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一盏春光[豪门] 作者:林格啾   文案:   陈昭是个负债累累的大美人。   为了还债,她接了个大活。   “包在我身上,没事,就是在你们的订婚宴上泼他水说他不负责任薄情寡义吃干抹净翻脸不认人是吧,记住了。”   订婚宴那天,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十八线夜店的前台小妹,风风火火地闯进大厅,劈手夺过招待托盘里的一杯红酒,三步并作两步闯上台,刚要泼,一见着人,愣了。   她牙齿打颤,两腿发软。   她浑身冒汗,哆哆嗦嗦地看着对方推了推金丝眼镜,不着痕迹地松了松袖扣。   新娘对她狂使眼色:“泼啊,怎么不泼了?”   陈昭:“那个,我、我走错厅了,我,那个,情夫在隔壁,新婚快乐,新婚快乐哈。”   事后,前·豪门新娘打电话来向她道谢:“陈昭,厉害啊,托你的福,老娘自由了!那五十万我过两天再——”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低哑男声。   “不用打了,”他说,“……钟太太不缺钱。”   =   十七岁的圣诞节,陈昭在日记里龙飞凤舞地写:   “今天又被贱男打了一顿赶出家,路口也有两只狗在打架,隔壁邻居家饭菜很香。   我用公共电话打给钟同学,他问我干嘛,我说我想听圣诞歌。   最讨厌我的钟同学居然过来找我,但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只是给我唱了好多好多遍的圣诞歌。”   他是隆冬恓惶,她是一盏春光。   坏女孩和初恋的狗血故事,1V1。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主角:陈昭;钟邵奇 ┃ 配角:宋致宁;洛一珩等 ┃ 其它: ================== 第1章   “呢个年代,做人不如做只猪!追债,揾你果个死鬼老母啦,大陆妹!”   (这个年代,做人不如做只猪!讨债,找你那个早死的老妈啦,大陆妹!)   防盗门被猛地关严,铁链门栓一撞,清晰的响声和毫不留情的讽刺一同传到耳边。   陈昭面无表情,似乎早已经料到了眼前的结果,从容地抹了抹脸上被喷溅到的零星口水,从包里掏出一瓶喷漆。   她既不喷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懒得写什么“不还钱死全家”的无聊诅咒,只是在过路租客或惊诧或冷嘲的眼神注视下,慢悠悠地往那面贴满各种广告的花白墙面上喷了一只猪。   一只鲜红色的,有鼻子有眼的笨猪。   =   “听说你真找你那个便宜老爸要钱啦?他自己都穷的只能住屋村,哪里有油刮给你?”   嘈杂的化妆间里,画着夸张妆容的女人来来往往,呛人的廉价烟草气时不时和刺鼻的香水味一同钻进鼻腔。   陈昭刚挤掉一个占着化妆台半天不动手的老女人,给自己拍上一层白的像恶鬼的粉底,坐在隔壁的熟面孔忽而探过头,似笑非笑地跟她唠起嗑来。   陈昭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确认只是个自己随便拉扯着说过两句烦心事的同行,当即冷笑一声,“有什么区别?住中环的老男人,不是一样没油刮。”   她这话说出来慢慢悠悠,手中描摹细眉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隔壁的女人却像被踩中痛脚,蓦地动作一顿。   “都是大陆妹,谁也不比谁高一层,”随意用手指把嘴上艳色的的口红抹匀,陈昭对着镜子做作的抿了抿嘴,扭头,冲人一笑,“系度笑我,仲不如快手啲揾个靠得住嘅男人同你一齐供楼咯(与其笑我,不如早点找个更靠谱的男人跟你一起供楼咯),大姐——”   “……”   在女人的厮打开始之前,深谙女性生存法则的陈昭摸了一根唇膏笔塞进包里,及时一退,抢先一步离开了化妆间。   难得在临走前还能接到点兼职,讽刺归讽刺,但事还是不能误了的。   酒吧的“演出”,晚上十点半准时开始。   陈昭撩了撩一头黑直长发,钻进舞池——   站在里头充当吸引眼球的招牌,这就是她今天唯一的工作。   说到底,在兰桂坊,各色大小酒吧比比皆是,为了出头,高低伎俩层出不穷。其中一项,就是拉一群姿色不菲的女人,装作酒客,在舞池逡巡,靓丽的风景线一摆,叫人的视线也忍不住往那瞟。   当然,也可以说俗气点,简称“托儿”。   充其量不过恃美行凶,捞点小费,但和外头朝九晚五的正经工作比起来,偶尔来这么一次,能抵得上大半个月的花销。   陈昭顶着这样一张脸,仿若天生在行。   等到十二点多稍事休息,她的裤兜里已经被塞满一叠港币,来不及细点,又被几个陌生面孔的年轻男人笑嘻嘻地拽回人群里。   跳舞也好,调笑也罢,陈昭想,说到底,还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末了,这份工作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   陈昭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踱回吧台,把一晚上的“工钱”一股脑塞进包里。   顿了顿,又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   她要了杯威士忌,打算以一如既往的零星仪式感,结束这最后的一夜虚妄。   抿了口酒,回过神来,酒吧经理却不知何时倚在她身边的空位。   肥肉和媚笑一起堆在男人并不年轻的脸上,他推开陈昭随意丢在吧台上的那叠入不了眼的零钱,放下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大抵是为了迁就她,男人甚至说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普通话:“莉莉安,真的就这么走了?……不考虑我上次的建议?”   陈昭装作回忆了好一会儿所谓“上次的建议”。   许久,方才似笑非笑,举起酒杯,“我就只值一杯威士忌?”   经理笑笑,比了个“三”的手势,“你从来没答应过嘛,第一次,我喊贵一点。”   陈昭摇头。   几个没散的客人在一旁起哄,毫不遮掩的目光在两人身边流转。   “五?”   陈昭继续摇头。   越喊越高,险些喊出个承受不住的天价。   陈昭依旧摇头。   经理轻敲桌面,不耐烦了:“那你说,多少钱合适?就一晚上,反正你也要走了,多捞一笔不好吗?——我早说过了,这比你跳一晚上舞挣得多的多!”   絮絮叨叨,全是被驳了面子的不爽。   陈昭闻声,歪了歪头。   一张艳色无双的脸,平白笑出点天真不知世故的稚意。   “是这样,我的前任呢,也给我喊过一个价,你要是觉得合适,比他多一块钱,我就跟你走咯。”   装的再清高,原来还是有价码的。   这话一说出口,经理当即一笑,粗肥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   “……多少钱?”他问,“你这么正点的妹,我当然愿意出够本啦。”   陈昭并不应声,只低垂了眼睫,从包里掏出唇膏笔,在经理的手掌心写下了一串数字。   一串对她而言,长的近乎天价的数字。   她似笑非笑。   “只要这个数就好,经理,怎么样,我前任很大方吧?”   =   在这种叫人坐立难安的尴尬境地里想起和提及前任,大概只有陈昭这种人才能做到。   更别提她想到的第一句,是对方咄咄逼人的一句:“陈昭,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大概是八年前。   陈昭想,这个画面或许应该出现在八年前。   八年前的学校天台,一男一女,男的是她不久以后的初恋,女的是她。   很少有人的爱情会源于这样的针锋相对,但并不包括当时缺心眼的她。   而且,她的初恋很帅,远不像她少女时代的落魄,这足以令人芳心萌动。   用那时候的话来夸,要说:那男的真俊。   用现在时兴的话……陈昭夸不出来,太肉麻。   俊这种兼顾了英气和秀气的话,大概已经把她的感受表述的八/九不离十。   虽然那时候的她只会仰着脖子,故作倨傲地说,“坏女人喜欢男人都是这样的,钟同学,你不知道吗?”   不屑与她纠缠的钟同学,会在这时轻轻蹙眉。   而后,声音彻底清冷下去,说一句:“你要怎么才能适可而止?”   坏女孩应该提出很过分很过分的要求。   可陈昭偏不。   她要做一个坏的让人喜欢的女孩。   所以她说:“那你答应我,别人说我是坏女孩的时候,你不要在心里点头。如果你能做到,那我明天就停一天不来看你。”   “……”   钟同学又一次对着她露出那种无法理解的表情。   而后他掏出钱包,数出钞票,四周那么静,静得陈昭甚至能非常清晰地听见新钞剐蹭之间发出的“沙沙”声。   他数了又数,像是在给她估价。   他数了又数,就是不走到她面前来。   那天的最后,陈昭收到一张薄薄的银行卡。   钟同学路过她身边,一如既往地平视,掠过她头顶。   “算了,我没法跟你沟通,”他说,“怕你不敢去取钱,本来想给你现金,又怕不够。……密码输你的生日,买件新校服再来跟我闹。”   陈昭一愣。   “你不是在跟我谈判吗,你给我钱干嘛?”   钟同学没有回答。   也是因为这张银行卡。   那天的陈昭第一次去了银行,不懂装懂地徘徊许久,被警卫带到自动取款机面前。   她学着旁边的人,一五一十地输入自己的生日:“870126”。   取多少钱?   她不敢多拿,只是试了试,取了一百块,打算明天去买件新的校服裙,穿给钟同学看看。   红色的大钞从隔板里显出原形,她像是做贼一样探手去取,把钱揣进兜里。   鬼使神差地,又打印回执,查了查余额。   5201214。   她的心怦怦直跳,不因为手握巨款,而因为微妙的数字。   那……如果加上自己手里的一百呢?   5201314.   520,1314.   真是昂贵。   她一辈子也没有这么贵过。 第2章   5201314.   豆沙色的唇膏笔,写在对方浸满汗意的手心,依然显得醒目扎眼。   五百万,对于在这里寻欢作乐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无异于一笔天文数字。   “莉莉安,你玩我?”   经理的脸胀成羞愤的猪肝色,手心向下,在吧台上狠狠揩了数下。   陈昭脸上笑意不变,只耸了耸肩膀,起身拎起包,“买不起就……”   “——我买你咯。”   陈昭脚步一顿。   “……?”   她扭过头,视线越过经理那张登时冷汗直冒、涨红的肥猪脸,看到个打着哈欠,漫不经心越过舞池,正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长相无外乎是爱收拾自己的男人都能达到的水平。五官说不上分外出众,但组在一起,总让人有种移不开目光的轻佻痞气——是上到她这样年纪,下到十来岁少女,大概都很难拒绝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生来含笑的桃花眼,大抵尤其招人垂青,又叫人心驰。   再加上瘦而高的身材,这个男人实际上,已经符合了大多数女性的择偶标准。   陈昭的眼神掠过对方浅灰色长款的Burberry男士风衣,底下是刀削过一样笔直的筷子腿,往下,一双伯尔鲁帝新款的牛津鞋——   好了。   她可以确定,除了做梦的时候以外,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和这种阶级的男人来一段缠绵悱恻的经历。只能笑笑,为了掩饰紧张,低头抿了一口威士忌。   男人停在她面前。   未及说话,不远处的包厢敞开一缝门,里头探出一张醉醺醺的脸,扯着嗓子喊:“宋少,——早去早回,不能才喝了几杯就走人啊!”   里头一阵哄笑声,而眼前被称为宋少的男人只随意摆了摆右手,头也不回。   弯下腰,几乎鼻尖抵鼻尖的距离,他玩味的视线肆无忌惮,扫过她那白的像鬼的面皮和殷红的唇色。   “……先生,我们经理似乎很怕你。”   见状不妙,陈昭瞄了一眼他身后冷汗直冒的胖子,试图转开话题。   男人没说话,似笑非笑,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卡,紧贴着她的脸,不紧不慢地扇动。   卡和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响。   “我说要买你,听不懂吗?”   =   宋致宁回到包间的时候,里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不待片刻停息,有几个爱看热闹的浪荡子一起回过头来,见他两手空空,更是大笑不止。   “宋少,衰咗?唔系啩你,连个大陆妹也都搞唔掂?(宋少,栽了?不是吧你,连个大陆妹也搞不定?)”   宋致宁摊平手,“我本来也只是嫌外头起哄太吵,去逗逗那个女的。没想到这么玩不起,买不动咯。”   随手捞过一个公主,捏着下巴左右摆一圈,他轻嗤一声:“长着那么张脸,画得像个鬼,真是扫兴。好不容易请到钟少这样的贵客,外面竟然因为这种货色吵个不停。”   “……”   他话音刚落,一群纨绔子弟对视一眼,赶忙开腔打起圆场。   “好不容易聚聚,别不开心嘛,宋少,来,我请客,再开两瓶拉菲。”   “对了,刚才去跟那种人打招呼多晦气,宋少,这瓶酒给你洗手得了——新玩法,靓不靓?”   光怪陆离,一群烧钱解痒的妖魔鬼怪放声笑闹。   宋致宁最爱人家讨好他,特别是这种本身身价就不低的人对着自己低身下气,当即一笑,顺着台阶便下了。   不料瓶塞刚开,洋酒刚沾上手,席间,一身灰蓝色西服的高个儿青年忽而放下酒杯起身,打断了他好不容易接续的兴致。   青年推了推金边眼镜,向宋致宁微微颔首。   “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你们玩。”   周遭静了静。   末了,几乎是目送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包间,不忘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公子哥儿风中凌乱。   “我靠,这个钟邵奇……”同为大陆出身,有人帮宋致宁讲话,“知道宋少你这次过来是专门到香港给你家的恒成地产拉线,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就这么走了?”   话刚落地,不甘示弱的香港公子哥儿蓦地啐了一口,“你懂个屁,钟家世袭勋爵,一贯自认高人一等。放尊重点,呢度系香港,讲钟邵奇嘅坏话,因住俾人抛尸铜锣湾咯,傻仔!(这里是香港,讲钟邵奇的坏话,小心被人抛尸铜锣湾咯!傻子!)”   话里话外的不屑,听得人两颊烧红。   的确,如果不是因为恒成地产在内地如日中天,钟邵奇根本不可能赏脸参加这种应酬,屈尊纡贵到这种在圈中人看来绝不入流的酒吧来跟人饮酒作乐。   毕竟,很显然,钟邵奇完全融入不了他们。   宋致宁身旁的几个青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沉默。   数秒后,打断这沉默的,是倚在宋致宁身边的一个公主愕然的尖叫。   ——宋致宁重新开了瓶酒,瓶口向下,将一旁的公主淋了个全身湿透。   “行了,大不了等咯,大家接着玩。”   他甩着钞票,示意女人用嘴来叼,嘴边的笑容愈烈,仿佛一点不受主客离席的影响。   “有酒喝,有妹玩,不就够了?我宋致宁什么时候让朋友玩的不尽兴过?”   =   十二月的香港,夜里冷风直往领口钻。   缩紧脖子穿过马路,陈昭在酒吧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下了最后一份便当。   刚才为了摆脱那个脑子烧坏了的公子哥,她连落在后台的外套都没拿,就匆匆离开。   以至于出门时,身上不过一件黑色吊带背心配一条包臀牛仔短裙,冻得全身直打颤。   好在,开着空调的便利店是她24小时的港湾。   一边扒拉着便当,一边听着店里循环放近来入围劲歌金曲的新歌来练广东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她而言,曾算是难得的平静闲暇。   在香港的最后一晚,亦没有什么例外。   便利店的店员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她坐在狭窄的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便当里大小不一的牛腩。   玻璃隔开店门内外,从她所在的位置,抬头一看,视线正对着街对面的‘Muse’酒吧。   有人出了酒吧就在街边干呕,有不谙世事的女孩被人搭讪、羞红着脸,也有成了醉虾的被人挑拣,拉拉扯扯着扛回陌生的车里。   这是香港夜生活里的常态。   也是许多人虚度年华而乐在其中的生存方式。   至于马上要离开这种人生的陈昭——她只是打算等那个扎眼的宋三少走了以后,再回去把自己的外套拿回来。   哪怕实在要蹲守一晚上也没办法。   毕竟那件Diesel的外套花了她五千多港币,是她唯一一件狠下心来买的名牌货。   她还准备穿回家去过年,免得被人识破自己混得不好,又要多花口舌粉饰太平。   时钟渐渐走向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后来陈昭想,如果她知道五分钟后从酒吧里出来的会是钟邵奇,别说五千,就是五万港币的外套,她也绝对会头也不回地丢了就走。   但人毕竟是人,哪里有预料悲惨命运的本领。   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看着钟邵奇从自己视野的角落里出现。   从头到脚一丝不苟的灰蓝色西装,皮鞋锃亮。他只是随便在街边一站,仿佛随时能拍上一封香港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金融杂志扉页,在那些来来往往出入酒吧、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中间,尤为鹤立鸡群。   站五分钟,他推了七次眼镜,略略蹙眉,显然并不习惯周遭那种迷乱嘈杂的氛围。   而后,伴随着他看向街对面的冷清目光,陈昭蓦地手忙脚乱,险些从高脚凳上跌了个四脚朝天。   好不容易恢复平衡,又慌不择路地跳下长凳,矮身蹲到冰柜一旁。   抱着头,弓着腰,一副打死不愿意挪窝的窝囊相。   就连柜台边那个小鸡啄米的店员,也被她那一顿动静吵得瞌睡虫醒,探头一看,“小姐,你这是在干嘛?”   “怎么蹲在雪柜边上,那边……”   突然地,又断了下文。   陈昭听到脚步声。   不急不慢,一下一下,踩上她濒临崩溃的慌张情绪。   便利店店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啊,先生欢迎光临,请问……” 第3章   “辛苦,给我一个打火机。”   香港便利店面积窄小,不过寸土尺地。   陈昭躲在店内唯一能挡住人的大冰柜旁,背后五步远的地方就是柜台。   男人的声音不缓不急地传到耳边。   低沉却清透,字正腔圆。   暌违六年,和她印象中的钟同学似乎也没有多少差别。   陈昭微微侧过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店员递过去一个打火机,复又指了指身后的香烟,追问一句,“先生,需不需要别的?”   没人回答。   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店员低头看了一眼柜台,面上惊诧,又往陈昭的方向看了一眼。   陈昭匆忙转开视线,把头深深埋进膝盖。   不一会儿,方才有人推开店门,脚步声远去。   与脚步声一同落下的,还有陈昭悬在心里的石头。   深呼吸过后,她抬起头来,刚要瞄一眼那头动静,肩膀忽而被拍了拍。   “……!”   绵密的汗意几乎是一瞬间从后脊梁骨窜起,她愕然抬头。   眼前却不过是那位店员——和一件递到自己面前的灰蓝色西装外套。   “小姐,冷不冷?刚才那位先生要我拿给你的。”   “……”   顿了顿,她伸手去接。   染了绯色的指甲艳丽而斑驳,和那件高档的手工西装一点不搭衬。   外套上残留的木质香调萦绕鼻尖,亦与她嗅惯的呛鼻香水味大相径庭。   “不去追啊?”店员笑笑,伸手拉她起来,“认识一下嘛,看起来像个阔少,小费都给了足足五百块……诶,他又回那边那个‘muse’酒吧了,酒吧里人那么多,你到时候可找不到人啊,小姐。”   陈昭没说话,怀里搂着外套,另一只手扶着长凳。   僵直着发麻的脖颈,她甚至连侧过头去看一眼玻璃窗外街对面的场景也做不到。   许久,她低下了头。   =   翌日,时隔六年,陈昭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自港返沪。   她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也不过多了个18寸的行李箱,里头杂七杂八堆了些化妆品和衣服。   落地上海,走出机场,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路人们说的普通话里偶尔夹杂一句耳熟的吴侬软语,来来去去,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茫然。   四顾的陌生,让她不得不承认上海的变化之大——大到她不得不咬牙拦下一辆的士。   为了防止宰外来客的油水,一上车,报地址时,还不得不挤出半生不熟的乡音:“普陀区,那个人民医院边上过去一条街有个胡同,往那边走,侬晓得伐?”   没成想司机反倒是个外地人,睨她一眼,油门一踩,“知道,长得楞个漂亮,阴阳怪气的,本地人了不起哦。”   陈昭:“……”   听了这么一句,她在车上给她那个本地妇女妈苏慧琴打电话,索性也不再拿腔作调。   “喂,妈,我在车上了,你下班了吗?”   电话那头吵得很,苏慧琴扯着嗓子同她喊,“侬出来到转弯角去乘地铁,坐什么的士,价忒贵,……算了算了,”似乎在和别人掰扯着什么,苏慧琴顿了顿,忽而说起了地地道道的普通话,“你回家之前,到楼下那个邮政银行取点钱啊,最近你叔叔又没给我家用,穷的很,买菜都没钱。”   提到钱,陈昭蓦地眉心一蹙,有点警觉。   “……要多少?”   “有多少给多少啊!”   不问还好,一问,苏慧琴就蹬鼻子上脸。   “你这么一去六七年,香港那么寸土寸金的地方,总该攒够了钱吧!我可是你亲妈,生你养你,给点钱过不过分啊?!”   陈昭没来得及啐一口她痴心妄想,话一说完,电话便被那头蓦地挂断。   这是什么狗屁人生,有个不给钱的亲爹也就算了,还有个生了她不想养活,倒时时刻刻都在讨钱的亲妈。   放下电话,陈昭被心口那根刺刺得发笑。   只能侧过头,装作认真看着窗边街景倒退。   穿过主城区后,城市的繁华仿佛都在一瞬间凋敝,回到她熟悉的那些破落户场景。   那头就是人民医院,隔一条街,这头是一群住公房的穷鬼。   给完钱,下车,她拖着行李箱,走进不远处的银行。   在自助柜员机前头停了好一会儿,陈昭迟疑良久,还是从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几万块钱存款里取出了两万块钱,几乎是和她妈苏慧琴一人一半。   说到底,苏慧琴嘴虽然毒,但当年自己被逼去香港,最初那两个月的生活费,也是她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扣扣搜搜凑的。   陈昭自认是个六亲生分的狠角儿,却不能不念她这份恩。   把钱揣进斜挎的小包里,陈昭穿过和小时候几乎一成不变的旧弄堂,往里拐,见着一栋危楼似的破房子,顺着感应灯坏了不知道几年的昏暗楼道一路往上,走到三楼。   面前的防盗门上,祝贺春节的对联早已经斑驳,倒“福”字更是摇摇欲坠。   她叹了口气,敲门。   分明听到里头有人说话,敲了一连三下又三下,却还是没人来开。   陈昭不想嚷嚷着喊门,从兜里掏出手机,打算问问人是不是还没下班、又到了哪里,刚一低头,面前的防盗门被人霍然拉开。   一个凶神恶煞的赤膊汉子盯着她。   几乎有她大腿粗的胳膊如电般一伸,牢牢扣住她拉着行李箱的右手手腕。   “你干嘛!”陈昭心下警铃大作,当即掰住一边楼梯扶手打算顽抗,“我喊人了啊,你什么人,在我家……在……”   她的声音忽而一抖。   不为别的,她看见三楼到四楼的楼梯阴影处,走出两个贼眉鼠眼的高个瘦子。   一前一后包围,无论算力气还是人数,她都没有退路。   ——“砰!”   一声钝响。   陈昭的头被按在麻将桌上,额头撞到个“一条”,麻将牌一晃,呼啦啦滚落在地。   行李箱侧倒着,几个男人毫不费力地砸开锁,一掀开,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了个遍。   “就两万块钱?”为首的男人问她,“你连你妈苏慧琴欠老子的尾数都凑不齐!苏慧琴,白钢,你们不是说这个女的有钱吗?!啊?!”   闻声,她那缩在角落的亲生母亲和继父连忙跪着挪到男人脚边,磕头求饶。   “迪哥,真的,我们真的以为她有钱,不然怎么会愿意让她住回来,哪知道她这么不争气,迪哥,你放过我们,这两万块钱先拿着,其他的我们再凑,再……”   “凑你妈/了/个/比!”   被叫做“迪哥”的男人霍然一脚,踹在白钢头上。   “他/妈/的,有胆子借老子的钱,输了个精光,现在不是几万的问题了,我告诉你们,躲躲藏藏想给我逃……今天拿不出四百六十万,老子要你们一家老小的命!”   说话间,他又回头,揪着陈昭的头发,把人活生生从桌上拽起来。   陈昭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他甩来甩去,不吭声,不答话,只盯着地上坏了的行李箱。   “除了这个女的,你们还有个儿子是吧?正好,女的长得不错,卖去做/鸡,男的也别读书了,给老子去卖/屁股!”   话音刚落,苏慧琴哀嚎一声,痛哭流涕着爬到他的脚边。   “卖了这个没事!迪哥,就卖了她,求你别,别动我儿子,”她抹了抹鼻涕,“我儿子才十六岁,还要读书,这个女的随你拿去,她本来在香港就是做这行的,她本来就……”   “苏慧琴!”   一声暴喝,打断了她那句“她本来就是只鸡”。   呆呆转过头,苏慧琴撞进女儿猩红的双眼,那个眼神,仿佛要拆她的骨吃她的肉。   陈昭向地上啐了一口。   “苏慧琴,我草/你妈你这个婊/子,说话给我放干净点,别说那两万块钱,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那他妈是我洗盘子打零工一个一个子挣来的,你说的那些脏钱,全都是我为了用来给爷爷治病才咬着牙搞来的,你他妈的良心被狗吃了……”   没说完,她被人拽着脑袋向右一甩。   肚子磕到麻将桌角,剧痛袭来,登时让她两眼发黑,没了声音。   “你这女的,骂起人来蛮带劲啊,”迪哥微微弯腰,拍了拍她的脸,“见过骂天骂地的,没见过你这么骂老妈的,真是个实打实的赔钱货。得了,就把你先……”   “迪哥!”   一个瘦高男人的声音从行李箱那头传来,打断了这厢的剑拔弩张。   那瘦高个儿的脚边,胡乱堆着个破烂的密封袋——那原本是陈昭用来包装那件藏在行李箱夹层的西装外套的。   至于男人手中扬着的……   “迪哥,这边搜出来一个忒高级的西装,看起来不像女的穿的,刚摸出来,内兜里居然还有张银行卡,你看,是不是这女的藏钱用的?” 第4章   八年前。   适逢秋季运动会,耀中停课三天。   最后一天的下午,体育场上拍照呐喊玩疯了的同学方才陆陆续续回班,准备集合参加闭幕式。   刚一进门,不知道是谁压低声音喊了一句:“钟、钟邵奇……”   方才还你打我闹吵个不停的同学齐齐一静,目光不约而同都往靠窗第一列倒数第三排的位置聚焦。   是了。   钟邵奇钟同学,正在睡觉。   右手搁在桌上,额头抵住手臂,脸朝下,看不清他睡着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坐在他左手边刻意蹲守了一下午的女孩悄悄拿出手机拍照的花痴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哪怕拍到的只是一个连睡觉时都唇角微抿、不好相与的清冷相。   众人一时之间消了声息,而他不知何时又睁开眼,抬起左手手腕,瞥一眼手表。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四点三十分。   桌椅靠拢的碰撞声,挂在课桌一旁的书包被人单手拎起。   少年捞起窗边的眼镜盒,眼镜一戴,一点睡意朦胧的恍惚劲都没有,只撂下一声清冷的“借过”,便越过挤在门前面面相觑的同学,向教室外走去。   有个胆大的女同学在背后喊:“钟同学,你不参加闭幕式方阵吗——?诶!你……”   当然没人回答。   离开教室,拐下楼梯,他一路逆着人潮而行。   不时有路过的男男女女冲他打着招呼,都被他以一个简单的颔首示意而过。   直到路过后门拐弯处一片低矮红墙。   有个女孩灰头土脸地趴在墙头上,冲他喊一句:“钟同学!”   少年的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   正卡在墙上不上不下的陈昭,便咧嘴冲他笑。   她高高扬起左手,险些因此没扒拉住墙,又赶忙两手一抱,死死贴在墙上。   这样狼狈,却还有闲心跟他唠:“钟同学,你去哪?下午不是你们学校的运动会闭幕式吗?”   他不答反问:“……你趴在那干嘛。”   平常翻墙不是挺麻利的,一天能来两三回。   陈昭也不跟他客气:“我背着给你的礼物呢,怕蹭脏了,又不敢直接扔过去,竟然就正好碰见你了,钟同学,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钟邵奇就过去了。   她一句话。   陈昭又说:“你能不能伸手接一下,我怕掉地上变形了。”   钟邵奇微微蹙眉,还是冲她伸出手。   她见状松了口气,继而艰难地背过身,从背后的书包里翻出一个用礼品袋扎好的布娃娃,伸直右手,递到他手里。   用黑毛线缝起来的黑色短发,金线作眼镜,穿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那身黑色礼服——连意外被她拽掉第二颗纽扣的细节也没遗漏。   而他三天前塞给她的银行卡,正好端端的放在礼品袋里侧,卡在娃娃的大拇指缝隙里。   十一月秋风萧瑟,拂过她额前碎发,钟邵奇看看娃娃,又抬头看她。   猛一下才看清,原来她笑到开怀时,嘴角会有两个浅浅酒窝,连讨人厌的洋洋得意,都叫人觉得有些可爱。   她说:“钟同学,你要我买新校服,我就从卡里取了一百块,结果爷爷差点没打死我。他说要我一定给你一个回礼,你不知道,我爷爷以前是做裁缝的,他还想扯两匹好布给你做中山装呢——我跟他说,你是国际学校的,不穿中山装,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尺码,还是我聪明,做布娃娃就好啦,也不计较什么尺寸不尺寸的。”   啰嗦。   她说:“钟同学,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么急匆匆要去哪呢,诶,你别走啊!我还挂在这呢!……喂,钟同学?!”   他一边把布娃娃放进书包,一边计算着距离,退后了五六步缓冲——   那天的最后,陈昭被钟邵奇从墙上扛了下来,落地,已经在耀中后门外。   陈昭逗他:“钟同学,没看出来,你这天天读书的,力气还这么大,还蛮有翻墙的天赋嘛。”   钟邵奇把玩着那个布娃娃,不理她。   “钟同学,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还有,这可是我回家的路,你不去闭幕式又不等司机接你回家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钟邵奇脸色一僵,扭头看一眼不知何时已走过老远,依稀只看得到个红顶的学校大门。   陈昭说:“往回走?”   钟邵奇瞥了一眼距离,又看看身后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继续走,送你去公交车站,等会儿打个电话,司机到那边来接我就行。”   话说完,又像没事发生一样,他们继续并肩往前。   无论是谁看了,大抵都要惊讶,待人疏离如钟邵奇这类人,什么时候竟然能跟“普通同学”——甚至称不上普通同学的人,保持这样,无需格外挑明的亲密距离。   一路上,只有她叽叽喳喳,他难得应话,只是摆弄着那个布娃娃,饶有兴味。   “所以,你今天到底为什么逃学呀,钟同学?我猜猜,该不会是因为我趁着我们学校也开三天运动会,翘课去爷爷家住了几天学做布娃娃没来找你,所以你……”   “为什么把银行卡退回来。”   “啊?”   猛的一下被打断,陈昭很快把刚刚要问的话抛在了脑后,只顾着应对眼前的烫手山芋。   “你说银行卡啊,那个,银行卡……银行卡,钱很多。我觉得,我收了钱,你就会真的觉得我是个特别坏的女孩了,其实我、我也没有那么坏,是不是?虽、虽然我看了余额,我,我觉得……总之……”   “……”   “我之前觉得你很坏,所以才对你很凶,你能不能,咳,能不能别那么讨厌我了?”   钟邵奇默然片刻。   半晌,指了指不远处驶来的739路公交车。   他说:“不想要就暂时放在我这,什么时候你愿意要了,直接拿去,随时都行。……车来了。”   陈昭有点懵。   临上车时,又听得某人,淡淡在她身后补了一句:   “还有,不是买了新校服吗,明天穿来看看。”   =   一阵接连不绝的响动。   没有得到回答的叮嘱和她侧过脸来的微笑一齐静止,破碎。   “……!”   他霍然睁开眼。   一旁的手机正震动不停,提醒着不断涌来的电话是多么急切。   钟邵奇眉心微蹙,揉了揉太阳穴。   停顿多时,好不容易从梦里缓过神来,复才伸手,将那恼人的电话捞进手里。   “出什么事了?”   大抵因着难得梦到的前尘往事被这么草率的惊醒。   一贯沉稳冷静如他,接起电话时,语气竟难得有些直白,不乏责怪的隐义。   电话那头声音略显嘈杂,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原来是他的银行基金经理,受人委托致电。   “对、对不住啊,钟少,是这样,上海东亚银行分行那边的先生让我转告您……”   他名下一张闲置多年没有资金流动的银行卡,在今天上午九点半,被人取出了四百六十万,但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最后又重新存进银行,当事人选择报警,声称自己受到胁迫。   东亚银行本身就有钟家的注资,当即向香港总部汇报,辗转几个电话通知到他。   电话那头的银行经理还在不迭致歉:“实在对不住,但分行行长那边说可以调出来监控让您确认一下是否是中间人取款,如果不是,也好协助大陆警方那边立案,您看?”   他沉默良久。   末了,戴上眼镜,沉声叮嘱。   “……不用着急,监控发来看一下,我助理阿Ting稍后会联系你。”   十五分钟后。   事出突然,东亚银行不得不紧急运用上级权限调取监控,效率倒是奇快,录像不多时便传到钟邵奇的私人电脑上。   他摆手示意阿Ting先离开,这才滑动鼠标,点开了那段音画俱全的监控视频。   双手成塔,抵在唇前,钟少有如对待什么机密公司文件般庄而重之,视线却分明只胶着在她脸上。   ——录像中,大抵是头一次坐进银行VIP接待室里,陈昭坐立不安,时不时抬眼看一下监控,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紧张和做贼心虚。   四百六十万现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进她带来的那个崭新的24寸拉杆箱正好。   工作人员待她这个贵客细致体贴,力求宾至如归,而她呆呆地看着钱被清点着装好,却迟迟没有动弹。   良久,她忽然拽住路过的经理问了一句,“你一个月工资有一万块吗?”   经理面露尴尬,结结巴巴地答她差不太多,几次想要抽回手,又怕惹人不快。   她这才像是木然地回过神来,松开手,说了句对不起。   “能不能麻烦你把门带上?我再点一下钱。”   经理关上门,静候在沙发一侧。   而她蹲下身,看着那一摞摞的钱发呆。   半晌,忽然喃喃了一句:“……870126.”她埋下头,隔着屏幕,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到闷声闷气、近乎啜泣的一句,“这么多年了,还是870126.”   870126.   是她的生日,也是他予以她这笔在她看来不可承受的巨款时,从不吝啬表达珍重的密匙。   她生于1987年1月26日,隆冬天,却是他少年时代唯一的暖春。   虽是他给予她,却也同样是她心里最不容践踏的丁点自尊。   而后。   监控里,一个女人大喊大叫着从门外闯了进来,扑倒在那一箱子的钱面前。   女人死死揪着着陈昭的手,生拉硬拽,“还点什么?别耽误时间了!拿了钱快走,你想要你叔叔继续在那里受苦啊!”   “你还有没有良心!我是你亲妈,我告诉你陈昭,你别想拖延时间,有钱不救我们,你还是人吗!”   这句话大抵刺痛了陈昭的神经。   她望着女人,视线一低,又看向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视频里——   陈昭忽而转身,一脚踹在行李箱上,力气之大,生生让那沉甸甸的箱子向一旁侧倒,钱币翻飞,撒乱一地。   在众人呆若木鸡,齐齐看向满室狼藉的时刻,陈昭掏出那张银行卡,一左一右,两只手一齐用力。   “啪”。   清脆的一声响。 第5章   “然后呢然后呢?”   时值盛夏,傍晚,夕阳西沉。   进华中学正门外拐角处,有个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既是老店,通常逃不出年久破败的诅咒。更何况进门的夹缝里,竟还硬生生挤进来个一看就不怎么正规的书摊,更是显得愈发拥挤。   书摊一旁,穿着近华中学校服的少女坐在个小板凳上,期期艾艾地看向面前一副老神在在的书摊主。   “然后呢,昭昭姐,然后女主角就把银行卡掰折了?卡里可有五百多万呢!”   陈昭膝盖上摊着一份报纸,正漫不经心地翻看。   原本这故事讲的就不走心,讲到伤心处,更是潦草敷衍。   睨了学生一眼,她笑,“这么激动干嘛,又不是你的钱。”   报纸复又被翻过一页。   她话音淡淡:“任何时候都别小看赌徒的心态,特别是穷途末路无路可走的赌徒,力气大反应快,所以,这个故事里呢,女主角还没来得及掰断卡,就被她那个恶鬼老妈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花了。”   女学生做了个吃痛的表情。   “那、那后来……钱就真给她妈妈了?花的可是男主角的钱,他们后来就没交集了?”   “要听故事先买书,”一只手平摊少女面前,陈昭嘴角带笑,“天天给你白费口水,真当我是做慈善的啊?”   女学生扭过头,视线在书摊上那堆辅导书上逡巡一圈,找了本黄冈试卷,掏出二十五块钱,放进陈昭手心。   捧着下巴,女孩陪着笑脸,小声央求:“昭昭姐,别吊我胃口嘛。”   收钱办事。   “我这不是让你好好学习,”客套话说完,陈昭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后来,女主角的妈没拿到卡里的钱,因为英明机智的女主角这么一闹,银行经理报警了。至于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女主角在派出所被保护了一个礼拜,出来的时候就听说,香港油尖旺那边有人渡海过来,奉上头的话来解决这件事,免得打扰某位‘小钟生’的心情。”   她耸耸肩膀,“那个狗屁迪哥和他老板惹不起这伙人,答应跟女主角的继父达成协议,按月偿还,不再滚利。大家各走各路,互不干涉,女主角就此离家,在上海做起了孤魂野鬼,故事到这里,没了。”   “欸……”女学生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所以,女主角到最后还是没有见到男主角啊,这个作者也太没良心了。”   被点名道姓地说“没良心”,把自己的人生信口胡诌成故事,还臭不要脸同时兼任女主角和作者的陈昭,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她不忘为“女主角”说两句好话:“见他干嘛?没听到吗,是上头的人带话来,让她‘不要打扰小钟生的心情’,钟家的老爷子说一不二,女主角又不笨,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那群商业大鳄们的底线。”   女学生瞥她一眼,悄悄“嘁”了一声。   末了,又问:“那、那张银行卡呢?收回去了?还是,留给了女主角?”   陈昭没答话。   把报纸叠好,放回原位,她一边点根烟,一边扬起手腕上的手表,轻点两下时间,向女孩示意自己这只懒虫的“收摊时间”已到。   烟雾缭绕间,她吞云吐雾,好半会儿,又扭头,冲人一笑。   “问这么清楚干嘛,你没听说过,故事需要‘留白’吗,小丫头?——关于那张卡的故事,可是另外的价钱,”   她从兜里掏出颗巧克力,扔到女孩手里。   一句久违的广东话,一副唬人的架势。   “第日揾我买书再话俾你知咯,……傻女。”   (改天找我买书我再说给你听咯,傻孩子。)   =   陈昭的小摊,就是个两层的架子,底下的空隙里再摆上两个小板凳。逢摆摊时,从“李阿婆锅贴”里把书搬出去摆上;逢收摊时,又把书原样搬回。   李阿婆过去是她爷爷的战友,两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她彻底和苏慧琴一家一刀两断,在上海没了依靠——那时候,也是多亏阿婆的照料,又是给她挤出来个小门面,又是把阁楼空出间房留她住下,给她省了一大笔花销。   “李阿婆锅贴”从那时至今,成了她在上海的新家。   下午七点,一切收拾妥当,陈昭从后厨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锅贴、一杯白开水,端到最里的小餐桌上坐下。   她刚抽出两张卫生纸擦擦桌面,身后,后厨窗口便探出个脑袋,慈眉善目的白发阿婆满面笑容,端出盘鸡蛋煎饼到取餐台上,“阿昭,再来个鸡蛋饼吧,阿婆还放了玉米,忒香咯!”   陈昭一口锅贴还在嘴里,闻声忙不迭向后摆手。   “不了阿婆,别弄了,我今晚还有兼职,到那里有的吃,省着肚子咧——你自己吃哈,我不吃了,吃不了了。”   老人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总跟阿婆讲客气。”   知人知底,却也不再啰嗦,擦了擦手便从后厨出来。   趁着用餐的高峰期已过,一老一少,你一盘子锅贴我一盘子煎饼,吃了顿平常的晚饭。   直至陈昭收拾盘子起身,满腹心事的老人这才低声把她叫住。   “阿昭呀,”李阿婆斟酌着用词,“你白天摆摊,晚上兼职,挣的钱又要养活自己,每个月还要给你爷爷垫一大笔医药费,是不是太辛苦了?你知道,阿婆家只有那个不孝子,只都当你是亲生的咧,你学学手艺,干脆在这里帮帮手,以后阿婆死了,这家店就留给……”   “阿婆,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陈昭知道老人什么想法,抢在前头打断了话音。   大抵怕人失望,又连忙亲昵地搂过老人肩膀。   她笑笑,“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笨得很,依我看,还是这么着,您再多活个三十年,等我女儿来了,我一定让她跟你好好学。”   陈昭自幼会哄老人家,这么几句家常话下来,约等于把“祝您长寿”和“不给您添麻烦”的意思说了个透。   老人开心了,又眼见着兼职的时间快到,她和阿婆说了一声,便转身到后厨,拉绳亮起通往上层的壁灯。   这顺着堪堪够她一人通行的楼梯往上能窥见的方寸之地,就是她住了两年的小阁楼。   面积约莫三十个平米,除了光线不大好、装潢也老派以外,其他能塞进去的家具基本都是一应俱全——为了照顾陈昭这年纪的女孩难免的爱美之心,老人甚至还把自己家里那个旧梳妆台也给拆了过来。   坐定在梳妆镜前,陈昭很快用十分钟画了个简单的妆——只包括粉底眉毛和口红。   至于重点加持整个妆容妖艳程度的腮红,她揣进包里,准备到了地儿再给补上,以免等会儿下楼吓到阿婆。   最后,套上黑色露肩上衣和同色调的A字裙,高筒靴拉链一拉,陈昭斜挎上装零碎物什的小包,又匆匆下楼。   “走了,阿婆,给我留门哈!”   门口公交105路上车,五站过后转地铁7号线,是她走了快两年的“兼职路线”。   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一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差十分。   出来得有些晚,已经快迟到了。   她不得不一边补着腮红,手忙脚乱把地铁卡塞回包里,又沿着大道一侧小跑起来。   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一道路障拦下。   一旁的工作人员陪着笑脸走到近前,“小姐,不好意思哈,前面正在拍广告,暂时要封路一段时间,方便的话,您要不抄那边的小路过去?”   她向前一看,狂热的粉丝和几乎亮瞎眼的“C-U-K”灯牌应援,已经说明了一切。   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还是有一大群粉丝围着的现场,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   没再多说话,陈昭点了点头,扭头往小巷弄里跑去。   =   拦路一视同仁,要改走小路的可不止她一个。   是故巷弄里倒并不冷清,反倒多得是人来来往往,陈昭头也不抬地一路往前,加快脚步,正要走到另一头的大路开阔处,忽然听得几声倒抽冷气的感叹,夹杂着几句悄没声息的窃窃私语。   她脚步一顿,冲右手边不远处的垃圾堆看去。   酩酊大醉的女人扒拉着路边脏兮兮的绿色垃圾桶,一边干呕,一边嚎啕大哭。   几个年轻混混向她围拢,笑容间满是不怀好意的试探:“小姐,不舒服啊,你家住哪,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啊?”   “送个屁!”女人咕咕哝哝地骂,“我家住华洲君庭!你们这群二流子进得去吗……滚!”   她扬着手包赶人,没说两句,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几个小混混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几近将人架起。   这捡尸的水平忒不地道。   至少女人的神志还算清醒,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危险,奋力挣扎起来,引得诸多路人驻足围观。   陈昭盯着那厢的动静,站在原地,还被那几个小混混里领头的一个瞪了一眼。   真是好巧不巧。   她想,时隔两年,对方大抵都忘了她这副样子,但她还记得,这个跟在“迪哥”身边的瘦高个儿、也是把她那张银行卡搜出来的“大功臣”。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陈昭低头,假装在玩手机,悄悄摁下报警电话,随即加快脚步往小巷出口迈。   越走越快。   越走越……   “……!”   步伐一顿。   距离巷口几乎只有一步之遥,陈昭视线向下,看到一只手臂横栏面前,准确无误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对方下手快而狠,只消一瞬,劈手一夺,就叫她虎口发麻,方才还紧握的手机登时进了这位“贼人”的手里。   “别把事给闹大了,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绝不是来源于某种美好的回忆。   陈昭:“……?”   她仰起头,看清对方压低的帽檐下的脸。   光线昏暗,本应磨平棱角,显得人的轮廓都格外秀气,但不知为何,从男人的脸上,她只看到毫不遮掩的孤高狠戾——虽然不是对她,而是对着那群小混混,和烂醉的女人。   不及细细打量。   纷乱的脚步声从小巷口涌入,一群身着保安服的警卫围拥而上,几乎是一瞬间,就越过陈昭和眼前的男人,将那群小混混制服在地。   为首的老保安一脚踹在混混肚子上,一扭头,对着男人,又露出畏畏缩缩的表情。   “实在不好意思,宋先生,是我们的失职,宋小姐喝醉了,我们也不敢对她太、太冒犯,才,一不小心让她走开了,多、多亏您发现的及时,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弥补……”   男人摆手,径直将人话音打断,“不用解释,带她回恒成。这群混子,也帮我处理了。”   老保安忙不迭接话:“是、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就这么一个动作,又灰溜溜地离开。   陈昭本也想这么就势一退。   不料一步迈出去,身旁的人忽而伸过手,死死将她按住。   一点没藏着力气。   男人状似亲昵地掰过她肩膀,话虽兴味盎然,警告也一览无余。   “别急着走嘛,手机不要了?”   他一字一顿,视线上下逡巡一圈,嘴角一勾,半句“五百万……”说出口,措辞却也跟着玩味一变,“嗯,五百万女士?” 第6章   “五百万”这个词出口的一瞬间,陈昭想起自己和男人不算愉快的初遇。   香港,兰桂坊,‘Muse’酒吧,借着酒疯开价五百二十万一千三百一十四块港币来买她——   然后被她提醒:“先生,我说的是人民币,不是港币”,因此而铁青了脸的男人。   那时的她尚且深谙对除了钟邵奇以外所有的男人都能恃美行凶的道理,心下虽然慌张,却还是故作风流的抛下个勾人媚眼,随即趁人反应不及,拎包就走。   总想着离了香港不会再见,如今迎面相撞,实在让人有点……措手不及的尴尬。   男人信手抛玩着她的手机。   “第二次了,还不自我介绍一下吗,五百万小姐?”   “……陈昭,”她微微蹙眉,“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手机先还给我吧。我还赶着去兼职,已经迟到了。”   事实证明,多管闲事有时候是真的会被反咬一口的。   特别是被眼前这种丝毫不受触动、只觉得谁都不过是想看自家笑话的男人逮到的时候。   “兼职啊,”男人打量她一眼,指了指小巷出口正对面的一条酒吧街,“五百万小姐,你这样的身价,是屈尊纡贵到了哪间酒吧?”   话中满是毫不遮掩、饶有兴味的嘲讽。   也是陈昭最最讨厌的公子哥桀骜作风。   她由是不怒反笑,仰头,“当然是能出得起五百二十万一千三百一十四块人民币请我的酒吧。”   一字一句,毫不介意往人的短处戳。   男人不置可否地一耸肩,“那你的老板应该没什么眼光。”   说完,他低头,在她手机上按了个号码,复又飞快挂断。陈昭来不及出声阻止,就连通话记录也被他先一步熟练地删了个干净。   手机被抛回她怀中。   男人侧开一步,微微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宋致宁……这次是不是比上次有、礼、貌多了?”   他的莫名敌意来得森冷,颇有些猫捉耗子般恶劣的故弄玄虚。   “——过不了多久,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陈昭小姐。”   二十分钟后,昌里路夜市,青岛啤酒流动小摊。   陈昭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在摊位前,心率加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巷子里出来,她穿着八厘米的长筒高跟靴一路狂奔,即便如此,一看时间,已经十点过五分。   和约定的九点半上班时间比起来,无疑是铁板钉钉的迟到。   她艰难地直起身子,一边拍着胸脯顺气,一边看向摊位边满面诧异的老板娘,连声道歉,“对、不起,徐姐,我来的路上,封路了,耽搁了,不是故意迟到,你扣我、扣我工资……”   徐姐听着,没露怒色,也没责骂。   她一贯不满陈昭这张狐媚脸蛋,这次竟然上前帮陈昭拍了拍后背顺气,还温声安慰两句“不用急”。   陈昭:?   她不明所以,盯着对方略显古怪的微笑,只能当徐姐今天格外开恩,当即套上巨大笨重的玩偶服,一如既往,将一摞啤酒抱在怀里沿街推销。   “先生,啤酒要不要来一瓶?两打八折,在这边买可划算得来了。”   “先生,要不要看看啤酒?”   ……   工作到凌晨三点。   直至眼见路上行人寥寥,陈昭方才扒开那闷气的头套,伸手擦了擦满额的汗意,隔着玩偶服,给腰酸背痛的自己捶捶肩膀松松筋骨。   徐姐不知何时从背后窜出来,给了她一瓶矿泉水。   “辛苦了吧,工资拿着,下次记得过来的时候不要太急了,安全第一。”   陈昭愣了愣。   内心飘过几个大字:因……祸得福?   或者,好人有好报?   小巷子里不怎么愉快的经历瞬间也美好了几分。   不再多问,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趁着徐姐没又突然变卦之前,赶忙收拾东西下班回家。   却也在她走后没多久。   流动小摊位上,走过来一个休闲打扮、吊儿郎当的小青年。   他没多说话。   只从钱包里数出一叠纸币,一把塞进徐姐手里。   徐姐沾了沾唇边口水,点着钞票,“其实吧,我说,这位先生,你要是再出手大方点,盘下我这个摊位送给那个陈昭,直接让她做老板娘不是更好?”   一劳永逸,还能满足她的狮子大开口——反正这个男的也不缺钱。   男人轻嗤了一声,手揣进兜里。   “要你多嘴,我老板要的,可不是一只金丝雀。”   =   虽是盛夏,凌晨三四点的天气仍显得有些阴冷。   时间太早,地铁站也还没有开放。   陈昭回家的路上,封路的路障早已撤去,几家当地有名的酒吧倒是丝毫不受之前封路的影响,依旧彻夜欢笑声不息,闹到这个点,也没有歇气的征兆。   不时能看到几个热恋中的情侣沿街亲密啃吻,也有几个倒在路边不省人事的醉鬼咕哝着胡话。   不乏几个胆大的男人凑到她面前来,浪笑着问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再过个夜,统统被她多年练就的一个狠厉眼刀过去,杀的片甲不留。   她沿着马路边,一路走得慢慢悠悠,正打算到就近的网吧里将就两个小时,放在包里的手机倏而震动了一下。   又一下。   接连不断的短信提示音,震得人心里发慌。   她不得不拿出手机,摁亮屏幕。   果不其然,一个陌生的号码,向她发来看似言简意赅——实际上,量上占优的数条短信。   “陈昭小姐,两年前,你搅黄了我一桩重要的生意。”   ……   她选择性地略过了中间几条废话。   只看向最后一条,这位叫宋致宁的先生,发来一句颇刺痛她的质问。   ——“你和香港钟氏的钟邵奇是什么关系?”   陈昭:“……”   并不急着回复,只手忙脚乱把手机塞回包里,转而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和零钱,她随即扭头,在对街的网吧里,买了两个小时的座。   网吧里是一贯的烟雾缭绕,混着泡面香气和廉价烟草气的味道,时刻要唤起人肚子里的馋虫。   原本是打算抱着包小睡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空荡荡的屏幕,陈昭划拉两下鼠标,末了,鬼使神差地点开浏览器。   在百度搜索框里,她输入了“宋致宁”三个字。   轻按回车,网页跳转。   ——恒成地产行政总监,宋氏家族排行老三的表少爷。   这是百度百科。   接着往下拉,坊间的八卦倒是更贴合她对此人的印象。   纨绔子弟,豪门阔少,不是在澳门一掷千金恣意豪赌,就是……在香港,和钟氏合作谈判,席间不睦,甚至产生口角、爆发冲突。   两年前,钟家在香港对宋致宁下了江湖追杀令,导致宋氏香港之行直接泡汤,开拓市场就此草草收尾。   最后,只能在大陆江氏集团牵线和解的促成下,由宋致宁的表姐、当今恒成的总经理宋笙女士代表他斟茶认错,两方各退一步,才消解了他的性命之忧。   陈昭捏了捏鼻梁,心里有了思忖。   想来,宋氏的恒成地产,在上海固然堪称龙头老大,但在实力盘根错节的香港,初来乍到,就惹上钟家,确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至于钟家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以她对钟老爷子为数不多的了解……   沉默良久,陈昭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出那条短信。   “不认识。”   她回复宋致宁。   还没来得及摁灭手机。   几乎是瞬间,那头秒回了两句。   “那就算了。”   “对了,陈昭小姐,你回家有没有查查我的资料,顺便也查查钟邵奇嘛。”   她回复:“?”   一个笑脸发了过来。   “查查最近香港的新闻,你会主动联系我的。” 第7章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商人——一个奸商,宋致宁的预感还算不错。   早晨七点半,转乘两次地铁,循着地图一路找来的陈昭踏进陆家嘴恒成大厦。   而后,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大厦一楼接待处的沙发雅座等了两个小时。   接近一天没合过眼,她险些没睡得东倒西歪。   朦朦胧胧间听到前台小姐们齐声问候“宋少早安”,这才猛地一个激灵,从沙发上霍然站起。   前台接待忙不迭向宋致宁开口介绍:“宋少,这位小姐一大早就过来了,说是提前跟您有预约,但我们这边查不到,所以让她先……”   “知道,你们不用管了。”   宋致宁冲人摆了摆手,复又几步走近,手揣在西裤兜里,在接待处的沙发边闲闲一靠,“陈昭小姐,走吧,你该不会想在这里边睡觉边和我谈吧?”   那笑容里满是促狭得意。   小人得志。陈昭在心里骂。   却还是不得不微微颔首,跟在他身后上了电梯。   VIP电梯只供专人通行,一进去,他们便各自占据一左一右两个对角,是不用挑明的貌不合神也离。   楼层数字一路往上,在35层停住。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众探寻的目光在陈昭脸上掠过,又在宋致宁身上落定。   路过接水、打印资料的男男女女们纷纷停下脚步,向先一步走出电梯宋致宁颔首问候。   “宋先生好。”   “宋少早安~!”   “宋少,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陈昭闻声,默默抬手看表:九点四十七了。   按照正常上班时间,这位宋少已经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可想而知平常是有多不把正职放在心上。   三分钟后,宋致宁终于慢悠悠地带着她晃荡到自己的行政总监办公室,推门,入目是蓝白条纹的欧式装潢,简单明了地反映了办公室主人的闲散作风。   陈昭在办公桌正对面的白色长沙发上落座,不一会儿,茶点和饮料就由秘书摆上桌。   等人做完本职,转身离开,办公室遂只剩下这对,也不过才匆匆见过两面的一男一女。   宋三少一副浑不吝的模样,开完电脑,腿搭在办公桌上轻晃。   好半天,方才侧头冲她笑笑,“陈昭小姐,腹稿还没打完?这次专程过来找我,难道不是要跟我谈谈钟少的事?”   陈昭:“……”   虽然不想回答,但也不得不承认,经过他那一点拨,自己连夜翻墙登上两年没理睬过的Twitter账号,才发现钟家这两年的天翻地覆,确实远超她的想象。   一个半月前,钟老爷子在高尔夫球场狠摔一跤,被查出中风前兆,钟家为了安抚住股价,不得不统一封锁消息。同时,引入大批注资,进一步开拓大陆及海外市场,转移股民的注意力,稳定市场预期。   而根据网上现有的资料,这大批的注资里,首当其冲,就是和宋家在上海老区进行的地产开发项目——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宋致宁刻意把她叫来,无外乎是为了这点近乎幼稚的炫耀。   陈昭久久没有应声。   直至引来宋致宁拉长尾音、格外不屑又刺人的一句追问:“嗯?”   她方才抬头,似笑非笑:“宋少,如果你觉得我是因为和钟邵奇有关系才特意过来找你,你就误会了,我和钟邵奇真的不熟。我过来,纯粹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有点心不安。才特意来告诉你一声,不管两年前发生了什么,我真的都没有掺和里头的意思。所以别再把我和钟邵奇……”   “真的不熟?”宋致宁撑着下巴,打断她话音。   “不熟,不认识,连面也只见过……”   这次打断她的,是轻而又轻,“滴”地一声。   办公室的小型投影仪上,“连接中”的字符跳动不休。   她僵了脸色,慢慢抬起脸。   视频的那头,男人正低垂着头,轻轻擦拭金丝眼镜上的薄灰。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盯着他不急不缓动作着、修长剔透如白玉的十指。   几乎是一瞬间,从脊柱窜伸出来的汗意,让她无所适从地攥住裙角,坐立不安。   “忘记跟你说了,我十点和钟少有一场视频会议。钟少,我的一个新朋友,据说仰慕你很久了,给个机会跟你认识一下,不会介意吧?”   =   宋致宁看着小茶几上,那杯不过抿了半口,杯壁上尚且残留些许口红印的咖啡。   就在不过一分钟前,有人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仓皇间落荒而逃,实在让他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变得虎头蛇尾,败坏兴致。   他近乎咬牙切齿,脸上还得保持着微笑,与视讯通话里那位丝毫不受影响的钟家太子爷假意逢迎,赔礼道歉。   “对不起,钟少,她比较害羞,下次有机会再介绍你们认识。”   钟少戴上眼镜,面色淡淡:“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还是不要耽误正事了,Richard.”   宋致宁:“……当然。”   话虽如此,说了两句客套话,他顺势把视讯通话转接到隔壁会议室过后,依旧发泄似的把鼠标一扔,面色瞬沉。   一直到在会议室里听完那些个有如天书一般的报告,疑惑依旧在他脑子里盘旋不休,堪称煎熬。   ——不对啊。   宋致宁转着笔,漫不经心地在文件上写写画画。   就算明里暗里各个渠道都查过,那个叫陈昭的女人确实不可能有机会高攀钟家,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应该足够证明,钟邵奇和这个女人有点故事才对。   ……他明明还记得的一清二楚。   两年前那天晚上,自己起先是一时兴起出门,惹了那位衣衫单薄、姿容轻佻的五百万小姐,结果一回包间,钟邵奇直接甩脸色走人。过了不久回来,倒是脸色如常,西服外套却不知所踪。   后来,自己在包间里拿那些公主肆意玩笑,说起之前在外头调戏过的“心比天高廉价鸡”,说起自己用银行卡扇过那张粉比脸厚的女人,席间哄笑,也只有钟邵奇脸色沉沉,默然不语。   然后,钟邵奇喝了两杯酒。   然后,这位钟少开了一瓶酒,瓶口朝下,下头是他宋致宁的脑袋,几乎是一瞬间,给他浇了个透心凉。   “对不住,喝醉了。”   钟邵奇甚至还“贴心”地说了句普通话,话里却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   他毕竟是年轻气盛,登时一拳挥出,没打中人,至少也是众目睽睽下起了冲突。   钟家那道江湖追杀令下得猝不及防,他到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是自己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末了,换来自家表姐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斟茶认错、赔礼道歉。   在早已势力盘根错节的地盘上,钟家一天不倒,就是钟邵奇横行霸道的倚靠。   从浅水湾到深水埗,从香港到上海——   实、在、憋、屈。   “Richard,你是对这份合作案不满意吗,我感觉你的脸色不太好。”   宋致宁那口暗骂憋在喉口,闻声,霍然一抖擞,笔尖一顿,回过神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他,后者只能双手成塔,微微抵住下颔,强装无事的微笑:“没有,我是觉得责任重大,钟少,您继续。”   钟邵奇眉心一蹙。   末了,依旧神色如常地颔首。   “如果大家没有别的意见,我们将会派出钟氏地产部的精英,在一周内抵沪,正式签订普陀区CBD新开发计划,到时,我也会亲自和诸位见面,商讨相关事宜。”   他的视线逡巡,从宋致宁脸上掠过,继而一字一顿。   “祝我们的合作一切顺利。辛苦各位,散会吧。”   依旧还是这种语气。   让人一口银牙狠碎的高高在上。 第8章   陈昭步履沉重地拉亮壁灯,端着阿婆给她留的一盘锅贴,慢吞吞上了阁楼。   打开电风扇,锅贴放上小茶几,她瘫在两座的短沙发上,好半天,才想起拉下拉链,蹬掉脚上的高筒靴。   上衣顺着下摆撩起。   ——她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更瘦,隐约能看到微微昂首时突出的肋骨。   胡乱套完睡衣,人扭头就缩回了床上。   盛夏天,阁楼闷热,哪怕电风扇呼呼对着她吹,依然闷出一身薄汗。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窝囊的落荒而逃。   对着那张看不清表情、不知喜怒的脸,她用她此生最习以为常的生存原则推断:自己和钟邵奇,一定是离得越远,才能够相安无事,各自妥帖。   毕竟他从不喜欢自己被人发现任何短处和劣习。   而她,却是兼顾这二者,不幸见过他所有阴郁、脆弱、盈盈笑意的人生“短板”。   ——“钟同学,坏女人喜欢男人都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吗?”   陈昭闭上眼。   这一觉,这一场梦,总像是已经做了很多年。   =   十七岁,快入秋的时节。   狭小的公屋里并没有私人空间可言。   是故,苏慧琴一大清早起床的尖叫、和白钢的争吵声,就这样毫不费力地从卧室传到相距不过几米的小客厅。   陈昭翻了个白眼,并不理睬,只扭头对着镜子,整理自己校服的下摆——那里有一块明显的污迹,大概是块红色的水彩印,怎么也洗不干净。   “砰”地一声,白钢摔门出来。   透过镜子,陈昭看见他对自己的眼神,鸡皮疙瘩瞬间冒起,猛地回头一瞪眼,“你看什么看!”   她很凶。   白钢讪笑一声,耸了耸肩膀,从餐桌上摸走一片她买的早餐面包。   “母女俩一个样,当了婊/子还要立碑坊,”他嘟囔,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陈昭听得一清二楚,“有本事就滚出去啊,赖在这干嘛,去跟你那个老不死的瘸子爷爷住嘛……这公屋写的还是老子的名字。”   这话踩中了陈昭的软肋。   见她不说话,白钢神色暧昧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她下摆那个红印,“这是来那个了……?”   腻人又恶心的语气。   陈昭霍然拍开他的手,冷冷一瞪,“关你屁事,手放干净点。”   话说完,她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窜起的鸡皮疙瘩,一手拎起书包,一手将剩下的几块面包一把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扭头出门。   穿过昏暗楼道,快步走出狭窄弄堂,她斜背着书包挡住校服上的污渍,跟着人群挤上公交车,在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里,驾轻就熟的完成了吃早餐、补觉、顺带给每天的日记开个头的数道“工序”。   直到上午七点半准时到校,一如既往地坐到第一排倒数第一位,她刚把书包塞进抽屉,坐她同桌的女生忽然扬高声音,故作讶异地指了指她的校服边,“诶,好脏啊,你蹭到什么了吗?”   这一声下来,全班都往这个角落里的位置看。   陈昭把早读要用的语文课本放上桌,随口找了个理由:“我弟学油画,沾的颜料,洗不掉。”   她答得那样漫不经心,依旧引来身旁几个女生悄悄会意的眼神,坐她斜前桌的女孩不经意闷出声笑,被她的同桌踢了踢凳子,方才刻意的咳嗽两声,继续早读。   一张纸条从那女孩手臂下头递到前座,隐隐约约能看见黑色的笔迹龙飞凤舞,写了句“又穷又贱”。   陈昭瞄到那纸条,用笔点了点斜前方那女生的后背。   对方回头,撞上陈昭笑盈盈的眼神。   “李璐,有什么好笑的?你觉得我在骗人?”   “怎么会,陈昭,你别小题大做了,她肯定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呗,”陈昭的同桌赶忙打圆场,“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你又不舍得买新校服,赶紧洗洗就好了,没事的。有时候为了钱,真的没办……”   “你不说话有人把你当哑巴吗?”陈昭扬了扬眉毛,“徐程程,说这么多,口不口干?”   她平生最讨厌这种明里和稀泥背后挑事的“老好人”。   徐程程——她的同桌,兼被老师派来重点关照她的小组长,被她话里的尖锐“吓了一跳”,登时红了眼睛。   一群正义使者纷纷跳了出来,几个女孩将这座位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为徐程程抱不平。   “陈昭,你不要得寸进尺,人徐程程过来跟你做同桌已经够委屈了,你还蹬鼻子上脸?”   “说你几句怎么啦?你连学费都交不起,天天只会在外面靠着这张脸瞎搞,谁知道你赚钱干嘛去了,说句不好听的,你到底来读书还是来卖……”   “……!”   砰。   一声钝响。   陈昭一向懒得听女人叽叽喳喳——她在家里已经听够了比这厉害一万遍的低声谩骂。   只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腿,看着徐程程垒满教科书和试卷的桌面倾倒一地。   从她课桌的抽屉里,骨碌碌滚出一管红色颜料。   徐程程的脸色僵了。   几乎是瞬间下意识地,她停了抽泣的动作,弯腰去捡那管颜料,却被陈昭先一步眼疾手快捞进手里,一上一下抛着玩。   “跟我坐同桌很委屈吧,徐程程?特别想挑起矛盾,让宋老师把我俩调开吧?……借着收那一百块钱校服钱,想把我羞愧死是不是?”   陈昭话里带笑,把手里的颜料掉了个头,半蹲下身,递到徐程程手里。   四面寂静,鸦雀无声。   她的笑容却愈发潋滟,   “怎么样,这招不管用,怎么不接着哭鼻子了啊,乖乖女?”   颜料被对方劈手夺过。   陈昭又恢复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回到座位上,冷眼看着一群女孩默不作声地帮徐程程扶起书桌。   她很凶。   既凶且美,是一株掩不住戾气的人间富贵花——   然后。   当天下午放学,这朵花就被堵墙角了。   在学校出门左拐的小巷子、她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的必经之路上,被三男两女围在中间,进退无路。   陈昭看着眼前几张不怀好意的面孔,眼神掠过对方“身经百战”的轻佻表情,手指攥紧书包带,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法则,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就是这个妞吧?……喂,你是不是陈耀祖的姐姐?”   果然,不是徐程程那种乖乖女能请来的人物——她松了口气。   ……是陈耀祖那个败家子惹来的事。   一口更重的气提上了喉口。   陈昭知道陈耀祖惹祸的德行,当即不点头也不摇头,瞥了一眼对面两个男人之间的空隙,又飞速转开视线。   “应该是了,哥,陈耀祖说他那个便宜姐没买新校服,长得还贼出挑,这个妞……诶!我靠!”   同样身经百战的陈昭,在对方说完废话之前,已经先一步微微弓腰,飞速地从对面站位的空隙里钻过,随即加快脚步,冲着巷口飞奔!   该出手时要出手,打不过时赶紧跑——   这可是爷爷教她的生存法则!   小巷一路到底,只要拐出对街,就是宽阔大道,她撒丫子狂奔,把自己小时候躲爷爷鸡毛掸子的吃奶劲都使出来,在背后男男女女的追赶下越跑越起劲,越跑越——   “咚。”   头晕眼花,人仰马翻。   痛。   陈昭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什么来借力,结果换来的是两两狼狈,谁也好不到哪去。   等到回过神来,翻手一看,原来是活生生地拽掉了人家一颗衣扣。   她无语半晌。   一手撑住地,一手按着头,揉了半天,被她撞到的人已经先一步起身,却丝毫没有上前来拉扯她一把的意思。   待到晕眩的意味过去,又想起怕被后头的人追上,陈昭这才挣扎着爬起。   一抬头,也看清被她撞到的人。   陈昭:“……?”   是个看着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生。   一身黑色礼服——大概是学校举办什么大型活动时的标配,不过被他穿的格外正式,西装胸口还绘着隔壁耀中的校标。   他正轻蹙眉头,看着手里自己碎了一块镜片的金丝眼镜框。   那张脸固然无可挑剔,但陈昭想,她记得最深的,居然是那双手。   纤细笔直,白玉剔透,没有一点“烟火气”,仿佛天生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和这种兵荒马乱的场合一点不般配。   他们靠的近,以至于她还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烟味,并不如廉价烟草呛鼻,反倒还间杂着点淡淡细腻的川贝药香。   ……令人望而却步的高不可攀。   算了,也没时间在这犯花痴。   她一句“借过”还在喉口,刚要侧身离开,后脖子忽而一凉,被人拖拽着趔趄几步。   “喂,帮——”   连求助的一声惊惶喊叫,被那群人捂在掌心,消了声息。   是那群后脚追上来的小青年。   一群人剑拔弩张,视线在陈昭身上一顿,又漂移到那正装的男生身上。   “哥,追到了……我靠,那是耀中的有钱少爷吧?你看他脚底下,他妈的,苏烟,一百多块钱一包,还剩半根就他娘的给灭了!……人比人真他妈气死人。”   烟的魅力,或许真的能让人不怕死。   陈昭听见一声吆喝。   “——喂,那边那个小子!”   =   事实上,她后来常想,很多事情一瞬之间的改变,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一句话的分别。   譬如这时。   刚才瞧着神色,还并不打算多管闲事的男生,就因为这句话,瞬息之间,脸色一变。   躲在暗巷里抽烟,是为人矜贵清高如钟邵奇——这是她后来问了至少一万次才知道的对方的名字,难得有情绪压抑的时候,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的、仅剩的发泄方式。   他并不需要任何人发现自己的“劣习”。   男生上前几步。   伴随着一声痛呼,“……我靠!这男的……”——   拳拳到肉的单方面殴打,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受过专业击剑和散打训练的人,很明白自己需要怎样让对方吃痛,平静的甚至面无表情。   这个初次见面、披着一身斯文败类弱不禁风皮囊的少年人,生着一副半点不饶人的清冷心肠。   除了那群小青年里、两个先一步逃走的女孩以外,剩下的三个,最后都被人用拳头现场教训了一顿何谓“看人脸色再说话”。   陈昭呆坐在原地,书包带子耷拉到手腕,也没敢发出半点惊叹声,只等到一群小青年屁滚尿流地逃开过后,才几步追上前头的男生,想要说句谢谢。   没来得及说出口。   男生将自己兜里没抽完的那包苏烟,和残破的金丝眼镜一起扔进了小巷口的垃圾桶,那副并没有半点可惜的神情,让她蓦地哽塞了话音。   无言半晌,他扭过头,视线在陈昭脸上逡巡一圈,落在她手心那颗黑色纽扣上。   “看够了吗?”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平摊在她面前。   “……可以还给我了。”   或许只是一瞬间的鬼使神差。   陈昭忽而退后几步。   她将那颗纽扣,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第9章   五天后,一个寻常的下午。   “李阿婆锅贴”店内,唯独一男一女两位“顾客”。   男人抱住手臂,微微昂起下巴——或许是很少来这种陈年老店,小桌小凳,他连手脚也施展不开,只能竭力不让自己的袖角沾到桌面,因此,一个看着颇显贵气的动作,倒教他显出三分做作来。   隔着一张餐桌,他与女人静静对坐。   下午三点,既不是饭点,也不逢放学,小店里没什么客户,只有头顶的风扇呼呼作响。   李阿婆在后厨不住探出头来观望,却也没出声打扰,以至于这两人的沉默,自男人出现、落座至今,已经持续了接近大半个小时。   又过了好半天,男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地喊出一句:“陈小姐?”   “……”   他蹙眉。   “陈昭小姐?”   “……”   “——五百万小姐?能听见我说话吗?”   一字一顿,压低声音,这次终于有了效果。   坐在他对面的陈昭浑身一抖,猛的一下,便回过神来。   经这一提醒,她复又下意识地低垂了眼,两人面前的餐桌上,放着白纸黑字,一纸方案。   准确来说,是《普陀区核心商务区(CBD)核心规划方案》。   甲方,政府委托人洋洋洒洒签下姓名;乙方,则是恒成地产与钟氏集团的法人代表。   除却这一页,内里则是一片空白。   “只是给你看看,证明我没说谎,至于里面的内容你就别想了,属于商业机密。”   说话间,宋致宁随手从餐桌的抽纸盒里“唰唰”拉出几张纸,一边重新擦拭着已经早被擦得锃亮的餐桌,一边再度发问。   “所以,你考虑的到底怎么样了?还是那句话,帮我工作两个月,不仅工资照拿,等到合作案落定,我还会代表恒成地产,多付这家店40%的赔偿金。答应是两个字,不好也是两个字,有没有必要纠结这么久?”   陈昭:“……”   看他这来劲的样子。   她用小拇指也能猜到,八成是这位睚眦必报的宋三少,又想到了什么用自己来折腾钟邵奇的新法子。   记仇。   真是太记仇。   叹了口气,陈昭神色复杂地向后厨瞄了一眼,不料随便一扫,却正好撞上阿婆惊喜的眼神,堵在喉咙口那句“没兴趣”,又一下子堪堪咽回肚子里。   最终,她只能采取一如既往的委婉提法:“宋少,那天赌气先走是我不对,我没见过世面而已,一下有点被吓到了。但我和钟邵奇,真的没有任何你想的……”   “你有没有发现,你叫我宋少叫的顺口,但从来不叫钟邵奇叫‘钟少’?”   一语定音,陈昭面色瞬僵。   “陈昭,我来之前,早把你的底细查的干干净净,但一点关于钟邵奇的蛛丝马迹都没有,……既然你把过去藏得这么好,怎么不当面检测一下,对面是不是也这么滴水不漏?”   宋致宁说完,忽而向她一笑。   这男人生了一双不安分的桃花眼,刺人时格外刺人,勾人时也毫不逊色半点。   “而且,你甘心过苦日子,不代表收留你的老奶奶,也要放着能白捡的便宜不要,是不是?”   =   陈昭第一次来恒成的时候,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步履匆匆,脑子里丝毫没有仰首观望这座已经成为上海标志性商业建筑之一的宏伟大厦的概念。   等到时隔一周,正式驻足楼下,一抬头,一叹气,才有了点恍惚愣神的错觉。   曾几何时——至少是以前刚到香港不久的时候,她其实也向往过写字楼里的生活。干干净净的活着,有一天能和钟邵奇迎面碰见,至少能挺直腰杆,说句“借过”。   阴差阳错,不过浪费了六年,又回到原点。   她低了眼神。   好半天,伸手拽拽自己脖子上的工作牌,抚平职业套装上些微的褶皱,这才重新迈开步子,状若平常地踏进了恒成大厦。   “你好啊,陈小姐。”   刚一进门,她来不及打量细节,正倚在前台边和几个模样靓丽的女同事闲聊的男人蓦地直起身子,一面向她走来,一面伸手与她交握。   “来得真早,我是三少的助理,吴宇,你叫我……嗯,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宇哥就行。”   陈昭在一众女同事并不怎么友好的探索目光中保持微笑,颔首,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   吴宇看在眼里,脸上的客套笑意里却莫名生了点促狭。   “跟我来吧,三少早就帮你准备好位置了。”   电梯依旧在35层停住。   陈昭还记得上次过来的办公室布局,也没注意,当即出了电梯便埋着头向前走,不料没走出几步,肩膀忽而被人掰住。   一回头,吴宇冲她昂了昂下巴,笑道:“还往里头走干嘛?”   “……?”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口窜出来。   陈昭抬眼,正对着电梯间的位置,茶水间隔壁,凭空比上次多摆出来了一张办公桌。   桌椅电脑文件夹倒是一应俱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突兀,似乎已经表明了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对自己毫不遮掩针对情绪的态度。   吴宇说:“怎么了?不满意吗,还是缺了什么。”   大概是提前打过招呼,“路过”几个接水的女同事似乎是刻意来看这份热闹,没忍住,闷闷笑出了声。   可以。   很好。   宋致宁为了用自己来羞辱钟邵奇,还真是下足了功夫。   低头又抬头,一个深呼吸的缓冲过后,陈昭扬眉一笑,“很好啊,我很满意,至少还有个坐的地方,接水也方便,我毕竟是新来的嘛,以后大家要冲咖啡记得叫我。”   趁着众人笑容凝固的半晌,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将单肩挎着的小包挂上座位一侧,一手扶着裙摆,从容落座。   “宇哥,还有什么别的工作安排吗?我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吴宇:“……”   毕竟是久经职场打磨的老油条,他也很快调整好了表情,随手从陈昭那张老办公桌上挪出一摞文件,“三少说了,你以后主要跟会议记录那一块。这是以前我们行政部的会议纪要,你又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先看看学习一下吧。”   陈昭听了这话,纤细手指漫不经心地翻动几页文件。   末了,却复又仰头,冲他弯弯眼睛。   今天初次上班,她原本想要安心工作,又自知长了张太有“攻击力”的脸,所以只画了个再浅不过的淡妆。   即便如此,那张生来就得上天眷顾而艳色无双的脸,这样一笑,依然夺目潋滟。   吴宇被她笑得愣了愣。   而后,这张叫人挪不开目光的脸的主人,轻声对他说——   “宇哥,你听不出我只是说两句客套话吗?”   她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电梯。   “你什么时候看过正经员工在茶水间摆张桌子看会议记录的,既然宋少都帮我把桌子摆在这了,想必是要我天天端正仪表,给出电梯的贵客一个惊喜了,您跟宋少时间也不短了吧,怎么这点小事都不清楚?”   言下之意,你待我不仁,休怪我不留半分情面。   一群同事面面相觑,没人出声。   只话音落地,陈昭施施然从小包里掏出面化妆镜,摸出根唇膏笔,补了补口红。   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电脑,她开始了自己百无聊赖的工作生活——   玩蜘蛛纸牌。   =   陈昭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魔头。   更何况,对于她来说,这张脸供人围观并不是什么出丑的事,大不了因为这种刻意的刁难对宋致宁增加几点恶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乐得扮演一个无需讨好任何人的角色,甚至还省了她装作一本正经的劲头。   但话又说回来。   但凡是浪费时间的时候,仿佛连时钟都会被潜移默化拨快,等她回过神来觉得有些乏味时,一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   期间,她除了起身下楼去员工餐厅吃了顿午饭,泡了杯咖啡以外,几乎没怎么挪过地儿。   ……确实是有点儿无聊。   揉揉眼睛,陈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正前方,电梯的数字又在一路攀升。   行政部门每天来来往往许多人,仅仅大半天时间,她已经被不下三五十人行了注目礼。   轻嗤一声,她把目光移回电脑屏幕,已经开始有了习以为常的征兆。   ——“叮”。   电梯停住。   她漫不经心划动着鼠标,把“黑桃10”接在“黑桃J”下头,复又点了点提示,发现这局竟然又一次被她玩得卡住,有些郁闷。   脚步声杂乱,似乎有不少人一齐出来。   陈昭依旧没理睬,只皱皱鼻子,试图重新把眼前游戏里的黑桃序列拆开。   怎么这么难,又卡住了……嗯?   办公室里侧一众齐齐看来的同事,以及他们堆笑起身,连声说的“宋少、……钟少”,让她的动作瞬时之间,僵在原地。   陈昭霍然抬头。   迎上的,是宋致宁铁青脸色,以及就站在她办公桌前,稍稍顿住脚步的——   香港钟氏家族太子爷。   钟邵奇。   浅灰色单排扣西装上衣,配上剪裁流畅的长裤,如果没记错,都是杂志扉页当季顶奢GiorgioArmani的新款。手腕上并不夺目的机械腕表,则出自百达裴丽旗下设计最为精细的款式之一,星月螺旋仪系列(SkyMoonTourbillon)。   男人纤细手指不紧不慢,轻叩她桌面,金丝眼镜遮掩之下的目光,倒依然逡巡某处,并没有看向她。   只那从她的角度看去、微微绷紧的下颔线,莫名让人瞧出点薄怒的迹象。   “Richard,”他声音清冷,“……这就是你们恒成地产的企业文化?”   宋致宁:“……”   宋少的脸色,很完美地向人诠释了,什么叫苦恼到“一个头两个大”。   “钟少,你误会了,这是我的新秘书,行政部人多,没有及时安排出空位而已,”他说话间,剜了吴宇一眼,沉吟片刻,放低姿态,“只是安排上的失误。等她适应好工作氛围,下次开会之前,都会步上正轨。”   钟邵奇没说话。   四周静了半晌,陈昭冷汗直冒,不敢抬头。   偷偷摸摸地,只想先把自己桌面上的蜘蛛纸牌关掉。   “把这边的红桃序列拆开,补到黑桃,把黑桃9放出来。”   “……啊?”   没人回答。   钟邵奇率先一步,径自向里间会议室走去,仿佛刚才瞬间的剑拔弩张,不过是一场幻觉。   一行人跟在他身后,剩余的围观群众,也霎时如鸟雀散去。   唯独剩下个半天没回过神来的陈昭,一摸,一脑门的汗。   等到缓过劲来,想起钟邵奇最后抛下的那句话,她复又看向电脑屏幕上的死局,按照他所说的一一操作下去——   纸牌一一归位,成为完整序列的,都收到左下角。   最后一排,序列成对,归位。   下一秒,屏幕一顿,游戏里庆祝胜利的烟花弹在屏幕亮起。   五彩缤纷的画面,映在她眼中。   是一句——   “你赢了”。 第10章   “普陀区中环商务区主要的优势,主要集中在便捷的交通和相对低廉商业入驻成本,大家可以看一下这幅图——论交通,有沪宁高速和上海中环线两头接轨,论入驻成本,普陀区本身的消费基础决定了……”   大会议室里,市场营销部、地产部和行政部的相关人员齐聚一堂,手拿翻页笔的地产部经理Jacky张,正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普陀区开发计划的细节。   陈昭睡眼朦胧,起先还端端正正记两句“交通”、“入驻成本”,再到后来,纯粹属于鬼画葫芦,只剩下一堆“小鸡啄米”式打瞌睡时迷迷糊糊留下的波浪线。   一旁对着电脑速记会议内容的吴宇侧头看她一眼:“……”   眼刀子还没甩出去,一旁的宋致宁在桌子底下先踹了他一脚。   得,吴宇回过头来,盯着电脑屏幕咬牙切齿,忍了。   “目前,我们初步计划在和区政府合作收购周边土地的前提下,对两岸三地的大型项目进行吸纳,促成商务集群,基于原有的居民消费调查大数据,尤其注重构建‘生活型现代服务业’商务圈,其中,”Jacky话音一顿,向坐在主座两侧的钟邵奇和宋致宁微微颔首,“又包括钟氏企业旗下的长江商务广场、诚通物流、长联购物中心等,具体的细节,大家可以看一下手中的计划草案。”   “哗啦啦”的翻页声霎时在会议室里响起。   陈昭被那动静吵醒,忙直起身,甩甩头强打精神,低头细看自己手里那页笔记。   天书。   实打实的天书。   她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那一页翻过,聚精会神地看向对面唾沫横飞的Jacky张。   毕竟宋致宁是真金白银把自己请了回来,故意刁难的事前几天也解释清楚是秘书的锅,自己第一次开会,一点收获都没有,未免太说不过去——   可还是好困。   连钟邵奇就坐在旁边的这种紧张感也没能压住的困意。   陈昭强忍着呵欠,目视前方,挂着两只大黑眼圈的脸上满是疲倦。   事实上,她虽然接了宋致宁给的这份工,但有钱挣白不挣,昌里路夜市的那份兼职也没全辞了,只是改了时间,从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正好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   凌晨一点多才能收拾完入睡,早上六点半准时爬起来。   已经连续四五天睡眠不足的陈昭女士,竭尽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顽强地和睡意抗争了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睡意毫无压力地把她打败,努力瞪大的眼睛又开始上下眼皮打架。   全程目睹了一切的宋致宁:“……”   睡就睡吧,本来也就是把这尊神请过来炫钟邵奇的,好在会议室里的工作氛围丝毫不受影响……   个屁咧!   宋致宁一脸黑线地看向对面。   数秒之前,兴致正高的Jacky张被人出声打断,话音一顿,此刻一脸愕然。   而钟邵奇不紧不慢,揉了揉太阳穴。   刻意压低放轻的声音里情绪淡淡,他撂下一句奇奇怪怪的要求:“Jacky,声音可以稍微小一点。”   Jacky张:“……?”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突然的出声略显唐突,略略一顿,这位钟少又补上一句:“你的方案很详细,但主观感情太浓厚的表述,不太利于参会者保持冷静的头脑来思考细节。”   ——好一个里子面子都做齐了的钟少。   如果不是陈昭就在自己胳膊边上“小鸡啄米”,宋致宁都差点信了他的鬼话。   Jacky张一愣,疑惑的眼神看向宋致宁,得到后者无言点头的默许之后,只得尴尬一笑,微微弓腰,“抱歉,钟少,我好好调整,以后开会都会注意的。”   话音落定,Jacky高亢激情的声音一下压低了八度。   这样一来,一贯喜欢自由发挥的Jacky张没了“表达空间”,原定三小时会议议程反倒大大缩短。   除了会议全程静得有点异乎寻常以外,效率倒是奇高。   下午四点,议程全部落实,钟邵奇简单致辞后,全体散会。   至于陈昭。   ……她最后是被宋致宁一胳膊戳醒的。   宋少弯下腰,恶劣的脸凑到她面前,吓得她险些往后一仰,四脚朝天,好在反应及时,狠狠扒拉住圆桌,这才稳住动作。   “睡够了吧?”宋致宁笑眯眯,“我看你这工资挣得也太便宜了,你的顶头上司开会开的比你还认真,辛勤为公司做奉献,看看你,敢情,我这是请你来享福来了?”   陈昭:“……”   瞧这话说的,好像他不是请她来吃闲饭的似的。其他公司的事从来不带她,只有钟邵奇在的场合,非得把自己拉出来遛遛。   但老话说得好,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没含糊,规规矩矩起身,把笔一盖,低头道歉:“对不……”   ——“宋少,总经理找您。”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   办公室门口探进半边身子,吴宇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冲宋致宁赔了个笑脸:“说是会议结果还要跟你再商量一下,打你的电话又没人接,直接打到我这里来了,要你马上上楼跟她面谈。”   =   下午五点,陈昭把会议室的圆桌擦得锃亮光滑,确认会议室的摆设无误、茶杯齐全以后,这才将自己的笔记本和笔一应揣回怀里,扭头出门。   电梯数字一路攀升,到了她所在的40层大会议室,她一边翻着自己手里那堆天书笔记长吁短叹,一边低头进去,靠边站,顺手摁了个“35”。   她刚撤开手,眼角余光忽而瞥见身旁伸出的一根白净纤细的手指。   久久摁在“35”上。直至按键灯光熄灭,又重新摁了个“-2”,直达最底层的地下停车场。   陈昭:“……”   从电梯门反光的缝隙里,她看到自己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抱住手臂,轻而又轻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甚至无暇感叹为什么对方会在一个小时后出现在下楼的电梯里。   她只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维持着低头翻页的动作,打算装作因为没有回头,而认不出是谁。   无话半晌,电梯数字一路向下。   然后,她听见男人话音淡淡,轻声说:“陈昭,电梯的监控录不到声音,就那么站着,不要回头。”   他们有心照不宣,无需挑明的回避理由。   这理由让她只能沉默,点头,一下又一下。   可突如其来的酸涩泪意,却也让她不得不一直赶在落泪之前,滑稽的扬起脸,像个拒不服从的倔强小孩,咬紧牙关,唇齿颤抖。   不是十七岁那年的故作倨傲。   不是十九岁那年的笑容满面。   二十七岁的陈昭,永远无畏明艳笑谈人生的陈昭,只不过是背过身,拒绝和她早已谢幕的青春泪眼相对。   如果无法逃避,至少要留下最后一点尊严。   深呼吸,她腾手抹了抹眼睛。   复又往上看,眨了眨眼。   却不知是不是这眨眼的副作用。   一黑,一亮,一黑——   脚下猛地一顿震颤,电梯里霎时漆黑一片。   应急灯霍然亮起,警报长鸣,惊得她赶忙紧握右侧扶手,跌坐在地。   人生之巧合无处不在,但这份“巧合”或许只是人为。   “钟邵奇!”   但她一无所知。   大骇之下,只会本能地失声尖叫,一边按下电梯所有楼层,一边哭着向后方伸出手,“你过来,扶手在……”   任由一只沁满汗意的手,紧紧攥住她的。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起先不过依旧淡淡说一句:“只是停电了,马上会有人来维修。”   在这连监控都尽数失效的漆黑暗色里,沉默弥漫的狭窄空间。   数秒后,却深呼吸,嗓子低哑着,不复平常一贯的冷清平静。   “陈昭同学。”   他说。   “……只是我很想你,死不了人的。” 第11章   大厦电梯恢复供电,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   维修人员用钥匙打开箱门的瞬间,钟家的随行警卫便一拥而上,随后赶来的大厦负责人只得高声喊着“借过”,方才艰难挤进围观的人群里,继而一边擦汗,一边向钟邵奇不住道歉。   “没事。”   钟邵奇摆手,视线掠过一旁默然不语、站在角落的陈昭。   停顿数秒,他沉声:“帮这位小姐……”   “不用了,我没事。”   抢在他说完之前,陈昭忽而抬头,冲着负责人颔首笑笑过后,撂下一句“我还有工作”,随即匆匆离开。   甚至也不再回35层收拾东西,只是径自穿过旋转门,逃也似的离开了恒成大厦。   她的步子很快。   过路人都要侧脸观望的快。   一直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又跟着人流挤上公车。   直至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弯腰,揉了揉发麻的小腿,她方才松了心头那口气。顿了顿,又后知后觉地,伸出自己的左手,翻来覆去盯了好半晌。   陈昭:“……”   攥拳,又松开,感官里的触觉却仿佛还停留在不久前,对方沁满汗意的手,紧紧、紧紧扣住自己掌心。   永远矜傲自持,仿佛不屑为任何人放缓步调的钟邵奇,在幽闭的空间,凝重的黑暗里,嘶哑着声音,说他想念她。   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却是猛地把对方的手甩开,随即霍然抬头,看向已经尽数黯淡了电源的监控器。   喉口艰涩,所有的情绪到最后,不过是一句。   “钟先生,……我们没有那么熟,你忘了吗?”   她看不清钟邵奇的表情,只能隐约分辨清楚,对方顿在原地良久,继而默默收回身后的右手。   是了。   她有选择,但他从来都没有,这场见面也好,伸手的错觉也罢,都是他屈指可数的任性使然,她的话,是劝他适可而止的忠告和提醒。   接下来短暂的数分钟,他们就那么沉默地占据着电梯的两头,不再靠近一步,直到电梯门打开,光源倾泻眼底。   在世人的眼中,他们才又得以继续扮演着那么一对,生来就有着云泥之别的男女。   他在人群簇拥之中光芒万丈,而她在无须被人注意的边边角角、落荒而逃。   陈昭想,自己或许还是有一点难过。   难过于骄傲自矜如钟邵奇,在黑暗里无处遮掩的不知所措,她感同身受,却触碰不得。   连仅仅只是说一句“钟同学,你不要难过”都做不到啊。   ——好在,这晃神却并未持续太久。   兜里的手机震动着,一连十来条讯息打得她措手不及,一下间,伤情的思绪都被“嗡嗡嗡”的震动搅和成一团废纸。   陈昭嘴角一抽,低头,摁亮屏幕。   备注【冤大头】的微信好友,头像是一只翻着白眼的哈士奇,右上角,鲜红的一个圆圈,里头写着“11”。   数字还有不断累加的趋势。   ——喂,你在哪。   ——你今天怎么跟钟邵奇关在一起的?   ——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跟钟邵奇做什么手脚了?   ……   ——你别忘了你还拿着我发的工资!   ——喂,你现在回公司一趟,马上解释一下……你该不会还发展副业做商业间谍去了吧?   陈昭:“……”   幼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来捉/奸的。   叹口气,她最终对着手机敲敲打打半天,删了又改,回了一句:“什么都没有,而且现在是下班时间,我有别的事。”   那头迅速秒回:“什么别的事?你该不会和钟邵奇约会去吧?”   无聊。   陈昭把手机摁灭,扭头看向窗外,打定主意不再理睬宋致宁的胡言乱语。   随着她的沉默,手机静默了半天。   她刚松了一口气,结果短暂的停歇过后,放在膝盖的手机又一次响个不停。   这次连微信都不发了,直接开始打电话。   眼见着就快要到打工的地方,这会儿不理他,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大动静。   迟疑片刻,她还是翻过手机,正打算接听——   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陈耀祖”三个字,她的眼神蓦地一滞。   =   “姐!你在哪,你赶快过来救我!……你不救我可以,爷爷你不能不要吧?”   “姐,我知道错了,我现在躲在医院这边,他们人就在门口堵我,你帮我解决了,就这一次,这最后一次了,求你了,真的,我会死的,我以后再也不会烦你了。”   陈昭漠然听着电话那头对方刻意压低声音的哀求。   她不知道陈耀祖怎么有脸再来找自己,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确实踩住了她的软肋。   下了公交车,她拦下一辆的士,直奔闸北区中心医院。   大门口不远处的停车场,一群坐不正站不直的小混混,正坐在鼓鼓囊囊的几个背包上,围坐着打牌,时不时往医院门口探头看一眼,对个眼色,又继续高声谈天。   陈昭在医院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果篮,强装无事地从停车处一堆面色不善的青年身旁走过。   几个小青年的口哨声在背后响起,她目不斜视,头也不回,只循着熟悉的路线进门,右拐,坐上电梯。   而后,在医院三层靠右手边的第一个四人病房里,在满脸茫然的爷爷身边,找到了正低头玩手机的陈耀祖。   她满面寒霜。   手中果篮往床头柜上一放,陈昭深呼吸数次,方才调整好笑容,对流着口水呆呆看向自己的爷爷温声言语:“我找他有事,我们出去说一下,马上就回来,”说话间,她把老人的手放回被子里捂好,“你乖啊,等会儿给你剥桔子吃好不好?”   七十多岁的老人诞水直流,迟钝的点点头。   陈昭又是一笑,随即抬头,瞪了陈耀祖一眼。   她昂了昂下巴,“走,出去说。”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哒哒”作响。   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陈耀祖靠着墙,总是一副站不直身子的邋遢样,哪怕生着一张遗传了父亲的俊俏脸,也挡不住一脸的萎靡瑟缩劲。   陈昭直视对方躲躲闪闪的目光,单刀直入:“又欠钱了?——谁给你的胆子闹到我这?”   陈耀祖摸了摸鼻子,不答反问:“李阿婆跟我说,你找到好工作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陈昭声音淬冷,“你已经耽误我晚上上班了,你要是不想惹火我。现在马上从这滚出去,要死给我死外面,你要是敢把那群混社会的闹到病房里,我告诉你陈耀祖,我第一个宰的就是你。”   她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直接下了逐客令。   来来往往路过的几个病人和家属似乎都被她的语气吓到,低声细语讨论了两句,怜悯的眼神落在了陈耀祖身上。   陈昭在心里冷笑。   “姐,你别这个态度嘛,我还听说,有个阔少还专程上门来找你,是不是?”陈耀祖死死扒着门,给陈昭赔着笑脸,“你要是攀上高枝,哪还在意这点钱,就五万,真的,就五万,你一次性给清我,我一定不来烦你了……我答应你,这最后一次了……”   “我也是最后一次说。一个字,滚。”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沉默良久,陈耀祖默默直起身子,才刚刚十八岁的男孩,原已比她高出一个头。   陈耀祖问:“你是不是真这么绝情?”   陈昭冷笑:“你应该问一问,两年前,你是不是也一句话没有为我说过,你的亲爸亲妈,是不是把我逼得无处可去?”   她有那么多无处可说的愤懑、痛恨、委屈,到最后,所有的仁慈,只求这家人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各走各的,各过各的,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   陈昭死盯着他,牙关紧咬。   她右手平举,指着楼梯口,“我没钱,也不会帮你。现在马上滚,否则我打电话报警告你敲诈勒索。”   陈耀祖顺着那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没动。   只忽而脸色一变,嘴唇抖抖簌簌。   大抵一路逡巡而来,几个眼熟的小青年从楼梯口冒出头来,左右四顾,最后看向这边对峙的一男一女。   两个护士鼓起勇气围上前,问了一句:“请问你们是来找……”   话没说完,就被人轻佻地拍了拍肩膀,为首的青年吹着口哨,手指指向陈昭的方向,“那呢,我好兄弟陈耀祖和他亲姐姐,等你们这么久了,该说的话说完了吧?怎么还不出来?”   下一秒,陈昭的手臂被人攥紧,她脚下一个趔趄,被人拽到身后。   陈耀祖打着哆嗦,“我、我没说让他们进来,我只是要钱,没打算、打算害爷爷的。”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陈昭扭过头,看着走廊里那些眼神里写满“送客”情绪的过路病患,又看看那几个来者不善的小青年,最后低下眼睛,看着自己被攥住的手臂。   她没有退路,前有虎狼,而且,一门之隔的背后,躺着她最重要的亲人。   哪怕他只会流着口水等着人喂橘子,但他还是会害怕,会难过,甚至或许,会因为这群人闹得鸡犬不宁而失禁,嚎啕大哭。   末了。   陈昭抬头,直视对方。   唯独在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动作里,放在兜里的手悄悄摁下紧急通话键,拨向最近的联系人。   她话音艰涩,一字一顿,“……走,出去说。”   =   医院楼下停车场的僻静处,有几道灌木丛。   陈昭看着眼前的几个混混从不知何时又拎在手里、鼓鼓囊囊的背包中掏出几根铁棍,假意挥舞两下,便让人听得耳边呼呼作响。   陈耀祖抖得像个筛糠,看看陈昭,又看看那几个社会青年。   “辉哥,这我、我姐,我……”   “轮到你说话了?”   叫辉哥的男人似笑非笑,睨了陈耀祖一眼,后者顿时噤了声,小心翼翼地,只在背后扯了扯陈昭的衣袖。   辉哥坐在花坛上,转过头,撑着下巴看着陈昭。   话里倒还相当平和:“说吧,五万块钱的事,这位姐,陈耀祖来找你,那你肯定有钱了?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没钱的话……”他一笑,“刚才跟着你,哪个病房我也看见了,你也不想家里人每天跟我们这种人聊天吧,是不是?”   陈昭没说话,沉默许久。   拖延了好一会儿,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他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欠五万块钱?辉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要不还是把话摊明白……”   话音一顿。   她眼角余光只来得及一瞥旁边伸出来高高扬起又向下的手,来不及闪避,几乎就挟风而来,迎到脸边——   没听错的话,还有身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   一只戴满花俏戒指的手。   死死地,攥住了陈昭身旁那来意不善的青年向下挥去的手臂。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如约而至,陈昭滞了数秒,霍然扭头,“你……”   后话没能出口。   因为她看清楚,身后站着的,是那位——现在脸比锅底还黑的宋·冤大头·致宁。   咳,被她威胁着过来、扰了兴致的宋少,似乎心情不怎么好。   宋致宁偏过视线,扫向那一群赫然脸色大变的社会青年。   微微扬起下巴,他似笑非笑,却掩不住满眼阴郁。   “五万块是吧?人民币还是冥币?” 第12章   “喂,嗯,莎莲,你说话注意点。你就不能大方点?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小气的女人……啊?我都说了我是被公司叫走的,行,你去查,查就分手,拜。”   “云青,我今天不过去了,嗯,有点事,你自己吃饭。”   “卓瑶姐,不是,我还没过来,今天可能有点急事,大概会晚点来,你们先玩吧。”   ……   陈昭满脸黑线地听着宋少在电话里和他的一百零八个女伴解释放鸽子的原因,顺带安排延迟的约会行程。   周围一群人高马大的保镖,后头一个絮絮叨叨的金主,这个场面发生在医院附近,实在怎么看怎么别扭。   据宋少说,自己暗中把电话摁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和自己的第十五任未婚妻试订婚戒指——虽然只是一场毫无感情的联姻,而且八成最后会在合作终止以后取消婚约,但“绅士如他”,至少还愿意走个过场。   不料一个电话打来,直接乱了他的节奏,只能带着一堆保镖过来给人擦屁股。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我现在这么惨都是你害的。   “……”   好像是有点道理。   自觉有些理亏的陈昭默默收回偷听的想法,转而看向面前垂头耷脑、一脸不知所措的陈耀祖。   她抱住手臂,眉心微蹙,半晌,问了一句:“陈耀祖,你下次能不能出息一点?”   刚才那群小青年被宋致宁——和宋致宁带来的十几个保镖吓得屁滚尿流,什么实话都一股脑往外倒。   事实证明,被养成了个窝囊废的陈耀祖,其实只是被当成了别人的替罪羊,不敢辩解,更不敢和亲妈摊牌,只能来找她这个从小给他收惯了烂摊子的姐姐救场,一起被人薅羊毛。   所谓五万块钱,当然也就只是空穴来风,无从说起。   陈耀祖又是那副直不起腰的怂样。   他低着头,轻声道:“知道,姐我、我知道。”   看这样子,可不就是在说:我知道,下次还犯。   陈昭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念头,不想多谈,只指了指那头通往医院大门的小路。   “滚吧,以后别再来找我,我已经和那个家断干净了。下次你再来,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   一语落地,她也不管陈耀祖究竟听明白了没有,转身就走。   挪了几步,想起宋致宁还在那打电话,又回头,“宋少,谢谢你今天专门过来。”   宋致宁:“……”冲她做了个杀头的动作,“专门个屁,你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正好找你有事……算了,明天再说,我还要去跟卓瑶他们泡吧。”   陈昭点点头,遂不再多言,扭头离去。   倒是陈耀祖,呆站在原地,怯怯地瞄了宋致宁好几眼。   见人不搭理他,踟蹰片刻,只好也低着头走开。   没走多远。   不知何时盯上他背影的宋致宁,却忽而开腔——   “喂,你叫什么,陈耀祖是吧?”宋少挥了挥手机,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饶有兴致地向他招招手,“过来,问你个事。”   摁掉电话,宋致宁转而打开相册,调出一张相片,递到刚走到面前的陈耀祖眼前。   一张有点糊的抓拍。   “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图上的人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搭上高挺鼻梁,薄唇微抿,一副斯文模样。被拍下照片时,他手指抵住眉尾,似乎仍正专心致志、翻阅着面前白纸黑字的成沓资料。   陈耀祖盯着,默然许久。   他看了一眼陈昭离去的方向,又瞄了一眼宋致宁身边那几个壮硕的保镖,末了,瑟瑟缩缩地点了点头。   宋致宁登时笑容满面,手指往后划拉,翻出几张另外的新闻图。   他不忘追问:“你再仔细看看。对了,他是不是跟你姐姐很熟?记不记得名字?……好吧,再提醒你一下,他叫钟邵奇,邵氏电影那个邵,奇怪的……”   “不、不是吧?”   陈耀祖忽而摇了摇头,面露疑惑。   宋致宁一愣,手里的动作也顿住,抬头看他,“嗯?”   陈耀祖被他看得心里发怵,说起话来也打着结巴,满是不确定的试探。   “我、我记得,是绍兴的绍,齐家治国的齐……不是吗?”   宋致宁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蓦地,眉心一蹙。   他偏了脑袋,看向陈耀祖背后不远、从医院大门口开进来的一辆黑色宾利。   一个休闲打扮、白T恤配上牛仔裤的吊儿郎当小青年俯身,轻叩车窗。   车窗降下。   车里坐着的人,正微微低垂视线,从眼镜盒里,取出那副金丝眼镜戴上。   =   陈昭并不知道,自己这转身一走,给宋致宁留下了怎样的空隙去“打探消息”。   事实上,这一来二去,今天发生的事实在让她有些心力交瘁,实在无暇顾及其他,只想快点回病房里,好好跟爷爷说两句话。   医院三楼,右手边第一间。   她停在病房门口,深呼吸,直至面带微笑的表情得以维持,这才推门进去。   不顾同病房几个病患犹疑打量的目光,她自顾自从病床底下扒拉出一张塑料凳坐下,伸手,从带来的果篮里掏出个橘子。   “窸窸窣窣”几声响,旁边的几张床不约而同地拉上了帘子。   坐在床边,低下头,她一边专心致志地剥橘子,一边轻声和老人惯常地唠叨几句:“……爷爷,没事了,昭昭来陪你说说话。”   “最近的事情好多,我一下子都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在病房电视的声音掩盖下,这几句说出口,几乎算是喃喃。   老人听不懂她没头没尾的咕哝,呆愣愣的眼神,只盯着她手里那几瓣橘子。   陈昭笑笑,从一旁床头柜上的抽纸盒里拽了几张纸,帮老人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继而小心翼翼,递过去一瓣橘子。   “住院费又涨了,好在兼职的地方给我涨了工资,还有一个……嗯,冤大头,主动找上门,让我给他当秘书,”她说着,右手撑住脸颊,趴在床边,时不时又喂过去一瓣新的,或是再帮老人擦擦口水,“只是有一件事不太好,爷爷,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因为说出来,你一定会骂我的。”   老人只顾着咀嚼,眼神压根没再瞧向她。   她笑笑,深深垂下头。   “但今天恰好过来了,爷爷,不跟你说的话,我……有时候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橘子在手里把玩良久。   她复又伸手,摸了摸老人因消瘦而凹陷下去的脸颊,许多莫名的情绪才仿佛都在这时,一齐挤在喉咙口。   她自知顽固,所以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哭诉自己的遭遇,也因为她自小就深知人类的劣根性,没有扎在自己身上的针,永远只是无关痛痒。   但爷爷不一样。   爷爷和她血脉相连,爷爷把她养大,爷爷把她放在心尖尖上,总会跟在身后,殷殷切切地喊她“昭昭”、“昭昭”。   她想到这,嘴角蓦地向下一撇,急忙调整表情,才憋住几颗不争气的眼泪。   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像是哽咽:“我知道我这是没骨气,不讲诚信,可是爷爷……钟同学回来了。”   ——“爷爷,我很想抱抱他。”   钟同学。   不记得多久没有在旁人面前提起的名词。   说出口的瞬间,病床上呆呆看着天花板的老人,却倏而着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连嘴里没咽下去的橘子,也跟着口水一起淌在嘴边。   陈昭不明所以,又怕他被呛到,连忙擦了擦眼泪,起身帮他拍背顺气。   老人依旧在咕哝着什么,不住拽着她的衣角。   她只得一边俯身去听,一边安慰:“没事,没事,你慢慢说,怎么了?呛到了?”   一个并不怎么连贯的词语从老人嘴里蹦出来,断断续续,说的是“中山、装”。   然后是,“小、钟”。   最后。   是“结、结婚”。   陈昭:“……”   听清那几个词,她的动作也跟着僵在原地。   是了。   似乎是很多年前。   在爷爷还没生病的时候,在那个破旧的老屋。   她说请钟同学到家里吃饭,爷爷到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肉,摆满丰富的一桌。   最最疼爱她的爷爷,在饭桌上笑眯眯地拍了拍钟邵奇的肩膀。   他复又指了指陈昭,眼角全是慈爱的笑纹。   ——“小钟啊,以后穿着爷爷做的中山装,来娶我家昭昭回家吧?”   那时钟邵奇说什么了呢?   那个如松竹挺拔,微微抿着唇角的少年。   曾经庄而重之地,在爷爷面前点了头。   一晃是十年。   她的爷爷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   有时候甚至记不清楚她是他养大的小孙女,也记不清楚她的名字,却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傍晚,有个臭小子答应他,要接过他的掌上明珠,好好地,好好把她护在手心里。   他是那样急切地拍着陈昭的手啊,呜呜咽咽地说着“小、小钟”,说着“结婚”。   可是,她又该怎么告诉最疼爱她的爷爷,钟邵奇和她,都早已经不可能再回头。   陈昭静静地直起身,僵硬着身体,重新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落座。   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老人的脸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却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平复下来。   ——“叩、叩叩”。   恰是时。   敲门声一重两轻,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陈昭短暂的失态。   她慌乱地擦了擦脸。   刚要起身让开位置,方便护士查房,却又在这过分的安静里,蓦地,像是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去。   与推门而入的男人,就这样迎面撞上视线。   陈昭:“……”   一个橘子自她掌心脱手而去,骨碌碌滚到地上。   滚到男人脚边。 第13章   陈昭看着钟邵奇弯下腰。   纤细修长的手指抵住那只橘子,攥进手里,他抬起头,那张经年不改持重冷清的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向她微微颔首。   而后,他走近几步,轻轻拉过陈昭的手,将橘子放回她手心。   相触的指尖沁冷,一碰即离。   钟邵奇对她说:“我来看看爷爷。”   这是个她没办法拒绝的借口,短暂的怔愣过后,陈昭退开两步,点了点头。   她没有问钟邵奇来这里的因由和立场,以她对他的了解,既然过来,一定是有了万全的说法,而那些说法,只需要讲给外人听——她不算在范畴之内。   陈昭把橘子放回果篮,病床边,钟邵奇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下。   抽几张纸巾,给老人擦擦口水,随即用吸管喂人喝水,不时拍拍胸膛给老人顺气。   他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晚辈,侍奉在老人的床前,没有半点不耐烦,也没有半点嫌弃。   好一会儿,等老人的眼神逐渐聚了焦,痴痴望向他,方才低声而恳切地说一句:“我是小钟,”他指指自己,“爷爷,你不认识我了?”   老人呆滞的眼神看着他,又看看陈昭。   他似乎会意,手指轻拍老人的手背,像是哄小孩一样轻声细语:“没关系,不记得也没关系。慢慢……”   钟邵奇眉心紧蹙,忽而停了后话。   身后伴着一阵细碎脚步,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前。   ——“钟少,这么凑巧,你也在这啊?”   陈昭扭过头,看向满面得意之色的宋三少,“……”   宋致宁没有敲门,径自走进病房,手里还捧着一束康乃馨,眼神扫过坐在床边的钟邵奇,他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看向陈昭,明知故问:“陈秘书,你什么时候和钟少这么熟了?他还过来探望你家人?”   陈昭牙关紧咬。   踟蹰半天,还没来得及开口,连头也没回的钟邵奇,却先一步抢去她解释的话音。   “Richard,我想你又误会了,我来这里是公事,不是私事。”   宋致宁的笑僵在脸上:“……?”   钟邵奇话音刚落,仿佛是算计好的一样,几个同样西装革履、一个赛一个壮硕的钟家保镖从半敞开的病房门前齐整入内,手里捧着果篮花束,牛奶和保健品云云。   几人压低声音向钟邵奇问好过后,将手里的物什摆放在墙角,又躬身离开。   钟邵奇依旧轻拍着老人的手背,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老人顺气,话里半点波澜不现:“一小时前,我们钟氏集团收购了‘上海宝林高级成衣定制公司’,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位老人,曾经是宝林的一位老裁缝。”   那冷清话音里,原数奉还的嘲讽一点不曾吝啬,“Richard,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的第一把火,是来看望看望身有不适的退休老员工,准备一些慰问品,有什么问题吗?”   陈昭呆了,宋致宁也呆了。   为了光明正大来看看爷爷,把宝林给收购了?   她两眼发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骂宋致宁没事找事,还是腹诽钟邵奇……小题大做。   很显然,宋致宁选了后者。   没接钟邵奇的话,他只沉着脸,几步上前,把康乃馨往陈昭怀里一塞。   “我晚上还有事,陈秘书,祝你家人早日康复……还有,”他额角青筋猛跳,“今天的账,我们明天上班再算。”   来去匆匆,说的大概就是他的心路历程。   陈昭目送着宋致宁离开这间停留时间不到十分钟的病房,嘴角一抽,把那束康乃馨也放到床头柜上,堪堪靠着自己带来的果篮。   低头一看,方才发现:哪怕刚才这么吵吵嚷嚷,不知何时,床上的老人却已经被哄睡,细微的鼾声不绝于耳。   似乎和钟邵奇一样,丝毫不受宋致宁这段小插曲的影响。   短暂的沉默。   钟邵奇回头看向她,推了推金丝眼镜,迟疑片刻,似乎在字斟句酌。   末了,才把自己的提议用尽量温和的方式说出口:“我打算把爷爷转进楼上的VIP病房,请两个专业的陪护来照顾他,这是钟氏收购宝林以后的宣传措施之一,并不是刻意……照顾你。你觉得,可不可以?”   这个提议对囊中羞涩的陈昭而言,有着不言自明的诱惑力。   哪怕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昂首挺胸、故作矜持地顽抗一句“这和我们当年约好的不一样”。   但她看看老人的睡脸,也看着附近病友从帘子后头探出来、半是疑惑半是轻蔑的脸,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了点头。   而后低垂眼帘,轻声说一句:“谢谢你,钟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这边提供的——病历也好。或者照片,可以让你的下属直接跟我联系,我会尽力配合。”   有来有往,礼貌到生分。   钟邵奇没有接上她后头这句,只站起身来。   “转病房的事,我会让人安排,医院会有人通知你,还有……”   他话音一顿。   陈昭原本低垂着视线,刻意避开与他可能的对视,这突如其来的停顿,难免招来她半点疑惑。   好半晌,等不来接续的话音,她抬起眼,问了句:“还有什么?”   她这眼实在抬得不是时候。   钟邵奇放在她头顶、欲落而未落的五指倏而一抖,继而强装无事地收回身后。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不用说谢谢,还有,以后如果有事,打我的电话,”他放在背后的手不自在地攥紧又松开,“我比宋致宁,靠得住。”   陈昭皱了皱鼻子,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   沉默着,她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钟邵奇微微颔首过后,转身离开。   阖门的声音在许久之后,方才传到耳边。   陈昭伏在爷爷的病床边,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在心里暗暗数着,一步,两步,愈走愈远。   她双唇紧闭。   唯恐自己不能自持情绪时,泄露给他哪怕一星半点自己的惶恐、茫然和可悲的窃喜。   八年了。   命运犹如车轮,把她的人生压来碾去,也曾让她狼狈得像丧家犬、落魄到人尽可欺。   可她从没有那一瞬间,像现在这样可悲的庆幸着,自己曾死咬牙关,撑过这一段苦难人生。   她攥紧爷爷爬满老年斑和针孔的右手,贴到脸颊边。   像是喃喃,又像是无处可去的倾诉。   只是轻声说一句:“爷爷,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   陈昭在医院陪护了爷爷一夜。   第二天离开医院去上班之前,本打算顺路去交一下这个月的住院费,打印缴费单的机器却只一次又一次确认显示,费用已经全数缴纳完毕。   她抿了抿唇,呆立良久,直到身后排队的病人家属低声抱怨,这才回过神来,匆匆扭头离去。   被她死攥在手中的缴费卡,悄没声息,又被塞进包里。   早上八点半,恒成大厦35层,恒成地产行政部。   陈昭刚刚刷卡进门,就被吴宇叫去给宋致宁送文件。   她抱着一摞文件敲开宋三少的行政总监办公室,被人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苍白脸色吓了一跳,当即下意识地嘴角一抽。   宋致宁:“……”   眼神阴恻恻的,不怀好意。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位宋三少阴晴不定的幼稚,只一边把手里刚刚打印好的——吴宇做的会议记录放到宋致宁的办公桌上,一边不着痕迹地立刻倒退几步,和对方保持安全的距离。   还不忘状似正经地补充一句:“这是昨天会议的摘要,宋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慢着。”   果不其然。   宋致宁揉着太阳穴,没闲下来的另一只手“笃笃”两下,轻叩桌面。   “陈秘书,别急着走。我昨天的约会失败精神损失费,劳务费,被嘲讽到心灵受挫费,买花的赔偿费……请保镖的钱我就算给你打个折,不算在里头了,以上那些钱,什么时候给我结一下?”   得,这是记仇的心没能泯灭,上门讨债来了。   陈昭假笑两声,“宋少,说哪的话,你一向都乐于助人,又不拘小节,我看不如……”   她把能用的成语一股脑往外倒,说得有条有理。   而宋致宁,一脸“早料到你这个兔崽子狐狸精会来这招”的神情。   确认过眼神,是有后招的人。   陈昭瞄他一眼,霎时间没了说下去的欲望,只露出个疑惑表情,歪了歪头,“……?”   不出所料,下一秒,宋致宁往后一倒,身子陷在老板椅里,两条长腿混不吝地交叠,搭在办公桌上。   “得了,不如这样吧,你也知道,我不是个爱钱的人。钱呢,可以不给,但有件事,你必须私下里帮我搞定一下——报个恩总没问题吧?”   说话间,宋致宁拉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从里头扒拉出一份崭新的文件,在手里端详片刻,末了,丢到办公桌另一端、陈昭的眼皮子底下。   “过两天呢,我们家有个私人酒会,到时候,上海的各界名流都有份出席,这份名单上,我还要补个新名字,麻烦你去帮我联系一下对方。”   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事。   比想象中的事来得轻松,陈昭心口大石霎时落地,低头,把那份名单扒拉到手中。   顶上第一列,除了宋家家眷以外,就是钟邵奇、以及几个钟家元老级人物的名字。   再往下,江氏集团、江南乡公司、大宇娱乐……   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她心下大约有了盘算,略微扫过那名单排列,复又问了一句:“宋少,还要邀请谁?”   等这一问等了老半天的宋致宁嘴角带笑。   他盯着她那副专注面孔,像是突然来了兴致,连轻叩桌面的手指,节奏都蓦地欢快起来。   宋家三少,一字一顿。   ——“我打算增补,上海耀中国际学校2003级的杰出代表,钟、绍、齐。”   耀中。钟绍齐。   两个名词,暌违许多年,再一次被并列说出。   陈昭翻动文件的指尖,蓦地颤颤。   许久,才抬起头,在冗长的沉默里,反问一句:“宋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致宁神色不改,笑容里除了促狭得意,隐约还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无辜地摊摊手。   “绍兴的绍,齐家治国的齐。听你弟弟说,陈秘书,你跟这位钟同学可是很有交情的,请他过来,没问题吧?” 第14章   “喂,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都告诉你我叫陈昭了,只是说个名字,有这么难吗?”   十七岁的那个傍晚,2004年的初秋。   昏暗的小巷,没有要到纽扣、转身离开的少年,和她一路跟随而来的叽叽喳喳。   倒不是没有觉得小小丢脸的时候。   可是看他沉着脸、几度唇角微抿又不好怎么还嘴的样子,当年的她,总忍不住存着逗人的心思,不把他折腾得给个回应,偏不罢休。   末了。   或许是被她吵得不堪其扰,这少年沉默了一路,在小巷拐角处,又突然顿了步子,微微侧脸看向她。   他分明生了一副冷清眉眼,可这日霞光将尽,恍惚将他棱角都衬得温柔,从她的视线望去,垂眼时长睫微颤,亦不再那么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不可攀。   “钟绍齐,”他说,“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克、克哨机球?   陈昭没听懂。   可至少问到了名字。   她由此心满意足,亦适可而止,在这停住脚步,只冲人挥了挥手,“那就谢谢你咯,钟同学!——”   尾音拉得绵长,依旧不改话语间有意无意显露的顽劣趣味。   但十七岁的钟同学并没有因此回头。   他只是兀自穿过小巷拐角,走到大道。   一辆宝马E46堪堪停稳在路边,司机匆匆下车,为他打开车门。   和这恭敬的动作一起,随之而来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夫人说”。   “少爷,夫人说今天晚些时候会回来一趟。请您把近期的校内成绩单准备好,顺带把六国语言训练、时事政论,以及马术、击剑、高尔夫球……各方面的相关知识都温习一遍,她会抽查。”   他没有答话,只弯腰坐进后座,复又脱下不知何时沾了些许灰尘的礼服,搭在手肘。   随即抱住手臂,以一个极度防御的姿态倚着靠背,闭目假寐。   幽闭的车内空间,除了《蓝色多瑙河》的钢琴曲,和司机的几声叹息,再没了旁的动静。   那天晚上。   回家以后,陈昭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本“藏书”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成语字典,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查。   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总算凭借着模糊的读音记忆,找出了那个堪称比生僻更生僻的四字成语。   克绍箕裘。   出自西汉戴圣所著《礼记·学记》,原文写道:“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意为能够继承父、祖的事业。   真是个……好名字。   但似乎,也是个沉得能把人肩膀压弯的名字。   陈昭叹了口气,把书一盖。翻了个身,又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颗漂亮精致的黑曜石纽扣。   因着电压不稳,她房间里的灯老是忽闪忽闪个不停,那纽扣也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光影流转,莹亮剔透。   十七岁的陈昭,并不匮乏于那个年纪的少女心事。   她抬头,看着电灯,忽然蹦出一句:“闪三下的话,就代表你以后会对我有意思哦。”   话音刚落,那白炽灯似有感应,“蹭、蹭、蹭”三下,几度“挣扎”过后,才又恢复微弱的亮光。   陈昭:“……”   她眨巴眨巴眼。   却又蓦地一笑,把头埋进被子里。   两只白净纤长的手臂伸出被子,像对小翅膀,活蹦乱跳地挥。   =   那天之后,她开始在各种地方“巧遇”钟同学。   临安女中和耀中相隔不过一条街——再加上,校服都是一个色系,围墙……也不算太高。   所以,只要提前踩好时间点,陈昭总能在吃午饭或放学的时候,和他打个照面。   “钟同学,又见面了!”   “钟同学,你今天午餐吃什么?我知道校门口那边有一家超好吃的麻辣……喂,别走呀,你上次救了我,我请你吃饭!”   “钟同学,你、你今天怎、怎么提前走、走了……呼……我,我差点……不是!我是路过、路过。”   她满腔热切,不顾旁人眼光,偶尔还会把自己兼职打工的时候老板娘送的小零食拿来跟他分享。   也有气急败坏对方过分冷淡的时候,说两句气话、几天瞧不着人影。   而钟同学只会拒绝,只会沉默,只会目不斜视地走开。   至于陈昭,咬咬牙关生几天气,又觉得自己生气的理由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自我开解完了,第二天,又会在下午放学的当口,拍拍校服上的灰,装作巧遇地等在耀中的校门口。   这一等,是整整一个学期的风雨无阻。   等到高二下学期,等到那个,在很多人记忆里都无关痛痒的一个周末。   一切才有了微妙的转变。   ——虽然后来陈昭才知道,对于许多香港的民众而言,那倒算是个变局的大阴天。   那一天。   香港钟氏集团年届四十的太子爷钟礼扬,及其膝下长子钟邵坤,在一场恶性车祸中双双殒命。   钟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在香港商会年度会议上当场陷入昏迷休克状态,整个香港股市骇然大动,风起云涌。   而那时,尚且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陈昭,只是与往常无二,放学以后一路跑来耀中,等着和走出校门的钟同学迎面遇见。   可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早已经到了他往日离校的时间,却迟迟没有人出现。   路边,那辆经常开来接他回家的宝马车上,司机频频看表,着急的情绪比她更甚。   陈昭默然半晌,忽而扭头,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小跑而去。   尽管闹得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大喘气。   在昏暗的小巷角落,却果不其然,传来那股夹杂着川贝药香的烟味,   依靠着墙壁,钟绍齐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还剩大半的苏烟,烟雾缭绕间,面无表情地向她看来。   “你来干什么?”   陈昭一向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咋咋呼呼惯了,他虽然并不怎么回应,至少从不对她这样冷言厉色。   故而这一声问出口,实在叫她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方才挤出一句颇不合时宜的:“是、是不是快要错过晚饭时间了?我……我请你吃饭吧?”   他盯着她,掸了掸烟灰。   许久的沉默。   就在她以为要又一次被无声拒绝的当口,钟绍齐将烟头碾灭,扔进垃圾箱后,直起身来,看向她。   声音嘶哑,却依旧稳重,说的不过一句:“走吧。”   他们从小巷出去。   陈昭带着他绕过三两个拐角,刻意避开了通往耀中校门口那条路——甚至无需他提及什么不想面对的借口,她对于他突如其来的逃避情绪深谙于心。   然后,就这么拐到了一家叫“陈记麻辣烫”的小店。门口是灶,里头是桌,坐着的上到吹啤酒的四五十岁大汉,下到七八岁点那么一串两串的小孩,总之是人满为患。   钟同学抬头看了看牌匾,默然。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超好吃的那家麻辣烫!”   陈昭闻着香味,一瞬间把恼人的心情抛之脑后,顺手拽过他衣袖就往人声鼎沸的小店里走,“我跟你说,一定要试试这里的麻辣辣汤底,超级好吃还醒脑!”   钟绍齐:“……嗯。”   他任由她拽,没把手撤开。   两人最终在最里的一张小桌上落座,陈昭自告奋勇,到那头选菜付钱,而钟绍齐侧过头,确定她的视线不曾往这边瞄,这才拿起桌上卷纸筒,接连扯下几格粗纸,将桌面上没擦干净的油污细细抹净。   等到陈昭想起回头,他已经将废纸扔进一旁的垃圾篓,而后手肘抵住桌面,摆手,示意她随便点就好。   或许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他并不显露一点对这家店的排斥和不适应,末了甚至起身,帮陈昭将冒热气的瓷碗端到桌上,又用开水烫了碗筷——   这才有些笨拙地挑着碗里的青菜,尝试性地吃了一口。   ……老实说,并不好吃。   劣质的食材几乎一瞬间在他嘴里无所遁形,让人忍不住反胃蹙眉。   香辛料味道太重,油腻,和他一贯的口味也不合。   但一旁的陈昭似乎半点也没察觉,对她而言,偶尔来吃有荤有素的麻辣烫,是难得改善生活的大手笔。   见钟绍齐吃得慢条斯理,还满面疑惑的问了一句:“不好吃吗?”   他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   吃了半晌,忽而又若有所思地,眼角余光一瞥。   他的碗里,肉尤其多。   而陈昭的碗里,全是些青叶菜,偶尔夹杂那么几颗可怜兮兮的……红色的肉丸子。   他微微蹙眉,没再说别的话,只埋着头,将一整碗麻辣烫吃了个干净。   ——当然,等到一贯细嚼慢的钟同学吃完,陈昭已经眼巴巴看了很久。   那时,时针已经指向七点。   他校服口袋里的手机,也早已从一开始的震动不停,到现在,没了半点动静。   莫名其妙地,他松了口气。   陈昭看在眼里,问了一句:“好、好吃吗?”   好吃到都叹气了?   钟绍齐闻声,并没接话,好半会儿,却突然笑了。   虽然是低垂着视线,微微颔首,但唇角的弧度依旧隐隐可见,连带着整个清冷的轮廓都变得生动。   他轻声说。“很好吃。”   格外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谢谢……陈昭同学。”   在那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吃完饭,钟绍齐送她到公交车站。   等车的间隙,他突如其来地问了她一句:“你觉得钟绍齐这个名字怎么样?”   没头没尾的一问。   她如临大敌,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只得强撑自信:“好!蛮好的,我觉得,很有担当,又、又很好听,”她瞥了一眼钟绍齐的脸色,急忙又补上一句,“……咳,不像我,其实我原本叫招娣,可难听可俗了,还好我爷爷做主,帮我改了,叫陈昭——昭昭。”   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的昭昭。   难得记住人名字的钟绍齐,默默在心里把她的名字描摹一遍。   而后他问:“那要是我不叫这个名字了,你还觉不觉得这个名字好?”   陈昭愣了愣,有点不明所以。   好半天,她挠了挠头发。   “那、你叫什么名字,名字是无辜的嘛,就像,嗯,大家喜欢你,也不是喜欢名字,是喜欢你这个人啊。退一万步,我,我也是,只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说。”   前言不搭后语。   钟绍齐:“……”   远处的公交车驶来,很快停在眼前。   几个同样搭车的路人已经争先恐后地往上挤,而她攥紧兜里的公交卡,看一眼车,又看一眼钟绍齐。   某一个瞬间,她突然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侧过头,踮起脚尖。   她亲吻了十七岁的钟同学。   ……的侧脸。   “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偶遇我是故意去蹲你的,而且我每天都翻墙过来真的只是希望看你一下,你要是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就说喜欢你的脸但是其实也不只是这样我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喜欢你的地方……总之我、我觉得,我觉得我特别喜欢你!”   她像倒豆子一样闭着眼睛把话说完,飞也似地转身就窜上了公交车。   天不怕地不怕的陈昭,在他面前,像个鹌鹑一样瑟瑟——又像个不怕死的麻雀,叽叽喳喳。   虽然她之后曾对他说过无数次的喜欢,但这至少是最开始、也最紧张的第一次。   是故,在偶有褪色的青春回忆里,总是明艳如初。   她没敢去看钟绍齐的反应,只深呼吸半晌,方才调整好心情,在公交车上找了个后排的空座坐下。   一坐下,她把公交车卡塞进另一边的兜里,忽而摸到了什么,愕然低头。   她摊开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她的口袋的——   是又一颗,漂亮的黑曜石纽扣。   =   那天晚上,钟绍齐感冒了。   站在公交车站,被风吹的。   司机匆匆赶来接他时,他默然不语,钻进车里,忽视了对方的絮絮叨叨,兀自看着窗外出神。   良久,他突然问了一句:“女孩子是都会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   前视镜里,司机满脸愕然,连嘴上的唠叨,都霎时间断了话音。   “算了,”又是半会儿,他收回视线,闭目养神,“……不喜欢,就下次换成别的。”   反正,会有很多很多下次。   如果是她的话,他……不反感。 第15章   “绍兴的绍,齐家治国的齐。听你弟弟说,陈秘书,你跟这位钟同学可是很有交情的,请他过来,没问题吧?”   陈昭很清醒地意识到宋致宁这段似笑非笑的疑问句背后,是怎样的威胁。   哪怕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过于慌张的情绪,依旧还是在抬头的瞬间,没能压抑住眼神闪烁、冷汗直冒。   陈耀祖。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   宋致宁双手交叠,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与其说是等着她点头,不如说,他看起来更像在期待陈昭慌乱的道歉和掩饰。   她偏不。   深呼吸一口气,陈昭将手里那份名单原样推回宋致宁面前。   “对不起,宋少,我跟那位很早以前就没有联系了,如果你想要联系他,倒是可以找找校方做工作——你也知道,我是临安女中的,和耀中除了离得近以外,档次是八竿子打不着。这事我怕做不好,实在不行,我帮你把吴宇叫进来?”   宋致宁晃了晃腿。   陈昭别过脸去,不曾看他。   死寂的静默里,良久,他“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吓到了?”   话音落地,宋致宁把那份文件攥进手里,随即捏成个纸团,信手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里。   陈昭看看那垃圾桶,又抬头看他,一时之间疑惑和怒意一起堵在喉咙口,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打了个哈欠。   好半会儿,复又无谓地冲陈昭耸耸肩膀,“你放心,我们现在还在和钟氏做生意,我不会随随便便做一些拖低他们现有股价的事,吃力不讨好,还惹一身腥。”   话虽如此。   他吹了个口哨,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好到让人牙痒痒。   “我只是稍微提醒你一下,就算有人把03级的学籍资料删了个干净,但别忘了,这几十年,我们宋家才是上海商会的龙头老大,只要想查,总能弄出点什么来。”   比如,钟家这位太子爷是否来历不正,从谁的肚子里生下来,又在哪里长大。   最关键,是嫡生……还是私生?   陈昭背在身后的手指死死攥起。   她不再多话,扭头便走,手还没来得及握上门把,身后却又传来宋三少刻意拉长尾音的“婉言制止”。   她背过身,看不清宋致宁双眼沉沉,若有所思。   听得到的,只有一句:“别急着走,酒会又不是骗你的,准备一件好看点的裙子,下周这个时候,跟我一起去参加酒会吧,嗯?”   陈昭想不明白宋致宁这是在发什么疯。   作为宋致宁并不称职的私人秘书,她虽然对他本人的私生活了解不多,但至少知道,宋致宁从来不缺女伴——细数的话,甚至能毫不费力的数出一百零八将。   让自己去当他酒会的女伴,除了“别有居心”这四个字之外,她实在想不出更细致的解释。   更何况……   陈昭盯着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网购页面。   没有补贴,就丢下一句让她自己准备好衣服,结果现在稍微一查,能过得去眼的礼服,价格都在四五千以上。   对于每个月入不敷出的陈昭而言,这是笔完全不必要的高额支出。   叹了口气,末了,她只得在一众女同事围观的视线里,把页面一一点叉关掉。   当天一下班,连晚饭的时间也都省去,便在昌里路夜市不远处的服饰街,开始了自己的“扫货行动”   视线在一个又一个店面里逡巡。   ——不能太贵,也不能看起来太廉价,最好不要太暴露,但太保守似乎也不太适合酒会这种场合。   “小姑娘,看这件,你不就穿的挺好看,还有这件、这件,干脆这几件都买了,阿姨给你个拿货价,你觉得怎么样?”服装店里的老板娘对她异常热情,“我看你这身板哦,穿什么不得劲?买完了再帮阿姨拍个宣传照多好!多买几件,男朋友肯定爱死你了!”   陈·自认散发着单身狗清香·昭:“……”   她把衣服挂回原位,又回试衣间,把自己身上这件正红色的贴身露背小礼服脱下,换回自己的衬衫牛仔裤。   太久没穿过这样清凉的衣服,她实在是浑身不自在。   “怎么了嘛?不满意?”老板娘等在试衣间门口,递过去一件黑色的深V露肩晚礼服,“再试试这件吧,你穿肯定好看!这件4000就卖给你好不啦?”   陈昭连连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老板娘的热情包围圈。   就这么□□家店看下来,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裁剪实在不合口味,她包里那两千多块钱愣是一毛钱没用上。   眼见着晚上在啤酒摊兼职的上班时间快到,只能就此打住,扭头离开。   她走了没多远。   一个趿拉着凉鞋的男人端着杯奶茶,从隔壁奶茶店里踱步出来,走进服装店。   几张红色大钞放在柜台,他同老板娘耳语几句,又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在上头划拉划拉几下,下笔如飞地记录着什么。   半晌,离开服装店,他慢悠悠晃上主街道,复又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喂,老板,是我。”   “对,但她今天在买礼服,我跟着看了,嗯,没有买,但我,咳,我把尺码问来了。”   “SaintLaurent春夏吗?好的,我现在……啊?您不是在和钟老爷子……好、好的,不直接送吗?……是,我会去联系洛先生。”   =   晚上十一点。   陈昭取下头上厚实的玩偶头套,甩了甩头,汗湿的头发却依旧黏在脸颊边。   她只得先放下手里那一摞啤酒,随即到了摊位后头的角落,把一身玩偶套装全脱下来,这才腾出了手,把两颊的鬓发扒拉开,松了口气。   摊位前头,老板娘徐姐正在接电话,时不时往后瞥一眼,满脸讳莫如深。   陈昭只听到她不迭应声,一时间不明所以,也没细问,等到换好衣服出来,方才迎面撞到来给工资的徐姐,接过那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低头道了声谢。   “客气什么,对了,小陈啊,”徐姐亲热地揽过她的肩膀,“你在我们这也工作这么久了,徐姐没给过你什么福利,不说别的,这两天隔壁那个商场有个抽奖,你知道不啦?”   陈昭把钱塞进包里,头也没抬,“应该要经常在他们那买东西才行吧?我肯定参加不了。”   她平常对自己可是个吝啬鬼。   话音刚落,徐姐却咯咯一笑,往她手心塞进张白底黑字的超市小票。   “所以说,这可不巧了嘛,我正好有两张抽奖小票,给你一张吧,你也去试试,看你最近这么辛苦,也该抽奖转个运了。”   陈昭:“……?”   她不好拒绝,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指了路、带到商场前头那块大广场上。   到了十一点,所谓的领奖处已经接近收摊,负责抽奖的礼仪小姐哈欠连天,倒是一旁她的同行——也算是陈昭的同行,一个穿着粉色恐龙玩偶服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拿着抽奖箱走到陈昭面前来。   陈昭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小票,“那我抽了?就一个球是吧。”   恐龙点了点头,把抽奖箱更进一步,递到她眼皮底下。   一旁的礼仪小姐也被惊醒,起身,几步走上前,收下小票,摆手示意她直接可以抽奖。   陈昭把手伸进箱子里,象征性地搅和两下,随意扒拉出来一个抽奖球,低头一看,球上印着序号“26”。   “啊,恭喜你,小姐!26号的话,是安慰奖呢……一块德芙巧克力!”   固定的套路。   礼仪小姐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把刚才起身顺带摸到手里的那一版巧克力递给陈昭,笑面如花,“感谢您对我们商场的支持,祝您生活愉快。”   陈昭:“……”   她点了点头,接过巧克力,收到包里,“谢谢。”   反正也没抱太大希望,她也不觉得有多失望,只想着趁还没耽误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车,赶紧回家睡觉。   那只粉色的大恐龙却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憨态可掬的胖身子摇摇摆摆,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昭回过头,见它手里抱着一只大盒子。   肥墩墩的爪子指指盒子,又指指她,晃晃盒子,又指指她。   意思大概是——给她的抽奖礼物?   陈昭探头看了一眼礼仪小姐,后者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僵笑一声,“这是我们请的临时工作人员……”   没说完,恐龙又把盒子往陈昭面前递近。   陈昭默然,只得将信将疑地接过那盒子,掀起一个角瞅瞅。   白底烫金的包装袋,上头隐隐约约印着S、a、i、……那角越掀越大,末了,索性一把揭开——   SaintLaurent?   圣罗兰的……高定礼服?   她捧着盒子,有点不知所措。   还没反应过来,那恐龙又敦敦敦跑到抽奖摊位后头,抱出来另外几个新盒子,在她面前一一掀开。   以她多年来闲着没事就翻看时尚杂志的经验判断来看,大概包括——   LouisVuitton当季春夏新品,限量发售的NN14水桶包手袋;   StuartWeitzman在好莱坞风靡一时的新款浅金色绑带高跟鞋;   以及,伯爵珠宝ExtremelyPlaget系列棕榈叶玫瑰金项链及耳坠。   “……”   陈昭沉默了十秒,转身就走。   开什么玩笑,遇到这种强制消费的还不跑,真当她有钱没地花要当冤大头啊?   那只熊及时掰住了她的肩膀。   “咔嚓”一声。   陈昭蓦然回头——   还没反应过来,镁光灯和快门声,扛着长/枪短/炮从四面八方角落围拥而上的媒体记者和站姐,一瞬间挡住她和那只熊的去路。   当然是没能走成。   最后,只能对着镜头,露出一张“我是谁,我在哪,你们在干嘛”的问号脸。   那只熊闷声一笑,两手抱头,拽下了厚实的头套。   ——甩甩头发,从善如流地在镁光灯下从容微笑,一张男生女相般艳绝的脸。   轮廓深邃,却不过分硬朗,满头金发,眸色幽蓝,唇红齿白。   混血儿里头的佼佼者长相,专选了父母的优点来遗传,这张脸,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应该不算陌生。   偶像组合“C-U-K”的队长,Karol洛,洛一珩。   爽朗干净的声音几乎就贴在耳边响起。   抱着盒子,他冲她展颜微笑:“Surprise~隐藏摄像机Event,献给我最亲爱的粉丝朋友。顺带一提……”   陈昭在他的示意下走近几步。   附耳过去,听得他在耳边轻声喃喃,补上一句:“有位先生让我转告,祝你,从此只走康庄大道,一生顺遂圆满,所求都有所得。”   陈昭怔然。   不记得多少年前,自己确实有过这样愚蠢奢侈的愿望。   所求都有所得,所得都能圆满。   ——“钟同学,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我看看我看看!”   那个烟花都绚烂的跨年夜,借着昏暗灯光,她看清那纸页上字迹如飞,力透纸背。   God,pleaseletmebetheonewhocanfulfillthisgirl'swishes.   【神啊,请让我成为能实现这个女孩愿望的人。】   钟同学,所以,是你……没有食言吗? 第16章   夜里十二点半,钟邵奇接到来自某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红偶像打来的八卦电话。   他随手抽出桌上另一份等待签字录入的文件。   一边将电话接起,一边取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只问了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她开不开心?”   “听听,听听这语气,陷入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完全不关心我这个因为你一个电话,就累死累活推掉行程来帮你追妹的小表弟,”洛一珩的声音里满是打趣,“得啦,我出马,里子面子都做足了,没露马脚,她也没有不开心,钟少,你就放心吧。”   那头还在唠叨。   “你别说,你的眼光还真不错,派人送过来的那套行头,我瞧着……啧,真舍得本钱。你这真是不追则已,一追惊人。”   钟邵奇不吭声。   一目十行,眼神在手肘压着的全英文地产责任书上逡巡片刻,末了,笔下行云流水,签下自己的名字。   电话里,对方话音倒是照旧百转千回,末了,终于绕到大明星真正感兴趣的一问,连语调都高昂了三分。   “不过话又说回来,诶,表哥,我听说宋家不是想把那个二小姐,叫什么,呃,宋静和,跟你拉个红线吗?马上就是宋家酒会了,你怎么这当口开始……”   “Karol,今天的事辛苦你了。”   合上文件,放到一边,钟邵奇径自打断了对方有意探听八卦的好奇心。   “我还有公司的事要处理,你也早点休息。活动的劳务费明天阿Ting会划款给你,多吃点,就不会乱说话了。Goodnight.”   洛一珩:“诶你……”   电话在下一秒,被钟邵奇毫不留情地挂断。   手机反盖,放到桌面另一侧,又一份文件被他从堆成山的报表资料里随手择出。   满眼的红血丝已然昭示了十几个小时不间断工作的负累,而他只复又轻捏眉心,尝试保持清醒,手中钢笔不轻不重地轻点纸页——   蓦地一顿。   一条墨迹长线划过名单第三排。   果不其然,宋氏的内部酒会,宋致宁带的是陈昭。   他在“陈昭”这个名字上划了个大大的圆圈,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近乎划破纸面。   在“宋致宁先生,陈昭小姐”这两个并排名字的上方,端端正正印着的,是“宋静和小姐,钟邵奇先生”。   末了,他眉心紧蹙,将钢笔猛地一盖,压住文件上那一排名字。   过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又把横放的钢笔摆成竖放的直线,堪堪挡住那两个姓宋的局外人。   名单上,一上一下,只剩“陈昭小姐,钟邵奇先生”。   幼稚。   他心中轻嗤。   却不再动那钢笔,起身,转而去泡一杯咖啡。   =   “洛一珩隐藏摄像机Event”在次日微博放送中,被顶上热搜第一。   陈昭的脸虽然被打上了马赛克,但是眼熟的身材发型装扮,还是让她的顶头上司一眼就瞧出来了身份。   是故,第二天一上班,被叫进办公室里的陈昭,就享受了一下和宋少面面相觑的“礼遇”。   理由无它。   宋致宁给她买的礼服摊在面前——SaintLaurent黑色流苏抹胸长礼服,一模一样的剪裁款式和颜色,但似乎没了用武之地,叫人看起来如鲠在喉,不上不下。   宋少撇了撇嘴,将那礼服折回盒子里盖上,别过脸,假装看向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股价。   连语气里都是刻意的漫不经心:“别误会啊,我姐让我买的,”   陈昭听着,没来由地犯了尴尬,只能点点头,说了句轻飘飘的“谢谢”。   又是一阵无话。   她不擅长面对这样的静默和“各怀鬼胎”,眼神往门那头瞄了好几回,还没来得及开口,宋致宁已经先一步打断她的幻想——   “别着急,你怎么总这么怕我?我还有点重要的事告诉你。”   说话间,他轻佻的笑容寸寸隐去。   末了,似乎迟疑斟酌片刻,又撑住下巴,正正经经地问了一句:“陈昭,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放着那么多身份更合适的女伴不要,偏偏选了你去陪我参加家里的酒会?”   这话说得叫人不明所以。   陈昭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定定看向他,唇角紧抿,并不答话。   低垂的视线里,只看清对方伸手,将装有礼服的衣盒微微推向她。   “那天晚上喝醉酒的人,是我的二姐,宋静和。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宋家和钟家,应该会用一场稳固的婚姻来确保合作能够顺利推进。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话,联系昨天那个不知所谓的‘Event’,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他的目光里有探究打量,隐隐约约的,甚至包含警告意味。   陈昭默然良久,末了,伸手将那盒子接到手中。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说着,挤出个笑容,“先谢谢你了,宋少,谁会嫌弃便宜占太多啊?而且,你真的多虑了——我说过很多次,钟家那种人家,我根本不可能高攀得上,都是你多想了。”   宋致宁打量着她的神色。   良久,他盖住眼睛,向后一倒,靠着椅背。   他说:“不用说这么多假话。你弟弟除了跟我说钟邵奇的事,还说了关于你的事。”   他说,陈昭,我很理解像你这样的出身,能遇到钟家人,是种很难忘的经历。但是十年了,就算我不提醒,难道你还不了解,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有从一出生开始就无法逾越的壁垒吗?   陈昭没回答,耸耸肩膀,又一次礼貌性地道谢过后,便抱着盒子,转身出门。   甚至回到座位上,不顾许多女同事打量逡巡的目光,她还饶有闲心地给自己泡了杯浓茶醒神,然后安安分分地上班做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直至一天的辛苦过后,她回到家,抱着那个礼服盒子瘫在自己的小床上,在那样难得清醒思考的时候,却依然难逃,某些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阁楼的灯明暗不定。   她背过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回头想想,倒不是没有人这样提醒过她。   至少十七岁那年,她第一次见真正的钟家人时,就曾被这样看似温柔却无比伤人的劝慰刺伤过,可是暌违多年,那份怀揣在心里小心翼翼的、因重逢而感到的庆幸,又这样被当头一棒打醒……   果然,还是会觉得很痛。   =   十七岁那年的圣诞节。   她正准备进门洗澡,忽然发现了白钢在浴室墙壁一侧凿出的小洞,大怒之下,和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动了手,被对方一巴掌扇得头晕眼花,脸颊高高肿起。   苏慧琴总是偏帮,从不拉架,窝囊废的弟弟只会躲在房间里,看起来比她还惨兮兮,整个家对她而言,就像是个永远也挣脱不了的泥泞牢笼。   她气不过,打不过,满腔的委屈无处诉说,只能疯也似地往外跑。   被白钢拿着扫帚追着,被苏慧琴痛骂着,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就从那个快要让人窒息的家跑出来,一路飞奔下楼,跑到大街上。   那天的天气是雨夹雪。   寒风从领口灌进去,整个人从头抖擞到脚,冷到大脑都无比清醒。   不过八点多,正是街上热闹的时候,大街小巷的音响嘈杂,放着欢快节奏的圣诞歌,戴着红帽子的圣诞老人和装扮精致的圣诞树都一齐被摆在橱柜里,不时引人驻足。   只有她和路边两条打架的野狗无家可归,仿佛是被社会遗弃的、不屑于注视存在的,那一堆渣滓。   十七岁的她紧咬着牙关。   又冷又饿,也很害怕。   而后,却又在摸到睡衣兜里那几个硬币的瞬间,突然回头。   不顾路人怪异的目光,沿着马路,她抱着手臂,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不住逡巡视线,寻找着公共电话亭。   不记得找了多久,只记得找到的时候,整个脑子都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   电话亭里。冻得红肿的手指颤巍巍地按下号码。   嘟声几下,那头的人接起电话。   陌生的女声,礼貌地问了一句:“你好,请问找哪位?”   嘈杂的人声鼎沸,夹杂着欢奏的圣诞歌,昭示着那头的热闹非凡。   他们就像处在两个世界。   “我、我找钟、钟同学。”   “抱歉,少爷他——啊,少爷,似乎是您的同学,还是不要耽误您今晚的……”   “给我吧。”   被身旁人打断,女声戛然中止。   电话那头很快换了新人,而后,问了没头没尾的一句:“是不是陈昭?”   说话的瞬间,街道上的圣诞歌,已然慢慢侵入她所在的狭窄的公共电话亭里。   她张了好几次嘴,想要说些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分散注意力,沤红的眼圈里,却几乎一瞬间涌满快要盛不住的眼泪。   等了半晌。   没得到她的回答,这少年顿了顿话音,措辞片刻,又竭力放温柔了语气,补上一句:“怎么了?”   她深呼吸,揉着眼睛。   “……没什么,钟同学,祝你、祝你圣诞快乐。”   话说完,一撇嘴,一颗豆大的眼泪却从她眼眶里落下来。   她说钟同学,我想听圣诞歌,大街上好热闹,可我们家不过圣诞。   “……”   电话那头传来催促声,似乎有人在劝他放下电话。   背景音愈发喧闹,几乎让人大脑嗡嗡作响,也让她霎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在哪?”   在这样的嘈杂里,沉默片刻,那少年问她。   “我来找你。” 第17章   那天晚上。   雨夹雪的天气恶劣,到了约莫九点多,街上的热闹气氛已经散去大半。   陈昭依旧缩在那个公共电话亭里,从站着到蹲着,从扒拉开半点门缝张望、到紧闭门扉不让丁点冷风进来,到最后,恍恍惚惚,抱着手臂,已然有了些许困意——   让她霎时清醒的,是不知道多久过后,公共电话亭外的一步之遥,有个少年蹲下身来,在她倚靠的位置,轻轻叩门的声音。   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睁开眼。   十七岁的钟绍齐,就那样一手撑着黑色的弯柄伞,一手提着纸袋,隔着公共电话亭的玻璃窗,静静看向她。   长睫微垂,莫名显得视线温柔。   浅灰色的双排扣呢子大衣,同色系的高领毛衣,牛仔裤,马丁靴,那天晚上有关他的细枝末节,都在她慌乱的一眼打量里被尽数记在心里。   她当即仓皇站起。   小腿发麻,在原地蹬了好一会儿,方才在低头深呼吸过后,扬起笑脸,一把拉开门——   一阵冷风呼啦啦灌进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勉力按住自己的刘海。   仰起头,一句“对不起麻烦你”的惯性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钟绍齐先从手上拎着的纸袋里掏出了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   “……圣诞礼物,”他说着,不着痕迹地挪过几步,挡在风口,“拆开看看。”   包装精致的礼盒入手,绒布触感,扎着礼花和缎带。   将外包装盒小心翼翼地掀开,里头是粉色的羊绒手套,和同款的针织围巾。   “谢谢,我、我很喜欢,”她把盒子搂在怀里,“我也给你准备礼物了,但出来的太急,我把它落在家里……”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虽然只是并不值钱的手工,但也好歹准备了整整一个月——好吧,确实做的不好看,但是应该至少能够过眼……   肩膀上倏而的一重,打断了她的神思慌乱。   从纸袋里,他拿出一件崭新到连牌子还没剪掉的黑色开襟毛衣外套,和自己随即脱下的浅灰色呢子大衣一起,一并盖上了她肩膀。   尚且带着他未褪的体温,以及隐隐约约的檀香香气。   他依旧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帮她拢了拢外套衣领,复又扬扬下巴,示意她把手套和围巾都戴起来,礼盒装回袋子里,让他来提。   弯柄伞被重新撑开,他站在靠马路那一头,放慢步子,与她并肩前行。   很久以后,陈昭曾无数次回想起这场面,   十七岁时想到的,只有钟同学的安静沉默,自己的小心翼翼,二十七岁想到的,却是他那时微微泛红的耳根,流露些许慌张、似乎有些担忧自己不喜欢礼物时的难得飘忽眼神——   以及刻意避开注视时,右脸微微泛红的巴掌印。   那时年少,看到的只有眼前,以至于时常会忽略他所做的一切背后,不善于表达的冷清以外,曾为她做出过怎样的艰难选择。   那一晚上。   她问他:“你冷不冷?”   然后隔着外套的袖角,轻轻拉住他的手指。   钟绍齐不曾侧头看她,却回握住,用不轻不重的力气。   他们就那样沿着那条路,在夹着雪沫的雨点里,在潮湿的空气中,慢慢往前走。   路灯亮着,街道两侧的店面慢慢暗了灯光。   嘈杂的音响声逐渐静默,路过的行人脚步匆匆,没有片刻停留。   他的伞向她倾斜。   在嘈杂声都静了的凄清夜里,那个如松竹挺拔,也比孤月清冷的少年,轻声哼起故意放慢节奏的圣诞歌,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温柔。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陈昭抬起眼看他。   那个少年,在风雪之中,衣衫单薄,撑住伞的五指关节通红。   她晃了晃他手臂,忽而闷声说了一句:“钟同学,你抱抱我吧。”   话音落地,他步子一顿。   她侧过头冲他笑。   微微踮起脚尖,做出拥抱的姿势,却没掩饰住蓦地鼻酸的哭音。   她插科打诨、假装无谓,“你看起来比我还冷,抱抱我,就不冷了。”   那是个行人寥落、冷风呼啸的夜。   在陈昭逐渐远去的青春回忆里,唯一温暖的,只有轻轻哼唱的圣诞歌,还有心爱的少年,他微微弓下腰拥抱她时,收紧的手臂,微微发烫的脸颊。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一遍又一遍,穷尽耐心,温柔地为她唱:“WewishyouamerryChristmas,andahappynewyear.”   在那样的拥抱里,陈昭恍恍惚惚想着:好像一直以来,所有她会的,他都会,所有她不会的,他也都会,所以她从前总觉得,这个人从来不为任何人驻足,永远目不斜视,高不可攀。   可在这一刻。   她说不上来,却总觉得,在他并不一一细述的关心里,他们之间有很多东西,都在慢慢地改变。   “是不是不冷了?钟同学,我没有骗你吧。”   于是,又一遍圣诞歌唱完之后,她忽而在他怀里,牵着大衣的下摆,用回拥的姿势,试图把钟绍齐也裹在里头。   像两个笨拙着依靠在一起取暖的小可怜。   他五指深陷她发间。   末了,揉了揉她的头发。   有点鼻音的回应,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嗯。”   那时的陈昭还并不知道。   自己这的一通电话,以及钟绍齐在这天圣诞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抉择”,是怎样撼动了钟家的大局。   她甚至没有觉察,之所以自己耗去那么久时间等待,是因为钟绍齐并没有用司机接送,而是自己冒着雪、撑着伞,一个一个电话亭找来。   直到几天后,一位洛夫人找上门,点名和她见面,某些钟绍齐在她面前好好隐瞒维护的真相,才残酷地揭露眼前。   在临安女中的小会议室里,在校领导们殷勤地招待和“引见”下,她叩开房门。   惴惴不安地入座过后,坐在对面的洛家夫人面容温婉,毫不避讳的眼神却从上到下,把她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校领导们转身出门,为她们留下谈话的空间,而陈昭只能低垂着视线,手指放在膝上,不断摩挲着洗到有些发白的折痕。   如果是别的女人,她尚且能不管不顾,可是,几乎在看到这位洛夫人的瞬间,她就明白过来——这张神色眉眼都相似的脸,除了钟绍齐的母亲,理应别无他人。   洛夫人吹了吹茶面。   良久,冲她勾唇一笑,淡淡道:“小陈同学,你长得很漂亮,阿齐的眼光很不错。”   没有寻常权贵富人的趾高气扬,她说话时平易近人,语气真挚,提到“阿齐”这两个字,更是连音调都温柔几分,脸上都是作为母亲的骄傲和宽厚。   陈昭将头埋低,说了句:“谢谢。”   尽管紧张,但也没必要否认现成的事实。   “……”   洛夫人似乎被她梗了梗。   好半天,方才复又抿了口茶,直入正题:“但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就专程来夸你一句漂亮的——小陈同学,你知不知道,前两天圣诞节晚上,你把阿齐叫走,让他错过了一个多重要的日子?”   陈昭听说过耀中子弟们的“西式传统”,当下想起对他们而言,圣诞节远非仅仅是一个娱乐节日。   “是……你们过的新年?”她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出声谨慎,“对不起,阿……洛夫人,我当时太冲动了,打扰你们过节了,对不起。”   闻声,洛夫人淡淡一笑,摇头过后,放下茶杯。   “只是过年?小陈同学,那看来阿齐确实不想给你那么大的压力,所以,很多事都没有跟你说清楚。也没关系,你就听我说说好了。”   陈昭:“……?”   她微微蹙眉,不安地揪住校服袖角。   那天下午,她就用那样迷茫又不安的心情和状态,呆坐在沙发上,听洛夫人讲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有关洛夫人,与“钟绍齐”的人生。   十七年前,洛夫人与钟家子相恋,未成正果,倒是未婚先孕,十月怀胎过后,那边锣鼓喧天的结婚,而她在病房里难产数小时,生下了没名没分的钟家嫡长子,钟绍齐。   她与钟家少爷爱恨纠葛数十年,始终没有把钟绍齐送回钟家,只是静待时机,终于,让她等到了那个教她伤心大半生的男人,和他跟另外的女人生下的、那个钟家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孙,都一齐死在车祸中。   昔日趾高气昂、对他们母子不管不顾的钟家,在此大恸之下,一时之间,只剩了一个选择:让流落在外的“钟绍齐”回到钟家,改回钟家“邵”字辈,成为当之无愧、无法替代的长子嫡孙。   而洛夫人的要求只有一个。   她要钟绍齐堂堂正正地回到钟家,并非私生子,而是光明正大的继承人,绝不让任何人说半句闲话,   讲到这,洛夫人垂下眼睫,纤细手指轻叩沙发,话音淡淡:“所以,钟老爷子给阿齐想了个好法子——”   这个所谓的好法子,就是把钟绍齐迁入钟家长女钟灵户下,作为后者在国外生下的独子,也是当下钟家从血缘而言最最毋庸置喙的继承人,回到钟家。   而几天前的圣诞夜,正是钟老爷子授勋英国男爵四十周年纪念日,也是原定向公众宣布钟绍齐身份的日子。   可钟绍齐,因为一个在旁人看来完全无足轻重的理由,放了钟老爷子的鸽子。   洛夫人如实相告,并没有半点欺瞒,半点逼迫,末了,复又笑笑问她:“如果你是阿齐,是想做一个表面风光、却永远徒劳无功的私生子,还是回去香港,做钟家一人之下的太子爷?”   陈昭默然,不曾抬眼看人,攥紧的手心,却被指甲刺得生痛。   “我花了十七年,把他培养成这样的好孩子,而走进钟家那样的门户的机会,一辈子也可能只有一次——但他逃走了。哪怕被我扇了一巴掌,在众目睽睽之下跟我作对、让老爷子难堪,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若有所思的微抿唇角,眉心紧蹙。   “其实,不管他以后能回到钟家也好,做我们洛家的孩子也好,想要一个女人,我没有任何立场拦他,这也是为什么一直以来,我明明知道,却还是默许了你来找他,也默许了他对你例外,但是……他竟然在那样的场合做出那么丢脸的事。”   她叹息一声:“那是我第一次打阿齐,也是阿齐十七年来,第一次反抗我,所以我知道,是时候来见见你了。”   陈昭默然,既不解释,更没答话。   只有回忆如走马灯在脑海里频频闪回,却寻不出半点与洛夫人所说的话对应的蛛丝马迹。   钟同学是私生子——他没有说过半点委屈和难堪,她不知道。   钟同学他——被打了一巴掌?   她更加一点也没觉察出来。   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有丝毫的心不在焉和难过。   甚至,只是把这世界对他的刁难和种种的羞辱,回馈于她最深切的温柔。   那么笨拙又真挚、难以用语言尽述的温柔啊。   洛夫人看着她霎时呆滞的神色,柔和的笑容里,蓦地带了三分慨然。   末了,却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一个宽厚的长辈,也像一个劝慰学生不要犯错的老师。   “不用太觉得难过,这都是阿齐的选择,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会大失方寸,也会不分轻重,做母亲的,我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昭抬眼,只与女人慈悲又怜悯的目光对视。   沉默良久,陈昭问:“夫人,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洛夫人笑笑。   似乎是目的达到,她缓缓收回手,撑住下巴,倒优雅温柔地反问一句:“我并没要求你做任何事……好吧,听你的语气,难道你觉得我是电视上演的那种顽固家长,是要过来拆散你和阿齐的?Takeiteasy(放轻松),小陈同学,那种把戏早就过时了。”   她摊了摊手,“我来,只是想要看看你,看看阿齐到底喜欢了一个怎样的女孩子。然后提醒你,阿齐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能做的,就是珍惜最后的时间。”   陈昭怔愣过后,咬紧牙关。   早慧如她,隐隐约约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却不知道怎么反驳,才能让毫无筹码的自己显得有半点底气。   她只能让自己拼命想起那个在寒夜里拥抱过她的少年,   也想起,那个无数次为她哼唱着圣诞歌的少年。   甚至那个,在陋巷的烟雾缭绕里看向她的、永远沉默无声中耐心包容着她的钟同学。   可洛夫人的话响彻在耳边,有如雷声阵阵,半点不饶人心软弱。   “你以后会理解的,人和人之间,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走什么样的路,在某段时间能遇到,能一起走一段路,哪怕最后注定要分道扬镳,也会觉得幸运吧?”   “……”   陈昭记得。   那天直至最后,洛夫人也没有半点的咄咄逼人。   她始终微笑,始终从容,直到最后拎包起身时,也未曾对自己口出半点恶语,仿佛永永远远,只是温柔着脸,然后说出那些胸有成竹、计算好的劝慰——   “你还不了解吗,小陈同学,阿齐哪怕再软弱,再难过的时候,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完全可以庆幸,十七岁的阿齐,在家族面前选择了你,但你也要想清楚,这个选择,绝对不会是永远有效的。”   陈昭别过脸去。   她不想再看着洛夫人连半点怒意和怨恨都没有的,甚至带着满满体谅情绪的脸,只是忽然明白,自己与所谓的豪门二字,还差得太远太远。   在他们的世界,没有泼妇骂街,也没有任何绝望情绪的挣扎。   一切都在最开始注定,而他们要做的,就是静静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服从和认命。   可她偏不。   在最后的时刻,在洛夫人离开之前,她忽然在数次深呼吸过后,霍然起身,拦在了洛夫人的去路面前。   十七岁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陈昭,看向洛夫人高高在上的悲悯眼神,一字一顿。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永远选择我,但是如果他还愿意选择我,我凭什么因为自己害怕,就为他做了分开的决定?”   忍着那样的自卑和怯意。   忍着心里那无处着落的恐慌,她唇齿打颤,在微微鞠躬过后,随即扭头离开。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至于让二十七岁的她每每回想,只能感叹一句,这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做到的事。   因为二十七岁的她,已经真真正正见识到过钟家温柔背后的刀刃,也曾经亲身体会过,这世间人与人的道路,是怎样的天壤之别。   所以她只是笑笑。   只是摊平宋致宁给的礼服,而把前一天收到的那些个礼服和珠宝,深深地、塞进衣柜的最角落。   就像把自己许多年来的固执不舍挣扎,都悄悄掩埋进暗无天日的心底。   “砰”的一声。   衣柜门合上。   她深呼吸一口气,冲着衣柜旁的镜子微笑。   仿佛,她还能继续成为遗忘过去的、二十七岁的、无坚不摧的陈昭。   =   三日后,上海华洲君庭别墅区,宋宅,   这大抵是一年一度,宋家上下最是热闹的日子。   小型的交响乐团在别墅花园列座演奏,红毯铺陈,客来客往,不时有侍者仪态翩翩从人群中穿过,引路添酒,不失风度。   不乏有几个强装无事徘徊在别墅外围的媒体记者,手里掩着的摄像头隐隐发光,对准那些个携伴前来的贵宾,恨不得从他们的半点有意无意微表情里,深挖出耸人听闻的八卦——   毕竟,虽然今天这场酒会,名义上只是宋家内部的家宴,但实际上,时日一长,早已发展成为上海商会盛事,得以受邀出席的名流大鳄,都是全上海数得上名号、有头有脸的人物。随便一个桃色绯闻,又或者是不和之谈,都能成为明天财经八卦头条上的重磅消息。   所有的目光和镜头,都对准了这场酒会。   而酒会中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人们的居心叵测和各怀鬼胎,倒是丝毫不受影响。   下午六点整,一辆玛莎拉蒂Ghibli在宋宅门前堪堪停稳。   先推门下车的宋致宁,这天一身雪白西装,搭配同色系一尘不染的白色衬里,唯独左胸口袋里点缀一条黑色的手帕,为随即后脚下车的女伴——一袭黑色流苏抹胸裙的陈昭搭衬。   他将车钥匙随手甩给泊车门童,绕到车辆另一侧,微微弓腰,让陈昭挽住自己的手臂。   陈昭就势拉住人,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堪堪站稳,随即与人虚假地对视一笑,强装和谐地往里走。   一个肩宽腿长,一个婀娜细腰,看起来倒是般配登对——虽然因为女方面孔陌生,也不免受了几遭怀疑眼神的洗礼。   好在众人各有心思,酒意正酣,不消片刻,复又转开视线。   很显然,对有资格列席酒会的人而言,宋家这位纨绔子弟的感情八卦,和就在眼前的商业利益比起来,实在无足轻重。   陈昭松了口气。   走过别墅前的花园自助茶会,她挽着宋致宁,踏进别墅内侧大门。   视线还没来得及把这装修豪华的宴会厅看个完全,宋致宁倏而撞了撞她肩膀,低声道:“你可看清楚了啊,前面九点钟方向,那个棕色波浪卷头发,蓝色露肩礼服的,是卓家的二小姐卓瑶,咳,是我下一任未婚妻,还有,右手边,那有个……”   话没说完。   似乎长了对顺风耳的卓瑶小姐,蓦地回过头来,眼神在陈、宋二人身上晃过片刻,随手从侍者手中托盘上拿过一杯鸡尾酒,便径自走到他们面前来。   她举杯,微笑,“Richard,几天不见,这又是你哪位新女伴?”   宋致宁笑笑,一手举杯回敬,不忘向人示意陈昭挽住自己的手臂,“是我的新秘书,卓瑶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带出来不丢份吧。”   陈昭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当即学着宋致宁的样子,也顺手捞过一杯酒,举杯过后,低头抿了一口。   有点呛。   她在心里吐舌头,忍住没把情绪表现在脸上。   卓瑶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当然,你的眼光,在我们圈子里一向有目共睹。”   说完,复又耸了耸肩膀,说起正事:“对了,顺便问问你,和钟家的合作怎么样了?你们那个普陀区CBD的计划,我爸也很看好,说不定手上有两个项目都能跟你们合作扩大规模,趁着今天酒会,帮我找个时间,跟你姐——或者钟家那位,面对面谈一下?”   宋致宁没立刻答话,只偏过头,冲她身后张望。   不一会儿,忽而努努嘴,“还要我介绍什么,那可不就来了?”   陈昭挽住宋致宁的手臂蓦地一僵。   正前方不远处,从二楼通往一楼的旋转楼梯上,恒成地产的现任总经理、宋二小姐宋笙,正挽着自己的未婚夫、江氏集团主理人江瑜侃,施施然入场。   在他们二人身后,同为“二小姐”的宋静和,身着LouisVuitton春夏系列高定礼服,粉白相间的颜色衬得她格外温柔小巧——也正和一身浅灰色西装的钟邵奇一前一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下,缓缓踱步下楼。   宋致宁不着痕迹地按住陈昭的手背。   在旁人看来亲昵爱抚的动作,实际上包含着诸多无需言明的警告和试探。   陈昭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趁人不备,一巴掌把他那不安分的狗爪拍开。   “宋少,办公室恋情可要不得,”她压低声音,不改面上笑容,“动手动脚的,小心别人说你饥不择食。”   宋致宁闻声,悻悻收回了手,轻咳两声。   “放心,我没有吃窝边草的爱好。”   话音刚落,那厢宋笙上台致辞,以最高礼遇欢迎钟家一众家眷高层的到来,这厢,也有几个陌生面孔手持酒杯,向宋致宁围拥而来。   一口一个“宋少”叫得亲密谄媚,也不问陈昭的身份,就一口一个未来嫂子奉承开来。用手指头想,也知道是一群狐朋狗友。   眼见着就要问到喜酒什么时候喝这种程度,陈昭四处瞥了一眼,看见宴会厅里侧的小用餐室,当即打断了对方话音,侧头问了宋致宁一句:“宋先生,不打扰您和朋友叙旧,我去那边用餐厅坐坐,您看没问题吧?”   话里话外的疏离,很容易让人反应过来,自己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几个狗腿子脸色一僵,宋致宁——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神色不佳。   他顿了半晌,方才自暴自弃似的摆了摆手,“去吧,我等会儿过来。”   说完,把手一撤,揣进裤兜里,阴沉着脸,再不看她。   孩子气。   陈昭在心里腹诽:这个监督工说是听了姐姐的话,要防止自己抢了宋静和的风头,又怕自己和钟邵奇拉拉扯扯,结果来了一点情绪就要罢工,实在是不称职得很。   但她也乐得他消极怠工。   高跟鞋踩在地上,没了挽住旁人手臂的“任务”,连脚步也轻快几分。   很快,她便从容穿过谈论着商务要事的各色人群。   并不顾忌他们疑虑打量的目光,径自走到人影寥寥的小用餐室,端起一杯“深海之蓝”,又随手挑了几块做工精致的小蛋糕。   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陈昭一口蛋糕一口酒,垫了垫空荡荡的肚子。虽说吃进嘴里,是一点也不搭衬的口味,但至少,按道理来说——   她应该是千杯不倒才对。   但偏偏小用餐室并不能屏蔽外界的声音,她依然能听到人们不时打趣钟家的太子爷与尚未婚嫁的那个宋二小姐行踪亲密,也能听到人们私下议论,宋家三少带来个出身不明的野丫头,连推杯换盏的基本酒桌礼仪都没能遵守,躲到角落里败坏兴致。   偶尔抬头,从半掩的门缝里,总能窥探到一个两个好奇的眼神,让人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她过去在香港六年,天天借酒浇愁,好不容易回了家,打算滴酒不沾,坚持了快两年,都在这天破了戒。   侍者不断被叫到身边,鸡尾酒一杯又一杯地续。   陈昭哪怕喝醉酒,只要不喝到吐,都从来面不改色,因此添酒的侍者心里也没底,只管听话一个劲地加,喝到最后,她感觉到不妙,已经为时晚矣。   一阵恶心感从小腹往上翻涌。   她蓦地俯身,险些把刚才吃下去的那点甜点全都吐个干净,好在反应及时,当即用手死死捂住嘴,这才争取了点缓冲时间,得以跌跌撞撞跑到隔壁洗手间。   她深深弯下腰,不住扣住喉咙口,大脑充血,整个人狼狈地涕泗横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摁下马桶冲水按钮,伴随着“哗啦啦”的冲水声,这才算是真吐了个精疲力竭。   “……”   她抹了抹汗,后背抵住卫生间门扉,拽过一截卫生纸。   一边擦拭着嘴角痕迹,另一只手按住门把,刚要推门而出,隔壁的门似乎先一步被推开,伴随着几道脚步声,有窃窃私语响起,伴着又一阵“哗啦啦”的放水声,一并传到耳边——   “我说,钟家这几年是不是不行了?宋家那两个,说是说都叫二小姐,但一个亲一个养,瞧着今天那个架势,是不是要把养的那个和钟家的太子爷……嗯?”   闻言,有人轻嗤一声:“宋静和现在在宋家一没钱二没权,要我是钟家人,肯定不会答应,但据说是钟老爷子亲自点过头了的,他们做小辈的也没法拒绝吧。”   “要我说,宋静和那是捡了个大便宜,不说别的,钟邵奇现在这个长子嫡孙的名头就是个金招牌,她一个抱过来养、名不正言不顺的二小姐,居然能攀上这个高枝,……真是气死我了,看着她那嘴脸就心烦!”   陈昭按在门把上的手微微发抖,一直等到外头没了动静,才摇摇晃晃着步子出去,俯身在洗手池边,泼水洗脸。   她的脸生得太美艳浓烈,因此妆面画的很淡,这么一泼,几乎是素着张脸。   好在,除了嘴唇血色褪尽,脸颊却因醉酒红艳得过分,倒是丝毫不影响这张脸的杀伤力。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冲镜子里的自己傻笑,说了句:“不丢份吧?”   好半天,又自问自答,“不丢份,这么好看怎么会丢份。”   呆呆笨笨地,就这么趔趔趄趄回到座位。   她呆坐半晌。   不住揉着眼睛,只觉得眼前依旧天旋地转,撑着头,侧过脸去,隐隐约约能看见,宋致宁还在人群里游走,不时和几个打扮明艳的少女碰杯微笑。   当真是“万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纨绔公子哥。   嗤笑一声,她觉得靠宋致宁来搀自己一把的想法显然是不太可靠,撑着右脸好半天,变成伏在桌面上,没人认识她,她身上更没有什么可以谋得的资源利益,自然也没人会来关心两句,连侍者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觉得她喝了那么多贵的吓死人的酒,醉成这样实属活该……   可是睡在这多不舒服啊。   高脚凳硌屁股,睡桌子上还会把脸压红。   陈昭嘟嘟囔囔,漫无边际地想到这,又撑起半边身子,醉眼朦胧的视线逡巡片刻,忽而注意到,餐厅到宴会厅中间,有一截空出来的小楼梯间,从楼梯间往上——是客房吧?   有床的客房。   陈昭有点酒意上头,当即伸直腿从高脚凳上下来,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像走猫步似的往那头走。   旁人以为她是要回宴会厅,看了两眼,便都不约而同转开视线,哪里知道她临阵一拐,到了个黑黝黝的楼梯间。   楼梯上堆了些可供替换的餐桌用具,她扒拉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尽可能避开,一步一步往上挪。   高跟鞋不舒服,就把高跟鞋扔了,继续往上走——   直到有人在她身后,关上楼梯间的门,继而躬身,把她弃置在地、歪斜的高跟鞋扶正。   她听到脚步声,蓦地回过头。   男人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下,只能隐约看见他扶了扶眼镜的动作——伴着一声叹气,对她毫无办法。   她往下蹦了两步,离人更近,纤细的手指在空中点来点去,却怎么也点不到男人脸上。   末了,只痴痴一笑,说:“啊呀,是钟同学,你……”她看了看鞋,又看了看人,委屈兮兮地皱巴了脸,“你捡我的鞋干嘛?你要穿吗?”   钟邵奇:“……”   她没等到回答,又有点不依不挠,“你为什么凶巴巴地看着我?又觉得我坏是吧?我都十八岁了,可以穿高跟鞋了,不信你试试,一点都不累的,女孩子爱美有错吗?我又没有你那么高。”   “……”   钟邵奇揉了揉眉心,开始觉得头疼起来。   她又开始发作,咕咕哝哝说一句:“你别理我好了,我知道你最爱生气,你就是不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睡觉。”   话说完,扭头就要往上走,走了两下,没走动,低下头,方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扣在她纤细腰肢的手。   “往上是别人家,陈昭,你别胡闹,”他另一只手伸出,按住她胡乱挣扎的肩膀,“别扑腾了,我带你回家去睡。”   睡在宋家,那还了得。   “……家?”陈昭歪了歪头,“钟同学,你跟我,什么时候有家了?”   她指指自己的脸,分明笑着,眼泪却扑簌扑簌往下掉,“你带着我出去,可丢份了,你知不知道?我好讨厌高尔夫球,保龄球,排球,也不喜欢马术,一点也不会德语和法语,我还一点也不喜欢酒会,这里的人很吵,他们都只会问我,到底是怎么搭上了钟家的,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路边上站着揽客的……他们都看不起我,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都只觉得我对你不怀好意。”   她的记忆似乎有了小小的偏差。   仿佛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27岁的钟邵奇,而是十七岁的,牵着自己的手,第一次带着她回去钟家的“钟绍齐”。   她是那么想要向他解释自己的心情啊。   哪怕暌违十年,依然迫切而无助的心情。   “可我一点也不觊觎钟家,我不想要另一个钟家,钟同学,我只想要一个小小的房子,不需要高尔夫球场也不需要花园和游泳池,但是我可以跟你每天每天说很多话,我会每天每天期待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我们不会吵架,也不会像我爸我妈那样背后数落对方,我会给你买很多很多书,我们会有一个书房……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就像你对我很好很好那样。”   她说的颠三倒四,哭得狼狈不堪。   十七岁那年没说出口的话,到了二十七岁,在心里排演过几千几万次,依旧结结巴巴。   钟邵奇看着她,她像个孩子一样抽抽搭搭。   他只能伸手,一点一点,帮她揩去两颊眼泪。   “不丢份,”他说,“像昭昭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会丢份?”   她愣了愣,反问一句:“……昭、昭?”   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暗色浓烈,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秒,却只蓦地一个趔趄,被人抱进怀里。   在某一个晃神的瞬间,她甚至分不清是十七岁的少年,还是二十七岁的青年,在自己耳边轻声喃喃:“你不用成为像我一样的人,你可以做所有,你认为对的选择。”   离开我也好。   留下来也好。   想成为普通人也好……   或者,愿意做钟太太,最好。   “而我对你,昭昭,”他的声音平静温柔,“我对你,永远有无尽的耐心。” 第18章   “滚开,谁让你进去了?”   宋致宁满面戾气,一手拎开正要往楼梯间清理杂物的侍从。   任由那侍从呆在原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扶住门框,冷着张脸深呼吸数次,方才先一步推门进去,随即狠狠将门甩上。   旁人都知道他的桀骜不驯和不服管教,整场酒会,唯独他这么乖张,旁人不会生疑。   是故,他就用这样笨拙却不乏精明的掩饰,给自己的“敌人”做了嫁衣。   宋致宁背靠着门,伸手,摸索着墙壁上的开灯按钮,一把摁开。   白炽灯亮起,整个楼梯间霎时灯火通明,他抬起眼,看见陈昭醉眼朦胧地望向自己,嘴里咕咕哝哝说着“怎么这么亮”,沉默半晌,又伸手,同样的位置,把灯摁灭。   钟邵奇并没理睬他。   只一手揽住陈昭纤细腰肢,一边弯下腰,为她穿鞋。   好不容易让这不安分的醉鬼乖乖穿好高跟鞋,又因为她穿的那条抹胸长裙的开叉裙摆,并不适合所谓公主抱的姿势,他只能轻手轻脚将人搂在怀里,一手扶住肩膀,这才勉强能带着人稳稳往楼梯下走。   一直走到最下方的阶梯。   几步远就是楼梯间出口,而抱住手臂的宋三少,就这样拦在门前。   宋致宁扬起脸,看向眼前比自己微微高半个头的男人,无话片刻,只挤出一声冷笑:“你这是打算在我们宋家的酒会,当众拂我们宋家的面子吗?”   说话间,色厉声寒,已然是一副绝不让路的架势。   “Richard,我不知道你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钟邵奇话音淡淡,做了个借过的手势,“但你拦住我的路了。”   全然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   也说得好像,门外那个四处找他的宋二小姐,全然像是个透明人一样无关轻重。   “……”   分明对方平静礼貌,宋致宁依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平白无故被呛了声,当即脸色一变,直接上前几步,拽住了陈昭垂落一侧的右手手臂。   “可以,我让路,你现在自己出去,把她留下——钟少,她是我的女伴,不跟在我身边,反而跟你这个未来的宋家女婿抱在一起,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宋家?!”   更别说,自己可是受了宋笙的叮嘱,要来看住这两人,别让他们有任何接触的。捅出这么大个篓子,以后自己的面子往哪放?   咳,虽然确实是自己忙着左右逢源,忽视了这家伙的格格不入就是了。   他想着自己至少还和陈昭有约在先,这时也不管动作唐不唐突,只想先把人拽到身边,不料刚一上手,正醉着的陈昭蓦地呜咽一声。   手臂扑腾两下,没能挣开钳制,她当即委委屈屈地一抬头,指指自己的右手,又指指宋致宁。   “钟同学,不是我抓他的,是他非/礼我。”   钟邵奇摸了摸她的头,“嗯。”   话说完,再侧过脸来看向宋致宁,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远不复方才的冷静疏离,带上三分警告。   宋致宁:“……”   他飞速缩回手。   这和原本说好的剧情可不一样,陈昭不是最怕和钟邵奇扯上关系?   喝醉酒了,怎么就原形毕露,像个小孩一样傻兮兮的。   他有些走神。   末了,飞速晃了晃头,勉强恢复清醒思考后,还是拦在门前,丝毫不曾退让。   “钟少,就算你不接受这场联姻,但我们已经说服了钟老爷子。你不给我们宋家面子,连你爷爷的面子都不给了?!这里虽然不是香港,但是你们钟家的人,可都也一起盯着你!”   这句话来得恰到好处,直踩痛脚,让钟邵奇眉心微蹙。   也让陈昭昏昏欲睡的神思,被“钟老爷子”四个大字打得猛一个激灵。   宋致宁看出这微妙的变化。   略一思忖,他索性松开门把,压低声音:“之前不是还配合着她遮遮掩掩,现在你又是在和谁做对,人交给我,你自己出去,一切都——”   没说完。   陈昭忽而甩了甩头,伸手扶住了宋致宁的肩膀。   而后,她没说话,只垂首,专心致志、用力地掰开钟邵奇扣在自己腰肢上的纤细手指。   宋致宁一怔,试探性地趁此机会、拉住陈昭,复又悄悄抬眼。   借着昏暗灯光,看清钟邵奇瞬间沉下的脸色。   “……”   让人心里发慌。   宋致宁一咬牙,伸手拽紧陈昭探过来的手臂,刚要开口,却听得钟邵奇先一步出声,说了句——   “扶住她。”   他把陈昭的手交给宋致宁,确认她站稳过后,复又沉默半晌,扯了扯领带。   末了,还是先一步扭下门把,步履匆匆,推门离开。   宋致宁松了一口气。   分不清如今靠着自己肩膀勉力站着的陈昭到底是醉酒还是清醒,确认人走了,这才推了推她肩膀,轻声喊了两句:“喂,喂?”   陈昭摇摇晃晃,唯一的借力就是他的右手,被他推了两下,险些脚下一晃,摔倒在地。   “……!”   宋致宁钳住她手腕,及时将人拉住,结果没控制好力度,刚把人拉回身边,却依着惯性,后背猛一下撞到门——   被门把硌到腰,他痛呼一声,龇牙咧嘴。   痛意还没过去,摔进他怀里的陈昭女士,忽而伸手,扇……更像是拍,给了他左脸两个巴掌。   恃醉行凶。   他莫名想到这四个字,心里恨得牙痒痒,想着再等五分钟出去了,把人往车里一放,下次绝对不要再把这醉鬼放出来。   还没想完,又是两个巴掌,这次在右脸。   “啪、啪”,清脆的动静响在耳边。   “什么买不买的,”陈昭咕咕哝哝,“还拿银行卡打我的脸,银行卡谁没有,你知不知道,你打我,有谁会给我撑腰?”   “……”   还不就是刚才被你掰了手指的那个?   陈昭傻笑,栽倒在他肩膀。   “做梦真好,”她轻声说,“冤大头,我梦见钟同学抱我了。”   宋·冤大头·致宁:“……死醉鬼,住嘴,手拿开。”   =   宋致宁揽着陈昭从楼梯间出来,除了被暧昧的目光行了几轮注目礼,倒没引起多少骚动——毕竟大家都熟悉这位宋少的放/荡作风,只一笑而过,便都当做视而不见。   随手拉过个侍者,宋致宁指点着他和自家姐姐说声先走一步。随即,又和四周几个面熟的女伴都相视笑笑。   笑完一低头,方才变了凝重脸色。   只拉紧怀里脚步摇摇晃晃的醉鬼,一路径自出门,往自家车库走。   他那辆玛莎拉蒂大咧咧地停在专属车位,泊车门童送来钥匙,摁下解锁键,又不着痕迹地挡在副驾驶座前,体贴地为他拉开后车门。   “行了,”宋致宁避开侍从帮忙搀扶陈昭的手,只探手拿过车钥匙,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别拦路,“这边不用你帮忙了。”   闻言,门童微微弓腰,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宋致宁这才抵住车门,咬紧牙关,艰难地扛着陈昭往里一推、一放。   擦了擦自己满额汗意,他搭着敞开的车门,咕哝一句:“看起来瘦不拉几,喝醉酒像个秤砣……”   话音未落,陈昭翻了个身,脚一翘,高跟鞋狠狠踹上他小腿——   “嘶”一声。   又是一次龇牙咧嘴。   宋致宁想起眼前这女人醉酒的时候喊自己冤大头,竟然头一次觉得这个恶意的昵称起得如此地道合适,当下黑着脸,弯腰,把人往里推了推,随即后门一甩,气呼呼地去了前座。   还没来得及上车,西服口袋里的电话忽然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二姐”。   宋氏恒成地产的现任经理,能收拾他的女魔王之一,宋笙。   他揉了揉太阳穴。   接起电话,听了两句,不外乎是问他今天的事怎么样,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席,以及,心细如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楼梯间的动静。   “不要和钟邵奇起正面冲突,”宋笙在电话里警告,“做的适度就好,如果做的太出格,致宁,我会觉得这里头,掺杂太多你的私人情绪了。”   “……”   宋致宁瞄了一眼后车厢里枕着手臂睡去的女人。   “没有,”末了,他轻轻说,“姐,我送个人回家,马上就回来酒会这边,你——”   他猛的一蹙眉。   “姐,这边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挂了。”   手机收回兜里,他深呼吸一口气,拉开副驾驶座车门。   车库里视线昏暗,刚才那么简单一眼扫去,他甚至没发现,原来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宋静和?!你缩在这干嘛?还嫌麻烦不够多吗?”   比陈昭好不到哪去、一张酡红的脸,晃悠悠抬起看向他,“哦,是你的车啊,我还以为是我未婚夫……嗝,我找不到他,就喝了两口……呕……”   “停!”   宋致宁脸色发绿,手里的钥匙往车顶一放,赶紧先把人从副驾驶座拽出来,扶到一边。   他帮人拍背顺着气。   这厢是吐也吐不出来,非得死拽着他,那厢,陈昭睡得香甜,一点也不受打扰。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今天纯属和酒有仇,一口气还没叹干净,车库后门从里而外被推开。   后脚赶到的钟邵奇,顺手捞过他前脚放在车顶的钥匙,拉开车门,在车里落座——这一系列操作,险些没让他被这口倒咽的气呛得惊天动地。   看了看半天没呕出来东西的宋静和,又看看钟邵奇。   后者摁下半边窗户,向他微微颔首,说一句:“Richard,你喝酒了,还不是不要勉强开车。安全起见,静和就麻烦你照顾,送她回房间,至于陈昭,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家。”   宋致宁:“……”   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好一个钟邵奇。   好一个“以退为进”,竟然连宋静和都做了他的同盟。   不待他腹诽完,钟邵奇忽而扔了个黑黝黝的东西过来。   他不情不愿伸出手,堪堪接住,低头一看,Logo是两侧羽翼,中间一个“B”——隔壁那款宾利飞驰的车钥匙。   可以,甚至周全到拐了他一辆玛莎拉蒂,送他一款最新的宾利。   宋致宁气极反笑,索性别过脸去,不想再看。   车从车库开出,绝尘而去。   一低头,宋静和戏演完了,正擦了擦颊边的口水,抬眼,对着他满脸似笑非笑的讥讽。   拽住宋致宁的手臂,她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一揩,把伪装酒醉的、夸张的腮红擦掉大半。   他冷了声音:“宋静和,你胳膊肘往外拐,是想把我们宋家的脸都丢干净?”   “你这就是自说自话了,”宋静和咧嘴一笑,“你们都把我当外人交易出去了,我的未婚夫还一点都不喜欢我,我现在不这么跟他联络联络感情,以后日子怎么过?”   “弟弟,”她喊,“怎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家族荣誉感了,明眼人难道不都看得出,你是看中人家女孩那张脸了?”   =   凌晨一点。   “李阿婆锅贴”门外的狭窄小巷。   一辆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玛莎拉蒂堪堪停稳,后门敞开,车灯亮起——   但看起来,车主像是遇到了点麻烦。   钟邵奇看着眼前睡成个蜷缩小团子的陈昭:“……”   往哪里下手都不是,抱也不是,拉扯更不行。   他只得右膝抵住后座,探进去半边身子,试探性地捏了捏她脸,“陈昭?”   虽然玛莎拉蒂Ghibli本身车内空间足够宽敞,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但大抵觉得这番动作略显……不雅,他又蹙眉,转而环住她肩膀,试图先把人带起。   不料手刚碰到她后颈,忽然招来她一句“冤大头,你干嘛”的痛骂,领带被人揪着,直直往下拉——   她眨巴眨巴眼睛,打量了半晌。   蓦地,又一脸恍然大悟,“我说呢,冤、冤大头果然是幻觉,一喝醉酒,我就、就见到钟同学了,”她蹙蹙眉,有点委屈,“吓死我了,还、还有人跟我说钟老爷子……多吓人啊,还是做梦好,梦里有、嗝、有钟同学。”   刚才那么掰开自己手指,果然是因为听到了钟老爷子的名号啊。   钟邵奇不着痕迹地微蹙眉头。   未及多想,一声轻叹过后,她舒展了身子,松开紧握的领带。   转而伸长手臂,搂住他脖子。   醉眼惺忪,两颊生霞。   钟邵奇一手及时把住前座车椅,这才没被她醉酒时格外大的力气一把拽去。   “别闹,”他伸手把她凌乱汗湿的刘海抚平,“走了,乖,起来了,送你回家。”   陈昭听了,柳眉倒竖,“我才不回家!你又赶、赶我走!”   说话间,她挥手,一个要扇巴掌的姿势。   都逼近脸侧,蓦地,又顿住,想了想,变成摸摸他的脸。   哼,皮肤真好,梦里的人都这样吗?   “好不容易喝醉酒,我很少喝醉酒的,我才不回家,我要和钟、钟同学多待一会儿,”她咕咕哝哝,“梦里不是、不是我说了算吗?你别说话。”   她说着,手上又用了力气,他不想跟她“顽抗”,只得顺着她,往下俯身半寸。   陈昭盯着她,好半晌。眼睛笑盈盈的,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坏主意。   整张脸在一瞬间生动起来,天真灿烂地将人移不开目光。   果不其然。   她两手掌心向内,揉了揉他的脸,说起话来,更孩子气得很:“钟同学,你得亲亲我。”   见他不答,甚至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又补上一句:“你很多、很多年没有亲我了。”   有这么说话的吗?   他失笑摇头,撑在她身侧的手曲起,拍了拍她后脑勺。   轻而又轻的力气。   虽如此——   却还是俯身下去,贴近她耳边,温声一句:   “……醉鬼,明天醒了酒你就该哭了。” 第19章   凌晨四点,上海陆家嘴,汤臣一品某别墅内。   Kingsize的豪华双人床上,正埋头呼呼大睡的某大明星,被催命般的手机铃声吵醒。   一只手从被窝里探出来,扒到手机,勉强凑到面前看了一眼备注。   “……”   洛一珩认命地叹了口气。   “喂?钟大表哥,我求你了,我可不是你这工作狂,好不容易休息一下,现在才四……”   “Karol,你是不是接了普陀区CBD计划的先导宣传片?”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开门见山的一句,就这样问得人脑子清醒了大半。   洛一珩苦着张脸,望天想了片刻,末了,掏掏自己的鸟窝头,咕哝着:“是接了没错,我今天还得去和宋笙开会,烦死了。”   对面沉默了半晌。   洛一珩昏昏欲睡,竭力保持清醒,隔着电话,又隐约能听到那头几声不依不挠又娇声娇气的哼声,和钟邵奇低声哄着说——   洛一珩一个激灵,没心思再细听,霍然睁眼。   钟家太子爷,这个百八十年传不出来一次绯闻,每每让众多港女心碎神伤的黄金钻石王老五,竟然开始哄人了?   哄的还是什么“好了,好了,……听你的”、“别蹬了,不怕着凉?”、“好,别拽了,别乱动,我帮你”。   还有,“啾”的一声。   口意!竟然让人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开始嫉妒起来了!   霎时间心情复杂的洛一珩,对着黑黝黝的手机屏幕,一边脑补,一边露出一脸姨母笑。   刚要开口调侃两句,那头忽然安静片刻,接着,传来钟邵奇瞬间清冷了语气的一句:“这个项目上,有点事需要你帮忙,中间需要疏通的钱和劳务费,我之后让阿Ting打到你账上。”   现在跟他说话的和刚刚哄人的,这是一个人吗?   果然刚才是幻觉吧?   “等下!先说好,帮什么忙?不会又是帮你的陈小姐——”   没说完。   又一次,他的电话被钟邵奇残忍挂断,耳边仅余的“嘟嘟”声,似乎在不断提醒他,自己这个时候多嘴一句,仿佛都是在坏人家的好事。   嘁。   洛一珩把手机一甩。   前两天三姨妈还说,对自己这位表哥的婚事很不满意,要和钟老爷子反映两句,坚决要换成卓家那位世交的爱女,现在看起来,表哥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估计不管是钟家还是洛家,给他安排的婚事,都不可能让人满意。   话又说回来……三姨妈,知不知道这位陈昭小姐的存在?   他蓦地一笑。   揉了揉眉心,翻身坐起。   寂静暗色里,只剩一句喃喃,无需为人所知——   “算啦,我又不想当挑起钟洛两家战争的罪人,看他们自己玩才有趣呢。”   =   陈昭是在熟悉的被窝里醒来的。   睡梦里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的时候,小阁楼里却并没有旁人,唯独茶几上温着的那碗醒酒姜汤,尚且冒着热气。   大概是阿婆为她准备的吧。   视线从茶几上掠过,陈昭转头,复又在床上翻了个身。   手心摁揉着太阳穴,脑子里依旧浆糊一片。   很显然,她完全喝断片了。   记忆只停留在自己吐得昏天暗地的场景,之后的事,却恍惚是云里雾里,并没留下半点印象,甚至于,最后是怎么回了家,怎么换了衣服……   陈昭一愣。   扒开空调被往里一瞅,确认再三,没错,穿的是睡衣。   至于昨晚穿回家的礼服,她扭头一看,已经好端端叠在短沙发上。   一个激灵。   陈昭登时翻身坐起,趿拉着拖鞋“噔噔噔”跑下楼,正好撞见刚从后厨端着白粥出来、准备给她送上去的阿婆。   “阿昭,醒啦?”阿婆问,“头还痛不痛?那个、那个姜汤喝了没有?”   “好多了,汤我等会儿喝,”怕阿婆担心,她先挤出个笑,复又端过粥碗,斟酌片刻,才问了一句,“对了阿婆,昨天晚上……谁送我回来的?还有我的衣服,你帮我换的?”   阿婆摸了摸鼻子。   “当时太晚啦,都、都没看清人,是个不认识的男孩,跟你差不多年纪吧。”   结结巴巴说完这句,她底气方才足了,“至于衣服,当然是阿婆帮你换的,难不成还让别人碰你啊?”   说的也对。   陈昭对阿婆很信任,她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来,思忖间抬头一看,墙壁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当即脸色一变。   端着白粥,她扭头就往阁楼上跑,“阿婆,不说啦,我还得上班,要迟到了——”   “好,好,你慢点,别摔着了。”   阿婆松了口气。   不知想到什么,却又笑笑,摇摇头,哼着歌儿回了后厨。   阁楼上。   陈昭一口姜汤一口白粥,味道虽然怪了点,好歹两边都不耽误。   一边喝,她一边往自己脸上拍上一层薄薄的粉底,描眉,再补个日常的奶茶色口红,整个妆容就这么糊弄过去——   正用指腹抹匀口红余色,却忽而蹙眉,吃痛的闷哼一声。   “……?”   某些断片的回忆好巧不巧,隐隐约约浮现脑海。她心下只觉得荒唐,当即凑近镜子,仔细观察了半晌。   ——还真发现下唇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伤口,难怪口红抹上去,刺得生痛。   她摩挲着那小小痕迹,良久,愣在原地。   直至手机八点半的闹钟又一次震动响起,方才猛一下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换了衣服,拎包下楼。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搭上公交车,一边在拥挤的车上叫人左推右搡,她一边被自己的各种脑补折腾得死去活来。   末了,没想出个究竟,只有上班确实是迟到了大半个小时。   陈昭:“……”   杀千刀的,可千万别是宋致宁,如果是宋致宁,她明天就去跳黄浦江。   深呼吸一口气,她复又匆匆上楼,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猫腰进了行政部。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坐上工位,陈昭正准备接受自己顶头上司无孔不入、且必定准时来到的刁难,眼角余光一瞥,却发现一旁的行政总监办公室里,竟然空无一人。   原本最近每天准时到岗晃晃悠悠的宋三少,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闲散作风,不见人影。   翻翻手机,也没有收到预想中的百般责问,宋致宁的对话框前所未有的安静如鸡。   倒是在昨天半夜发了条朋友圈,一句“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配图,是一杯“深海之蓝”鸡尾酒。   和他平常混不吝的各类动态比起来,这条动态显得尤为突兀和伤感,有如浪子抽风,良心发现,但也说不上个因由来。   她打了个寒噤,某种莫名其妙的联想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飞也似地,她把这条动态划了过去,为了压压惊,又起身给自己泡了杯茶。   宋致宁不在,她正准备随手翻翻资料度过悠闲一上午,这点难得的轻松却没持续多久。   刚把屁股坐热,便有人停在她办公桌前,手指曲起,重重连叩三下。   抬头,是宋致宁的助理——常年对她黑着张脸的吴宇。   “56层,公关部临时开小会,总经理找你,赶快上去一趟。”   公关部?对外宣传?   她来了大半个月,可从没去这个传说中肥的流油的部门看过一眼。   可来不及反应这个完全陌生的部门跟自己有任何关系,她很快被人催着起身,只得随手拿了个笔记本揣在怀里,就又乘着电梯一路往上赶。   楼层在“56”的数字停住。   电梯打开,她和围在公关部小会议室门口的一众吃瓜群众面面相觑。   好在陈昭见惯了这种场面。   静了静神,她抬手示意自己手里的笔记本和工作牌,做着“借过”的手势,就这样给自己开了条路。   按住门把手,推门进去、关门,一气呵成。   等到回过身,抱着笔记本微微鞠躬,再抬起眼时,却蓦地僵了僵脸色。   这个格外空荡荡的小会议室里,只有一男一女。女的,是恒成地产的总经理,宋致宁的二姐——宋笙。   至于男的。   洛一珩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看向她,碧色眼眸盈盈潋滟。   “陈小姐,又见面了,今天也是这么漂亮啊。”   陈昭:“……?”   她一时之间没拿定主意,这个大明星出现在这里的用意,只能含蓄地点点头表示对他赞美的认同,继而看向宋笙,问了一句:“总经理,叫我来这边是……?”   这可不像个正经开会的架势。   宋笙笑笑,伸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先落座,复又转向洛一珩,“这就是你说的陈昭小姐,现在人我也给你找来了,是不是能适可而止,好好开会了?”   “瞧你说的,宋笙姐,你这么一说,像我要挟你一样,”洛一珩靠住椅背,晃了晃手指,“我提的可是非常中肯的建议,我觉得陈小姐的眼光和造型能力都可圈可点,既然是给你们恒成的项目拍宣传片,我愿意选一个你们内部的人来做造型设计,那可是给够你面子了。”   陈昭听着他们唇枪舌剑,一下子犹在云里雾里。   末了,还是宋笙好脾气地平复了片刻心情,侧头向她解释。   恒成地产和钟氏集团合作的普陀区CBD项目宣发在即,特意邀请洛一珩来拍摄先行宣传片,原定的公关部会议正是为此召开。但会议刚刚进行一半,洛一珩就否定了所有的拍摄方案。   话到一半,宋笙从会议圆桌上扒拉出一本八卦杂志。头版头条,正是陈昭挽着宋致宁的手走进宋家大宅的快拍。   白底红字,看得人眼花缭乱: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宋三少另寻新欢美艳摄人!   宋笙的眼神掠过陈昭霎时像吃了苍蝇的不适神情。   双手成塔,抵住下巴,她复又微微一笑,“Karol他不满意公关部所有的提议,说你既是他的粉丝,也是我们恒成的员工,而且,昨天出席我们宋家酒会的造型搭配又很得他心,因此,坚持要从、来没有过类似经历的你,以造型师的身份参与进我们的项目里。”   否则就要罢工。   这个场面,这个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   陈昭轻敛眼睫。   明眼人都能察觉得出宋笙话里的不满意。   是故,哪怕她对这个难得的机会已经暗暗有了想法,也只能默然片刻,看了眼杂志,又瞥了眼洛一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心里叹息一声,正打算顺了宋笙的意往下说,就势以自己没有经验为由推掉这个差事,洛一珩却抢在她前头,一把截断她话音。   “陈小姐,我听人说,你一直对服装设计和时尚行业感兴趣,有这么好的机会,又有我这么一块金字招牌给你随便用,不尝试一下,以后真的不后悔?”   他笑眼弯弯,不忘给她扣上顶高帽子,“我对我的忠实粉丝一向都是很好的,上次我还送你衣服了呢,不会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吧。”   话说得轻松,明里暗里却都在提醒她,今天他做的事,背后有人指点。   宋笙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她看向陈昭,“是哪位朋友这么热心,还跟洛一珩这么有交情?”   陈昭:“……”   她谨慎地保持沉默,只装作羞赧的笑笑,并不直面问题。   好在还有洛一珩及时救场,一锤定音。   “问这么多干嘛?宋笙姐,其实这只是件小事,你一向最大方,以我们的交情,不至于连这么一点自由权都不给我吧?要我说,人也来了,事就这么定了吧。”   说着,他抬头,看向陈昭,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手机。   “陈小姐,你要是没问题的话,留个联系方式?”   陈昭闻声,悄悄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宋笙。   见人虽然并不点头首肯,至少也没有出声制止,她便不再拘谨,从兜里掏出手机。   正想划拉出微信二维码给人扫扫,却蓦地发现,某位冤大头在一分钟前发来消息——   四个大字加上明晃晃的感叹号,看起来吓人得很,甚至还发了四五遍。   【不要答应!!!!!】。   她眼神掠过,默然半晌,淡定地删掉聊天记录。   ——如果这是一条后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她选择相信自己,而不是自始至终都对自己上演百出心机的宋致宁。   =   洛一珩在恒成呆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他先是否定公关部方案,后又自行安排新人,最后,因为下个行程时间冲撞,匆匆离开。   唯一做出的果断决定,不过是让陈昭临时加入而已。   这个眼下在国内如日中天的偶像歌手,在众人的簇拥中来,在更甚的簇拥中去,而送走这尊大神过后,陈昭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叫住,扭头,从宋笙手里接过广告设计草案。   陌生而敦实的一摞白纸黑字。   换了以前,是她永远无法想象能够被委以的重任。   “好好加油,”宋笙一贯是笑着的,声音不辨喜怒,“方案是公司内部的机密,现在你既然加入了,当然也可以共享,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公关部的同事沟通。当然,也可以……通过致宁来找我。”   陈昭选择性地忽视了后半句,低头道谢过后,转身出门。   在一群女同事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洗礼下,她埋着头,一边整理今天这段坐云霄飞车般七上八下心情,一边艰难地穿过小会议室门口围观的人群——   “陈昭,真的是你?”   好不容易走到电梯间,一道女声从背后响起。   她摁亮电梯的手指倏而一顿。回过头去,一个面熟的女人恰好热情地迎到面前,手心一热,低头,是这女人热络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连连摇晃。   陈昭蹙眉,匆忙把人打量过一眼:一身西装裙,瘦的像根竹竿,及腰的长发不烫不染,端正的脸上戴一副黑框眼镜,看着就像个乖巧娴熟的邻家善女。   但就是没有什么记忆点,以至于她一瞬间思绪百转千回,愣是没能想起来这位能和自己这么热情重逢的人物。   “你不记得我了?我们高中坐了两年同桌的,我是徐程程啊,”女人笑颜如花,走近几步,似乎刻意在一众围观的同事面前,表现着和陈昭的亲昵,“之前我看杂志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你,现在一看,这么漂亮,身材又好的大美女,肯定是我的老同桌没错了。”   陈昭:“……”   徐程程这个名字,对于自己而言,从来没能跟什么美好回忆挂钩。   除了明里暗里挤兑自己之外,这个上学时候就出了名的乖乖女,还曾经在自己最后的中学时光,留下了一个相当显眼且不想回忆的烙印。   想到这,陈昭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   “是很久没见了,我差点没认出来,”她话音淡淡,眼神转过,看向电梯楼层逐渐接近的数字,“下次再叙旧吧,我还有工作急着要做。”   没有半点打算给人面子的想法。   徐程程面色一僵,似乎深呼吸片刻,复又调整好心情,凑到她跟前来,“你是行政部对吧?我们离得近,以后可以一起去吃午饭啊,这是我的名片,”说话间,她把一张薄薄纸片塞进陈昭手心,“对了,你最近有没有时间,我们有个同学聚会……”   电梯到了。   “叮”的一声,打断了徐程程的喋喋不休。   陈昭敷衍地冲人笑笑,径直往面前空荡荡的电梯里走,恨不得马上摆脱这个随时随地让她想起高中噩梦的女人。   电梯门尚未合拢。   徐程程却忽而在她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楚的声音,轻声对她说了一句:“前几天,宋少来找过我,问我钟邵奇的事,我当时就在想,是不是你回来了,结果,你果然在这。”   话音刚落。   即将合拢的电梯门,被陈昭寒着张脸,摁键打开。   徐程程蓦地一笑,也跟进电梯里。   在只有两个人的狭窄空间,她亲热地靠近陈昭,低声细语:“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也没有把当年我看到的事直接说出去——陈昭,你知道,我从来都是个有来有往的人,你帮我,我当然就会帮你。”   “什么意思,直接说。”   徐程程显然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冷落,面不改色,满脸无谓,只把自己早已预想过千万遍、乃至倒背如流的话从容说出口——   “第一,这次我组织同学聚会,正好也是给我的订婚宴提前预热,希望呢,能看到我的同桌过来跟我说声恭喜,”她言笑晏晏,“第二,这次跟洛一珩合作的机会,捎上我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第20章   三天后,行政总监办公室。   刚从LA度假回来的宋致宁一路风风火火,刚一落座,就招呼着让吴宇把外头专心致志、正查着资料做笔记的陈昭给揪了进来。   宣发文件被狠狠摔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四处散落的纸页,正是陈昭一连赶工三天,笨手笨脚画出来的初步方案。   其间,又包括服装搭配草图,镜头分镜设计,和一些细枝末节处妆容的处理。   多年来,她一直是各大时尚杂志的忠实爱好者,过去在香港穷到没饭吃的时候,也曾经走过两年T台。虽然并不是什么非常正规上得了台面的场子,但至少于她而言,算是在这一行积累了不少经验。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熬夜做了这么久,现在被人弃如敝履地扔在一边,实在不是一种舒适的体验。   陈昭瞬时便冷了脸。   抿着唇,一语不发,只把设计稿拢在手里重新整理好。   办公室里,就这么寂静着。   原以为风暴就这么过去,结果一抬眼,又对上宋致宁不掩薄怒的面色。   陈昭:“……”   他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没地撒的火?   宋致宁当然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一切全由性子来,是故脸上写满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说起话来,更是咬牙切齿,也让人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陈昭,你是过了酒会那一趟,觉得自己能上天了是不是?!”   不提酒会还好,一提酒会,陈昭就想起自己刚刚痊愈的嘴角伤口,脸色大变。   她并不确认“嫌疑人”到底是谁,只要不联系到宋致宁本人,也就没有什么感觉,但一想到——   总之,像是吃了苍蝇,   宋致宁这类纨绔公子,再过八百年,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   宋致宁看出来她神色不妙,以为是因着自己语气过重,心里别扭了五秒,冷哼一声,“你冲我摆什么脸色。”   却到底熄了点火气。   只兀自坐回老板椅上,平复半晌,又挤出一句,“你真以为宋笙是好惹的?当年我们宋家内部争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讨生……”   你还不知道在哪讨生活呢。   突然地,想起自己两年前在香港对陈昭的所作所为,他话音一哽,后头这半句,被及时理智地咽回嘴里。   所有烦躁心绪,只化作手上频频叩着桌面的不安动作。   末了,他只不住抬眼看她。   而陈昭摩挲着手中纸页,低垂眼帘,答得冷静自持:“宋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喜欢把情绪全发泄在工作上。如果我表现得足够好,总经理有什么理由不顾及洛一珩的面子,来故意针对我?”   言下之意,你姐可比你理智多了。   宋·天天把情绪写在脸上·致宁想起自己这几天在LA纵情享乐、试图逃避酒会那晚不佳回忆的行径,登时觉得陈昭这话里话外,颇有些影射自己的意思。   “……”   心里的一声重重叹息,像是原地投降的号角,让人顿时之间失了底气,难免都将落寞写在脸上,又无从表述。   良久。   他随手抄起支笔,扯过陈昭手里的设计图,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串号码。   “随你的便。但出去了,别说我这个上司不给你面子,”笔头轻敲纸页,他撇了撇嘴,“这个电话,是公关部那白骨精的私人号码,有什么事直接去找她——报我的名字,她不敢为难你。”   ……这人怎么阴晴不定,一下子吼人,一下子又怪好的。   陈昭在心里腹诽,却还是略略躬身道了谢,接着低头,毫不留恋地拿走资料和那页电话号码,扭头出门。   从始至终,也没有半点久留的意思,更别提回头。   宋致宁盯着她的背影。   末了,忽而一脚踹向办公桌。   一声闷响,桌上的文件夹都扑簌跌落。   那其中,赫然是一张耀中2003级的毕业生调查表,最顶上的一格生生空出,一旁的潦草字迹,添上一句“钟,学籍确认已迁出”。   他已经离真相很近。   可千不该万不该,同样也是当初太好奇她年少时的故事。   ——所以,才会仅仅只是听那个窝囊废弟弟讲述一遍,竟然开始羡慕,某个人的青春里,竟然被她这样的人奋不顾身地喜欢过。   宋致宁摁了摁发闷的胸口。   这份伤感刚上心头,就被嘈杂的手机铃声毫不留情地一扫而光。   他翻了个白眼。   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弯腰把资料拾起,“喂?姐,什么事?”   那头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而宋笙话里淡淡,是明知故问的一句:“从美国回来了,心情有没有好点?”   “……”   宋致宁手指一顿,莫名从这话里听出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别这么战战兢兢,”宋笙反倒笑了笑,“我又不是来骂你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对了,今天你姐夫在希尔顿的拍卖会,姑妈拿了牌,但是临时有事,估计是去不成了——要不你领了这个牌,代表我们恒成去一趟?”   宋致宁哼唧一声。   “你怎么不自己去?跟姐夫吵架了?”   宋笙哽了一哽,轻咳数声。   “小孩子别问这么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你知道什么。还有,今天宋静和跟那位钟少也会到场,到时候该怎么做,心里有底吧?”   “知道知道……嗯?”   一边答话,宋致宁一边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纸页,正要把那张调查表翻页过去夹在中间,他忽而视线一顿。   在那张调查表的背面。   有一行奇奇怪怪的,“...-..---...-.-.-----..-”的墨迹点点,   似乎是……摩斯密码?   宋致宁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   他一笑,复又把那张纸挑出来,对折,塞进兜里。   自家姐夫可是这方面的高手,等今天拍卖会结束,让他看看,不就知道究竟写着什么秘密了。   说不定,又是钟邵奇一个把柄。   =   一墙之隔,里头风波诡谲。   而早早走出办公室的陈昭——很显然,一点没顾虑到某位宋生的情绪变化。   后天下午就是先导片的第一次拍摄,从办公室出来,她继续忙着查资料和写写画画,想着至少能给出一个有参考意义的方案,以免叫人失望。   过程里太过专注,以至于,无论行政总监办公室里那百叶窗微微往下拉,有人从里头窥探她的脸,又或是宋致宁有如被踩了尾巴一样的落荒而逃,都没能入了她的眼。   一坐是一天。   下午五点半,早晨泡好的浓茶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加水冲得味淡如白开,陈昭揉了揉眉心,将第二十七个不满意的手稿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   同事们三三两两离开工位,打卡下班,她压在手肘下头的手机,也在这时开始频频震动。   低头一看,是备忘录提醒:今晚六点半在希尔顿还有一顿……并不怎么想去的同学聚会,兼订婚宴。   陈昭嗤了一声,绕过鬓边一缕碎发,发了会儿闷。   一想到即将要和高中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同学”亲切会面,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平白无故冒出一圈。   末了,脑海里浮现出徐程程那副胜券在握的嘴脸,她却忽而冷冷一笑。   把资料收好,一并拢到办公桌抽屉里,陈昭脚步轻快,拎包下楼。   虽说五点多才出发,但好在同在陆家嘴,从恒成大厦到希尔顿的路程并不远。   她赶到酒店十七层的江景餐厅时,刚刚好六点整。餐厅靠窗摆的两桌,坐着一群面熟的青年人——准确来说,除了徐程程身边的准新郎和两三个男伴以外,全是女人。   毕竟她们是临安女中,是女孩子三两成伴,横行校园的小天地。   到现在聚会,这么闹哄哄地,大多也不过是在讲些高中时候女孩子之间的趣味琐事,   什么徐程程、李璐、姜娜娜,那些个女孩子的小团体,一个都没缺。   还有当年只会和稀泥的无能班长、最爱学习结果高考因为志愿填报失误去了个二本的学习委员……   虽然期盼时隔十年,人事物都有所改变,但不得不承认,当年风光无限的,至今依然大多潇洒,当年低眉顺眼的,如今见了老熟人,无论在外是什么德行,无一例外,都依旧是小心翼翼。   世间百态,总在细枝末节处无所遁形。   陈昭走近几步,还没来得及先出声打招呼,一边说话一边视线四处逡巡的徐程程便先一步注意到她,笑盈盈地起身,亲自引她入座,坐在自己身边。   “Jacky,这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宋少身边的女助理,你认识的吧?”她先向自己的未婚夫介绍,复又转向一众神色各异的高中同学,“陈昭,大家还有印象吧?我们的大校花,多少年了,临安女中还有她的护花使者呢。”   陈昭没理会她话里话外的讽刺。   倒是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来徐程程的未婚夫,是那天宋致宁带着自己开会的时候碰到的地产部经理,Jacky张。   她瞟过对方瞬间有些发直的目光,心里冷笑一声。   还没思忖多久,一道刺耳女声引去了她的注意力。   ——“陈昭现在都混成恒成总监的女助理啦?”   说话的李璐,浓妆艳抹,眼线就差没飞上天。   当年没少和徐程程一起搅浑水,这一对“好闺蜜”如今一唱一和,似乎还依旧默契十足。   一边说,她一边向陈昭举杯,那灿烂笑容挂在脸上,仿佛完全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和徐程程一起背后议论挑刺,给陈昭捅刀子的,甚至不忘寒暄两句,“你不会忘记我了吧?当时我坐你前桌隔壁呢。”   陈昭抿了口饮料,不置可否。   徐程程和李璐对了个眼神,席间一时静默了半晌。前者在桌子底下,推了推看呆了眼的未婚夫,后者则是悄悄拽了拽身边女同学的衣角,示意对方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   “话说,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怎么看过你了,陈昭,这几年同学聚会你也没来过,还是程程面子大,把你都给请来了,”被拉了衣角的是班长,说起话来还是当年那么含蓄又窝囊,“今天是程程的订婚宴,不、不如我们各自都先说说祝福吧?陈昭,你坐的最近,你……”   李璐拍了拍她手背,“诶!班长,你这就排得不合适了,陈昭现在好歹也混出头了,跟我们哪能比,肯定是得压轴的。”   一桌的其余十来个女同学也跟着七嘴八舌的附和。   陈昭也不答话,随便这群戏精搭台唱戏,反正这一来就是重头戏,看来是早有准备了。   毕竟,可是连戴高帽子铺垫和谁先唱白脸后唱红脸,都编排的这么到位。   说完前言,李璐瞥了陈昭一眼,压低声音,似乎在和班长耳语,用的却又分明是大家都能听清的音量。   “而且啊,我听说,这感情经历太丰富的,其实不太好送祝福,她这经历和工作吧,就……”   她话没说完。   那头,陈昭轻叩桌面。   “李璐,你扯到哪去了?不过说到感情经历,啊,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提,不过,当时你和徐程程是不是都喜欢咱们隔壁耀中的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她转向脸色大变的徐程程,刻意小心翼翼的语气也掩盖不了的促狭嘲讽跃然脸上,“是叫李耀阳对吧,程程?后来还有个姓杨的,对对,看到班长,我又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姓黄的,这说到实打实的感情经历,我确实是比你们少多了,是不合适第一个说,我看我还是最后吧,你们说呢,程程、李璐?”   她说的这地步,除了点头,似乎也别无他法。   硬着头皮顶上的李璐在那说着祝词,Jacky张和在座十来个同学的表情,却早早在陈昭这番轻描淡写的叙述下,显得不太好看。   “这么多年的好姐妹,我当然是祝程程婚姻幸福美满,早生贵子,三年抱俩,呵呵,Jacky,你可得和程程一起努力啊,以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啊,要让她做最美丽的新娘!”   不然呢,难道还等着你来横插一脚,化上比准新娘还艳俗的妆来抢风头?   陈昭心里腹诽,倒不再插嘴,只复又不露声色地抿了口饮料,不时对那些飞来疑惑眼神的吃瓜同学回以微笑。   分明潋滟笑容不改。   看着友善,实际上却全然是一副“你敢再打我一巴掌,我就来个降龙十八掌让你知道知道教训”——这种昔日同学完全能读懂潜台词的狠戾架势。   果不其然,下马威一立,对面登时见好就收,偃旗息鼓。   徐程程起身招呼服务员上菜,刻意显摆的昂贵菜肴一上桌,经她一一解释过后,众人便纷纷动了筷子,再也无暇顾及某位准新娘心里那些个寻旧仇的小九九。   倘使事情就这么过去,充其量不过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尴尬同学会。   当然,甚至勉强还可以让徐程程回答一下“订婚宴上,老公一直盯着同学看是什么体验”这种问题,也不失为一种收获。   只是。   对方显然不是非常能理解“见好就收”这四个字背后的人生哲理。   晚饭后,一群人分成两批上了电梯,陈昭看着自己被人亲热挽住的手臂和径直向下的楼梯数字,联想到酒店外头那块正逢夏季格外热闹的露天泳池,隐隐感到不妙。   ——这里大部分人应该都知道,她并不会游泳。   从小到大就是个旱鸭子,班级组织游泳课永远跟老师犟着不肯沾水,还为此被记过警告,即便如此,也没能克服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坚决不上游泳课。   “陈昭,这都这么久没见了,我们都说要弄点娱乐活动,正好这边的室外游泳池开放,Jacky包了一晚上给我们玩,”徐程程和另外一个同学一左一右,钳住她的手臂,“知道你怕水,你就坐在这边看看吧,可千万别提前走了,那多扫兴啊。”   陈昭:“……”   她沉默地在太阳椅上落座,看着那十来个男男女女先后换好泳装出来,跳进泳池的水花溅得老远,欢声笑语,你泼我,我泼你。   只有她一个坐在泳池中央过道,像是个供人参观的——   她的肩膀倏而被人轻轻一拍。   陈昭挑了挑眉,回过头。   刚才席间对她至少目送过十回秋波的男人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一边刻意挺直背、露出那艰难挤出的四块腹肌,一边满面笑容、递来一杯颜色漂亮的BloodyMary鸡尾酒。   “我叫杜思特,也在恒成地产部上班,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同事,”说话间,他抬手示意自己手里的酒,“你不能游泳是吗?在这里看着也无聊,难得有机会聚一聚,陈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喝一杯?”   如果没看错的话,似乎蛮多人注意着这边。   陈昭眼角余光瞄过几个不小心露馅的老同学,单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看向杜思特手里那杯酒。   真真是每个人都唯恐自己不喝似的。   她于是粲然一笑,从人手里接过酒杯,“当然了,都是同事,这点面子我怎么会不给。”   话音落下,她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灌入腹中。   地西畔——也就是安定片,那种熟悉的苦味在唇齿碾磨的瞬间就被她察觉,倒还依旧不动声色,只装作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撑住脸颊,冲人一笑。   “你这酒还蛮冲的,怎么喝的我晕乎乎的?”   杜思特的手试探性地揽上她的腰肢。   “怎么会?你是不是不怎么喝酒,这么快就醉了?”   陈昭也不把他的手打开,笑容愈发动人,声音里发着抖,娇娇儿一般颤巍巍道:“我觉得软绵绵的,你、要……能不能送我回家?”   四周的声音一时都静了。   隐约只能听到几个不明就里的同学窃窃私语——至于那几个早跟她有仇,对事心知肚明的“好朋友”,自然是闷笑声更多。   杜思特连忙扶起她,一手揽腰,一手握肩,没走出两步,陈昭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声道:“我还没跟程程说再见呢,先扶我过去跟她说两句话。”   他当然是满口答应,恨不得扶上一路,吃一路的豆腐。   倒是谁都没有注意,正对着露天游泳池的酒店二层房间,有个男人叼着棒棒糖,一边视线逡巡,望向陈昭——以及那杯有问题的酒,一边跟谁打着电话。   陈昭被扶到泳池边时,徐程程正在水里漫不经心地和Jacky戏水。   见她脚步虚浮地被人搀过来,徐程程连忙一把将Jacky往后推,自己则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问了声:“陈昭,你怎么了?看着好像不舒服似的,让小杜送你回去?”   陈昭揉着太阳穴,挣开杜思特,一副要低下头跟泳池里的徐程程说两句悄悄话的亲密模样,腰还没弯,忽然——   非常不经意间,从杜思特背后狠狠一推!   “噗通”一声。   以非常不雅观的姿势落入水池的杜思特,下意识扑腾挣扎之间,一脚踹了徐程程的肚子,两人叫成一团,一时间,分不清是落水的狼狈,还是无故被打的人狼狈。   陈昭依旧“晕晕乎乎”。   趴在水边,她满脸不好意思,“程程!你没事吧?我一不小心,哎,思特,真不好意思,我太晕了,本来是想拽住你,不知道怎么就……”   “你——!”   脸色苍白、捂住肚子叫痛的徐程程被一旁的李璐拉住,脸上青白交加,“你”了老半天,又自知理亏,没了下文。   游泳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往这头看,停了动作,面面相觑。   “我真是喝醉了,”陈昭索性坐到泳池边,“徐程程,那我就趁着喝醉,跟你说个清楚吧,免得呢,影响你老公对你的印象,毕竟——喝醉的人说的话,可信可不信,是不是?”   她温柔着声音,一一细数。   数着徐程程当年是怎么在耀中那条小巷子里和耀中的男友缠绵悱恻的接吻,被自己撞见以后,为了防止乖乖女的形象破灭,针对了自己三年;   数着徐程程和李璐为了争耀中那位学长,是怎样在背地里互相说着对方的坏话,最后徐程程白莲花的伎俩胜出,跟对方处了两个月过后,嫌贫爱富,又装作大方地成全李璐。   有人笑出了声。   陈昭侧过头,视线一偏,也跟着笑,“班长,你觉得自己当年听了徐程程的话,刻意告诉我们亲爱的学委填二本比较保险,误了人家半辈子,就很高尚吗?好笑吗?”   那厢的人,霎时间脸色大变。   “我、我不是,我当时只是……”   新的一轮撕扯和嚎叫开始了。   积怨已久、多年来畏畏缩缩的学委赤红着眼睛哭嚎一声,一个巴掌下去,打得班长怔在原地。   这一场闹剧,就像个迟来多年的青春谢幕式。   给陈昭那几年冷眼旁观的勾心斗角和暗地斗气,画上了一个可笑的句号。   她并非不懂女生之间潜规则里的暗语,只是不屑参与。   可一旦谁真正踩了她的尾巴嘛……   陈昭居高临下地睨了徐程程一眼。   后者略显惊慌失措,刚要避开视线,蓦地,眼前水花却一溅,还没反应过来,下巴便被人猛地捏住——!   出了名的旱鸭子陈昭,就这样入了水,靠近她,将她死死钳住。   末了,甚至捏着她的下巴,颇自在地左右观赏,轻声细语。   “我还记得高二那年,你躲在那个小会议室门口听我跟人讲话,我猜你一定觉得自己知道了好多秘密对不对?你觉得自己有我的把柄,但那时候怕我收拾你,不敢说,徐程程啊徐程程,那怎么现在就有自信拿来威胁我了?——哦,忘了,你招数还有提升,知道让人顺便再多拍我几张那种照片,来当做筹码。”   徐程程的下巴被猛一下抬高。   “但是啊,徐小姐,你怎么不用你的笨脑子想想,你把那件事说出去,就不怕,有人比我先一步办了你?”   你以为你是宋致宁?   话说的不好听点,一个十年前就收拾惯了的小角色,也敢蹬鼻子上脸来显摆,不是送上门来给她收拾吗。   她话音刚落。   刚才被推到一边,愣了许久Jacky张终于反应过来,难得男子气概了一回,一把扑上前,将陈昭推开。   陈昭重心不稳,“砰”一下跌进水里,好在是个浅水池,水线不过到她大腿,还不到让她反应过激的地步。   等到好不容易扶着边缘站稳,抬眼一看,Jacky张已然把徐程程拽到身后,冲着自己厉声呵斥:“陈昭!你说什么呢你!这是我们的订婚宴,你……!”   陈昭抹了抹一脸的水,冲人挑眉。   如此严厉的质问,却忽然断在半路。   Jacky张盯着游泳池边走近的身影,声音突然劈了叉,结结巴巴:“你……”   没等到他的下文,陈昭脑袋上忽然一重,一条浴巾把她从头包到腰。   她惊呼一声,身子蓦地又一轻——   低头一看,是沾湿了的西装袖口。   男人单膝跪在池边,弯腰,手从她背后伸入池中,猛一用力,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陈昭下意识地抱紧对方脖颈,等到稳了重心,把遮了视线的浴巾扯开一看,哽在喉咙口的一句“你干嘛”就这么咽回肚子里。   “……”   钟、钟邵奇……   准确来说,是面覆寒霜,眉目阴沉的钟邵奇。   这个神态,多年前她倒是有幸瞧见过,譬如在暗巷里把那群小混混揍得屁滚尿流、满地找牙的时候。   陈昭本来想挣扎一下。   想想——算了,认命吧。   这个时候,这个表情,似乎不是任人矫情的好时机。   但Jacky张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他忙不迭从泳池里爬出来,湿哒哒地凑到跟前,连声向钟邵奇问好,没得到回应又察觉气氛不妙,只得又小心翼翼问上一句:“钟少,您、您怎么来了?我听说今天顶层是拍卖会,您应该在……”   “滚开。”   陈昭认命地捂住了眼。   真生气了。   这是真生气了。   连贵族礼仪都抛诸脑后,这是真上头了。   “我无权干涉恒成内部的人事调动,但是Jacky,从今天开始,你最好不要再参加普陀区CBD开发计划,否则,我会转告宋总经理,钟氏集团将会全线退出本次计划,转而和卓家合作长宁区新楼盘计划。”   Jacky张双唇簌簌,满面不可置信。   比Jacky张面色更差的,还有那个呆在原地的徐程程。   她拽住李璐的手,不住低声问:“他怎么会在这,那么重要的拍卖会,怎么搞的……”   却没说完。   钟邵奇蓦地回头,金丝眼镜背后,依旧不掩森冷的视线掠过。   陈昭心里警铃大作。   虽然讨厌徐程程,但是要是动用钟家在香港那股势力,惊动了钟老爷子——   那可就真是十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心机了。   心里叹息一声,猛一下,她探手扒掉那副金丝眼镜,顺势,又一把捂住了钟邵奇的眼睛。   “够了,钟同学!我已经消气了,真的。”   “……”   她叫他“钟同学”。   尾音往下压,喉管发声,时隔多年,有些陌生的腔调。   他那突如其来又近乎偏执蛮横的怒火,就这样被一句轻飘飘的、有些没底气的“钟同学”浇灭。   低垂的长睫扫到她手心,一阵发痒。   陈昭试探性地撤开手,悄没声息地看他一眼,“钟……”   一句“你能不能别生气了”还哽在喉口,却被人抢先一步。   钟邵奇轻抬眼帘,将她搂紧,哑声道:“走了,送你回家。”   哪管什么怒火滔天。   ……说到底,他总是一直这么拿她没办法。   =   等到宋致宁知道消息,匆匆赶来收拾残局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一片愁云惨淡的Jacky张,和他那位低声哭泣、看起来无比可怜的未婚妻。   所谓的客人早已散尽,不愿沾惹一点麻烦,整个场子都散发着一种“为时已晚”的气氛。   宋致宁:“……”   这都是哪跟哪啊?   回想起来,他这一天简直就是时运不济的典型代表。   先是来了拍卖会结果把用来拍卖的名画落在公司,临上场才换成自己随身的银戒指,结果银戒指——准确来说,是他随便用兜里一张纸包住给侍从的银戒指,竟然被钟邵奇给拍下了。   这还不止。   更恐怖的是,那张纸竟然是自己无意识揣进兜里的,2003级耀中毕业生调查表。   眼见着私下里调查过钟家的事情就要败露,至少趁着还没交易到手里,总能拦一拦,结果钟邵奇被一通电话叫走,直接就把那张纸也给带走了。   现在,留给他的局面就是:那头钟邵奇知道自己不怀好意,这头,眼前这个肥猪脑手下,还恰巧又一次,触了钟邵奇的霉头。   “怎么回事?”宋致宁揉了揉太阳穴,“你给老子好好交代,一天天不是这个出事就是那个出事,是嫌我命太长了是不是?!”   Jacky张没说话。   未婚妻说话了。   “宋少!”她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就是你上次来问我的那个女的,陈昭,她是我同学,你知道的,今天我们订婚宴,她故意来搅局,她仗着自己和钟邵奇有一腿就……”   “闭嘴!”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踩中了宋三少这几天格外脆弱的神经。   一声暴喝过后,他泠然回头,“以后给我说话注意点,不该说的少说,知不知道分寸?”   “……”   徐程程霎时间安静如鸡。   这个宋三少,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个多礼拜之前,不是还对陈昭的过去很感兴趣?   宋致宁当然不会跟眼前这个女人解释自己的心理变化。   只轻嗤一声,低头,摁了个电话。   “喂,姐?嗯,是我,别说拍卖会了,姐夫会跟你解释的。还有,Jacky犯事儿了。”   他的视线掠过面如土色的Jacky张,和一旁不住抽泣的徐程程。   “什么事儿?总之,是惹到钟邵奇了,说是如果再看到就要退出——什么?!迷药?”   宋致宁的脸黑了。   电话那头,宋笙的苦恼在声音里一丝不差地表现出来:“说是他老婆动了手脚,碰了他一个朋友,差点出事,好在用的是安定片,不是什么……”   电话被挂断。   宋三少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Jacky张,又随手指了指泳池边一个位置。   “给老子站那。”   Jacky张战战兢兢地照做。   下一秒,他一脚踹去,毫不留情地踹中人大腿!   “我操/你妈,丢人的狗/东西!”   话音刚落,只听得“扑通”一声。   游泳池里,霎时间水花四溅。   宋少啐了一口,冷笑着看人狼狈扑腾,不一会儿,复又转向徐程程。   傻了眼、甚至都忘记装可怜的徐程程。   “怎么?没见识过?老子姓宋!爱炒谁炒谁,给我收拾包袱滚蛋——别他/娘的哭,要不是老子不打女人,我让你今天他/妈横着出去,滚!” 第21章   被稳稳抱在怀里,为了保持平衡,陈昭不得不伸手环住钟邵奇的脖颈。   进出的客人纷纷投来看热闹的好奇眼神,换了往常,她早要一个个瞪回去,如今倒只恨不得当个缩头乌龟,能够钻回自己的乌龟壳里。   “钟……”   她甚至几次想要提醒钟邵奇可以先把自己放下来。   可每每话到嘴边,抬头一看,瞧见对方紧绷的下颔线和分外阴沉的脸,又吞吞口水,噤了声息。   一路到了地下停车场。   钟邵奇在大陆出行,一贯是两辆车。   全黑色的保姆车,坐满五位钟家保镖,另一辆宾利欧陆GT,则供他出行,配备经验老道的司机。   见他提前从拍卖会场下来,连保镖也没带在身边,早早在车上待命的司机连忙开门下车,匆匆迎到面前,“钟生,今天……?”   “钥匙给我,你今天不用跟着,等会儿和Mark他们一起回去。”   Mark,是钟家方面派来负责钟邵奇大陆安保问题的责任人,也是十五分钟前被留在拍卖场,被勒令半小时后才能离开的保镖头头。   司机闻声,看了看钟邵奇,也瞄了一眼他怀里缩着脖子装隐形人的陈昭。   他沉默片刻,还是将钥匙双手捧上,却也不忘提醒:“钟生,老爷子虽然在香港,但是也跟您有言在先,这次来大陆,千万不要重蹈覆……”   钟邵奇显然没有听完这些唠叨的意思。   那头还在低声絮絮,他拿了钥匙,早已先一步解锁,开门,把人轻轻放进副驾驶座。   这么一番行云流水下来,直至那关门动静一响,径自将司机老张的话音截断,回音阵阵的停车场,这才倏而静了数秒。   钟邵奇绕到另一侧,开门,在驾驶位落座。   途径老张身边时,只留下话音平静的一句:“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叔,你是不懂这个道理,还是打算未来跟老爷子一起同进同退,一起养老?”   话虽淡淡,里头是怎样的冷言威胁,却也不难察觉。   再没人接茬。   唯独等车辆发动,钟邵奇将身上西装脱下,盖上陈昭肩膀,继而转向灯一打,司机老张这才恍然梦醒,登时退了数步,让出车道。   而后,眼睁睁看着钟邵奇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副驾驶座上,陈昭轻而又轻地,低头叹了口气。   她原本今天并不打算主动出击抢风头,也就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配了件及膝牛仔鱼尾裙,此刻浴巾遮了上半身,下头裙角却还滴着水,总显得滑稽得很。   既不想沾湿了肩上的西装,也怕把座位弄得太狼狈,她只得一把扯过浴巾,默不作声地擦完头发擦擦裙子。   至于钟邵奇怎么处理他的下属,他有自己的分寸,陈昭并不多嘴。   没再受任何阻挡,车辆就这么平稳地驶出地下停车场。   进了大路。   一时间,四周光线不再昏暗,街边路灯晕黄灯光透过车窗洒落她侧脸,在静默之中,她眼帘低垂,长睫微颤,手中擦拭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倒平白显得安逸温柔。   她不说话,他也沉默。   分明心里余怒未消,可忽然回过神来,久违地,想起她就这么好端端坐在自己身边,所有的怒意便争先恐后地倒流。   仿佛宁可为难自己,不愿折腾她一句。   以至于,不知道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才不失方寸——更不会把怒火波及到她,全憋在心口。   陈昭:“……?”   她小心翼翼,眼角余光一瞥,看清他紧握方向盘、乃至微微发颤的十指。   虽说她一贯自认对他足够了解,难得这一次,却没分清楚,他究竟是真生气,还是因着旁的情绪而有所失控。   于是心里思忖良久,居然问出一句直踩钟邵奇爆发点的:“钟先生,我没有受委屈,你……在生什么气?”   她分明在那个可笑的订婚宴上大杀四方,别说被欺负,欺负人还来不及。   结果钟邵奇一来,反倒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如果不是及时拦着,她很有理由相信,某个人不声不响地从世上消失,可能也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是故,这一问落地,她依旧满脸疑惑。   而钟邵奇看向前方,不曾转过脸来看她,等到腹中的话酝酿完了,再出口时,忽而沙哑的声音里,方才憋闷着一腔忍不住鲜少表露的怒意。   “你知不知道自己喝的酒里面有什么东西?!”   陈昭一愣。   倒下意识答得溜:“安定片啊,怎么了?我……”   猛的一个刹车。   话没说完,陈昭险些往前一栽,直接砸到头,好在钟邵奇及时伸手一拦,单手,将她稳稳拉住——   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靠点。   带着过分外露的情绪说话,于钟邵奇而言,至少在八年后重逢的这段时日里,这是第一次。   她听见他话里不掩薄怒,乃至唇齿相触,竟有些切齿的无奈意味。   他问她:“知道有安定片你还喝?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这质问并非怒吼。   到这样的地步,他还对她权衡着语气,可被他这么当头一问,陈昭依旧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诚恳地说,是因为她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钟邵奇生气的原因。   “我知道你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受委屈,但是陈昭,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如果有意外,哪怕有一点——”   他话音一滞。   或许是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难得无法自控的表情,蓦地,又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良久,才深呼吸,接续后话,“我不会让这一点发生。但是陈昭,至少你自己应该知道,凡事最怕意外。”   “我……”   暌违多年,听到钟同学训人,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有些失笑。   虽然奇怪他怎么会把这些个细枝末节知道的这么清楚,但理智告诉她,解释才是第一位的。   定了定神,末了,侧过头,她看向钟邵奇,把话说得耐心细致:“其实,安定片只要控制好剂量,和迷药的功效还是差很远的,何况那群家伙胆小,也不敢弄太多。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放心喝下去的。更何况,退一万步说,我以前……”   我以前在香港的时候。   最初到那里,房价太贵,日子太紧巴,只能住“棺材房”——那种方寸之地,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处灶,桌子得放在床上,杂物放在头顶木板的一块夹层里。   地方本就狭窄,伸不开手脚,再加上四周隔音实在太差,所以初来乍到时,她总是睡不着,彻夜彻夜失眠。   后来她就学乖了。   乖乖去看医生,检查出轻微神经衰弱,开安定片,每晚吃了药再睡,一觉到天明,除了安定片带来的头晕副作用以外,恍惚甚至觉得自己的睡眠质量还不错。   以至于,等到那么六年过去,安定片对于她而言,已经更像是一种久远记忆的回温,而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恐怖迷药。   ——但这种话说出口,仿佛是对眼前人刻意可怜兮兮的卖惨,说来实在有些过于煽情的意味。   “以前我,”于是,她调整着说话的语气,霎时间轻快着字音,“我都把安定片当糖吃的,用来放松心情,所以对我来说,安定片药效不大,只是确实会有点犯困,克服克服就好了。而且,徐程程那种角色,我一点都不——”   “别逞强了。”   “……!”   只是四个字而已。   陈昭那叽叽喳喳的絮叨解释,就这么断在半路,没了下文。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从始至终,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用?”   甚至于。   她满腔的自矜和故作坚强,也就在他那么冷静沉沉,却又熟悉温柔的话音里,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恍惚是很多年前,有个男孩也这么把她抱在怀里,耐心地跟她说,不喜欢钟家也没关系,不适应钟家的氛围也没关系,只要陈昭依然是陈昭,他从来不会逼她,去成为任何人,更不必用牺牲自己性格的方式,来做一个合格的钟家人。   那时的他们啊,都还那么年轻,只可惜,她还没有长成一个处变不惊的大人,还听不懂,那句话背后的珍重和爱惜。   所以,二十七岁的陈昭只能在这份回忆与眼下处境慢慢重叠的当口,装作一无所知地,很快反应过来,复又拿起浴巾,低头擦拭濡湿的裙角。   “说、说到哪去了,钟先生,这是我习惯的生存方式而已,我如果对自己不够狠,她们怎么会知道怕?”   如果自己不保护自己,还要等着谁来为我庇阴?   钟邵奇沉默半晌。   末了,一张对折的白纸,忽而递到了她面前。   “……打开看看吧,”他说,“虽然你应该早就看过了。”   陈昭不明所以。   却还是为了避免尴尬,听话地接过,打开。   上头白纸黑字,是一张“2003级耀中毕业生调查表”。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上一次她看到这张表的时候,应当是九年前,在每个女孩最最光鲜的十八岁,她收到的毕业礼物,就是这么一张,确认钟邵奇返港离沪的“通知书”。   她愣了愣。   而钟邵奇轻声说:“我当时让人告诉你,把这张纸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三遍、你有没有认真地看?”   陈昭:“……?”   或许是一瞬间读懂了她茫然的表情。   他索性将表掉了个个儿,翻到背面,纤细手指,指着那一行斑斑点点的墨迹。   陈昭低头一看,一行【...-..---...-.-.-----..-】。   如果不仔细看,或许会以为只是墨渍泛开的余印。   “没注意过?”   她抿唇,轻咳两声,心虚地摇了摇头。   果然。   他高估了陈昭的理解能力。   钟邵奇捏了捏眉心,“……那时候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所以,不管我写什么,都很容易被发现。”   为了掩盖过去,他选择了用摩斯密码的方式,忽略掉分隔符,尽量自然地,为她留下了最后的话。   虽然,似乎最终还是没能传递到,但是现在,或许也没有……迟到太久。   轻轻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钟邵奇复又从两座之间的储物盒里,拿出一支钢笔,飞也似地在那一行墨渍上,画下七个分隔符。   【../.-../---/...-/./-.--/---/..-】   陈昭低头看了好半晌,还是不懂。   事实上,迷迷糊糊的记忆里,倒是还记着,这东西他曾经教过给自己,但年岁久远——   她侧过脸看他。   依旧还是多年前那种茫然的心绪,却不经意间,看清他在这时刻,微微烧红的耳根。   “滴代表一点,答代表一横,一点一横,排列组合成字母,这里是八个字母。”   那一行字符拆开,只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十八岁的他,对曾经深深喜欢过的女孩,最后的挽留和回应。   是十八岁的他,羞怯着无从表达,说不出口的那句话。   他叹息一声。   忽而回身,定定看她:“……陈小姐,我锺意你。”   不是十七岁的陈昭同学,不是后来刻意生疏的工作关系,他与她,此刻坐在平等的位置,用一切世俗男女,普通的称呼,他称她一句“陈小姐”。   “我并不太懂,这世界上的好梦难圆,通常要多少关卡。我只是想要问你——”   陈小姐。   如果我说,我不想你再这样孤立无援,不想你逞强,不想你……以后不在我身边。   如果我,愿意让你越飞越高,看见广阔蓝天,而无论我走多远,也一直等候你停留的时刻。   “陈小姐,”他摩挲着那纸页,轻而又轻的声音,排演过无数遍的措辞,到最后,不过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第22章   安定片的药效来得……相当准时。   钟邵奇看着眼前靠着椅背,两眼皮上下打架、满脸迷迷糊糊的陈昭,有些恍惚,思忖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却到底是叹息一声,伸手揽住她脖子,把被压住的西装掉了个个儿,盖住她还有些没干透的上衣,想了想,又把后座上的备用西装也拆开,虽然滑稽,好歹两件比较保暖。   做完这一切,他伸手,拨开她颊边乱发,颇有些无奈苦笑的意味,说了句:“陈昭,你怎么每次都睡得这么及时?”   当然没人接话。   她呼吸绵长,在“陌生人”的车上,在“陌生人”的身边,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大梦。   陈昭一个小鸡啄米,没控制住昏昏欲睡,顺势这么往下一栽,险些撞到——   耀中天台上,那张特意摆来供她学习,准确来说,供钟绍齐教她学习的课桌。   好在一旁飞快在课本上划着重点的钟同学,似乎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及时单手伸出,堪堪托住她下巴,这才止住动作,让她保住了自己那漂亮的瓜子脸轮廓。   他没说话,习以为常地收回手,继续划重点。   留着陈昭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四周是熟悉的耀中天台,十八岁那年,钟绍齐常常在这给她补课。   她揉揉眼睛,往下一看。课桌上摆着一张白纸,最上方,是钟绍齐龙飞凤舞的字迹:“已知x∈R,求证:ex≥x+1”。   耳边,也是十八岁的钟同学话音淡淡,眼也不抬,同她说话。   “这是最基础的证明题,上次十三校联考的卷子,第16题,出了一个跟这一模一样的送分题,当时我教过你四种方法。”   “你只要写出来最常规那一种,”说话间,他把她历史书上重点画完,放回原处,复又把地理书摊开眼前,“……最常规的求证,就可以得满分。实在不行,你用列举法或者三维空间画图,给分少,但是至少基础分能拿到。”   她脑子里浆糊一片,点点头,握住笔,工工整整,写了个“证明”。   陈昭:“……”   证,证明个啥?   没了下文。   又是好半天。   等到文综的书上重点都被折满了边边角角,黄色荧光笔的写写画画比她平时上课做笔记留下的痕迹还多,钟绍齐终于把一摞书整理好,塞回她书包。   荧光笔从手侧伸过来,笔尖点题,他问了句:“陈昭,有这么难吗?”   陈昭轻咳两声。   末了,听得耳边一声叹息。   少年身上苏烟的川贝药香混杂着某种檀木香气,向她微微靠近,手肘与手肘之间,不过一指距离。   第四次,他从头教她,一点一点,从题目讲起,“设f(x)=ex-x-1,那导数是?”   她用尽毕生学识,颤巍巍写:f’(x)=ex-1。   “对,你写的不是很好吗,”他察觉到她紧张,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语气,“看题目,他说要在X属于全体实数的情况下求证,有没有印象?对,分三种情况,等于0,小于0,还有什么?对,往下写——”   这天的最后。   陈昭背着一书包沉甸甸的课本,身上披着钟绍齐的校服,在保安疑惑的眼神中,和这位光明正大徇私的钟同学一起,走出校门。   洛家的司机早已经在路边等候多时。   陈昭忙把校服脱下,物归原主。   末了,在原地踌躇半晌,还是抬头,说了一句,“明天期末考,但下礼拜六……我的意思是,咳,钟同学,我26号过生日,十八岁生日,你到时候会不会在上海?”   钟绍齐正把校服搭在手腕。   闻声低头,瞄过她有些扭捏的、不住摩挲的手指。   事实上,如果不出意外,考试结束的当天,他就会飞去香港,参加月底钟氏的年会,为半年后高考结束、正式以“钟邵奇”的名字回归钟家做准备,中间各类事项层层叠叠,抽身并不是件说得过去的容易事。   “没、没空吗?”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   末了,低敛长睫,“有空。陈昭,期末考试,数学记得要及格。”   一语话毕,他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处不知何时沾上的白石灰。   不知想到什么,又忽而笑笑,“这是充分不必要条件的例子,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也没用。   拿成绩那天,正好是她生日,陈昭看着卷子上那红艳艳的“73”分,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一旁的徐程程斜着眼睛看清楚她的分数,悄悄摸摸把自己那张“137”的试卷摊平面前,拍拍前头李璐的肩膀,“诶,璐璐,你考得怎么样?我才137,哭死了,这次又没发挥好!”   陈昭:“……”   话说给谁听呢?   她恶劣地一咧嘴,冷笑一声。   没等李璐回过头来跟人一唱一和,先拍了拍徐程程的手背,“你怎么才考了137?我听说最高分149,就咱们学委,你这可不行,还是数学课代表呢。”   眼瞧着徐程程的笑容僵在原地。   陈昭轻嗤一声,把课本一股脑收进书包里,单手拎起,扭头离开。   看着倒是潇洒。   唯一苦恼的,大概是这73分怎么和钟同学交代了。   她一路走到校门口,都还在嘟嘟囔囔想着怎么解释,从“我考试的时候脑子不清醒”到“这个题我没学过”,主客观因素都来一遍,也没想好究竟怎么说才能有理有据,不让人讨厌。   结果沿路的同学比她还会叽叽歪歪,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直接把她的思路原地截断。   她无暇去听,只得叹口气,郁闷地踢了踢脚边的一颗石子——   不规则的石子骨碌碌滚远。   她叹了口气,视线随之而去,更远处,入目所及,是一双浅棕色的马丁靴。   校门口,警卫室一侧,早早等在那的钟绍齐,是一众女生小声议论和为之脸红的根源体。   他今天难得穿的简单随意。   白色毛衣配上牛仔裤……只要不仔细观摩那裤线缝隙的字母,似乎也看不出一千块的牛仔裤和五十块两条的区别。一米八五的个子,在一群进进出出的女生衬托下,更显得格外高挑。   不时有胆大的女孩凑到他身边问一句来找谁,都被他礼貌性地颔首避过。   谁都不理。   俊得理直气壮,傲得人神共愤——又让人怪不起来。   这样的沉默矜持,直至陈昭走到他身边,方才被毫不费力地打破。   仰起头,陈昭死皮赖脸地很有底气,只说一句:“钟同学,我考73分了。”   钟绍齐点头,伸手,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她,也说了句:“有进步,走吧。”   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想看热闹的同学,半晌,面面相觑。   临安女中的小女魔头,灿比骄阳的人间富贵花,这天穿着干干净净的新校服,裹着粉红色的围巾,戴着粉红色的羊绒手套,乖乖地,跟在不知名的贵公子身后,就这么走远。   那少年分明待每个人都那么疏离有礼,不远不近。   偏偏是她,能和他一路并肩同行,让他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迁就。   “不拆开看看礼物?”   “不急不急,我想留着晚上一起拆,钟同学,我们去爷爷家吃饭吧,我爷爷很早就想见你了,我都跟他说啦——”   我跟他说了。   你是除了爷爷以外,世界上看起来最最冷淡,实际上,对昭昭最最最好的人。   她脸红扑扑的。   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摸摸回过头,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靠的很近。   真的很像小……小情侣吧?   她默默想着,在背后伸出手,稍稍错开半步,对着影子,做出交握的手势。   看起来就好像真的在牵手一样。   “绿灯了。”   钟绍齐突然说了一句。   “哦,好,我们过了这个斑马线就去坐……”   他掌心温热。   和看起来清冷的模样不一样。   陈昭愣愣看着两人紧握的手,没来得及说话,被人轻轻一扯。   “走吧,先去拿蛋糕,然后……回家过生日了。”   =   事实上,后来陈昭常常想,如果忽略洛夫人来找自己秋后算账的不愉快,她的整个十八岁,或许都算是充满着,不管多少年后想起来,依旧觉得幸福的青涩欢喜。   和爷爷还有钟同学一起过的十八岁生日,她许愿以后还要和钟同学还有爷爷过好多好多次生日,然后伸手,抹了钟同学一脸奶油,被人孩子气地还击;   新年时的烟花大会,又一次从香港匆匆返沪的钟同学,陪着她在爷爷家的小院里放了很久很久的烟花棒,在她捂着耳朵不敢去点震天雷的时候,也是第一次,是爷爷以外的男人,拿过打火机,为她圆满每年都想要看一次漫天烟火的愿望。   在富贵人家长大的钟同学,从来不会嫌弃爷爷,不会嫌弃她,也不会嫌弃爷爷家那只凶得要命的看门犬大黄。   在逐渐远去的回忆里,爷爷仿佛还偷偷跟她打趣:“昭昭,你这同学可真厉害,连大黄都喜欢他——说起来,大黄还算是你哥哥呢,你哥都喜欢他,天天扒拉着门等他来喂,干脆你就嫁给他,你哥可开心了!”   那一年,爷爷还会叼着旱烟袋,搬个小马墩在院子里给她缝衣服;   那一年,钟同学还会偶尔来爷爷家做客,动作生疏地帮着洗碗,被她抢过手去的时候,低声同她说:“女孩子不用洗碗,坏手。”   多好的十八岁啊。   从来没有那么好的十八岁,有个那么好的男孩对她说,要像所有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一样珍惜自己。   好到,甚至她都会忘了,自己其实从始至终,只是一个有娘生没娘爱的野孩子,是个一无所有的坏姑娘。   她记得,最后一次送钟同学到最近的车站,是高三那一年的五月。   那时他们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着洛家的司机来接他到机场,回香港参加钟老爷子的寿宴。   陈昭两手撑着椅边,目光在大路上逡巡,时不时踢一踢脚下的小石子。   她已经习惯这样和钟绍齐相处,哪怕不言不语,也觉得很舒服。   可这一次,先说话的却是钟绍齐。   那段话,时隔多年,她依然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得很清楚。   他说:“陈昭,我妈妈很小的时候就跟我说,我是没有家的,是一个在不合适的时候出生的孩子,给她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母亲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就不会一辈子被钟家牵绊,不会一辈子都放不下他的父亲,不管他再优秀,再出色,都是他的本分和义务——赔偿她青春的义务,让她扬眉吐气的责任。   “可能因为没有家,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家里人的相处,是需要每天都好好说话,一起吃饭,一起洗碗,看电视,我也不知道,如果以后我能够有一个家,我会不会成为一个家里……好的存在。”   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原本我想,我要有一个足够大的书房,因为我想要安静的工作,但现在觉得,小小一个就可以了,容得下我……跟你,就可以了;我也曾经想要一个漂亮的花园,但现在觉得,有一片和爷爷一样的小菜园子也不错,至少你很喜欢,是不是?”   陈昭愣了。   无数的情绪梗塞在喉口,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比起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先酸涩了眼角。   钟邵奇侧过脸。   戴着金丝眼镜,镜片以外,气质更是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钟同学,在那个夕阳西落的傍晚,冲她勾起嘴角,眼眉弯弯。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   好像一瞬间,所有昔日的磨难和岁月赋予他的煎熬,都化作彼时他能够,在那样的年纪,说出最重的承诺——这样的温柔和底气。   他说:“现在我想,如果我以后会有一个家,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只要你在那里,好像不管那个家,具象化成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很好——不会再有比它更好的家了。”   他说:“陈昭,因为你是你。所以,我喜欢你,是你喜欢我的充分不必要条件,这样说,能记住吗?”   她捂住眼睛。   没来由的泪意里,只有一句呜咽得以发声,作为对他所有的回应。   那天的最后。   钟邵奇离开上海,只身飞去香港,跟她约定,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那天的最后。   一个温文有礼的青年人,叩开了陈昭爷爷的房门。   “你好,请问是陈爷爷吗?”男人微微一笑,“我是钟氏集团的律师代表,这次,是专门过来找您的。对了,最近,有跟您的儿子联系过吗?” 第23章   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陈昭对于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是遥远。   上学的时候,每每非要挑一个与父爱有关的来当做作文素材,她写来写去,也只有隐隐约约记得的那一件——   自己念幼儿园的时候,无论刮风下雨,那个总是一身沾满机油味的男人,都会穿着那身洗的微微泛白的蓝色工装,等在门口,接自己回家。   老师叫一声:“陈昭,家长过来了没?”   男人就会忙不迭应一句:“来了来了,昭昭,过来,爸爸在这呢。”   扎着羊角辫、眉心点一颗小红点的小陈昭听了他的声音,就迫不及待、蹦蹦跳跳从台阶上跳下来,然后奔进他半蹲下身、迎向自己的怀里,喊一句:“爸爸!”   男人抱起她,“乖,我们昭昭,今天这么开心,这么漂亮,学了什么啊?”   “学了啦、啦啦舞,”她那时才四岁多,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回去跳给你看,爸爸,你也要学喔。”   “好嘞!   他总是一口答应,从来不让她失望。   小小的陈昭缩在他怀里,笑起来,眼睛弯弯,像月牙。   可这样的温暖,从来只能持续在从幼儿园回家的那一段短短的路上。   等到回了家,离开男人的怀抱,被赶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屋外传来的,又是苏慧琴无休止的没事找事和怒骂。   男人起先忍耐两句,说得久了,偶尔也反口相讥,甚至在推推搡搡下,与妻子大打出手,一整个晚上,四十来个平方的屋子里,除了骂声,就是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动静。   唯有隔壁邻居过来敲门,才能安静个片刻。   好在,男人在的时候,至少从来不会波及到躲在房间里的陈昭。于她而言,算是最后的一点净土。   可再后来,不堪忍受的男人卖了房子,拿了钱,一声不吭地离开,又逃得更远,偷渡去了香港——连一毛钱也没有留下,也没有一点征兆。   这一场不告而别,于陈昭而言,只是记得,那天自己在幼儿园门口等到人都走光了,才看见阴沉着脸的苏慧琴瘸着腿,一拐一拐走到跟前,当着幼儿园老师的面,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赔钱货!”苏慧琴骂她,“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什么都没捞到,还接了一个拖油瓶?”   那是她所有悲惨人生的真正开始。   如今,暌违十三年,“父亲”这个称呼又一次摆在她面前,却是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当着爷爷的面,施施然将一份文件,塞进她的手里。   “您父亲陈正德,在我们钟氏集团旗下的诚通物流工作十年,一直表现良好,但上个月,我司主管在清理仓库的时候发现有一批装修材料被盗,经过排查,只有您父亲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和动机……”   律师打量着她的脸色。   蓦地,复又一笑,“您放心,我们暂时还没有起诉,还在调查过程中。特别是我们董事长知道,陈同学,你和我们钟家还有不少的渊源,所以还支我来跟您说一声。只要您一句话,我们肯定是不把这点涉案金额放在眼里的,您父亲的问题,一定能够很好地解决。”   他这话一说,一旁的陈爷爷登时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在背后扯了扯陈昭的衣服。   “……”   陈昭的思维却空前冷静。   经历过洛夫人的“劝慰”,她已经很清楚这些人的话里有话,并没立刻表态,只拍拍爷爷的手背,抬头,问了一句:“那钟董事长有没有说,希望我怎么感谢你们呢?”   “不需要。”   律师说,“在这件事上,您不需要答应我们任何条件。我们钟家,不会做您想的那种下作的事情。”   那律师满眼都是看穿她想法的慷慨笑意,“陈小姐,我想你一定在想,我们是不是为了逼迫您对某件事就范,才刻意制造这起犯罪。但您确实想多了,这种偷窃行为,根据我们调查,至少持续了八年。老爷子的意思,只是这个事既然出了,不妨卖您一个面子,还有……”   一张机票压在了她面前。   “老爷子邀请您,下周六来参加我们钟氏的季度酒会,不知道您能不能抽得出时间?”   她低头,盯着那张机票,沉默良久。   爷爷在她身旁,说了一句:“昭昭,只是去一下……不碍事的,他毕竟是你爸爸啊。”   陈昭失笑。   “是啊,是我爸爸。”   在律师洞若观火的冷静眼神里。   她伸出手指,轻轻捏起机票。   那薄薄纸页无足轻重,仿佛她如浮萍无依的半生。   =   五月二十三号,她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走进钟家。   富丽堂皇的钟家,坐落于香港浅水湾,半山别墅,占地百亩。   她像是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只能强撑底气,默默无语地跟在律师身后踏进大门内,而后独自一人,被引到三楼的书房。   老管家对她亲切温和,钟老爷子也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胖老头儿。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那样彬彬有礼,一点也看不出对她有半点的敌意。   “坐吧,小同学,”老爷子甚至亲自招呼她在书桌正对面落座,耐心地问她年纪,在哪读书,也问家庭情况,未来打算,最后,又问了一句:“我都听手底下的人说了,你和我们阿齐,是很好的朋友吧?”   陈昭没有回答,满眼警惕。   钟老爷子是何许人物,只消一眼,就看出了她那硬气背后的些许无措,于是当即一笑,手中龙头拐触地三声响。   “别害怕,我都这种年纪了,怎么会为难你这么个小朋友?要是说你父亲的事,你一落地香港,我就已经派人撤诉确认他安全了,我看起来,像是不守承诺的样子吗?”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书桌的电脑,爽朗一笑。   “你应该有几天没见过阿齐了吧,过来看看,说不定你就没这么紧张了——不然别人看到,还以为我说什么重话了呢。”   提到钟绍齐,陈昭一下没忍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监控镜头摄录的画面。   刚才她从后门进来,并没通过的大厅,原来正举办着热闹的酒会。   人们举杯交贺,觥筹交错,无论监控镜头扫到哪里,脸上社交礼仪本能般的微笑,都不曾有半分纰漏。   而在人群之中。   最耀眼的,为人所众星捧月的,当然是钟家新贵,未来的太子爷,钟……钟邵奇。   镜头里,他低头轻抿一口葡萄酒,抬起眼时,复又微笑,同面前不知比自己老成了几轮的胖男人商谈着什么。话到末了,男人从背后把自己羞怯着、只敢听个墙角的女儿拽出来,向钟邵奇介绍。   钟邵奇扶了扶金丝眼镜。   微微颔首,依旧笑容不改,那粉面的小姐当即也跟着笑,看着小心翼翼地和他说上两句话,不时娇羞地碰碰脸颊。   陈昭印象里,那个生人勿近的钟同学,并没有冷言离开,又或是让人有丝毫难堪。   只是那样温和有礼、同人有来有往,末了,微一碰杯,饮一口酒。   很从容。   很温柔。   仿佛这盛大的交际场,是他天生的舞台。   而这个交际场。   却也是她穷尽一生,或许也都触及不到的位置。   陈昭微微一怔。   还没来得及反应,同样紧盯着屏幕的钟老爷子倒先注意到什么,眉心一蹙,蓦地眼疾手快,攥住鼠标,把监控视频关掉。   等到她回过神来,钟老爷子已经恢复温和神情,侧过脸来,冲她微微一笑:“你也看到了,阿齐是个很不错的好苗子,他母亲虽然不算个好妈妈,但在培养他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但是,”他话音忽转,“仅仅是个好苗子,却不听指挥,就不好了。”   杵着龙头拐杖,老人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她面前。   一声叹息。   “……自从那场车祸以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老天爷故意要惩罚我们钟家,让我绝后。可惜,我钟业斌走到今天,从不信命。”   说话间,老爷子忽而伸手,象征性地拍了拍她肩膀:“小同学,我很早就在美国,留了足够可以培育胚胎的……机会,你觉得,如果有选择,我是要一个从小婴儿开始就听我话的继承人,还是一个为了区区孩子气的感情,就敢于违背我的继承人?”   他的笑容里,由上而下的睨视里,都是成竹在胸的底气。   “这个选择的决定权,现在在你,不是在我。”   话音落地,死寂在房间里蔓延。   静得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听到缓缓走动的钟表声,宣示着她迟疑所耗费的无用时间。   末了,陈昭问了一句:“钟老爷子,如果现在开始学,会不会有机会,让你认可我?”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这句话,似乎都是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钟老爷子笑了。   这次,是发自内心,被逗笑的开怀。   他指着书房墙角的高尔夫球杆,“小同学,你知不知道,一场标准的高尔夫球赛上,有多少个球洞,每场球赛的标准杆,又应该是多少,控制在怎样的范围内?”   陈昭:“……”   她咬紧牙关,大脑一片空白。   钟老爷子收回手,静静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但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阿齐从三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所以,你问的这个问题,答案是什么,是不是很明显?”   陈昭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追问。   那天,她走出钟家大宅时,头脑依旧是混沌一片的。   只是麻木地向前走,想着早点回家就好了,手腕却蓦地被人紧紧扣住,她回头,看见钟邵奇眉心微蹙,眼神中不掩惊愕。   “陈昭,”他像是一路小跑跟过来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打量她一眼,只是问出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我……”   “没事吧,嗯?”   他手指向下,从手腕,到攥住陈昭冰冷的掌心。   那一句话,紧握的手,几乎都让她没忍住而想要落泪。   可她很清楚,自己无法、也没有权利,告诉他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能轻声,按照钟老爷子教的,说起钟家帮助她解决父亲案件的事,最后生硬地说句谢谢,一根一根,抽开被他握紧的手指。   陈昭看向他。   不知是刺目的阳光,还是钟邵奇关心的眼神,让她的双眼灼灼,近乎不能聚焦眼神。   “我……”   父亲的生死。   确实存在的、无法攀越的距离。   还有关乎钟家太子爷身份的,自己这一道坎。   无论哪一件事,单拎出来,都足以让她不堪重负,又何况是三件加在一起,又何况是,哪怕是为了钟邵奇,她都不能这么自私。   “我……”   她做惯了丑小鸭。   可不能让他,也掉进尘埃里啊。   钟邵奇似乎意识到什么,忽而凑近。   第一次,他那样唐突地抱住了她,不顾周遭有人经过,也不顾有人议论纷纷,只是轻声在她耳边说:“是不是吓到了?没关系,陈昭,这只是一种……宴会礼仪。你不用去学,那很辛苦,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还是觉得累了?我带你回上海好不好?别害……”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她终于憋出那口气,低声打断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好,她最会扮凶吓人,只要悄悄擦干眼泪,别人也听不出她话里的哽咽。   陈昭的双手,抵住他的肩膀。   “钟邵奇。”   她闷声说。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直呼他的大名,换来他同样是唯一一次,略显失措的眼神。   她咬牙切齿。   她牙关打颤。   分明对着的,是不久前她还笑着说,是除了爷爷以外,对她最最最好的少年啊。   ——“别再和我见面了,你已经给我惹很多麻烦了,你不知道吗?”   钟邵奇的手臂一僵。 第24章   “哎呀,我们阿昭这是怎么了?小伙子,你欺负她了?怎么她这么一头大汗的?”   熟悉的锅贴小店,熟悉的——抱在怀里,送进店里。   李阿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着急忙慌地上前,扒拉开陈昭略有些汗湿的鬓发。   她心疼地用手背帮陈昭擦拭着额角淋漓汗水,“她最近工作够辛苦了,你们这又是什么事,怎么总是折腾我们阿昭?……来,先上楼,让她躺躺,可怜见的哟。”   昏暗的楼道。   要微微弯腰、注意脚下才能顺畅通行的楼梯空隙。   钟邵奇一语不发地将陈昭抱上楼,熟络地走近床边。   末了,单膝抵住床角,一手搂住脖子,将她稳稳放上床。   无话。   他只是到这一刻,由上而下睨视一眼,定定看她。   微颤的眼皮,并不安稳而悄悄抖动的手指。   “阿婆,今天她……淋雨了,麻烦你照顾她,”许久,他侧过头,轻声说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落地,他确实不再像上次一样久留,也没有再那样耐心地,为她熬上一碗姜汤,守着她,到晨光微醺。   唯有沉沉缓慢的脚步声渐远。   李阿婆应了一声好,也没挽留,只从衣柜里随手挑了件衣服,准备给陈昭换上。   一边找,一边,却又有些稀奇地砸吧砸吧嘴——她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今天这两个人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分明前几天还一副你侬我侬的小情侣模样,还想说阿昭终于……   到底是年轻人,心性说变就变。   她一声叹息,也不好再多想,只转头到床边。   刚要伸手,给人脱了身上那些个濡湿的衣服,床上“睡得正熟”的陈昭,却蓦地睁开眼,满眼清明,哪里有半点睡意朦胧的意思。   撑起半边身子,陈昭接过阿婆手里的睡裙,唇齿嗫嚅半晌。   许久,她问了句:“阿婆,上次……是不是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   上海,圣安德鲁斯庄园。   花岗岩铺设的人行步道两侧,大道与绿荫错落蔓延,车辆穿行其间,恍惚有种中古世纪幽僻庄严的错觉。   并不扎眼的黑色宾利,缓缓停入庭院一侧的地下车库。   “已经到了,”临下车前,电话又一次响起,男人微微推起金丝眼镜,捏了捏鼻梁,尽可能对电话那头缓和了语气,“妈,到底有什么急事?”   是了。   钟邵奇此刻所在,并不是任何一处钟家在上海购置的居所,而是因为临时接到电话,回了洛家——   说是洛家,其实也不过是洛夫人,他的母亲,漫漫余生中独守的巢穴之一罢了。   从车库后门拐出,踏进大门。   别墅里充满着意大利装饰风格的元素,中世纪古典壁画和繁琐花纹的窗帘和吊灯,穿过大厅,是一路向上的旋转回廊,连楼梯扶手上,都搭着纹路细致的针织薄毯——中看不中用,一如洛家那山河日下、却永远无论何时都不会放低的高傲矜持。   沿路的几个家仆似乎排练过一般,如多年前时的习惯,按例叫他一声“少爷”,只前头那姓氏的前缀,如今觉得有些不好拿捏,索性略过。   钟邵奇:“……”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确实,跟洛家有关的地方,都没有给他留下过什么太美好的印象,现在再回来,也不外如是。   昔日的老管家,早在几年前,洛夫人搬进这座新别墅之后不久,就辞职回家。   并不面熟的新管家年轻而精明,不过是从车库引他到楼上书房这不足十分钟的相处,就话里话外不少于五次的向他引荐着自己是多么能力出众、并不甘于只是做一个看屋理事的管家。   钟邵奇一概以面无表情的颔首表示听到与不认可的双重意思。   那位管家不掩失落,却锲而不舍,末了,又在书房门前,把握最后的机会,寻机塞给他一张名片,这才陪着笑脸,弓腰离去。   钟邵奇低头瞟一眼名片上那三个大字:李耀阳,左右翻转,再细看一眼,印在名片上的都是些搬不上台面的履历。   他没再多想,随手将名片塞进西服口袋,便推门进了书房。   双手交叠,正闭目养神的洛夫人靠住椅背。   书桌上,一本书页泛黄的《古希腊诗歌经典》翻到一半,一旁的茶水已然不再热气冉冉,显然,她已经久候多时。   钟邵奇在书桌另一侧落座。   他们母子两人从来不需要多做寒暄,习惯了开门见山,于是刚一坐稳,便先开口问了一句:“这么急着找我来,是出什么事了?”   “一点小事,”她依旧闭着眼,“但是如果不通知你及早处理,就是大事了。”   “……”   似乎感受到他一时之间的警惕,洛夫人说起话来,愈发不急不慢:“你爷爷虽然摔得中了风,但还吊着一口气,也不是老糊涂。现在是什么局势,你在钟家看的比我清楚,至少,钟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只守着香港那块肥肉是不行了,你知道的吧?”   他默然半晌,答一句:“我知道。”   洛夫人轻笑一声。   “那我就更想不明白了。什么时候,我儿子变成一个知道但还不去做的莽撞小年轻了?只是结个婚,你情我愿互惠互利,对你来说,好像应该不是那么难,为什么非得去忤逆老爷子?——还是说,你觉得我喜欢的那个卓家丫头你更满意?”   宋家背靠政界,是昔日上海一座山头,多年来上有庇荫,下有旧日幕僚,虽说仅仅从商业规模来说,远逊于五代从商、资本雄厚的钟氏,但是,自香港回归以后,比起商业帝国的扩展,大局已定、“猪肉已分”的香港商界,如今要考虑更多的,是“表态”和“服从”。   与宋家的联姻,老爷子已经跟他说的很清楚,是为了求稳,不是为了求进。   如今洛夫人旧事重提,还是一模一样的口径,却让他愈发心烦意乱。   “……和宋家的普陀区CBD项目,并没有因为联姻成行与否受到影响,公事私事,我分的很清楚,”钟邵奇撂下一句早已说厌的托词,“如果没有别的事,妈,我就不坐了,你也早点休息。”   他并不想直面洛夫人的刁难,眼下尽早脱身,显然才是上上之策。   但是很显然,洛夫人早已经料到他的对策,于是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她一句“等等”,堪堪叫住。   洛夫人睁开眼。   冷静而悲悯的眼神掠过他眉心微蹙、并不如往日气定神闲的神色,伸手,从一旁的抽屉里择出两份文件,两指抵住纸面,推到他面前。   “不用这么急,阿齐,看完这份调查报告再走。”   钟邵奇垂眼。   报告的扉页,是一张黑白复印的照片。   画面上,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在草坪上踢着足球。男孩生的粉雕玉琢,虽然年幼,却已经看得出纤瘦修长的筋骨轮廓,不知为何,还没长开的眉眼,倒莫名让人觉得有些……   眼熟?   他视线一偏,复又看向一旁的竖列字体。   【美国旧金山,钟家老宅,钟礼烨。】   和他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一个字辈。   “这小家伙在美国,被保护的倒还很好。要不是前段时间,我注意到自从老爷子病了以后,钟家就总有几笔不太寻常的外汇支出,还发现不了——怎么说呢,阿齐,你爷爷从来都很会给自己留下个二手准备,”洛夫人撑着脸颊,笑了,“你能理解吧?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是不希望你变成这个二手准备。”   弦外之音,已经不言自明。   沉默片刻。   她并不给他做出妥善回答的机会,伸长手,又将他面前、底下那份文件换到上层。   “还有这个,是老爷子昨天传回来给我的,你也可以看一看。看完以后,阿齐,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副成竹在胸的熟悉姿态。   钟邵奇轻叩桌面,不置可否,却还是在稍稍思忖过后,伸手挪过那份文件。   一份八年前的【撤诉和解同意书】陈列眼前。   他一行一行,看着那上头的字字句句。   什么甲方为乙方提供在港基本就业,什么乙方配合责任人还清债务,如有违背,十倍追责。   最后的最后。   乙方那一栏,画了一只鲜红色的,有鼻子有眼的笨猪。   而后,有人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昭。”   是八年前在钟家大宅把自己狠狠推开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陈昭啊。   是自己哪怕托人带去学籍确认书,都想要最后挽留的陈昭啊。   所谓的基本就业,在香港,以她当时的学历,无外乎能找些洗盘子和服务员的工作,这种没有任何保障的空口合同,不过就是欺负她当时的年少,欺负她,不懂这些人话里有话的、诱人入虎口的诡秘。   他几乎能想象。   也许陈昭并不爱她的父亲,也从不会在旁人面前提起父亲,可是,陈家爷爷有多么思念自己偷渡香港的儿子,甚至曾经偷偷问他香港是个什么地方,能不能劝劝儿子回来见见他——   如果是陈爷爷想做的,陈昭怎么会拒绝?   他们怎么能这样踩着陈昭的软肋,荒废了她整整六七年,女孩最美好的人生?   钟邵奇摩挲着那白纸黑字。   忽然地,轻声说了一句:“我在上海,让人找了她六年。但原来,她居然笨到,一直活在香港,也不敢来找我要一点点帮助。”   洛夫人依旧轻笑,尾音上挑:“嗯?你……”   那些毫不留情的嘲讽堵在喉口。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音。   洛夫人抬起头,看见纸页翻飞,看见自己那个,从来不露声色、秉持礼节的儿子,此刻金丝眼镜后头,猩红着的双眼。   隐隐约约,她甚至看见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近乎咬牙切齿的愤怒。   那狠狠一拳,整个桌面震颤不已。   对面坐着的,是他的母亲。   从小到大有如一尊灵柩压在他背上的母亲,无时无刻,都不在灌输着让他听话的母亲。   她说:“钟邵奇,我,和你爷爷,从来不是一个阵线,但都只是在提醒你。当年他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随便找个理由,就让她背上不情愿的巨债,现在也同样可以,让你今天光鲜亮丽,过几年,他一命呜呼,钟家转交给那个小屁孩,让你一无所有。”   他双眼沤红。   女人的手,拍了拍他肩膀。   “阿齐,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记得小时候,你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一条土狗,我告诉过你,住在这样的地方,你把那条狗抱回来,注定就是让他等死。果然,没多久,那条活蹦乱跳的狗就被隔壁人家的保安几棍子打死了——”   “如果你喜欢的注定不是金丝雀和宠物犬,那你就记住,除非有一天,你的能力强到拥有一个谁都不能无由干涉的天地,否则,你就是把一个陌生的物种带进一个陌生的世界,自作孽,不可活。”   她站起身来,与他平视,复又将两份文件拢成一摞,掉了个个儿,递到他面前。   “所以阿齐,不要怪别人,是你不够好,不够强,不够……狠。在这一点上,钟老爷子,比你要强很多倍。你不觉得,他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够了吗?”   母子两人凛冽的视线,霎时间,同在一处相撞。   甚至无需问那句“你什么意思”。   她温温柔柔地一笑,“先下手为强吧,阿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不快回香港,好好哄哄你爷爷?” 第25章   次日上午,陈昭按时上班,进门时,正听得一众早到的同事讨论着地产部Jacky张狼狈调职的消息。   她打完卡,坐回工位上,心下正暗忖没想到效率这么快,一愣神之间,办公桌前就停了个人。   “咚咚咚”。   连叩三下她桌面。   她下意识仰头。   还没看清楚来人,一大袋子保健品便直直往她脸上甩过来,好在她反应及时,惊呼过后,伸手一挡,一接,这才免于被撞歪鼻子的危险。   “宋少给你的。”   给——准确来说,是丢完药后,抱住手臂,停在她面前的吴宇冷着张脸,不忘嘲讽两句,“你这又是生什么病了?一天两天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对待这种人,你越是生气他越是蹬鼻子上脸。   陈昭于是懒洋洋一笑,把那一袋子药随手放到肘边,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老板关心吧,宇哥,你这老员工,怎么不见宋少给你买药?”   没皮没脸到驾轻就熟的地步。   吴宇闻声,本想开口就骂一句“狐狸精”,又想起老板最近这段时间对这女人的格外照顾,不由脸色僵了僵。   论嘴皮子,实在斗不过这个女人,论背景,宋三少阴晴不定,指不定哪天就跟这女的来一场办公室恋情……   见好就收,扭头就走。   吴宇气呼呼地大步离开。   见人被气走,陈昭这才松了口气,有闲心侧过头,瞥一眼那大袋保健品——竟然连脑白金都死活塞进去一盒,林林总总什么都有,倒是非常有某位宋少的风格。   她有些失笑。   得了,最多下班的时候跟他道声谢,再把钱还回去就好了……嘶,买这么多,这败家子,也不嫌肉疼。   想到这,她忽而悄悄侧过头,打量了一眼行政总监办公室里的景况。   里头除了一脸莫测表情的宋致宁以外,办公室里,背对着她坐着的,似乎是宋笙跟宋静和。   三人交流的气氛看起来并不寻常,至少一贯喜欢指手画脚的宋致宁,这次出奇安静,只是脸上不时流露出半点匪夷所思的情绪,甚至忽而往百叶窗的方向看来,险些撞上陈昭探究的眼神,吓得她连忙把头一低,堪堪避过。   算了,跟这冤大头有关的铁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陈昭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回好奇纷乱的心绪,伸手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摸出一支笔。   一本杂志一杯茶,继续伏案画昨天没完成的设计草案。   专心致志大半天,直至她又一次被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宋少叫进了办公室。   事实上。   虽然后来回忆起来,这天在她所触及不到的高度所发生的事,实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但是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临下班前,宋致宁不轻不淡的一句:“钟氏那边负责普陀区CBD开发计划的对接人换了,钟邵奇今天回香港,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变动了。”   这通知实在来得有点突然,以至于陈昭险些没控制住追问的心情。   宋致宁打量着她的复杂神情。   好半天,复又补上一句:“我也不知道这对你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过接下来这件事,应该是好消息。”   “嗯?”   “洛一珩的宣传片项目,你不用预备期了,那边发话,你可以直接参加。除此之外,洛一珩让我姐转告我……咳,还有你,”他撇了撇嘴,“说是,知道我跟你属于短期合同,要是这次的方案你做的好,他要把你挖去他的团队,带你入行。”   他嘀嘀咕咕,手里拽了根笔,烦躁地戳着面前的文件,“嘁,这小王八蛋,打从我三叔死了,他就天天跟我为难,我看他就是跟‘三’杆上了,个臭小子。”   陈昭:“……”   她一下没有太反应过来这大段话里,先是钟邵奇离任,后是自己坐火箭看似一路直升,这二者之间的轻重和因果关系,不由在原地愣了愣,脑子里波澜壮阔地大肆脑补一番。   只是直觉性地,她恍惚觉得,这二者之间,必然是有某位钟少的苦心经营联系。   沉思许久,方才恍然回神。   她从兜里掏出早准备好的几张红大头压在办公桌上。   给完钱,也不待宋致宁气得要把钱甩上她脸,只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回到工位上。   看着自己桌面上摊开的密密麻麻的草图计划,她几次握住笔又放下。   好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从挎在椅背上的小包里掏出手机,点开短信页面。   她和钟邵奇为数不多的几条来往信息,最后的一条,停留在昨天半夜。   是她发给钟邵奇的,一段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的话。   “钟先生,很感谢你曾经喜欢过我。   但其实,我锺意你,可能比你锺意我,更久,更深刻……也更难忘。”   她揉了揉眉心,心中吐槽自己昨天晚上大半夜这是发什么疯,把话说得这么惨兮兮又肉麻。   撤开遮住最后一句话的右手拇指,却还有一句后话。   那是半夜两点,她斟酌了无数次过后,发送的一句:“可是钟生,人生这么长,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而后,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怀揣着满心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无措的情绪。   这天下午,陈昭依旧强打精神完成了最后的方案,交给了公关部的负责人——顺带打了宋致宁上次给的主管电话,暗示交代了些细节。   虽说稍显投机取巧,但是至少避开了公关部一众看她不顺眼的女同事,也算是好事一桩。   而后,她便照例去昌里路夜市的啤酒摊兼职,七点上班,穿着笨重的玩偶服沿街推销,拿着低廉的工资,不要命地撒着汗水。   对这时候的她而言,总归是能多赚一分钱也是钱。   但这天的最后,脱下玩偶服,她除了从徐姐手里接过那一张百元大钞,还莫名其妙地被炒了鱿鱼。   在她惊愕的眼神里,徐姐点了根烟,眉间满是郁卒。   “我这真是送财神了,反正,你就做到今天吧,明天就不用来了。”   “什么意思?”陈昭有点急,“徐姐,是我今天迟了会儿到你不开心了?那我今天工资不要这么多了,给我五十就可以了,要不……”   “别说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以后做什么吧,喏,”她复又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辞呈,你拿着,也算是个交代,以后别这么辛苦跑来跑去了。”   说得这么体贴。   问题是,陈昭还是不懂自己这么个堪称三好员工的好劳力,到底是怎么被炒了的。   她闷闷不乐地把信封收进包里,说句谢谢,转身出了店面。   一声叹息,举目四望,忽而,又顿住视线。   不远处的路边。   男人一身西装革履,与这嘈杂夜市格格不入的气质。倚在车旁,他抱住手臂,并没有靠近或远离的意思,只是那么静静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忽然做了个撕开信封、展开信的手势。   陈昭愣了愣,好半天,方才会意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刚才那个黄色的信封。   撕去封口,这轻飘飘的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   上头是熟悉字迹,力透纸背,写着一行邮箱地址:ToZhao2004hotmail.com,另一行,似乎是密码,“870126zhong”。   她不解其意。   再抬起头时,街道那头,却已是人影空空。   她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钟邵奇离开上海的消息。   而钟邵奇到最后,也没有向她告别。   陈昭揉了揉眼睛。   好半天,却又想笑自己孩子气。   都二十七岁了,她想,都二十七岁了,也应该学会,成年人的道别,是不需要那么多繁文缛节的。   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低头,再回过神。   会等的人或许会等,该走的人,从来不会久留。   只是——   或许她还不敢分清,二十七岁的钟先生,究竟属于哪一类。   =   晚上十二点半。   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陈昭一边擦拭着刚洗完、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盯着电脑屏幕,用“一指禅”按部就班地输入用户名和密码。   确认无误,回车。   按键摁下的一瞬间,电脑页面却卡在登录页面上一动不动,彻底死机。   陈昭:“……”   她以为是自己这部二手电脑系统太过于陈旧,无奈间,拿起鼠标划拉好多下,页面依旧还是个无响应的状态。   正准备按下关机键重启,鼠标键又闪烁几下——   恢复正常,页面加载完毕。   她看着发件箱和收件箱里一致(2800+)的数字,嘴角一抽。   敢情是数据过载才死机,这也太——   等等。   2800封信?   她颤颤巍巍地打开收件箱,倒序排列。   邮箱里的第一封信,发出时间显示在2006年6月27号,从本邮箱发送到本邮箱,仿佛一种自问自答,打开,只有七个字,写的是:陈昭的毕业典礼。   还有一张已经失效的图。   陈昭一怔:她当时焦头烂额,除了回学校拿了一次成绩以外,压根就没去参加所谓的毕业典礼。   接着往下拉,6月28日,三个字:没找到。   6月29日,七个字:上海怎么这么大。   越看越觉得好笑,也越看越觉得,心里无端难受着。   鼠标仿佛永远都划拉不到底,在那如出一辙的“找不到”、“还是没有”的表意里,如同在绝望的情绪里漫游。   他并不是每一天都写。   写了,也不过寥寥几个字,从头到尾,没有一笔写“想念”,也没有一笔谈“喜欢”。   可这一写,是从2006年到2014年,整整八年。   在最近的一封。   2014年8月2日,昨天,凌晨三点半,这大概是整个信箱里,最最长的一封信。   他写着:“这世上只有喜欢是不够的,可是从始至终,我对你,何止是这么飘忽的两个字。”   所以啊。   他写:陈昭,往上走吧。   ——我们会在那里重逢。 第26章番外一   他总会想起那一年。   薄雪纷纷的冬天,有个女孩抬起脸来,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却全快要是攒不住的泪水。   她向他张开手。   拥抱他,如同拥抱一切与他有关,未知而栖惶的宿命。   =   他出生在1986年的秋冬之交,十月之末。   他的母亲是昔日上海军阀洛光远后裔,书香门第、江门洛家的长女,洛如琢。至于父亲——那位此生从未与他在生时见过面的钟家太子爷,钟礼扬,于他而言,似乎由始至终,也只是个名字的象征。   或许是因为,当他从母亲的腹中艰难来到人世时,他的父亲正在香港中环四季酒店大摆婚宴,四百桌流水席,欢庆三天三夜,各界名流到场贺他新婚之喜,传媒大肆报道,赞之为“世纪婚礼”,争相示好。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在香港的仁济医院,经历着产后的大出血,与死亡擦肩而过,整整昏迷九天后,才逐渐恢复意识。   清醒过后,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视上婚礼的报道,末了,毅然决然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就抱走了尚且在保温箱里同样奄奄一息的自己,当夜,乘船返沪。   是故,这样的人生际遇、天差地别,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在爱里出生的孩子。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份经过精心设计的,永远不会出纰漏的培养方案。   每天密密麻麻的课程,一眼扫过去,每一句话,都标示着中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日语六列注解。   三岁,他开始跟随洛如琢逡巡洛家的马场,也陪着她和她那些商业伙伴见面,尝试笨拙地挥动比他人还要高的高尔夫球杆。   年纪再大一些,她便安排他学习书法与钢琴,而后,开始接触学习社交场上的休闲运动,帆船、网球、乃至击剑和柔术。   他也曾经在年幼时,向身边那些嬉戏打闹的小同学,投去默不作声、悄悄羡慕的眼光。   那时,隔壁人家的别墅草坪上,男孩正拍打着小皮球,跌跌撞撞又好笑地追着球跑。   他无法想象自己做出那样幼稚的举动,洛如琢会是什么反应。   那时,他分明也才四岁半的年纪。   阿拉伯数字和讨厌又古怪的英语字母像是种诅咒,剥夺走了他所有本该在草坪上蹦蹦跳跳、玩着幼稚的纸飞机,甚至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看看幼稚动画片、拼乐高的机会。   而观望着这一切、永远守在他身边的洛如琢,永远只是温温柔柔地劝慰:“你是钟家人,这是你天生就该会的——你想想,等到你爸爸死了,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到那时候再学,是不是太迟了?”   她说得那样确信和笃定,眼里全是几近迸发的欲望和果决。   可他分明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钟家人。   也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家庭里,会有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如此地盼望自己的丈夫死去。   他只能竭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所有的难堪、不满和迷茫,点点头,假装附和。   这一妥协,就妥协到,许多年后,他长成一个十七八岁,沉默又寡淡的少年。   他一路上着最好的学校,有最出色的名师一路保驾护航,仿佛无所不精,全有涉猎,无论在哪,都是人们私下议论着的“高枝”和“阔少”。   这些在旁人眼中的光芒万丈,于他而言,说到底,却不过是笼中的金丝鸟等待着被人放上展台,供人拍卖估价。   他的母亲正全力筹备着钟家继承人的意外过世。   而他,就是那个注定要被亲手送上拍卖台的新继承人。   即便想清楚了这一层,他彼时尚且年少,确实也有郁卒和烦闷到无从忍受的时候。   于是,并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他偶尔也会在母亲的默许下买上一包烟,在少人经过的小巷,在烟雾缭绕、大脑被尼古丁熏得恍惚松懈的瞬间,取下眼镜,揉揉眉心。   卸下所有疏离伪善的面具——   这是不需要为人所发觉的难得任性。   而后。   也就是在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天,有个女孩忙手忙脚地冲过来,一把撞进他怀里。   这么一撞,两相狼狈,人仰马翻,连礼服的扣子都被扯去一颗,前襟大开,手里那副金丝眼镜也被猛地甩飞,再拾起时,镜片支离破碎。   他默然无言,只得先撑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复又扭头,看了这闯祸精一眼。   ……虽然是个闯祸精,却生得很好看。   黑发如瀑,扎成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足够深邃精致的五官,无需浓妆艳抹就颜色潋滟的眉与眼,她分明长得如同个唇红齿白的瓷娃娃,脸上的表情,却又像个满身戾气、扮狠吓人的霸王花。   那天。   或许是老天注定,阴差阳错,他并不那么情愿地,救了身陷囹圄的闯祸精一次。讨要纽扣不成,反倒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却没有想到,这个叫“陈昭”的闯祸精,还是个不折不扣又固执的粘人精。   次日下午,他望着自己课桌上那一大包零食,发了会儿愣。   小纸条上,字迹倒是漂亮娟秀,写的是一句:钟同学,你好啊,我是陈昭,谢谢你昨天帮我。   他本想把这张纸条,像无数封情书一样,塞进抽屉里暗无天日的角落。   想了想,又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一大包膨化食品实在和自己格格不入,以至于给他留下了难免深刻的印象,所以,这张纸条也格外获得了优待,被他折起,夹进课本里。   这一夹,就是两年。   他开始在无数个地方和她“巧遇”,有时是耀中的小食堂,有时是午休前的树林长椅,有时,是出校门一拐的公交车站不远处。   她总像是跟自己无比熟稔的样子,挥手打着招呼,笑得眼眉都弯弯,问一句:“钟同学,怎么这么巧啊?”   这把戏实在有些过于笨拙。   他心知肚明,是故,待她和待所有女生的态度也都差不多,至多不过微微颔首,就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司机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这女孩在临安女中是多么的声名狼藉,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和行踪诡秘,这样接近,一定是居心不轨。话里话外,总把她和坏女孩挂上钩,显然是洛如琢提点过的委婉劝告。   他却并不接话,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她没妨碍到我……总会适可而止的。”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他低估了这位陈昭同学的执著和耐心。   似乎只要认了一件死理,就能把一件事做到让人潜移默化、甚至开始默默习惯的程度。   一个月,两个月……大半年。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开始养成时不时侧头向右,望向窗外的不良习惯。   ——从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学校后门那面低矮的红色围墙,如果适逢中午,偶尔,还能看到那女孩动作利索地翻墙而过,拍拍膝盖上沾到的灰土,蹦蹦跳跳脚步雀跃地消失在高楼阴影下。   然后,他就会知道,下课铃响,自己离开教室下楼以后,又能够“凑巧”撞见她。   装作漫不经心。   却总会放慢脚步,等着她从角落里凑出头来,笑嘻嘻地挥手,说一句:“钟同学,又这么巧啊!”   他明明很讨厌这种习惯。   又莫名地,开始有那么一点期待每天的“巧合”,似乎死水无波的生活里,有一个咋咋呼呼的粘人精闯入……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糟糕的事。   如果一切就这么平静地发展下去。   他并不确定,陈昭能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一个怎样的位置。   是隐秘喜欢过的女孩,还是并不讨厌的跟屁虫,又或许,逐渐隐匿在记忆里,多年后,和旁人一样,沦为一个稍有印象的名字。   可惜,或者说幸好,就连老天爷,也早早地在他身边,为她留下了一个位置。   在高二那年,那个九月的周末。   钟礼扬,他那至今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在遇害者名单里,除了司机和两名保镖,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钟家的嫡长孙,钟邵坤。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上课,老师着急忙慌地把他“请”到办公室,接听洛如琢打来的电话。   他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也以为多年夙愿终于“得逞”洛如琢,会笑得放肆开心,因为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她似乎就在诅咒钟礼扬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只有洛如琢近乎崩溃的哭泣。   “你爸爸死了,”她说,“死得真好,你看,他那么没出息,凭什么占着你的位置?阿齐,这是你的机会,我太开心了……这是你的机会。”   开心?   既然开心,为什么哭得连话都说得囫囵哽咽。   洛如琢固执了一辈子,他不会愚蠢到去戳穿她最后的自怜自爱与可悲的自尊。   唯有一个想法,是平静而清晰的。   ——从今天开始,他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他很想保持体面与冷静,就像当初平静接受洛如琢安排的人生那样,却近乎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   冷着脸回到教室,他人生中第一次,全然不顾众人打量探寻的眼光,什么也没有拿,只从书包里掏出盒烟揣进兜里,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光明正大地逃课逃校。   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巷子里,只有散乱的垃圾箱、无人经过的静谧、烟草和尼古丁的呛人气息。   他倚着墙,吞云吐雾,视线漫无边际,仿佛又看到四五岁时,那个草坪上拍打着小皮球的男孩。   他羡慕的从来不是那孩子能够肆无忌惮地玩乐   而是那孩子的皮球滚远以后,孩子的父亲会笑呵呵地帮着追球,而后,高声喊着孩子的名字,重新扔回男孩手中。   父子情浓,是旁人的家事。   而自己,从来只是一个满心羡慕的旁观者。   “……”   他长睫轻敛,某种情绪哽咽在喉口,不上不下,再没了发泄的由头。   一阵匆匆脚步声,却在这时由远及近,传到耳边。   他抬眼看去。   一路狂奔而来的女孩,停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扶住膝盖,气喘吁吁。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指间的烟,喉口滚动,半晌。才挤出一句冷冰冰的:“你来干什么?”   女孩脸上霎时间不知所措的情绪落入他眼底。   他几乎以为,自己这句不知用来欺骗过旁人多少次的清冷质问,会把她吓跑。   可她呆了半晌,涨红着脸,也只是问一句:“我……我请你吃饭吧?”   这回答要是换了别的地方,一定是个不及格的答案。   笨拙地没头没尾,一点也不懂得看脸色。   可是很奇怪。   他竟然真的在这份提议说出口的瞬间,想象到和她坐在一桌,哪怕再平凡不过的,吃上一顿饭。   有烟火气的,家长里短的。   没有什么用餐礼仪,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冷漠安静。   他掸了掸烟灰,一声叹息,借着半点失笑的无奈,自唇边轻溢。   裤兜里的手机阵阵作响,不用看也知道,是洛如琢提醒他赶快回家,在这样的当口要积极表态云云。   他默不作声地按掉电话,只碾灭烟头,直起身子,冲陈昭说了句:“走吧。”   不知道是妥协她,还是纵容自己。   谁让她,总是能在他最无处倾诉的时候,一无所知,却用最真实的样子,安慰了他所有无需多言的情绪。   那一天傍晚。   他们一起吃了一顿并不怎么好吃的麻辣烫,他照顾着她的情绪,不愿意让她体会到自己的半点不适应,所以只是安安静静地忍着不适全部吃完,然后骗她说很好吃。   他明白她的拮据,想要把吃饭的钱全部还给她,又怕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讨厌她才这样客套冷淡,只得趁她不注意,在路人愕然的观察里,拽下了自己的一颗纽扣,然后悄悄放进了她的口袋。   他陪着她等公交车。   他试探性地告诉她,自己名字背后的许多故事。   虽然她似乎并没能体会个中玄妙。   可他,却在听到她的回答以后蓦地一愣——   而后,人生中第一次,被女孩仓促而惊惶地亲吻了侧脸。   女孩落荒而逃,公交车也在夜色中驶远。   不过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却还呆在原地,摸了摸左脸,一下,又一下。   某种奇奇怪怪的情绪,夹杂着惊惶、难窥天日的欢喜、不知所措与羞怯,在他心里酸涩得厉害,怎么也缓和不过来。   他平生第一次,就那么傻站在原处,直到被风吹得头晕脑胀,这才回过神来,打电话给司机,让人接自己回家。   他的母亲早已经在那个家里等了他很久。   不管再怎么逃避,都躲不过她对他生养之情的背后,从来都不曾遮掩过的算计。   他进门,走过一片狼藉的大厅。   看到老管家满脸瑟瑟地伺候一旁,而酩酊大醉的女人斜卧沙发,长发铺陈,不住扶住垃圾桶干呕。   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女人见了他,不过颤颤巍巍喊一声“阿齐”,眼泪便争先恐后地往下掉。   不知道透过他,是究竟看到了谁。   是了。   她从不和他分享哪怕半点有关这个家庭、她未能成婚的丈夫的回忆,却只会在这样的时刻,要求他共享这份悲伤。   可他早已经度过了自己这道坎。   他的悲伤只是为自己错失的家庭情分,既然已经错失了,再哭,已经没有意义。   “你为什么不哭?阿齐,”他的母亲却还问他,“死的是你爸爸,你为什么能一滴眼泪都不掉?”   这一问令他发笑。   仿佛下午时,那点无足轻重的哀切,都在这一声笑里消散殆尽。   他甚至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   甚至走近沙发,蹲下身,捂住女人冰冷的双手,一字一顿,轻声地问:“妈,为什么我的爸爸,从来没有陪我吃过饭,陪我玩过皮球、看过电视?”   女人的哭声僵在半路。   断得突兀,没了下文。   而他松开手。   仿佛松开一个,压在身上不知多少年的束缚。   他说:“晚安,妈妈。”   =   他并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那顿并不好吃的晚餐里,他看着自己碗里堆起小山的肉和陈昭碗里可怜兮兮的青菜,第一次知道,原来家和喜欢的涵义,是在蒸腾雾气里,一起吃饭,一起说话,然后把自己最爱吃的,都给了最喜欢的人。   他想起总是偷偷出现在自己抽屉里的零食和牛奶;   也想起她每一次的巧遇,好像永远学不会认输的顽固与坚持。   她教会他,原来被人喜欢和珍惜是这样的。   是不求回报,是一刻窥见永远的热忱和两眼装不下的真挚。   是小心翼翼,也是勇敢和温柔。   他不得不承认。   陈昭或许从来不曾是他门当户对的良配,可上天给了她,在最适当的时间,与自己相遇。   在他十七岁的,最最沉默寡淡的青春里,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被这份炽热打动,会把她奉为犹如白纸平淡的人生里,唯一的浓墨重彩与盎然生光,   在那之后。   他准备了一张银行卡,原本是准备告白那天才拿出来,却在一次意外的争吵里,没忍住情绪,先一步递给了陈昭,这是他第一次告诉她,自己喜欢她。   在那之后。   她有好几天没出现,他每一天都心神不宁,终于在运动会的下午,逃了闭幕式,想要去找她,却和她巧遇,收到了一个布娃娃——这个布娃娃,后来放在他的床头整整八年。送她离开之前,他又一次提起那张银行卡,告诉她:“什么时候愿意要了,直接拿去,随时都行。”   这是他第二次暗示她,自己喜欢她。   还有那个匆忙出逃的圣诞节,他抛下了整个钟家,受住了洛如琢那狠狠一巴掌,找到了在电话亭里瑟瑟发抖的她。他不懂怎样说些足够动人的话,只能微微弯腰,轻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WewishyouaMerryChristmas,andahappynewyear.”   这是第三次,他把所有的珍重馈赠予她,祝愿她,拥抱她。   还有烟火下的许愿,他想要成为实现她愿望的人;   还有在爷爷家的那一顿饭,他点过头,答应过,要穿着爷爷做的中山装回到上海,娶她回家;   还有,在最后的车站,他告诉她,如果要有一个家,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只要那个家里有她。   他无从回忆,这一切的珍视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大概是因为,曾经被那样热切的喜欢过,无论未来的命运如何,他都想要把最最好的一切与她分享。   只可惜。   在他并没有能够窥得全部真相的时候,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在钟家的大宅,他被狠狠地推开,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远,然后,就这样——把倔强而固执的陈昭弄丢了。   他明白那必然有着钟家背后势力的推波助澜,也曾经暗中托付,让人在上海找了她整整八年。   可他找不到。   每一天每一天,都找不到。   在爷爷家,在公房,在大街小巷小弄堂,在每一个她曾经出没的地方。   他独自一人去旁观她的毕业礼,拍了照片,却再也没有能够分享的人。   唯独庆幸的是,自己有着并不输给她的固执。   既然找不到,他想,既然找不到,能做的,就只有不要把她忘了。   所以,他写下了2800封短短的信笺,寄给自己,也寄给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从人海茫茫里重新出现的星星。   他做着自己的事,艰难地、一步一步向上走,成为一个滴水不漏的大人,然后,安静等待着她回到,自己能够看到她的地方。   终于有一天。   在香港,在兰桂坊,在那个乱糟糟的酒吧里,仅仅只是讨人憎恨的纨绔子弟一两句描述,他突然回过神来,匆匆跟出门去。   视线四处逡巡,心跳有如擂鼓。   然后,在那样的境况里,他看见她,就那样慌张地,隔着一条街,坐在便利店的长凳上。   时隔八年。   她看起来变了很多,长高了些,好像也更加纤细,画着群魔乱舞的妆,落魄却鲜艳的模样。   她躲着他,避之不及,手忙脚乱地跌下长凳,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离她有多远?   一百米,或是更近?   距离已经殊无意义。   他只是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第27章   2017年3月。   东方风云榜音乐盛典,后台化妆室。   人来人往的喧哗走廊上,站满了工作人员和歌手经纪,安排艺人流程的PD来去匆匆,精神高度紧绷,一有动静,便不时停下脚步,对着耳麦叮嘱两句。   “莫芜飞机晚点了?前面协调一下,主持人台本上别cue她了!”   “暖场的不是C-U-K剩下那两个?洛一珩是颁完十大金曲以后单人solo,报幕怎么搞的!通知洛一珩候场了没有?……”   不管筹备和彩排多么严密,问题总是接连不断。   这厢人着急忙慌地安排补漏,那厢,刚从后台成堆的记者里杀出重围挤进门的女人,偷摸听了个墙角。   她脖子上挂着根崭新工作牌,手里提着人堆里幸存下来的一打咖啡。   假装不经意地路过着急忙慌的PD身边,径直向前的脚步猛地一顿,倒回几步,在一间化妆室门口停下脚步。   扭头,大波浪的卷发一甩,女人把墨镜往下扒拉了几公分,开腔,一口中文说得……相当不地道。   化妆室上贴着的名字,她就认得中间那个,不过也够了。   “对,就是……罗、一、哼。”   和昭姐说的一模一样。   她红唇微勾,当即放下心来,吹了个口哨,毫不费力地握上门把手,推门,探进头去——   “sur~pri~se……”   灿烂的笑脸咧到一半。   手里示好的咖啡还没来得及展示,她眼神掠过空荡荡的化妆室,末了,看到角落里好整以暇、同样望向自己的女人。   僵在原地。   末了。   她迟疑半晌,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站得端正,低头,乖乖巧巧叫了声:“昭、昭姐。”   被叫做“昭姐”的女人,看着二十来岁年纪,一头黑发如瀑,肤白却胜雪。   分明已经生得一副潋滟面孔,轮廊深邃,眉不摹而青,唇不点却红,再配上一身露肩上衣与A字及膝小皮裙,高筒靴也遮不住的细长小腿曲线,活脱脱一个叫人移不开目光的美艳俏佳人。   既美且凶,咄咄逼人。   正是这两三年声名鹊起的业内顶级造型团队Venus的创始人、当今首席流量偶像洛一珩的专用造型师之一,陈昭。   时尚杂志摊在膝上,手肘抵住杂志纸页。   陈昭盯着女孩骇然的神色,好半晌,方才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回了两句:“Tina,终于来了?——你的顾客都已经上台唱歌去了,礼服呢?”   “啊!礼服!”   不说还好,一提到礼服,叫Tina的女孩慌忙捂嘴尖叫,“I’msosorry!我买、coffee!把礼服忘记在Starbucks……”   这墨镜红唇的打扮,配上夸张的语调和动作,让人感觉看了场滑稽电影。   连宣传标语陈昭都给想好了:当代职场悲剧!周家曼托集团海归大小姐倾情主演,洛一珩惨成炮灰。   “……”   一声叹息。   陈昭摊了摊手,起身,从Tina手里那一打咖啡里随手挑出一杯,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会这样”七个大字。   “Tina,我提前三天就告诉过你,今天是我去医院探望老人的日子,有可能挤不出时间过来帮你,而且,考虑到你是新人,所以就连最基本借礼服的事,我也安排助理,帮你和Burberry那边联系好了。”   说话间,陈昭复又点了点手表。   “只是,不知道是你时差没调好,还是星巴克的咖啡实在太诱人,你现在已经迟到了四十五分钟。如果不是洛一珩提前电话联系我,你让他穿什么衣服上去唱歌?他那个印着皮卡丘的睡衣吗,嗯?”   笑里带刀的骂完了,不忘喝一口人家带过来的热美式。   ……别说礼服搞砸了,就连咖啡也都透心凉。   她在心里叹口气,所以说,现在年轻的小孩,时间观念差到这地步,要不是这位Tina小姐顶头上有靠山,这种连咖啡都能晾凉的新人,实在是在糟践她这几年好不容易揽到手里的资源。   Tina紧张兮兮地站在原地,双手合十,不住道歉:“昭姐,sorry啊,我记错了流、程,下次不会了,那我现在应该——”   “现在,联系你买咖啡的店,把礼服要回来,”陈昭揉了揉眉心,把喝了两口、却再难下嘴的咖啡放回化妆台上,“还有,亲爱的,下次买咖啡让人送外卖就好了,你是来给洛一珩做造型,不是来给他做助理的,OK?”   Tina皱了皱鼻子。   “别这幅表情,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昭一边回身拎包,再扭头,也不忘做做样子,拍拍人肩膀,“医院的预约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你记得好好做事,别掉链子……”   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什么,陈昭又蓦地唇角勾起,附在Tina耳边,压低声音。   “当然,如果你哥愿意提高两成赞助费,随便掉,我年纪大了,最有时间给你们这群小年轻收拾烂摊子。”   “……?”   “走了。”   五分钟后,被热情的粉丝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的会场外。   陈昭不知从哪里随手抄来一顶鸭舌帽,帽檐压低,脚步匆匆,硬是在一大堆粉丝里杀出条血路,在震耳欲聋的应援声里,艰难地“保有全尸”,安全离开。   手机从刚刚开始就震动个不停。   她也不接,只举目四望,不一会儿,嘴角抽搐,视线也跟着停住。   其实根本无需细找,大马路边,一辆拉风的红色法拉利敞篷跑车,堪堪靠边停住,从她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个骨节浑圆的白净手肘搭上车窗,不时抖抖——   高跟鞋踏在地上,“噔噔噔”一阵响,由远及近。   很快,副驾驶座一旁,纤细的手指在微微凸起的金色按钮上一摁,车门应声而开。   在宋致宁反应过来之前。   陈昭把包一扔,从容落座,一边系上安全带,不忘撂下一句先声夺人的:“时间刚刚好,走吧。”   “……”   宋致宁侧过头,瞥她一眼。   末了,没好气地轻嗤一声,却也没再多话,收回不安分荡上方向盘的竹竿长腿,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他咬牙切齿:“滴滴司机54238竭诚为您服务。”   她一本正经:“宋少,愿赌服输啊,你这态度可有待——”   没说完,后背推力一震。   陈昭脸色一变,赶紧扒拉住窗边的扶手,下一秒,跑车点火,起步,换挡。   宋少一副“不把你坐吐不罢休”的果决姿态,油门一踩,风驰电掣、疾驰而去。   =   这“愿赌服输”说来话长,倒也简单。   打从四年前,陈昭被洛一珩正式带入行,又先后创立Venus和小规模艺人经纪团队以后,每年开春,基本上都能雷打不动蹭了洛一珩和宋致宁的面子,在宋家的春季晚宴露个面,认识认识圈中新贵,开拓一下略显可怜巴巴的人脉。   正巧,洛一珩和宋致宁两个天生不对盘,晚宴结束,总要开个赌局互相羞辱一番,来开始新的互为死对头的一年。   结果这位宋三少连输三年过后,终于荣幸地、在今年继续以压倒性的劣势,输给意外代表洛一珩出赛的陈昭。   她好心不刁难,只不过是让他给当次专职司机,搭个顺风车,结果——   到是到了,到地儿的时间还比预计短了十五分钟。   唯一的副作用,是她抱着养老院门口的垃圾桶,惨无人色地干呕了半小时。   陈昭:“……”   这个天杀的宋致宁,活该每年开春一赌都做冤大头——呕!   她是不舒服了。   但一见她示弱,宋致宁的心情就格外好。   好到停完车,还不忘途径她身边吹个口哨,一手递包,一手递纸,满脸不掩幸灾乐祸的“怜惜”。   “行了行了,你好歹也当过我两个月的秘书,我的作风还不了解?别耽误时间,快进去。”   “……”   陈昭挎着包,头也不回地进了门,下定决心跟这个不长记性的冤大头划清界限。   这人倒还不死心地在背后冲她吹个口哨:“陈大师,我可在这等你啊,别浪费我宝贵时间。”   她翻个白眼,不理睬。   ——“您好,是陈小姐吗?”   却没有什么置气横冲直撞的机会。   刚一入内,笑容满面的前台小姐便温声叫住她,“老人最近的状况还不错呢,正在楼上休闲房等您,麻烦,请来这边登记一下。”   和过去闸北区的医保医院不同,这家名叫凯恩国际的养老院红墙白瓦,设施齐全,是上海近几年入驻最顶级的养老机构之一,虽然有着号称宾至如归、面面俱到的服务,却因高昂的陪护费用,常叫人望而却步。   但对于陈昭来说,没有什么比给爷爷一个足够舒适的养老环境来得重要。   所以,自打三年前她攒够第一桶金,便把爷爷转入了这所养老院,成为了长期续约客户之一。   陈昭闻声顿步,转而走向前台,俯身写写画画。   “最近老人家情绪是不是比较稳定?我能不能把他接出去住几天?”一边登记姓名和探望时间,也和前台的工作人员攀谈两句,“立春都过了,也该多点晴……”   话兴正浓。   她一边扫过登记册上的信息,没两下,匆匆写就的笔迹,却倏而一顿。   墨渍在某处晕开,她咽了咽口水,没说话。   纸页的最上方,四十分钟前的登记单上,是似乎有些眼熟的笔迹,苍劲有力的六个字。   姓名:钟绍齐。   与病患关系——   孙女婿。   就连耳边,工作人员今天对她的语气,也格外客气温柔,“可以啊!随时都可以,陈小姐,正好,今天还能让您先生帮忙,是再好不过了。” 第28章   ——“我靠,钟邵奇?!你没看错?”   陪爷爷坐了一个多小时,又吃了顿轻便的晚饭。   陈昭和院里的陪护人员约定好,周末过来接爷爷回家住两天,随即便离开养老院,坐上了宋三少在大门前久候多时的车驾。   回程的路倒是平静很多。   唯独的波澜壮阔,是她在车上随口提起今天登记簿上窥见的名字,引来宋三少一句愕然惊呼。   吓得她嘴角一抽,微微侧过脸,“这么惊讶干嘛,你认识?……不会是你的哪个朋友在恶作剧吧?”   宋致宁冷汗直冒。   分明听得话音轻松戏谑,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却跟着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好半天,方才挤出一句试探性的:“不、不知道,就是听着有点耳熟,香港钟氏集团那个太子爷,是不是也叫这个名字?”   陈昭沉默。   似乎真的认真思索着,想到眉心微蹙,唇角紧抿。   比起钟邵奇这个名字,“孙女婿”三个才是让她心里一惊的罪魁祸首,结果听了前台小姐打趣,匆匆跑上楼看了一眼,除了一束康乃馨,一提果篮以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旁的痕迹证明曾有人来过。   倒是爷爷看起来状态不错,甚至能认出她,说两句家常话,有这份喜事冲淡,她也就早把这场恶作剧抛之脑后了。   如果不是宋致宁这反应稀奇,她根本不打算细究。   末了。   思索无果,陈昭抱了手臂,笑一句:“你别吓人了行不行,那个登记簿上叫钟绍齐,介绍的绍,整齐的齐。”   “再说了,”顿了顿,她摊手,“我有你这么个纨绔子弟老朋友就够了。钟家,你当我是长臂猿啊,高攀到哪里去了。”   “哈,也、也是,陈大师,你还蛮有自知之明,确实,怎么可能这么巧。”   他讷讷应和两句,努力不露破绽地圆着谎,补着缺。   唯有前视镜里,映出他面上表情莫测。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心虚?”不知何时靠上椅背、闭目假寐的陈昭,冷不丁地,复又补上一句。   “说起来,钟家那个太子爷,本来应该跟你姐结婚的吧?要真是这么恶作剧,你可得告诉你姐啊,我可不想莫名其妙被小三了,千万别把你们豪门恩怨跟我这种小人物扯上关系。”   话音稀疏平常,还带着三分打趣,换了平常,他铁定要搭腔调侃。   然而今天不一样。   “他……”   喉口嗫嚅着。   宋致宁悄悄侧过视线。   一旁街灯昏黄,透过车窗,映在她脸上,映出长睫微颤,仿佛只有累得安安分分的时候,才难得有这样的平静温柔。   许许多多的话,便都这样咽回腹中。   “知道了,”末了,他说,“谁敢惹你这个泼妇,放心吧,陈大师。”   泼妇?   陈昭眼也不睁,嘴里蹦出个字:“滚。”   “不滚,要滚你滚,跳车吧要不你,”他笑嘻嘻地,仿佛再不记得方才的纠结难堪,“我还得送您回家,滴滴司机54238,竭诚为您服务。”   “……”   她不说话了。   不跟蹬鼻子上脸的冤大头计较高低。   这么一送,不知过了多久。   养老院为了保证环境适宜,建在上海远郊,陈昭买的那区区六十来个平方的新房在静安区,等到车停在小区门前的临时泊车处,宋致宁抬起手腕一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四十。   自己的夜生活还没开始的时候。   他还没来得及侧身去拍拍肩膀把人叫醒,副驾驶座上,陈昭便相当之自觉地睁开了眼,满目清明,没有半点睡意。   说是假寐——在他身边,她好像确实从来没有安心踏实地睡着过。   保持着对商业伙伴的礼貌,还有一点插科打诨又在分寸之内的玩笑。   宋致宁撇了撇嘴。   那厢,陈昭显然并没意识到他的心情波澜,只拎起包,撂下一句:“走了,不用送。”   他笑笑,不搭话,只吊儿郎当地做做样子摆摆手。   而后,目送她下车,刷卡进门,身影在小区门前的树荫中隐匿,再看不见半点残影。   他许久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半晌,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摁下几个熟悉的数字,拨通电话。   “喂?对,李局长,是我,宋致宁,这么晚真不好意思打扰你。”   一边对着电话那头说着客套话,他一边划过屏幕,若有所思地调出一则收藏已久的旧新闻。   那是2015年的1月26日。   在香港,发生了一起街头恶意械斗事件,并因之引发了意想不到的连环追尾车祸,造成25人受伤,7人死亡。   那则新闻,引发了两地三岸巨大的讨论狂潮,当日,港股暴跌3.6%,无数媒体争相报道,到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这场意外中不幸罹难的豪门子弟,香港精英。   他往下拉,手指摩挲着屏幕上,遇难者名单的倒数第四行,那个熟悉的名字。   “……哈,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拜托你帮我查查最近几天的出入境记录。对,我要查的人是——”   =   陈昭在楼底下连跺好几下脚,好半天,年久失修的感应灯才终于应声而亮,昏黄灯光照亮狭窄楼梯通道。   上海的房价过于恐怖。   虽说为了工作方便,她年前一咬牙在静安区买了套房子,但最后百般权衡,买的也只是个老式小区、并不那么受欢迎的八楼顶层房。   物业说装电梯说了一年多,总也没有实际行动,她只能日复一日,懒洋洋地扒拉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挪。   大抵是触了冤大头那飙车的霉头,晕车的后劲还没过去,今天头格外痛,眼格外酸,总觉得楼梯爬不到底似的。   甚至刚走到一半,恼人的电话铃声还跟着响起,她只得微一蹙眉,低头,看了眼来电人。   【洛大明星】   最最粘人的老主顾和大财主。   她一挑眉。   摁住绿色的接听键,往上一滑。   “说吧,什么事儿?”心里疑惑,话倒是依旧说的开门见山,“洛一珩同志,别告诉我你这么晚还要我□□,我可不是什么睡衣设计家。”   洛一珩话里总带笑,听的久了,活生生起一身鸡皮疙瘩:“话说到哪去了~我们可是公私分明的好朋友,这么晚还过来打扰你,当然是讲正、事了。”   “……”   陈昭的头疼来得愈发强烈,只挤出一句:“那你就说,别拐弯抹角。”   那头传来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洛一珩似乎是抿了口酒,顿了老半天,方才直说来意:“别那么大火气嘛。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时间?下礼拜纽约时装周,我可不想只是带着曼托塞进来的那个小丫头一起。”   有钱拿,算得上名利双收的事,陈昭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分明是好端端的公事,话到末了,洛一珩又突兀地说了句:“你最近要注意安全,这一换季吧,很多不安分的事儿就冒头了。”   让人心里怪发毛的,仿佛这谈话都变了味。   她敷衍两句,挂掉电话。   心里却清明得很:隐隐约约总觉得这天大家都不对劲,一个赛一个都藏着秘密,又不愿意好好坦白说清——   “噔。”   什么声音!   她无来由的沉思被一下彻底打断,登时一个激灵,后退数步。   四顾无人,抬起头,楼层的声控灯只亮到自己所在的这一层。从她的位置往上看,只能看到七层的拐角阴影里,隐隐约约,露出半点人影,对方指间夹着的烟头,亦在昏暗视线中带来一丝绰约火光。   烟味呛鼻。   裹着密不透风的口罩,帽檐压低,倚着墙,微微弓腰,吞云吐雾。   她只能依稀分辨出来,对方是个男人,也是个纤瘦的高个儿,身材是好,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心下发紧,脚步便也跟着顿住。   她不上,他不下,在安全的距离范围内,陈昭攥着手机,步步后退。   可高跟鞋的响动到底骗不了人。   男人看着她,直起身子,手里那根残烟抖了抖,被丢在脚下,碾灭。   “……”   相顾无话。   他在阴影里凝视她。   在对视的瞬间,陈昭有些恍惚。   她没从那个眼神里看出半点阴狠威胁。   却莫名其妙地,像是久别重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温柔到骨子里的怜惜啊。   好像要问她很多。   却最终,什么也不必问,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   男人走下楼,一步一步,刻意放慢的脚步,走到感应灯所能照到的明朗视野中来,也与一动不敢动的陈昭擦肩而过,自始至终,陈昭不发一语,身体僵直,搁在手机紧急拨号键上的手指从未挪开过。   直到耳边沉重的脚步声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楼道中。   陈昭松了口气。   奔命似的,她一边往上走,一边着急忙慌地摸索着包里的门钥匙,时不时往后看一眼,确认对方不是玩的欲擒故纵的把戏。   还没顺利开门。   突然地,她脚下像是踢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心里“咯噔”一声。   她忍着恶寒,低头一看。   还好。她擦了擦汗,只是个……丑不拉几的娃娃?   她停下手里开门的动作,弯腰,将那个做工粗糙的布娃娃攥在手里。   观摩半晌,才勉强辨认出那身黑色礼服,金丝眼镜——似乎还是个蛮正经的男娃娃。   只是边边角角似乎都被烧过,破破烂烂的,填充的棉花也有些漏,看起来像是隔壁家两三岁的小女孩才会拿来玩过家家的小玩具。   她失笑,好心地帮娃娃掸了掸灰,末了,复又伸直手,把娃娃随便塞进了隔壁家的防盗门门缝里。   随即,扭开钥匙,进门,脱鞋,关门,一气呵成。   “……!”   一声闷响过后。   没了旁的动静,楼道的灯,不一会儿也灭了。   那娃娃在阴影里,像个多余又可怜兮兮的黑团子,被塞在可怜的缝隙里。   漏出来的棉花没人补上,偶尔冷风一灌,就吹落些许,飘在地上。   仿佛世上没人再记得。   它也曾,是某个人的无价之宝。 第29章   次日早晨。   陈昭刚洗完头,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正对镜遮瑕,试图掩盖住自己昨晚哭肿了的眼皮和失眠的黑眼圈。   一阵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却恰时从客厅那头传来,打断了她愤愤动作。   等到她拉开防盗门,平视的视线里空无一人,往下看,这才发现,隔壁领居家那个不过自己膝盖高的小女孩——和女孩高高举起的手里,紧攥着的破旧布娃娃。   “姐姐,是你的吗?”女孩童声清脆,“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我从来不玩布娃娃的吗!你怎么丢到我家门口啦,还给你。”   话说完,娃娃一塞,女孩扭过头去,蹦蹦跳跳回了对门。   陈昭:“……”   她摸了摸布娃娃。   在隔壁家吹了一晚上的风,掉了一晚上的棉絮,里头某处,硌人的手感还是没有消失。   “没办法了,丑不拉几的,让你当门神得了。”   她随手把娃娃放上鞋柜,对准大门的方向,不忘扯过一张纸手帕,把它屁股上棉花有些漏出的地方遮好,“你最好感慨一下,已经两年了,不然,我一定直接把你扔垃圾箱里。”   话说完,她耸耸肩膀,又坐回梳妆台前。   半小时“作法”完毕,行云流水地换衣,拎包,出门。   Venus的造型工作室坐落于陆家嘴成业商务大厦17层,是宋笙丈夫江瑜侃名下的重要单位之一。   她作为名义上的创始人,实际的运营则交给了后期加入的、经验更加丰富的艺人经纪Joy姐。如今,Venus已经小有规模,具备一个微型公司性质的整体架构,全年的收益也相当可观——   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如今太像个公司,以至于到现在,陈昭女士还没有实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的愿望,依旧还得身为表率朝九晚五,准时到岗。   早晨八点半,她刷卡进门。   提着咖啡和早餐,还没来得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填饱肚子,就先被人叫住,脚步一顿。   “……”   她呼吸一紧,看着自己被紧紧攥住的右手手臂。   抬眼,对上Tina焦灼的视线。   “姐!”   我又惹祸了——这是潜台词。   陈昭扫了一眼工作室里其他人看好戏的神情,半晌,揉揉眉心,默不作声地把手抽出来,就势退后半步,指了指办公室,“进去说。”   五分钟后。   陈昭坐上老板椅,一口咖啡,一口沙拉,等了好半天没听人说话,这才好整以暇地一撑下巴,看向死活不肯落座的Tina,“行了,没别人了,说吧。”   “姐,我、真布是估、意的,”Tina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一个好端端的娇艳少女,一下子挤出个苦瓜脸,“事、情是这样的……”   按照早就排好的行程,明天下午,洛一珩理应出席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蜡像揭幕式。   这次的蜡像,以洛一珩首度触电大荧幕饰演的旧上海爱国青年为原型精心打造,也算是为半月后上映的电影造势,因此,斥巨资一手促成这次活动的制片方,要求洛一珩穿着剧中戏服出席活动。   “但是、我,把这个中山、装,泡进水里,变形、变小了,穿不了了。”   Tina颤巍巍地从自己手里拎着的牛皮纸袋里,掏出那件明显和洛一珩的尺码相比小了一个size的黑色中山装,“展示”给陈昭看。   陈昭:“……”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件戏服据说是当时剧组高价买来的老古董,只在全剧最重要的一场戏里出现过一次,现在生产线已经全线绝版。   实在没办法,倒不是不可以在活动现场拿个高仿糊弄一下现场媒体图,问题是这衣服可是要还给剧组的,之后还有粉丝拍卖——   陈·一个头两个大·昭扶了扶额头。   Tina双手合十,“我真布是故意!昭姐,Iamsosorry!我会叫我哥哥,大力赞助,Please……”   嗯?大力赞助?   陈昭装模作样地连连摇头。   但不得不承认,这四个字微妙地踩中了陈昭的神经。   大脑飞速运转,在做出回答之前,她先一步接过了Tina手里那件缩水的中山装,前后左右打量一眼。   别的不说。   既然是中山装,自己应该还是有点渊源,有点办法的。   “赞助多少?”   她轻描淡写地问一句。   “或许、五、五百万,够不够?……一千万?”   可以,超额完成任务。   她于是一笑,将手上这件中山装叠好,收回牛皮纸袋里,“行,我有路子,先交给我吧。”   =   下午两点。   挂牌“上海宝林高级成衣定制公司”的写字楼前,一抹倩影堪堪顿住脚步。   她穿一身MILIN红色斜肩裙,露出弧度优雅的天鹅颈和轮廊明晰的锁骨,一头黑发如瀑,披散肩膀。   黑色系带高跟鞋,不功不过五厘米,踩上门前瓷砖地板,声声脆响。   穿过自动感应门,她走进一层大厅,环视一圈过后,在保安讶然的视线里,落落大方颔首,继而向前几步,轻叩前台桌面,叫醒了正对着电脑发花痴的礼仪小姐。   “你好,我是Venus的负责人,陈昭,上午我打过电话,和贵公司邵总预约了下午两点半……”   前台小姐打断她:“邵总是吗?”说话间,扫动两下鼠标,咕咕哝哝,“怎么才上任那么两天就有人找了,我的钻石王老五……行了,看到预约了,这边上去四楼,您说找邵总,王特助会带您过去的。”   陈昭微笑点头。   心里却暗忖,这好歹也是上海老字号,有百年历史的宝林成衣,现在这青黄不接的落魄氛围,确实是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好赖还有个电梯,不至于爬楼梯上去。   不多时,陈昭便上了四楼,见到那位王特助,也被引到据说是总经理专用的一间老旧办公室里。   她双腿交叠,撑住下巴,望着眼前那杯浓茶冒出的热气发呆。   不知等了多久。   连耐心如她也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一声轻微响动。   门扉被推开。   陈昭霍然站起,转身,扬起标准的温和微笑。   却并不直视,只微微低垂着眼,视线所及,第一眼,看见的是对方伸来的右手。   纤细修长如白玉,连骨节也圆润,这本该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   如果不是那条横亘于掌纹正中心的长长伤疤太碍眼的话。   有如活生生把他右手切断的狠戾轨迹,经过时间的修补,虽然逐渐平缓成一条泛红印记,却依旧扎眼得很。   她心头倒抽一口冷气,末了,还是伸手与人交握。   “您好,我叫陈昭,耳东陈,昭然日月的昭,Venus的负责人,电话里已经跟您助理说过具体情况了,您也清楚吧?”   “……”   对方沉默了半晌。   办公室里静得鸦雀无声,唯独能隐约感受到,对方掌心里传来的熹微汗意。   仿佛一种僵持,又仿佛是某种无措。   许久,他说:“迟到了十分钟,对不起。”   陈昭眼睫一颤。   她突然说了句:“只有十分钟吗?”   这话太尖锐刺耳,与她这两年早已练就炉火纯青的圆滑格格不入。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陈昭松开手,在裙摆上揩了揩,又接着说两句更刺耳的:“昨天你把名字写在那,就算我不跟宋致宁说,一定也会有人查到——好吧,这点算我错,我没想到,你回来的第一件事,会是去看爷爷,结果把宋致宁也给带过去了。”   她刁难他没人搭腔。   但她一责怪自己,男人却很快接上话。   “没事,他查不……”   没等他说完。   陈昭先一步,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抬头。   不过匆匆一个对视。   她霍然伸手,有如排演了千万遍的狠而准,迎面,是一个重重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却恍如震耳欲聋。   她看着那张脸。   微微别过,久久没有转回的脸。   分明是无比熟悉的五官眉眼,金丝眼镜,西装革履,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只他的右眼眉尾,却多出来一条骇人疤痕,整张脸虽平白显出三分英气,也掩盖不了,昔日那一场连环车祸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发着抖。   仿佛那一巴掌的余震,更像是伤人一千,自伤一千五的“自作自受”。   分明那样生气啊。   他却依旧只是回过神来,揉揉脸颊,继而弯下下腰,轻轻将人抱住,五指深陷她发间,说一声:“没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眼泪先一步来得突兀又汹涌,她觉得委屈,更觉得荒唐,于是,设想中的从容以对,都变成哽咽的控诉。   她说:“你别误会,我没消气。只是昨天我吓呆了,没来得及打,现在补上而已。非要说的话,我现在还不认识你呢。”   他说:“我知道。”   顿了顿,她又补充:“只是有个同事闯祸了,刚巧,只有宝林能救人一命,我想你应……我想着,宝林这里应该有备用的,就过来一趟,我来了,你刚好也在,就是这样。”   钟绍齐说:“好,昭昭现在这么厉害了。”   像哄小孩。   像这两年他从没缺席过一样,夸她一句,就这样让她所有的抗拒和迁怒,都溃不成军。   陈昭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而他揉揉她的头发,无论怎样的年纪,仿佛都还是许多年前,圣诞节也好,焰火会也罢,在那样的亲昵里,有无声的默契。   “我怎么会死在那一天啊,”他说,“那天是你的生日。”   如果死在那一天,你最最喜欢的生日,有很多很多美好回忆的生日,就只剩下那一天的火海冲天和惊涛骇浪,不是太可惜了吗?   所以,也不过,在她的无声哽咽里,在她耳边,落下轻轻一句。   ——“昭昭,没事了。” 第30章   倘使要回忆2015年那一场震惊全港的恶性事件,陈昭想,或许应该从更远的地方溯源,才能把那起事件背后真正的前因后果说个分明。   2014年,对于香港而言,是一个充满政治敏感事件的多灾之年。   盘踞数十载的商业帝国人人自危,纷纷借机表态,站对立场,唯恐被风云诡谲的舆论民意殃及。   年底,香港钟氏集团率先宣布,与大陆恒成地产十五项重大合作案,两家一时之间被外界视为“一条绳上的蚂蚱”,恒成地产,也成为了钟氏进军大陆的重要桥梁。   媒体的长/枪短/炮由是争先恐后地对准了两家的私下联系,追寻着蛛丝马迹。   终于,在2014年的12月5日,有官方媒体披露,钟氏集团太子爷钟邵奇与宋氏一众子弟一起,出现在北京八/宝/山,祭拜宋老爷子宋达——那位曾经在革命时期屡立奇功,后受封开国上将的响当当人物。   新闻一出,两岸哗然。   虽未明示,但这样的待遇,似乎已将坊间盛传的钟宋两家联姻一锤定音。就连有隐退之势的钟氏集团董事长钟业斌,也多次有意无意在公开场合喊话媒体,暗示又一场世纪婚礼举办在即。   消息传来的时候,陈昭正在一板一眼地画着设计图。   彼时她已经从恒成地产辞职,更多的时候,是跟着洛一珩的团队到处跑,在狭窄的化妆间里忙活。   穷追不舍送来“前线消息”的宋三少明明已经如约给了工资,给李阿婆大笔拆迁款,和她算是一干二净,却仿佛依旧跟她杠上,不见她伤痛欲绝的表情誓不罢休,   简而言之,一如既往有着张欠扁的嘴脸。   诡计得逞,小人得志。   宋致宁叩叩她桌面,“陈昭,你怎么这反应?钟邵奇要是成了我姐夫,你就不失落?”   “知道了,那你说,我该怎么表现,”她手里的铅笔划在纸页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又不是拍戏,难道还哭给你看?”   宋三少一脸自讨没趣的无语表情。   不一会儿,电话狂响,又有另外的美人邀约,他耸耸肩膀,难得不再纠缠她,拍拍屁股走人。   而她,也不过只是看似认真无匹。   一回神,纸页上那些个写写画画,实际上却也不过只是毫无章法的乱涂。   陈昭:“……”   把笔一放。   她的心比那些乌漆抹黑的铅笔印更乱。   自个儿愣了好半天,末了,方才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手机。   里头的通信记录最后一条,也不过是昨天晚上睡前,钟邵奇一如既往淡淡一句:“晚安。”   自从他返回香港,两人之间的交流似乎就局限于这雷打不动的早午晚安里,他并不像小说里的男主角一去无踪,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对她事无巨细,唯独能够解释的,大概是他既不懂太肉麻的表达,又把和她保持联系当成了一种习惯。   可他从没有一个字提及钟氏与宋家的利益交涉,以及那一桩很有可能成行的婚姻。   正踌躇间,手机倏而一震,陌生的号码拨进电话,看到归属地在上海,她没多再想,以为是新的客户,当即接起,“你好,这里是……”   “你好啊,陈昭小姐,我是宋静和,”电话那头的人先一步抢去她话音,言笑晏晏,“我们应该见过一两次的,还有印象吗?听说你最近开始涉猎时尚界了,恭喜啊。”   宋静和说自己是被宋致宁介绍来,约她这周末在香港帮忙挑选订婚要用的小礼服。   陈昭呆愣在原地,讷讷半晌,问了句愚蠢无比的:“和……钟邵奇吗?正式订婚?”   “哈哈,陈小姐,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不知为何,陈昭莫名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除了他这么精打细算的贵、公、子,还能有谁。”   陈昭:“……?”   她紧攥手机的手臂微微有些发颤。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这可是你们造型师千载难逢出名的好机会,如果造型我满意,钱不是问题,这周末,12月10号,你提前一天过来吧——时间OK吗?”   陈昭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   末了,方才眼睫低垂,答一句:“好,宋小姐,我知道了。”   2014年,12月9日,陈昭自沪抵港。   当晚,她却并没有一如心里隐秘期望的那样,见到传闻中的新郎,只陪着宋静和与其他造型团队工作人员一起,一遍又一遍试着后天订婚宴要用的造型。   钟家特意为宋家一行人的到来,准备中环四季酒店七间豪华海景房,琳琅满目的珠宝和高定礼服铺陈一室,而宋静和左挑右捡,总也不满意。   就连随行送嫁观礼的宋笙和宋致宁都点了头,宋静和依旧不依不挠,末了,宋致宁脸一黑,把忙前忙后的陈昭拽出房间。   走廊里,宋三少抱了手臂,眼神在她一如往常的平静神色上一顿,问了句:“你这是真疯了还是假卖惨?”   陈昭言简意赅:“拿钱做事而已,没事的话,我进去了。”   她当然不会向宋致宁透露自己的半点想法。   可宋致宁又一次拽住她,不顾四周路过工作人员的讶异眼光,压低声音:“我总感觉宋静和这次不太对劲,一点风声也不透,那天先把我调走,又特意瞒着所有人把你约来香港……我告诉你,这场联姻,两个当事人都不同意,但的的确确是两家大家长都点过头了的,宋静和巴不得出点事——但要是你负了这个责,你能不能活着离开香港,你想明白了没?”   这确实是她一时冲动答应之后没有考虑到的可能。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蜉蝣撼大树的本领,来这里的本意,不过只是想真正把这场钟邵奇不愿对自己提起一星半点的婚姻,看个清楚。   却不待她反应。   宋致宁往她手里塞了张机票,猛地将人往楼梯口推了一把。   “去楼下拿了行李,坐电梯,走大路,回上海,”他说,“这里我可管不着,但那里是老子的地盘……只要你别在这里碍事。”   陈昭:“……”   她攥住那张机票,侧过头,看了一眼套房里的景况。   一切如常,不过是个爱刁难的顾客而已。但是宋致宁——   “走啊,听不懂吗?!”宋致宁又推了她一把,“老子跟这群人争肉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你以为你玩得过宋静和?”   这本不过是句警告。   却一不小心,又一语成谶。   =   2014年12月11日,钟家浅水湾大宅,订婚仪式如常举行。   原也只是为了世纪婚礼预热,再加上订婚仪式安排稍显仓促,阴差阳错,正逢钟家已过世的孙少爷钟邵坤的生祭,因此并未大办,只以家宴的形式,邀请了两岸三地多有往来的商业伙伴,一众媒体则尽数被拦阻在外。   至于宋家那各怀鬼胎的一行人——   不过是悄悄少了一个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的造型师,而最爱挑刺的宋三少,也对她的消失心知肚明,大家自然也就如此一页揭过,无人多言。   唯独前两天还百般挑剔的准新娘,今天倒是心情灿烂。   在钟家特意为之准备的新婚房内妆扮完毕,一抬头,正看到一身雪白西装笔挺的钟家太子爷推门而入,更是笑颜如花,温声喊了句:“钟少,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一众造型师都识相的离开,钟邵奇背手阖门,闻声,微微颔首,“是好久不见了,宋小姐,辛苦你这么远来一趟。”   全然没有半点未来夫妻的亲昵。   室内只剩下气氛尴尬的两人,宋静和轻哼一声,又从梳妆台前拿起眉笔,描摹着刻意和缓的眉尾。   “又是来跟我说那份合约的事情吧?钟少,大家都是这种家庭出来的,你能这么给我面子,我还真是很感激,”放下眉笔,她揽镜自照,不时又在自己脸上补上那么多余的几笔,嘴上依旧话里有话,“但是,不管怎么想,都到这种时候了,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在吃亏啊。”   他话音淡淡:“宋小姐,事实上,如果我不给你任何的让步,这场婚姻,你还是没有拒绝的权利,而我跟你,无论有没有这份合约,都不会发生任何事。”   言下之意,婚前合约里他愿意分给宋静和一部分的财产已经是仁至义尽。   宋静和耸了耸肩膀。   “你说的没错,”她回过头,面上笑容愈发动人,“所以,能让我体面又可怜的留在宋家,而不是在你们钟家做个毫无话语权的傀儡的——就只有你,钟少,只有你逃婚了,我才是最大获利者啊。”   钟邵奇眉心一蹙。   垂眼,看向说话间,她向他展开的手心。   那白净掌心中,不知何时,已躺着一把铜色钥匙。   “其实,我到这来,还请了另外一位姓陈的造型师,陈昭小姐,但据说她身体不太舒服,她是说要回上海啦,可我不太放心,又怕她传染给别人,就让她在我香港一个朋友家里住两天。”   分明没人搭话,没人来接这把钥匙。   但她很明显的感觉到钟邵奇那副金丝眼镜后头微微眯起的双眼,瞬息万变的情绪。   很危险。   宋静和咽了口水,依旧强撑笑脸,“钥匙在这里,至于地址,钟少,只要你一离开钟家,我立刻让人发给你啦……你放心,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会蠢到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引火烧身的,我只是提醒钟少你,油尖旺那边很乱的,我只把人放在那,发生什么,我不负责的。”   看着他,她面上平静无波,心里突突直跳。   她在赌。   赌,虽然这场婚姻已经几乎是既成事实,但是在钟邵奇心里,那个女人的一席之地,远胜于他这半年多来为这场联姻讨好钟老爷子的苦心经营。   也赌,目睹着黑白两道通吃的钟家逐渐转白,钟邵奇心里很明白,她特意提到油尖旺这个钟家过去的“领区”,有什么言下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她冷汗直冒,几乎要放弃这个不得已的下下之策而另寻他法的时候,钟邵奇忽而扶了扶眼镜。   下一秒,男人一步步走近她。   纤细的手指与她掌心相触,那钥匙掉了个个儿,落入他掌心,死死攥紧。   她听见他的嗓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沉稳冷静,与万年不改的疏离。   “你最好不要耍多余的花招,宋小姐。”   宋静和心里松了口气。   到这个时候,他还客客气气,称呼她一句宋——   “砰——!”   却在她一口气缓过来之前,猛地一声巨响,响在耳边!   随即,是“噼里啪啦”,玻璃往下崩碎。   整面化妆镜一瞬间开裂破碎,正坐在化妆台前的宋静和骇然惊叫一声,几乎原地跳起,四散的玻璃碎依旧划破她露在外头的手臂和小腿外侧,一阵清凉过后,霎时间见了血色。   她几乎下意识地霍然抬头,怒目而视。   “你……!”   后话却因为眼前所见,尽数咽回腹中。   宋静和死死盯着钟邵奇沾满了玻璃渣而鲜血淋漓的左手手背,几乎分不清哪里是伤口,唯有鲜血,仍争先恐后地往外汩汩流出。   无法想象是怎么让人背后发毛的疼痛,可这个男人依旧面无表情。   宋静和后退两步。   眼睁睁地,看着钟邵奇微微弓腰,拾起地上一片尚算完整的镜片。   毫不犹豫地,往掌心到手腕——!   皮和肉和骨。   和并不喷洒,却浸湿他整个白色西服袖口的血。   白与红,扎眼的恐怖。   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却还仍嫌不够,紧攥掌心,加深着伤口。   而后,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   “宋小姐,”他额角青筋直跳,“——还不叫人?!”   这天下午。   准新娘房间里的一声巨响,和宋静和的惊恐尖叫,把整个钟宅上下的家仆都召集到一处。   迎接他们的,是几乎让人晕厥的狼藉和血迹,以及少爷手上让家庭医生连连摇头的伤口。   钟老爷子正在大厅与到会的宾客朗声谈笑,闻讯上楼时,自家孙儿那张因失血而略显发白的脸上,写满了似是而非的“预谋”。   他看着他。   不明白个中氛围诡谲的家庭医生还在一边嘟嘟嚷嚷,一边给人做着简单的包扎:“要去医院,这个伤口绝对要去医院,不然少爷的手……”   直至钟老爷子手中的龙头拐杖猛一顿地,四周皆静。   钟邵奇仰起头,看向须发皆白的老人。   “对唔住,阿爷,”他说,“呢场世纪婚礼,受咗伤嘅新郎,好似唔太好参加。”   (对不住,爷爷,这场世纪婚礼,负了伤的新郎,好像不好参加。) 第31章   “大佬,唔系啩,呢个妞和钟家有关系嘅,米搞了……”   (大哥,不是吧,这个妞和钟家有关系的,别搞了……)   耳边嘟嘟囔囔的声音没半刻停歇。   陈昭被那恼人的响动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想要拿手挡光,不料掰扯好几下,依旧纹丝不动。   “……?”   直至手腕处被麻绳磨出火辣辣的痛意,她这才反应过来:是了,自己还被绑着呢。   字面意义上的,被人绑架,身陷囹圄。   在收拾行李坐上电梯之前,就迷迷糊糊脚下一软,后来想起,大概千不该万不该,是喝了房间里的矿泉水。   而后,就是意识朦胧间被人鬼鬼祟祟地搬来运去,在楼梯上磕得膝盖生疼,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车厢一震,最后,被人又拖又拽,猛地甩上个柔软的床铺。   后来约莫一两天的时间里,虽然被绑着,但也只是一直在睡觉而已。   那些所谓的、该发生的,暂时只是夸张后的电影情节,真实的情况是,把自己绑来的人还算客气,隔着一扇门,除了偶尔送来一杯水一个面包,给自己松松绑以外,基本不越雷池一步。   但,如果不出意外。   她的好运气似乎在今天就要用光了——   门外被称作大哥的男人已经有些不耐烦,絮絮叨叨说着“如今混出头不容易”、“怕什么钟家,那个宋小姐给那么多钱,大不了爽一下以后拿钱去东南亚咯”。   末了,伴着某位小弟被他一脚踹开的钝响,男人话音狠戾,一锤定音,“怕乜野啊?佢只让我把人守到今日,钱也摞咗,呢就系个大陆妹,喺香港冇人管嘅!”   (怕什么啊?她只让我把人守到今天,钱也拿了,这就只是个大陆妹,在香港没人管的!)   这可不就遭了吗。   她盯着那扇再无任何遮挡意义的门。   五秒钟后,有人拧开门把,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她御寒的棉被。   她只穿着离开时那件羊绒毛衣和牛仔裤,猛一下没了热源,蜷缩成一团。   一边解皮带,眼前这个微微有些佝偻着背的瘦光头,又一边用那种熟悉到令人犯恶心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   本身力气上就占劣势,还被绑着,硬碰硬是肯定找死。   “好正点系咩?(是不是很正点)”是故,她抬头冲人笑,把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动用了个彻底,“解开我绳子,我话俾你知乜野叫真正点啊,大佬?(解开我绳子,我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点啊,大哥?)”   连好几年没用过的媚俗眼神也抛出去,什么贞洁烈女逞口舌之快,在危机关头都是屁。   一边说,她眼神一边往门外瞥,视线对上门口三四个往这探头看的男人。   目测都是三十来岁左右,正值壮年。   简而言之,确认过眼神,是一个能打她四个的人。   陈昭讪讪一笑,又看向一旁的铁窗:这几天药效没过,自己一直软绵绵的,但也没忘记观察,这里大概是三楼左右,拉开防盗窗跳下去,大概……死不了?   她还在权衡,这厢,男人满脸堆砌了然的笑,反倒操起一口生疏的普通话,矮身拍了拍她脸颊,问一句:“有经验啊?”   皮带扔到一旁,裤子一脱,剩下个花裤衩。   一只手猛地袭向她肩膀,将她死死按住。   她霍然抬头,瞳孔微缩,对上那双下三白的三角眼,男人话里有话,手顺势向下。   身体被人摁住,冷冰冰的手指拂过她脸颊,“我就喜欢这样的,打不还手,长得又靓……”   看来软话没用,不必废话。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   “去你娘的,滚!——他妈打得你下半生不举!”   陈昭猛的一个飞踢,正中对方小腹,随即就势一滚,到了床边,双脚触地。   趁着三两个小弟飞奔进房间先扶老大的当口,她往防盗窗边跑去,也不管自己这脑袋肉做的,全当那是个钢铁头,攒着一股劲,就死命往那未栓紧、只剩半截在锁里的防盗窗一撞!   他/娘的。   陈昭往楼下瞥一眼,倒抽一口冷气。   三楼确实是只有三楼,问题是,自己这没有借力,也不可能全凭双腿爬上窗台,要跳窗,只能头先往下栽——这就是再矮的楼,估计也经不住头着地这玉石俱焚的架势。   用不着把命也交代在这吧?   “给我跳!”   一声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她抬头,看见一张胀成猪肝色的脸,男人指着她身边的窗台,龇牙咧嘴,“给老子跳!他妈的贱/货……妞老子有的是,敢踹我、敢踹我……”说着,他拍了拍身边小弟的肩膀,“要是不跳,把她给我揪过来!五个人都给我伺候一遍!”   一时之间,那头几个人的眼神复又生变。   陈昭后背抵住窗台,被紧缚的手腕摩挲着尖锐处,额角冷汗直冒。   不能跳。   跳了亏大发了。   要是死在这里死无对证的,还成了自己寻死,谁也追究不了,宋静和不知道得多开心,还有、还有钟……   对方步步逼近,她背身在后磨绳子的动作愈发急切。   ——“咔哒。”   蓦地。   对面的一个小弟,忽而面露疑惑,看向客厅的方向。   “大哥,怎么听见开锁的声音了?我们人、人不都在这吗?不会是条/子找上门吧?”   一时间,众人脸色大变。   也顾不上把陈昭抓住就地正法,匆忙都窜出屋去,把外头客厅上的白/粉和折叠刀一概收好,却不料,还没来得及松上口气,面前的防盗门被霍然拉开。   陈昭也听到那头的动静,慌慌张张躲到门后,不想掺和其中。   “唰……!”   缠满纱布的手掌,死死攥住防盗门一端。   略显急促的呼吸,猩红的眼神。   以及落在地上,不多时,斑驳零落的血点。   鸦雀无声的房间里,众人的视线由下而上,从地板上那滴落成小块污迹的一滩血,到松散的纱布,而后,是一身浅灰色风衣,满面森寒的男人。   有人认出了那张脸,惊骇之下,回身扣住老大手腕,“钟、钟……”   “钟生。”   他的老大,这时倒的确比他镇静几分,擦了擦额前瞬间沁出的汗水,陪着笑脸,“我哋都系良好公民,乜野事要您大驾光临?(我们都是良好公民,什么事劳您大驾光临?)”   钟邵奇沉默半晌,视线掠过对方那条孤零零的花裤衩、草草藏在桌下的折叠刀,和房间里异常的寂静局面。   以及,门后那片似曾相识的衣角。   扶住门框,他微弯的背脊挺直,伸手,扯了扯领带。   “要钱——光头D,宋家人俾咗你几多钱,我嘅人都敢玩?(宋家人给了你多少钱,我的人都敢玩?)”   闻声,瘦光头惨白着脸,连忙慌张摆手:“唔系,唔系……”   多年来,钟家在香港,算得上黑白通吃,势力盘根错节,从油麻地到尖沙咀,几个社团里头更是说一不二,为众多大佬所拥护,至今余威尚存。   他们一个赛一个,装得金玉其外,一概是贵族气派,虽不明说,可“敢惹钟家人,抛尸尖沙咀”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知情者,自然心知肚明。   更何况,现在钟邵奇这个脸色,这个处境,这滩血,已经很说明问题。   “钟少,对唔住,下次不会,谅解一次,对唔住!”   不知是谁带了头。   一时间,五六人乌泱泱跪了一地,光头D颤巍巍从小弟手里接过一杯茶,挪到钟邵奇面前,捧在头顶。   “对唔住,钟少,我什么都没——”   钟邵奇接过那杯茶,又躬身,反手,递到光头D嘴边。   滚烫的茶水尚且冒着热气,而他扶了扶眼镜,蓦地,笑了。   唇角勾起,温文疏离,连眼睫也低垂,不细看,也瞧不究竟,那金丝眼镜后头的眼神,究竟是似是而非的同情,还是,若非借着遮挡,就毫无掩饰的冷酷和戾气。   “误会了,光头D,我们钟家是做正经生意的,早就不来这一套了。茶,还是你喝吧,”说话间,茶杯抵住对方发抖的唇边,而他的笑容逐渐褪去,压低的声线,轻声细语——   “喝完以后,我出双倍价,五百万,哪只手碰她的,把哪只手留下。”   =   茶水倾倒一地。   他步履和缓,迈过地上那滩过分骇人的血迹,走进早无声息的房间。   反手,合上门。   原本躲在门后的陈昭,就这样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挣扎间略显凌乱的外衣,仰头看向他。   “……”   她眉心微蹙,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惊讶的表情。   钟邵奇下意识伸出左手,想要揉揉她头发,却又意识到自己满手血腥,没包扎好的伤口依旧汩汩渗血,这才及时止住,改而用右手,帮她整理散乱的鬓发。   她微微向后退一步,后背抵住房门。   分明那么温柔的动作,可眼神总归不对劲。   让她有些危机感的……不对劲。   陈昭喉口一哽。   好半晌,挤出的一句话却依旧零散细碎,不过是无力解释着:“对不起,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但其实我没事,什么都没、钟同学,你、你不用这么生……”   他一生气,她就叫一声“钟同学”,好似良药苦口,万事大吉。   可这次,似乎没那么管用。   几乎不过是话音落地的一瞬之间。   视线之内,那原不过是帮自己整理乱发的冰冷手指,倏而向下,捏住她下颔。   她被迫仰起头,眼神一抖,长睫一颤。   而后,有人俯身,呼吸温热,唇舌相抵——   她尝到一点腥涩。 第32章   2014年12月11日,在钟家大宅举办的订婚宴临时取消,宋家诸长辈匆匆离席,媒体图上,无人言笑,皆是沉默凝重。   三天后,钟老爷子在新楼盘落成发布会上露面,胆大的媒体问起个中因由,老爷子难得黑脸以对,表示“无可奉告”。   一如来时的轻描淡写、百般猜测,钟宋两家世纪联姻,由此宣告破灭,终成一场空。   沿路的杂志摊上,花边新闻头版头条,无一例外是吓人的白底红字,夸张的口径诉说着天马行空的豪门秘辛,更有甚者,写上一两句不负责任的“钟少罹患重症?”、“金屋藏娇感情破裂!”,就能成为当日销售一空的八卦杂志冠首。   哪怕在远离香港繁华地带的西贡,这桩波折横生的联姻大事,依旧是街头巷尾多日来的谈资。   “……”   陈昭耳听八方,一时无言。   彼时,她手腕上挎着个购物篮,正在超市蔬菜区里挑挑拣拣着今晚的菜色,耳边,不远处的挂屏电视,新闻上正播到财经新闻头条,来来回回,又讲到这场联姻失败带来的恐怖连锁反应,譬如钟氏集团股票又一次跌到金融危机后的濒危点,市值蒸发接近三百亿港币。   也有财经专家针锋相对,说损失更大的理应是宋家,毕竟大陆的项目,钟氏的投资更多只是从旁协助,本土的资源并没受到任何根本性的影响。   她默然不语,一边听,一边选,选完了,便提着称好的蔬菜,扭头直走,放到鲜奶冰柜前、久久停靠不动的购物车里。   那购物车一旁,站着的瘦高个儿青年,虽戴着眼镜,裹着个口罩,仍看得出面色凝重,正对着满柜的酸奶思索着什么。   她问:“又在想草莓味还是朱古力味?”   青年侧过头来,见是她,霎时间和缓了眼神,隐约带笑的话音里,应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昭昭,在超市挑酸奶,好像也算是种乐趣。”   所以每天都想拖着自己来超市,乐此不疲的在冰柜前头纠结半小时?   陈昭叹了口气,弯腰,从冰柜里把两种口味各挑出了一打,放进购物车筐里。   “钟生,我们暂时还没穷到买不起你喜欢的酸奶。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往往选择——全都要,understand?”   她耸着肩膀,满脸无奈。   钟邵奇被她逗笑。伸手,揉揉她头发。   末了,男人推起购物车,与她并肩而去,只低声,说一句:“Understand,madam.”   两人就这样,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男女朋友,在超市购物,然后拎着购物袋回家,全然不曾理会,自己正是最近这新闻八卦里的风云人物和始作俑者,更在无限放大细节的信息化时代被人剥皮拆骨。   这是订婚取消后事件持续发酵的第五天。   也是绑架事件后的一周。   陈昭和钟邵奇“隐居”在香港西贡区的一角,用钟生的话来说,这叫“走一步看三步”。在被钟老爷子勒令不准离港的情况下,选择在钟家势力相对渗透最少的西贡区入住,为求长远,是为数不多的最优选项。   不如外界预测的坐立难安,他们俩倒是在最初的谈心过后,心绪相当平静。   一个坦诚以对:“我在上海的时候,想着的是一定要去见你,所以和宋静和商量好了不结婚;后来出了很多事,我们协议一场合约婚姻,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想瞒着你——因为我从心里不认为这是结婚,只是交易。”   一个如实相告:“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你当新郎是什么样子,想问问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结果就被绑架了……貌似还把你的计划搞砸了,钟同学,对不起。”   话说完,心里的郁结没了,再加上钟老爷子的威胁马不停蹄又杀到,有了一致对外的切入口,两人之间,似乎又没了那些似有若无的嫌隙。   ……好吧。   如果忽略陈昭嘴唇上三四天才养好的、他狠狠一口留下的小伤口的话,那段时间,确实是陈昭因祸得福换来的,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住的,是钟邵奇名下的一座公寓单位,四室两厅两卫,一百八十多个平方,对他们俩来说绰绰有余,   至于吃的,他们一天去楼下超市两回,食材总要买最新鲜的,然后等着钟邵奇难得孩子气的纠结个半小时,买下些鲜奶零食。   回来了,陈昭就咋咋呼呼开始做饭,而后不一会儿,又扒在厨房门上,清清嗓子,喊一句:“那个,钟生,要不你也过来一下?”   客厅里,钟生把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放下,一脸“早有准备”的神色,跟进厨房。   ——实话实说,陈昭虽有基本的生活技能,煲汤尤其是一绝,但做出来的饭只能说是一般、尚且能吃,钟邵奇不过对着食谱学了两回,不知何时,就默默接替了家里大厨的位置。   除了吃饭以外,大多数的时间,两个人并不频繁交流。   不是你在书房里画设计图、我在客厅做奇奇怪怪看不懂的报表,就是这个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那个从书房里出来瞧见了,给人盖上点毛毯,在茶几上,放一杯泡好的咖啡。   总之,在钟邵奇的视频会议里,偶尔出现一个打着哈欠从书房里出来的陈昭,对他的员工们而言,已经成了件不再稀奇的事。   吃完晚饭,方才是真正的休闲时间,在楼下绕着街心花园散两圈步,羡慕羡慕人家的猫猫狗狗,上了楼,两人窝在长沙发上看看电视,偶尔看到精彩的美剧,一时兴起,她还会央他一个一个单词教她英语。   跟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你一句,我一句,乐在其中。   每每这时,陈昭总爱仰起头,看向一本正经、让她观摩吐字发音的钟先生,眉眼一弯,咧嘴一笑,笑出颊边两个深深酒窝。   她说:“其实,我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想嫁给你的人了,钟先生。”   他哑然,扶一扶眼镜,标准的英音戛然而止。   唯有不着痕迹地低头应允,微妙泛红的耳根,泄露他心里半点并不直言的涟漪微动。   无论是成年前还是成年后,她总最爱看他无措神态。   于是又恬不知耻,又凑到跟前来,“所以要亲一下。”   钟邵奇:“……”   她眨巴眨巴眼,点点脸颊,又点点嘴唇。   好半天,闭上眼,等来轻轻一下。   ——“啾。”   某种程度上,在他不生气的情况下,陈昭想,钟先生啊,真是个纯情仔。   世界上最最好最最可爱到不自知的纯情仔。   至少,退一万步说,也得算是个笨蛋。   连晚上睡觉都要死守底线,然后紧张到频频起身去浴室冲凉结果第二天感冒的……笨蛋。   可她依旧很喜欢那段时光。   至少,在那个意外暖洋洋的冬天里,在无须为外人道也的默契中,他们之间,除却男女的暧昧以外,似乎更多的,像是早就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有对方相伴的人生。   熟悉到无需出声感应。   在有他的空间里,都总觉得安心。   如果不是某天醒来,整个房间里再没有半点他的踪迹,她甚至以为,这样的日子,总能长长久久过下去。   至于不想看见的人,倒是有一个——   “陈昭,终于醒了?我以为你能睡到下午起床。”   大大咧咧躺在沙发上,一边翻着时尚杂志、一边啃着薯片的宋致宁,对着她怔愣的表情,蓦地笑出声来。   她满面防备,问一句:“宋致宁,你来这干嘛?”   而他撑起半边身子,那一如往日轻佻的神色里,莫名掺杂三分冷峻。   倒也不提那天他是怎么仁至义尽,本打算“救她一命”。   也不打算明说,自己在宋家的处境,做出这样的让步,已是退无可退。   只说一句。   “好久不见,走了,你那位钟先生可是临危托孤,让我送你回上海的。”   “临危托孤”。   这四个字实在用的有些过分微妙又精确。   她晃神间,拿起手机,划拉开屏幕,方才在朦胧的睡意未消时,看清那一天,是2015年,1月26日。   是前一天她还在和钟邵奇讨论要怎么过的28岁生日。   =   陈昭至今依然记得,那天所有的经过。   看到钟邵奇留在电脑里言简意赅的嘱咐,之后,收拾好行李,离开“家”,跟在宋致宁身后,坐在车后排,而后盯着窗外绵密的人流,脑子里一团乱。   她还没想清楚,除了“跟他走,安全离开香港以外”,钟邵奇留言里那句:“生日快乐,不要等我太久,先吃蛋糕”,究竟有着怎样沉重的表意。   正左右不得其解,开车的宋致宁,倒是一路上总在絮絮叨叨,不住打断她思路。   “钟邵奇这家伙,胆子也太大了,我以为逃婚就是极限了,结果这一个多月,他从内网转移了钟家共同署名下三成的公司股权,我姐说,不查不知道,一查,他接管钟氏的这几年,私下里用自己的名义,还并购了好几家IT公司和物流,注资给大陆的一些新兴行业,靠,就连阿里巴巴和——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之那小子这次算是一口吞了个西瓜,吃不了兜着走了。”   “什么意思?”   宋致宁从前视镜里瞥她一眼,“什么什么意思?打个比方,像钟业斌那个死老头子,那种控制狂,你不听话不订婚也就算了,还打算另起炉灶,默不作声吞了钟家一半家产。虽说那本来就是钟邵奇的吧……但他们那种家庭,就跟太子篡位似的。这次,连我姐还有姐夫他们,远在海那头,都被惊动了,你说这能是小事吗?”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活像是有人追着赶着背台词,也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似的。   陈昭默默低垂了眼。   背后发寒的预感里,她隐隐约约意识到,如果钟邵奇出事,一定和宋家脱不了干系,很有可能,是宋家从订婚被废这件事上要来了不少好处,作为交换,跟着站在了钟老爷子这边。   宋致宁见到她表情莫测,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   好半天,方才声音发虚,追问一句:“怎么不说话了?平时不是伶牙俐齿的,今天都不跟我多说两句?”   存心在拖时间转移注意力。   陈昭不理睬他,别过脸去。   蓦地,又蹙眉,转回来,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   车窗外,行人们的脸色是如出一辙的惊悚,随即,是你拍拍我,我看看你的争先讨论。   正前方,隐约有火光冲天,疏散群众的警/察从街尾匆匆赶到,一个一个拍着车窗,要求车辆分流离开。   “……”宋致宁颤巍巍抬眼,显然也发现了异常,末了,低声骂了句,“他/娘的,怎么走到这条——”   陈昭霍然推开车门。   没等宋致宁反应,大抵是某种第六感作祟,她不顾阻拦,毅然决然逆着人流,向嘈杂处飞奔而去。   耳畔是乱哄哄的高声呼喊,和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   几次鞋跟卡住,又被面不改色地拔出,崴了脚,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宋致宁很快跟了上来,一把拽住她手肘。   他同样跑得气喘吁吁:“陈昭,你他/妈想折腾死老子是不是?让你走你就走,不走你在这能干嘛?……看什么看!我拽我、我拽我女朋……我拽我朋友!”   还不忘对围观群众怒目而视。   快门声,争先恐后地响起。   后脚赶到的媒体,将长/枪短/炮对准那数辆汽车连环追尾相撞而引发的爆炸火光,十来个血淋淋的伤员被抬上担架,还有被车压住不停呼救的,满身大火肆虐后连喊声都细不可闻、奄奄一息的……   那头,是伤者与家属的呻/吟哭泣。   这头,是媒体们几近就在耳边的窃窃私语。   “死了多少人?夸张点写,等会儿再核实。”   “钟邵奇是不是也在里头?油麻地那群人疯了,在大马路口砍人,追到搞成这样,送上门的大新闻!”   “最近钟家不太平啊,钟邵奇这么一死,谁当太子爷?写!赶快发啊,财经版也跟上一份——等等,顺便帮我把钟氏的股票卖了!这下还不狂跌!”   陈昭呆呆看着这一切。   而宋致宁看着她。   没有预料之中的痛哭失声,热泪横流,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就那样死死盯着人间惨状,看着警灯长鸣。   终于,他试图把她拉走,轻轻一扯,说一句:“我先带你……”   这么一动。   却像是惊动了她仅剩的半点理智和咬牙逞强。   下一秒,他听见一声尖利刺耳的嚎啕。   没有名字,没有用词,只是一声无助又压抑,竭尽全力的嚎啕。   她拉住一个途径的警/察,如果不是宋致宁竭力抱住她腰,几乎要跪下,紧攥的五指,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   “sir,我先生!我先生未出嚟——救救他……”   只是不断地,不断哽咽着重复。   “求你——求你,我跪下来求你,救救他,我先生还未出嚟!” 第33章   陈昭记得,在2015年1月27日那一天,在自己失力昏迷后醒来的那个晚上,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倚在自己病床边,顶着两个黑眼圈刷手机的宋致宁。   她还在适应略显刺眼的白炽灯光,伴着一阵窸窸窣窣动静,宋致宁已把他那不安分的两条竹竿腿从床边一放,凑上前来。   男人难得正经了神色,伸手,摸摸她额头。   “喂,死不了吧?”他问,“你这也太吓人了,我差点以为你要死在我怀里——当这是演偶像剧呢?”   她直至这时,才后知后觉的为他那些微妙态度而感到无端迷茫。   如果宋致宁作为宋家人,真的和这起车祸有着直接的关系,而钟邵奇相对于他的威胁又已经直接接近于无,为什么宋致宁还要守住这个“临危托孤”,寸步不离地守在这?   他明明没有一定非要帮自己一把的理由。   是故,陈昭也并没接他的话。   只是睁大着眼,一边瞪着天花板,一边听着宋致宁絮絮叨叨,好半天,又伸手,拂开他久久停留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指。   宋致宁:“……切,不识好人心。”   他飞也似地缩回手指。   发颤的手背到身后,脸上表情一如往常,却到底有些难以发现、悻悻的落寞。   没了他的多嘴多舌,室内一时静了半晌。   “宋致宁,”而后,却是她先开了口,轻声地,问得没头没尾,“一个人努力往上爬,往上走,走到最高点,然后,把脚底下马上要登顶的第二个人踢下去,这就是你们向往的豪门吗?哪怕那个很快跟上的人,是你的儿子,孙子,跟你血脉相连,但是一旦有威胁,就是找不像话的替代品,也要把他踩死在土里,是不是?”   与其说是一个虚弱的病人和痛彻心扉的“死者家属”,不若说,是藏在心里许多年,终于爆发的、平静而尖锐的质问。   只可惜,以她这时候的身份,能够问的,也不过是一个世人皆知的纨绔子弟。   “……”   于是这次,换宋致宁沉默无言。   不知多久的僵滞过后。   他说了句:“我们这样的人,生下来就过得比别人好,从来不缺钱花,不缺女人,所以——命运比较坎坷一点,受的苦多一点,也很公平,不是吗?”   说完,他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地耸耸肩膀。   “看在你昨天生日的份上,可以,我体谅你伤心几天,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了,再跟我一起回上海。得了,你好好呆在这,至于我呢,就先去兰桂坊玩几天。”   他不愿意再多和她聊起关于家庭的话题,找了个借口就打算遁走。不等陈昭回答,便急匆匆地、边说边往外走了两步。   手都按上门把。   视线,却倏而瞥过这间VIP病房进门处的储物柜上,那个孤零零包装好的小蛋糕。   他视线与脚步同时顿了顿,回头,看了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一眼。   默然地,又转而伸手拎起蛋糕,往回几步,掉了个头,放到陈昭病床的小桌子上。   “喂,反正我也不急着去玩,看你都睡一天了,吃点吧,给你买的生日蛋糕,钟……咳,别人跟我说你最喜欢芒果,我买了你最喜欢那家店的芒果慕斯,特意让他们放了很多芒果。”   芒果……?   陈昭眼皮一抽,没吭声。   她打小一吃芒果就满身发红疹,究竟是什么不实消息,说得这么绘声绘色。   陈昭眉心一蹙,刚要反驳,一个“你从哪里……”说到一半,却突然想起钟邵奇最后留言里那句——   【生日快乐,不要等我太久,先吃蛋糕】。   抬头一看,桌上的蛋糕包装盒上,是家名叫“Memory”的西饼屋精致的logo标志。   这家西饼屋就在她和钟邵奇住的单位楼下,宣传语贴的整个楼道到处都是:“吃下‘memory’蛋糕,忘掉所有不美好的‘memory’。”   为此,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私下里和钟邵奇笑那位老板,都忘了‘memory’了,蛋糕又做的难吃,怎么会有回头客?   “……”   忘掉memory?过敏的芒果?有心人提供的“不实消息”?   仿佛恍恍惚惚,组成一条线索的长线。   宋致宁倒没想那么多。   见她起身,便兀自打开包装,将里头的慕斯蛋糕端出。一边把蛋糕摆好,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想给人插上蜡烛点火的动作,却生生停在半路。   他想起昨天冲天的火光,和陈昭骇人的嚎啕,以及最后晕倒在自己怀里的惨败。   他不愿把这种情绪称作可笑的怜惜,只撇了撇嘴,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算了,生日都过了,不点火了,你就吃两口垫垫肚子得了。”   说话间,又不由分说,切出一块小蛋糕放进纸盘,递到她面前。   “别装虚弱了,吃两口。不知道是谁在外面乱说话,现在很多香港小报媒体都想拍你,你最好养足精神,吃饱喝足睡一觉,可别这么颓废了,还有,如果有人问你认不认识钟邵奇,一定要说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靠,我感觉我跟个老妈子一样。”   一边说,他又一边抖了抖手里的蛋糕,示意她接过,“吃点呗?你难道一点不饿?”   任由他喋喋不休。   她脑子里突然浮现的,却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长沙发上,自己倚在钟邵奇的肩膀,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钟先生,什么叫“走一步,看三步”?   ——打个比方,田忌赛马,布局谋篇,不只关注一局的胜败,争一颗棋子的得失,只要最后能赢,暂时的劣势也算是优势了。   那时她皱皱鼻子,只问一句,“所以意思是,偶尔示弱输一局没关系吗,因为你总会赢回来?”说是这么说,又忍不住叹口气,“啊,但我怎么分清楚,这是第一局,还是最后一局?”   他纤长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闻声,侧过脸来,伸手揉揉她头发。   “我不在的时候,是第一局。我回来的时候,是最后一局,你只要平平安安,等我回来,我们总会赢的。”   仿佛是霍然之间的清醒。   她推开宋致宁手里那小块的蛋糕,直接扒过那个八寸的大蛋糕,一口一口,专选里头的新鲜芒果,送进嘴里,到末了,连嚼也不嚼,一并咽下肚。   直至某种粘腻的感觉从喉口反到唇齿,肉眼可见地红斑爬上她侧脸,她忍住那股不适感,依旧在麻木地重复吞咽的动作,直至连宋致宁也发觉不对,一把拦住她动作。   “陈昭!你的脸!”   她感觉到肺里几乎有什么灼烧起来,呼吸紧跟着急促,却还继续捂住口鼻,将最后那块堵在喉口的芒果,死命咽进腹中——   末了。   死死地,陈昭用最后的力气,腾出一只手,攥住宋致宁的胳膊。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卖惨,演上一出贪吃过敏的好戏。   他却吓得,脸比她还白,当即猛按病床边的呼叫铃,伸手把那蛋糕一把拂开。   扯起嗓子,就是一阵大吼:“我靠,不要命了,喂!医生,医生!——”   ……!   那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敏,给陈昭带来了一系列呼吸急促和彻夜高烧的连锁反应,又因当季香港季节性流感高发,而两者“恰巧”症状相似,她便这样“迷迷糊糊”,被医院勒令住院观察,隔离了一周。   等到隔离诊治结束,许多早早蹲守的八卦记者早已耐心耗尽,娱乐版的头条更新换代,又转向哪家的贵公子新欢靓丽,哪家的掌上明珠所托非人。   有关钟家的种种议论,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也早已悄无声息间,被钟老爷子一手压下。   香港烽烟稍稍一散,陈昭便和宋致宁一起,裹着严严实实的医用口罩,混在拥挤的就诊人群中离开医院,赶赴机场,宋三少雷厉风行,安排回返上海。   一路通行无阻。   以至于,就连宋致宁,也不得不感叹那一招险棋下得精妙,又掩不住好奇。   忍了一路,终于还是在抵达上海、离开机场的路上,在两人难得同乘一车,平静无言的当口,悄悄问一句:“陈昭,对自己这么狠——你这是和钟邵奇商量好了?”   问这话时,他小心谨慎,尤其对某个人名讳莫如深。   陈昭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闻声,却只疑惑地抬眼。   在心底预演过千百万次的这一眼。   “钟邵奇?”她摸了摸鼻子,略一蹙眉,“那是谁?”   =   陈昭用了很长时间,让周围人都放心自己是真的因为连日的高烧而触发选择性失忆。   她在每一个人问起“钟邵奇”时,露出满脸疑惑,似乎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和钟邵奇这个“富家子弟”是真的毫无瓜葛,连宋致宁是如何找到自己做秘书,洛一珩是因为什么样的因由把自己带入行,都一并用“一想到就头疼”敷衍过去。   多亏了宋致宁这个冤大头。   他一相信了,就是真的相信,也偏要全世界都相信,陈昭是真的从此和钟家没了瓜葛。   似乎比谁都开心,一切能够这样刚刚好的回到原点。   也和她插科打诨,比任何人都积极的,不再提起丝毫初遇的故事。   那段时间,陈昭经常在洛一珩的化妆间,等到人群散尽,自己在那孤零零收拾化妆品和衣服的时候,撞见“恰巧来访”的宋致宁。   她看着对方,有点手足无措地跟自己演示他印象里两人的初遇,看着对方装腔作势地表演,说自己那一夜遇见醉酒的宋静和时,是怎样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让他突然地感到稀奇。   “我那时候只觉得你有点有趣,”他说,“后来嘛,后来你在我身边工作,你好像一点也不怕我,总是顶嘴,我觉得你是个野丫头,但又有人告诉我了,你小时候的故事,我更觉得稀奇了,你这么个打不死的小强,原来也会那么喜欢——不是,原来也有蛮让人欣赏的一面嘛。”   他的眼里有亮晶晶的星星。   几乎差一点,就要让伪装的天衣无缝的她,也要相信,两人的初遇,并不开始于兰桂坊那一夜,银行卡扇在脸上,那冷冰冰的触感。   “陈昭,”在那个狭窄又闷热的小化妆室里,格格不入、一身名牌的宋三少,曾经那样对她说,“其实现在来看,我也不错,是不是?”   似乎没了钟邵奇的珠玉在前。   没了那天晚上我对你的蔑视,我也并不是个多坏的人,是不是?   陈昭“噗嗤”一声,笑了。   她说宋三少,我觉得你这个样子像是在……   “怎么说呢,好像小孩子在攀比玩具一样,你看你看,我本来觉得你这个玩具不怎么样,后来发现原来别人家的小孩都喜欢你,那我也要有一个,我觉得你稀奇,那我就一定要有一个限量版。”   宋致宁愣了愣。   “我还很忙呢,”她却先一步下了逐客令,“宋少,今天卓小姐不是约你在观景台吃烛光晚餐?别迟到了。”   不得不承认。   有的时候,无论是有记忆的陈昭,还是“失忆”的陈昭,似乎都比旁人看得清楚,对于宋致宁而言,需要的是“稀奇”,而不是恒久的爱。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样的女人,哪怕可以从玩物变成恋人,却永远不会成为妻子;   什么样的女人,也许永远只不过是相敬如宾,却能够好好利用,成为稳固地位的垫脚石。   所以,在那样无数个疑似表白又总是无疾而终的场合,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四两拨千斤,你我心知肚明。   她就这样仰起头,耀眼自在地活了两年半。   直到有一天,在养老院,在一个寻常的探望日,她看见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记,写六个字,名字身份,都是她心上欢喜。   直到有一天,在狭窄的楼道口,一个对视,一个抬眼,一个娃娃,她就明白过来,等待的人,虽然迟到,却还是归来。   就像她生闷气,把娃娃塞给旁人,还是会在不多不少的一夜过后,回到她手中。   2014年。   他曾经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出现在她身边的理由,斥资并购爷爷所工作过的“上海宝林高级成衣定制公司”。   于是,2017年。   在那座属于宝林的陈旧写字楼,在陌生的办公室,他俯身拥抱她,一切命运,仿佛一个回转的圆。   他说:“昭昭,没事了。”   她环着他的脖子,三十岁了,却还像个大孩子,鼻涕眼泪全蹭上他西装,好半晌,才自己抹抹眼泪,微微抵住他肩膀,隔开一点点距离。   为了看清方才自己一巴掌在他脸上留下的红印,还有他眉间,那个陌生的,横亘眉尾的疤痕。   一咬牙,一撇嘴,眼泪又噼里啪啦往下掉。   不再问这失却的两年,也不再怪罪这两年寻觅不到的某位钟先生。   她只是摸了摸他脸,手指蹭过凹凸不平的疤痕,沤红着眼,问一句:“疼不疼啊?”   钟绍齐瞧着她又哭又笑的表情。   双手捧住她的脸,微微弓下腰。   视线与她平齐。   钟先生庄而重之地,冲她摇了摇头,“……好了昭昭,”他哄她,用最温柔的语调,“不哭……不疼。” 第34章   这天下午,宝林的临退休老裁缝黄师傅临危受命,接了个大单,在三天内,复刻1935年宝林初代公司出品的高级中山装。   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叼着烟袋,对着面前缩水的版型琢磨了老半天,跟身旁的小学徒念叨一句:“以前我跟我师傅老陈学的时候,这一针一线的,得做半个多月,后来老陈退休了我去看他,他自个儿做,得三个月才出个形!现在啊,有机器了,做出来的东西是快了,……但还非就不是这个味了。”   话虽如此,一件衣服十万,换了谁,也不会随意对待。   他由是唠唠叨叨开了工。   还没做得了半小时,叹口气,黄师傅忽而又反过身,招呼正帮工量尺码的学徒:“你去问问,问问那个新来的邵总,能不能宽两天?”   小学徒最受不了师傅咕哝,闻声不迭点头,放了量尺,一溜烟便跑了。   没多时,不过四五分钟,却又灰溜溜地回来,扒拉着门,低声说一句:“师傅,那邵总不在办公室,走了。”   “走了?跑哪去了?”黄师傅浓眉一挑,“现在的小年轻啊,我那时候跟老陈学,一天到晚屁股都不敢挪一寸——”   小学徒赔了个笑脸。   “现在时代不同啦,师傅。说是跟女朋友……还是老婆?不知道,总之是跟女孩子走了,一群前台招待姐姐都在心碎呢。”   不知道自己让一群女孩子心碎的“邵总”,当然也不知道这些个背地里的讨论。   毕竟当时,他正陪着陈昭,两个“不务正业”的大忙人,在工作时间偷闲、跑到陈昭新家小区外头的沃尔玛……   买菜。   钟绍齐裹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帽子,推着购物车,跟在陈昭后头。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话,陈昭便听着,每每回过身来往筐里放两瓶酱醋,搭上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他也不生气,索性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说。   就像一对稀疏平常的夫妻,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小事如数家珍。   末了,把账一结,钟绍齐提着满满当当的两大塑料袋“战利品”,和斗志满满的某厨娘回了家。   好在两个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把正事留在餐桌上谈,是故,在饭菜端上桌之前,都尚且保持着一派轻快——   “钟生,烫烫烫!来帮我端一下这个汤!”她飞快地把汤端起又放下,捏着耳珠摩挲,“啊烫死了!”   “……”   五分钟之前才刚被她赶出厨房的钟绍齐长腿一迈,走近她身边,而后眼神一瞥,相当习以为常地,随手捞起墙上挂着的隔热手套,把汤稳稳捧起。   不消两分钟,同样的情况又在陈昭笨手笨脚从电饭煲里端饭盆的时候重演。   陈昭看着钟绍齐叹声气,无奈笑笑,却总是一声不吭地应承她所有。直至这时,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对这样的“英雄救美”乐此不疲。   明明以前端得好好的,一点儿不怕烫手,偏偏他回来了,她就像个小姑娘,开始抱怨委屈,开始要人帮、要人疼。   人生本已经这样充满意外与委顿。   能有个人让她恃宠而骄,是多好的事啊。   也就是因为她的这点小脾气作祟。   足足到下午六点半,两人一顿折腾,才终于顺利搞定陈昭菜谱里的三菜一汤,一左一右,在小餐桌边落座。   饭是要吃的,但有些正事,也不得不谈。   陈昭一边给钟绍齐盛鱼汤,一边,也轻描淡写地切入正题:“喝口汤先,还有,钟生,你是不是也到时候,该告诉我,那场车祸……和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整整两年,从来没有和她联系过。   不管是电话、短信、邮箱,明明只要是神志清醒,都能够传来一个确认情况的消息。   闻声,他神色间并不意外,只手中的汤匙微微搅动着热气袅袅的鱼汤,有一口没一口的吞下两勺。   默然许久,钟绍齐拾筷,给陈昭碗里夹了一块像模像样的红烧肉。   在这样平和的情绪和场合,过去的一切,就这样娓娓道来。   “当时,在我的预计里。胜算是四六分,爷爷中风以后,精力比不了以前,对于他而言,掌管公司是个过分沉重的负担,而且我已经给过方案,告诉他,向大陆示好的方式有很多种,所以,才赌他不会因为订婚的事彻底清洗我在钟氏的部署。只要我做出适当的让步,那件事完全可以和平解决。”   事实上,这种预估,在不出现强力干涉的情况下,经过很多次推演都得以成立。   但所有纰漏的发生,在于他低估了一个人。   一个从始至终站在宋氏背后的男人,宋笙的未婚夫,江氏集团董事长,江瑜侃。   陈昭一口饭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宋家也做了手脚?”   联系起这两年多宋致宁在自己面前从不显山露水的表现,一时之间,更是如鲠在喉。   钟绍齐不置可否,继续往她碗里夹菜。   “算是吧,不仅他是为了宋笙出手,宋家在那起车祸里,也出了不少力。”   当时,在和陈昭“隐居”的那大半个月,他一直在调整着钟家内部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几个分公司战略部署,试图将其独立于钟氏之外合并上市。   然而,江瑜侃作为昔日大陆首屈一指的股市“圣手”,提前将这一股市动态截胡,并趁订婚破灭、钟氏估价大跌之际,大肆购入钟氏股票,反复抛跌,加剧市场的恐慌情绪,导致他的上市计划险些流产。   好在,香港毕竟是他的地盘,他虽然和老爷子离心,一群商业大鳄却并没有放弃和他这股“新生力量”联手,纷纷在他的四两拨千斤权衡劝说下,入股救市。   所以,2015年初,甚至形成了钟氏大跌,而他并没直接出面,私下控股却达到55%,涵盖地产、金融、IT、物流的SZ集团,反倒独占鳌头、连日大涨的局面。   “江瑜侃是个能人。狙击上市的计划流产以后,抢在我之前,他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跟爷爷谈判。所以,等到我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完毕,打算正式跟爷爷谈一谈的时候,江瑜侃已经向爷爷抛出橄榄枝,投放了超过300亿港币的重点跨港项目,并且说服爷爷,和江宋两家联手,一起阻击SZ集团的上升势头。”   比起背叛了自己的孙子,不值一提的亲情,钟老爷子在那过程里,很轻松地把筹码放到了金钱这一侧。   所以,等到钟绍齐察觉到不对,只能当即匆匆给陈昭留下叮嘱,驱车离开,尽可能快的,试图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和钟老爷子见上一面。   当然,理由并不仅止于此。   想来也轻松,如果不是他离开,起火的,大抵就不只是那辆车了。   ——陈昭显然也意识到了钟绍齐的叙述中,刻意避开的这一层意思。   手中筷子僵在原地,她突然觉得,自己下午扬手给出的那一巴掌,迟来的、震得手掌发麻,颤颤不能动弹。   钟绍齐倒是依然能像个局外人似的,平静地、小心略过所有会让她多想的细节,把一切都从容地告知与她。   “在那里当街闹事的,是油麻地社团老大青旭的人,紧跟上来的车,也是横冲直撞,完全没有安全驾驶的意思,那场车祸毫无意外是蓄意设计,应该还有人在我的车上提前动了手脚,所以相撞的一瞬间,尾箱就着了火,整个车门也自动反锁,完全没留下逃生的空间。”   那是记忆里,在火海中。   几乎是一瞬间就逼近的死亡气焰,灼烧到眼皮都难以睁开的热浪扑面而来。   或许是因为不甘心死在那样可笑的蓄意设计里。   或许,是因为那一天是某个女孩的生日。   他的求生欲望空前强烈,却只能一次又一次,赤手撞击着因热浪而开裂小小缺口的挡风玻璃,后背灼灼,咬牙切齿,直至——   “砰!”   最后竭尽力气的一下。   飞溅的玻璃,毫不留情地划伤他眉尾,不过一指之差,就能生生刺瞎他的右眼。   他就靠着这个活生生撞出来的口子爬出车去。   而后,在诸多救火队员的有意视而不见里,被两三个闯进火海里的黑衣保镖救走,家庭医生随即上车,在意识朦胧的当口,为他进行着简易的包扎。   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已经被包成个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看看时间,已经是火灾以后,第三个月。   “我当时,”他斟酌着用词,“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办法接触外界,后来,又因为钟家的信息监控,加上宋致宁一直有意无意待在你身边,所以耽搁了跟你联系。”   他说的那样平静,仿佛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陈昭却抬眼,看向他眉尾那条疤痕。藏在他的眼睛后头,依旧明晰而顽固,又不容分说地横亘其间,微微凸起,隐约可见缝合过的痕迹。   “……”   她试图用扶额的姿势掩饰住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泪意,却还是在开口说话的瞬间,被止不住的哽咽泄了底气。   “我一直很担心你,”她只能说,“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如果我知道……”   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她宁愿从始至终,没有在那个小巷遇见钟绍齐,没有追着钟同学跑,没有让钟同学,有一丝一毫,为她动过心。   这样,钟绍齐就能永远,永远是那个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豪门贵子,是完美到让人不敢生半点遐想的钟家太子爷,在工作场合一丝不苟,在社交场上风度翩翩。   而不是在火海里濒死挣扎,不是破了相又丢了身份,不是……   不是这样。   无言间,钟绍齐伸手,拨开她遮住双眼的手指,大拇指擦过她眼角,揩去汩汩泪意。   “这是我选的路,”他低声说,“昭昭,我只是在为我选的路负责,跟你没有关系。”   ——“而且,”他顿了顿,“还有一段故事,我想讲给你听。”   “嗯?”   他轻轻抚过她哭得涨红的脸颊。   “我被救走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谁会在那个时候出手救人。”   后来才发现,那个安排救走他的人,竟然是他多年未见的大妈——他的父亲钟礼扬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曾经真正的‘钟夫人’。   香港巨富李家嫡女,李卿言。   她是个和洛如琢很像、又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长得很像,性格南辕北辙,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柔弱到让人时常忽略她的存在,以至于当年钟绍齐被接回钟家,也不过匆匆和她见了一面,叫过一声“大妈”,便从此和她再无瓜葛。   她早早搬回李家旧宅,多年不曾露面,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助,并且在病床前,告诉了钟绍齐,一个从来不曾得知过的真相。   “礼扬是自杀,”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李卿言像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坐在病床边,轻抚他额发。   话音分明平静温柔,却依旧笑中有泪,几度哽咽,“在那个孩子被人揭露,是我们私下在美国抱养之后,为了报复钟老爷子,他跟我说了一声对不起之后,就那样死在那个雨夜里。”   隆隆雨夜,电话里平静的交谈,而后,是刺耳的刹车声,轰然炸裂。   她的丈夫,一如平生的任性恣意,就那样不管不顾的死去,把她的一生,也跟着葬送。   “他从没见过你,阿齐,但他说,你一定长得跟他很像,性格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告诉我,你母亲一直盼着他死,只有那样,才能把一切都留给你,现在,你们都得偿所愿了。”   她说,“你爸爸他一直很想见见你,偷偷让侦探躲在你的家门口,拍了几张你的照片,揣在钱包里,经常拿出来看看,他也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的礼物,可每一次都会被你母亲退回来,连我都记得,有漂亮的小皮球,有小汽车,有……有很多很多,阿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我能忍的很好,我不想让你们母子开心,可今天看到你,我突然想告诉你很多,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阿扬。”   他沉默,无言以对,无法作答。   有关“父亲”的形象,一如既往的模糊,又在某个瞬间,变得隐隐约约,生了个轮廓。   李卿言在他的病床边,静静坐了很久。   末了,她起身,在他病床边,放下一叠磁带。   “我代为保管了好多年,是时候还给你们了。总之,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你面前,阿齐,好好活下去吧,不然,你爸爸一定会不开心的。”   “别让他不开心,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   陈昭看着钟绍齐在某一瞬间,不自觉沤红的眼眶。   他分明叙述自己的煎熬时不疼不痒,讲到父辈的事,情绪却突然难以自抑。   她只能僵直着身体,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后,双手轻拍他背脊,难得有一次,能像哄小孩一样哄哄她的钟先生。   “我和我爸爸,很像吧?”他说,“她告诉我以前的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只是,如果没有你的话,陈昭,我是不是也会死在某个雨夜里,因为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毕竟,他和父亲一样,都有着从骨子里扎根的固执,和与世界的冷眼相对。   她轻拍他背脊的动作,忽而僵住。   不仅因为他的话,也因为,在室内,仅仅隔着衬衫而非西服,她那样触碰到他,方才察觉他背后肩胛处一直延伸到腰,凹凸不平的肌肤。   为什么不能来联系她。   为什么被包成了滑稽的木乃伊。   因为他的伤,根本不止像是那样轻松表现给她那样的、能够一笑而过,能够很快痊愈。   是真的痛到快要死了吧。   是真的……是真的……是……   她发出一声呜咽,紧紧地,紧紧搂住他脖子。   把泪意埋在最温暖的胸膛,一生只再哭这么一次。   他说:“其实是你救了我,一直以来都是你救了我。”   他说,没关系,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她抹了抹眼泪,说:“我也不是。”   “所以我们才一直都很配吧,昭昭?”他揉了揉她头发,竟还笑着,“……幸好,遇见你了。” 第35章   晚上八点半。   陈昭按住钟绍齐,专心致志地给人做着造型。   把金丝眼镜取下,换成纯黑的隐形镜片,在她手里剪刀的几顿“咔嚓”下,被随手扒拉到前额的黑发“摇身一变”,成了平白让他气质显得年轻五六岁的碎刘海。   陈昭嘴里咬着剪子柄,跨坐在他右腿上,两手按住他脸左右观摩一圈,刚要开口,嘴里的剪刀便被钟绍齐轻轻取走。   脸被她捏得有点变形的钟少,丝毫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有多么“可口动人”,简直是一夜梦回十年前,白白嫩嫩招人疼。   他微微蹙眉,“别咬这,多危险。”   刚要侧过头去,顺手把剪刀放上沙发一旁的小茶几,脸又被陈昭掰回了原位。   女魔头哭红的眼睛还没恢复,花痴中看呆的笑容,倒是十年如一日的无师自通。   “这样,再戴个口罩,肯定认不出你,”她说着,手心揉揉钟绍齐白白净净的脸颊,嘴里又咕哝了一句,“就是看起来像跟我姐弟恋……”   纯情小奶狗与久经沙场的职场御姐,一朝秘恋,爱海——   ?!   咳咳咳!   陈昭猛地晃了晃头。   钟绍齐放下剪刀,转而伸手,捏了捏她鼻尖,随即不着痕迹地托着人腰肢,把她往后挪了半寸,避开她膝盖靠近的某个位置。   他脸上悄无声息地飘上半点绯红颜色,嘴上倒是依旧不露半点“风声”,话音平静温和:“只是在纽约呆一星期,处理一点事情,那边结束之前,我会尽量避免和宋家人的交集……别太担心。”   她撇了撇嘴。   “反正都是去纽约,就不能等等我,钟生,我下周也和洛一珩去参加纽约时装周,”说话间,又不依不挠抱住他脖子,像个树懒前倾贴近他,“反正我可以养家,你不要这么辛苦,好不好?”   这也就谈到了眼下为他变装的根本因由。   十五分钟前,钟绍齐便向她如实说了这次返沪,除了专程来见她之外,还有两件事必须做个了结。   其一,他要避开江、宋两家人的眼线,到纽约与一个“故人”见面。   其二,在他养伤的这两年,SZ集团的内部经营频频出乱,纷扰不休,前些日子召开的股东临时会议,他在两年缺席后重新列位,会议上,对他的局势不利。所以,他需要这个“故人”的允诺、交易和注资,来重振SZ当年一往无前的向上之气。   至于这个故人是谁,他并没有明说,陈昭也无意多问。   他们之间并没有讳莫如深的秘密,如果钟绍齐不说,唯一的理由是,他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态,从不试图把她卷入危险之中。   “……”   他失笑,拍拍自己颈边毛茸茸的后脑勺,“昭昭,你……”   “‘昭昭,你别胡闹,乖’。”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抢过话头,陈昭像模像样地学着他语气,学完了,自己倒先笑开,闷声闷气的笑混着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间,让他蓦地脸色一僵。   始作俑者笑了半晌,一点没察觉到自己的“过分”——   “不过话说!”   末了,却又霍然撑住他肩膀,两人之间隔开半人宽的距离。   “嗯?”   “不过话说,如果注资失败,钟生,你是不是就变成穷光蛋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就是那种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被扫地出门……你看过‘王子变青蛙’吗,单总都得去住渔村的!”   钟绍齐:“……?”   他隐隐约约从她那两眼放光的表情里读出一种“期待”的情绪。   为了配合这位陈小姐的一时兴起,钟·名下除了SZ集团还有钟氏10%未贩出股份兼7家公司26座单位不动产·绍齐点了点头,“嗯,会很穷。”   !   陈昭眼睛一弯,笑了。   露出嘴角两个明晰可见的酒窝。   她一溜烟爬下他腿,跑进卧室里,翻箱倒柜大半天,这才擦擦汗,又兴冲冲跑回他面前,扬了扬手里的存折。   “我这两年赚了很多钱!”她说,“跟着洛一珩做造型,我还开了小公司,有自己的造型团队,买了新房子,给爷爷换了养老院……然后!还剩下,我看看……还剩下一百三十多万。”   她专心致志地翻着手里的存折,确定了数字,复又坐回他身边,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存折一页一页翻过,像幼儿园小学生讨要糖果奖励一样,她向他细数着自己这两年在旁人眼里的“扶摇直上”。   “我很努力,很珍惜这次这机会,虽然我比很多造型师的起点都低很多,过去十年过得也很糟糕,但是这次——钟生,你知道吧,我一定一定比任何人都迫切。”   迫切于,这是最后一次追赶你的机会,也或许是我人生中诸多不敢启齿的梦想,朝我最后一次伸出的橄榄枝。   逃离家庭和社会的种种压力,抓住向上的绳索。   “我做的还不错吧?”   分明说到兴起,她又忽而,这样问了一句。   眼睛水汪汪的,对上他微微愕然却依旧藏不住怜惜温柔的视线。   她说:“所以,我可以养你了,钟生。”   钟·莫名其妙被破产了·绍齐:“……”   他手指掩在唇边,竭尽全力的控制了面部表情以后,憋出一句:“好。”   话音落地。   她登时笑开,小小的促狭得意,像个餍足的猫。   “那!我们到时候把家重新装修一遍好不好?我给你腾出来一个书房,买一张大大的书桌,还有书架!”她甚至开始规划,“我会攒很多很多钱,然后我们还可以接着做点小生意,嗯……有你的脑子,钟生,我们一定可以卷土重、不是,东山再起的。哦对了,还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由始至终,一直在专心致志听着陈昭的“宏图伟业”。   唯独的一点困扰,大抵只是,越听到后面,指腹不得不更用力地压住唇角,以免那笑容泄露半点让她疑惑败兴的因由,只能不时点头,附和两句,夸她两句,便总能迎来她兴高采烈的又一顿“演讲”。   末了。   陈昭别过脸来。   话音雀跃又期待,她问他:“所以……”   又一次的,重复着同样的话,却像是恳求允诺的语气。   “所以,我可以养你了,钟生?”   好像太久没有这样跟人无所顾忌地说过对于未来的构想,关于家,关于家庭,关于身边人。   她的神情在他眼里闪耀,无论何时,少年时或是而立之年,都像无边漫漫黑夜里唯一灼灼的光源。   比起年少时的“我喜欢你”,这是更重更重的表白。   他比任何旁人都深知这其间的难能可贵,知道她淌过的困苦和挣扎。   如今,终于,她走到他身边,他们挨得这样近,再没有什么阻拦与隔阂。   于是他笑,望着她,从未这样开怀的。   与往昔不同,是纯良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的脸,是乖乖巧巧垂落的刘海遮掩下,微微弯起的笑眼。   “好啊,”他轻声说,“那我就把自己拜托给你了,昭昭。”   “……”   许久,没有回答。   嗯?   钟绍齐也跟着沉默了数秒。   就在他都要开始怀疑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肉麻让她无所适从、又想笨拙开口补救的当口,看呆了眼的陈昭这才蓦地把存折一扔,扎进他怀里。   “我不管,”她说,闷声闷气,“你去了纽约,一定要把口罩戴好,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准恃美行凶,不准跟外面的女孩说一句话!”   钟绍齐:“?”   她可不管这位先生在这方面有多迟钝。   只追问一句:“好不好?”   当然。   她的钟先生,也一如年少时,哪怕不懂她“深意”,总一一应允。   温热的掌心拂过她颈后。   耳边温温柔柔,只落下一句。   “……好。”   =   次日上午。   陈昭一大早起床,精心做了顿早饭,而后跟下楼,送走了赶往机场的“小奶狗”。   掐着时间化妆换好衣服,倒没耽误正事,依旧准时准点,打卡上班。   “昭……”   路过接水的同事掩不住惊讶地看向“昭姐”那身过于粉嫩的配色。   还没来得及提醒“有人找”,便见顶头上司哼着小曲、步伐轻快地一路向前,走到办公室门前,伸手,推门——   “我靠?!”   伴随着一声惊诧的低吼,人进了门,一秒后,办公室的门被反手合上,将里头的一切动静尽数遮掩殆尽。   唯有老板椅上,某位宋少嘴角一抽,没说完的脏话咽下肚,视线依旧上下逡巡,扫过陈昭这天的一身粉白相间的网纱裙配白色长靴,搭上一件秀气修身的同色系针织薄款外套、近乎于无的裸妆。   他几乎以为眼前是个清纯女大学生。   还是那种走在大学校园里,男孩们会纷纷掩不住轻瞟一眼的校花,举手投足,都是年少时诸多的幻想加身。   虽然对于他宋致宁而言,这样的女孩大多数都成为了手下败将和凋敝花朵,但陡然一下见着从未见过的“陈同学”……   不可否认,大概是有一瞬间、一瞬间,觉得“如果这是我的玫瑰花多好啊”。   奇怪的想法。   他在心里轻嗤。   只是很显然,陈昭这时沐浴着他的扫视眼光,其间感受,似乎也不外乎“奇怪”二字。   “你来干嘛?”微微整理了情绪,她随手将包撂上办公桌,也没开口叫他起身,只径自在人对面坐下,任他占了主座,“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   平日里对他插科打诨不在话下,但是确认了宋家在钟绍齐那起事故里扮演的角色过后,她实在没办法对他保持心平气和。   哪怕竭力掩饰,语气也不由森冷了三分,引来他疑惑的一个挑眉,和若有所思的沉默。   良久,他方才习惯性地轻叩桌面,放慢语气:“也没什么大事,我又不是故意来踩你这个地雷的——只是跟你商量个生意,接不接?”   她警惕:“什么生意?”   眼见宋致宁眉心一蹙,似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佳,她复又补充:“洛一珩最近又是蜡像馆揭幕,之后还有纽约时装周,提前约好了的行程,我怕我抽不开身。”   宋致宁笑了笑,轻揉眉心。   “不能先听我讲完你再考虑拒不拒绝?这可都是你最喜欢的,白花花的钱。”   “……”她嘴角一抽,“行,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   一封不知何时塞进她办公室抽屉里、红底鎏金字的请柬,便被宋致宁蓦地抽出,放上桌、一推,滑到她面前。   “我姐,宋笙,跟我姐夫,订婚也三四年,这次终于是要正式结婚了,有关婚礼造型这一块,我向我姐推荐了你,你知道,我姐虽然是个老奸巨猾的疯女人,但一向出手都很大方,看在钱的份上,而且,婚礼在是下个月,你还来得及腾出来时间安排,于情于理,你个财迷,也没理由不接吧?”   陈昭并没立即回答。   只是垂眼,假装在细细打量那份请柬。   ——心却不由自主,狂跳起来。   失忆,她装了两年,一切“有关钟绍齐”的细节都被遗忘,自然也不会记得当年因为世纪婚礼的订婚宴而被绑架、当做诱饵筹码的事。   可如今宋致宁分明言笑晏晏,却分明是在用“爱钱”和“失忆”两个切口来试探自己。   接了,她不知道会不会重蹈两年前的覆辙。   不接,会加深宋致宁的怀疑,谁知道这个两年前就曾经夸下过海口,说上海是自己地盘,想查什么都查得到的宋少,会不会偷偷摸摸派人跟踪自己,甚至打探到钟绍齐的行踪……   她藏在桌下的手指微微摩挲,一瞬间,在心里排演了无数个更进一步拒绝的理由。   “不想接?”   恰是时,宋致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抬头,对上宋致宁玩味的眼神。   “怎么会?但你总要给我点时间好好算一下性价比吧。”   “可以,时间当然有了,”宋致宁听了这回答,心里似乎落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伸了个懒腰,痞里痞气地咧了嘴,“但我最近也很忙,不如,你从纽约回来,跟我吃个饭,细谈一下?”   得,这是熟悉的宋三少回来了。   闻声,陈昭轻轻捏住那张请柬,往一旁的文件堆里一塞。   话到末了,也只敷衍地笑了笑。   “再说吧。没什么事的话,不如你先起身,让我坐坐?”   瞧瞧这轻车熟路的逐客令。   带刺的玫瑰惹人爱。   宋致宁一边给她挪地,一边想到这一遭,叹了口气。   但这丫是长了个花骨朵的荆棘,也太油盐不进、冷热不吃了。   “还不走?”她问。   宋少不知想些什么,在一旁傻站数秒,到最后,也只摆了摆手,说一句:“走了,别送。”   虽然本来也没人打算要送。   心里哼一声,他大喇喇甩门而去。   脚步却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进电梯里,而后,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拿出手机,给助理吴宇发了个微信。   “帮我找找地道的上海菜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便宜或者贵都没关系,地道点,市井气点。” 第36章   五天后,上海,浦东机场。   洛一珩受LouisVuitton品牌邀请前往纽约看秀,除艺人经纪助理等一众人外,陈昭与Venus造型团队也一路随行。   比起看秀,品牌邀请的直接目的,更倾向于产品知名度的普及。   国内机场启程“首秀”,作为宣传的重要一环,以洛一珩目前的知名度,自然要力求在各大时尚媒体头版头条扫荡一圈。   为此,Venus提前一周给出了十五套着装方案,最终选定春夏高定系列最新款男士双排扣浅灰色西装,搭配同品牌旗下HAUSSMANN系列系带皮鞋,以爽朗干练的形象完成机场着装的搭配。   效果倒是显然不错。   去往候机室的短短一段路,四周喧嚣尖叫连绵不绝,灯牌和应援十年如一日的目不暇接。   陈昭戴着墨镜,不远不近五六步,跟在洛一珩身后。好几次险些被疯狂的粉丝扑到身前,好在Tina比那群粉丝还泼辣,反手一挡,就把人揽到身后。   保镖连忙后脚赶上,把粉丝们拦在警戒线以外。   “昭姐,现在国内的fans,都、者么疯狂的马?”Tina伏在她耳边,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我耗紧张……”   “没事。”陈昭对此,倒是一派稀松平常的态度。   只摆摆手,一手拖着自己十八寸的银灰色小行李箱,一手按住Tina的手腕,低声提醒,“别露怯,不然待会儿人家拍洛一珩,边边角角带到你,绝对能丑到你十天不想出门。”   瞧瞧这“身经百战”的说辞。   Tina闻声一惊,连忙摆好和陈昭别无二致的严肃表情,装模作样地低头整理了裙摆,这才加快脚步,跟在自家昭姐身后,亦步亦趋,走进VIP候机室。   上海到北京转机,径直飞往纽约,整个过程几近十五个小时。   途中,还得换上两次造型摆拍,紧急修图,联络营销号全网推广,确认LV是否在Ins上顺利认证……不仅洛一珩累,整个造型团队也提着颗心。   好不容易搞定那群事儿多的大V,经纪团队敲定的通稿也按时发布,一直盯着梢的陈昭,这才终于松口气,在临起飞前,坐回自己的位置。   正准备拿出颈枕和眼罩小睡一会儿补觉,某位还没卸妆的大明星便大咧咧坐到她身边,二郎腿一叠,侧头,冲她笑笑。   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我们昭昭姐,最近满面桃花的,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陈昭从包里掏眼罩的动作随着这话音而一顿。   “瞎说什么,”末了,也只在内心的些微权衡过后,挤出一句,“你这大忙人,就别分心来打量我了,我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被你粉丝喷死。”   她不着痕迹地往窗边靠。   还没来得及空出最大距离,这不管不顾的大明星,却在周遭人讶异的视线中,蓦地向她靠近——   伏在耳边,压低音量,男人低哑轻笑:“前几天,有人通知姨妈,我那位表哥在大陆的身份证,在海关那有出入登记,虽然已经做了手脚掩盖过——但既然连姨妈都能查出来,我想,还是更小心点好,是不是?”   陈昭:“……”   四周窃窃私语,灯光如灼,而洛一珩的眼神里,满是隐约试探,和她看不清切的情绪。   自己还在“失忆”,他这问得,倒像是已然清楚这个中的把戏。   洛一珩见她沉默,耸了耸肩膀。   分明是彻底放松了的动作,顿了半晌过后,接着抛过来的,却是更进一步的烫手山芋:“还是说,昭姐,你那位先生另有打算,根本没准备彻底隐藏行踪。方不方便跟我悄悄透漏一下,他这是回来干嘛来了?”   他一边说,而陈昭的眼神,只习惯性地,扫过他垂在膝盖上,不自觉摩挲裤缝的手指。   ——和宋致宁不同,洛一珩一向自认是个见过大世面的狡猾家伙,难得连细节处的紧张都掩盖不住,不是自己觉得心虚,就是在放假消息引人上钩。   一时间,心下便有了成算。   嗤笑一声,陈昭戴好眼罩,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椅背。   没了眼神接触,她登时装出副闷声闷气无精打采的样子,回应他一句:“你想太多了。你不知道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吗?我昨晚累到了而已,你就别打扰我睡觉了,大明星。”   =   抵达纽约后,整整两天,陈昭的精神都处在高度紧绷中。   作为造型团队的“主力”,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密集接收来自品牌方和国内媒体营销号的信息,时刻调整自己团队给出的着装方案。   通稿一天天写“艳压”和“饱受赞誉”,国内给人吹耳边风吹得她压力山大,唯恐出了点什么纰漏,砸了自己的饭碗。   好在,这事虽然每年都来这么两三回,今年却格外不一样。   一摞摞纸页散乱摆在酒店书桌上,一旁的电脑屏幕荧光渐弱,而它们的主人陈昭小姐,五分钟前,接起了一个视频电话,此刻正对着手机屏幕那一端的人,像个幼稚小孩,嘟嘟囔囔絮叨着洛一珩的难搞和媒体的“白目”。   “钟生,我跟你说,洛一珩今天那个造型,我们特意让发型师给他脑袋上撒闪粉,做得像演唱会似的,就不信还有人说他天天一到时装周就像个路人——   结果,你不知道我们国内的媒体有多爱嚼舌根,非要把他和五年前的谢蘅拉过来一起比,你说,谢蘅拿的是三金影帝,洛一珩走的是纯流量路线,这能比吗?国内又把他们俩撕得腥风血雨,我这天天盯着,就怕又撞了细节。”   “还有,我们组那个Tina,她一到纽约就跟插了翅膀一样,天天见不着影,要不是周家今年给我们投资,硬是要把她塞进来,我真的……啊,气死了。”   她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而他在屏幕那头无声笑笑,轻揉眉心,从不教育她什么,只搭腔两句:“知道了。”   比起指导和絮叨,这正是她最需要的回应。   ——“不过话说回来。”   抱怨完这天的种种不愉,陈昭忽而想起前两天忙昏天而忘记向他提起的、飞机上自己和洛一珩的互相试探,当即话音一转,“钟生,你这次……回来,有告诉过洛夫人吗?”   钟绍齐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话音平静:“没有。我妈妈和爷爷的立场,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所以,暂时不必跟他们解释的太清楚。”   对待陈昭的私事和对待自己的“公事”,他仿佛能毫无障碍的自在切换两种模式。   她不由顿了顿,考虑片刻,还是将洛一珩说的话一五一十,尽数复述给他听。   话到末了,忍不住又问一句:“所以,洛一珩到底算是哪边的人?”   说是站在洛家那边,但他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说是站在钟绍齐这边,又何必几次三番话里话外都在试探自己的口风。   她实在搞不懂这些个豪门恩怨,只能对洛一珩保持基本的警惕心。   那头,钟绍齐却像早早料到这处境,并没有什么讶异之色。   唯独有点——可爱到犯规的,大概是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却扑了个空,而因此引来的喉间一哽。   陈昭憋笑。   而钟绍齐在视频里斟酌着用词,不经意间,倒向她透了个从未想到过的秘辛。   “以前,洛一珩跟宋家的那位小三叔有点交情。说到底,我那个表弟是个两边不得罪的墙头草,非要说,唯一能影响他的,应该既不是我,也不是我妈妈那边——而是宋家的态度。”   虽说那位三少已死,剩下的,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小三少”。   但洛一珩会不会因为这微妙的相似而偏帮宋家,是谁也摸不准的事。   陈昭:“?”   感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总之,”钟绍齐适可而止地刹住话音,复又看向他手边的电脑,流露出一个一闪而过、复杂的表情,手指重新敲敲打打,“昭昭,你不用有太大压力。随你开心,想交朋友还是保持距离都可以——你完全不必为了我的计划而影响自己的圈子。”   从始至终,他的计划里,也没有打算过把陈昭当做关键一环的牺牲品。   陈昭愣了愣。   回过神来时,刚要开口,视频那头,却忽而浮现出网络卡顿的提醒,画面静止在钟绍齐微微侧过脸去的剪影。   不知道是看见了谁,他眉心紧蹙,下颔线紧绷成一条僵直的线——   手机霍然震了震。   一眨眼间,视频被对面切断,陈昭还来不及反应回拨,不过区区数秒后,那头便发来信息,问一句:【明天你会在哪?】   她没多想。   只一溜烟跑下床,到书桌前顺手翻了翻行程安排,手指轻点纸页、确定无误后,便很快回复:【明天都在曼哈顿这边,林肯艺术中心,大概要忙活大半天。】   感觉话才说了一半,那头又没了动静。   陈昭等了好半天,依旧无人应答,只能索性放下手机,在书桌边落座,想安心做会儿工作,再等他下文。   无奈,重执于手中的中性笔点点画画,总也没个着落。   终于,十来分钟过去。   好奇心已被勾起的陈小姐,翻来覆去看了手机好几次也没见着回复,便恢复本性,主动出击。   【可你不是在长岛吗?】   【明天你会到曼哈顿来?那我们可以去第五大道走一走啦。】   配图是一个兔子捧脸的表情包。   换了平常,无论钟绍齐有多忙,总不会半途而废,放了她的鸽子。   可这天,不知何故。   陈昭:“……”   她的眼神频频扫向手机。   聊天框里,依旧只有自己大片的留言。   直至深夜。   也没等来那头,只言片语的回复。 第37章   陈昭对着手机心神不宁了好半天。   末了,也只能无可奈何,凭借三杯黑咖啡续命,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克服时差,埋头苦干——以保证能够按时交出三套方案,和Venus的其他成员汇总讨论。   一句【那我们可以去第五大道走一走啦】被冷落的叫人茫然失措。   末了,也只有安静的聊天框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键盘敲敲打打,陪她渡过漫漫长夜。   直至凌晨四点,收笔,起身。   电梯楼层一路上升,到酒店六楼。   洛一珩住的隔壁房间,此刻正被临时挪用为化妆室,大门敞开,灯火通明。   不过清晨,整个随行团队都已经“整装待发”,几个艺人经纪与助理在两个房间进进出出、来回穿梭,不消片刻,品牌的衣服便已层层叠叠挂满衣架。   陈昭进了门,随手摆布那临时搭建的衣帽间片刻,便一边招呼几个新人,把服装搭配的所有方案都依次对照摆出来,一边拉过几把椅子——   一摆开,一坐,就地和发型师、化妆师开了个小会。   “今天和SteveRolland见面,这个设计师所有作品,突出的就是那些个优雅高贵、皇室气派,”她轻叩纸页,不住强调,“今天我们不做多余的设计,整个妆容突出karol本身的混血轮廓,脸上的高光一定要跟上,发型……一定记得帮他把刘海吹上去,做蓬松点,冷峻的感觉,记得重点避开14年谢蘅看秀的那个黑发造型,OK?”   比比划划间,她神色专注,俨然一副主导者气派。   隔壁睡眼惺忪的洛一珩洗漱完毕,走进这头房间,一眼看见的,便是她这“指点江山”的架势。   除了提笔修改细节的陈昭,团队其余成员都纷纷起身,向洛一珩打声招呼。   “瞧瞧我们昭姐,这是熬夜给我做方案了?”他倒也习惯了陈昭的“肆意妄为”,只路过她身边,拍拍她肩膀,比了个左右摇晃的大拇指,“不愧是大造型师,幸好把你也请过来了,不然我还不被谢蘅那群粉丝给撕成碎了?”   陈昭一嗤,拍开他的手。   嘴上不说,心里依旧对他这频频转变、又突然变得异常热情的态度颇感不适应。   “谁敢怠慢你这大明星,”她复又抬手,示意洛一珩坐到化妆台边,“今天好好表现,抱上Steve的大腿,你以后在顶级高奢圈也算真混出头了。”   不仅如此,自己的Venus以后也算是真正在时装周有点实质成果的团队,这对她格外看重的业内名声而言,无异于锦上添花。   洛一珩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末了,兀自坐上椅子,任由化妆师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陈昭望向镜中,正与他不安分四处逡巡的视线对上。   两人心照不宣的沉默片刻。   自知瞒不住她火眼金睛,洛一珩笑笑,问了一句直白的:“今天怎么又不见那个大舌头的,周湛的妹妹……嗯,周彤?”   经他这么一提,陈昭扫视四周,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关键时刻,Tina今天又神秘失踪了。   除了每天吃饭的时候准点出现,这位大小姐也不知道天天忙着什么世纪大事,神神秘秘,不漏口风。   她一下也想不出什么细节,只得敷衍一句:“她英语好,安排她先进秀场核实座位了,”说话间,她正要扭头去指导那头新人们搭出来的几套西装,突然,又灵光一现,扭头,“等等,你怎么没事又找起Tina了?”   “没什么。”   洛一珩拨动两下刘海,手指纤长,从她的角度看去,恰恰遮住双眼,看不清他眼神暗变。   只听得一句:“之后让她跟紧我点,别让她乱跑了……不小心坏事就不好了。”   =   彼时的陈昭,当然没对洛一珩话里话外的有意提醒回过味来。   比起这些不明就里的试探,她对工作和报酬更上心,也更乐意卖力。   毕竟说到底。   所谓时装秀,比起看秀,对于艺人团队而言,更像是份彻头彻尾的苦劳工,也是一次性价比极高的“扬名立万”机会。   陈昭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上、修图师的劳动成果。   手指在照片上洛一珩的下颔角比划着角度,“这边修得过了,调低点锐化度……这边台阶是不是歪了?把腿拉长点,操作精细点。”   一套图比对修改下来,劳心劳力,眼角生疼。   好在发回国内反响不错,粉丝对造型的吹捧难得真心,也让她终于能伸个懒腰,从紧张的气氛里抽身而出,享受几分钟难得的闲暇。   很快。   撂下一句“这边忙完了,我出去走走,之后的设计师谈话让Joy跟”,她便轻车熟路、避开嘈杂的媒体簇拥——   任由里头秀场气氛如火如荼,作为重头嘉宾背后运筹帷幄的总造型师,只是拖着沉重步伐,走到广场的喷泉前,在长椅上落座。   阳光炙热,风也熹微。唯独白鸽飞舞停留,人群络绎不绝。   抬腕一看,已将近是纽约时间下午三点。   她揉了揉太阳穴,与身旁不知何时也后脚落座的陌生少年一起,往后靠,贴近椅背。   掏出兜里的手机摁亮,一夜半天没有回复的聊天框依旧空落落。   真不像是钟生的风格。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对大多数人的风格,对待自己,也绝没有出现过这样淡定冷落的先例。   难道是突发状况,在纽约遇到麻烦了?   迟疑片刻,她复又划出对话框,敲敲打打。   刚写出半句“你现在是在”,蓦地,肩膀一重。   ——“在等男朋友回信息啊?”   不知何时凑过头来的少年,用一口娴熟的国语和她搭话,配合那不知轻重的拍肩动作,吓得陈昭手指一抖,险些把手机摔落在地。   “……”   好不容易及时捞住攥紧,她下意识地侧头一看。   身旁半人宽的距离,坐着的少年生着一张纯正的亚裔面孔,看起来虽然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依旧瞧得出剑眉星目、清朗俊秀的“帅哥预备役”潜力。   尤其是那鼻梁生得端正高挺,如果架上一副金丝眼镜——   陈昭蓦地蹙眉。   那少年似乎预料到她的反应。   是故,也毫无讶异之色,倒是满脸无辜,不掩窃喜地冲她眨了眨眼。   任由沉默半晌,尴尬蔓延,他还在一脸期待的盼着她的回答。   屁股又往她这边挪过半寸,愈靠愈近,问一句明知故问的:“怎么了?难道我们在哪里见——”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流行多年,近于完美的搭讪话端,他私下里演练过无数次而趋于尽善的语调,失败率低至1%……   在三秒后,被陈昭一句“小屁孩,别学大人泡妞”生生打断。   太过于直白而表露出心情不佳的回应,让这少年的笑容霎时间僵在原处,仿佛凭空听得大脑“轰”一声,血液倒流,满脸通红。   陈昭撇了撇嘴,被打断的思绪无从修复,一时间,半点没有内疚心情。   满脸都写满“这是哪里来的臭屁小孩”,她一边站起身,一边把手机收进裤兜,背对他摆了摆手,径直往秀场走。   不料没走出两步,臭屁小孩又气急败坏地冲到她面前,一把拦住去路。   “你别不识好歹!”他说,成语甚至还用的挺专业,“我让你靠近我,做我的女朋友、甚至未来妻子,是对你宽待有加。别以为你长得漂亮就可以为所欲为!天哪,你竟然这样胸无点墨、没有家教,我可是长辈,你、你这是大不敬!”   一溜儿成语连珠炮似的倾吐,听得她脑袋发昏。   没打算回应,她只垂下眼,瞥过对方扣住自己手腕的白净手指,瞧着年纪不大,却是个练家子,不消一会儿,已经隐隐叫人生了痛意。   等等,现在这状况……   话又说回来,什么不识好歹,什么长辈?   这是国际碰瓷惯犯了吧?   她嘴角一抽,不再多言,熟练地左手搭上右手,两手使劲,猛地一拽,也不管对方站没站稳,一个不甚熟练的绊腿——   少年骇然惊呼:“喂!你!”   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天哪!昭姐,等……”   可动作已出,自然不会等人反应。   “嘭!”   一声沉闷钝响。   陈昭装腔作势,拍了拍手,毫无愧疚心地接受了对方五体投地的大礼,顺带恶狠狠视线问候周遭一群瞎咋呼“打抱不平”的观众。   或许是她强悍作风作祟,人群逐渐三两散去,这倒给了之前被挤来挤去的姑娘难得机会,从一旁扑出,径直跑向倒在地上的少年。   动静之大,活像饿狼扑虎。   “……”   好吧。   陈昭扶额,这个动作像在唱大戏的姑娘,似乎就是自己失踪了几天的助理,千金大小姐Tina周。   顾不得这头陈昭满脸问号,那厢,Tina大惊失色,扬声喊了句:“喂,未婚夫!”   一边喊,一边伸手扶人,不料却被人一把拍开,瘫倒着退开三四步。   少年脸色比她还惊悚:“shutup!救命,别这么叫我!我刚和那边那个、那边那个漂亮姐姐订婚了——”   好一出人间闹剧。   莫名其妙变成Tina爱情中小三的陈昭指了指自己,脑袋一歪,“我?”   少年盯着她,猛点头。   Tina盯着她的身后,疯狂摇头。   唯有陈昭得到三连点头肯定过后,登时柳眉倒竖,又重复一遍:“我?我……”   我去你——   耳旁一阵风。   没出口的嘲讽,被身旁蓦地伸出的白皙手掌捂住,倒吞入腹。   “……”   她闻到熟悉的川贝药香。   还没来得及侧头看清究竟,肩膀便被人一揽,并不过分招摇,却足够温柔的动作,轻轻将往人怀中一带。   来者安抚似的拂过她黑发,轻拍两下。   无需多言的默契,无声胜有声的交流。   “钟礼烨。”   而后,男人话音平静,一字一顿,叫出这个她似乎隐隐有印象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聪明。”   “嗯?”   那少年前一秒还对Tina避之不及,到这一刻,反而下意识地死死攥住Tina胳膊。   他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却被钟绍齐温声一句,吓得一个哆嗦——   “有进步。”   陈昭侧头,看清钟绍齐并不像是开玩笑的眉心紧蹙。   “你总算找到让我发火的正确方式了。” 第38章   约莫半小时后,曼哈顿街边随处可见的一家露天咖啡厅雅座,两男两女,均是亚裔面孔,对坐静默。   匆匆点单过后,不多时,金发碧眼的女侍从便自店中施施然出来,微微弓腰,轻声询问一一将咖啡布好。   四人中年轻些的少年撑着下巴,不时往她那弯腰时过分袒露的性感曲线投去打量视线,刚要开口,便被身旁的女孩扯扯袖子,被迫别开视线。   “糟透了,”他被人一扯,当即小声嘟囔,“周彤,你最好别老是管我,说过一万遍了,你不是我喜欢的款。”   言下之意,喜欢的大概是现在正大放秋波那一位的类型。   Tina没吭声,掰着吸管,搅了搅面前的冰咖啡,招来钟礼烨不耐又有些许愧疚的一瞥。   不料,热情奔放的女招待仿佛真听懂了他话,摆完咖啡,也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反倒将托盘一立,抵住桌边。   钟礼烨来不及喜上心头,便见她不知何时从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抽出只笔,扭捏片刻,和点单的小本一起,递到面前——准确来说,是钟礼烨对面,黑发的亚裔男人面前。   钟礼烨:“……?”   满腔怨怼化作一句习以为常的:“我靠。”   好在,东西递过来时,钟绍齐正侧头和陈昭耳语些什么。   她面色不佳,咕咕哝哝,他为此好声好气地向她解释经过,这时话刚说到一半,眼下倒突然多了纸笔,蓦地,便眉心一蹙,抬起头来。   女孩与他对视,登时露出灿烂笑容。   眨了眨眼,向他做口型:“Givemeyourphonenumber,sir,we’llhaveagoodtime.”   钟绍齐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类不着调的搭讪。   轻拍陈昭肩膀,他侧过身,接过笔,对面坐着的两个小年轻正面露惊讶,却见他只是将笔掉了个个儿,盖上笔帽,又将纸页褶皱抚平,交还给那愕然的女招待。   “Thanksalot,”他说,“butmywifemaynotsatisfied.Hopeyoustillhave   aniceday.”   优雅周到,甚至刻意略微压低声调以照顾女孩面子。   却也疏离,连纸笔交接时,也竭力避开哪怕丁点的接触。   这段小插曲,看得钟礼烨和Tina面面相觑。   真正应该有点危机感的陈昭,倒丝毫没把旁人对钟绍齐的搭讪放进眼里——她对自己和钟绍齐,有着毋庸置疑的信任。   她只在这短短的间隙,也跟着偏过头来。   视线并不看向扭头离开的女招待,而是盯着这个叫“钟礼烨”的少年足足十来秒,又回头,瞄一眼钟绍齐。   跟钟绍齐刚刚解释的无出左右:作为钟老爷子在国外安排人工胚胎代孕而出生的钟家“小叔叔”,亲密的血缘和优质的基因,并不吝啬于赋予钟礼烨同样出众的皮囊。   当然,微妙的相像之外,从整体感官而言,阅历和沉淀带来的差别也同样一目了然。   钟礼烨被她盯得发毛,打了个寒噤,藏在座位底下的手,悄悄拉扯一旁Tina的衣袖。   Tina连忙放下轻啄一口的咖啡,两个小年轻对视一眼,这时倒谁也不敢先出声,末了,还是钟绍齐轻叩这咖啡厅玻璃桌面。   想来自家女孩终于哄好,注意力不再纠结于自己这几天的行踪,他方才能不再忽视两个惴惴不安的少年人,转回正题,说几个淡然字眼:   “想够了就道歉。”   六个字,凑成个平静简明的祈使句。   钟礼烨咽了咽口水。   似乎觉得眼下坐在咖啡厅的处境,远比之前大马路上的剑拔弩张要来的安全,他那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四处打量着,精明得很。   好半晌。   大抵是确认四周没什么“埋伏”,他竟还生了点底气,不顾一旁Tina连连拽他袖子的小动作,结结巴巴回一句:“我、我道什么歉!怎么说我都是长辈,我也是要面子的!就算算辈分,她也顶多是我一个漂亮侄媳——”   话音未落。   “……噗!”   “咳,我,咳咳——”   用来镇静情绪的一口咖啡没来得及咽下肚,倒灌进鼻腔,陈昭登时呛得惊天动地,咳嗽不停,只得一手搭在钟绍齐肩膀,另一只手不停拍着胸脯顺气。   她那惊诧倒不全是来自于对方过于轻佻的称呼。   更多的,是因为明白这小孩的出现,对于钟绍齐在钟氏之中的地位而言意味着什么,联想到钟老爷子几年前对自己的威胁和眼下这少年的不着调,又急又气罢了。   这就是钟家取代钟绍齐的接班人?   好一个小叔叔,好一个——   她刚想开口回呛两句,却突然感受到背上传来的,不轻不重的拍动。   话音瞬止,不上不下。   而面色平静的钟绍齐,也只是一手在她背后轻拍、给她顺气,另一只手攥住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   他侧过身,并不看向钟礼烨,只微微蹙眉,轻声说一句:“不仅是为了今天的事。钟礼烨,昨天被你扔掉的手机、一脚踩烂的电脑,里头有很多这两年钟氏的重要合作方信息,你觉得,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钟礼烨灌了口咖啡,一口下肚,又撇了撇嘴。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给我看她照片?”他满面愤愤,“天天就知道管我管我,可你都可以和漂亮姐姐谈恋爱,我为什么看都不能看?小气鬼。你还不是怕我跟我爸告状!”   跟他爸爸……钟老爷子告状?   陈昭柳眉一挑。   明明两年多之前,确实是钟家和外人联手试图“清理门户”,把钟绍齐逼入绝境。可不知怎么,眼下这情况,怎么看都不像钟绍齐要和钟家彻底决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钟绍齐眼下的角色,似乎更像是钟礼烨的长兄、老师——甚至父亲。   果不其然。   钟绍齐扶了扶眼镜——好吧,又一次扑了个空。   陈昭给他做的造型还没被弃用,黑色的瞳片取代金丝眼镜,以至于,他手指轻触鼻梁,又堪堪顿住。   陈昭侧头看他。   挑眉,收手。   而他看向对面少年时,依旧神色淡淡。   “你会不会向他告状我不知道,但如果你不诚恳道歉,我会马上给他的特助发一封电邮,让你回香港做新太子爷,天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他话音一顿,不忘补充,“顺带一提,前几天我看到好几条关于十四岁少年过劳死的新闻,如果有需要,我随时发到你邮箱。”   钟礼烨:“……”   Tina:“这、这,小钟哥哥,我昨天也在,我、我帮他给你道——”   钟礼烨别过脸,打断她颤巍巍话音:“shutup!不用你道歉。”   三秒后。   钟家未来太子爷,秒速上演服软大戏。   “啊啊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少年抱了头,把自己中分的水兵月刘海揉得像个鸟窝,咕咕哝哝,“对不起还不行吗,我做错了,下次不乱扔手机,也不乱叫媳妇,特别是不叫你媳妇作媳妇……我真知道错了,你可不能向死老头告状啊,我还想多玩几年呢。”   道了歉,敬了茶,钟礼烨自忖这天大概算是流年不利,美人没到手,反倒挨了一顿训。   不仅如此,没过半小时,身为“晚辈”的钟绍齐便随口打发走了这垂头丧气的少年,和他那不知何故开始犯花痴的未婚妻。   目送两人打打闹闹地走远,他回过头,正撞上陈昭打量眼神。   夕阳渐落。   咖啡厅外,女人黑发如瀑,披散肩上,一袭黑白色调鱼尾短裙,露出的一截长腿如白玉胜雪,又纤细笔直。   她手里捧着杯冰美式,嘬着吸管,樱桃色的唇釉在边缘留下一圈诱人的红。   瞧着他,沉默着,她不发一语。   但他冲她伸手,却还是迎来毫无犹疑的十指相扣。   钟绍齐轻声说:“……走吧,散散步。”   他们像小孩子一样贪恋这种无声的亲昵,又有着成年人之间合适的互相尊重和斟酌。   是故,一向泼辣大方如陈昭,也只在内心无数次择选最适合的措辞过后,才在并肩走过、人流如织的街道旁,语调轻松地问一句:“其实,钟生,你回来这些天。对我是不是有点太神秘了?”   钟绍齐正往自己左耳按上一只蓝牙耳机,闻声,转过脸来,“嗯?”   是连他自己都难得有点心虚的轻微鼻音。   耳机里,司机颤颤巍巍告知往第五大道的路线,面前,陈昭面色凝重,不容四两拨千斤的巧言躲避。   他不由笑叹了口气。   摁掉电话,继而指了指不远处人流密集处,“那边就是中央公园,我们沿着主干道逛逛,往前不远,第五大道上有很多你喜欢的品牌,我们一边买一边聊,好不好?”   “诶?”   她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   半晌,十指紧扣的力度紧了紧。   “好啊!”她答,又看向他,“一起逛街——我很早就想跟你一起逛街了。”   =   电影《蒂芙尼的早餐》里,奥黛丽·赫本对着Tiffany珠宝橱窗一脸向往,美人剪影如画,眉眼勾人,正是第五大道有名的典故之一。   难得来一次,陈昭也装腔作势地学着记忆中电影的画面,让钟绍齐给自己拍下张造作的摆拍。   说起来,她这两年其实已经来过纽约许多次。   每次都是为了工作昏天暗地,闲暇的时间,一概不是在酒店睡觉,就是在医院因过劳而打着吊针,倒从来没有过这样悠闲而欢愉的时候。   “钟生,我们去看看LV好不好?”拍完照,她又指了指那头的店面,“我喜欢它们今年出的早春系列,CitySteamer那个中号包包,昨天在秀场上看见我就好——想——买啊,走吧走吧。”   一到这样的购物天堂,他便只有被她拉着走的份。   但他似乎早就料到这局面,很是淡定,只悄没声息的,在揽住她肩膀时,把一张特意设置成跟她一样密码的银行卡塞进她包里,便任由她拽,走进店里。   而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要赚钱养家的陈昭女士,则是在结账时大义凛然。   “我来结账,”她抢在钟绍齐前面,“我这次来,洛一珩给的工资很高,我们给爷爷存一部分,剩下的来购物足够啦!”   钟绍齐点点头,伸手,“帮她”从包里掏出那张连外形都一模一样的卡。   憋着笑,钟生说:“结吧。”   毫无知觉而身怀巨款的陈昭女士丝毫没有怀疑,输入了自己的生日六位数,结账。   “呼……”只在离开店面时,悄悄舒一口气,“我都忘记汇率换算了,幸好,应该是工资已经打进来一半了,不然,我还怕不够呢。”   是故。   既然有了工资,这购物显然也就暂时没完。   不消片刻,提着新包包出来,自觉还有余款的她,视线逡巡一圈,又指向那头的万宝龙橱窗。   “你看!这个袖扣是不是很适合你?我们也买一对好不好?”   钟绍齐知道她正在兴头上,自然只会点头。   是故,她便在这样无声的溺爱里,兴致盎然,仿佛个总也停不下来的小蜜蜂,拉着自己的钟生,穿梭在第五大道上、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名牌店。   钟绍齐待她,从来是不厌其烦,甚至乐于看她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妻子”,为自己挑选着各种各样的衣帽和饰品。   “我很厉害吧?”试衣的间隙,她凑在他耳边问他,“好多女孩都看着你,因为你穿的很帅。”   他笑:“那就都是托你的福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待会儿去给你买新衣服,昭昭,我什么都不缺。”   陈昭一愣,手上帮他整理领带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   “你是不是试烦了?”   好吧,她得承认,自己遇见完美的衣架子,职业本能,加上对这位先生的“天生热爱”,实在让她的购物欲显得有点夸张啦……   思绪漫无目的,脑袋却被轻轻一拍。   她登时一撇嘴,抬起头来,伸手就要给他解领带。   手指却被人攥住。   小心又温柔地,摩挲几下。   “没有烦,”他说,“只是我比起自己,更想看你。” 第39章   这天的最后。   伴随着店员们热切的笑容和银行卡划过机器、“叮”的一声轻响,三个多小时的购物,这才正式宣告结束。   走出Chanel,陈昭两手空空,拖拉着脚步。   只挽着钟绍齐的手臂,小声咕哝着:“买东西真是累死人了。”   颇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无赖做派。   西装革履的青年提着六七个满当当的牛皮纸袋——某人酣畅淋漓的购物成果,手上分明累赘,听得她这声撒娇抱怨,也只是笑笑。   不料陈昭自觉娇气的说完这句,没等来人接上后文,倒猛一下扬起头,正见他若有所思,唇边带笑。   陈昭:?都不接话,笑什么嘛。   她撇撇嘴,便蓦地问出一句:“钟生,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将纸袋全腾在右手,空出的左手,微微将她肩膀一揽,不着痕迹地堪堪避开对面、走起路来没个正形的行人,“我只是在想,得要好好赚钱了。得多雇几个人,才能提的完昭昭买的东西。”   钟、钟绍齐……   居然也学会逗人了。   这话招来陈昭在他肩膀上的轻轻一拍。   “我可勤俭持家了,”她红红脸,“偶尔、偶尔买一次,放松一下身心,我平常都……”   “要经常买。”   话没说完,他微微弯腰,凑到她耳边,纠正一句,“吓你的,买东西开心,就要常买——常买常开心。”   她又拍一下他肩膀,这次是重重一拍。   收回手,却是指尖揉揉鼻子,笑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沿路散步,直至帝国大厦脚下。   眼见着夜幕深沉,行人已渐寥落,陈昭忽而扯了扯钟绍齐袖口,指着前方路边空出的长椅。   “我们在那坐会儿,这么提着也太累了。”   牛皮纸袋放上长椅一侧,摩擦间发出细碎轻响,他从西裤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替她将落座处的微尘擦拭干净。   他轻轻一指,陈昭便先一步在被他干净的那片地方坐下,抬头,瞧见他垂落的刘海,刚好遮住那眉间疤痕,微抿的唇角,不掩笑意,原本冷削的轮廓眉眼,一时间都柔和许多。   而今的他,仿佛和往昔那副清冷到不可接近的模样大相径庭,莫名其妙,叫人看出点柔和温煦的影子来。   岁月待他刻薄,可他从始至终,从没将半分戾气,馈于世间,馈于她。   如果可以,陈昭想,她倒真的不在意SZ究竟能不能重回正轨,更不介意,她的钟先生是否能重回昔日钟氏万人之巅。   她所希望的,不过是钟绍齐由始至终,能够平平安安,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个容她栖息的位置。   那是她从十七岁开始,就一直盼望的并肩同行啊。   好半晌。   他坐在她身边,微微活动着被勒红的手指,而她跟着伸手,捂住他暖呼呼的手指。   轻轻摩挲着,十指相扣,末了,才在长长的静默里,问一声:“买也买完了,我的心情好多了——也不怪你瞒我,但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一点点事了?”   钟绍齐:“……”   他不说话,陈昭便侧过头,倚在他肩膀。   “关于你和钟家,和宋家、还有江瑜侃的恩恩怨怨打算怎么了结的事,如果你……把我当做未来那个家里,不可缺少的一位,那我应该做个知情人,尽量帮你,而不是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糊涂虫,对不对?”   于情于理,有理有据。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哪里派出来使美人计的小间谍。   他识破这美人计,还是拿她没办法。   无奈间,只能笑叹口气,反手,轻攥住她手指。   虽然,他确实是不想跟她在过分严肃的场合谈及自己的筹谋规划。   如果可以,倒希望她从来无知而无畏,不管闯出什么样的小错大错,总还有他为她默默收场,而不用她时时刻刻为自己担惊受怕。   但如今既然瞒不住了——   “我们回家吧,”钟绍齐说,“回家再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会瞒你。”   陈昭眨巴眨巴眼睛:“家?长岛那边吗?”   和钟礼烨一起住的那边?   “不是,就在不远,上东区,那有一间……我朋友的私人公寓。”   至于交通方式。   他指了指几步远外的车道,“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附近,等会儿车应该可以借给我们。”   果不其然。   不过十五分钟后,与他所指分毫不差的位置,一辆劳斯莱斯幻影静静停稳。   驾驶座上,司机打扮的青年男人一眼看见两人并着一堆大包小包,连忙下车。   男人毕恭毕敬地递来钥匙,钟绍齐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出声纠正对方的职业习惯,便见人已先一步为陈昭拉开车门,不忘捎带一句让陈昭颇感“受宠若惊”的“请进”。   钟绍齐捏了捏眉心,一副亡羊补牢的架势,只得补充道:“我的朋友,比较有礼貌。”   陈昭便弯弯眼睛,回过头,冲更加受宠若惊的青年男人道谢:“谢谢你啊。”   钟生在心里轻舒一口气。   但凡有车,都是借的。   但凡有房,都是租的。   他严苛地遵守着“穷人”的人设,让乐在其中的陈小姐享受享受保护他的感觉。适时地,再巧妙调开点话题,也就让陈昭的粗神经顺利发挥作用,再不记得多加细问。   等到司机离开,两人都坐进车里。   发动之前,他不忘偏过脸来,提醒了一句:“昭昭,要不要跟你团队的人说一声今天不回去的事?”   一语惊醒——偷懒人。   “也是,”她轻咳两声,掏出手机,手指在页面上划来划去,“不过真是奇了怪了,今天时装秀怎么这么顺利,洛一珩那个烦人精不找我就算了,难得什么事也没——”   嗯?   微信聊天群里确实风平浪静。   但好巧不巧,她余光一瞥,屏幕上方的推送悬浮窗,似乎有个让人汗毛倒竖的名字,和洛一珩放在了一起。   【谢蘅洛一珩秀场狭路相逢?设计师Steve大赞谢蘅完美年度首秀!】   【疑似谢蘅洛一珩后台冲突,洛一珩摔门而去引发粉丝热议!】   如果说第一个新闻仅仅只是被抢了风头,第二个,联系前者来看,对于洛一珩而言,无疑是近乎一边倒的负面报道。   谢蘅怎么说也是前辈,而且,还是个资历比他强悍、粉丝基础比他牢固许多的“大前辈”。敢和谢蘅公开撕破脸的人,大多都会被他战斗力强悍而饱经“锻炼”的粉丝们撕个身败名裂——   但是,为什么?   她眉心愈发深蹙。   谢蘅近几年明明专注于进军好莱坞,行事作风趋于低调,有彻底转型的态势,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洛一珩针锋相对?他们明明应该没有什么直接利益冲突才对。   车辆平稳上路,而她突如其来的深思沉默,则在拥堵的空隙里,引来钟绍齐微微侧头过来的打量。   视线准确无误地掠过那大字新闻,他短暂停顿过后,复又看向前方。   末了。   迟疑片刻,陈昭那句“我还是先回酒店一趟”还没说出口,身旁,钟绍齐便已经理清这新闻个中诡谲,先一步出声阻止:“没有回去的必要,昭昭,”他话音一顿,斟酌着适度的用词,“我猜,按照现在的架势,这次冲突,应该是有意不告诉你的。”   “嗯?”   分明上东区就在邻街,钟绍齐手中方向盘依旧微微向右一摆,转入曼哈顿大桥。   绕行远路,悄没声息的给自己争取时间。   前视镜里,映出他表情莫测,似乎思忖着什么,又是片刻沉默过后,方才沉声开口:“谢蘅跟北方的魏家关系很紧密,而魏家,又一直和宋江两家走得很近。如果我没记错,之前他应该从来没有跟洛一珩有过直接的冲突吧?”   她托着下巴,默然点头。   而他直视前方,接续前话。   “既然现在闹出这样的新闻,又刻意想要避开你,我想,应该是洛一珩做了什么宋家内部不认可的事,而这件事是针对你——很有可能,也因此打乱了宋家的计划。所以,谢蘅才会一点也不顾及宋家,出面给他一个警告,而洛一珩,也刻意避开你,来私下处理这件事。”   陈昭:“……”   确实有点道理。   能在演艺圈混到如今的地位,谢蘅必定不会做亏本生意。   只是,究竟洛一珩做了什么让宋家不顾昔日“小三叔”的情面而大肆打压?   她心里疑云密布。   可思来想去,到底也没想明白这短短几天,洛一珩除了试探过自己一两次以外,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但最终。   她还是听了钟绍齐的建议,假装蒙在鼓里,给Joy留言今晚不回酒店过后,便将手机收回兜里。   “希望别出什么大事……”处理完这一切,她靠着窗边,低声喃喃,“洛一珩这家伙,是贼呼呼了点,但真不是什么大坏蛋啊。”   =   无论如何,因为这一段小插曲,原本十分钟的车程,最后还是花了四十分钟,才拐回应有的车道。   车辆驶入黄金海岸以东的上东区。   直至公寓大楼,地下停车场,又在T-3车位堪堪停稳。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钟绍齐从后座提走那些个牛皮纸袋,这才登上一路往上的VIP电梯。   楼层数字不断跳跃着,而后,在大楼七层顿住。   不一会儿。   他腾出手,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的钥匙对准匙孔,碰撞之间,窸窣作响。   生疏的动作过后,折腾半天,这才终于听见“咔哒”一声,门被拉开。   他顺便侧身一步,摁亮玄关处的壁灯。   亮堂而暖洋洋的灯光洒满房间。   陈昭也跟进去。   第一眼看到的,却既不是那雕琢华贵的中式红木鞋柜,也不是那半人高的白瓷花瓶,而是两座类似于机场检查违禁物的金属探测仪。   “在家里摆这个?”她挠了挠头发,有些失笑,“钟生,你朋友也太有警惕心了。”   谁说不是呢。   他淡淡带笑,放下手中纸袋。   这间公寓购入的时期,正好是钟礼扬在香港车祸身亡后不久,钟老爷子为了纪念爱子,在钟礼扬生前常常念叨的上东区购置房产,特意叮嘱加强安保系统,不外乎是“不想让悲剧重演”。后来,又把这座单位划归他名下,也是为了纪念那位名义上的父亲。   如果不是今天左右权衡,这里是最安全的去处,或许再隔十年,他也不会回来。   幸好,这伤情并没持续太久。   回忆尚未完全,陈昭已换了拖鞋,先一步迈过安检仪器,又在机器那头,冲他挥挥手,“钟生,也不是完全没用嘛,就当多一层保护了。”   钟绍齐回过神来,便也跟在她身后迈进客厅。   和他近来同钟礼烨居住的长岛别墅不同,这间公寓的装修完全没有丝毫欧式风格的影子,而更偏向于完全浓厚的东方气息:无论是苏州锦缎铺就的地毯,还是薄如蝉蜕的丝质窗帘,碧青色的古典色调。   总是——或者说,很大程度上,都让钟绍齐想起自己的母亲洛如琢过去曾经经常念叨过的洛家老宅。   不明就里的陈昭坐在沙发上,好奇的视线在室内四处逡巡。   而他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不远处露天阳台上、早已枯萎的的花架和破败秋千。   虽然刚才已经叫司机安排钟点工过来打扫清理,但枯败的花不比一扫而过的灰尘,时间走过,要枯木回春,实在有点太为难人。   良久,他在她身旁落座,轻而又轻的声音飘忽着,不过一句:“我妈妈以前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想来纽约读书,有一间自己的公寓,在阳台上看看书,画画行人,累的时候,就在那睡一觉,晒晒太阳。”   只有在面对陈昭的时候,他从不吝啬分享自己心里突如其来涌上的回忆。   有关父母,有关家庭,有关他的过去。   “那很好啊,”陈昭冲他笑笑,复又扭过头,低垂视线,一边晃晃酸痛的小腿,嘴里不忘咕咕哝哝,“你喜欢的话,以后我们也换一个有阳台的房子,我给你也摆个书架好不好?”   钟绍齐:“……”   他伸手,无声间,只揉了揉她绵软长发。   是了。   他看到的都是回忆,她想到的都是未来。   于他而言,虽然牛头不对马嘴,却又不失为一种微妙的弥补。   不堪回首的记忆总会消散,他只需要守住有她的未来,生于这般家庭天生的迫不得已、矜贵清冷,都会成为无需回忆的过去。   她察觉他的失神,歪歪头,问:“钟生?怎么了?”   这话惊醒他片刻怔怔。   只收回手,转而起身,拿来个沙发枕,垫在她身后,复又把西装脱下,盖住她膝盖以上的裙摆。   陈昭:“?”   钟绍齐笑:“别动就好。”   确认没有走光的危险,这才轻轻扶起她的腿,搭在自己膝盖。   “不是要听我打算做什么?”他调开话题,手上力气不轻不重,帮她按着发酸的小腿肚,“我慢慢说,你慢慢听。”   “那、那,好。”   陈昭只能点头。   她……她在心里捂着脸。   实在有点害羞。   寂静的客厅里,遂只有男人声音沉沉,将因由结果,娓娓道来。   “当年那场车祸,我爷爷并不是‘主谋’,充其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江瑜侃在香港兴风作浪了一回,当然,这里头少不了宋家的掩护,”他言语中情绪淡淡,“既然我这个拦路虎不在了,我爷爷也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钟礼烨身上。但你也看到了,昭昭,过了两年多,他费尽心思从小培育长大的好苗子,似乎并没有帮他振兴钟氏的能力。”   听话是听话,可钟礼烨的成长环境,实在太缺乏向上的推动力。   犹如温室里的花朵,见风易折,对于一个守业者而言,他所欠缺的品质太多。   说到底。   应了那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心里一声叹息,默认了钟礼烨与宋致宁在某种程度上、纨绔子弟的共性类似。   “所以呢?”却又问一句,“钟老爷子把钟礼烨——托付给你了?”   钟绍齐沉吟片刻,给了个并不彻底明确的答案:“算是吧。”   经过当年的订婚事件和车祸,哪怕他们明面上能把这些不愉快从容揭过,但是不可否认,爷孙离心,已是难悔之局。至少比起钟氏,现在自己更看重的,是SZ是否能绝地一击、起死回生,而非钟家究竟走向何方。   他微微蹙眉。   “……我需要钟氏的力量帮我扳回一局。现在,除了我名下持股之外,SZ的第二大股东,就是在这两年间先后买进了SZ接近20%的股份的江氏集团,为了拿回主导权和引入后续资金,接下来,会有一场很凶险的仗要打。”   钟老爷子比他更清楚这其中的变化。因此,才用钟氏四年的实际掌权,作为他跟江、宋对局的筹码,换取他在钟礼烨成年之前的栽培。   毕竟,除了为钟礼烨安排周家联姻辅佐之外,他们爷孙之间的君子协定全凭道德约束,钟老爷子依旧吃定他的为人,给了他基本的信任,而他对钟家,也并非全无感情。   陈昭听出他话里的半分落寞。   望向他时,看见男人眼帘低垂,长睫投落的熹微阴影下,却看不清那眼神中究竟一瞬之间,有怎样的暗潮汹涌。   末了。   也不过听到,那一句不知在他心里酝酿过多少年的盖棺论定。   “我爷爷算不上一个坏人,作为商人,他为了公司形象,也做了很多慈善、救了很多家庭——站在我的立场,我只是有点遗憾。”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我的家人。”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教导和训斥,而没有温情的瞬间,他——   ……?   眼前一动。   某位不安分的陈小姐,大概是在心里排练过数百万遍,因此才这样动作迅捷、稳准狠……凑到他跟前来,鼻尖抵鼻尖。   殷红的唇畔近在咫尺,她颈间香气亦萦绕鼻尖。   思绪和手中动作,便这样一齐顿住。   钟绍齐抬眼,尚未看清陈昭而今神色,一只冷冰冰的手,却先一步,倏地探上他侧脸。   纤长五指,描摹着他眉骨,自眼睫而下,复又停留,摩挲唇畔。   她生的过于艳色无双,呼吸太过灼热。   她也太懂他的软肋和敏感,所以,就连屈膝抵住他的腿侧,都计算精密,仿佛早已算计好这一天,等待被亲吻,被采摘。   她说:“钟同学,我觉得,能让你忘记过去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回应的声音,也因此略显沙哑:“嗯?”   果不其然。   陈小姐朗朗大方,不容置喙,留下一句:“是我。”   甚至,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她说:“钟同学,你上次把我嘴唇咬破了,这次我咬回来……好不好?”   “……”   钟绍齐低垂眼帘,下颔紧绷。   而压倒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却不过是陈昭的一句——   “我总觉得,我们会有一个家。”   一个温暖明亮的家。   一张漂亮的书桌,一个满当当的书架。   一群长得像你也像我的小孩。   “所以呢,我亲亲你,你就笑笑,好不好?”   她颊边酒窝深深。   却又这样,仰起头,捧着他的脸,如此虔诚而温柔的亲吻他。   轻啄的动作尚未深入。   后颈却被人按住,几乎嵌入她发间的力气,将她拥进怀中。   遮盖裙摆的西服,揉皱在地。   她微微仰起的颈线修长,额间汗意涔涔,十指紧扣,按在身侧。   男人沤红的眼圈由上而下,俯视着她同样绯红的脸颊。   末了,膝盖抵住沙发,他将她拦腰抱起。   相抵的脖颈间热气盈盈,不过是客厅到主卧室那几步路,却走得空前漫长。   直至后背触及柔软床铺。   直至男人沿着她唇畔一路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   微阖的房门之中。   唯有生理性的泪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低吟、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终于,再无从遮盖,带着哭音,殷殷切切。   一夜无眠。 第40章   次日,纽约时间,早上九点半。   大理石餐桌上,接连几声轻响。   好一会儿,便被摆得满满当当。   一碟色泽金黄的荷包蛋。   一盘淋上些许蛋黄酱的鲜嫩罗马生菜。   两杯牛奶,两片火腿。   房间里的陈昭原本睡得迷迷糊糊,蓦地闻见香气,肚子里的馋虫……很不客气的,就这样先于睡意而清醒。   她闭着眼睛,撇撇嘴,在床上磨叽了好几个滚,任头发乱的像个鸟窝,纤长白净的手臂,方才慢腾腾伸出被窝,四下摸索。   ——昨晚实在累得太狠。   闹到凌晨三点多,她原本早想倒头就睡,可非是被搂着洗完澡擦了身子,又耐着性子吹干头发,才得了“大赦”而入眠,以至于,睡到日上三竿,依旧眼皮耷拉,没半点力气。   好不容易摸到床边不知何时备好的睡裙,躲在被子里换完,她揉着朦胧睡眼下了床,依旧是哈欠连连。   光是在主卧卫生间里洗脸刷牙就耗去十来分钟,等到好不容易顺着香气小步挪出门,脚步停在餐桌边,钟绍齐恰好从厨房出来。   一身家居服,难得休闲。   她没来得及咕哝说声早安,眼皮子底下,又多了一盅汤。   玉白色的汤盅一旁,是通电的面包机,伴随着“叮”一声响,热乎乎的面包片也跟着出炉。   “……”   陈昭瞥了一眼,转过视线。   她像个没骨头的笨熊,先是扒着钟绍齐的肩膀,被人捧着脸揉了两下,又负气地拍开他手,一扭头,一落座,脸贴着桌面,总也睁不开眼的样子。   “可没人告诉我这么累的,小电影都是骗人的——”她控诉,“钟生,我昨天、我昨天……”   昨天至少喊过七八次“不来了,睡觉吧”。   虽然确实是呜呜咽咽喊的自己都听不清楚。   但是!   她右手捂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下流,无耻,钟同学,你假正经。”   钟绍齐:“……”   他耳根通红。   默不作声地,只给她做了个三明治,对半切开,配上牛奶。   指尖抵住盘边,往她面前推了推。   “先吃早饭吧,”他话音低沉,还真带了些许能听出的愧疚歉意,“下次……不这样了。”   他话说的这样真挚,陈昭却没憋住。   遮住了眼睛,没遮住嘴角,唇畔一勾,几声闷笑便倾泻而出。   “还有下次啊?”她一边装模作样地凶人,一边,却直起身子,把餐盘扒拉到面前。抿了口牛奶,又咬下一大口三明治。   顿了顿,扬起脸看他时,分明素面朝天,偏带三分天生娇俏,连得寸进尺也可爱,“哼,你得亲亲我才有下次。”   无论什么年岁,自觉被人爱时,总像个刁蛮又骄纵小孩。   好在即便如此,也能换来他俯下身、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顿平静温馨的早餐。   如寻常爱侣。   “我不吃生菜,也不吃——诶,等等,钟生,你熬的汤?那我喝吧……我可喜欢喝这个了。”   “你要不要也尝两口?你不试我也不吃了,要一起才觉得好吃啊,要胖也得一起胖。”   餐桌上,钟绍齐听得她这“无赖”嘀嘀咕咕,说得头头是道。   苦笑一声,无奈,经不住她缠,便也微微低头,就着她的勺子喝一口鱼汤。   喝了汤,似乎有些淡,他又起身,到厨房里拿盐盅。   陈昭也不拦着他动作,只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瞧着他难得多了丝“烟火气”,忙前忙后,虽不如商场上姿态从容,可莫名的,她更喜欢这样子的钟生。   以至于,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也越觉得欢喜。   她少年时曾幻想过许多关于轰轰烈烈动人又断肠的感情,什么豪门恩怨,什么爱恨情仇,远走他乡和温柔纠缠。   不过,在这样的一个平凡早晨,她想,自己好像得到了远胜于那些经历的,更珍贵的东西了。   准确来说。   如果不是手机铃声恰好吵人响起,且有绵延不休的趋势,她这份圆满或许能来得更久一些,写篇文章洋洋洒洒也不为过。   那电话铃声仿佛催命,哪怕两人最初都有十足默契的准备忽视过去,响的久了,也不得不齐齐看向那头。   “我帮你去拿。”   钟绍齐终究还是停下手中帮她搅匀汤水的动作。   抽了张纸巾擦净手指,复又到沙发边,帮她拿来不依不挠响了大半天也不见停的手机。   陈昭接过手机,眼见着屏幕上是个十足陌生的电话号码——甚至连归属地都是自己久未接触的香港,心下一时疑惑。   却还是划开绿色的接听按钮,凑近耳边。   那头,是一阵信号不好似的沙沙声,夹杂着隐隐听清、令人不住蹙眉的痛骂,和小女孩的抽泣。   “喂?”半晌,没听到有人说句直白明了的话,陈昭不得不先开了口,“找谁?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家、家姐……”   或许是她这句质问惊动了对方。终于,电话里传来一句抽抽噎噎的回应。   女孩用结巴的粤语,称呼她一声姐姐。   几乎是瞬间,陈昭握住手机的五指猛的攥紧。   她默然半晌,拿起牛奶灌一口,末了,又冷冰冰反问一句:“你是谁,凭什么叫我姐姐?”   哪怕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但让人回忆其当年的不堪和种种郁卒,实在有些太残忍,她宁可——   对方却并没给她细想和选择的机会。   女孩“哇”的一声,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家姐,阿爸就嚟死,佢想见你,呜,你返嚟一趟好唔好?”   (姐姐,爸爸快死了,他想见你,你回来一趟好不好?)   她没回答。   撂下这句话过后,电话反倒叫那头挂断。   “……”   手中的玻璃杯,被重重磕上餐桌。   陈昭有一百万种理由拒绝这个充分无理的要求。   因为她的父亲自她五岁之后,再也没有履行过任何做父亲的责任,甚至于,她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不给任何理由而逃去香港的“父亲”,某种程度上,正是把她拖入生活深渊的始作俑者。   就连当年她为了爷爷,也为了保住父亲在香港的生计,不得不签下协议,在香港摸爬滚打的那六年,多少次上门——不仅是为了“讨债”过生活,而是希望见他一面,都被拒之门外。   如果说充满暴力和谩骂的原生家庭,不负责任的生母和继父,是她无论走多远、过得多幸福,都在午夜梦回,无法避免想起而感到遗憾痛心的经历。   那么父亲,之于她而言,就是一个英雄的坍塌,一个幻梦的重击。   所以,作为一个丝毫不曾称职为之的父亲,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在他临终时予以丝毫的善意?   为此。   一直到坐上车,倚着窗,在微信上打字对Joy说明完情况——“Joy,我的设计方案都在房间里,房卡已经托人交给你,有任何问题,随时保持联系。顺带一提,明天不跟你们一起回上海了,我家里有件急事,麻烦你帮我把行李寄回,之后转账给你。如果方便,也帮我转告一下洛一珩,谢谢。”   她依然还在迷茫于自己果断决定返港之后的内心纠结。   几乎在五秒之内,她就做出了返回香港的决定。   而后,剩余的所有清醒时间,都在质疑自己。   事实上,她更想像复仇逆袭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高昂着头,满脸骄傲,对那些过去抛弃过自己的所谓家人嗤之以鼻,恨不得踩上一脚以表憎恨。   但在那份快意到来之前,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却是自己孩提时,幼儿园门口,有关父亲的、那个撑着伞等待自己放学的剪影。   曾有多么盼望过被拯救。   如今就有多么唾弃着自己的软弱。   “……”   陈昭终于还是闭上眼,伸手,轻而又轻,揉了揉太阳穴。   默然间,又苦笑着,她望向驾驶座上的钟先生。   “我是不是有点太心软了,钟生,其实我不应该回去的。他对我,比苏慧琴好不到哪里去。”   无论态度,起码苏慧琴还养了她十二年。   钟绍齐正调试着导航。   闻声,侧头来看她,半晌无话间,既没说什么安慰,也无意与她做些表面上的“同仇敌忾”。   他只是伸手,帮她理了理出门匆忙而叠进颈间的衣领。   “睡一觉吧,十二点半的飞机,”末了,他说,“我们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了,昭昭,已经有自己思考和选择的能力,如果想回去是你马上就决定的,那就回去一趟——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过两天也会回香港,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如果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当只是提前回香港等我吧。”   =   午间的纽约拥堵不堪,为此,直至十一点半,两人方才抵达同样位于曼哈顿区的肯尼迪机场。   匆匆换完登机牌,她此行轻便,遂略过了行李托运的环节,直接往安检通道走。   钟绍齐将她送到通道口。   末了,也不忘低声叮嘱一句:“在香港如果遇到问题,随时,”他加重这字音,“随时给我电话,如果有特殊情况,就去找钟氏的人,他们会帮你,记住了吗?”   陈昭点头。   眼见着登记时间将近,后头排队的人已逐渐成群,她只得再冲他摆摆手,“好,我先走了,钟生,你也注意安……”   话还没说完,便被队伍推挤着往前。   大抵是时间紧促,这天的安检效率格外快,没等她频频回望,安检仪已然近在咫尺。   和昨天公寓里那座简直一模一样。   陈昭轻车熟路地在一旁的传送带上放下随身的小包,和负责检查的女工作人员颔首微笑,正要穿过那眼熟的安检仪,脚步一迈——   却蓦地,耳边警铃大作,她霍然抬头,眼见安检仪顶端红灯急剧闪烁,霎时之间,便被三两个机场工作人员四下围住!   刚才还友善示意她配合检查的安检员,此刻面向她,满脸严肃指向安检仪,要求她再次过机检查。   陈昭依言照办。   而后,在同样的警铃声里,她被拉到一边,身体紧绷,任由金属探测仪又一次扫过自己全身上下,末了,在颈后的位置堪堪停住。   无论反复多少次,都是脖颈附近。   那想动,引来无数逡巡警惕的视线。   她正要开口申辩,可能是用于装饰的项链引发警报,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流利的英语,扭过头,是钟绍齐正在向负责安保的巡视人员解释着什么。   不多时,安保人员放他通行。   而后,他走到陈昭身边,堪堪扣住她手腕、无声安抚过后,便往她颈后仔细拂过摸索。   她并没任何感觉。   可当他收回手,摊开面前,却当真看见一个圆圆的微型电子仪器——从她蝴蝶领衬衫后,被“连根拔起”,还绵连着隐约的线路。   不知为何,第一时间,陈昭想起的,竟然那天在化妆室,某位大明星在自己颈后轻拍的动作。   还有突发的冲突新闻,他和宋家的不合,所谓的“打乱计划”。   “洛一珩他……”   钟绍齐将那仪器攥紧。   “是个窃听器。”   眉心紧蹙,沉默片刻,他复又扭头,向安检员低声解释过后,对方同意让陈昭重新过机。   警报果然不再长鸣。   但陈昭心里的大石,却愈悬愈高。   钟绍齐拍拍她肩膀,指了指前方。   “昨天在我家的时候没有被检查出来,今天又恢复功能,他那边应该有变化”他低声,“去吧,别耽误登机,这边我会解决。” 第41章   整整十六个小时的航程,以往都在飞机上补觉的陈昭,这次倒像丝毫没察觉到时间流逝。   静坐、沉默,始终清醒,她盯着眼前的小荧屏,耳机里传来的印度电影一贯嘈杂配乐,她偶尔扯动嘴角笑笑,末了,还是撑住下巴,低垂眼帘。   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一边是父亲不知生死的病危;   一边是挂在自己身上功用不明的窃听器。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而今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除了凝重之外,似乎也很难挤出旁的情绪。   倒是隐隐约约,女人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钟生和自己,还是宋家、洛家……都应该很难平静无事了。   次日下午,四点半。   飞机准点抵达香港国际机场。   离开机舱的瞬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四月初的香港,有着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闷热晴天,气温早已“先人一步”升高到三十度。   陈昭不得不将自己雪白长袖衬衫卷到手肘,一边走,一边用随手接过的路边宣传单给自己扇风解热。   好不容易穿过绵密人群,到机场门口,她又一副早有准备的机警模样,冲到大马路边,抢在同行的大妈之前,眼疾手快,拦下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久久紧绷的神经在空调的冷风吹拂下平静些许,却依旧,来不及喘口气,复又低头。   她对上手机里刚刚发来的、错字连篇的短信,看了好半天,勉强才辨认出具体,报出个地址:“麻烦到柴湾道,东区医院,我有急事。”   司机是个瞧着五十来岁的秃顶大叔,一边听,前视镜里,他视线也在她身上逡巡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吹着口哨,应了句好。   “……”   陈昭冷笑一声,没有再同人搭话的意思,只扭过头去,望向窗外。   双眼所见,从大屿山的寥落人群,到不断交替流转的繁华街景。   曾刻意不去回忆的、过去那六年在香港“流浪”的生涯,就这样不容阻隔地回涌进脑海中。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香港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光景。   十九岁的女孩,初来乍到,不懂粤语也不懂香港那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路,从机场离开,只能咬咬牙,搭了部的士,这才按着不久前从钟老爷子那里拿来的父亲住址、一路找去。   在那栋破旧的屋村前,她踌躇止步,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不住对着楼道里反光的防盗门整理着凌乱的头发,直至最后,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陈正德在吗?我是他女儿陈昭。”   陈昭重复了数遍,很快,门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父亲的妻子、她的继母,大抵是一眼就从相似的眉眼里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想象中自己作为“恩人”与“亲女儿”而被礼遇的微笑却并没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胖女人霎时间柳眉倒竖,狠狠摆手,将门甩出的一声震天响。   她呆立在门口。   门被带上时掀起的乱风,将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散乱鬓发,重新吹成个丧家之犬应有的模样。   这是她和父亲“新家”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嘴脸却并不陌生。   她甚至很确信,如果自己不是苏慧琴的女儿,在大陆的那个家,对她的态度或许会更恶劣。   可她依旧不甘心。   良久,陈昭一咬牙。   倔强又执拗地,叩门、重重叩门,甚至毫不留情、一脚踢去——   “砰”。   一直从猫眼里打量她的女人应当吓得不轻。   也因此,下一秒,防盗门被“唰”的拉开。   她来不及开口讲话,只见女人如发面馒头般臃肿的脸涨红着,从门缝里挤出只手,狠狠地将她肩膀一推。   她一个趔趄。   而女人迅速缩回手,将门合拢,只留一个传音的缝隙。   蹩脚的普通话,并不妨碍扬高的语调:“怎么,还想讨债啊?你以为你什么人!我们自己都养不活,家里没你的碗,滚!”   门重新被合上。   相似的情景,唯独的不同,是这一次,她听见房门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男人“呜呜啊啊”哄着孩子的笑声。   “……”   她不再吵闹,也不再踢门,只贴近门边,在那隔音并不好的门板阻隔之外,听了很久,很久。   听着里头热闹的招呼声,嘈杂的电视声,女孩的哭与笑。   她拥有过又失去的,曾渴望的,原来都给予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她只能揣着兜里那仅剩的两百块港币,扭头离开。   那年她才十九岁。   却已经开始明白,贫穷的生活像是压在每一个人肩膀上的秤砣,而善意和情谊是在天平另一侧不值一提的鹅毛。   千里送鹅毛固然情意深重,可那是因为没有被生活高高吊起的比衬。   可她依旧在生活的重压里,渴望过关于“父亲”那个角色,只是被蒙在鼓里,却从没忘记过,小时候,他也曾是她在那个小家里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六年,哪怕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父、每次都被巧妙地避开,她依旧每隔三四个月就“登门拜访”一次,和女人不厌其烦的争吵一次。   还会用殷红色的喷漆,画出一只,当年为了保住陈正德而与钟老爷子签合约时,曾画下的红色笨猪。   她不要钱,不要回报,但要他陈正德每次看到那只猪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有过一个被抛弃的女儿。   这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所有,也是他唯一亏欠她的人生,她——   “小姐、小姐?想什么呢,到了,给钱咯!”   司机不耐的轻叩惊醒了她的神思。   陈昭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窗外,东区医院的招牌打眼,通体雪白的高楼内外,人流如织。   =   东区医院,在香港的一众公立医院里,水平不好不坏,唯一的特点,大概是人多,床位比早高峰还紧凑。   陈昭一路沿着扶梯爬上五楼,见多了在候诊室长椅外挂吊针的病患,还有满头是血在病房外等床位的、扯着嗓子大喊护士的——   因此,在五楼最里间的小病房里,看到陈正德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双眼紧闭,面白若纸,而只蜷缩着、占一个小角落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太惊讶。   彼时。   站在病房门前,陈昭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同病房的几个患者正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听得脚步,纷纷抬头看她,窃窃私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坐在“病床边”小板凳上看手机的继母,便先一步察觉到“熟人光临”,当即“腾”地站起,一身肥肉抖抖,迎到她身前。   女人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热情笑容。   甚至迁就她,说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你、你来了,你爸等你呢,你……”一边说,女人一边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推到陈昭面前,“这是你妹妹,陈昕——死丫头,还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被这么一推,迎面对上陈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弯,语调奇怪又生疏。   陈昭没应。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戏,说了句“让让”,就径直走到陈正德床边。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   但如果没记错,陈正德才刚刚五十多岁,如今看起来,却已经像个老阿公。   昔日那张在工人堆里也尤其出众的脸上,如今爬满岁月痕迹,略显光秃的头顶上,倒是不乏白色的发根,法令纹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继母挤到她身边,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进去,便先一把掀开陈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给陈昭“讲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几年了,上上个月、没办法、把腿……现在又有新的毛病。”   说着,女人又去摆弄他的手,给陈昭展示那上头细细密密的针孔,“他好久没工作,我养不起,现在又要把手截掉,没手没脚,我、我……”   我要他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话没明说,但听者有意。   陈昭转过视线,看向她,问了句:“所以,你打算让我回来,是要我拿钱治他病,还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笔钱?”   这话问的直白。   女人脸色随之一僵,连忙摆手,“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敲?我问了你朋友的,你现在、现在很有钱,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出了很多钱的,我只是……”   陈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后话,盯着,好一会儿,视线又扫过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   “什么朋友,”末了,她问,“我不记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缩缩,“姓宋咯,他两年前就来找过我们,最近又来了一趟,说你混得蛮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那钱、那钱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宁?   陈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查到自己家头上。这个宋三少,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未及细想。   继母又凑上前来:“你也知道啦,我们用钱,现在很紧张,家里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陈昭歪了歪头:“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钱一五一十都还给你?”说话间,作势要从包里掏钱,脸也不抬,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声说:“也、也不多,就六十多万,你看,你给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万我当然给得起。”陈昭依旧在包里翻来找去,咕哝着,“对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还给我,我马上就给钱,没问题吧?”   “……”   话音落下,无须回应,陈昭也恰时停住了自己那装模作样的动作。   她收手,抬头,看着对方霎时间惨白的脸。   侧过脸,也看着病床上,陈正德在睡梦里依旧紧蹙的眉头。这一瞬间,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更近似于同情,还是那些所谓的快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沸腾了许多年的、对命运的憎恨,对家庭、对人生、对所有不该在那个年纪经历的摸爬滚打的恨,仿佛都一齐涌上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多恨啊。   多无助啊。   她分明两眼沤红,满是怨怼。   面前闪过的,却不过是自己初来香港那一夜,蜷缩在天桥下的画面。   没地住,没钱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狼狈地瑟瑟发抖。   那年她才十九岁。   她露宿过,睡过棺材房,被人揩过油,在社会的最角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亲生母亲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亲人,为她做的——   只有永远“新鲜”的闭门羹。   凭什么。   她对继母言笑晏晏:“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揩走一分钱?”   凭什么只有她才要过这样的人生啊!   她有那么多的情绪要发泄,有那么多排演千万遍、足够伤人的话要说。   可这时,她不自觉紧攥的手指,却忽而——   被轻而又轻地,扯动了一下。   陈昭低下头。   她看见的,是陈正德那张衰朽的脸。   和一瞬间,从他眼里爆发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这老家伙张开嘴。   喉结滚动着,手臂发抖,一下又一下,扯动着她的手指。   而后,发出几声“呜呜啊啊”的声音。   呜呜……啊啊……?   陈昭愣了愣。   不知过了多久,唤醒她神思的,却是耳畔,一声惨烈的哭嚎。   她蓦地回头,而臃肿的继母,此刻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仰面大哭。   浑浊的眼泪,总也揩不干净的鼻涕,花成一片的睫毛膏。   女人嚎啕着:“他一个死聋哑鬼,吃的救济粮,工作是我帮他找,钱是我挣得多,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人也没,钱也没!老天爷没良心——我不服啊——” 第42章   医院一层的小餐厅里。   壁挂电视上,正在播报晚八点新闻,巧笑嫣然的女主播说起话来有如诗朗诵,陈昭瞄过一眼,见着屏幕上头一行大字:“宋三少来港交易惨被婉拒?江源集团黄总委婉发声:更愿意与宋二小姐详谈。”   与之相伴,自然少不了要来一通金融专家有理有据的“专业分析”。   果不其然。   新闻内容播报完毕,女主持人复又转向圆桌旁的一位中年男人,“这次来港,宋家派出行政总监宋致宁与江源集团洽谈,想推动恒成地产旗下的子公司星辰IT和江源签订五年合作案,但竟然被直接拒绝,王教授,您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会不会对恒成的股价产生较大影响?”   王教授轻咳一声,一副故弄玄虚的夸张语调:“众所周知,江源集团当年是钟家分裂出去的一个电子科技分部,现在在国际上影响力很大,星辰作为大陆新生力量,想要拓展国际市场,少不了要经过这个跳板。”   “现在江源这个态度,对恒成地产有没有影响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抑制股民对星辰IT的信心,而且,据说这位宋三少所分得的宋家长辈遗产里,有一项正是星辰IT的最大持股——这对股民有什么暗示,不用多说了吧?”   话音落地,眼瞧着这人似乎还有后话,却很快被切入广告。   陈昭微微蹙眉,莫名其妙,觉察出熹微不安,复又转过脸,看着对面紧张冒汗的胖女人。   宋家肯定会出点什么惊涛骇浪。   但是现在摆在自己面前更大的事——是家事。   好半晌,她方才终于平复了心情,默默伸手点单,叫来服务员。   “一杯苹果汁,一杯葡萄汁,谢谢。”   倒也没问人意见,不过点了两杯果汁。   就在五分钟前,她们分明还剑拔弩张,现在却能坐在一张桌子上闲谈,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甚至算是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够这样平复情绪、安静的谈话。   她心里冷嘲一声,把很快上桌的苹果汁推到女人面前,话音淡淡,撂下一句:“你女儿不在,现在,是不是能把关于我爸的事说给我听听了?”   ——她总该知道,记忆里分明健康的父亲是怎么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聋哑人。这么多年来,所谓的真相,又究竟是怎么个嘴脸。   女人闻声,默然,怯生生抬眼看她。   末了,却终于还是乖乖抿了口果汁,轻声地,将那些陈昭从没机会得知的过去,娓娓道来——   “那年他坐黑船来香港,海上走了一半就翻了船,警察就查咯,他只能游泳过来,漂了三天,翻上岸,我捡到他。那时候我还没嫁人,看他长得好,就带去医院看看,谁知道他耳朵也发炎,气管也出问题,连医生都跟我说这是贱命难治,别搞了。   “我想带他治,可没钱。我们家打渔的,哪有那么多钱,最后只能拿点药回家。结果没多久,他又是发高烧又是吐血,我只能拿棉被裹着他,一天天给他喂药。总算有一天,他算是清醒了,可是就变成个聋哑人,又呆又笨。但你看我,我是个胖姑娘,怕嫁不出去的嘛,反正也穷,我就将就嫁给他了,至少他还长得靓仔,我也不算下嫁。”   说到这,女人堆满肥肉的脸上,竟还浮现出一丝难得的怀念。   只是很快,这温馨情绪,又被回忆中残酷的现实压倒。   女人的话音低落下去。   “我帮他申请居住证,领救济金,日子过得虽然苦一点,但好在后来好不容易,又有个做物流的老板看他老实,愿意让他看仓库——是我贪心,我去过几次嘛,看见里面有很多建材,那时候在黑市上倒卖是最赚钱的,一年动一点,那么多,怎么发现的了。   “可偏偏,还真就是那么巧,04年,全公司抽查,他被人给举报,工作就这么没了,还要赔钱。从此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好在、好在后面我们听说,是你跟钟氏的人有关系,专门从大陆过来,救了他一命,让他不用坐监,其实我们也都感谢你的——你爸、你爸还看过那个合约一点点内容,一直都很盼你跟他过来团聚。”   陈昭:“……”   她摩挲杯沿的动作随这敷衍的感谢而顿住,无言以对,唇角紧绷。   所以,这家人是知道自己做过个傻乎乎的救命恩人,还能一点愧疚也没有的,把自己拒之门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人看出她神色间的冷厉,后话难得诚恳,“我知道那件事上,你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我真的不想让他见你,我也、也没钱可给你。你看看我,再看看你妈妈的照片,你现在这个年纪,会不明白我想什么吗?论钱,我们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论情,我只有这个老公,就这样一个小家,我——”   更加没有留下容得了你的位置。   女人及时把话刹住,有些惊愕地,又自个儿捂住了嘴。   “你别担心,说不说出来,难道我心里没谱吗?”反倒是陈昭从容自在,“你跟我在大陆的亲妈差不多,看来我爸这么多年,不管在哪,过得还是一样的日子。”   话说完,她拎包起身,“行了,我还有事,反正你说的跟我知道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我就先……”   “亲妈?”   女人的一声疑惑,打断了她的最后“结语”。   “嗯,怎么了?”   陈昭的耐心告罄,话语间已有些不耐。   女人局促笑笑。   “哦,没什么,你亲妈……我听正德说,不是早就死了吗,他就是因为带着你,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才娶了个叫什么、什么‘阿琴’的。”   注意到陈昭神色不对,她又连忙补救摆手,“你别误会!我没胡说,都是正德亲自告诉我的,他还说,当时他来香港是受不了那个阿琴,也想多挣点钱再回去,结果没想到来这弄成这样。他没脸回去,也不敢再见你们。但、但他走之前把所有钱都留给他爸了,你会念这份情吧?而且,他爸最疼你,一定——”   一定,代替父亲的角色,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你吧?   “他啊,”女人苦笑一声,“你在我们家门口画猪,他都还以为这是你害羞,不敢来找他,每次一捡完瓶子回来,都在楼下找很久很久——他回的晚,你走得快,从来没遇见过。你要是还念一点他这个做老爸的……你要是……”   说来说去,无非是要钱。   可陈昭看着女人今天到头,大抵最是诚恳真挚、不容怀疑的神色,喉口却忽而梗了梗。   脑子里仿佛有根弦霍然绷紧又挣断,以至于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像饿急了的目眩,也像是惊骇之下的某种生理性反应。   短暂的呆立过后,她问了句:“给我爷爷吗?”   “是、是啊。”   “苏慧琴不是我亲妈?”   “正德告诉我的……”   “……别说了。”   她再挤不出半个字眼,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喝止,便扭过头,几近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餐厅。   脚步匆匆,漫无目的。   可无论何时,医院大厅里总是人流汹涌。   陌生的环境、诧异的眼光,都是让人不适的由头。她昏沉沉间摸出手机,想给钟绍齐打个电话,又想起临走前的“窃听器”事件——   他应该在忙着处理那档子事,现在打过去,先不说时差,难免给他火上浇油。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最后,也只在微信页面,给他发出一个“哭哭”的表情包。   没等回复。   身后,继母几步追赶上来,连忙拉住她,“别走啊!再去看看你爸,”她不知道陈昭此刻神色大变的因由,满口挽留,“他很想见你的,现在我不拦你了,你一定也很想跟他说说话吧?”   陈昭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只能先把手机塞回包里,就这样被单方面拉扯着,原路返回,到了五楼。   她拖拉着脚步,兀自出神。   还没走近,蓦地,倒先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细碎歌声。   “死丫头,只知道唱歌,”继母只听了两句,就认出自己女儿的声音,当即在陈昭面前骂了一声,复又赔笑,“对不住啊,我让她出来,你跟你爸——”   “等等。”   陈昭按住了她的手,“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   说完,她当真走到微阖的病房门前,并不惊动任何人,只透过那方块玻璃,往里细看。   叫陈昕的小姑娘,正戴着一套滑稽的小胡子和假发,在病床边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   “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   指指自己,指指病床上的父亲,她比了个“一千”的手势,又比比划划,做出个“心”。   “活到一千岁,都一般心醉,有你在身边多乐趣。”   一旁的病友闲来没事,也侧过头,看得乐在其中,不住调侃:“小妹,睇过家好月圆哦?演电视剧?你睇,你把你阿爸逗嘅多happy?”   (小朋友,看过家好月圆哦?演电视剧啊,你看你把你爸逗得多开心?)   女孩不听他们话里嘲笑,依旧卖力做着滑稽的动作。   “就算翻风雨,只需睇到你——似见阳光千万里。”   陈昭:“……”   她看着女孩。   “有了你开心D,也都称心满意,咸鱼白菜也好好味。   我与你永共聚,分分钟需要你,你似是阳光空气”   看着她演着,跳着,最后凑过去,笑着亲了亲父亲的脸。   那笑容全然不像面对自己时候的拘谨和瑟瑟,灿烂而耀眼。   病床上,说不出完整字句的陈正德,也颤巍巍举起手,为她鼓掌。   陈昭就这样看着。   她只能看着,像很多年前,自己贴近门板,听到里头的热闹,而那从始至终,和自己毫无瓜葛。   那女孩一边做着手语,右手拇指抵在唇边,一边轻声说:“爸,医生说你的情况好多了,会有好转的,等你好了,我们还要去中环吃那家最好吃的蛋挞,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让妈妈骂你……”   她几乎可以想象,如果陈正德不是病成这样,他一定会是个慈爱的父亲,在家庭里唱着白脸,最爱拉架,偷偷攒下私房钱带女儿吃蛋挞——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像场及时雨,让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情绪有了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她忙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却又是个归属地香港的陌生电话。   可这次她来不及多加思索,只是背过身,走开几步。   一边努力揩着眼角,一边接起电话。   她颤颤声音,问一句:“喂?”   那头便答:“喂,昭昭,你现在还在医院吗?”   “……”   “怕你这边不太顺利,我在纽约安置了一下钟礼烨,就尽快赶回来了,……嗯,我换了个安全点的号码,没听出来吗?”   “……”   “昭昭?”   陈昭没说话。   她只终于蹲下身,抱住膝盖。   终于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而只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最爱的玩具,被扔进了永远也找不回来的终点回收站,终于发现,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而她已经错过了很多——很多如果主动争取,如果冷静下来,或许会不一样的结果。   她无声的,在最后的倔强里,背对着多年来苛刻的继母,背对着或许从来不知道自己人生偏离轨迹的生父,无声的,痛哭失声。   “钟、钟生……”   唯独在钟绍齐面前,她哽咽,压低声音,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过来找我?我走不动了,我走不动……” 第43章   那句哽咽,伴着手机电量过低的三声抖动警示音而抖抖簌簌说完,还未听到回应,坚强挺过十六小时航程加医院四小时的手机终于告急,电话被自动挂断。   “……”   陈昭将它攥在掌心,垂眼去看,除却“电量仅余3%”的推送提醒之外,微信备注【冤大头】的某位,也恰时好死不死,发来几条几乎要吵炸她脑子的信息。   来不及看清内容。   “滴”一声,手机在她面前活生生黑了屏。   她呜咽一声,将手机塞回包里,不住揉着眼睛,已经失控的情绪因着这插曲而愈发崩溃,恍惚之间,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那样狼狈蹲着,不知道为谁、为什么而哭的嚎啕,究竟持续了多久。   唯一提醒她时间流逝的,是不住擦拭着眼泪的衣袖已经润湿,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继母在自己身边来回走动、手足无措。   就连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大抵是趁着继母没憋住奔去上厕所的空隙,也扒拉在病房门前,看了她半晌。   末了,方才小心翼翼凑到她身边,递来几张抽纸。   沉默踌躇许久。   女孩第一次主动跟陈昭说了两句话:“家姐、不是,姐姐,”女孩指了指病房,“你别哭了,爸爸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一直在问你哪去了,擦擦眼泪……”   见人不说话,又悄悄补充:“妈妈逼我打电话,爸爸不让,我、我知道,让你拿钱实在说不过去,但姐姐,你、你要不要去跟爸爸聊聊?我可以给你做手语翻译。”   陈昭没力气答话,哭得累了,又蹲得两腿发麻,只能攥紧纸巾,冲人摆摆手。   好半晌,挤出一句:“我等我先生过来,你先进去。”   “先生……?”   女孩呆了呆。   正要细问,身后陡然一阵匆匆脚步,却令她接续话音戛然而止。   喉口一顿,陈昕摸摸鼻子,转而向后探头去看。   嘈杂拥挤的走廊里,从一群病人家属和护士堆里微微侧身而过的,是个裹着厚实口罩的高个儿青年。   他一身双排扣卡其色风衣,浅白色斜纹针织毛衣与同色系的纤细直筒长裤一经搭配,仿佛便是他这天生衣架身材的最自然搭衬,加上目测逼近一米八六的身高,以至于无需格外动作,便足以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如若不是口罩遮去的半张脸看不清切,仅余下那长睫遮盖下的深色黑瞳亮眼,以及那右边眉间骇然深疤,她几乎要怀疑,这是哪家的明星“下凡”来体验生活——   嗯?!   不是做梦吧。   这“明星”视线在四周逡巡一圈,望向这头时,目光霍然一顿。   而后,还真向自己走来。   陈昕愣愣看着对方不曾迟疑的脚步,霍然站起,双手摩挲间,正局促不知如何应对,便见男人目不斜视地略过自己探寻目光,在——   在家姐面前蹲下身来。   陈昭哭得眼也红红,鼻头也红红。   而一眼在人群中认出自己她背影的钟绍齐,只是单膝微微抵住地板,捧住她哭红的脸,微微抬起,两手拇指揩过她沤红眼圈。   “好了,没事了,”他说话时,略有些喘——似乎是刚才一路赶过来过于匆忙,面上不露破绽,唯有面对她时,倒无需竭力保持什么得体,“昭昭,没事了……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不哭了。”   他越是说,越是温柔。   她越是控制不住,嘴角一撇,豆大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而钟绍齐不再规劝什么,只双手抱住她后颈,安抚似的轻拍,半晌,方才在她耳边问一句:“扶着我手,先站起来好不好?”   陈昭点头,他便手中控制着用力,让她借力站起。   钟绍齐没再多言,扶着她,在病房门前的长椅上落座。   陈昕痴痴看了半晌,不敢喊人,只得又一溜烟跑回病房里,只留下一双小手,扒拉在门缝边,悄悄凑出半张脸来观察。   长椅上,陈昭一直仰着头,摆手给自己扇风,一边试图平复情绪,一边给钟绍齐复述这一天自己的经历。   钟绍齐耐心听着,不时伸手,给她擦擦眼泪。   慢慢地,说到陈正德的病,她话音凝重,谈及“骨肿瘤”、“聋哑”和怀疑大脑痴笨,眼神不安地紧盯着自己膝盖上交叠摩挲的双手手指,不安间,复又眼神一瞥——   却正看见继母甩着手,从厕所方向走过来。   见到对方谄媚中不乏怀疑逡巡的视线,她蓦地话音一哽,趋于沉默。   一句“我打算……”,说得没头没尾,缺了点一锤定音的底气。   心里不断反问的声音,“该不该帮?”,反反复复,问的她心力俱疲。   继母走到她面前:“陈昭,这位是谁?你、你好些了?”   她静静盯着人,不答话。   是了,冷静下来,她其实并没有彻底说服自己原谅继母这些年的苛待。陈正德来到香港的种种不幸,也不能够完全磨灭,当年他不告而别、对她年少成长所造成的伤害。   哪怕刚才她哭的那样厉害,心里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出一份力,但——   钟绍齐拍了拍她手背。   他察觉她的犹豫,并没直言表明态度,也没理会胖女人的打量,只是先指了指楼上,“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查了这边的情况,等会儿应该会有骨肿瘤专家联合会诊,要不要去听听?”   陈昭点了头。   刚刚站起,忽而又想到什么,愕然侧过头,“你知道我爸爸……你还这么认真听我讲一遍?”   还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钟绍齐起先没答话,只礼貌性地向不知何时、停在两人面前的胖女人微微颔首。   礼数到了,这才扶住陈昭,绕过女人,往楼梯间走去。   陈昭扯了扯他衣袖。   见避无可避,男人方才低叹一声,拍了拍她纤细背脊,“我知道你很乱。昭昭,让你再说一遍——只是因为我希望,你做决定的时候,自己对前因后果都是清楚清醒的。”   “只要你想清楚,认为是对的,”他说,“那么就是对的,我会支持你做的所有决定。”   陈昭攥住他衣袖的右手,倏而紧了紧。   十分钟后。   东区医院6层,专家会诊室。   钟绍齐推门而入时,五六个身着白大褂的老中青医生齐齐起身,向他微微颔首致意。   几人都提前被巧妙“警告”过一轮,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当即也不在钟绍齐脸上过分流连视线,只待钟绍齐和陈昭先后在雪白圆桌旁落座,便在投影仪器上,调出方才准备好的CT片,正襟危坐。   为首的老人白须白发,一副彬彬有礼模样。   “钟先生……还有这位小姐,陈小姐?好的。我是这次的会诊专家之一,也是本院的院长白孝。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   陈昭盯着医生,和他身后那张有些骇人的癌细胞扩散图。   据白孝所说,骨肉瘤属于恶性肿瘤,致残和致死率极高。陈正德在一年前,就已经因膝关节钝痛在医院就诊,并查出骨肉瘤初期症状,却一直因为资金问题拖延治疗。到17年底,眼见症状不断恶化甚至影响行走,才决定住院进行保守治疗。   但最终,还是因为耽搁的时间过长,癌细胞已经进一步扩散,不得已之下,专家会诊,方才决定进行双腿高位截肢,以免最终危及生命。   “但是,”白孝看了一眼陈昭,话音有些艰难,“陈先生截肢后,因为凑不齐治疗费用,很快被接回家,后来又护理不好,伤口感染,化疗也没有按时来医院……现在这个情况,癌细胞随时有可能进一步扩散到肺部。   陈小姐,我们只能很诚恳地告诉您,骨肉瘤本身就是一种需要早发现、早治疗才能控制住的高危疾病,现在这个情况,病人家属本来已经准备接回家去,让病人自然死亡。目前国际上还没有一个非常完备安全的案例以供参考,我们也没办法保证,这、钟先生……”   钟绍齐轻叩桌面,打断了对方犹豫不决的措辞。   “白院长,辛苦您说这么多,但是——这点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只想知道,如果目前来看,情况不容乐观,那假如转入养和医院,以最先进的医疗设施,加上港中大的骨肿瘤中心进行技术援助。我的意思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他能活几年?”   =   晚上十点半,便是医院明文禁止家属探望的门禁时间。而陈昭与钟绍齐回到五层的时候,时间已然逼近十点一刻。   陈昭将继母和陈昕叫出门外。   真正和母女俩洽谈的,则是对说话技巧更加谙熟于心的钟绍齐。   继母对待钟绍齐,显然比对陈昭还要拘谨,话里话外离不开个“钱”字,只可惜她那些小心思,在钟绍齐眼皮子底下,说到底还是太嫩了些。   两人没说两句,她便被绕的云里雾里,而已然胸有成竹的钟绍齐,又蓦地停顿,看向陈昭。   他指了指病房。   “昭昭,我在这边就可以了,你去跟你爸爸说说话吧。”   这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各司其职”。   因此,陈昭这次倒没有犹豫,拒绝了陈昕的陪同后,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额发,便揣着手里的小笔记本,推门而入——   陈正德正盯着天花板发呆,听见门栓响动,眼瞳下意识瑟瑟一缩。   很快,那僵直的眼珠转动一圈。   没看见什么让他惊恐的针管,倒看见停留在病床前,默默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病床前的陈昭。   男人浑浊的眼珠肉眼可见的一亮。   扎满针孔的手绵软无力地挥起,他似乎想要跟她牵牵手,或是像寻常父亲一样,摸摸女儿的头发……   可伸到一半,又不知想到什么,在被子上蹭了数下,乖乖缩回角落里。   陈昭:“……”   她不敢看陈正德,也不会主动去牵他的手,只能埋头写字,笔尖纸页相触,“沙沙”作响。   末了,将那白纸黑字,展示给他看:【我帮你联系了新医院,那里的环境好很多,我会让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也会保住你的手。你不用担心,只要好好治病就行,医生说只要处理得当,你还可以活很久的。】   她言语间,撒了个善意的谎。   把医生说的最多三年,主观地延长成很久很久。   陈正德眯着眼睛,把那两行字看完。   不过几十个字,却看了反复数遍,陈昭预想中的大喜过望,却并没在他脸上表露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着急的手指比划,指指她,摆摆手,右手拇指食指交叠,摩挲几下。   陈昭看不懂,只能把笔记本拿给他。   男人艰难地握住笔,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在纸上:【不花你的千你留千结昏爸爸不浪费你辛苦钱】   错字连篇,连标点符号也没有。   陈昭盯着那行字,默然着,倏而双眼酸涩。   她只能捂着眼睛,手掌却遮掩不住,她嘴角下撇时,那瞬间汩汩落下的眼泪。   手指颤抖,她在那行字下头写,【我有钱,你不要担心钱】   陈正德还是摇头。   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一瞬间爬满愧疚与无措,他复又拿过笔,这次,却停顿了很久。   来查房的护士恰巧推开门。   见里头还坐着家属,当即柳眉一蹙,催促一句:“小姐,麻烦不要耽误病人休息,尽快说完好吗?”   说完,便先绕到另一头的病患床边,给人调整吊针,“记得快点啊。”   虽是语气不佳,陈昭倒难得如闻大赦——她不想在陈正德面前哭,总觉得孩子气又丢脸。   轻轻叹口气,飞速地在眼角揩了揩,她随即起身。   刚要俯身从人手里拿回纸笔,却见陈正德紧攥着笔尖,又开始写着什么。   她去拿笔的动作一顿,转而低下头,耐心地辨认着字迹。   许久,看见他写的是:【我不配做你的爸爸,昭昭】   仿佛在心里,在纸上,曾预演过无数次的歉意。   所以昭昭这两个字,写的最好看,最工整。   陈昭:“……”   她唇角紧抿,抵住鼻尖。 第44章   ——“赔钱货!贱种!你怎么不和你老爸一起走,这么看着我干嘛,你吃我家的米,我打你怎么了?你给我过来!过来!”   【我怪过你,还没原谅你,但是我不会否认,你永远是我爸爸。】   ——“你要去香港是不是?你去了就别回来了!我告诉你,我只有这点钱……别告诉你叔叔,别回来了,滚!有多远滚多远!”   【虽然你已经有你的家庭了,我也没有留在这个家的位置,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因为我从小,就想和别人一样,有个能叫阿爸的人。】   她在纸页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却都是那些年,自己与苏慧琴的厮打和拉扯。   以及最后自己出走香港时,苏慧琴红着眼睛的一巴掌,塞进自己手里那一叠、沾满油污的老旧钞票。   这世间的亲情究竟是以何种面貌路过自己身边,又以怎样隐秘而无解的答案回馈,她已经不再执着。   唯一能为此感到庆幸的,是她早已拼尽力气,走出这困局。而她遇见的人和事,最终让她变成一个——某种程度上,足够温柔的人。   是故,最后一句,她写:【你好好治病,不要担心钱的事,也不用来找我,只是如果以后能有好转,我出机票钱,希望你可以回来看看爷爷。】   陈昭将这页纸撕下,对叠,塞进陈正德手里。   不知是学着谁,还不忘拍拍人手背,一种宽慰而温柔的姿态。   末了,她看向病床上的父亲,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将右手拇指抵住嘴唇,轻触两下。   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一门之隔,钟绍齐早已将继母“解决”,在长椅上等着她。   “谈妥了?”他起身,问,“回家吧?”   陈昭不再向继母施舍一眼,只是路过陈昕身边时,悄悄给她兜里塞了张小纸条。   而后,伸手握住钟绍齐宽厚手掌,轻声应了句:“嗯。”   不多时。   两人便取到停泊不远处的车,一同离开东区医院。   ——“啊,但是,我这么做的话,说出去人家会不会笑我是个冤大头?”   街景倒退,途径立交桥下,霓虹灯渐暗。   光影明灭间,陈昭倚着车窗,倏而这么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   钟绍齐反问她。   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摘下闷人的口罩,随即调试着导航——车是和钟家“借”来的宾利慕尚,他还得装作不怎么习惯驾驶的模样。   陈昭撇了撇嘴,叹口气,闷声闷气地拿脑袋撞车窗。   “虽然我爸都这样了,但是看着那个胖女人……哼,我还是很生气的,让她白捡便宜了,好在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我倒是不怎么讨厌,唉,算了,当风险投资得了。”   她咕咕哝哝,小声抱怨,说到兴头时,不忘挥挥小拳头,仿佛作势还要掉头和那母夜叉打一架——   可说到底,明明有及时收手、或是多加条款限制那对母女用钱的机会,今天在六楼开会时,钟绍齐也向她提起过,她也还是没有采纳。   钟少没揭穿她。   只摇摇头,闷笑一声。   “……!”   陈昭动作一顿。   她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一下间,颇有种小心思被看穿的尴尬,登时侧头,冲人咧咧舌头、做了个鬼脸。   “先说好,这事我才不告诉别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她摸了摸鼻子,“你也知道,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让她们痛苦,并不能让我觉得多幸福。笨就笨吧,今天哭那么多,总得做点善事让自己笑笑,还有,以后要努力挣钱啦!!又多了一个要花钱的地方。”   “对了,钟生,虽然咱们现在老是得借车,但你放心,我还是有钱给你买车的,等我们回上海,啊不行,算算钱,这边得要六十多万,还是再缓缓……”   她说得一本正经,有板有眼。   钟·实际资产稳定升值中·绍齐:“……嗯。”   不拆穿而让老婆享受一下包养小白脸的感觉——是他,咳,最后的温柔。   以至于演戏演的有点过,脸色都紧绷着。   还沉浸在“小富婆”角色的陈昭侧过脸,望见他庄重神色,蓦地一笑。   嘴角有两个甜甜酒窝。   伸了个懒腰,她话音轻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跟我爸讲话的时候,出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啊,真的松了很多。你知道那种感觉吧,钟生,我那一秒就觉得:好像老天对我也没那么差,我啊,也不是总被抛弃的那个。”   钟绍齐点点头,没说话。   只复又从前视镜里,窥探出她真挚笑容,而因此,亦同样淡淡一笑。   他当然懂。   是故,无需语言表明的深沉溺爱与牵挂,他都早已用行动,一一回馈给她。   这天晚上,陈昭和钟绍齐一起回到当年在西贡同居的那个单位。   回到家时,已是大概夜里十一点,好在似乎有钟点工提前清扫,房子一尘不染,环境也与两年多前别无二致。   陈昭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向钟绍齐要来根充电器,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   之后便大大咧咧,把手机随手往茶几上一放,美曰其名“哭饿了”,拖着钟绍齐下楼,到24小时便利店里去“囤货”。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小时。   准确来说,她购物只花了十分钟。   之后的二十分钟,都在陪着钟少纠结新出的十几款酸奶。   陈小姐自觉最近荷包空空,也开始有了点“家庭主妇”的派头,不再像当年一派豪气,还真摆出副专业模样,相当之耐心地对比着酸奶碳水化合物跟性价比。   说不清谁比谁更纠结,倒是都很乐在其中。   等到抱着几桶汤达人和一堆汽水酸奶重新上楼,开了门,煮了开水来泡面,陈昭拔掉一旁手机电源,正准备把它当泡面盖——   手机忽而震动了两下。   陈昭动作一顿,转而把它翻了个个儿,验证完指纹,便正见屏幕上头推送微信消息:“【冤大头】:还没回来?”   没办法,她一边划开微信,一边又忍不住嘟囔:“……宋致宁最近怎么这么阴魂不散的?”   听到宋致宁这个名字,钟绍齐脸色微微一变。   连声音也不自觉低沉几分,问了句:“他说什么了?”   “我看看……大概又是什么没营养的唠嗑吧,他风格就这样。”   陈昭随口应着,又沉默半晌,上下翻动着【冤大头】聊天框。   晚上八点半,有三条:【“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从香港回来/疑惑/”“别久留啊,别忘记我们还约了顿饭讨论我姐婚礼服装的事/猪头/”】   就在刚才,又是四条:【“明天回不回?别放我鸽子喂”“我真有个东西要给你”“很重要”“还没回来?”】   陈昭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   “哦对,他好像真的约了我从纽约回去以后在上海吃顿饭,说是要跟我谈谈他姐结婚的事。”   钟绍齐把泡好的方便面推到她面前,“结婚?宋笙和江瑜侃之后要办婚礼了?”   “对啊,宋致宁让我给他姐做服设,但是——你看两年前,宋静和那次,”陈昭吸溜口泡面,话说得囫囵又烫嘴,“我、我我差点命都丢了,就算他真的很相信我失忆了,我也搞不懂,啧,为什么他非得拖我下水。”   三言两句就听懂了个中玄妙的钟少,细微地抽了抽嘴角,“……”   只能说,聪慧如陈昭,在面对除了钟绍齐以外的男性时,还是有点粗神经。   想不出个究竟,也觉得越想越烦,是故,她没等钟绍齐对此接话,又飞快摆了摆手,“算了,不提他了。”   顺手,还在微信上回复了一句:【不清楚,家里有点事,应该暂时不回去。】   反正结束了纽约的工作,如果不接宋笙的婚礼,她之后空出一大段闲暇时间。陈正德的事没完全落实,总不能全交给钟生——她确实还想在这边多留几天。   得了这个类似于拒绝的回答,那头遂不再回复。   手机自此被翻了个个儿,盖在桌上。   她不在意,反倒是钟绍齐的视线在那“背过身”的手机上静静一顿。   好半晌,方才在陈昭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安心对付自己碗里泡面——   一碗半,快装不下的泡面。   五分钟前,陈昭同学及时醒悟吃夜宵会发胖的问题,分了大半碗到“永远吃不胖”的钟先生碗里。   他不爱吃,但跟她吃,也就没那么讨厌。   “对了,我还没问,”吃了两口泡面,难得安静了两秒,陈昭复又抬起头来,提起险些被忘在脑后的正事,“窃听器的事……怎么解决的?”   钟绍齐算准她会问,自然不吝同她如实相告。   “暂时还不算全解决了。虽然我也怀疑过洛一珩,但是技术人员说,监听源不在纽约,在上海,现在还在追踪信号,没有具体消息。”   顿了顿,他又补充:“别有什么压力,其实被窃听到,影响也不是很大。我到现在还不对外公布身份,并不全是因为怕他们知道我还活着,更多是因为,要找个适当的时机,以免影响股民对钟氏的信心。”   现在钟老爷子病重,“少主”远在纽约,还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太早出面,坊间难免不会怀疑他是回来夺权,甚至于因此干涉影响整个钟氏的运作。   香港股民身经百战,投机尤其出众,听到这样的风声,很有可能大抛钟氏股票,影响后续“战局”。   而现在,对方的窃听源正被追查,也有忌惮,显然不会太早利用这份“武器”。   他还有时间,有耐心,揪出来对方意欲何为。   “……”   陈昭虽然听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倒也讷讷点头。   老天保佑——她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除了,除了窃听到钟生和自己在一起之外,千万别听到那天晚上……   明明当时在公寓进门的时候安检仪都没反应的!   “咳,”她蓦地轻咳两声,声如蚊蝇,问了句,“话说,我其实一直想问,那个、如果衣服脱了,能、能窃听到吗……”   钟绍齐:“……”   成,看这瞬间脸红的程度,这是想到一堆去了。   陈昭有点做了小淫/贼的错觉。   “咳,”某种恶趣味霍然在心底升起,她是故再一次,庄而重之地清了清嗓子,强装无谓,“嗯,今晚没监听了,我觉得——”   装模作样地嗅了嗅衣服。   “啊,一身泡面味是不是?所以钟生,等会儿,要不要一起洗澡?”   不行。   太羞耻了。   太太太羞耻了。   羞耻到,陈昭的脸一瞬间红到耳后根。   羞耻到,她猛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拼了老命过去捂住钟绍齐的耳朵。   “你没听到没听到,快忘记快忘掉这不是我的风格……”   “咳。”   熟悉的轻咳声。   钟少掰了掰她手指。   “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   “一、一起睡可以。” 第45章   四月初的第一二周,陈昭尽数耗在了香港。   说是给自己放假,结果白日里忙于医院的琐碎事务,从转院到后续的治疗方案,她都放心不下,要一一经手确认。   好不容易晚上有点休闲时间,Venus那边Joy又接下了一个品牌合作案,为了商量设计草案,视频会议也没落下。   最后的结果就是:美曰其名休闲娱乐的陈小姐,自己的假没放几天,设计稿倒是改了好几版,工作效率一经倒逼,水涨船高。   “……所以说,钟生,我这可真是个劳碌命,有假放我都闲不下来。”   刚跟医生聊完、夹着手机从人办公室里走出来,陈昭便接起阵阵作响的手机,对着那头笑了一句。   没走几步,又猛然惊醒,想起来问声:“对了,今天你也来医院陪我吃饭吗?”   这些天来,钟绍齐回到钟氏的消息虽仍未对外公布,但他作为实际上的掌权人,已经在股东大会上得到认可,在钟老爷子的默许下,入主钟氏董事长席。   为了挽回钟氏这两年的颓势,他最近的工作强度奇高,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掰开两半全放在公司上。一整天下来,唯一的闲暇,大概也就是这点共进午餐的乐趣。   伴着纸页翻动的声响,那头男声温和:“嗯,这边可能有点小事。你在那稍微等我一会儿。”   “好啊,”她走进电梯,飞速应声完,不忘自己肚子里的馋虫作祟,又娇气地撂下一句,“但你来的路上给我带铜锣湾满记的蛋挞哦,十二点整出炉的。”   ——“钟生,江源集团的黄总……”   难得撒个娇,还没听到对面一如既往说声好,倒先听到他秘书一句轻声提醒。   陈昭一向很知道轻重,也无意非得跟他的工作争个高下,当即也没再缠他。   说句“你先忙,别忘记我的蛋挞就好~”,便给个轻吻,挂断电话。   电梯数字一路向下,正逢午餐时间,就连VIP电梯也拥挤。   足足七八分钟,方才从第十层,到了最底层的1F医院食堂。   陈昭抢先挤出人群。   他们为陈正德联系的,是香港最著名的私立养和医院。跟高额昂贵的住院费相对应,眼前光景说是食堂,倒更像个大咖啡厅。   人流量虽大,好在尚算安静。窗边雅座清幽,餐点精致味美,也因此在这段时间,成为陈昭并无二选的工作地。   她习惯性地在入门处右手边的倒数第三个位置落座。   钟绍齐还没到,她索性先搬出笔记本电脑,手指敲敲打打——   动作时快时慢,不时颇有些不耐地,微微侧头。   不得不说,今天实在是格外吵了点。   等了十来分钟也不带停,陈昭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隔壁座位,那两个精英打扮、西装革履的青年。   黑西装的那个咬了口三明治,嘴里还没咽下去,便已经嘀嘀咕咕开了腔:“听说了没?恒成地产又掉了,要我说,这次的幕后黑手不知道是谁,也太阴险了……”   蓝西装的比他沉稳些,没说话,只兀自抿着黑咖啡。   黑西装见他这样平静,有些坐不住脚,“大哥,是真的!宋家准备了两年和钟家签中环那间沃格大楼——结果前两个礼拜突然说不签了,当时我就觉得有鬼!还有,前段时间,那个宋三少来和我们江源谈合作案,结果又被黄总否了。现在业内都在传,宋致宁持股的那个子公司星辰IT前景不行,宋家后力不济……”   陈昭:“……?”   老熟人的名字出现在对方口中。   她那开腔阻止的些微恼怒不由中途转道,反变成侧耳聆听的专注。   “就这一星期,恒成已经从92块跌到60块了,但就那个宋二小姐的未婚夫江瑜侃,据说不是大陆的股坛圣手吗——我现在就这么一点希望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手啊,再不出手,我真他妈内裤都要赔光了,大哥,你说这回到底……”   蓝西装倏而把杯盏一放,扯了扯黑西装的衣袖。   并无言语,只是瞄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两人眼神交汇一瞬,登时都变了脸色。   陈昭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两人接下来的动作。   眼前,便倏而立住一个纤长身影。   不多不少,堪堪挡住她侧望视线,而后,涂着亮红色蔻丹的手指在她桌面上轻敲两下。   女人的声音温柔,声如其人,纤细易折:“你好,我能不能坐这里?”   陈昭回过头,仰面看她。   一张漂亮的鹅蛋脸,柳眉弯弯,眼圆唇薄,鼻翼更是小巧,更别说一头如海藻般、却略显枯黄的波浪卷曲长发披散肩膀,加上身量不高、人也瘦削,如若不是打扮金贵大方,给人的第一感觉,到更像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低配林黛玉。   是叫身为女人的陈昭直觉便不喜欢的、弯弯绕绕的类型。   是故,只报以礼貌性的一笑,“不好意思,小姐,这里已经有人了,我正在等他过来,”她复又指着后头不少的空座,“那边还有很多位……”   话音一顿。   陈昭看着眼前施施然落座的女人,眉心猛地紧蹙。   对方反倒冲她一笑,朱唇轻启:“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叶昭昭,昭昭日月的昭昭,陈昭小姐,你放心,我只坐一会儿,不耽误你用餐——而且我猜,今天钟先生应该会没时间跟你一起吃饭吧?”   她话音刚落,陈昭来不及反驳,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竟就那样恰好地霍然一震。   那一震动惊起陈昭心中的警铃大作。   叶昭昭面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妥帖,抬手示意陈昭查看究竟。   陈昭:“……”   划开手机屏幕、点进微信聊天框,果不其然,一眼看见,备注【/心/钟生/心/】的置顶聊天里,左上角“②”的红点。   两条信息,无外乎是在解释今天中午突然有临时会议,可能赶不到这边,蛋挞晚上带回来一起吃云云。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天这样的情景,再加上有人“未卜先知”,比自己还知道得早,陈昭作为女人的第六感天线当即竖起,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刚要探探人口风,不料,叶昭昭说是坐一会儿,还真就是“坐一会儿”。   屁股还没坐热,就这么示威般地看陈昭将那两条信息一眼掠过,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赧又得意,引人无限遐想的笑容。   起身,递来一张名片,叶昭昭冲她温声细语:“看来我的‘预言’没出错,那我就放心——今天中午能吃顿好的了。不打扰你,陈小姐,我先走了。”   来去匆匆。   仿佛专门到这来一趟,就是来给人添堵的。   只是不知为何,陈昭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恼怒,而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隔壁桌那两兄弟的位置。   她老是想起那两人微妙的表情。   好巧不巧,竟正撞上对方同样上下打量不休的眼神。   陈昭:“……”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句“靠”。只得尴尬低头,装作在仔细端详手里名片的模样。   那上头,方正楷体,印的不过两行字:   【江氏集团财务副总监叶昭昭   联系电话:1352782××××】   =   这天,陈昭难得提前回了家。   她没让钟绍齐或是钟家司机来接,而是自己坐八达通,在香港街区,弯弯绕绕了两小时。   实话实说,她只是需要点思考的时间。   虽然她很清楚钟生是个怎样的人,但这是平生第一次——甚至远胜于宋静和那场世纪婚礼,她感到空前的,有些不安、仓皇又满腹疑窦。   这个和自己几乎重名的女人,瞧着瘦弱而伶仃,却带有一种天生的、叫人不舒服的、举手投足间毫不掩盖的炫耀。   让人很讨厌。   却又和旁人说不上来,究竟她是哪里招人恨。   “……”   心里闷得慌。   下午三点半,陈昭方才总算到了西贡那间公寓楼楼下。   等电梯的间隙,正低头准备从包里掏出钥匙,路过的物业却猛一下轻拍她肩膀。   她吓得浑身一抖。   回过头,正见老人家一笑,咧开嘴里一片假牙,“陈小姐!别急著上去,有你嘅包裹!”   快递?   陈昭挠了挠头:她最近可没闲钱网上购物。   但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就扭头走向储物柜,找到自家楼层的那一格,一板一眼,在电子屏幕上输入自己的生日。   “叮”一声。   隔板弹开,露出里头那不过抽纸盒大小的快递包装。   陈昭探手进去,把那快递攥进手里,掂量掂量,同样轻得很。   至于发件人——   她蹙眉细看,不由一顿。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宋家三少,经典纨绔子弟,宋致宁。   她开始有些头疼了。   一直到上了电梯、回到家,在沙发上把这快递盒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没想明白,这个当口,宋致宁究竟有什么东西,非得要这么交给自己。原本还在为叶昭昭而闹心的满腹愁绪,都变成了似有若无如猫挠痒痒的好奇心。   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等钟生回来再一起开,眼角余光,倒恰瞄到桌上银光铮亮的水果刀。   说干就干。   三下五除二,陈昭将那快递盒“开膛破肚”,里头是一个泡沫裹一个泡沫,严严实实,层层叠叠,拆到最后,她几乎都要怀疑又是宋致宁怀恨在心的恶作剧的时候,里头,这才滚落出一个,不过半截小拇指大小的……U盘?   电脑就在手边。   都到这份上了,她也不犹豫,开机,扫描U盘——   容量足足有128个G的U盘,点开一看,里头却只有一个2G的音频文件。   陈昭的心,“咯噔”一跳。   手指在电脑触摸屏上滑动着,看似迟疑间,却比脑子还快,先一步将那音频点开。   “不愧是大造型师,幸好把你也请过来了,不然我还不被谢蘅那群粉丝给撕成碎了?”   ……   “我、我道什么歉!怎么说我都是长辈,我也是要面子的!就算算辈分,她也顶多是我一个漂亮侄媳!”   陈昭:“……”   越听越是背后发毛。   真的是那天。从洛一珩打了声招呼以后——   她额间霍然冒出汗意,将进度条往后直拖,大约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如果没猜错,有可能会录到了……   传入耳中的,却是自己闷声闷气的一句。   “希望别出什么大事……洛一珩这家伙,是贼呼呼了点,但真不是什么大坏蛋啊。”   而后,戛然而止。   一段很长,很长的空隙。   再听到人声,已经是次日清晨,自己倦怠的呼吸声。   她反复确认着,按照自己这几年在洛一珩身边工作的经验,确实没有任何音频剪辑的痕迹,是很自然的停止和卡顿。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自己说完那句感叹以后,窃听者便真的关闭了窃听设备。   因为心软?   因为自己说的话,说起洛一珩时的评价,让他不忍心了?   她呆呆盯着屏幕,许久许久。   眼见着进度条见底。   一段急促的杂音,突然传到耳边。   “你干什么!他妈的,谁让你这么干的!”   “宋少,对、对不起,您别生气,是洛先生安排我们……他在纽约远程遥控,他说您、您有什么问题,直接和他联……”   “话筒给我!”   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刺耳动静。   而后,她听到宋致宁满口脏话、破口大骂:“去你奶奶的,你什么下作玩意儿,以为你是谁啊,要你用这么脏的手段帮我?我告诉你,就算你证明陈昭没失忆,证明钟邵奇还活着,也干我屁事!她没亲口跟我说,谁知道在哪边才是演戏,你马上给我把它停了!”   以及。   洛一珩前所未有的冷静、淡漠乃至刺骨话音。   “别自作多情。我不是帮你,是帮宋家,帮……已经死了的宋思远。宋致宁,我以为钟邵奇喜欢陈昭已经够蠢了,你别告诉我,连你也来真的,”他顿了顿,倏而冷笑,“退一万步说,拿着这个录音,也是你以后献给你姐‘尽忠表态’的底牌,是你往上走的梯子!说到底,你只是宋家的表、亲,这点豪门职业素养,不用我提醒你吧?”   这话森寒着落地。   陈昭,便与音频里的静默,一同无言许久。   在最后的五秒。   “滋滋滋”的电流音突然一下,遮盖住宋致宁隐隐约约暴怒的回应。   “外部干扰!洛先生,好像有人提前发现……”   她听不清切,唯有“滴”一声。   音频,便这样被直接切断。 第46章   钟绍齐拎着那提临时叫人加班加点赶工出炉的蛋挞回家时,已是下午五点多。   彼时,陈昭正呆呆抱住膝盖,人挤在沙发与茶几中间的空隙——光明正大的发呆。正前方,低矮的小茶几上,左边摆着倒盖的名片,右边则是U盘。   直至钟绍齐合上门时的“咔哒”一声轻响,方才将人惊动,霍然一顿,抬起眼来。   “昭昭?”   热腾腾的蛋挞盒放上茶几一侧,不见陈昭一如既往话音雀跃,说着忙碌一天,反倒对上这迟疑眼神,他略有些诧异。   却自然也察觉到她的低落。   原本正要走进厨房准备晚餐、挽起袖口的动作也跟着顿住,钟绍齐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陈昭垂下眼睫,把玩着手指,不答话。   该说什么?一来,叶昭昭确实让她有点不安;二来,宋致宁这次把录音原件寄来,某种程度上而言,让她有点觉得……很不好意思。   面对这位冤大头,觉得自己“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还是头一遭。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生气,充其量,只是觉得有点累。   不好从哪里说起,唯独心里憋闷着,无处着落。   这沉默却也难得引起他们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陈昭很少有这样主动发起这种类似“冷战”攻势的时候。   钟绍齐下意识地便认为是中午失约的事引来她难得愤愤,一时有些愧疚脸色,跟着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   他习惯于耐心解释,这次也并不例外。   “中午的时候,江源集团的黄年久突然过来,说是关于合作的事,还有些细节要接洽。他是我爷爷那时候很看重栽培的一个前辈,这次我和江瑜侃——有些事需要他搭把手,所以没推得了,谈的时间又长,没能及时告诉你。”   “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我会提前跟你说,也就不会这么反反复复,”他拍拍她脸颊,“吃蛋挞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说话间,正要将人扶起,陈昭却将手指转而一伸,按住茶几上那张名片,捻起,在他眼前,有模有样地扇动几下。   一副“你为什么不主动跟我说这个人”的兴师问罪模样。   钟绍齐握住她手腕,凝神辨认了半晌。   “叶昭昭?”他将名片接到手中,念了念名字,短暂迟疑过后,却是不答反问,看向陈昭,“……她来找你?”   这算什么回答。   陈昭心里已经有些不开心,却还强撑着冷静,活动活动发酸的小腿,僵笑一声:“钟生,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样说话,好像电视剧里那种抓奸现场?”   钟绍齐默然。   一边顺着她终于不再与他僵持、兀自伸过来的双手,将人扶起,一边不着痕迹地把那名片对折,再对折,随手放到茶几一角。   “今天中午,她跟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因为觉得不怎么重要,就没有跟你提,”他眉心微蹙,一顿,“我没想过她会过来打扰你,不会再有下次了。”   “……”   陈昭盯着他。   很低很低的气压。   心里很沉很沉、仿佛挂着一颗越来越往下陷的大石。   她不是怀疑钟绍齐变心——她本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钟绍齐对自己的用心。   她只是很不习惯,突然一下出现一个女人,用着自己的名字,预言着自己不知道的事,而后,光明正大地来了又去,暗示着自己她和钟绍齐之间的微妙和“不足为外人道也”。   “钟同学,”然后她说,“你记不记得,其实很小的时候你就问过我‘陈昭,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适可而止’,当时我怎么回答的?你还觉得我是那种,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会乖乖等着你处理好麻烦事、揭晓一切那天的女人吗?”   那是电视剧里立下“误会分□□血收场”Flag的前兆,不是她陈昭的生存方式。   更何况,他们之间经历的已经足够多,完全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欲盖弥彰。   终于。   一双大手在她头顶拍了拍。   钟绍齐起身,拿了个蛋挞过来,递到她手里,这才重新坐到她身边,开了口:“我和叶昭昭是大学同学,在牛津念研究生的时候,跟的是同一个导师。她是黄年久的掌上明珠,但毕业后没在江源工作,而是去了大陆,这几年,才逐渐在江氏里冒头,坐到副总监的位置。”   “江源的不表态和拒绝合作,可以稳住星辰IT的下跌趋势,但如果叶昭昭听从江瑜侃,为了救恒成,劝服她父亲,会有一点小麻烦,影响我们下一步的布局,”他斟酌着用词,“我并没有……想要隐瞒什么,我对那位,从始至终,都只是称呼一句‘叶小姐’,仅此而已。”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昭昭”。   所以,才连提起名字都微妙,能避则避,不提则不提?   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以叶昭昭那种正宫示威的姿态来看,这其间的弯弯绕绕,一定没这么简单。   “……”   陈昭吃了口蛋挞。   明明是平常最爱的葡式口味,外酥里嫩,但吃进嘴里,突然地,却引起腹中一阵翻覆难受。   她及时地将嘴里没咽下去的那半口吐进了垃圾桶。   末了,起身,理了理蹲了大半个下午而发皱的裙摆,低声说:“行吧,”不追问也不吵闹,声音放轻,“钟生,我不吃晚饭了,有点不舒服。”   “还有,”她刚走到卧室门前,手按上门把,复又回头,“医院的事处理的也差不多了,还剩一点细节要确认,你能不能派个人帮我核实一下?”   “可以,但……”   “我明天想回一趟上海。”   “……”   她背对着他,他看不清,此刻陈昭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可过了数秒,她又回过头来,冲他笑笑,“你这边也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我不太懂,但我太久没回去,爷爷该想我了,老屋也没打扫,我放心不下……”   找了很多很多的理由。   最后,指了指茶几上的U盘。   “那个USB,你用我的电脑听听吧,监听的事应该算是解决了,帮你了却一个小烦恼,只是,我又多欠了个人情。”   他没来得及回答什么。   主卧的门被推开,关上,动作行云流水,并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钟绍齐捏了捏眉心。   只起身,从自己带回来的一叠文件里挑出来一份,从西服内袋里拿出钢笔,龙飞凤舞,在最后的签字栏里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便将那文件对折,放进陈昭电脑包的一侧。   整整一夜。   茶几上那一提蛋挞,在静默中凉透。   她在卧室里睡着,他在书房里,忙于工作,直至凌晨。   很有默契的互不打扰和各自冷静。   后半夜,厨房里温着的鸡汤被热过几轮,钟绍齐这才端了一碗到卧室,放在床头柜上。   陈昭并没睡着,蜷缩在被窝里,一双莹亮莹亮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没说话。   他温热的手掌抚上她额头,一下又一下,抚平她刘海,整理着她散乱鬓发。   “爱情只是相处的开始,不仅仅是很多人的不支持,我们之间,确实也有很多不同的为人处世方式,或许这也是慢慢会发现的差别,”他说,“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对你的爱有减少过哪怕一点,不是这样的。”   她闷声闷气:“我知道。”   “我和叶昭昭只是工作伙伴,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需要报备,但如果你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我知道。”   钟绍齐沉默了半晌。   末了,还是问出那句:“所以,昭昭,你为什么不开心?”   陈昭笑了笑。   “钟生,你总是把所有事都做得那么胸有成竹,但是她给我的感觉是,后面……不会这么顺利的。你让我回上海静一静吧,我想看看爷爷。”   =   陈昭一向是个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的性格。   钟绍齐半夜同她说了很久,也没能说动她,只能同意。   次日上午,她便清点了并不太多的行李,也不要人送,自己拎着个包,就这么独自去了机场。   繁琐过程一箩筐,两个半小时以后,连睡意都没褪个完全,就这么落地上海。   或许是昨晚失眠太久,飞机落地时又颠簸数下,一下飞机,她便在女厕所吐了个昏天暗地。   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等到终于晃晃悠悠走出机场,正打算叫辆车,却见路旁一辆宾利里,有个陌生男人探出头来,冲她连连挥手。   陈昭:“……?”   凝神一看,说陌生倒也不算陌生。   虽然老了很多,但她还是认出这张脸。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自钟绍齐少年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司机张叔。   男人下了车,一边向她招手,一边打开车门。   陈昭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钟先生让你过来的?”她话里有些不太高兴,“我说过了,我这次回来主要……”   主要是来看爷爷的,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这借口明明在心里排演了好几万次。说到一半,却偃旗息鼓。   不为别的。   她看见后排座位上,一双素色纤细的手,再往上,是白玉般一截手臂——   “陈小姐,好久不见,”洛如琢轻叩前座椅背,“我等你很久,终于舍得回来了?” 第47章   陈昭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在上海,她是遭遇刺激凄惨“失忆”的陈昭,刚才毫不犹豫出口的一句“钟先生”,已经将天机尽露。   可话已经出口,挽救是来不及了。   是故,明明只是这样,和洛如琢一个车上、一个车外,这样僵持着,甚至连对话都不曾发生,这几天来一连的晕晕沉沉,竟都霎时清醒。   冷汗霎时爬满了她的后背。   而洛如琢脸上了然的微笑始终不变,见她慌张,还不忘轻声提醒:“外头太阳晒吧?要不要进来坐坐,”说着,又扬扬下巴,“反正老张也知道你爷爷住的养老院,我们送你过去,不是方便很多?”   “……你知道?”   洛如琢从容笑笑,话说得客气温柔:“当然,我的未来儿媳妇就剩这么一个亲人,我怎么能不多关注一下。”   至于是怎么关注,也就留给听者自行回味了。   暗里戳刀,话说到这份上,陈昭脸色一变,终于不再犹豫,将行李往后座一放,确定能横亘两人之间之后,方才上车,坐在行李一侧。   司机老张紧跟其后,坐进驾驶座。   车钥匙一转,车辆随即发动,短暂调试过后,很快平稳上路。   导航声一板一眼,播报着此行的目的地:【凯恩国际养老院】。   “陈小姐,”同在后座,洛如琢侧头看她,一副寒暄的闲适姿态,“别这么紧张,我们之间就算有不愉快,也是过去的事了,我看起来像是很严格的长辈吗?放轻松……对了,之前你在一珩那工作,他还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呢。”   正对后座的空调冷风,吹得人鸡皮疙瘩冒了一手臂。陈昭摩挲着手,还在想自己最初一不小心漏了底的事,被猛一下点破,登时脖子一缩。   “说到哪去了,而且一直是他照顾我得多,”她客套着,“我能在圈子里走到今天,也是他对我关照……”   客气话还没说透。   洛如琢打断她:“他当然要照顾你,阿齐发过话,他也不好不听。但我想,说到一珩,陈小姐,你应该还不知道你离开上海这几个礼拜,出了什么事吧?”   “……嗯?”   警惕的一眼。   陈昭的手悄悄摸进随身斜跨的小包,动作极其轻微地翻找着手机。   她一向是个很有预防心的人,正打算故技重施,拨出个电话——   却就在触及的前一秒,仿佛预料到这反应。洛如琢一手霍然伸出,按住她肩膀,压住她动作。   面上微笑不改,另一只手,也摊到她面前,“耐心”地掰着手指,为她一一细数。   “宋致宁折戟香港,星辰IT股价大跌,倒逼恒成股票动荡;一珩在纽约回来以后被公司暂时冷藏,中止活动,导致经纪公司,也就是江瑜侃持股超过15%的大宇娱乐,也深陷泥泞。这一环扣一环的,牵扯进这么多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逼着江瑜侃出手救市。”   陈昭对股票是个十足的外行,听了个云里雾里。   只忙着挣脱对方的束缚,收回不安分的手,方才反问一句:“是吗?”   洛如琢耸耸肩。“我没必要骗你。可你说,我那个在香港幕后指点的乖儿子,是不是太聪明了?聪明也就算了,但他要做什么,又从来不跟我透底,”她托着下巴,“你呢,跟了他这么久,知道些什么,乐不乐意跟我说说?”   “……”   陈昭并不觉得自己比洛如琢所知道的能多到哪里去。   事实上,对于钟绍齐的商业蓝图,她从来都是一知半解,虽然知道他的野心绝不仅限于情情爱爱,但他真正做了些什么,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摆明了是知道她这几年装失忆的底细,她也只能尴尬一笑,不再掩饰自己和钟绍齐在香港的事——毕竟眼前坐着的,是钟绍齐的生母,无论如何,应该也做不出什么真正捣乱文章。   “……”陈昭摇了摇头,“我都不太清楚,我们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   能说的只有一句:“但钟生不需要我们担心,他有自己的规划,您是他妈妈,一定也总是希望他好的。”   这话分明是句十足的托词。   可不知哪句刺痛了人心,洛如琢猛地上下打量她一眼,十足狐疑的视线。   末了,方才靠着椅背,叹息一声:“你说得对,我把自己当他妈妈,把一辈子的大半精力都投进他身上——但他似乎不把自己当做是我的好儿子。当年那场车祸之后,我为他伤心了多久,结果呢,他回来以后,连一次也没有联系到我,就连他活着的消息,我都是从我侄子嘴里听来的。”   “……”   好像是有点悲惨,陈昭想,但那其中很多的因果,不都是你一手酿造的吗?可惜——   陈昭瞥了洛如琢一眼。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位洛夫人,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自己与钟绍齐离心的原因。   洛如琢自然不会理会晚辈眼里可笑的同情。   她只是没头没尾的,转而问了一句:“你也见过钟礼烨了吧,陈小姐,那孩子长得怎么样?”   难得有个松快的话题。   陈昭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便答得诚恳:“还是小孩脾气,有点任性,性格和钟生南辕北辙的,但看得出来,钟生对他来说像是哥哥,也像是老师,还算是一直对他悉心栽培着……”   “悉心栽培?”   洛如琢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声调扬高了几度:“阿齐他真打算当钟业斌手里的一条狗,帮他培养接班人?!”   “……”   陈昭蹙眉。   什么叫做钟老爷子手里的一条狗——她很不喜欢这个形容。   但显然,洛如琢的不悦比她更甚,几乎是一瞬间,脸色大变,满脸不可置信,喃喃了一句:“一珩真的没有骗我,他不要钟家,居然……”   陈昭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瞬间的神情,大抵能是“活见鬼”三个字的最佳例证。   她从没见过自诩优雅的洛如琢有过这样的不可置信和失态,不过匆匆两句,仿佛就活生生摧毁了某座她的精神堡垒,原本不怒而威的气派都被一夕攻破。   “阿齐他,怎么能放弃钟氏,我培养了他一辈子,就是为了拿到钟氏,这是他爸爸留下来的,本来就只有他有资格拿在手里……他疯了!一定是疯了!”   自矜和颓然一时之间在她脸上恍惚交错。   陈昭想起自己昔日在女人堆里混迹时的生存智慧。   对待像这样情绪濒临临界点的女人,最佳的自保方法只有能避则避,于是,她的眼神不是瞄向窗外,眼见着前方大路尽头,不远,就是养老院的正门口,这才放下心来。   洛如琢不是那种会用自降身份、卑劣手段的人,这点她很有自信。   果不其然。   三分钟后,车在养老院大门外的路边临时停靠点上稳稳停住。   陈昭打开车门,拎起行李,飞也似地下了车。   而后,方才微微弯下身来,靠着窗边,说了句:“洛夫人,再见。”   洛如琢抬眼看她,晦涩不明的脸色。   末了,她说:“别急,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陈昭一愣。   不及问清楚这话里意味,司机老张便出声提醒,示意她避让。   她倒退半步。   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辆扬长而去,隐约的剪影里,洛如琢似乎拿出手机,拨通谁的电话。   =   虽然洛夫人并没言明她的来意,但正常人似乎都不难察觉,她对于钟绍齐的不满,此刻因为他最终在钟氏的去留问题,已经趋于爆发。   陈昭无意间做了次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一时之间有点愧疚,只得也兀自停在养老院门前,打个电话,告诉了钟绍齐这大半天的遭遇。   电话过了许久才接通。   那头难得嘈杂,并不像是钟绍齐日常的工作环境,她听不清切,只听清几句激烈争吵里喷薄的字词,什么“江瑜侃”,什么“SZ股份”,似乎是场气氛并不好的——或许是某个股东大会,不然,平素也没什么人敢在钟绍齐面前这么拍桌子。   刚说了两句,那头实在吵得厉害,钟绍齐便起身,换去隔壁房间,等到四周安静了,方才问了句:“昭昭,你慢慢说,怎么了?”   陈昭将今天和洛如琢的几句“闲聊”尽数复述给他听。   “……”   提及洛如琢对钟氏的执着,他沉默了许久。   末了,却到底也并没责怪她这次的莽撞,只叮嘱她在上海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好是能够只在Venus和养老院以及家附近转悠。   “你常去的几个地方,我安排了人保护,不是监视,你不用觉得不自在,”他沉声说着,鲜少的唠叨多话,不胜耐心,“最近因为恒成股市的动荡,两边都有点人人自危,多一个心眼总不会错……你回上海没问题,但我不想你出事,一切都没有你的安全重要。所以昭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一边听着,陈昭一边想到:不得不承认,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知道劝服不了她回上海,就不会强求,但不管他有多忙、多么分身乏术,又都绝对会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做好所有的“软性布置”,让人拒绝不了,万求万事面面俱到。   这样的人,不知道得有多累,却总不会用这样的妥帖来对谁邀功。   懂的人自然懂。   为此,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开始有点后悔,自己这么不听他的话回到上海,会给他增加不少麻烦。   毕竟,她原本自信安全的心态,在遇见洛如琢精确掐点围堵自己以后,就已经有崩塌的趋势了。   陈昭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这几天我带爷爷出去走走,回一趟老家,之后再去Venus安顿一下,不会跑远的,”顿了顿,她又补充,“……你也注意安全。”   “知道了。”   说完这句,半晌无话间,却也没人先挂断电话。   最后,还是她凑近电话,轻声说:“我最近有点神经质,心情不好,其实叶昭昭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刻意瞒我,但我就是小心眼,就是觉得心里闷得慌,对不起,钟生。”   像十七八岁的时候细声细气为自己的任性道歉那样,她说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说到底,她本来也知道,自己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感觉跟到了更年期一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钟绍齐闻声,在电话那头笑笑:“你又不是我的宠物,怎么能没有自己的脾气,说明我们昭昭还是小姑娘……没关系。”   她松了口气。   感觉自己心里的憋闷和一下车就昏沉欲吐的不适,都因此消散了不少。   “那亲亲。”她说。   “嗯?”   “亲亲,”她凑近手机,装模作样的“啾”一下,“亲亲说明我们不生气了。”   “……”   诡异的沉默。   良久。   电话那头,传来“啾”地一声,轻轻的亲亲。   “早点回家,”他说,“等事情稳定下来,我们可以接爷爷来香港,有时间,也能和你爸爸见面。”   ——到时候,你和我,还有爷爷,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小朋友,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   这句话虽没说出口,但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所以,总是对眼前的艰难险阻,都能有无限、坚信能迈过的信心。   陈昭也一样。   所以,才会笑了又笑,轻轻应一句:“……好。” 第48章   驾轻就熟地,陈昭在养老院前台办理了登记手续。   和负责日常照顾的护士长确认了最近两周老人的情况都比较稳定、甚至偶尔能够认清几个人之后,又专程上楼,和院里的专家协商,打算趁着回上海这几天,带老人回上海郊区的老家看看。   “我会在院里临时聘请两三个护工——毕竟我力气还是不够大,上下车搬轮椅之类的,有时候还是比较费力,”她和专家耐心解释,“最近我都很忙,难得回来一次,正好有时间,还是想带他回老家走走,熟悉的环境,应该对他病情康复也有帮助的。”   事实上,之前这样的临时出院也不是没有,通常还都比较顺利。   是故,专家们协商之后,也没太多异议,只再三跟她叮嘱不要让老人受到惊吓、准时送他回来后,便在她的申请书上签署了同意意见。   为此,陈昭心情好了不少。   陪爷爷吃了顿晚饭,又推着他在养老院后花园转悠了大半天,心里话、最近的经历、和陈正德的见面……不论好坏多少,总归一一都说给他听。   爷爷虽然听不懂,但近来能认得出人,便总是一见她就笑。   “我做的还不错吧,对不对?”陈昭伏在他膝边,锲而不舍地问,“不管怎么说,托他的福,我有世界上最厉害最帅的爷爷了,爷爷,你说,我做的……我没让你失望吧?”   爷爷的口水流在围兜上。   颤巍巍的手指,不住拍着她肩膀,嘴角一咧,像是笑的模样。   陈昭便也笑了。   “我明天就带你回老家住两天,”她伸手,用手里纸巾给爷爷揩了揩唇边湿濡濡痕迹,“回南天都过了,家里肯定乱糟糟的,幸好家里养的鸡和鸭早都托给邻居了——我想家,你肯定比我更想,爷爷,是不是?”   次日一大早。   陈昭陪了一晚上夜,大清早,方才专程回了趟家,换了套轻便的运动服,带着自己那堆可怜兮兮、正好可以直接拎去老家的行李,重新赶到养老院。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和临时聘用的两女一男护工一起,把爷爷推上了车——原本她总习惯租车或是偶尔借用宋致宁的车,不过昨晚跟钟绍齐打过电话以后,这次便用了他在上海车库里——据说是“租用”的车。   陈昭:“……”   果然,身为男人,不管什么性格,对车都有种深入骨髓的执着。   在一堆豪车里,陈昭挑了辆最最低调的宝马X5,即便如此,负责开车的男护工还是不免感叹了一句:“陈小姐,看不出来,你这还真是够阔绰的。”   两个女护工一前一后,也纷纷应和,热络的夸个不停。   陈昭闻声,却并没有什么为此而生的洋洋自得与雀跃,反倒第一次、正色打量了几人一眼:都是似乎之前没怎么见到过的生面孔。   事实上,有好几次她借宋致宁的车,对方车库的夸张画风,什么玛莎拉蒂雷克萨斯法拉利,不说价位,至少在大众直观的心理预期上,都远比这辆车要夸张,也在养老院招来不少议论。   这几个人的夸奖,不管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怪刻意的。   可终究没来得及多想。   身旁老人开始有些晕车的症状,一下打断了她的思索,只得先侧过身去,和坐在另一侧的女护工一起,把人先安抚着。   一时间,神思便跑远,半点疑惑,也被跟着抛诸脑后。   从养老院到上海远郊的老家,大约是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八点多出发,到抵达的当口,已经是家家户户香气扑鼻、折腾着午饭的时候。   男护工刚把老人抱下车、放上轮椅,住在隔壁的邻居听见汽车经停的响动,已经探出头来瞧——见是陈昭,老妇人当即喜上眉梢:“昭昭儿!你怎回来了?回来住几天哇?”   “两天咧,”陈昭走上前,也没顾忌对方围着脏兮兮的围裙,便跟人抱抱,笑眯眯地摊手,“正好见到,不用特意找你了。阿喜婆,钥匙给我一把吧,我又忘记带了。”   这头民风淳朴,邻里都熟悉,自从陈昭搬进城里、不怎么回家住,想着家里又没什么金贵东西,便索性在去年,把备用钥匙交给了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人又最热心的阿喜婆保管。   阿喜婆了然,低头,从自己腰间的一大串钥匙里扒拉出一把黄铜色的取下,放到她手里。   “到我家吃饭伐?”还不忘问一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你李阿婆最近也不回来陪我吃,孤单的很咧!”   陈昭闻声,也没多想,便一口应下,“行,我们进屋看看,等会儿就过来吃饭。”   “好好好!”阿喜婆比她更开心,咧嘴一笑,露出“缺斤少两”的一口白牙,“我这就给昭昭儿做最爱吃的红烧肉!”   身后,几个护工虽有些不大乐意,但也拗不过雇主,在简单安置了老房子、随意检查了一通过后,五人还是绕到隔壁家,围着一张缺了角的豁口木桌,陪着阿喜婆吃了顿聒噪的午饭——几乎都是阿婆在说话,热热闹闹的,停不下来。   “你阿爷以前在宝林的时候,那是可威风了,你是不晓得,以前宝林的旗袍……特别是那个中山装,哎哟,卖的是有多好多贵,但你爷爷心善,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少收了我整整一百块,我一世都记得他的恩呢!”   说话间,阿婆给陈昭夹了块红烧肉,复又侧过头,看了一眼呆呆坐着、被护工喂着饭的老爷子。   “就是他现在这样,唉,是有点遭罪。还好有我们昭昭儿这孝顺孙女,你阿爷小时候没白疼你,真的是把你捧手心里怕摔碎了,含嘴里也怕化了……”   老人家絮叨起来,总是不带停的。   好在陈昭一向对老人很有耐心,也没露出半点厌烦,低头,扒了口饭,又夹起那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真好……”   夸奖的话还没说出口。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倒是先一步来袭,随着“五层楼”肥瘦相间滑入口腔,那一瞬间,她脸色大变,登时随手扒过脚边的一个塑料垃圾桶,俯身就吐——   “呕!咳咳,咳,”呛个不停,满脸通红,还不忘解释,“不是红烧肉……呕,我是,应该是最近感冒了,吃什么都想吐,呕……!”   本来早上没吃什么,午餐也还没来得及吃两口,吐出来的都是酸水。   好不容易来人家做客,竟然吐的这么狼狈,难免又有些尴尬。   陈昭正想着怎么跟人解释,阿喜婆却猛一下拍拍她背,又捧起她脸,左右观察。   大概是过去做赤脚医生时的本能,老人家捻起她手腕,细细摩挲片刻,一副正儿八经望闻问切的专业模样。   良久。   陈昭望着她,不好意思打断,只得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而阿喜婆摸了又摸,最后问了句:“有男朋友、不是,有老公了,怎么也不带回来看看?”   陈昭:?   “傻昭昭儿哟!”老人一脸恨铁不成钢,拍了拍她额头,“你怀孕了,虽然时间不长,我就怕摸得不准,但估计是八九不离十了!”   陈昭:“……”   这下是真懵了。   阿喜婆倒已经先唠叨开:“最近是不是老觉得想吐,又心烦意乱,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你这女娃娃家的,也不细心点,这第一胎吧?又是最开始一两个月,是最不稳定的时候,你可得千万多长个心眼——这红烧肉就别吃了,太油腻,等会儿阿婆给你熬点汤送到隔壁去,打扫你也别打扫了,阿婆帮你弄……”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了点。   为此。   一个发呆又神游天外。   一个唠叨又老眼昏花。   自然也没注意到,三个护工齐齐对了个眼色,手上喂饭的动作,也逐渐慢了下来。   末了,男护工借口要上厕所,把碗往另外一个单出的女护工手里一塞,便出了门去。   徒留下两个神色不定的女护工。   以及,还在怔怔不知言语的陈昭,和突然一下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的阿喜婆。   “对了,之前回南天,天气发潮,想着你把钥匙给我,这么信任我,总得多帮你帮衬点家里,就给你打扫打扫了房间——你这粗心丫头,每次都不晒床板,底下木头都发霉了,好在我发现,然后把它拆出来想去晒晒……结果我一翻开,看见下头有个黄木盒子,大概是你爷爷留给你的,我也没弄开,想等你回来再看。”   说着,阿喜婆当即起身,转头就在在自家电视柜下头一顿翻找。   好半天,终于从一堆废瓶子里找出那个大黄木盒子,没上锁,只闲闲扣着。   阿喜婆把盒子塞进陈昭手里。   两人都还没说话,一旁,正乖乖吞咽着饭食的陈家爷爷,却在看到那个黄木盒子的瞬间,像小孩子一样胡乱挥舞起双手,脸上涨红着,一巴掌正中红心,把给他喂饭的其中一个女护工扇开。   “别动我的盒、盒子!”他喊,难得清晰,难得端正的发音,“昭、昭的嫁妆!谁、敢动!我要打你们!”   =   最后,还是上厕所上了整整十来分钟的男护工姗姗来迟,勉力“制服”了闹腾的老爷子,好不容易把人安抚好,这才让陈昭“趁其不备”,抱着盒子偷溜出去,回到隔壁自家老屋。   “阿喜婆,我让爷爷在你这坐一会儿,我看看就回来,”她最后说,“给你添麻烦了哈。”   “不麻烦,……你小心脚下!都是当妈妈的人了,别这么……诶!别跑起来了!”   陈昭早听不得那么多,兀自跑回老屋里,也不顾厅堂桌椅还带着灰,便一屁股坐下。   左右上下,认真端详着眼前这个从没见过的黄木盒子。   她觉得,今天这趟回老家,实在有点过分惊喜加惊吓了。   还没从“疑似怀孕”的惊喜里回过神,手里这个沉甸甸的盒子,似乎同样给她预留了意想不到的——   深呼吸一口气,她低头,一扒拉,锁扣被轻松划开。   受了潮的黄木盒子有些免不了的霉斑,里头厚实的一打纸页也没能幸免,字迹糊的难以辨认。   陈昭随手拿起一张,看到里头写的是:“今收子正德5200元,用于fuyang昭昭。1992年2月1日,给昭昭买新衣服,170元;工资收入480元。余:5510元。”   又一张,“1997年8月20日,付苏慧琴昭昭学费huoshi费500元,余:9020元。”   陈昭一张张往下翻,每个月每个月,结余都在缓缓地往上累积,到1998年,爷爷正式退休,这才慢下来。   那时候,他只能靠养鸡养鸭、每个月捡废纸瓶,偶尔接点闲活来攒钱,再加上身体逐渐不好,药费又是一笔昂贵的开支,或许是因为越攒越慢的缘故,他还在其中某一页写上:今天起只能抽一支烟,太贵。   轻飘飘的一句话,和后头那句“记得给昭昭买过冬的棉袄”放在一起,就变得过于沉甸甸,以至于陈昭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揩去眼角酸涩。   在那叠纸的最底下,还有两个大包。   陈昭伸手去把其中一个拆开,里头是扎得厚厚实实,一千块一叠,有零有整的钞票,足足十八叠。   而另一个——   裹得格外严实,一层又一层,还夹杂着塑料包装纸摩擦的声响。   陈昭耐心地解开,到最后方才看清,是一件折的整整齐齐、黑色面料的中山装。   比不久前洛一珩的那件针脚更完整、更细密,一针一线,都是老人良苦用心。   一张小小的纸条,夹在那包装纸间。   老人的笔画和儿子一样歪歪扭扭——他干了一辈子的裁缝,从学徒到老师傅,念书却只上到小学五年级,连字认不太全。   可他写:【我最亲爱的孙女陈昭:这是爷爷这bei子做的zui后一件中山装,我悄悄量了你那个同学的尺码,人老了,不知道zhun不zhun,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长高,但是爷爷xiwang,你的新lang,会是世界上,最帅的。】   还画了个朴实的笑脸。   陈昭摩挲着那个笑脸,仿佛又看见,很多年前,鸡鸭满地跑,大黄老是乱吠的自家小院里,爷爷搬着个小板凳,叼着自己的老烟枪,坐在院子里,等着自己放学回家。   “今天怎么不带你那个帅哥同学回来?”他总是笑,“爷爷还想多看几眼孙女婿呢,害羞什么嘛!”   老不正经的爷爷,是世界上最细心,最温柔的爷爷。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件中山装叠好,和十来摞钱一起,收回盒子里。   摸出随身带着的手机,她低头,从通讯录里找出钟生的电话,按下拨通键。   电话抵在耳边。   一头是“滴滴”呼叫声,等待被接起。   另一头,似乎是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霍然回头。   “啊,吓死我了,”分明初来讶异,语气却因为来者而平缓下来,“是你们啊,我爷爷他……”   话音一断。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好巧不巧,却正被接通,那头传来钟绍齐的声音,问了句:“昭昭?”   “唔!钟——唔!!放……”   “昭昭?!”   有人蹲下身。   纤长手指,拾起那手机,视线在屏幕上亲昵的备注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思。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挂断。 第49章   时间倒回到“绑架”事件发生前的八小时,香港。   一切动荡的起因,都来自于上海大宇娱乐旗下的“有点娱乐”自媒体公众号,在凌晨四点,发布的一则报道:“钟家预备太子爷钟礼烨在美惨遭车祸?钟董事长大受打击,被送ICU!”   而后,便是连锁效应一般蜂拥而至的八卦新闻,惊醒了钟氏公关团队的一众好梦:   “钟礼烨、钟绍齐还是钟邵奇,太子爷究竟有几个?”   “钟家继承人风波从何而起?点击观看原文即可看前因后果。”   彼时,几乎谁也搞不清楚,这群大脑上头的疯子究竟是怎样抢在钟家得到消息之前,拍下了钟礼烨突遭车祸的事故现场发回国内,坐实消息的真实性;   又在公关组紧急删号处理的当口,杀下一记回马枪,极具新闻嗅觉地与两年半之前香港街头连环车祸导致的“钟邵奇疑似死亡”事件联系在一起,在香港吹起了一阵无名风火。   但可以确认的是。   这场自新闻媒体而生发、一路“沿线肆虐”的惊天八卦,的确,仿佛一把及时来到的偃旗息鼓令,将钟氏近两周以来,因为和江源宣布的新合作案而在股市上有所回升的信心截止此地。   也终于把隐藏在幕后,草蛇灰线的“主谋”,逼到大众视线之中。   北京时间凌晨六点。   钟绍——钟邵奇,在向医院确认消息属实,钟老爷子病情急剧恶化、乃至失去意识后,第一时间召开公司高层会议。   在公司里,面对的是吵嚷不休的各派股东,安抚与威胁并行;   在公司外。   介于事态不断发展、趋于爆发,新闻广泛传布两个小时后,钟氏终于公开举办临时记者发布会。   出席发布会的青年,以香港大众们最熟悉的形象之一,在镜头前致意,淡笑,落座。   雪白西装,戴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之间,永远不失贵族气派,无从挑剔的优雅和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当日,钟邵奇代表钟氏,正式对外宣布,将受钟老爷子所托,暂时代管钟氏一切相关事宜。   自此,钟氏内部、经由钟邵奇一手设计,原定的狙击恒成及江氏的计划,面临内忧外患,巨大危机。   尽管他依然在媒体面前谈笑风生,姿态从容,巧妙地避开回应钟老爷子病情的后续问题,转而大谈特谈钟氏接下来将要在大陆和香港同时推进的楼盘发展计划,试图及时止损,挽回危局。   可无奈,光是他出现在镜头前——这新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无异于“死人还魂”的诡异事件。   一时间,香港各大媒体闻风而动,将钟氏内外堵得水泄不通,镁光灯和镜头全无缝隙,向他对准。   “请问钟生,两年半前的车祸事件怎么解释?您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为什么整整两年没有任何消息,是出于什么考量呢,能跟大众分享一下吗?”   明明处境已经令人焦头烂额。   他依旧只能将谙熟于心的托词平静相告,一句“内部机密,不方便透露”,便微笑颔首离开。   整整一个上午。   钟氏大楼第五十七层,会议室中,大小股东齐聚一堂。   公关组、地产部、财务部、专用风险投资人小组的各大成员也列席参与。   电脑键盘上的敲敲打打和压低声音的对外通讯实时跟进。   会议室中央,巨大的显示屏上,股价上上下下,红绿相间,每一小时,都是一场惊心动魄。   从92块港币每股,跌到87块、85块……又因为钟邵奇的及时对外宣言,缓慢回升到90块。   却来不及喘口气。   中午十二点半,钟邵奇接到来自上海的电话。   他一边抬手示意股东们继续发表“高见”,一边将电话抵在耳边。   几年前就一直安排在陈昭身边的侦探,这次扮成男护工在她周遭保护,似乎是突然听到什么好消息,再也沉不住气,只在电话里连声恭贺他:“老板,这次可以给我发奖金了,我说真的,这次是真……哦对,我都激动坏了,什么事都忘记说——陈小姐应该是怀孕了!”   钟邵奇原本听得并不算太认真,腾出一只手,还在临时处理方案上写写画画。   闻声,笔尖却一顿。   手中钢笔晕开墨迹,迟迟不曾挪动。   良久。   才迟疑又惊喜地问一句:“真、真的?”   他很少在旁人面前,甚至无措到,连说话时都打着结巴。   对方嘻嘻一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刚笑完,还沉浸在涨工资的喜悦里,不知想起什么,又突然问了一句:“但是老板,现在这个情况,需不需要把主要人手都调到这边来?本来以为陈小姐会在Venus附……”   “等等。”   钟邵奇打断他,“这些事你看情况安排,记住尽量不要离开她身边。她电话打进来,我先挂了。”   话说完,也不等对方再回应,便兀自切断。   有些不为人知,又暗暗激动的迫不及待。   他滑动手指、接起电话,短暂的“滴”声过后,顺利接通。   没人说话。   钟邵奇右手抵住鼻尖,遮住大半张脸,也遮住微微勾起的唇角。   可话里却依旧掩不住隐隐的笑音,念及她的名字时,亦格外温柔。   “昭昭?”   “……”   回应他的,是猛的一下跌落响动,和那头一阵匆匆脚步声,混杂着几下争执的闷响。   他心头一阵不安感腾升而起。   迟疑着,惊怒之下,复又喊了一声:“昭昭?!”   声音语调扬高,引来几个股东诧异的一眼。   可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只听得右耳陈昭挣扎似的几次短暂呼救、惊怒的尖叫,在左耳那群股东的吵吵嚷嚷下,愈发听不清切——   钟邵奇猛的一下,拍案而起,怒喝一声:“安静!”   刚才还在热烈讨论着内部决议的股东大会,霎时间静无声息,众人面面相觑。   而他凝声静气,听着最后的那点细微动静:己方侦探的几声质问,争吵声,重物落地的钝响。   最后,是最不愿听见的,那“滴”的一声。   电话被挂断。   钟邵奇:“……”   他双拳死死攥住,面色铁青。   没有任何绑架预警,尽管知道电话在拨通中,也没有趁机传递更多的要挟。   与其说是绑架,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极度克制的提醒——对方手里,握住了一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筹码。   不会撕票,可随时随地,都是对他最大的警告。   他心头焦灼的无名火四处乱窜。   大抵算是人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到双眼通红,颤颤无措。   是,这个当口,他本该把她好好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可千算万算,还是被人找到突破口,把陈昭逼回了上海——   钟邵奇霍然回头,一手揪住助理衣领:“联系黄年久!让他把叶昭昭给我找出来,现在,立刻!告诉他,五分钟后,我要马上跟那边视讯通话。”   “是、是,钟生……”   四下寂静里,他撤手,不再言语,只双手撑住圆桌桌面,深呼吸。   只有先发制人,才能取得转胜的机会。   或许投降也有同样救人的效果——但他背后是钟氏,是无数买着钟氏的股票,当老婆本、棺材本的香港普通公民。   他没有任性和缴械投降、就此收手的资格。   他只有赢这一个选择。   良久,钟邵奇抬头,定定望向正前方,那上下浮动的实时股价。   四周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众人的动作仿佛都一时间,因为他难得外露的情绪而堪堪顿住。   而他一字一顿,沉声说着,不过一句:“看这些不够,把星辰IT、恒成和江氏集团的股价图调出来。”   这一天。   将会在不久以后,成为千禧年后,钟氏的第一场,足以称作“改朝换代”的商业鏖战。   但现在,敌暗我明,胜负未分,他作为钟氏而今唯一的顶梁柱,是唯一有敲响这迎战信号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大屏幕聚焦。   受江源和钟氏合作的影响,星辰IT近日来,一直被疑公司实力造假。   之前受总公司恒成地产注资,又侧面证实经营不佳,再加上公司法人宋致宁这段时间传出的和宋家不和消息,股价仍在持续下跌。   子公司境遇不佳,恒成的股价也因此波动。   而江氏的曲线,则相对平缓,总体而言,稳定在85块左右。   “从现在开始,紧盯星辰IT,”他说,“——财务部,到昨天为止,我们收了多少散户手里的恒成股票?”   “钟董,大约两成不到,”财务部的负责人连忙站起,向他解释,“但市面上现在有一群人在持续跟我们抢着接货,估计是收到什么利好消息,保守估计大约两小时后,恒成会缓慢回升,我们现在继续收货,成效不大。”   他默然许久。   末了,突然问了一句:“宋致宁,还有他母亲宋如茵,手里有多少恒成股票?”   财务部齐齐一愣,似乎没料到有此一问,当即都忙活起来。   两分钟后,才给出肯定的回答:“大约在22%左右。”   作为家族企业,宋家人的持股量果然很惊人。   加上宋笙手里的四成,江瑜侃手里一成半,留给外人的空间极为狭小——   钟邵奇不再答话,执笔,随手扯过一张白纸。   由于提前从陈昭口中得知江宋两家有结婚喜讯,所以他一早料到,江瑜侃此前迟迟没有出手,绝对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想要一箭双雕。   一边悄悄组织人在股票市场和自己抢货,一边等着恒成跌到近几年来最低谷的时候,等到那时,联姻消息一公布,伴随着其他合作案“冲喜”,恒成必然会有大幅回升,触底反弹。   到时候,江瑜侃手里的股票与宋笙夫妻共同持有,只需要保留大股东身份,其他的恒成股票卖出后,资金量反倒会在一跌一涨之间,收获颇丰。   也因此,按照原定计划,钟氏本打算在恒成受子公司星辰IT影响而下跌的总趋势下,收购大批恒成股票,以资金量和江瑜侃拼一把,比的是谁赢得多,之后,才在持股量上做文章。   但是现在,情况显然不容许他等着这个被动的消息何时到来。   “不用再收恒成,已经够了。”   钢笔在纸页上划出一条长线,漫长的不等式公式走到尽头,推算的投资性价比被猛地圈住,落笔。   钟邵奇看向正在不住擦汗的财务部负责人:“财务部,等星辰跌到27块的时候,全线收购散户股票,今天之内,不计代价,推高星辰。”   他的计划来得突然,不说外人,连一众股东也措手不及。   “钟董,我们不是不信任你,”被推出来发言的中年人终于举了举手,“但是以星辰的规模,我们完全看不上眼,而且,它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之前宋笙出了五亿注资,也没能把它推高。总之,如果不是恒成这样的大公司,我们都认为,没有出手的必要……”   钟邵奇闻声,扶了扶眼镜。   “是,星辰很小。”   他肯定了对方的说话。   思绪平静下来过后,话音却恢复一如既往的稳重,以及不容置喙。   “但是,这家子公司不仅仅是间小公司,还是宋达当年一手创立、送给宋如茵的嫁妆之一,后来宋达过世,才又经由宋如茵,转交给宋致宁——对于那群最重视家族联系的宋家人而言,它的人文价值,远胜于商业价值。那打了水漂的五亿,就是明证之一。”   “作为大股东,我向你们担保。”   他说,“这场仗只会赢,不会输,大家有钱一起赚,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说话间,视线却胶着在星辰濒危的股价之上。   29块。   28块七。   终于。   或许是出于对他这段时日以来所展现能力的信任;   或许是因为简简单单,他是钟邵奇,是钟家曾经最给予厚望的太子爷,是香港说一不二的人物。   股东们对视一眼,纷纷落座,静窥其变。   而财务部的同事,手指停留在键盘之上,静静摩挲,只待一声令下——   28块五。   ……   28块。   钟邵奇抱住手臂,一个字,轻轻落地。   ——“买。” 第50章   一片狼藉的老屋,被放倒在地、脸色惨白的男护工。   陈昭被一左一右两个女护工架起,肩膀一卡,霎时之间,两条手臂就像被直接卸下,钝痛无比,丝毫动弹不得。   “……唔!唔唔!”   也不管电话分明已被挂断,其中一个,还不忘单手严严实实将她嘴捂住,方才的温顺乖巧,一下子都原形毕露。   她一边挣扎,余光一瞥,甚至正瞧见对方衣袖下头微微暴起、完全不亚于强壮男性的肌肉,和她那竹竿似的胳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靠。   自认识时务,陈昭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实力完全不均衡情况下的无力抵抗,转而,只死死盯着眼前攥着自己手机左右把玩的女人。   女人注意到这刺骨视线,复也望向她。   定定一看,唇角一勾,声线压得温柔:“这么看着我?”她摆摆手机,“老同桌,才两年不见,不至于吧。”   陈昭只得怒目而视。   无奈嘴还被箍着,只能发出几句毫无威慑力的闷声:“唔唔唔!”   女人听得这动静,一边把手机塞进自己兜里,一边扬了扬下巴,向那个捂住她嘴的护工示意。   “松开点,”她话音轻慢,“我还真想听听,我这老同学打算跟我说点什么。”   话音刚落。   嘴上得了自由的陈昭,当即厉声一喝:“徐程程,你到底想干嘛!你以为在演电视剧?绑架是犯罪懂不懂,你别以为我不会告你,你别太过分!”   一大串说完,喘了口气,又小心翼翼、踢了踢腿边还躺着的男护工——刚才还扑过来说要保护她,结果被女护工迎面一个右勾拳,打得现在也没能爬起来的……呃,好惨一男的。   “你还好吗,没事吧?”   没等到这男人的回答。   反倒是徐程程先一步开口,纠正她:“我不是绑架,是请你去做客。我现在的老板可不像宋致宁,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   陈昭怒极反笑:“你见过做客是这样的吗!架着我去?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敲晕了送过去?!”   “确实有过这个想法,但刚刚不是才知道,你可能怀孕了,所以方式需要温柔点,”徐程程很坦然,“所以,别逼我用更粗鲁的办法,现在走吧?”   陈昭:“……”   一口银牙狠碎,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局面。   她终于屈服,被人拉扯着,趔趔趄趄、跟上女护工的步子。   刚走动几步,便听见隔壁阿喜婆的喊声:“昭昭儿,怎么还不过来呀?你爷爷这吐水呢,不知道是怎么了,快来搭把手!”   陈昭脸色一变。   但徐程程这群人,显然不会为了一个老人的死活而停下押解的动作,她只得拼命扭头,冲那个地上的男护工低声叮嘱:“帮我照顾我爷爷!还有,帮我通……”   帮我通知钟生。   没说完。   徐程程警惕的一个眼神,身旁的女护工复又把她嘴捂住。   这次,指缝间还夹着一块手帕。   鼻腔吸进的气味引人昏昏欲睡。   眼皮越来越沉,思绪更飘到不知名的远处。   最后的最后,听到的,不过徐程程假惺惺的一句:“阿婆,我是陈昭的同学,她身体不是特别舒服,我们带她去医院看看,你别担心哈,对、对,没事的,我们……”   =   再醒来时。   陈昭是被一阵对话声惊醒的。   准确来说,是因为一道虽然听不太清切、却总觉得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勉强睁开眼。   适应着眼前过分刺眼的光线,左右环顾,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脚。   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正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衣物完整,身体……除了右手被绑在椅背扶手上,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以外,倒没有什么其他束缚。   徐程程和两个女护工早已经不知所踪。   而她所身处的这个房间,比起卧室,感觉更像是个会客室,格格不入的中国风装修,轻纱竹帘的,配上明晃晃的白炽灯,看得人两眼自带光晕。   “……”   什么鬼地方。   陈昭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顺手抚过并无异动的小腹,舒出一口气。   虽然对现在的状况基本一无所知,但至少,目前来看,自己还算是安全的——也因此,以她的脾气,就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说起来当然是雄心壮志。   无奈真说起实在功夫,再三打量四周,也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割开绳子,不得已之下,她只得试图拖着椅子移动位置,刚一动作,对话声又从不远的门缝处渗进来。   侧耳倾听,隐约还算有来有回,针锋相对。   她索性顿住细听。   男声沉沉。   分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冷静而暗藏威胁的语气:“你应该知道骗我的后果,叶小姐。”   而女声娇俏,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半点负罪感:“我当然不会骗你,邵奇,我很清楚你的性格,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的同学,我不会轻易去试探你的底线,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在洛阿姨的别墅里做客,我怎么可能去绑架陈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   说这么一大串,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昭在心里骂。   “……”   那头,钟邵奇也跟着一哽。   以陈昭对他的了解,谈话里突然一哽,且很久跟不上后文,比起触动,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某种无语。   类似于【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无语。   但是很显然,这位叶昭昭女士并没意识到这点。   “你还是怀疑我?”她受不住对方的沉默,接着说,“我刚才已经向你解释过了,真的,那天在医院看见陈小姐,纯粹是因为我有个朋友住院,我去看他……就连我的保镖也可以为我作证。至于主动去和陈小姐说话,我从你这知道了她,好不容易见到真人,所以打个招呼,这也错了吗?”   还说的有理有据、振振有词的。   可钟邵奇毕竟是钟邵奇,绝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角色。   他的语气彻底冷下来,明显是不想再和死鸭子嘴硬的人浪费时间。   “我想我的判断不能影响你的价值观,”话音淡淡,乃至愈发沉声,“但是你最好祈祷她一切平安,是谁诱导她回了上海,我心里很清楚。你既然说你了解我,那应该也知道,我在迁怒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叶昭昭连忙接腔:“你……”   他却没再给对方留下解释的时机。   话音落下的瞬间,视讯通话霎时挂断。   一片死寂的沉默扑面而来。   换了寻常时候,陈昭大抵要忍不住笑出声,但此时此刻,受制于人,就只能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扇没关拢的房门。   身体绷紧,时刻准备着应对此刻应该是憋了一肚子火的叶女士。   连要说的话都打了遍腹稿。   然而等了半天,门外也没有动静,反倒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话里隐隐嘲讽——   “叶小姐,看来你并不是很得我儿子的欢心啊。”   洛……如琢?   陈昭心里一惊:自诩优雅金贵的洛如琢,竟然连这种把人“请来喝茶”的招数也跟着参与,难免有点自降身价,也和她印象中那位杀人不见血的洛夫人形象相去甚远。   屋外,洛如琢的话虽然说得半点不带遮掩。   但叶昭昭依旧待她很客气,虽然看不到神态,从语气里,也能听出点伏小做低的忍让:“邵奇现在应该还在忙着钟氏的工作,有点脾气也很正常,而且以他的聪明,猜出来是我为了江氏……在背后动了点手脚,更不稀奇。”   坦然的完全不像个心怀鬼胎的绑架犯。   话说完,甚至还笑了笑,“更何况,连夫人你也默许了我这么做,他有可能是因为这才更生——”   “闭嘴!你不说话,我不会把你当哑巴。”   话没说完,洛如琢便冷声呵斥,一把打断。   “我早就说过了,我的目的跟你们完全不同!只是做个交易,我告诉你们陈昭的下落,你们帮我把阿齐逼回钟氏,大家各取所需,警告你,叶小姐,别用这种把戏来惹恼我。”   “别这么激动嘛,”见人已经有些恼,叶昭昭还算明了人情世故,见好就收,“我们只是请陈小姐吃个饭,喝个茶,电话也打完了,我就不打扰您,这就带人走。”   说着,似乎便起了身,往陈昭这头的房间走。   脚步声愈来愈近。   纤细玉指搭上门把手,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头发尾枯黄的弯曲卷发,而后是鹅蛋脸、病弱般的黄白脸,似笑非笑的唇角。   “……”   陈昭也无意装睡,就这么静静盯着她。   怎么看的人背后发毛怎么盯。   大抵是被看得不自在,叶昭昭猛地别过脸去,对着门外角落的几人使了个眼色。   女护工和徐程程,三个人一个不少,熟悉的架起,熟悉的——这回不捂嘴了,原因无他。   恢复力气的陈昭,狠狠把人手指咬了一口,险些嘬下来一块肉。   “啊!!”   被咬中的女护工惊叫一声,一手高高扬起,下意识地,对着陈昭便要来个狠狠巴掌。   她不闪也不躲,就那么直直把脸迎上去——   风声贴面而过,堪堪停住。取而代之的,是徐程程面无表情,死死攥住了那只贴近她面庞的手。   哦,这下看来,是真的不敢打了。   陈昭心下终于了然,冲着叶昭昭笑,露出嘴角两个甜甜酒窝:“既然要请我喝茶,我现在身子又重,是不是对我客套点好?”   不知想到什么,她眼神往客厅里一瞟,又刻意扬高语调,“我肚子里现在有多金贵,出了事你们谁负责任,刚才听电话的时候,心里都有底了吧?现在可还没撕破脸,你就对我这个态度了?叶小姐?”   果不其然,几人脸色齐齐一变,捎带着,客厅里也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摔了茶盏。   叶昭昭假笑到咬牙切齿,“对,我只是想请你去我家坐坐,没有别的意思,你们几个,把陈小姐放下——扶着她,好好扶着。”   陈昭也不挣扎,随便她们调整,虽然还是被一左一右钳制着,至少姿势舒服了点。   徐程程趁机走到叶昭昭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两人低声讨论片刻,也不等陈昭再也逞口舌之快的机会,便让两个女护工带人离开。   三人在前,两人殿后,叶昭昭最后给洛夫人道了个别,便扭头离去。   “……”   洛夫人默然看着几人走远,不阻止,更不会挽留。   末了,突然又侧过脸,冲着一直侍候在一旁的年轻管家问了句:“耀阳,一直看着刚才那个徐什么的女的,很熟啊?”   管家一愣,忙摆手:“不是、不是,是以前的同学,现在早不熟了,我、我现在心里只有……”   “不用说了,我不感兴趣。”   说着,洛夫人猛一蹙眉,扬扬下巴,复又示意桌上不知何时放上的车钥匙,“开车跟着,看看她们去哪了,随时跟我保持联系,懂?” 第51章   “今日收盘,星辰IT实时涨幅超过30%,成为最热话题,疑似有大庄家巨额收购,引发种种推测……恒成地产本次算是因祸得福,星辰IT股价的上涨,大幅带动恒成利好消息,看来近期股市的颓势将会有所缓解。”   离开别墅,陈昭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周遭环境,女护工便用一条不知从哪掏出来的黑色丝巾,把她双眼一裹,塞进车里——或许是害怕沿路监控,还不忘把她强制按倒,面朝里,“睡”在自己膝盖上。   陈昭拗不过这力气,也无意和那比自己大腿还结实的小臂对抗。   剩下点闲心,只得耐心听着车内的财经广播来消磨时光。   女主持人的声音清脆甜美。   还在一如既往,“代表广大股民”向金融专家们请教着意见:“王教授,前段时间,星辰IT大股东宋先生被传在宋家内部离心,导致星辰IT一度跌停,当时您预测星辰IT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这次阴影,现在市场却反其道而行之——不知道您怎么看待这次的变动?”   陈昭在心里暗嘲:听得出来,是对这个王教授很有意见了,明里暗里递刀子。   但人毕竟是个教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又把人绕回圈子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这位宋先生暂时没有完全把控一个大公司的商业头脑,而星辰IT又是当年宋达开拓性的事业之一,具有很重的纪念意义和新时代商业价值,”他话音一顿,愈发冷静沉重,“对于恒成孰轻孰重,内行人都很清楚,我想,这次被人大幅收货,并不算一个纯粹的利好消息,有可能是敲给恒成听的警……”   还没听完。   不知道前座是谁,便把这车载广播一把关掉。   车内复又静默下来。   连本想要开口嘲讽两句的陈昭,也在听见“宋致宁”这名字的时候愣了愣,喉口一滞。   她这次回来,本来想着除了看看爷爷之外,要是有时间,应该要当面对宋致宁说声谢谢。毕竟他把那段录音送回给她,虽然并没有能改变钟生依旧要被逼出面的结局,至少,也算是他作为宋家少爷的立场上,对自己最大的善意。   可是现在这个处境——   很微妙地,陈昭想,她总觉得,洛一珩被冷藏、宋致宁和宋家起冲突,或许或多或少,都和那段录音的去留有关系。   如果宋致宁真是因为那个录音被弄得那么狼狈,那她就真的……确实是,欠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   分明从前是个什么也不顾忌的纨绔二世祖,只会用钱来羞辱旁人的富家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啊。   无奈。   陈昭就这样想了一路,也没想到答案。   翻来覆去间,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能感觉到的,唯有车速在逐渐放慢,最后在某处停稳。   而后,是车门一开一合,“砰”一声响在耳边,过了好半晌,似乎方才想起还在后座的自己,又绕到后头。   女护工动作并不算温柔,好歹也扶住她,拉下车,一路带着往前走。   陌生而黑暗的视界让人下意识地有些不安。   好在陈昭一贯是个鬼灵精,很快,就想到比起害怕,更要紧的是记下行进的路线,方便之后溜走,也能以此来分散恐惧——可对方显然比她更有经验,一直在带着她绕圈圈,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是趔趔趄趄、一阵左弯右绕。   直至最后,房门一关,她被拉着坐上一块柔软床垫,按住肩膀。   陈昭终于认了命:一孕傻三年,自己这次怕是记不住了。   眼前的丝巾随即被解开。   她揉揉眼睛,左右打量。   四面是极简风装潢的小卧室,蓝白色海军风为主调,除了固定电话以外,其他的家具乃至浴室用品都一应俱全,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苛待。   扶着自己的人,倒是不知何时,从两个女护工变成了叶昭昭和徐程程。   “你就呆在这,衣服在衣柜里,吃的每天会送过来,”叶昭昭把四周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都一一指给她看,末了,不忘冲她一笑,礼貌客套,“放心,我们说是请你做客,就暂时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也不知道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突然看着,像是远比之前在洛夫人那的时候要从容多了。   “还要再等几天?”陈昭心下一动,脸上倒是比她还平静,反问一句,“你还能‘暂时’多久?”   她这话问得委婉而直中红心,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问出背后的动机和指使者,又或是从叶昭昭嘴里听到什么旁的蛛丝马迹。   果不其然。   叶昭昭望向她,郑重其事的一眼。   末了,只说一句:“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什么时候邵奇愿意适可而止,或者我老板目的达成……不会太久。”   她说的隐晦,无奈陈昭单刀直入,“如果两个都不呢?”   这句大概是直指某种最不好的结局。   叶昭昭没有回答她,只和徐程程对视一眼,便无意再多说废话“谈判”,扭头离开。   “咔哒”一声响。   说是做客,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粉饰过后的绑架要挟罢了。   房门被合拢,反锁。   彻底地,断绝了陈昭与外界主动联系的可能性。   =   与此同时。   香港,钟家老宅二层,小会客厅。   钟邵奇位居圆桌主座,双手指尖相抵成塔,抵住唇线。   正对面的投影幕上,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数日来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宋家三少,在这次私下的视讯会议中、在信号源那头,暴跳如雷,右手握拳,在手边茶几上叩叩数下,声声钝响。   一双桃花眼不掩怒意,眉心紧蹙。   深蓝色风衣下,长腿交叠,搭成个二郎腿。   他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混不吝模样,面上神情,却是鲜少有之的震怒。   “钟邵奇!你别太过分!”更是直呼大名,连基本面子上那些个礼仪也弃之不顾,“你这跟以大欺小有什么区别?趁着我姐在筹备婚礼,竟然想一口吞了星辰,不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吗?之前你唆使江源不跟我们签约——好啊你,我以为是为了拖低恒成,你竟然还有后招,杀回马枪!”   只有两个人的场合下,他也不必再端着恒成三少的架子,实在气不过,仿佛恨不得越过网线到屏幕这头来跟钟邵奇打一架。   “Richard,”钟邵奇倒是很冷静,“你应该知道,现在木已成舟,我手里已经有四成星辰股份,除非你能拿出更大一笔资金,在明天收盘之前跟我们争一把,否则很快,我想我们就可以坐上同一张桌子来商量星辰的未来发展了。”   他不急不缓,话里还算客气,没把可能的将来,宋致宁要把坐了五六年的大股东位置拱手相让的结局摊开说。   “开什么玩笑!”   但很显然,这份客气对宋致宁而言,却无异于火上浇油,仅仅是让人愈发因眼下的无可奈何而怒火中烧,丝毫没有劝解的作用。   “你现在把星辰的股价炒高了三成,你明知道恒成之前股价跟着跌,在市场上忙着配合江氏跟你们抢货,之后又有好几个合作案要和婚礼一起公布,流动资金都放那了,哪里有钱来保星辰,现在……”   宋致宁说着,正达兴头——突然被身边不知何时来“旁听”的人猛一下扯了衣袖。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大变,及时刹车,复又急忙转过话头,“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就算逼不得已,放弃星辰,我们还能退守恒成,之后大家还不知道最后是谁赢谁输!”   这就是显然在逞强了。   放弃星辰,对宋笙而言,充其量是被宋家那群长辈围堵一番,在短期内影响恒成的股价,但她还有丈夫江瑜侃的依托,怎么也差不到哪去。   但是对于宋致宁,星辰IT以宋达遗产的形式全权分配给他,一旦星辰彻底“失守”,对他而言,就不仅是白花花的钱付诸东流,估计在一群狐朋狗友面前,也得很久抬不起头来。   而这正是钟邵奇一眼看破、而抢在宋氏内部会议之前找上宋致宁的原因。   思及此。   钟邵奇不再追着对方话里的纰漏和“天机”穷追猛打,只是若有所思地屈起手指,轻叩桌面,说了句:“其实我对你那家星辰也不感兴趣。”   宋致宁闻声挑眉:“嗯?!”   尾音上扬,怒极反笑又不可置信。   钟邵奇撤开抵住上唇的手指,转而抱住双臂,靠向椅背。   一个很闲适、很轻松的姿态,抬头,看向屏幕中的宋致宁,温和开口:“Richard,但我很清楚星辰IT对你们宋家的意义,所以,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摊开来说,做个交易,各取所需。”   这已经算是宋致宁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你说,”   钟邵奇扶了扶眼镜。   以退为进的第一步。   “首先,我代表昭昭向你说声谢谢,因为之前的录音,她对你很感激。”   “……”宋致宁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开场白,却不受控制地,脸色蓦地隐隐转晴,口中讷讷应道,“啊,其实……”   不过是句客套话,钟邵奇自然无意听他说完。   只稳中再进,迈下第二步。   “所以,看在这件事的份上。如果你想要坐稳星辰IT的第一把交椅,那我给你机会,用开盘最低价,买回现在我手里所有星辰IT的股份。”   “唯一的条件是,在明天开盘后,我要你放掉手里10%的江氏集团股份——Richard,别说你没有,我查的很清楚,当年宋家内部斗争,你站在了你姐姐这边,这10%,是对你的‘奖励’。但这件事,我要你向你姐姐和姐夫保密。”   宋致宁神色不定,不置可否。   沉默良久过后,只问了一句:“你要改变目标,狙击江氏?”   “准确来说,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只是把其中的跳板,从恒成换成了星辰而已,”钟邵奇很坦然,“被炒高后的星辰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我希望你想清楚,Richard,是等着他们放弃星辰、退守恒成,还是你现在让江瑜侃——你那个更有经验的二姐夫来代替你承受这次的焦头烂额。”   他抵住下颔,话中若有所指:“别太苦恼,反正由始至终,你的目标和他不同,只是啃啃老本,不是吗?”   宋致宁:“……”   他还在犹豫。   当年江瑜侃一手创办江氏并促成上市,手里拥有四成半左右的江氏股份,在刻意控制后小股东居多的江氏内部,是毫无疑问的绝对多数。   所以,事实上,跟自己不同,一成股份对江瑜侃……应该造成不了多大威胁。   还没想透。   身旁的人,又一次拽住了他的衣袖,打断他思绪。   宋致宁侧过脸去,看见洛一珩凝重的脸色,庄而重之地,冲着自己摇头。   “有诈,”他做口型,“江瑜侃分了神,就没办法帮恒成——”   宋致宁:“……”   说得没错,自己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但是星辰呢?作为爷爷的遗产,父母的定情信物,恒成旗下唯一的电子科技链条,如果丢在自己手里,以后还怎么见人?   现在这个局面,两权取其轻,眼前是最好的、拿回星辰的机会,手里的资金也堪堪足够。说到底,江瑜侃姓江……   宋致宁最终别过脸去。   他看向钟邵奇,而钟邵奇,也温和冷静,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成交,”宋致宁说,“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别的把戏,而且,我也提醒你,就算我不说,一旦我手里那一成的股票一放,我姐夫是有优先认购权的,你觉得他不会及时止损?”   “这你就不用管了……还有。”   一切都布置完毕,只剩下最最关键,也最最暗藏玄机的一步。   “你手里股票放出以后,我会飞到上海,跟你私下交易星辰IT的股权。但我希望在此之前,你能在上海帮我找到陈昭,确保她的安全,”他说,“我要一落地,就看到她安全地、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   宋致宁面上愕然。   “什么意思,陈昭出事了?……她回上海了?”   钟邵奇眉心微蹙,轻而又轻地,叩动桌面。   末了,冷笑一声。   ——“这一点,你不如去问问你姐夫江瑜侃,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第52章   陈昭自然不知道,此刻钟、宋之间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她眼下要面对的,既不是什么天价交易,也不是什么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仅仅是——要怎么确保安全的睡个觉。   说干就干。   她起身,一副拼了老命的狠劲,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拖家具——末了,终于用床头柜、茶几和短沙发抵住门,确保从外头很难推开以后,又关了灯,在房间里四下摸索逡巡,找着可疑的光源。   皇天不负苦心人。   在床头正对着的电视机柜下头摸出两个微型镜头,捻在手里,她冷哼一声,“同样的当,真以为我能上两次?”   一脚碾碎。   还嫌不够,又拿个漱口杯罩住残骸,她这才放下心来,进浴室把自己简单收拾一顿,便钻上床,打算在这间陌生的卧室里,睡上还算安稳的一晚——   压根就没有一晚。   窗外还是暗沉沉深夜,约莫夜里两三点,她便听得房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摔打,霎时间,灯火通明,警报声长鸣,惊醒她一场好梦。   陈昭迷迷蒙蒙揉着眼睛,从床上撑起半边身体,还没来得及凑到墙边听个究竟,便听见“砰!”一声巨响。   从门边传来,一下又一下,震得那些用来堵门的家具都跟着颤颤。   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她不明就里,依旧下意识一个激灵,睡意顿时清醒,当即一溜烟从床上下来。   刚要躲进浴室藏身,玻璃门拉到一半,却听见房门外一声怒吼:“陈昭!”   “你用什么堵门呢!还不快给老子开开!你想我腿废在这?”   随之而来的,还有叶昭昭着急忙慌的连声劝:“宋少,宋少,你搞错了,这是我家……你别,我真报警了!”   “滚开,别扯老子,”宋致宁没闲心跟她玩话里话外的把戏,冷声低吼,“要报警赶快,让他们赶快来人,没看我腿踢痛了?”   这及时雨来的。   陈昭乐了。   放下心来,她转而扭头,开始拖动堵门的茶几。   里里外外忙活老半天,满头大汗,等到最后那短沙发终于被搬开、离门些许缝隙,宋致宁沉不住气的霍然一脚,便一把将门踹开。   灰尘震震。   陈昭没力气再嘲讽他粗鲁,只能捂着小腹,退后数步,手撑住床铺,大喘着气。   仰头,正撞上一身深蓝色风衣、架着臭屁墨镜的宋三少。   他身形瘦而高,在她面前,足以投下一片沉沉阴影。   而后,墨镜从高挺的鼻梁上被拨下几分,露出一双轮廓漂亮的桃花眼,眨也不眨的打量着她。   陈昭:“……?”   那个眼神很复杂,远远超出她对那个记忆中纨绔子弟宋致宁的理解。   但是在那瞬间,她怔愣着,似乎又隐隐约约,读出了——当年,如果换位思考,或许钟生看着当年的自己时,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眼神吧。   不吝啬关注的,关心则乱的。   一切关于宋致宁的疑惑似乎都在这个眼神里迎刃而解,而这份迟来的顿悟,却让她仅仅只是突然之间,有些细微的尴尬和无奈。   这傻逼。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完全不会有结果的人啊。   为此。   不记得是多少次在心里为他叹息。   最后却还是打破这沉默,说了一句:“干嘛,好几年了,看美女还没看够啊?”朋友间玩笑的语气,她复又伸出手,“扶我一把……谢谢你,这次帮大忙了。”   读懂了又怎么样。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宋致宁把墨镜推回原位,似乎也察觉到了她一瞬间明里热切、却实则冷淡下来的话音。只轻嗤一声,也跟着伸出手,“跟个娇弱公主似的?”   没来得及碰到。   叶昭昭已经后脚跟上,扑进门来,先一步地,一把拦在陈昭与宋致宁中间。   宋致宁的手及时刹车,险些直接碰到某个不管不顾的敏感部位——吓得他低声骂了句靠。   “宋少!”叶昭昭日常病弱而微微泛黄的脸上,此刻憋得通红,“你应该知道,邵奇他最近对宋家和钟氏的态度,我们必须有行动了,你现在这样,真的让人很难办……我只是请陈小姐来喝杯茶,没有别的意思!而且这也是江总默许过……”   “默许个屁!”   宋致宁把兜里的手机往叶昭昭手里一塞,“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要是来真的,这招早就被我姐夫玩烂了——我姐不喜欢他来这种把戏,他再也没用过!”   他指着手机上那行聊天记录,示意叶昭昭,“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要不是钟邵奇找到我头上,我再去问我姐夫,他还不知道你来这么一招!以后江氏出什么问题,你赔得起?”   叶昭昭愣了愣。   低头,看清那上头用词狠戾决绝,失神间,又回头,看了看一直站在门外的徐程程,“不、不会啊,我们早就商量过了,那天程程明明就拿回来了江总的签……”   “别跟我找理由,”宋致宁打断她,“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逼钟邵奇答应你爸跟你结婚?别做白日梦了,这位姐姐,你现在还是考虑考虑怎么辞职吧,滚开!”   话一撂下,他再不愿多说,弯腰,揪住陈昭的手腕。   陈昭被他拽着,脚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越过面如死灰的叶昭昭,也走过神色诡异的徐程程——陈昭向后一望,和徐程程对上视线,准确来说,向下看,也看见对方手里背过的手机,隐隐约约露出一角。   她看见旋转相机镜头的小符号。   在……拍照?   “喂,宋致宁!她……”   看起来有猫腻啊?!   “跟我走,别废……别多嘴。”   无奈,宋致宁还是这样,一路走来,比谁都急。   陈昭拽不开,只得就这么被他一路拽出别墅,走到外间车库。   一辆漆成大红色的保时捷大大咧咧停得歪斜,前座的玻璃降下,探出张同样她熟悉——但现在其实并不怎么想看到的脸。   ……洛大明星。   陈昭下意识警醒地退后半步,又被宋致宁揽住肩膀。   洛一珩的眼神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问的却是宋致宁,一句言简意赅的:“搞定了?”   得到肯定的点头,末了,又嘴角一勾,指了指后座,“上车。”   =   “我就不懂了,她们脑子进水了吗,把陈昭绑了,这不是逼着钟邵奇跟我们拼命?这下好了,炮火都不对准别人,光朝我怼了。”   “你现在不是救了人,当将功补过吧。”   宋致宁下了半面玻璃窗,手肘抵上窗框,凌晨寒风吹拂,将他额发吹乱。   “将什么功补什么过,本来就跟我屁事没有,他们那群生意人自己斗……”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正发表高论的宋少,复又回过头来,“等等,陈昭,我没有说不救你的意思哈。”   一直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的陈昭:“……”   这补救说晚了吧——虽然她也不是特别在意,这嘴欠的,都习惯了。   却还是默然片刻。   陈昭托着下巴,理了理思绪,问了句:“所以,照你们这么说,绑我的不是江瑜侃?”   宋致宁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点回答到心力俱疲,一听就叹气。   “真不是啊!我姐和我姐夫之前一直在准备婚礼,本来我把……寄给你,压根就没告诉他们钟邵奇回来了,”说到这,他摸摸鼻子,话音又有些艰涩,“……等到本来谈好的和钟氏合作彻底黄了,江源又翻脸不认人,他们才意识到背后有人,反正,最近一直以来都是光明正大好吗?我姐夫以前确实是什么招都用,但认识我姐以后,早就收敛很多了。”   他说着,比了个杀头的姿势,“而且我姐夫也没那么蠢,派两个我都能解决的女的来做这种事,要换了他,你现在应该在小黑屋里饥寒交迫等死呢。”   “……”   陈昭抵住下巴,不置可否。   ……可怎么搞的,越想越不对劲。   叶昭昭做这种事,不是代表江氏就是代表自家老爸的江源集团,现在前者否认,后者则完全没有动因,把她推出来,明显是在“祸水东引”。   看刚才叶昭昭那个样子,估计自己都相信了是江瑜侃下的命令,也乐得利用这事威胁钟邵奇——   连她都蒙在鼓里,谁有动机策划这一切?   想得太认真,以至于宋致宁盯着她,又推了推她肩膀。   “想什么呢?你不知道钟邵奇他妈的……算了,说了也没用,反正他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姐夫‘斗法’了,他十点多就会到上海,到时候你自己跟他说吧,”宋少揉揉太阳穴,又把身上风衣一脱,扔给陈昭,“盖着,别感冒了,到时候又说我折磨……”   那咕咕哝哝的小声吐槽没说完。   “宋致宁。”她却突如其来地打断他,扬起头,向前视镜里看了一眼。   与洛一珩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撞在一处,各自都是若有所思,隐隐试探。   而后,陈昭偏过头去,看向宋致宁,淡淡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刚才门口没进来那个女的,有没有印象?”   “门口那个?”   “对,就是两年多以前,你们公司公关部那个,和她未婚夫一起,被你一手开了的——”   宋致宁挑眉,“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两年前,电梯前,徐程程的脸浮现在脑海里。【“第二,这次跟洛一珩合作的机会,捎上我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陈昭咽了口口水。   “那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吗?”   “什么鬼,问得越来越没谱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宋致宁还是耐心回答,“当然不是啊,我姐夫除了对我姐之外,就是个笑面阎罗王,一句话一个坑,他讲道理就有鬼了!”   ——【“我不是绑架,是请你去做客。我现在的老板可不像宋致宁,是个很讲道理的男人。”】   回忆在脑海里翻覆重启。   冷汗,逐渐爬上背脊,浸润衣裳。   陈昭深呼吸,又一次抬头,看向前视镜里,洛一珩此刻噙着笑意的双眼。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洛大明星,”在宋致宁疑惑的眼神中,她沉声问,“我们接下来,去哪?” 第53章   这是一个注定不会寻常的四月天。   九点一刻,大陆股市开盘,宋致宁昨天所委托的投资机构,此刻按时放出手中所持江氏股票。   一切按照流程,而江瑜侃最终放弃优先认购权,一成江氏集团股票就此流入市场,经由媒体炒作,引发市场小型恐慌,不明就里的市民在从众心理下,纷纷将手中持有的江氏股票沽货,截止上午收盘,江氏股价暴跌至62元!   与此同时。   抵达上海的钟邵奇,和原定在星辰IT办公大楼15层会议室、签订股权转让协议的宋致宁失去联系。   当然,也彻底地,和陈昭失去联系。   一贯吊儿郎当的背带裤侦探,今天难得站得笔直。   神色紧张,在他身旁轻声念叨:“老板,不管怎么打都是不在服务区,我已经追踪两天了,不仅陈小姐,现在连宋致宁的也是……”   “养老院那边有没有消息?”   “我安置完陈爷爷以后,没有什么特殊消息,一切正常。”   他面色铁青。   沉默良久,撂下一句:“继续追。”   话说完,正要转身离开——   又好巧不巧,和得知消息、匆匆赶到的江氏集团董事长江瑜侃,在门前打了个照面。   猝不及防。   “……”   但不管商场沉浮,之间有多少针尖对麦芒,面子上的事总要做的齐全。   是故,两人虽然沉默,却还是相当默契地在一众人旁观下,颔首示意,握手,该做的礼节一个都没少。   无奈情况特殊,一顿客套下来,钟邵奇无意再和人寒暄,侧身便要离开。   一只手却堪堪伸出,拦住他去路。   “要不要坐下来谈谈?”江瑜侃说,俊美英气的脸上不掩笑容,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今天江氏重创的影响,“两虎相斗,搞得一死一伤,我觉得,倒不必闹到这样的地步。”   “而且,”他话音一顿,又示意自己紧攥的手机,“致宁问我的事,我已经给过答案了,跟我们江氏无关——我没有必要骗你,要是手里真的有那样的筹码,今天之前我就亮出来了,不是吗?”   高手过招,无需把话说得太明白,平白给旁人窥探的机会。   江瑜侃愿意退让一步,他自然应当乘胜追击。   三分钟后。   两人屏退助理,各自摆开电脑,在会议室里,一左一右落座。   “只剩我们俩,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情况,我就把话摊开来说了,”江瑜侃很从容,钢笔轻敲桌面,“你想要我手里SZ的股份,又想低买高卖江氏的股份,给你们公司赚一笔,我理解,所以,如果我们现在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也能避免下午抢着接货,得不偿失,是吧,钟董?”   钟邵奇比江瑜侃年轻六岁。   说话接腔,却并没有丝毫落于人后的慌张,“商场上的事无非都是这样,比的是谁资金雄厚,吃的够多,野心够大,”他话音一顿,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沉静,“江先生,今天早上,你已经主动放弃了优先认购权,看来最近为了婚礼准备,真的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私下里也和宋氏洽谈了不少合作案,准备一起公布了,恭喜。”   “当然,我和我妻子好不容易能结婚,如果能给,最盛大的,我也不会吝啬,全都给她,只要她平安快乐,不像您的……未婚妻,还是女朋友?现在还生死未卜,钟董,在这点上,你还真算是比我沉得住气。”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一个讽刺对方手里流动资金不足,难以挽回颓势;   一个笑嘲对手,连心仪的女人也没能保护好,平白惹人笑话。   “……”   就这样直接被踩中痛脚,钟邵奇反倒冷静下来。   无需细想,直接起身。   “既然江先生把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必多谈,时间宝贵,没必要在这里浪费。”   很显然,现在的情况就是,江氏投入方案的资金庞大,除非召开股东大会配股,短期之内,不可能筹集到足够的金额——但即便如此,这个“短期”也需要至少一周的周期。想在下午跟自己抢江氏的股票,也依旧来不及。   对于钟邵奇来说,掌握了足够消息的赌局,关键只是赢得多还是赢得少。   而这一切跟陈昭的生死比起来,孰轻孰重,他心里很清楚。   眼见着这场突然为之的谈判便要就此破裂。   “等等。”   江瑜侃却掐准时机,在他离座之前,及时叫住他。   男人脸上带笑,“布了这么大的局,最后如果还是因为我一咬牙死撑,让你没拿回SZ的股份,就算赢了几十亿,还是会觉得亏本吧?”   “……”   钟邵奇停住合上电脑的动作。   不置可否,静待他下文。   江瑜侃摊手:“你买我的股票,是算准了之后我和宋笙结婚的消息公布以后,两家的股价都会大涨,你手里有接近两成的恒成股票,今天如果顺利,也能收到一成五我们江氏的股票,低买高卖,净赚不少于十五亿。但是一切的变量——就是我什么时候公布婚讯,又把婚讯公布到什么地步。”   钟邵奇挑眉。   “无非是两个结果,第一,我为了下午能跟你争一把,卖掉所有SZ的股票,你顺利收回SZ,大家各自赢一点,等我公布婚讯了,你再赢一点,钱少,但是目的达到了;   第二,我不卖SZ的股票,今天下午一定抢不过你,那你就赚翻咯,十五亿往上再翻一倍,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实话跟你说,钟董,要是这么玩,等我缓过劲来,我们再斗一斗,我一定把SZ闹个天翻地覆。”   “两个都是有得有失,所以现在呢,我提供第三个方案,就不知道钟董你,愿不愿意接受。”   江瑜侃话里坦然,一派成竹在胸,唯有手指叩在桌面,不轻不重,来回数下。   钟邵奇瞥过那微微掩盖着局促的动作。   掩在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倏而微眯,而半带清冷笑意。   他说,“不如说来听听,或许跟我的想法一致,我们还能再谈。”   欣然接受对手的让步。   江瑜侃遂将手中的电脑掉了个面。   朝向钟邵奇的,是一份端端正正,白底黑字,股权转让协议书。   “我知道你今天带来了星辰IT的股权转让书,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份。如果你同意,我会把我名下两成的SZ股份以市场价转让给你,你不仅能拿回SZ,同样的,今天下午,你依然可以抢我们江氏的股票,”江瑜侃说的不急不缓,“能抢多少抢多少,初步估计,因为今天这场风波,流到市场上的应该有一成五左右。”   钟邵奇微微颔首,“然后?”   “然后,这一成五的股票可以放在你手里,事实上完全不影响我的大股东权益;之后,我会分批次公布江氏与恒成的合作案,而唯一的条件,就是在婚讯公布前,你要把手中持有的所有恒成股票,转让给我妻子——你不会亏本,到那时候,恒成的股价绝对比你买入的时候要高,而且,避开了很多可能的阻碍,你明白的。”   确实,这是一个立足当下,近乎完美的方案。   当然,也是建立在江瑜侃让步三分的基础上。   或许是读出了钟邵奇微微的警惕权衡,江瑜侃主动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   “不用想太多,钟董,一来,这是给我妻子的结婚礼物,二来……”   他看着钟邵奇右手横亘的疤痕,微微一笑,“商场上是这样,有输有赢,总要往前看。当年我赢了三分,没能赢彻底,既然你回来了,那我现在退三分,算是打平。以后也能摒弃前嫌,有来有往,不算全输光。”   言下之意,如果钟邵奇当年死在那场车祸,处理的方式,又会不一样。   他们都是天生的商人,看到的绝非眼前一时一地的利益。   今天你摆我一道,我退一步;   明天山后有相逢,大家说不定还得携手共进,互利共赢。   许久。   “……当然,”钟邵奇伸手,同他交握,“如果有第三种方案,再好不过,合作愉快。”   前话说完,还待细谈,西服口袋里的电话却蓦地振动。   “抱歉,可能有点急事。”   现在这个当口——钟邵奇几乎是条件反射,当即取出手机,原本以为的勒索电话,却只是两条短信。   他垂下眼。   备注【妈】的联系人,间隔一分钟,给他发来的两条短信。   【阿齐,我有她现在的地址。】   【你现在过来跟我谈谈,可以吗?】   =   上海,圣安德鲁斯庄园。   别墅一层,裹着素锦披肩、一身浅紫色旗袍的洛夫人在长沙发上落座,纤细笔直的小腿交叠,不时,她又调整着姿势,坐得端正。   眼前的矮茶几上,摆着几碟模样精致的茶点,刚刚泡好的两杯伯爵红茶冉冉飘香。   她的视线时不时飘向玄关处,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或许是为了掩饰这份难得的局促,又急忙在膝盖上摩挲几下,擦去手心的汗意。   好半晌。   隐约是门栓一动,听见钥匙晃动的声响。   她登时扬高音调,问候在一旁的女佣,“去看看,是不是少爷回来了?”   却在那之前。   女佣还没来得及走过去,推门的人已然匆匆小跑几步,来到她近处。   ……还没换鞋,踩在地上,留下几个污泥脚印。   洛夫人眉心一蹙,“阿齐,你……”   低声斥责的话还没说话,便听见一道陌生男声,不卑不亢,“夫人,对不起哈,老板没时间,就不回来了,托我过来给你传个话,我也马上就走,不打扰你。”   她愣了愣。   抬头,方才看清楚,那是张完全陌生的男性脸庞。   一瞬间,艰涩话音从她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想知道……陈昭的下落?他怎么会不来见我?”   男人接腔:“是,老板非常着急,所以托我转告,就不在您这里浪费时间了。如果他过来,您八成也只是把这个地址当做一个交换条件,交换他接管钟氏,交换他的婚姻,或者更多,您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而他已经厌倦这样跟您不断物物交换了。”   “……”   “至于地址,您提醒我了——这是老板交代我另一件要跟您说的事。您短信一发来,老板就马上想起了一个人。据说那人是您的管家是吧?很久以前,曾经挤破脑袋想跟老板面前混个面熟,还留了个名片。好巧不巧,当年您训练老板的速记法,非常成功,所以,老板一字不漏地把那上头的电话记下来了——更巧的是!还刚好可以打通。”   充满戏剧化而嘲讽的语气。   洛夫人愕然之下,竟一瞬间失了声息,讷讷无言。   直至对方转身离开。   她方才颓然地,跪倒在地,不住喃喃。   “阿齐他,阿齐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是为他好,他怎么变成这样的孩子……一定是钟业斌,一定是钟业斌灌输给他,让他这么做,一定是……” 第54章   直到很久以后,陈昭想,这大概都会是她印象里,宋致宁最最接近“英雄”这伟岸形象的一次。   在她字字声声、有理有据,说完自己的猜测,并指出洛一珩才是这次“绑架案”的幕后黑手之后。   几乎毫无犹豫,宋致宁便站在了她这一边,出声喝止了洛一珩打算继续行驶的动作。   夜色沉沉,彼时不过凌晨四点,而法拉利在路边紧急停靠,留下一大串刹车印。   宋致宁从后座翻身而过,死死卡住驾驶座上的洛一珩,掐住对方纤细脖颈。   “你个疯子!”他双眼赤红,厉声呵斥,“你不知道钟邵奇是什么人?你这么阴我?!你还想干什么,嫌事情搞得还不够糟吗?”   洛一珩并不试图与眼前的练家子抵抗,也因此被这一掐,逼得脸上通红。   却依旧似笑非笑地、仰头看他,“怎么阴你了?你掉了块肉吗,三少?——当年你们宋家内部争权的时候,难道不是用同样的手段,逼出来了你小三叔宋思远手里的股份?”   “……”   宋致宁一怔。   手上的力气不由松了三分,只余下几声愕然的,低语咕哝:“靠,你他妈的,你说你要帮宋家,原来你……”   是来帮已经死了的小三叔,向宋家讨债?   洛一珩闻声,不动声色地,右手虚虚向车内夹层的储物格里探。   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温柔:“没错,我帮宋家,因为那本来就该是宋思远的,只是他笨,把整个宋家拱手让给了宋笙,甚至为了把她捧上那个位置,死得那么血淋淋、那么可怜——所以,我现在帮他拿回来,踩几脚,烧给他看,也不过分吧?”   说得那样动情、感人、还一副用情至深的模样。   宋致宁起先的半点同情,却都因为他这段病态到让人背后发毛的言谈而彻底溃散。   “你放屁!”他低吼,“这本来就是小三叔自己选的路,谁也不想搞成这样。你真要有胆子,你去跟我们宋家面对面对峙啊,现在把陈昭绑了威胁钟邵奇是什么意思……而且,你算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帮他出头,别自作多——呃!”   一块白手帕不知何时攥在了洛一珩手中。   下一秒,便狠狠捂住了宋致宁喋喋不休的唇舌,   “唔!”   局势瞬间逆转。   陈昭起身想要帮忙,只来得及扶住宋致宁挣扎过后,失力地、软倒在洛一珩颈边的右手。   “……!”   糟糕!   陈昭用力一挣,垂眼,看着自己没把人扶起来,反倒被洛一珩左手死死箍住的右手手腕,冷汗直冒。   只得用另一只手拼命掰扯、挣脱不得,急的甚至要弯腰拿牙狠狠咬去——   咬得嘴里尝到一股铁锈气的腥味,咬得伤口鲜血直流。   洛一珩却仿佛是个不知道痛的人,丝毫不曾把手挪动半分。   “疯子!”   陈昭不敢动作太大,怕伤及腹中,只能拼命拉扯推动,依旧挣脱不得,“你放开!你想干嘛!你是个明星不是绑架犯,你疯了!”   洛一珩幽蓝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不置可否,另一只手却也出动,向她伸来。   触手可及的距离,无法躲避的直面。   ——这时。   一只软乎乎的手忽而横亘在两人中间。   一下又一下,虽然无力,却还带着手臂重量,敲击着洛一珩钳制她的左手。   “……走!”   拼了命咬破舌头,和困意对抗,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残音,宋致宁颤巍巍抬起头,猩红的眼睛望向她。   他已经快扛不住药性,只能用尽全力,不动弹一下,死死压住洛一珩。   “走啊!”   在那怒吼中,陈昭憋红了脸。   宋致宁的力气逐渐弱下去。   却终于,她猛地一下,扒拉住车厢后座的扶手,最后拼了命的一次借力,扭开了洛一珩的束缚!   重获自由。   下一秒,她不再犹豫,推开车门,在夜色中跌跌撞撞,趔趄着向前跑——前面是个拐弯口,再之后,或许就是大路,只要拦到车,她会马上联系人来救宋致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   却是时。   她听见身后,一声沉闷钝响。   下意识地扭头,看见的,便是驾驶座的车门推开,宋致宁软倒的身体,被毫不犹豫,狠狠推到地上。   陈昭:“……!”   她瞳孔一缩。   而后,是车门“砰”一声被关紧。   车灯亮起,扫在她身上,忽闪忽闪,像是某种戏谑与警告。   陈昭彻底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下。   满头是汗,头发湿哒哒地黏在颊边。   作为一个神志清楚的成年人,她很清楚,再这么跑下去,身体吃不消——肚子里的某个小生命更吃不消,这可不是个哪吒。   而且,谁能准确预估一个接近疯魔的人,会不会突发奇想,突然不耐烦,轻松加速,把她直接撞死?   她赌不起。   她不想死。   陈昭咬紧牙关,看着车边昏迷不醒的宋致宁,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能早点醒过来,回去通风报信——   而后,她举起了手。   “我投降。”   夜色中,女人生得艳色无双,一笑时,颊边酒窝深深,更是潋滟颜色。   当然,如果忽略她那狼狈的衣着和满头大汗的话,场景或许能更美好一点。   “想怎么玩,我陪你,大家冷静点,OK?”   “……”   无人应答。   她只是看见,隔着驾驶座前的那块挡风玻璃,洛一珩也冲她笑。   他生得那样好,混血儿里的佼佼者,挑染过的金发,蓝瞳薄唇,如今笑得像个孩子得到最心爱的玩具般天真,愈发叫人移不开视线。   末了,这男孩……男人看向她,清晰可见的口型,一字一句,对她,又或是对自己说。   “Mayweallgetwhatwewant(愿我们都得偿所愿).”   陈昭一步一步,走回原处,而后,便被并不怎么怜香惜玉地推回车厢后座。   这次可没有之前那么好运,洛一珩解下领带,姿态娴熟地捆住她手,背负身后。   之后,方才拽起之前宋致宁耍帅拖下来的外套风衣,转身,走到某位人事不省的三少身旁,蹲下身,将衣服往人身上一盖。   陈昭蜷缩在后座右手边那小小角落,眼也不眨地、透过车窗观察着洛一珩的动作——   站在原地,他看着宋致宁那张脸,很久很久。   末了,却又一语不发地上了车,没给陈昭反应的机会,跑车机能功用被发挥到最大,飞驰而去。   =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   陈昭却也怎么都没想到,洛一珩在丢下宋致宁,会选择驱车赶回叶昭昭那栋别墅,接到徐程程之后,这车没往所谓的郊区走,越开,外头反倒越像是她熟悉的场景。   普陀区,人民医院,乱糟糟的菜市场和早餐摊,公屋的大水槽……   前面几乎就是她曾经和苏慧琴跟白钢一家人住过的那片区域。   哪怕自从她“失忆”以后,已经用这个借口,足足两年多没有和他们这家人联系过,但无可否认,那里依旧是她做梦都不会忘记的弯弯绕绕小巷,和破败的楼道、永远贴不齐的对联和福字一起,构成她有关少年时代的所有惨痛回忆。   “……”   紧咬的下唇泛出些许腥气。   她不懂,为什么洛一珩会知道这里,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带到这里。   人多意味着乱,乱意味着人尽皆知,更何况,他还开着一辆拉风的法拉利,让人过目难忘。就算是个初出茅庐笨到家的“绑架犯”,也不会选择用这样的地方来遮掩行踪。   是故。   呆看许久过后,陈昭还是别过脸来,看向驾驶座,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来这?”   话刚落地,一旁的徐程程猛地推她一掌,“闭嘴啊,话这么多!”   陈昭:“……”   她被推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倒咽回腹中的脏话攒了一箩筐,只得很识时务的不再提起。   相比较起来,前座的洛一珩倒是冷静很多。   紧攥方向盘,微微向右一摆、拐入最后的小道,驾驶的间隙,他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一句:“程程,别这么激动。”   却并没有直面陈昭的问题。   数分钟后,车辆最后在公房楼下停稳。   洛一珩侧过脸来,看向徐程程,温声叮嘱了一句:“我就不上去了,先回去搬宋致宁,你带着她和人见面,知道在哪吧?小心安全。”   “嗯嗯,阿卡,我……”不像面对陈昭的厌恶至极,此刻的徐程程甚至还有些羞怯模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啊。”   “好,”洛一珩敷衍地点了点头,看向窗外,“现在还早,等我电话,别冲动,知道吗?”   “……”   身旁的女人双眼炽热,与当年看Jacky张的时候不同,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男女之爱。   陈·看透一切·昭:这就是典型的恋爱诱骗犯罪现场吧,洛大明星?   可惜她现在没有发言机会,不然一定要——   车门猛地被拉开。   不知何时已经先一步下车的徐程程拽住她,也不顾她双腿发麻僵直,就这样粗鲁地把人拉下车,等她站定,又温温柔柔地,探头说了句:“阿卡,拜拜。”   重新将车门关上的瞬间。   法拉利绝尘而去,丝毫不带留恋。   徐程程目送洛一珩,满腔掩不住的欢喜。   而陈昭看向那辆法拉利的牌照,一个个字符掠过,隐隐约约的念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窜上心间:这辆车,该不会好死不死,是宋致宁名下的吧?   之前洛一珩一直在表态跟随宋家,无论是录音里也好,实际行动也罢——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跟宋致宁一起失踪,之后再死于非命,责任算谁的?   还不是现在晕死在路边那个?   靠。   冤大头。   这下真成冤大头了。   她咬牙切齿:“喂,徐程程,你……”   这么一喊,徐程程从目送的眷恋情绪中回过神来,霎时间尖锐了神色,“别废话,走!”   换了往常,陈昭少不了要给这女的一脚,无奈刚要挣扎,□□“及时”地抵住她后背。   眼下这个状况,她实在不敢以身犯险,只能牙关紧咬,趔趔趄趄被人赶着往前走。   时不时,遇到一个面熟的邻居,徐程程演技竟还超群,往前一步。一边把她被绑住的手遮的严严实实,一边问候一句:“啊,陈昭,是你邻居啊?大妈好,我是昭昭的同事。”   去你/妈死人/头的同事。   陈昭脸色铁青,受制于人,只能跟着讷讷点个头,再在心里把徐程程的祖宗全部问候一遍。   很快走过公屋前的一片空地,进了昏暗楼道。   一路往上,是陈昭再熟悉不过的一段路   而后,哪怕她再不情愿,也只得在徐程程手中刀刃猛地逼近一寸的威胁下,在三楼停住脚步。   女人从她身后伸出手,叩门,重重的三下又三下。   陈昭盯着门栓,在心里祈祷,不断祈祷:不要有人,不要是他们……   “咔哒。”   她心里一凉,颤颤抬头。   瘦弱的男人,常年略有些佝偻着背,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四下打量,最后停在陈昭身上,与她对上视线。   这间永远也不想回来的公屋,却终于还是重新在她面前,重新敞开大门。   男人突然笑了,而她狠狠别过脸去。   耳后,是徐程程一字一顿、句句明晰:“是白钢吧?——我是宋少的人,上次我们谈过了的,让我们进去。” 第55章   世事真是难料。   尤其当你拼了大半辈子的力气想逃离某个地方,然后发现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甚至坐上了当年的床铺、要面对着当年最不想面对的人的时候,这种宿命感,就变得尤为强烈。   熟悉的装潢,小客厅里杂乱的麻将桌,洗碗台上堆满的脏碗,以及自己的房间——头顶上,那个总让人怀疑时不时就要掉下来把人转得脑袋开花的吊扇。   一切好像从来没改变过,人也一样。   就像白钢,老了很多,依旧那么面目可憎,让人恶心。   进了门,徐程程撂下一句“把人送进里屋守着”,便兀自去了客厅里的小阳台上接电话。   留下陈昭和白钢在房间里,她只得和面前的老男人面面相觑,沉默着,冷眼承受着对方剥皮拆骨的目光。   最后,还是白钢打破沉默,伸直手,在她极度抗拒的眼神下,拍了拍她肩膀。   “所以说,乖女,你长得好多吃香是不是?以前有个姓钟的,现在有个姓宋的,我们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说话间,男人坐在床对面的小凳子上冲她笑,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但是你呢,就是不知道见好就收,现在好了,搞的姓宋的不喜欢你了,还出大钱叫我把你灭口,你别怪我,谁让你的命这么值钱,反正我也这个年纪……哦对,你不记得我是吧,不记得我最好了,乖女,你就安安心心,我以前杀猪的时候,动作很利落,一刀砍脖子,一定不让你痛。”   陈昭懒得搭理他,别过脸去。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这群人看来现在是真要她去死,让宋致宁顶罪了。   她已经很难脱身,只是,只是不知道钟生……   心下猛地一紧。   一直以来自认为的从容应对,都在突然想到这名字、这个人的时候,变得脆弱易折。   陈昭眨了眨眼,竭力忍住差点落泪的冲动。   只是想着:有没有人告诉他自己被绑架了?他在香港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在担心自己为什么说话说一半电话就挂断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他,肚子里或许有个小生命,已经开始活蹦乱跳,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她甚至都能想象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头的、黑曜石一样浓墨颜色的眼睛,带着笑意、微微弯起的时候,有多好看,他或许还会捧着自己的脸,说昭昭,我们终于能有个家了。   那是他们都梦寐以求的圆满啊。   凭什么死在这里,她不想死在这,如果她死了,钟生——   “喂,白钢,你……你真不要命了!”   嗯?   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伴着一阵匆匆脚步,打断她杂乱神思。   对方停在陈昭面前,也不吭声、不打招呼,伸手就来解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慧琴!”   白钢吓了一跳,几乎是跳下凳子,猛一下拽住了正解那领带解得认真的苏慧琴。   这一声也叫醒了尚有些茫然的陈昭。   呆呆抬头,她看见眼前紧抿下唇、一语不发的中年妇女,她发了福,肚子上肉发颤,那副生人勿近的刻薄模样因此被冲淡不少,却还是心虚地、躲避着她的眼神,也拂开白钢拦阻的手。   苏慧琴低声咕哝:“这是要命的事,跟钱没关系,不能干,这是要命的事……”   这话一出,白钢急了,怒声喊:“慧琴,你别坏事!那个宋少是我们惹得起的吗?”   说话间,他拽住苏慧琴的手腕,一下箍紧,将人活生生拖开半米。   “我们要钱,要钱你懂吧?!我都愿意卖命了,你他娘的还说什么,装不知道,赶紧滚回房里去——”   “不是,白钢,这不一样,她、这是要她命,养了十几年,就是一条狗也下不了狠心杀,这不一样……你松开!”   “有什么不一样,你当过她是你女儿吗!”   苏慧琴愣了愣。   她抬头看向白钢,男人言之凿凿,显然是积攒了不少的怨气,一字一句,直往人心窝子上戳:“她也没当你是妈!一有钱了,就说自己失忆了,不记得,这两年给过你一毛钱没有?!现在好了,她失宠了,哈哈,现在白花花的钱找上门了啊!我一刀下去,把她宰了,你去找宋家那个要钱,五百万,够你和我儿子花半辈子了!”   五百万。   陈昭听着那句掷地有声的“五百万”,一瞬间,因着苏慧琴的出现而魂游天外的神思霎时回笼。   甚至逼得她猛一下笑出声来,停不住,不知道是在笑这对夫妇经年累月的贪婪,还是在笑,说到底,不过一个“钱”字。   两人都齐齐转过脸来看她。   “你们为了五百万就杀我?”她说,“你们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杀了我再去找宋致宁?我跟你们担保,你们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把他害死。”   白钢啐了一口,“谁他妈信你的鬼话!”   “你要五百万是吧,我给你,你现在放了我,”陈昭不再跟他废话,“在我家,进门的那个鞋柜上有个布偶娃娃,你把它后背拉链拉开,从棉花里摸到硌手的,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百二十多万,钥匙我给你,我也可以陪你去拿,只要你……”   “啪。”   清脆的一个耳光。   陈昭的话没能说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得她歪倒在床上的响亮巴掌。   耳鸣声在右耳回响,荡荡不休。   一瞬间的心悸让她小腹突然抽痛起来,整个人瑟瑟发抖。   “婊/子,你还敢提那张卡?你是不是只有这个骗人的把戏?当年要不是你不愿意取钱,要不是你他妈的反悔,我至于这么惨吗!”   或许是觉得不解气,又是猛地一脚!   踢上后背,惹来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白钢见她没力气再说话,这才不再理睬她,只一手推开苏慧琴,把人拦到门外,“别烦我,到房里去,等电话一到,我马上宰了这婊/子!”   话音落下,房门霍然一关。   涔涔冷汗爬上陈昭后背,她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紧咬下唇。   却还努力试图清醒,脑子里反复问自己:什么电话,等什么电话?要怎么逃?   如果只是要把自己的死推在宋致宁身上,杀人随时不都可以吗……为什么要等电话,在等什么时……   眼角余光,倏而瞥向床边的小闹钟。   时间指向上午十点一刻。   她心急如焚,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   白钢满脸不耐烦,打开门,正要挥手就是另一巴掌,可外头迎面站着的是神色诡异的徐程程,吓得他连忙收手,低声道歉。   徐程程也不介意,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白钢便丢下一句“我再磨磨刀”,转身往脏兮兮的厨房走去。   ——苏慧琴还在门外,悄没声息地,抬头看了陈昭一眼,又很快转开。   陈昭紧咬牙关,护住小腹,已经没闲心再想这通红一眼的含义,这一次,站在自己床边的,是几步上前、满面笑容的徐程程。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现在外面发生什么?”她说,“我讲给你听啊,送你上路。”   “……”   像在炫耀,也像大仇得报、一脸不掩快意的沾沾自喜,徐程程贴近她耳边,“今天早上一开盘,钟氏狂跌,等于破了宋笙的靠山;你的钟先生呢,现在就在忙着收货赚钱——放心,我们还打算再帮他一把,所以呢,我刚刚就把之前拍下来、你和宋致宁的照片传给媒体了,我猜,应该很快就会公布出去。”   “钟少的地下女友和宋致宁偷、情,你说,这个新闻够不够刺激?要是这个地下女友再被宋致宁逼死,嗯……下午宋氏会不会也跟着跌?”   一环扣一环,好一只剧毒响尾蛇,好一个洛一珩!   陈昭再也听不下去。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脚,直踹徐程程小腹,她厉声嘶吼:“滚!滚啊!”   这一脚下了死劲,徐程程措手不及地,当即被她踢翻在地。   捂着肚子,痛的嘴角直抽,却竟然还在笑,“打我干什么,我们在帮他赚钱啊,你怎么不说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两年前你毁了我的订婚宴,钟邵奇就是那个帮凶之一!可我恩将仇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的机会,才能在你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报复你!我要把你也踩进土里,我要让你也知道我当年的感觉,我要杀……”   “砰!”   一声巨响,之后,是碎玻璃骨碌碌滚落在地的声音。   匆匆的脚步,飞快锁上的门栓,和徐程程怔怔向后一看、最终倒在地上的钝响一起,仿佛一场闹剧的开幕,在陈昭的面前上演。   苏慧琴随手抄起的玻璃杯,砸得徐程程头破血流。   这个跟老公打了一辈子、骂了一辈子,也嫌弃了陈昭一辈子的老女人,随即用后背死死抵住锁紧的门,门外,是反应过来的白钢疯了似的叫骂。   “不是钱的事,这是要命的事,要命的事……”她只是喃喃,惨白着脸,不住看向床上同样呆滞着目光的陈昭,“我没想过要杀你,没想过……你回来干什么呢,没意思的……我打不过他,他真急了,会把我也砍死,你这个扫把精,你害了我一辈子,害了我一辈子啊!”   背后就是男人的怒吼,不断踹门的动静让她几乎不敢挪动一步,是个胆小鬼加怂包。   但就在十秒钟前,这个怂包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下把欺负她女儿的人打得声息全无,血流如注。   很害怕,很后悔,但说到底还是做了。   图什么啊。   “……”   陈昭本来是想冷笑一声,没来由地,眼泪却淌出来,脸颊一片湿润。   她只能哽住一口气,逞强说:“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不是你女儿,我不会连累你,我会离开这里,不耽误你……”   苏慧琴看着她,有些愕然。   但短暂的诧异过后,也很平静的接受了现实。   “走?你走去哪?你爷爷有城里户口吗,能送你读书吗,是你不争气,我给你钱读书,你去香港,你去给我做……做……”她似乎说不出那个字眼,只抹了抹鼻涕,又抹抹通红的眼睛,“是,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爱钱,我没钱会死,可天底下有谁没钱不死?!”   “我今天救你,是不想浪费我十几年的白米饭,如果我的命都搭进去了,那等下辈子,你做我妈试试,你到时候就会知道——”   砰!   狠话没说完,苏慧琴猛地向前一跌。   身后,那年久失修的烂房门已经摇摇欲坠。   破门而入只是时间问题。   是故,不再迟疑,也没闲心再说多余的话,。   苏慧琴起身走近陈昭,先把她手上禁锢解开,又从床底,摸出一把眼熟的剪刀——当年陈昭为了防止白钢晚上到屋里来碰她,经常在床边藏的那把剪刀。   “你小时候经常从这边窗户爬出去,顺着水管下楼,”苏慧琴说,话里颤颤巍巍的,显然自己心里也没底,“不想被砍死,现在赶紧去。”   陈昭:“……”   她抹了把脸,撑起半边身子。   苏慧琴正在搬着房间里仅有的几样家具,试图堵门,也并没有回头看她。   “……还有、如果我没了,你去帮我看看正德,”女人最后只是说,“帮我说几句好听的话,别让他像你一样,怪我一辈子。”   门外的动静突然停了。   陈昭刚想跟苏慧琴解释,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爬水管,便见女人的动作也跟着停在原地,似乎在侧耳听着屋外响动。   地上满地鲜血和玻璃渣,陈昭活动着酸麻的小腿下地,绕过生死不明的徐程程,想要给苏慧琴搭把手。   一句“我怀……”说到一半。   苏慧琴霍然扭头,脸色大变!   窗外有一张脸。   从阳台、顺着水管够到这边窗户的白钢,贴近窗边的脸。 第56章   破窗而入比破门而入难度小很多,唯一的缺陷,大概仅仅只是他那把大菜刀没能带在身上——   但扭打依旧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   白钢一脚踹开半合的玻璃窗,他身量不算太高,很顺畅地从窗框边钻进房间,活动活动手脚,便向两人步步逼近。   “你别逼我,慧琴,”他在瑟瑟发抖的苏慧琴面前停住脚步,拽住女人紧握剪刀的右手,“我不杀你,你想杀我?”   “不是、不是……”   “那你把剪刀给我!松手!”   “我、这……”   开什么玩笑。   这是她们唯一能威胁到对方的武器了。   陈昭反应过来,急忙喊:“别给!”   她伸手帮忙,想去拉住白钢,却似乎是被她这么一喊吓到,苏慧琴猛地大叫一声,下意识地一剪刀过去!   可右手本就被攥得紧紧。   这下没划伤人,反倒被对方用力钳制住。   “我不是想杀你!”她只得连声喊,声泪俱下,“我是不让你弄她,你冷静点,白钢,我是你老婆!”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地上躺着满头是血的徐程程,陈昭也变成她的帮手,这一切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下一秒,男人冷笑一声。   劈手夺过剪刀,他毫不犹豫、狠狠扎进苏慧琴肩膀!   “让你坏我事!”□□,鲜血狂涌,下一刀却扎得更深,他双眼猩红,低声怒吼,“你装什么好人,跟我打,跟我闹,现在你装什么好人!”   男女之间力气的悬殊在这一刻格外凸显。   陈昭急忙扭头,越过挡在自己身前的苏慧琴,双手合力、死死攥住白钢的右手!   牙关紧咬,手臂颤颤,刚才被踢中的后脊梁骨还在隐隐作痛。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白刃,只能试图做最后的劝服:“收手,我先生……我先生是钟邵奇,你不相信我有钱,总该相信他,我们给你钱,你停手!……你要多少,五百万,一千万,我们……!”   她的喊声没能让白钢停手,剪刀反倒拐了个弯,转而寸寸逼近她面前。   在无法对抗的力气强压下——   就在这时!   好死不死,躺在地上的徐程程蓦地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拉住了白钢的裤脚。   “扶我……起来,”她说,双唇颤颤,几不能组成完整字音,“你还要钱,就扶、扶我……”   她还留着最后一口气。   这短暂的打断,果然令白钢力气一松。   阴恻恻的眼神,扫过苏慧琴、陈昭,最后,低头看向满眼不甘的徐程程。   这男人突然笑了。   “钱、钱,我是想要钱,但现在我要了钱给谁?我儿子怪我,我老婆,哈哈,我老婆这时候学会装好人了,恶女人当老好人,哈哈哈,恶女人扮老好人!”   笑到最后,话音陡然一转,白钢脸色瞬沉,右手高高扬起!   “——你老板早就说了,杀完陈昭杀你,你急什么?”   一剪刀下去。   直中后颈,鲜血喷涌而出,撒了白钢一头一脸。   徐程程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唯有最初,微微扬起头颅呼救的动作,僵在原地。   因一瞬间疼痛而睁大的双眼,瞳孔收缩数下。   一头栽倒。   苏慧琴吓得惊声尖叫,陈昭也吓得不轻,却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攥紧她手腕——   趁着白钢分神、低头处理徐程程的工夫,把门栓一拔、开门,扭头就向外跑!   “砰!”   门被陈昭狠狠甩上,关门的瞬间,还伴随着一声怒吼。   “给我回来!”   “……跑!”   空间过于狭小,根本拉不开距离,绕过客厅杂物,两人好不容易先一步跑到防盗门前,陈昭满头大汗,手指颤颤,以至于折腾数秒才扭开门锁。   刚要迈步,苏慧琴突然尖叫一声!   相差也不过就是这几秒钟。   后脚赶到的白钢面色狠狠,右手霍然伸出,绕过苏慧琴、卡住陈昭的脖子。   向后一拽,将人拉到沙发边!   向下一摁。   “跑,我让你跑!”   他不知何时摸到那把大菜刀。   不要……   窒息感逼上喉口。   陈昭满脸通红,拼命地拍打着对方的手,意识模糊间,不知为何,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静止,竟连苏慧琴的声音和拉扯都感觉不到。   “不要!”   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看见白刃一晃,继而高高挥舞,向下——   带着冷风和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   堪堪,停在离她面庞不过数厘米的高处。   “……!”   有人死死攥住了白钢手握剪刀的右手。   过于用力,以至于那双从来似乎只需要握着钢笔、又或弹奏乐器、与人温柔相握的纤细手指,此刻骨节泛白,再往上,小臂青筋毕露,微微发颤。   陈昭分明没有与他对上视线,只是这么一眼,只是看见那么一眼,便已经认出来人。   白钢松开手,而她侧过身,蜷缩着,大喘着气:“钟……”   没来得及喊出这名字。   下一秒,便见身前的白钢被人霍然拎起,狠狠砸向地板。   一声闷响。   钟邵奇一脚踢开他手里那把菜刀,右脚踩住他手,霍然跪地,单膝抵住他咽喉。   仅剩的左手挥舞着,也被一把摁住。   一拳挥下。   白钢翻着白眼,鼻腔涌出鲜血。   又一拳。   又一拳。   经受过多年训练的人,深知如何叫人剧痛而不致命。   是故,能听见拳拳到肉的闷响,到最后,却连一声痛哼都再听不到。   陈昭呆呆躺在沙发上,不住轻抚自己隐隐作痛的脖颈。   胸口起伏,恍惚间,甚至听见耳边传来鼻骨破碎凹陷的声音。   明明不过数拳,白钢早已经痛晕过去。   最后一声落下。   一群壮硕的保镖恰是时,匆匆跟进房间——显然是追在后头,有几个都有些喘不过气。几人围成一圈,为首的Mark在钟邵奇身边单膝跪下,低声耳语:“少爷,大陆有他们的规矩,已经通知到警察,他们马上赶过来,您……”   “我知道,”钟邵奇活动着手指,站起身,沉声叮嘱,“把律师团带过来,交给他们处理。”   室内一片狼藉,他的右手滴着血,身上也全是四溅到的血迹,这样的境况,怎么看,都仿佛他才是那个杀红了眼的犯人。   可他不在乎。   转过身,绕过惴惴不安看向自己的苏慧琴,钟邵奇走到沙发边,只是俯下身,定定看着陈昭。   右手不住在沙发上擦拭着,干净的左手,则小心翼翼,抚过她汗湿的头发。   陈昭也看着他。   明明只想勾勾嘴角,说一句“我没事”,却在他温暖手掌贴近面颊的瞬间,突然鼻子一酸。   她笑着说:“我很疼。”   而钟邵奇扶起她,抱住她,轻声说:“……我知道。”   “我很怕死,我怕见不到你,我很努力不让自己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有宝宝了,我们、我、我们……”   “……我知道。”   他很深很深,很深地拥抱她。   头埋在她脖颈间,一下又一下,抚过那逐渐泛红的掐痕。   可由始至终,沾到鲜血的右手,却没有触碰过她一下。   他可以为这个家披荆斩棘,可以丢弃伪善的皮囊,成为最凶狠的狩猎者,可以满手是血。   但是他绝不会——永远不会,让她再碰到这些脏兮兮的东西。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答应你,所有参与在内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昭昭,我们回家。”   =   【今日快讯:普陀区破获一起恶性绑架案,夫妇伏法,现场发现一青年女性尸体,另有一名女性被成功营救,疑似商业纠纷引发冲突杀人。】   【劲爆!一口吃两家,钟氏太子爷地下女友与宋家三少秘恋?点击看高清组图!】   【金融速报:下午开盘,因宋家卷入某贿凶杀人案,警方介入调查,引发大高度关注,恒成股价暴跌,至今仍未有相关发言人出面澄清!】   晚间七点。   汤臣一品别墅,Kingsize的大床,洛一珩睡在床榻一角,婴儿般蜷缩姿势。   室内漆黑。   唯一明亮的,便是正对大床那高清43寸挂屏电视,此刻,正连续播报着今天搅动风云的数起大型事件,而事件中的关键当事人之一,宋家三少——准确来说,是现在完全一脸懵、被绑在床榻另一侧的宋三少,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些新闻。   时不时地,侧过脸去,剜骨饮血般痛恨视线,扫过睡得正香的洛一珩。   手机不知所踪,自己又被绑住手、无法行动。   莫名成了被诬告的杀人犯加第三者,一口气憋在喉咙口,简直真杀人的心都有。   “妈的!”   他怒上心头,猛地一脚踹去,将完全没有防备的洛一珩狠狠踢到床下,伴着一声钝响加闷哼,穷凶极恶的事件始作俑者睡意顿消,只慢吞吞地、揉着额头,扬起脸来看他。   睡眼朦胧,还似笑非笑,“怎么了?”洛大明星明知故问,“……受刺激了?三少,你坚强点好不好?”   宋致宁咬牙切齿:“你他妈的,你就真这么有自信,能玩得过钟邵奇?玩得过我们宋家?再不收手,洛一珩,我告诉你,你没有回头路走了。”   他话说的真挚又掏心窝子,没有那么多生意人的弯弯绕绕,或许也正因此,洛一珩反倒很坦然,答了句:“你说得对,发展成现在这样,还真有点出乎我意料了。”   甚至也跟着真挚的,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   “其实呢,我真的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回头路的,听到陈昭说我不是一个坏人的时候,看见你不计前嫌、愿意来找我商量怎么办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我这么个大坏蛋,这两年还是有点朋友的,虽然你们一个比一个嘴贱又混球,但是啊,但是是真的,对我还不错,是吧?”   比如,陈昭每次做完造型都要唠叨很久,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却总是为了一点细节熬夜、总是拼了命地,想要让我出头,为了我疯狂在微博上和那些喷子对骂,措辞好笑又泼辣;   比如,你也没少嫌弃混娱乐圈的“戏子”,可还是一部又一部的投资,流水一样的花钱。   做朋友,做兄弟,又何尝不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撑着下巴,低声笑叹:“但是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机会一旦送上门,不管怎么劝自己别动手,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尝试一下,好像不做,连死都不甘心,部署了这么久,花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能功亏一篑。”   话音落地,沉默良久。   洛一珩侧过头,看向那发亮的荧屏,轻声说:“其实我已经收敛很多了。不然的话,就算陈昭活着,PlanA失败,我还有planB的嘛。我只要杀了你,亮出钟邵奇表弟的身份,再把你的死反过来栽赃给钟家,好像,也同样可以让你妈闹得宋笙不得安宁,让宋笙和钟氏打擂台,是不是?”   宋致宁眉心一蹙:“……”   靠,还有后招。   一声轻响。   靠近洛一珩那头的床头柜被拉开,里头,放着一把弹/簧刀。   这是个很适合的凶器,攥在手里,向人靠近时,配合着室内漆黑、窗外死寂,更显得像杀人案事发前五秒。   这最后的五秒。   宋致宁做好了用双脚抵抗的准备——有总比没有好。   停在他身前,洛一珩却只突然地,轻声问了一句。   “那你呢,”他把玩着弹/簧刀,“宋致宁,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第57章   上海,涵璧湾花园别墅,晚上十点。   欧式装潢的蓝白主调大厅里,浅灰色长沙发上,身披白大褂的家庭医生沉吟良久,取下听诊器,复又耐心地同坐在沙发一侧的陈昭询问了多方细节。   他问她答,好半天过去。   末了,医生方才为难地轻咳两声,低头,同好说话的陈昭轻声交代。   “其实呢,您的身体非常健康,下午在医院检查、一切指标都很正常,因为您怀孕的时间不足八周,暂时无法检测到胎心,这也是很常见的情况。介于钟先生强调说您受到惊吓、近几天睡眠严重不足的问题,我还是给您开一些简单的安神药,之后也会安排营养专家为您制作一个周期左右的药膳调理身体,但是其他的问题,是真的暂时……”   陈昭完全从他那紧张的眼神里看出了“怎么办完蛋我还要说什么不说行不行”的情绪。   不由捂住脸,闷笑一声,她善心的开口,打断对方:“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医生,”说着,复又指了指门口,“辛苦你大晚上过来了,不耽误你休息,咳,趁着钟生上楼去拿东西,你先回去吧。”   医生如闻大赦。   最后瞟了一眼亮着薄灯、安静的楼上,他忙不迭收拾了自己的小药箱和简单的医疗器械,连声道谢后,便脚底抹油一般,飞也似地离开。   大门合上,“啪嗒”一声响。   陈昭扶额,轻笑着叹息两声。   也不怪他这么担惊受怕,她想,自从今天下午被带着在妇产科走了一圈,她已经深有体会——实在是自家钟生在某些问题上太较真又太难搞,比专业医生还专业那副架势,往往能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满头大汗,仿佛现场开了一次医学研讨会。   正想着,刚刚被她支开的钟邵奇正好下楼来,手里拿着件浅粉色针织外套,   “Dr.杨走了?”外套披上她肩膀,钟邵奇眉心微蹙,在她身边落座,“怎么走的这么急?我还没问他,今天下午在医院检查,有些数据我觉得需要……”   “可以了,钟生,你怎么比医生还啰嗦,”陈昭失笑,踢了脚上的拖鞋,蜷上沙发,依偎在他怀里,“我觉得我肯定怀了个登天哪吒,不然怎么这么顽强,总之,医生都说没事,只要好好调养一下就好,你不要这么担心,我看今天一下午,你皱纹都多了两条。”   相当熟练地运用转移话题这一招。   说话间,闲不下来的手又扒拉上去,一把取下他那金贵眼镜,捧着他脸,仿佛作势真要仔细看清、那随口虚构、多出来的“皱纹”。   “来,我看看……哎呀,瞧瞧瞧瞧,这眉头皱的……”   一顿折腾下来,直把钟邵奇的脸当成个橡皮泥左拉右拽,就是再心情不愉,也被她逗笑。   他蓦地弯弯嘴角。   任她贴近面前,只伸手扶住她肩膀,怕她闹得凶了,把外套也给掉下去。   “我只想要万无一失。”   等看她闹累了,顺手帮她提溜上一截睡衣衣领,方才轻声说了句,“不只是孩子,其实比起孩子,昭昭,我最担心的是你……只要你平安无事。”   对于他而言,孰轻孰重,尽在不言中。   陈昭闻声,弯下腰,坏心眼地同人磨了磨鼻子。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猫一样缩回他怀里。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承认,其实当时确实是有点怕,白钢那个人,我一直就觉得他有点神经病,”她小声咕哝,“但你也知道的,钟生,我很小就明白,怕又没用,怎么解决问题才是关键,最后能做的我都做了,而且,还真熬到了你来救我。虽然吧,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不怕是不可能的……”   话音一转。   “但是呢,和害怕比起来,现在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对我来说,就足够让我忘记那些很害怕的经历了。因为我知道,钟生你嘛……”   她仰起脸来,冲他笑,嘴角酒窝深深,“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讨回什么‘公道’,但只要你在,我受的委屈,你都会陪着我讨回来的,对不对?”   她可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白莲花。   她是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小魔头。   所以,还有什么要担心的,只要‘大仇得报’,她一定一蹦三尺高。   钟邵奇揉揉她绵软黑发。   忍不住的弯唇,又轻轻应和她,点头。   “……对。”   ——而今,所有牵涉在内的相关人员里,绑架案进入警方流程,白钢伏法,叶昭昭涉嫌参与绑架,和苏慧琴一起被拘留,等待保释;   至于确定重伤不治的徐程程,则由自认是她男友、全程陪护尸检的洛家管家李耀阳收尸,这一遭,怕是还要细算;   是故眼下,唯一“逍遥法外”的,只有洛一珩,和那个——据说是平白当了冤大头的宋三少。   “……”   两人窝在沙发上。   陈昭听着钟邵奇为她一一细数完眼下的线索。   最后的结论,正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他的手垫在她后脖颈,她得以用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他臂弯。   听得耳边声音沉沉,为她解释着状况:“白钢现在在向警方叫嚣,是宋致宁□□,让他背罪,警察全城搜捕宋致宁,但到目前还没有消息,反倒是洛一珩,自始至终,把自己的‘犯罪证据’隐藏和消灭的很彻底,我想,你的口供应该不够让他认罪。”   话说到这份上,她不由心里一紧,断断续续问了句:“宋致宁该不会真的要……”   那家伙可真的——明明帮了自己不少忙啊。   闻声,钟邵奇垂眼、伸手,捏捏她紧蹙眉心。   只是谈及宋致宁,话音依旧冷静无波:“这就要看宋家愿意为他做到什么地步,以及他什么时候才能活着回来了。如果他死了,或者是失踪,对于宋家的声誉,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也就是说,现在所有的输赢对错,都赌在宋致宁的生死上。   “洛一珩算准了这个消息出来,恒成会大跌,想让我趁机和宋家对台,但是他没算到,江瑜侃先他一步,和我签了方案,所以对我而言,这个时候为了钟氏去吞宋家,并没什么好处,而且SZ现在需要养精蓄锐,”他话音一顿,“但是。”   “……?”   陈昭抬头。   “我知道你想救他。”   虽然是完全多余的事。   但如果你想。   他说:“所以,我做了点小动作,如果洛一珩能及时发现的话,宋致宁不会有事的。”   陈昭:“嗯?”   知道她满心疑惑,钟邵奇抬头,看了一眼时间,随即伸手,摸到沙发缝隙里的遥控器,抬手按开电视。   屏幕上,一轮金融播报、今日快讯过后,又插播一则紧急新闻。   “今日凌晨,位于近郊区的宋家陵园突发事故,疑似有盗掘者在……”   陈昭看着,眼也不眨。   直至两分钟后,这则新闻被一带而过,方才偏过头来,讷讷问了句:“钟、钟生,那要是他看到了,恼羞成怒把宋致宁杀了怎么办?”   “洛一珩这个人太意气用事,看到新闻,第一反应不会是杀人,而是扭头就走,”他说,“而且——宋致宁很命大,说到死,还轮不到他,不是吗?”   =   次日清早。   一共有两件大事,如石子入水、涟漪震荡,以挽救危局之势裹挟而来。   其一,是远在香港,刚刚离开ICU的钟老爷子在病床上接受采访。   实时画面里,老人满头华发,而话音迟缓却不掩庄肃:“婚姻不同儿戏,毁约过一次就够了,我孙儿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时候到了,也会自己出来说个明白——请各位媒体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年轻人留点空间。”   对此,彼时正哄人早上喝牛奶的钟邵奇,给出的评价是:“他怕我只顾SZ不顾钟氏,所以我才说了,这次我倒完全没……等等,昭昭,喝完这一口,你……!”   其二。   宋家三少宋致宁终于露面,出席记者发布会,澄清事实。   他脸上带着淤青的伤痕,相当坦然直白、又巧妙避开和钟邵奇的那笔交易,最大限度解释了自己被卷入其中的原因,并表示会配合接受警方调查,希望广大民众对恒成保持信心,相信他的清白。   记者会的最后,宋致宁起身鞠躬,却在正准备退场的当口,被一群八卦记者围追堵截,挡在后台。   “你好三少,我是大宇娱乐旗下【有点娱乐】自媒体公众号的代表记者,我想请问,您怎么看待之前网络上公布的、据传是您和钟氏集团太子爷钟邵奇地下女友密会的一组照片呢?”   “根据可靠消息,这位陈小姐还在您的部门工作过一段时间,关于网络上所传的‘旧情复燃’说,您怎么看待?”   “这种消息是否属实,会不会影响恒成地产集团与钟氏集团的未来合作呢?请您回答一下!”   镁光灯闪烁不停,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反应过来的保镖不断疏散人群,而宋致宁愣了愣,只是回头,扫过一眼那些张牙舞爪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   他忽而主动走近那群媒体记者,抢过其中一只话筒,“我的私生活是什么样,你们这群人都知道啦,既然你们到处都在问,我就最后再澄清一次。”   他面向镜头。   他勾唇,桃花眼配上那冷嘲弧度,看起来还是万年不变的纨绔子形象。   “别问,问就是没有,希望你们专业一点,记住啊,我喜欢的,是十八以上二十以下的辣妹,干嘛上赶着跟人家钟少抢女人?你们嫌我命不够长是吧?”   一片面面相觑与唏嘘声。   宋致宁一副混不吝模样,摇摇晃晃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是一点都没喜欢过,你们这下满意了?别不识相,要是我看见你们谁还敢闹到女方那边去,你们知道我脾气的啊!”   宋家三少,永远扶不上墙的阿斗,做了平生唯一一件、不需要被知道而温柔保护某个人的蠢事。   毕竟,他可早就习惯被钉在八卦新闻的耻辱柱上了。   一切到此为止。   吹了个口哨,他复又耸耸肩膀,“让让,”扒拉开几个还不死心的记者,穿过人群,“记得,见好就收啊你们,等我证明清白了,你们再来采我,得了吧?” 第58章   那两则新闻之后的数天,绑架案的细节开始被层层披露。   由于涉及到钟、宋两家所谓‘豪门内辛’,再加上媒体造势,有意无意撩拨大众,称有‘某明星参案’,末了,有关这起绑架案的各种关键词,甚至多次登上微博热搜,在国内引发一轮讨论狂潮。   直至陈昭把苏慧琴保释出来那天,舆论仍甚嚣尘上,层出不穷的讨论随处可见。   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停在街边不远处。   而警局门口,春夏之交的绵绵细雨里,苏慧琴和陈昭并肩而行。   女人瑟瑟缩缩,跟陈昭躲在同一把伞下,等到交接的警察都转身离开,这才壮着胆子,轻声问她:“我、我这是没事了吗?我不会再被抓了吧?”   下着大雨,陈昭将她往伞下拉了拉,免得右边肩膀淋湿。   “不会,”末了,方才低垂眼帘,说了句,“……你肩膀的伤,还是要去医院好好治,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你年纪也大了,别赌了,带着陈耀祖好好过日子,知不知道?”   这话出自她口,显然,说得苏慧琴有些茫然。   她似乎有些不解,这个从来对自己扯着嗓子说话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温柔。   只能讷讷着,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咽回嘴里,眼神四处飘,惴惴不安的模样。   陈昭看着她,放慢脚步。   恍恍惚惚间,突然地,又不由有些感叹。   时间过得真快,小时候自己总觉得苏慧琴长得好高、力气好大,一巴掌下来,打的人耳朵嗡嗡响,而现在,自己已经比苏慧琴略略高出半个头,低头一看,就能清楚看见她发间的银丝、眼角的皱纹、和长年累月浸泡在水里,手指上层层叠叠的褶子。   她长大了,苏慧琴老了。   那些曾经以为深刻入骨的怨恨,好像也都跟着某场大雨,某次痛哭一起,静静地消散在不知名的某处。   倒不是忘记,只是或许,连自己也想放过自己。   “先停一下,拿着伞。”   “嗯?”   苏慧琴站在原地,呆呆攥住伞柄,不解地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陈昭。   而陈昭没有抬头,只兀自从斜挎的小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手里。   “这里有五十万,你拿着,别嫌少。”   手心沁着汗意,她们一个死死埋着头,低声说;一个茫然四顾,无措地听。   好像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能够安静的对话。   陈昭认真地向她细数,话里,是一点不隐瞒的真诚。   “这些年我总共的积蓄,满打满算,也就一百三十来万,我在香港,钟生帮了我不少,但我还是用自己的钱垫了……陈正德的医药费,那里花了六十多万,给你五十万,我剩下二十万不到。哈,可能不多,但是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干干净净的钱。”   她说:“你养我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我从十八岁开始,就已经没花过你一分钱。妈,我很少叫你妈,这是我做你女儿,能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我保你出来,拿着这些钱,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自认这话说得问心无愧。   苏慧琴一听,却急了,连忙把银行卡往回塞。   “你觉得我不是你亲妈,你就、你就再也不愿意理我了?”她打着结巴,手舞足蹈地比划,“我为你挨刀子了,我、我是打过你,可我不是不疼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你想清楚!”   “你才是要想清楚。”   陈昭也不挣扎,任由她塞,“这钱你不要也可以,丢进垃圾桶也没关系,话我已经说明白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这些年的恩恩怨怨,我们都一笔勾销。你在我身上榨不出油水了,还没想明白吗,钱到底要不要?”   苏慧琴愣了愣。   迟疑着,又把卡往回收了收。   从前,陈昭也不是没有对她放过狠话,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平静,不容解释,甚至温和。   她有点发自心里的害怕这样的处境,连大闹的由头都没有,好像和陈昭比起来,自己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你……“   “我很谢谢你那天救我,”陈昭打断她,“但是那不能改变你打了我十几年,苏慧琴,谢谢你做我妈妈,但是有下辈子,还是别让我当你女儿了。”   说着,她忽而,又冲苏慧琴笑笑。   咧开的灿烂笑容,是苏慧琴从没见过的、那种真心感谢着,被爱着的笑容。   “妈,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只是想听你夸我一句,对我说一声‘辛苦了,昭昭’,虽然从来没听到过,有点遗憾,还好,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她拍了拍苏慧琴的手背,离开伞下,冒着雨,背过身,冲苏慧琴摆了摆手。   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拜拜。你拿着伞,从警局出去,打的士回家吧,别感冒了。”   =   陈昭钻进车里的瞬间,一件熏着淡淡檀木香气的西装便盖上脑袋。   某人纤细手指按住她金贵的后脑勺,恨铁不成钢一般轻揉几下,给她擦了擦水。   眼前,汽车后座设计的置物格上,报纸放在一侧,钢笔笔帽都没来得及盖上。   她悄悄叹口气。   别人家的霸道总裁天天环游世界泡妞,谁家的豪门贵子这样砥砺勤勉——除了她的钟先生,似乎也没别人了。   陈昭咧咧舌头,脑袋还被蹂/躏着,也不敢反抗,只忙对着前视镜里偷偷往后看的司机阿德挤眉弄眼。   对方双手合十,冲她做口型:“好像真生气了。”   “……”她扶额,摆摆手。   得了,不该淋雨的,耍酷得不偿失了。   果不其然。   钟邵奇一边给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轻声‘骂’她:“昭昭,你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我说让你多带一把伞你也不带。淋湿头发不吹干,到时候头痛,是谁哼一晚上?阿德,”说话间,他偏过头去,冲前座的司机轻声嘱咐,“先送太……送陈小姐去大厦三栋的造型工作室,让那边找人帮她弄干头发。”   “是,钟先生,但会议——”   “没关系,送我到一栋,后面还有Mark的车跟着,你负责帮我盯着陈小姐……把头吹了。”   闻声,司机阿德点了点头,不再多话,只忙不迭将车发动。   “……”   人家主仆俩你来我往,答得一丝不漏。   好半天,倒是陈昭没憋住,听完了,死死抿住的嘴角,突然蹦出一个,“……噗。”   钟邵奇扭过头,看向她,微微挑眉。   这表情实在过于伟光正,以至于陈昭没忍住,蓦地就是一串笑声。   西服一丢,猛一下扑进人怀里蹭几下,闷声笑他:“喂,钟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布置什么机密任务,吹吹头发而已嘛,要不要这么郑重其事?”   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钟邵奇轻轻拍拍她后脑勺。   见人开心了,方才不再故作严肃,正正经经说了句:“还不是怕你见了人,心里不舒坦,现在觉得好受点了?”   ?   她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一主一仆,是故意设计来逗她开心的。   她由是故作惊奇:“喔,我们钟生,现在居然学会巧妙地哄人了?”   悄悄掩盖住一点点的感动。   而他驾轻就熟:“……经验成自然,还不是多亏昭昭教导。”   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陈昭笑笑——这次是真被逗笑了,复又埋进他怀里。   “好多了……反正,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你可别笑我笨啊。还有,”她顿了顿,认真补充了一句,“SZ那边如果很忙,你今天就别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也行。反正没结案之前,还有一些警察在私下里做证人庇护的嘛,我这边不会有事的。”   说起来,确实是有点头疼。   钟邵奇至今还滞留在上海,除了要处理SZ股权转让的细节和分公司整顿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绑架案至今依旧没有完全解除证人警戒,陈昭还在警方保护之下,严格限制出境。   洛一珩一天隐藏在幕后不知所踪,案子就一天疑云重重,虽然在宋家的政界影响力下,白钢已经“主动”认罪,但是这件事背后的硝烟,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散去。   毕竟,不只是钟邵奇要找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宋家,也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谁知道一个疯魔的人,会不会再继续隐藏在暗处,做点让人措手不及的攻击性行为?   或许也是因为想到这一层,钟邵奇默然片刻,最终还是否决了她的“提案”。   “我过来接你,有Mark他们一队人在,我比较放心。”   陈昭仰起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又下意识紧绷的下颔线,隐隐约约,泄露出半点难得紧张。   对于那次的绑架案,她似乎比钟邵奇要“心大”很多。   换言之,直至今天,他还依旧对差点…失去她的事,心有余悸。   “所以,钟生,之前你派人跟宋笙说掘了宋思远的,咳,坟,洛一珩明明去了,是怎么逃掉的?”她察觉到这沉重情绪,连忙松快了语气,转移话题,问起一个之前都忘在脑后的问题,话里半带调侃,“我就不懂了,他明明是个明星,怎么搞得跟个特工似的?”   没想到,却从钟邵奇口中,听得一个完全愕然的回答。   “某种程度算是吧——他从小接受的培训虽然不全面,但基本上都是纯军事的训练。”   陈昭嘴角一抽,“像你一样?击剑、柔术……之类的?”   “嗯,”钟邵奇抵住唇角,“除此之外,心理战术、军事选集、近战格斗也是必修课。所以,抓住他才需要格外费时间。”   “诶?!”   钟邵奇捏了捏她脸。   “我没告诉过你吧,其实洛家往上数三代,我的外曾祖父,就是直系军阀洛光远,虽然在我外公的时候没落,转而从文,但是到我舅舅那一代、也就是洛一珩他爸爸,他们……”   话音谨慎的一顿,他蓦地,又避开了敏感的话题,只正色沉声:“总之,我猜,洛一珩这次逃走,应该就是我舅舅用了什么手段帮他,我已经让香港那边派人过来,……昭昭,你放心,不管怎么样,同样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陈昭点点头。   一句疑问堵在喉口,刚要说,前座,阿德却忽而回过头来,抢在她前头,说了句:“钟先生,电话。”   一边说,手里递过来的,则是他三部私人手机中、最为隐私的哪一部。   来电显示,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钟邵奇接过电话,抵在耳边。   “喂?”   “……”   这单方面的对话,以逐渐拉长的间隔,持续了三次。   每一次,对面都没有回应,却传来渐次有序的“滴滴”声。   陈昭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而后,钟邵奇将手机拿开,仔细地盯着那电话瞧了半晌。   摩斯密码?   陈昭想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细小响动,好奇心提到嗓子口。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将电话重新贴近耳边。   对着电话那头,沉声说了句:“你应该知道做了错事的下场。”   对方终于说话,用了变声器的男声,腔调奇怪:“当然,所以,你不是撬了宋思远的坟,来当做对我的惩罚了?”   “如果你主动认罪,法律会惩罚你;如果你不认罪,我会动用私刑。你很清楚,以钟家手下的社团和社交网,除非你待在舅舅那里一辈子,永远不再露面,否则,绝对不可能躲得过。”   对方笑了:“我知道,我如果怕死的话,就不会主动惹你了。”   闻声,钟邵奇默然,垂下眼,只和陈昭四目相对。   他揉了揉陈昭的头发,不置可否,沉默良久。   末了,他问:“所以,你选择后者?”   “不,”洛一珩说,“我当然是选择,唯一能从你手里逃生的办法——能不能和陈昭说两句,表哥?” 第59章   事实上,接起电话前,陈昭脑子里还漂浮着许许多多的疑惑。   譬如洛一珩到底还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她说话,会对她说什么——   诸如此类种种。   可等到接起电话,听见那头虽然腔调奇怪,却依旧元气十足又熟稔的一句招呼:“早啊,我们陈大师”,仿佛还是什么时候都没发生过、对她说的一句玩笑话,这些疑惑,又一瞬间,变成满心的责怪、不解、又急又气。   她等的是一句解释、一句道歉。   不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页揭过。   “……”   自然而然,面色随着心情一同沉凝。   沉默数秒过后,陈昭冷下声音,回了一句:“直接说吧,你找我干什么?”   这话说得明明一副刚正不阿、正气凛然。   电话那头的洛一珩,反倒跟着“噗嗤”一声,笑得不遮不掩。   “我知道你生气,”笑完,才说一句颇不正经的,“所以我先向你道歉嘛,对不起,这次的事是我的错,我让你接电话,就是因为只有你原谅我,钟邵奇才会放过我。看在以前朋友一场,我们之间能不能好好谈谈?”   这也太实诚了。   实诚到让人心里憋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说完了?”陈昭问,“说完了那我挂了,还有,你当我圣母玛利亚啊?说原谅就原谅,说跟你谈就真跟你谈,再——”   “等等,你别急。”   洛一珩却掐好时间一样,精确地、先一步打断她。   “你难道忘了,我可是Venus的大客户,不说别的,那就看在一起工作了两年的份上,是不是可以多跟我说几分钟?”   不说Venus还好,一提到,陈昭怒极反笑:“你还敢说Venus?”   如果不是钟生就坐在身边,如果看见她太激动,洛一珩就真的——反正,就这一秒,她简直想要钻进手机里把洛一珩掐死,“因为你失踪,被警方调查,你的粉丝哭天抢地,我们Venus也被波及,停工十天了,就这十天,我们和品牌方损失了三百多万!”   更可怕的是,大部分的损失都需要她来承担,抛去品牌分摊,还有一个五十来万的资金缺口。   既然是她自己一手创办起来的工作室,她也不想靠钟生来还债,所以说,以后就算怀着孕,可能还得伏案画图跟品牌方谈合作——   简直是越想越气。   陈昭深呼吸,不得不别过脸去看窗外,避开钟邵奇探寻的眼神,调整着表情。   耳边,是洛一珩言笑晏晏:“我的错我的错,所以我这不是来跟你谈补偿方案了?”   “嗯?”   “第一,你应该在宋家的家宴上看过卓瑶吧?丰业公司、卓家的长女,她名下的高定品牌Elliana五年前就进军米兰,在业内声誉很高,我让你们公司的Joy代表Venus跟她谈了一笔交易,如果你答应,不仅你们公司的资金缺口能够补上,有卓瑶的帮助,说不定你们还能再拓展一下时尚圈的人脉。”   陈昭:“……”   不得不说,对眼下的她来说,这个、这个交易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诱惑力。   “第二,你不会不知道,那天晚上为了把我引开,你的钟先生伙同宋笙,一起让人撬了宋思远的坟,我想这个行径,比我设计的绑架好像也好不到哪去——当然,我不是用这个来比较什么,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他们的手段从来也不比我干净,只是钟邵奇从来不会把这一面展示给你看。   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那天放了宋致宁,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也同样出于对作为我为数不多朋友之一的你……的愧疚,你会不会觉得,我也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起先的玩笑话过后,说到这,倒有些难辨真假的触动。   陈昭撇撇嘴,没吭声,唯独手指在靠垫上摩挲两下,又被钟邵奇靠过来的右手,轻轻攥在温暖手心。   轻拍两下。   陈昭抬眼看他。   耳边,恰是时,又是话音轻快:“是不是快到目的地了?陈昭,那作为小礼物,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咱们以后应该也就不会再见了。”   “什么意思,你……”   “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盯上叶昭昭那条线,最早是在什么时候?”他有点回忆般慢腾腾的语气,“那年我才十七岁,钟邵奇,啊,我想应该是十九岁左右吧,他刚刚回了钟家,第一次家宴。虽然洛家早就不行了,但我那天,还是在姑母的安排下蹭了他的光,去见识了一下钟家的排场。”   到处是人,觥筹交错,而钟邵奇被围在中央。   从容不迫的少年数度举杯,不慌不忙,末了,又被人拦下,介绍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那位含羞带怯的掌上明珠,正是彼时,同样尚且年少的叶昭昭。   “我呢,当时看见那个大小姐自我介绍,前面明明还好好的,我那个对人做事假惺惺的表哥,也对她和颜悦色,但她一说,”洛一珩捏着嗓子,有样学样,“一说,‘我叫叶昭昭,你叫我昭昭就好’,钟邵奇一下就变了脸色,也没顾得上她老爸在边上挽留,扭头就走。真不符合他学到骨子里那些迂腐礼仪,是吧?”   “我那时候就在想,哇,我从没看见过他出过什么纰漏,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我的心理学老师告诉我,以后如果要对付钟邵奇,一定要从‘昭昭’入手。可惜,我学了皮毛,还是没有学全。没学透,对钟邵奇这种人吧,一般在乎确实是可以利用,太在乎的,他又太偏执,结果呢,没捞到好处,反而搞得我引火烧身。”   话到兴头。   连陈昭也在想,那是不是就是钟老爷子让自己从监控里看到的那场宴会,是不是钟老爷子突然叉掉监控就是因为——   突然地,那头却传来一阵挣扎叫喊,闷声闷气,也掩不住仓皇挣扎。   “喂?”她一愣,猛地扭头看向钟邵奇,指指手机,话里问着,“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洛一珩避而不答,只是笑说:“陈昭,我一辈子只跟三个人说过对不起,你是第三个,谢谢你说过我是个好人——虽然我对你做的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反正,那就祝你幸福咯,小表嫂——”   就在电话被挂断的前后数秒间,车在天业大厦一栋楼下停稳。   陈昭摆摆手机,正想对钟邵奇抱怨一句这人没头没尾,突然,一声巨响,自正前方车窗传来!   “砰!”   整个车厢震动,耳边轰然巨响,陈昭尖叫一声,不及扭头,便被钟邵奇死死箍进怀里,捂住眼睛。   “阿德!”   前座,司机当即回过头来,“是,钟先生,我马上联系Mark!”   而后,车门开合的声音,车窗拉下半面、陆陆续续传来的急促脚步——甚至紧随其后的警笛声,都响彻在耳边。   陈昭想要抬头,却难得一次,复又被自家钟生强硬地按回怀中。   “钟生,”是Mark的声音,她听得隐隐约约,不甚清楚,“高空坠物……已经死亡,负责证人庇护的警察准备拉警戒线了,……是,钟生,不如先下车?意外事故,我们没有直接责任,还是不要耽误您的会议。”   话音刚落。   很快,两三个警察便围到车窗边。   为首的一个,越过Mark,轻叩两下窗沿,很是“识礼数”地微微弓腰,低声道:“钟先生……还有陈小姐是吧?抱歉,受惊了,有人跳楼,应该是从大厦五楼跳下来,恰好砸中了您的车。我们法医部的同事已经在做事,不忙的话,麻烦你们出来录一份简单的口供,也方便你们的人联系保险公司。”   临要下车了,陈昭这才得了空隙,从钟邵奇怀中抬起头来。   却还是又被一把捂住眼睛,看不见那头的惨状。   一头雾水。   末了,也只能听见,录完口供以后,钟邵奇低声问了句那警察:“有没有查清楚跳楼的人什么身份?”   “啊,是这样。”   原本就是因为绑架案来保护证人,这群警察临时遇见这档子事,不知为何,话里倒有些突然捡到宝的窃喜,答得很是轻快:“前两天其实就有重要证人向我们举报,那个已经死了的女案犯徐某,她的男友可能也参与了绑架案,而且是重要的幕后人,负责向您勒索……说起来也是巧,刚才法医部的同事已经初步确认了,今天跳楼的就是他。”   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   “叫李什么——哦对,李耀阳,”话音一顿,警察复又看向他,“怎么了,钟先生,你有印象?”   “……”   “没有,辛苦你们了。”   =   陈昭有些不解钟邵奇突如其来的些微愤怒。   说起来,就连她自己也对这个死者的名字毫无印象。   或许是因为由始至终被捂着眼睛,并没有任何画面支撑恐惧,因此,对她最大的触动,大概也只是感叹生命无常,巧合常在,竟然连跳楼也能砸在自家车上。   ——但不管怎么说,似乎也没闹到工作狂钟生连会议也不开,就拉着自己换车回家的地步。   陈昭:“……”   眼下,一群保镖坐在前排,一语不发,如坐针毡。   连最闲不下来的阿德也静悄悄的,气氛一下变得古古怪怪。   好吧。   只有她这不怕死的,在这当口,仍然凑到钟邵奇眼皮子底下,想了想,说了一句:“刚才吓到我了,有点不舒服——宝宝都在我肚子里踢了我一下。”   “……”   正沉思想着什么的钟邵奇登时眼皮一动,回过神来。   “哪里不舒服?”他眉心微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又摸摸她发烫的脸,“是不是头发——昭昭,我忘了,你头发没全吹干,会感冒的,等会儿回了家,先吹干头发我再带你出去。”   很显然,是只听到了前半句就“醒”了。   不记得多少次被遗忘的宝宝在她肚子里申诉,不轻不重,又抽痛一下。   陈昭扶额。   “不是,钟生,我、我刚才确实被吓到了,但是,就是,你是不是该先告诉我,这是怎么了,你会都不开了就先回家?还有,我们接着去哪儿?洛一珩的电话我都……”   他拍了拍她头。   “就是因为他的电话来得太巧了,”钟邵奇说,“和跳楼的人时间掐的太巧合,死的人、用的变声器都太巧合,我觉得有必要和某个人确认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从来没有说过要放过洛一珩。   钟家人的脸面放在这里,他一天没倒,一天就是钟家的顶梁柱,那群人哪里来的胆子,找了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就想把人放走?   “嗯?”陈昭有些不解,没听懂这巧合来巧合去,究竟有什么玄机。   而钟邵奇低头看她,缓和了面色。   “一点小事,”他说,“就当去散散步,回去先吹头发,知不知道?” 第60章   直至钟邵奇一边帮她吹着头发,一边低声说“等会儿去我妈妈那边坐一坐”,陈昭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之前说的“和某个人确认一下”——这个某人,就是他的母亲,也是陈昭一直没有跟他提起过的、绑架案共犯之一,洛如琢。   房间里静了片刻,只余下吹风机呼呼作响。   “为什么专门跑去见洛夫……见你妈妈?”她想了想,复才抬头看他,目光疑惑,“跟洛一珩有关?”   “跟绑架案有关。”   钟邵奇放下吹风机。   说话间,复又拢了拢她满头乌发,接过她反手递过来的皮绳,生疏地系了个马尾辫,“她也该对我们有个解释了,所以,趁着事情没进一步发展之前,我们过去坐坐。”   他并没把事件的细枝末节说得清楚,好在陈昭也无意对这些个事问出究竟,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所以起先倒也没什么。   只是等到把自己收拾完、换了衣服,她坐进车里,看向窗外,方才有点小小感慨浮上心头。   洛一珩的事暂且不提,但是洛如琢和绑架案之间的联系,她从没透过半点口风,现在这样过去见一面,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钟邵奇这吹了不少耳边风。   可她那里有这么笨。   就算讲清楚洛如琢参与其中,除了增加母子之间的裂痕之外,她总不能要求钟生把亲妈也给绑了吧?   真来那么一遭,豪门悲喜剧上演现场?母子械斗爱恨交加?……   “昭昭,笑什么?”   她想到这,蓦地有些发笑,引来一旁钟邵奇微微疑惑的一声问。   后脚刚坐上驾驶座的阿德也被这一声“吸引”,扭过头来。   陈昭忙又轻咳两声。   心虚地摸摸鼻子,随口找个话题敷衍过去:“没什么,咳,我在想,第一次去你妈妈家里,早知道就换件更宽松点的白裙子了,这黑的以前买来尺寸刚刚好,可我最近吃太多了……对、对了,钟生,你那袋子里是什么?”   她指了指他手边的牛皮纸袋。   刚才临上车前,他又回楼上专门去取,装进袋子里捂得严实,到现在也没露出过真容。   “一盒磁带,”见是她问,钟邵奇也没藏着掖着,隔着袋子,冲她拍了拍里头隐约可见轮廓的方块状盒身,“等会儿带给她的。”   磁带?   陈昭歪了歪头。   大脑里记忆搜寻好半天,才找出点蛛丝马迹。   “在香港,你……大妈拿给你的那盒磁带吗?”   “嗯,”他点头,看向窗外,话音忽而有些晦涩,“钟礼扬留下来的,我没有听过,但我猜,应该是说给她听的话多吧——以后应该不怎么会过去了,就顺手带给她。”   陈昭愣了愣,蓦地想起他刚刚回到上海的那一晚上。   想起他曾经掏心窝和自己说过的,他与生父之间那点淡到旁人无法想象的感情——连见都没见过一次,没有讲过一次话,不知道哪怕一点对方对自己的感觉,生来做一世父子,实在有点缘薄。   什么话也没再说,她靠近他肩膀,两手一齐,捂住他空置一旁的左手。   孩子气地玩着那手指,直至他笑笑,轻轻地,也与她十指紧握。   “以后我们每年都留一盘家庭录像带吧,”他说,“等以后我们都老了,一起看看,比这个好多了,是不是?”   她笑,用脑袋磕磕他肩膀,“好啊,把我拍漂亮点哦。”   约莫一小时后,汽车驶入洛宅所在的圣安德鲁斯庄园。   与涵璧湾不同,这里犹如一整个园林辉映,人工造就的绿意错落有致,车辆穿行其间,四周隐约有点欧式古堡的华贵氛围。   可以说,完全是那种,就差没把“我们高人一等”写在墙上的风格。   “……”连自认这几年已经见了世面的陈昭,下了车,四顾片刻,也不由感叹一句:“你妈妈还真是……有品位。”   而且还有钱。   上次绑架自己的时候可不是这一栋,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洛夫人就靠着吃这几栋房子的老本,也绝不会落魄到哪里去。   还没感叹完。   钟邵奇便提前一手拉住意图乱跑的她,话音淡淡:“只是撑场面、吃老本而已。”   洛家没声没息已经不是一两年了,只是洛如琢由始至终都觉得自己还是洛家小姐、事事要求尽善尽美而已。   这话说得难得直白,以至于来接人的新管家也忍不住脸上一红,不敢再搭腔。   只得伸直手,往里一指,做出个“请”的手势,“少、少爷,夫人知道您过来,今天特意下了厨,我们还是尽快过去吧。”   钟邵奇点点头。   而后,阿德留在车上,剩下他们两人加上管家,一路从后车库顺着楼梯往上,不多时,便绕到花园,从侧门拐进客厅。   厅里无人,倒是从厨房里隐约传来香甜味道。   陈昭侧头一看——哪怕是在厨房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地方,洛夫人依旧坚持一身旗袍,端庄优雅,连挥着锅铲给苹果派翻面的时候,都像是在做缝纫刺绣的精细活。   看得人心惊胆战,生怕她被烫到。   陈昭压低声音,伏在钟邵奇耳边:“我以后也要学这、这么做饭吗?”   好复杂。   钟邵奇弯下腰,同她咬耳朵:“不用,你可以在家里做麻辣烫。”   她笑出声来。   就只这么一笑,洛夫人猛地扭头,看见两人已经到了客厅,随即便将锅铲往身旁女仆手里一塞。   转过头,面带微笑,招呼着在大理石餐桌边落座。   还不到晚餐时间,桌上只摆放着三块黑森林蛋糕、一壶红茶,和随即呈上桌的一碟色泽金黄的苹果派。   “阿齐,难得你过来,我特意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苹果派,你试一试,”洛夫人把苹果派往钟邵奇面前推,动作间,复又扭头,不失礼貌地冲陈昭颔首,微笑,“哦对,还有陈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这次过来,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准备,试试这蛋糕吧,是家里王嫂最近做的新品,不知道你的口味……但我尝着觉得不错。”   一点也看不出来苛待的影子,更别说昔日绑架的时候冷言厉色的模样。   陈昭心里一咧舌,没点破,只低头默不作声地吃着蛋糕。   好半晌,大家都各自“心怀鬼胎”,就等着玻璃纸被捅破的时候。   只是陈昭没想到,到最后,先开腔的竟然会是一贯最沉得住气的洛夫人。   “对了,阿齐,你有没有听说,卓瑶要结婚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的还是一个分外耳熟的名字,“你知道,两年前钟业……你爷爷,让你和宋静和结婚的时候,我就很不看好,说到底,我还是觉得卓家那丫头比较适合你,落落大方,家世背景也没得挑剔,没想到,被别人捡了个便宜。”   死寂。   陈昭正打算尬笑两声捧个场,藏在桌底下、无聊间摩挲着裙角的左手,忽而被人扣住手腕,默默向上,十指相扣。   而后——   上桌。   摆给人看,示意了一下。   “正好说起来,”钟邵奇话音很平静,“这次过来除了有几件正事要说,也顺带告诉您一声,让您见见儿媳妇。”   大大方方,坦然明了。   洛如琢或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终究是没忍住,脸色一变。   她声音温柔压低:“阿齐,我知道,是因为陈小姐怀孕了,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种家庭,有孩子不能说明什么,你在外面随便有多少个孩子,但是家里还是必须有一个上得了台——”   钟邵奇点了点头。   “你指的是李卿言和你的区别吗,妈?”   李卿言。   钟礼扬的合法妻子,香港巨富李家嫡女,他的“大妈”。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洛如琢声音陡然拔高八度:“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   “不用管我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妈,我还没有问你,关于怀孕的事,我们没向外界说起过,更没跟你提起过,你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顿,“妈,是你神机妙算,还是,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出现在什么不该出现的地方,嗯?”   陈昭愕然扭头。   “你!”   那厢,洛如琢亦拍案而起,纤纤玉指,直指钟邵奇面门,颤颤不已。   “你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养大的亲儿子,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你这是什么态度!钟绍齐,你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她值不值得你为了她这样跟我说话!”   她深呼吸,在这种时候,尚且记得摆摆手,让管家和女仆上楼避开,免得人前失态。   末了,调整许久,方才又挤出微笑,语重心长,“她是什么出身,以后你带着她去哪应酬?高尔夫球场,网球场,让她帮你捡球吗?阿齐,就算你不介意,你就不怕给钟家蒙羞,给我们洛家……”   又是这套说辞,又是那种语气。   可惜,陈昭已经不是当年十八九岁的小丫头——话听了一半,已经快要跟着拍桌子了。   她刚要愤而起身,反驳两句,却被钟邵奇轻轻按住。   侧过头,看见他金丝眼镜下微垂眼睫,颤颤之间,再抬起时,已然神色冰冷。   “咔哒。”   一个手机。   准确来说,是一个锁屏照片上、一男一女姿态亲密的手机。   陈昭探头去看了好半天。   这一男一女里,女的……她看看洛夫人,又看看照片。   还有点眼熟。   “我不觉得丢脸,从来都不,”钟邵奇说着,轻点屏幕,“但是妈,你或许也应该想想,你跟李耀阳做‘夫妻’的时候,有没有给钟家丢过脸,给洛家丢过脸了。——当然,你都愿意让李耀阳给洛一珩担罪,他对你的价值,应该和古代面首差不多,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威胁你什么,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   “……很,好笑?”   这是平生第一次。   他对洛如琢说,真心实意,冷静自持的一句:“我觉得你很好笑”。   永远对她保持竭力包容的少年,她的亲儿子,她一生积蓄心血培养用来报复钟家的亲儿子,对她说,“我觉得你很好笑”。   陈昭看着女人颤颤巍巍,目眦欲裂,一句话下来,仿佛过了漫长时间,以至于几十年如一日要求自己端庄的洛如琢,竟再也撑不住半点雍容姿态。   击溃她的甚至都不是所谓的丑态,所谓的照片,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她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坍塌眼前。   她跌坐回椅上,喃喃自语:“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这样对我,原来你和你爸爸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钟绍齐,你不理解,我是做母亲的人了,我的心里……”   钟邵奇打断她:“别再用你是我妈妈来威胁我了,如果你真当自己是我妈妈,那两年前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如果你在,这盘东西,”他从纸袋里掏出黑色磁带,“也不会能够交到我手里。”   洛如琢看向他的视线迷茫。   “这是什么?”   “是钟礼扬留给我们母子的录音带,我没有听过,如果你要,给你。但我跟你换一样东西。”   磁带被抵在桌边。   而钟邵奇话里话外,是不容置喙的笃定:“我要洛一珩的下落,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现在把它磕碎。”   “……”   一生这一次。   一次,这一生。   洛如琢盯着那磁带,许久,又看向他,沤红的眼圈里夹杂着恨意与痛,却只忽而,惨烈地大笑起来。   “钟礼扬、钟礼扬,他就连死了,留一样东西给我,也都是威胁我、让我们洛家绝种,好,很好,你跟你爸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似哭似笑。   钟邵奇面无表情,将手里的磁带对准桌角——   “把磁带给我!”   霍然,却被人劈手夺过。   甚至没有一丝阻拦的意思,他早料到这个结果。   洛如琢将磁带死死抱在怀里。   “你舅舅已经帮一珩找了替罪羊,带他回日本,”她笑中带泪,指着门口,“你要是找得到,就去找,就去找!”   陈昭盯着钟邵奇。   钟邵奇亦沉默着看向她,很深很深地看向她,末了,扭过头去,平举右手,看向洛如琢。   他的右手中央,是一条横亘始终的疤痕。   “你错了,妈,我跟钟礼扬有一件事,永远都会不同。”   “……”   “我要保护的人,会保护一辈子——就像我十七岁那年,妈,圣诞夜那天晚上,你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走’,我回答你说,‘是’。”   一定要走。   一定不能食言。   一定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雪夜里,听着圣诞歌一个个都停息,而没有哪怕一首,是为她放着。   要保护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看来您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所以,誓词,您听听就好,”他拉住陈昭的手,低下头,“好了,昭昭,我们走吧。”   =   那天傍晚。   洛宅一层,视线昏暗,没有一盏薄灯点亮。   餐桌上,只放着一台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老式收音机,和一碟已经冷透了的苹果派。   洛如琢坐在餐桌边,手里把玩着那盒磁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决心。   她伸出手——   磁带被按进收音机仓门,短暂的磁带回旋声后,开始播录。   年岁一长,里头的声音也跟着磨损,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不甚清切。   还好,四下无人,她也不需要装作那个端庄的样子,可以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贴近耳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仔仔细细地听着,唯恐漏下哪怕一个音节。   “如琢,如果真是你听到这盘磁带,我会很开心,因为这代表,你终于愿意再跟我说说话,虽然,只是我单方面在说……”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见过钟礼扬,也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   以至于,当确切的声音响起,她还有点迷茫:是他的声音吗?是阿扬在说话吗?   应该是吧。   好半天过去,她又想,除了钟礼扬这个混蛋,已经没人叫她如琢了。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像他一样,蹲下身,在你面前,问你从哪来,怎么这么狼狈,会不会说粤语……如果我做个温柔的人,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可惜,我知道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在你心里,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是个混蛋,也是人渣,我想,你没有嫁给我,是你很庆幸的选择吧?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如果你听到这份磁带,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在纽约,买了一栋小公寓,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想把它布置成一个很温暖的家,有晒太阳的小阳台,有藤萝书架,还有漂亮的秋千…”   磁带磨损的沙沙声不断响起。   他说了很多,但她听到的太迟,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边擦着眼泪,呜咽嚎啕着,一边捶打着收音机,怪它,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太晚了呢?   “……但我想,”或许是捶捶打打起了作用,猛地一下,又有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急忙贴近耳边。   听到,最后的残损话音里,他说:“你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因为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我们的孩子,克绍箕裘,齐家治国,一定也会是个好孩子。”   洛如琢呆了呆。   磁带不再放了,停了,而她把录音机放回桌上,又转而捻起一块冷透的苹果派。   某些回忆,却也在这时与她“重逢”。   ——妈妈,你可以,可以做苹果派给我吃吗?对不起,我知道很难,只是我……   ——阿齐,你应该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再来向我提条件。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曾经这样无情的拒绝过自己的孩子。   却也是那一天的晚上,她又想起那张失望的脸,偷偷摸摸起床,找了份菜谱,笨拙地学着,做了十几次苹果派。   做到最成功那一次,已经快要天亮。   看起来真漂亮,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装盘,放在孩子的床头。   她等着他起床的时候,红着脸,惊喜又诧异地说“mom,Iloveyou!”   也等着他拥抱她,像世上所有普通而平凡的孩子那样——   “真怪,这一盘没做好。”   而几十年后,她吃着自己做的苹果派,却迟来的,就这样泪流满面。   “真奇怪,做的这么难吃,那孩子怎么吃了那么多,还说好吃呢,真怪……” 第61章   从洛宅回来的这天半夜。   陈昭睡得迷迷糊糊间,隐约感觉身边一空。   摸索片刻,她揉揉眼睛,懒洋洋撑起半边身子,四顾望了一圈。   好半天,方才终于看到半掩门扉的阳台一角,不知何时点了根烟、正倚着窗台听电话的钟邵奇。   晚风吹得他浅灰色睡衣衣角鼓起,额发轻扬,唯有指间一点火光,伴着烟雾缭绕,萦绕不散。   在夜色剪影中,从微微绷紧的下颔,到细长脖颈,勾勒出叫人心驰的线条。   “我能在中国找到你,在日本也是一样,不要心存侥幸……这是谁的地盘,风向标就往哪边倒,这点道理,你活到今天,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交换,你有什么能拿来跟我交换。”   语气并不温善。   说了几句中文,复又转成日语。   “……?”陈昭原本就听得不明不白,陡然一下换了语种,叽里呱啦的,更是云里雾里。   只翻了个身,便再撑不住睡意,复又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大抵过了许久。   连身旁的床铺都冷透,丝绸被这才被掀起小心翼翼的一角,有人钻进被窝。   陈昭眼也没睁,下意识地伸手。   这懒虫摸来摸去也不乐意睁眼,好半天,才捂住他冷冰冰的手指,搓搓手。   说起话来,鼻音拖得老长:“……干嘛去了呀,待会儿感冒了。”   他没答话,只把她的手塞回被窝里,又兀自将自己的手抵在后脖子暖了暖。   等到体温恢复如常,这才将她搂进怀里。   “没什么事,”欲盖弥彰的,下巴抵住她发梢,轻而又轻的动作,“跟我舅舅那边谈了一点条件。”   “……”自打怀孕以来,陈昭天天困得找不着北,这会儿,身体却还是像回馈着某种本能,附上他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又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咕咕哝哝、轻声“安慰”一句,“都是小事嘛,别计较。”   “不开心啊,还是他们说什么了,别放在心上,睡一觉就好了,抱抱,姐姐抱一下,睡了睡了……”   说到底还是想睡觉,偏偏哄他,还跟哄小孩似的。   钟邵奇默不作声地一挑眉,失笑地拍拍她后脑勺。   见人险些就要睡过去了,方才“好巧不巧”地切入正题。   “我听人说,后天卓瑶订婚宴,你要过去?”   ……!!   陈昭猛地太阳穴一跳。   “回来的路上,你说接了个电话,是不是就是卓瑶打来的,她让你过去——Venus的新工作?”   这一环扣一环的问法。   陈昭瞌睡虫飞走大半,登时眨巴眨巴眼睛,一百分的清醒。   时间还得回到两小时前。   从洛宅回来,还在车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手机。   她接起,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是温声一句:“是陈小姐吧?”顿了顿,复又自报家门,“我是卓瑶,之前在宋家的家宴上,我们见过的。一珩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这次打电话过来,也是专门有事要求你。”   姿态放得适度而低。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卓瑶私下聊天,气氛还算和洽。   随口客套寒暄了几句,彼此也没有太绕圈说话的意思,很快便开门见山,摆出条件:“听一珩说,这件事除了你,没谁能够做得让我更满意,所以我愿意出五十万,外加今年Elliana秋冬T台的全线授权,请你过来露个面。陈小姐,你看怎么样?”   “你还没说,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莫名其妙,倒有点背着钟生做坏事的感觉。   接着电话,陈昭缩在车窗边小角落,背影堪称可可爱爱、鬼鬼祟祟.jpg。   “也没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快要结婚了。”   “嗯?”   卓瑶笑笑:“但结婚对象我不满意,所以,一珩才帮我找到你。”   她话音一顿,似乎斟酌了片刻,半晌,复又话音放轻,语气有商有量,“我请你上台,帮我往他脸上泼杯水。看过电视剧吧?怎么狗血怎么来……我想整个过程大概三分钟不到,这笔生意,听起来是不是很划算?”   ……个屁咧。   陈昭呆了呆,无语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年代了?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一招,简直是辱没……   “当然,我知道,你现在身份比较敏感,但你也可以放心,当天订婚宴出席的,全都是我们卓家的人,新郎那边,因为他最近闹出来的一大堆事,除了他母亲以外,不会有人出席。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打扮得夸张一点,不会有人认得出你——当然,相应的,因为你辛苦,我可以再加码,你们Venus团队,应该很需要我这几年在米兰攒下的时尚资源吧。”   辱没……   真香。   面对着这个挖好的大坑,华丽的陷阱,陈昭哗啦啦地心动了。   ——天知道,这可是砸钱也砸不出来的苦心经营、让那些刁钻的大牌设计师们答应合作打开知名度的绝佳机会。Venus跟了洛一珩两年多,也没找到独立打入国际视野的缺口,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   “再不济,你还有你那位钟先生保护你,”更何况,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后脚跟着来了,“陈小姐,答不答应,全在你一句话。”   “……”   眼下的处境。   被钟生迎面抓包的处境,她当时给了什么样的回答,已经很显而易见。   陈昭默了。   清清嗓子,假装困了,她往钟邵奇怀里小猪一样拱了拱,很坦然地招供:“你说对一半一半,钟生,我只是,咳。去跳人家挖的大坑去了。”   这会儿倒是思路很清醒。   勇于承认错误,视死如归——俗称打死不回头的莽汉精神。   钟邵奇拍拍她后脑勺,话里带笑:“知道是坑也往下跳,台词想好了没有?”   “……”虽然觉得有点怪羞耻的,但反正也睡不着了,她还是乖乖数给他听:“不负责任、薄情寡义、吃干抹净、翻脸不认人……”   末了,还不忘仰头问一句,“够不够?”   完全还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被两个坑包围。   “够了,”钟生说,“还有,你知不知道卓瑶结婚的对象是谁?”   “啊,谁?我查了来着,但是网上老是没有消息……”   “是宋致宁。”   冤、冤大头?   “卓瑶需要一个很得力的丈夫,帮她继承丰业公司,但以宋致宁的能力,应该不怎么得她的心。”   这样一说,好像让她去捣乱——显得更让人相信了。   陈昭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想了好半天,伸手,方才苦恼地挠了挠头发,“要不我不去了,”她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打退堂鼓,“宋致宁前段时间还跟我传过那种新闻,别人就算了,我泼他水,总觉得怪怪的。”   一向最有分寸的钟生,反倒“怂恿”她。   “不用想这么多,当然要去,”他闷声笑,垂头,埋在她脖颈间,“而且,我明天要去纽约,钟礼烨恢复意识,要去看一看,大概得在美国待上几天……你就在那好好玩吧。” 第62章   2018年4月26日。   一大清早,陈昭便坐在化妆镜前头,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变装大业”,一副朝圣般严肃神色——眼线画深一点、眼影要红,不行,口红也得……   门外陡然“咔哒”一声响。   吓得她手一抖,眼线差点飞到太阳穴。   侧头一看,却原来是从香港请来照顾她的家政芳姐,扒拉在门边,微微低头,向她赔了个不好意思的笑脸,“陈小姐,我找遍了家里,你说的那个钥匙还是没有找到,有可能是先生临出差拿错了钥匙。但为了保险,要不你还是给个地址,我再请人过去帮你再配一把?”   说的是昨天陈昭刚发现,自己静安区那套房子的钥匙似乎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事。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吓人一跳。   陈昭当即松了口气。   只摆摆手,冲人笑笑:“没事没事,可能是我随手扔哪个角落里了,前两天都还在的。我最近应该也没时间回静安区那边,等下次要用了再说吧,先不麻烦你了。”   说完,便拿起沾湿了的卸妆棉,打算擦掉多余的眼线弧度。   手刚碰上脸。   走开没两步的芳姐,却复又回过头,“对了!还有啊,陈小姐,之前养老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上次接您爷爷出去的手续有人帮忙处理了,有一个木盒不知道……嗯?陈小姐?”   被叫到的陈昭,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块被卸了一大块粉底的眼角,片刻无语:“……”   但到底,也只是扶额,扭头。   没有为难人的意思,挤出个不露破绽的假笑,“没事,芳姐,钟生之前跟我说,已经安排人跟养老院那边联系了,我等会儿再打电话过去确认一下。”   总算偃旗息鼓。   等芳姐终于转身走了,陈昭方才放下心来。   化完妆,想了想,又在衣橱里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压箱底的上黑下白套装A字裙。   她怀孕的时间不长,身量上尚不显怀,短裙一上身,依旧是昔日走在大街上回头率九成九的细腰长腿。   对着等身镜左右转转观摩片刻,这两天在家穿着睡裙到处晃荡的陈小姐,终于有了点昔日Venus门面担当的影子。   哼唧两声,不忘臭美的拍张照发给自家钟生,配文“去跳坑了”。   对方很快回复:“不急,注意安全。”   陈昭发了个表情包:好鸭.jpg   她几乎都能猜到对面困惑的表情。   吹了个口哨,陈·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跳谁的坑·昭昭同学,随即背起自己放零钱的小包,踩上一双安全的平底鞋,“噔噔噔”地下了楼。   趁着芳姐不注意,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了。   走了老远,还听见芳姐在后头喊,“陈小姐!怎么不让人送你——哎呀,阿德,你怎么不看着点,这陈小姐,怎么……”   她咧咧舌头,装没听见。   但她也因此真没听见,好半天过后,刻意装作没注意到她溜走的阿德,慢悠悠搭了句腔。   “别担心,钟先生准备多久了都,估计车早就安排好人了——什么都不知道,这才算是惊喜嘛。”   是故。   什么都不知道的陈昭,只觉得自己这天好像格外幸运了些。   刚停在路边就有的士路过,司机大叔开朗又健谈,一点也不埋汰她化的妆,还一迭声夸她年轻漂亮,看起来最多二十来岁。   也好像不怎么堵车,连天都很照顾她,预计要四十分钟才能到的车程,不到半小时,的士就顺利在金茂大厦底下停稳。   “去君悦酒店啊?”她扫码付完钱,大叔问她,话里不忘打趣,“难怪呢,穿这么漂亮,当新娘子啊。”   陈昭忙摆了摆手,“不是我,我就去看看。”   司机大叔笑笑,“没事,你这么漂亮,等结婚了,肯定也得上这么好的地儿,一切顺利哈!”   仿佛不管人还是事,都对她敞开光明大门似的,分外温柔。   陈昭也没多想。   低头掏出手机,接在后头、给钟邵奇发了一条短信“炫耀”,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进了大厦。   大概是受之前宋致宁卷入绑架案丑闻的影响,原应盛大的联姻,今天反倒比想象中冷清很多。   电梯一路向上,直至53层君悦酒店,装潢奢靡的大厅里花篮寥寥,别说宾客,就连最爱凑热闹的记者也没看到丁点影子,显得格外空荡。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以至于有点懵,有点茫然。   好在前台小姐热情,她一进门,便迎到面前。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陈昭还没接话,对方扫过她妆容装束,又一副了然模样,脸上露出标准的待客微笑,微微颔首:“是陈小姐吧?来参加卓小姐订婚宴的话,请往右侧宴会厅,卓小姐特意叮嘱过,您过来不需要请柬。”   这倒是还挺周到的。   陈昭点点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正看见几个侍从手里端着一托盘红酒施施然往宴会厅走,连忙匆匆向那前台小姐道了谢,便后脚几步跟上。   随手挑中一个,拍了拍人肩膀。   “我要一杯,进去恭贺新郎新娘的,”她端起其中一杯,冲人歪头一笑,“谢啦。”   有酒有气势,调整调整发型和表情,深呼吸。   陈昭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想起自己过去在恒成的时候跟宋致宁“互相伤害”的嘴炮大战,登时底气足了三分——   她雄赳赳地跟着这群侍者进了宴会厅!   ……色厉内荏也是要有牌面的。   先随便一扫,都是一群正装礼服的陌生面孔,一个也不认识。   再一扫,大厅中央那片红台上站着的,光看背影,可不就是宋致宁那个冤大头,至于盛装打扮的新娘,则正侧过头,和恰被主持人挡住身形的某个宾客说话。   订婚宴还没开始,时机恰到好处!   此时不泼,更待何时——   陈昭三步并作两步,气势汹汹,往那台上一站,掰住冤大头的肩膀。   “我跟你说,宋……”   红酒蓄势待发,话音哽在半路。   嗯?   “宋、宋……”   不是,这哪是宋致宁,这谁跟谁啊?   陈昭看着眼前完全长着张陌生面孔的俊美青年,傻了眼。   一旁白纱胜雪的新娘,倒还一脸恶趣味,冲她挤眉弄眼:泼啊,怎么不泼了?   ——“对不起啊,人在这呢,能预订吗?等下次我真结婚再泼。”   “……”   陈昭僵直着脖子,回过头去。   在座位第一排的角落,一身靛蓝色西装的宋某人,仍旧昔日那副混不吝模样,懒懒散散,举起右手,冲她示意。   陈昭:“我杀……”   “等等等等!这可真不是我的锅。我才是最惨的好吗?”   自觉被冤枉的宋某赶紧把人叫停。   “准未婚妻心仪小白脸,让你家那位联手欺负我,你一来,她就是真自由了——你不知道她爸多怵钟邵奇,”宋致宁捏了捏鼻梁,轻声咕哝,“今年真是犯太岁,到底是谁想的这鬼主意,又卖钟邵奇人情又搅黄我……算了,别让我知道,我铁定掐死他。”   陈昭:?   飞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圈细节之后,某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缓缓浮现。   貌似是,现在还不知道命还留着呢没……那位洛大明星。   不过。   她还是有点懵:“你们说到哪跟哪去了,钟生……”   人现在还在纽约呢,怎么又到这里来背黑锅了?   她刚要摆实际讲道理,气势汹汹地反驳两句,便见卓瑶甜甜蜜蜜又嗔怪地撞了撞新郎肩膀,两人手牵着手往外走,连带着背过身、冲她摆摆手的宋致宁,放下话筒的主持人,一群认不出来的陌生宾客——   都走了。   陈昭更傻眼了。   自己有这么大杀伤力吗?   一眨眼间,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跟排练过似的,只剩下刚才,被主持人巧妙挡得严实的某位,蓦地伸手,扣住她刚要挥起的手腕。   “……?”   她回过头。   四周,亦霎时间灯光俱黯。   投影巨幕缓缓自台后落下。   仪器微弱灯光亮起,光束投映,画面鲜活。   她下意识转过目光、愣愣看着那幕布。   上头,先是一只很眼熟很眼熟的布偶娃娃。   布偶娃娃走着路,逐步变成动画,猛地一跳,蹦进了更眼熟的地方——上海,耀中国际学校,那面她翻了无数次的围墙。   小娃娃在墙角,仰着头,视角一动不动地对准围墙那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好半天,一阵轻响,一个漂亮的女娃娃“爬”上了墙,绣得弯弯的嘴角,时时刻刻,都好像在冲着这头笑。   一行刀头燕尾的楷体字,默默浮现于画面下方。   他写:【你在等我的时候,我也在等着你。】   哭还是笑都没来得及,她只是捂着嘴,看那小人又飞也似地“跑”起来。   跑啊跑,跑到了爷爷的老屋,在那里,有栩栩如生的“爷爷”,有早已经离开人世的老狗“大黄”,他们被留在动画里,看见小人的到来,开心地围上前来。   男娃娃在,女娃娃也在,围在陈旧的餐桌边,他们吃了一顿热闹的团圆饭。   好半天,爷爷忽然“笑了”,头上浮现一圈气泡,怪可爱的字体:小钟啊,以后我把昭昭交给你,好不啦?   男娃娃红了脸,很乖很乖,一直点着头。   “好啊。”   这次,浮现在画面下方的笔锋很温柔:【很奇怪,我看见你,想到的总是这样的画面: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但我们总在一起。】   【我答应过你,也答应过爷爷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我食言?】   投影的光映在脸上,陈昭死死抿着嘴唇,比哭还难看的笑,又呆又笨的,不住擦着眼泪。   她看着坐在那餐桌边的小人忽然顿了顿,四周的人与景物都开始褪色,终于,只剩下垂下嘴角的男娃娃,眼前,是一张突然出现的电脑桌。   它很快俯下身来,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敲敲打打,一直重复着这动作,好像永远也不会累。   那电脑屏幕上,唯有几行字迹清晰。   【我写了很多封信,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有过这样一个女孩。她拥抱过,比最冷的冬天还要荒芜的,我的人生。】   他只允许一个人在那里安家的,他的人生。   电脑消失了。   而布偶小人扭过头,四处望望,飞快地,又跑到了一座山脚下。   很高很高的山,看不到顶端。   而他开始往上爬。   遇见过落石飞雪,也遇见过猛兽围攻,可至少,还是在努力往上走,一步一个脚印,越来越艰难,越来越坚定。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爬到了最顶峰,环顾四望,小人却皱起了眉头。   不再犹豫,他扭过头,竟然往回走,往下走,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陈昭知道他在找什么。   在找,同样也拼了命在往上走的女孩。   他们在山腰重逢,一个看似从容却曾经头破血流,一个看似狼狈却始终、始终在不曾知晓的地方,有人为她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而他指一指山巅,说“我曾经上去过,我们再上去。”   “我带路,你跟着,我们一去上去好不好?”   可山巅上有什么呢?   女孩也曾经疑惑过,但她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牵着他的手,只是跟着,一直往上走,往上走。   要走到最高峰,看看站在他的位置,究竟能看到什么。   一览无余的山峰如缀吗?生来被人高看一等的沉沉重压吗?   他带着她,一一从那路过,走到终点。   他们在终点双手交握。   女孩的视野里,这才看到:原来他期待的终点,只是一个漂亮的小木屋。   有热腾腾的菜肴正出炉,有暖呼呼的壁炉可以围坐,只差一个迟迟来归,但终究没有缺席的,唯一的女主人。   画面逐渐暗淡下去。   最后的几行字,映在其间,亦淡淡散去。   【我不喜欢“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我喜欢,“人生漫长,苦乐同歌”。】   【而这份喜欢,从认识你开始,希望在人生终点时,也可以跟你说,“我还是很喜欢这生活,和爱你一样”。】   说得很美。   可笨了很多年的陈昭姑娘,只是在这当口,很没仪态地蹲下身,“哇”一声——真的是“哇”一声,嚎啕大哭。   她用手背擦眼泪,也用手心擦鼻涕,哭得狼狈极了,一边也没有幻想里公主般的从容。   而她的钟先生蹲下身来。   她看见她穿着那天,在爷爷留给她的那个木盒里,那件依旧崭新的中山装。   针脚改了些,变得更适合他的尺码,或许还有些束手束脚,但是,那个不会穿中山装的、好像永远和她生活搭不上边的男孩,从钟同学,到钟先生,终归也好像一直一直,都在陪伴着她的所有喜好习惯。   她哭的更厉害。   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哭的更、更好看一点的,我没想过是今天、我,我本来想要,我想要不这么,每次都,呜,我可不可以,申请,下一次?我下一次,不哭这么惨,呜,呜……”   “如果对象一直是我的话,可以有很多下一次。”   他单膝跪地。   求婚的戒指,形状却很奇怪,是个可以开合调整的钻石戒指,指环做成钥匙环的模样——还真就是个钥匙环,底下挂着三片钥匙。   陈昭认识其中两个。   第一个,是爷爷的老屋大门钥匙;   第二个,是自己买的那个小房子。   第三个……   钟邵奇伸手,擦了擦她眼泪,“我买了爷爷家那块地,买了静安区那座大厦整个单位,还有,上次你说,圣安德鲁斯庄园那个地方很漂亮,所以,我在那买了一栋比你那天见过更好看的房子。”   他说,“家是什么样,大还是小,新还是旧,无所谓,如果钟太太喜欢,那里都能成为家。”   她破涕为笑:“哪有这样的戒指?你应该叫它‘史上最贵的钥匙环’。”   “那你愿不愿意戴上‘史上最贵的钥匙环’,做我的合法妻子,我们孩子的唯一的妈妈,做……钟太太?”   陈昭蹲下身。   孩子气地与他平齐视线,取下他手里那“戒指”。   戴在手上,尺寸正好。   还不忘冲他晃了晃。   “你说呢,钟先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陈·疯狂暗示·昭:“钟生,你觉不觉得好像少了句什么?很肉麻那种?直白点那种?”   钟·心知肚明·邵奇:“摸摸你那个小包里,看是不是多了点什么。”   陈昭摸了摸。   除了一堆零钱以外,似乎……还多了一张卡。   说好了是一生一世,兜兜转转,还是在她手里,圆满了这一生一世。   真是个固执的人。   她摸摸鼻尖,笑了。 第63章番外二致宁(上)   2021年。   对宋致宁来说,依旧是平平无奇、纵情声马的一年。   恒成一天不倒,他的股份产权地权不动产就持续升值。   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和一个时时刻刻想着给自己多挣点家产的老妈,所谓坐等山空,大概也不过如此。   是故,总的来说,除了他这两三年一直有些失眠,彻夜彻夜地睡不着觉且辗转反侧这点小问题以外,说爽,实在是没几个有他过得爽。   偶尔喝点酒,他倒也不吝啬和狐朋狗友笑两句这老毛病,说是年纪上来了、年岁不饶人。   但真到了半夜——哪怕和艳色无双的各色美人恩爱缠绵过后,依旧睡不着觉的时候,心情就从调侃,相当顺遂地调整到了:真他妈的,有钱买不来个好觉,老子活得真没劲。   他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很快,烟瘾上来,便毫不犹豫放着怀里的小明星不要,掀起被子下了床。   他很是做作地倚着阳台边那挂满吊篮盆景的栏杆。   姿态潇洒娴熟,点了根烟,吞云吐雾。   晚风一来,呛人的烟草气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散,剩下的萦绕鼻间,显得他像个隐士高人似的。   别的不说,宋少装腔作势的小人劲倒也绝了。   好半天,他方才抬眼。   从这角度眺望远方,正能望见横亘黄浦江边的层叠高楼,其中最显眼的那一栋,就是他家的恒成大厦。   任它夜景瑰丽,独独恒成最是出彩。   就像,在没有某位先生横插一脚的情况下,上海龙头老大这个名号,他们本已经坐稳了很多年。   只是偏偏那位就出现的那么巧,让自己平白显得逊色很多似的。   不知何故,宋致宁忽而闷笑一声。   沮丧的话说是这么说,他倒还是依旧能如此这般的安慰自己:活还是要活的,人生漫长,美人数不胜数,退一万步,今年的新款法拉利都还没买全,说死就死,岂不是亏本了?   谁知道下辈子投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命。   “……”   吐了口烟,这么一想,豁然开朗的宋三少顿时觉得失眠换有钱,似乎也不是个亏本生意。   可惜,刚觉得心情好上三分,一双柔若无骨的瓷白手臂,忽而却在这时攀上他后背。   鬼似的,把他吓够——   “咳、咳咳!”   是真被烟呛晕了。   好在来者倒是很懂事地拍了拍他背,给人顺气。   嘤咛声勾人,是男人都拒绝不了的温声软语:“三少,你又失眠了,怎么总是睡不安稳,”她拂过他紧锁的眉头,“所以我才说,三少,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结个婚,生个小孩?——有个家能回,一定会休息好很多吧。”   善解人意间,意图也是相当明显。   “……”   他当然不会答这明知是坑的套话,只眼神一瞥,看向身后。   被他起身惊醒了的、此刻半露香肩的小美人儿。   女孩今年刚刚出道,不知道找了多少层关系,才得以在某次私人宴会上、在他跟前露了个脸,可惜他那时候对人没提起半点兴趣。   到这两个月,忽然想起来那双捧着酒杯的手生得好看,方才随便支会了个人把她叫来。   很顺利地上了床,确定了关系,他砸钱给她换资源,她负责抚慰几个月他不安分的睡意熹微。   一物换一物,本来是件好事。   可惜他最讨厌有人像自家老妈一样,上赶着追在后头问人生大事。   “怎么?”他于是笑眯眯地回过头去,捏起人下巴左右摆摆,像是逗逗小猫那样宠溺的语气,“都开始问我这事儿了,想嫁入豪门当李嘉欣第二啊?”   小明星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他记不太清,大概是吧。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孩子气和妩媚的脸搭在一起,正是让他想起故人,且最初能对她有点印象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可也正是因为没见过世面,一时之间,又更难看透他那话里话外的讽刺。   更好笑的是。   或许真以为他是情到浓处出声试探,这女孩竟还敢顺着杆子往上爬,羞答答接上一句:“没有,我只是喜欢你,宋少,如果可以给你生个孩子,我真的愿意……”   戏假得他都忍不住在心里一乐。   “真的啊?你不要演戏了吗?”还不忘故作惊讶,“我给你投了七百万让你去拍李导的戏,怀了孕怎么拍?”   “……?”   她显然没想到这回答,满脸都写着无辜:一个阔少,在乎什么几百万?   “我、我……”   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能嫁进宋家,还要拍什么戏,坐着享福就好了,”好在,宋致宁还算是有点良心,给满脸尴尬的女孩找了个台阶下,复又笑笑,“嫁没问题,但你可得想清楚,到时候,你能不能忍得住自己一个人坐在家,然后我呢,就和比你更漂亮的小明星,在她家的阳台上调情——像现在这样?”   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信什么情深如海。   女孩闻声,到底是曾经心存幻想过,难免脸上一僵。   沉默着。   而宋致宁打了个哈欠,也不安慰两句,只转身,从地上捡起自己方才和人缠绵兴头上、随手脱掉的浅灰色羊绒外套,还有牛仔长裤、白色的高领毛衣。   妥妥的三十多岁老男人装嫩穿搭。   “你慢慢想吧,我先走了——”穿戴完毕,他背身,冲人摆手,“这段时间不过来了。”   至于这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重要了。   当然,我们的宋少,即便没说告别的话,离开这间房子之前,倒还是一如既往,记得很客套地,把钥匙也留在玄关处的鞋柜上。   很洒脱,仿佛忘记房子是他半年前花八百多万买的——和应付女人可怜兮兮的眼泪比起来,这点钱不算什么。   只可惜。   他和每个自以为是聪慧美丽的女人做交易,她们却都以为自己会以爱取胜。   好一堆美丽笨女人。   让世间平白多他一个“负心人”。   =   “宋少,去哪儿?”   他到楼下时,昏昏欲睡的司机正靠着车窗打盹,等他轻叩两下,立马一个激灵、训练有素地拉下车窗,一抬头,便能条件反射地问他一句。   想来跟他跟的久,竟对他半夜“换张床”的做派都习惯了。   经此一问,宋致宁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凌晨四点半。   又是几乎一夜没睡,但现在过去的话,应该正好能赶上……那家店起早开门的时候。   虽然不知道店主人从香港回来了没有。   想了想,他钻进后座,靠着椅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假寐了好一会儿,状似思索。   等司机很识相地放起安眠曲,也等脑子里清理出利弊几何,方才似笑非笑地叮嘱一句:“行了,还是去进华高中那条路,把我放那路口,你就可以回去跟老陈换班了——你不怕驾驶疲劳是好事,但你少爷我,还得小心自己这条小……老命呢。”   个嘴贫的。   眼睛是闭上了,假寐也真“假”了一遭,车开了快一个小时,缓缓驶入中学前的老街,在路边停稳。   漆成大红色的玛莎拉蒂,和略显穷酸的街道有些格格不入,更别提再过一会儿,宋致宁这一身败絮气的往那路边下了车,往那一站。   真真是白天鹅混进了丑小鸭堆里。   很显然,路过几个晨跑的、起早去学校的,也都这么想,纷纷冲他投来诧异目光。   好在宋少对此早已经练就一身刀枪不入、死皮赖脸真功夫,也并不在意,迈开长腿,就往中学正门外拐角处、那挂着“李阿婆锅贴”招牌的破落小店走去。   门口的蒸笼冒着冉冉热气,熏得人热腾腾;一头白发、但精神气十足的李阿婆正在后厨忙活着准备工作,现包现卖,锅贴已经摆了好几大铁盘。   宋致宁轻车熟路往里走,径直走到后厨前那一块小窗口,敲了敲服务台。   “阿婆——”他拉长声音,“你可总算舍得从香港回来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是不是得给我来两盘最好吃的?”   阿婆一听声音就认出人,懒得抬头,光顾着笑他:“一盘牛肉一盘三鲜好伐?你这少爷嘴,养刁得很,最不爱服侍你。”   “哪里难招呼了,”宋致宁撑着下巴,看她忙里忙外,嘴上打趣,“我还怕你干女儿从香港杀回来说我虐待你呢,阿婆,你做什么我吃什么,这总行了吧。”   旁人哪里享受得到他这样说话待遇。   偏偏阿婆“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冲他摆摆手,“得咧得咧,找个位子坐去,还在这唠,待会儿学生伢伢来读书,你都没地方坐了。”   “我也不是专门为吃的来,这不是来看看你嘛,”他哄着,“我反正最后吃也行,阿婆,你就忙生意先吧。”   一语落地,便当真扭头,乖乖找了个最靠里、靠近后厨的位置坐下。   随便扯了几张纸擦擦桌子,他手肘抵着桌面,撑着头——夜里不睡,到了这嘈杂地界,反倒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很快,后厨炉灶打开,鼻间不再是呛人的烟草气,而是隐隐约约的菜油香;   不一会儿,约莫六点多,年轻学生的声音也响在耳边,向阿婆喊着“要一碟牛肉锅贴”,一声下去,仿佛激起千层浪,更多的声音排着队往外放。   此起彼伏的,还有来跟他拼桌的,他也不介意,把椅子摆开点就是,一点不见往日里那惹不得的小霸王脾性。   末了,还是阿婆看不过去,从后厨出来,塞了两盘锅贴到他手里,又指了指楼上小阁楼,“瞧你这,怎么一副几十年没睡过觉的样子,端着上去吃,累了就睡会儿。”   正中下怀。   他仰头看人,登时笑了笑,一双桃花眼,是男女老少通杀的荡漾轻佻。   末了,欣然接受,答一句:“好啊。”   便当真一点不嫌弃地弓着身子、缩头缩脑,绕到后厨,从狭窄的楼道里往上走,上了阁楼。   拉开壁灯,环顾一圈,倒还是旧时模样。   这几年他偶尔会过来坐坐,里头的陈设因此多年不变,仿佛还有人住着。   宋致宁随手把锅贴往桌子上一放。   伸了个懒腰,便脱了鞋、扔了外套,混不吝往床上躺。   眼睛盯着头顶,一眨不眨,看似专注,脑子里却思绪乱飞。   如若他的哪个金丝雀见了,大概要感叹一声:什么时候看过宋少这样安静专注模样。   只可惜,这位假专注的宋少,演了好半天,终于还是闷笑一句,笑自己:“他娘的,怎么跟痴男怨女似的。”   净说些大实话。   他的右手枕在后脑勺,眼睛一闭。   比他有这样温和一面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会在这样破旧地方安然入眠。   甚至,莫名其妙又久违地,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   梦里,大抵是又回到宋笙结婚前夕。   时间记不清楚,只记得那天,他曾经找了个借口约陈昭,“从纽约回来以后,一起去吃顿饭,好好聊聊”。   回想起来,话说出来的场合实在挺不正经,让人觉得另有所图——但他又的的确确是紧张了很久才说出口。   等离开陈昭的视线所及,还给秘书打着电话,一连声叮嘱着要他找一家老上海风味的餐厅。   从未有过的上心,个中悸动,也怎么也说不分明。   只是没想到。   最后吴宇找来找去,打着包票向他保证正宗过后,会带他到了这家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油腻腻的桌子,看起来就不靠谱的老太婆店员,怎么看怎么眼熟的地方——是他第一次约着陈昭“谈判”的“老地方”。   彼时的他站在店门口,抬头看着摇摇欲坠的招牌,低头,看的是脚底下碎了板块的瓷砖。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这,总感觉像是某种并不友善的命中注定。   吴宇看着他脸色,战战兢兢:“宋、宋少,不满意吗?”   而他摆摆手,叹了口气。   “没有,你走吧。”   不满意倒不至于,只是他确实从没和任何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场合里“约会”,为此,难免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李阿婆倒是客气得很——她认识他,陈昭离职以后,宋致宁不仅按照合约给了李阿婆一大笔钱,甚至在整个CBD规划的大背景下保住了这家店,算起来,还算是她的恩人。   是故,打从上午十一点他坐在那,阿婆便过来问他:“是不是在等谁哇?”   他一点也没遮遮掩掩,说:“陈昭。”   阿婆有些诧异,又有些试探地,复又问一句:“阿昭喜欢你?你、你们之间是……”   那种活见鬼的语气。   宋致宁抬头,冲人笑了,咬牙切齿:“很明显,她不喜欢我,我们只是谈公事。”   阿婆这才笑了,一副松口气放下心来的样子。   宋致宁:“……”   当时的他实在很难想象,很久以后,阿婆会成为像自己奶奶一样慈祥的存在,阿婆的小阁楼会成为自己的安乐小窝。只觉得这老太婆实在狼心狗肺,自己明明帮过她,怎么就这样见不得自己好?   宋少气的不轻,自觉出师不利。   是故,便也再不理睬这怪阿婆,在心里默默排演起可能要说的话,而后时不时拿起手机,发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回来?”——洛一珩他们都回来了。   怪烦人的,又有点可怜兮兮的可爱。   可惜对方待他从来铁石心肠,总也不回复。   只能就这么等着,等到店里人群散尽,等到店外夜深露重。   他的手机,方才迟迟地,蓦地一振。   “……!”   宋少眼神一亮,心快要飞到天上。   明明那已经是他等待的第十个小时。   可最先浮现的心情,却竟然既不是恼怒,也并非怀疑,仅仅只是单纯的傲娇式大惊喜。   “我说这个陈……”   一派窃喜的话断在半路。   他握着手机,低垂眼睛,把那短信仔细看了几遍。   对方留给他的,是一句干干脆脆、彻头彻尾的拒绝:【不回来了。】   后头理由给的不多,看起来都是敷衍。   他何曾被这样对待过。   可却竟然,哪怕翻来覆去几遍,看到最后,也只是撇了撇嘴,并不觉得有多诧异,连生气都没有。   只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没事人似的在桌上撂下一笔厚实现金。   ——好像这才是更意料之中的结局似的。   随即便头也不回,冲阿婆说一句“耽误你关店了”,兀自踏着夜色离开。   如果忽略那逃也似的脚步,或许会更从容一点。   诚然后来想想,其实也没什么难过的。毕竟,尽管他那天等了足足十一个小时,和旁人的十一年比起来,总归还是太无足轻重了些。   只唯一有点可惜,这明明是他平生第一次,也仅有一次,认真的等待。   如果她来了,他会说什么呢?说“其实这两年我真的想了很多,听起来挺不切实际的,但说不定我们,我们可以试一试”,又或者直接说,“我喜欢你,不如跟我在一起,我给你买包,给你买房子,你想要什么都不是大问题——看过小说没,里头能写得多夸张,我就能给你多夸张”。   还可以说,“我想过很多很多。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要娶一个怎样的人,所以明明有很多次机会,我都没有拉住你。但你知不知道,最近风声很紧,很多人盯着你,如果不站在我身边,你根本玩不过他们。”   甚至说,那么单纯又简单的一句,“要不我以后一直护着你得了。”   那么多的话,该说哪句才好,本来就是个纠结的命题。   他在梦里都发笑。   好在……她没来,他想,他也就顺理成章,再也不等了。   他乐于让她成就他的风流潇洒。   不是因,却酿成果。   不够缘分,好歹牵扯。   =   宋致宁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做的虽然不算是个好梦,但依旧睡意沉沉,仿佛连日来的身心疲倦,不过蜷缩在这方寸之地一时半会儿,就能够寸寸瓦解。   唯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悄悄感叹:人的心理作用和故作深情,大概都是种难解的暗示典例。   可惜,真假梦境之间,最后还是被一阵喧哗交流声吵醒。   “是啊,他还在睡觉,睡阁楼上呢……这孩子最近都睡不好,我看阁楼上吧,不透光,他就睡的好点,所以借给他住住。”   “也是,我下次再跟他说……哎哟,哎哟,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宝贝阿意?瞧瞧这漂亮小姑娘,来,快过来,不害羞,奶奶亲亲!”   宋致宁被吵得忍不住掀起半边眼皮。   那头,阿婆大抵刚收了工,专程上来找他,又坐在短沙发上,正和人打着视讯电话。   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不用猜也知道那头是谁了。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失笑,刚要开口,便见阿婆注意到这头动静,一迭声笑“人正醒了”,便压根没有问他的意思,兀自将镜头一转——   “……?”   他也就这样毫无防备地。   和视频里正襟危坐,小小年纪就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小姑娘四目相对。   眉心一抖。   宋少撑起半边身子,随手捋了捋刘海。   对着镜头,唇角微勾。   “看什么看。好啊你,钟意忱,哑巴了?”他笑小姑娘,“还不叫叔……不是,叫哥哥?”   相当臭不要脸的作派,信手拈来。 第64章番外二致宁(下)   钟意忱小朋友今年两岁半,但是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这货长了一张完全遗传她妈妈的好脸蛋,小小年纪,一双眼睛水灵灵、圆溜溜——再加上脸蛋粉嘟嘟,手脚胖乎乎,如果不是偏偏天公不作美,让她跟她爸有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宋致宁觉得,这小丫头大概能被自己宠上天去。   哼。   “钟意忱,怎么,还瞪我?”他索性起身,下了床,坐到阿婆隔壁的小沙发上,凑近手机镜头,“我年前还去香港给你送礼物,现在就不记得我了?你个笨……”   话没说完,那头,手机便被人抢去。   镜头对准陈昭那张干净素颜。   或许是因为——他蓦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原来一觉睡了太久,已经是夕阳日落的时候,是故,出了名停不下来的名造型师陈小姐也下了班、卸了妆,没了平日里的冷艳干练,陡然一下,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白白净净、眉眼却不寡淡。   只可惜,美固然美,却对他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是故,陈大造型师这次也一样,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宋致宁,你的嘴什么时候能温柔点,忱忱要是真听进去了,你看我下次让不让你来阿婆这天天蹭饭,”说话间,她复又指了指钟意忱头顶上扎小辫子的发箍,“别说忱忱不喜欢你,你上次来香港给她带一堆发圈,她天天念叨你,你可别上赶着招她讨厌。”   他乐了。   一瞥,果然,那丫头看似还规规矩矩坐着,一副小大人模样,又忍不住,时不时一伸手,摸摸头顶上那小冲天辫儿。   喜欢得紧,又爱端着架子。   宋少登时话音一转,满脸洋洋自得:“得,钟意忱,小丫头有眼光,识货,”摩挲着下巴,眉眼弯弯,他不忘许诺,“等下次过去,我给你带一箱子,让你戴到四五岁也不重样。”   小孩儿似的炫耀照顾,惹来阿婆都忍不住,一拍他脑袋。   “得了吧你,”陈昭泼他冷水,“你每次过来都没什么好事,不是你姐夫要收购江源,就是你的星辰跌停板还非要跟SZ合作,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对……”   话音一断。   宋致宁假装漫不经心、实则总忍不住往她那看的视线也跟着一滞。   伴着钟意忱小朋友突然弯起来的眼眉,和几声掩不住开心雀跃的“阿爸”,画面左上方,伸出来纤细手指,温温柔柔地、捏了捏钟意忱肉乎乎的小脸。   陈昭也不再看镜头,只反而扭头、抬头,跟着一笑。   “怎么回来这么早?”她问,话里状似抱怨,也捏了捏女孩儿脸颊,逗她,“忱忱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不好,结果一看见你就好了,你说,她偏不偏心?”   回应她的男声隐隐带笑,亦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侧脸:“……没事,她偏心我,我偏心昭昭。”   还竟然承认了。   宋致宁想,这人可真没皮没脸。   略略略。   他在心里做鬼脸。   “偏心也没用,”好像听见他说话似的,画面那头,陈昭轻轻打掉自家钟生的手,开口就是教育,“我跟你说,你不能总是这么惯着阿忱,你看她一看你就这么开心,就因为你总是心软给她买糖,我说了,她的牙……”   絮叨的话没说完。   ——“对了,在跟谁打电话?”   为人处事冷静如钟邵奇,结婚几年,竟然都学会了适时打断和转移话题,成了女儿蛀牙的最大帮凶。   陈昭一眼就看穿他把戏,无奈地叹口气,却也没戳穿。   只把镜头画面扭过给他看,让人跟阿婆打个招呼。   “阿婆,还有宋致宁,这不是趁着都在店里……”寒暄话还没说完,不知道注意到那父女俩什么小动作,她蓦地声调一扬,“诶,不行,阿忱,别抢你阿爸的眼镜……钟生!她那是假性近视,怎么能戴你这个,你别老惯着阿忱,欸!”   当了妈妈以后,果然逐渐开始有母亲的脾性。   钟邵奇拿女儿没办法,又不想妻子不开心,明明瞧着像是两面为难似的,却又难得,让人从他脸上窥出点溺爱的踪影。   钟意忱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小屁孩,就最懂得怎么避骂,戴着她爸那副金贵的私人订制金丝眼镜,左右掰掰扯扯,偷偷缩到人身后。   哼。   宋致宁第二次冷哼,在心里默默骂他们炫耀孤家寡人——好吧,虽然自己只属于暂时性、偶尔的孤家寡人。   但又真奇怪。   宋致宁也在想,奇怪的是,他看着画面里那个素着脸、像老妈一样爱唠叨的女人,竟然不觉得烦,只觉得有点遗憾。   世间凡得不到,总最好,他一辈子就是死在了这坏脾气上。   “阿婆,今天先不说了,这两父女又换眼镜玩,我今天非得给他们开个……”   那厢,拿父女俩没办法,陈昭只得先把手机放下,跟阿婆说声再见。   话说完,正要挂断,却复又扭头,格外叮嘱他一顿,“还有宋致宁,你可别再闹一堆花边新闻出来了!上次答应跟你合作是我欠你人情,你可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折腾我了,好好过日子,别闯祸,听到没?”   话虽严厉,倒不算咄咄逼人,偶尔还叫他听出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宋少于是一笑,只懒洋洋摆着手。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佻没正形。   陈昭也不跟他客套,当即摁灭通话。   等电话挂了,伸个懒腰,宋少强自以为的半点没露破绽,却才真真正正,被阿婆蓦地扭头,笑问的一句“致宁,你不觉得,可以也跟着早点安定下来了吗”,问得措手不及。   “我还年轻着呢,阿婆,”他声笑一僵,恍惚间有种突临催婚现场的错觉,只能找着一贯的托辞,“我做什么了,阿婆,怎么连你也这么嫌弃我,上赶着催我结婚生子了?”   话仍随意玩笑,却连在沙发上兀自懒洋洋伸展开的长手长脚,都显得格外不自在起来。   他喜欢被管着,也讨厌被管着。   说到底,还是看人的。   “那倒也不是嫌弃你,怎么说话呢,”好在阿婆也不为难他,只一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分外慈祥,“你就是不会说话,其实是个好孩子,你别觉得阿婆烦,阿婆年纪大了,看的都是老人家担心的事。”   “阿婆知道,你经常睡不着觉,精神气看着也不好。现在阿婆还在,我儿子不孝顺,你对我又有恩,来找我,我当你是亲儿子照顾你,但哪天阿婆老了,死了,阁楼也拆了,我担心啊,我们致宁怎么办呢?你是个好孩子,阿婆希望你能定下来,只是担心你。”   宋致宁愣了愣。   原本想要含笑反驳调侃的一句两句,都被这话里的诚恳逼回腹中。   “好孩子”。   恍惚间,这好像是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夸他作好孩子。   过去爷爷奶奶在的时候,爷爷偏爱宋笙,奶奶偏爱小三叔,家里上上下下,数自己最没出息,也最常被军旅出身、钢铁脾性的爷爷骂得狗血淋头:没出息,没男子气概,吃不了苦,纨绔作派。   他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会满面愤愤,也会反斥:“难道江南乡的魏成不是,大宇娱乐的林安不是,还有曼托的周湛,还有……”   “你能跟那些人比吗?!”   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打得当时的他半天没回过神来,那些借口和托辞,在老人面前都那么无足轻重,甚至可笑至极。   他至今还记得,爷爷怒极时的口不择言,一句一句,往他心口上戳。   “是!人家是纨绔,但人家是嫡亲,是家里的种,好坏也都认了,宋致宁,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清楚,你是表少爷,你是什么身份!”   他怔怔,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许久无言。   那时年轻,很窝囊的,甚至满眼是泪。   是。   他是个“表少爷”,哪怕父亲入赘,自己也跟着姓宋,但说到底,总归是个外人。   爷爷在的时候,戳着他的脊梁骨骂,而他恰逢少时叛逆,偏要逆向而行,纵情声马,证明自己和那群纨绔身份无差;   等爷爷死了,更好,自己的母亲站正了队,给自己挣来一份丰厚家产,旁人顾忌他母亲性格泼辣,懒得来招惹他;父亲软弱,母亲溺爱,家里也没人管他。   他变本加厉。   他像个无尽索求关爱的孩子,想要闯遍天下的祸,换一点微薄的真心夸奖与关心。   没换到,没改变,就这么乖乖长成个歪树老枝二世祖,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他和身边那群同龄人比,也不过是一个模子里的败家子,总不至于成为“纨绔之耻”。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自己说到底,或许只有凭借婚姻、应酬和绯闻给宋氏争点版面的利用价值。   他小时候是个坏孩子,长大了是个坏人,老了也会是个老顽固。   何必做什么好孩子,何必放着这么好的命不要,讨好旁人的喜好,做什么绝世好人。   他就是宋家最没出息的那个,可没有伤天害理,没有吃完不认账,甚至还给双倍,甚至不吝笑眼。   或许还会贪恋这样的关心,可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捂着脸,不知所措的少年。   ——当然,如果是电视剧里演的,他这听了一愣过后,可该痛哭流涕,浪子回头了。   想到这。   宋致宁扶着额头向后倒,靠住沙发,蓦地,又闷笑一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不是还没遇见合适的人吗,”他话里半真半假,“说真的,阿婆,就我这姿色,就我这人……额,资产,怎么也得配个不比你干女儿差的吧?”   讨打。   果不其然一两下。   宋致宁装模作样地躲了躲,逗她开心,故意滑稽装痛,“好了好了,知错了,知道你干女儿最好,那比她差一点我也接受,行行行——”   却没闹半会儿。   他脱掉以后又不知何时被阿婆拾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兜里,传来手机频频震动的动静。   他借机喊停,扬手把那外套捞到手里,掏出手机,粗略扫了一眼。   啧。   笑容僵在脸上,他眉心微蹙。   ……又是自家老妈出轨被抓,不是什么新鲜事。   唯独有些例外,今天自家那个脓包老爸,竟然真的跟人呛起声来。   他手指滑动,看着微信页面气急败的长消息,心里嘲了一句:不错,确实还真他娘的稀奇。   豪门之内,婚姻名存实亡本来就是稀疏平常,更何况入赘招婿,说句不好听的,自家老爸,和那些陪自己睡觉的女明星比,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是出卖一张帅脸的几十年保质期,来换一块跳板,谁又比谁高贵到哪去。   “怎么了?”阿婆见他脸色不好,问了一句,“家里有事?”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宋致宁笑笑,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但我还是回去一趟,免得他们闹得太难看。”   到时候被媒体捉到,耽误的就不是一两个人了。   说着,便起身要走。   刚穿好外套,却被阿婆猛一下拉住了右手。   “嗯?”他扭头。   “你这放着两盘锅贴一动不动,多浪费,”阿婆指了指桌上那两碟冷透了的锅贴,“多少吃一口再走呗。”   她开玩笑:“哪里有兵不吃饱饭就上战场的,再说了,这两盘可不是我做的,你试试,是不是比我这个糟老太婆做得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宋致宁也不好拂了阿婆的面子,哪怕是一碟冷菜,也得含混着下了肚——   “那我吃一个吧,吃完就走了。”   正说话,他伸手捻起其中一个卖相稍好的锅贴,咬一口。   挑眉,咀嚼,试图吞咽。   嗯?   “是不是好吃?”   嗯??   阿婆眼睛发亮,“我们这新来的临时工小姑娘做的,这孩子心灵手巧,以前就爱粘着阿昭听故事,脾气也是好,如果不是之前出了小车祸伤了点……”   “……!”   话刚说一半,宋致宁豁然扭头。   躬身,扒拉着垃圾桶。   宋少一连几个深恶痛绝的“呸呸呸”,把那半个锅贴吐了个一干二净。   什么叫空有其表。   这就是典型的空有其表。   呕!   他不住擦着嘴,喉口的味道依然萦绕不散。   为什么牛肉锅贴里居然有红萝卜!   砸吧砸吧嘴,还有他最讨厌的洋葱!别以为切碎了就尝不出来,他可是挑食一级选手!   说到底,其实就是因为这里的锅贴从来都一板一眼,做最老式正宗的风味,他才一直乐意多吃几口,结果竟然吃到了十几年都没碰过的洋葱——   他脸都发青,话也说不出来,气的。   “这是怎么了?”阿婆也吓得不轻,忙给他拍着背顺气,“这,小姑娘学的就是这一行,我看她口味改良得挺好,我也不能总不乐意变,更何况,客人都很喜欢……”   宋致宁:呕吐.gif   罪魁祸首,那大半个锅贴,早就滑出食道,但那个味道,简直是对他最大的精神折磨。   一抹嘴,他“腾”一下起身,任性起来,道谢道别全忘在脑后,只笑脸敷衍了两下,便捞起外套,匆匆下楼。   一边往下走,一边打着电话,“喂?老陈?对,是我,”他猫着腰,声音闷闷,“没,不急着回去,送我去一趟口腔科李医生那,对,提前给我预约。”   走下楼,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   他仍旧疾步走,绕过后厨,嘴里絮絮叨叨,“让他把时间空出来,我今天吃……算了,不说了,总之你帮我跟他预约,然后过来接我,我一秒钟也……!”   “先生!”   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一阵匆匆脚步,伴着不轻不重的手指一点,触到他后肩,继而,是道清脆女声响在耳边,“你衣服口袋翻外头了,钱包都掉了,给你。”   都快走到店门口,宋致宁继续低声吩咐几句,挂了电话,回过头。   身后险些刹不住车而堪堪站稳的,是个围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的小厨娘。   看着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扎着个清清爽爽的马尾辫。   平平缓缓小山眉,底下圆溜溜的一双杏眼,连带着微微有些塌的小巧鼻翼,笑起来时露出来的两颗小虎牙,总让人感觉天生就带着几分无辜似的。   嗯,总结来说。   完全不是他哈的那一款。   宋致宁一瞬间就有了大致判断。是故接过钱包,打开,从里头扒拉出几张红色大钞。   女孩正不住在围裙下摆来回擦拭着白花花的面粉渍,蓦地看见眼底下递来的一叠钞票,歪了歪头,“啊?”   “奖励你拾金不昧,继续发扬优良传统。”   照顾路边小妹妹的语气。   女孩挠了挠头发,没擦干净的手在发梢留下一串白,“没必要,我只是……”   还没说完。   宋致宁突然神色一紧,闻到女孩凑近时,指间散发出的,熟悉的,反胃的味道。   闻闻钱包。   闻闻自己的手。   呕呕呕!   几乎不带犹豫,他低头,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卡夹,剩下的,连带着他那个限量版prada钱包一起,全一股脑塞进女孩手里。   “行了,捡都捡到了,都给你,你要是觉得多了,就跟阿婆一人一半。”   “啊?”   眼前的马大哈本哈却不打算再多余解释,扭头就走。   只有最后一句话,说得轻佻散漫,又咬牙切齿。   ——“小妹妹,哥哥只有一个要求,下次别给锅贴里放洋葱,否则你就不是天降横财,是谋财害命了,懂不懂?”   =   总的来说。   这天,对于宋致宁而言,只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平凡一天,好在白日里睡了快十个小时,等看完口腔科,清理完洋葱恨事,又回家处理完琐碎家事,正逢他精力百倍、夜生活的开始。   “艺高人胆大”的宋少于是一如既往,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外头浪到凌晨三点,深更半夜,手搂新面孔的娇艳小明星,黄浦江边飙车,高歌凯进,疯得彻彻底底。   可惜半夜来雨,浇熄了大半热情,他顿觉扫兴,只得索性带着小明星回家。   本来充其量不过是又一个纵情声马的放荡夜,唯独有一点让人意外——   等他开车,刚到自己新别墅小区的时候,在进门口,警卫处,“不得不”捡了一只湿淋淋的“小蘑菇”。   门卫一脸为难,指着一旁屋檐边,那把显眼的蘑菇伞,“宋少,有人找,在门口等你七八个小时了……赶都赶不走,怪可怜的。”   难得的多管闲事。   宋致宁一挑眉,搂住一旁缠上耳语的小明星,“说了是谁没有,什么名字?”   已经有点不耐烦的语气。   警卫登时紧张起来,站直身子,手指簌簌。   “啊,叫,我看看登记簿……叫程忱,热忱的忱。”   忱忱?   原本已经准备一踩油门直接走人的宋致宁,听了这句,蓦地停了动作。   “怎么了,宋少?”小明星问,“认识的人啊,女的?”   宋致宁笑笑,推开她,“重名了,算了,那就见一见吧。”   不多时,玛莎拉蒂停在路边。   他手肘抵在车窗窗沿,隔着雨幕,仔细辨认着缩在蘑菇伞底下、提着保温盒的小姑娘。   末了,没了耐心,一按喇叭。   刺耳长鸣。   小姑娘一个激灵,醒了。   也在警卫扯着嗓门喊的那一句“宋少回来了”的提醒下,很快注意到眼前的这辆拉风跑车。   当然,她是不识货的。   只一抬头,露出那张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一起身——正咧开笑容,露出那有标志性的尖尖虎牙,大抵又因为脚下发麻,忽而嘴角一抽,满脸痛苦,不住跺脚。   “……”   宋致宁看她犯傻,抱住手臂,不表态。   直至她终于克服那阵阵发麻,一手举伞,一手提保温盒,凑到车窗前。   看来伞的作用并不大。   宋致宁想,这人连刘海都湿透了,狼狈的一簇一簇贴在脑门上,本来就不怎么打眼的长相,这么乍一看,更难看了。   “大、大哥,听说你下午吃锅贴,吃吐了,对不起,我是来,做了一份新的,给你,”小姑娘当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一边话说得结结巴巴,一边努力把手里的保温盒往车里递,“没有加多余的东西,就是可能有点冷了,你可以热一……”   “还有别的事吗?”   宋致宁摆手打断她。   这种麻雀飞上枝头,灰姑娘感动王子的把戏平均每年成千上百次在他面前上演,演的人不腻,看的人也腻了。   程忱又愣了愣。   她好像天生反应比别人要呆一点,被陡然劈头盖脸一问,满面无措,连标志性的笑容也耷拉下去。   “啊,没别的事,我是说,你的钱……”   “要还给我是吧,杉菜?”   一旁的小明星冷嗤一声。   就连身在戏中的宋少,也自我感觉良好,深感自己都快能兼职导演——   女孩摇摇头。   “啊,不是,我是来谢谢你的,我全都花掉了。”   宋致宁:?   “全给店里买材料了,我想再改进几个口味,怎么了,你要要回去吗?”   宋致宁还没反应过来。   大抵是手举累了,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接,程忱蓦地探手进去,越过仍呆愣着的宋少,把保温盒放在储物格,卡稳。   从他的视角,甚至可以看清楚女孩头顶的发旋儿,有个隐约小星星的发箍,以及,长睫颤颤,认真又固执的模样。   “吃完了如果有时间,”她最后说,“记得再光顾给我反馈哦!谢谢你,这一份是免费的,我走啦!”   小蘑菇伞复又撑高。   只是,她终于,大概,迟迟地,才意识到自己并不讨人喜欢,所以哪怕话音雀跃,却连再见也不好意思说,灰溜溜地埋头,走人。   越走越快,恨不得跑起来。   却终究走了没几步。   “喂。”   玛莎拉蒂倒车,停在她身边。   “嗯?”   程忱不情不愿地抬头。   恰对上宋致宁似笑非笑视线。   他勾勾手指。   等她疑惑间凑过头去,下一秒,他身上那件外套便离了身,带着没避过的零星雨水,罩了她满头满脸。   “穿着回去,省得阿婆下次唠叨,说我给你穿小鞋。”   “哦、哦。”   宋致宁气笑了,“哦什么哦?你就算不说谢谢宋先生,是不是也该说一声谢……”   “哦,哦,谢谢大哥。”   “我叫宋致宁。”   “我叫……程忱。”   又听见这个名字,宋致宁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   算了,还是不好看。   “赶紧回家吧。”   他撂下这一句,随意一摆手,车窗便兀自向上。   车辆绝尘而去,未闭紧的车窗,传来小明星几声娇俏轻哼。   程忱:“……”   她却不介意,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罩在头顶的风衣。   今天好像遇到了一个好人。   她想,这个人虽然说话怪怪的,但是眼神很温柔。   虽然不久以后,她就会后悔这个草率的判定,但至少这个时候,她因为这个人,这件衣服,有些小小微妙的开心着。   为生活对自己的厚待。   宋,致,宁。   好半天,她傻站在原地,重新念了一遍。   记住了。   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哥哥,叫宋致宁。 第65章番外三夫妻(上)   2059年7月,一则轰动香港的新闻,如平地惊雷,从清晨的浅水湾,蔓延到震荡股市。   大街小巷的财政金融新闻紧急播报,添油加醋的新闻稿四处散播。一如既往闻风而至的媒体记者,则团团蜂拥于钟宅门前,争先恐后,镁光灯闪烁不停。   事态分明无端发酵,平生处世为人滴水不漏的钟董事长,却自始至终,避而不见,不予回应。   唯一有的,是一则讣告,通过钟氏旗下各大企业门户网站,昭告公众。   与此同时。   对岸大陆,有一部记者采访整理所得纪录片,在晚间十点,于电视台播出。   一行字幕缓缓呈现于屏幕中央。   ——《关于我们的四十年》,香港钟氏夫妇采访纪实。   采访人:广州电视台记者、访谈节目主持人李悦   受访人:钟邵奇先生,陈昭小姐   访问地点:上海涵璧湾别墅   =   2019年10月23日。   节目组临时在客厅搭建出的全套摄影设备已经就位。   镜头外,陈昭给钟邵奇最后理了理领带,好半会儿,复又仰头看他,笑着揩了揩面前人藏在金丝镜框后头、依旧明晃晃到遮不住的黑眼圈。   “早告诉你今天答应人家来采访了——人家还是做夫妻专题,你天天忙到这么晚,钟生,等节目播出,别人该说我虐待你了。”   钟邵奇闻声,失笑,食指抵在眼眶下揉揉。   “昨天夜里忱忱哭了好几回,有李嫂带着我也不放心,做完事,就过去看看,熬着熬着就快天亮了。”   这话说出口,没把人说服,反倒惹得陈·最近睡得比猪还沉·昭同学微微蹙眉,不由下意识咕哝一句:“……你该叫醒我的。”   她带钟意忱这小丫头带得多,知道她“鬼主意”多,还是个小婴儿,就知道怎么哇哇乱哭惹人关心,哄这丫头最要技巧,最让人焦头烂额,以至于交给经验最多的阿姨也不放心,只能尽量挤时间多陪着这小粘人精。   就是一边带小丫头一边工作,才忙得她白天像个连轴转的陀螺,夜里失眠,还得被哄着才能睡着。   无奈,她明明话都说到这份上,又得哄老婆又得看女儿的自家先生,还是只摇摇头,垂眼笑笑,“照顾忱忱又不该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白天里忙,夜里总要帮点忙。”   ——他就是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份内事要跟他客气来客气去。   作为男人,作为丈夫,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陈昭揉了揉太阳穴。   “带就带吧,”末了,只得也跟着苦笑,拍拍他的脸,“大不了下次,你亲亲老婆我,帮你多涂一层遮瑕好了。”   “……?”   一众工作人员眼也不眨地看着那厢的频频耳语——原本早已打定主意来看豪门婚姻表里不一,深挖新闻爆点,这会儿只能神色复杂,面面相觑。   说好的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呢?   说好的夫妻婚礼从简是因为女方位置不高,感情已淡呢?   结果,这世人眼中过分跨越阶级而结为夫妻的一对,却无论人前人后,似乎总也遮掩不住由衷的恩爱温柔。   一群工作人员,也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羡慕,只能对个眼神,默默叹口气。   好在这对恩恩爱爱的钟氏夫妇,到底还没忘记受采访的“本职日程”。   两人简单商量一阵,便不待导演提醒,在短暂和主持人交流过后,坐到镁光灯聚焦的长沙发一侧。   机器架起,主持人就位。   拍摄打板。   主持人李悦(下简称李):欢迎钟先生,钟太太来到我们的节目,虽然很少走到台前,但两位都是在各自领域取得傲人成就的杰出一辈。有幸邀请到您二位,还请先各自自我介绍一下,让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对二位有些初步的认识。   陈昭(下称陈):主持人好(微笑,颔首),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好,这位是我先生,钟邵奇,SZ集团现任董事长,兼任钟氏集团第二执行董事。我是陈昭,Venus造型团队的负责人,我们也很高兴和荣幸,能够到节目来做客,谢谢主持人的盛情邀请。   钟邵奇(下称钟):(侧头看妻子,笑笑点头)   李:哈哈,看您二位现在的状态,真让人感觉半年前的婚礼好像就在昨天似的。说起来,两位当时选择一切从简,只请家人朋友观礼,和大部分的香港富商、明星相比,有些太低调了。其实一直到今天,我们都非常好奇,也有关今天的主题,不知道二位方不方便透露,到底是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呢?是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还是中途改变了主意?   两人对视一眼,陈昭微扬下巴,示意自家先生先回答。   钟:(斟酌片刻)……算是中途改了方案吧。其实最初一开始,我确实已经背着我妻子策划了很多的婚礼细节。因为当时大女儿百日宴刚刚过去没多久,她应该也没想到我会那么急着办婚礼,毕竟我们很早就已经领了证,但其实我是……   陈:是觉得一张证还不够是吧?(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那表现得实在有点明显了吧,钟生?(扭头看主持人)其实是这样,我先生他平常工作一直都很忙,但是因为我那段时间产后抑郁有点失眠,他就还是坚持每天九点多就哄我睡觉。可也就那段时间,突然有一天吧,我发现他每天半夜都起来,就在我家那个书房写写画画打电话的,然后就导致他那一段时间都经常是,我的天,可能睡不够三四个小时,但他就是不会去抱怨,我就很心疼,也不好说,因为不想拆穿他哈哈哈,完了只能天天把我要喝的汤送一份到公司逼他喝了。   李:所以当时就猜到了吗?   陈:对,猜到了,但我还想听我先生说说,哈哈哈,他那准备工作做那么久,结果最后向我妥协了,我还挺好奇他那心路历程。(拍拍丈夫大腿)   钟:……(无奈笑笑,扶了扶眼镜)   钟:我当时已经联系了很多婚设,包括跟私人设计师T.J商量好婚纱设计,整个的构思,草图也已经出来。至于场地,大女儿出生的时候,我们买下了一座澳大利亚小岛,我想在那边举办婚礼会比较有纪念意义,以后的结婚纪念日也能办私人的家庭小聚会,当时甚至跟上海疗养院那边也联系好,请了一系列人员参与专机送她爷爷到场。   李:那真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我更好奇了,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契机放弃了呢?   钟邵奇默然片刻,覆住妻子手背。   钟:……因为我妻子的意愿吧。   李:嗯?具体是指……?   陈:(打断)这个我来解释一下。……至少婚纱还是用上了的,我特别特别喜欢那件婚纱。(偏头笑笑)   陈:关于婚礼,虽然我先生一直没问我要理由,但是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我想,确实也可以好好解释一下我的想法。   陈:我知道很多女孩儿都像我一样有很缤纷的公主梦,其实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幻想过,有一天,我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会让我穿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婚纱走过红毯,到他面前,在亲朋好友乃至更多陌生人的祝福声里交换戒指,在上帝面前宣誓。   陈:但是我其实真正结婚的时候,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怎么说呢,到我三十一二岁,我已经对于人们的眼光和欢呼、掌声“不感冒”了。我结婚是因为遇到喜欢的人,因为遇到我先生,不是为了得到祝福,又或者是成为舆论的焦点。比起和一群人欢声笑语,嗯,觥筹交错,我觉得太吵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从小到大,最想要的,只是得到家人的拥抱,婚礼不过是一个仪式,我足够相信他,(指指自家先生)所以觉得,这份见证对我来说无足轻重,我心里明白,就够了——是吧?   钟:(失笑)……然后你就戴了戒指以后翻脸不认人了。   陈:(摆摆手,示意婚戒)也没有,你求婚的时候我不是感动到哭得眼睛都肿了,而且,钟生,还好我发现得早,最后我们的婚礼也很棒,是不是?   李:诶,说到真正婚礼,据说是在上海一家疗养院简单布置了一桌,我代表广大观众向二位求证一下,真的这么简单吗?   钟:真的这么简单。昭昭穿的是T.J设计的那件流苏婚纱,我穿的是爷爷以前亲手做的中山装,我们俩在爷爷的病床边上,坐在一个——嗯,跟现在这个差不多的长沙发上,宣誓,交换戒指,最后和爷爷一起吃了一顿很简单的饭,这就是我们的婚礼。   陈:是啊,想起来是有点太简单了哈哈哈,但那天确实,我爷爷的精神竟然格外好,(还在笑着,又突然抹了抹眼角,哽咽)他当时已经很久没清醒叫过我“昭昭”了,可那天我们亲手给他换了很帅的西装,送给他一把很漂亮的烟枪,爷爷坐在病床上,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们,他一笑,我就哭了。   陈:(接过丈夫递来的纸巾)其实回想来有点丢脸(笑),因为我本来觉得结婚是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一直跟我先生说这次绝对不哭,完全没必要哭。但是真的到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说呢?我当时只是在想,我从十七八岁开始,认认真真,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我爷爷也知道,他那么笑,一定是为我感到开心吧。他甚至等我们过去向他敬酒的时候,还跟我说‘昭昭啊,今天结婚了,是好事,可明天还要去上学,不要耽误了哦,你老公这么帅,你也要更厉害才行’——我爷爷还以为我是个小孩儿,可我已经长大了,我走过很长很长的路,才终于能跟我先生走到这一步,爷爷不知道这些,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我觉得,这场婚礼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满意的选择,哪怕我们就摆了一桌,在病房里吃完,我也非常非常,发自心里的感到开心。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我先生在这点上迁就我,真的。   钟:……这不叫迁就,(帮人擦擦眼泪)是尊重。   陈:(破涕为笑)你在给我上语文课吗,钟生?   钟:(揩了揩人沤红眼圈,复也被她逗笑)不是,但我确实一直都这么想。   陈:(笑笑,轻拍他的手)假正经。   李:两位之间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起身递纸巾),那我们给些时间让钟太平复一下心情,来问问钟先生,不知道您怎么理解“尊重”在婚姻里的重要性呢?   钟:好。(看向主持人)   钟:对我来说,至少在婚姻这段关系里,“尊重”不是一个因为重要而重要的名词,我想,它更应该是一种很本能的表现。爱情从一开始确实是轰轰烈烈,但不可避免,随着时间越长,终归会转入平淡和细水长流。能让爱恒温的,对我而言,仅仅只是时刻都记得,这位是我太太(指指陈昭),她陪我走过了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她同样是我穷尽大半生追寻的灵魂伴侣,她和我的位置是平等、且没有人能够逾越过去的。对这样一个人,我愿意时时刻刻尊重她的意愿,在大部分正确的时间,把她的意愿当做我的意愿。我是个不大会表达自己感受的人,这点上,我觉得很对不住我太太,我能做的,只有时刻尊重她,用行动告诉她,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她的重要,希望我太太在这段婚姻里,得到最值得回味的美满。所以,尊重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而是一种……或许这样说更合适吧,是一种对我来说不能舍弃的表达。   李:那能不能顺便问一句,钟先生说自己不太会表达,一般的纪念日、情人节之类的,或者发生一些小矛盾,两人是怎么度过的?   陈:噗,说起这个我就想笑,(瞥一眼某人似乎和自己想到一处、霎时间红透的耳根,抢过话头)是这样,其实我爷爷以前在宝林高级成衣公司做高级裁缝,我呢,受他影响,还有自己的爱好,后来也是在设计这一块领域工作,我先生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大概是求婚之前,是吧?(侧头看人)反正就我从香港回上海,然后当时有点不愉快,但我先生不知道怎么道歉,他就把那个宝林的公司转让协议签了字,然后塞进我电脑包里。   陈:但我是很粗心,就一直一直没发现,直到后面我们Venus做了一个服装展,然后需要用到宝林的一部分服装资源,我打算去跟那边的裁缝谈好,回去再找我先生说,结果我一过去——   钟:(失笑)要签字了,才发现你才是老板。   陈:哈哈哈是,大概是史上最不负责任的老板了。   陈:总之,我先生在感情上,既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在一些问题的处理方面,也是一个很“闷”的人,我们当然也像很多夫妻一样,会有矛盾冲突不愉快,但是很少有分裂的那种危机感。很多时候,我先生都能让我从他的行动中感受到他的真实想法,也就不会那么继续上纲上线——毕竟,大家都知道,我们算是英年晚晚婚了,哈哈,不是小孩子了。   李:(小心翼翼翻台本)那…会有对未来婚姻之路的担心吗?可不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   陈:目前而言,最大的担心是我先生的睡眠问题,我得想办法让他在十一点之前必须睡觉。   李:?   这是在谈担心还是撒狗粮。   钟:那我目前来说,最大的担心是怎么睡得更多,让她满意。   两人相视一笑。   =   2029年1月28日。   摄制组轻车熟路,早早在涵璧湾别墅布置好拍摄场地,等着刚刚从澳大利亚某小岛乘私人专机回沪的钟氏一家。   ——据说前几天正逢钟太生日,一家人每年都要办家庭小聚会,赶在这个时候约到专访,实在是巧也不巧。   导演想到这,叹了口气,复又频频抬起手腕看表。   早上九点的约定时间不久便如约而至。   众人目光聚焦那禁闭门扉,未见其人,耳边先听得一阵雀跃脚步。   结果最早推门而入的,却是个让人意想不到、蹦蹦跳跳的漂亮小男孩。   小男孩也看着他们。   好半天,豁然回头,扯着喉咙喊:“姐、姐!你来看!好多摄像机啊。soamazing~”   "……"   后脚赶上,戴一副金丝镜框的小女孩也跟着走进大厅。   却没搭腔,只平静看他一眼,说一句冷冰冰的:“钟意晟,你不要这么没见过世面一样好不好。”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   末了,还是钟意晟咧嘴一笑,几步跑过去,抱了自家姐姐满怀。   “对不起嘛,我下次就不惊讶了,但是平时确实没有这么多摄像机啊,是不是?”   钟意忱微微蹙眉。   复又被幼稚兮兮地摇晃两下,方才有模有样地扶了扶眼镜,一脸矜持地应一声:“……嗯。”   矜持完,小傲娇放下架子,终于还是伸手,揉了揉弟弟绵软黑发。   “下次别跑这么快,”她细声细气,轻声服软,“我跟不上,会生气,这样不好……对不起。”   “没事,”好在钟意晟没心没肺,一向不把她的小脾气放在心里,只笑得愈发灿烂,悄悄说,“姐,下次我拉着你跑,我们偷偷跑,不告诉阿爸和妈妈,嘻嘻!”   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就到。   刚把车安置好的钟氏夫妻也紧随其后,跟进客厅。   看小孩儿看呆了的导演连忙起身,刚要打声招呼,仔细一看——却不像多年前的采访,这次两人之间似乎有些龃龉,一前一后进来,都是脸色沉沉。   陈昭冷着脸,钟邵奇微微蹙眉,一副谁也不理谁的冷战模样。   导演一时之间有些迟疑,便这样错过了最佳的打招呼时机。   打破沉默的“责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们小太阳钟意晟小朋友肩膀上,不负众望。   “阿爸!”钟意晟一见人就抱,放开姐姐,一把抱住自家阿爸的腿,还不满意,又把妈妈的手也拽住,“还有妈妈,你们怎么这么慢,你们看,这里好多好多摄像机在拍我,可不可以帮我跟他们说,让他们把我拍好看点?”   两人从来不在孩子面前斗气,被这么一拉一拽,纷纷低下头。   陈昭蹲下身,招招手,把钟意忱也轻轻拉到身边。   她一一帮孩子们整理整理前襟,温声嘱咐,“好,我跟哥哥姐姐们说,把你们都拍得漂漂亮亮的,等下一个家庭日,把照片分给你们的好朋友看——但是答应妈妈,采访的时候不能抢话,不要乱说话,姐姐先说,你再说,知不知道?”   话说得温柔。   钟意晟闻声,却立刻扁了扁嘴:“可我也想说,”他抬头,可怜兮兮的一双圆圆眼眨巴两下,“阿爸,怎么这样,我觉得妈妈不喜欢我了,明明我也想说话的。”   话一撂下,钟邵奇还没接话,小男孩便被一旁的姐姐一抬手,狠狠敲了脑门,“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她瞪他,“别乱说话,妈妈会伤心的。”   “……“钟意晟捂着吃痛的脑门,也不还手,就是……更委屈了。   好在,还有世上最温柔的阿爸弯腰,拍拍他小脑袋。   “不是不喜欢你,是我和妈妈都知道,你是男子汉,更喜欢表演击剑对不对?”父亲揉了揉他脑袋,“姐姐说话,意晟负责表演,待会儿跟哥哥姐姐说,给你一个才艺展示时间,好不好?”   “好啊!”   刚才还在郁闷中的钟意晟小朋友立刻由阴转晴,忙不迭点头答应。   话说完,扭头就想去找楼上的击剑服,走了没两步,却也没忘,又扭过头、踮起脚尖,亲亲妈妈的脸颊,“loveyouall.”   甜腻腻的话说完,便回身拽了家姐,屁颠屁颠地上了楼。   剩下夫妻两人,一如既往同主持人仔细核对了采访的内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并不互相搭腔,说不上冷战,又谈不上过去那样夫唱妇随。   只等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下了楼,才一人抱一个,坐在了眼熟的长沙发上——   时隔十年,拍摄打板。 第66章番外三夫妻(下)   李:钟先生,钟太太,真是很久不见了!感觉二位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倒是意忱和小少爷,真是长大了不少,记得上次我来采访的时候,意忱还在摇篮里呢。   陈:(笑)怎么会没变化,我前两天还捻出几根白头发,毕竟十年了,我家大女儿都十岁多,连小儿子都已经七岁,你说是不是很快?时间嘛,真的是一眨眼不带停就过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安抚地拍了拍怀里没忍住想发言的钟意晟。   李:钟先生呢?当年您二位的采访一经播出,就在国内激起很大的反响,让公众对于所谓的豪门婚姻,有了很多不一样的看法。我也很想问问,现在的二位,依旧对当年的说法贯彻始终吗,还是有什么新的看法和变化呢?   钟:……   陈昭侧头看他一眼,抿唇。   钟:从感情上来说,我想我和太太都始终如一,这一点对我,对我的太太,对我整个家庭,都是毋庸置疑的。   钟:(顿了顿,复又补充)但或许长时间的婚姻,大家在一起久了,不可避免有磨合期,我们也确实有很多争执,包括冷战。但我想这些——   陈:……(拍了拍人膝盖,制止他再继续)   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钟意晟和钟意忱两个有眼力见的鬼灵精,蓦地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小手拉小手,从父母膝盖上跳下来。   钟意晟在陈昭耳边留下一句“妈妈,我待会儿再来表演哦,你和爸爸先说话”,便跟着姐姐“哒哒哒”上了楼。   李:(瞥一眼两个小不点的背影,转过视线,微笑)嗯,您说的我能理解,因为就在当年采访您二位不久,我也结婚了。您二位的感受,或许和我苦恼的一样,这也是我们做这个节目,想要和您二位,和广大观众探讨的话题。所以,作为女性,我也很想听一听钟先生站在男性的角度,到底是怎么看待婚姻中这些难以避免的争吵,又会去用怎样的方式来沟通呢?   陈:我打断一下,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沟通的问题。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什么秘密,结婚的时候也已经都是三十来岁,心智发展成熟的成年人,如果说非要有什么问题,(偏过头)钟先生,你明白的,是我说了,你听了,但有些事情……站在我们现在这个角度,根本没法彻底解决的问题。   她低垂眼帘,话说得重,又不留情面。   可简而言之,她不过是在为不可抗力生气,又迁怒他而已。她或许比谁都明白他无辜得很。   钟:(失笑)好吧,那至少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事情总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不要这么多年了,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有时候我处理的不好,哪怕你砸点东西,我也能知道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陈:……   陈:那你说。   两人对视一眼。   钟:嗯,其实是,这次行程确实是安排得有点太紧张了,去澳大利亚给你过生日回来,路上又在旧金山停了两天,一直不带停,因为意忱想去看金门大桥,所以我——   话音未落。   似乎由于剪裁的问题,纪录片的画面陡然震了震,转而插入一段莫名其妙又奇长无比的广告。   而在当年,真实的情况则是,突然意识到处境不对的陈昭,蓦地在自家先生话里间隙,抬手叫停了拍摄。   “这有摄像机拍着,还是不方便,我们两夫妻上楼先说说话,几分钟就下来。”   她冲主持人抱歉笑笑,起身,拉住钟邵奇的手。看着楼上,扬扬下巴,“走吧。”   一群工作人员见此情状,也有偷偷摸摸掏出手机想拍上一段的——毕竟和上次比起来,这点不愉快已经够写一大篇爆点新闻。   无奈人刚一起身,后脚,以Mark为首的一列保镖便从侧门入内,礼貌而不容拒绝地,关闭了所有摄像设备,并勒令所有人禁止使用电子产品。   “希望各位谅解一下,”Mark微微颔首,一口日渐纯熟的标准普通话,说得温文有礼,“我们先生太太的感情非常好,就连最爱闹事的港媒,也从来没有拍到过任何恶性新闻。能到这里来参加节目,是太太卖了贵台周副台长的面子,如果有什么不愉快,我们会随时向那位汇报——你们知道周副台长的手段,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僵持半晌,还是放下手机。   只能默默目送,看钟生钟太上了楼,避开两个孩子所在的次卧,走进相隔两个房间的主卧室。   “啪嗒”一声,门栓轻合。   陈昭走在前头,松开手,先一步坐在床上,只拍拍一侧的“空位”,示意钟邵奇坐到身边。   这年的她四十二岁。   昔日艳色无双的脸庞哪怕保养得当,依然能在偶尔蹙眉时的眉心、微笑时的眼角,窥见些许岁月的痕迹。   而同样这样的年纪,时光显然对男性要宽容很多。   至少与其说老,不如说,如今的钟邵奇,只是更多了些成熟男性深邃轮廓,两三条眼角细纹,充其量也只是带来笑时随和,隐藏在十年如一日的金丝眼镜后头,更是无从察觉。   陈昭抬头看他,没说话。   而钟邵奇没有在她身边坐下,顿了顿,只在她面前半蹲,覆住她膝上双手。   “我有时候会有点不明白,”他摩挲着妻子手上的婚戒,话音温和,“为什么当时我们结婚的时候,昭昭,你当时并没有现在这样的社会成就和地位,可那时候,你从来不把外面的人放在心上,对自己和我们的感情很有信心,现在我们这么多年走过来,感情更深,相处更久……你才开始担心会有别人能代替你的位置?我知道原因里,有一部分是我做的不够好,没有及时解释,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我道歉——昭昭,但如果还有别的原因,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孩子们不在,也没有镜头,你能不能主动告诉我?”   闻声,陈昭撇了撇嘴,默然半晌。   可说到底,被他这样一哄,不再自己单方面冷战,气焰还是顿时消去不少。   末了,还是不想蹬鼻子上脸,只别别扭扭挤出一句:“或者你应该从回来的时候,在旧金山遇见另一位陈小姐开始说起?”   “陈小姐?”   “就是那个在机场看到你就特别热情过来想跟你贴面吻的,很年轻的那个,陈丽雅,陈小姐。”   她说得这样仔细,一点细节不落下,还是让他回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张记忆里模糊的脸。   脸和人一旦对上,应付过比这难缠几十倍局面的钟先生,也不由有些失笑,“你就是因为这个人,从旧金山开始就一直不跟我说话,一直生闷气,自己气自己气到现在?”他伸出右手,莫名好笑地捏了捏她脸颊,“嗯?”   没笑完,下一秒,便被人轻轻拍开了手。   “别嬉皮笑脸,”她说,“我很认真的在跟你说这件事,你难道就没发现,我从那时候起就脸色不好吗?是,我们结婚十年,我们很少吵架。但是我越是到这个年纪,反而好像……”   陈昭偏过脸,话音愈发艰涩:“好像变成个不懂事的女孩,患得患失,因为我在乎你,可我又知道我现在是钟太,不能太不识大体——陈丽雅是SZ旗下物流业亚太区的副经理,法国人,从小接受的是外国教育,我理解;甚至你婉言拒绝她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亲眼看着。可我还是生气。”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倒豆子一般,把搅得自己不安宁的心事都一一说给他听:“我甚至半夜做梦,偶尔都会想,我看见的你能够拒绝,我看不见的呢?我努力保养得再好,也没有年轻人好看,我漂亮了三十多年,可生了孩子,我的肚子上也会有妊娠纹,特别是生阿晟的时候,我……反正,我就是因为这点小事生闷气,你笑就笑吧。”   “但这么多年,我们是靠信任和尊重走到今天,又各自有各自的事业,我不可能去过分要求你不和女性接触吧?”她越想越气,说着说着,自己红了眼圈,“我不能为难你,只能为难自己,我生气就气一会儿,你干嘛非要告诉别人我生气了?”   钟邵奇:“……”   他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   可惜看在正在气头上的陈昭眼里,那就是对自己无语。   所以,明明是好声好气地说,明明是撒娇一样的倾诉着。   偏偏眼前的人,是她的钟同学,钟先生,如果不出意外,也会是未来的老伴,他居然,居然……   陈昭也没刻意想什么悲情戏码。   只是那股伤情一冒上来,酸味就从肚子里骨碌碌冒上喉口,鼻子也酸,眼睛也酸,几乎一点不费力,就哭得一抹鼻涕一抹泪。   “……”   好在,钟邵奇并不觉得,从来也不觉得她丢脸。   只是叹口气,伸手,拍拍她后颈,把她搂进怀里。   那么温柔地抱她,让她把头埋在他颈边,像很多年前他为她唱圣诞歌,也像婚礼上,那个在爷爷面前发誓、面向她一字一顿的青年。   这么一抱,反应过来的陈昭终于后知后觉,开始回过味来,自己这个时候哭得这么狼狈,实在有点没分寸。   于是忘了质问,忘了生气,只闷闷问一句:“我是不是很丢份?”   “没有。”   “我觉得我这样很不好。”   “是有一点,但是女孩子总得有点脾气。”   她破涕为笑,不由感慨钟邵奇结婚十年,总还算是学到了几招哄她开心。   而自家那位钟少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她黑发。   “好了,现在不那么委屈了,愿意说话了,昭昭,是不是可以听听我的话了?”   陈昭揉了揉红彤彤的鼻尖。   “那你说嘛,”陈小姐咕哝着,没皮没脸,“我……一直也没说不听。”   他闷笑一声,没揭穿她偶尔才有一次的油盐不进与冷眼相对,轻声地,只说一句:“那就浪费钟太几分钟时间,听我说话了。”   ——“我知道,有时候我的处世方法,你有你的担心,又总是把很多的不开心都藏在心里,憋一憋,冷战一段时间,过去了就过去了——昭昭,可你也该知道,既然我因为爱你,所以娶你,那么对我来说,你说的话,就从来不是任性,只是作为妻子,你有权利告诉我一切你的不满。我们是要一起生活几十年的,难道能憋一辈子吗?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   “……”   “很多问题早点提出来,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昭昭,也有我的错,我们三十多岁的时候结了婚,那时候都更急着弥补,觉得过去错过了十年,这十年就应该甜蜜更多,所以到今天,大概才重新走到别人孩子气的时候,是我意识得太晚了,现在说一遍给你听,你会不会放心一点?”   “就一点,”她回抱他,“五成,因为你说话越来越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哄意忱的时候,也说因为你爱她。”   “那就换一种你喜欢的说法。”   “嗯?”   “如果你觉得患得患失,觉得我们的婚姻会有危机——虽然我觉得完全不可能,但是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你就告诉自己……”   如果是我,是你的丈夫背弃这段婚姻,他失去的,是穷尽大半生所爱的妻子,是两个他疼爱的孩子,是他一生最最想要的一个家。   而你失去的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且这个男人,与你共享他所有财富、名誉、名下所有物,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背叛,意味着他失去的,永远比你多。   话音刚落。   陈·小财迷·昭昭激情发言:“意思就是,如果你让我以后受苦,逼着我提离婚,我就能携款潜逃,梅开二度?”   钟·宠得没边·一不小心说漏嘴·邵奇:“……嗯。”   “但我还是建议你选我,”他补充,“钟太,我会努力提升综合条件,未来应该依然还算是一支蓝筹股。”   “给的条件这么好啊,那我就考虑一下,”她被逗笑,轻车熟路地顺着他话里“楼梯”下,“期限大概,我想想,就从今天开始数,一百年吧。”   ……   他们之间的争吵,后来大多都类似如此这般的局面。   当然,既然能把话摊开来说,也有不少次,是陈昭解释,道歉,等待和好如初。   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她参悟了大半生,也没悟出来个所以然,但或许,他们之所以有份难得圆满,在她那笨拙的界定里,大概仅仅是因为,两人从来都没给婚姻里的权利义务划分楚河汉界,更没有谁高谁低。   没有什么是男人应该做的,没有什么是女人的份内事。   如果你不开心,我放低一点姿态,如果我不开心,希望你也迁就我一点点。   仅此而已。   话说回来,架也吵完了,冷战也不战了,两人还是抱了会儿。   钟先生终于实话实说:“你没提起具体的人之前,我……还以为你生气,是因为我正式把钟氏交给了钟礼烨。”   钟太太漫不经心:“那是钟家老本家的事,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我哪有这么小心眼。最多是多一个“小钟先生”咯。”   “嗯,”他笑,“还让你荣升大钟太太。”   “这名字好难听,显得我怪老的……我想当小钟太太。”   “……不可以。”   “哈哈哈,好,那大钟生,抱够了吧?该下楼了,你儿子在隔壁击剑鬼喊鬼叫,还不把他拎出来,他又要被意忱收拾了。”   =   时光荏苒。   2059年4月22日。   这是广州电视台年逾古稀的记者李悦,最后一次带领团队受邀采访。   采访对象,依然是钟生,钟太——退休后重温旅行结婚,复又因身体支撑不住而返港的钟氏夫妇。   一个难得争取来的机会,也算是为这场持续了近四十年的采访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日早晨。   李悦被人搀扶着,在上海涵璧湾那套眼熟别墅的门前,看着家庭医生进进出出,脸色沉沉。不时有几个大夫停下脚步小声交谈,指手划脚好半天,最终也只是摇头,苦笑。   见状,拍摄团队大都猜到了几分,身后的窃窃私语里不乏担心:毕竟,如果受访者身体状况不佳,今天看来是要白来一趟的。   而李悦主持多年,见过诸多大场面,如今倒是平静得很。   只是心下想着,来之前听到的那么多的“据说”,似乎也不是假的。   据说,那位钟太罹患脑血栓,可始终很害怕医院,不愿长期住院,也不想配合手术,只能在家进行保守治疗;   据说,大钟先生为她请来了全上海最有名的神经内科医生诊治,依旧没有太多起色,年近八十,老太太时常是口齿不清,记忆也错乱模糊。   一眨眼四十年,岁月如此酷,从不为任何人驻足宽容。   说起来,李悦自己,分明也只是钟氏夫妇故事的局外人和旁观者,却在这无端的感慨里——在进了屋,上了楼,看到昔日的陈小姐、后来的钟太太躺在病床上,无意识地微微张嘴,嘴角泅着口水的时候,不自觉默然良久。   而病床边,同样满头华发的钟先生,似乎已经见惯了这局面,倒只疏松平常,伸手给妻子擦了擦口水。   他摸了摸她额头,帮她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好像她还是年轻时引众人瞩目、被媒体夸着“靓绝九龙城”的模样。   永远虔诚,永远温柔。   不多时,医生走到他身边,满脸为难地请他借一步说话。   钟邵奇点头答应,帮妻子捻了捻被角,便随即起身。路过李悦身边时,似乎认出来人,还微微颔首示意。   “坐那边吧,”他指了指床边的短沙发,“我太太一直念叨着这次采访,你们的团队也可以先安排,我去和医生说几句,马上过来。”   得到房间主人的允许,跟李悦来的电视台团队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开始布置拍摄设备,而李悦坐上沙发,则不时往钟邵奇与医生那头看——   七十来岁的钟老先生,背脊依旧挺直,精神气十足,站着比医生还高了大半个头。   反倒是正值青年的医生满面紧张,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唯恐唐突:“抱歉,钟先生,太太的年纪……这,她又只愿意接受保守治疗,虽然我们已经尝试了很多方法,也和美国方面的专家做了几套尝试方案,但现在,我们团队商量以后,还是打算跟你协调一下。一来,太太的身体承受不住长时间的物理疗法,二来……”   “好,辛苦你,”钟邵奇似乎不愿意多听废话,径直打断对方的踌躇为难,“你只要告诉我,什么样的方法,能让我太太最安心,最舒服?或者说,如果这样保持下去,她还能活多久?”   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闻声,医生面色却愈发沉凝,久久沉默。   末了,挤出一句:“这……我们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间,只能说,如果配合治疗,在医院长住,或许能担保一年或两年,如果继续这样,恐怕……”   他说得委婉,话里话外的“恐怕”却不少。   钟邵奇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   “恐怕我们没办法保证,只能说‘尽可能’,尽可能让病人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再另想别的办法。”   “……”   当然,没有狼狈的痛哭或恳求,事实上,钟邵奇本人甚至曾经辅修医学学位,又常在妻子身边,或许比现在眼前战战兢兢的医生,都更早的意识到这点话外之意。   只是被这样当面宣告,下了不亚于“死亡通知书”的最后通令,冲击意味还是太过显然。   这是第一次。   李悦想,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看见昔日纵横商场、翻弄风雨的钟董事长沤红着眼,几乎是一瞬间,哪怕深深呼吸又撑住一旁的墙壁,哪怕脸色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连哭音都没有,可他还是取下眼镜,轻轻地、来回数次地揩了揩眼角。   无声的,沉默的,控制着情绪,却忍不住酸涩的,那样的表情。   “……我不想为难我太太,”而他最后说,“我查了很多资料,知道这种病有可能突如其来复发,谁也没有准确预估的把握,想要稳定,只能长期住院接受治疗,或者进行手术。可我不想因为我希望太太活下来陪我,就让她去受自己不想受的苦,那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也太残酷——从她意识还清醒的时候,选择离开香港回上海做保守治疗,我就已经知道她的选择了。”   “先生……”   他摆摆手,“不用说了。抱歉,张医生,一直给你太大压力,我明白现在的情况棘手,但请你还是继续帮我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器械,给我太太治疗颅内血管梗塞带来的阵痛——只要这样就好,不管费用多高,也不管最后的结局,我只希望她能尽量安心的度过这段时间,哪怕最后……还是要离开。”   离开。   最后那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医生默然片刻,抬头看他,点头。   “……我知道了,钟先生。”   李悦看着那头平静的撕心裂肺,看着钟先生在医生离开后兀自背过身去整理情绪。   某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台本、那些刻意诱导的温情和表露,与这些比起来,与生死面前的患难与共、人生风雨同舟到最后的放手比起来,实在显得太过单薄。   于是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主持人,突然转身,同摄制组的导演说了一句:“要不这次就不采了。”   “啊?李姐,你这……”   “就拍拍他们的平常生活吧,你相信我,小张,这素材一定会比我采出来的效果好。”   她毕竟是台里的老人,说出来的话也有分量,更何况这次的采访本来就是她取来的机会,拿来提携新人罢了。   是故,导演虽然面露不满,到底也没能反驳。   摄像机架起,等着钟邵奇回到这头,而李悦同人交流几句,说明了情况,得了同意。   钟先生,在钟太太床边坐定。   主持人退到镜头外,这次特殊的拍摄,就此打板——   “……”   不可否认,起先的素材实在有些枯燥无聊。   至少没有让人想象的时刻揪心。   镜头所摄,不过是陈昭在床上合眼假寐,钟邵奇便倚靠在床边,翻看这月出刊的财经杂志;陈昭醒了,流口水,饿了,渴了,他便起身倒水、做饭、喂她吃喝,从不假手于人。   两人甚至没有什么交流。   一举一动,动作谙熟于心,无需多费口舌。   等啊等,终于等到两人除了喝水吃饭、偶尔看看电视以外的交流,是摄制组都已经吃过两轮饭的黄昏。   睡了一下午的陈昭醒过来时,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颤巍巍拽了拽钟邵奇的手,好半天,复又向下,紧紧攥住。   “嗯?”他有些诧异,倾身过去,“怎么了,不舒服?”   她没说话。   只是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最后才看他。   最后,才露出一个很纯粹、很温柔的笑。   “我好像又梦见钟同学了,”她说,“他真好啊,世界上怎么会有钟同学这么好的人呢。”   他。   她在自己的钟同学面前,用“他”这种第三人称来尽述赞美。   记忆的错乱,衰退的大脑,似乎没有给相濡以沫或同甘共苦以例外。   可钟邵奇只是笑笑,反手紧攥她爬满老年斑的右手。   “是啊,他真好,你也特别特别好。”   “你也认识他吗,”陈昭一脸惊喜,复又压低声音,轻声细语,“那我偷偷问你哈,他后来有没有给我唱圣诞歌?我年纪大了,开始忘事了。”   “有啊。”   “那他后来有没有回来上海,有没有再找到我?”   “有啊。不仅找到你了,他还向你求婚,你还嫁给他了,你只是……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记得的东西少一点,但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证实,”他在她面前,摆了摆几十年来戴着婚戒的右手,“你确实成为了钟太太,也是唯一的钟太太。”   “……”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上的婚戒,低头,也看看自己的。   是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她又笑,孩子气地咕哝,“是我睡糊涂了呀,我吓死了,不然钟同学便宜给别人,我多难受,可不开心了……”   她说着,苦恼地挠了挠白发。   好半天,看看戒指,又抬头,看看面前的“老爷爷”,忽而又反应过来,惊喜地喊一声:“啊,那这么说,你就是钟同学——和我一样老了的钟同学!”   他点头。   “——老了也这么帅,我的眼光真不错。”   钟邵奇被她那几十年如一日的一惊一乍逗笑,伸手,将她睡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好好好,谢谢,你每天都来这么一次,我都被夸习惯了。”   “是吗?才没有,我记住你的脸了。”   “……那就没有,是我记错了。”   难得她精神好,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还是昨日时光。   脑血栓带来的部分偏瘫,让她在床上难以挪动,但脸上的表情依然鲜活,和几十年前初次采访时相比,除了些许岁月的痕迹,能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开心,至少没有变成个忧愁的老人家,也没有病痛带来的怨天尤人。   李悦感慨着,盯着镜头,不自觉死死攥住了台本。   一口气还没呼出来。   末了,却也是躺在床上咧嘴笑着的、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忽然说了一句:“好吧,我承认,我觉得……我好像还得了爷爷那种病,我最近越来越不记得你了。”   这一句,足够打破许多欲盖弥彰的强掩悲伤。   她偏过头,问他:“爷爷得了病,好好养着,也没活很多年,我是不是也快了?”   很认真的语气。   “人老了,我们都老了,总会有点这样那样的病痛,这很正常,”而他安慰着,“但你恢复得很好,不会有事的,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还等着我再老一点,我家老太太给我推轮椅——”   “可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   她笑:“钟同学,我以后死了,我不想土葬,土底下蛇虫鼠蚁都有,他们咬我怎么办,干脆火化好了,但我又怕火,所以你可不可以看着我火化,这样我就不怕了。”   “……”   钟邵奇取下金丝眼镜,双手抵住额角,没有应话。   导演试图指挥摄影师拉近镜头,而李悦陡然伸手,摇摇头,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媒体工作者的工作固然是制造噱头,可把动情时的眼泪呈现给公众,也是对所有受访人最大的不尊重。   这是他只留给妻子的时间。   无需与任何人分享的脆弱。   陈昭伸手,颤颤巍巍,把自家先生的脸掰扯来掰扯去,为人擦了擦眼泪。   “还有,我不要葬在钟家的陵园里,钟同学,你知道,老爷子不喜欢我的,以后我死掉了,变成鬼,还要被他骂……多惨啊,我想和爷爷一样,葬回我们崇义老家,爷爷在那里孤零零地,就连我爸也葬在香港公墓,没人陪他,爷爷带大我,现在我也该去陪着他了。”   “……好不好?”   “好。”   “以后我走了,我就在天上等你,你又不是孤零零的,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   “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钟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笑得羞怯,“我只记得钟同学、钟同学,努力不忘记这个就够辛苦了,可他叫什么名字,我又忘了,可不可以再说一次给我听啊。”   “……”   昭昭啊,又忘记了,又搞混了,比小孩子还要迷糊的老人家。   钟邵奇定定看她,笑笑,轻轻擦拭通红的眼圈。   许久,他轻声说:“他叫钟绍齐。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啊,这么奇怪,克哨机球,齐家治国?”   “不是那个哨,”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是昭昭的昭,没了太阳,加上绞丝旁,介绍的绍。”   “哦——”   她恍然大悟。   “那下次我不会记错了,谢谢你啦,老头子。”   镜头的最后一个剪影。   是满头白发的钟太,眼睛弯弯成月牙,夕阳残照,洒落她衰减眉眼,而她仍然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后来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张记录最后恩爱时光的照片。   或许——   泪流满面的李悦想,或许,只有钟先生自己能体味到,这其间的时光残酷。   好在。   他总有日复一日,在最后的时光里,反复介绍自己的耐心。   =   2059年7月7日。   媒体蜂拥于香港养和医院大门前。   钟氏集团董事长钟礼烨携夫人周,恒成地产宋笙同丈夫江瑜侃,甚至隐退幕后多年的娱乐圈一众名人,都先后到访,从后门匆匆入内,约莫一小时后,方才纷纷避开人群,绕道地下停车场驱车离去。   SZ话事人钟意忱姗姗来迟,避而不答媒体们围追堵截的潮涌疑问;二把手钟意晟从美国飞回,几乎一落地便马不停蹄赶来,更和出言不逊质问“您母亲是否病危”的记者大打出手,整个局面乱作一团。   可从始至终陪护在妻子身边,昔日叱咤风云的商场大鳄,而今的慈善名流——钟邵奇钟老先生,却始终没有露面。   唯独一张似乎经医院护士偷偷拍下的照片,在媒体记者间疯传。   照片上。   从来只留给大众儒雅温文形象的钟老先生,蹲在床边,右手捂脸,也掩不住满脸是泪,白发凌乱。   拍下这张照片的护士说,这张照片拍摄当天,正是医生宣告,钟老太太已经陷入多脏器衰竭所致休克状态的7号凌晨。   “老先生开始一直很冷静,一直说,愿意花最大代价……不计代价,希望医生能够让太太不要走得这么辛苦,可是老太太突然不知道怎么了,中间突然清醒了一下,死死拉着先生的手,一直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要好好的’,她还没说完,钟老先生的情绪就崩溃了。”   “老太太很快就不行了,送进手术室,做完手术还是没有起色,一直在昏迷。然后那天,老先生就这样,一直在病房里哭了很久,谁都劝不住。后来,就连大钟小姐和钟先生也跟着哭……其实我们跟了这么多年医院,心里也有底的,但没想到,钟先生最后送老太太的时候,他一握住老太太的手,说‘别害怕’,老太太的眼角,突然就掉了颗眼泪下来。”   谁也没想到——谁也想不到,她对他,究竟有多么难以跨越的不舍和眷恋。   就像谁也没想到,就是这张偷拍而留下的照片,会成为他们生时最后的一张合影那样。   偏偏,却还是他一生中最狼狈、最无助的模样。   8日晚十一点。   陈昭经过三次手术,均因身体不可抗力中止。   夜间急性并发症发作,抢救无效,心跳呼吸均告停。   等待一夜的媒体接到“线人”的传讯,深更半夜,医院大楼外有如水沸。   当是时,钟家、宋家、江家三路保镖,生生在医院外开出一条铜墙铁壁般难侵过道,半小时后,遗体由白布覆盖,运送而出,回到浅水湾钟家宅邸。   直至这时,钟邵奇依旧没有出面说过一句话。   生或死,他只是静默地陪护在妻子身边,亲手为她盖上白布也好,独自一人坐在后车厢,和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一起,走完最后一段回家的路也好。   他依旧那样沉稳淡然,指挥着护送遗体,叮嘱儿女稳住股市“军心”,仿佛对这场生离死别,终于在那一次淋漓尽致的哭泣里断送了所有的情绪。   他伪装得这样好。   只要陈昭不在,他对所有人都能伪装得这样好,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可次日清晨。   在那篇讣告发出的前一个半小时,他却在儿女的见证下,收到了一份从大陆广州电视台【拾忆】节目组寄来的、意外的礼物。   一个U盘,三个加起来不过十来分钟的视频。   虽然短小,但与那部在大陆剪辑播出的纪录片不同,这是专门为他录制的,陈小姐准备在他八十岁生日时拿出来炫耀的惊喜。   钟意忱把U盘交给弟弟,坐在了父亲身边。   紧接着,钟意晟摆弄着USB,接入显示屏投影。   短暂的花屏过后。   年轻的、三十岁出头的陈小姐,就这样隔着荏苒岁月,坐在了他们的面前。   “Hello~看得见我吗?”她摆手,笑起来时,两颊酒窝深深,“钟生,你好啊,没想到吧,我现在可比你年轻了几十岁,我漂不漂亮?说真心话,很漂亮吧?”   她梳着干净的马尾辫,素着脸,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年轻又朝气的模样。   “咳,要求节目组给我录这个,实在有点点小丢脸,不过我一想到你看到的时候,那个特别特别喜欢又有点小害羞的表情,”她学得有模有样,还作势要把自己的耳根搓红,展示给他看,“我就觉得——还是挺值得的,哈哈哈。不过我可不能录太久,意忱那个小丫头过一会儿又得哭了,她这小粘人精。”   “……”   投影屏的荧光落在钟意忱的侧脸,长睫微颤,恍惚却没遮住泪意。   “好了,我正式开始说了,从哪说起呢。哦对了,我们今年结婚一年啦!这一年真是来之不易,你知道,我们从十七岁开始认识,三十二岁才结婚,这可真是恋爱长跑中的长跑了,你要真换了十五年前的我,我完全不敢想,有一天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哈哈哈~”   说话间,没皮没脸的陈昭小姐捂着脸。   捂一会儿,又张开手指缝隙,轻咳两声,“好了好了,差点忘记在录视频,那就说点正经的,对了,节目组跟我说这是要谈婚姻感想来着。嗯……婚姻感想,这一年的话,最想跟你说的,我想想,大概是‘谢谢’吧。”   她正色得有点搞笑,又有点让人莫名眼角发酸。   那么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说着:“钟生,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其实经常抱怨老天的,我抱怨他给我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给我一个爱凶我又拜金的亲妈,嗯,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光跟你结婚的这一年,我突然变成一个巨——爱说谢谢的人。因为你跟我一起,所以我现在看着世界,觉得老天并没有太亏待我,虽然让我过了不太好的青少年时期,但它把世上最好的选择留给了我——对了,还附赠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女儿。所以呢,想跟你说谢谢,说多少次都不觉得多。好了,就说到这吧,听见你女儿哭了没有?我去哄她啦,下次见~”   伴着她轻轻摆手,画面一闪,自动顺延播放下一个视频。   钟邵奇抬起头,笑着,看着那屏幕。   这次,是四十二岁的钟太太,偷偷摸摸避开两个粘人的小包子,在玩具间录影。   “好了,钟生,还有我的两个大宝贝儿,沉沉,阿晟,能看到吧?”   她确认着视频录制开始,这才坐回原位。   “嗯……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一眨眼,离我上次录视频,竟然已经差不多十年了。我感觉我还没认认真真年轻一下,竟然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亲亲妈咪了,哈哈哈,”说着,钟太没忍住,几乎是下意识的、满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十年我的感想真是太多了,感觉一下子说不清楚,真要选重点说的话,那就是——”   “很麻烦。”   她很认真的,复又重复一遍,“烦死了那种烦,没有任何艺术加工的喔。”   “不结婚的时候,黏黏糊糊的,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好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但是结婚以后,就慢慢变成三个人、四个人的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公司事业俩娃娃,什么事都得操心,不管以前再恩爱,总得吵架,冷的热的,说实话,也摔过东西——虽然某人都给我原样买回来了。话说之前采访,钟生,你也说过我缺点是不是?那大家打平了啊,都不准说了。”   钟太太冲人眨眨眼。   “但我补充一句,……虽然麻烦,”她笑,“但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所以,我想能把吵架也当做过日子的调剂,或许幸福的一种吧,咳,好像昨天还跟你因为忱忱去哪个中学吵架了,钟生,我先跟你说对不起,但我跟你打赌,到最后你还是听我的,哈——等等,隔壁该不是阿晟又被气哭了吧?我得去看看,先不录了,谢谢谢谢大家。”   伴着钟太太慌不择路地起身出门,喊一声“忱忱,弟弟怎么又哭了?”,视频也切换播放页,到了最后一个。   这次是六十二岁,哪怕反复染黑,也遮不住偶尔鬓间没藏好的白发——是老了很多的钟太太。   那个十年,或许是因为正逢老友宋致宁罹患肺癌去世,所以视频上,刚刚参加完葬礼回来的钟太,显得格外苍白憔悴些。   她在镜头前沉默许久许久,斟酌字词,末了,也不过说一句:“唉,说真的,人老了,就会死的。”   “这几年,咱们身边走的人开始越来越多,我也在想,要是我哪一天也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办呢,钟生,我们俩结婚这么些年,如果哪一天我先走,又或是……你离开我,我觉得日子都一下子塌了天似的,你说是不是?”   她有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又是好一阵的沉思。   “结婚的时候是为了爱嘛,但是婚结得久了,想的就是你陪陪我,我陪陪你,什么情啊爱啊,到最后都只是说,对我而言,我希望能健康一点,能长命百岁,以后我能陪你久一点。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悔,年轻的时候我猛起来,一个人能干两瓶威士忌,对身体不好,真的不好,以后一点也不沾了,要拉着你天天去散步,去锻炼才行。”   “还有……”   陈昭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知道这么说你会不开心啦,但是,还是要偷偷跟你说,其实上次你让我去找Dr.李做检查我没有去,因为据说要扎针,你知道你老婆我啦,年纪越大越怕打针,你又出国去了,要是找意忱啊、阿晟啊,又怪丢脸的,”她弯弯眼睛,“所以这次就没去哦,等你回来了,一起去打针吧——能找个人老了的时候一起挨针,这就是我总结出来的结婚经验喔!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要去接外孙女放学了,希望下个十年的时候,还能接着这么跟你说悄悄话。”   她眨了眨眼。   说得更低,更小心又不好意思,却还是字字清晰:“爱你哦,老伴~”   画面在她的笑容里定格。   钟邵奇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依旧坐在原地,许久许久。   而后,钟老先生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风沿着窗缝吹进房间,书桌上的纸页翻飞,是厚厚一摞病历和资料,写满了他在妻子患病这两年做满了的各色笔记。   背过身,他冲儿女摆了摆手。   “关了吧。还有,外头起风了,你妈妈怕冷,你们到楼下,守着天后庙的住持念经,给她烧烧元宝。”   “阿爸……”   “我没事。”   两姐弟对视一眼。   在他们家里,父亲和母亲不一样,父亲看着温柔,却总有他自己的底线、原则和坚持,做子女的,只能尊重,永远也没法像母亲一样,坐到他身边。   他站得太高,身边的位置太窄。   或许能予以世人一视同仁的温柔,但独一份的耐心,从来只留一份。   “……那阿爸,”同样眼眶红红的钟意忱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先一步出声,“你好好休息,我们先下楼了。”   话音落下,USB被干净利落地取出,投影屏也跟着关闭。   不久,门锁合上,房间里重归寂静,亦只剩下他一个。   钟邵奇看着窗外。   原本倒真的没想哭的——他很少哭,前一天又哭得那么厉害,自己明白,能往外流出去的眼泪都流光了,往心里的从没断过,就不必哭给别人看了。   可去医院时没来得及收的、妻子的手机忽然锲而不舍响起来。   他受不住吵,不得不走到床头柜边,瞄了一眼,是个陌生的推销电话。   挂断几次,还是打来,他索性接起。   一接,对面热烈嗓音,便大咧咧嚷起来:“钟太太是吧,请问对我们新推出的旅行套餐感不感兴趣?夕阳红旅行团,带老伴两人游打八折,如果……”   “不用打来了,”他打断对方,“她不在了,不用再打来了。”   她不在了。   “……”   对面沉默着,被他猛一下挂断电话。   她不在了。   他取下眼镜,捏着眉心,竟被呛得发笑。   而这四个字啊,终于成为歇斯底里哭泣的理由。   “2059年7月8日晚11点37分,爱妻因抢救无效离世。   痛失所爱,无心应对媒体。望公众留予空间,不胜感激。另,爱妻遗嘱,将名下所有约8亿港币资产,尽数捐献给上海儿童慈善基金会,我亦于本月签署捐献协议,日后公禀。   愿生命虽逝去,而爱尚永存。   钟邵奇亲笔” 第67章番外四一恨思远(上)   “我去年这个时候,见过一个哥哥,他的爸爸来找父亲,说起话来好凶好凶。   但他可厉害,可聪明,会变魔术,一打开手掌心,就能变出一颗漂亮的朱古力味糖果。   我缠着他要他变糖果,于是那天他走之前,一共给我变了七次糖果,比七龙珠还要神奇,我开心极了,于是背着父亲,把那些糖偷偷藏在铅笔盒里,藏了很久很久。   可惜,后来就全都融化了,铅笔盒里黏糊糊的。   更可惜的是,樱花开了又落,那个哥哥再也没来过。”   ——1995年,洛川一珩国小日记。   “洛一珩,我要是跟你说对不起,你会不会打我?”   “会。”   “那对不起。”   “……”   “喂,小屁孩,你怎么不打了?”   “懒得打。你那么想走就走吧——死在外面了,不用回来见我也好。”   洛一珩是在很多年后的一个烟雾缭绕夜里想起的宋思远。   想起他时甚至处境微妙,毕竟彼时的洛大明星手边,一侧是海关入境处的【钟绍齐】入境登记复印件,一侧是仍然屏幕亮堂的手机——就在两分钟前,他刚刚挂断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邀约“失了忆”的陈大师去纽约时装周给自己做造型。   如若有人有心看到这,故事的前因后果想必自然清楚,这趟去纽约,是他早就想好的请君入瓮,也是一盘不赢即死的生死局。   这么严肃的局面,结果当事人却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想起一个负心人,实在有点不着调。   “……噗。”   他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嘲讽暗骂逗笑。   在这样无需人知的深夜里,只是一根又一根,不要命似的抽着烟,脑子里的思绪翻来覆去,没法聚焦,到最后,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指向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以为自己很久没有想起过,可脑子里明明一直都有的,属于某个人的踪迹。   一声叹息,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手里烟蒂火光。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原来那个劝自己少抽烟的人,已经故去很多年。   从前的洛一珩,私下里是从不抽烟的。   一来,他少年时接受父亲的训练,深知烟草除了在应酬时做做噱头和谈资之外别无他用,副作用倒是有一堆,譬如早死,譬如黄牙,譬如花钱,简单而言,叫花钱买罪受;   二来,他渡海回国,好不容易做了人人喜欢的大明星,那得顺大流宣扬宣扬“正能量”,抽烟被人拍去不像样,还得花上好几百万才能把照片买回手里,实在有点得不偿失。   这么精打细算一番,他打二十一岁以后,就打定主意再也不碰烟了。   ——至于重新开始抽烟抽得凶,又因为某个人的劝而狠下心来戒烟,那得是遇见宋思远之后的事。   一段孽缘,不提也罢。   非要说的话,代价实在远比收获大……   那时见面说来也巧。   是宋笙带着“老油条”宋思远,来找自己卖个人情,希望靠着自己彼时如日中天的人气,为她手里的地产项目拉个有力的代言。   于是在一个热热闹闹的火锅店里,他们见了个面——明明算是第一次见,孽缘奇就奇怪在这一点,一见就让自己看对了眼,几乎称得上是两眼发亮,掩饰不住好奇和窥探,一点也没有大明星的矜持。   毕竟,对面这个长着张人畜无害娃娃脸、偏偏还比自己高上半个头的青年,叫小三叔的“小白脸”,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又觉得倍感亲近。   ——这一定是初恋的感jio。   于是阅女/男均无数,顶着俏脸横行霸道的洛一珩,在看见宋思远的第一眼,就这么轻率的在心里下了个判断。   因此,哪怕对方比自己年长,又是个深谙世俗规则、话里话外都是试探的男人,听出来了个十成十的洛大明星,也在一秒钟的犹豫过后,打定主意往下跳,为了美色狂折腰。   可惜事实证明,倒贴自然是捞不到好。   对方一达成目的,出了门,就把他的电话删了个一干二净。   洛一珩:“……”   绝情风月死渣男。   如果不是因为他早从父亲手里“赎了身”,不做狗头军师,去参与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或许宋思远早就“意外身亡”,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故事。   坏就坏在心慈手软。以至于第二次在酒吧私下见着面,看着宋思远一脸受了情伤的苦瓜样,他明明只是戴着口罩过来给自家兄弟周湛壮壮场子,也非得没忍住心里挠痒痒一样想凑到跟前去的蠢蠢欲动,装作漫不经心地踱到人桌边。   猛一撞,精准无匹,撞翻他那小吧台上两杯威士忌。   噼里啪啦一顿响。   “……”   这次换宋思远无语良久,末了,方才揉揉太阳穴,眉心微蹙,抬头看他。   看了好半天。   生得一张小白圆脸,高龄三十有五的小三叔宋思远,送给他一句醉酒胡话:“我认识你……那天小二丫头带我去见过的,那个小基佬?”   措辞可谓是很不严谨了,换了别人,得挨上一拳才能收场,既然这么帅,就不打了算了。   洛一珩被他气得发笑,好赖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不怕被人拍,便索性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洛大明星搭着二郎腿,扭过半边身子,凑近他脸庞。   声色恶劣,吐气灼灼:“小三叔,我没记错的话,那天为了给宋二小姐挣脸面,先有意无意撩拨我的是你吧?”   “怎么了,目的达到了,开心了,就翻脸不认人?”   “……”   宋思远眯了眯眼,挑眉,圆娃娃脸天真轮廓,非让这表情逼出几分狠绝凌厉来。   这话里不知道哪个词——后来洛一珩想,或许是“宋二小姐”这个名字,仿佛一下刺中了他的痛脚。   以至于不过这一句暗笑讽刺,就能激得那位从来为人八面玲珑、是个混日子老手的宋家小三叔,忽而一把揪住自己的领子,那种极讥讽而清冷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一遭。   “是我,”宋思远说,“所以你是没守住撩拨,也想跟我来点什么?”   “嗯?”   “撞杯子技巧太次了,三叔教教你?”   他没来得及回答。   下一秒,下颔被捏住,口罩被掀开。   “我靠,你……”   对方的唇压上来,轻车熟路地,甚至原本捏他下颔的手也跟着往上,拨乱自己遮住眼眉的额发,肆意拂过。   他瞪大双眼,所有的触感,都指向那紧紧相贴的唇瓣,明明是极尽温柔撩拨的温存,对方却只是没有半点温情地咬住他下唇——甚至有些恶趣味的吮吸,舌尖在他随即冒血的唇角小伤口上舔了一圈,便浅尝辄止,让那牵连着银丝的唇畔分离。   情场老手的风月情迷,如此手到拈来。   “……!”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味。   而宋思远居高临下,膝盖抵住他小腹,就那样借着醉意,揩了揩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酒吧错落灯光斑驳,那张生来小而圆,也因此总显不出年纪的俊脸,仿佛一下子夹杂了天真与残忍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   说沦陷或许过于轻佻,但洛一珩想,自己亲过的人能排一个连,被人按着亲,这还是头一次。   人生中但凡头一次,总是最特殊,哪里管对方是醉意上头,还是真的有非分之想。   怔愣良久。   “……亲够了吧,”回过神来的他陡然一笑,笑得比宋思远狂,笑得比宋思远还坏,还要更轻佻,“是不是比你的小侄女带感?怎么说我也是个明……”   闷哼一声。   宋思远毫不留情的一个肘击,打断他话音,也让他痛得嘴角直抽。   好一个小三叔。   敢做不敢认,敢喜欢不敢下手,被戳了痛脚还要打人。可惜,男人的征服欲一上来,就是越打越欲罢不能。   洛一珩痛得缓过那股子劲,复又抬头看他,眼睛亮闪闪,像幼狼狩猎时的势在必得,一股阴险狡诈的幽幽意味。   “可以,打得好,我喜欢。”   “可你今天打我,可得想好,明天会不会被我骗回家啊,小三叔?”   “……”   ——但很显然,脑袋被人猛地一砸,飙血不止、倒在自己颈窝的小三叔,应该没机会回答了。   洛一珩嘴角抽抽,看着自家好兄弟周湛手里碎了半边的啤酒瓶。   一样的醉鬼,一样的冲动犯事,这自家兄弟和小三叔比起来,怎么就一个可爱没边得让人想把他往死里亲,一个面目可憎的坏人好事,恨不得往死里捶?   末了,只能叹了口气,也不顾一手玻璃渣子,伸手一把捂住宋思远后脑勺那微微打歪、依旧流血不止的伤口。“叫救护车,”他难得扯了嗓子冲周湛喊,“你他/妈的,他出点事小心老子揍你。”   “这男的打你,你还为他揍我?”周湛一脸不可置信,“你平时对、对我可不是这个语气。”   “你老婆打你跟路上痞子打你能一样吗?”他戴上口罩,翻了个白眼,“还不打?!阿湛,你是想恒成的人赶过来宰了你还是怎么的?”   这一场醉,后来闹出不少闲杂琐事,把周、宋、姜等几个大家搅得天翻地覆,当然,却都是后话。   对于洛一珩而言,这场醉鬼打架,对自己唯一的收获只有,他那颗流浪风月场的心,顺利地被勾引了。   起初是勾引,后来是吸引,本质上没什么大区别。   他开始借着宋笙的面子,屁颠屁颠往医院里送饭,美其名曰良心不安,事实上,变着花样地套宋思远的话:你喜欢吃什么啦,喜欢在哪玩啦,甚至喜欢什么样的妞,喜欢……咳,哪种,那个什么位?   宋思远不耐烦他,又经不过他缠,最后多多少少,也都一五一十交代了。   洛一珩自觉很满意。   虽然……以前父亲教的这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攻心计和情报战,如果被知道最后是用来钓凯子,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毒打一顿——好在他可管不了那么多,只把要脸的不要脸的,总之都问个遍,几乎做全了一整套笔记,自问除了宋致宁自个儿,应该没人比自己更了解他。   末了,竟还不忘编排出绘声绘色的一顿“酒吧强吻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十成十的受害者。   “亲都亲过了,骑也骑过了,”洛大明星没皮没脸,低声咕哝,“我还是个公众人物,不知道有没有被拍,损失可大了,你把我微信加回来会不会少块肉?不会吧。”   躺在病床上玩手机的宋思远幽幽抬头,瞪了他一眼。   好半晌。   “……把你微信给我,我加你。”   就这样顺利地要回了微信。   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宋思远比他年长十三岁,哪怕他少年时经历过太多外人所想象不到的、堪称恐怖的特训,但但凡掩饰好了,两人的思维频道,看起来也确实是二十来岁年轻人和三十多岁风月老手完全不同的维度。   可惜那时候,他还没成为后来那样无情的大人,还相信一见钟情这种缠绵悱恻的笑话,自恃俊美,也知道宋思远是个男女通吃的俗人,总觉得自己能无往不利,一击成功。   真傻。   傻得总喜欢把一些没有营养又搞怪的话题往聊天框里堆,从今天的头条绯闻八卦,到萌宠表情包和无聊的段子,没皮没脸,追问一句“好不好笑”,得到肯定的回答,就要截图保存,顺带再发N个哈哈哈表情包轰炸。   再熟一点,他后来甚至偶尔还能给宋思远收拾收拾残局,在好多次宋某人在酒局上醉得狼狈、而原先给他解决烂摊子擦屁股的“小二丫头”宋笙早被江瑜侃拐回家的时候,裹得严严实实,口罩帽子齐上阵,把应酬过后、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宋思远扛回家。   他的汤臣一品豪华别墅,成了宋思远的小安乐窝,床也从安分的单人位,换成宋思远挑的KingSize。   关系当然纯洁。   就像——谁说大学宿舍俩男的睡一张床上不纯洁?   就算不纯洁,也没不纯洁到哪去,毕竟对方醉得像个软脚虾,吐完了往床上一睡,顶着那么一张脸,睡得那么……无辜,就算洛一珩自认能辣手摧草,也下不来手。   “喂,你能不能哪天清醒着来一次啊?”   他也这么问过。   而睡在他身边,似笑非笑,连眼睛也没睁开的宋小三叔,咕咕哝哝说句胡话:“醒着过来干嘛?送上门给你上?”   “诶唷?”   “小屁孩,洗洗睡吧,再想有的没的,就别见了。”   他妈的。   敢情你打电话叫老子来收拾残局还是种恩赐是吧。   洛一珩气得恨不得踹他两脚,把人踹地上一骨碌滚出门去得了。   踹到一半,脚趾头颤颤两下,还是收回原处,转而满脸愤愤地伸出手,绕过人,把被子角捻好。   “你得庆幸我对你一见钟情,宋思远,你个老男人,不然我一jio把你踢老女人堆里,让她们扒你的皮,喝你的血,你个……”   沉沉睡着的宋家小三叔,对他的低声咕哝不闻不问,只偶尔说两句梦话,念得还是自家小二丫头。   洛一珩:“……”   行吧行吧。   谁正儿八经的初恋不是撞一头包才醒悟的?   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时间陪他耗着。   更何况,扪心自问,自己生得这样好看,就算真实恋爱的技巧笨拙些,难道不可爱吗?不让人心动吗?   ——“不可爱,不心动。”   很久以后,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宋思远如是回答。   “太幼稚了,让我觉得有种哄骗未成年的错觉,如果不是一不小心啃了你一口,我会提前把你拉进黑名单一劳永逸。”   “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单纯,在你之前,我泡的男男女女都不少好不好?”   “那你应该去泡他们,别搞我。”   “我偏要搞你。”   这段对话发生在两人聊天超过五个月的某个意外午后。   宋思远——这个在洛一珩看来,每次都要被旁人的勾心斗角无心波及的老好人,这次又因为和宋笙在美国出差,防备不及,被一枪崩了肩膀。   宋笙被绑架,英雄救美的是江瑜侃,至于为她挡了一枪、受伤躺进医院的宋思远,陪在身边的,依旧只有连夜从韩国飞来,盯着大咧咧俩黑眼圈进门的洛一珩。   问及理由,他说是因为——“给你发了俩表情包,还发了一个段子,三个小时都没回复,又不是睡觉的时候,怕你出事,就来了。”   简单到让宋思远这个看惯了人间男女的老手,也因为这恍惚深情而呆了呆,以致于认认真真回应了他几个久久不能释怀的问题,如上所述。   等洛一珩恢复平常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两人之间的氛围,这才悄悄跟着回到正轨。   事实上,后来回忆起来,洛一珩觉得,自己对宋思远的感情从征服欲转移到某种微妙的在意,似乎也是在这个阶段。   着急忙慌在意一个人的安危而远涉重洋,开始学着笨手笨脚在VIP病房里熬碗白粥帮人养胃,两个人围着病床上那小桌子面对面吃饭,似乎与情爱无关,更多的是习惯了眼前有这么一个人。   觉得他长得好看,吃饭的时候好看,偶尔凑过来看看自己玩游戏的时候可爱,就连睡觉的时候、换药换得龇牙咧嘴的时候都可爱。   真是无可救药。   ——“所以说,你当时亲了我诶,真的不考虑跟我试试吗?”   没过多久,或许因为他对宋思远,从来都算是直来直往,觉得感情到了,就坦然地这么问了。   而彼时病床上,正低头吹凉白粥的宋思远,很平静的回他一句:“跟你亲过的人还少吗?”   洛一珩的脸色僵了僵。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人生头一遭,笑得这么欲盖弥彰。   “……不少,但你是例外。”   “可我不希望自己是你的例外。”   宋思远抬头看他,笑了笑。   “从你第一次在我眼皮子底下演戏演得那么精彩的时候,说自己是个大受害人的时候,我就去查过你了,洛一珩。”   “所以呢?”   “所以,比如你曾爷爷是直系军阀洛光远,后来被老蒋一枪崩了;爷爷是个落魄潦倒的老教授、在60年代被人活活打死,爸爸是偷渡日本发家、一辈子不安分的伪君子中立派,改姓洛川的,洛川如磨——而你,是个叛离本家、投奔姨妈的四国混血小孽种,这些事,我都很清楚。”   这些话说得一点也没有犹豫,仿佛老早就计算好了怎么拿刀子戳他的心来得妥当,洛一珩提着的嘴角还没下来,却好像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却还笑着问:“有没有必要说得这么精炼……这么难听?”   “如果你想听更难听的,我还可以再复述一遍,你是怎么被你爸爸培养成一个完美的‘替代品’,一个交易物,又因为这些亲过多少人,被多少人抱过,之后狼狈回国,重新包装,抱住钟家的大腿,摇身一变,选秀出道,成为万千少女喜欢的‘Karol’洛。”   “……”   这笑得笑的多残酷,才让内心顽固如磐石的洛一珩,也喉口一呛,狼狈到两眼是泪啊。   可宋思远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吹凉了白粥,就和洛一珩面前那碗还烫着的换一碗,接着吹吹,搅拌两下。   他是宋家小三叔,准确来说,是曾经风光过,后来自掩锋芒的小三叔,直系继承人之一,宋家大小秘密的唯一知情者,绝不是一个适合宠爱某个人安详度日的避风港湾。   所以才能把伤人的话说的这样无足轻重吧。   甚至都一一细数啊。   洛一珩终于通红了眼,一手拂开面前的白粥,任由碎瓷四溅,一片狼藉。   而他揪住宋思远的衣领,第一次,像个男人一样质问他。   “所以你干嘛愿意回我短信,干嘛愿意住我家,干嘛让我在这傻子一样陪你也不赶我走,凭什么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说啊?因为可怜我吗?啊?!”   可怜我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只是我爸养的一条狗,在日本过得是比奴才还苟延残喘的日子,时时刻刻要做一把刀,一个装饰品,一个交易物,就连逃回大陆,也只能一边骗他说自己是为了以后报复姨妈、报复钟家做准备,一边抱紧姑妈的大腿,仿佛个新世纪的苦逼崽?   一拳挥下去。   另一拳又高高扬起。   他从小被人打怕了,自己也学会怎么打人才痛,他敢担保,宋思远一定很——   一定很痛。   所以,他的拳头,在对方面无表情地啐一口血过后,就再也挥不动。   “……”   他牙关紧咬。   他松开手,看着宋思远从容地整理衣领,而后温声说:“洛一珩,还是洛川一珩,其实我都不计较,算起来,我们小时候还见过一面,当时你父亲在日本闹的事情太大,宋达专程去日本警告过他,不要揣着明白当糊涂,随时有可能被遣送回国。   “那时候我在那,看见你呆呆笨笨跪坐在门廊下受罚,还给你变过几颗糖——你大概不记得了。但有这点小交情在,上次又对你做了点过分的事,所以我没有直接揭穿你,但是这次我在美国的事,是我为了扳倒江瑜侃而心甘情愿受的这一枪,你专门赶过来,待太久,会坏了我的事。”   “哦,意思是我伺候三叔您完了,可以滚了?”   宋思远定定看他,没有回答。   只是良久过后。   一笑,一敛,颔首。   他说的话很平静,堪称温柔。   “你问过我,你可不可爱,让不让人心动,我再回复你一次,不可爱,不心动。”   “以及,我不是因为你是洛一珩而不喜欢你,只是因为我是宋思远而不喜欢你——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所以,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第68章番外四一恨思远(中)   “我最恨宋思远的时候,倒不是他对我绝情的时候,毕竟人都有选择喜欢不喜欢的权利。充其量怪我太喜欢他,不能怪他不喜欢我。   我最恨他的时候……我想想,或许只是很简单地,恨他明明从没喜欢过我,还跟我说,以后不要抽烟了。   他明知道我会听他的话,又知道自己以后没机会监督我,就这么一句,逼着我好多年没敢抽烟啊,你说他有多绝。   等到他死透了,剩一堆灰了,我才知道:哦,没人管我了,那就抽呗。   那天晚上,我抽了整整两盒半的烟,感觉自己像是烟做的,快能飞起来了。   那个时候我多恨他啊,恨到指天骂地,逼着他,如果在天上听见了,有本事就下来,到梦里掐死我呗。   我说我等着,可他总也不来,我更恨他了。   可是,好吧,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恨的不是他不让我抽烟,我恨的只是自己太没用,保护不了他。   我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2010年,洛一珩写于私人博客。   “喂,走之前留个纪念品给你。”   “留你妈呢。”   “那你要不要?”   “……”   “小孩不要乱讲脏话,还有,以后少抽烟,我不喜欢叛逆小孩……接着。”   话音刚落。   一枚戒指,顺着抛物线飞出他掌中,随即被精准无误地半路阻截,稳稳攥在满脸不情愿的少年手心。   那时的洛一珩,还是个会因为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这种人世小事——而没出息到,哭得鼻头都通红的少年。   也曾那样惶然而无地自处般,站在病床边,任由夕阳透过窗沿,参差不齐的余光洒落他额角眉心,留下斑驳阴影。   金发碧眼,深幽蓝瞳。   找不到焦点的茫然失措。   而后,病床上的宋思远复又抬头,温声地,平静的,重复一句:“拿了我的戒指,就得记得少抽烟——会变丑,丑小孩我也是不喜……欣赏的。”   这离别来得一点都不庄重,好像是种逗弄,一种对待小辈漫不经心的敷衍关心。   这位宋家小三叔,终归是习惯了和谁都戴一层捉摸不透的面具,纵横欢场,从不交心,从不受伤。   他玩不过他,躲还不行吗。   洛一珩被这句逗弄激得霍然回神,愤愤抹了抹鼻子,背过身,从兜里掏出自己从不离身的墨镜口罩行头,一把全招呼上脸。   爱逗他的小三叔,好像已经全忘记了刚才是怎么言语伤人,也忘记了如无意外,他这样被赶走,以后是很难、或者说绝不会回头,反倒还言笑晏晏,提醒他一句:“放心,在国外暂时还没人认得你,都是金头发蓝眼睛,不用裹得这么严实。”   “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宋思远笑笑:“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提醒你,记得保持呼吸通畅,年轻的时候多哭哭,对身体好。还有……”   “嗯?”   洛一珩欲走的脚步因为他这话里有话的架势而一顿。   “没什么,一路顺风,长命百——”   砰。   宋思远:“……”   这客套的托辞说多了,到底只能换来一个摔门而去的背影。   他撑着下巴,微微发笑,觉得这实在是青年人才有的朝气,就像闹小脾气是二十来岁小青年的特权,说到底,不失为一段值得铭记的回忆。   而这份回忆是喜是悲,是好是坏,就留给……洛川一珩,留给那小孩儿去评判吧。   想到这,他蓦地又低头,搅动着眼前剩下的那碗白粥。   白粥冷了,原本就粗糙的手艺,如今更是喝进嘴里一阵发稠,但向来挑剔的小三叔,还是一口一口,喝光了某人的这一片心意。   喝完了,窗外的日头也彻底没落无踪,至于某个聒噪的,总是停不下来的小年轻,这会儿,不知道已经奔到了自己触不可及的哪里。   几不可闻的,宋思远叹了口气。   随即拿起手机,摁下号码,接通过后,抵在耳边。   “……是我。”   “周湛是不是也来了?好,那就……确认洛一珩离开美国以后,再动手吧。”   “理由?”他顿了顿。   捏捏眉心,复又发笑,“没有理由。”   =   洛一珩始终记得自己那天离开病房的时候有多狼狈,这感觉一别经年,依旧能够在脑海中鲜艳如昨——不过是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一腔的憋怨闷在胸口,钝钝发痛,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这一年,洛一珩二十二岁,宋思远三十五岁。   他玩不过他,又喜欢他,喜欢到只是一眼一面,就恶俗的把人放在心上,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难下心头。等到被拒绝了,又愈发觉得这人像是自己心口一道疤,头上一抹天,挥之不去,念之即痛。   可人到底是两面动物。   无论心被剖开多大的伤口,好像明面里,还能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绝不是我输了”的倔强样子,是故,洛一珩离开美国、回到上海以后,依旧还是那个在舞台上耀眼灼灼,浅尝低吟、享受万千粉丝欢呼应援的“C.U.K”队长、是Karol洛、是粉丝们亲昵叫着的“阿卡”。   与此同时,却也紧跟着、确实没少听闻,回到上海后不久的接连数周,宋家的恒成地产、江瑜侃名下的江氏集团,甚至自家哥们的老婆本曼托集团,都紧跟着卷入以这起美国枪/击案为序幕的商业构陷危机。   宋思远用这一枪、用宋笙被绑架的噱头,一手翻起商海巨浪,受害者的身份运用得无辜天成,刀锋直指江氏集团命门,指责其异军突起的商业王国涉嫌在美国参与军/火交易,更动用宋家的政界人脉,试图一把将人拉下马,把江瑜侃赶出恒成盘踞多年的长江商业版图——   可惜。   到最后,这个潜伏沉默了十年的纨绔子,永远只是出没在上海大小酒吧和欢场的败家儿,在那样昭然的遮掩之下,动用全盘力量,终于也只是为自己最后的落幕提前排演了一出,足以能够名垂商史的……功败垂成戏码。   宋思远到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败在太相信宋笙对自己的全心信任,败在没有想到,宋笙在最后的关头,会转而死死攥住了江瑜侃的手,并就此同他割袍断义般断了联系。   不再是他,而是江瑜侃,而是整个江氏集团,成为了宋笙背后最大的靠山。   于是他那十年的苦心经营,搀扶宋笙上位也好,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也罢,都在这样一出峰回路转里全然溃退。   他失败了。   失败在,不应该一手筹划,让宋笙被绑架——从头到尾分毫无伤的绑架、被江瑜侃救走,而让自己活生生受了一枪,左手从此无法使力,用这样的牺牲,试图把江氏集团拖下水,从而联合姜家的长江集团,侵吞江氏的股份。   也失败在,那天不该在酒吧亲吻了某位少不知事的小青年,以致于招来后脑勺的头破血流和周湛的积怨,亦直接导致,在这场鏖战中,周家毫无犹豫地站在了江氏集团的身后。   宋家小三叔,孤零零地置身战场中央,四周惊涛骇浪,人人的筹码都能摞成山。   而他手里那最后一个筹码,他的小二丫头,已经归顺敌方。   真可笑。   就连洛一珩在一狐朋狗友的聚会上,从周湛嘴里听得前因后果,都不由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   “大家说说,宋笙是抱错了,但既然回来,多少还算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那个小三叔算什么?以前人家还真当他是宋家正统,看在宋达的份上敬他三分,这次闹得这么大,宋达都出来发话,说宋思远是以前警卫员的孩子,抱到自己家养而已,往上一查,三代贫下中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白瞎他长那么张脸。所以说,宋思远有什么资格跟阿湛他们斗?我看,连给咱们这群人提鞋都不配。”   “我说也是这个道理,宋思远心里他妈丁点B数都没有,自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真当自己是三少啦?——这下估计最开心的就是宋致宁了,三叔走了,等于老的那个三少没了,就剩他这么一个真三少,人家不会搞混了。”   “哈哈哈,别别别,听听你们,把宋思远说得也太惨了吧,不就是被扫地出门,宋达老婆还是很喜欢他的好吧,听说他手里还有百分之七的恒成股份……怎么说也比他真真正正的老祖宗要好到不知道哪里去吧?哈哈哈哈,我真的是,这几天一出接一出的,我要笑死了——嗯?阿卡,你怎么了,这么早就走?”   “有点不舒服,”满座喧哗中,提前起身的洛一珩耸耸肩膀,擦了擦眼角刚才笑出来的零星泪水,“你们接着玩,我今天先bye了,吃好喝好啊,我请客。”   一阵口哨欢呼过后。   洛一珩拎起挂在沙发上的薄外套,往身上一裹,随即是一如既往的口罩帽子层层招呼上,便长腿一迈,径直往外走。   结完账,取了车。   他看着窗外发了会儿愣,末了,一踩油门。   拉风的法拉利在大路上疾驰,晚风狂乱,把他额发吹得一团糟。   等到漫无目的地在宋家大院门口晃了来回几个圈,被军区大院的警卫几次示警过后,年方二十有二的洛大明星,这才恍然回神,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有点上赶着犯/贱——不得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这么一打道回府,倒没想到,应了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碰见了个意料不到、又似乎有些情理之中出现的人。   众叛亲离的宋家小三叔,在他家别墅小区外头,后背抵着漆白雪墙,长腿没地放一般地微微曲起,很是装模作样地抽着烟。   吞云吐雾间,搁在下巴上的那持烟的手指,显得愈发鬼一样的白。   小白脸,小白手,什么都白,像个易碎的瓷人。   数秒后,法拉利停在距离那人数米之隔的街边,刹车留下的轨迹一路刺眼。   洛一珩掀了自己的鸭舌帽,头发晃晃,扭头,眼神在空气中交汇,一个愕然,一个从容。   宋思远碾灭烟头,丢进垃圾桶,继而向他走来。   倚着下了半面的车窗,很是为老不尊地轻叩两下。   洛一珩足足花了五秒钟平复心虚情绪,末了,方才反换了一副全然不知内情的面孔,只顾嘲讽他:“无家可归了?”   一点也不透露自己刚才还在宋家门外疯了似的找人,颇有点演技派的风头。   而宋思远很是干脆的回答:“是啊。”   “来找我——你忘了前段时间在美国,你怎么劈头盖脸地骂我,宋思远,你知不知道‘渣男’两个字怎么写?”   宋思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那我走。”   说走就走,无奈身子没转过半个圈,这位宋家小三叔,便如心中所预料那样,被沉不住气的少年探身拉住左手,扯回面前。   洛一珩的音调扬高了八度:“我什么时候赶你走了?我问你,你这是受刺激了,找我4/19?”   宋思远如实相告:“那倒不是,我怎么对你这幼齿男孩下毒手,”他笑,“是住你家。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要在这避几个月风头。”   甚至还开口就是几个月。   洛一珩气笑了:“我有什么报酬啊,上赶着给那群豺狼虎豹保护诱饵?”   “我没带钱出来,就带了个人。”   言下之意,啥都没有。   洛一珩仰起头,看他那流畅的下颔线,大概近来心事重重,连微微青色的胡茬,也没有剃得很干净,但却并不影响生来那份清隽俊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情场失意,为此落魄。   鬼使神差地,洛一珩忽而点了点嘴唇,笑:“什么都没有,那,给亲口?”   宋思远冲他笑。   “亲呗,没钱,当付房费。”   话音刚落。   说到做到的小三叔,便手肘抵着车窗,拎过这少年衣领,俯身向下。   一点也不计较路人眼光的缱绻吻法,攻城略地。   “我……唔!”   我说的是给亲口,给亲口!——洛一珩在心里怒吼。   可偏偏他这次亲的很温柔。   循序渐进般的温柔连摁住他下颔的手指,也不住摩挲,指腹温热,让人不忍心推开,只能兀自抬高头,迎合,纠缠。   这温柔到最后,甚至令洛一珩有些短暂恍惚,不懂这份唇齿交缠,究竟是自己在索要利息,还是宋思远,也当真有过一秒钟的意乱情迷。   不过也不重要了。   毕竟,到宋思远死了,化成灰了,他也没分清过,何必在意这一时一刻呢。   他环住了宋思远的脖颈。   因为这一口亲,或许还因为更多说不明道不清的什么,就这样,很没底线地向宋思远彻底妥协。   从此,人人喊打的宋家小三叔入住洛一珩的安乐窝,比起以前每次狼狈着被扛过来,睡一晚就走,这次倒是真真正正地长住。   不再是一次性用品堆满山,两人第一次去逛了超市,宋思远在这个家里,有了自己常用的牙刷、毛巾、拖鞋,和半边精准分配的床铺。   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变成一对。   这感觉不讨厌。   洛一珩甚至因此开始期待下工后回家,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微弱灯火,客厅有人、电视声开得很大的家。   当然,就不指望宋思远会给自己留晚饭之类的了。   毕竟宋思远看起来多精致一男的,私底下就活得有多荒芜,一天到头只吃块饼干或喝瓶可乐也不是少有的事,又不乐意吃外卖,嫌脏。   到最后,还是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洛大明星,学着半夜到家开开灶火,煮碗面,两个人分着吃一吃。   一开始的光头面,到后来变着花样做成海鲜面、意大利面、番茄通心粉,好像也只花了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   也是他最用心过日子的一段时间。   是故,直到很久以后,洛一珩都时常为这段时间感到后悔。   倒不是后悔自己收留了宋思远,而是后悔,那时候的自己,以为宋思远永无出头之日,或者可以和自己日久生情、然后更久更久地,停留在自己身边,所以从来没有费太多心思、也不太好意思,去用相机或者录音来记录自己的这一段难得热闹时光。   没有记录下自己第一次一不小心撞到宋思远在浴室洗澡时闹的大红脸,和宋家小三叔反过来的宽慰万千:“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除了比你大点,也没什么好看的,乖,放心。”;   也没有记录下自己生日的时候,为了避风头而很少出门的小三叔,竟然亲自去门店做的那一份蛋糕——虽然样子实在是不敢恭维,颇有粗糙化审美的嫌疑,但是,却是他人生中过得最快乐的生日、最喜欢的礼物。   他们有很多很多的回忆,快乐的,吵闹的,自己被气的说不出话的,小三叔笑的,沉默的,好多好多,多得他一回想,大脑就像个存储过满而发热的磁盘,每一章都卡碟,每一页都模糊。   可时间太残酷了。   不管多开心,没有了实质的相片或文字的记录,一切都是虚伪而浮于表面的。   以至于多年后,当自己被按在车椅上,近乎窒息地被掐着脖子,被宋致宁质问“从头到尾只是一厢情愿”、“你有什么资格给小三叔出头”的时候,确实也拿不出半点证据,来证明自己和宋思远,确实有过那么点微末的过去。   可他明明曾经在自己的二十三岁生日,那么虔诚地亲吻过宋思远啊。   这谁来证明呢。   能证明的人都死了。   他只能笑,假装一切只是谎言,真相留在心里,陪着他老去。   那是2010年的秋天,宋思远在他家里住了整整三个月。   那三个月的最后,一切的变数恰时前来——宋达病重垂危,恒成前途风雨飘摇的时候,宋思远手里的百分之七恒成股份成为关键少数,也成为宋笙和宋如茵内部争权的最后砝码。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上场时机。   那么这个难熬的时间点,或许就是宋思远最后的亮相。   毕竟,宋如茵是宋致宁的母亲,也曾经是最疼爱宋思远的姐姐,叫他一声“三儿”,叫了整整三十年;   而宋笙是宋思远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是他在宋家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叫一声“小二丫头”,也是整整八年。   至于宋家。   那是宋思远不愿再承认,却永远甩脱不开的本家,是养育他至今的所有光荣与沉痛。   洛一珩很清楚这一点,宋思远更不必说。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愈发明白这其间的凶险:宋笙吃不吃素不好说,江瑜侃绝对是头狼,为了自己的爱人不择手段;更别提,那个嗜权成瘾的宋如茵,会有怎样的法子来一定成败。   所以他问:“可不可以别回去?”   “……”   “回去了,你要帮谁?宋如茵为了宋致宁是可以拼命的,如果你不帮她,就是逼死你——不对,宋笙也一样,人为了钱疯起来是谁都可以杀的,何况是这么大一个恒成?”   他说得那么严肃,那么着急,而宋思远只是伸手,扒拉过他颈子上挂着的那个戒指项链,在手里把玩着。   亲昵的动作,却又是好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姿态。   洛一珩一哽,索性不说话了。   宋思远这才抬头,问他:“说够了,生气了?”   “……”   “那就不回去了,听一回你的。”   说不惊喜是假的。   甚至于,难得正经温柔的宋思远,还像小时候哄他那样,从兜里摸出来一颗漂亮的朱古力糖果,“给你,补偿的,别生气了。”   多好看,多温柔一男的啊。   不愧是我的眼光——洛一珩沾沾自喜。   心下气一松,便没忍住,欢天喜地剥开糖纸,一口糖在嘴里,蔓延出巧克力和糖精的双重甜度,甜的他忍不住眉眼都弯弯。   却在下一秒,眼前眩晕,瞬时之间两腿发软。   软倒在宋思远早已有准备的臂弯,对方把头抵在他颈窝,温柔的,无比温柔的说:“我回去的气你可以接着生,这颗糖是让你不要气我骗你。”   意识逐渐模糊了。   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他说:“宋笙不会杀我,我阿姐……她当我是她的亲弟弟,她也不会一定逼死我。”   “我手里的股份,是妈托给我的,她死之前,就是害怕一群孩子自相残杀,才给了我。因为我不是宋家人,但受了宋家人的恩,这是我的责任。”   生来纨绔富贵骨,不掩青山家门因。   这是他的责任,何尝不是一早注定的命运。   残余的意识不断消退,拼命睁开的双眼终于沉沉下掩。   他拼尽全力想要拽紧的、宋思远的衣袖,在下一秒脱手。   洛一珩屈服于那颗糖。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手里也是一颗糖。   还有自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戒指项链,戒指被取下,牢牢地,套住自己的无名指。   人已经走了。   他躺在床上,摊平五指,背着光,将手举起,打量着那戒指的轮廓。   不知怎么的。   一眨眼。   眼泪就掉下来,争先恐后地。   糖也是苦的。   =   “滴、滴、滴……”   “喂?”   “喂,请问哪位,我是阿卡的经纪人,是工作联系的话,可以等会儿打我的电话,号码是——”   “我找他,让他接电话。”   三天后,片场。   洛一珩正在拍摄广告行程中,因为接连走神,通告已经延期五个小时,导演怒火攻心,整个片场人人自危,又是这个时候,他被经纪人刘姐叫到一边,要求接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我看他那语气有点恐怖,还是你来接一下,阿卡,是不是周少那边……”   “给我吧。”   他细细一瞧,号码是陌生的,甚至都不是本地电话。   却在接起的一瞬间——   “喂你好,那个,工作联系的话麻烦……”   “洛一珩,”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便径自打断他,问了一句:“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他一句便听出来了是宋思远的声音。   “……”愣了许久,惊魂落定之际,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扬高三个调的质问,“不是,你什么意思?!一声不吭走了,什么消息也没有,我问谁都说没看到你,现在打电话给我,又开口就是……”   宋思远话音带笑:“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   他一放低姿态,洛一珩马上气焰消了大半。   顿了顿,竟还主动揽活,“行吧。你现在能给我打电话,是不是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那、那你说,要我帮什么忙?还有,你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我去找你,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宋思远轻笑一声。   “不用来找我,我离你很远。”   “至于帮忙,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你能帮我——不是大事,我只是想你帮我看看,宋家以后,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值不值得我这条命白搭进去,不要亏本。”   “……?”   洛一珩愣了愣。   “太阳快下山了,从我这窗户看外头,小孩儿,还有火烧云,明天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宋思远,你——”   一阵剧烈的声浪,在随即的数秒之间,骇然打断了洛一珩惶然失措的疑问。   “砰!!!”   分不清。   究竟是枪响在前头,还是剧烈的爆炸声先一步传到耳边,只是耳边近乎轰鸣的回音阵阵,不断提醒着、不断提醒着……   手机跌在地上,一声脆响,摔得重重。   “砰。”   踩在他的心上。   “……砰。” 第69章番外四一恨思远(下)   “宋思远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我一直也没看清楚,我自知对他的爱过于浅薄,不够深刻,所以穷此一生,都总在从其他宋家人的身上找着他的影子。   宋笙像他,心机叵测,又不乏良善,可惜少了一点从容;   宋致宁像他,纨绔皮囊,心肠清冷,可惜论及手段,宋致宁是幼儿园刚毕业,宋思远已经荣晋博士后,段数实在差得太远。   ……好吧,我还是得承认,每个人都有点像他,当然,每个人都不会是他。   我是因为遗憾才思念他,我很清楚。   但我依旧觉得值得。   别人有别人的爱法,这就是我的爱法,辜负也好,浪费也罢,这是我爱一个人,所能做的全部了。   ——2019年,洛一珩写于忏悔书。”   宋思远死在洛一珩刚满二十三岁的那个秋天。   死时疑似被枪杀,却因为车祸引发的剧烈爆炸,一切痕迹消失殆尽,据传凶手也死于那场大爆炸中,尸骨无存。   这场惨祸带来的最直接后果,无外乎是因为宋思远的死,无需任何股权优先转让协议,根据他死前立下的遗嘱,他手中所持有的百分之七恒成地产股份尽数归于宋笙手中。   关键少数的绝地反击,让这位无人看好、蛰伏多年的宋二小姐在宋达死后,一举拿下恒成地产的大头,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股权人。   效率奇高,高得让人侧目,又难以说明,怕引来一身腥。   为此,这案件倒还被顶上过几天热搜,可惜无数的阴谋论来了又去,最终还是被一个个限流压下,无人再讨论。   葬礼那天,或许是为了减少外界讨论,守卫还尤其森严。   洛一珩赶在最早的那批人一起到场。   他身份上够不着宋家的门槛,算是沾了周湛的光,才得以与一众非富即贵的豪门贵胄走过那盖着黑布的玻璃棺——原本应当是透明的,可据说他死得太不好看,有碍观瞻,也就这样遮着,等火化了,成了一罐子灰,或许还能更体面些。   由始至终,人们对于洛一珩和宋思远的关系,不过还停留在最开始那场酒后乌龙,抑或是一段无疾而终的单方面追求,就连这,也只是圈子里一些人的心照不宣,所以,到宋思远死,洛一珩与一群前来送别的男男女女,看起来也没什么分别。   所以当他面无表情绕过那玻璃棺,放下鲜花,一颗眼泪都没流的时候,大家也不觉得有多诧异。   他把一切都藏得很好。   爱也好,憎恨也罢,还有遗憾,有愤怒,有无以言表的哀恸。   一切的一切,在他把戒指取下,藏进最深的柜子里,把有关宋思远的痕迹层层清除,把最后联系的手机也焚化销毁的时候,就被他好好地,藏在了只有他独自能体味的角落。   毕竟,如果让人知道自己和宋思远的瓜葛,绝不会是一件好事,既然宋家人能对宋思远下手,当然会不吝对自己赶尽杀绝——而他还得帮宋思远看着,看着宋家是怎么自食其果,怎么互相残杀,他不能就这么栽了。   “喂,你还好吧?”   葬礼现场,只有一个人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他抬起头,看着那张酷似宋思远,却又多了几分轻佻勾人的脸。   那正是后来,故事里被他阴过不少次、又利用了不少次的某位冤大头。   当然,彼时的宋致宁,尚且还只是一个为家中亲人过世而微红眼圈,又忍不住多嘴多舌的小青年。   他们同岁,宋致宁大了他三个月而已。   看了许久,洛一珩方才一笑,“没事,……三少。”   从葬礼现场回到家,洛一珩脱下那一身繁重的黑西装,漫无目的地,他在家里游荡,吃着饭,洗完澡,孤零零地看着电视,来回摁着那几个播放着娱乐节目的频道。   脑子里想的却是和那些欢声笑语全然无关的琐碎事。   ——洛家太弱了。   没有靠山的所谓表面光鲜,永远无法和单纯权力的一手遮天对抗,他很清楚。   他得找一个人,一个能被利用的,足够强大的,一个……最好是一个……   像宋思远一样,或者比宋思远还狠,有手段,有能力的人。   电视的荧光投射在他脸上,照亮他分外凝重的表情。   四周的灯却全是黑的。   ——宋思远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开灯,有时候却总是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因此他早也习惯了不开灯。   习惯啊。   不知为何,他忽而撑着下巴,漫不经心的,手指轻轻拭过眼泪。   喉口没忍住的那声呜咽,只能随着用力擦拭眼角的动作,而不断的涌现——几乎出不来气的哽咽。   明明是早就习惯的事,为什么这次格外孤独呢。   那个蜷缩在沙发上就能睡着的人,这个老男人,今年才三十五岁呢,怎么就变成黑布一盖,连遗容都不能面世的、冷冰冰的尸体了呢。   洛一珩从指缝间,看着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搞怪的女主持人演着夸张的小品,西瓜砸在她脚边,她发了疯一样拿起就啃,啃完了,不忘记面对镜头,展示自己花了妆的脸,咧开一个灿烂的笑。   所有的观众都被逗得开怀大笑,洛一珩也笑,越是笑,头越低,腰越弯。   到最后,近乎是把脸埋在手心。   “宋思远……你个狗东西,什么火烧云,你死的那天,根本就没有火烧云,全是阴天。”   你连死都死得那么悲壮,何必到死,都不愿意跟我讲一句真心话。   他哭得喘不上来气。   “你活着,我没机会站你身边,谁都不会觉得我够资格;你死了,我也没有资格给你抬棺,扶灵——”   “宋思远,你说你,你怎么连到死了,都不放过我?”   自然是没人回答的。   他一生也很难再知道答案,他明白的。   至于后来的故事,想必诸位也知道了,他真的找到了那个足够能力供他“借刀杀人”的“帮手”。   一个从小就被当做完美标杆的人,一个连穷尽完美标准的父亲也无法挑剔的人。   聪明如洛一珩,甚至连诱饵都找好,连陷害的手段都设计了无数方案,只等着大鱼咬饵,满载收网。   说实话,如果不是最后那一点纰漏,他前二十年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套本事,足以把这些满足于安乐的宋家人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可是他心软了。   当他面对着宋致宁那张脸,想起曾经真心对待过他的陈昭,也曾像个称职的朋友,为他出头,为他忙前忙后。   当宋致宁啐了一口过后,仰起头,却又告诉他:“傻/逼,我没觉得你是个坏人。”   不算是好人,至少也不是个彻彻底底的坏蛋。   默然片刻。   “我父亲有时候说得对,”他突然笑了笑,“他说我总是临阵一脚犹豫,又瞻前顾后,所以总会……嗯?!”   话没说完。   电视上突然播报的一则新闻,打断了他的似笑非笑,也让他霍然回头,目眦欲裂——   宋氏陵园被盗。   他脑子里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的飞速动作起来。   割断了宋致宁的绳子,受了对方劈头盖脸的几拳头也没还手。   洛一珩啐了口血,扭头就往外跑。   出了名没轻没重的宋致宁,下手可一点没留力气,以至于“惨遭毒打泄愤”的他,开车时,眼前也发黑发昏,不知道用了多久,才赶到陵园门外,用自己过去向宋笙要来的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赶赴宋思远墓前。   一片狼藉。   仅针对他一人的墓碑,也算是稀奇。   不比其他宋家长辈,宋思远的遗体实在难以装殓,最后索性烧成一把灰,只葬了个骨灰盒,放在那修缮华丽的墓中,显得尤其寒酸。   冒着大雨,几乎是跌跌撞撞着扑到碑前,他低头一看,墓穴中的骨灰盒侧翻着,不出意外的可怜兮兮,竟然也没有一个人来帮忙整理。   任谁都看出来这是一个引他来跳的陷阱。   可他依旧不管不顾探手去取,也不顾一手是泥,脏兮兮的,只想把它扶正,嘴里念叨着:“没事,宋思远,我、我帮你,我帮你,没事,没事了……”   好不容易触及,一掰,一扯。   那里头却轻的出乎意料,很显然,是个空盒子。   “……?”   “别翻了,在这里。”   洛一珩霍然抬头。   就此,与从墓碑后绕出的宋二小姐,不久后即将成为江太太的宋笙,撞上视线。   女人撑着一把黑伞,怀里抱着雕刻精细的骨灰盒,一点不吝啬般递出来,递到他面前,“着急有着急的办法,但我还没有没良心到,让小三叔这么狼狈。”   她话音平静:“那个盒子也不是假的,只是小三叔死的时候没有娶妻,本来应该是生同衾,死同穴,我按照他的遗愿和宋家的规矩,多备了一个。”   她在伞下,妆容精致,面容温柔。   而他在雨中,一身湿透,满是泥垢。   洛一珩没有搭腔。   “没事了,”他只是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净手,一下又一下,末了,方才小心翼翼,把那骨灰盒接过,抱在怀里,细细擦去泥点,“宋思远,没事,我会处理好,没事……”   宋笙垂眼看他。   许久,将手中的伞遮在他头顶,自己站在了雨中。   “洛一珩,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做错,”她说,“但是如果小三叔还在,他不会让你做这些事。他对我们宋家,从始至终都没有站在过对立面,你知不知道?”   “……”   “那年,小三叔从家里离开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过小三叔会死。无论是我还是姑姑,都不可能对他下手,后来我想,这场意外,或许更像是他自己成全了所有人,他没办法在活着的时候对我们这些人做个交代,没办法拒绝姑姑——更何况,还有股份有限转让协议……很多很复杂的东西,涉及的政界、商界人士数不胜数。可当他死了,所有事都解决了,因为一份遗嘱,远远比那些协议效率高多了,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   洛一珩看着她。   雨幕中,她被冲得睁不开眼,为自己撑伞的手也微微发颤,却依旧执拗,等着一个回答。   好像在竭尽全力证明自己没有错,也像是在自己说服自己似的。   他终于还是笑了。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我知道,就证明他死的不无辜吗……他不是为宋家死的吗?宋笙,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你拿着那点股份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心寒?”   “……!”   “我只会向一个人道歉,那个人不是你。”   他抱着骨灰盒,站起身来,避开了那伞下荫蔽。   “我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因为我输了——我没有你这么幸运,宋笙,有很多人希望你赢,从始至终都是。我多希望宋思远也盼过我赢,但我知道,如果他还在,会第一个揪着我的领子,让我别对你出手。”   宋笙抬头,静静盯着眼前金发碧眼的青年。   他说得冷静而绝对,不给人半点反驳的机会,也彻底碾碎了自己的所有期待。   回想起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仿佛还在昨天,一眨眼,那个好像少不更事、永远莽撞的阿卡,原来早就变了模样。   时光荏苒。   念及此。   她蓦地出声,叫住了转过身、想要把骨灰盒安置回原地的洛一珩,“等等,骨灰盒你可以带走,我想小三叔也不想躺在这里,这里全是一群只会唠叨的老人家,把他交给你,我很放心。”   洛一珩扭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话音一顿,愈说愈低,“……只是我想起来,我听说过的一个小故事,当年我觉得是假的,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   那个故事里,运筹帷幄的宋家小三叔,原本可以在美国一箭双雕,杀了江瑜侃和周湛,推卸完责任,用最完美的PlanA,结束一场鏖战。   可惜在最后的关头,他晚了十分钟。   那十分钟,据说是用来送一个人回家,不要让那个人卷入许多不必要的琐事。   “理由?”   窃听器传回的同步录音里,他这样说,“没有理由,我送送他回家。”   像他那样的人啊,温柔从不曾开口,或许只有一句“没有理由”,能够偷偷记录下他并不为人所知的那点动容。   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你走吧——”   宋笙背过身去,背影在雨中飘摇,肩膀微微抽动。   而她说:“带小三叔走吧,他这一辈子太累了……我对不起他。”   =   故事说到这里,全都是不圆满。   所以,让我们把故事线推到很久以后。   久到洛一珩都已经回到日本,又再度逃亡回到中国大陆时,恰恰好,来得及参加了一场婚礼。   准确来说,是宋家三少大张旗鼓的婚礼。   很符合他风格的大宴宾客,流水席从恒成地产门口摆到万豪酒店,沿路派发喜糖,闹得交通都近乎瘫痪,要全城同庆,不热闹不罢休。   架势这么大,洛一珩也因此沾了光——这个早就易容了外貌,如今黑发黑眼、还只剩下一只右手的陌生人,就此混进其中,讨一份喜气。   远远地,他看见宋致宁与新娘亲吻,看见他们交换戒指。   而在最后的发言里,哽咽着的宋三少一字一顿,说:“我为了娶她吃了一百个洋葱,我这辈子再也不吃洋葱了,老婆做的除外。”   说完就哭,真是没半点长进。   洛一珩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在人群里笑声层叠,他也不怎么出众。   而后,轮到新娘扬起右手,展示那枚不怎么起眼的白金戒指。   声音甜甜的,说话却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嗯……致宁跟我说,这是奶奶留下的戒指,他、二姐、大姐、还有小三叔一人一个,当年奶奶还告诉他们,从来没算过尺寸,只是谁戴上了,就是谁的命,谁的‘有缘人’,我、我从来不信那种命运,可我戴上了,所以,我、我觉得我会是个……好妻子,我会努力的,会努力的照顾他,爱他。”   宋致宁补充:“我也只给你戴过,老婆。”   【内心os:除了那次拍卖会一不小心被拍卖走了,还被钟邵奇拿走了,这是例外,老婆,这不算,后来我又拿回来了。】   “嗯嗯,我知道!所以那……那比如我、我以后要研究一百种让洋葱好吃的办法!”   “老婆,那个……”   宋致宁大抵没想到自己的深情告白换来这样一种疼爱,当即一脸黑线,说起话来都打着结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苦恼样。   一群围观群众笑的更开怀,议论纷纷,欢声笑语。   这样热闹的氛围里。   自然是谁也都没有发现,刚才还挤在人群中的那个帅小伙,却来无影去无踪的,不见了痕迹。   那天,宋致宁收到了一个红包,封了张银行卡,里头不多不少五十万,还夹着张纸条。   纸条上头,字迹娟秀,一笔一划:“欠陈昭的,我还了一只手,兄弟一场,当年还被你揍过,就打个折,还你五十万吧,密码是你生日。到处流浪,没多的了。勿念,祝新婚幸福。”   几年没见,还蛮潇洒的。   宋致宁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什么情绪,倒有点哽咽似的。   一旁的妻子问他是谁这么大方,他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把那纸条和银行卡攥在手里,许久也没说话。   末了,才说:“不太熟,一个……一个好人吧。”   =   宋思远死的那天。   窗外是阴天。   车即将爆炸的当口,整个车厢是灼热的,没经历过死的人大概无法同感那种卡在车厢里无从挣扎的恐惧,更何况,还有一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反正无论怎么都是死了,他索性打着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小青年不懂事的大呼小叫,一切仿佛都还没变,这家伙总是傻乎乎的,明明有那么惨烈的过去,还是只要一被顺顺毛、摸摸头,就总轻易地原谅这世间的苛待。   真好啊。   他擦了擦眼前糊了满眼的血。   他轻轻说,贴着手机,很温柔的语气:“太阳快下山了,从我这窗户看外头,小孩儿,还有火烧云,明天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如果没有这一切的话,明天是晴天就好了,这种好天气,等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想带你去晒晒太阳。   我不怎么知道爱人相处的方式,但是我想,愿意和一个人手拉手去晒太阳,会不会也很浪漫呢?   试试才知道吧。   ……   “砰——” 第70章番外五父亲(上)   钟意晟五十岁这一年,接到了一个很不情愿的任务。   ——写一篇悼念词,在父亲的葬礼上念。   说起来,其实这任务本来无论如何,都该是姐姐钟意忱的活儿:   一来,她是真真正正的长女、家里的新顶梁柱,二来,钟意晟其实一直都有种很微妙的、对姐姐的嫉妒,以及对父亲的无端揣测——相比较起来,阿爸似乎从小到大都更偏爱女儿,所以在葬礼上能让姐姐来代表致辞,或许才是父亲心底的期望。   可无奈这两年姐姐一直和自己轮流在父亲身边陪着,父亲走了,姐姐的身体也跟着垮了,前两天刚因为高血压住进医院,他这个平时帮不上大忙的,也只能临危上阵,撑撑场面。   问题是……究竟该写什么呢?   钟意晟苦恼地撑着下巴,手里的钢笔因为长时间停顿在纸面,晕开一笔墨渍。   一旁的玻璃窗,映出他紧蹙眉头。   他生得像母亲,连为难时咬笔杆的动作、抿唇时不自觉露出的酒窝、不太长白头发的优点,都像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钟意晟在智脑上翻来覆去查遍了资料,总算才开始下笔。   “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长辈,各位亲朋好友:   今天,我们全家怀着悲痛的心情,悼念我敬爱的父亲钟邵奇先生,他于2073年12月25日晚20时37分安详离去,享年87岁。首先,我代表全体家人,衷心地感谢各位不辞辛劳地来到这里,与我们共同分担他的离去带给我们的悲伤,并和我们一起向他做最后的告别,谢谢大家。”   “我父亲钟邵奇先生,于1986年10月23日出生于香港,并于2007年在牛津取得经济医学双学士学位,提前毕业后,更远赴斯坦福大学进行MBA深造,25岁即荣膺钟氏集团总经理一职。后来,他一手创办SZ集团,旗下大小企业,遍布金融投资、电子IT、物流、饮食服务、服贸设计等大大小小十四个行业,这些事业的成功,让我父亲于2027年初登福布斯全球富豪榜单第21名,此后,截至去年,再未下榜。   不仅如此,我父亲一生关注慈善事业,还曾经先后在内地捐赠共价值76亿港币的医疗和教育项目,其中包括107栋以我母亲名字命名的“昭阳”教学楼、乡村学校学生宿舍和超过15亿港币投资的新型医疗科研设施等,同时,我父母还曾在大大小小二十八所大学设立以我和我姐姐名字命名的“忱晟基金会”,先后资助约5970多位贫困大学生顺利完成学业,表彰了760余位在经济学、医学领域做出巨大贡献的专家学者。   为此,2029年,我父亲还受香港特首召见,被授予‘华人之光’的荣誉称号,2035年,当选上海市人大代表,此后,不仅多次为民执言,也不吝于为上海市的建设捐钱出力。   “在座各位,或多或少都曾经与我的父亲有过接触与交谈,至今,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是市民和众多商业合作伙伴心中当之无愧的儒商、也是我和姐姐心目中永远强大而坚韧的父亲,他的离去,无论对我们的国家、社会,或是我们的小家庭,都是一份巨大的损失,我们全家为此深感悲痛,并对父亲怀以深深的、深深的思——”   思念。   笔尖一顿。   念字底下那一点,划出深深痕迹,龙飞凤舞般恣意。   而后,是久久的沉默。   钟意晟看着纸页上剩下的大片空白,想了想,蓦地又觉得,好似除了这些填鸭式的托辞、和旁人代笔无出左右的平常开场白以外,除了把父亲描写成一个道德的标杆、一个世人眼中所谓完美无缺的商人之外,自己好像总该再写点什么——   明明,阿爸可不像是这些冷冰冰的词语那样,是个足够慈爱,足够温柔的父亲啊。   “我的父亲,他……”   =   “我的父亲,是个和大家想象里那个所谓商业大鳄不同的,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父亲。   他不是一个冷清的人,他会让我在游乐园里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玩偶巡演;   他也不是一个严肃又苛刻的人,而是会在我考试考得不好偷偷难过的时候,坐在我身边,奖励我一盒香草味冰淇淋,告诉我说,‘阿爸小时候也有没发挥好的时候’,然后和早就准备好躲在一边的妈妈还有姐姐一起逗我笑,在我说自己可能是个笨蛋的时候,告诉我说,‘如果你问我是不是,那一定不是;如果你非要说你是笨蛋,阿晟,那我们一家人都是笨蛋,是不是很可爱?’;   我阿爸确实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啊。   如果没有看过他那一面,应该很难以置信吧——这么一想,能够生来成为他的儿子,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还有好多好多,好多我想夸夸阿爸的事。   譬如,他会每天准时回家吃饭,会经常夸赞并不怎么好的、我妈妈的厨艺,会每天亲吻她的脸颊,会用他恐怖的记忆力‘不务正业’,记得很多很多千奇百怪的纪念日。不得不说,或许是妈妈当时惊喜的表情真的好漂亮,让我的印象好深,所以,后来当我娶了我的妻子,我也会吻一吻她的脸颊,像我父亲那样,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我也希望我妻子能够露出我妈妈那样,非常非常幸福的表情。   我得承认,我父亲,他一直是我人生中的榜样,是我所有得以炫耀和自豪的源头所在,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追逐的目标。   ……可现在回头想想,我的父亲,确实是从我母亲离开以后,就开始慢慢变老了。   我偶尔也在问自己:是不是对于父亲来说,比起对死亡的恐惧,他终于能够完成答应我母亲‘好好活着’的承诺,而来到死神门前,是不是反而是一件……非常欣慰的事情呢?”   一笔一划,修修改改。   诸多回忆随之铺陈眼前。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离世那年。   那一年,是个他很少去回忆的、痛苦的年份。可事实上,又并不像很多煽情故事里的情节,至少,记忆里历经悲痛的父亲,除了母亲病危时、在病房里那次失态的哭泣,之后,从送葬、悼念,一直到亲自将母亲的遗体送去火化,都再也没有流露出过一丝一毫过分的悲伤。   告别仪式上,父亲甚至依旧绅士,挺直的背脊,一丝不苟的黑西装,没了母亲的打点,领结还是不曾歪斜半分,年轻时是鹤立鸡群的青年才俊,老了,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帅老头。   那时的他,也是坐在熟悉的台下,抬头,听着父亲在致辞里温声回忆自己和发妻五十多年的相识、相知、相伴,以及四十年的婚姻——   那份悼词甚至没有任何刻意的圆润措辞,只是像念叨着某件稀松平常的事一样,诉说着自己和妻子多年来的生活,小小的摩擦,以及永远的怀念。   好似离别并不是件悲伤的事那样。   “……其实,如果我妻子还在,”父亲最后说,“她应该会劝我穿一身灰蓝色的西装,因为她觉得我穿蓝色的时候,看起来会稍微显得轻松一点,而不是像个严肃的商务经理——这是她的原话,她最爱唠叨,又最怕气氛严肃,最讨厌没意义的应酬,要是我在家还这么穿,连她的语气我都能猜到。嗯……她应该会说,‘钟生,黑色多老气啊,你要像我一样保持年轻的心态喔,不然的裙子找谁搭——真让我去找别的帅老头啊?’。”   伴随着台下一阵笑意,连父亲自己都不由发笑。   “很遗憾,如果她能回来,不用说是一件衣服,任何条件我都能答应。可现在她离开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生活方式,做该做的事,做应该成为的那种人,或许我妻子会不喜欢……”   说到这,父亲在台上,忽而若有所思地低垂了眼睫,摩挲着手中的致辞稿。   声音依旧是笑着的,却低下去,话音沉沉:“所以,我还是期待,她会因此到我梦里,坐在我身边,笑着,再这样抱怨我两句。   到那天,我还是会像过去四十年那样,听她的话,换上崭新的西装,带上一枝茉莉,坐在她墓前,跟她聊聊天,说说话。至少要答应她,等我也躺进玻璃棺,或是和她一起放在那个小骨灰盒里的时候,可不能太变样——”   父亲蓦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我曾向上帝许愿,希望让自己成为能够圆满她一生愿望的人,我希望我没有食言,希望……她会听见。”   出乎那群扛着长/枪短/炮围追堵截的媒体预料,父亲以一种超乎冷静的态度,噙着温和微笑,结束了那一场葬礼。   钟意晟记得,之后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有人说父亲是在作秀,有人说他和母亲情深意笃,感人肺腑,当然也有人说,这不过是豪门之中粉饰太平的虚晃一招,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能来一场震惊世人的黄昏祖孙恋,揭露这对所谓恩爱夫妻的假面,大家看看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云云诸如此类。   港媒一向是爱夸大的,好在父亲听得多了,也就不太放在眼里。   只是,葬礼结束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一儿一女都有了家庭,母亲走了,父亲便从此一个人住在浅水湾别墅。   逢年过节聚在一起,自己带着妻儿,姐姐带着丈夫,几口人热热闹闹围坐着吃顿团圆饭,总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父亲还是那个父亲,无所不知而睿智的,脾气温和而慈爱的,不论跟他说些什么,都能搭上腔,聊得很是顺意。   就连孩子们都爱着慈祥的爷爷,总是缠着爷爷问东问西。   温柔是种吸引人的天性,特别是剥去了冷清外衣的温柔。   而温柔却不软弱,良善却不愚顽这更是种天分。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母亲走的最初那几年,钟意晟还很担心,许多如父母这般爱情甚笃的故事里,一个去了,另一个总难久活,又或者留下的这一个时不时要拿出块怀表来天天看着、吃饭要带着照片天天对着,抑或是天天在墓碑前陪着……并非说这深情不好,只是做子女的,总不想看到留下的这个太孤独。   好在,父亲并没有做任何让人担心的事,该怎么过怎么过,白天里看报读书,做饭也总能自给自足,什么保姆阿姨一概不要,倒是有几个昔日总受他照料的钟家老仆,退休了以后,隔三差五就轮着来一趟,给老东家打扫打扫卫生,做做饭。   一群老人不曾受过什么钱,也不要什么馈赠。   唯独,偶尔钟意晟回香港时来看看父亲,撞到那几个老仆也在的时候,他们却总也忍不住,同他说说心里话:“小少爷,我们以前在的时候,太太也在,这房子热热闹闹的,现在太太不在了,你和大小姐也成家了,这房子啊,就剩下大钟先生一个人,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太孤独了……我们每次过来,他吃的都是以前太太爱吃那几样菜,太太的衣服,以前留下来的那些个做设计的,衣架子的摆设,也从没动过——”   钟意晟默然,往窗外看,父亲正带着以前母亲养着的那一猫一狗,傍晚时绕着庭院遛一遛,脸上松快,倒瞧不出半点不开心或寂寞来。   “要不,小少爷,我们知道是多嘴了,您要是得空,还是多陪先生在外头走走,和大小姐轮流接着大钟先生去住一……”   “李嫂,张叔,刘叔,”他打断几人的悄声细语,“你们不提,我和姐也商量过,让他轮着住住,他总不愿意,我们拗不过他。”   “这……”   钟意晟笑笑,摆摆手,“放心吧,阿爸他自己心里都有数,我们做儿孙的,只要他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这里毕竟是……钟邵奇先生和陈昭女士的家。   人老了,就想要落叶归根,父亲从来是个豁达的人,旁人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呢。   只是不愿意离开罢了。   后来,再过几年,也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某一年过节,钟意晟和姐姐一家回香港和父亲吃饭,突然发现,饭桌上的父亲终于也开始佝偻了背,白发愈来愈多,给孩子们递每次归家都有的小红包时,手背上也爬满显眼的老人斑。   席间和父亲提起两句,老人家倒是一点不在意。   “人都是要老、要离开的,”父亲说,“你妈妈不在了,我得给她喂猫喂狗,照顾你们这些小朋友,现在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就还是得开始服老了,你们也知道,你们妈妈是个急性……”   “什么急性子,爸,你放宽心,”钟意忱连忙打断他,“我明天就推了会,陪你去做身体检查,健康最重要,我还等着给你办九十、办一百大寿呢。”   阿爸也不反驳。   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只轻声说:“好、好。”   ……   但事实证明,也只是父亲不忍心让女儿太担心的托辞罢了。   毕竟,尽管这晚把话答得这么利索,结果隔天。大钟先生还是毫不留情地放了女儿的鸽子,突然离奇失踪了。   一大早就来找人的钟意忱急得不行,连忙打钟意晟的电话,问他知不知道老人去哪儿了。   钟意晟接起电话时还在梦里,被劈头盖脸这么一问,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跟着自家姐姐一同调动手里头所有资源,左右盘问,最后才查出来,父亲这是临时飞去了大陆,查查机票,还是最早一趟,赶着去了趟韶关。   再具体点,是韶关的南华寺。   据说是早早和那头的大师约了请神,临时有变,才不得不改了行程匆忙过去,连家里的一猫一狗都只得托付给老仆照看,可见是有多急。   两姐弟有些不解,又不敢松懈,连忙也马不停蹄跟去,一路匆忙,到南华寺时,已是日落西沉。   说明来意后,几番多加打点,这才见了住持,被请到后院。   钟意晟一贯是沉不住气的,在路上便忍不住问领头的小沙弥,“这位师父,你知不知道,我父亲到这边来是……?”   “是求神拜佛。”   “我当然知道,但他一向是不信……”   话还没说完。   一旁的钟意忱蓦地伸手,把他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不远处,禅房里,门帘隐约遮盖之外,他们的父亲,正虔诚地向面前佛像叩首,双手合十,抵住眉间,背脊微微发颤,却总也没有起来。   或许是同佛有说不完的话;   又或是,那心头的愿望,执念实在太重,唯恐一点不虔诚,就得不到成全。   许久。   老人收了手臂,颤颤撑住地板,好一会儿,方才慢慢悠悠,缓缓站起。   却也没急着走,只复又侧过身,向一旁的大师低声发问。   听不清切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从姐弟两人的角度看去,隐约能看见父亲听到某句话时,蓦地松了口气的微笑。   没来得及回过味来这笑到底意味何在,姐弟俩齐齐一抬头,迎面便撞上了正出门的父亲。   “……”   躲都没处躲。   钟意晟呆呆看着父亲,许多话无从出口。父亲倒像是早有预料到他们会来,也没避讳,径自走到这头,左右各扶着一个,在廊下说了两句体己话。   毕竟是商场上混迹惯了的,一言两语,就把两姐弟糊弄过去,淡淡带过了这天的事。   钟意晟只以为是父亲老了以后,多半也开始有些容易受人蒙骗,可说到底父亲的钱多到花不完,又自有它的分寸,也不方便做子女的多说,是故,心里纵然有诸多疑惑,压下也就罢了。   可也就是这天过后。   奇怪的是,明明拜佛虔诚,回到香港不久,一直以来身体还算硬朗的父亲,却因为一场小感冒病倒——这下一来,小病诱发大病,诸如心肺功能的种种问题陈列于病历表上,医生脸色凝重,同姐弟俩谈了两个小时,得出的结论也不过一句:“以大钟先生的年纪,身体能有这个状态,已经很难得,但是说到底……”   某些直白言辞自然不必挑明说,末了,权衡再三,姐弟俩还是决定把父亲送进养和医院,轮流陪护在身边。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父亲从来是个不怎么怕死的,又习惯了一个人住,心里想来是不怎么乐意被人“看管”着,可钟意忱这次态度格外硬,父亲又一向对于女儿没有办法,无奈,最终只得勉强应承下来,唯独的“叛逆”,大概只有时不时就要求出院,想要回家里住住——特别是钟意晟在的时候,基本上从来都不会拒绝父亲的,也就依着他去。   父子两人,就此,在钟意晟人至中年时,反而有了许多单独相处的时光。   那两年,每到冬夏两季,他都会辞去在美国分公司的工作,回香港陪伴父亲,妻女偶尔也在,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他们父子两人在老别墅里“相依为命”。   一起吃饭,一起遛狗,一起回忆过去,也偶尔谈及小时候的事,谈起妈妈和从小就是智商大魔王的姐姐。   说及童年,父亲总是爱笑他毕竟自己小时候很爱“吃醋”,又很粘人,用有些俗气的话来说,叫“小娇娇”。   那时候妈妈还在,总爱捏着自己的鼻子笑,说“看看我们小娇娇,比姐姐还娇,以后要找一个宠你的媳妇儿,然后你跟人家学学,再加倍宠回去才行,不然没人愿意嫁给我们娇娇咯。”   他因此很不满,大大咧咧地嚷起来,“我觉得阿爸也很娇,妈妈你为什么不笑他。”   “因为我就是爸爸那个‘很宠他的媳妇儿’啊,羡慕吧?”   那时的妈妈也像个小孩儿一样。   他气得从妈妈膝盖上跳下去,去找姐姐哭诉。   ——姐姐比妈妈还会讲大道理,他被“训”得更惨,还免费接受了一顿“毒舌”洗礼。   到最后,还是只能去找书房里的阿爸诉苦。   他还记得自己偷偷摸摸凑到门前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而在阿爸的诉说里,这鬼祟却是迷迷糊糊,早就被发现了的笨拙。   透过门缝,他看清书桌边正翻阅文件,不住批改、又不时推起金丝眼镜,微微按揉眉心的父亲。   帅得咧,怪不得幼儿园好多老师都偷偷摸摸来找自己问阿爸的联系方式——当然,一般都是会被钟意忱四两拨千斤一个个怼回去的,每次他看着那群女老师被批评得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脸也不如身材也不如事业更不如”的时候那副心碎神伤的模样,好笑之外。都不得不对其感到深深的同情。   高智商真是太可怕了。   特别是钟意忱这种“不被约束”的高智商,据说和阿爸小时候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区别只在于,阿爸是个“被约束的全面发展小神童”,而钟意忱是被妈妈放养的“野生生长学中神”。   他打了个寒噤。   “叩叩”两下,敲了敲门,见父亲抬眼看见他,便蓦地眉开眼笑,几步跑进书房,爬上自家阿爸的膝盖。   这年他四岁半,已经是个口齿伶俐的小鬼灵精,一开口,就是一句:“阿爸,我觉得妈妈批评我了。”   “批评你什么?”父亲一手抱着他,一手还在文件上写写划划,说话时音色带笑,“说给阿爸听一听。”   “她说我是小娇娇,还同意你也很娇,但她是会宠着你的小媳妇,让我嫉妒你。”   “这个批评……哪里错了呢?”   “我不娇!”   钟邵奇失笑:“……好吧,这个词是爱称,不是批评,但阿晟,阿爸没记错的话,上次你确实是被姐姐说哭了,还哭着找妈妈哭诉了半个小时,是不是?”   钟意晟一本正经:“那是因为姐姐太聪明了,阿爸,你说过的,我、我笨又不是犯罪!”   “你一点也不笨,”钟邵奇放下笔,两只手捧住儿子的脸蛋,好笑地搓了搓,“你一点也不笨,阿晟,和说你娇娇不一样,谁说你笨,你妈妈一定会教训他的,知不知道?”   钟意晟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阿爸,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笨,我很开心,”他扁了扁嘴,“但我听出来了,你也觉得我很娇。”   “……”   “阿爸,嘿嘿,但其实如果是和你一样,我觉得‘娇娇’一定不是一个坏词。”   “不委屈了?”   “我是逗你的喔!”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爸爸,你比较爱我,爱姐姐,还是爱妈妈?”   “爱妈妈。”   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   钟意晟的小心灵“受伤”了。   那年还总爱任性的男孩儿,轻车熟路地跳下阿爸膝盖,气鼓鼓地跑出去。   这次是回卧室找正在煲剧的妈妈,一骨碌滚到床上,滚进人怀里。   “妈妈!我问你哦,你比较爱我,还是爱爸爸?”   自家妈妈正看着屏幕上的帅哥发花痴,闻声,同样也是想都不想,“当然是爱你啊宝贝,你看,爸爸哪里有你可爱,别多想了,乖啊。”   看看,这才是标准答案。   那天晚上,他还不忘偷偷去和自家阿爸炫耀,“阿爸,妈妈说比较爱我哦。”   “……”   “看来我是比较成功的娇娇,嘻嘻。”   小鬼灵精时隔几十年,变成了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仍没忘记那天晚上看见父亲难得“吃瘪”的无奈表情时,心里的乐开花和洋洋得意。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胜过父亲”。   父亲显然也没忘记这茬子事,失笑间,右手覆上双眼,向后仰,靠住沙发。   闷笑片刻,却突然仿佛也跟着陷入回忆里,喃喃说了一句:“那天晚上,我回房间睡觉的时候,问你妈妈说……”   【昭昭,我,忱忱,阿晟,你最爱谁?】   那时陈昭正趴在床上翘脚翻看设计图,闻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   没憋住笑,女人扶额,“你们父子俩怎么今天都纠结这种事,这是都逼着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我——”   话刚说了一半,她便被有点“小委屈”而几步走上前的丈夫,轻轻搂进了怀里。   “我知道你是哄阿晟。”   “知道还生气呀?”   “……没生气。”   妻子的笑声响在耳边,“没生气干嘛这么委屈嘛,都不帅了。那你说,你怎么才开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阿晟一次你三次,是不是觉得自己多赢了?”   “……”   真不知道是谁更孩子气。   可惜,能让自己唯一表露那点不由分说孩子气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记忆明明依旧鲜活如昨。   可她真的,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很多年了。   钟意晟看见父亲的嘴角从微微勾起——到迅速地紧抿。   末了,沉默着,只剩覆盖双眼的右手,做出轻轻擦拭眼角的动作。   他只能也随即无声,看着父亲望向天花板,叹出长长一口气,良久,方才复又扭过头来,对自己说了一句:“其实我一直很欣慰,你妈妈走在我前面。”   “啊?”钟意晟不懂父亲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蓦地有点愣,呆呆问了句,“为、为什么?”   父亲却转而说起另一件“小事”。   “……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我为她取名钟意忱,希望她像你妈妈一样,永远对这世界一腔热血,一心热忱;到你出生的时候,还是意字辈,就取了个晟字,‘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俯瞰朝阳,心向光明。”   父亲笑笑,“其实,这都是说给旁人的托词,连你妈妈,我也不大好意思说,我给你们取名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想法。好在,她后来总算是猜到了——这一辈子头一回,她总是会错意,总算猜对这一回。”   钟意忱,钟意陈。   钟意晟,钟一生。   他用一生践行这誓言,直到她离开人世,在她的一生中,果然由始至终,被深深爱着。   父亲闭上眼。   轻轻地,轻轻叹一声。   “圣诞节快到了。”   “……这是我离开你妈妈以后,过的第十三个圣诞节了。” 第71章番外五父亲(中)   父亲后来到了要靠扶手器辅助才能走路的地步,大家虽然都不曾明说,相伴身边,也能切身感受到父亲日渐一日的衰弱。   大大小小一家人聚在一起,只能心照不宣地拿出全身本事,竭尽全力,想要在父亲最后的一点时光留下些美好回忆。   一起拍搞怪的全家福,组织家人经常聚会、开几次合家欢的周末party,一起遛狗、喂猫、晒太阳,把这个家弄得热热闹闹的;   后来,索性还带着父亲回了一趟上海,拜祭母亲,收拾收拾老家,听父亲讲讲那些总听不厌的、他在上海度过的少年时光。   这座交织着现代化高楼大厦和纵横弄堂的城市,毕竟留下了许多无法磨灭的回忆。   譬如父母的青春,那些无比灿烂过的浪漫,还有圣诞节的颂歌,夏日的烟火。   钟意晟记得。   这次最后的上海之行,第一站,就是扫墓。   那天父亲在母亲的墓前静静坐了很久,末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佝偻着背,手指颤颤,捏着块干干净净的白缎子,把那墓碑前前后后擦拭干净。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可父亲一连忙活了快三个小时,一群人围在边上要伸手帮忙,都被他摆手推拒。   直至夕阳落日,父亲拂过那块汉白玉碑,仍一下又一下,擦拭着“陈昭”两个字的缝隙里,那些微末尘土。   “昭昭,不怕,”钟意晟站得近,听见父亲最后说,“……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又能……跟你一起回家了,不怕。”   =   他们后来去了上海耀中,父亲的母校。   后门那面围墙,那棵大树,那片林荫,在父亲温声的讲述里,底下仿佛还站着,曾经那个满面热切的姑娘,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校服,冲她的“钟同学”不断挥手。   也去了那家叫“李阿婆锅贴”的老店。   阿婆过世很多年,“李阿婆锅贴”后来给了宋家婶婶,致宁叔叔去世以后,婶婶经常在这家老店里坐坐,偶尔也开几次火,下厨招呼招呼老客,见自家人过来,围着围裙就忙活起来,笑语声声地同父亲谈起过去,不见伤感。   最后,去了趟外祖父留下的那间小小院落。   母亲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带着家人来老家这住半个来月,母亲走了,父亲仍花下大价钱,让这间小院,在如潮水般涌来的城市开发压力下得以保全。   后来,为免荒废,还安排了母亲的远方亲戚在里头常住——那家人穷了大半辈子,终于算在上海有个归宿,逢年过节,总不忘寄点礼物到香港问候,因此,和自家还算有点小交情。   他们到地方时,正逢老家亲戚蹲在院子里喂鸡,小院里热热闹闹,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遍地跑,父亲见到,一个个塞了红包,复又慈爱地拍拍孩子们的脑袋,“长得可真好,健健康康就好。”   两个小孩不解地冲人眨眨眼。   掂量掂量厚实的红包,左右四顾,怯生生说了句谢谢。   亲戚家原也和母亲不怎么亲热,只是外祖父的远亲,受了父亲的礼,一下有些局促,又没什么能给的,只得着急忙慌扒拉出十来个土鸡蛋,装进篮子里,一把塞给了钟意晟。   “多吃土鸡蛋对身体好咧,”那是个足够憨厚的笑容,肤色黝黑的大男人和一旁利落飒爽的媳妇儿你一言我一语,话音诚恳,“我们也没得什么金贵的,你们对我家有大恩,客气话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用得到的,就是砸锅卖铁也报答你们——来来来,留下吃顿饭好不啦?”   所谓报恩,钟意晟原以为这只是句客套话,也并没太当真。   却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份大恩终归是一分不少的还到了自家,筑家之恩,以命相抵。   那却都是后话了。   总之,这天他们留在亲戚家吃饭,父亲待这些人格外宽厚,又给人最后安排打点了些工作和孩子学业、这些都让钟意忱后来一一落实,临走时,还不忘又拍了拍那家小姑娘的肩膀,叮嘱她好好读书。   钟意晟有些不解,回酒店的路上随口问了句:“阿爸,怎么你就偏对小丫头这么留心?”   父亲闻声笑笑,倦怠间,抬手捏捏眉心。   钟意晟便以为不过是个巧合,也没想父亲会怎么详细回答,正准备转过话题,却又听得一句没头没尾的应答——   父亲说:“那个小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两个酒窝?很多人都有两个酒窝……   他挠了挠头,还想细问,刚转过头,便被一旁的姐姐一个眼刀杀得片甲不留,灰溜溜地住了嘴。   不管年纪大小,钟意忱果然都是个大魔王!   父亲看出姐弟俩之间的“风波诡谲”,挨个儿拍拍肩膀。   便闷笑一声,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那次上海之行的最后,钟意晟同家姐一起送父亲回香港。   回程的飞机上,父亲的精气神格外好,总拉着他们聊天。   两人都困得不行,还是不断眨眼、强打精神,正有一句没一句搭腔,又昏昏欲睡之际,父亲蓦地话音一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还有,忱忱,阿晟,等阿爸走了……也把我送回上海,和你妈妈葬在一起吧。”   ——只消一句话,一秒,钟意晟满脑袋的瞌睡虫便被“葬在一起”这四个字吓得魂飞魄散。   猛地一个激灵,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来,“阿、阿爸……”甚至还打了个结巴,“怎么突然说这个?”   父亲笑笑,拍拍他肩膀,又转而看向一旁沉默的钟意忱,说了句犹如宣判似的断言:“我年纪都摆在这了,总要面对的。”   似乎还耐心斟酌了一下用词,父亲顿了顿,方才复又开口,“我是怕你们为难,所以提前跟你们说一声。之前按照你妈妈的遗愿,我把她葬在崇义老家,虽然这几年一直在修缮,但毕竟和钟家在香港的陵园不同,……咱们钟家本家,钟礼烨那头,这些年发展势头还算平稳,可钟家那些长辈,还有直系旁系的晚辈,多少还是都有赖我们这边帮扶,如果我和你母亲葬在一起,不留在香港,他们会有意见。真要倚老卖老起来,我怕你们招架不住。”   闻声,钟意晟尚在云里雾里,而钟意忱默然片刻,到底是微垂眼帘,轻声开口:“嗯,前段时间,叔公还来找过我,想让我劝劝家里人,安排给妈妈迁坟……我没答应。”   话刚说完。   钟意晟登时怒上心头,“姐,他这是什么意思,别搭理他!我们自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指手画脚,我们早就和老本家……”   眼见着更难听的话就要不假思索说出口,便刚刚好,被一旁的父亲出声打断。   “意晟,别说了,”父亲话音淡淡,“他背后压力也很重,老姑姑钟灵那边,还有一群叔伯兄弟,也一样躲在他背后指手画脚,这怪不了他。”   “阿爸,你……”   父亲摆了摆手。   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每每微笑时,总掩不住衰残痕迹。   “所以,我提前和你们说了,回去以后,也会在遗嘱上特别注明,谁要是刁难你们呢,把文件摆出来就是了——这是我决定了的事,他们应该不敢再多嘴。”   毕竟,他们应该都很清楚。   无论对于钟邵奇,还是钟绍齐而言,“钟”这个姓氏的意义,自他脱离本家自立门户之后,便只在于“钟同学”,又或是“钟生”了。   如果不是和钟太太葬在一起,这个坚守了一辈子的姓氏,也没有什么意思。   姐弟俩对视一眼。   末了,终于是点点头,“……知道了。”   父亲就像一个早早安排好身后事的先知者,一路上,不管是自己,又或是公司,儿女,甚至连远方表戚,都让他留了个妥善出路。   却没想到,这一次的上海之行,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和父亲一起的旅程。   回去后不久,这有如回光返照一般的精气神,便霎时之间如同过眼云烟,一点也不剩了。   那时是十月底。   钟意晟和家姐一起安排着给父亲过完82岁生日,当天晚上,父亲就因为心肺功能衰竭被紧急送往医院治疗,好不容易医生竭尽全力抢救过来,父亲又一直留在ICU观察了大半个月,这才送回普通VIP病房。   明眼人都很清楚,这次的起死回生,已经是最后通牒。   股市动荡,四面八方的近亲远戚明里问候暗中试探,都在不约而同预告着父亲的死期。   钟氏姐弟却还咬牙苦撑着。   他们已经早早送走了最最慈爱的母亲,即使自私,又多希望能够把父亲留在身边,多一秒,一分钟,一天——再短也好,何尝不是做子女的最深的慰藉。   父亲也知道他们的心愿,因此,不像妻子的“顽强抵抗”,他仍顺从地配合治疗,努力延长着生命。   又这样熬过一个月。   就在钟意晟以为一切都还有转机的当口,当圣诞节的脚步又一次临近,一家上下甚至都开始筹备在病房给父亲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圣诞节party时,父亲却在平静的午睡过后,又一次被医生正式宣告病危。   圣诞节的歌声响彻在大街小巷。   街道上都装点着绚丽的红,扮成圣诞老爷爷的小商小贩随处可见,如果母亲还在,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可对于钟家姐弟而言,这大概是人生中最无法接受的一个圣诞节。   伴随着病床边的低声哭泣。   一直到临死前,父亲还拉着他和家姐的手,轻声说:“你们把能做的都做了,阿爸都知道,阿爸很幸福,一生都……很幸福。”   钟意晟哭得喘不过气来。   钟意忱死死拉住父亲的手,一直在喃喃:“我做的不够好,阿爸,妈走的时候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做得不够好……”   父亲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   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却还是固执而温柔的说,“忱忱,阿晟,你们一直都是……是最好的,孩子,我以……成为你们的父亲,为荣啊。”   是故,哪怕在体征监测最终趋于完全平直的长线时。   钟意晟在泪眼中轻轻抬头,想最后记住父亲的脸时——或许父亲也知道吧,所以,他看到的,依旧是一张微笑着的,慈祥的脸。   父亲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紧握的右手,分明地感受到那头失力,他只能更用力、更用力地攥紧父亲尚有余温的手,贴近颊边。   未曾合拢的窗,吹进丝丝冷风。   街道传唱的歌声,也顺着这风飘进病房。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Andahappynewyear.”   父亲啊,他是笑着离开的。   仿佛还像是很多年前,钟意晟记得,母亲给自己讲睡前故事时,说过——在某个,她的青春里,一个嘈杂声都静了的凄清夜里,有个少年,为她轻声哼起故意放慢节奏的圣诞歌,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温柔。   虽然是母亲告诉了他们这个故事的开始,   但父亲,却用生命的最终逝去,宣告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这对于他们来说,钟意晟想,一定,一定是个圆满的结局。   =   2073年12月25日晚20时37分。   香港SZ集团荣誉董事长,享誉全球的著名企业家、慈善家、乃至政治家,钟邵奇先生,于养和医院安详辞世。   简单的讣告,由SZ集团首席钟意忱小姐亲笔手书,当晚刊出。   除了那些无外如是的死亡宣告,时间和身份,哀告与署名之外,她在讣告的最后,写了这样两句话——   “家父一生,无愧于祖国,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庭。”   “离开这人世,无需献给他鲜花或哀悼,我想我母亲将献给他,一个等待十四年的拥抱,这已足够。”   女人的眼泪滴落纸页,晕开墨渍。   这已足够。 第72章番外五父亲(下)   直到很久以后,钟意晟总会想起那天——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天。   他还在为丧仪焦头烂额,一封从韶关寄来的厚实信件却恰时投递到家,还点名道姓要自己签收。   折腾了好一会儿把信收下,等到闲下来想起,方才拆开来看。   里头倒出来一沓一沓扎好的红纸。   钟意晟嘴角一抽,拾起去看。一眼便瞧见最顶上那张,笔墨清晰,寥寥数行字,写得是:惊闻邵奇先生过世,特按邵奇生前愿望,将所书红纸奉上……在先生灵前焚尽即可,逝者已矣,愿节哀顺变,阿弥陀佛。   落款,南华寺惠成大师。   钟意晟原先生的那些好笑心思一时都散去,竟还愣了愣。   好半天,才不知想起什么,颤着手指,一张张往下翻。   “愿意忱与意晟身体健康,一生平安。”   “愿意忱婚姻幸福,手术成功。”   “愿意晟事业顺遂,守业无难事。”   ……   “愿昭昭。”   这张纸上,墨渍晕开大片,显然是迟疑良久,不能下笔。   最后,才补上这么一句。   “愿昭昭免于颠沛惊苦,愿总有一日,能与她重逢。”   他翻看着每一张红纸的署名和时间,才知道,原来自从母亲去世,每一年,父亲都要飞去南华寺,在母亲生日的前三天,虔诚地向无知其所在的漫天神佛告解。   求过妻子在天上的安康。   求过子女的平安。   求过今生,   也求过来世。   没变过的是,在每一年求签的红纸上,他都求过,愿与发妻重逢。   没有地点,没有时间。   只要能再和她重逢,在梦里也好,来世也罢,他都能释怀。   钟意晟紧攥着那张红纸。   没有人知道,一生纵横商场的钟邵奇先生,在生命的终点,有没有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当他一生骄傲脊梁,在佛像金身前缓缓跪倒,满头白发在烛火映照中飘摇。   钟意晟想,父亲至少是抱着满腔的希望离开的,他把他所能做的一切,能为所谓缥缈来生铺的路,都已经做尽了。   2073年12月28日上午,父亲的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   钟意晟代替姐姐主持大局,忙得焦头烂额。光是唁电名单就列了足足七八页,更别提来自官方的压力和各式各样的被动的流程安排。好不容易一切基本妥当,钟意晟和病中的家姐草草交代了一下准备事宜,便“轻装上阵”,到了现场。   大抵因为父亲那些个所谓“华人之光”的名号实在过于如雷贯耳。   上午的追悼会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关注,除了一群受邀的亲朋好友以外,媒体记者和爱看热闹而挤在门外的群众也不少。   熙熙攘攘间,还有不少香港市民自发买来花圈,以表哀思,到后来,连马路两侧、对面花园都摆满,动静太大,香港警方为此,还不得不在港岛的北角地区实施特别交通管制,以配合丧礼的举行。   “沉痛悼念钟邵奇先生”的横幅在灵堂正中央徐徐铺展。   上午九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   经官方安排,由香港特区行政长官秘书长徐华主持,中央驻港联络办副主任陈越宣读发来唁电及致送花圈的机构及人士名单,此后,两位国家部级、副部级领导先后上台致辞,深表哀思。   生荣死哀,不外如是。   而这场追悼会的最后,在所有不得不接受的流程结束过后,终于留给了钟家人自己追悼亲人的时间。   钟意晟穿着家姐准备的黑西装走上台,与徐华先生微微颔首过后,走近话筒。   ——底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一眨不眨看向他,实在有点叫人头皮发麻。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怵场,加上手中空空,一副完全可以脱稿的自信样,旁人还以为他是有多成竹在胸,底气十足。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钟意晟最后压根就没写稿子,连客套话都不打算讲。   他只打算在父亲的葬礼上说说真心话,哪管是谁在听。   于是乎,清了清嗓子,他真正开始了在父亲葬礼上的“发言”。   这正是后人收录成文,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最经典十篇悼词之一的——《在父亲葬礼上,我说了一些话》。   全文如下。   “首先,很感谢大家来到这里,相信大家都认为我站在这,是打算说一大段长篇大论,来歌颂我父亲在世时所铸就的伟业,又或是感叹他一生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吧?但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抱歉,那些话,大家去智脑上搜索搜索就能看到了,一定比我能想到的要详细,所以我就不念了。(笑声)   好吧,别看我把话说得这么满,事实上呢,就在三天前,我姐姐让我写悼词的时候,我还在为此苦恼。   但后来转念一想,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如果悼词总是千篇一律,拿到葬礼上一念,大家象征性地哭一哭,那不就说明这个人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吗?   我得声明啊:我父亲绝对不是一个无趣的人。(笑声)   所以,今天,我只打算像和朋友们说说话一样,讲一讲我的父亲,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哪说起呢?   父亲很爱读书,我也跟着看过不少,就从一句书摘开始吧。   或许不精确,但我想,季羡林老先生在《八十抒怀》那本小散文集子里的这句话,应该能很好地概括我父亲的一生——“在灰蒙蒙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老实说,在我活着的这个时代,从我的家庭,我实在很难去真实地感受什么是父亲所体验过的“灰蒙蒙”,但我知道,那确实存在过。   因为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会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手拈来的,哪怕是我父亲,除了保持优异的学业成绩以外,从小还需要每天平均花费十二个小时,去学习六国语言、钢琴、书法、马术、击剑、高尔夫球、网球……数都数不清的那些繁杂的特长。   他的优秀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他真真正正通过双手和汗水磨砺出来的优秀,让他获得世人的尊重。   很难想象吧?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我父亲八十多岁,只要手还能动,脑子还能转,他都没有停止过看书读报,去汲取这世界的养分,他甚至能够比很多年轻人更顺畅地使用智脑和人工AI,训练家政机器人并略加改写程序,来使机器人更好地适应他的作息习惯。   他从不落后于时代——这或许是我父亲几十年来最无需分享,却最珍贵的人生经验,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把它当做一种优点。   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苛刻他人,对于自己的好学和勤奋,始终保持谦虚,这种态度时常让他获得旁人的尊重,而他也因为这份尊重,对待这世界常怀宽待。   说到这,大家或许都还记得2051年那场金融风暴,一天内沪指狂跌,随即而来的是整个股市的大洗牌,接连有老牌大企业被紧盯狙击,香港也受到波及,饱受其苦。   我还记得那些新闻,三天里,有十五个人跳楼,有白了头发的老奶奶,有带着孩子的小夫妻……那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大家都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波会席卷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就在第四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说服股东会,冒着深陷囹圄的危险,以百亿注资入股港汽、中天救市,一夜之间,将其拉回安全线上。   顷刻间,股市沸腾,无数人因此免于倾家荡产。   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告诉大家,我父亲有多么专断,眼光有多么独到,我想说的是,这次投资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后续效益,甚至让我们因此而亏损七十亿港元。但站在我父亲的立场,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受国之恩,受股民信任,所应有而去回馈的担当。   ——三十年来,SZ成为香港的王牌和指路标,在那个当口,唯有SZ出手,才能够安定人心,才能够稳住风口。   我父亲做到了,至于这样“损己利人”的原因,曾经有媒体采访过父亲,他当时说的话,想必大家或许都还有些印象。   他说,“投资固然可取,但把全部身家放在一处想求一步登天,不可取。我不希望有人再因为股票妻离子散,希望大家把目光放长远,脚踏实地,才是人生的至理箴言。”   脚踏实地,时刻保持仁厚和谦虚,这正是我父亲在成家立业之后,最最奉行的人生准则。   嗯,说了这么多,大家现在是不是已经默默在脑海里,建构出一个比我说之前还更宏伟立体的、关于我父亲的形象了?   OK,rightnow,让我来帮你们打碎和重塑吧。(笑声)   我的父亲啊,据他自己说,从三十岁往前,和三十岁往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我出生以后,我所看见的父亲,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是“随和”。   很惊讶吧?确实,他在很多人眼里,今还停留在一个贵公子又或是成功企业家的精英形象,可是,别看他看起来总是冷冷清清,实际上他在家又很爱笑,特别是当我妈妈在他身边的时候,偶尔还能蹦出几个意想不到的冷笑话,逗得我们笑得不行——他倒是憋着笑。   你们能想象吗?我父亲摸摸鼻子,问我们:“有这么好笑吗?”然后自己脸通红,一直打量我妈妈。   我妈妈一笑,他就憋不住了。   也太可爱了吧?(笑声)   不仅如此,我父亲还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热衷于各种极限冒险运动,蹦极、跳伞、攀岩,当然,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千万别让我妈妈知道他又跑去做这些!   我妈妈一开始唠叨,父亲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那些小心思放下,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对于我妈妈的爱远胜于挑战不可能的刺激,当然,或许还因为……我想我妈妈的唠叨功力——应该远比那些运动让人历久弥新、印象深刻。   哈,但这话我可只敢说一次,大家偷偷记住就好,别念叨着,让我父亲听见了,我妈妈可得在梦里教训我了。   所以说啊,我希望大家以后回忆起我父亲,千万不要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形象。他从来没有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并没有让自己隔离于烟火气之外,我的父亲,他爱笑,偶尔幽默,喜欢接触各种新奇的东西,也有并不完美、笨手笨脚的时候。   比如他就从来学不会陪我玩滑板和平衡木,在这种事情上,你甚至可以说他“呆萌”,但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成千上万的父亲都会做的蠢事——那就是,陪伴自己的家人,让自己的孩子开心,以及永远保持对待所爱之人的耐心和温柔。   这是我父亲教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并不从书本,从言语,而是从他几十年如一的行动。   从他每一次亲吻我母亲的侧脸,感谢她为这个家的辛苦经营,并告诉我作为一个小男子汉,要学会保护姐姐、保护妈妈,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位女性的真诚付出;   从他每一次认真而耐心地教我功课,到后来我成家立业,告诉我如何去摸索成功的道路,而从不曾因为我的天资愚钝而厌烦,他教会我,尊重每一个在路上尝试前进的奋斗者;   从他永远的不卑不亢和温文的傲骨中,他教会我,永远不忘自己的尊严,也要学会捍卫和尊重他人说话的权利;   他教会我很多很多,是我人生道路上当之无愧的明灯和指路人。   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永远对人生保持热忱与笃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为后悔驻足,不为前进而盲目。   当然,我想,一切都会有例外。   譬如,对于我父亲而言,哪怕他相信人定胜天,并且因此竭尽全力,不为人生中所做下的决定有任何过分的悔恨——但如果一定要说有,只可能是,关于我的母亲。   他曾经没能阻止死神走向我母亲,并把她从我们的身边带走。   虽然他不曾明说过,但我们知道,这是他人生中莫大的遗憾。   幸好。   如今,当死神同样向他走来,这次绝不是遗憾的重复,而是我父亲弥补遗憾的机会。   当他们在世上某处,抑或是就在我们身边而看不到的地方,围着温暖的炉火席地而坐,讲起过去的故事,我想,那会是我父亲一生中,终于重归幸福的时刻。   或许有一天,历史书上会给我父亲留下一则小小的版面;   又或许,世人还会记得,很多年前,有过这样一位青年,他用他一生砥砺奋斗,铸就了一个关于SZ、关于香港的经济神话,是一位无比出色、成就显赫的企业家,是一位关注民生、关心社会的慈善家,更是一位由始至终贯彻原则的绅士,我与家姐心中无与伦比、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   所以,说到这就足够了,父亲,你的善良、正直、智慧和诚实,将会是我们无价的财富,能够成为你的孩子,是我一生最最引以为傲的事情。我将永远思念你,直至我们终于能够在某处重逢。   好啦。   现在,你终于能够再一次亲吻母亲的侧脸,终于能够,为母亲再唱一次圣诞赞歌,如果看见我们只是在泪水中怀念你,应该会无奈地笑笑,又摇摇头,或是站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吧?   我几乎看见了。   为此,我祈祷永远,永远。   我希望你们迈过死亡,将永不再分别。   愿爱与你我同在。”   =   追悼会结束后,钟意晟和杵着拐杖、仍坚持为父亲扶灵的家姐一起,做了最后的送别。按照父亲亲笔所书的遗嘱,遗体在家人的目送下火化,次日,便经由两姐弟一路“护送”,带回上海,与早早安排的陵园入殓人员交接。   一切都来得顺遂而平淡。   唯一有些让人意外的是,陵园的守墓人突然从相熟多年的老赵,换成了一个满头白发、七八十岁上下的……外国老头儿。   说是叫老宋,长了一双蓝眼睛,黑头发,发根还是金色的,简直怎么看怎么怪。   更别提,这人还只有一只手。   虽然说是生病的时候组织坏死截了肢,不知道的,还以为年轻时候被仇家寻仇滋事,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钟意忱微微蹙眉,给钟意晟打了个手势。   钟意晟会过意来,扭头走开几步,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原本打定主意想和陵园的负责人交涉一下,换个人稳妥些,却不料电话刚一接通,那头,负责人便温声告诉,说是父亲早有安排,除了这个老宋以外,还会有两三个五六十岁的警卫守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我阿爸认识他?”钟意晟捏了捏眉心,对那头发问,“我怎么没见过,而且这个年纪的老人,自己都……”   负责人依旧还是那副腔调,听着温和,但似乎也没给什么第二选择。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先生,是您父亲提前和我们安排过的。”   “……”   闻声,钟意晟略有怀疑的眼神不觉瞥向那个笑容可掬的白发老头儿,默然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那好吧,既然是我阿爸的主意,那就这样。还有,我会多给一份钱,你适当给他涨涨工资,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要是身体熬不住,就换个人吧。”   这守墓的活计由是交给了这个叫老宋的白发老头儿。   此后,每逢清明扫墓,又或是初三上坟,都能见上几回。   钟意晟身体好些,来的也比姐姐勤快点,因此和老宋还算是熟稔,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   老宋说自己之所以来守墓,除了是得过父亲的允许之外,还因为父亲答应他,把他的爱人也葬在这,不仅如此,等他百年归老,也能在这块墓园里有一片小小的位置,长伴在爱人身旁。   钟意晟不懂阿爸为什么会答应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葬在这处陵园,左右查过,也没查出来自家和老宋有什么交情,论起套话,更是比不过眼前这个絮絮叨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小老头儿,只得作罢。   一晃是四五年。   老宋的腰越来越佝偻,还是守在那墓园里,钟意晟见过几回,总觉得莫名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在这年清明拜祭完父母过后,专程自个儿请老宋吃了顿饭,席间婉言提醒,像老宋这个年纪,膝下没有子女,是该去养老院颐养天年——   “在这守着,你住的也一般,天天也没人陪你说话,”他斟酌着字词,“老宋,我真不是嫌弃你,这几年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每次过来,墓碑都是干干净净,听那群年轻点的说,你每天都擦、每天都陪着在墓碑边上左右说说话,我很感激你。但你这个年纪了,我有点,怎么说呢,心疼你吧。我爸爸不在了,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年纪,应该好好享享福。”   老宋笑笑,也不回答,只有一口没一口吃着饭。   “这样吧,”钟意晟以为他是为钱犯难,“如果你是经济上有问题,我这边给你出了,也当是给我父母攒点福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全上海最……”   “阿晟啊。”   “……啊?”   钟意晟愣了愣。   实话实说,除了家姐以外,已经很多年没有外人这么叫过自己了,平常老宋也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声“钟先生”,今天被陡然这么喊一句,颇有些暌违经年的错觉,他一下有些没缓过劲来。   老宋却只笑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你有这份心,我很感动,但没什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年轻时候做过很多……事,你们家对我有恩,我也没地方可去,能够待在墓园里,身边都是我的爱人,和过去的朋友、亲人,我想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朋友,亲人?”   或许是钟意晟过于精确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关键字。   本来还没意识到自己“露出马脚”的老宋,登时一脸心虚。   好半天,老人只能叹了口气,冲钟意晟做了个“嘘”的手势。   蓝眼睛一弯,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团。   “人不总得有点攀亲带故的白日梦吗,天天守着,我心里早把钟先生钟太太当做我家里人了,更况,你说他们做了那么多善事,我这么一普通人,还不把发自心底把他们当活菩萨啊?”   不过一两句之间,老宋又恢复了过去那密不透风的口径。   “……”   钟意晟苦笑一声。   知道自己这是再问不出来什么了,也没打算强求,只得应承了老宋接着守下去的愿望,吃完饭,便开车把人送回了墓园。   到要离开时,却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偷偷下了车,拐个弯,悄没声息地绕了回去。   也因此,他躲在老宋屋后,不远不近,正好能看见老宋坐在自家父母墓前,面前摆着刚刚从酒店打包回来的两菜一汤,还配了半壶白酒。   一句两句,配上一杯酒,一口小菜。   老宋念叨着:“你说说,表哥,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结婚找对了人,生了孩子,一对儿女都是善良人,意忱呢,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每年过来了,总会让人给我送点东西,亲手写一张慰问贺卡,你别说,字跟你一模一样,一看就是练过的……至于意晟嘛,他果然是更像陈昭,一副热心肠,你知道不知道,他今天还跟我说,要出钱送我去养老院享享清福。”   “我当然是没答应,宋思远还埋在这呢,我哪能答应,但我嘴上不说,心里头啊,真是暖和……好多年了,这孩子还是头一个跟我讲这话的,你说,他也不知道我跟你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是一个守墓的,他也这么热心,可不就是第二个陈昭?”   不像和自己同桌吃饭时候的拘谨,老宋和已经故去的墓中人闲话家常,偶尔讲到兴处,孤零零的一只手还不够用,比比划划也不过瘾。   看着有些滑稽似的。   可钟意晟知道,这是老人家开心了。   属于他们,属于父亲,甚至属于自己这一辈的时代,都总会过去。   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少年壮志,许许多多自己不知道的故事,都被这些人静静埋在心中,不提,不问,也不说。   只有在这样的平静闲谈中,才能倾诉出口。   钟意晟静静看着夕阳下那孤独剪影。   有好多的疑问堵在喉口,譬如,“你究竟对我们家做过什么事”,又或者是“你是我们的亲戚吗,为什么过得这么落魄”,甚至于——“你对我们做的事,到我父亲离开前,终于得到他的原谅了吗?”   可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只是在第二年同样的时间,又带着“老宋”出去吃了顿饭。   买过几次新衣服,带着逛过公园,也去过博物馆。   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他对待老宋很尊重,很体贴。   老宋起先以为他是要套话又或者有什么别的图谋,谨慎得很,可不料他年年如是,一句也不多问,还真就只是和人唠唠嗑,有事没事,来找老宋说说话,让他别那么寂寞而已。   第五年,老宋走不动了,进了医院,也是钟意晟安排护工,忙前忙后给老人安置医院。   老宋看着他,终于松了口,问了一句:“其实,你想知道什么?”   钟意晟正给老宋削苹果,笨手笨脚的,听他陡然这么一问,差点划破手,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   “哦,你说你和我父母的事吗?这事不用提了,都过去了。你都给他们守了快十年墓,不过有多少事,多少爱恨情仇的,不都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别说,这答案还挺有文采。   老宋被逗笑了,“你啊……”   钟意晟也笑了。   末了,话音一转,他向老宋说起一段从未和旁人分享过的往事。   “你知不知道,”他手里动作不停,轻声说,“我有两个奶奶,一个,是妈妈的干妈,我们叫她李阿婆;还有一个,是妈妈都不认的妈妈,叫苏慧琴,我们没见过几面。一次是我十岁生日,另一次,就是她的葬礼。   妈妈跟我说过,这个奶奶对她不好,很苛刻,可也跟我说过,这个奶奶一辈子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穷怕了,苦惯了,可明明妈妈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还是咬着牙把人带大,然后在我妈妈哭着说要去香港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塞进了妈妈手里。”   钟意晟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摆进床头柜上洗好的瓷碟里。   一边摆,一边继续咕哝念叨。   “……我妈妈跟这个奶奶不亲,逢年过节不在一起,只是我有个舅舅,结婚的时候,妈妈递过一次红包,人没过去,后来也因为这事吧,苏慧琴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不长,可挂完电话,妈妈就哭了,谁都劝不住的那种哭。   我那时候还小,就问妈妈,‘妈妈,你都不喜欢你的妈妈,为什么要哭呢,是不是她骂你了’?妈妈说不是,她说,哭是因为妈妈的妈妈,那天在电话里,对妈妈说,‘辛苦了’,和‘对不起’。就这么两句话,那么多年的恨啊,怨啊,好像一下子就散了。好吧,有点傻是不是?但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   “可惜,这个奶奶不久就过世了,后来妈妈才知道,原来参加舅舅婚礼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行了,然后让舅舅给妈妈打电话,很多年都没见,想借着这个名头见我妈妈一面,还杵着拐杖,自己颤颤巍巍在厨房里做了一顿饭,没什么特别的,就茄子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加个菠菜汤,都是我妈妈小时候爱吃的——可我妈妈没去,就全都倒掉了。   我妈妈那天回来的时候跟我说,回头看看,这辈子过的已经够幸福了,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怨恨别人,她不是一个擅长记恨的人,很多事,只要一句诚恳的‘对不起’,就让它过去吧,时间会冲淡一切。”   老宋默然良久,听他说着。   而钟意晟笑笑,递了块苹果到老宋嘴边:“好了好了,别多想了。其实吧,你说的对不起,我已经代替妈妈听见了,如果我没猜错,以前我和姐姐每年生日,除了致宁叔叔以外,还会收到一个不署名叔叔的礼物,前头十年吧,我妈妈每年都把这个叔叔的礼物扔了,后面收到了,就默默收着——她跟我说,这个不署名叔叔,曾经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这个叔叔就是你吧?”   老宋愣了愣。   “好朋友吗?”老人话音艰涩,“她这么说、说我吗?”   他清楚地看见老宋眼中有泪。   “……应该是吧。”   是故,暌违许多年。   他终于是代替母亲,向这位曾经的、没有机会冰释前嫌的挚友,点了点头。   老宋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老人轻声说。   “我一直以为你像你母亲,其实,你最像你父亲,”他紧紧地、紧紧攥住了钟意晟的手,“……阿晟啊,谢谢你。”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了钟意晟一个这么高的评价。   于是他也笑。   点点头,说:“嗯。” 第73章一个小彩蛋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回廊,看不见尽头。   回头是更深的黑暗,往前看至少还有点隐约光源,陈昭只能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连手里的拐杖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却并不感觉疲累。   甚至原本沉甸甸的身体都好像一下子变得轻盈,末了,几乎能小跑着,向着伸手即触的光源奔去——   一跨步。   豁然开朗。   一大片的别墅区近在眼前,靠得最近的,则是栋气派的欧式大别墅——准确来说,是被别墅涵盖在内的,一块大草坪。   自己就在这草坪上呆呆站着。   她顿了顿,不住眨眼,适应着过分刺目的阳光,好半天,不知想到什么,又低下头。   眼前所见,是一双足够年轻的手。   几乎看不见任何斑纹,白玉剔透般的骨节分明,虽然比不上自家先生,好歹也算是十指纤长。   总结一句话,那就是只有自己十来二十岁的时候才能保持的纤纤玉手。   她“噗嗤”一声,笑了。   这才迟迟回过味来,原来“死”是种这样的体验。   灵魂离开僵滞的身体,过去的记忆倒流着,许久不曾清醒过的神思回炉,恍惚间好像一下子退回到少年时光,那些病痛和迟钝都早早远去——   可这究竟是哪里?   别墅也好,草坪也好,拆开来看她都算是见过,可组在一起,也不像是自家哪个不动产,毕竟眼前这过分北欧古典风的装潢,这台阶的纹路、金铜色的大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来自上个世纪□□十年代的画风。   呃,这个形容好像有点耳熟。   陈昭挠挠头,环顾四周,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却是时,一个白色的小皮球砸到了脚边,“噗”一下,又戏剧性地弹起,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住。   “……!”   谁家的小熊孩子?   她往球砸过来的方向一看,眼见那面金铜色的“巍峨”大门里侧,站着个看着不过五六岁年纪的小男孩。   长得实在有些太精致了。   年纪不大,唇红齿白,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帅哥胚的影子,加上鼻梁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竟然还有些浑然天成的书卷气。   那双比橱窗里的洋娃娃还要漂亮剔透的黑曜石眼珠,此刻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只消一眼,她刚刚还堵在喉口的质问就顷刻间烟消云散,瞬间变成一声亲热的:“啊,这是你的球吗?”   小男孩还是盯着她,不说话。   迟疑了好半天,方才凑到门边,从门栅栏的间隙里伸出一只手,“对不起,打到你了,”童声纤细,有理有据的,“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把球还给我?”   还肯定要还的。   陈昭走近几步,蹲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手里的球刚递出去,这么静距离一看,她却瞧出点稀奇来。   等等,这眉毛,这眼睛,还有这、这鼻子嘴巴,怎么越看越像……   可不容她多想,小男孩接过球,说了句“谢谢”,便扭头就要离开。   陈昭连忙下意识地一伸手。   手指颤颤挣扎几下,险险拽住他衣角。   “小朋友,等一下!”   “小朋友”侧过头来,很是老成地一挑眉毛,没说话。   陈昭吞了口口水。   末了,面面相觑,只能没话找话似的挤出一句:“你、你怎么一个人玩小皮球啊?没有人陪你吗?”   “……”   完了,这话戳中人痛脚了。   她眼睁睁看着小男孩脸上的表情迅速瞬息万变,急忙又补充:“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没人有空的话,姐姐陪你玩好不好啊?”   话音落地,小男孩怀疑的眼神上下扫视,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生得漂亮精致的唇形微微抿起,明明只是个小屁孩,这表情,却似乎像是真的认真思索了百般利弊。   末了,方才矜持又微微迟疑地,真正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他冲她点了点头。   “可以。但只能你进来,到院子里来玩。”   哟,还真聪明,挺有防患意识。   陈昭乐了,忙不迭点头,等小男孩到那头开了个小门,复才悄悄跟进院子里,两人你一抛我一接,没怎么说话,可小男孩的嘴角,又分明越翘越高。   他很开心。   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   陈昭心里一酸。   等到他抛累了,抱着球蹲下身来歇会儿的时候,又忍不住问他:“你还想玩什么呀?姐姐都陪你去好不好?”   小男孩起先没接话,只看着她,眨巴眨巴眼睛。   许久,却还是庄而重之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谁,太危险了。”   虽然早就聊到这个结果,陈昭还是不免为他的少年老成叹了口气。   好在她毕竟也是皮孩子钟意晟和智商大魔王钟意忱同学的妈妈,哄小孩的本事可不少,于是也不气馁,当即蹲下身来,亲昵地冲男孩招招手。   到他一步三顿地迟疑着走到近处,方才眼眉一弯,轻轻拉住他的手:“我呢,叫昭昭,悠悠乾坤共老,昭昭日月争光的昭昭。你不知道我,可我知道你啊。你叫钟绍齐,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她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你会六国语言,会打高尔夫球,还准备学书法,学钢琴,你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小孩,是不是?还有啊,没有人不喜欢你,但也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你相不相信?”   “钟绍齐”愣了愣。   大概是此前从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夸过他,所以他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揉揉鼻尖,又挠挠头发。   不管再聪明,说到底也只是个喜欢被夸奖的小孩呀。   陈昭笑了,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拍他脑袋。   “好嘛,你不愿意走,我就在这里陪你扔球,我们——嗯?”   她话音一顿,低头,看着男孩伸出、轻轻牵住自己的小手。   那张精致的小脸抬起,看着她,一字一顿:“我有门禁,下午六点司机会来接我,你是没有机会拐卖我的。”   她失笑:“好好好……”   “我想去游乐园,我没有去过。”   对于小孩来说,这是个一点也不过分,甚至人有点心酸的愿望。   她心里一软,连声音都软成棉花糖,只能轻轻应一声:“……好。”   所以。   在这个不知道是虚幻还是真实,死亡还是活着的空间里,十七岁的陈昭,就这样牵着六岁的小钟绍齐,去了她小时候那个年代、印象里记忆最深的游乐场,锦江乐园。   他们排队,买票。   男孩儿口袋里轻轻拽出来的钱,比陈昭搜刮全身掏出来那堆零钱还多,没钱又心虚的陈昭昭同学颇感惭愧,好在这么一来,男孩儿反倒更放下心来:这么笨应该不会是人贩子——喂喂喂,考究都写在脸上也太让人、让人无地自容了吧!   他们去坐旋转木马,她抱着他进鬼屋,坐水上飞车。   嗯,事实证明,鬼屋里她叫得比他惨烈,水上飞车的时候她全程不敢睁眼,一下来脸色苍白,还是他小跑着去一旁的小卖铺买了瓶水。   陈昭揉着他的头发:“哎呀呀,你怎么这么懂事呀,真是好孩子。”   不愧是我以后的老公!   钟绍齐红了红脸,不说话。   好半天,才声如蚊蝇的咕哝一句:“你休息吧,我保护你。”   靠。   陈昭愣了愣。   靠,这是人类吗?这是六岁的小男孩吗?   陈·芳心萌动甚至有点想让老公永远六岁·昭:呜呜呜呜呜他怎么这么好,我要嫁给他——啊不对,已经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在笑什么?”   她的偷笑被人发现,男孩歪歪头,看向她时,眼里满是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陈昭连忙摆手,故作正经地轻咳,“机会难得,我们接着玩。”   她说了算,也就起身接着在游乐园里“扫荡”。   可惜有很多项目,这个时候的“钟绍齐”还是年纪太小,参与不了,末了,只能坐些最“娴静”的游乐设施,什么“茶杯碰碰盘”、什么“卡丁蹦蹦车”,   到最后,陈昭索性带着他去玩套圈和捞小金鱼——曾经陪钟意晟玩过无数次的陈昭同学大杀四方,没过多久,两人就都是你一个我一个,怀里满当当的玩偶。   抱着玩偶,去吃冰淇淋,去玩最普通的滑滑梯和跷跷板。   陈昭看着那个满面笑容、吃一口冰淇淋就眼眉弯弯的小男孩。   他藏在金丝眼镜后头的、忽扇忽扇的大眼睛满意地微微眯起,看人时又目不转睛,无辜可爱的,格外惹人疼。   那本该就是五六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爱吃爱玩,粘人精,是个会说话的小甜甜,如果自家钟生和阿晟一样,有个幸福美满的童年……他本该值得这一切的啊。   她正愣着,忽然,眼前多了一勺冰淇淋。   “为什么不吃?”男孩问她,手臂高高举起、紧攥着递到她嘴边的冰淇淋勺,“很好吃,你也吃。”   陈昭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刚来得及品味两秒,又一口已经递到了嘴边。   你一口,我一口。   男孩儿很认真地执行着这个标准,永远是给她的多一点,自己吃的少一点,等到冰淇淋碗见了底,又认认真真地刮一圈,把最后一口留给她。   她的心就像冰淇淋一样软化了。   ——“谢谢你今天陪我玩。”   只可惜,“六点”这个门禁时间,还是不多不少,在他们吃完冰淇淋的当口悄声来到。   放下冰淇淋碗,男孩蓦地仰头看她,很认真地,在感谢之后,又轻声问:“你明天还来吗?”   “我,那个……”   “……”   或许是看出了她写在脸上的为难,他并没有强求一个承诺。   只是话音一转,蓦地笑笑,“我没有朋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跟你一起玩,很开心——比扔球开心很多。”   恢复了之前的老成有礼,甚至客套。   但至少笑容是真诚的。   陈昭心里一软,想着自己反正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刚想要开口答应,约下个别的时间一起玩,右手却蓦地被轻轻一拉。   “……?”她那掏心窝子的哄人话被吓得堵在喉口,连忙偏头问一句,“呃,有什么……”   有什么事?   她以为是游乐园里的工作人员。   那一眼,看见的却是同样似曾相识的金丝眼镜,耀中校服,早已长成、肩宽腿长的少年郎。   她愣了愣。   “……”   这少年伸手,捏了捏她右脸,不轻不重的力气,却没说话。   反倒复又侧过脸,打量着那个和自己生着相似眉眼的小男孩。   “钟绍齐”微微蹙眉,问:“你是这个姐姐的男朋友?”   钟绍齐回答:“是。你很羡慕我?”   男孩儿脸色大变。   “我没有。”   钟绍齐孩子气地跟他“争辩”了一句,话里带笑:“你有。”   或许是被戳中脆弱的“少年心事”,男孩儿不说话了,更懒得理睬眼前这个和自己打扮得很像的臭哥哥,只几步上前,往陈昭手里塞了个东西,便摆摆手,跟她说了再见。   “娃娃送给你。老张要来接我了,如果你明天还来,我一直等你……嗯,最好不要六点之后,因为我有钢琴课,三点之前也不行,我要开始学击剑课了,会有老师过来。”   话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扭头就小跑离开。   男孩儿一会儿便跑远了。   陈昭回过神来,摊开手心一看,是一颗漂亮的千纸鹤糖果。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牌子,”一旁的某位补充,“这颗是苹果味的。”   陈昭扭头看他,唇角紧抿。   她原本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也想问,“你看你看,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   可刚要开口,莫名其妙地,又变成一句蓦地勾起鼻酸的、娇声娇气的:“……我好想你啊。”   明明没过太久,可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你了。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她伸出手,轻车熟路地勾住他脖子,扑进他怀里。   还是那半点檀香苏烟气。   就连在自己背上轻拍数下的动作,也那么熟悉。   “昭昭啊,我没带糖,”他笑,“但我来接你回家了,没让你……等太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