想着:“起因是有人蛊惑阮氏,称二郎收留的故人之子是他与他表妹的孩子。阮氏便要趁二郎外出时处置那孩子,幕僚追上告知。   “二郎嘱咐幕僚,先把孩子送到阳翟城郊的别院,待他回去后再说。”   陈仲敬腰板挺直了。   阿姒恭敬上前:“晚辈斗胆一问,城郊别院是否是暗语?”   在场耆老们虽大都敏锐,但也认为这句话挑不出错漏,难免觉得阿姒是无理取闹,脸色渐沉。   陈季延适时站出,赞许地看向阿姒:“虽说我相信二哥,但孩子孝顺,我等作为长辈,不妨替她解惑。”   念及阿姒孝心,耆老们由她去了:“把那幕僚唤来吧。”   幕僚楚七很快被召来,众耆老陈明利弊后,楚七迟疑地看向陈仲敬。   陈仲敬不耐道:“看我作甚?我问心无愧,你如实说罢!”   楚七顿了顿:“那是二爷与小人一早定下的暗号,城郊别院所指的其实……是、是翟山庙。我得了令,折回去告知二爷的另一心腹,一伙人听罢便快马离去,也不知去作甚。”   赵敞倏然站起,嗓音沉冷:“我们正是在翟山庙遇到刺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散漫如陈三爷,神色亦凝重:“虽说是我们是在别处发现的大哥,但密信约定之地,的确是翟山庙。”   板上钉钉的事生了变。   众人看向陈仲敬,有人不敢信,有人痛心,有人愤慨。   陈仲敬面色由白转红。   他抓住楚七:“我何时与你们定过暗语,你,你竟出卖我!”   此情此景下,他的家主身份已形同虚设。几位耆老下令家丁们:“速速拿下这残害手足的混账!”   堂中顿时一片混乱。   在这喧闹中,阿姒讥讽地笑了一声。她上前一步,可走向的却不是陈仲敬,而是楚七:“楚七,我查过你,你家中有一幼子,那孩子生来有不足之症,需一味极其珍稀的药材才能治愈。”   楚七惊诧:“女郎为何查我?”   阿姒平静道:“我不止派人查过你,也查过二叔、三叔、四叔公手底下的若干心腹。这众人中,你最为可疑,你不过是一小小门客,却能用给孩子得起极其昂贵的药材,价值千金。”   楚七替陈二爷做事,昂贵药材是何人所给,一目了然,旁人都当阿姒是得知真相受了刺激而思绪迟滞。   阿姒转身,深深看了眼三叔。陈季延眼中仍噙着赞许的笑。   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心里无端地疲惫。   阿姒朝外唤道:“把人带来。”   护卫押着一郎中入内。   未待众人问起,郎中已先陈明受神秘之人指使对楚七幼子所做的事。   楚七如蒙雷击,奔至郎中跟前:“你说什么?!那人为何如此?”   阿姒代替郎中回答了他:“自是为了让你死心塌地地卖命,行背主、栽赃之事。让你离不开他,为他所用。”   她转向陈三爷,要透过他放诞的皮囊看透此人狠毒的心肠。   “我说得对么?三叔。”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不知该相信陈三爷还是陈二爷。   楚七绝望痛哭,欲奔向陈三爷。   “原来是你!是你派人找到我!让我替你做事!你为何要害我儿!”   陈三爷眉心动了下,平静地避开他,苦笑道:“如今随便寻个人杜撰几句话,便可定罪了么?阿姒你不过是因为你二叔与你父亲是一母所出,而我不是,你才要威胁郎中替他洗脱罪名?”   阿姒冷眼看他,像看已死之人:“不,此前我更怀疑二叔,反而因为三叔您的风流不羁对您深信不疑。”   她让暗探查了三叔这一房,但除去婶母的药之外,未再查出其他。   在三叔暗示她二叔出了别院时,虽疑虑更深,但也不敢笃定。   那幕后之人实在太过缜密,让一个不起眼的人出面和老郎中联络。   即便她查出郎中,但郎中只知道自己在替个身份贵重的人给楚七孩子下毒,却不知道那人是谁。   在破庙问过二叔后,阿姒就知道那人想借她之力去构陷二叔。   她是下套之人,也被下了套。   但阿姒仍决定顺势而为,看看这人是四叔公还是三叔。   可惜,三叔太自负,也太心急,多次出言推动,让阿姒彻底确定了。   但眼下还有处棘手的地方。   他们无法查得和老郎中联络之人是谁,证明那人是三叔手下。   陈季延心思缜密,他也知道阿姒没有真凭实据,仍浑不在意地笑着:“你年纪尚小,又孝顺。三叔不与你计较,除非阿姒你能拿出真凭实据。”   阿姒望向毫无畏惧的三叔。   她被二叔和三叔的外表迷惑,见二叔贪心狡黠,而三叔放诞不羁,便判定二叔更有加害爹爹的动机。   是她太过稚嫩,看走眼了。   阿姒笑了下,她虽拿不出真凭实据,可还能随机应变,利用只有三人看过密信这一点,把四叔公拖下水。   四叔公为人古板,为了晚节,定会竭力自证,揭穿三叔。   但四叔公是后路,有一人更合适。   阿姒看向郎中。   “你除了给楚七幼子下药,还给三婶母下过药,是么?”   郎中受阿姒拿捏,如实招来。   “有人让我在李氏日常服用的药中加了些东西,服用后,会致幻,易多愁善感,易对身边人产生依赖。”   一直默默旁听的李氏起身,眼圈通红:“竟是如此……”   李氏一站出来,陈季延面色变了:“慧娘,你莫要听他们胡言!”   阿姒讥诮道:“郎中并未说下药之人是三叔,您急什么?”   陈季延一改素日好脾性,额上暴起青筋:“孽种!你给我住嘴!”   他越是暴怒,阿姒越满意。   她看向堂中,因三叔这一暴怒,众人神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阿姒没说话,淡淡看向陈季延。   李氏失望摇头,转向阿姒:“孩子,你猜得没错。害你父亲之人,和当初招来贼匪害你坠崖的人,都是他!”   陈季延压着怒火:“胡言!”   他要拉住李氏,被其余人拦住了,随即李氏冷笑着说来。   听过李氏的话,结合早已查得的事,阿姒迅速理出前后经过。   陈氏虽支持小太孙,可三叔和姜家舅舅却暗中替别人谋划。   洛阳城破后,爹爹带小太孙和玉玺南下。三叔欲借楚七之手,派人杀太孙和大哥、夺玉玺,同时构陷二叔。   但爹爹及时察觉,他们败了。   不久后,在爹爹灵前,阿姒见到了爹爹旧部,私下聊了几句。此事被二叔知道了,又听说兄长给阿姒留了遗言,猜测会不会与玉玺有关。便和姜家舅舅商议,打算让姜四娘前来试探。   但二叔不知何故变了主意,打算不再替那神秘之人做事。   担心姜家舅舅拿到传国玉玺献给那神秘人,便一不做二休,在姜四娘月阿姒出去欲试探时,招来贼寇。   除去那神秘人的身份和三叔杀害爹爹的事,其余事李氏都知道。   “但我是他妻子,哪怕为了孩子,也得替他瞒着。可断没想到,他如此丧心病狂,不仅给我下药,还害了大哥!”   “我于心不忍,派出贴身侍婢,设法把阿姒藏起来。我又怕他知道,只能仓促挑了位忠厚老实的郎中。”   “原是如此……”阿姒低喃。   连她信任的三叔都因一句虚无的遗言、因不想姜家得利而狠心害她性命,婶母如此,已算仁至义尽。   “他之所以不立即陷害二哥,夺家主之位,是打算先让二哥收拾烂摊子,过后再诬陷二哥,夺得渔翁之利!”   李氏转向陈季延。   陈季延面色灰白,定定地看李氏,从始至终一句话未说。   他本成竹在胸,可没想到揭穿自己的竟会是他的妻子:“慧娘你今日拆穿我,是因为得知我害了大哥?而你一直爱慕着大哥,你在为大哥报仇?”   李氏流下泪来:“我对大哥,只有感激和钦佩,是你太过疯狂!若不揭穿,日后你只怕连孩子们都要毁了!”   陈季延仰面笑得疯狂:“我一番筹谋,不也是为了孩子……我是父亲幼子,明明天资不输大哥,可就连蠢猪似的二哥也能因为比我年长顺理成章继承家主之位!既然他们非要定下这狗屁规矩,我也只能把大哥二哥都拉下来!”   “铿”地一声。   是刀剑遽然出鞘的声音。   陈季延看向冷然剑指他的人:“阿姒你这孩子真叫人刮目相看,可你比我还憋屈,你是个女儿身,哪怕是长女,哪怕你再聪颖,也无法承袭家主之位。”   阿姒剑尖稍抬:“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你口口声声说我爹夺了你的家主之位,可你又知道他为陈家付出多少?他本志在山水,却为了家族卷入朝堂斗争,到头来,他守护的什么样的亲族?你从未对家族有过丝毫贡献,只盯着一个家主之位不放,你有什么资格做家主?!”   眼看着阿姒的剑尖就要刺入陈季延脖颈,众人忙拦住她。   “好孩子,莫脏了你的手……”   众耆老商议一番:“此事不宜公之于众,否则会殃及整个陈家。但族中规矩,残害手足者,家法八十,应废其手足,永生囚于地牢。来人!把这不忠不孝之徒押入地牢!明日行刑。   “至于其妻李氏,念其所知不多,且站出揭露,不予牵连,且去留自定。但三房名下田产宅子皆要收回!”   李氏淡道:“宗妇李氏,愿求一封和离书,与陈三再无瓜葛!”   一直不痛不痒的陈季延慌了,试图挣开压制着他的护卫,嘴角渗出了血:“慧娘你……要离开我?这么多年夫妻,还有了三个孩子,你心里还是没我?”   李氏厌恶地看向他:“你当初用计娶我时、给我下药让我离不开你时,可曾为我想过?你对妻儿不管不顾,只顾玩弄权术时,可曾想过孩子们?”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陈季延伸手要抓,但落了个空。   众耆老又询问陈季延的子女:“你们三个孩子呢,打算如何?”   那对孪生兄妹尚年幼,看着陈季延,眼中又害怕,又纠结。   陈季延长子陈郢则神色复杂。   陈季延颤声道:“郢儿,你是我的长子,最像我。你自幼聪颖,可你是三房所出,哪怕才干不输旁人,也注定要让位给兄长们……你能体谅爹,对么?”   陈郢不解地看着他。   良久,他涩声道:“儿,无法体谅。”   陈季延目光一黯。   陈郢又道:“爹,儿知道,您认为祖母出身比祖父的原配妻子尊贵,认为自己生不逢时,因而自幼不服大伯二伯。可您并非无处施展才华,更谈不上志向远大,只是对家主之位执念过深罢了。   “您口口声声说为了妻儿,可这些年,您可曾把心思放在妻儿身上?   “半点不曾!”   少年郎深吸一口气。   “原本我既敬仰大伯的贤达,更艳羡父亲的洒脱,可如今,我才知自己敬仰着的父亲原是个为了执念和私欲连血亲兄弟都会残害的……禽兽!”   言辞一向温雅的少年,平生第一次骂出粗俗之言,却是对着自己父亲。   这声“禽兽”一出,陈季延眸光顿暗。   陈郢颓然垂着头,转向阿姒,话滞涩在喉间:“阿姒妹妹……我……”   阿姒心里也痛,可她摇了摇头:“四哥不必如此,此事与你无关。”   陈郢更无颜面看她。   “我幼时,大伯曾教导过我仁义礼信,可我父亲却……”   他咬着牙,像在下决心亲手割去身上腐肉,忍痛道:“我已无颜再做陈家子孙,会随母亲一道离去,承蒙陈家多年养育,郢儿……就此拜别族亲!”   说罢对众人郑重磕头,决然离去。   那对尚在幼年的孪生兄妹半懂不懂,见大哥都对父亲失望至极,兄妹两左右摇摆了下,最终狠心地追上了兄长,走前对生父道:“大伯是好人!爹爹害死了大伯,我们……我们也不理爹了!”   陈季延未曾料到不仅妻子,连三个孩子都站在兄长这边。   可他始终想不通:“我才是你的夫君!我才是你们的父亲!可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向着大哥……为何!”   他鬓发凌乱,不甘地看着阿姒:“是你这个孽障!你坏了我的事!是你!”   这是她自幼便亲近的三叔,是她艳羡其风流旷达的三叔……   被欺骗的愤恨裹着杀父之仇,阿姒目光淬了冰,手紧紧握着剑柄。   有个念头在蛊惑她。   亲手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为爹爹报仇。   陈季延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带着疯劲儿笑道:“你想杀我对么?可你下不了手,因为你爹爹最恨血亲相残。”   阿姒用力捏紧剑柄。   她冷冷盯着他,陈季延面容逐渐狰狞:“不过孩子你想必不知道吧,其实啊,大哥他不是你亲爹!”   “胡言乱语!住口!”一向温吞的陈仲敬当即暴怒,大步上前要制止他。   但陈季延已彻底疯魔:“你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姑母与建康王苟合所——”   话戛然而止。   刀剑割肉声如眠龙低吟。   陈季延的嘴被从中豁开一道可怖的口子,凄厉的尖叫声如厉鬼哭嚎。   阿姒白裙上溅了血。腥臭的、猩红的血。   但她浑然未觉,眼前只看得见红的,黑的,白的……周遭一切扭曲得失了形状,只剩模糊虚影。   “哐当——”   滴着鲜血的剑,狠狠掷在陈季延身上,再砸向地面。   阿姒怔了瞬。   双脚生出了意识,带着她奔出祠堂。   她也不知自己要去何处,只是听从身体使唤,不停跑,不停跑。身后似有很多人在追,有男有女,呼唤声时近时远。   像万鬼齐哭。   这是梦,是个噩梦。   有个宛如神祇的声音,温厚宽和,在迷雾中温言指引。   好孩子,快离开,快离开这!   跨过一道道门槛。   脚下动荡的路面从鹅卵石路,到红砖路,再变成青砖。后来,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   “阿姒!别再往前!”   脚下一个趔趄,似被迎头棒击。阿姒停了下来。   她茫然望着周遭。   日头刺眼得厉害,她就像从地狱奔出的鬼魂,被照得浑身生疼。   腹中急剧痉挛,仿佛有千军万马要从身体里冲出来,阿姒捂着腹部,蹲下来一下一下地干呕。   但什么都呕不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似很慌乱。   清冽的气息随脚步声靠近,驱散几分萦绕脑海的血腥气。   阿姒呆呆地转身。   她看到一张清俊如玉的面庞。   颇陌生,又颇熟悉。   阿姒定定看着青年,一时竟想不起来。   他……是谁啊?   可他蹙着眉,眼底满是紧张,还有怜惜和深深的痛意。   他在紧张她么?   为何紧张。   利益驱使下,兄弟都忍心杀害,难不成还会有纯粹的真情?   这句话是把刀,扎在心上,阿姒怔然低头,手颤颤摸上心口。   不曾出血,可为何会疼?   魂魄如要脱体。   将将倒地那刹,阿姒被拦腰抱起。   第 72 章   道旁停着晏氏马车。   那一角月白衣摆没入车帘, 帘子缓缓落下,遮住车内温柔轻语。   “阿姒——”   阿姒面颊苍白,发抖的薄唇轻张又合,她说不出话。   晏书珩面色愈见凝重。   昨日阿姒特地让暗探给他传信, 让他不必担忧, 更不必插手。他知道她想亲手揪出仇人, 对他亦有所保留, 即便有更快更狠的手段也未越俎代庖。   可这一日,明知她不会有事, 晏书珩仍坐立难安。   他已命人盯着陈家, 但犹不放心, 又来到陈宅对面茶楼枯等。午时,暗探来报,称真相已水落石出了。   晏书珩这才安心,欲等彻底落定后再走。他立在茶楼二楼望着陈宅, 忽见一道白色身影掠出。   是阿姒。   她裙上染了血迹,触目惊心。   她像误闯入世、被人间的残酷惊到的鹿, 彷徨地在街巷之中奔走。   何其脆弱,何其茫然。   晏书珩疾步奔下楼。   再往前是车马喧闹的官道,怕阿姒出事, 他急切地叫住她。   阿姒慢了瞬息,她木雕似地立在道中,旋即捂着肚子开始干呕。   记忆中的阿姒狡黠,胆怯柔弱只是她的表象,她多数时候都很冷静, 晏书珩从未见过她这样彷徨。   他回过神,温柔揽着她, 一手给她倒杯茶:“乖,饮些水吧。”   瓷杯触到唇瓣,微凉触感像甘霖,滴在阿姒快要枯槁的身体上。   眸子茫然微动,灵魂缓慢回体,阿姒艰难抬手扯住青年袖摆。   “走,快走,   “我不要待在这……”   她揪得很紧,很是无措。   “别怕,我带你走。”   晏书珩长指将帘子挑出一隙,淡声吩咐:“驾车,回别院。”   马车缓慢碾过石板路。   阿姒紧绷的身子这才稍有放松。她像风筝被抽去竹骨,只余一片瘫软无力的绸缎,要从晏书珩臂弯滑落。   青年眉心蹙紧,他紧拥住阿姒,阻止了她的下坠。   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护好,又怕太过用力会捏碎她,他只能仰靠着车壁,让阿姒把他当枕席靠着。   阿姒眼帘动了下,她的气力恢复些许,手中似乎还握着剑柄。那剑柄上嵌着宝石,硌得手心发痛。   她木然抬起手,张开掌心,凹痕已消,半点痕迹不剩。   视线迟滞下移,阿姒看到裙上刺目的鲜血,三叔被剑豁开的嘴陡然袭入脑海,鲜血淋漓,一片黑洞。   像能吞噬一切的深渊,朝着她大大张开着巨口。   “啊……别、别过来!”   阿姒惊而弹起,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裙摆,身子拼命往后缩。   “阿姒……”   晏书珩万分痛心地抱住她。   他迅速猜到她是拿剑伤了人,虽不知当时情形,但一个年轻女郎,又自小被家人妥善保护着,哪怕亲手伤了仇人,但手上染血,又真切地看到了这世间的丑恶,她如何不恐惧?   阿姒用力往晏书珩怀里缩,脸深深埋入他前襟,不去看那些血。   “都过去了,别怕,别怕。我在,没人能伤得到你……”   晏书珩抱着她,尽管是他在安慰她,可他自己声音却在颤。   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也被阿姒嗤讽“油嘴滑舌”的他,此刻抱着心爱的人,翻来覆去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宽慰她,只能一下下地轻顺她后背。   阿姒突地挣脱他,适才萦绕她眼底的茫然被果决取代。   这样的她让晏书珩心口蓦地一紧,他温声轻唤她:“阿姒?”   晏书珩褪下外袍,要帮她遮住血迹,阿姒推开他的手。   她直起身,冷冷盯着裙角的血,双手倏地攥住裙摆,咬着牙。   “刺啦——”   阿姒用力将裙摆撕成两半!   她手上动作专注而狠绝。好似要撕碎所有浮于表面的美满,一并撕碎缠绕心头那张狰狞面容。   晏书珩本欲制止,看到阿姒冷静的眼眸时,他顿时了然。   她是缺个宣泄的出口。   他安静守着阿姒。   那个不谙世事的女郎褪下了用于迷惑旁人的懵懂,低垂的鸦睫在白皙面上覆落阴影,她眼底一片幽沉。   车内,刺耳裂帛声一声接一声。   她撕碎裙子的动作越发不管不顾,可神情却越平静。   罗裙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那张带血的狰狞面容虽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但也不再可怖。   相反,阿姒现下只觉得可笑。   她为何要害怕?   陈季延害了她的爹爹,妻离子散是他作恶多端应得的下场。   只是她不该拿剑切开他的嘴。   她该一剑割断他喉咙!   那件外裙最终被她撕成布条,阿姒徐徐吁出一口气。她不顾所谓衣冠之礼,旁若无人地褪下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裙子,一脚踢到边上。   晏书珩亦松了口气,他无言将外袍裹在阿姒身上,时值初夏,可他怕她会觉得凉,把她裹得像个蚕茧。   做完这一切,阿姒已筋疲力竭。   心里的喧嚣是止住了,可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空虚。   胸口憋得厉害,急剧起伏着,阿姒用力地喘息,试图平复。   但无济于事。   无处宣泄的情绪像困兽在笼中四处冲撞,身上如万蚁噬咬。   偶尔从骨缝里钻出寒意,偶尔气血翻涌,她时而变成被掷入炭盆中的冰块,时而像烧红的炭块遇着冰水。   阿姒几欲抓狂。   她蜷成一团,拼命往晏书珩怀里钻,要从他身上攫取温暖和凉意。   “阿姒,阿姒……”清越的低唤尾音发颤,晏书珩更紧地抱住她,要把她融入身体里,好妥善藏起。   他臂弯不断收紧,阿姒感觉有些勒得慌,甚至身体都要被揉碎,但这样的力度也带来了异样的踏实。   阿姒揪着他衣摆。   恶念在心里,藤蔓似地不断窜升,想放纵,想把一切摔碎。   她几欲疯魔、渴望疯魔。   不管不顾地,阿姒将唇贴上青年喉结,发凉的手探入他襟口,恶意驱使着她的指端摩挲、游移。   两指在他心尖那一点恶意轻搓,唇畔紧贴着他的喉结。   阿姒加重了逗弄的力度。   掌根下行隔着布料揉按摸索。起初她只寻到模糊的踪迹,但须臾之后,他的轮廓忽然变得那么鲜明。   阿姒越过衣料。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   轻轻拢紧,青年身子仰靠车壁,双手用力抓着阿姒肩头。   “阿姒……”   他手心的热意要把阿姒肩头融化,力度虽大,但显然已在克制。   阿姒抬睫,媚眼锐利如钩,她恶意啃咬着他喉结,含糊道:“不是说,可任我予取予求么,你真是个骗子……”   对,他也是个骗子。   所以她要把他扯入她正身处的深渊里,看他挣扎,看他醉生梦死。   要让他也像她一样。   如此想着,阿姒手上越发肆意地折磨起来,甚至用指甲轻剐他。   晏书珩气息一窒,他抑下低'喘,睇视着阿姒的目光幽邃,眼底欲念、心疼和爱怜相互纠缠。   他都难受得眼角绯红,但轻梳阿姒额际乱发的长指依然温柔克制。   低柔的声线亦温凉如水。   “我一直都可任你予取予求。可阿姒,你现在需要的并非肉'体之欢。憋在心里只会更压抑……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愿意与我说一说么?”   “不……”阿姒笃定地摇头。   她遇到过郑五、历城城主、暴戾山匪……以为也算见过了人性的贪婪、恶毒、丑陋,可今日她才知人心的可怖之处更在于——它难以看穿。   曾经她最不会怀疑的人便是三叔,可他反而最阴狠毒辣。此事几乎将阿姒的认知彻底打碎。   “不,我不想与任何人交心,我也……看不清别人的心。”   言辞可加以雕饰,本性也能伪装,因而此刻,她也不想要言语上的安慰。   那太虚无,太没有分量。   “我还看不穿你,可你却总想要我的心……罢了,那我也不想要你了,一旦要了你,就再也走不开,可你们晏家比陈家还要复杂,我……”   她语无伦次着说着。   晏书珩看着阿姒,她眼中不再冷静,只余无处宣泄的挣扎。   他明白了。   捏着她肩头的手紧了又松。   阿姒还未缓过神,腰肢已被重重掐着抬起,再压下。她脖颈倏地后仰,红唇开合,颤抖着说不出话。   她内心虽一片空洞、亟需填补,可有许多事她已半年未做。   起头一寸简直无比艰难。   怕让她不舒坦,晏书珩很温柔。   但不上不下地卡着,阿姒心里空洞扩得更大,不觉央道:“不要这样子的……”   她没了耐性,要自己来,但青年已读懂她所想,他双手越到阿姒身'下,十指扣住她,猛然揉进怀里。   他如她所愿,强势而直接。   一下便坠到了谷底。   偌大的深渊陡然被填满,完完整整,契合得一厘不余。   紧密相拥的瞬间,两人异口同声地喟然长叹,又不约而同地顿住。   他们对望了很久,很久。   阿姒仰着面,目光无定处,似乎在看着晏书珩,又似乎什么也没在看。晏书珩的吻落下时,她缓缓凝向他,忽而伸出双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凑在他耳边蛊惑着说了两字:“干……”   晏书珩怔忡了下。   多数时候,阿姒都内敛而羞赧,即便引'诱他也是懵懂的模样。   今日她是太过压抑了,才会刻意选了一句平时拿剑指着她都不肯说出口的话,刻意用言语激他。   此时的她是生了裂痕的琉璃罐,晏书珩试图用温柔的抚慰来修补她,可阿姒却不想要这样温吞的法子。   她不想被修补,而是想先打碎。   阿姒又重复了一遍。   那两个字是落入柴堆的火苗。   空气被点燃了,粘稠而炽人,连马车骤然颠簸动荡。   晏书珩重重吻住她,修长的两指轻夹雪顶,他的吻游过脖颈,咬住另一边,含糊道:“阿姒想放纵,我便陪你,不必有负担,也不必顾及往后……   “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他纵身挺至不能再贴近,低哑着嗓音朝外吩咐:“绕行城南那条道。”   此地是闹市,周遭嘈杂,车夫并未听到多余的动静,只觉得车颠簸了些,又因方才听到的撕布声,只当车内的女郎情绪不佳,在发泄。   故而在听到长公子要改走城南那条道时,车夫心里不解——那条路不仅远,且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   但主子的命令,他从不多问,即刻遵命了,调转马头。   甫一拐入那条道,马车便被凹凸不平的青砖癫得不成样子,车轮和地面相撞,声音嘈杂刺耳。   但车内依旧安静。   两人都紧咬着牙关在沉默,伴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的轻拍声及啧啧水声都被辘辘的车轮声盖住了。   转眼马车驶过极不平坦的一段路,车身急剧地起伏颠簸了下,车上悬着的铃铛上下晃得厉害。   铃声里,夹着“咚”的一声。   继而车内传来一声女子急促无助的哭吟:“呃啊——”   想来是女郎磕到了脑袋。   杯壶被打落在地,叮当作响,水声汨汩,应是茶水溢出。   马车继续前行,晏书珩并未出来,他维持着这样的姿态,把阿姒转了个身,让她后背贴着他胸膛。   他低头,在她颈侧辗转轻吻。   “阿姒……前方的路会更颠簸,你若累了,我让他们改道?”   南方五月初的天儿微热潮湿,两个人的额间是汗涔涔的,如此相拥,像对被雨淋湿后相偎取暖的兽。   阿姒浑身乏力。   她摇摇头:“继续走吧……不要停,也不……不必改道。”   她的心像雪山顶上的红梅,飘摇伶俜,晏书珩一手捧住她破碎的心,轻揉慢捏,要拢成一颗完整的心。   另一手拨开阿姒乌黑发间。   那发间深深契着他给她的簪子。   此刻那簪子因着马车颠簸偶尔露出一截,又更深地没入。   指腹往上,疏密合宜的毛发间别了朵珠花,淡粉的花瓣沾了春露,像极了上巳节他送她的桃花。   那朵珠花比桃花要美丽,也比桃花要脆弱,正中镶了颗圆润小巧的宝石,被仙人点化般灵性十足,他两指轻一夹搓,宝石越发红润。   刚弄翻茶水,阿姒下裳已被濡湿,湿裙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三处同时的捉弄十分难捱,眼看又要打翻茶水了。阿姒只能岔开腿,一边脚高高踩上几案。   发间珠花绽放得更加妖娆。   纵情声色的确是件玄妙的事。   什么也不必顾及,什么也不必付出,只消放任自己沉溺,便可以轻易从无底的深渊,跃至九重天。   意识到这一点,阿姒彻彻底底地纵容自己沉溺,她将双手覆在他的双手上,带着他用她喜欢的力度揉搓。   放纵的滋味实在畅快。   阿姒转过头,晏书珩极懂她,她只稍稍偏过脸,他便心有灵犀地吻住她,缠着她的舌尖不放。   马车一直动荡行了许久,半个时辰后,车停在别院。   晏书珩扯过车上毯子,把阿姒裹起来,抱着她快步回到竹园。   到了小竹园,又一番纵欢。   晏书珩给阿姒喂了些水,柔声问:“累了么,可要歇一歇?”   阿姒嗤道:“你不可以了么?”   他无奈地笑了声:“只要阿姒想,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多少回都可以,只不过我们还有些事未做。”   在马车上时,哪怕被折磨得几欲失'控,但他几次都克制住了。他放下阿姒,寻来从前用过的香。   燃过香,才算真正毫无顾忌。   阿姒有意把所有气力都耗尽,晏书珩便也纵着她、满足她。   于是从午时到黄昏,从黄昏到夜深。由门后辗转到椅子上,窗台上,妆奁跟前,甚至净房之中。   到处一片狼藉。   从净房里出来后,青纱帐又晃动了会,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晏书珩并未抽身离开,仍紧拥着她,低头一看,阿姒已是昏昏欲睡。怕压得她难受,他翻了个身调转二人位置,让阿姒趴在他身上。   如阿姒所愿,她累得无法思考,杂念都不得不止歇。   自从见过阿晟和赵将军得知爹爹遇害的真相后,她已好一阵未曾好好睡过,现在她终于又觉得困了。   且睡一觉,别的事过后再说吧。   阿姒脸颊贴着晏书珩的胸膛,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他搂着她,手在她汗湿的后背轻抚。   “阿姒,累就安心睡吧。”   阿姒没有吱声。   朦胧间似乎听他在耳畔低语,大抵是在哄她睡觉,虽说有些烦人,但也正是他的低语把蠢蠢欲动的杂念赶走,让她得以安生坠入沉眠。   趴在身上的人呼吸渐渐均匀时,晏书珩把她轻轻放下,他给她盖上薄被,这才披上外袍唤人端来水。   屋内烛火明亮,他支开仆婢,亲自浣布替阿姒擦身,见她身上红肿,无奈轻叹着取来膏药轻抹。   做完一切后,已是夤夜。   烛火摇曳,窗外蝉鸣声声,晏书珩倦极,却无法入睡。   他坐在榻边,静静端详着阿姒。   被阿姒挑起的欲念已熄灭许久,眼底只余一片沉静。   晏书珩看了她一会,心绪越发凌乱,他轻声长叹。   这是阿姒复明后第一回 主动亲近他,明明今日纵情亲密,如今人也睡在他怀中,晏书珩反倒越发没底。   开始派人调查陈家时,阿姒已猜到真凶是她两位族叔中的一人,过去数日,她已接受了此事。   但今日的阿姒情绪异常波动。   他直觉在陈府时定发生了别的事,足以扰乱阿姒心弦的事。许是血亲相残的残酷事实,许是别的。   此事不只涉及阿姒的过往,还可能会深深影响着她的未来。   晏书珩眉头略紧,他给阿姒掖好被角,出了小院。   护卫迎上来:“长公子,适才陈家人来过,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同他们解释过,称陈女郎和十娘一道在别院做客,那人听完已先回了。”   晏书珩颔首。   他遵守和阿姒的约定,并未过度如查他们陈家的事,因还不知道陈家各方的态度,这种时候无须避嫌,多些人站在阿姒这一边,对她更有利。   “派人传我口信给陈九郎,问问他今日在陈家发生了何事?”   他吩咐后,回到内室。   阿姒睡得正沉,她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像只小猫儿,身子已疲倦至极,秀眉却紧宁不松。   晏书珩在她身侧躺下,把人搂入怀中,肌肤相贴,不留间隙。   这夜,阿姒竟一夜无梦。   醒神时,她以为自己还在闺房中,闭着眼喃道:“采薇,水……”   平稳的脚步声靠近,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了起来。   阿姒浑浑噩噩地张嘴饮水,没去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上的水似乎被抽得一滴不剩,实在太渴了,她咕咚咕咚吞了好几口。   “慢些饮,当心呛着。”   温柔的嗓音比平日里沙哑,阿姒遽然抬眼,青年低垂着眼看她,温润的面容在曦光下格外缱绻。   昨夜纵情交'欢的画面伺机而入,阿姒噙着的茶水忘了咽下,她怔怔地和晏书珩含情的眸子对望着。   “噗——”   青年俊雅的面容水珠淋漓。 第73章   “咳、咳……”   阿姒捂着嘴艰难地咳着。   晏书珩连被她喷了一脸水都是优雅的, 淡然用帕子轻拭面颊,不忘替阿姒轻顺后背:“抱歉,吓着你了。”   平复下来后,阿姒怔了会, 再回想, 昨日一切恍若隔世。   爹爹生前常说, 让她们别回头, 他若在天有灵,也定会说:“好孩子, 昨日的彷徨和压抑便止于昨日吧。”   阿姒闭上眼, 试图释怀。   她揪着被褥, 指关不断收紧而泛白,手背覆上温热的大掌。   头顶响起关切低语声。   “怎么了?”   温润的话语是寒夜里一盏烛火,惹人朝着它走去。阿姒喃喃道:“我无法放下……这对爹爹太残忍……”   哪怕已揪出加害父亲的人,让那人得到惩罚, 她仍不愿放下。   那是她的至亲,怎么放得下?   “爹爹豁达, 定不希望我沉浸在痛苦悔恨中,我只是,”阿姒颓然垂下脑袋, “只是从前不知道爹爹是被至亲所害,我虽恨,但能怀疑的人太多,我不知该恨谁,便也只记着少时快乐的日子。可自从有了恨的人, 我便不想放下……恨虽比爱更折磨人,但也能记得更真切, ”   “我……我怕我会忘记爹爹。”   她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紧绷着身子缄默许久。   晏书珩默了默,声音像清泉缓缓淌过,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阿姒是个孝顺的孩子,才会认为忘却仇恨等同于背叛。但相较于让你受恨意折磨,你爹爹当更希望你能铭记过往美好。”   他轻抚着她的乌发,低低道:“阿姒,想哭,便哭吧。”   她未出声,但晏书珩却能感到颈侧湿了一片,他无言抱着她。   只哭了片刻,阿姒抬起脸,她像几年前在桃林中一样,抓起晏书珩的袖袍给自己擦泪,瓮声瓮气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已经揭穿三叔——不,杀父之仇面前,长幼尊卑算什么?陈季延这禽兽配不上我一句‘三叔’,更配不上我为此折磨自己……爹爹也不希望我因为一个无耻小人而耗费心神。”   擦完后,阿姒想起他爱洁,一日要换好几套衣裳,抬眸看他。   晏书珩也在看她。   他低垂着眼,垂下的长睫无比缱绻,指腹擦过她绯红的眼角:“无妨,擦吧,我并不在意。”   他的温存叫阿姒愣了须臾,瞧见他喉结上的红印,阿姒目光猛地一颤,视线下移,她看到青年玉白的锁骨上、襟口之下都隐有红印。   都是她发泄时做的。   阿姒僵硬低眸,越过自己身上领口微敞的中衣,她一眼便可看到雪顶、沟壑中间皆有零星红梅。   但这些只是冰山一角。她腹处,后腰,臀上,腿侧……应该都有。   不不不,这都不打紧。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罢了。   只是从前都是他引'诱她。她虽称不得柳下惠,至少穿上衣裳后还可甩出句冠冕堂皇的狠话与之割席。   但昨日是她勾着他。不仅如此,她还情绪失控,说了句平日打死她都不会说出口的……荤言浪语!   阿姒欲哭无泪。   她怎能说出那样孟浪的话……   往后恐怕她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地骂他“下流无耻”了。   晏书珩稍一倾身,身后墨发垂下,和阿姒的长发暧昧交缠。   他带着歉意低道:“昨日是我见阿姒无处宣泄,便不知节制,说到底,我也占了你便宜,阿姒不必有负担。”   习惯了那个温柔但挟着强势,狩猎般步步紧逼的晏氏长公子,习惯受他逗弄撩拨她再还击,今日的他体贴得像个正人君子,反叫阿姒无所适从。   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呢……   她思忖时,晏书珩取来她从前穿过的衣裙。他把她搂在怀中,极为妥帖地,一件件替她穿上。   阿姒顺从地配合着他。   她满脑子都是往后如何面对他们的关系。各退一步,回到原点?或者不去想未来,当情人继续相处?   似乎都不合适。   那该继续往前走么……   可不得不承认,陈家的事已在她心里留下印记,如今她对世家、对权势和人性都很茫然。   阿姒轻声叹气。   青年指'尖顿了一下。   阿姒回过神时,他已替她穿好最后一件衣裳,打了个漂亮的结。   梳妆后,晏书珩把陈九郎递来的信给她。信上说,陈家已于昨日对陈季延行过家法,废其手足后连夜押往本家,但被楚七带着一伙人劫下,在车上浇油掷火,连人带车烧了。   虽诧异楚七为何有这样的本事,但阿姒深感快慰:“便宜他了。”   九哥在信里还说了,昨日陈季延只是胡言乱语,族中无人当真,也不会让这些话传出去,让她别多想。   阿姒看完,平淡地将信烧了。   用过饭后,护卫通传,称宫里的马车等在别院门口。   晏书珩送阿姒出门。   上马车前,他抓住阿姒的腕子,仅是深深凝着她,什么也未说。   无言对望着。   须臾,晏书珩微微一笑。   阿姒不去看他那蛊惑人心的眸子:“你……是还有事么?”   他又笑了:“无事,只是想说,无论何时,阿姒都能来找我。”   阿姒张了张嘴,将要蹦出的“好”字压回腹中:“有些事,我尚未弄明白,待我寻得答案后再找你,好么?”   他缓缓松开她腕子。   “好,一切皆由阿姒决定。”   马车消失在巷口。   晏书仍未离去。   今晨他听陈九郎说昨日陈三爷不知悔改且口出狂言,阿姒亲手拿剑剜了他的嘴,随即扔了剑奔出陈府。   回想她那些话,或许,他知道她想寻求的答案是什么。   .   阿姒于正午到永芳殿。   她未像往常一样直接进殿,立在殿前缓了会,这才入内。   陈卿沄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不忍道:“阿姒,你该与阿姐说的,这样的事,不该由你一人来担。”   “那样一个无耻小人,哪里需要动用阿姐?”阿姒无所谓地扶陈妃坐下,“阿姐,我已把杀害爹爹的人揪出来了,往后,你可以安心养胎了。”   陈卿沄抑着悲伤不去想爹爹的事,她哑声道:“我都听九郎说了,三叔落得如此下场,属实罪有应得!他竟还想离间阿姒和爹爹。”   看着阿姐格外紧张的神情,阿姒又想起陈季延那句话。   她不敢求证。   偶尔逃避,应当无妨。   阿姒笑了笑:“姐姐放心,我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陈卿沄哪里能放心?   她这妹妹自小敏锐,三叔那句话恐怕会让她辗转反侧多日。   想了想,陈卿沄支开旁人:“其实。姑母和那位王爷,的确有过一段过往,当时姑母刚受封皇后,根基不稳,受世家之间的斗争波及,被罚去佛寺祈福。正逢族中遭难,为了家族,这才与那位王爷生出了些纠葛。但这与阿姒无关,三叔是怀恨在心,刻意用模棱两可的话激你!姑母为家族付出良多,他一个害群之马,怎有脸说这话!”   阿姒明白姐姐的忧虑:“阿姐放心,我与爹爹、与姐姐的亲情,归根究底不是因血脉而生,是朝夕相处生出的。我不会把那些胡话放心上。”   只这一句话,陈卿沄眼泪唰地流下:“阿姐怎会不知道……八岁那会,爹爹外出,阿姐生病,阿姒才三岁,硬是守在床边陪了阿姐一夜……哪怕我们毫无血缘关系,那些往昔也无法抹去,更何况,我们本就是亲姐妹。阿姐只是怕你多想,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阿姒替姐姐擦去眼泪。   阿姐只是面上豁达,心里定也和她一样,为爹爹伤怀。   她搬出今晨与晏书珩的对话,宽慰姐姐。待平复后,她忽问:“阿姐,我不明白。爹爹姑母,还有你,   “你们如此辛苦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摆满奇珍异宝的博古架:“你们为了家族委屈自己,可陈季延却因一个家主之位,连血亲兄弟都舍得杀害。权势……当真会引人向恶?你们这般辛苦,是为了让这群被富贵权势喂饱的闲人,有余力相互残杀么?”   陈卿沄摇头:“阿姐不如爹爹和姑母还会顾及江山社稷。阿姐是个自私的人,想着寻常人家兄弟俩也会为了一亩三分地自相残杀,人性如此,贫富也无法改变。有权势还能安心些,至少不必担心自己和家人受人欺凌。”   说到底,还是为了家人。   阿姒又问:“若像幼时和爹爹一起时那样,寄情山水,不涉纷争呢?”   陈卿沄看着角落里的金丝笼:“权势便是座笼子啊。在笼中待久了,即便能飞出去,也会不习惯。”   她看向阿姒,轻叹:“阿姒,这其实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身不由己,也不是为了谁。你不必心疼阿姐,也无需违心淌入这洪流里。   “说起来,阿姐已寻得了属于自己的快乐,也希望你也能快乐。阿姐知道,你不喜尔虞我诈,恐怕不会想当什么世家宗妇。那便别嫁人,你是我的妹妹,有不嫁人的底气,无忧无虑、当个远离纷争的富贵闲人便挺好。”   阿姒茫然摇头:“阿姐,我不是厌恶尔虞我诈,我只是……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唯一的诉求是为了亲人,但她的亲人,只有阿姐。倘若阿姐不需要,阿姒再寻不到别的理由。   让她融入世家和权势中的理由。   她仍未寻到答案。足以决定她与家族、与晏书珩关系的答案。   .   出内宫时,阿姒碰到了个人。   建康王虽着官袍,周身仍透着超然脱俗、不入凡尘的清冷。   阿姒恭敬见礼,出乎意料地,那位王爷很温和,待阿姒像对信重的晚辈,与平日冷冰冰的模样判若两人。   “来见你阿姐”   阿姒应了声,她虽受过这位王爷的搭救,但过后再无往来——建康王仿佛不喜欢人,也不喜欢人世。   想起阿姐的话,又想到数月前建康王曾说姑母利用过他也骗过他。   阿姒一阵混乱。   不愿信,但诸多端倪还是在心里编织出了真相的纹路。   但阿姒不想去深究。   爹爹之所以是爹爹,并非只因为血缘关系。哪怕她的生父另有其人,也不过是多了个与她有血脉联系的人。   不必证实。   更没有证实的必要。   “朕道表叔怎有耐心同晚辈说话,原是阿姒妹妹来了。”   散漫调侃的声音打断思忖。   许是要当父亲了,李霈稳重了些。他当着建康王的面感慨:“昨日的事朕和你阿姐听说了,朕将为人父,见阿姒妹妹如此孝顺,深为动容。”   建康王淡淡颔首:“陈少傅悉心教导的孩子,也如他一般赤诚。”   他大概不习惯说太多话,更鲜少夸人,哪怕夸人也面无表情。   李霈又道:“颍川数城收复,朕欲派朝臣代朕巡狩。你阿姐称亲人祭日将至,想回去祭拜。但她有孕,禁不起奔波,阿姒可愿代劳?”   阿姒眼里倏然亮起细碎光芒。   这是她近期听到最好的消息,阿姒欣然谢过李霈,心情轻快不少。   她要回去祭拜爹爹,顺道回幼时和爹爹埋三春寒的地方看看。   或许在那里,她能寻到答案。   .   陈季延的事虽在陈氏掀起波澜,但不到半月,便已平静。   阿姒没事人似的,照常和九哥斗嘴,和四姐学打理铺子。但因她那狠绝的一剑,陈家人看她的目光不像从前那样只有爱怜,而多了些小心翼翼。   被她下套的二叔陈仲敬尤其有趣,在她面前刻意端出长辈似的威严,却像极了一只纸老虎。   阿姒时常怀着恶意,刻意怯生生唤他“二叔”,每每这时,陈仲敬便像见了鬼似的,嘴角不自觉抽动。   阿姒觉得有意思。   无人敢招惹的感觉倒很不错。   替天子巡狩的事因朝堂有变动而延后了半月,人选悬而未决。   可去阳翟再快也需耗上两个多月,怕错过爹爹和祖父的祭日,阿姒思前想后,说服族中人提早十日出发,过后再与朝廷的人汇合。   此行需要准备的一切都由族中去置办,阿姒唯一要操心的,便是多挑几个信得过的护卫和侍婢随行。   五月十六这日。   陈家的马车抵达码头。   刚要下车,听九哥在外提醒:“阿姒,晏中书来了。”   那日后,阿姒因着未寻到答案,不知道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因而也并未主动去见晏书珩。   而他也收起狐狸尾巴,格外体谅,未像从前那样给她下套约见。   偶尔他会托晏宁给她送东西,有时是芙蓉糕,有时是亲手雕的小物件,分寸拿捏得极妥当,叫阿姒都不忍恶意揣测他这是居心叵测。   深吸一口气,她下了马车。 第74章   江边一处亭子, 夏风穿柳而过,远处传来江水潺潺之声。   远远地,阿姒便瞧见那白裳胜雪、乌发如墨的身影。   爹爹曾说,想观察一个人, 不要观察他在人群之中如何, 而要看他独处时。于是阿姒放轻步子。   她凝着青年颀长的背影。   看不见那双和煦的含情目, 他给人的印象便只余世家长公子的清贵和神秘。长身玉立, 透着冷寂。   阿姒不出声。   他也不回头,负手远眺江水。   这般许久, 柔和清越的声音打破淡淡的疏离:“看够了?”   阿姒来不及收回目光。   “我没在看你……”   晏书珩莞尔笑了, 没有揭穿她:“这一带景致的确美妙。夏花怒放, 彩蝶纷飞,若你我是在谈情说爱,倒是个好去处。只是可惜了——”   可惜他们是在道别。   他没继续说。   阿姒侧过身,不与他面对着面:“我一直未与你说要去颍川, 不过以你的手段,想知道应当也不难。”   晏书珩低低笑了。   “自是不难。   “只是我更希望阿姒每次离开前, 会主动说与我听。这样,听起来你我的关系会更亲近些,不是么?”   阿姒何尝不知道?   只不过在未看清自己内心、看清他之前, 她不想随意给承诺。   对她和他都不公平。   “阿姒要寻的答案,可寻到了?还是你要去颍川寻。”他走近了,温柔的气息在风中若即若离。   阿姒只说:“建康寻不到。”   晏书珩静默许久。   他曾想过让她成为那株海棠树,以他血肉为土壤去滋养她,日久天长, 她的根须会深深地融入他的骨血中,届时彼此都难分难舍。   的确也那样尝试过。   后来才发觉她并非海棠, 她是生着翅膀的蝴蝶,是风筝。   她没有根须,因而自由,不需依赖谁,也不会担心谁少了她会如何。唯一牵着她的线,是她的姐姐。   但她的姐姐不忍困住她,剪断了风筝线,于是她再无顾忌。   或许,他可以再不择手段些,利用她的姐姐做牵住她的线,横竖她已对他动了情,只要牵住她,让她无法离他太远,便有可能把人留在身边。   但他最终还是心软了。   那日马车内,阿姒疯了般撕扯染血的裙子时,他便心软了。   她虽放下仇恨,但那件事还是像一块烙铁,在她心上烙下了伤痕。   她那么像他,唯一的不同是她拥有着他所没有的自由。他已不大自由,又怎舍得剥夺她的自由?   或许,他还可以求她留下来,但傲气使然,习惯了掠夺的人会以退为进会刻意示弱,但不会摇尾乞怜。   她也不会喜欢乞求怜爱的他。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根本没有。   晏书珩看向阿姒。   女郎在极目远眺,长睫如蝶翅,目光似断了线的风筝,随风摇摆。   稍显茫然,但自由。   在历城时,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后来才发觉主动权已落入阿姒手中。只因她是自由的,一直都是。   被困权势金笼中的人,是他。   无言并肩而立。许久,晏书珩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随意道:“此番一别,阿姒可还会回建康?”   阿姒点头:“我姐姐在这里,自是会回的。只是不知何时回,回来之后可还会长居,故而长公子不必——   “不必挂怀。”   她本是想说不必等她的。   但觉得这样的话太自负,也太残忍,只能往委婉了说。   她不说,晏书珩也能猜到。   他们之间默契得可怕,只是空有默契,却仍隔着鸿沟。   青年垂眼笑笑:“阿姒尽可放心,不必有负担,我不会等你。”   阿姒轻轻吁气,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叹息,还是舒了口气?   晏书珩亦听不出。   他忽地俯身拥住阿姒,顷刻间,心跳声盖过涛声,他不断收紧臂弯。   阿姒被他勒得胸口憋闷,想推开,手刚触上他腰际又放下。   但只须臾,晏书珩便松开她。   他替她把被他抱歪的簪子别正,含笑道:“本想派几个可信的护卫给你,但想着阿姒不喜被约束,恐会认为我是要监视你,只能作罢。”   说罢,晏书珩从袖中掏出一个瞧着有些年头的长命锁,察觉阿姒要后退,柔声道:“不是定情信物,别怕。   长命锁套在阿姒颈上。   青年解释着:“这是我生父留下的,自小跟在我身边。南阳各城都有我的人,你若遇着难处,便以此为信物,我的人,都会为你所用。”   阿姒一听是这样要紧的信物,忙要摘下还给他。   晏书珩按住她肩头,十指收紧,言语仍是客套温和的:“我已然竭力克制。别再推拒了,好么?”   阿姒最终收下了长命锁。   .   船破浪而去,阿姒走了。   她走后,建康的风依旧和煦,江水不改其清,柳枝亦不减其绿。   晏书珩安然过着,每日上朝、下朝,日子似未有所改变。   半月后,在勤政殿等候陛下议事时,他见到了陈妃。   这算是他初次与陈妃交谈,从前并不在意的人,只因是建康城中唯一还与某人有着联系的人,也开始留意。   陈妃很懒散,话也漫无边际。   “我那妹妹虽是世家女,可自小与家父隐居,散漫惯了。”   她把玩着手里帕子:“她这孩子啊,狡黠、敏锐。越是危险有趣的东西,她越想去碰,越会喜欢。可越喜欢的东西,她反越会戒备。打小如此。”   晏书珩看着那方帕子,忽而轻笑:“是阿姒绣的?”   “是,她的绣活一向超凡脱俗,叫人看不出名堂。”陈妃也笑了,复又轻叹,“颍川虽刚收复,但也不算太平,真叫人忧心啊。听说长公子欲替陛下巡狩,且不说能不能成,本宫只好奇,以阿姒的性子,没说过让你不必等么?”   晏书珩凝眸看着那方帕子上惟妙惟肖的飞蛾,笑了。   “知妹莫若姐,她是说过让我不必等,我也答应过不会等她。”   但他没答应过不会去找她。   议过事后,勤政殿只剩陈妃和皇帝。陈卿沄懒散半倚着,幽幽道:“许是夏日来了,心口憋闷得慌。”   皇帝一手撑着额头,眼底爱意幽邃,一手没入衣襟下:“大了些,回头让他们给阿姐另裁新衣。”   陈卿沄冷冷推开他:“臣妾在操心妹妹,陛下只想着如何快活。”   李霈无奈:“阿姐,并非我不想。晏书珩是中书令,朝中离不开他。且如今祁家人在外北伐,再放晏书珩出京,岂不如放虎归山?”   陈妃轻嗤:“可陛下不是打算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么,他们离京不正方便了陛下?再说,晏书珩他若想继续扩张势力,不出京也能办到。   “与其戒备,不如牵制。让他去巡狩,能护着阿姒,还能试试他对阿姒有几分真心。说不定他顾及阿姒感受,便不会对她的姐姐姐夫如何。”   明知她只是担心她妹妹,但李霈仍是被这句“姐夫”给取悦了:“罢了,朕如今无力压制世家,南周朝局也需他们来维持平衡。便听阿姐的吧。”   次日,皇帝力排众议,下旨命中书令晏书珩代天子巡狩,安抚民心。   同去的,还有姜珣。   众人先走水路,后乘马车。走了一月有余,再有十余日可到颍川。   马车内,二人正对弈。   晏书珩随口聊起阿姒:“见云和阿姒青梅竹马,令人艳羡。”   姜珣黯然一笑,随即释然。   他听阿姒提过四娘遇害的真相,尽管悲愤也无可奈何,罪魁祸首已得到惩罚,此事亦是姜家的因果。   两年前,他便察觉四娘坠崖是因他父亲与陈三爷一道为那神秘人谋划而起,他是姜家人,即便不认同,也不能亲自揭穿。父亲死前,他说服他割断姜家和那人的联系,总算得以安宁。   可他和阿姒,因隔着这个因果和四娘的死,也只能当兄妹。   姜珣轻牵唇角:“与其说是青梅竹马,阿姒更像下官的妹妹。   “且中书大人有所不知,阿姒嘴上说喜爱英武郎君,实则最爱温润如玉的士人。她在豆蔻之年时,曾遇到个少年郎,深得她心意又因救她而死,她记了他很久,过后不知为何竟因爱生恨,从此对性情温润之人退避三舍。”   晏书珩执棋的手微顿。   他垂着睫,落下一子:“此事,见云是如何得知的?”   姜珣笑笑:“自是因为她日日与我和四娘念叨。只是不知那少年郎是哪家郎君,能惹阿姒青睐。”   晏书珩沉默须臾,莞尔。   “多谢见云。”   他随口说起陈三爷及过后他查到有关陈三爷及其幕僚之事。   姜珣认真听着,缓缓捏紧棋子:“我想通一处关节了!”   “如何说?”   姜珣屏退众人:“陈三爷的幕僚里应有人在替前朝皇室做事,当初他们要拿玉玺,是为了助前朝皇室复辟。”因为会涉及自己父亲和陈三爷合谋的事,他不曾直接点名是陈三爷。   但晏书珩猜到几分,念在姜珣秉性正直,并不点明。   晏书珩捏紧棋子:“陈三爷虽已伏诛,但他或有部下知道此事。阿姒此行前去颍川,是否会被人盯上?”   此前他顾虑到阿姒正是脆弱敏感的时候,若是派人跟随,她若发现,定会越发抗拒他。想着此行陈家和皇帝的人都会格外小心,便也只给她他的信物,并派一个暗探一路追随。   晏书珩唤来破雾:“传信给暗中护送女郎的人,让他们盯紧些。并加派人手,一路悄悄跟在女郎身后。”   姜珣忙道:“姑父祭日尚有半月,阿姒当会先回临颍看看,她幼时曾和姑父及陈妃在那隐居数年。”   临颍距此稍近,晏书珩吩咐破雾:“改道临颍。”   嘱咐完,犹不放心:“再派些人去阳翟,确保万无一失。”   但信还未到,阿姒已抵临颍。   .   七月半早过了桃李盛放的季节,桃林中青绿一片,不见桃花。   旧时所居的小院已然落败,柴扉歪斜地倚着,形同虚设。阿姒触上锈迹斑斑的门锁,停顿须臾。   时光倒流,眼前的锁忽褪去锈迹,崭新如初,她纤长手指变得充满稚气,耳边响着来自往昔的话语。   “阿姐,钥匙又丢了……”   “哎,你可真粗心!爹爹还未回来,那该如何是好呢?”   “那我们翻个墙?”   ……   那日翻墙的后果是她和阿姐摔得鼻青脸肿,过后还被爹爹训了顿,认为她们此举太危险。   想起这些,阿姒笑了,一笑过后,锁头又变得破旧。她微叹着,唤护卫:“把这锁头掰开吧。”   小院六七年未曾有人涉足,里头更为荒败,阿姒命护卫确认周遭无人后,屏退众人,到后院几株桃树旁。   走到第三棵下,她取来小铲子,一点点挖开结实的土壤,很快见到当年埋着的酒坛子,只是坛子却有三个。   原本只有两个的。   阿姒当即心领神会,她打开坛子,在其中寻到一个印玺。   印玺硌得手心发颤。   这不过是个死物,却让爹爹和她先后遭受了恶人算计。   阿姒压低长睫,眸底渐深。   将玉玺藏到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后,爱上看着那两坛酒,耳边掠过爹爹“才几岁便想着成婚”的笑语,和阿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许。末了,是青年令人心里悸动的清越嗓音。   “可我觉得,娶十七岁的你,比画十七岁的你,更合算。”   长指摸向颈下,牵出绳结系着的长命锁,阿姒闭上眼,手心收拢。   长命锁上镂刻的纹路印着掌心。   心里忽有个声音。   “你是喜欢他的,不是么?”   “或许让你感到危险的,并非他的城府,而是他手中的权势。”   权势是很美妙的东西,美妙又危险,能让人无所顾忌,也能使人沉沦堕落。它是把剑,可挥刀向仇敌。   但有时,也会斩向自己人。   她怕的并不仅仅是有朝一日他会把剑指向她。更怕自己一旦成了婚,成了他晏书珩的妻子,便会身不由己成为这些执剑厮杀之人中的一个。   时日一久,变得和陈季延一样。   可是多想无异。   也不是马上要生离死别、再无来日,一切还有深思熟虑的余地。   阿姒唤护卫将酒带上马车,一行人前往陈家人安置的庄园。   经过一处窄道时,周遭异常安静,连鸟鸣声都不曾听闻,阿姒察觉不妙,护卫正好叩窗,语气凝重。   “女郎小心,此地有异常。”   众人皆戒备起来,话音方落,丛林深处乌泱泱窜出一群黑衣人,朝这边围拢过来,约近百人。   而他们仅十余人。   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高大的汉子眉眼深邃,高坐马上,个头格外高大:“区区十几人,莫做无谓的抵抗!随我回去,还能饶尔等一命!否则休怪我残忍!”   阿姒正要问他意欲何为,这人已一声令下:“都押走!”   说罢径自骑马在前方带路。   她的人虽武功高强,但寡不敌众,阿姒示意护卫:“别硬来,暂且跟着他们走罢,中途另想办法。”   那数百人扮做世家私兵,专挑人烟稀少处走,阿姒曾试图周旋,但他们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只顾赶路。仅在察觉她要派护卫通风报信时予以警告。   阿姒仿佛被一群活死人挟持,遇着一伙拒绝交谈的人,有计也无处使,除了保持冷静,别无他法。   但她心里多少有了底。   他们并未即刻道明来意,而且只顾着赶路,想来其中没有主事之人,仅是奉命来带走她。   若这样,说明有商量的余地。   如此想,她放松了些。   就这样走了四日。   四日后,众人抵达一陌生地界,此处驻扎了一伙兵马。   阿姒被单独关押在一处营帐内,有侍婢每日端茶送水。   她训练有素,口风极严。阿姒旁侧敲击,只探得是主帅身边幕僚吩咐人把她“请”唤来的,但他们今在别处打仗,这里只有主帅的夫人,不理俗务。   阿姒无奈,只好静观其变。   在此住了一日,那侍婢偶然看到她颈间的长命锁。   她盯着长命锁看了许久。   “这是何物?”   阿姒忙收好长命锁:“这是我心上人所赠定情信物。你若想要财物,我身上还有首饰,比这贵重。”   侍婢没再说什么,若有所思地出了营帐,并命人看紧此处。   阿姒却戒备起来。   那侍婢看长命锁的目光实在意味深长,这是晏书珩给她的信物,若被他们加以利用,恐会对她和他不利。   正忐忑难安,想着如何藏起长命锁时,帐外传来脚步声。   一妇人掀帘入内。   妇人面色苍白,但容色倾城,身姿如弱柳扶风。她定定看着阿姒,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未说。   阿姒亦怔怔地看着她。   这位夫人的眼睛……格外漂亮。   似乎似曾相识。 第75章   营帐内陷入沉默。   阿姒和妇人面面相觑, 她看着对方的眸子,一时挪不开眼。   太熟悉了。   可她又说不上为何熟悉。   妇人凝着阿姒,目光落在她颈侧,像极渴之人寻找甘泉。   阿姒知道, 她在看她衣襟下的长命锁, 心里疑惑散了一半。   她是冲着长命锁而来, 想必与晏书珩有故。因此再看一眼这含着愁绪的眼眸时, 阿姒总算知道这熟悉来自何处。   晏书珩也有一双漂亮的眸子。   只不过他眼里总噙着温煦如春的笑,妇人眼底却是积年的愁绪。   这才让阿姒一时想不起来。   她首先往至亲去想。   然而据她所知, 晏书珩的父亲是长子, 母亲是祁氏女, 常居佛寺。   不是父母,会不会是他的亲戚?   她本以为他们押她过来,是与三叔和玉玺有关,但此刻见到妇人, 阿姒不免换了个猜测,会不会是冲着长命锁来?   她温声试探:“敢问夫人, 可是您唤人把我带来此处的?”   妇人回过神,恍惚摇头。   “不是我。”   阿姒适才的猜测化为灰烬。   妇人又问阿姒:“女郎身上的长命锁,像极我一位故人的物件, 可否让我看一看?你且放心,我不会拿走。”   阿姒见她并无恶意,又想着他们主帅未归,或许能从妇人这寻求突破。   她取下长命锁,小心递去:“谢夫人体谅。这是我心上人自小佩戴之物, 虽赠与我,但我也不敢轻易弄丢。”   妇人明白她的意思, 声音更为柔婉:“你放心,我会还给你。”   她接过长命锁仔细端详,长睫不断颤抖,神情亦越发悲伤痛苦。   “这是他打的么……”   阿姒听得云里雾里,以为他指的是晏书珩:“是他的父亲留下的。”   妇人眼圈变得通红,虽未哭泣,但双手捧着长命锁,胸口急剧起伏。一旁的侍婢忙上前轻拍她后背:“夫人,郎中说过,您不能动气的啊……”   妇人很快平复,她将长命锁递还阿姒,低喃道:“多谢你。”   阿姒收回长命锁,重新戴上。   妇人则在侍婢搀扶下落座,又示意阿姒也坐下。平复情绪后,她温和道:“你那心上人,可是晏氏儿郎?”   阿姒不知是否该如实说,会不会对她和晏书珩不利?可看到妇人殷切期盼的目光,她想,或许她可以相信她。   阿姒点了头:“您是他的亲戚?”   妇人微愣,道:“那孩子他,他应当是我……是我故人之子。”   只是故人之子,眼眸又怎会生得几分相似?说成故人,想必有苦衷。   但眼下阿姒更在意自己为何会被绑来。她正思量着要如何试探,妇人又问:“你那心上人,如今年岁几何,生得是何模样?又是什么样的性情。”   阿姒瞧出了,这位夫人只关心与晏书珩有关的事。看来要想借她脱身,得先借着晏书珩拉近关系。   她隔着衣襟轻触长命锁:“他啊,他刚过二十三,个头很高,比我高出一个头。旁人都说他面若冠玉,是清雅温润的风华郎,是谦谦君子。”   但这些都是表象罢了。   那人很坏。   看似是如竹君子,其实是漂亮的毒蛇,温柔缱绻之后是咄咄逼人的危险。总以捉弄、吓唬她为乐。   可那样工于心计、步步为营的人,却会为了恩师的不理解而失落。也会不顾利弊权衡,去照顾一个可能会威胁到他利益和地位的先太子遗孤。   他还偏执、占有欲又极强。   真是个复杂的人。   还是个动不动吃醋的醋坛子。   想到这,阿姒嘴角不听话地扬起,随之而来的是怅然和迷茫。   妇人静静听着。见阿姒说着说着走了神,婉声道:“你很爱他。”   阿姒更是茫然了。   她原来……很爱晏书珩么?   她会动心,但他那么复杂的人,她应当还不至于爱吧。   但这会也不是纠结感情的时候。   她得先确保小命无恙。   阿姒把心思放到如何脱身一事上,就着晏书珩与妇人套近乎。   “对了!他那双眼尤其漂亮,和夫人您有几分相似,且他眼里总藏着笑……他很爱笑,笑起来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又很聪明,与人往来时左右逢源。”   她边说,边留意妇人神色。   妇人听得认真,嘴角不自觉轻扬:“他竟很爱笑么?我记得他幼时不爱说话,和他父亲一样安静,生来气度矜贵,乍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话戛然而止,妇人捂着心口,秀眉痛苦紧蹙,宛如溺水之人。   仿佛触到了无法面对的伤口。   不顾一切奔出营帐外。   阿姒一头雾水,见她如此难受,也不忍在此时继续试探。   这位夫人和晏书珩必关系匪浅。   会是他的姑母或姨母么?   可只是亲戚,为何会在提到晏书珩父亲时如此悲伤。   .   妇人离去后,那侍婢回来了,对她恭敬许多:“夫人尚有些话未问,但因身子骨弱,不宜多说。女郎且放心,有夫人在,您和您的都不会有事。”   阿姒长舒一气。   “敢问姐姐,究竟是何人把我带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侍婢道:“是主帅的幕僚,至于为何,婢子不清楚。夫人心善,听闻来了个南周女郎,怕那些他们乱来,让我前来看看,这才发觉您身上长命锁样式独特,和小主子的很像。眼下夫人身子不适,小主子很快回来,或许女郎可问问他。”   说完便走了,虽所言不多,但阿姒从中摘出一个重要线索。   那侍婢称她为“南周女郎”,那群人虽蒙着面,但个个高大。   莫非是胡人?   可他们汉话说得熟练。   且胡人大多残暴,大多视汉人为两脚羊,而这群人中有不少汉人,那位夫人也是汉人,还与晏书珩有渊源。   莫非,是慕容氏的人?   慕容氏是鲜卑的一支,一直效仿汉人,多与汉人通婚。   几年前慕容氏趁乱自立为燕,又分裂成三部。其中南燕与汉人为敌,北燕中立,而西燕与大周往来甚密。   看来他们是北燕或西燕人。   侍婢还说长命锁和他们“小主子”的一样,那又是何人?   是他派人把她带过来的?   这夜阿姒辗转难眠。   清晨,营帐外一阵骚动,有人在外高喝道:“小主子回来了!”   死水一潭的营帐活了起来。   阿姒忙爬起,到帘后侧耳细听。   一行人朝这边走来,脚步声皆沉稳有力,看来皆身形高大。   有人上前汇报,说起什么郎中时,一行人正好走近,阿姒听到了。   “日前您不在时,周先生带了个人回来,说是南周的线人。那线人和周先生说了些事,昨日周先生派了五百人出去,带回了什么南周贵妃之妹。这就算了,夫人一向不理俗务,这回竟还去见了那女郎,出来后才悲恸病倒。”   沉稳的步子顿了下。   “贵妃之妹?”   来人嗓音清润,很好听,但寒意涔涔,半点情绪也无。   听到这个声音,阿姒愣了须臾。   她掀帘奔出。   这番动静引得众人瞩目,来人淡漠的目光扫来,继而猛一滞。   阿姒亦滞住了。   两个人都定在原地久并未言语。   “江……江回?”   .   阿姒记得清楚,江回最后一次出门办事,是在去岁七月中。   到如今正好过去一年。   然而再次与少年面对着面,她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过去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多到足以让那萍水相逢数月又分离的少年在她记忆中模糊褪色。   若非这与晏书珩相似的嗓音,恐怕阿姒也无法即刻听出是他。   如今再听,也仅六七分像。   阿姒怔愣的片刻里,江回已缓缓朝她走来,他比一年前还要淡漠,只在见到是她时失神了须臾。   他在她身前站定。   他身量虽高挑劲瘦,但和晏书珩相比还是一眼便能看出些区别。   眼下面对面,阿姒更是纳闷。   她怎么会认错夫君的?   对面的人沉默地立着。   他深深地看着阿姒。   阿姒从他淡漠的眼里看到些微困惑,她猜测这是因为她身份变了——   她从前未告诉他她失忆的事。   正想着如何解释,如何处理二人如今的关系时,江回已开口。   “阿姒?”   “啊,是我。”阿姒应了声。   二人再度无言而立。   稍许,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抱歉,我……”   “对不起。”   说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江回先道:“你不必抱歉,是我先丢下你,让你认错人。”   阿姒未再说话。   她之所以抱歉,是因当初对这少年郎的逗弄和挑拨,仅此而已。   她未再说话,如今一切显而易见,江回是北燕人,是那位夫人的儿子,与晏书珩有着她所不知的渊源。   是他们的人把她掳来此处。   疑惑太多了,不知该先试探什么,每一桩又都比他们的过往重要。   在性命和安危跟前,那些爱恨纠葛算什么?阿姒挑出最紧要的事,问他:“你们的人,把我绑来此处是为何?”   江回也有诸多疑问。   心绪杂陈,但他最终选择先回答阿姒的话:“是我父亲的幕僚。”   顿了下,他又道:“当初是我有所隐瞒,我本名元洄,家父是北燕摄政王,慕容凛。抱歉。”   阿姒虽是一惊,虽不知道为何他父亲是慕容凛,他却姓元,但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姓元,阿姒很快接受此事。   他姓甚名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背后哪些人。   适才已探得一些,如今江回——不,她应当称之为元洄,他虽只说了这几句话,但阿姒却猜出不少事。   这里主事的人,是慕容凛。   再一想,自己被掳走的时机何其微妙,他们刚刚又说起什么南周的线人,想必和陈季延及玉玺有关。   阿姒顿时头疼。   此事涉及外敌,便非同一般。   不知陈季延与那位线人是什么关系,会不会危及陈家和阿姐。   她又问他:“可我只是一个女郎,什么都不知道,为何要绑我?”   阿姒茫然无措的模样让元洄宛若回到一年前,那时他还叫江回,她刚察觉要被献给权贵,来同他寻求庇护。   喝过交杯酒后次日,他要出门,她不安地牵住他袖摆问他多久能回。   一切像个梦。   心里一软,又是一空。   元洄收起无济于事的杂念,神色更为平淡,似一樽不会被七情六欲影响的冰冷石像:“我亦不知。我需先确认过他们将你绑来的目的。但你救过我,无论如何,过后我会送你安然离开。”   在阿姒印象中,江回除去耳根子容易发红,其余时候都很理智。   时隔一年,他看着比过去还要冷静。如今彼此立场也不同,他已不再是那个一逗就红了耳根的少年剑客江回,而是冷静的北燕摄政王之子,元洄。   想必他也不会再因私情误事,能承诺护好她已算仁至义尽。   不知朝廷的人何时能寻到她,幸好遇到那位夫人和元洄,多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人,便少一分不安。   因此阿姒不会在此时钻牛角尖,非要和元洄把界限弄得泾渭分明。   她点了点头,仰面感激地看向他,温声道:“多谢……”   元洄低眸与她对视,眼里一抹压抑和隐忍闪逝,又归于平静。   “无妨,你救过我,应当的。”   不错,是因她救过他。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缘由。   .   元洄去寻了周幕僚。   见他入内,周幕僚笑道:“四公子是想问有关那女郎之事?属下不知那是四公子的友人,失礼失礼。”   这周幕僚极得他父亲信任,虽对他自称属下,但却不听命于他。   元洄淡道:“她救过我,仅此而已。先生又为何将她掳来?”   周幕僚一听,眼眸微亮。   他说起阿姒的身份和南周线人。   元洄出来时,剑眉深蹙,他在阿姒营帐前止步,随即掀开帘子。   阿姒正抱着膝盖坐在榻边,听闻声音,倏然戒备起来,见是他,又徐徐吁出一口气:“是你啊。”   营帐十分逼仄,圈出一方窄窄天地。他们并不是第一次独处一室,当初喝过交杯酒,甚至还同榻而卧。   但今非昔比。   他们,已非夫妻。   元洄在距她三尺处站定。   “你叔父曾通过线人替我们做事。日前,线人称查得传国玉玺下落。此番把你带过来,便是因此。”   阿姒脸色倏地白了。   陈季延这个害群之马!   他竟替北燕做事,此事若传出去,恐会危及陈家和姐姐。   但转念,阿姒又想明白了,江回——元洄说是通过线人,且他们未在更早时绑来她,还要把她带来此处好生供着,想必所知不多,这才要问她。   看来陈季延留给他们的把柄不多。至少没有会威胁陈氏和姐姐根基的证据,否则他们可以直接派人去寻二叔或陈家的其余人,而不是把她绑来。   毕竟绑她只能试探玉玺下落,但绑架整个陈家利处更大。   不会危及阿姐便好……   阿姒紧绷的身子渐渐软下来。   见她双唇发颤,浑身被抽去骨头般瘫软,比失明那日还要彷徨。   元洄眉心紧了紧。   但随即他想起周幕僚的话。   “问出玉玺下落,便可让那位女郎回到南周。四公子是最像主君的一个孩子,理智果断,主君独独让您承袭元氏之姓,面上是不想让其余公子忌惮您,其实是对您寄予厚望。经过一年的历练,您比从前更为杀伐果断,日前还打败羯人,其他几位公子都因此虎视眈眈,想必您定不会在眼下因私情给其他公子可乘之机、误了主君光复元室的大业。”   明知是在攻心,但这也点醒了元洄。   弱者谈情,只会自取灭亡。羽翼未丰之人更不该太过心软。   元洄挪开视线,让自己别看她。   “你可知道玉玺下落?”   阿姒抬眼,茫然看着元洄:“我不知道,陈季延已不是我族叔,他杀了我爹爹。我爹爹对他那么好,他以为我爹爹知道玉玺下落,便杀了我爹爹……可我爹爹没有给我留遗言,我哪知道什么玉玺,他一定是为了报复我,因为是我为了给爹爹报仇,把他的恶性公之于众……陈季延他连他的妻儿都骗。”   说到最后,阿姒眼底渗出泪,不住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即便不看她,但她无措又带着哭腔的话语依然能传入元洄耳中。   他看了她一霎,淡淡颔首。   “我知晓了。且先如此,你莫怕,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有事。”   阿姒抬眼,长睫被眼泪沾湿,活脱脱被雨淋湿的乳燕。   “那他们……会不会……我怕,江回你是好人,可他们……”   她还习惯地唤他江回。   元洄移开视线。   “我会派亲信守着你,那些都是我的人,只听我一人吩咐。”   他说罢称还有事,匆匆离去。   出来时日头正悬在正中,元洄转身要去母亲所在的营帐,这才想起未曾问阿姒那日她和母亲都说了什么。   他要折身回去,又停住了。   罢了,下次再问。   隔着一道帘子,阿姒听着元洄的脚步声远了又近,止步须臾后再次远去,猜测他应该不会再回来。   她擦了擦泪,没了眼泪的遮掩,眼中的冷静和茫然都展露无疑。   看来她的判断无误。   只要咬紧不知道这一点,再抓紧元洄和那位夫人,她便可暂且无恙。待元洄彻底信任她之后,再设法通过他逃出,再不济,派护卫逃出去通风报信。   又擦了把泪,阿姒目光怔忪。   江回终究不再是江回。   而她除了是阿姒,还是陈姒月。   但他们的关系倒一如往常,从前是她真情掺着假意蓄意利用。   如今也是如此。   尽管内疚、无可奈何,可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元洄的错,他们只是正巧生在了无法并肩作战的立场。   .   阿姒在营帐内等了半日,没等到元洄,却等来了慕容凛。   关于此人,阿姒略有耳闻。他是上任慕容氏首领与前朝公主之子。   此时一见,慕容凛个头高大,眉眼深邃,但五官比一般鲜卑人温和。他眉眼和元洄有几分相似,但眉目更为冷峻凌厉,周身气势咄咄逼人。   阿姒不卑不亢地同他见礼。   行的是汉人的礼节。   慕容凛随意地坐下,直接道:“既然你与我儿有交情,我可保你无虞,去留随意。只是传国玉玺的下落,你骗得了我儿子,但骗不了我,说吧。”   阿姒看出来了。   这位北燕摄政王有着胡人的铁血,和汉人的缜密。   他和元洄不一样。   阿姒便道:“我的确不知玉玺下落,但您若认为我父亲会借言语暗示我,我可以配合,只是——”   慕容凛抬眼:“说。”   阿姒低眸:“陈季延是我的杀父仇人,他杀我父亲是为了玉玺。   “而您想要玉玺,因而您与我之间多少有些恩怨。当然,最直接的仇人,还是替您与陈季延联络之人。”   慕容凛深邃的眉眼望向阿姒。   阿姒装着不敢和他对视的模样,声音更低了,但也更果断。   “我要他们的命,一个不漏。”   帐内爆发一阵大笑。   那面容俊朗冷酷的中年汉子笑起来,便多了些豪爽和亲近。   “区区一个线人,有何不能?但前提是你得给我有用的消息。”   阿姒说自然:“可我不能确保那是否和玉玺有关,因为我一个深闺女郎,的确不知道玉玺在何方。不过,晚辈猜您既然将我找来,想必您也不知道。   “横竖是寻求一个可能,万一误打误撞就猜对了呢?”   她说话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和诚挚,好似真心实意在替他筹划。   慕容凛笑了笑。   “年纪轻轻,倒是果敢,比你们南周那些士人倒是有几分胆识。”   他很爽快,对身边兵士嘱咐两句,很快,兵士绑了个士人入内。   慕容凛道:“他是出卖你之人,也是被派去杀你父亲的人,如今转投于我。但背主之人,我慕容凛不喜。你要杀要留都可。喏,给她递剑。”   阿姒接过剑,却不动手。   “王爷,我想问他些私事,有关我父亲。您可否回避?”   慕容凛浓眉一挑。   “心眼不少,罢了,随你。”   .   他们离去了。   阿姒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士人,温和问:“你都与他们说了什么?又为何觉得我知道玉玺下落。”   那是个软骨头,见慕容氏不屑要他,忙道:“三爷去世,晏中书和陈家人都对三爷的旧人赶尽杀绝,小的见南周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又记得三爷说过您或许知道玉玺下落,知道他曾替慕容氏做事。这才来投奔。当初我是被三爷逼着派去杀少傅的……女郎饶命!”   通过他和慕容凛的话,阿姒确认此人并非慕容凛的线人,那些线人应该都被晏书珩和陈家拔掉了,否则他们不会通过这士人探知玉玺下落。   且此人只直到一个莫须有的玉玺下落,手上并无陈家把柄。   阿姒展颜而笑,笑如春风拂面。   “那我便放心了。”   看着他,她似乎看到了陈季延。   真可惜,她当初没亲自手刃仇敌,过后一直懊悔内疚。   好在眼前人,也是凶手。   便把他当陈季延吧。   爹爹……阿姒默念着,闭眼执剑狠狠往前砍,也不知砍到何处。   耳边只听到急剧而痛苦的哀嚎。   血腥气迅速蔓延。   阿姒脑中一片空白,脚步声传来,下一刻,剑柄被按住。   她抬眼,对上元洄淡漠的眸子。   阿姒蓦地心虚。   她适才还在他跟前装柔弱,此时他见她杀'人,会不会……   她彷徨地看他。   “我……”   又看向那士人,鲜红的血刺得阿姒心里一跳,虽不至于像那日伤陈季延那般惶恐,但也猛然心惊。   阿姒松开剑柄,惊呼着后退。   “我来吧。”   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手起刀落,阿姒在同一时刻背过身。   身后有物件滚落在地的声音,不必猜,阿姒也知道是什么。   这回她是真怕了,不顾一切冲出帐外,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   “别怕。” 第76章   是昨日那位夫人。   她眼波温柔如水, 有着姑母的从容平和,也有着晏书珩的温煦。   纵使阿姒再冷静,但在深陷敌营时遇到一人对她温柔抚慰,不免会生出信赖, 她抓住妇人的手, 像抓住救命稻草:“我, 他……他死了……”   “哐当——”   刀剑落地, 元洄从帐内走出,余光不经意看了眼阿姒, 继而转向母亲:“回母亲话, 此人已杀。”   “好。”妇人温和颔首, 她虽柔弱,但面对血光面不改色,察觉阿姒双手发抖,还柔声宽慰:“别怕, 背主之人,死不足惜。可怜你被吓着了, 下回若有这种事,不必亲自动手。”   随即她告诉阿姒,自己姓赵本是魏兴人士。听她也是大周人, 阿姒多了些亲近,她感激地谢过赵氏。   一旁冷眼旁观的慕容凛见她们说得差不多了,冷声插话:“人本王已给你,你该兑现承诺了。”   父亲舍命护下的东西,即便已然无用, 又岂能交给外敌?阿姒纠结良久,看上去像是在性命与忠孝之间徘徊, 但最终妥协于生死:“……父亲出事前,曾托人给我带话,让我记得回阳翟城外的翟山庙为亡母点灯。因从前我常与他去那给亡母点灯,我并不清楚此话是否暗藏玄机,但我父亲遇害是在翟山庙。没有别处比那儿更有可能。”   之所以说翟山庙,是因她一早便派了几人先行赶往那里,试图探一探那是否留下些旧时踪迹。   说不定她的人会碰上慕容凛的人,再顺藤摸瓜寻到她踪迹。   慕容凛淡淡扫她一眼,唤来一人:“你带人去阳翟探个究竟。”   阿姒对上他冷厉的眸,刻意哆嗦了下,小声道:“你们……能不能别打砸物件?那庙中供着我母亲灵位,一向鲜有人去,如今当还完好。”   慕容凛不为所动。   赵氏侧过头:“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女郎,纵身陷敌营也不忘为父报仇,王爷亦为人父母,别做得太绝。”   阿姒看出赵氏在他面前能说得上话,很有眼力见地躲到她身后。   慕容凛扯起嘴角,似看出她的狡黠,但未再计较,利落地大步离去:“罢了,念在她手刃仇敌的胆识肖似夫人当年模样,暂且放她一马。”   阿姒暂时松口气。   她折身要回营帐,可想到这里死过人,步子便迈不开了。   赵氏细心,温声道:“我那有空余的营帐,你去那附近陪我吧。”   “多谢夫人。”   阿姒紧跟在赵氏身后走了。   元洄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姒远去的背影,她正紧跟在他母亲身后,像只无措的雏鸟。   一年前,她也是这样小步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唤他“夫君”。   往事不可追。拂去记忆里那个温软的声音,元洄回想今日。   在与阿姒交涉前,父亲先把他叫了去:“你素来认为女子柔弱,构不成威胁。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世间女子如何用温柔无害的皮囊迷惑人。”   元洄遵从父命,在帐外听着。   柔婉但冷静的女声像把剪子,过往记忆被绞得面目全非。   那个曾柔声唤他夫君,无助得失去他庇护便无法生存的女郎,在面对他父亲时展露出的冷静和睿智出乎他意料,那是与生俱来的聪慧和果敢。   或许她当初也是如此给他下套。   阿姒在他心里的印象突然变得复杂,但也更为鲜活。   她原是这样的女子。   默然拾起地上宝剑,元洄手触到她剑柄上她握过之处,不由紧了下。   父亲也有失算之时。   他不该来。   .   晚间,赵氏精神头颇好,唤阿姒陪她出去走走。   此处白日里望去乱草丛生,一到晚间流萤纷飞,如梦似幻。   阿姒借机问赵氏这是何地。   “在陈留郡境内。”赵氏看出她一心琢磨着如何离去,但并未戒备,笑了笑,“你和我年轻时很像,不过我那时没你聪明,被亲人几度出卖,直过了几年才想明白。我亲手杀了那人,一剑封喉,那是我的亲兄长。”   阿姒听得不忍。   她的仇敌是外人,虽愤恨但不足以让她痛苦,可若是伤害她的人是阿姐,她可能会堕入地狱。   她轻声道:“夫人比我果断。”   赵氏笑笑,又道:“你与晏家儿郎和阿洄都是如何认识的?”   阿姒话语顿了好一会。   她不清楚赵氏是否得知当初元洄刺杀晏书珩的事。倘若不知,真相可能会让赵氏难过,也会离间她和元洄母子。出于不忍,阿姒不愿伤害她。出于理智,她还要仰仗赵氏和元洄,纵使那是事实,也不该由她来说。   可若隐瞒三人之间的纠葛,亦会让赵氏误解,认为她心思不纯。   阿姒刻意模糊刺杀一事,如实说当初她虽对这重情义的少年郎有些朦胧的好感,但成婚更多是因一个无依无靠,一个有心报恩:“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江回,又因尚还不够了解他,因此未曾怀疑。后来他变得越来越温柔体贴,我们一道沦落贼窝、同生共死。渐渐地我开始发自内心地信任他,甚至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再后来……”   她又说了复明之后的事,也说了自己和晏书珩的前缘。   赵氏轻叹:“原是如此,是他们两人对你有愧。”   阿姒感激于她的体谅。   赵氏笑了笑,走神地看着萤火许久,突然兀自摇头:“感情便是如此,先来后到比什么都重要。”   关于感情,阿姒心里的答案还未寻到,又自知懵懂。她想,或许能问问过来人:“夫人何出此言?”   赵氏低头沉默半晌。   阿姒以为她是倦了,欲提议回去歇息时,赵氏竟开始说故事:“我有个妹妹,曾是在高门大户的舞姬,十六岁时,她遇见一位贵公子。”   阿姒安静地听着。   她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   高门大户的庭院深深,回廊百转千回。刚下过雨,抱琴行走的舞姬脚下打滑,在廊前跌了一跤。   舞姬用身子护着琴,琴安然无恙,她却摔得鼻青脸肿。   少女正倒在地上龇牙咧嘴时,前方传来轮椅轱辘声。舞姬抬眼一看,是府上那位矜漠高贵的公子。   她忙抱着琴爬起来行礼。   向来疏离阴郁的贵公子看了舞姬一眼,淡声问:“你爱琴?”   公子爱琴,满城皆知。舞姬抱着琴恰巧在此摔倒,在场的仆婢都认为她是故意投其所好、借机攀高枝。   贵公子似也如此想。   但他却停下来,静待她回应,仿佛亲眼看看世人是何等伪善功利。   才十六岁的舞姬什么也不懂,她忍着腰酸腿疼,诚实道:“我不爱琴……但这琴很贵,摔坏了我赔不起。”   说到这里,赵氏笑了。   “世家大族都爱琴,但我与妹妹家贫,饭都吃不饱,谈何风雅?可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回答,我妹妹被公子带走了,留在身边奉琴。”   那位公子文武双全,名满天下。他本是个少年将军,却伤了腿,本就清冷的人更为阴郁寡言。   许是两个人的日子各有各的压抑,日久天长,生出了共鸣。   他们不顾身份悬殊地相爱了。   公子天性淡漠,舞姬常辨不清他有几分在乎,偶尔也会不安。   但二人依旧爱得不顾一切。   尽管心心相印,但公子和舞姬都很克制,并未过多亲近。他们相爱的事被舞姬兄长知道了,其兄为攀附权贵,暗中给舞姬茶水中下了□□。   那夜,她和公子做了夫妻。   高门大户的嫡公子自然不能娶一个庶族女郎。但他承诺待族中事毕,便带舞姬归隐。他们日日畅想未来,连以后两人孩子表字是何,包括孩子的长命锁,公子都亲自绘图构拟。   说到这,赵氏神深深吸了口气。   “可惜啊……”   这句话让阿姒心弦绷紧。   她爱看话本,自然知道有些词句一旦出现,便意味着遗憾的开端。   舞姬的兄长听说他们要归隐山林,若真归隐,他借妹妹攀附权贵的计划便泡汤了。兄长便趁公子出远门时,把二人私定终身的事捅到老夫人处,欲让老夫人做主,纳舞姬为妾。   但老夫人看穿舞姬兄长的贪婪本性,不予理会,且给公子去信,让他自行决断。公子很快回了信,可信上说的却是要弃她而选家族。   字迹确凿,舞姬不得不信。   老夫人看过信,给了赵氏一家人许多财物,让他们离去。   但彼时,舞姬已怀身孕,正纠结是否要留,她的兄长并不死心,还想借孩子牟利,极力劝她生下。   她本就舍不得,便生下了。   一大家子离了京,到了雍州隐姓埋名。孩子三岁时,雍州遭匈奴人入侵,举家逃亡时遇到匈奴人,有位别国将军从匈奴人手中救下他们。   那将军对舞姬动了心思。   舞姬兄长见对方有些来头,手上又有兵,乱世之中,金银富贵都不如兵权来得实在,于是兄长使了一出苦肉计,假装得罪将军。   为救兄长,舞姬最终委身将军。   半年后,她怀了身孕。   但她和公子的孩子却走丢了。   舞姬兄长贪心,他为了讨好将军,也为了从公子家人处谋取财物,便把舞姬个公子生的孩子送走。过后同舞姬说是公子族中派人抢走孩子。   阿姒听得揪心。   她忙追问:“后来那孩子呢,您……您的妹妹又如何了?”   赵氏神色萎靡,似是倦了。   她看着萤火,喃喃道:“我妹妹?她啊……她后来死了。”   赵氏望向阿姒领口那戴着长命锁的地方,她倏然冷静几分。   深深呼吸平复心绪,赵氏斟酌着道:“总之,直到孩子被抢走,我妹妹才真正开始怀疑兄长。我们试探一番,得知了所有的真相。   “最终我替妹妹,杀了兄长。”   .   夜深时,营帐外阵阵风声。   阿姒难以入眠,不仅因身在敌营,更因今夜的故事。   她自诩敏锐,可赵氏比局外人还要冷静的语气也让阿姒不敢乱猜。   舞姬是否是赵氏?   而那个被抢走的孩子……会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么?   这个故事令人遗憾的地方太多,情人反目、母子分离、至亲陷害。   赵氏并未说公子弃了“妹妹”是误会还是权衡利弊之下的决定。   阿姒亦猜不出,甚至不敢猜。   因为无论真相是有情人反目成仇,还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都很残酷。   天将明时,阿姒起榻。   睡不着,她掀帘出帐,见无人拦她,索性走到附近土坡上,地面与天际交界处透出了淡淡微光。   日头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阿姒看得出神。   她像常年幽居地底的阴魂,被远处的光亮刺得双眼发酸,但仍迷恋地直直望向那明亮之处。   元洄练完剑,负剑而来,见到土坡上立着个伶俜的身影。   晨光稀薄,光影朦胧。   素白的裙被曦光照得更为柔和。她当是刚醒,举止凝滞恍惚。   时间忽而被打乱。   营帐周遭成了山间小院。   元洄步子一顿,拐向反方向,身后有个轻而柔的声音叫住他。   “……江回?”   元洄顿住步子,最终转过身,朝她一步步走去,什么也未说。   “抱歉,我又叫错了。昨日多谢你。”阿姒赧然笑笑。   元洄目光只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便移向了除她以外的别处,冷淡颔首:“你救过我,不足挂齿。”   他总在强调救命之恩。   若是一年前失忆时候的阿姒,会认为他是害羞而刻意避嫌。   但如今阿姒再思来,却有了不同的判断,元洄当初会娶她,恐怕仅仅是为了报救命之恩。那时不说救命之恩是怕她不安。而现在强调救命之恩,是怕她不自在,才刻意撇清联系。   对他,阿姒心存感激。   她发自内心地,不夹带任何伪装地对元洄又笑了下。   元洄稍怔,垂下眼帘。   阿姒见他似乎也笑了下,看来心情不错,她趁机套近乎。   阿姒指着一侧的便楼:“我想上去看看日出,可以吗?”   其实她是想借着看日出打量地形。也不知元洄是否瞧出来。他点了头,两人先后攀梯上去。   阿姒又开始套近乎。   “你身上这把剑似乎一直没换过。”   “是我师父所赠之物。”   这把剑如今成了江回和元洄的唯一联系,阿姒对着剑道:“原本我还挺怕如今变成元洄的你,但现在看到这把熟悉的剑,又忽然不怕了。无论你是什么“洄”,你都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风吹过来,她身后长发翩飞,优柔又迷离,像妖魅。   偏生笑容澄澈至极。   不谙世事的、胆怯的、聪慧狡黠的、果断冷静的……都是她。   元洄一时看不清。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发觉自己竟在探究阿姒,他蹙了下眉头,察觉要失控,残忍地把二人的距离拉向对立面:“当初刺杀晏书珩便是用的这把剑,只可惜没成。”   果然,阿姒的笑僵硬几分。   随即她开始纳闷。   元洄除去爱害羞,一直都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是匹虽年轻但也带着危险的狼。一年前的她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去逗弄他?   果真失忆会让人发蠢。   提起刺杀,阿姒想起困惑她心头一年的事,好容易和元洄重逢,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他:“我们三人遇见得太过巧合。你可觉得此事蹊跷?”   “不算巧。”   元洄很冷静地说出一切。   “家母故人之子生在晏氏,她曾对家父说日后若北燕与南周兵戈相见,望他莫伤害晏氏年轻一代的公子。此事被我的异母兄长探得。彼时我在南周,兄长欲离间家父家母,顺道铲除我,便收买家父的人,命我前去刺杀。”   但阿姒好奇的不是为何要元洄去刺杀,她直言道:“刺杀是有人蓄意为之,可巧合的是可你我的遇见。”   那是三人纠葛的开始。   元洄默了默。   “你可记得云娘?”   阿姒愕然抬头:“自然记得,她是我那位假爹爹郑五的新相好。”   她自以为她比江回更了解云娘,可接下来,元洄的话让她惊骇。   “她是我父亲的人。   “我父亲察觉了兄长的意图,为了磨炼我,索性不阻止。只暗中派人在历城接应,那人便是云娘。”   此事元洄也是后来才知道。   起初他只知道父亲新近在上庸郡历城安插了个线人,是个女子。   重伤后他逃去历城,来到与线人接头的巷中,见到了阿姒。他以为她是那个线人,这才求助。   发觉阿姒不想救他,且对此事一无所知,元洄才察觉认错。后来阿姒折返了,为了尽快养好伤,元洄只能倚仗她。至于过后会留意她,是因她说他的声音似曾相识、独一无二。   但这些都是后话。   阿姒恍然大悟:“难怪那日云娘让我往那边走。那阵子我要什么,她便给我什么,可她为何不亲自出手?”   元洄说:“不知。”   其实他知道。   回到北燕后,他见到云娘,云娘告诉他,父亲认为他不够杀伐果断,交待她务必让他心性得到磨炼。   云娘早他数月来到历城,进入城主府从低等仆婢做起。   期间她留意到一位郎中。   那便是郑五。   这位郎中家境贫寒,但一个女儿却生得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虽不谙世事但气度超尘脱俗。   又得知阿姒失忆,云娘猜到阿姒是高门大户流落在外的孩子。   她有了个想法。   她知道元洄打算在那一带刺杀晏书珩,也知道刺杀不成,无论元洄还是晏氏长公子必会在历城停留。   云娘的任务只是让元洄得到磨炼,而非取晏书珩性命。因而当她察觉郑五想借女儿攀附权贵时,便暗示郑五,把阿姒留着献给晏氏长公子。   过后暗中引导阿姒发现受伤的元洄,让二人产生纠葛。   这一切,只为磨炼元洄心志。   元洄沉默地回想着。   他最终并未告诉阿姒这背后的因果。只说:“许是她不便出面。”   阿姒笑笑:“竟是如此……我还当世事当真有这么巧呢。”   说完又双双缄默了好一会。   元洄率先打破沉默:“我刺杀晏书珩的事,你可告诉家母?”   阿姒说不曾。   “我只说了认错夫君的事。”   这声“夫君”一出,气氛顿时微妙,元洄意味不明地凝她一眼。   少顷,他再问:“为何不说?”   他们母子二人和晏书珩的关系太复杂,阿姒理不清,也懒得费心解释自己的动机,索性耍起赖。   “因为我笨啊,猜不到。”   元洄被她这句无赖的敷衍之辞给逗笑了,冰面裂开缝隙。   他收起笑,淡道:“多谢。”   阿姒望着将白的天际。   东方既白的淡色让她想到一个人,他极爱穿这样的衣裳。   那人在人群里时,是晨间暖融的曦光,温煦柔和。但独处时,就如天色将明时的薄云,温柔但清冷。   阿姒想起赵氏的话。   那个人,他幼时不爱说话,很安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不免好奇。   幼时安静的他,和如今煦然的他,哪一个他,才是他本性?   他长成了风度翩翩的温润佳公子,变得那么爱笑,是因为心里孤寂得到弥补,还是戴上一层假面?   好奇之余,又是一阵唏嘘。   他们三人间的纠葛剪都剪不断,是巧合,但也不是全然巧合。   说来是造化弄人。   阿姒拢回散得凌乱的思绪,看着陌生的地界,目光忽而怅惘。   她转向元洄:“我此次回颍川,是因为我父亲祭日将至,如今就剩十日了,我什么时候能……”   话说完,阿姒便察觉元洄周身的气息又疏离了些许。   她一时不知是为何。   难道是他察觉到她在说谎?   阿姒忙解释:“玉玺的事,早前我连听都未曾听过,就连那句遗言,我也不敢保证是真是假。”   “无妨。”   元洄淡声说完,就要转身离去:“我帮你离开,念在——”   “我知道的,救命之恩嘛!”   阿姒笑着接话。   他实在太急于报恩,她都看不过去了:“虽说我救了你,可你也帮过我,不必给自己添太重的负担。”   元洄什么也未说。   他转过身,下了便楼。   刚要分道扬镳,远处传来喧嚣,慕容凛的亲随急急跑过来。   元洄冷声问:“何时如此慌张?”   那亲随迟疑地看向阿姒,女郎正扶着梯子,慢腾腾地挪下来。   他看愣了,撞到元洄神似王爷的冷厉目光,如实道:“南周人来换这位女郎,王爷让属下把人请过去。”   是陈家人寻来了!   阿姒猛然转头,眼底雀跃。她加快了爬下便楼的动作。   楼下,元洄稍滞,声音更为沉冷无波:“是何方人马?”   “是南周中书令,似乎姓晏?”   阿姒始料未及。   晏书珩?!他不是在建康?   一向冷静的她也乱了阵脚,脚下一个打滑,从便楼上摔下。   “小心!”元洄身形迅捷速如猎豹,大步上前接住阿姒。   便楼下方有长枪架子,锐利尖头的朝着阿姒。她吓得紧紧闭上眼,也不去管谁来了,接下来该如何,接住她的人是谁,他们是何关系……   脑海中只剩求生的本能。   她浑身绷得极紧,双臂像藤蔓,死命地搂住下方人的脖颈。   她猝然落入怀里,元洄被冲击得猛然后退几步。   阿姒怕摔下,双臂圈得更紧。   心跳得凌乱而飞快。   耳边只有自己堪比飞瀑奔涌的心跳声,脑海也一片白。唯一的意识都用在紧抓这救命稻草上。   元洄是武人,很快稳住身形。   阿姒理智亦迅速回归。   虽事出情急,但以二人如今关系,这样搂着也不合适。   她忙睁眼,要从他怀里下来。   刚抬眸吗,还来不及动作,就见远处立着一道月白身影。   离得有些远,但即便看不清青年的面容神色,阿姒也知道那人生得俊逸,含情目摄人心魄。   晨风拂面,青年白色冠带和墨发翩飞,在风中纠缠出一个缱绻弧度。   一如月夜下的竹上雪。   晨光中的松间雾。 第77章   那抹俊逸身影就如沧海中一扁舟, 阿姒是在水中沉浮的溺者。   她迈开步子,要朝他游去。   但她又有了别的念头。   此时见到她,晏书珩是会露出醋意和占有欲,还是会先紧张她?   阿姒一步一步, 朝他走去。   晏书珩停在原地, 目光追随着阿姒身影, 转瞬不移。直到阿姒来到他身前, 压着喜悦问他:“你怎么会……”   他紧紧拥住她,几乎要把她揉入怀中, 嗓音里积着疲倦:“抱歉。让你受惊了, 我来得太晚。”   阿姒手指轻轻抖了下。   原来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 并非是在吃醋,而是自责。   是她对他成见太深。   阿姒卸下一切,落在晏书珩的舟上,安静地任他拥着。   不远处, 元洄静立着,怀里虽尚存余温, 但风一吹就会散去。   失去的感觉变得如此强烈。   正好阿姒推开晏书珩。   有声音在争吵。   “你忘了虎视眈眈的兄长们?还是忘了父亲的训导之言?”   “然而得失只在一念之间。”   “立场不同,羽翼未丰。你的争取只会给她带来祸患。”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当初与她喝交杯酒的人是你啊。”   “但弃她的, 也是你。”   ……   每走一步,耳边便吵一句。   元洄一步步走近。   阿姒这才记起他还在,虽说如今他们算是朋友,但认错夫君的荒唐在先,在元洄面前和晏书珩相拥……有些怪。她轻推晏书珩:“先放开我。”   晏书珩松开阿姒, 怀中一阵空落,眉心随着收紧。   一入慕容凛营地, 他便远远望见便楼之上阿姒正和江回一道看日出。她的背影很美,和世间任何高挑俊美的郎君站在一起都像神仙眷侣。   包括江回。   他们甚至险些成了眷侣。   但在数日的忐忑面前,这不算什么,她安然无恙,便足矣。   晏书珩后退一步,再次确认阿姒毫发无损,连日的担忧落了地。   元洄恰在身后站定。   他一如既往的冷淡,没有说话。   倒是晏书珩,先温声问候。   “江郎君,好久不见。”   气氛顿时古怪。   阿姒试图缓解三人之间的凝滞,调笑晏书珩:“他其实叫元洄。”   她看向元洄,又看向晏书珩,嘴角强扯起一抹友善的笑容。虽是强挤出的笑容,但依旧明媚。   晏书珩低头看她,笑了。   “原是如此。”   数日的疲倦因她的笑得到舒缓,可下一刻他又想到阿姒立在高处的背影。她和江回在一起,似乎很放松,不像在他面前总戒备地竖起刺。   更喜欢江回么。   对他动了心,但更喜江回?   晏书珩自诩善于洞察人心,却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但他很快记起陈妃曾说,越危险喜欢的东西,阿姒越喜欢,但真正喜欢,她反而会戒备。   陈妃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姒。   回想那番话,晏书珩再看向天际,浮云散了大半。   青年温柔低头:“多谢阿姒提醒,那我便该改口称元郎君了。”   他语气亲和,仿佛元洄是他们的好友,阿姒松了口气。   她粉饰太平地又笑了。   元洄默然看着二人。   晏书珩恰在此时抬头,看到元洄目光落在阿姒面上。他似不曾看到,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还未谢过元郎君,幸亏阿姒遇到的是你。”   元洄眼底疏离。   “长公子何出此言?”   话没什么,都是寻常话。   阿姒目光却一颤。   这几日单独和元洄说话时,她虽也因他声音而恍惚,但一旦看到他清冷的眼眸,她便清醒了。   但当他们两人面对着面,两个相似的声音就无比微妙。   身前,温润如水的声音不疾不徐:“我虽与阿姒相识,但在上庸时,我不知她还在人世,倘若她不曾遇到元郎君,便会被献给城主,受人欺凌。如今亦然,倘若阿姒被令尊的人掳来时,元郎君不在,她也会受委屈。故而,在下真心实意地感激元郎君。”   字句间事事以阿姒为先。   阿姒又非草木,岂能不动容?   但她的动容还来不及涌起,身后,另一个与之相似但透着冷意的嗓音平静道:“长公子不必谢我。我是出于情分,并非为了旁人。”   阿姒思绪彻底乱了。   她曾经那么喜欢这两人的声音,像爱琴之人欣赏名曲。   不夹带任何凡尘俗欲。   但现在,他们每说一句,当初和江回喝交杯酒,却与晏书珩圆房的画面便在她脑中交错闪过。   明晃晃昭示了他们三个人之间曾经错位的夫妻关系。   她本来快要忘了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都很高,阿姒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难堪归难堪,她也清楚元洄和晏书珩不一样,晏书珩是个偏执的醋坛子,但元洄性情淡漠,又有慕容凛这样杀伐果断,狠厉的父亲。   对于他们的暗流涌动,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二人一个是刺客,一个是被刺杀者,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可是他们又有着血缘关系。   好复杂……太复杂了。   察觉到她的不自在,晏书珩心软了,收起将露的锋芒,隔着衣袖握住她腕子:“走吧。”   他语气很淡,阿姒正胡思乱想,骤然被牵住,一时也错乱。   牵着她手的人和说话的人是谁?   是同一个人么?   她心一惊,猛地往后看。   元洄手中握着剑。   不是他,还好,还好。她就说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趁他没留意,阿姒飞快转头。   荒唐的错觉让她心虚,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晏书珩。   青年的手紧了紧。   阿姒心里更没底了,他会不会以为她希望牵着她的人是元洄?可她只是怕再弄错让三人都难堪,与男女之情无关,更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呸!她还未入曹营呢!   她的纠结落入晏书珩眼底,刚得以填补的心里再次空洞。   但她无恙,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释怀一笑,轻捏她手心。   阿姒正和自个天人交战,被猝然一捏,她恼然甩开他的手,咬着牙低声道:“干嘛呢你?”   晏书珩柔声道:“阿姒还未从重逢之喜中回神,家也不想回了?”   阿姒认为他话里有话。   但她的确很想回家。他来救她,比陈家人来得还早。   她其实是感动的。   只可惜了,自己多随和的一个女郎,跟元洄这样的冰垛子都能相谈甚欢,唯独晏书珩,总气得她失了闺秀仪态,他这人就是染着蛊!   阿姒无可奈何地暗叹。   她气呼呼的时候,活脱脱一只竖起尾巴的小狸奴。   扭过头,元洄正定神看着她。   阿姒看不出他眼里掺夹着何种的情感,朝他绽出善意的笑。   元洄颔首回应,移开视线。   云娘曾同他父亲说笑称晏书珩温柔多情,像春风,能让水面惊起涟漪。而四公子冷淡内敛,易让湖面结冰。因而她笃定让阿姒和他们产生纠葛,可以最大程度地磨炼他。   他负剑往前,留下个淡漠孤绝的背影:“家父等候二位多时。”   晏书珩道:“多谢。”   他松开阿姒腕子,轻询:“这几日可还好,可有吃饱睡足?”   他的话像绸缎覆在她被风吹雨淋的肌肤上,阿姒声音软下:“我很好。元洄重情重义,念着救命之恩,对我多有照顾。赵夫人也——”   她的话和晏书珩的步子同时慢了,又同时续下去。   青年步履平稳,阿姒语气也自然:“他们都对我很好。”   晏书珩温声笑了:“那便好。”   阿姒悄悄觑他神色。   晨曦下,青年目光辽远,仍和流云清风一样不受侵扰。   当真是不在意么?   .   慕容凛的营帐前。   慕容凛和晏书珩的人一左一右对峙,虽未交锋,但已剑拔弩张。   就连元洄,一入营帐也顿时变了个人,从阿姒印象中外冷内热的少年剑客,变成无情无欲的冷面将军。   慕容凛笑道:“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当初的三岁孩童,已成南周中书令。”   晏书珩还之一笑:“二十年前,晏某方是稚童,如何能与王爷得见?”   慕容凛毫不拖泥带水,沉声道:“晏中书贵人多忘事,可本王却还记得你。说来我也算你半个长辈,当年还曾教过你剑术,但你这孩子固执,当着你母亲的面对我毕恭毕敬,人后冷脸以对,恨不得啖肉饮血。”   这话印证了阿姒的猜测,她面上未起波澜,暗里忍不住担忧。   晏书珩垂目,轻拨茶盏。   “王爷说有,那便是有吧。不过王爷自称长辈,却派人掳走晚辈心上人引晚辈前来,实非长辈作风。”   “如今的你能说会道,倒比当年更讨喜!”慕容凛虽笑着,但浓眉冷厉如剑,“本王倒想放人,但晏中书想必也明白,一旦入了我慕容凛营地,纵全身而退,被南周世家得知,必会借此大做文章。你有亲人在此,与其回南周与那群世家纸醉金迷、勾心斗角,不若与我一道逐鹿中原。”   晏书珩抿了一口茶水。   “在下恋旧,无论这茶姓慕容,还是姓元,都喝不惯。”   他搁下茶盏,温雅地理了理袖袍,噙着笑看向阿姒,又移开视线。   “我来是为换人,并非投诚。”   元洄打断他们的对话,转向慕容凛:“父亲,您曾允过若我从羯人手中夺得封丘,可许儿一个要求。陈女郎对儿有恩,望父亲放她离去。”   晏书珩对他温和一笑:“元郎君重情重义,晏某钦佩。但晏某若还要仰仗旁人,有何颜面说来救阿姒?”   元洄平静道:“我并非助你。”   慕容凛看了眼儿子,大笑:“喜欢就该想方设法留人!而不是把人放走!”   阿姒本在旁观,正细想两方局势,猝然被提及,愣了一愣。   元洄察觉她不自在,正色道:“儿与陈女郎只是朋友。您此话有损女郎清誉。”   慕容凛摆摆手手:“罢了罢了,都是些小年轻,不逗你们了。”他转向晏书珩:“那么晏中书打算用什么同本王换人?”   晏书珩余光从阿姒身上收回。   半垂的长睫掀起:“在下也正困惑。我的属下前些日子查到些关于前朝安定长公主和北燕的消息,不知该卖给王爷,还是贵国太后?”   安定长公主是前朝长公主,也是慕容凛名义上的母亲——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他本是元室皇子逃至鲜卑部族后与鲜卑女子所生血脉,安定长公主一心复国,便把他养在膝下。   元洄从南周回来后,告知他晏书珩得知这个消息的事,他已把知情人都赶尽杀绝。但眼下他正筹划着夺权,若横生事端,恐怕不妥。   慕容凛讥诮道:“本王在北燕经营多年,会如此容易便被拿捏?更何况,眼下晏中书在我营中。”   “王爷深谋远虑。”晏书珩似笑非笑的,“但王爷以为在下就未留有后手么?我来此是救人,可不是赴死。”   他说了一个名字。   慕容凛目光凌厉,他大步朝前一步,阿姒顿时戒备起来。   被逼近的青年笑着望他。   对峙间,外头传来骚动,帘子陡然被掀开。   帐内的剑拔弩张陡然被打断,元洄愕然道:“母亲?”   几人皆转头,看向帘处。   赵氏目光在晏书珩面上定了瞬,又匆忙转到阿姒身上。   她对阿姒和善一笑,温柔如水,仿佛阿姒才是她亲生的孩子。   阿姒回之一笑。   她扭头看向晏书珩,他神色丝毫未变,眸子里仍噙着清浅的笑。   慕容凛意味深长地转向晏书珩,勾唇正要开口。阿姒忙抢在他跟前,同晏书珩引荐道:“这位便是我说过的赵夫人,曾是魏兴人士,对我多有照顾。夫人还见过你的长命锁,说似是她故人之子。”   慕容凛想招揽晏书珩,必会直接把他和赵氏的关系揭出,但晏书珩是南周中书令,而赵氏是慕容凛妻子,纵有亲缘,但因立场不同,这亲缘便可能是悬在他头顶的剑。阿姒只好抢在慕容凛跟前,刻意把晏书珩和赵氏的关系先摆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上——   晏书珩和赵氏是什么关系,应当让他们二人来决定。   而不是被慕容凛赶鸭子上架。   晏书珩何尝不明白阿姒的用意?他温柔地低头对阿姒笑笑,继而用南周礼节同赵氏见礼:“多谢夫人关照阿姒。”   今日的赵氏和在阿姒跟前浑然两人,看晏书珩的目光雍容冷静,就和看在场其余人并无差别:“贵客不必言谢,我独子曾蒙女郎搭救,此番女郎又因我夫婿被掳来,本就是我们对不住她。”   晏书珩笑容亦是平和,又问赵氏:“可否斗胆一问,不知您的故人是晚辈哪一位尊长?”   闻言,元洄定定看向母亲。   阿姒亦看向赵氏,她听出来了,晏书珩这是希望赵氏先表态。   赵氏淡笑着打量眼前青年。   “一位故友罢了,与我并无过多交情,后因利益相悖,被我狠心抛弃,如今留意故人之子,也只是出于内疚,并不剩过多情分。贵客不必怪怀。”   晏书珩垂下睫笑笑:“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晚辈明白。”   赵氏亦是在笑,两人都很平淡,仿佛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慕容凛见夫人摆明态度,打消了直接拆穿的念头:“原是故人之子,晏中书的嗓音竟与阿洄有几分相似,莫非那故人是夫人至亲?”   赵氏反应平淡:“远亲罢了。普天之下,毫无血缘关系却生得相像者亦不可胜数,何况只是嗓音?”   她不给慕容凛再说话的机会,同晏书珩和阿姒致歉:“我有些紧要之事与王爷相议,多有耽搁,诸位担待。”   阿姒看向赵氏,那日因长命锁陡然大恸的妇人似乎是她的错觉。   她转头,晏书珩温和笑一眼,同赵氏道:“夫人言重。”   赵氏走前,目光从晏书珩面掠过,又迅速错开到元洄身上,柔声道:“阿洄扶母亲过去,可好?”   元洄视线望向依旧云闲风轻的晏书珩,顿了下,落到别处:“劳二位暂且休憩,在下稍后便回。”   晏书珩端起茶盏,莞尔:“家事要紧,小将军且去吧。”   那一家三口出去后,帐内只剩阿姒和晏书珩,阿姒小心看向他,她这还是头一次在晏书珩面前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   她猜不出他是何心情。   也不忍去猜。   想了想,阿姒最终只是看了眼他手中的茶,轻声问道:“味道如何?”   晏书珩放下茶盏:“尚可。品之微涩,不如南周的茶。”   他微微一笑,递过自己饮过的茶盏,明晃晃地逗弄她。   “阿姒想尝么?”   要在往日,阿姒早甩他一记白眼,但这次她顺势接过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颇为嫌弃道:“的确是有些涩,不如你们晏家的茶。”   她在哄他,晏书珩笑了。   阿姒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又饮了一口,是有些涩,也不知道苦涩的是茶还是心情,或许他当着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若真是这样,对他或许是好事。   他们只等了一会,慕容凛和元洄父子便折返营帐。   这次赵氏并未来。   慕容凛心不在焉,不耐烦道:“内子不愿与故人再有牵扯,本王亦无心多说,便以人换人吧。晏中书和陈家女郎来过此处的事及你的身份,本王不会透露出去,也望你能信守承诺,相互成全。”   相互成全自然指的是对方都不会再借彼此的身世大做文章。   晏书珩淡声道:“成交。”   慕容凛又道:“但一码归一码,我慕容凛亦有底线,只能答应这两件事,日后若兵戈相见,我不会留情。”   晏书珩温言道:“自然。战场之上历来都是各凭本事,我们南周也不会让着北燕。”   “稍后我儿会送你们离去,二位且自便吧。”慕容凛说罢就走了。   元洄从外走进来,阿姒上前:“走前我想见见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晏书珩看向阿姒。   她笑道:“都是南周人,我和夫人又一见如故,夫人待我亦不错,若是不道别,总觉得有失礼数,你要陪我一道么?”   他温柔望着她。   “不了,我在此等你回来。”   元洄默然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领着阿姒出了营帐。   .   赵氏的营帐内。   赵氏面色苍白,正怔然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听到有人掀帘而入,冷声道:“王爷可如约放了人?”   “夫人,是晚辈。”阿姒柔声回应。   赵氏愕然起身,温柔的眼里有些恼然:“你们怎还在这?”   阿姒笑笑:“夫人别担心,王爷已答应让我们全身而退,且往后不会拿故人之子编排文章。晚辈承蒙夫人照顾,此番过来,只是想道个别。”   赵氏松了身子,神色疏离:“不必如此,你们且快离去吧……”   阿姒不在意她刻意撇清干系的疏离态度:“世事难料,晚辈和月臣走后,或许此生也再难遇着夫人一次,您不赠我们几句话么?”   听到这个名字,赵氏愕然转身,眼底顷刻蓄满泪水。   “这是他的表字?”   阿姒缓缓走近,轻柔道:“我父亲常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故意不与他相认,甚至把抛弃孩子的过责归于己身,不正是为此?既然万般牵挂,又为何不肯给他留句话呢,路途遥遥,往后你们可能再难见到。”   赵氏强撑的冷漠轰然崩塌。   她掩面而泣,压抑道:“不必留……不必……那孩子身上背负了太多,何必多压一份?当初我不知慕容凛是北燕人,事已至此,已回不去南周,也不愿再回那伤心地……早在他被送离我身边那刻起,这份亲缘对他而言,便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刀……此生能再见他,看到那孩子长大成人后的样子,我已然满足。   “他有自己的前程,他幼时我无法为他做什么,如今剪断他与从前的一切联系,已是我这个长辈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你们放心,慕容凛已答应过我,此生再不会拿他身世做文章。”   纵使失控落泪,赵氏也不愿承认她是晏书珩的生母。   慕容凛那样野心勃勃的人,赵氏能说服他,必定也费了心思。   阿姒在赵氏身侧坐下。   没有来由地,她从赵氏身上,看到了姑母的影子。想起陈季延的话,想起姐姐有孕时说的那些话,很多早已有定论的事在她心里浮出水面。从前爹爹和祖父的纵容和愧疚也有了答案。   姑母……   不,或许,那是她的生母。   她在送走她时,为她争来自由时,是否也是如此?想再抱一下,再多看一眼,但又狠心克制。   阿姒眼眶湿润了。   想起曾经同样缠绵病榻的姑母,她替赵氏轻顺后背:“夫人,您千万看顾好自己的身子。”   赵氏打起精神,拭去眼泪:“女郎放心,我非一蹶不振之人。”   她抓住阿姒的手,想请求什么,嘱托什么,或是转达什么。   但最终,都觉得不妥。   她只深深凝着阿姒,殷殷嘱咐:“女郎,千万珍重,不必回头……”   阿姒抑下心绪。   “夫人放心,我们会的。”   .   从赵氏营帐中出来时,元洄就立在不远处,正垂眼看着手心的东西。他一向警惕,但这次竟未留意到阿姒靠近。也让阿姒不慎瞧见他手中的长命锁。   和晏书珩的一模一样。   不必想,阿姒也知道这是赵氏打的。或许这长命锁中,有对元洄的殷殷期盼,也有睹物思故人的情愫,甚至可能是借着元洄怀念另一个孩子……   阿姒叹了口气,她朝他走去。   “元洄,这几日多谢你。”   元洄迅速收起长命锁,随意扯了扯嘴角:“你总算叫对了。”   他本生得清俊,剑眉星目,难得笑了,虽只有一下,但神采奕奕。   她再抬眼时,元洄又是那疏冷不可靠近的神色,转过身:“我还欠着你的救命之恩,若日后有何能帮得上你的,我元洄定义不容辞。”   阿姒笑笑:“好。”   她想到晏书珩幼时性情疏离淡漠,而如今温柔如玉。心里不免有个离谱的猜测,会不会元洄也是一样,如今性情淡漠,幼时反而活泼爱笑?或许是吧。   片刻后,元洄送阿姒和晏书珩离去,一行人走了十里地,到晏书珩的人马驻足之处。   临走前,晏书珩笑道:“日后再遇元郎君,恐怕只能在沙场上了。”   元洄淡道:“或许吧。”   他们处在对立的阵营,三人间的纠葛又太过复杂,面对面时本就难堪,哪有什么送别之言要说。   两方人马很快分道扬镳。   .   一上车,阿姒便不复冷静。   “你不知道,那个慕容凛多吓人,一身的杀气,好像要吃人……”   想起被绑来的经过,她更恼了。   “还有他们的人,一个个都跟不长嘴一样,黑压压几百号人把我们围住,我想交涉他们都不开口!   “我还砍了个人……”   她抱着膝盖,又气又委屈。   “委屈阿姒了。”   在慕容凛帐内时,晏书珩虽一直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此时见她如此,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轻轻拥住阿姒。   阿姒却猝然弹起:“坏了!”   “怎么了?”   晏书珩兀自给她倒茶。   “我的发簪,落在那里了!”   晏书珩幽幽抬眼:“什么发簪?这么重要,还是说,阿姒乐不思蜀了。”   醋坛子。   但他一问,阿姒才想起那支落下的是他送她的簪子。也只不过是随手一簪,并未有什么特别情愫。   她何时这样在意那支簪子?   阿姒本不想答。   但她仍如实说了:“你好歹救了我,我丢了你送的簪子,多不厚道。”   晏书珩抬眼笑了。   “簪子不过是死物,阿姒能回来便是万幸。”他的声音低了,“那日得知你被掳后,我很怕。”   怕掳走她的是残暴的胡羯,甚至是陈家或他晏书珩的仇家。   怕她有个好歹。   他不愿回忆那几日的忐忑,仍微微笑着:“没想到你会见到元洄,倒是我坏了阿姒的好姻缘,我该晚点来的。”   阿姒嗤了声。   尽管如此,她也知道他是心口不一,咬牙道:“是啊,再晚些更好。”   晏书珩拥住她。   “其实我很庆幸,幸好是他。”   阿姒心里一阵难受。   她抬手,手刚触上晏书珩后背,又迅速从他怀里钻出来。   青年怀里一空,眉心也紧了。   阿姒抱着膝盖往一侧躲了躲,解释道:“你别多想,不是我乐不思蜀,我只是……”   “那是什么?”他幽然问。   阿姒有些难为情。   但顾念他今日也过得不大好,她不打算逗他,如实道:“因为我……我已经五六日未洗沐了,我快长霉了。”   晏书珩笑出了声。   笑虽依旧温雅,但阿姒颜面尽扫,她转过身不看他。   他低着头,自顾自笑了好一会,仿佛这是什么极为好笑的事。   阿姒偏过脑袋。   不知缘何,他这样笑,她气归气,但心里却有些微地不忍。   他当真不失落?   晏书珩收了笑,眉目含情:“看我作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姒仍旧定定看着他。   她一直看着他,想起很多事情,许久,她轻道:“我原谅你了。”   “阿姒所指何事?”   阿姒扭过头,语气随意:“从前你捉弄我的那些事。”   晏书珩的眸子变得沉静深邃。   他什么也没说。   阿姒转回去:“我说我原谅你了,你竟半点都不开心?”   难道他独爱爱恨纠缠的滋味?   晏书珩凝着她,轻叹:“阿姒啊,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阿姒蹙眉:“此言何意?”   他给她递过点心。   清越的声音平淡迷离:“我所图谋的,并非你的怜悯。   “不必怜悯我,我很好。”   阿姒定神看他。   她挪了下身子:“我不是在怜悯你,你晏氏长公子,身居高位、春风得意,有什么值得我怜悯的?”   “那为何原谅我?”他问。   阿姒亦轻叹,她掰着手指头数来。   “其一,你长得不错。   “其二,你性子温柔,声音也好听,笑起来眼睛很好看。   “其三,你虽捉弄过我,但算起来也救了我好几次,还帮过我。尤其这次,你比陈家人来得都早。   “其四……”   晏书珩静静听着,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没有其四了么?”   阿姒没再说话。   晏书珩只笑笑:“无妨。”   青年低下长睫,拿过一个食盒:“阿姒这几日想必无心进食,我特地备了些瓜果,你先充充饥,一会到了地方,我带你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身前忽而暗下。   不必抬头,他也知是小馋猫凑了来。   他笑了:“吃吧,都洗净了。”   脸上一阵湿润。   晏书珩手中的果子掉落在地,他倏然抬眼看着尽在咫尺的一双秀目。   “阿姒,你……”   阿姒捧住他的脸。   “有其四的,我觉得,我大概,   “有一点点喜欢你。” 第78章   他会如何反应?   早在这句话盘旋舌尖时, 阿姒便猜想了数种可能。   他会喜极,紧紧拥住她?   还是会不敢置信。   或者仅仅是用那双温柔沉静的眸子,深深地凝她。   但都没有。   晏书珩只是任她捧着他面颊,垂目去捡掉落的果子, 又默然换了个干净的, 温声:“吃些果子吧。”   阿姒不大高兴了。   “不是想得到我的心?我总算有一点喜欢你, 你就如此回应?难不成你只是喜欢狩猎的快'感?”   晏书珩轻柔拂过她怒而蹙起的眉心:“阿姒, 不是的。无论从前,现在, 亦或往后。”他停顿须臾。   “我一直都想要你。”   “那你为何……”话只说了一半, 但阿姒已先想通了。她叹道:“喜欢就是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因为心软而喜欢一个人呢?晏书珩你未免太轻看我,也轻看你自己。”   马车碾过路面,声音嘈杂。   女郎柔和笃定的声音夹在车轮碾过沙石的乱音里,叫晏书珩毫无缘由地忆起大乱时的某次, 他北上接应族人,路过一处被胡人掳掠的城池。   城门外, 流民士兵的尸骸堆积如山,像一个个矮坟。世族的马车毫不留情碾过染着鲜血的土地,冷眼旁观着这些寻常百姓的苦难。在他们看来, 低贱者苦难也同样不值得唏嘘。   而他,与他们为伍冷眼旁观。   马车远去时,远处响起悠扬的琴音,一个籍籍无名的士人用他破旧的琴奏起为亡人引魂的曲子。   车上几人都是大族出身,精通音律, 自诩是高雅之人,皆调笑那人的琴音实在不算高妙。   但那却是晏书珩听过最为触动的一次琴音, 正因质朴粗糙,才有着直击人心的哀伤,有抚慰人心之效。   “你又在走神?!”   阿姒的嗔怨把晏书珩从那尸山血海的炼狱拉回人间。   他袖摆轻展,把她拉入怀中。   “阿姒,适才‘其四’过后那句话再说一遍,好么?”   阿姒眼波流转,乜他一眼:“想得倒挺美!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听到就是没听到,我可不会等你。”   他笑了:“但你还是等了我。”   阿姒从他怀中出来。   “我没等你。”   晏书珩未多解释。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说的等并非此刻。   而是从前。   他捧住阿姒的脸颊端,目光很是温柔,眼里只装着她,看得阿姒心中不妙:“你不会想吻我吧……不行。”   她现在整个人灰扑扑的,此时相吻,也和风花雪月太不沾边。   晏书珩轻笑着松开她。   “放心吧,不会吻你。但陈留以北不太平,我们需得先赶往阳翟,路途遥远,委屈阿姒先吃些点心。”   简单果腹后,阿姒蜷在马车上小憩了半日,但身上黏糊糊的,实在难受,晏书珩俯身轻问:“想洗洗么?”   阿姒点头,晏书珩鲜少说无用之话,他这样问,便是有戏。她眼里溢起喜色:“看来你有办法?”   他点头:“骑马可还会难受?”   阿姒摇头:“被掳这几日他们不停歇地赶路,我都习惯了。”   晏书珩于是吩咐护卫备马。   马备好后,众人兵分两路,数百精锐护卫晏书珩,另一拨人则继续驾车跟在他们身后。晏书珩把阿姒抱上马:“扶稳了,若受不住便喊我慢些。”   马蹄腾空,从空阔的乡野间掠过,风声陡然变得狂烈,从耳边呼呼刮过,夹杂着彼此的心跳。   心头只剩放肆纵马的快意,血液都在沸腾,浑身只剩原始的本能。   鼻尖都在发麻。   什么烦恼都被逼走了。   跑了半刻钟,马儿在一处水木丰沛处停下,阿姒虽瘫软得不像话,但身上每一寸都是兴奋痛快的。   晏书珩先下了马。   阿姒身后没了支撑,她往前一趴,抱着马背畅快地笑出声。   青年把她捞下马,抱入怀中。   “你不是不爱骑马?”   阿姒点头:“从前的确不大喜欢,但今日喜欢。不过你怎知道?”   晏书珩抱她步入深林。   水流声越来越近,衬得他声音更清润好听:“在竹溪那次,你让我慢些,我便以为你不爱骑马。”   阿姒不记得了:“是么?”   晚霞之下,她看到晏书珩缱绻的笑容,他轻动眉梢:“不记得了?”   阿姒茫然摇头。   随即他薄唇张合,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从记忆中勾出。   “阿姒让我慢着些,别像从前那样,又快,又猛——”   阿姒顿时想起来了。   不过是一句寻常话,放在当初没什么,但现在便大有含义。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晏书珩正好停下。   “到了。”   阿姒探出头一看,他们已到了林子深处,下方是潺潺清溪,在霞光下碎玉浮金,淌出旖旎艳色。   晏书珩把她轻放在石上。   晚霞很美,不仅因为云霞本身,更因为她平安脱身,阿姒也无心计较别的,出神看着天际:“真美啊。”   低头时,发觉他已褪下她中衣,在解那些繁复的系带。纵已颠鸾倒凤过,但这毕竟是野外,阿姒不大习惯,拦住他:“我自己来。”   晏书珩长睫温柔垂下,遮去他眼底的笑:“又不是没做过。”   阿姒严声纠正:“光天化日,给我放正经些。”   他抬眼,眼尾被余晖映得绯红,颇有些引人采撷的魅惑:“我说的‘做’是为你洗沐,阿姒以为是什么?”   阿姒没有回应。脚踝一凉,晏书珩半蹲在她身后,好看的手轻捧溪水,清澈的水被落日映出绮色,从她身上浇过,玉白的肌肤变成淡粉。   七月半的天儿还热着,溪水浇来非但不凉,还很舒服。   因有过肌肤之亲,晏书珩动作无比从容自然,力度合宜。   但阿姒的脸快要烧起来。   周遭空旷,头顶是天。   都道万物有灵,此时她深为认同,在这野外,任他帮她擦拭洗沐,手一寸寸从肌肤上擦过时,总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比两月前在马车上还要难堪……察觉想歪,阿姒倏地握住他的手,身子沉入水中。   她想说她自己来便好。   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玉白长指已欺入软隙,上下揉拭。   清澈的溪水都变得暧昧,灌入每一处缝隙,反倒是他的动作毫无狎昵,很快便移到了别处。   简单替她洗过一遍身子和头发,晏书珩把阿姒从溪中捞上来,搂在怀中柔声哄道:“暂且这样吧。”   阿姒刚被挑乱的气息平下。   她扭头:“这便洗完了?”   晏书珩望着她笑。   “身侧无药,又在野外。溪水寒凉,冷热交加,易生病。”   也不知他是否话里有话。   阿姒没说话,晏书珩把她搂在怀中、一件件把备好的衣衫给她穿上,又脱下他外袍绞干她湿发。   浮沉的绮念沉下。   怕她着凉,晏书珩把她搂在怀中捂着,唇轻贴她湿漉漉的鬓边,什么也没做,却有交'欢后依偎温存的错觉。   倒比放纵本身更让人踏实。   她转过头深深看他。   晏书珩亦看着她。   “从今晨你我见面起,阿姒便不时这样看我,想问些什么?”   阿姒目光流转,看向溪水。   “没什么想问的啊。”   有些事,他不愿说,定是因为说出来会让他难受。   她伸出光裸的脚去够溪水。   晏书珩安静看着她足尖,倏尔,缓声道:“如你所猜,赵氏是我的生母。而我的生父,则是我名义上的二叔,是当年的晏氏二公子,晏时。”   他的口吻十分平静。   阿姒不敢转头看他神情。   经历过为父报仇的事,她才领悟到有时伪装并非是不信任,而是傲气使然,不愿暴露自己脆弱处,更不愿轻易动了情绪。以旁观者的态度去叙述,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牵动旧伤。   那日,他成全她的放纵。   现在她也成全他的有所保留。   晏书珩替她轻拢湿发:“回晏家时我已近四岁,在那之前的事能记得的寥寥无几。只记得我有个阿娘,很温柔,舅舅待我也很好。只不过阿娘看我时总黯然神伤,舅舅则双眼发亮。   “日子本也算圆满,可惜,我多了个爹爹。那便是慕容凛,彼时他隐姓埋名,我也是几年前从祖父处看到北燕要员时才想起他。   “那时的慕容凛是个高大俊朗的青年,待我们不错,还亲自教我练剑。但我不喜欢他。他一来,阿娘虽仍是最疼我,但陪我的时光多少会被他分去些,哪怕只有片刻我亦不喜。半年后,阿娘有孕,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每一个孩子都有父亲。由此,我更排斥慕容凛,连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他停下来,阿姒忍不住道:“那个孩子,是元洄吧?”   晏书珩拨弄阿姒头发,笑得遗憾又狡黠:“我和元洄,身上虽有一半的血是一样的,但也因此注定为敌。纵使没有那次刺杀,也只能成为对手。”   他一这样笑,阿姒便想起在竹溪时那把她压在栏杆上的青年,从前只认为他是纯粹喜欢捉弄她,但现在得知他对元洄的态度,阿姒思绪开始乱窜。   这样一对血浓于水的异母兄弟,却对彼此怀着天然的敌意……   她狐疑看向晏书珩。   “被我认错时,你便猜到刺客是那个孩子,对吧?带走我,也是因着想和元洄一争高低的缘故。”   晏书珩好整以暇地看着阿姒:“阿姒不提醒,我险些忘了,你应该是我和元洄之间,除去生母之外最深的联系,我们三个人,真是孽缘啊。”   他轻触阿姒唇瓣。   这人又成了当初那个温柔而危险的青年,对她张开网。   上巳那日他在马车上那一番虎狼之言响彻耳边:“就算你嫁了少沅,夫兄的身份于我而言,非但不会成为阻碍,反倒多了床笫间的快'感。”   阿姒僵硬地梗着脖子,他说出那句话时,莫非不是在说笑,也并非另有所指!嘴上说着少沅……   实则暗里指的是元洄!   还床笫间的快'感?他这正人君子的皮囊下都装了这什么啊……   阿姒羞恼交加,使了大力气从他怀里挣脱,自己也一脚踏入溪水中,晏书珩迅速揽住她腰肢。   但为时已晚,两人齐齐坠入溪中,衣衫湿了个彻底。   晏书珩扶稳她,轻叹:“即便没有元洄,我也会毫不犹豫带走你,何曾是因这样离谱的原因?”   他的手在她腰间轻掐。   “倒是阿姒厉害得很,不仅胡思乱想,还打算身体力行。”   阿姒怒而回怼:“胡说!”   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她先开始乱猜的……   “算了,不与你计较。”她要推开他上岸,腰肢被压着贴向他。   晏书珩贴着她低喃。   “想么?”   阿姒迟疑:“想什么?”   他没有回答,仅是盯入她眸子,阿姒便意会了。   “我衣服湿'了。”   眉梢轻挑,她又说:“你快着些,早点上岸,不然会着凉。” 第79章   沾了水,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湿衣堆在溪石上。   青年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玉,结实的臂膀润泽滑溜,阿姒双手紧抓着他手臂,但仍控制不住地打滑。   根本抓不住……   她只能伸出修长玉白的双臂和腿, 手脚并用地盘缠。   晏书珩托着她, 那只手从后朝前探去撩拨轻揉:“阿姒总怨我不正经, 可你喜欢的, 不也是这样的我?”   “我才没有喜欢你,适才在马车上只有一点点, 现在是一点, 不, 现在半点也没了……啊呀,你!”阿姒像片湿软的绸缎,只靠一根修长的白玉钉挂在打滑的墙上,堪堪要滑下时, 钉子钻紧了些,绸缎不住滴水。身子下坠得更厉害, 她只能将下巴搁在他颈窝。   野外一片静谧,只有溪水潺潺声,间或夹着鸟鸣声, 但却比在嘈杂的马车上经过闹市还要磨人。   晚霞燃得正怒。   阿姒浑身都泛着淡淡的霞粉,像极雨后的初日芙蓉。   眼前一片水雾朦胧。   白玉所制的钉子由一变成三。   阿姒的琴被拨弄得发出靡乱的吟唱,手脚都也将将盘不住:“晏书珩……你快些,我快掉下去了!”   青年取出钉着缎面的白玉钉。   一根接一根,直至全无。   “阿姒唤元洄时, 只唤两个字,听着甚为亲切。可唤我时, 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三个字。心上距离远了,身还能如何靠近?”他只托着她,抵蹭着空虚处,若即若离地炽烤着。   阿姒在心里骂了他一万遍后,才轻唤他:“月臣……”   声音媚得快能滴出水。   从她复明后,她便未再唤过他表字。情潮陡然变得难以压制,晏书珩气息变沉,克制住并而为一的冲动,只咬着牙关,揉入一个开端。   “阿姒,再唤一声……”   阿姒半张着嘴,她被卡得实在难受,只得轻道:“月、月臣。”   他又塞来了些。   但远远不够。   不必晏书珩开口,阿姒也明白了他的意图,可照他这样来,每次只契进一寸,她还得唤上十几声,凌迟处斩也不是这样的,阿姒豁了出去,指甲嵌入他后背:“月臣,月臣……”   她上气不接下气,接连唤了几声,唤到最后一声时带了哭腔,低泣宛如雨打芙蓉娇颤无助。   搂着她的人顿了几息,毫不犹豫地走进,一下便走到尽头。   阿姒惊喘,指甲从晏书珩背上划过,彻底搂不住他。   刺痛激得青年失了分寸。   他扣得更用力,这般姿态实在太深刻,仿佛烙铁烫过绸缎,要融透。阿姒嘴唇不住地抖,她上半身脱力后仰,后颈和脑袋被温热的手掌托住。   “阿姒,睁眼看着我。”   低哑染着慾念的嗓音把阿姒从混沌中唤醒,她缓缓睁眼。   托抱着她的青年玉面上沾了水珠,象征君子之仪的玉冠依旧齐整,但鬓发微湿,眼尾飞红。   滚动的喉结,及绷紧的下颚,给人以坠落神坛般的颓败和昳丽。   晏书珩目光缠住她。   “阿姒……”   被他这样充满占有欲地看着,阿姒长睫不住发颤。   她目光迷蒙,与他对视。   周遭每一棵树,从天际流过的每一片云,林间飞过的每一只飞鸟,溪水中游过的每一尾鱼,甚至微风……都长出了眼睛。仿佛都能看到这一对正心贴着紧密相合的年轻眷侣。   如被神灵审判,无处遁形。   青年深埋着的炽'热情愫骤然暴涨,蛮横地挤占着她。无论是晏书珩温柔深情的目光,还是树上的鸟鸣声,都在挤占着阿姒的理智。   读过的圣贤书,受过的世家规训皆被打翻,让她不自觉一抖。   这一抖,溪水哗啦啦地剧烈作响,水花迸溅得到处都是。   劈啪水声盖过风与鸟鸣声。   天儿很热,风也很热。   她快疯了……   急遽的眩目袭来,尚未平息,她倒在了溪石上,青年俯身贴近,蛰伏着缓慢缠磨:“我已有许久未曾听阿姒唤过夫君,唤一声……好么?”   阿姒艰难抽回一缕理智。   夫君?   她的确是喜欢他,喜欢与他亲昵,唤他表字时也蕴含着情意。   当初也曾真心实意把他当成夫君,但那时的一声“夫君”所涵盖的,只有情感——依赖、信任、情意……   可现在不同,这声夫君一旦叫出口,便意味着她答应嫁他。   意味着两个家族之间的事。   更意味着她未来的去处。   如今阿姒并不像在两个月前那样排斥世家的一切,但仍觉得和他在一起与嫁他之间差了什么。   她半阖着眼,假装没听到。   短暂的迟疑让她冷静几分,身子也松了几分,毕竟身心相连,她的一切细微变化晏书珩都能察觉。   哪怕身子因他失'控,心却还依然冷静。如今就连身也渐渐冷静。   她在慢慢松开他。   身体如此,心会不会也如此?   晏书珩目光一点点变深,按住阿姒双膝的手收紧,缱绻地问她:“阿姒仍不愿唤我“夫君”,是因为觉得时机未到,还是因为见到了元洄?”   他一说元洄,阿姒又想到他那一番罔顾人伦的话。   偏偏他们声音那么像。   纵然对元洄并无男女之情,可他们三人错位的夫妻关系是事实,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赧席卷而来。   仿佛又回到复明那夜。   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时除去觉得荒唐,晏书珩温柔之中透出的危险更让她害怕,那次是他强'占她,可现在他们是两相情愿地亲昵缠绵。   无缘无故有了暗合的错觉。   阿姒的变化让青年浮沉的心一阵空,他把她的两膝往上推,腰肢也因此微微抬高:“阿姒,低头看看我。”   他不是在上方么?   尽管疑惑,阿姒仍是往下看了。   入目所见让她脸颊猝然一烫。   晏书珩后退了些。   看着他们之间藕断丝连的画面,阿姒神魂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阿姒……”   晏书珩轻唤她名字,继而重重前顶,把她憋着的惊呼撞出嘴边。   阿姒目光震颤,她……她眼睁睁地目睹着温文尔雅的青年可怖的欲念,目睹着分开又粘连的过程。   这也太……   阿姒捂住双眼。   双手被拿开,耳边刻意诱惑的低语搅得她心里乱糟糟,晏书珩的话语和低'喘钻入她耳中:“现在,阿姒可分得清……我和他的声音了?”   他每说一句,就重了一些。   阿姒连话都说不清,只知道他误解了她,正在醋着呢,但她的嗓子被一声接一声的低吟和惊呼占据着,根本腾不出空当来解释。   到后来,阿姒不想解释了。   偶尔吃醋,也不错。   她越咬唇纠结,晏书珩越肆意,到最后阿姒实在受不住,这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我一直,一直都分得清,月臣,月臣……你、你别再——”   溪水四溅开,他们紧密相拥着。   回到早已等候的马车上时,直过了许久,阿姒的手还在抖。   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晏书珩用毯子把阿姒捂着,抱在怀中。   “还喜欢我么?”   阿姒扭过头,颤颤道:“没了,一点都没了,今天明天都不会再喜欢了。”说罢还觉得不够,又恨恨问他:“你不是说没有药不方便么,骗人!”   晏书珩眼角眉梢餍足缱绻,笑道:“可适才两次,我都未留在里面。”   阿姒的耳朵又红了。   他一说这话,她便想到被他压住,不得不亲眼目睹着分离相合的一切,他甚至还刻意缓入缓出。   这人太坏了!   决计不能再想了,更要离他远一点……阿姒裹着毯子从他怀里出来,蜷在马车一角,把脸埋入角落,瓮声瓮气道:“混账。到阳翟前,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听你说话……”   “好。我都听阿姒的。”   晏书珩笑着说罢,贴心地把搁在马车中间的卷帘落下。   .   马车行了三日,直抵阳翟。   阿姒正想着如何与族中人交待这几日的去处,晏书珩先拉住她。   “北燕虽中立,但也是外敌,若外人得知你我与他们产生纠葛,恐怕不妥。我已派人告知九郎,称阿姒你是被陈三爷的旧部掳了走。”   他的妥帖让阿姒心安。   “多谢你。”   青年无奈一笑:“一旦穿上衣裳,阿姒便开始客套。”   他虽在说笑,眼底随即凝肃:“我得到消息,元洄夺封丘后,羯人曾遣使前往北燕营中,当欲联合慕容氏,局势恐生变,我需北上前去睢阳去见祁家长公子,阿姒祭拜后速往南阳去。”   离去前,他又温柔抚着阿姒长发:“我在别处还有人,这数百精锐,阿姒帮我带回南阳吧,破雾也会留下,有事去寻他,他知道该如何。”   破雾是他心腹,阿姒自不肯。   但晏书珩不容她推拒。   “收下吧,这样我才不会太担心你,才不会心神不宁。”   阿姒只得收下。   她定定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亦在破雾护送下往阳翟去。   在阳翟城外,她见到了九哥。顾及她名声,陈家人一直秘密在临颍一带焦头烂额地寻找。数日不见,九郎竟长出了青色胡茬,眼底乌青,见她回来眼眶湿润:“我命途多舛的妹妹,还好你平安归来,这几日九哥数次梦到大伯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务必找到你。”   阿姒眼角一抽。   她叹着气道:“九哥,你稍微正常些,我的命途便能好一些。”   陈彦收起感伤:“九哥是真的担心你,不说了,回老宅。”   众人回到陈家老宅。   两年未归,又经历战马的践踏,陈家老宅就像一株枯树,已不复簪缨世族的繁华盛景。立在破损的高大阀阅前,阿姒也不再像十岁时那样,会感到畏惧,她如今只有困惑。   爹爹,姑母,包括晏书珩。   他们是为了什么?   仆从已简单拾掇过陈宅,时隔两年,阿姒再次睡在旧时闺房,辗转反侧,无端地惴惴不安。   其后倒是风平浪静。   第三日,祭拜后,陈家人见近日胡羯和北燕有异动,决定不等朝廷巡狩的官员,次日提早返京。   半夜,叩门声惊醒阿姒。   “是我,你九哥。”   九郎的语气一向松快,此刻却分外凝肃,“探子来报,城外涌来数千流民,是从临颍和颍阴而来。”   阿姒想起晏书珩的话。   她披衣起身开门:“流民突然集中朝阳翟涌来,必是周遭来了胡贼。看来我们得连夜出城了。”   九郎亦如此想,二人快步朝外走去,在院外碰上破雾。   “回禀女郎,暗探来报,两个时辰前,羯人三万兵马攻至临颍,临颍守军只四千,城主已投敌!”   阿姒神色凝重。   她问破雾:“这一带兵力最强的城池是哪一座?”   破雾道:“东、南两面的襄城和颍阳皆有守军六千,但因羯人的兵马总数未知,无法预知胜负。西面数城兵力薄弱。阳翟守军九千,已是周遭守军最多、粮草最足的城池。”   阿姒明白了。   她对九郎摇头:“我们走不了了,在此等待援兵最为稳妥。”   但陈家有些人不认同。   阿姒平静道:“再快的马,也难在两日内出颍川,更何况我们中很多人不会骑马。出不了颍川,逃去周遭几城,只会比阳翟更危险。阳翟好歹有朝廷巡狩的官员在,他们是大周的颜面,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几位要走便走吧,休怪我不曾提醒!”   旁□□几人不信邪,带三百私兵往西南走。九郎虽听阿姒的,稳住他们这支的人,但也忐忑。   天明时,众人得到消息,旁□□些人在六十里外遇到数百胡人,惨遭屠戮,仅十几人逃回。   顿时满城陷入惊慌。   正午,急报传来。   探子查得,胡人的兵马约莫四万余人,正兵分两路,一路往东面的颍阳而来,一路往南面的襄城。   阳翟夹在中间,沦为孤城。 第80章   阳翟城中, 风声鹤唳。   隔日,阿姒随陈彦经过南城门附近,忽然听到惨叫声。她脸色微变:“这才两日,胡人便兵临城下了?”   破雾一探, 原是羯人从颍阳抽'出四千兵马, 在城外屠戮流民。   “城主为保万无一失, 担心折损兵力不利于守城, 不肯出战。更不肯开城门,称流民最好的去处是留在城外分担胡人兵力, 也算垂名青史。”   “此话何其无耻!”   九郎当即要去城楼上看看。   阿姒也随之一道。   沿途遇着些无家可归之人, 一个瘦弱的乞儿看到马车想上来乞讨, 被抱走了:“小子不要命了!这些士族都把我们当猪狗!可不会为你停车!”   阿姒默然地放下车帘。   她马车上倒有些吃食,但她若给了那孩子,马上便会别的流浪者夺走,甚至他们会伤害那孩子。   就算救得了一人, 救得了一顿,救不了下一顿, 更救不了所有人。   她救不了他们。   眼下时局,无人救得了。   到了南城门,三人登上城楼。羯人并未攻城, 城墙上分布着守城士兵,有人木然望着城下,有人痛苦闭眼。   震天哭喊从脚下传来,数千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   宛若来自地下的恶鬼。   陈彦走到垛墙边,朝城下看了眼, 便不敢再看。记起阿姒上次手刃陈三爷时的无措,陈彦拉住阿姒:“你别看了, 回吧,我们虽是世族子弟,但没有兵权,更无权柄,根本做不了什么……”   话说到这,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狠狠朝城墙捶上一拳。   连九郎都如此愤慨,恐怕城下……   阿姒一时不敢目睹流民被胡贼杀害,目睹包括她在内这些士族的无情与无力……但还是咬牙朝前。   城下赤红墨黑交错的一片。   墨黑的是人影,赤红的是流淌的血,还有断肢残骸……   喉间又是一阵汹涌。   但这次,阿姒双手紧扣着城墙,没有逃避,她逼迫着自己去看。   城墙太高,透过垛墙远眺时,远处的兵马和流民渺小如蝼蚁,上千流民,被胡人的铁骑驱至城边。   就像被驱赶的牛羊。   有人冲到城下去拍城门,呼喊着放他们入内,有人不顾一切,冲向胡人的铁骑之下,顷刻尸骨无存……   在四处哀嚎乱窜的众多流民中,阿姒看到一位母亲。妇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怀中抱着死去的孩子。   那位母亲茫然立着。   忽然,她奔至城下,抱举着孩子,仰望高处。像是在仰望城墙上的兵士,也像仰望头顶的苍天。   似还说着什么。   许是在祈求,许是在痛斥。   那一刻,“死”之一字在阿姒心里忽然被极度具象化。   在今日前,她见证过祖父、姑母、父亲,甚至陈季延的死。祖父寿终正寝,虽不舍,但亲眷并无遗憾。姑母因病香消玉殒,令人惋惜。父亲因忠君而死,故值得称颂。陈三杀害血亲死得其所、也死得卑劣。   那么这些流民呢?   他们的死,又如何定义?   在多数南周的士族眼里,庶族是低贱的、无知的,因而他们纵死于流亡、死于饥饿,甚至在紧闭的城门外死于胡人之手,也都不值一提。   为什么,只因为出身?   爹爹常说,士庶本无差别,士人并非意味着出身,而意味着才学品性。他还说过,士人志于道。   所以爹爹当初为何要舍命护送太孙和玉玺,仅是为家族利益?   阿姒奔下城楼。   陈九郎和破雾紧随其后。   陈彦哽道:“我一个儿郎不能干看着,我去城主府一趟……”   阿姒拉住他:“找城主没用。时局如此,以情动人,不及以势压人。”   陈彦问:“如何说?”   阿姒不回答他,只问:“九哥,你背过兵法,胡人为何不攻城而屠戮流民,又为何把流民都驱来城下?”   九郎想了想:“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阳翟兵粮亦算充足,倘若狠心死守,未必守不住。”   “的确如此,但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寻些别的名目。”阿姒转向破雾:“巡狩的官员中,可有要员在阳翟?”   破雾道:“尚书右仆射周乾。但长公子说过,此人惟利是图,又精明。恐怕城主不开城门,也有周乾的意思。好在长公子走前把令牌给了属下,或许我们可以借公子的权势声望压压他。”   “精明人,那便好办了。”   阿姒话里透着讥诮:“这时候,就该让那些胆小偏安之辈在前头担责。何至于要让你们长公子蹚这趟浑水?”   .   片刻后。   尚书右仆射收到急报。   “大人,城中传来流言,称是您下令关城门,不顾流民性命。胡人都在叫嚣,称南周世族懦弱!”   周乾眼底精光一闪。   “定是有人要对本官不利!”   同行但品级不高的一名尚书省小官忙道:“依下官之见,或许并非冲大人您而来,胡人大肆招来流民,不仅是为了打击士气,更为了损我大周之威啊!只是刚好您在此处主事。”   周乾是聪明人,只一句便想到了背后潜藏的诸多关联。   他们代天巡狩,本就是为了彰显天威,收拢民心,如今在巡狩时任胡人屠戮流民,岂不适得其反?晏中书在,他还可以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晏中书不在,巡狩的职权归于他手,这不仅关乎他周乾士人的名声,更关乎他仕途。   不成,他得亡羊补牢。   想通这一点,周乾忙问那小官。   “有何法子?”   小官见时机已到,便道:“下官曾听说,晏中书在魏兴守城时,曾借几千兵马加上流民之力,打赢一战。如今晏中书的心腹就留在阳翟……”   周乾当即起身:“派人传——不,请来晏中书的人。”   破雾作为当初亲眼跟随晏书珩守城的人,自然被请了去。   他按照阿姒的指点,迟疑地称自己虽有对策,但无官职在身,又怕计策有误。周乾急于平息民怨,把自己令牌给了他:“你只需想法子击退胡人、保护流民。打仗本有输赢,但眼下我们代表大周颜面,不得不救流民,过责我来担!”   有了准话,破雾领命而去。   .   阿姒回到陈府等候。   耳边隐有战鼓之声,茶盏中的热水凉了又热,窗边日影明了又暗。   日头将落时,破雾回来了。   破雾衣衫破旧,面上尽是血和污渍,衬得眸中光芒格外热烈:“回禀女郎!属下幸不辱命!”   阿姒打落了茶盏,但她却喜得什么也顾不上:“那便好……”   随后阿姒得知破雾他们成功号召流民抗胡,将有战力的流民已编入守城军中,老弱妇孺者,暂收于城中。   胡人死伤过半,已先撤离。此战虽全胜,战死或重伤的兵士多达十之二三,有流民补上,勉强持平。   此番情形下,已是最好的结果。   但这也仅仅是个开端。   当夜,阿姒收到两个坏消息。   胡人久攻襄城不得,已开始减灶。要么是虚晃一招让襄城军放松警惕,要么是打算弃襄城而直取阳翟。   果然,隔日黄昏,探子来报,羯人暂时弃了襄城、颍阳,直取阳翟!   这回城外传来的便不是凄厉哭喊声,而是震天打杀声。   哪怕是在城中的陈宅也能听到。   阿姒第一次离战争这么近。   胡人来势汹汹,仅仅半月,守城的九千人只剩四千。   粮草越来越少,死伤者越来越多,阳翟城中,无论流民还是权贵,都没人能在这场浩劫中独善其身。   阿姒率先将陈家藏于地库的陈年谷梁捐出,城中富户原本还打算趁乱出逃,见她都如此亦纷纷捐粮。   第十六日。   传来好消息,殷犁的兵马已入颍川,再等两日,便可抵达阳翟!   可守城的精兵只剩两千,能否撑过这两日,还是个变数。   但这消息多少给城中困守的人以希望,阿姒把陈家及晏书珩派给她的护卫都派去守城,自己也穿起便易的衣裳携侍婢出府替伤员包扎。   路过府前阀阅时,阿姒停顿了会。   随即她义无反顾上了马车。   第十八日。   城墙上已不时有胡人攀上,虽被打下去,但源源不绝。   被巨石堵住的城门也濒临失守。   城南的衙署中收容了不少伤员,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此消逝。   时隔数月,此时再面对血和尸骸,阿姒已不再害怕,比血和尸骸更可怕的是无休止的杀戮和争夺。   衙署外一片死寂。   城中能扛得动刀剑的人都去拱卫城墙了,只剩妇孺在此照顾伤兵。   外头越来越安静,周遭开始传来不安的低泣,但阿姒依旧专注,她正为一个重伤的士兵包扎,那是个只十一二岁的孩子,被流箭射中要害。   替那孩子撕开血衣后,阿姒才发觉那竟是个女郎——城中有令,不到最后关头,老弱妇孺者,不参与守城。   阿姒双手微颤。   女孩反过来安慰她:“我爹娘都被胡人杀死,我……在为他们报仇。”   郎中已去参战,阿姒不通医术,只能撕下衣裙替她止血。   但血……怎么都流不完。   阿姒用力撕着外裙,和手刃陈季延那日一样不顾一切。   已无力回天。   女孩在阿姒怀中慢慢失去生机时,外头骤然传来欢呼。   “是援兵!援兵来了!!”   顷刻间,阿姒泪如雨下。   众人都在欢呼,而她抱着少女尚存余温的身体迟迟未抬头。   有人把那可怜女孩从她怀里轻轻带离,阿姒看着空荡荡的手中,愧疚低喃:“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拭去她的眼泪。   温柔的声音是清澈的流泉,涤荡过阿姒被鲜血烫伤的心。   “别哭,你已救了许多人。” 第81章   夜幕降临, 城外战鼓擂擂。   宛若垂目老者般奄奄一息的阳翟迎来了救兵,虽因夜深难以视物不知救兵几何,但势如排山倒海,在暗夜里令苦战多日的胡人军心大乱。   在这震天厮杀之声中, 晏书珩用力把阿姒拥在怀里。   “阿姒……阿姒, 我回来了。”   强撑数日, 阿姒卸去最后一丝气力, 在他怀里恸哭出声:“他们都没了……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晏书珩喉间被塞住般, 什么巧妙的话都失了声, 只低道:“不, 阿姒救下了许多人。如今援兵已来,剩下的事便交给我们吧。”   早在经历了魏兴一战,又习惯站在高处去权衡利弊,谈及战争时, 晏书珩首先想到的并非战火之残酷,而是局势上的得失。直到日前, 在赶来的途中驶过尸山边,见到一个男子对着亡妻尸身哀恸。   心中宕然一痛。   若阳翟失守,阿姒也会这样失去生命, 再不能与他斗嘴争输赢。   战火和苦难,在那刻无比清晰。   清晰到跳出阔大棋盘,落到蒙受苦难的个体身上。   奔入衙署时见到阿姒一身鲜血、衣衫破旧地瘫坐在地紧抱着少女的那一幕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依譁   叫人觉得温暖,又被刺痛。   晏书珩搂紧她。   援兵虽至,但战争还未停歇, 此处的伤兵也还需救治。阿姒拉过青年袖摆擦罢眼泪,又起身与他带来的人一道查看可有需救治的伤兵。   晏书珩不瞬目地看着她纤弱的身影忙碌穿行在伤员间。   他最终没拦下阿姒。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阿姒才回到马车上,累得不上一身的脏污,蜷在车上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阿姒睡得很沉。   梦中似有人紧紧抱住她,捧起清泉温柔抚过她身上。   醒来时,身上没了黏腻脏污的感觉,连头发丝和指缝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必想,她也知道是谁。   难为他,带兵赶回来,不仅要守城,还不忘给她洗沐。   起身出门,破雾守在院外:“女郎,长公子在城头观战,让属下转告女郎好生歇息。长公子还说了,女郎若不好好休息,他会分心,一分心恐怕延误战机。”   阿姒哭笑不得。   观战的念头被打消,罢了,她在一旁坐下:“来了多少援兵?”   破雾应道:“属下受命守在此处,不知前方是何情形,粗略估计,应当有两三万。”   阿姒稍松口气。   虽不比胡人兵士之众,但若用对战术,以少胜多也非难事。   直到这一刻,阿姒才敢相信他们真的等到了援兵。   他一回来,她便有了后盾。   她吁出沉积已久郁气。   怕她乱跑,破雾谨遵晏书珩之命,跟随阿姒左右。   阿姒无奈,用过吃食后索性老老实实回屋,又睡了个长觉。   睁眼时一片漆黑,她正枕着一个人的臂弯,看不见,阿姒也知道这是谁,她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打赢了吗……”   晏书珩低低地笑,他圈紧臂弯,把她搂得严丝合缝。   “家眷在,不敢不赢。”   十多日来,她第一次放松地笑了,手脚缠紧了他。   “真好……”   他们都还好好的,真好。   “嗯,真好。”   晏书珩重复着她的话,在她额际一下一下地轻吻。   两个习惯了言语交锋、你进我退的人,此刻紧紧搂着彼此,来来回回也只重复地说了这几句话。   沉默许久,黑暗中,阿姒笑声轻柔:“什么都看不见,好像又回到了失明的时候呢。”   晏书珩亦笑了,调侃道:“阿姒可忘了,我醋劲极大。”   “呸……”   阿姒怒嗔了他一句,在暗夜中肆无忌惮地笑了,幽幽叹道:“你这样一提醒,我便又错乱了,你究竟是江回呢,还是晏书珩?”   她在他面上摸来摸去,又钻入他胸口,指腹暧昧游移在疤上,轻柔得像一根羽毛,语气里的困惑越演越像:“分不清……我实在是分不清你是谁啊——”   身上陡地一沉。   晏书珩翻身压住她:“现在呢,夫人可分得清了?”   “我又不是称,能称出你几斤几两?快起开!沉死了……”   阿姒咕哝着扭着身子。   随即她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变了,热意随着鲜明的轮廓,传到阿姒身上,她声音都放低了,飘乎乎的:“你……这种时候……”   晏书珩未说话。   他牵住阿姒的手,引着她隔着衣物去触碰他的轮廓和温度。   “现在呢……分得清我是谁,称得出我几斤几两了?”   阿姒的脸热得跟熟虾一样,晏书珩已从她身上离开,微乱的气息变轻。   “天未亮,再歇会吧。”   连日的奔波,他不困倦才怪?阿姒扯过薄被,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在他后背拍了拍。   “安心睡吧,我分得清的。”   晏书珩无声笑笑。   身侧人的呼吸慢慢变轻,阿姒平躺在榻上,静静听着他清浅的气息,突然轻轻地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道:“其实这阵子,我很想你。”   青年没有回应。   阿姒摇摇头,看来他是真累了。   她翻个身,亦合上眼。   .   醒来后,晏书珩已不在。   阿姒一问,才知道在此期间,城外经历了数度交战,胡人见周军士气正盛,已向东南退至颍阳。   殷犁打算乘胜追击,把他们赶出颍川。兵贵神速,当日,大军便抽出离了阳翟,出城十里,经过陈家祖坟时,晏书珩握住阿姒的手。   “形势多变,这一去,恐怕又要一年半载才能回颍川,要再去祭拜祭拜岳丈大人么?”   阿姒白他一眼,她在反唇相讥和装聋作哑中选了后者。   长指挑开帘子又落下:“不必,爹爹若在天有灵,只会催我们快些行军,莫误了战事。”   兵马赶到颍阳。   殷犁的确用兵如神,虽受人数限制,但只三日,便把颍阳的胡人击退至临颍。大军亦紧随其后,跟到了临颍,欲与胡人决一死战。   这日黄昏,天边云霞如火。   两军暂且休战,都双方迎来了短暂的喘息时刻。   晏书珩回来了,还带回些炙烤过的野味,及两坛三春寒。   看到三春寒,阿姒很是惊讶:“这不是我挖出的那两坛酒,先前落在了阳翟,怎会落入你手里?”   晏书珩温和解释:“从阳翟回来的探子捎带回的。战事正紧,今日先不饮酒,饮些茶水吧。”   阿姒接过两个酒坛收好。   晏书珩耐心给她把山鸡的骨头剔去,小心得仿佛她是三岁孩童,还懵懂得不能自己吃饭。   阿姒夹着香喷喷的鸡肉,吃得有滋有味,嘴上却说:“不必如此,我哪有这么娇气?”   晏书珩又剔去一块骨头,漂亮的长指连沾着油腥都是赏心悦目的:“并非阿姒娇气,是我想让你尽可能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必担心。”   阿姒手中筷子在空中顿了下。   这几日他的确是什么也不让她管,连她问起战况,他都只说:“一切皆好,不必担忧。”   甚至还以她貌若神女,出门会让将士们分心、让他吃味为由,哄着她好好在宅邸中歇息休养。   念在他辛苦的份上,阿姒也顺着他的心思去了。   她咽下一口鸡肉。   晏书珩递来一杯刚泡好的茶水:“鸡肉油腻,饮些茶解解腻。”   阿姒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嗅了嗅:“这茶真好闻。”   晏书珩宠溺笑笑:“这是方圆十里最好的茶,仅此一杯。”   阿姒浅浅抿了口,轻叹:“想想你待我可真是不错,只是你现在对我越好,将来一旦稍有松懈,我可就要认为你是变了心了。”   她说完,指尖在桌上敲点。   “知道了么?”   晏书珩好脾气道:“在下受教,必谨记阿姒教诲,持之以恒。”   阿姒以袖掩面,毫无闺秀之仪地把茶一口饮尽,又擦了擦唇角的水渍:“我还要吃鸡肉。”   晏书珩又剥了些递上。   茶足饭饱,他温柔的目光也看得阿姒飘飘然打了个哈欠:“我倦了,你且忙自个的去吧。”   她起身到躺椅上歇息,晏书珩并未离开,他看了看周遭,并无茶水倾倒的痕迹,她身上亦干爽。   想来是真喝完了。   晏书珩目光沉浮,静静凝望着她,从乌黑的发,到纤细腰肢。   把她的背影一遍遍刻在脑海。   仍是觉得不满足。   他起身,来到安睡的女郎跟前,握住她的手,窃夺属于她的温度。   还是不够。   晏书珩抱起阿姒,搂在怀中。   他细细端凝她的眉眼。   在上面落下轻吻。   末了,又更紧地把她搂入怀中,仿佛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刻。   如何相拥才不会留有遗憾?   十指与她的紧扣嵌合,深深吻住她,唇舌与她的交缠,直到她气息微乱,晏书珩才抽离,他眉目温柔地替阿姒把衣衫和钗发理好。   “对不起,又骗了你。”   他抱着阿姒走到外头马车上。   轻放下沉睡的女郎,又替她盖上薄薄一层蚕丝软被。   晏书珩召来侍婢:“该吩咐的我已吩咐过。记得好生照顾女郎,她脾胃差,每日叮嘱她睡前少进食。”   侍婢恭谨应下,青年俯身,想在阿姒额上落下一吻。   但最终他只轻抚她脸颊。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我究竟在不舍些什么……”   他自哂轻叹着,下了马车。   破雾已在旁候着。   晏书珩道:“你们都是我精心栽培的精锐,我的人便托付给诸位了。”   破雾拱手:“属下遵命。”   马车驶离,车后护送的数百精锐的身影也消失在窄道中。   晏书珩看了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随护卫离去。   .   回到营帐,殷犁神色凝重。   “依照探子的消息,羯人的确是说服了慕容凛,难怪他们仅剩三万兵马,竟有底气在此僵持!”   晏书珩看着舆图:“祁家太过急功近利,一心要先夺洛阳立威,羯人和北燕想必也看出来了,在此时趁机夺颍川,还可截断祁家退路,可谓一举两得。对祁家而言也是如此,他们知道我们会死守颍川,因此毫无顾忌,想借我们消耗羯人。”   殷犁忍不住啐了一口:“当初雍州之战时,殷家从中作梗,我和二公子便是因这样的原因延误了战机!如今殷氏倒了,又来个祁氏!”   提到晏时,殷犁想起被晏书珩送走的女郎,笑道:“你和晏时,都是情种,又都不全是情种。当年雍州一战前,晏时本已寻到那舞姬下落,明明已和家族割断联系,决定要去找那女子厮守,可又因战事延误了。他这人啊,活着的时候太多苦衷,想不到,他的——他的晚辈也是如此。”   晏书珩对着舆图上雍州的方向笑了:“我少时曾认为叔父在朝堂上受人掣肘、在情场上痛失所爱,是因他羽翼未丰,但如今再想来,也不全然如此。叔父他只是顾忌太多,要守护的东西太多,我不如叔父志向远大,比叔父幸运,也比叔父偏执。   “权势和心上人,我都不会舍弃。”   可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战场上变数太多,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面临失败,他也不想赌。   暂且先送走她,并非是放弃,而是为了日后更好地团聚。   殷犁畅快笑笑:“这一点你比晏时爽快,我喜欢!”   二人商议过对策和布防,晏书珩带着倦意回到居所。   他照例往阿姒所在的厢房而去,走到门边,才想起她已于今晨被他迷晕送走,如今已在百里之外。   只能等回到建康再见面。   “小狐狸,但愿你可别又忘了我。”晏书珩牵唇笑笑。   他放在门闫上的手缓缓收回。   刚转身,门被从里打开。   女郎眸里燃着怒火,眼角微微湿润:“已经忘了!”   晏书珩眸光颤动。   他罕见地露出近乎于怔忪的神情,像个纯澈的书生。   “阿姒?” 第82章   时入八月, 天已微凉。   晏书珩发凉的指间触到女郎温热的面颊时,轻颤了颤。   不是幻觉。   他微偏着头,没了奈何地凝着阿姒,叹息着。   “还是这么不老实啊你……”   阿姒拂开他的手, 眉梢都带着怒火:“长公子不也是, 骗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还给我下蒙汗药!真狠的心啊你, 就不担心把我药傻了?”   她话里藏怒,眼角水光盈盈。   晏书珩上前一步拥住她。   “傻些才好。你就是太聪明了, 我才总忍不住要担心你。”   阿姒想推开他、想给他些脸色瞧瞧, 想狠狠训他一顿……可想起侍婢说他所嘱咐的那些话, 伸出的手不听使唤地拥住他,声儿也哽咽了。   “骗子!你不是很偏执么,我都有一点喜欢你了,你不该趁热打铁留住我, 就像当初一样,借着生死与共让我彻底信任你, 为何还把我推开……”   “傻瓜。”   晏书珩侧脸贴着她发间,她发间馨香把他拉离战火:“当初说‘生死与共’,是因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可这次不同, 两军交战,局势瞬息万变,我再偏执,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你留下来,再历经一次死生一线的守城。”   阿姒推开他, 背过身咕哝:“晚了,都晚了, 我已经回来了,事已至此,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为战火中的无辜芳魂,或是在黄泉之下看我唤别人‘夫君’,就安心地同殷将军击退胡人吧,别再想什么歪门邪道了。”   晏书珩静静听她数落着。直到她火气消去,才从后拥住她,嗓音温柔缥缈:“你回来找我,我很高兴。”   阿姒眼角又湿润了。   她飞速眨着眼,不让他看到。   晏书珩下颌抵着她颈窝。   这是他的温柔乡。   “茶中蒙汗药的剂量可让你安然睡到天黑,为何醒得这么早?”   他分明看着她饮完的,过后也未见到茶水倾倒的痕迹。   阿姒火气又上来了。   “自是因为我留了后手。”   相处已久,她早已将晏书珩的脾性摸了个七八分。   他藏得再深,她也能察觉几分。   只不过她也说不准,便提前留了后手,又深知晏书珩不舍得手刀砍她后颈,更不会对她用太烈性的药,把可解寻常毒物的清解丸给贴身侍婢,称是治女子隐疾的药不可告知旁人,并嘱咐她提醒她半个时辰后服药。如此一来,即便她晕着,侍婢也会喂给她。   “你啊,太过狡猾……”   对于她,晏书珩实在没奈何。   “九郎就不拦你?”   “他这愣头青,还要一道回来守城呢,被我寻借口哄回京了。”   但也不是白白放他回去,阿姒让九郎往京里带了话。   事已至此,晏书珩权当纵容自己想让她陪在身边那点私心:“正好,殷犁部分兵马驻扎在城东,离你幼时故居很近,阿姒要随我去看看么?”   能去故居,阿姒点头不迭。   翌日清早,至军营议过事后,晏书珩和阿姒去了那方小院。   小院一片荒败,像被搜查过。   晏书珩解释道:“北燕的人当是一早便紧跟在你身后,在你走后来院中确认一番,见到桃树下的新坑,由此推测你拿到传国玉玺,这才追上你。”   阿姒才想起玉玺。   她本打算一直瞒着,让玉玺和爹爹一道深埋地底,但今日在军营中时,她旁听晏书珩和殷犁议事,才知道他们正受内外各方掣肘。   要想获胜,不让故土落入敌手,就得多抓住些有用的东西。   哪怕是死物。   审慎想了想,阿姒走到井边,一字未说仅看了晏书珩一眼。   他反应比她预想的平淡。   阿姒纳罕:“这东西或许对我们有些用处,你就半点不高兴?”   晏书珩摇头:“自然高兴,但不是因为玉玺而高兴。”   阿姒不解:“为何?”   晏书珩道:“慕容凛要寻玉玺,是为了名正言顺光复前朝,但这东西对南周而言已暂无用处,不如留在这里,守护着这方小院。   “我高兴,是因为阿姒终于信任我,肯认我这个夫君了。”   这“夫君”明明是从他口中说出,却让阿姒觉得像是自己这样喊了。   她偏过头,看向光秃秃的桃树。   “得劲进尺、无中生有。”   “阿姒既把岳父大人舍命护下的东西告知于我,不等同于将我列入自家人行列之中?何为无中生有。”   阿姒没再与他饶舌。   她看着桃树,突然想到三年前在南阳的事:“三年前,你之所以会安慰我,是因为我说我想阿娘了,对么?”   晏书珩并不否认:“那时我方及冠,早已查到当年真相,也明白无法挽回,但幼时的遗憾仍在。安慰你,其实也是在安慰幼时的自己。”   说来他们是同病相怜,都对各自母亲有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   只不过她是在长大后才猜出一切,对于很多事已能释怀。   真相对她而言,并不算残酷。   而晏书珩自幼便清楚一切。   心里五味杂陈,阿姒轻握他的手:“四岁后,你是如何过来的?”   “世家规矩繁多、日子枯燥,并无多少有趣的经历,恐怕无法满足阿姒的好奇心。”话虽如此,晏书珩还是说了。   仍是以旁观的口吻。   “说来恐惹阿姒嘲笑,我生在乡野,回到晏氏时空有皮囊、一无所长,族中子弟都戏说我是‘金漆饭桶’。舅舅在送走我时,说我阿娘不肯要我,我曾经不信,某次被祖父责罚后连夜卷包裹走人,是祖母寻到我,哄好了我。   “后来,我偶然发觉‘笑’很有用,比冷着脸有用。当我笑着时,旁人非但猜不出我在想什么,甚至会被笑容迷惑、降低戒心,从此我学会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用笑迷惑人。”   后面的事,不必说。   他掌心厚茧已告诉阿姒一切。   她没再多问,感慨:“我也长于乡野,琴棋书画一无所精,南阳再遇时,以为你天生便如此出色,甚至还嫉妒过你。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也不是生来就是晏氏长公子。”   最后一句让晏书珩恍然须臾。   他缄默了会,莞尔:“但我更希望阿姒不知道这些,你只需要看到我风光无限、游刃有余的一面。”   那些笨拙而阴郁的过往,他并不希望被她看到。   她并非捧高踩低之流,他只是不愿见她为他的过去哀叹。   更不愿她给他心软与怜悯。   脖颈忽被勾住往下压。   轻柔的吻像春雨潜入暗夜。   阿姒勾着他脖颈,踮起脚与他唇贴着唇:“若只喜欢兰芝玉树的挺拔仙姿,而刻意忽视生于土壤之下、不见天日的根须,又岂能算得上喜欢?你的过往是你的一部分,我都想知道。”   从前她惧于他的深不可测,看他便如看待漂亮却危险的罂粟。   如今窥见他的过往,才知一切并非本性,都有迹可循。   他的偏执和城府,同她的谨慎狡黠一样,是助他们抵御危险的刺,却也常会使亲近之人望而却步。   阿姒抬起下巴,又吻了下他:“你说得对。我们两人的确很像。”   晏书珩深深看她。   他扣住她脑后,俯身回吻。   吻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令人窒息,更令人沉醉。灵魂都似要通过纠缠难分的唇舌融为一体。   长长一吻后,青年抽离。   他贴着她微肿的唇呢喃:“现在阿姒可愿唤我夫君?”   无他,只是想再听一听。   阿姒启唇,刚要唤出口,妙目流转,话也换成了别的。   “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你先设法哄我嫁你再说吧。”   晏书珩眼底流动着微光。   “数月前长亭送别时,阿姒说的答案可寻到了,是否愿与我说来听听?”   “寻到了。”阿姒脸贴着他颈窝,“因为你我两情相悦啊。”   晏书珩抚着她发顶:“可阿姒不喜欢世家,更不喜欢权势之争。即便我可以仗着你喜欢我而把你留在身边,却也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   “不,我想通了。在阳翟的城墙上,我便彻底想通了。”   阿姒把玩着他玉雕似的喉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未失忆前,我厌恶权势,是因幼时自由惯了,认为权势和自由相悖。后来失忆时流落上庸被权贵欺凌、想查明父亲遇害真相而处处掣肘时,我才明白有时权势便意味着不受约束。   “但那时我仍是厌倦权势的,认为它是万恶之源,高位者用权势欺凌弱小,心术不正者为了权势残害血亲,无能为力之人因权势不得自由……   “可直到站在阳翟城头,看着流民被胡人残害却无能为力,还要借周乾的势力救下流民时,我才彻底明白,其实权势本身并无过错,有了权势,还可以对抗更多、弥补更多遗憾。”   她抬起头,凝视着晏书珩的眼眸,眼眶有些发酸:“所以我回来了,不仅因为我喜欢你,更因为我们如今有着一样的领悟。由此我相信你,相信你将来不会因为权势而负我。   “在这个世上,再难找到第二个与我如此契合的郎君。”   晏书珩一字不漏地听完,   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止于唇边,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阿姒,谢谢你。”   阿姒用鼻尖一下下轻蹭他鼻尖,玩了会,俄尔低语。   “往后,别再骗我了。”   “我答应你。”   他们抱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   大敌当前,连温存时都需在心里放上个滴漏,计量着时刻。   静静相拥须臾,破雾来报。   “敌军有异动。”   二人匆匆离了小院,速速返回营中,晏书珩带阿姒一道登上城墙,城下黑压压陈列了两方人马。   是羯人,还有北燕。 第83章   城下, 大兵压境。   黑压压的兵马涌来,如同雷雨之际翻腾天际的黑云。   殷犁瞭望远处,沉声道:“北燕来势汹汹,竟只派了两万人?”   晏书珩沉思片刻:“北燕太后与羯人素有往来, 慕容凛要想复国, 先夺北燕政权, 再取洛阳最稳妥。他奉北燕王庭之命出兵却又留余地, 许是想以最小的代价离间太后与羯人,并趁羯人攻打大周、无力支援太后时篡权。”   这两万兵马虽不多, 但也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   晏书珩转向阿姒, 毫不掩饰眼底的爱意和赞许:“在阳翟时, 阿姒就曾用计让周仆射主动下令开城门救流民,如今阿姒可有何法子?”   听闻此话,殷犁诧道:“难怪!周仆射和阳翟城主一个老奸巨猾,一个贪生怕死, 我还纳闷他们如何肯迎敌收容流民,原是你这丫头出谋划策!”   说起阳翟, 阿姒想起那死于怀中的少女,仍觉遗憾。   “但他们还是死于守城。”   “非也,非也。”殷犁望向城下千军万马, “任由百姓遭外敌屠戮,和百姓自愿舍命拱卫国土,二者大不相同!你已尽力,军民为守城而死,是时局使然。况且, 要是女郎不曾救下这些流民,大周从此都会被后世耻笑!”   这些话解了萦绕阿姒许久的郁结, 眉头缓缓舒展。   殷犁又转身,对她郑重行了个武将的礼:“我曾一度认为士族皆懦弱,今日才知是我浅薄。士族中有晏中书和女郎这样仁义的后辈,大周也还有救!当初幸得二位相劝,否则我殷犁只怕还沉浸在愤懑中,当个不思报国的山贼。   “殷犁在此,谢过二位!”   阿姒受了殷犁的礼,又郑重还他一礼:“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出了点主意,真正守护国土的,是万千将士和百姓,是将军这样的义士。”   殷犁大笑:“你这女郎忒会说话,心眼也足,你俩啊不愧是夫妻!”   “殷将军谬赞。”   晏书珩谦虚接话,笑意煦煦,显然对殷犁口中的“夫妻”很满意。   阿姒笑着看他一眼,话归正题,观了一会战况,问二人。   “北燕人此次用兵保守,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来离间他们?”   晏书珩望向后方的北燕人马前方,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他笑了:“莫不是美人计?”   面前的美人妙目流转,不冷不热地笑道:“便如晏中书所愿吧。”   .   这一战打了数日仍难分胜负。   羯人此次派出的将领是石逑,素以残暴闻名。   初战偃止。羯人在城下叫嚣,周军未再迎战,石逑舔着刀尖嗤道:“那殷犁原来也和南周人一样胆小!在阳翟时,我派人当着他们一个个杀掉那些流民,那些汉人屁都不敢放!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开城门救人!”   身旁戴着面具的将军蹙了下眉,远眺着城头,并未言语。   石逑颇不满:“少将军出兵增援,但这数日里却只跟在我军之后,你们慕容王爷的诚意,就只有这些?”   清越却沁着寒意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照将军如此说,我的兵马当冲在阵前,那么,夺得临颍后——   “此城归将军,还是归我?”   石逑对这位据称是慕容凛义子的元姓少将军不甚了解,但因他初出茅庐便从他堂兄石嬴手中夺了封丘,不得不忌惮。他夺颍川是为了建立威望,而不是为了拱手与人。   想明这点,石逑压下不满。   议过事,各回营地。   少年将军摘下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清俊但冰冷的面庞。   正是奉父命出征的元洄。   心腹急上前:“少将军,适才营外有人用箭射来一封信。”   元洄眉心凛起:“信呢。”   心腹递上信,元洄目光在信封上停顿须臾,眼前浮现远眺城楼时所见的两道熟悉身影。   拆开信封,其中空空如也。   慕容凛留在他身边的幕僚上前询问:“少将军有何打算?”   元洄沉默地烧了信:“石逑暴戾冒进,此战虽兵马众多,但胜负难分,何故为了个蠢货折损我的人?”   幕僚犹豫道:“王爷虽允诺少将军带兵在外时,一切可自行决断。但王爷派您增援石逑,是为了离间羯人和太后,您少说也得做做样子,至少等王爷那边事了,可莫因私情心软。”   少将军冷厉低眸扫来。   “我的兵马,我自有权衡,你只需时刻留意王庭的动向。”   如此又过了数日。   战事依旧胶着,久攻不下,石逑已然没了耐心,多次要元洄出手。   但每次都被元洄以同一个的理由不动声色驳回:“这数日,将军指哪,我的人便打哪,还要我如何配合。难不成将军要把主帅之位让我?”   石逑好胜,不愿让个外人且还是后辈主导作战,只能作罢。   又过一日,羯人的粮草在夜半遇袭,因早有防备损失不多。但石逑想起日前探子曾说过南周人似给元洄递了信,怒而奔向元洄营帐。   当夜,晏书珩得到消息。   “石逑多疑暴躁,先和元洄翻了脸,虽未闹僵,但适才那一战,元洄虽派出了人马,但显然在作壁上观。”   阿姒无奈笑笑。   “他果真是来走过场的,不是我们成功离间他们,而是双方相互成全。”   晏书珩手支额头笑吟吟地看她。   “在下愚笨,求夫人详解。”   “男未婚女未嫁,长公子慎言。”阿姒故作愤愤,又笑了,“你上次不也说过,如今北燕太后势力比慕容凛稍大,元洄和慕容凛出兵是奉北燕王庭之命,顺势离间拓跋太后和羯人。我们故意惹石逑那暴脾气又疑心重的人先猜忌元洄,元洄可以借此说是石逑不信任他,名正言顺地消极作战,对王庭有了交待,还能起到离间的目的。”   晏书珩幽幽轻叹。   “我原以为普天之下我和阿姒最有默契,今日一看,那与我形同陌路的好弟弟阿姒默契亦不少啊。”   阿姒气笑了。   “办法是你我一道想出来的,你在这装什么酸蒜头!”   她伸手,作势要拍他。   眸光流转,葱指挑起青年流畅如玉雕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吻了下。   “别醋啦。任重道远,去和殷将军商量下一步对策吧。”   晏书珩手扣住阿姒后脑勺,舌尖长驱直入,深深地缠吻片刻才松开。   “记得想我,不许想旁人。”   .   深夜。   临颍城头的火把像暗夜鬼火,羯人北燕营中亦火光通明。   元洄帐中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周幕僚摇着羽扇,传来慕容凛的口信:“我儿为何阳奉阴违,消极待战,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莫不是又被心上人的嘤嘤哭声乱了阵脚。”   元洄冷道:“父亲所说的表面功夫,莫非是为了离间拓跋太后与石家人,明知石逑无法成事,还要让我的人为此送命。恕儿做不到。”   周幕僚搬出慕容凛一贯的口吻和说辞:“狠心方能成就大业!”   元洄淡漠语气中漾起细微情绪:“从前儿对此言深为认同,但近期,儿有了新的体悟。当初元室失天下,并非只因李氏篡位,更是因苛政失了民心。今石逑为削南周之威,大肆屠戮无辜流民。我为了离间,让我麾下将士前去赴死,与石逑有何区别?纵夺得天下,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他很快敛起情绪,淡声同周幕僚道:“望周先生转述父亲。”   周幕僚拍扇大笑。   “知子莫若父!知子莫若父!王爷早就猜到少将军会不忍心。”   元洄以为周幕僚接下来要传达父亲的指令,让他严遵父命。   但周幕僚却说:“王爷说了,这是四公子的兵马,四公子自行决定。”顿了下他又说:“其实王爷还说了,他之所以喜欢四公子,正是因为您和夫人一样。果敢则怀着赤子仁心,或许他不该执着于把您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周幕僚说罢便走了。   走前笑说:“撤兵归撤兵,但少将军可要想个好法子。”   好办法自然有。   “昨夜石逑再次对元洄施压,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说他们不欢而散,晨时,元洄下令撤兵。”   这些消息传到阿姒和晏书珩耳中时,已蒙了厚厚的雾。   二人立在高岗上,眺望走远了只剩一道黑线的兵马。   她叹息了下。   其实她也猜不准,元洄和他们各取所需,还是有意偿还。   她只知道,无论如何,往后他们都两不相欠了。   十里外的颍水之畔。   元洄的兵士暂歇让马儿饮水,身姿挺拔孤绝的少年将军立在不断东逝的江边,低眸不知看着什么。   队伍即将继续前行。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玉的物件。   是枚簪子。   是那日阿姒掉落在营中的,他本想就将它留在临颍城外。   潺潺水流随光阴往前飞逝,过往的画面却像江水倒流,素朴的山间小院、女郎发间的木簪,无辜又藏着狡黠的逗弄,那些点滴变得无比鲜明……   元洄望向远处只剩一个模糊黑点的临颍城。仿佛越过数里,看到城墙上并肩而立的一对壁人。   当初在营中她手刃叛徒时,他便知道,他们绝无可能。   因为立场不同。   更因为他羽翼未丰。   但看到她掉落的簪子时,元洄的目光被刺了刺。   不痛,但无端空落。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相遇的时机不对,是命运造成的立场相反。直到数日前兵临城下,看到城头那一双生死与共的身影,元洄忽而明了。   他错了。   即便没有对立的立场,他们之间也依旧横亘着阻隔。   这阻隔并非他的无能为力。   而是他不够坚定。   父亲也错了。   无情不会使人无坚不摧,相反,有情才可使人无往不胜。   看着玉簪,元洄轻扯嘴角。   握紧簪子,闭上眼,脑中飞速闪过许多过去存在过的、未来不曾存在过的画面,编织成一个梦。   梦很快被江风吹得四散。   元洄抬手,要将簪子掷入滚滚东流之中,最终收入袖中。   一点私心罢了。   他可以纵容自己。   身后有将士上前请示:“少将军,王爷称王庭已在掌控,接下来,我们是要回北燕,还是回封丘继续西进?”   元洄转身,神情平静。   “西进。”   .   元洄虽撤兵,但战事未完。   石逑怒火中烧,传信给一向与他不睦的堂兄,请求派兵增援。   祁家人还在洛阳,更棘手的是,元洄的人也朝着洛阳西去,想必祁家人一时无法派兵增援。   他们只能另觅他法。   收到消息时,晏书珩和阿姒分头行动,晏书珩给祁君和写信,陈明利弊,希望祁君和能说动祁家家主,抽出驻扎荆西的兵马增援。   而阿姒则去信催促九哥。   信伴随着颍川的军事急递一道传回建康已是几日后。   陈彦马不停蹄,刚抵京郊。   半途收到信,他连陈府都顾不上回,直奔千清观。 第84章   千清观前, 陈彦见到了建康王。   他回忆着阿姒说过的话。   阿姒说,祖父曾言,众世家在大周共存的规则便是相互制衡——如今朝中手握重兵且能威胁祁家的,只有建康王。只要建康王趁祁家攻打洛阳时有所动作, 威胁祁家势力, 祁家或许会为了对抗建康王, 拉拢殷犁。   于是乎, 陈彦就局势和社稷,慷慨陈词一通, 但建康王不为所动。   他只能改走邪门歪道。阿姒虽让他尽量以理服人, 但也说过, 可搬出三叔“空穴来风”的那句话。   三叔是疯子,他本不信的。   但看着建康王生来上挑的眼尾,眼前闪过阿姒狡黠傲然的明眸。   陈彦不得不信了。   依照阿姒性子,从前她不愿提及, 是因对大伯的孝心,如今不愿见故土沦入敌手, 只能自揭伤疤。   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幼妹比他成器,为成全阿姒自我保护式的自欺欺人, 他把一切说成是自己的臆断:“此事关乎姑母和王爷清誉,晚辈自是不信。但因为阿姒与王爷的眼眸有几分相似,晚辈便想借此套个近乎。”   说完这句,陈彦暗自感慨,近墨者黑啊, 跟阿姒回了一趟颍川,连带学了些她巧舌如簧的功夫。   他又把话归于正经的方向。   “我那幼妹年方二九, 便肯用计救下流民,还要留下守城,我无能为力,只能来请王爷救救颍川,救救我那坚持留下守城的妹妹姒月!”   抬眼觑向建康王,他仍那样冷淡,是神坛上无悲无喜的玉雕佛像。   陈彦心里没底时,建康王忽问:“你姑母,很喜欢这孩子?”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   但陈彦想到母亲也总不厌其烦地问父亲是否喜欢他和四姐。   他顿时福至心灵。   “那自然!姑母虽在深宫,见不到阿姒,但每年都会派人送礼,并让人画阿姒小像送去洛阳。”   建康王背对他,望向山下。   秋末的山巅一反冬日云雾缭绕的缥缈,红枫灼灼欲燃。仿佛要赶在冬日冰封雪覆前再疯狂一次。   立在这盛景前,一身黑白道袍、不理凡尘的建康王都多了些人气儿。   眼前枫叶和洛阳的红枫何其相似,十八年前,十九岁的他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秋日,被一个女子拿捏。十八年后,拿捏他的人成了她的女儿。   她和他的女儿。   许久,建康王回过身。   “陈氏九郎,回吧。念及社稷和故人,我会想办法。”   次日朝会,有人上奏弹劾祁氏只顾夺洛阳建功,任颍川受胡人围困,另一方人则趁势提议,将江东殷氏的兵马并入京口,皇帝按下不表。   消息很快传到祁君竞处。   奉晏书珩命前来请求增援的姜珣趁势道:“慕容凛的人正朝洛阳而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派兵增援颍川,至少可保住祁家军声望。反之,攻下洛阳,却失了颍川,羯人北上,不仅祁家军会腹背受敌,倘使朝中再有人趁机就此弹劾,将军不在京中,建康王趁机收拢江东兵马,对祁氏、对朝局俱是不利。望将军审慎思之啊!”   正好,祁君和受晏书珩所托,给祁君竞来信,陈明利弊。   祁君竞思量后,最终下令:“传信子陵,从荆西调兵增援颍川!”   大军很快北上。   已至九月下旬,千里之外的临颍,秋风已渐有钻心蚀骨之寒,但城中已无人顾得上留意季节变幻。   半月前,羯人增了四万兵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殷犁再用兵如神,打起来亦吃力。一连数日,晏书珩都在与殷犁连夜商议战事。   阿姒也不闲着,带着侍婢和城中妇孺给伤兵们治伤施粥。   这日晌午,正施粥时,远远传来千军万马靠近的声音,大地轻震。百姓一阵惶恐:“胡人又加兵了?!”   人群起了骚动,阿姒见状,忙冷静出言安抚:“乡亲们,援兵已在路上,殷将军和晏中书会护好这座城,我们无法上战场,能做的,便是稳住阵脚,莫让前方将士乱了神!”   她目光坚定,语气从容,这些时日百姓都认得她,稍被安抚。   远处有人骑马而来。   虽安抚了百姓,阿姒自己心里却没底,手一抖,生怕听到胡人增兵的消息,好在这一次不是——   “长公子让我来告诉女郎,告诉乡亲们!我们等来援兵了!”   勺柄险些抖落,又被阿姒紧紧握住,手柄连带着她的手一起颤抖。   他们……终于等到了。   .   南城门下,石逑还势在必得,正指挥人马攻城:“弟兄们!拿下颍川!南周的美人财宝,大伙与我共享!”   大地颤得越来越厉害。   城头焦灼迎战的周军如枯木逢春,城头传来一声惊雷似的高呼。   “援兵来了!”   石逑目光狠厉:“勇士们!莫慌!我们有六万兵马!继续攻城!”   城内,阿姒细听声音,推断援兵抵达城下还需好一会。   此前据晏书珩分析,祁家兵马都在洛阳,只能从荆西调兵,至多能派出两万五千兵马,且战力平平。   而胡人有六万强兵。   但无论来了多少兵马,此时石逑的军心必定濒临崩溃。   阿姒决定添一把火。   她号召百姓们都涌向南城门为周军增加士气。不消片刻,临颍城内传出震天呼声:“援兵至!石逑败!”   “援兵至!石逑败!!石逑小儿,速速回去放羊!”   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伴着微颤的地面,令人心慌意乱。   石逑的人彻底乱了阵脚。   殷犁本就善于用兵,只苦于兵马不足,如今有了援兵,大军势如破竹,战局彻底一边倒。   羯人军心已在久攻不下中涣散,援兵一来,更节节败退。   殷犁率人乘胜追击,砍断了石逑右臂,羯人彻底大乱,石逑带着仅剩的四成兵马落败而逃。   一切总算尘埃落定。   阿姒站在城墙上,亲眼看着羯人败走逃窜,看着城下累倒在地喜极而泣的兵士,不由流下两行热泪。   自七月下旬,至九月下旬,她历经了整整两个多月的战争。   这些经历让她更为坚定。   心也更为柔软。   城门打开,阿姒随护卫出城。   在朝此而来的一行人马中,她见到一个清癯的身影。   过去数日战况焦灼,晏书珩宿在营中,两人已有四五日未见,此刻再看到青年,竟有久别重逢之感。   阿姒提着裙摆,朝他跑去。   大抵是太疲倦,她冲过去时,晏书珩竟被带着后退两步。   但他仍稳稳接住了她。   他们在废墟中紧紧拥住彼此。   “阿姒,结束了。”   喑哑带着倦意的声音让阿姒眼圈更红了,她搂住他腰身:“嗯,我们终于打赢,可以回去成婚了。”   青年低笑,胸腔微震。   “几日不见,竟这么想我?”   阿姒未反驳他,甚至搂紧了些:“如何不想?想得紧呢。”   不止有想念,亦有惶恐。   但只要想到他们都在为这座城而努力,想到他们正心有灵犀地守着一个信念,阿姒便无比踏实。   原来,同生共死不仅局限于危在旦夕时在彼此的相依相偎。   更是彼此信念的相互支撑。   她抱得更紧了。   晏书珩笑着揉她发顶。   “有什么体己话,待回去关上门慢慢道来,否则便宜了子陵见云。”   阿姒猛一从晏书珩怀里钻出。   抬眼,看到表兄宽和的笑。   而表兄边上,有位正恪守“君子非礼勿视”之则错开视线的陌生青年。   青年眉目斯文,文弱苍白。   在武陵时阿姒还未复明,没见过祁君和容貌,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她先后与二人见礼,想起在武陵养病的祁茵,又关切问起。   祁君和面颊微红:“劳女郎关怀,阿茵她并未……她的病已好。”   阿姒假装不曾听出来,让他过后代为捎去给祁茵的问候。   战后仍有诸多事宜需要部署,又忙碌数日后,姜珣代表巡狩的官员,留下与祁君和及殷犁料理战后事宜,晏书珩则和阿姒踏上归途。   十月望日这日,颍水之畔。   祁君和等人与他们道别:“下次相聚,恐怕就是二位大婚之日。”   晏书珩悄然捏紧阿姒袖摆下的手:“待我回去问问阿姒。”   他看向阿姒。   阿姒装聋作哑地看着别处。   但一直到登船,晏书珩都未曾再提起此事。入夜,明月初升,他约她至舱外赏月,阿姒全程不言语。   晏书珩命人取来琴。   弹的是凤求凰。   琴音时而凄婉,时而缱绻,阿姒听得逐渐入神。   青年那如玉石坠溪,清越柔和的声音伴着琴音传入耳际。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闺房……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长指轻捻慢挑,话语徐徐。   温润的声线和着这首曲子,削弱几分怅惘,平添柔情。   一曲毕,阿姒仍沉浸其中。   月白袍角微动。   青年徐徐走至她面前,郑重行了个士人的作揖礼。   “明月在上,颍水为证。   “南阳晏氏六十四代长孙晏月臣,今诚原求娶颍川陈氏姒月为妻,与汝结连理、共白首。愿如月影,为汝明月之臣,此生不负。”   没了琴音相合,那玉坠深潭般的声音格外清晰,直叩心扉。   已然极尽亲昵的人因为郑重的言语,忽然变陌生。   阿姒从未如此笨拙过。   还未说话,舌头都快要打结。   许久,她点了头。   “好,我嫁你……   “但愿你莫忘今日盟誓,若有朝一日你敢负我,我必与君恩断义绝!”   晏书珩笑着拥住她,他抱着她的腰肢,把她举起。   “我若相负,死生由你处置。”   阿姒双手攀着他肩头,低头看他,长指描绘他清俊眉眼。   微凉的指尖定在高挺鼻梁上。   阿姒得逞笑了。   早在四年前初遇时,她便想,这样好看的郎君,若不能收入囊中,实在是一大憾事,如今总算弄到手了。   月光从她头顶洒下,女郎的眉眼、笑容,都变得无比温柔,无比缱绻,她低头意味深长地晲他一眼。   “你可别后悔。”   “不悔。”   晏书珩和她定定对望片刻。   情潮翻涌,他低下头,面颊轻贴阿姒的心口,她笑容虽温柔从容,但心跳得厉害,和他的一样。   他隔着衣物咬住她的心。   直吸得阿姒身子发软,他含糊出声:“谢谢你,阿姒。”   谢谢你等我。   谢谢你还愿意嫁给我。   .   婚期定在来年春,四月初八。   其后数月,发生几件大事。   祁氏攻打洛阳未果,北伐止于颍川,战事落定后,祁、晏两家达成协议,以南阳为界,各拥兵马。   另一大事便是立储。   陈妃诞下公主后,皇帝对外声称寻到了小太孙李晟,经朝中元老确认其身份无疑,经各方权衡后立为储君。   自此,南周世家成祁、晏、陈三足鼎立之势,时局暂稳。   而在北方,羯人因战败向西而退,占据雍州凉州一带。北燕摄政王慕容凛篡权,以前朝元室遗孤之名,立国号为后昭,封四子元洄为储。   对于阿姒而言,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她有了个新身份——颍宁翁主,这是朝廷为表她守城时安抚百姓、振奋军心之功而赐的封号。   但阿姒并未在意这个封号。   不管是什么翁主郡主,还是哪门子的主,她仍是陈氏幼女陈姒月,是爹爹的女儿,阿姐的妹妹。   “何止啊,今日大婚后,你还会多个晏氏少夫人的身份呢!”   陈卿沄的调笑声把阿姒从回顾往昔中扯回现实。   阿姒抬眸,怔然望向镜中。   镜中女郎眉目如画,回望着她,似乎不知今夕何夕。   今日,是四月初八?   见妹妹又在发呆,陈卿沄抱着刚半岁的孩子,在她脑门上轻点:“是因为要出嫁么,这几日怎呆愣愣的,瞧着比我们阿婵还像个孩子?”   阿姒回过神,去逗小侄女:“我们阿婵本来就比姨母聪明啊。”   小公主阿婵眉眼昳丽,带着些邪性,像极李霈。但一看到阿姒时,小孩两眼笑得澄澈干净。   阿姒捏了捏她鼻子,把视线落回阿姐身上:“姐姐自从生下了阿婵,人都变温柔多了,陛下似乎也是。”   回京后,她才得知在她被困颍川时,阿姐经历了许多事。   战时当初因怕姐姐担心,她特地传信陛下,让他们压住她被困临颍的消息,免得姐姐动了胎气。   不必阿姒说,李霈也会瞒着。   野心勃勃的年轻帝王甚至打算借此契机,设法让祁晏两家斗得两败俱伤,削弱两大世家的势力。   祁皇后得知,又因忌惮陈妃腹中孩子,暗中让人告知陈妃此事。   知道阿姒被困城中的消息后,陈妃再一查,发现另一件要紧事——   皇帝发现了阿晟的存在,要趁晏书珩不在除掉阿晟。   陈妃动了胎气,因此难产。   但即便难产时,她也不忘要挟皇帝,让皇帝务必设法派兵马增援颍川,并不得再对阿晟不利。   其中经过陈妃未告诉阿姒。   阿姒更不知阿姐如何说服李霈。   她只知道,李霈妥协了,甚至因不想让阿姐再受生育之苦,服下绝嗣药,并昭告阿晟身份立其为储。   陈卿沄握着小阿婵的手,带着小娃娃去拍阿姒脸颊:“别想了。你阿姐我好着呢,你啊,早些出嫁吧,李霈答应过我,等你大婚礼成,带我和阿婵出去走一走。我正盼着呢。”   如今提起李霈,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冷嘲热讽,眉眼温柔少许。   阿姒略感宽慰,姐姐历经坎坷,总算真正得到幸福。   她抱住姐姐,连带抱住小阿婵。   “阿姐。我会好好的。我和阿姐,还有小阿婵都会好好的。”   陈卿沄笑笑,拿过嫁衣裳。   “快换上嫁衣吧。”   阿姒接过火红嫁衣,指尖触上繁复的绣纹,一阵酥麻,初才平和下来的心又开始扑通乱跳。   她声音开始发抖:“阿姐……今日当真是我大婚之日?   “我、我好紧张……” 第85章   “傻孩子。”   陈卿沄揉揉她脑袋。   她唤侍婢端来个锦盒:“这是建康王嘱咐我转交的贺礼。”   被困颍川时, 是建康王和祁君和两人一暗一明,共同促成祁氏出兵。   于情于理阿姒当去拜见。   但那位王爷神出鬼没,回京五个多月,她还未见过他。   接过锦盒, 阿姒手上迟疑。   “阿姐是不是也知道真相, 怕我难过才不忍告知?”   陈卿沄被问得一诧。   粉饰太平的话阿姒必也能分辨, 她不知该怎么说。   正担忧时, 阿姒缓缓笑了。   “阿姐,其实我一早便猜出来了。起初不愿面对, 是在害怕, 爹爹抚养我长大, 若我有了另一个父亲,岂不是愧对爹爹?当然,也存了私心,想当阿姐最亲的亲人, 比所有人都亲。”   “傻阿姒。”陈卿沄嗓音微哽,“你本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先别急着哄我啊。”阿姒笑着继续, “在颍川时,我回了幼时住过的院子,又见证身边人的经历, 才真正明白,我和阿姐和爹爹的亲情,是往日的点滴汇集而成的,永远不会变。”   陈卿沄欣慰地笑了。   “其实几个月前,王爷同我问起你的身世, 我如实说了,问王爷有何打算。但王爷称他这些年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如今把你认回去,岂不是窃夺爹爹和陈家辛苦浇灌的成果,又担心你因身世巨变无所适从,遂托我瞒着。   “王爷他其实,很在意你这个女儿。爹爹如果在世,也会想让阿姒多个长辈疼爱,阿姐亦是如此。”   “阿姐。我明白的,只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打开锦盒,阿姒气息乱了瞬。   盒中是姑母当年曾戴过的凤冠,上面缺了一颗珠子。   阿姒小心地轻触凤冠,那一刹,宛如触到姑母温柔的眉眼。   “阿娘。”   她在心里唤了句,继而笑了。   无论是自幼陪伴她的众多亲人,还是无法陪伴却仍然心系于她的生父生母,她都无比感激。   往后余生,他们给予的爱会成为她护身的铠甲,让她无所畏惧。   这日,阿姒闺房中无比热闹,陈家众人来过后,侍婢入内,称远在武陵的祁家六娘送来贺礼。   那箱中装着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和物什,起初阿姒未看出名堂,看懂后,脸遽然红了。   难怪在临颍时她只不过问起祁茵一句,祁君和脸颊就那样红,想必……祁郎君往日没少被折腾。   阿姒匆匆关上箱子。   .   忙碌大半日,吉时很快到来。   声音好听的温润新郎作过数首催妆诗,终于唤出闺阁中的新嫁娘。   踏着初红的晚霞,阿姒迈出闺阁。   拜别亲眷时,陈卿沄哭得眼泪涟涟,抱着阿姒不松:“我的好妹妹,阿姐总算看到你寻得良人,往后,定要好好的,再有什么事务必告诉阿姐……”   陈彦眼眶亦发红。   “长姐放心,两处宅子离得近,我会隔三差五去看看阿姒的,定不会叫晏书珩将她欺负了去!”   隔着罗扇,阿姒笑了。   从前她不甚在意的亲眷们,在今日叫她生出不舍,就连懦弱的二叔、精明的二婶母,都显得尤其可爱。拜别所有亲眷后,阿姒头也不回出了府。   没什么需要不舍的。   她与亲人们都来日方长。   迎亲的众年轻郎君艳羡起哄,一身嫁衣的女郎姿仪秀美,手持罗扇,步履端方,走向她崭新的来日。   行走间罗裙和步摇轻曳,如春日垂柳,拂过四月的春池,一如多年前那样,勾起青年心上涟漪。   晏书珩定定看着阿姒走来。   真好。   她今日嫁的人,是他。   她端着世家闺秀的仪态,经过他身侧时,只温婉平静地颔首。   仿佛盲婚哑嫁,初次相识。   装得真像,晏书珩无奈。   上车前,阿姒透过罗扇下方,见到一方红色袍角靠近,青年上前替她掀帘,柔声轻语:“哭了么。”   阿姒没回答。   大婚前一月还不许见面呢,哪有礼还未成,新人便悄悄说上话的。   她不理会他,俯身入轿。   晏书珩未再问。   他轻笑着合上帘子。   陈晏两家虽只隔一条街,但送嫁的队伍绕了大半座城。   街头巷尾人满为患,皆来围观这金玉良缘,其中不乏一些爱说笑的世家子弟,起哄道:“晏长公子今日一身新郎袍服,真是临风玉树,羡煞我等!”   笑闹声持续了一路。   远处茶楼上。   一墨衣金冠,淡漠威严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望着送嫁队伍远去,冷静眼眸中酿着复杂又欣慰的神色。   他身侧,一老道喜滋滋地品茶:“不愧是建康第一公子,面若冠玉,风华万丈。与那落水神女般的陈女郎真是天生一对,也只有我们王爷这样举世无双的人,才能有如此一对的女儿女婿,啧啧,这茶也不错,不错……”   建康王紧绷的薄唇轻扬。   “今日本王请客。”   .   拜天地、入青庐,婚仪繁复,一项项走下来,阿姒已累成一滩水。   晏书珩在前院应酬,隔着几座园子,阿姒恍惚都能听到宾客们的说笑声。想到青年一身婚服,同宾客敬酒时眼底春意融融的模样,她唇畔不禁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但看到陌生的屋子,阿姒又有种她与今日要嫁的人不熟的错觉。   院外喜气洋洋,晏家的侍婢在同陈家陪嫁的仆婢嬉笑:“你们怕是不知道,今日大婚,大大小小所有事宜,长公子皆亲自操办过问。屋内家什器具,皆亲自挑选过目,就连那床鸳鸯戏水的合欢喜被,也是长公子选的花色。甚至窗台前那瓶桃花,是长公子亲手从园中摘下的……别提多上心了!”   说到半,她们忽地噤声,齐齐恭敬道:“恭喜长公子。”   来人不知应了什么,阿姒根本无心去听,她抓紧了身下锦被。   心开始怦怦乱跳。   朱红袍角伴随着从容的步履徐徐靠近,看来他喝得不多,阿姒正胡思乱想时,遮面的罗扇已被轻拿开。   “夫人,别来无恙啊。”   夫人两字从他舌尖缠绕而出,染了缱绻缠绵的温柔。   阿姒垂着眼轻道:“郎君安好。”   晏书珩只笑了笑。   他很配合她,客套有礼又不失亲近地与她饮过合卺酒,温声道:“大婚诸礼繁复,劳累一日,夫人想必也已疲倦,不若早些歇下。”   青年说罢,就要起身吹灯。   屋内只留两支燃得正盛的喜烛,烛光穿过红罗帐,映得在榻边端坐的新妇面上娇艳欲滴,胜似海棠。   “按旧俗,大婚之夜,喜烛彻夜不熄,方能长久恩爱。   “夫人可会觉得太亮?”   青年温和地轻询。   阿姒摇摇头,许是为了凸显诚意,他比往日有礼,但却越发给她陌生的错觉,但想想,她今日刚嫁过来,还未适应新身份,也需要缓缓。   暂且客套客套,也不错。   她抬手欲卸下繁复的钗环,指端被轻攥住:“我来吧。”   晏书珩立在她跟前,倾身靠近,不疾不徐地替阿姒卸下钗环,指端落在她衣带上,低问:“可以么?”   什么可不可以?   阿姒彻底装不下去了。   她甩手飞去一方红帕,晏书珩笑着接住,歪着脑袋,懒懒对着她笑:“怎么了,夫人有何赐教?”   阿姒妩媚的眼眸里怒气隐隐。   “晏书珩,我们什么关系你不清楚么?装什么不熟!”   他唇畔温柔,眉梢带着戏谑的懒意:“我这不是在配合夫人么,夫人现在想与我熟一些,我自乐意。”   话音方落,他已落下,拉着阿姒坐在他腿上,启唇轻吻她脖颈,手仍不忘褪下她繁复嫁衣。   “洞房花烛夜,被翻红浪时。这喜被是我亲自挑的,阿姒可喜欢?”   后背贴上喜被。   大红的艳色一映,阿姒玲珑圆润的肩头愈显瓷白,仿佛一捏就要碎。   青年俯身浅吻。   她长睫颤成了蝶翼。   他虽亲昵了些,但姿态和手上动作依旧温和缓慢。   还是有些像不熟的新婚夫妻。   阿姒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也都是第一次成婚,难免会紧张。   仿佛回到复明前圆房那夜。   一切暧昧而郑重。   眼前蒙上暗影,身子颀长的青年覆上,结实的身体把阿姒笼罩了个彻底,顿时陌生和压迫感盖过所有。   阿姒垂下眼,也就一个月没见面,怎么会这样生疏呢……   肌肤相贴时,两人气息齐齐收紧,俱是一颤,晏书珩双手分开她膝头时,阿姒下意识用力并紧。   “我……”   晏书珩不再动她,阿姒视线乱飘,飘到青年正对着她眼前的喉结。   喉结微动。   阿姒亦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晏书珩低低地笑了下。   “还是紧张么?”   阿姒一噎,低喃道:“怎么会不紧张,我也是头一次成婚。”   耳垂被轻轻一咬。   “这才大婚之夜,夫人就口出狂言。难不成还想与别人再成一次婚?”   他撑起上身,俯视着阿姒。   万丈柔情的目光月光似地洒下来,撑在上方的高大躯体却结实地圈着她,给人既温柔又强势的矛盾感。   阿姒偏过头。   “倒也,倒也并无不可。”   晏书珩轻叹,牵着阿姒的手,带着她的指端从他眉眼触过,从英挺鼻梁,划至温润唇畔。他稍一勾唇,薄唇张合,阿姒的指尖被温润含住。   酥痒从指端传来,阿姒红着脸对上他含情的眸:“你这是干嘛!”   晏书珩只笑不语。   他就这样看着她,直勾勾凝着她,舌尖从指腹游移。   轻挤入她的指缝。   阿姒错眼,没脸再看。   温润舌尖掠过手心,在她掌心勾画描摹一番,总算松开她。   他继续带着阿姒的手,游移至喉结,摄住她的目光骤然一暗。   喉结在她指腹之下重重滚动。   青年抬头,修长脖颈后仰,用掺了合欢散清越的声线唤她名字。   “阿姒……”   只这一声,阿姒便受不了了。   她飞快抽'回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么样?”   “你……你色'诱我!”   晏书珩又是一阵笑,他抓回阿姒的手,继续下行:“大婚之夜,我引诱自己妻子,有何不妥?”   她的手被他压着,覆上他心口的旧伤,他停'下轻叹:“倘若几年前,你未隐瞒身份,我也未克制。两家联姻,说不定便不会有这么多曲折了。”   阿姒道:“没有这么多纠葛,你想联姻,我还不想嫁呢。”   “也是。”   他们的手一道触摸那道疤。   伤疤下,有一个猛烈跳动的心,阿姒心念一动,抬头轻吻。   “真好,我们都活下来了。”   都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得以重逢,辗转一番,最终停靠彼此身边。   心旌荡漾,她又吻了下。   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青年的气息便沉了,陡然炽热。   他攥紧她指尖,直直往下。   “现在,可熟悉了?”   阿姒手被烫到:“熟悉了,熟悉了,你快放开我,你好烫……”   他松开她的手。   双手握住圆润膝头,拇指摩挲,嗓音低哑而蛊惑,透着危险:“还远远不够,还可以再深入熟悉。”   言罢双手用力一分,再一抬。   猝不及防。   阿姒惊呼出声。青年亦闷'哼,挺身靠近,她顷刻伸手抱住他。   两人像被定住了。   未再言语,也未再动弹,他们就那样抱紧彼此,静静感受对方的存在。   良久,晏书珩微叹。   “辗转四年,几度分离,如今……你终于是我的了。”   “嗯,”阿姒总算出声了。   她忍着撑胀,艰难而抬起头,凝望着他眼眸,笃定回应。   “你也是我的了。   “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四年。”   青年低头看着她,肩头蓄力,薄肌贲发,更紧密地靠近。   直至不能做得更深刻。   终于分不开了……   只那一下,莫大的满足袭来。   晏书珩在她耳边轻声道:“阿姒,我们就这样,不分开可好?”   他身后乌发垂坠而下,挠在阿姒心口,她圈紧腿弯。   “喜烛就快燃尽了。”   晏书珩意会到她的催促。   他紧扣住阿姒双手,按在她脑袋两侧:“放心,夜还长。”   没有过多花哨的技巧,只是相拥相合,但因是新婚之夜的缘故,一切简单的仪式都充满了深重的含义。   喜烛噼啪作响。   墙面影影绰绰映着动荡的身影,纱帐摇曳时,那一趴一跪,但亲昵连合的影子被蒙上一层绯红的软雾。   红烛泣泪涟涟,帐中亦传出低而糜软的哭声,不能自抑。   阿姒撑着手臂,攥紧被褥,长发有些粘在汗湿的后背,有些从肩头垂下,和青年一起,随风动摇曳。   也就分开一月,他怎恁磨人?   就这样也能杵上许久。   总算暂时分开,阿姒实在是支不起身子,腰一塌,瘫在软被上。   她抓着枕角,要起身前去洗沐,发颤的手被抓了回来。   “夫人,喜烛还未燃尽。”   阿姒颤着声:“来日方长……”   蛊惑人心的嗓音在耳际低喘,幽幽勾动她神思:“可大婚之夜只有一次,况且,夫人还不曾改口。”   阿姒鼻尖还在发麻。   “改什么口?”   “你还不曾唤我夫君。”   又要相连了。   阿姒起身,她知道若是这时唤了,势必会让他更肆意。   “明日吧,我好累……”   “罢了,且放过你。”   晏书珩把她抱去净房,洗沐后回来时,无意看到桌脚的小箱子。   他脚下停顿。   阿姒随之朝下望去,她很快想起那是什么,是侍婢在替她收拾嫁妆时一并带了过来,她慌忙中攥住他的袖摆:“我累了,快把我放回榻上吧。”   晏书珩眉梢轻动。   “可在下很是好奇,箱中究竟何物,竟叫夫人如此慌乱。”   他作势要去查看。   那堆东西万不能在此时被他看到,阿姒灵机一动,柔声低唤。   “天色已晚,先歇下吧,你若想,明日再看也不迟。   “夫君?”   得偿所愿的青年唇边噙着笑,他把她放在桌上,轻巧掰开锁头。   “晚了。” 第86章   噼啪,噼啪——   屋子里落针可闻,红烛燃烧发出的声响都无比清晰。   看着箱中五花八门的器物,饶是晏书珩,也一时为之震撼。   “难怪哄了半日,阿姒都不肯叫声夫君,适才那声却唤得甜蜜无比。   “原是在诱我上钩啊。”   刻意曲解她那声夫君的用意,阿姒恼然地要从桌上跳下,脚踝被他握住,她挣不掉,唯有辩解:“那是祁茵送我的,我事先不知。”   晏书珩轻揉她圆润踝骨:“不知么?既然不知,何故紧张?”   这人真是个狡猾的狐狸!   阿姒自知她不及他油嘴滑舌,索性破罐破摔:“对!我事先知道,但那又如何?你别急着高兴,这些都是给你用的,长公子,要试一试么?”   她猜他不会试。   他这人看似温雅,掌控欲却强,怎会喜欢被她玩'弄?   还是在大婚之夜。   晏书珩笑着站起身,劲腰横亘在她两膝之间,阿姒无法并合,只能羞人地打开,对他敞露。   他轻揉她唇角:“阿姒果真了解我,连激将法都用上了,我若不应,岂不辜负了你。想先试哪个?”   语调虽柔和宠溺,但目光直直钩入阿姒眼底,不容她回绝。   看来今夜不试上一样,他是不会放过她了,阿姒硬着头皮望向下方的箱子,只看一眼,身上就发紧。红绸、铃铛、雕刻精致的粗管玉箫……   这都是些什么啊……   不行,东西是她带来的,在他跟前漏了怯可太有损颜面。   阿姒视死如归,硬逼着自己再次看过去,颤着目光,从里头选了个毛茸茸,看上去并不会很折磨人的。   “就那个吧。先说好了,只试这一样,别的……往后再说。”   “好,听阿姒的。”   晏书珩莞尔,他俯身,挑出那个物件端详,阿姒好奇地凑近。   “这物件是什么?瞧着像是动物的睫毛,可又是拢成圈的,好生奇怪,难不成要当指环带着挠痒——”   “痒”字未完,瞥见晏书珩修长的玉指,阿姒想,或许她猜对了。   要并起双膝,但被他的腰身拦着,她只好用手一上一下地捂住最怕痒的两处:“不成,我怕痒!”   晏书珩把玩着那圈浓密羊睫,一本正经道:“是用于上药的。”   他端来热茶,将其清洗一遍后,沾上清凉膏药,凝向阿姒,眉梢轻挑间尽是诱人沉沦的危险。   “阿姒一向聪颖,不妨再仔细想想,此物当真只能套在指上么?”   阿姒轰然醒悟。   他还未开始,她气息就已大乱,慌乱间,青年捉住她的手,呼吸微沉,诱她沉沦的清润嗓音在耳际危险萦绕:“夫人……帮我套上,可好?”   她指端直打颤,心里却升腾起猖狂的邪念,想去尝一尝这罂粟。   东西很快便别好了。   晏书珩倾身,清冽的气息靠近,清润如泉的嗓音亦迫近。   如此干净温润的青年。   就连“再张开些”的低语,在这清冽竹香衬托下,也显得尤其君子。   阿姒放松了些。   她垂着眼,从谏如流地展露才被打开过的软隙,手攀上他肩头。   “轻着些。”   “好。”青年长身玉立,阿姒坐着,只能看到他勾起笑的唇角。   这样的笑容让她直觉不妙。   下一瞬,青年上前一步。   他极为温柔,就像一股春风极缱绻极缓慢地贯入窄巷。   但他比春风折磨人。   阿姒对这位来客极为熟悉,但这次他却来得始料未及,还带来了怪异的礼物,骤然闯入紧闭的门扉。   阿姒惊得碰倒桌上物件,“哐当”乱声遮不住她的低呼。   她从未如此震惊过。   才一下就觉难以言喻,胡乱求他:“月臣……夫君!我不上药了。”   “可这也,才只是个开始。”   晏书珩双手用力一分,打开了窗。   水榭之外起了风。   春风不懂人间话,缱绻吹过窗台,将紧闭的窗扉吹得反复开合。   阿姒被风吹得意乱神迷,手在身后支着,桌子陡然猛晃,手霎时脱力,后背贴上桌案,凉得她一个激灵。   彻底疯了、乱了。   窗外狂风入境,刮得窗扉急剧晃荡,刮来春雨,遮住低泣声。   十指紧扣。   他蛮横地把温柔都留给她。   窗外风止了,下起雨。   四月的雨,却下得淅沥哗啦,连窗前桌案,都被雨浇淋得直淌水。   春夜惹人困。   阿姒乏力地倚在晏书珩肩头。   她茫然看着下方。   被风撑开的窗扉还合不紧,惹人怜地微微外翻,不住滴雨。   阿姒不再看。   许久,她从被风吹上至高处又狠狠摔下的莫大悬殊中回神。   “我无事……其实,我很欢喜,你呢,也是如此么?”   晏书珩哑声笑了。   “我亦然。”   他端来水,替阿姒仔细清晰擦拭过嫣红微肿的双唇后,两人相拥着躺在鸳鸯戏水的喜被上。   红烛已经燃到尽头。   最后一点烛光归于黑暗时,阿姒额上覆上他的温润唇。   “睡吧阿姒,我很爱你。”   阿姒心里一阵悸动,因为乏力,只气若游丝地应了声。   “嗯……我也。”   昏暗中,她抱住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夫君,它燃尽了,这一生,看来我们可以白头偕老了。”   晏书珩搂紧她。   “会的,我们会白头到老。”   .   晨起时,阿姒醒转。   她习惯地要唤贴身侍婢,一睁眼,瞧见一道清隽身影。   晏书珩已换上素雅常服,端坐榻边,眼中噙着温存柔和的笑。   “夫人,你醒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成婚了。   这是新婚的头一日,她还适应从晏书珩妻子的身份。   阿姒讪道:“你何时醒的?”   “什么你啊你的,莫非夫人只在用着我时,才肯改口?”   他的调笑唤出昨夜迷乱的回忆,余光悄悄探向桌案的方向。   “我收起来了。”   晏书珩笑罢,抱她至妆台前,拈起白玉梳,为她梳发。   一看到一旁桌子,阿姒便想起被那圈柔韧羊睫刮得濒临崩溃时,他更为恣意,捉住她两边脚踝,让她踩着桌沿,展露得毫无余地。   红木桌都晃得移了半尺。   他还轻啮她心尖,想起后来那场失控的大雨,以及被撑开到极致,合都合不上的窗扉……   阿姒头皮一阵麻。   她匆匆收回视线:“婶母说过,大婚次日,新妇当给长辈请安,和各房亲眷见上一面,你快些。”   晏书珩动作不紧不慢。   “昨日祖父吩咐过,不必早起。”   透过镜中,阿姒看到他半垂眼眸,专注地替她盘着新妇发髻。   样式还颇为繁复。   手艺也显然比在上庸时好多了。   “你悄悄去学了?”   镜中青年浅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婚仪礼成,喜烛也已燃尽,今日是阿姒成为我妻子,为我盘起满头青丝的头一日,意义不凡,我不愿假手于人,只能自己去学了。”   盘好发后,他再拈起脂粉盒子,便有些一筹莫展了。   “我实在不会上妆。”   阿姒笑着接过:“你要什么都会,我的侍婢岂不得吃干饭?”   梳妆完毕,一对新人往主院去,一路上,见到这对壁人,仆婢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长公子、少夫人。”   阿姒被这声“少夫人”叫得不由自主端起矜雅闺秀的架子,从容颔首。回过头,见到青年饶有趣味的目光。   “看什么?”   晏书珩无比正经地温柔笑着。   “自是在看我的少夫人。”   阿姒就知道他会调侃她,知道他喜欢看她气恼,她偏不恼:“怎样,我装得像不像,可有少夫人的派头?”   “何止如此,阿姒气度从容,温和又不失威严,举世无双。”   “你们晏家人油嘴滑舌。”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现在多了个油盐不进的。”   很快到了前院。   晏氏各房已在等着,连久居佛寺的祁氏都回来了。   阿姒先后给晏老太爷和祁氏敬过茶。晏老太爷积威甚重,对她倒很和蔼:“我听说你设局救下流民的事。当年我去南阳时,你才两岁,陈老把你抱在怀里,称这孩子大有可为。都说陈老善于识人,果真如此。”   祁氏亦是温和:“真是个心善的孩子,我们月臣有福气啊。”   哄长辈,阿姒自有一套。   她取出早已备好的礼。   老人家念旧,晏老爷子又是名士,她备给晏老爷子的是一本几十年前文士所著孤本。而祁氏一心向佛,阿姒便准备了得到高僧手抄的佛经。   晏老爷子总板起的脸难得露笑:“这孩子,比月臣讨喜!”   念及他们新婚,众人都很体贴,并不多言,相互见过礼后,几乎连赶带劝地把这对新婚夫妇轰走了。   人都散去后,晏老爷子身边的老人感慨:“这些年老太爷用心良苦,如今长公子总算成家,能撑起晏氏。您也总算可以如愿当个慈祥的祖父了!”   晏老爷子笑得不大明显:“已有人伴他身侧,我这老骨头凑何热闹?备笔墨,老夫我要研读这孤本!”   从前院出来后,阿姒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祖父……不对,是咱们祖父很是古板,以为你们晏家是一潭死水,如今看来,也还好嘛。”   晏书珩回想阿姒和祖父融洽相处的一幕,笑笑,“从前的确是一潭死水,但现在并非如此,因为阿姒来了。”   她一来,死水里照入光亮,他枯燥的日子从此不再死气沉沉。   很久回到院前。   破雾端着个锦盒上前:“长公子,少夫人,有无名之人送来贺礼。”   晏书珩打开,是一对崭新的长命锁,用料考究,但样式寻常。   阿姒瞧了一眼。   她与他对视须臾,道:“我所想的,和你想的,可是同一个人?”   晏书珩笑着合上锦盒。   “应当是吧。”   他牵着她往内走,释然道:“其实,当初阿姒说对了一半。过去十几年里,我的确一直嫉妒那个孩子,嫉妒他得到我不曾得到的陪伴。”   阿姒想了想,把元洄有着与他一样的长命锁的事说来。   “或许,他也曾一样,在意你得到赵夫人十几年如一日的惦记。”   晏书淡然低笑。   “是啊,我和他何尝不是同病相怜,不过说来我比他幸运。”   “为何?”   待看到他深邃温柔的目光时,阿姒霎时了然,挑眉道:“你想说,你幸运是因为你得到了我,而他没有?”   晏书珩莞尔道“非也”。   “这与他无关,我自认为幸运,是因为,阿姒乃无价珍宝。能求得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女郎,我如何不暗自窃喜?”   阿姒不语,但弯了嘴角。   走到两人居住的水榭,廊前鹦鹉一看到阿姒,欢快扑扇翅膀。   “夫人!夫人!!”   晏书珩轻点鹦鹉脑袋:“这是我一人的夫人,你唤不得。”   阿姒忍不住呛声:“你一罪魁祸首,好意思牵连这无辜的鸟儿?”   晏书珩笑得干净无辜。   那只鹦鹉听不懂他的话,但因为昨夜听了一夜的墙角,此刻兴致勃勃,引颈高呼:“夫君!夫君慢点!”   “快!快一些!”   阿姒的笑僵在唇畔,她板起脸,一句话也不说走入水榭。   晏书珩慢悠悠地跟上来。   “我说它不无辜吧,学什么不好,竟学到我夫人头上,该炖。”   阿姒轻哼,走到窗前。   “假模假样!”   但看到外面将谢的桃花,她又兀自发笑,声音也柔软了。   “罢了,便让你赢一回。”   青年从后拥住她:“阿姒好胜心一向很重,真舍得输给我?”   阿姒回头,对上他缱绻眸光。   晏书珩揽住她腰肢。   “阿姒放心,在你面前,我总是甘愿俯首称臣的,你一直都是赢家,不必为我退让,也不必刻意认输。”   阿姒不答,只与静静相望。   春光惹人沉醉。   她眼底渐渐生出暖意:“其实,为感情退让,不叫认输。”   两人对视一笑,额头相抵。   阿姒勾住他脖颈:“春光正好,夫君,再试一次,好不好……”   “好。”   窗外桃花摇曳,水榭内春情四溢,琴瑟和鸣,奏出旖旎缠绵的一曲。   一曲毕,酣畅淋漓。   春风拂来,吹干了余韵。   窗外桃花香气亦闯入。   晏书珩和阿姒仍未分开,就这样安静相拥、嗅着春风。阿姒忽觉不舍:“转眼四年,今年的桃花又要谢了。”   晏书珩浅吻着她汗湿的鬓发。   “来年还会再开。   “桃李谢了,我们还可以在夏日采莲,秋日赏枫,冬日看雪。”   阿姒得到宽慰。   是啊,他们还有春夏秋冬,还有许多个来年,许多个四年。   无论是十四岁时她摘下的莲蓬,十五岁时他送她的蝴蝶步摇,亦或十七岁时他簪在她发间的桃花……   都永远不会消逝。   他们会长久相伴,白头偕老。   再不分离。 第87章   大婚后几日,画痴祁三娘来晏府游玩,送了阿姒一副丹青作为新婚礼。卷轴上荷花栩栩如生,时下是在春末,阿姒却仿佛已闻到荷花香。   她谢过祁三娘,称赞不已:“真是栩栩如生,叫人恍若提前入了夏。”   阿姒赏画,祁三娘则把阿姒当画赏,看一眼气色红润,姿仪越显婉约妩媚的阿姒,又看一眼成婚后越发温雅端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夫人的表兄,暗道不愧是新婚燕尔,小两口隔了一尺,还能给人如胶似漆之感。   祁三娘艳羡笑了:“表兄曾说与嫂嫂是因莲蓬结缘,我便央一位颍川的友人绘了这幅并蒂荷花。”   随即阿姒得知三娘的友人是临颍人士,她对此人来了兴趣:“我幼时在临颍待过几年,说来也算同乡。”   三娘讶道:“那改日我带嫂嫂去那位郎君的画馆走走,结识结识。”   一人欣然约好日子。   送客后,一直沉默的晏书珩边翻着书,语气随意道:“夫人似乎忘了,我亦善丹青,只是可惜,晏某画技拙劣,难登大雅之堂,和夫人亦非同乡,多少比不得那位画师。”   阿姒从背后贴上,双手搂住他劲腰,凑近他耳边温柔调笑:“我还没见着人呢,晏长公子就先醋上了?”   晏书珩回过头,温柔垂着的眼眸漾着笑,话却凉丝丝的:“是啊,陈娘子还未见着人呢,夫君也不唤了。”   阿姒嗤笑他一声。   她有意逗弄他,眸中微光流转,红唇勾起一抹风流多情的弧度。   “见着后,就更不唤了!”   晏书珩笑了,伸手向后,把她从背后捞到怀里,指'尖点在她心的位置往下戳,轻笑:“没良心的。”   到了约定的日子,阿姒随祁三娘来到城北一处不起眼的画馆。   画馆馆主是个寒门士子,姓季,颇有些文人的风骨和傲气。起初以为阿姒是个以势压人的世家贵妇,态度冷淡,得知她是随晏中书一道守城的颍宁翁主,冷傲的面上露出钦佩。   “陈娘子高义。”   他见阿姒频频看向窗外凋零一空的桃花,提笔绘了卷桃花图。   “季某身无长物,唯丹青算一技之长,此画是季某一点心意,多谢女郎与晏中书当初为临颍所做一切。”   此人尤擅花草,阿姒笑着接过画,啧啧称奇:“有了季郎君这副十里桃花图,这春日便也留得住了。”   回来后,她又从祁三娘口中听说这位季郎君将卖画所得银子用于修建私塾,教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阿姒对这位画师肃然起敬,决定帮他一把,多次在赴宴及入宫时同人举荐。   季郎君丹青本就一绝,又得她极力举荐,很快小有名气。   这名气甚至传到晏书珩处。   这日晏书珩在茶楼与同僚议事,对方偶然提起近日风头渐起的一位寒门画师,为了讨好晏书珩,特地夸大其词道:“难怪颍宁翁主多次极力举荐此人,真乃慧眼识珠也!”   晏书珩微笑地听着。   那人见他似对此喜闻乐见,不由多说几句,青年笑容更为和煦。   “甚好。”   好一个伯乐与千里马。   好一个同乡。   .   翌日,晏书珩休沐。   新婚一个月的夫妻俩正是浓情蜜意时,自要趁此契机相依相偎。   水榭中,流水潺潺。   风过时带走几丝初夏的闷热,阿姒只穿了一身薄薄纱衣,随晏书珩在窗前饮茶。五月中,正是吃樱桃的季节,纯熟的樱桃咬上去汁水四溢,嫣红的汁水把阿姒葱白似的指头都染红了。   她要用帕子擦拭干净,身侧的晏书珩轻轻握住她指端。   阿姒抬头,青年垂目看着她,干净而专注,那双漂亮的眸子似乎有着能把一切光亮吸走的惑人。   “我来。”   他笑了,低头吮住阿姒指端。   樱桃汁极易着色,一旦染上便难以洗净,晏书珩唇舌缠着她指端许久,仔细□□,痒从指头钻入。   阿姒被吮得头皮发麻,气息也有些乱,收回指端:“可,可以了。”   一看指端仍残留淡淡的樱桃汁,阿姒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倒是很适合做墨汁,绘出的花定栩栩如生。”   “夫人主意甚妙。”   晏书珩说着,攥住一枚樱桃,手心用力,指缝缓缓渗出嫣红的汁水。   他虽清癯,但手劲大,只消几枚,便集了不少嫣红汁液。   “暴殄天物。”阿姒轻嗤。   “夫人放心,我会悉数消受。”   晏书珩取来一支从未用过的狼毫笔,又神秘十足地屏退左右。   “可愿随我一道作画?”   明明新婚燕尔,他还彬彬有礼地相邀,太过正经,让阿姒不大适应,无端觉得他藏了一肚子坏水,推拒道:“我是俗人,无心丹青。”   晏书珩把玩着干净的笔尖,微笑道:“是啊。夫人对丹青的热情,都消耗在了外头,回到家自没了兴致。”   他每次吃醋都会这样微微一笑。   这不是笑,是威胁。   若不给他个施展画技的机会,恐怕他今夜又会从别处讨要回来。   忆起昨夜的迷乱,阿姒环住他腰身,亲昵道:“傻瓜,我还未说完呢,我虽不善丹青,但我想看夫君画啊。”   晏书珩的笑果然恢复温润:“一言为定,阿姒莫要反悔。”   画个画而已,有甚好反悔的?   阿姒郑重点头。   “不悔。稍等我唤人取纸来。”   他按住她肩头,温润的声线低下来时格外勾人:“不必,阿姒可知道,世上最好的画纸是什么?”   阿姒看着他玩味捏着她衣带的指端,心里不妙,但因为不敢置信,只能往别处想:“是绸缎么?”   他垂着睫,长指轻勾。   缎带松落,春夏之交的衣衫只有两层,春光过隙钻出。   长指极为缓慢地将襟口推至肩头,露出胜似玉雕的玲珑肩头。   拇指摩挲着美玉般的肩头,他讲起故事:“我的丹青师从颍川郡一位名士,曾听师父说,相传有些丧心病狂的画痴为了寻求世间最好的纸,会诱来冰肌雪肤的女子,剥下——”   “这简直无稽之谈!”   阿姒被吓得肩头轻抖,她听得害怕,慌忙打断他。   晏书珩轻轻按住她,无可奈何地笑了:“别怕啊,阿姒。我不会那样做,我只是想给你画枝花。”   他手轻触她肌肤说着。   阿姒拢住衣襟,皱着眉道:“不成,我收回我的话,这不好玩,不仅暴殄天物,万一洗不掉可怎办?”   晏书珩一针见血:“想反悔?”   话都撂下了,还能如何?   这人醋劲大,先把他哄好再说。阿姒视死如归道:“仅此一次。”   她平躺下,化身一副卷轴。   玉白卷轴外套着的绸布被拨开,片片掉落在地,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一上一下遮掩卷轴的两只手拿开。   画卷从上往下展开,雪白雪白的一张纸,肌理极细腻柔滑。   随着卷轴展开,红的两点,黑的一片,顿时显露无疑。   阿姒闭着眼:“画快些。”   “乖,马上便好。”   青年修长的手执狼毫笔,从杯中蘸了朱红的墨汁。   微凉的笔尖从颈处起,绘出一朵朵桃花,狼毫笔的笔尖韧劲儿足,笔力挺劲,描摹过比豆腐还要娇嫩的雪白纸上,描出朵朵娇艳欲滴的桃花。   赤红桃花与雪白纸面相映,冲击着作画青年的眼眸。   晏书珩目光随之一深。   他新蘸了些樱桃汁,在纸面原有的两点朱红上描绘。   笔尖悬在那两点上,若即若离地轻挠,忽而重重擦过,阿姒眸光急剧地颤抖,低吟声妩媚得能掐出水儿。   笔尖绵延着往下。   一枝摇曳多姿的桃枝在雪白肌肤上显出,桃枝的末端归于雪纸下端那一片乌黑的乌蓬,一眼看去就如同是从那玄妙之处生长而出。   “真美。”   晏书珩轻声喟叹。   屋内有一方半人高的镜子,他把阿姒抱至镜前,手指拂过他绘下的每一朵桃花:“喜欢么?”   阿姒多少也好奇。   她忍着羞赧看向了镜子。   镜中的女子长发挽起,坐在青年怀中,乌发雪肤,瓷白肌上绘着一枝桃花,桃枝从下长出,朵朵红桃栩栩如生,其中有两朵最为艳丽,右边那一朵正被青年两指夹捏把玩。   她不着一物,他仍衣冠楚楚。   阿姒要离去加衣,被他扣住腰肢。   “好看么?”   “好看得紧。”阿姒敷衍道。   镜中青年也不知是否高兴了,把玩着那朵桃花,直直透过镜子,凝向镜外的她,两人的在镜中对望。   “可比那位季郎君绘的好?”   阿姒总是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荒唐,原来是因为她近期同人引荐季郎君!她无奈地同这醋坛子解释完缘由,末了再三哄道:“我只是出于不忍,与他可没什么,别吃味了啊。”   晏书珩笑笑。   “我怎会信不过阿姒?我吃味,并非因为信不过阿姒,更不是信不过旁人,我只是纯粹喜欢为阿姒吃味。”   只是见不得她在别的郎君身上倾注太多注意力,但又深知这是占有欲过盛,舍不得束缚她。   只能加倍讨她欢心。   “你既爱吃醋便吃吧。”阿姒拗不过这个醋坛子,无奈垂下睫,不去看镜中,“既已画完,我可以擦掉了么?”   晏书珩把她转过来,揽在怀里,低头轻吮那朵最妍丽的桃花:“我说过,我会替阿姒把它擦掉。”   他说擦,是这么个擦法?!   难怪他挤樱桃汁时说会全部消受,原来早就有了打算。   阿姒睁大了双眼。   “不、不必,不必这样擦!”   但她的话根本无用,青年半跪在地,双手扶住卷轴,以舌为巾帕,温柔舔'舐掉那些画。   樱桃汁不好擦除。   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擦拭。   阿姒瘫坐在地,双手撑在身后,难捱地咬着下唇。她正侧对镜子,一扭头便看到镜中情形。   脑袋轰然乱开。   镜中的女子身姿柔软,艰难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青年半跪在地,双手捧住她,近乎虔诚。   宛如神坛上的玉观音坠入红尘。   阿姒出神看着镜子。   那两朵最为艳丽的桃花被吞入青年腹中,但雪白纸上仍留下淡淡红印,青年继续往下擦拭,一寸不漏。   擦到桃枝的根部时,阿姒实在受不住了,仓促抬手制止他。   “好了就这样吧,不必管这。”   阿姒要合起书册。   晏书珩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像往日认真读书时一样,势必要巨细无遗,将绘着桃花的雪白书册放倒,双手掰开两边。   书册被打开,展露青年眼前。   他的目光渐渐变深,有了实质,钻入书册中间幽暗的隙中。   “做事如何能半途而废?”   他要把这本书读个彻彻底底。   晏书珩俯身跪在那本只绘着桃枝,却无一字的天书中间,轻呵一笑,热气喷在桃枝根部。桃树下渗出润泽,信徒低头,双手捧住泉水,像沙漠中的旅人,在虔诚亲吻树根。   他的手在后,轻摩挲书脊,长指从书脊绕到书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隙间从上往下擦拭。   阿姒看向镜子。   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目光一阵发颤,恍神那刹,书被撑开些。   镜中画面陡然扭曲。   阿姒再看,镜中书册上的桃花被他擦了个干净,从深凹的书缝中间不断滴出墨汁,脑子一片乱,她缓过神时,他已贴过来,   热乎乎的。   “阿姒?”   这是在征询她意见。   事已至此,阿姒也因他的捉弄而意动,点了下头。   或许因为镜中另一个世界让两人都有在旁观对面,也被对面旁观的错觉,既犹豫又隐约好奇,每一次相拥紧贴都变得格外深刻。   后来晏书珩把阿姒抱起。   他把阿姒搂在怀中,又松手放下,一人皆面对着镜子,分离又相拥的前后经过展露得一清一楚。   青年眼尾微红,附耳,哑声问阿姒:“喜欢这面镜子?”   阿姒咬着牙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   晏书珩亦看着镜中的她。   “很美。”   他往上了下,阿姒秀眉深蹙,紧闭着眼,咬着牙不说话。   不仅因为被他激得说不出话来,更因为羞恼交加。   他就不能不说出来?   晏书珩笑笑,手绕至她跟前,对镜恶意掐捏她,冲击又添一成。   阿姒好容易缓过来,神思又乱了个彻底,最后两个人齐齐失神。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后来晏书珩从后搂住阿姒,耳鬓厮磨,阿姒手扶着镜,仿佛回南天,镜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白雾。镜子滑得阿姒抓不住,几乎要立不住时,晏书珩契住她,让她可以借着他伸过来的一部分堪堪站稳:“阿姒,喜欢我么?”   阿姒胡乱点头。   一会低喃唤着“夫君”,一会重复着“喜欢”,舌头被缠得打了结。   想着过后要狠狠惩治他,但至高无上的快慰让她纠结,只能无奈地作罢,这人虽时常吃醋,但每次也算便宜了她,醋就醋吧。   话虽如此,但午后阿姒醒来时,酸软的腰肢还是让她改了主意。   她与晏书珩约法三章。   “往后不能乱吃醋。   “不能借吃醋胡天胡地。”   晏书珩一一应下。   他正替她剥果子,温柔又诚恳道:“抱歉,是我不够大度。”   阿姒接过他剥的果子,心软了。   “吃醋也不打紧,只是你……你得克制住你的……你的行径。别总想玩些什么离谱的东西。”   “好。”青年双眸更温润缱绻了,“我本以为阿姒喜欢的。”   言外之意,他是为了讨好她。   她也的确得了好处,现在三令五未免有些吃完饭摔碗的意味。   阿姒目光顿时不那么坚定了。   晏书珩仿佛看穿了她,特地征询:“不喜欢,那下次不做了?”   阿姒眸光闪烁着,低咳了两声:“再喜欢,也得稍加克制……”   晏书珩藏起眼底得逞,了然颔首。   “好,我明白。”   后半日,两人只是饮茶下棋,什么都没做,距离得当,仿佛是一对感情和睦但也仅限于相敬如宾的夫妻。   入夜,一人躺在榻上。   大婚后一个月,两人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玩闹,有时彻夜都连着,时常在清晨被他用一些离谱的方式唤醒。   阿姒虽喜欢那样,但也吃不消。   她拿了个长枕横在床榻中间:“这几日休养生息,不得越界。”   晏书珩宠溺地看着她绯红的面颊,莞尔道:“听夫人的。”   两人以一个规矩客套的姿态入了睡,然而夜半时分醒来时,枕头不翼而飞,阿姒还是落入他怀中。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靠近的。   唉,罢了。   她靠近了些,拥紧他。 第88章   今年的夏日格外炎热。   水榭外,水流声潺潺不断,但仍未能减去半分燥热。   “建康的夏日可真难捱,还是武陵凉爽。”树上蝉鸣声声,画舫内,灵动又不失妩媚的声音让夏日更为热烈。   祁茵掏出帕子擦去额际的薄汗。   “自从兄长变成谢君和后,总感觉他连人都换了一个。”   她与阿姒说着过去数月的事,阿姒认真听着,衷心祝福:“如今周小将军有了心爱之人,你们也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彼此都能圆满,再好不过。”   “是啊,不容易。”祁茵双手托腮,看着阿姒艳若桃李的面颊,眸子狡黠流转,好奇地压低声,“三月前我送的新婚贺礼,阿姒可都试了?”   阿姒耳尖一红,拿起账册假装正儿八经地看:“不曾。”   她说了谎。   事实上,他们用过一回羊睫。   但别的未曾试过。   倒不是害怕,而是新婚这三个月里,阿姒忙着适应,他们每日更多是在晏府各处走走停停,榻边、桌椅、温泉池、藏书阁……晏书珩都要拉着她去熟悉一遭,熟悉着熟悉着,便熟悉到了她身体里。晏家那么大的地方都还未“熟悉”完,哪还有余力用上外物?   如今想到昨日在园中桃树下的事,阿姒就一阵羞恼交加。   起初顾及是在府里,又是在屋外,他们都很谨慎,但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反而越能带来隐秘的放纵。   到最后她也有些疯,渐渐地收不住声儿,“夫君”连唤个不停。及近登极那刻,林外传来说话声。   是刚回府的晏少沅。   因为怕被撞见,阿姒心不在焉,整个人亦僵滞定住。   她想离开晏书珩,偏偏有人不乐意,大掌更用力地托抱住她,贴得紧紧。阿姒双脚都不沾地,想离开也无法,无法,只能继续连着,可晏书珩还要在她耳边低语说笑。   “糟糕,是少沅哥哥啊。”   这句“少沅哥哥”让阿姒更为羞耻,身上一阵紧,青年的语调亦变得不平稳,同时夹带了蛊惑和危险。   “若被他发觉,你我该如何?”   他说的只是被撞见后的难堪,可阿姒蓦地想起去岁上巳在马车上,他揭穿她装失忆后说的那些话。   原本她和他是夫妻,经他这样一说,仿佛他们是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是对背着人野外私会的野鸳鸯。   她更紧张了。   晏书珩也愈加肆意,竟恶意随着少沅经过时的步调而动。   来人的脚步放轻,他便轻来轻往,来人脚下一重,他亦一步走到最底。来人加快,他成了狂风骤雨,来人放慢,他则化为春风。   短短须臾,阿姒被磨得快疯了。   此时再想起,她忍不住腿发软,既迷恋那样隐秘的放纵,又恼恨他的捉弄。祁茵只当她是羞于琢磨那些器物,调侃地笑笑:“可要我教你?”   阿姒赶忙摆手。   “多谢阿茵好意,只是,我和他平日都很忙碌,也无暇亲近……”   祁茵笑了,她才不信呢。   他们成婚才三个月,阿姒面颊白里透红,整个人都像枝头成熟的桃子,她是过来人,如何不清楚?   祁茵狡黠地凑过去:“你难道就不想拿捏拿捏晏书珩?”   阿姒手一顿,被这句话打动了。   往日总是他欺负她,尽管她沉浸其中,可偶尔也会气不过。   于是她硬着头皮听下去。   说罢这些事,她又与祁茵叙了会旧,很久到了正午。   祁茵走后,阿姒思忖再三,翻出深藏柜中的那个箱子。看着箱中五花八门的一应器物,阿姒回想祁茵的话,脑中构思出一些画面,脸愈发地热。   水榭内,放了冰鉴,凉意从中丝丝溢出,驱散些许闷热。   日头升到了最高处。   晏书珩回来时,阿姒正躺在竹制的矮榻上歇晌午觉。   她鬓边渗出些细汗,黏在白皙的面颊上,神似雨打后的芙蓉。晏书珩看了会,执扇为她摇来微风。   此时情景,像极在竹溪时。   她因为偶然记起过去的蛛丝马迹而难过睡去,他便替她摇扇。   日若白驹过隙。   算起来,那已是将近两年前了。   两年后,她成了他妻子。   “妻子”这个字眼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独属他一人的亲近,让人心念微动,晏书珩俯身搂住阿姒,在她唇畔浅吻。   他放开她,在她身侧躺下。   身边人气息平稳后,阿姒睁开眼,她看着睡颜安静的青年,眸光虽软,但眼底却漫上狡黠的笑意。   晏书珩是被猝然一凉激醒的。   一睁眼,便看到阿姒温柔似水的笑颜,他滞了瞬,心中柔情荡漾,伸手要拥住她,才发觉手被红绸与竹榻绑在一起,缚在身子两侧,身上衣物倒齐整,唯独脖颈处放了一只手。   这只手里,捏着一块冰。   寒意涔涔的冰块落在他喉结上,激得那喉结急剧滚动了下。   阿姒长睫不由扇动。   他哑声道:“夫人这是作何?”   阿姒很无辜,温柔小意道:“夏日炎热,我替夫君消暑啊。”   晏书珩低笑:“消暑需得缚住我双手?倒是头一回见。”   阿姒没接腔,只捏着冰块,一手将他襟口挑开一个口子,把冰块扔了下去。隔着衣衫,她看到冰块的轮廓从胸口直直滑下,滑到块垒分明的腹部。   晏书珩重重闷'哼。   轻便的竹榻被这猛一动弹带得大力晃了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两个声音交杂,阿姒想起几日前在竹榻上疯玩的事,她红着耳朵,伸入青年衣摆,去掏那块融掉薄薄一层的冰。   她取掉冰块,放至一旁。   晏书珩放松了,稍缓一口气。   “夫人今日,为何如此?”   想起昨日桃林中,阿姒便气呼呼。   她的手寻到下处:“怎么,只许夫君你捉弄我,就不许我以牙还牙?”   阿姒微微拢起手掌。   晏书珩稳住气息,纵容笑了:原是如此,昨日的确是我不对,我自当受罚,可任凭夫人随意施为。”   阿姒不再说话,手不断轻揉,揉得轮廓渐显,晏书珩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直到她再度拾起冰块。   极凉冰块贴上极热之处,就如烙得正红的铁块被滴上了一滴水。   晏书珩眉心猛然蹙起。   但这回,尽管难受,他也还是绷紧下颚,隐忍着默不做声。   甚至不曾动弹。   但他额际却迅速出了汗。   眼尾也红得昳丽,清雅如谪仙的白衣青年被染上红尘的绮丽。   他双眼迷离,深深看着阿姒。   仿佛她是他身处暗夜里的一缕光,是他被炙烤时所需的一汪清泉。   他目光里压着挣扎和汹涌的情潮,但更多是纵容。   被这样的目光乱了心志,阿姒手跟着乱了,险些攥不住冰块。   不成,她得坚定些。   阿姒狠下心,徐徐将冰块从柱底划至顶部,凉意落在端头,晏书珩手猛攥成拳,抑制不住难耐重喘。   这一声无助又蛊惑。   阿姒心里更乱了。   她抬眼,见晏书珩紧闭着眼,修长脖颈后仰,额上青筋暴起。   看起来很是难受。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叩门。   “长公子,那日您让抓的人抓到了,长公子可要亲自审问?”   是他的心腹。   阿姒眉梢挑起,她本可以出声把人支走,却偏偏装聋作哑,好整以暇地看着晏书珩,显然想让他自行回应。   晏书珩咬牙遏住汹涌念头。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的嗓音有些喑哑低沉:“不必,你去——”   话语断在正中。   阿姒捏着冰块,上下轻搓,最后停在端头,轻用力下压。   那是灭顶一般的凉意。   晏书珩险些未能收住声儿。   哪怕是这种关头,他也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冷静:“不必,我头痛,需歇息半日,有事你自行斟酌。”   “属下遵命。”   那人的脚步远去后,晏书珩的淡然轰然倒塌,像受伤的天鹅,引颈长声低'喘,看起来难受极了。   阿姒心软了,挪开冰块。   “算了,放过你吧。”   她轻声呢喃着,把冰块扔掉,又去解开绑在榻上的红绸。   刚一解开,竹榻一阵晃动。   阿姒倒在榻上。   青年双手蓄力,撑在她上方,含情脉脉的眸子幽邃得宛如深潭。   “可我还不曾打算放过阿姒。”   阿姒忙要爬起:“你……你不是说任我施为?怎这样无赖!”   晏书珩一掌擎住她一双腕子,低道:“阿姒是知道的,在任何时候我都能让着你,唯独禁不起你的撩'拨。”   随即腕缚红绸的人成了她。   只不过不同之处在于,晏书珩是先把她的一双腕子束缚住,再高举过她头顶,绑在竹榻的床头。   阿姒感到不妙,扭了扭身子。   “你作甚?”   晏书珩慢条斯理地解去她身上所有繁复的带子,地上落了几块绸布。   他还蒙住了她的眼。   他从一旁的冰镇樱桃果盘中,拈起底下的一块冰,温柔道:“阿姒给我降了暑热,我自得礼尚往来。”   他笑着启唇,咬住那块冰。   青年的墨发从身后垂落,落在阿姒不着一物的身前,她被挠了下,但还来不及难受,脖颈处一阵冰凉。   “嘶……”阿姒的脖子尤其怕痒,被陡然一冰,猛地动了下。   冰凉顺着往下,停在颈窝。   阿姒知道接下来冰块要往哪儿去,想捂住那些脆弱怕痒的地方,但双手被缚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任他施为。   冰雪落在玉山之巅。   凉意像根根丝线,从那一点钻入,直直窜直四肢百骸。   阿姒惊呼着,一个鲤鱼打挺,腰肢悬起又倒回竹榻上。但还有更磨人的,晏书珩含着冰块,吻住她的心。   凉意混着温润,绵绵玉山像被拨弄的含羞草,变得挺拔。   这股春风并未在山巅停留过久,又来到别的地方,依旧是含着冰块的吻,吻是温润的,冰块却凉得入骨。   竹做的矮榻“咿呀”作响。   阿姒仿佛泡在混着冰块的温水中,脑子乱糟糟的,快把绸带磨断了。   含着冰块的唇齿继续向下,触上浓密发间镶嵌的珍珠时,阿姒猝然惊叫,抬脚乱踹,眼见冰块要钻入,阿姒颤声央求道:“夫君,太凉了,不要放!我,我往后再不捉弄你……你别……”   面颊坨红,染了胭脂般。   晏书珩轻轻扯下她眼上绸布,他对上了阿姒泪眼盈盈的眸子。   她秀眉紧蹙,哀求地含泪看他。   眉眼妩媚如水,可怜极了。   她是他心尖上的女子,是他的妻子,如今正为他而绽放。   被她这样望着,晏书珩目光和呼吸俱是收紧,清越声线愈发地缠绵缱绻:“那……阿姒想放些什么呢?”   阿姒难受得厉害。   刚被冰过的地方凉嗖嗖的,急需温暖,她忘却“前仇旧怨”,忍着难受说:“夫君,想……想放夫君。”   青年很满意这个回答。   他温柔笑笑,像亲吻她的唇一样,吻着她,吻炽热而有力,刚推入大半的冰块被他用力吸了出来。   不待阿姒回应,他便允了她。   他拥紧她,温暖着她。   阿姒体内残存的凉意被挤入的温烫一点点赶走,她舒坦得明眸半阖,身子亦放松,满意地喟叹。   然而身前忽而一凉,是晏书珩握着冰块的大掌覆落,他边推送着,边道:“夫人,我想吃冰镇樱桃,可否?”   阿姒记得桌上有冰镇樱桃,她忙点头,明白后又不断摇头。   “不,我不要!夫君我怕凉。”   “乖,不会的。”晏书珩像之前那样,含着冰块裹住了她的心,他温暖着她,也给她带来冰冷。一凉一热的对冲,在阿姒躯体和脑海相撞。   晏书珩如愿吃到冰镇樱桃。   青年吃相极斯文,唇舌相互配合,把樱桃肉和果核分了开。   那盘冰镇樱桃开始融化。   犹如春日到来,冰消雪融,融化的冰水从玉山上缓缓渗流而下,正好下方也凿出咕噜咕噜的温泉。   水流“滴答滴答”,缱绻如春,竹榻“咿呀咿呀”,热情似夏。   后来阿姒总算被松开。   但并未完。   她几乎站不稳,正好从梁上悬下一段柔软红绸,阿姒紧紧抓住它。   红绸拉着阿姒的腕子,让她堪堪能站立,在她下方,白衣玉冠的如玉青年半跪在地,捧着卷书册虔诚拜读。   他双手捧着书册两半,将其大大分开,微仰着面,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轻吻她的红唇那样吻着书册。   阿姒几乎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她双手被绸缎拉住,腿搭着他肩头借力,全靠外力站定。   晏书珩双手扣住她,深深地吻她。   这个吻让阿姒上气不接下气。   她不断央求:“夫君,夫君,我手酸,放下我,好不好?”   晏书珩却不放,吻得更深,舌尖在她窄窄的口中搅弄,含糊道:“整个建康城中,也就只有夫人可以骑在我头上,让我甘愿俯首称臣。”   他说情话自有一套,阿姒耳根子跟着脚下一软,不妙的感觉袭来。   她瞪大了双眼。   “夫君!快放开我,我想小……”   晏书珩站起,揽着她,手代替唇替她揉按:“乖,就在这。”   这怎么行?!   她又不是孩子,随处撒野。   阿姒不住地摇头。   晏书珩哄着:“阿姒放心,你这是因为快乐,并非你所想那样。”   他双指呈剪状,替她扩了扩,口袋被打开,霎时便都收不住了,哗啦啦从口处奔涌而出,地面碎珠四溅。   空荡的屋子中弥漫着芬芳。   东西都倾倒一空,阿姒心里也空了:“夫君,这里……好空啊。”   “别怕,我进来陪你。”   晏书珩抱着她,不留一丝空隙。   相拥令人得到满足,只是这满足感是建立在她上下皆悬空的前提下,便多了悬崖边上行走的危险错觉。   阿姒就像一只树袋熊,时刻都在担心坠下,只能盘紧树干。   面对面的相拥一回之后,晏书珩来到阿姒身后,再次抱紧她。   这回阿姒彻底成了大江中漂游的浮萍,两个人间的联系仅剩他扣在身前和下方的手,及连结的那道独木桥。   崩溃哭泣后,阿姒被松了开,整个人坠入晏书珩怀里。   他拂去她额头湿发,低语:“对不起阿姒,面对你,我实在难以克制。今日又欺负你,过后你如何惩罚都可。”   阿姒哪里有气力回话?   她瘫软在他怀里哭得发软,心里恍惚想着,祁君和是温柔君子,可任祁茵折腾,可这办法不适用于她和晏书珩,晏书珩是披着羊皮的狼,他只会因此被勾出更大的征服欲,更为恣意。   没有办法。   他根本就是千年狐狸成了精。   当夜,阿姒三令五申,把晏书珩轰去了书房睡,但清晨醒来时,她仍是在他怀里,手脚并用地抱他。   青年很无辜道:“昨夜担心夫人蹬被子,特来看看,夫人拉着我的手不让走,只能厚颜留下。”   这炎炎夏日,蹬哪门子被子?!   阿姒心里虽然不恼了,但架子也是要摆一摆的。   她背过身去,青年从后搂住她。   两人都不曾言语,在睡醒时这样的相拥叫阿姒心里踏实。   架子也不摆了,她转过身,搂住晏书珩轻斥:“混蛋。”   晏书珩好脾气地附和。   “对,混蛋,夫人骂得极好。”   阿姒被气笑了。   晏书珩温润的唇落在她耳后,手掌覆在阿姒小腹,用极轻的声音问她:“昨日那样,阿姒可会喜欢?”   阿姒想否认,又点了头:“嗯……有一些,尤其是捉弄你的时候。”   他笑了:“那可喜欢被我捉弄?”   阿姒没说话。   她自然喜欢偶尔使坏的他。   规矩得连亲个吻都要郑重询问的话,就不是她喜欢的晏书珩。   但她不会告诉他。   就像她没告诉他,她早在十三四岁,便相中他做她未来夫君。   有些事,他总会知道。   她只说:“还早,再睡会。” 第89章   正是秋盛时,漫山遍野的枫叶燃得正红,山道上人来人往。   挂着“晏”氏徽号的马车停在摄山山脚,阿姒下了车,曼妙身姿引来周遭侧目,几个年轻郎君纷纷投来欣赏的目光:“佳人风姿迢迢,翩然若仙。”   走出一段后,阿姒的侍婢窃笑道:“夫人每每出行,必引周遭瞩目,难怪郎主不放心。要派这么多人护着。”   一提这事,阿姒眉头便恼怒凝起,但笑意仍温和:“不可提他。”   侍婢笑着噤声。   她们险些忘了,夫人同郎主闹别扭,撂下话半月不会理郎主。   如今才是第六日。   到了千清观,阿姒见到建康王。   一个月前,在阿姐的促使下,阿姒和建康王于私下相认。   这是说破父女关系后,她第一次来见建康王,“父亲”这个称呼在舌尖过了数遍,化为一句随意的问候。   “您很喜欢红枫?”   建康王正对着漫山红枫,一身黑白道袍随秋风飘扬,似要羽化而登仙。听到阿姒的声音时,他眉宇间有一瞬冰消雪融,但并未立即转身。   “你母亲生前,最喜红枫。”   他平静陈述着,声音听不出情绪。   阿姒望向火红枫林,问出那个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在您的眼中,我母亲,她是什么样的人?”   建康王唇畔扬起细微弧度。   “世人眼中,她端正娴淑,是贤后,起初我亦如此以为。后来才知,她把自己的本性藏得极深。”   他只说了这一句,但足够阿姒想象。记忆深处那个温柔端方的姑母,逐渐变得鲜活,成了她那温柔之下藏着棱角的母亲。阿姒不禁笑了。   建康王仍保持着游离于世外的态度,不远不近,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阿姒觉得放松。父女二人像一对友人,谈过朝堂局势后,又一道赏枫。   出道观后,已到了黄昏时分。   阿姒照旧往别院走。   这别院并非曾与晏书珩同住的那处,而是阿姐留给她的嫁妆。   她不理晏书珩,也是因为几日前在这别院发生的事——   前一阵中书省事务繁多,晏书珩忙得不见人影,阿姒索性来别院小住,正巧,别院里来了位年轻的新管家,少年郎生得白净,性情亦随和。   六日前的黄昏,晏书珩刚到别院,少年管家来给阿姒送账册。   那少年做事利索,阿姒听得满意,对他多有称赞。   隔着屏风,晏书珩把阿姒抱到腿上,旁若无人地出声:“夫人,中书省的事已忙完,今夜回府可好?”   说着还揽住阿姒腰间,轻掐她软肉,阿姒推开了他,用气音轻嗔道:“边上有人呢,老实点。”   晏书珩松开她,坐在一旁安静听少年汇报。青年面上笑意温融,连赞少年管家能干,可人走后,他把阿姒压在桌上,弄到三更才放人。   晏书珩的醋意并不止于此。   那夜后,他给少年涨了一倍的月银,把人调去别处做事。   阿姒身边还有其他能用之人,调走一个少年也无妨,真正让她不悦的是晏书珩的占有欲和独断。   哪怕是夫妻,她也不想被他肆意拿捏、干涉,便打算借此契机“整治”他。她故意发了一顿火,严正声明自己并不喜欢那少年,而是对他的专断不满,并宣称这半月不会再理他。   眼下已经是第六日了。   六日里,晏书珩遵守约定,连情信都不曾递来别院。   掀开车帘,看着天际晚霞,阿姒忽然想起一双笑盈盈的眼。   她拉上车帘。   这十五日怎才过去六日?   马车刚走出一段距离,一名晏氏家仆骑马前来,大惊失色道:“夫人!郎主今日赴宴,在宴上不慎中毒!”   阿姒面色骤变,急急询问。   家仆只道不知:“今日似乎是什么棘手的毒,郎中已在看了。”   阿姒再顾不得别的,让车夫调转马头,赶回晏府。   晏书珩不在水榭。   她赶到湖心的暖阁,穿云候在外面,见阿姒走近,大惊失色地拦住她:“夫人!郎主他,正在解药……”   阁内,传来杯盘落地声。   阿姒担心晏书珩出什么事,面露紧张。想到主子在里头做的事要是被夫人撞见恐怕不妥,穿云比她更紧张:“夫、夫人,您先回水榭等等?”   这少年郎一向把心事写在脸上,此刻晏书珩都中毒了,阿姒却见他眼中并无担忧,只有慌张和心虚。   察觉不对,她威胁地剜他一眼。   穿云当下便老实了,哭丧着脸,但仍不敢让开路:“夫人,您要是进去,郎主他会杀了我的……”   “他敢?”   阿姒利落入内。   刚迈上二楼台阶,便听到一声熟悉又勾人的急喘,难耐又畅快。   阿姒脚下一滞。   是那个她熟悉的,常趁她失'控时在耳边肆意撩拨的声音。   “真乖,再让我抱一下。   “好香。   “脸为何这样红……怎不说话,是我太粗鲁么,我轻些。”   阿姒火气噌地冒起来。   混账!他原来中的是这样的药!解药是这么个解法!   他们才成婚一年!   阿姒冷下脸,疾步上了楼。   室内立着一扇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倚着个熟悉的身影。   屏风附近滚落几个茶盏,而屏风一角后,露出暧昧交叠着的玄色袍角和一片淡藕色裙角,一玄一粉两片衣角都在微微动弹,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伴随着很轻、很压抑的低喘。   阿姒失去了判断。   她定定立在屏风后,听着他用那个撩人蛊惑的嗓音在诱哄。   “卿卿……”   “卿你个头!混账!”   她彻底忍不住了,踢开脚边的茶盏,大步走到晏书珩跟前。   她对上青年迷离又慌乱的眼。   眼前一幕让她脑中发懵。   怒气凝固在嘴角。   阿姒秀致的眉难堪地拧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   青年半倚着凭几,掀起的长睫湿漉漉的,眼尾绯红,目光缱绻。   他怀中抱着她常穿的那件藕色襦裙,揪紧裙身的指关用力得泛白,而他的另一只手,隐在她的裙下。   藕色裙衫鼓起可怖的弧度。   阿姒耳根子红了个透。   他,他竟然抱着她的裙子在……他竟然对她的裙子做这样的事!   混……混账!   晏书珩神色恍惚,眼中露出一线光亮,随即变得偏执。   他勾了勾唇角,苦笑着摇头:“大概是中药之后的幻觉……阿姒在生我的气,怎会提早回来?”   自哂一笑后,他身子仰靠着凭几,定定凝视着阿姒,抱紧她裙衫,仿佛要把那件衣服揉入身体。   阿姒想挪开视线,又挪不开。   她怔怔和晏书珩对视着,他目光深得吓人,一瞬不错目地盯紧她,将裙衫的襟口温柔贴在他侧脸,怀念地轻嗅,眉头现出畅快又压抑的情愫。   而他被裙摆遮住的手,在上下轻动,喉结压抑地滚动。   他还穿着官袍。   一身官袍整整齐齐,冠发都是一丝不乱的,手动时偶尔会掀起衣袍一角,露出一截近乎紫红的赤色。   他怎么可以这样!   阿姒眼皮猛跳。   耳边亦一阵一阵地嗡鸣。   虽然是夫妻,也有过无数个疯狂的日日夜夜,但被穿着一身官袍的他边深深盯着边自渎,这比他边盯着她边狠命索要,还要……还要折磨人!   那要人命的赤色又现出一段,阿姒目光被烫到了,口干舌燥。   她想饮些水。   更想寻个地洞钻入。   不能再待下去了,阿姒抬手捂住眼不看那里,竭力让自己冷静:“你、你中的,是这样的毒?”   晏书珩不回答,但他发红的眼睛告诉了她一切。阿姒无奈,她转身打算出去寻郎中问问可有解药。   刚动弹,晏书珩哑声叫住她。   “阿姒,夫人,别离开我……”   被慾念灼得沙哑的嗓音里藏着委屈,当真是被药了个透。   阿姒颤着目光别过眼,她根本不敢看他眼睛,更不敢看他这身官袍。   她清了清嗓子。   “我去给你寻些解药。”   晏书珩根本听不进去,压抑低'喘着自语道:“夫人,别不要我……”   阿姒耳朵热热的。   她化成了石像,立在原地。   下方钻来的喘声听上去越发难受,衣物窸窣之声不绝于耳。   那件藕色衣服忽被扔至一旁。   他转而攥紧她身上裙摆。   阿姒愣了一愣。她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晏书珩,青年的目光深得像要把她整个吸入。   衣裙是死物,我要夫人。   阿姒耳朵简直要着火。   “你给我清醒点!”   她弯下身,试图扯出被他攥住的裙摆,反被青年握住手。他像一只高傲又黏人的猫儿L,将侧脸贴在她手心。   阿姒强装冷静,垂眼看着他。   指腹发痒,湿软的舌尖划过手心,像猫儿L,阿姒蹙着眉,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比炉上的沸水还乱。   她说过十五日不理他的。   现在就放软态度,也太便宜他了。何况这人一向是个狐狸,说不定是故意不服解药,再派人寻她回来。   阿姒胡乱思忖时,一个天旋地转,她惊呼着倒在地上。   晏书珩翻身覆上,脸埋在她颈窝,深吸了一口气:“夫人。”   阿姒抬脚踹他。   “混账,十五日还未过呢,中药就赶快服解药,别在这装蒜!”   他拿脸在她颈窝轻蹭。   别处也不住轻磨。   阿姒扭了下身子,被压制得更紧,滚烫的气息喷在她颈窝,晏书珩哑声低喃道:“解药?此药无药可解……况且,我的药,只有夫人你一人可解。”   说着又自顾自地微叹。   “可夫人不理我。”   话虽失落,可他的动作毫不含糊,三两下就拨开几层布料,长指刚沾上温润,被阿姒把住了不让动:“你也知道我不理你了?那便老实些!”   晏书珩果真老实了。   他收回手,只与她十指紧扣。   贴着阿姒的,却换了个更为可怖物件,虽克制着静止不动,但跳动的青筋也跟琴弦一样,拨乱她理智。   要人命的喘音一声接一声。   忽长忽短,忽快忽慢。   晏书珩在她耳边梦呓似地低语:“我并非想干涉夫人那边的事,我只是心胸狭窄,见不得你身边有别人。哪怕夫人今日不喜欢,我也担心你有朝一日会突然发觉那少年郎似乎不错。”   阿姒无奈道:“那我招些其貌不扬的,你总满意了吧。”   他默了默,语气更惆怅了:“其貌不扬,万一性情比我讨喜呢?”   阿姒又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他身上热得吓人,额间一直淌着热汗,瞧着是中了药无疑,否则她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阿姒怒而踹他:“晏书珩,再得寸进尺,一会你自己想办法解药!”   她咬了他颈侧一口。   痛意让晏书珩顿了一顿。   他宛若长梦初醒,抬头看着阿姒,目光恢复几丝清明。   “阿姒,你当真回来了……”   阿姒红着脸。   “你什么你,有事说事!”   他喑哑低笑着,热气不断灼烧着她耳垂:“我现在这样,除了做,别的恐怕也说不了,望夫人帮我……”   看来他还有几分清醒,既然如此,阿姒也不忘自己的原则,严正声明道:“下次不许这么独断。”   “好,我答应你。往后无论你身边的人,我都不干涉。”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晏书珩勾起唇角。旁人他的确管不了,但他还可以引诱她,让她日复一日地迷恋他。   让她离不开他。   从身到心,彻彻底底。   他无法克制醋意,又不希望她生气。这是唯一的办法。   得不到回应,晏书珩在她耳边又迷离地低哼一声,还不断磨磨蹭蹭。   “阿姒,我的阿姒。”   这个在寒夜造访深巷,饥寒交迫的旅人,在门前轻叩柴扉询问:“可以进去一下么,只待一会即可……”   阿姒心旌摇动,但仍不忘原则:“下次有事,先与我商量。”   “好。”他一步走到最里。   阿姒顿时动不了了。   他果真是中了毒,浑身都发烫且结实,平时这里已足够挤了,现在更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硬生生地杵着:“我还记得和阿姒的约定,十五日,一日都不能少,今日……我只待一会。”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几句话,说罢长长舒气,拥着阿姒。   高大的身子像座大山。   阿姒喘不来气,心里也还有几丝气,艰难问他:“不是只待一会?”   他赖着不走。   阿姒也明白中药难受,不再为难,不悦地催促:“你倒是动一动!杵在这里跟个木头似的,我很难受。”   “我听夫人的。”   晏书珩抬起身子。   阿姒身上一空,下一刻,她发间步摇猛曳,叮当作响。那支步摇随风晃动,最后从发间飞出,落在地上。   阿姒扣着凭几,指甲泛白。   她张着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晏书珩中的这毒……药性实在是太过猛烈。他比以往每一回都要坚定,让她想起当初在阳翟守城时的事。   那帮扛着巨木攻城的胡人,叫得那样凶,巨木一下下攻着城门,也没有他现在这样笃定而坚决。   这身官服穿在他身上,实在罪孽。   这清俊面庞也不符他本性。   总算他卸下兵器,守城的阿姒想关上城门,但她刚翻身,撑着地面要起身,又被握着踝部温柔捉回。   “夫人,毒尚未解清。”   阿姒趴在毯上,软声轻喘道:“我是专程来给你解药的么……”   看她不悦,晏书珩只搁在中间。   这样磨着,阿姒也很难受。她简直要怀疑他身上的药被他吸收,再经适才的一丢,留在她身体里。   罢了,就当顾念夫妻之情。   阿姒催促道:“你有什么未尽的,快些,我还要回别院!”   晏书珩勾起唇角。   他压下眼底的笑,极温柔地贴进,声线柔情缱绻:“谢夫人体恤。”   话虽如此,最后却成了他伺候阿姒,几乎是无一遗漏,温柔得不像话。阿姒飘飘然的,简直要怀疑她不在这些日子,他是看了什么书。   几日不见,怎这样会作弄人?   等到阿姒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腰间环着一只手,她一动,那只手便收紧,温存的声音响起。   “今日辛苦夫人为我解毒。”   阿姒没有转身,她的确累得够呛,到最后几乎快晕了过去。   但她也仍然记得那桩事,冷哼一声,瓮声瓮气道:“十五日还未过去呢,你别想让我就此消气。”   “我知道。”他轻叹。“今日我本想自己忍上一忍,我以为夫人不会回来,看到你赶回来,我很高兴。”   阿姒话软了些。   “家仆来报时,我还以为你是中了什么毒,吓我一跳。”   “夫人在担心我?”   他话里压抑着浅浅的喜悦。   阿姒心里松快,身上也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但嘴上不肯轻易松口:“我是担心我自己,出嫁才一年便守寡,当然,我才不会为你守着,我是说,另寻新的夫君太麻烦。”   晏书珩无言笑了。   他揽过阿姒。   “今日已晚,阿姒便留在家里吧,你不在,我一人难以入眠。”   阿姒无奈留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她刚起榻,晏书珩抱回来一只小狸奴。   “这是同僚家中狸奴所生幼崽,我见它伶俐可人,两眼澄澈透亮,和十四岁时的阿姒很像,便聘了来。”   小狸奴认地方,刚习惯晏府几日,阿姒只得留在府里照顾它。   照顾着照顾着,半月过去了。   等到阿姒记起十五日的约定时,她的气也早就消了。   这日阿姒去铺子里。   正好遇到郑家五郎,他与晏书珩有些交情,也认得阿姒。   郑五郎上前问候,颇内疚道:“上回赴宴,中书大人身侧护卫探知有位女郎在她父亲敬我的酒水中加了春风散,多亏大人替我挡了那杯酒。”   春风散是近日风靡建康城中的助兴药,药性不大,但磨人。   “原是这样。”阿姒掩唇笑了,“究竟是哪位小女郎,对五郎春心萌动,给你下了春风散?”   她说着,很快觉出端倪。   “你是说,月臣察觉酒水中有春风散,替你挡下了?”   郑五郎红了脸:“正是。因那女郎之父是我上首,我不好推拒,中书大人这才替我挡了那一杯,过后我担忧问起,大人说他有解药。”   阿姒笑容和煦,前所未有的温柔:“原是如此,他可真古道热肠。”   是夜入寝前,阿姒卸下钗环。   晏书珩拥住她,看着镜中的阿姒:“时辰尚早,做会再歇?”   镜中的阿姒勾唇笑了。   “不饮些春风散?”   晏书珩稍顿,莞尔:“都知道了?”   阿姒冷哼一声,怪声怪气道:“你倒是会算计,还提早备了解药。”   他下巴搁在她肩头。   “十五日太长,我一日见不到阿姒便坐立难安,只能用苦肉计。原本是想不慎伤着手脚,正好赴宴时郑郎君遇着难处,便帮帮他,也帮帮自己。”   阿姒想生气都气不起来。   “你这人,简直……”   “简直厚颜无耻、衣冠禽兽、无所不用其极。”晏书珩接过她的话,替她狠狠地数落他自己,“还生我气么?”   气倒是不生了。但阿姒不会放过逗弄他的机会,怪声怪气道:“气啊,如何不气?上次的十五日还剩九日,算上这出苦肉计,就还是十五日吧,明日我便回我的别院。”   话未说完,青年的手越过中衣下摆,对着镜子温柔蛊惑她:“要是明日下不来榻呢,夫人可还会走么?”   他揉得镜中女郎双眼朦胧。   阿姒轻声低吟。   她咬着牙恶狠狠道:“走!起不来也要让人把我抬去别院……啊你别,轻点、轻点!我不走!我不走便是!”   话到最后只剩一声声“夫君”。   青年如愿以偿地笑笑。   “既然不走,趁着时辰还早,再玩半个时辰,可好?”   阿姒无心与他再计较。   她遵从本心点了头。   “哐当——”   桌上胭脂晃动,一直从桌案中间抖到边沿,最终落了一地。 第90章   吴地的春日和建康一样和煦。   江上画舫轻摇,阿姒垂眼对着江波。一晃眼,她已是双十年华,妩媚韵致,但眉间仍存几分澄澈。   江风徐来,将她裙摆吹起,卷起个缠绵的弧度,挽起的发髻让纤细的脖颈展露无疑,仿佛一折就会碎,无端有些伶俜,分外惹人怜惜。   她身侧妇人由衷称赞。   “虞夫人风姿绰约,有倾城之姿,你家郎君定也是人中龙凤。”   说话的妇人姓钱,是阿姒在吴地认识的友人。半年前,阿姐在吴郡置办了些田产庄园,正好建康无事,阿姒便趁此机会,来吴郡一游。接待她的,便是庄园的旧主,眼前这位钱娘子。   为了省事,阿姒对钱娘子自称是替贵人料理庄园账目的管家。   应晏书珩要求,她又加了层已嫁妇人的身份,旁人便称她“虞夫人”。   听钱娘子问起夫婿,阿姒唇边漾起浅笑,随意道:“他啊,瞧上去很厉害,其实是个寻常人。”   看似是天之骄子,生来矜贵,不染凡俗。但其实他和她一样,是个凡人。会吃醋,也偶尔气人。   说起晏书珩,阿姒心头怅惘。   两个月不见,也不知道这人这会在建康城中做什么?   阿姒想得专注,连侍者领着一位琴师登船都未察觉。直至悠扬琴音响起,她才抬眼看向抚琴的青年。   阿姒视线微滞。   那琴师戴着面具,看身形坐姿,是个清冷文弱的高瘦青年。   青年一身简朴青衣,清冷傲岸。   气度神似风中青竹。   只看了这一眼,便让阿姒想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可那人此时在建康,不大可能会来吴郡。   一曲毕,琴师又弹了一首《凤求凰》,琴音虽高妙,但匠气过重,比晏书珩少了些浑然天成的随意。   钱娘子倒是很喜欢这首曲子,兴致勃勃问他为何要戴面具。   琴师稍顿,淡道:“在下戴面具,是有难言之隐。”   他的声音很好听。   但较之晏书珩更低沉清冷。   适才萦绕阿姒的熟悉感顿时被这陌生嗓音和他周身疏离驱散。   钱娘子猜测他是其貌不扬,羞于启齿,并未多问。   阿姒也暂时收起疑虑。   正午时分,众人尽兴而归。   阿姒刚要上马车,一个清冷低沉的嗓音叫住她。   “烦请夫人留步。”   阿姒回身,是那位琴师。   他朝她走来,站起身来的青年高挑颀长,身形和晏书珩很像。   阿姒又开始觉得他很熟悉。   可当他在身前站定,陌生香气和她熟悉的淡淡竹香截然不同。   且他比晏书珩要高出两三寸。   阿姒无奈地笑自己。   她大概是想他了。   敛下杂念,阿姒温声问他:“阁下寻我,可是有事?”   琴师嗓音清冷,递过来一个簪子:“您的发簪掉了。”   阿姒低头看向他手中。   这琴师似乎很爱惜自己的手,不抚琴时,手上套了一层薄薄的黑色手衣,但也能看出他的手修长漂亮。   她夫君的手也是如此。   但晏书珩心细妥帖,平日递给她簪子或剪子等尖锐之物时,会把锋利的一端朝着他自己。   而这位琴师不是。   看来真是她多想了,晏书珩人在建康,怎会来吴郡?   阿姒客气地谢过对方。   二人朝着反方向各自离去,马车走远时,琴师回身一望。   但很快,他淡淡回身离开。   .   钱娘子很是欣赏这位琴师,每逢出行,必邀其一道。   琴师清冷寡言,三日下来,偶尔才说一两句话,阿姒得知他叫裴砚,是庐陵人士,在吴地旅居。   裴砚给她的感觉太诡异。   他周身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及那面具和手衣都让阿姒困惑。   有时她甚至怀疑,是否是晏书珩带了个面具刻意糊弄她。可面目和性情能加以伪装,熏香和习惯也可以刻意更改,个头甚至也能垫高——   但声音不能作假。   除非他学了什么变声的技巧。   阿姒思忖了许久,最终把这归结为她太想晏书珩了。   成婚两年,还是头回分开这样久,往日因晏书珩索要无度,她甚至想离他远些,可真远了,又会想念。   或许,是该回去了。   .   这日阿姒与钱娘子见面。   他们约在一处山寺,同行的除了钱娘子还有其弟钱二郎。   钱二郎风趣健谈,几人相谈甚欢,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   半道,他们遇到个熟悉身影。   钱娘子先问候:“裴郎君!”   裴砚依旧疏离,只淡淡地颔首。   不过这次他未拒人于千里之外,随他们一道往山上走。   但一路上,他都很安静。   钱二郎则很热情地和阿姒交谈,得知他数月前才去过颍川,阿姒惦记故乡,不免多问几句。   聊得正欢时,她的贴身护卫来报:“夫人,郎主有信。”   护卫说此事机要,阿姒便格外小心,随他来到后山树林看信。   此处树木繁茂,甚隐蔽。   阿姒刚要问是什么事,就看到一个青色身影,是裴砚。   青衫郎君缓缓回过身。   直觉告诉阿姒,他是在等她。   果真,裴砚朝她走来。   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阿姒心里升腾起杂念。   会不会他是……   胡忖时,裴砚已行至跟前。   他摘下了面具。   阿姒讶道:“裴……晏?!”   晏书珩!   青年莞尔:“夫人在外玩得   乐不思蜀,连我都认不出了。”   声音还是“裴砚”的声音。   尽管对他的身份早有了猜测,但此时阿姒还是不敢置信。   直至青年取出一个香囊,是她绣给晏书珩的,他又念了一句曾在欢好时念给她的宫体诗,阿姒才彻底相信。   护卫已悄然退下。   幽静林子深处,只剩下阿姒和裴……不,和晏书珩,她的夫君。   晏书珩倏然拥住她。   “阿姒……”   这怀抱她再熟悉不过,是晏书珩。   可声音却是“裴砚”的。   阿姒有种私会陌生人的错觉。   她羞恼地推开他:“你这又是在搞什么?声音是如何一回事?”   晏书珩很是正经,他服下一粒丸子,声音恢复几分,只残存几丝“裴砚”的清冷:“有些私事需查,便寻来可暂时改变声音的药,正好也想念夫人了。”   “什么私事需得中书令大人亲自出京,捉弄我很好玩么?”阿姒想推开他,但连日的思念让她舍不得。   晏书珩拥紧她,缠绵轻柔的吻落在耳际,勾起痒意:“朝夕相处,如今一朝改变,阿姒不觉得新奇?”   “新奇个鬼……呀!”   阿姒恼怒的嗓音顿时变得糜软。   脸也猝然红起。   她紧张地捉住他钻入衣摆的手,要从他手中夺回那被捏得变形的一团:“你这是作甚……光天化日,又是在野外,钱娘子和钱二郎还在——”   刚提到钱二郎,他长指一夹。   阿姒发颤的低呼溢出。   晏书珩把她抵'在一棵高大的树上,手上利落一挑,那块绣着鸳鸯蝴蝶的绸布便摇摇欲坠。被束缚了许久的那一双,一下便弹跳出来。   他低下头,声音顿时含糊:“有裴某人,还要什么钱二郎……”   阿姒脖子倏地后仰,双手抱住他的头,眼角很快便溢出了眼泪。   后背是粗糙的树皮,无法依靠,她只好抱着晏书珩的头,腿亦盘紧了,生怕不慎掉下去。   很快,两人间多了一道支撑。   那道作为连接支撑虽似树干,粗壮有力,但时近时远。靠近时,她身形稍稳;离去时,又险些滑下。   阿姒只能死死缠抱住晏书珩。   她连脸都不敢抬起。   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混在沉乱喘'息里的低哑嗓音。   话也刻意往离谱了去:“画舫初见时,裴某便对虞夫人一见倾情,能与夫人春风一度,此生足矣……”   清越的嗓音比从前清冷低沉。   阿姒脑中乱成一团。   她和晏书珩成婚两年,两年里几乎不曾分离,熟悉到仅仅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欢'好时对方微妙的气息变化,都能猜出彼此想法。   太过于熟悉,甚至像同一个人。   她就是他,他就是她。   然而现在,他换了熏香、声音也比平时清冷低沉。   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远处还有几个等候的友人,而她正和这个有些陌生的青年暗合,在这个陌生人的地域,在这叫人时刻担心会暴露的树林中做这些事。   近乎偷'情的错觉让她羞耻,又像晏书珩所说那般,觉得新奇。   彼此都有着不合常理的陌生感。   阿姒收得越来越厉害。   晏书珩也更坚定。   不留余地的往复间,他回想那日远远望见她妩媚伶俜的身姿,和她望过来惊讶又陌生的目光。   他自然希望阿姒能认出他来。   但又不希望她太快认出。   成婚两年,阿姒对他越发熟悉,相处时简直要把他当成另一个她。   熟悉到让他担忧。   她一直都是个喜欢新奇的女郎,倘若太过熟悉,是否会觉得乏味?   于是有了这么一出。   不可否认的是,偶尔的离别和陌生,让彼此都很兴奋。   纵情间,他们渐渐抛却一切。   忘记这是在野外。   忘记他们早已经成婚。   甚至忘记他是晏书珩,而她是他的妻子陈姒月。   每一个瞬息都变得无比微妙。   也无比疯狂。   仿佛只要出了这片林子,他就又成了清冷琴师裴砚,而她是已为人妇的虞夫人,他们的交'欢是罪恶的,不为俗世规矩和内心的廉耻所容。   阿姒背靠大树,气息乱得要命,青年跪在她身前,双手扶住她,濒临渴死的旅人汲取甘泉般。   她手向下,只能摸索到他发冠。   他像往日亲吻那样,唇舌搅弄个不停,搅得阿姒意乱。   她站不住,最后两人坐着,面对面抱着彼此,但阿姒还是不住往后倒去,青年低声问:“要躺下来么?”   阿姒点头,又道:“不……不了,躺下衣裙会乱……还要见人。”   他便只面对面抱坐,这样的谨慎,更增加了悖伦的错觉。   步摇晃得正厉害时,林子外传来钱二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虞夫人怎去了这样久?裴琴师也不见人影。”   钱娘子笑道:“虞夫人的夫婿来了信,自然得晚些回来,裴琴师生性冷淡,不喜欢与人往来。”   脚步声虽然有些距离,但在阿姒眼里,却像近在眼前。   身在野外,唯一的屏障便是这些树木花草,离得再远也还不够。   她一阵阵地紧张。   晏书珩将她放倒,手垫在她后背,一躺下来,低矮的灌木丛便把他们和此间的荒唐遮掩住。   幕天席地的感觉加剧了不安。   钱娘子他们大抵也想不到,他们口中去看夫婿信件的虞夫人,和不喜欢与人往来的裴琴师,此时正悄然躲在离他们几丈远的草丛中亲昵连合。   阿姒一动不敢动,死死盯着他们说话的方位,脸越来越红。   身上的青年却恶意地笑了。   他徐徐渐进,前所未有的慢,但也更为细致,太慢也太过温柔,每一处褶皱都能被铸一抚平。   在这样的惊心动魄中,阿姒快忍不住,汹涌如潮水的惊呼要涌出,但上下都被晏书珩温柔堵住。   钱二娘姐弟总算走远了。   草丛里窸窣作响,随着捕捉不到的风前后前后地摇曳。   最后窸窣声里夹了声低'喘。   一霎的放空后,是漫长的失神,阿姒躺在草丛里,双眼失神。   这一切荒唐得像是一个绮梦。   青年低哑的嗓音贴着耳际,餍足而慵懒:“阿姒喜欢如此么?”   阿姒无力地点点头。   时不等人,他们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阿姒先出了林子,从另一条道拐出去,见到钱娘子二人时,她颇感歉意道:“适才在林中不慎踩空,又迷了路,让二位久等了。”   两人不疑有他,关切后,又问阿姒:“虞夫人可曾见到裴琴师?”   阿姒茫然地摇头。   “他会不会是有事离去了?”   钱娘子姐弟便不再等。   他们走出片刻后,正好在半道遇上戴着面具的“裴砚”。   他仍那样疏离,面对他们的关切时,平静得近乎冷淡。   “有事走开,有劳挂怀。”   齐齐往山下走时,“裴砚”一如既往让众人先走,阿姒则落在最后。   青年疏离道:“虞夫人先行。”   清冷的语气让阿姒愣了须臾。   若不是体内留着他来过的痕迹,否则看着眼前戴着面具、孤冷清癯的青年,阿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适才在丛林深处和她私会的人,是他。   她很快回神,和从前一样温和有礼地回应道:“我适才崴了脚,走得慢,裴郎君不必刻意走在最后。”   也的确腿软得走不动,但她刻意落在后面是因为心虚。   “裴砚”冷淡地嗯了声。   他不再谦让,提步往前走。   只是在擦肩而过时,青年薄唇轻弯,在阿姒后腰揉了下。 第91章   从山寺回到庄园的那夜,阿姒以为晏书珩会来寻她的。但他没来。   三日后,是初一,钱娘子邀阿姒前去佛寺周遭游玩。   钱二爷和“裴砚”也在。   “裴砚”今日穿了一身白,依旧戴着面具,但今日的面具仅仅遮住了右眼周遭,尽管众人皆知,那被面具遮住的右眼下,或许藏着丑陋不愿示人的一面,但青年未被遮住的大半张清俊面庞仍足够勾人,配上那疏离似谪仙的气度,不断引得道上女郎们留意。   哪怕知道这是她朝夕相处的夫君,但阿姒仍是会错乱。   直到擦肩而过时,白衣琴师借袖摆遮掩,悄然勾挠她手心。望见他温柔上扬的唇角,她才确认是他。   两人默契地走到无人处。   阿姒对他昨夜不来寻她一事有些嗔怨:“你究竟来吴郡作甚?”   “天机不可泄露。”   青年端着温柔但疏离的陌生人态度,仿佛他们当真不熟。   见阿姒抿着嘴,他又蛊惑道:“虞夫人似不甚满意,莫非是上次在树林里,裴某未让夫人尽兴?还是说——”   他压低嗓音。   “您不喜欢偶尔的新奇?”   阿姒被问得喉间一噎。   她的确挺喜欢。   但哪有夫妻一人为了寻求新奇,当着外人的面假装不识的?   他们是夫妻,如何敦伦都不为过,但想到那日在林子里宛若与陌生男子“偷'情”般的羞耻,阿姒便脸红,身上愈发正派:“随你便。”   她说罢要离去,晏书珩拉住她。   缠绵的吻来得猝不及防。   这不是头回亲吻,但吻着她的人熏着陌生的香,同他舌尖一道侵入。   与陌生青年偷'欢的意味更浓了。   舌被他缠住不放,阿姒忍不住嘤'咛了一声,轻拍他肩头。   他却吻得更深。   远处有脚步声靠近,阿姒紧张得失口咬了他,咬出一声闷哼。   晏书珩低笑着放开阿姒。   在阿姒离去前,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友人从南疆得来的一种蛊,名为‘同甘共苦’,只要两人中了蛊,便共通对方身体上的触感,哪怕是肚子疼,或被蚊虫咬伤也会感知到。药效只有一日一夜,倒也不伤身。   “阿姒可要试试?”   最后一句说得尤其惑人。   阿姒当即摇头拒绝:“我没事给自己下蛊,有何好处?”   但抬眼看到晏书珩意味深长的眸子,她明白他为何邀她试蛊了。   不得不说,他们两人很像。   阿姒挑起眉梢,威胁道:“我便成全你一回,倘若这蛊有问题,回京之后,你就等着我的和离书吧!”   青年眉眼笑意盈盈。   “虞夫人善解人意,裴某真是艳羡夫人的夫婿,恨不能取而代之。”   阿姒又红了脸。   晏书珩这个狐狸精!   她唇角勾起,什么也不说便往回走,晏书珩微微笑了,亦紧随其后。   接下来的时间倒不难捱。   几人在后山抚琴下棋。   “裴砚”性子冷淡,行止端方,不会像武人一样大开大合,因而阿姒未感到不适,只是他抚琴时,弦断了一根,他指端痛意传到阿姒指端。   阿姒拿不住茶杯。   热乎乎的茶水倾倒在裙上,阿姒被烫到,正抚琴的“裴砚”错了个音。   阿姒衣裙湿了,在钱娘子伴随下去马车之中更衣。   钱娘子的弟弟钱一郎则趁姐姐和阿姒不在,裴砚又转身看景,偷偷换了阿姒的茶水,刚放完一直背对着他的琴师忽然转过身,低垂着眼,端起原本属于阿姒的那一杯茶水自己饮下。   钱一郎愕然道:“裴琴师……”   晏书珩神色平淡。   “这茶,不是给裴某的么?”   钱一郎对上他含着深意的目光。   晏书珩平静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钱娘子乐善好施,若知道此事,定不会轻饶,一郎好自为之。”   钱一郎犹豫了,这位琴师身份虽卑微,但姐姐欣赏他的才华,若他举证,姐姐定会信,见裴砚不打算拆穿,他最终选择先拉拢他,便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多谢裴郎君指点。”   “裴砚”未收他的银子。   正好阿姒和钱娘子回来了,一人不再多说,围桌闲谈。   阿姒和晏书珩对面而坐,“裴郎君”、“虞夫人”相互客气地叫着。   相谈甚欢时,她蹙了下眉头。   下腹涌起温热,越来越热,伴随着热意的,是越发明显的憋胀。   腹中似乎被灌入许多岩浆,有发怒的烛龙在岩浆中冲撞。   胀痛过后,则是莫大的空虚。   前者是来自晏书珩的。   而后者是她自己。   这两种相斥的感受,伴随着激荡的热意,在下处蔓延、相斥。   相斥得越厉害,就越是强烈。   想把炽烫的自己泡入温暖池水中,也想在空荡处塞上什么。   太折磨人了……   阿姒秀眉紧紧拧起。   借着交谈的间隙,她瞥向对面的晏书珩,他面色亦微红,但依旧清冷如霜,只握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   察觉到她的窥视。   青年目光一暗,深深看她一眼。   阿姒猜到他是什么情况,但因不知道钱一郎的事,以为是这个狐狸精又在勾她,她又羞又恼,忍着难受故意问他:“裴郎君似乎不大舒服?”   晏书珩淡道:“无妨。”   钱一郎心中有数,见他替自己遮掩,越发羞愧,耻于面对,借身体不适之故离去,钱娘子关切地跟上几步。   姐弟一人在远处说话。   阿姒则和晏书珩对视,两人的目光都暗了许多,但面上依旧平静。   本就强烈的感受因为“同甘共苦”蛊的原因,被加倍放大。   阿姒几乎坐不住。   她的后背开始出汗,身上受折磨的那处也一时憋胀得发痛,一时又被热意灼出莫大的空洞。   她很想他。   可当着他的面却不能要。   晏书珩也很想她。   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火候不到,绝不会贸然收手。   当着一丈开外的钱氏兄妹的面,他深深凝着阿姒,手在袖摆遮掩下,隔着衣物,揉按他被折磨的痛处。   他掌心一收,急剧的感受袭来。   对面,阿姒脸色骤变。   “啊呀……”她紧抿的嘴突然张开,溢出一声低微的惊呼。   知道晏书珩在故意逗弄。   阿姒稳住了心神。   她端坐着,手死死攥着裙摆,尽管面色越发潮红,心里的喧嚣越发大声,也但竭力平静,挑衅望向对面青年。   晏书珩额头沁出汗。但他依旧端方,若不是绯红的眼尾,和紧盯着阿姒的目光,根本瞧不出中药的端倪。   阿姒心里默默骂着伪君子,但是无可奈何的是,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端着斯文表皮,目光却充满占有欲的青年,心尖又是一悸。   晏书珩就这般盯着她。   他戴着半块面具,姿态清冷,以陌生琴师“裴砚”的身份看着她。   灼热的目光有了实质,仿佛要进入她身体,修长白净的手则越过外袍,隔着柔软的里衣,在已经被热胀折磨得沁出水珠的端上轻刮。   这一刮,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又因为那蛊的存在,折磨被加倍。   阿姒没忍住,低吟出声。   正好钱娘子送走弟弟,转身往回走,听到阿姒的惊呼声,忙急步上前关切地问:“虞夫人,您这是怎的了?”   阿姒几乎快说不出话。   因为对面有个人,又在借着折磨他自己,来折磨她。   她勉力稳住心神,声音发软。   “无碍,被蚂蚁咬了口。”   钱娘子还在想适才弟弟的古怪神色,她总觉得弟弟有些心虚,便也无暇多想,坐下打算问问裴砚。   裴砚却淡淡起身,大抵是天热,他面色微红,起身时,嗓音亦微哑。   “在下去寺中走走。”   他性子冷淡,只知会一声,也不多客套便离去了。青年走后不久,心细的钱娘子这才留意到阿姒面色潮红,双唇发颤,忙问:“虞夫人是怎的了?”   阿姒摇摇头,声音发软。   “今日吃了些补品,今日天热,内火过旺,我去寺中阴凉处歇息歇息。”   她也借故离开后山。   经过一处破败的佛堂时,门忽然被打开,一片流云般的白色袍角伸出,像个风流的妖魅,把阿姒扯入红尘。   她知道是谁,正要发怒。   青年把她抵在偌大佛堂的柱子上,来回轻蹭,嗓音被灼得喑哑:“适才裴某替虞夫人饮了被钱一郎下药的茶水,身子不适……望夫人海涵。”   他隔着衣物,在两隙间来回磨,如此也磨出些许畅快,阿姒被磨得也舒坦了些,两人身上的畅快又传到彼此身上,就像烈火烹油。   脑中炸开了一簇一簇烟花。   阿姒顾不得思索药的事情,抓住他的,媚眼如丝蛊惑道:“裴郎君,裴郎,别再折磨我了……”   青年面具下的眸子眼梢红得厉害,话不多说,捞起她一边腿。   阿姒眸子顿时被撑得微微睁大。   空洞被填补的踏实感、有可容身处被紧紧包裹着的快慰。   只一下,就宛如灭顶之灾。   两种感受同时袭来。   相伴而生,又被彼此放大。   阿姒缠抱得越令人窒息,晏书珩便因此越发嚣张、膨胀。   这是一处广阔的佛堂,虽然废弃了,但正中罗列着五六樽高达一丈的佛像,各个神色庄肃,俯瞰下来。   被冲撞得视线模糊,阿姒看不清晏书珩的五官,只能透过朦胧的泪眼,感知到在蛮横占有她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这青年是她极为熟悉的人。   但现在的他又很陌生。   他是晏书珩……也是裴砚,他熏着陌生的香,戴着陌生的面具,却做着无比熟悉无比亲近的事。   他……到底是谁?   或许都不是,而是一个全新的他。   很熟悉,又很是陌生。   被这种令人觉得有悖伦常的错觉支配着,阿姒不敢再看他。   她只能抬头往上看。   可一眼就瞧见了高大威严的神佛们,顿时这些佛们宛如活了过来,在俯瞰审视着下方的罪恶和淫'秽。   阿姒又匆忙低下了头。   她像个行了恶事的人,被钉在柱子上,白衣玉冠、戴着面具的青年则像朝圣的信徒一般,低下头,修长的捧起一堆雪,用力按在脸上。   当着神佛的面,他大口吞着雪,像个孩子一样依恋地唑着,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内心喧嚣的热意。   这一幕看得阿姒心尖越发痒。   她发间的步摇笃定地摇动,发出清脆响声,这种时候,任何声音,在这寂静而荒败的佛堂中都会尤其鲜明。   除去金玉相撞的清脆乐音,阿姒还听到打巴掌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快过一声,混着细微水声。   脚步声响起时,阿姒后知后觉。   有人从不远处经过,问阿姒候在外边的侍婢:“原是虞夫人身边的姐姐啊,我家娘子着我来寻裴琴师和虞夫人,姐姐可见着那一位?”   阿姒紧张地缩起。   青年离开两寸,随即一下子完完整整,全放了过来。   他用“裴砚”的清冷嗓音,用晏书珩的温柔口吻,在阿姒耳边低语。   “虞夫人莫出声。”   他又挺来些,直到不能再近。   “这里,夫人的夫君也进来过,是么?不知裴某和他比,谁更好。”   他非要阿姒给出一个回答。   阿姒说:“是我夫君……”   他更折磨人了。   阿姒又说:“裴……裴郎君。”   他也没有变温柔。   两位侍婢还在外面说着话,更要紧的是,钱娘子也来了。   她在询问虞夫人和裴砚的去处。   怕被撞见无法解释,废弃的佛堂内,阿姒含着泪搂住晏书珩,央求道:“月臣,月臣,求你了。”   “真乖。”   晏书珩紧紧搂住她。   很快便让阿姒得偿所愿。   阿姒险些从柱子上滑下来,青年牢牢钉稳住她,吻去她鬓边的热汗,缱绻问道:“阿姒喜欢这个蛊么?”   阿姒点点头。   她不是喜欢蛊,而是喜欢他那诱人沉溺的温柔蛊惑。 第92章   钱娘子只过问了几句,便远走了,佛堂外安静下来,佛堂内的拍水声却越发暧昧,空气中弥漫着爱'欲的气息,霞光投入窗隙,满堂高大威严的神佛都仿佛染了红尘的颜色。   反复失神几回,阿姒和“裴砚”先后从佛堂出来。   刚走出一段,竟见到钱娘子。   钱娘子迟滞的目光从一前一后走来的阿姒和“裴砚”身上掠过。   阿姒腿间还残留着来自“裴砚”的触感,再看钱娘子时,便觉得对方眼中尽是了然于心的神色。   她知道,这是心虚。   哪怕她和晏书珩是夫妻,但在外人眼里,他们二人就是相识不久的已婚人妇和清冷琴师。   清冷的琴师转身看向阿姒。   阿姒端出客气的态度。   “裴砚”语气亦疏离:“适才有劳夫人引路,裴某谢过夫人。”   二人不熟的样子让钱娘子甚至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可看到阿姒微皱的襟口和裙摆,及裴砚衣袍被浸湿的一角,细心的妇人心中了然。   她极力自然,但笑仍难免僵硬。   偷'情和心虚的感觉更为强烈,阿姒实在待不下去,借故早早回去。   是夜,有人夜探香闺。   阿姒正梳发,腰间多了一只手,像缠绵而耐心的白蛇,缓缓圈紧。   “洗澡时那儿疼,是么?”   阿姒想问他怎知道,随即想起他们服了“同甘共苦”的蛊。   白日里在佛寺中时,蛊虫被药力和彼此的感触放大,又隔着陌生的身份,还是在破旧的佛堂……几重刺激下,他们两人都很兴奋。   又因在外头,得掐着时间,每一下都用尽气力,恨不能融为一体,灭顶般的畅快也带来了浑身的酸痛。沐浴时,热水一灌入,阿姒险些摔倒。   今夜的晏书珩换了身青衫,仍带着半块面具,那恼人的悖伦和荒唐感又来了,阿姒不禁压低声。   “你怎来了?”   晏书珩拿出药膏,要给阿姒涂上,他蹲下身,言语间还不忘配合着她的心虚和谨慎:“白日里夫人为裴某解药,在佛寺里,受了在下一番磋磨,裴某感知到您的不适,自要来看看。   “劳烦您,再张开些。”   青年温和而客气地说着,双手扶着阿姒脚踝,让她足面踩着椅子边沿,修长玉指挖了块膏药。   他专注盯着那一点,目光里有晏书珩的温柔缱绻,也有“裴砚”的清冷矜持,但绝无狎昵,可阿姒看来,他的目光变得粗犷灼热,要徐徐挤入。   被这样盯着,她被磨得红肿的唇忍不住收紧蠕动,像无声的邀约。   青年目光倏地沉了一瞬。   他指端温柔地往更里处揉去。   一阵凉意从阿姒伤处上窜,涌到头顶,同时一阵热意也涌上来。   凉意是她身上的。   热意是晏书珩被她激起的。   他紧绷着下颚,继续专注地替她   揉药:“裴某力度如何?”   阿姒双唇发颤:“尚可。”   明明两人隔了一尺,但因为这个蛊,他们共享着彼此的感触。   每一下温柔的揉按,带给她的是舒坦,带给他的却是折磨。而他感受到的折磨,又会悉数传回阿姒身上。   此消彼长,无穷无尽。   阿姒沾着药的伤处又缩紧了下。   青年呼吸微沉,手上一重。   阿姒溢出声来,紧跟着她声音之后的,是他沉重压抑的喘'息。   缓了缓,晏书珩起身。   好听的嗓音不复清冷温润,变得低沉惑人:“这般上药,对你我都是折磨,不若换个方式?”   阿姒虚弱道:“什么?”   刚问完,就见他的白袍落地。   他把药涂在了他身上。   清凉的触感传到阿姒这里。   紧接着传来的,是真正的药膏。   椅子的四脚微不可查地一点点移动,阿姒死死咬着红唇,踩着椅子边沿的双足倏地守不住力,滑了下来,又被晏书珩温柔地握住,徐徐往前推。   他那儿平时骇人,是掠夺的武器。   但涂药时,格外温柔。   微凉膏药被他温了一遍,细雨一样潜入伤口,的确比手涂着舒服。   但阿姒还是哭着打翻了茶盏,椅子上淅沥沥,直往下滴水。   这蛊有利大于弊。   后来的两日,他们闭户不出。   直到“同甘共苦”蛊的药力过去后,“裴砚”才离去。   再次见面,是在钱夫人家中。   钱二郎在和吴郡第一世族的二公子比试骑射时,受了对方的暗算,从马上跌落,摔断了腿,昏迷不醒。   钱家颇有名望,钱娘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两家相互争斗,揪出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钱夫人的夫婿,竟是后昭安放在南周的顶级细作。   秘密揭晓时,阿姒和晏书珩已经回到建康。   阿姐和陛下出游,阿姒闲来无事,把两岁的小公主接到晏府。   听到消息时,她抓着小阿婵肉乎乎的手,晨曦下笑容格外温暖。   “原来你去吴郡是为了此事。”   晏书珩眼中漾起柔情。   “那些事不必我亲自前去,我去吴郡,是为了夫人。”   想起被“同甘共苦”蛊左右的那三个疯狂的日夜,阿姒脸颊便发热,顾及小阿婵在,她清咳两声岔开话:“离开建康几个月,我们小阿婵又漂亮了呢。”   晏书珩看着抱着孩子爱不释手的阿姒,笑意缱绻:“喜欢么?”   阿姒点头:“自然。”   阿婵是她的侄女,如何不喜欢?   晏书珩只是笑笑。   当夜,安寝前,他拿出一本册子。   阿姒不明就里:“这是何物?”   晏书珩翻开其中一页,正经道:“是关于晏氏家族延续的典籍。”   阿姒   好奇拿过来,翻开第一页,手倏地发抖。饶是她和晏书珩在房事上已足够百无禁忌,看到这册子上几乎扭成麻花的小人,还是红了脸。   “不正经!”   “如何不正经?”   晏书珩接过书,深深看了那一页一眼,又淡然合上。   “家族兴旺,根本在于人才延续,我与阿姒虽是人中龙凤,但俗话说,好竹也会出歹笋,需得好生钻研。”   青年清泉似的声音娓娓道来,把这些事说得一派正经。   阿姒眯起明眸,与她温文尔雅、神似正人君子的的夫君对视须臾。   “你真的想要子嗣?”   而不是在想方设法寻些乐趣?   晏书珩默契道:“能两全其美,我为何非要做个选择?”   阿姒想了想:“我倒是喜欢小孩子,但我怕我不会带……”   晏书珩轻柔的拥抱覆过来。   “我陪你一起带。”   他虽时常捉弄她,但该温柔体贴的时候绝不含糊,对于夫君的细心,阿姒一万个放心,她心动了。   晏书珩柔声低问。   “所以,阿姒想要孩子么?”   阿姒点点头:“可以试试。”   话音刚落,她倒在软乎乎的被褥中,青年一手挑开缎带,一手捞过那本书:“今夜阿姒想先学哪一式?”   平日稀松平常的事,被像商议公事一般摆到明面上,暧昧之余多了不少庄重,让阿姒既悸动又紧张。   她咽了下咽喉,根本不敢看那册子,轻道:“就第七,不,第八吧。夫君你……看着做吧。”   “好。”   晏书珩宠溺地笑着。   他在她后腰垫了个软枕,本以为仅此而已,可随后,阿姒身子一轻。   晏书珩长身而立,站在榻边。   而她被折起,仅头和后背贴着被褥,双足则夹着他颈侧。   那一双含情目正凝着她,分明含着汹涌的情意,但因他的姿态居高临下,而她只有上身落了地,其余都悬在半空,给人以被强占的错觉。   成婚两年,虽有过数百次,可此时,阿姒竟然不敢看他。   她偏过脸,感受着一切。   后来场面开始失控,不知是谁在控制,最后她近乎悬空。   怪异而陌生的姿态,带来的是新奇的感受,只这一个样式,他们便学到深夜时分才总算安静下来。   阿姒的腿终于落在锦被上。   二人相拥而眠,临入睡时,阿姒鼻尖嗅了嗅,变了脸色。   “夫君,屋里还燃着香?”   晏书珩亦后知后觉。   夫妻二人迟滞地对视一眼。   “也罢,我们先学着,待都熟练了再断香,兴许效果更好。”   万一过早有了,接下来一年,他们岂不再无机会去尝试?   他笑得温雅而狡黠,阿姒如何不懂他的算盘?虽说她亦有此意,但还是忍不住又气又笑   地捶他。   这变着法引诱人的狐狸精!   往后两个月,册子倒是学了大半,但他们的香却还未熄。   同年秋,羯人立国西齐,和南周、后昭及南燕西燕对峙。   钱家的细作有了新的用处。   羯人联合西燕、南燕,及当初北燕的拓跋太后旧部,欲一句歼灭南周和立朝只有两年的后昭。   当此时机,又正好有钱家细作的事,在晏书珩和阿姒一番里应外合的运作下,曾势同水火的后昭决议联合南周对抗羯人及西燕南燕。   十月里,南周贵妃生辰宴。   后昭派使臣赴宴。   这不仅是皇家私宴,更是决定两国邦交的宴会,因而格外隆重。   阿姒和晏书珩自要列席。   他们一入宫,小阿婵便扑上来,要阿姒和晏书珩轮番哄过,最后由晏书珩抱着,往御花园走去。   经过长长宫道,前方热热闹闹走来一群衣着华贵的人。   阿姒起先不曾留意,只顾着逗小阿婵,晏书珩先顿住步子。   她随之抬眼,看到个高大身影。   阿姒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前方玄衣高冠、面容冷峻的青年。   是元洄。   如今他是后昭储君,周身已寻不到关于“江回”的痕迹,彻底长成沉稳的青年,眼中偶尔的迷茫完全被坚定取代,比几年前在陈留郡时还要冷硬。   三人只远远对视一眼,后昭使臣和他们走了不同的方向,元洄与他们一家三口擦肩而过。   到了席上,觥筹交错。   各方势力暗自交锋。   阿姒静静旁观着,不得不感慨,几年经营之下,她和晏书珩根基更为深厚,元洄亦然。   好在,南周和后昭如今是友。   他们三人虽对面不识,但至少不必斗得个你死我活。   正感慨着,腰上覆来一只温暖的手,晏书珩轻揉阿姒后腰,亲昵地附耳低语:“不许再看别人。”   醋坛子!   阿姒收回思绪,看向身侧清雅俊逸的青年:“也看你,可以了吧?”   晏书珩唇畔勾起柔和的弧度。   “只能看我。”   旁人看来,他们这一对夫妻,夫君斯文宠溺,妻子温柔婉约,真叫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阿姒却从他轻勾的嘴角中,读到了一丝丝危险。   这人醋起来可要出人命。   想到册子上她一直不敢试的那一页,阿姒纵使想逗他,也歇了心思。   元洄是后昭储君,又生得高大俊朗,惹来席上女郎瞩目。   青年冷淡端坐,目不斜视,并未看向阿姒和晏书珩,但眼前却浮现在宫道中所见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那个孩子,有一二分像她。   如此便好。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整个宴上,三人都不曾私下见面。   次日入夜时,阿姒和晏书珩一道逛街,中途晏书珩替她去买芙蓉糕,阿姒等在原地,一转身,见到灯火阑珊处,有一个颀长的玄色身影。   阿姒顿了下,元洄亦然。   眼前盘着妇人发髻的温婉女子,和数年前在山间小院等他归家的女子很像,她们忽而重叠,又分离成两人。   他平静收回视线。   阿姒先朝他走去,落落大方地莞尔笑道:“殿下别来无恙。”   她很自然,像对待许久未见的友人,元洄周身寒意消散些微。   “翁主安好。”   二人并无太多话可聊,只是阿姒惦记赵氏,想替晏书珩问一句。   元洄说一切安好。   寒暄到这份上,算是再无任何可惦记询问的人和事了,阿姒笑了笑,清婉的声音在夜色中如月光温和。   “那便愿殿下此行得偿所愿,愿两国长治久安,我先走一步。”   二人相互朝对方颔首。   阿姒转身离去,刚走出几步,就见人群中,徐徐走来一道月白身影。   青年笑容温柔如初,一如几年前只身赴敌营前去接她回家那日。   阿姒朝他走去。   她像当年那样,牵住他袖摆,只是仰面看着他时,眼底并不像当时那般怯生生的,而是溢满情意和信任。   “夫君,我在这。”   晏书珩安静凝着阿姒须臾。   即便往事已隔多年,但他依旧失了神,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更不知道,他的失而复得,究竟是黄粱一梦,还是确有其事?   有个温柔的声音冲破时光的迷瘴,从重重迷雾中拉住了他。   “夫君,我们回家吧。”   青年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没有隔着衣袖,而是十指紧扣。   他的嗓音一如当初,清越而温柔。   如深潭坠玉,溪中落石。   “好,我们回家。” 第93章 先婚后爱if线   成化二十年,三月廿八。   是日,喜鹊登枝,惠风和畅。   百年望族颍川陈氏宅前,宾客盈门,华服贵族谈笑风生。   曾因旧怨已十余年不相往来的南阳晏氏及颍川陈氏一改对立,结儿女姻亲。今日是晏氏前来迎亲的日子,阳翟城中万人空巷,皆来目睹这盛事。   人群喧嚣,皆赞这金玉良缘。   晏、陈皆是望族,浩大权势下,联姻的新人姓甚名谁反而不重要。   “晏氏长公子”、“晏书珩”在阿姒看来与旁人并无甚差别,只是一个称谓、一次宴上偶然的意外。想必“陈姒月”三个字在那位晏长公子心中,也是如此。   她像个过客,身穿嫁衣,毫无波澜地在侍婢搀扶下出门。   那个清润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留心台阶。”   霎时间,华贵却死气沉沉的空气涌动,荡起一道微弱的风。   这声音真好听,静止的画变得生动,“晏书珩”这三个字亦开始具象。   对这桩婚事,阿姒颇满意。   比如两族权势相当。   再比如他的清俊容貌和这幅好嗓音,和如玉君子的美名。   这本就是利益联姻,她也不曾抱着寻求真情的目的,越是浮于表面的计量和权衡,越让人觉得踏实。   阿姒姿态端雅地伸出手。   “有劳郎君。”   温雅的世家长公子贴心地扶她上马车,颍川陈氏的旗帜迎风飘展,同南阳晏氏迎亲的车队汇成蜿蜒长龙。   颍川到南阳,不算远。   行路时,阿姒鲜少露面,偶尔出来,也按礼制盖着红绸。   第一日,她外出透气。   沉稳的步声在身后响起,那个嗓音清越的郎君温声询问。   “盖着红绸,可会闷?”   红绸下沉默一阵,似在矜持。   稍许,柔婉动听的嗓音穿过红绸:“谢郎君关心。但按礼制,礼成前,新嫁娘不得露面,新人更不得见面。”   温软嗓音里残存几l分少女不谙世事的羞怯,但语气却一板一眼的。   晏书珩笑了笑。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   但少女仍旧不敢逾矩,保持着合宜的距离,略一福身,走回马车。   晏书珩转身,温柔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背影。女郎行止落落大方,连裙摆摇曳的拂动都透着端雅和克制。   这是被世家规训出来的端方。   美好,但千篇一律。   护卫在旁感慨:“少夫人不愧是名门闺秀,和长公子真像!”   “很像?”   晏书珩眉梢挑起愉悦的弧度,眼眸温柔,却透着寒潭水般的冷静。   护卫读不懂他眼神,自点头不迭:“长公子和少夫人皆出自望族,是人中龙凤,行止端方,十分般配。”   晏书珩又是和煦轻笑。   “的确般配。”   其实,他与她并无不同,都是被世家规训后长成的花木,枝桠皆照着特定姿态生长的枝桠,美好而死板。   般配,但也仅限于般配。   .   马车内。   阿姒一改端庄,像个大懒猫,百无聊赖地以手支颐:“我适才可像个闺秀?”   侍婢笑道:“女郎本就是望族闺秀,如今刻意苦练礼仪,行止更为端方,晏长公子必定对女郎更加上心。”   阿姒把玩着红绸。   十岁前,她与父亲在外隐居,回族中六年,对于世家依旧不大懂。   原来,世家中的郎君女郎们都喜欢规矩端方但死气沉沉的人。   真是无趣……   但阿姒并不失落。   她主动与晏氏联姻,是另有所图。   话要说回几个月前——   彼时朝中暗流涌动,殷氏虎视眈眈,陈晏两家恢复往来。   去岁秋前,颍川子弟前往南阳游玩,阿姒不曾同去。独留颍川时,族中发生一些事情,阿姒因此偶然得知两个惊人的真相——原来她是姑母的孩子,且阿姐和姑母的死与殷家人有关。   阿姒改了主意。   她追上去南阳的队伍,以陈氏长房次女陈姒月的身份列席宴会。   本想观望,但殷氏众人也来了。   殷家人实在嚣张,甚至让人在她酒中下药。他们本欲让她和晏一郎有肌肤之亲,从而破坏和晏长公子的联姻。   阿姒察觉后,将计就计,借晏十娘拉晏书珩下水——   她中药后,被困在一处厢房,是晏书珩来救她。事后众人查知是殷氏所为,晏氏面上粉饰太平,道年轻子弟调皮,暗地里却开始疏远殷家。   回到颍川,阿姒又借九郎之口说服几l位族叔在朝中进一步离间晏殷两家。又有她中药后被晏书珩所救一事,本就有意联姻的陈晏两族由此结亲。   只细数来,在南阳时,她和晏书珩连话都不曾说过几l回。   他们其实只是见过几次的陌生人。   但阿姒不在意。   晏十娘说,她的长兄晏书珩是真君子,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救她,还顾及她的清誉娶她。   为了“弥补”对他的利用,为了在朝中艰难前行的爹爹、为了与她同母异父的太子表兄,更为了殒于宫闱的阿姐和姑母,她会好好维系这段联姻。   不就是做戏装端方嘛,她在行。   其后整整十日,直至大婚礼成,阿姒都维持着闺秀姿仪。   晏氏众人皆对她赞不绝口,称她有当年陈皇后端雅娴淑的风范。   大婚礼成,她成了晏氏少夫人。   水榭外,侍婢训练有素,喜庆的贺词都显得毫无生气。   “恭贺长公子新婚。”   阿姒急忙坐直,拾起罗扇遮面,戴上她世家贵女的面具。   青年连步声听来都温雅从容。   不愧是少时便名满洛阳、被誉为谪仙再世的世家长公子。   婚服袍角停落眼前,满室红烛的照映下,覆落在阿姒身前的阴影变得缠绵,分明没有触感,却也像温柔的轻抚。   但阿姒知道,这是假象。   他们都不熟,有什么可缠绵的?   青年微凉的手碰到阿姒的。   阿姒下意识往回缩了下,想甩开他,惦记着闺秀之仪又继续端着。   晏书珩轻笑:“你不累么?”   阿姒也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整整演了十日,的确有些累。   但她做戏是另有所图,而非为了讨好谁,因此阿姒只把此事当成一个难关,胜负欲让她虽感觉累但仍不屈不挠。   她笑不露齿道:“按礼制,郎君未归时,新妇不得却扇。”   上方青年轻叹了一声。   随即他轻拨罗扇,替阿姒卸下这层架子:“现在你可以放松了。”   不得不说,她这位夫婿倒是很善解人意,阿姒由衷道:“多谢郎君。”   对她的客气知礼,晏书珩似已习惯,他淡然撩袍,在她身侧落座。   两人隔了一掌距离。   他婚服宽大的袖摆软云似的堆叠在榻边,与阿姒的袖摆叠在一起。   缠缠绵绵、若即若离。   太近了。   虽只是袖摆相连,却如肌肤相贴。   阿姒倏地立起。   她把紧张掩饰起来,融入刻意伪装的姿态中:“郎君,当饮合卺酒了。”   晏书珩接过酒,一人一饮而尽。   饮完酒,才最难为情。   阿姒立也不是,坐也不是。   站着显得太拘谨,坐下的话……他会不会顺势继续下一步?   下一步,好像是圆房……   毕竟才十六岁,阿姒做戏的功夫败给了本能的恐惧。   晏书珩比她想象中的要细心,笑意和煦道:“这几l日辛苦你,后方有浴池,已备热汤,不妨舒缓舒缓筋骨。”   阿姒如蒙大赦。   她不露声色拾起即将掉落的“闺秀面具”,颔首谦让:“其实这几l日来,郎君比我辛苦,要沐浴解乏,也应当你先来。”   晏书珩温和说不必客套。   阿姒便不再推脱。   管它谁先谁后,不一起就行。面对面坐着实在太难堪。   晏书珩看着那片规矩的裙角消失帘后,唇畔惯有的微笑敛起。   他环视着喜庆而暧昧的洞房,视线最后落在一对龙凤喜烛上,火光映在青年生来多情的眼眸中,他目光温柔平和,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烛台炸开一朵灯花,那一瞬的意外,反倒格外绚烂。   青年平静的眸中茫然一闪而逝。   他最终还是到了联姻这一步,没有陈氏,也会有殷氏、李氏、郑氏,世家之中每个人皆如此走来。   无一例外。   今夜,便是他的往后余生。   好在他的新娘子是他自己选择的,她虽被约束得了无生气,但有一双灵动澄澈的眼眸,可见骨子里不谙世事,虽无趣,至少能省去很多事。   如此已难能可贵。   .   这一沐浴,阿姒拖了许久。   直到水渐凉,若再不出去,晏书珩和外头的侍婢恐怕会以为她淹死在池中时,才视死如归地起身。   许是为了促成新人欢好,身上的绛色中衣料子薄如蝉翼,襟口开得有些大,她一垂眼,自己都害羞了。   但唇畔又不由自主上扬。   她可真是无一处不美丽,连她自己都被自己迷住了。   只是,今夜……   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阿姒便发愁,她拢紧襟口,尽量把那将将溢出来的春色缩回规矩的皮囊下。   回到卧房,晏书珩亦换了身中衣,他应当是在别处沐浴过。   本想借着他沐浴时再拖延拖延,最好直接装作累得睡过去,可现在这般,逃也逃不掉了,阿姒暗自咬牙。   横竖他温文清雅,是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生得也好看,声音也好听。   她也不亏。   这般想,阿姒步履坚定不少。   听到步声,晏书珩温和抬眼,对她绽出一个温煦如春却客套的笑。   “时辰不早,是时候安寝了。”   阿姒点点头,落座榻边。   教导她礼仪的仆妇说过,大婚之夜,新妇越含蓄,新郎越喜欢。正好她也害羞,索性不再掩饰。   阿姒低垂眼帘,纤长的长睫似蝴蝶停落,白皙面颊因红裳照映泛起淡霞,真应了那句“人比花娇”,任人采撷般。   身前慢慢暗下。   宛若有一片云轻飘而来。   晏书珩的影子落在阿姒胸口,好像要钻入,阿姒心口蓦地一跳。   他修长的手伸出,漂亮的手指白玉箫管一样,应当是打算来解她衣襟。   适才打好的算盘乱了。   他的手要触上时,阿姒懵然一抖。   青年得体地收回手:“今日诸礼繁多,我亦疲倦,不若先歇下。”   阿姒不再推脱,顺势道:“郎君实在辛苦,那便早些安寝。”   她爬到里侧,几l乎贴着墙。   晏书珩什么也没说,躺在外侧,两人之间还能容得下两三个人。   红罗帐落下,帐内圈出一个小世界。   两人闭着眼,各想各的事。   阿姒刚十六,晏书珩也才及冠,说起来两人都还是年轻。虽不知他过往如何,但她这是头一次与男子同踏。   她躺得笔直,双手交叠腹处。   姿态优雅得体,恐怕连教习礼仪的仆妇见了,都得夸一声好。   但阿姒却觉得,她像一条死鱼。   那便当一条死鱼吧。   如此想着,她慢慢放松身子。   身侧青年忽地起身。   “你要——”   他话还未能出口,阿姒紧绷的弦已乱,一个鲤鱼打挺弹坐起来。   “要圆房么?!” 第94章   “圆房”两字是一记锤子。   话是阿姒说出的,这记锤子敲向她自己,在她的面具上敲出裂痕。   有些装不下去了。   阿姒觑一眼晏书珩。   会不会他不是问要不要圆房,是她太紧张想岔了呢?   青年本是征询的神色,瞧见她面上的慌张后,扬唇笑得愈加柔和。   “要圆房么?”   阿姒最后一点希冀破灭了。   横竖已如此,她低眸浅笑,很快拾回她的闺秀之仪:“按礼——”   晏书珩又笑了。   这笑容让阿姒的话滞了半瞬。   不是因为他笑得好看,是因为他笑得虽温柔,但太过冷静。   像汪没有波动的清澈幽潭。   这是什么意思?   见阿姒蹙着眉,既害羞,又似是因为不能“全夫妻之礼”而担忧,晏书珩逗弄的心思歇了,温言道:“放心,不会对你怎样,也不必执着于完成礼节,所谓礼节,都是虚的。”   阿姒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误解了彼此的意思。她很快藏起心思,顺坡下驴:“谢郎君体谅。”   晏书珩重新躺下来。   他本是觉得这一对腕子粗的红烛甚是晃眼,要问她可要熄去,想起方妪说过,大婚之夜喜烛不得熄灭。想必这样的话,她也被嘱咐过。   于是他选择尊重并询问她。   她的反应在意料中,年轻无措,却又太过古板,他最终作罢。他们是夫妻,也只是夫妻,他不欲改变她认为稳妥的行事法则。   井水不犯河水即可。   本该缠绵的喜烛各自为政地燃着,在墙上映下两个安静的身影。   清晨醒时,侍婢端着盥洗的用具上前,阿姒梳洗过后,见晏书珩正欲更衣,她带着五分走过场、五分试探的心态,姿态端庄地上前。   “妾替郎君更衣。”   “有劳。”   晏书珩并不推拒。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万丈温柔的视线混着极具压迫感的阴影,覆在阿姒身上,既危险又缱绻。   很矛盾,像什么呢?   像一张触上去柔和的蛛网。   阿姒抬眼,这是个笑如江南春雨的人,虽生了双含情目,却无半分风流轻挑,亲疏合宜,风度翩翩。这样的人,会因为身份而练就些城府和手段,但怎会给人带来危险?   阿姒笑自己又多想。   晏书珩唇角也随她的勾起。   “为何而笑?”   他嗓音太过好听,人又随和温煦,给阿姒以错觉,仿佛他们并非利益联姻,是真正两情相悦。   她目光乱颤,落在他喉结上。   看着玉竹竹节似凸起的喉结,阿姒克制不住地害羞了。   害羞的后果是她的手乱了。   尤其听到头顶那人在低笑时,她更乱了,把晏书珩的中衣系带打了个死结,仿佛要自证她不曾多想。   “我自己来吧。”   青年体贴地收起笑。   可他话里残存的笑意却明晃晃地昭示着阿姒的窘迫。   这世家妇她是半点当不了。   .   晏书珩很快穿好衣裳。   阿姒套回她那身闺秀皮囊,悄悄瞥了眼晏书珩,惊奇地发觉他的笑容比之前要真情实感。   阿姒回想迎亲以来的相处。   她发现自己错了。   晏书珩虽是守礼的人,但他似乎并不喜欢和他一样的人。也许是因为忌惮,也许是觉得无趣。   她全无破绽,反而不好。   “为何又在看我?”   晏书珩转过脸,温柔包容。   阿姒这才发觉她光顾着探究他,竟忘了收回目光。她绽起个懵懂羞怯的笑:“因为……郎君很好看。”   晏书珩笑笑。   “说我好看的人有不少,或真或假,不过夫人的话,我却信。”   “夫人”本是亲昵的称谓,经他之口说出,和“阁下”并无区别,很符合他们这对夫妻的处境。   往后半月,她和晏书珩都这般相敬如宾地相处。哪怕不曾同房,夫婿该有的体贴,晏书珩也都有。   他会在出门前扶她上马车,走路时刻意放慢就着她的步伐,用饭时给她细心挑去不喜欢吃的菜……外人眼中,他们琴瑟和鸣,家世相当、郎才女貌,是金玉良缘。   局中人阿姒却不觉得甜蜜。   晏书珩太温柔了。   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哪怕偏袒她,也只是因为她是他妻子。   感觉像对着山壁说话,虽句句有回音,但很虚无。   因而相处的时日越久,阿姒反而越觉得晏书珩若即若离。   如此过了一月,阿姒将晏氏少夫人演得越发得心应手,渐得长辈信任,开始接触族务。   朝中的暗流越发汹涌。   殷贵妃入主中宫后,太子表兄本就立场艰难,近期又因手下人出了纰漏,被禁足东宫。   这些消息让阿姒焦心,以至于无心去留意晏书珩。直到这夜,他破天荒回了房,阿姒才想起他前阵子事务繁忙,已有十日不曾回府。   她收好家书,起身相迎。   “郎君回来了。”   晏书珩负着手,含笑看她。   “近日可好?”   阿姒和他对视一眼,敏锐的直觉像猫儿的毛警惕竖起,她怎觉得他今日语气格外慢,慢得有点暧昧?   目光也很奇怪。   像沾了酒意,叫人熏熏然。   难不成是许久不见,想她了?   怎么可能。   她胡思乱想时,青年缓声道:“夫人不上前替我宽衣么?”   阿姒心里又是微微一惊。   自从她替他更衣时因紧张失了手,过后晏书珩都亲力亲为。   他这人把体贴演绎得淋漓尽致。   怎会主动要她服侍?   可阿姒还是上前,认真替他褪去外袍,这次她并未出错,低垂着的鸦睫在灯下泛着柔光。   晏书珩视线追随着她,眉梢危险地挑起:“可备了水?”   阿姒刚卸下钗环,正好要沐浴,想着不若卖他一个“人情”,遂谦让道:“妾正好要沐浴,刚唤人备了水,郎君先洗吧?”   晏书珩低低地轻笑。   这声笑比轻羽温柔,可阿姒却诡异地觉得,这是毒蛇捕猎前的吐信,是猫捉弄老鼠时愉悦的呼噜。   她的思绪在“是她多心”和“晏书珩今夜有些怪”间来回摇摆。   见此,青年笑意更愉悦了。   “不必。”   阿姒松了口气。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谦让有礼,想必又是她太过谨慎。   但随即——   晏书珩莞尔一笑。   “为人夫婿,怎能让夫人等着,横竖是夫妻,不若一起洗吧。”   他语气很肯定,而非征询。   这是什么话?!   阿姒止住后退一步的冲动,长睫愕然掀起,像鸟雀受惊时的扑翅。   青年好整以暇地看她。   眼里含情脉脉。   阿姒不能自控地露出一个见鬼般的神情,借着关切问道:“晏书……郎君你今日究竟是怎的了?”   她慌乱得太明显,险些直呼晏书珩姓名。晏书珩察觉到了,他并未不悦,神情比她还困惑,像个纯良少年,微微歪着头,睫羽轻扇,不解地反问:“是我的话有何问题么?”   有问题的不是你的话。   是你这个人啊。   阿姒思来想去,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只能归结为他晏氏长公子再是尔雅君子,哪怕旁人再赞他洁身自好,但他刚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未成婚前和在外时克制是因为风度,眼下都成婚了,身前站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不冲动才怪?   之前当是怕吓到她,想展现君子风度,才体贴地不圆房。   现在终究是欲'火难耐了啊。   看过的避火图浮现眼前,阿姒视线不听话地望向下方。   白袍清雅,遮住了一切。   看不出什么。   但仔细想想,不管是针尖还是铁杵,穿过窗纸时都不会太舒服。   不敢想,压根不敢想。   短短几瞬,阿姒脑中已是天雷勾地火,脸色也变幻莫测。   晏书珩俯身,在阿姒耳边用只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耳语。   “等我回来。”   他说罢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入浴房,看着他衣角消失,阿姒苦撑着的“贤妻”架子轰然崩塌。   两人是夫妻,晏书珩又如此好看,圆房是两方赚到的好买卖。   只是今夜实在突然。   为防万一,阿姒速速去隔壁厢房沐浴,回时晏书珩还未洗好。   她想了想,倒头就睡。   要是被他叫醒,就圆吧,要是他体贴放过,就再拖两日。   晏书珩很快便洗好出来了。   沉水香混着皂荚香,仿佛从竹间刮来的柔风,他在榻边停下。   阿姒背对着他,心里打起鼓,怎么这样安静?连衣摆响动声都没有,莫不是立在榻边观察她?   晏书珩躺下了。   他不像以往隔着距离,而是直接躺在她身侧,衣料相触时有极其细微的拂动,传到阿姒这。   清雅的气息笼罩在上方。   “睡了?”   阿姒竭力放松,继续装。   晏书珩轻轻嗤笑。   “在装睡?”   虽是嗤笑,但听着格外宠溺。   阿姒有些恼然。   心里翻腾的小人儿不悦地絮叨起来:他们不过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成婚前话都没说过几次,婚后也才一个月,连手都没拉过。   他宠溺个什么劲儿!   她就想问问他,他们之间是宠溺与被宠溺的关系么?   鬓边的肌肤传来凉意。   阿姒被激得眼帘猛颤,打小极擅长装睡、连祖父父亲都无法察觉的她,平生头次破了功。   没办法,阿姒僵硬又慵懒地动了动,她沉重地睁开并不沉重的眼皮,茫茫然望着晏书珩,仿佛长梦初醒在:“……郎君?”   晏书珩手撑着脑袋侧躺着俯视她,身影被烛光映得格外柔和,乌发从肩头垂落,落在阿姒颈间。   他替她挑开,眼底漾着笑,比三月里江南的春池还动人。   “原来不是在装,而是真的睡着了啊。”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塑造的痴情氛围里,“我还当夫人不愿与我圆房在装睡,抱歉,是我误会。”   一望入他温暖真挚的眸中,那双漂亮又干净、满含情意的眸子告诉阿姒,他好像真的误解了。   事已至此,阿姒只能转身。   “你我是夫妻,我怎么会不愿?”她不敢看他,视线只落在他的墨发上,温顺地揪住晏书珩衣摆。   “郎君自便吧。”   说完又觉得这样好怪。   什么叫自便?听起来像“我躺好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可她也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晏书珩与她面对面躺着,修长的指落在阿姒襟口缎带上,在看到阿姒因紧张凸起的锁骨时收了回。   “怕么?”   怕是怕,但阿姒怎么会承认?   她摇摇头。   “郎君放心,我不怕。”   晏书珩默了稍许又道:“夫人惯常把礼制记得清楚,可否告诉我,按礼制,该先解谁的衣裳?”   阿姒被他问得一团发懵。   哪有夫婿在圆房时和妻子讨教该如何圆房的?   晏书珩不至于这么笨拙。   她将这视为他对她这个妻子的尊重和让步,轻道:“都可。”   晏书珩了然颔首。   他起身,将自己中衣褪下。   一片冷白但结实的胸膛展露在阿姒眼前,她眼眸微睁。   看不出来,他这样文弱的人衣袍下竟藏了这样壮阔的风景。   那别处是不是更……阿姒很怕痛,想到这眉心便猛蹙。   晏书珩似乎又误会了。   “夫人不喜欢?”   他迟疑的语气让阿姒心软,更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无地自容:“喜欢……郎君身姿挺拔,健硕又不是清隽,我自是喜欢。”   淡香如云雾拂近她耳畔。   阿姒心口顿时发紧。   “接下来呢。”   听声音,他就在她上方。   她更加不敢睁眼。   “我……我也不会,郎君是男子,此事当由郎君来主导。”   “多谢夫人谦让我。”晏书珩指腹落在她额上,描摹着阿姒眉眼,“我先吻这里,可以么?”   他还真是很尊重她。   阿姒念他一片好心,点了头。   温柔的唇畔落在眉尾。   阿姒倏然睁眼,目光所及是他脖颈,竹骨似的喉结轻动。   羞得她又匆匆地闭上眼。   他的吻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指腹又来到她的唇角。   “这里呢,可以么。”   阿姒再也镇定不了,她错愕地睁开眼,和晏书珩噙着笑眸子对上,他们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太暧昧了。   他还每亲一处还要问她,无异于把这暧昧延长放大。   阿姒无法想象他们嘴贴着嘴之后,晏书珩问她“能不能伸舌头”的场景,她迟疑着还未回答,晏书珩先撑起身子,手落在她襟口。   “险些忘了,该先解你衣裳。”   阿姒悄然咬紧牙关。   他又停顿了,不知在迟疑什么,弄得阿姒心里更乱了。   “抱歉,婚前我忙于政务,疏于学习夫妻之礼。都说圆房是阴阳交合,我只知道用什么交,可却不知如何交,又在哪处合?夫人一向把‘按礼’挂在嘴边,做事又认真,想必婚前对这些事了解得很清楚。”   阿姒脑中过起那些避火图,脸涨得通红,腿都不由自主地并紧。   可晏书珩却面不改色,无半点狎昵。想必“夫妻之礼”对他而言,就和平常的礼节仪式差不多。   在阿姒惊诧的目光中,他握住她的手,要压向自己腹部那处。   “有劳夫人指引。”   “啊……!”   手刚刚触到他衣服,阿姒就像被毒蛇咬到,她惊慌地缩回手,整个人窘迫得整个人从榻上弹起来。   他实在太离谱了!   还要她指引,她怎么指引?难不成要牵住他,耐心教导着说“夫君,该放到这里面才是”?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就窘迫!她也还什么都不懂啊……   阿姒欲哭无泪地看着晏书珩。   晏书珩依旧深情款款地看着阿姒,不解道:“怎么了?”   阿姒再也撑不住了。   她声音发抖着道:“我……我也不会,我还什么都不懂啊……”   “这样啊。”   晏书珩莞尔,指腹落在在她手背,一下一下地轻敲。   绝对不是安慰。   这样漫不经心的动作,更像是百无聊赖时的捉弄,甚至是暗示。   阿姒警惕起来。   她敢肯定,今夜的他有问题。   阿姒小心翼翼地询问:“郎君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晏书珩原本想出说的那句话已到了舌尖,薄唇刚刚开合,恰好见到阿姒吓得跟受惊兔子一样,却还夹起狐狸尾巴,壮着胆子试探。   比他想象的有趣。   今日的发现,真是意外之喜。   他笑得越发宠溺,眸光慢转,安静地背对着她躺下来,温和道:“没什么心事,睡吧。”   他都主动躺下来要睡了,阿姒再问就是自讨苦吃。她装着粗心,讷讷地“啊”了声,也跟着躺下。   睡是睡不着的。   脑中温书一样,飞速回想今日他的一言一行,想起他迟疑不决的神色,还有被他拉着手触到他衣摆时手下平平的触感。   早在成婚前,阿姒就在族中长辈的敦促下,被迫了解不少东西,知道男子动情时身上会变热,喉结会滚动,某些地方会变得突兀。   可晏书珩他衣服下很平坦。   看着他似有些落寞的背影,阿姒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   晏书珩他,其实,不太行。 第95章   那夜后,晏书珩对阿姒越发上心,日日回来歇息,也不时暧昧撩拨,搅得阿姒心旌荡漾,却在临了时收手。   若即若离又暧昧,换在以往、换作旁的人,阿姒是会恼的。但他晏书珩越如此,阿姒待他越是温和。   无他,只是怜悯。   他这是既情难自抑,又无能为力啊。   不过有时被逗弄急了,阿姒也会暗暗反击,虽是猫捉老鼠、你来我往,却比相敬如宾时更和睦。   一月后,祁家长公子的孩子过满月宴,祁家是晏书珩外家,两家不仅有姻亲在朝堂上也密不可分。阿姒是他妻子,亦想拉近祁氏与陈氏关系,晏书珩问她可要同去祝贺,她自乐意。   到了谯国,各大世家都派人前来相贺,江东殷氏亦前来。   阿姒对殷家人亦厌恶又提防。   晏家在谯国有别业,夫妇二人在别业暂住时,殷家十二郎携礼上门,句句诚挚:“当初本是玩心作祟,却不慎弄错,好在少夫人因祸得福,得嫁长公子,否则二郎心里难安。”   看似内疚,实则暗指阿姒因此事收益或许并不清白。   晏书珩笑得温和,仿佛没听出。   阿姒在心里把殷氏族人都编排个遍,可也担心晏书珩查觉她是故意拉他下水。殷十二郎走后,她似乎沉浸在过往回忆中无法自拔,神色恹恹。   “有心事?”   晏书珩关切询问。   直觉让阿姒从他柔和话语中捕捉到一丝的兴致盎然。   大概又是错觉。   阿姒垂睫道:“只是想起当初中药的事,后怕又庆幸。若非夫君相救,我恐怕就给人欺辱了去,可如今殷氏十二郎还句句不离我‘因祸得福’……”   她瞧着委屈极了。   在南阳那夜中药后,她神智混乱,脑袋在他胸口不住轻蹭,带着哭腔唤他“阿娘”时,也是如此。   晏书珩哄孩子似,同仇敌忾道:“殷十二郎知错不悔,还要刺激夫人。回头有机会,我替你将他一军,可好?”   宠溺的目光里藏了她难以察觉的促狭,被他以这样的目光看着,那心虚劲儿又蔓延阿姒心口。   她这夫君,可真是温柔。   更爱怜他了怎么办?   看着阿姒变幻莫测的神情,晏书珩轻佻眉梢,笑意更甚。   他不动声色轻敲杯盏。   “我救了夫人,可夫人却也不得不嫁入晏氏,令我内疚。”   这话怎么又愧疚又凉幽幽的?   阿姒忙抬眼,羞怯又慌乱地匆匆瞥他一眼:“不,是我委屈郎君,郎君是名满天下的风华郎,本可以尚公主、娶名满天下的才女,却因为那出意外娶了我……我亦时常于心有愧。”   他宽和地笑了,拇指在她眼角不轻不重地拂过:“傻女郎,我又不是被夫人将计就计拉下水,为何愧疚?”   话是怜惜的话,手上动作亦极尽爱怜,生怕吓着她。   可阿姒心里一个颠抖。   还真是她将计就计拉他下水。   在内疚和动容驱使下,阿姒说了句往日打死她才肯说的肉麻话。   她小心翼翼地牵住晏书珩袖摆,羞羞怯怯地轻道:“是因为,我……早在南阳我便对郎君一见钟情,因心中有你,恨不能给你最好的,故常觉内疚。”   对面沉默了。   阿姒小心抬眼觑他。   晏书珩眸光仍柔情无限,仿佛爱惨了她,可眉梢微挑的弧度里,似乎透出些看戏一般的兴致盎然。   难不成被他看穿了?   忐忑时,青年眉梢落下,又是那温文亲切的妥帖郎君。   “夫人心悦于我,为何?”   论夸人,阿姒在行。   她掰起手指头,认真数道:“且不说家世、样貌、才华这些虚的。夫君性情温雅,平易近人,相处时叫人如沐春风,又是谦和仁善的君子,在南阳时救过我,我仰慕夫君,不仅仰慕你外在的风采,更仰慕你内里的君子风度。”   这番话真是挑不出错。   晏书珩听罢,却是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自哂,还是笑她。   这一笑,阿姒又乱了。   沉默的对视间,他眸光越发柔煦,似叹息似逗弄地笑道:“若夫人知道我的真面目,恐怕会避之不及。”   只这一句,阿姒心中不安退去。   原来他是因为自惭形秽啊。   难怪他总算若即若离,有时柔情似水,有时疏离若冰,偶尔似有试探。   其实就是只自卑的小刺猬。   阿姒爱怜更甚。   成全他身为世家长公子的傲气,她没拆穿,捧住晏书珩的脸,认真凝视他:“或许世人都觉得无暇美玉可贵,可我独爱白璧有瑕。人亦如此,正是这些瑕疵构成了完整的你,就像我,我亦有很多缺点,甚至心思也称不上多纯澈,可这样的我才是我,我很喜欢自己,我也……也很喜欢郎君你。”   晏书珩收起常挂嘴角的微笑。   那双含情目不笑时便格外沉静深邃,如一方幽潭,要把她吸入深渊。   那样的他、那样的神情,很陌生。   不过仅短短几息,阿姒再眨眼时,青年又是和煦模样。   “多谢夫人宽慰。”   .   殷十二郎的话在阿姒心里埋下一根刺,怕这根刺也会在晏书珩心里长出,阿姒决定进一步拉近二人距离。   他们是夫妻,但未行夫妻之礼。   侍婢建议她可先圆房。   即便阿姒也在为晏书珩的容貌声音和□□心动,但她非短视之人。   阿姒竖起长指摇了摇:“非也非也,加深牵绊,肌肤之亲是其一,获得对方信任才是重中之重。”   她很贪心,想要一举两得。   听闻谯国有位郎中,极擅治不治之症,翌日阿姒以体虚想看诊为由,拉着晏书珩寻到那位郎中。   让郎君替她看过诊后,她以关心为由,撺掇着晏书珩也号一号脉。   晏书珩亦很配合。   他们返程后,阿姒悄悄命心腹返回郎中处,以重金相托:“我家郎主不利房事,夫人甚忧心,望您指点。”   郎中搓了搓胡子。   那位郎君脉象平稳,非阳虚之症,想来“不利房事”只是推辞。   他要说出实话,然而看到那金光灿灿的几锭黄金,想着那一对人本就是夫妻,不若成人之美。   当夜,临安寝前。   阿姒端来一碗鸡汤,温言软语:“郎君近日忙于应酬,妾一介妇人,不能分担一二,见郎君近日疲倦,面色不佳,特去讨教仆婢,给郎君熬了一碗鸡汤,手艺不佳,郎君莫嫌。”   她这话倒说得挺中听。   晏书珩藏住笑里的玩味,端起鸡汤,当着阿姒的面一饮而尽。   他待了会,眉心微蹙。   “尚有公务需处理,夫人先睡。”   晏书珩走得很匆忙,他往日都这样。横竖鸡汤已喝,阿姒随他去了。   片刻后,隔壁书房。   晏书珩身上热意渐起,额上也沁出汗,那一处更憋胀难耐。   他扣着桌角,硌痛把身上的汹涌的不适压下几分。猜出自己大抵是中了药,但晏书珩更好奇的是,她为何给他下药?他唤来破雾:“去查那位郎中。”   破雾很快回来了。少年冷淡的面上头回露出窘迫:“回长公子,郎中称夫人说您有……有不举之症,暗中托他开方子调理。他虽知您并无大碍,但舍不得酬金,便开了些壮……助兴的补药。”   对面许久不言。   晏书珩刚浴了凉水,燥意压下,面色如常,但绯红的眼尾还是昭示着适才他被补药折磨得多么痛苦。   破雾一时不知他是何态度。   书房寂静了许久,一声轻讽且无可奈何的低笑给这寂静增添诡异。   “助兴……”   晏书珩笑了,笑得胸腔直震。   “难怪她前些日子如此温柔小意,原来不是心虚,是同情。”   破雾听不懂他云里雾里的话,留待原地等候指示,按长公子利落的作风,想必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谁料晏书珩满眼的兴致盎然。   那神情就像餍足的猫儿遇到耗子,没了吞吃入腹的心思,而是蹲守洞口,不时吓一吓洞中的小耗子。   他让破雾退下。   “由她吧,别打草惊蛇。”   补汤炖了几日,晏书珩果真越发精神,冷白肤色透着红润。   “这鸡汤果真有用。”   阿姒双手托腮,明眸亮晶晶的。   晏书珩淡淡瞥她一眼。   嘴角终是忍不住微扬,说笑道:“夫人这样看我,像极一心喂肥猪羊,好宰杀以大快朵颐的猪倌儿。”   “郎君说笑了……”   阿姒讪讪放下手,拈起团扇借扇风掩饰心虚。她给晏书珩炖补药,的确是出于同情,想进一步拉拢他。   但她也……   也不是没有“歹心”。   这么好看的一个夫婿日日在跟前晃,偶尔还会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腹部,她虽未吃过猪肉,可大婚前在族中长辈的教导过后,也算看过猪跑。   光是想象他这副勾人的嗓音在动情时低'喘,阿姒就心神荡漾。   “夫人何故脸红,在心虚?”   晏书珩饮罢鸡汤,正以茶漱口。   阿姒手中团扇摇到模糊。   “我脸红了么?”   自然是诈她的。   晏书珩认真道:“嗯,很红。”   阿姒又摇了几下,做出擦拭额角的动作:“天儿热,我去沐浴。”   目睹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晏书珩对着空空的汤碗低笑。   她也太不禁逗了。   .   祁氏的满月宴设在隔日。   阿姒罗裙碧簪,装扮得温婉清丽,随晏书珩一道赴宴。   殷氏几个儿郎女郎也来了。   陈、殷两家在朝堂上是无需言明的死对头,晏氏虽刚与陈氏联姻,但面上仍中立,又因祁氏与殷氏关系亲厚,晏家与祁家的关系又比与陈家深厚。因此殷氏子弟不会在晏家表明态度前贸然割席,他们选择离间晏书珩和阿姒。   席间,晏书珩外出透气。   殷十二郎戳了戳族姐。   “阿姐,虽说你有新欢了,但这时候,就甭管别的了。”   殷九娘懒懒起身,随着晏书珩的方向而去,二人在廊下遇见。   殷九娘挤了一滴泪,含情脉脉地看着晏书珩,满脸悲戚地见礼:“还未恭贺长公子新婚之喜。”   晏书珩温和谢过她。   殷九娘欲言又止,最终说:“数月前我曾给南阳去信,信中是那婢子留下的证据,长公子可看了?”   晏书珩眼底清明,面上却茫然。   “我不曾收到任何书信。”   殷九娘压下眉,迟疑须臾,苦笑了下:“……无妨,长公子今已与陈女郎成婚,不曾收到也挺好。”   殷九娘看着远处翩然而近的白色裙角,仰面看着晏书珩,忍着肉麻,悲戚戚道:“长公子,念在相识一场,我可否同你讨要一个东西?”   晏书珩笑得和煦:“不可。”   殷九娘不解:“为何?”   “一来我同女郎并不算熟络。二来,内子胆怯且多愁善感,女郎此举,恐让她误会,等同离间我们夫妻。”   他笑容一如半年前,在昏黄灯下尤其温暖,可殷九娘后脊无端一凉。   这离间的活她是做不成了。   殷九娘匆匆告辞。   廊下,阿姒的贴身护卫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回来秉明阿姒。   阿姒心生警惕:“信?”   晏书珩的确偶尔会收到书信,为了让他信任,她从不过问。   殷氏女是想离间她与晏书珩,所说的信不一定真的存在。但晏书珩口中的“不曾收到”,还有“内子胆怯”,不见得是在维护她,也可能是不想被利用。   这夜,赴宴回来后,晏书珩的笑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冷静。还声称饮了酒,不愿酒气过给她,回书房歇息。   次日,她早早出了别院。   阿姒派去暗中跟随的护卫来报:“长公子去见了祁家长公子,两人又一道往殷氏子弟暂居的别馆做客。”   阿姒直觉不妙。   不论如何,她得防患于未然,便吩咐侍婢:“先炖上补汤。”   入夜,晏书珩回来了。   阿姒上前迎接,态度比以往要冷淡些:“郎君回来了。”   晏书珩仍是笑着的。   那层笑就像面具,一刻也不曾揭下过,让人猜不透。   “今日也炖了汤?”   阿姒看向案上的汤碗,瞧着有些委屈,语气像是赌气。   “是给我自己炖的。”   晏书珩不置可否地笑了。   阿姒瞧出他笑里有些轻讽,假意的嗔怒掺了几成恼意。   成婚两月,她还给他炖了好几碗补汤呢。哪怕是侍婢代劳,但心意是她的呀。这些药材也都价值数金,虽说也是从晏书珩私库里出,可吩咐买药的是她……   别人一句话就让他起疑。   他的温柔真不值钱!   想到这,阿姒端起补汤,豪饮几口,饮完娴雅却疏离地往里走,如愿以偿地被他抓住手腕。   “夫人因何赌气?”   阿姒没回头。   “没赌气,是长公子多心。”   “还说没赌气。”   晏书珩宠溺地把她拉近。   “我还不曾追究起夫人,夫人怎反倒追究起我来了?”   阿姒心中一个抖颤。   “追究什么?”   “夫人心里清楚,不是么。”   长睫遮覆下,阿姒眸光漾得比月下的湖面还厉害,但她反复思量,下药的是殷家人,她只是将计就计。   她还有狡辩……澄清的余地。   同一件事,用不同的缘由遮掩,带来的效果也就不同。阿姒瓮声瓮气道:“对!我是在郎君汤里下了药,可那是补药,当初以为郎君迟迟不圆房是有难言之隐,不忍郎君为此苦恼,才为你苦觅良药。直到昨日远远见到你和殷氏女相会,含情脉脉地对望,我才知道,原来郎君不是有难言之隐,而是不愿……”   她猛掐自己大腿,眼角泛起泪。   “当初是我央求十娘去寻长公子,本想与你表明爱慕之情,正好中了药,被你救下。后来的联姻,说我全无私心是假的,我就是希望促成此事,就是想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我直说吧,我才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世家闺秀,我就是个醋坛子!还小肚鸡肠,爱胡思乱想!”   这样说,当能消除几分“为了利益,有意利用”的嫌疑。   耳畔传来晏书珩的轻笑。   阿姒心里更没底了。   他缄默良久,用哄一般的语气道:“原来阿月这样喜欢我。”   阿姒顾不得做戏,认真地纠正他:“我小名不叫阿月,叫阿姒。”   “好,阿姒。”   晏书珩好脾气地改口。   他耐心解释着:“我与殷女郎从无瓜葛,适才试探,是因为困惑夫人为何要在我汤中下药,本以为你想用强,今日才知是误会了。不过我并无隐疾,不圆房并非因为不愿,是担心夫人害怕。”   阿姒脸颊通红。身上有些热,对晏书珩的话,她半信半疑,横竖都喂肥了,她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苦主。甭管别的,先把他洗干净吃干抹净再说,也不枉她一番苦心。   她忍着燥意,继续添油加醋。   “我不信……殷女郎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你,总不会是离间吧?”   晏书珩笑笑,暗道小狐狸。   他顺着她的思路,恍悟道:“我说为何今日我去寻祁家表兄时,殷氏派人来请,原是为了离间我与阿姒。”   “你信了?”   “自是不信。”晏书珩温和平静,“既拜过天地,阿姒便是我的妻子,纵使我们关系疏远,纵使我也可能怀疑夫人,但那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的妻子,只能由我欺负,旁人不可动她分毫。”   话是刻意说给她听的。   但也是实话。   他晏书珩不是可随意利用的人,更不喜欢被人当刀剑使。   阿姒将计就计那次且算例外。   谁让她如此有趣。   阿姒心尖悸动了一瞬。   她越发坚定要让晏书珩身心皆为她所用的心思。即便这话可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   若是真话,说明他拎得清轻重。   她喜欢。   若是假话,至少他很讨喜。   身上越发燥热。   汤里没放晏书珩的补药,而是阿姒吩咐侍婢加的助兴酒。   也是让晏书珩上套的酒。   阿姒身子晃了下,几乎摔倒。   晏书珩及时接住她。   他颇无奈道:“赌气也不必自己来喝,大可喂给我。”   阿姒面颊越来越红,细长的玉臂缠上晏书珩后颈:“我难受,郎君,我们……我们……好不好?”   晏书珩读懂她未说的俩字。   他深深地凝她。   阿姒也在痴痴回望着他。   明知她那些甜言蜜语十有八九是编纂出来的,但他并不觉得气恼,一个肯做戏糊弄他的妻子,倒是有趣。   横竖她已是他妻子。   灵魂之爱和肉'体之爱,在关系已定的前提下,谁先谁后无需较真。   被她套住一次又何妨?   他笑了:“可以,但现在不行。”   阿姒不信邪,她抓住他的手,覆在心口,引着他握住她。   “你莫不是真的不行?”   晏书珩挑眉。   “这是激将法么?”   “是。”   晏书珩笑得更愉悦了。   “正巧我胜负欲极强。只是我说不行,并非今日不行,而是——   “我们得先洗洗,不是么?”   阿姒脸颊更红了。   身子一轻,她被晏书珩抱往浴房。   “这回可以一起洗了么?” 第96章   看话本子的“阅历”让阿姒以为他们会在浴池中有一番缠'绵悱恻的亲昵,但话本终究是话本。   虽说先前晏书珩对她做过最亲昵的举动是眉间一吻,但到了浴房,他无比自然,细心地替她宽衣。   阿姒长这么大,还未让男子替她沐浴过,晏书珩扯松缎带时,她握住他的手。青年轻抬眼帘:“怎么了?”   “没什么……”   阿姒改变了主意。   幼时她爱花,亲自养过,也买过,满园花草最得她欢心的,还是亲手浇灌的那几盆——即便那些花都很廉价。   付出过心血和轻易便得到的,自然不同。因此她任晏书珩去了。   他倒挺君子,虽说彼此都知道沐浴是为了做什么,但还未到榻上时,他说洗洗就真的只是洗洗。   青年目光动作都很温柔,并无狎昵,阿姒也跟着放松不少。她想起要礼尚往来,亦拿起湿布,在他身上轻搓。   早就知道他虽清瘦但健硕,但亲手触碰时,阿姒仍是讶异了下。   真是结实啊……   两个人都立在水中,池子很大,温水和池面的花瓣将晏书珩腰以下隐约遮住,阿姒肩头往下亦然。   因而哪怕是坦诚相对,各自面上还算淡然。他们面对着面,替彼此擦拭,气氛暧昧至极,但二人都是做戏的好手,哪怕均不着寸缕,也有“相敬如宾”之感。   只是,在阿姒的帕子擦过晏书珩胸口时,他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握着巾帕的手正巧在此时擦过她心尖和腿上,停顿在了那一点。   两人的手都顿住了。   阿姒极其缓慢地抬头。   视线先落在他修长脖颈上,她目光似有了实质,刚看向青年的喉结,那喉结便重重地滚动了下。   阿姒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讪讪抬眼。   晏书珩正低头凝着她,一瞬不瞬地,也不知看了多久。   宛若有墨汁,滴入他眸中盛着的一池春水中,暗色渐次晕开。阿姒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幽沉的目光。   这样的他……   似乎有些蛊惑人心。   被水汽晕湿的长睫轻颤,她咽了下唾沫,伴随着悸动的,还有对青年眼底流露出的欲念本能的恐惧。   她脚下轻挪,忍不住后退。   池水荡漾。   晏书珩伸手揽在她腰后,嗓音比平时要低沉,更添缱绻神秘。   “当心打滑。”   “多……多谢郎君。”   阿姒稳住脚,腰忍不住轻颤,不知是他的掌心本身就热,还是池水的缘故,他覆在后腰的手,很烫。   没有言明,但双双默契地交换了湿帕,开始各洗各的。   两人都许久不曾言语。   直到晏书珩恢复清润的嗓音在身后轻询:“水要凉了,可还要添些?”   “不、不必,我好了。”   “   我亦好了。”   又双双静默了短暂须臾。   阿姒迟疑道:“那我们上……上榻,呸呸,上岸……”怎么说都不对,她简直成了个笨嘴笨舌的人。   晏书珩轻轻地笑,顺着她的话:“那便上岸吧,我先走一步。”   他倒体贴,知道此时的阿姒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出浴,先起身穿好中衣离开浴房。人走后,阿姒缓了缓,这才起身披衣,亦回了卧房。   沐浴后,身上热意散去些。   晏书珩姿态闲适地静坐,缓缓回首,朝她绽出煦然的浅笑。   不得不说,有些人哪怕只穿中衣,但只消往那儿随意一坐,也像衣冠齐整外出赴宴那般风姿迢迢。   察觉阿姒动作慢腾腾的,青年莞尔一笑:“可是悔了?”   阿姒摇头:“不悔。”   悔是不悔,只是懵然,不知该怎么做?这种事,哪怕看过一百遍避火图,真正要做,还是会手足无措。   她拘谨地坐下。   “郎君……”   “嗯?”   晏书珩唇边含着浅笑。   都是头一回,他怎这样淡然?!边腹诽着,阿姒瞧见他微红的耳垂。   完了,他好像也紧张。   她更紧张了。   阿姒揪紧膝头的布料,身前光亮变弱,晏书珩倾身,双手握住她肩膀,乍看温和,可手上力度不小。   再低眼,看到在中衣遮掩下青年明显的变化,阿姒低低“呀”了声。   她被推倒在榻上。   温软的唇贴在阿姒颈侧,只稍一轻触便离开,滞了瞬,再次落下。   阿姒揪紧被褥,眉心无助地蹙起,脸颊一点点变红。   绵密温柔吻再次停止。   身上一凉,那些繁复的系带被他扯散,阿姒更难为情了。   晏书珩的吻代替那片薄薄衣料,给她温暖,他很克制,也很温柔,唇像濡湿的毛笔,一寸寸掠过白纸上。   绝不多停留,更未十分用力。   不愧是谦谦君子,亲昵时都如此温和,有条不紊的。   这让阿姒觉得他们只是在全一项很寻常的礼节,虽有些飘飘欲'仙、有些羞耻,但气氛是柔缓温存的。   直到臀被一双大手轻抬。   阿姒睫羽陡地颤动。   虽只轻贴,可来自青年身上那温热又蛮横的触感,实在叫人不安。   目光下移,阿姒眼眸愕然睁大。原来晏书珩也有庞然可怖的一面,那、那和他清雅温润的面皮截然不同!他正贴着她,只看了一眼,阿姒被震撼得头皮酥'麻。她根本无法想象……   她心眼小,要如何才容得下!   “怕么?”   青年低着眸,未看她。   他正看着相触之处,阿姒也是。   她摇摇头:“不怕……”   总要走过这一遭的,怕什么?这精心套中的好郎君,就是摆在跟前的大肥羊,哪怕她只是一条初出茅庐的幼蛇,冒着撑死的危险,也要吃下他。   “难受便唤我。”   青年徐徐靠近,阿姒当即咬住牙。   果然很难。   阿姒总算体悟到蛇的不易。   尤其是幼嫩的小蛇。   如今的她,对比晏书珩,就是拇指大的青蛇,碰上木瓜大的兔子,不,或许大小还要悬殊。青蛇饥肠辘辘,要把兔子整个吞入腹中,可她还是太过稚嫩,折腾半晌,卡在一半。   晏书珩顿住。   暂歇下来反而更煎熬。   正是夏日,屋里虽有冰鉴,但阿姒的脸红得像芍药,额上的汗一滴接着一滴。抬起眼,因晏书珩身量比她高太多,她只能看到他结实的臂膀,上面蓄满力,仿佛虎豹,冷白的肌肤上薄汗淋漓。   只看了这一眼,阿姒猛然收紧。   青年臂上薄肌越加贲发。   更难捱了。   阿姒一不做二不休,上气不接下气催促道:“夫、夫君”   这是她头一次叫晏书珩夫君。   脱口而出,无师自通。   晏书珩微愣,弓起身子,低头看向阿姒,她也抬眼回望他。   目光相触,双双心跳加速。   晏书珩目光在那霎变深,身后垂下的墨发狠狠摇曳。   整个儿都消失了。   太、太饱了。   阿姒张着口,什么话也说不出,被挤走的意识回归几分时,她再次看向晏书珩,发觉他也在凝着她。   目光幽深,也不知看了多久。   就这样对望许久。   晏书珩哑声道:“再唤一声。”   这时候阿姒反而舌头打结,目光也没有勇气与他的相触。   她别开眼:“夫……夫君。”   一切骤然乱了。   青年的乌发像悬垂的珠帘,极有节律地来回摇曳,曳出缠绵的幅度。   随着墨发摇曳,偶尔还会有一两声“啪叽”的轻响。   听得阿姒脸颊更红了。   后来便没那么难受,一股奇异的舒适从那一点蔓延,随着发丝摇曳得越发厉害,舒适也愈加汹涌。   有那么一霎,阿姒眼前泛白。   许久,她才寻回五感。   晏书珩很克制,一直忍到阿姒受不住,这才离开她。腿侧温热,屋中熏着的香料中,顿时掺入淡淡的檀香。   “抱歉。”   晏书珩声线喑哑。   阿姒道“无碍”,青年起身唤人端水,用热帕替她擦拭。   真痛,阿姒抽口气。   “有劳郎君。”   “分内之事。”晏书珩动作稍和缓,很快替她擦拭干净。   体内的补药余韵未散,伤处也痛得厉害。她瘫软在榻,分毫不想动。   晏书珩端来一碗汤:“解热的,饮完再睡会更舒服些。”   阿姒耳根倏然红了。   他话里含了笑意:“怎么了?”   “没什么。”阿姒佯装坦然。   她只是突然发觉,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好温柔,平时温和的声线是山间清泉,现在的便是落了桃花的春水。   心里不免泛上一丝甜。   在她看来,晏书珩现在体贴得像个把自己委身与她的女子。   这便是肌肤之亲的妙处么?   阿姒后悔了。   她该一开始就把他吃掉的。   .   晏书珩是克己君子,哪怕有了初次亲昵,他也并未像素久了乍一开荤的狼那样毫不节制。   白日里,他们仍客套有礼。   晏书珩更温存体贴,阿姒却更拘谨。   但入了夜,躺在榻上,偶然一个对视,接下来便抱到了一起。   这样的日子倒也舒心。   但并未持续多久。   从谯国回来后,朝局生变,皇帝不知因何缘故更加厌恶太子。   父亲自不会告诉阿姒这些,他的家书中永远只有“一切无恙”,但阿姒从九哥那得知皇帝有易储之心,要贬太子到南方,改立三皇子。之所以悬而未决,是因朝中各方未能统一看法。   晏家在朝中颇有分量,若他们能改中立为偏向太子,或许可解僵局。可晏家就跟条泥鳅似的,谁也捉不住。   晏老太爷如此,晏书珩亦如此。   听闻男子欢好时,最不冷静,枕边风也比任何东风好使。   于是这夜,浓情蜜意时。   阿姒忽然神情低落。   晏书珩柔声问她为何,她不动声色提起太子表兄的事。   她未提朝局,只说表兄脾胃不好,怕他到了南方阴湿之地会受罪。   晏书珩的吻刚落到阿姒心口,又冷静离去,他神色温和,话却开门见山:“阿姒想劝晏家帮殿下?”   他都直言了,阿姒再绕弯子反而会显得不坦诚,她想了想,点头。   但她也并非异想天开之人,知道情分是最廉价的东西,要想说服他,还是得抛出晏书珩最在意的东西。便道:“夫君虽是世家子弟,但我能看出,你有一番志向,并不只是为了维护家族权势不顾国计民生的人,你在朝政上的见地与太子表兄很像,既如此,何不同谋?”   晏书珩转身,目光带着深意。   阿姒以为他看穿了她意图。   但他却像是被触动到了,端坐榻边陷入怔忪,垂睫未语。   鸦睫在他眼底打下暗影,给他增添了几分神秘,叫阿姒辨不出他究竟是在低落,还是无动于衷亦或不悦?   “夫君……?”   晏书珩似长梦初醒。   “此事涉及家族,我做不得主。”   “可你不……”阿姒没说完。   她想问的是,他不是晏氏长公子、晏氏下一任家主么?上头只有年迈的祖父,按理说能在此等大事上表态。   难不成也受人制约?   还是说,他纯粹是在权衡利弊?   可阿姒最终没问。   她和晏书珩在身体上可以毫无距离,但心还彼此疏远。   就像适才倏然离去的吻。   心里有阻隔,哪怕正在她身体里亲密无间,也能随时撤离。   他们不仅是晏书珩和陈姒月,更是晏氏长公子,与陈氏长房次女。   晏书珩轻叹,瞧不出情绪。   他在她发间揉了揉,给她掖好被角后,从容套上外衫。   “夫人早点歇息。”   从卧房出来后,晏书珩独自在廊下立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   清晨,他叩开祖父的书房。   祖孙二人说了什么,阿姒也不清楚,只知道晏氏坚持中立。   阿姒并未失落太久。   才联姻多久,联系未深。若陈晏两家立场对调,陈家也会做出同等选择。   爹爹常说,为人处世,有时需当断则断,有时需留有余地。   陈晏之间显然属于后者。   不能就此和晏书珩生出嫌隙,那日后,阿姒愈发用心地打理族中事务,连晏老爷子也赞她识大体。   但这不代表她会坐以待毙。   八月,阿姒表兄姜珣来南阳赴任。   表兄对朝中局势多有了解,阿姒隔三差五便往姜珣府上跑,也想通过表兄,拉拢拉拢与爹爹政见不合的舅父。   姜珣的乔迁宴那日。   晏书珩出城办事,阿姒独自前往,表兄妹多年不见,相谈甚欢。   晏书珩来时,看到他的妻子笑得前仰后合,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和往日端方娴雅的世家妇截然不同。   原来,她放松时是这般模样。   他安静地看了稍许。   姜珣先察觉晏书珩来了,寒暄交谈后时辰已晚,几人在府前道别。   走前,姜珣宽慰阿姒:“表妹放心,我会尽量说服父亲。”   阿姒感激地点头。   上了马车,晏书珩和阿姒继续相敬如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阿姒心不在焉。   晏书珩眸子微微眯起。   他轻叩桌案:“夫人就不问我,此行出城是办什么事?”   阿姒得体地回应。   “郎君的事,我不宜过问。”   往常晏书珩喜欢她的分寸合宜,但今日看过她和姜珣相处时的自在,此刻妻子的得体让他感觉成了外人。   许是因为他们立场不同。   陈姜两家是世交,姜珣又是她的亲表兄,与她并无利益纠葛。   自然比他更能让她放松。   这个解释让晏书珩心里躁意稍稍缓解:“我去见了周将军。”   阿姒眼睛倏一下亮起。   表兄曾说这位周将军深得陛下信任,或许他能说服陛下。   她放下温婉架子,凑近晏书珩。   “周将军怎么说?”   晏书珩垂下眸子。   他眼底,装着个女郎,女郎满脸好奇,明眸亮晶晶的。   真像只见着肉的小狐狸。   他轻轻勾起唇角。   “想知道?”   阿姒诚实地点头,像小鸡啄米。   和在姜珣跟前时有些像。   晏书珩嘴角勾起愉悦的微笑:“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阿姒福至心灵。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对准他的唇,“啪叽”地重重落下一个吻。   晏书珩长睫蝶翼似地扇动。   成婚半年,哪怕有过数次交'欢,已极尽亲昵,但——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第97章   接吻,也没那么难啊。   在晏书珩嘴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后,阿姒如此下定论。   “好了,可以说了吧?”   她松开晏书珩,回到原处端坐,又是那得体有度的晏氏少夫人。可唇上似还沾了他的温度,让她直想动手擦。   晏书珩勾唇:“还不可。”   阿姒倏地抿紧嘴。   但他还是说了:“周将军称,陛下近一年来多病多疑,殿下贤名在外,并不是好事,有时,退亦是进。”   阿姒明白了。   最好的办法是不想办法。   纵使如此,她仍不免担心,朝堂之上的事瞬息万变,韬光养晦是好事,但殷家那边恐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一向喜欢赶尽杀绝。   阿姒把内心的担忧直说出来:“殷家的势力起于江东,表兄去了南边,我担心殷家的人会对他不利。”   晏书珩凝了瞬。   “不久后,我也会去江南。”   虽说他此行要去,扶持的人,并非太子,而是琅琊王。   但将来如何,谁又能说得清?留得青山在才是第一要务。   因此,晏书珩没往下说。   阿姒果真轻松不少。   她所求不多,抛去家族和政事不谈,她的目的,本来也只是亲人无恙。只是有时候身在世族,权势就等同于安危。   他们,不得不争。   她心里轻松,又随口和晏书珩聊起姜珣:“我表兄也来了南阳,他这人文武双全,往后就好玩多了!”   本意是想借日常琐事,撇去几l分因商议公事带来的疏离。   谁料,晏书珩迟迟不搭话。   阿姒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正胡思乱想,晏书珩忽然转过脸,随意道:“阿姒是第一次吻男子么?”   阿姒点头:“怎么了?”   晏书珩兀自低笑。   这笑容让阿姒一头雾水。是因为适才她太过主动,吻得太自然,让他怀疑她从前也时常调'戏别的男子么?   阿姒忙澄清。   “我真是第一次啊!”   晏书珩笑得纵容:“我并未怀疑你,你也的确不像会亲吻的样子。”   不是怀疑,那就是在嘲讽喽?   好胜心让阿姒顾不上她的温婉少夫人架子,满脸无辜地反问:“夫君不也是头一回,难道你会?”   据她所知,他不会。   晏书珩专注地凝着阿姒须臾。   “不错,我会。”   这下阿姒是真的端不住了。   “你不是只和我……”   不是只和她亲昵过么?   不是洁身自好么?   骗子!本以为他和其余世家子弟不同,谁料也一样的拈花弄月。   她“由衷”赞道:“长公子果真是博学多才,连这些都会。”   强压着气恼的模样让晏书珩唇畔的笑更为愉悦,他第一反应不是她或许吃味了,而是她在姜珣面前再自在,恐怕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流露真实的情绪。   或许,只有他见过她吃味发怒的模样。晏书珩这才意识到她许是在吃味。   他笑容更柔和了。   “但我说会,也仅是纸上谈兵,并未真切地练过一遭。”   阿姒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晏书珩忽然伸出手,把她拉近一些,说悄悄话似地附耳低语。   “陪我练练?”   阿姒倏一下缩起脖子。   晏书珩的吻已落在唇角,轻柔辗转。   此刻阿姒才懂,虽说吻是两个人的事,但吻别人和被人吻,是不一样的。才一下,她半边身子都软了。   阿姒变得无比笨拙,偶尔才回应。   晏书珩却乐此不疲。   他像个在吃糖人的孩童,时而轻柔吮吻,时而掠过。   动作轻柔,还带着好奇。   这下阿姒是真的相信他是初次亲吻,只不过他学得实在快。只摸索一会,舌尖就学会在她唇间暧昧掠过。   阿姒身子猛地一个激灵,双唇抿得更紧,牙关都不由得紧咬。   晏书珩试图钻入。   阿姒紧张得双肩耸起。   他不强求,温柔离去,双唇分开,目光还与她的藕断丝连。   只对视一眼,阿姒就不敢再看他。   他在她唇角继续轻吻。   “能进去么?”   “什、你说什么?!”   这话阿姒从前也听过,只是都是在床帏之内,她当即会错了意。   “可这是马车上。”   刚说完,青年原本缱绻的笑意颜色变深几l度,很快不露声色压下去。   不能吓着她。   他解释道:“我没指那些事。”   “那你指的是什么?”   刚说完,见他盯着自己,阿姒才明白过来,迟疑间,青年已然吻上。   舌尖相触,两人俱是微微一震。   他们不是没有过亲昵,偶尔在床笫之间也会小小地失控须臾。   不同的是。   唇'舌交缠带来的震撼,远远胜过肌'肤之亲。后者使人肉'体上沉醉,但抽离后仍能保持冷静。   而前者使人有灵魂坠落的快意。   直到下马车,阿姒脑子都是发眩的,她连脸都不敢抬,仿佛她和晏书珩在马车内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晏书珩徐步跟在后面,看着妻子低下的脸,悄然笑了。   可真是不禁逗啊。   回到晏府,晏书珩尚有事,和阿姒分道扬镳往祖父院里去。   阿姒则回书房取账册。   无意间,她瞥见博古架上不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封信,鬼使神差地取下来一瞧,雪白的脸上红白交错。   晏书珩他……他简直过分!   .   这夜,   阿姒以身子不适为由,早早便歇息。晏书珩很晚才归来,见她已睡下也不打扰,安静地躺在一侧。   第二日,阿姒又是相敬如宾的态度。   晏书珩看着她端方的姿态,眉梢微挑:“夫人有心事?”   阿姒自然否认了。   他淡淡笑笑,并不多问,走出院子后,他召来穿云:“昨日回府里后,夫人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穿云一五一十说了。   晏书珩回书房随意扫视一圈,神情并未有任何波动。   晚间,他回来得还算早。   可阿姒仍是毫不例外地“歇下”了。   晏书珩衣冠未卸,枕着双臂躺在榻上,他今夜是去赴宴,穿着讲究,白月袍子、青玉冠,一副谪仙醉卧的模样。   身旁女郎侧身而卧,玲珑有致的身子如云雾缭绕的峰峦,线条优美。   那些人说得不错。   他们两人,的确很般配。   看着百子千孙帐,晏书珩无声而笑,稍许,感慨着出声。   “夫人装睡的功力见长不少啊。”   阿姒浑然未闻,还在睡。   晏书珩唇角慢扬,缥缈温柔的语气若一股清风,在帐间盘旋。   “在生气?”   她还是没回应。   他自顾自地聊起天:“那封信我本想当做没看到,过后付之一炬,可惜啊,还是被夫人察觉。分明我才是被蒙骗的那人,如今倒先内疚起来。”   阿姒不想装了,从榻上弹起身:“胡说!你分明就是看完信,怀疑当初在南阳时的事与我有关,但故意不说,把我当耗子耍!我还真当你是个谦谦君子,哪知道你的心这样黑!你晏氏长公子如此缜密,怎么会不记着阅后即焚?你就是故意把信留在那样明显的地方等着我发觉,想看我惊慌失措,再捉弄我!”   晏书珩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宠溺又戏谑的眼神,可真像是看偷油被逮个正着的小耗子。   阿姒又气,又是心虚。   那封信是别院的管家于几l个月前所写,正是晏书珩开始捉弄她的时机。   信上说,管家询问了别院中所有仆从,口供都在信上。   虽不是直接的证据,但晏书珩心细,定能从中推出他“偶然”察觉她中药,并救下她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这个人,便是她。   好在早前晏书珩吓唬她的时候,她就含糊地用爱慕他这个借口掩饰自己原本的目的,她有得解释。   她气,只是因为想明一切——   当初晏书珩故意不说,是想吓唬捉弄她。故意把信留在那里,也并非粗心,而是想让她自己发觉。   可惜她一心扮演“知进知退”的贤妻,对他的事,一概不僭越。   被他捉弄了这样久,实在可恶!   晏书珩伸手,给猫儿顺毛似地轻抚阿姒长发,幽幽道:“算计我,促成联姻的人可是阿姒,你就不解释解释么?”   阿姒噎了下,张口就编:“我哪有算计你?我只不过是顺势让自己爱慕的郎君救下自己,虽有私心,可我……我也不想在中药的时候被别的男子触碰。”   青年不置可否。   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看着她,那是个温雅之中藏着兴味的目光,仿佛在说:我看你还能如何编。   但这次阿姒猜错了。   晏书珩颇纵容地轻挑眉梢。   “我信了。”   阿姒都有些微懵然。   看过信,再仔细回想,如今她对晏书珩的印象在短短两日内,已从“谦谦君子”,到“披着羊皮的老狐狸”。   他会这样容易就信了?   晏书珩懒懒道:“夫人编的理由,我很喜欢,想信,于是便信了。”   阿姒再次噎住了。   看着她宛若吃到苍蝇的神情,晏书珩挑眉:“莫非你真是编的?”   阿姒再恼他,也不会在这时候拆自己的台:“那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不敢相信你会信我。”   “有何奇怪?我喜欢夫人,愿意陪着夫人玩罢了。”被揭穿后,晏书珩全然没了之前温良君子的模样,语气措辞都变得慵懒,果真是装也不想再装。   此时再看他,脸还是那张好看的脸,但以往对他的印象,终是回不去了。   那双含情目哪里和煦如春,简直是暗藏心机!还有那温雅从容的姿态,也不是君子的风度,而是虎狼饱食后的慵懒。   就连那清俊的眉眼,也变得妖孽。   这一刻,阿姒只觉得自己有如在一夜之间,换了另一位夫婿。   她不自然地往里挪了挪。   晏书珩笑容更加温柔。   “发觉夫婿原是个黑心郎,夫人怕了。不是说,喜欢我的一切么?”   阿姒原本还想再往里挪,听到这话,僵滞地停在原处。   她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骑虎难下。她低睫故作娇羞状:“我没说不喜欢,相反我很高兴,夫君终于对我袒露真性情,这是信任我了啊。”   晏书珩低声笑了下。   这一声,简直就是老虎学猫叫!   阿姒后脊窜上一股凉意。   她绝望地盯着角落里摇曳的烛火,长夜漫漫,该怎么熬啊……   跟前遽然暗下。   晏书珩温柔地倾身靠近,指'尖触上阿姒唇畔,几l乎同一霎,阿姒像只被刺到的猫,弹到一边。   “还说没在骗人?”   晏书珩叹息着收回手,长指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他眼里依旧盛着柔煦的春水。   但却更让阿姒陌生了。   这挥之不去的陌生感太要命,换了个夫婿的错觉更强烈了。   阿姒如实说了。   “不是不喜欢,是在紧张,你突然袒露真性情,我有些不习惯。”   “这样啊……”   晏书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他偏着脑袋,含笑看着阿姒,猫捉老鼠似地捉着她飘忽躲避的目光。   目光一相触,她的长睫就会猛颤,又为了让他相信她故作镇定。   这可如何是好,她越发有趣了。   在阿姒的目光再次鼓起勇气与他对视时,晏书珩宠溺一笑。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虽紧张,但阿姒思路还是清晰的,她趁机道:“日久天长便熟悉了。当初刚成婚,夫君见我拘谨,主动提出顺其自然,后来不也慢慢亲近起来?”   晏书珩正经地颔首。   “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先同你保持距离,让你缓一缓?”   阿姒刚要诚实地点头。   她的脖颈僵了下。   无他,只是又看到晏书珩笑了。   笑容堪称含情脉脉、温柔完整,可现在他一这样笑,她就不安。   果然,不出所料,晏书珩无辜地轻眨明眸:“可我今夜尚有些事想与夫人一道做,明日再开始,可好?”   那也不是不可以。   刚点下头,阿姒就被推倒。   和晏书珩对视的那一眼,她愕然问道:“你要做的是……”   是那个事!   “阿姒不想做么?”   他撑着肘,并不直接压下来。   长指挑起她胸'口的缎带,一圈接着一圈,缓缓绕在指上。   早在几l日前,阿姒倒是想的。   现在,她既想又不敢想。   晏书珩幽幽轻叹:“原来还是在骗我啊,身子是最诚实的,既然恋慕我的一切,又为何不想亲近?”   在阿姒狡辩前,他堵住她的话。   “乍然不习惯我的真性情,难道连身子也不够熟么……”   阿姒没了辙,搬出他曾说的话。   “总得先洗洗,对吧?”   晏书珩莞尔:“好。”   .   又一次双双身处浴池之中,这一次,和上一次仿佛都是头一回。   正各洗各的,晏书珩的吻忽地落在唇角,阿姒险些栽倒。   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   阿姒预料到再继续恐怕这浴池就要出不去了。今晚被他吓到,她实在不大想在浴池中就开始胡来。   晏书珩今日格外有耐心。   也格外有手段。   长指轻挑慢拨,找准间隙,钻了个空子,阿姒刚组织好的语言乱了。   这样的他,实在陌生。   她想起白日去表兄府上时,听到些和晏氏有关的事,可惜晏书珩并未同去,表兄便托她代为转达。   唇舌被他勾住,纠缠了会,趁着彼此缓一缓的间隙,阿姒忙上气不接下气道:“表……表兄……”   晏书珩一顿。他回来后,就有仆从来报,称今日少夫人出门去过姜府,和姜五郎说了许久的话,且还要摒开旁人。虽知姜珣是正人   君子,他们更不会有任何私情。   但他还是会在意。   晏书珩低头,堵住阿姒的话,把她扶稳,一手捞过她膝下抬起。   阿姒的嘴都被堵得满满当当的。   她再喊不出任何人的名字。   水声响彻,池水飞溅得厉害,池边到处是一汪汪的水洼。   阿姒几l度要滑下去,双手撑着池边,才勉强立住。颠簸时,她抽出空当来思考晏书珩的异样,猜到在他吃味。   她想解释,可转过身刚要开口,往日温雅的世家长公子一手捧住她脸颊,毫不留情地堵住她的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边亲吻边亲昵,这感觉让人恐惧又迷恋,灵魂和躯体都陷入不能自抑的迷醉之中。   太迷乱,太不可思议。   待晏书珩放开她时,阿姒也不想在此时再解释表兄的事了。   有时他偶尔吃味,也不错。   她扣紧池壁,任由池水狂烈飞溅。   “现在,可熟悉了?”   青年几l乎咬着牙说的,阿姒回答只晚了半瞬,他贴近得更加深刻。   阿姒有气无力地回应。   “熟……熟悉了!”   其实这样的他,更加陌生了。   偏偏此刻又看不见他的面庞,只能听到那勾人沉'沦的嗓音,但因为比平时喑哑,陌生感又添一重。   阿姒脑中简直要一团混乱。   她央求晏书珩:“夫君,转过来,你转过来好不好。”   晏书珩宠溺地说好。   他把阿姒转过来,将她整个抱起,挂在自己身上。青年身子高大,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得稳稳当当。   不仅如此,他还就这般踏着台阶,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出水中。   他往上迈步时,阿姒便会不由往上,上了一记,步子稍定时,又狠狠落下,区区四级台阶,她“走”得无比煎熬。   迈完台阶,还要走回卧房。   等到被放在桌案上,阿姒再也抓不住晏书珩的手,整个朝后瘫倒,只有与之相触的肌肤还紧连不分。   晏书珩扣住桌角,俯身吻她。   桌上摆着的花枝随风摇摆,被烛光打在墙上人影也来回摇曳。   太荒唐了。   桌上很快沾满水渍,滑得躺不住,他们又转到帷帐内,几l轮颠倒,餍足的青年才放过她,在她耳边轻道。   “睡吧。”   阿姒倦极,闭眼前,迷糊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烛台,晏书珩回来时刚续上的烛台,此刻只剩一豆微火。   竟做了这样久。   抛却君子面皮的晏书珩,不仅是个黑心郎,还是个饿狼!   次日,日上三竿时分。   阿姒睁眼,回想昨夜,只感觉恍然如梦,她动了下似要散架的身子。   “嘶,好疼……”   亏她还一直以为他是克己自持、风度有家的翩翩君子!阿姒禁不住骂道:“这个混蛋!伪君——”   纱帐外,隐约有窸窣响动。   阿姒转过脸。   红罗帐内,伸入一只修长的手,绛红的纱帐绮丽暧昧,配上那只玉白的手,轻挑纱帐时,缱绻而缠绵。   思绪停滞须臾,她看到一双漂亮的、含情脉脉的眸子。   “醒了啊。”   前所未有的温存叫阿姒恍惚,以为他还是过去斯文的青年。   她下意识朝他礼节性笑笑。   与此同时,昨夜种种像一盏走马灯,在脑中过了一遍。   阿姒的笑逐渐僵硬。   晏书珩倒是从容,笑意清浅,又变回那风姿如月的世家公子。   但昨夜的一切太过荒唐靡乱。   阿姒已经信不过他了。   用过午膳,晏书珩收了逗弄的笑,正色道:“京中传来消息,陛下下旨褫夺太子殿下储君封号,封为楚王。”   阿姒手中筷子“哐当”掉在桌上。   出于谨慎,晏书珩不欲多说,但见阿姒担忧,他眉心也跟着蹙起。   “殷氏权势正盛,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储君虽未定,但朝野内外都认为三皇子必将入主东宫,其余世家不见得会甘心让殷氏独大。如今的朝堂,已非陈家和晏家所能掌控。”   阿姒明白了:“你是说,未来朝局动荡,韬光养晦才是存活之道?”   晏书珩虽只说了这么多,但阿姒也知道,这是他对她的例外。   昨夜对他的“恐惧”被抚平一二。   紧接着,他说他不日要去建邺。   “阿姒可愿与我同去?”   阿姒迟疑了。   建邺离南阳颍川都很远,离洛阳更远,去了建邺,恐怕就不能时常与爹爹联络:“我还是留在南阳吧。”   晏书珩同意了。此行他并无把握,若非必要,不会勉强她同去。   数日后,他离了南阳。   他走之后一个月,殷后所出的的三皇子入主东宫,朝中大乱,在世家支持下,诸皇子纷纷展露野心。   一出宫变,洛阳陷入大乱。   胡人大举入侵,来势汹汹,刚入主东宫的三皇子在守城中殉国。   好在因太子被贬,父亲随太子到了远离洛阳的荆楚,也算因祸得福。   洛阳最终沦陷,帝丧。   一些世家欲拥戴在荆楚的表兄至长安即位,表兄却坠马受伤。   皇位落到别的皇子身上。   这一连串的“因祸得福”在阿姒看来是喜事,就是太过巧合。   像是有人在背后刻意安排的。   不过对她而言,家人平安便是大幸,她无暇思考这些巧合。   胡人凶猛,眼看就要南下。   晏氏一族决定往建邺避难,远在颍川的陈家,则要赶往荆楚。   阿姒放心不下爹爹,以探望太子表兄为由前往荆楚。   启程两日,马车在半途被截停,车外,是一队陌生人马。   “我家夫人邀见晏少夫人。” 第98章   来人眉目清丽,一双眼笑意恬淡,宛若三月初绽的梨花。   “怎的嫁人后反变傻了?”   阿姒仍呆立着。   许久不敢唤起的称谓在舌尖盘旋数遍,才勉强成句:“阿姐……”   她冲上前去,抱住姐姐。   是温热鲜活的。   阿姒简直不敢置信。   “阿姐……你不是已经……”   阿姐笑笑:“陈家长女,陈昭仪已经死在宫中的大火中,如今站在阿姒跟前的,只是你的阿姐,卿瑶。”   她紧紧回抱阿姒。   失而复得的相拥过后,阿姒总算相信,这一切不是梦。   确认姐姐无碍后,她忙询问:“姐姐,过去那段日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不与家人联络?”   陈卿瑶陷入怔忪。良久,她释然笑笑:“有些事,我不便说,阿姒只需记得,阿姐现在,很好。”   阿姒更为诧异。   陈卿瑶看了下时辰,道:“阿姒,我的时间不多,不能与你说太多话,接下来阿姐的话,你要记好,成么?”   这话意味着,她们又要分开。   阿姒心里揪紧。   但她知道,阿姐从来不会无辜离开,她定有用意。   随后,陈卿沄郑重嘱咐。   “其一,无论如何,千万别让表兄和爹爹回长安,就留在荆州,若有恰当的时机,让他们去健康寻建康王。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其二,让爹爹别轻易相信陈家人,谨记骨肉也会相残的道理。”   阿姒听得一头雾水。   陈卿瑶知道妹妹性子,虽会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需要被说服。   她附耳,对阿姒说了句话。   前半段是:“龙子斗,社稷崩。东宫陨,洛阳焚;长安落,建邺存。”   都是过去半年发生的事。那是阿姐于一年前从一道人口中听来的箴语。   而一年前,朝局还未乱。   未卜先知的箴语及之前发生在表兄身上的诸事,让阿姒心头疑云越深。   她想追问更多,阿姐却说:“仙长称天机不可泄露,我不能说。”   短暂的重逢后,又要离别。   临别时,陈卿瑶称自己此番离去,并非是遇到了难事,而是得贵人指点。   她紧紧抱住阿姒。   “爹爹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那仙长料事如神,说我本应死在宫闱,爹爹会殒命于我不能拿亲人去赌。不必为我担心,待一切落定,我会回来寻你。”   阿姒对怪力乱神之事虽也持怀疑态度,但但阿姐素日最是缜密理智,她对那句箴言如此坚信,定是从前多次得到验证。况且,同阿姐一样——   一旦涉及亲人,她也不敢赌。   哪怕是为了让阿姐和自己安心,阿姒也会听话:“阿姐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但你也要记得,早些回来。”   陈卿瑶郑重地点头。   我每月会抽空给你去信,过后也会在信上言明一切。”   阿姒这才稍稍放心。   目送阿姒的车队远走后,陈卿沄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内,眉眼昳丽的青年紧紧拥住她:“阿姐,我知道你想和家人团聚,可仙长说过,一切缘法此消彼长,我们只能暂且隐姓埋名,用我们两人的‘死’,换少傅大人和皇长兄无恙。”   陈卿瑶担忧地看着远去的车队。   她狐疑地问青年:“李霈,你所说那位‘重活一世’之人,莫非是你自己?”   李霈神秘地笑了起来。   “阿姐只需要知道,我不在乎皇位,更不在乎别人。如此筹划,只是不想让你因为失去亲人难过。”   更想永远把阿姐留在身边。   .   半月后,阿姒抵达楚地。   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楚王李砚因坠马昏睡不起。这是得知身世后,阿姒初次见到他,陈伯安并不知道阿姒已知晓她身世的事,她也不愿让爹爹知道。   只是,看着昏睡的李砚,她满是忧心。陈伯安见此,劝道:“社稷自有我们操心,阿姒不必烦忧。”   阿姒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她只是在琢磨阿姐说的那件事。   直到见到父亲,阿姒才知道阿姐为何单独见了她,而不是嘱咐父亲。   父亲和表兄殿下一样,一心牵挂江山社稷,即便阿姐劝说,他们也不会选择逃避。如今李砚坠马,楚地无人操持,唯有如此才可托住父亲和李砚。   她反过来劝父亲:“局势已然如此,无论是表兄殿下还是陈家,这几年都元气大伤,贸然涉入局势,不能改变什么,反而只会成为权势倾轧的牺牲品。不如韬光养晦,过后方能力挽狂澜。”   陈伯安稍得宽慰,长叹:“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   他又问起阿姒和夫婿相处如何。   想起被晏书珩压着在浴池里胡来的那夜,阿姒就来气,脸也红了。   “不提他,恼人!”   看似气呼呼的,可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她,陈伯安看出她的羞恼之下藏着的情愫,并未说破。   他只是欣慰地笑了。   “那小子惹你生气了?那不提他,过后让他自行来哄吧!”   .   阿姒在荆楚待了三月。   这数月里,局势瞬息大变。   胡人兵马强悍,大周无悍将,各世家仍沉浸于斗争,内忧外患之下,长安再次失守,半壁江山沦陷。   众世家纷纷南渡。   此时结合此前旁侧敲击得知的事。阿姒才看清晏氏的布局。   他们早料到朝局会有动荡,因而才会派晏书珩南下经营。   而他们要扶持的,另有其人。   当是宫婢所出的琅琊王。   之所以选中他,是因其背后毫无根基,或许,也有其他隐晦的原因。   但必定对晏氏最有利。   这一切,晏书珩想必也知情。   原来他劝她韬光养晦,不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是另有所图。   亏她还信了他!   晏书珩常会给她来家书,都是些甜言蜜语吗,只字不提正事。   阿姒对他的印象在“以捉弄人取乐、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句“城府深深,以利为先”。   她给晏书珩的回信也逐渐变得公事公办——若不是为了维系两族之间的关系,她根本不会回信。   这一刻,阿姒真切触到政治联姻的真面目。无论两人多亲密,但涉及家族利益时,他定会选对晏氏最有利的,而不是对他们夫妻最有利的。   晏书珩如此。   她或许也会如此。   三月后,胡人从蜀地取道,入侵荆楚。李砚方好转,便带兵前往边境守城,爹爹也一道同去。   阿姒只好留在王府照顾小阿晟。   又数日,琅琊王因病暴毙的消息传来,先帝的众多子孙里,只剩下李砚与其幼子李晟。   这本是利于陈家的事,但爹爹和表兄被困在魏兴,难保那些世家们不会故意置表兄安危不顾,直接扶持阿晟登基——毕竟一个年幼的新帝,仅靠陈氏支持,必无力掌控朝局,可比一个素来有贤名有主见的帝皇能让他们图谋到更多的利处。   恰在此时,殷氏一族察觉局势不利于他们,杜撰出个“先帝遗腹子”,欲扶其上位,以祁、晏为首的众世家群起围剿殷氏,援兵也因此而到迟。   阿姒更加担忧。   她想起祁家二郎曾在祖父门下求学,打听到祁二郎所在,给其去信请求祁氏增援。祁二郎的回信久久未至,另一件事先占据阿姒心力。   三叔在此时提议家族迁往建康。   阿姒想起阿姐说的话。   陈氏一族启程的前夕,她和爹爹留下的心腹设了个局,果真捉住陈家蛀虫——三叔陈季延。他不仅与外人勾结欲挟小太孙以令诸侯,还打算戕害父亲。   三叔扭曲到丧心病狂还不知悔改,阿姒失望透顶,在他脱口要说出她身世时,她气急给了他一剑。   她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吩咐护卫:“把这混账给我押回王府地牢!”   护卫却惊诧地看向她身后。   阿姒回过身,手中剑掉落在地。   晏书珩双手抱臂,颇有兴致地看着阿姒:“夫人近日连家书都无暇回应,我还当你是厌倦为夫,原来是我误会了,夫人是忙着打打杀杀呢。”   日光在他眼底折出细碎光芒。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陌生人,更像猫儿看到有趣的玩具。   眼下看到他,阿姒心情更差了。   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装什么贤良淑德了:“长公子来此作甚?”   晏书珩眨着眼,一副被她的冷淡伤到的神情:“自是路过,来看看我那许久不见的妻子,可惜啊,”   “她连夫君都不叫了。”   阿姒冷哼一声。   素无夫妻之情,唤何夫君。   她自顾自上了马车,晏书珩慢悠悠跟上,一上马车,就揽她入怀。   “想我了吗?”   他将脸贴在她颈间,高挺的鼻梁轻蹭,真似小别胜新婚。   阿姒脖子痒,抖开他。   晏书珩也不恼。   他和声哄道:“我知道夫人气我晏氏一直在权衡利弊,也知道言语无法让夫人相信我,哪怕我说我日前已说服祖父全数支持楚王殿下,阿姒也只会认为我是因为琅琊王去世才改变主意。”   这结果在阿姒意料中。   她如今也的确这样看待晏书珩。   晏书珩轻叹。   “我是你夫君,晏氏是你夫家,可你却宁可求助于素未谋面的祁二郎,也不愿求助我,是我失职啊。”   阿姒轻哼。   “你也知我信不过你?”   晏书珩笑笑。   随之他说了个好消息。   “祁家人已带着兵马赶往楚地,再有两日便能前去解围。”   此前祁二郎迟迟未有回音,如今晏书珩以来便带来了好消息。   这定与晏书珩有关。   她神色稍霁。   哪怕他总是权衡利弊,但如今,他们只能与陈家合作。   她虽恼,也不会在此时怄气。   阿姒放软身子。   晏书珩顺势在她唇侧一下下地吻:“现在夫人消气了么?”   “消了六七分吧。”   他无奈笑了,轻掐她脸颊:“也就这种时候,你才会给我好脸色。”   政治联姻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也是一道暂且无法逾越隔阂。   他又叹了一声,轻轻揽住她。   “我稍后便要赶往边境。憋气伤身,剩下的三分气,阿姒可否先搁置,待我回来后,再让你消气如何?”   阿姒很识时务。   “成吧,那就秋后算账。”   晏书珩拉住她,唇舌交缠,直到两个人都被勾起隐秘的回忆,马上便要失控时,他才松开阿姒。   “又生疏了。可惜我还有要事在身,只能下次回来后再教你了。   “等我回来。”   他在阿姒额上落下一个吻,下了马车,随众护卫策马离去。   .   援兵一到,前方战局转败为胜,胡人的兵马节节败退,最终撤兵。   这是内乱后,头次打赢胡人。   这一战为表兄赢得声望和事功,继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众人需尽早赶回建康处理一塌糊涂的朝局,表兄、爹爹和阿晟先行往南走,阿姒则领着阿晟从另一处赶去魏兴郡与晏书珩汇合。距离晏书珩所在城池还有百里时,晏书珩派来接应的人到了。   来的是常跟在晏书珩身边的护卫。   他们称晏书珩中途遇到了一个很要紧的故人,让他们先行来接。   阿姒上了马车。   行过一处陡峭山坡时,从林中涌出一群身形高大的蒙面刺客。   马受了惊,直直奔到崖边。   阿姒在护卫以命掩护下跳车,却在滚落山坡时磕到脑袋。   她昏了过去。   后来不知又发生何事,意识再次回笼时,好像已过去千万年。   眼前一片漆黑。   阿姒以为天还未亮,呆坐许久。   她的脑子也很混乱。   傻倒没傻,还能记起些细碎的片段,但太过紊乱,思绪也迟钝。   静坐稍许,一个清越微冷的声线将昏暗划开一道口子。   “你醒了?”   这是个她很熟悉的声音。   但比往日微冷。   不过阿姒脑袋正昏沉,顾不上细思,朝着声音的方向轻声开口。   “夫君?”   来人停顿了,许久不语。 第99章   周遭有水流声、鸟鸣声,微风毫无阻隔地拂过脸上。   这是在野外。   黑暗浓稠得叫人心悸,阿姒迷迷糊糊道:“为何这样黑?”   对面人不知在想什么。   直过了许久,清越透着淡漠的嗓音再度响起:“天没黑,是你看不见了。”   阿姒愕然惊住。   她茫然地眨眼,确认自己失明了,不光看不见,脑子也很乱。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民间长大,后来成了世家千金?名唤阿姒,姓陈,十六七岁便嫁了人,夫君清俊高挑,似乎叫月臣,还挺有钱,声音亦格外好听……   因而一醒来时,听到跟前青年熟悉的声线,她下意识唤他夫君。   但总觉得哪儿不对?   见她满脸怀疑,眉头几乎拧成结,对面,眉眼清秀的墨衣剑客眼底闪过一线寒光,漠然打量着眼前女子。   安静许久,阿姒猛地抬起头:“我这是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我们又是在哪里啊?”   少年长指按在剑柄上,须臾,他一句一句地淡淡回应。   “你滚落山坡时磕到头了。   “午时。   “在一处山林。”   阿姒自然知道,她问这话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听到后,她心里的怀疑消散了,原来,她没有记岔……   他声音和她记忆里的那么像,又刚好守在旁边等她醒来。   他便是她那夫君吧……   她索性直说:“你是我夫君?”   少年面上寒冰松动,凝了阿姒许久,竟瞧不出她此话真假。   “你听不出来?”   这是一句质疑式的反问,但阿姒在确定他声音和她记忆里的夫君一样之后,此时听来,却听成肯定的反问。   看来他真是她夫君。   明明寻到夫君,阿姒看起来却一点都不高兴,她委屈道:“你怎么这么冷淡?难不成和我记得的一样,你原本喜欢一个世家贵女,叫什么殷来着,却娶了我这个长在民间的冒牌贵女……成婚后,我贤良淑德,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亲自给你洗手作羹汤,你碍于长辈,不能休了我,才对我那样冷淡……”   这就算了,他在那事上还不行,得吃补药才能与她同房。   人也不常在家,一走大半年,刚回来,她就遇刺了……他似乎还是个黑心郎,说不定她遇刺也和他有关?   当然,为了降低他的戒备,阿姒没有说出这段记忆。她清楚自己这时候正糊涂,索性糊涂到底:“呜,我怎么这样倒霉,噩梦成真,还失明了……”   少年剑客无奈地听着她哀戚戚的控诉,握着剑的手收紧。   “你认出我,是因为声音?”   阿姒点头。   少年得到了答案,剑眉蹙起,远眺山下许久,又看向阿姒。   女子虽作妇人装扮,一双眼澄澈无比,也许是摔懵了,她看着实在不大聪明,竟还傻乎乎地问他:对了,夫君,你姓什么,表字是月臣么?”   “月臣”这个偶尔从母亲口中听到的表字让少年神色更加复杂,默了默,他逐句回答阿姒的问话。   “姓江名回,但——   “我、不、是、你的夫君。”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和记忆里的一样,心有所属,便想趁机撇清联系?   还是真是她认错了?   阿姒不能视物又身处荒郊野岭,还得仰仗旁人,他一心想与她撇清联系可不妙,她刻意委屈道:“世上怎么会有人声音一样?江郎,我知你厌弃我,我也不想棒打鸳鸯,不如你把我送回娘家,我回去就和离,绝不纠缠你……”   夏虫不可语冰。   江回头疼地蹙起眉。   短短半日,少年看她的目光已从淡漠无情,变为彻底的无奈。   他颇为头疼地揉着眉心。   “再等等。”   事已至此,正好他有事想确认,江回索性不再纠正,问她:“你可曾见过一个长命锁?图腾纹样很是独特。”   阿姒讶然睁大眼。   他怎知道?   “我夫君是有个长命锁,不常示人,据说是长辈所赠,因而格外珍惜……我就说嘛,你果真是我夫君!”   江回没接话,沉默许久。   .   确认此事,阿姒心里有悲有喜。   悲的是他一心撇清联系,态度冷淡,看来是真的不喜欢她。喜的是,至少沦落在外身边有个人,他说了不会害她,想必会把她安然带回家。   受了伤的阿姒只要一思考,头便会疼,她索性放弃思索,把自己当傻子。想通后,接下来几日阿姒开始拼命套近乎,一口一个“夫君”。   这处山崖地势险峻,极难行走。   第五日,他们走出密林。   这期间,阿姒稍微清醒些,对自己混乱的记忆亦越发怀疑——记忆里的夫君是个黑心郎,爱捉弄她。   而江回似乎还算好人。   是她记岔了?   真乱啊……   不管如何,她都不应在这里和他待太久:“你何时送我回家啊?”   江回淡道:“现在,人当就在附近,稍后他们会寻到你。”   阿姒又问:“你不同去?”   即便和离,也得见过长辈,把人扔了就走,似乎不合礼节啊。   “不了。”   江回转身要走。   刚走出几步,一线寒光从密林深处刺来,少年目光变得冷厉。   极目望去,前方不远处,骑着马、面若冠玉的白衣青年正引弓射箭,锐利的箭尖对准他的方向。   江回明眸变得幽深。   他按紧剑柄,蓄势待发。   白衣青年却将弓箭放下,目光落在他身后被丛林遮住的方向。   那后面,阿姒被江回简短但难以理解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不知他打算做什么,便小步跟了上来。   她怯生生地牵住他袖摆。   夫君?   声音虽传不过去,但前方白衣青年清楚地看到了这“小鸟依人”的一幕。   他温煦目光漫上深意。   江回当即猜到来人大抵是谁。   晏书珩。   月臣。   默念着这个名字,江回意识聚在自己颈间的方向,那里也曾挂着个小小的长命锁。眼前浮现母亲时常蕴着愁绪的眸子和发病时常说的那几句话——“月臣”,“是晏家抢走了我的孩子”。   他强压杀意,收剑入鞘。   晏书珩亦扔下弓箭,示意不会伤害他,继而翻身下马。   两人一进、一退。   阿姒察觉身旁的江回在迟疑,她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怯生生地牵住他袖摆,小声道:“夫君,怎么了?”   江回没接话。   他立在阿姒身侧,凝起眸盯向白衣青年及他身后一众护卫。   晏书珩抬手,示意护卫退后。   “对不住。”   江回隔着衣袖拉住阿姒的手,他牵着她,堂而皇之地往后走。   阿姒立即猜出是周遭异常,不知是何事,她只好乖乖地跟着他后退。   当真是夫唱妇随。   远处,白衣青年眸子眯起。   退到一处对江回有利的地形,谨慎的少年才停步,松开阿姒的手。   “冒犯了。”   话音方落,他运起轻功离去。   .   身旁起了微风,阿姒只听到一个似巨鸟振翅的声响。   她看不见,仍站在原地。   过了会,只闻一阵马蹄远去的动静,阿姒一时六神无主,朝着江回远去的方向唤道:“夫君,你在哪?”   “阿姒!”   略微熟悉但喑哑的嗓音回应她,夹在水声之间,听不大真切。   愣神时,有人匆匆有近,伸手抓住她:“你怎么了?”   阿姒迟疑了,鼻尖钻入一股清冽的香气,微弱,但她能闻到。   可江回身上,并未熏香。   阿姒甩开他的手:“我在唤我夫君,你根本不是他。你是谁?”   饶是晏书珩,闻言也怔愣了。   他凝着阿姒空茫的眸子,长指在她眼前轻挥:“你失明了。”   阿姒这才从他因沙哑稍显陌生的嗓音里寻到些熟悉感,她狐疑道:“你不是江回,可你们的声音怎一样?”   “江回是谁?”   阿姒下意识答:“自然是我夫君啊。你的声音,和他的很像……”   话说到半,她意识到问题所在。   莫非……?   她的头更疼了。   与此同时,对面一阵死寂。   晏书珩总算明白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身侧的护卫亦很快明白,面露尴尬地看着长公子,深切同情起主子。   本以为长公子和少夫人只是相敬如宾,可少夫人走丢这几日,长公子不眠不休地寻找,何其深情!谁料少夫人却因旁人声音和长公子像而认错夫君。   他们以为晏书珩会失落,不料青年莞尔,绽出个释然的微笑。   “原来只是认错人了啊。”   没移情别恋就好。   阿姒更为茫然:“你是说……”   “我才是你的夫君啊。”   晏书珩打断她,无奈叹道。   这话给阿姒拨开一层迷雾,又罩上新的一层雾。她许久未回过神,懵然对着晏书珩的方向:“你是我夫君?可你的声音,和他有些不像啊。”   说罢,她自己意识到此话的漏洞。她记得不清楚,把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与记忆中相似的声音列为准则。   真的好乱……   阿姒揉着额:“头疼……”   晏书珩目光软下,他倾身,轻轻搂住阿姒:“我寻了你许久,幸好,幸好你无恙。让你受惊,是我不好。”   声音温柔得很陌生。   阿姒推开他:“你会紧张我?”   她在质疑他,依晏书珩对阿姒的了解,认错夫君或许是真,或许也另有缘由,甚至可能是伪装。   他来迟了,哪怕她是心里有气在骗他,那也是他应得的。晏书珩认真道:“我是你夫君,喜欢你,便会紧张。”   阿姒非但未动容,还更戒备了。   “紧张?是因为喜欢么。”   “自然。”   晏书珩深深地看她。   从前他以为自己只是喜欢她有趣的性情,喜欢逗她带来的趣味、喜欢和她颠鸾倒凤带来的无上愉悦,这喜欢虽因她的独特而生,但并非无可替代。   他一直如此认为。   直到她走失,才知道他错了。   幸好,她安然无恙。   这厢阿姒还在呢喃。   “可我夫君,好像不是这样的,是我记错了,还是你在骗我?”   “不会有假。你是我晏书珩的妻子,我喜欢你,很喜欢。”   晏书珩伸手,轻抚阿姒发顶。   刚触到她,她便像个受惊的小兽,小心翼翼地往身后躲了两步。   “你说的是真的?”   她怯怯的模样不似做戏。   晏书珩收回手,看出端倪:“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我是谁?”   阿姒点头,又摇头。   这几日江回的种种表现及理智告诉她,相似的声音是巧合,面前的青年才是她真正的夫君。   可那些记忆又叫她动摇。   她索性把记得都说来,除去他是“黑心郎”和“不利房事”这两件。   听完,晏书珩竟说不出话。   他的阿姒人清醒着,记忆却乱得像一块碎成碎片的玉璧。   虽已重新粘好,但乱了序。   他久不回应,像是默认。   阿姒秀眉拧着,溢满委屈:“你不必因为我失明同情我,说谎说喜欢我,趁早把我送回娘家,幸好我也才十七,年华尚好,合离后改嫁也不晚……”   “磕傻了么?”   晏书珩又心疼,又好笑。   “往日夫人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另有所属?待你冷淡?陈姒月,你——   “你可真是,没良心啊。”   他没说下去,因为被她气笑了。   “也罢,是我过去不够周到,总是捉弄你、吓你,让你误解太深,竟只记得那些惹你误会的事。是我不好。”   话虽是怨怼的话,但青年言语温柔,浸满了无奈与宠溺。   听上去,好像确实很喜欢她。   但阿姒仍然警惕。   “你如何证明你才是我夫君?”   晏书珩无奈,凑近她耳畔,徐徐道:“夫人右侧腿根,有一颗小痣,若你不记得,稍后上马车可再确认。”   “你住口!”   不消说,阿姒也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形下看到这颗痣的。   她心跳狂乱,一颗心左右摇摆,猝不及防地被拦腰抱起,男子清冽的气息环来,掺着青草的幽香。   “你要干嘛?!”   晏书珩含笑,轻点她额角。   “带你回去,治病。”   阿姒停止了挣扎。   “我自己走,你先、先放开我!一下冒出两个夫君,我还没缓过来……”   无奈的轻笑声从头顶传来。   “真让你缓缓,不知又要想起什么荒谬的记忆来折磨我。”   阿姒心虚了,任由青年抱着她往前,他臂弯有力,心跳亦笃定。   可对于现在的阿姒,他就是个陌生的青年啊,比之前认错的江回还陌生些,被他这样抱着,她耳朵越来越热。   “是害羞么?”   他缱绻的话语打断她。   阿姒诚实地点头。   晏书珩从容笑了:“更亲密的事都做过许多,现在这算什么?”   阿姒被说得脸快熟透了。   晏书珩抱着她走了许久,每一步都很折磨人。上车后,阿姒缩到角落里,抱膝缩成一团:“我累了,想歇歇。”   “好。”   晏书珩像抱孩子,将阿姒抱坐在腿上,将她脑袋按在肩头,轻顺她长发:“车上颠簸,枕着我睡吧。”   阿姒要挣开,被他按回怀里。   晏书珩在她开口前打断。   “你记忆错乱,可我没有,阿姒不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   “强词夺理!”   阿姒挣不开,只能认栽。   青年复又轻叹。   “关于我,你还记得哪些?又为何会认错了夫君。”   说到她关心的正事,阿姒认真地她把醒来后的事逐一告知。   包括江回所问起的长命锁。   晏书珩凝眉沉吟。   阿姒身子贴着他,能感知到在她说出长命锁和江回多次问起他们相似的声音时,青年气息顿了几息。   看来他和江回真有渊源。   关于江回,晏书珩不置一词。   他又问起她:“这几日可有挨饿?车上有点心,要吃些么。”   阿姒摇头:“多谢,不必。江回……他还算好,给我打了山鸡。”   晏书珩落在她脑后的手掌收紧。   她如今人虽在他怀中,但身子僵硬,言语也客套。倒是提起那江郎君时,语气格外熟络,忆起她牵着江回袖摆夫唱妇随、一声声唤他“夫君”的情形,晏书珩心里就如堵了一团棉花。   她本是他的妻子啊。   她喜欢的,也是他的声音。   幸好只分离了几日,否则依她对江回的信任,时日一长……   晏书珩收紧臂弯。   阿姒被他抱得喘不来气,她拍他肩膀:“姓晏的,你快松开我!”   青年搂得更紧了。   “唤夫君。”   阿姒毫不扭捏,横竖这几日,她没少喊,这个称谓对她而言不是一种关系,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夫君,晏郎。快放开我……”   她唤得千娇百媚。   一想到过去数日里,她便是如此一声声地唤那少年郎。   晏书珩手收得更用力了。   阿姒想到另一处:“莫非你是在意我和别的男子待了数日?”   晏书珩微愣了愣。   低头见到阿姒雾蒙蒙的双眼,心里的躁意被她这句怯怯的询问抚软。   他笃定道:“我不在意。”   阿姒搞不懂了。   他当真深爱她至此?   晏书珩抚着阿姒面颊,一字一句道:“这是真话。对我来说那是虚的,你的安危,比那些都重要。”   阿姒想了想,重新组织措辞。   “那你是在吃醋?”   “对,我吃醋。”   晏书珩没奈何地承认了。   阿姒更不懂了:“吃醋不就意味着你其实是在意的?”   他被她问住了,少顷才缓声解释道:“吃醋是因为喜欢,是不安,担忧你移情别恋,更不希望见到你对其余男子青睐有加,与其他事情无关。”   他倒不是个迂腐的男子。   短暂的交谈后,阿姒没先前那样排斥他,但也还是生分的:“我不会移情别恋,但你能先放开我么?”   “好。”   晏书珩叹息。   .   接下来半日,晏书珩的护卫亲眼目睹了长公子小心哄少夫人、而少夫人生分疏远的经历,个个暗自唏嘘——   真是造化弄人啊!   晏书珩妥帖周全,顾念阿姒可能会受伤,出来时就带着郎中。   郎中看过阿姒的眼睛,称她是受了惊,又磕到脑袋,才失明并记忆混乱,安抚道:“但这只是暂时的,不出半月就能好起来,不必担忧。”   阿姒这才定了心。   流落野外数日,她身上沾满尘垢,正好走了几里,晏书珩告诉她:“这一带有温泉,可要洗洗?”   阿姒点头。   他把她抱起来,走了一段路,便听到潺潺的水声:“到了。”   他开始解她的衣裳。   阿姒抓住襟口:“你背过去。”   晏书珩挑眉:“夫人现在看不见,万一周围有利石蛇虫该如何?”   “可我,我不习惯!”   青年柔声诱哄:“别怕,从前也是我帮你洗,你总要重新习惯我的。”   “那好吧。”   阿姒咬着唇,松开手。   他好像的确没骗她,替她宽衣擦拭的动作无比熟稔。   随后,他握住她的手直直往下,穿过紧闭的腿,领着她来到那颗痣:“寻到了么,你看,我不曾骗你。”   阿姒哪顾得上?   她胡乱地点头,并上膝。   “你快拿出手。”   晏书珩微微一笑,无奈道:“可你夹着我的腕子,我如何拿开?”   阿姒忙张开。   一张开,便有着邀约的意味。   她是记忆错乱,可也不是一无所知,又匆匆地合上。   “别怕,从前我们也如此。”   晏书珩开始替她擦拭,他擦得很认真,洗到前方时,也一寸不落,如同在擦拭一个雕刻精美的玉器,每一处凹痕和凸起的镂刻处都极尽细致。   阿姒气息收紧。   “从前……我们也是如此么?”   她像初入人间,对什么都很懵懂,晏书珩一点点教她:“是。”   他力度合宜,揉得舒服,记忆虽乱,但身体上的熟悉感却被唤醒,阿姒抓住他臂膀,肩头微微地起伏。   发觉了唤醒她的关窍,晏书珩笑了,手再次来到那颗痣周围,在她并上时气息微沉,哄道:“夫人难道不想知道更多关于你我从前的事么?”   鬼使神遣地,阿姒没拦他。   她对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印象深刻,但晏书珩却把她扶着坐在石上,阿姒不解时,热气喷了来。   她倏然后仰,被轻轻放在石上。   不是手。   好软,但好难受。   怎么可以这样……阿姒被吸缠得难耐,抬手咬住手背以克制声音,但口中还是溢出“呜呜”的哭声。   他实在灵活,巧舌如簧。   阿姒无力招架,本能地并起,又被他轻轻掰开,晏书珩低低笑了,热气随笑声喷出,激得她一缩一缩地。   许久后,他才松口。   阿姒被抱入温泉中,只听他在耳边低笑道:“我脑袋快被你夹坏了。”   阿姒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有些怀疑。   “我们从前……真是那样的?好奇怪啊,和我记忆里的不一样。”   方才那样的确是头一遭。   晏书珩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取悦一个女郎。   他面不改色道:“不错。”   阿姒恍神间,他贴着她颈侧,再次问:“想知道别的么?”   她还没回应,他就把她抱起来。   阿姒贴上一股温热。   她神色变得骇然:“你不是要靠吃药才可以起来么……你!”   晏书珩顶着她,笑得胸前抖震:“你的脑子究竟是如何长的?为何偏记得这些有失偏颇的事?”   这是承认她没记错么?   阿姒想岔了,要后退:“你、你是不是根本不是我夫君?”   话还未完,她被掐住腰按下。   晏书珩听不得她质疑他并非她夫君,只要一听,便记起她被江回牵着离去,一声声唤他“夫君”的画面。   这大半年里,他们聚少离多。   对彼此也生疏了。   曾任由造访的房门重新闭上,哪怕他有打开的钥匙,推钥匙入孔的过程也无比艰难,阿姒用力拍他肩膀。   “别、别再放了,我不行的。”   晏书珩咬着她耳垂,呢喃道:“乖,耐心点,从前也是如此。”   他循循善诱,这句“从前也是如此”,简直成了哄她的糖瓜。   说罢,完完整整地交给她。   阿姒不能自控,猝然叫出声。   晏书珩贴着她耳际,缱绻的言辞里是温柔的威胁:“夫人不妨再好好感受一一,我可是你的夫君?”   尽管心里还是陌生,但阿姒还是不得不承认:“是、你是……”   “那该如何唤我?”   他徐来徐往,继续诱着她。   阿姒乱了,“夫君”来“夫君”去地叫,最后累得抬不起手,连生分的气力都抽不出,也就无暇计较那么多。   到了马车上,又贴在一起。   阿姒叫苦不迭:“夫君,我累了……”   晏书珩没动:“累便睡吧。”   她气若游丝:“怎能连着睡啊——”   话被他堵了回去。   良久,阿姒又听到那句熟悉的话。   “可从前,都是如此。”   阿姒现在听不得这话,每次一说这话,他便很无辜,让她莫名觉得是她负了他,她像猫儿被捏住后颈。   罢了,连着睡就连着睡吧。   看着在渐渐沉睡的妻子,晏书珩眼波泛上真切的温柔。   其实他省略了后半句。   “即便从前没有,往后也得如此。”   .   如此半生不熟地同处半月,阿姒的眼睛真的如郎中所说复明了。   但记忆还凌乱着。   睁眼那刹,她望入一双噙着笑的温柔眼眸,陌生又很熟悉。   这些日子的亲昵从只有声音,变得有了画面,阿姒更生分了。   生分的后果可想而知。   那几日,同样的事,每日要做好几遍,晏书珩在那一刻都会双手握住她的膝头,占有性地往上一推。   他盯紧她,温柔又强势地诱哄。   “看着我的眼睛,   “别躲。”   这陌生清俊的脸很快变熟悉。   阿姒甚至觉得,她混乱的记忆掰正与否已然不重要了。   又一月,他们回到会稽。   阿姒和晏书珩乘船去往陈家在会稽给她置办的别院,刚登船,晏书珩忽地用力将她推回岸上,阿姒以为他又在捉弄,却见他白衣上晕开血。   耳边传来刀剑出鞘声。   在这一片杂乱之中,阿姒仓惶地拉住晏书珩:“夫君!”   但她只抓到一片衣角。   青年直直往后倒去,坠入湖中。   阿姒毫不犹豫地跳入水里。   他沉得很快,她拼命游着,总算在他快沉入水底时抓住他。   这一夜,晏氏别院人心惶惶。   阿姒入水后亦受了寒,发热半日,但因祸得福地记起一切。   可晏书珩却没这么幸运。   射中他的箭头上,淬了剧毒。   他昏睡几日未醒。   大夫开过方子,又施了解毒针,叹道:“三日内,倘若长公子还是醒不过来,恐怕、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听到消息时,阿姒看着榻上的青年神情恍惚,长辈过来安慰,但她推开他们,冷静道:“他会醒的。”   她比往日还要坚定,像个不会难过的木头人,照常不误地过着。   在阿姒指示下,破雾很快查到关于刺客的事,并搜集好相应的证据。   第一日,夜晚。   她的马车停在晏氏的宅邸前。   京中初定,晏老爷子和晏家其余人都暂且安置在会稽。见阿姒回来,众人纷纷围上来,关心起晏书珩。   晏三爷十分担忧。   “听说月臣如今不便挪动,我们派去数位大夫,也不知——”   话未落,喉间抵上一把剑。   晏氏众人皆愕然。   晏三爷诧道:“侄媳妇,这是为何?陈氏女郎难道不懂长幼——”   阿姒再次打断他。   她冷冷睇视着晏三爷:“月臣不会有事。三叔莫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便可离间晏陈两家!”   晏三爷还想狡辩,但阿姒已命人押上人证,并拿出晏三爷私自倾吞族中田产、并在十九年前利用晏书珩一叔父晏时心悦的舞姬离间晏时与晏老爷子的人证。这些东西,有一半是晏书珩查到但按下不动的,另一半,则是阿姒查出的。   认证物证俱在,晏三爷抵赖也无用,癫狂至极的他当着晏氏其余族众的面,道出一句真相:“他算什么晏氏长公子,不过是歌姬与晏时生的野种!”   话刚落,他的嘴唇被豁开。   “事到临头不知悔改,你不配做晏家人,更不配污蔑月臣!”   这些事自有晏老爷子处置,阿姒顾不得别的,扔下剑回了别院。   自幼跟在晏书珩身边的老仆方妪随她同回,马车上,见阿姒怔忪,方妪长叹后,道出了晏书珩身世。   阿姒这才知道他和江回的关系。   回到别院,晏书珩还未醒。   这已是第一日后半夜。   阿姒坐在榻边。   想触碰他的手,却没有勇气。   榻上的青年面色苍白如纸,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机。   忽然间,他动了动唇。   阿姒忙凑近。   “舅舅……求你,   “带我回去找阿娘……”   青年眉目英挺,已然不是十几年前的孩童,但她看着他仿佛穿过十几年时光,见到幼时的他。   她握住他的手,也握住四岁的他。   “好,带你找阿娘。”   他再度昏睡,须臾又蹙起眉头,嘴唇一张一合,神情比方才还紧张。   听到那句话时,阿姒泪如泉涌。   他说——   “阿姒,走,快走……”   阿姒再也听不到其余声音,耳边只有这一句话,还有方妪今日所言。   “长公子刚回晏氏时,还是个孤僻的孩子,一直受欺负,但很少还手,后来不知道为何,他开始变得爱笑,可老奴却觉得,他比从前还不开心。少夫人别看他如今年纪轻轻但城府深厚,可若不如此,他如何在晏氏立足?   “这些年来,流言众多,但晏家的长辈里,除了早早去世的老夫人,没有谁能像您这样坚定地维护他啊……”   阿姒望着他,呢喃自语。   “其实,我也一样。   “陈家人虽宠我,但大都是出于愧疚。这么多年,除了爹爹阿姐,你也是第一个不是因为愧疚在舍命护我的……”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   清晨,晏书珩还未醒来。   笃笃的叩门划破寂静,将榻边枯坐一夜的女郎唤回。   阿姒动了动眸子。   “少夫人,晏氏族老来了。”   她收起情绪,朝外冷道:“知晓了,让他们再等等。”   她不慌不忙地给晏书珩喂过药,又擦拭过面颊,已过去半刻钟。那些族老们最终坐不住,聚在了房外。   阿姒这才起身。   一见她出现,长辈们便纷纷道出自己藏着利欲的虚假关心:“这都三日了,月臣还未醒,昨夜三郎的话更让我等担忧,晏氏堂堂大族,不可……”   “五叔在盼着我家月臣醒不来么?您等了三日,等得很累吧。”   晏五爷板下脸,正要有理有据地训斥她目无尊长,但阿姒已唤人拿来账簿,不留情面地甩在他脸上。   晏五爷只看了第一行,腰身便塌下几分,擦着汗讪笑:“五叔本是想说,我那有株百年人参,想给月臣养养。”   那些人一看最刺儿头的晏五爷都被拿捏住了把柄,更不敢多话。   他们匆匆寻了由头离开别院。   阿姒回到房中。   傲然挺秀的背在看到榻上面如金纸的青年时迅速被抽去枝干。   她伏在晏书珩身侧,脸贴着他的手掌,肩膀一耸一耸地,小声呜咽道:“夫君,你快醒来,我舍不得你……我还没跟你说,其实我想起一切了,   “我好像,比以前还要喜欢你。”   手中的拇指轻动。   阿姒怔了下。   晏书珩虚弱地睁眼,长指捉弄似地、一下下轻挠阿姒下巴。   “别哭,我也舍不得死”   阿姒迅速擦了把泪,转瞬间端出少夫人的温婉模样。   她想抱他,可他看上去就如一块碎玉,她怕太用力弄痛了这块好不容易粘起来的碎玉,手虚虚拢在他身侧。   “夫君,你还好么?”   晏书珩无力地牵起唇角。   “还好。夫人放心,我是个醋坛子,不会给你改嫁的机会。”   阿姒含泪乜他一眼。   郎中很快来了,诊过脉后,喜道:“长公子醒来已有半个时辰,说明毒性已经压住了!恭喜少夫人!”   阿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有劳大夫再看看。”   大夫走后,门一关,日光滤住大半,阿姒眼底的笑也淡去。   她勾起的唇角变得危险。   “好玩么?”   晏书珩虚弱地解释。   “我的确醒了好一会,但只意识苏醒,身子不能自控。”   他还在病中,一双眼雾蒙蒙的,温柔无害,比琉璃珠子还要干净。   但阿姒知道,他还是那个黑心郎。   她不冷不热地笑了声。   晏书珩认栽轻叹。   “不过我也存了些私心,阿姒是除祖母外,第一个为我撑腰的人,可你平日从不当着我的面表露关心,   “我便好奇,想听一听。”   阿姒被他无辜的模样气笑了。   “那听到了么?”   晏书珩莞尔,溢着笑意的眸子在日光微弱的卧房内,朦胧且温暖。   “听到了。”   “我听到我家阿姒说‘我家月臣’,   “我喜欢这个称谓。”   阿姒也喜欢这样的称谓。   但她不会说。   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她竭力将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油嘴滑舌,自个待着吧!”   说罢披帛一甩,就要施施然朝外走去,刚一转身,身后卧病的青年捂着心口发出痛苦的低'吟。   “咳——”   明知他是在示弱,可阿姒心里还是揪了起来,叹着气回头。   她温柔地替他轻顺后背。   晏书珩握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手心暧昧又讨好地轻挠。   “还气么?”   他可真是把“烈女怕缠郎”这一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阿姒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别想蒙混过关,先欠着,等你痊愈,还要继续气。”   “好,我会尽快痊愈。”   .   一月后,晏书珩如约痊愈了。   但阿姒也忘了要生气。   痊愈后的晏书珩还是那个清雅矜贵的世家长公子,半点不见在病中时脆弱的模样,阿姒也不曾问起。   日子如常过着。   但他们心知肚明,一人之间最后那层隔阂,已悄无声息地倒塌。   阿姒在晏书珩病中时沉着冷静地处置了晏三爷和晏五爷,经此,就连晏老太爷也对她由衷赞许。   两家的关系随之变得深厚。   表兄李砚在建康王的扶持下安然继位,大周虽因战火百孔千疮,但阿姒知道,无论是表兄,还是父亲及晏书珩、祁一郎,也包括她。   他们都还坚守信念。   大周还有救。   又过两年,局势初定。   阿姐回来了。   她以陈家走失的女儿陈卿沄的身份回来,身旁还跟着位俊美少年郎,自称要入赘陈家,当爹爹的上门女婿。   少年郎容貌昳丽,眉间慵懒散漫,目光却瞬目不离阿姐,他的臂弯,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那年仲秋,他们又齐聚一堂。   国泰民安,亲人在侧。   阿姒看着明月,满足地笑了。   有人借袖摆遮掩,长指勾住她的手:“早在我未出世时,父母便已替我取‘月臣’为表字,我一直以为他们希望我清正朗直,如今才知非也。”   阿姒抬头,望见月下风姿清雅,周身泛着温柔光芒的青年。   阿姒默契地知晓他这要卖弄了,她故作懵懂:“有劳夫君告知。”   晏书珩笑笑。   “因为夫君我啊,身负使命。”   阿姒配合到底,备了一长串恭维之词,打算看在花好月圆的份上,昧着良心赞他端方君子、国之良臣。   她问:“什么使命?”   晏书珩抬头,眼中仅一轮明月。当他温柔低眸时,便只剩一个她。   他轻握她手。   “无论我姓甚名谁,表字都只能是‘月臣’。世间自有缘法,我此生,注定要当陈姒月的裙下之臣。”   “油嘴滑舌!”   阿姒嘴角没能压住,傲然别开脸:“你想得美,你要不是五姓七望的儿郎,我才不会与你联姻!”   晏书珩仍只是笑。   对望许久,他兀自道。   “我会常想。我何其有幸,能同阿姒联姻,与你相遇相知。”   阿姒恍了神。   她仿佛望到了从前。   新妇身披嫁衣,喜烛照映下的眼眸毫无波澜,一片沉静。   那是十六岁的她。   对联姻毫无情爱期盼的她。   她回握住晏书珩的手。   “我也是。”   在这世家中,人人如同木偶、被权势和富贵织成的金线缠住手脚。他们能寻到个相似的、鲜活的灵魂。   何其有幸。   他们会一直相爱,彼此扶持。   永不相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