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陛下》 作者:一字眉 第1章 .01正是江南好风景。   车门一开,风裹着湿意卷入,出发时天晴,不到半个小时就落雨了。   邱杨拿着一柄透明雨伞下车,边打开伞边快步走向车右侧,将伞撑到陆问君头顶。   天色雾青,衬她风衣雪白,衣摆沾一丝微弱的消毒水气味,藏在她惯用的水生调香水的后调之中。   邱杨总觉得这个香水过于性冷淡了,不适合女性,但在陆总身上,又无比契合。   雨噼啪打在伞面,陆问君步伐迈得飒利,邱杨为她撑着伞,在嘈杂的雨声里说:“早上还出太阳呢,怎么这会儿突然下雨了……闻总没提前看天气吗?”   进门,收伞,水珠顺着伞尖滴答下坠。   鲜花墙,拱形门,水晶灯顶上垂下白色绸缎,延展至厅两侧,每条缀一道圆球灯带。等人高的立牌摆在婚宴场地入口,新人精修过的甜蜜笑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新娘听说是餐饮大亨的独生女,年轻漂亮家世好,但在邱杨眼里,比不上陆总一根手指头。   陆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名门,但刨除家世,陆总自身也很优秀,事业做得一点不比男人差。不像那些所谓的名媛,如何光鲜亮丽,都是依靠父母。   若论长相,在邱杨看来,陆总才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她从不专注于此,且她的美融合冷艳与英气,所以看着有些难以接近。   邱杨不理解闻总为什么选择这个看上去无甚特别的新娘。   就像他一直不解,陆总和闻总认识这么多年,门当户对那么般配,大家都传陆闻两家当年曾有意联姻,怎么他们却没有在一起。   他心思百转,身旁人倒是一个眼神都不曾分过去。   他们到得晚,签到处没有宾客,邱杨奉上红包,把笔递给陆问君。立在一旁的侍应捧着一个圆筒:“陆小姐,抽支签吧。”   陆问君侧眸轻扫一眼,寺庙常见的签筒,连筒带签都做成了应景的红色,里头只剩两支。   “我不信这些东西。”   侍应踟躇地望向一侧,闻书景倚在门口,白色礼服,左胸口袋别一枝春风得意的礼花。   “还以为你不来了。听说你前阵子住院,特地托着病躯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受宠若惊。”   签到册字迹千姿百态,每个宾客签名的后方都留下了一句祝福。   陆问君签上姓名,不多一个字,合上笔帽放回远处,抬头。   “不用客气,应该的。你结婚,我就算半身入土也得爬出来看看,什么样的姑娘舍生取义,跳了火坑为民除害。”   邱杨默默往后站。   闻书景笑一声,并不生气,从侍应手里接过签筒,“九阴寺请回来的,很灵。今天来的客人人手一支,这是特地给你留的。”从仅剩的两支签中拿出一支,笑着递过去。   “代表我和彤彤对你的祝福。”   近来兴起一股风气,婚礼签到花样层出不穷,闻书景此人做事不择生冷,没想到人近中年,反倒求起神拜起佛了。   陆问君没有要接的意思,邱杨正想上前替她接过,她抬了手。   竹制红签,不足手掌长,闻书景爱讲究,做得比一般寺庙的签精巧许多。   一面刻“上上签”。   翻过去。   ——花前月下暂相逢。   不知所云。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怪力乱神了。作孽太多,怕鬼敲门吗。”   面子给了,嘴上没给他留情,陆问君拿着红签往里走。   邱杨随后跟上,经过闻书景身边时见他转身,嘴边弧度意味不明:“有时候信一信也无妨。”   -   白色圆桌,鲜花蓝,高脚杯,找到写陆问君名字的座位,邱杨看满桌香槟红酒,拿干净酒杯倒清水给她。   同桌都是路桥熟人,见面寒暄招呼。   桌上有块名牌空白,应该是座位多出一个。   “陆总这是出院了?”问话的是宜广工管的黄总,人到中年十分注重形象,爱马仕皮带勒住啤酒肚,二八分油头,笑起来眼尾褶子飞入太阳穴。   “陆总住院了?”不明情况者惊讶,“哪里不舒服啊,怎么我都没听说,理应去探望探望的。”   “害,陆总这大忙人,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忙得人生大事都顾不上,金龟婿都被人抢了,哪有时间让你探望。”   自从几年前宜广代理某高速公路工程,暗示路安要好处没成,最后连代理资格都丢了,这黄总就坚信是她在背后搞的鬼,每次见面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陆问君背靠椅子,慢吞吞饮水,不理。   黄总脸一垮。邱杨笑着代她解释:“我们陆总只是胃有点不舒服,休息了几天,现在已经恢复了。”   众人目光集向某处,黄总刚拉下来的脸立刻提起:“哎哟,这不是沈总嘛!你好你好,没想到在这碰见你。”   一桌人都跟着起身,笑容相迎。   深色衣角映入余光,继而充满视野。墨蓝色西服,平整肩线,利落而下,白衬衣端正整洁,再往上,一张明眸俊朗的脸。   与此同时一道声:“你好。”   低沉,疏淡。   杯沿在陆问君唇边微微停顿,她目光停留来人脸上,又似更远某处,不聚焦点。   下一刻。   酒杯移去,搁回桌面。   寒暄还在继续。   “……沈总谦虚了不是。自从你就任,Future近段时间可是大展头角啊,以后我们宜广还要请你多多关照才行。”   陆问君视线不动,轻启唇:“Future?”   邱杨靠近她耳边小声解答:“他是Future的新CEO,听说是从美国回来的。姓沈,叫沈……”   “什么时候换人的,我怎么不知道。”   “您当时在医院——Future给您发了就职晚宴的邀请,您没去,陈部长代您去的。”   似乎是有这么件事。   邱杨思忖是否此刻把Future近来的动态汇报给她,但看她好像没在听,说了两句便停下。   多年不见,少年感从宽厚的双肩褪去,被男性成熟浸透。   五官依稀和记忆中不同,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眉清目朗,鼻峰挺直,像聊斋里容易被女妖精勾去魂魄的玉面书生。   如今倒多了几分沉淀后的自持。   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士围在四周,他单手插兜立于其中,腕上一块低调简单的积家北宸,如鸡群中优雅的白鹤,油画里翩翩贵公子。   被人簇拥着,应酬着,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某一瞬,眸光不经意瞥来,沉黑如墨砚的瞳眸掠过她。   隔着人群与桌子,平静地,如隔山海。   陆问君手垫桌子,静静与他对视。   会场的喧嚣热闹、人来人往,被一层看不见的密网过滤筛去。   那张网下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沈沣淡淡地颔首,算作经年不见之后的问候,随即撤回视线。   那一眼太疏淡,在呼啸而过的八年光阴面前显得不够分量。   又被某种不知名力量无限拉长,像电影慢放的镜头,承载着岁月和山河。   沈沣一直都比同龄人更成熟,她仗着比他长那么两岁,喜欢逗他叫姐姐,他是从来不叫的。   很久不见,成熟的弟弟学会了世故。   这一帮子男人都不是善茬,对他倒客客气气。她休息一阵子,看来错过不少事。   陆问君拿起高脚杯喝了两口,食指无意识点杯壁。   思绪有些飘远,接完电话的邱杨提高声音叫了她两遍,才听见。   “陆总,医生嘱咐过您近期不能喝酒的。”   陆问君瞥向手里那杯红酒:“忘了。”   被叫回神,想起方才听筒隐约传来的女孩哭声。   “有事?”   邱杨表情有一些为难:“我女朋友那边出了点状况。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拜托她朋友去接……”   “你去吧。让司机送你。”   邱杨起身:“谢谢陆总。”   男人惯比女人虚伪世俗,婚礼变成交际会,好半天才打住。虚情假意结束,相继入座。   沈沣拉开对面椅子。   陆问君视线滑过那张空白名牌。   花前月下暂相逢——   这个闻书景。   有人见她全程坐在位子上没动,端着酒杯指她问:“嗳,沈总,你跟陆总见过了吗?”   陆问君不作声,微敛目光。   沈沣视线随之再次落向她,恰如其分的礼貌与疏离,简单两个字概括:   “见过。”   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神色也淡漠,辨不出喜怒冷热。   似是对故人,大约也只是普通故人。   陆问君便一笑。   又听他同样的语调说:“陆小姐,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吗?”陆问君唇角那抹笑淡得冷清,拉扯开界限分明的距离。   陆家大小姐出了名高傲,许多行业前辈都没放在眼里,何况这位刚刚回国不久初露锋芒的新贵。碰过面都记不住人,太符合她的一贯作风了。   旁边人热情给彼此做介绍,言辞间对沈沣颇为赞赏。   陆问君就那么听着,不置一词。   介绍人停下话头,两人隔桌相对而坐,仍不说话。   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沈沣在这片安静里开口。   “陆小姐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的。”   他称她陆小姐。   和以前一样。   陆问君眼皮微掀,睇一眼。   男人沉静地坐着。   红酒杯重新递到唇边,轻啜一口。酒红色酒液浓郁醇厚,在杯壁轻晃碰撞。   “不记得。”   像随口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实质含义,不值得她多一分注意。   -   阵雨还未停,云层阴沉沉地不透光,瞧不出是几点光景,青灰天色与热闹婚宴界限分明。   雨水从檐边结成串,滴滴沥沥往下掉,陆问君停在廊下,看着雨幕皱了皱眉。   她提前离场,忘记司机去送邱杨,正在赶来的路上,三五分钟就到。   陆问君懒得再进去,站在台阶上点了支烟。   细细的女士香烟夹在指间,星火闪烁。   她站得太靠外,雨水斜扫进来,打湿裙边鞋尖,打湿眉头额发,打湿手里的烟。   咔哒——   身后打火机声响,本该携新娘敬酒的闻书景走到她身旁,点上烟一起望着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雨。   烟雾朝雨里飘,转瞬便被打散。闻书景的声音夹在沥沥雨声中:“见到旧情人了?”   婚礼应酬宾客是件辛苦差事,他应当已经喝了不少,但对闻大少来说这点酒微不足道,领结扯开些许,躲出来抽烟,还有多余心思看她热闹。   “这就要走,怎么不跟人叙叙旧。”   陆问君视线落在雨中,拿他当空气。   闻书景说什么,都不过她的耳。   “不说话,是在心里恼我?”静默片刻,闻书景掸了掸烟灰,“你们俩当年的事,我有一定责任。不过你们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怪不到我身上。”   陆问君这才出声,嗓音好似被雨冲洗,淡得很:“那么久远的事,你不说我都忘了。”   “忘了?”她不露表情,闻书景却像看穿什么,笑得不甚走心,“你这么多年不蓄长发,不就是为了他。”   “见过自作多情,没见过替别人自作多情的。”   “真不是为了他?”   不搭理。神色里一点变动都窥不见。   往前眺望黯淡雨幕,睫毛挂上细碎水珠,眨一下,又掉了。   闻书景笑笑:“行。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他掐了烟回去,陆问君站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倾斜雨丝被挡去,黑伞罩在头顶,余光一只执伞的手。   陆问君偏头,穿马甲的年轻侍应冲她赧然微笑,伞柄往前递:“陆小姐,一位先生让我给您送的。”   陆问君只看一眼,眉眼雨水般清冷,香烟火光已经灭在潮湿的水汽中。   她丢掉烟,高跟鞋步下台阶。   黑色奥迪驶入,A8L铮亮车身割断雨幕,打弯侧停在台阶下。   侍应撑伞送她到车前,为她打开车门,陆问君上车,关门。   砰——   侍应一愣,弯腰对车窗玻璃说:“陆小姐,给您的伞……”   轿车从他身前擦过,话音被尾气毫不留情甩落在泥泞地上。   -   婚宴环节冗长,新人手挽手穿梭在宾客中间,一张张笑脸。   名贵菜色一样接一样,对面位子空着。   几杯酒下肚,男人们侃侃而谈,年轻时光里的女人与爱情,是饭桌酒后永恒不变的谈资。   喧嚣与热闹属于在场每一个人。   沈沣静默坐在其中,某个瞬间似乎垂下过眼。   骨节分明的手掌,指间一只红签。   ——正是江南好风景。 第2章 .02你们还有联系?   雨下到半夜才停。   陆问君不知怎么醒了。   房间没开灯,高矮错落的大楼矗立在窗外灰沉背景上,残留的雨水顺玻璃向下流淌。   三四点光景,路上车少,正是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   眼前不自觉冒出一个身影,起先是一张年轻的脸,带着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个子高却显得单薄,有时站在树下,有时站在风里,黑色瞳仁静静凝视她。   而后又忽然变化,被时光那只看不见的手雕刻出成熟模样,变得沉静,变得冷漠。   陆问君认识沈沣的时候,不过二十岁。   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   她是一个讨厌拖拉的人,从不回头看,站稳脚下,面向前方,和时间一起向前走。   不经意地一回头,才发现已经走了那么远。   那里没有人。   没人站在原地。   她没有,沈沣也没有。   陆问君睁开眼,下床披上睡袍,去了书房。   胡阿姨六点半准时来给她做早餐,瞧见书房灯亮着,过去见她在工作,吓了一跳:“你怎么又熬夜了?医生不是说你最近需要好好休息吗。”   胡阿姨照顾她很多年,陆问君怕她啰嗦,解释:“没熬夜,睡到三点多才起的。”   “刚出院就三点起,你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工作,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胡阿姨叹着气带上门,隐约还能听到她自言自语的唠叨,“天天不知道休息,也不好好吃饭,身体怎么能熬得住……”   陆问君继续批改文件,过一小时胡阿姨来敲门,才合上电脑。   早餐做得比平常更清淡,陆问君吃饭时,见她站在一旁正看着手机,脸色露出微笑。   “谁的消息,这么开心?”   胡阿姨听见她声音回神,攥着手机支吾片刻,才觑着她脸色,小心地说:“小姐,小沈……沈先生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白瓷勺拨散粘稠的米粒,陆问君垂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们还有联系?”   “不常联系,就是逢年过节,小沈会给我发祝福的短信。他这人细心,很有礼貌,走了这么多年,每年都没忘。”   “礼貌吗?”陆问君喝了口粥,“没见给我发。”   胡阿姨欲言又止。   陆问君刚因为急性胃炎住过院,只吃几口便吃不下。放下勺子,拿餐巾擦拭嘴角,胡阿姨看着发愁:“这就不吃了?”   “没胃口。”陆问君起身走出餐厅,“我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   -   新机场高速公路项目招标结果公示,Future的名字排在路安头顶。   陆问君花了十年时间,把路安打造成无论是施工资质,还是技术设备,都是行业顶尖的上市企业。她做事有的放矢,只盯准目标,但凡她选中的项目,迄今没有拿不到的。   十年没丢过的标,今天丢了。   “陆总,陆总!你听我解释,公示今天才出,我也是刚知道。”陈一放小跑两步跟上来,“招标文件是你亲自过目的,咱们是第二名,十五局还排在我们后面呢。”   “第二名你很光荣?”陆问君冷眉冷目,一开口便叫四周的气温低了几度。   陈一放讪讪:“那不是……”   他往后头瞅瞅,压低声音:“我觉得问题不在于我们。原局长这次退得太仓促了,我们一点风儿都没收到,没想到是姓万的提上来。他跟原局长不对付,连带着也不待见我们,这次我们本来十拿九稳的,肯定是他从里边横插一脚,故意坏我们的事。要不Future这几年都没什么建树,能从我们手里抢走这么大的项目?——嘿,说曹操,曹操这就来了。”   陆问君向前望。   尽头办公室门开了,新上任的交通运输局长万逢林亲自送人出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陈一放刚刚还挂在嘴上的——Future的沈总。   方才大约相谈甚欢,万局长笑得春风满面,亲切有加地拍拍沈沣的肩。   视线一转瞧见这边陆问君,那笑容的含义有些转变。   但也仅仅一瞬。   他转身回去,沈沣朝这面走来,后面跟着戴眼镜的助理。   陆问君步伐不变,表情也不见异色。   走至电梯前,高跟鞋落定,面向电梯门。   走廊不宽不窄,一侧排窗开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身侧停下的时候,正有一阵暮春四月娇柔的风,轻巧越过窗扇拂来。   几缕发丝被撩起骚动,电梯到达,陆问君迈步进去。   陈一放笑呵呵地:“沈总,您先请。”   陆问君已在电梯站定,陈一放进去乖觉地站到她后方。   空间还挺宽敞,站四个人却感觉有些拥挤。   这座电梯的施工标准显然比不上路安,运行声音响重,吱吱嗡嗡,让人怀疑线缆随时会卡住或者断裂。   陈一放的视线闲不住,瞅瞅自家陆总的后脑勺,又飘向旁侧沈总。   老实说,在他见过的男人里,沈沣的气度算是很不错的。光是站在那,就给人一种雅致端方的感觉。   上次去他的就职晚宴,陈一放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不摆架子,不油腻,今天心情却有几分复杂了。   不小心跟他身后的助理对上眼神,陈一放笑笑,两人各自挪开。   虽说以前就是竞争对手,但路安从没把Future放在眼里过。路桥行业的蛋糕被各大央企、地方国企把持,路安能在其中闯出一片天,全靠他们有个英明神武的陆总。   Future这个外企则一直不温不火,跟路安比,还是差了一截。   不过现在,仇人相见,气氛那是相当尴尬啊。   “沈总,恭喜。”   先开口的是陆问君,不咸不淡的口吻。   “陆小姐客气。”   沈沣讲话语速平缓,彬彬有礼,看着就让人觉得好修养。不过这好修养,也是有距离感的。   “沈总倒是挺不客气。不声不响,就从我手里抢了标。”   两人说话时目视正前,根本没看对方。   陈一放在后面听得精神一凛。   来了,火药味来了。   他们陆总从没吃过这种亏,看来这仇是结下了。   “据我所知,这个项目是公开竞标,不属于任何个人。陆小姐如果对结果有疑问,应该去找评标委员会。看陆小姐刚才过来的方向,应该已经找过了。”   靠,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那么绅士,嘴巴挺厉害啊。   陈一放心想。   叮——   电梯到了一楼。门向两侧打开,站在里面的人却都没有动。   后头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打断他们老板之间不见硝烟的交战。   一直面朝前方的陆问君转头,在几轮唇枪舌战之后,视线终于投向站在电梯另半边的人。   “我记得沈总深造去的是美国?怎么中文反倒进步了,学得牙尖嘴利。”   说得好!   陈一放在心里鼓掌。   我们陆总骂人可没输过。   沈沣侧眸。   一个人长得好不好看,眼睛占了很大比重。陈一放发现这沈总睫毛长得还挺长的,微微垂落看着他们陆总,明明没有表情,不知从哪儿让他品出几分深情的意思来。   看来男人长得好看点,还是占便宜啊。   可他开口,仍是礼貌式的疏离:“人总要学会成长,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陆问君直视那双眼睛,黑色瞳仁依旧,波澜平静,却和当年望着她的那双不一样。   她唇边扯出一个轻微的讽刺弧度:“那你成长得不错。”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   -   下午一点刚过,出去吃午餐的人还没回来,办公室稀稀拉拉坐着一些人,吃便当的吃便当,闲聊天的闲聊天,打游戏的打游戏,一派休闲。   走廊那头具有标识性的高跟鞋声一起,仿佛无形之中有人下了一道军令,所有人刷地一下扔掉手中杂物,一秒窜回座位,打开电脑进入工作状态。   陆问君穿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步伐裹着风,项目部部长陈一放臊眉耷眼地跟在她身后。   离开公司几日,女王对全司的威慑并未减少一分。   她脸色仍有一丝病后的苍白,但眼神从玻璃外那么一瞥,白副总自觉从办公室出来,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大前额,带着壮士断腕的表情跟上去。   公示结果白副总已经知道,沉吟片刻说道:“我倒是听说一个消息,这个新来的沈总,跟交运集团的总工程师是老同学。这个总工程师呢,跟万逢林又是一个派系的。”   “老白,你知道这消息你不早说?”陈一放叉着腰,“我就说咱们怎么可能输给Future,原来是他们搭上了万逢林!”   陆问君眼神扫过去。   陈一放咳了声:“……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Future这次的招标文件,是他们沈总亲自做的。毕竟是从美国总部回来的嘛,还是有点能力。”   “放着美国总部不待,回来国内分公司接那一摊烂账,能有多大能耐。”白副总摘下眼镜,慢吞吞擦着,“别是混不下去给赶回来的。”   “老白你不知道,人正正经经是美国总部特派回来的,在总部很受重视。说是总部不想放人,但是他自己坚持要辞职回国。没办法,这人啊,在国外混得再好,不是自己故乡,那还是不一样的。而且他还有个亲妹妹在国内,放不下。总部一看他去意已决,这留也留不住,干脆折中,这才硬把国内这个烂摊子塞给了他。”   去了一趟就职晚宴,陈一放打探到不少敌情。   “前阵子Future又是搞战略购并,又是内部结构大改革,裁了好几个干吃饭不做事的混子,都是他的手笔。总之看他大刀阔斧的力度,还有这次招标,确实是个人物。”   “看来这回是不容小觑啊,一上来就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不过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白副总忧心忡忡,“这次的项目没了也就没了,我怕的是,万逢林把我们当眼中钉,现在他上台,往后恐怕没有我们的好日子了。”   陆问君背靠老板椅,侧支着头,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白副总戴上眼镜,瞅瞅她:“原局那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不我去联系联系?”   正巧这时陆问君手机响,她看见来电有些头疼,捏了捏眉心,摆手示意他们散了。 第3章 .03美女做伴   陆问君接起电话,起身走到窗前,四月的风带着温柔暖意。   “小姨,找我有事?”   “问君啊,我听瑶瑶说你住院了?”   “她从哪知道的。”   “她不是有你家阿姨微信嘛,听阿姨说的。我刚给你爸打了电话,你爸竟然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啊。”   陆问君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母亲那边亲人不多,她个性太独,亲情感淡薄,跟谁都不亲近,唯独小姨数十年如一日地拿一腔热心贴她。   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小姨一面怨怼她父亲,一面怕她难受,坚持来家里陪她。   她那时脾气古怪,说话刺人,小姨有时也会被气得喊,再管她就是小狗。到了晚上,还是强行挤到她床上,说要代替妈妈抱抱她。   小姨性格有些婆妈,陆问君最讨厌婆妈,有时虽然厌烦,也都耐着性子忍着。   “一点小毛病,”陆问君说,“没什么事。”   “什么小毛病,小毛病会闹到住院?你这孩子就是太报喜不报忧,住院不是小事,你看看别人家的姑娘,哪有一个人去住院的呀,都是家里人陪着。你爸不靠谱就算了,你还有小姨啊。我只要你想到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别人都有家人陪着,就我们问君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就……”小姨说着哭腔就上来了。   陆问君有点无奈:“有护工照顾。”   小姨哀伤地说:“护工那都是打工赚钱,能有家人照顾得用心吗?”   抡起护理,护工比她这四体不勤的阔太太要专业多了。   这话陆问君没说。   “您说的是。”   “要我说,你身边就是缺个男人。你住院不想让我们照顾你,有个老公照顾你也好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结婚了吧。以前你说要专注事业,现在事业做得稳稳当当,是不是该把重心往生活上挪一挪了?”   提到这个,顿时也不哀伤了,兴致勃勃的,“要不你告诉小姨,你中意什么类型的男人,小姨给你物色。”   任何谈话最终都会绕到这个主题。   陆问君轻车熟路地应付。   “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有。我马上有个会要开,不说了,改天去看您。”   -   白副总的预言成了真,从新机场高速开始,路安连续丢了三个精心准备的项目,而三次中标的,都是Future。   自从万逢林接任,大量项目被宜广拿到代理,宜广跟路安结过怨,众所周知。   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状况,路安面临的情势逐渐严峻起来。   原局长那递了消息过来,他被万逢林摆了一道,省里可能要派督查组下来,最近这段时间,他得谨慎行事。   他托白副总给陆问君传话,想私下见一面详谈。   见了面赴了约,话里话外,想拉陆问君上船,联手对付万逢林。   “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把万逢林这个拦路虎解决,咱们都别想好过。新机场项目只是开始,万逢林不会轻易放过路安的。干坐在这儿任人宰割,不是你陆问君的风格啊。”   陆问君也没废话,告诉他:“给人当枪使,更不是我的风格。”   酒都没喝直接走人。   陈一放追出来,回头看了眼,心有余悸地问:“陆总,你真不考虑一下?我觉得原局的提议对我们挺有利的,我们跟他联手,把他重新扶上去,就不用受万逢林的掣肘了。”   “被扒着吸血还没吸够?”走出会所大门,外头风凉了几分,陆问君的声音也沾上凉意。   这几年姓原的对路安的帮助并不大,倒是被他借机吸了不少血。他连蚂蚱都算不上,顶多是扒在路安身上的水蛭。   对这样的水蛭,有机会拔下去,陆问君是绝不会手软的。   “绑绳的蚂蚱,一只掉下去了,再换一只就是。”   “那你就不怕得罪他惹麻烦吗?虽然他现在退了,但到底是一届局长,这么多年积累不少人脉,政治上的事真说不准,万一将来他东山再起……”   “万逢林背后有人扶持,他起不了。”   “靠,那我们岂不是凉透了。”陈一放抓一把头发,感觉自己这发量岌岌可危,“万逢林现在认为我们是原局的人,往死里打压,光这段时间我们就丢了三个项目,全被Future拿去,我们现在完全是被他们按着摩擦——嘿,说曹操曹操就出现。”   邱杨惯例跟随在陆问君右后方半步位置,正往下走见她忽然停下,回头。   邱杨顺着她目光去望。   彼时刚过七点,路上车流稀少。   隔一条马路,斜对面座落一家私人餐厅。院落木门开着,此时那门外站着一人,白衣黑裤,立在流泻而出的暖黄光线里,地上投射一道颀长利落的影子。   “是沈总。”邱杨低声提醒。   陆问君没说话,就那么站着,和那扇门前睇来的目光相视。   夜幕将临未临,路两侧渐次亮起的夜灯映下光辉,她侧身回眸,红唇黑裙像一朵绽放在昏昧背景上的黑牡丹。   富贵,傲绝,等闲人不能采摘。   邱杨发觉两人对视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觉得有点奇怪:“要过去打声招呼吗?”   陈一放这会儿看见敌人分外眼红,搓搓下巴:“打。干嘛不打?我倒要问问,他是跟我们有仇还是怎么地,盯着我们看中的项目抢。”   话说得硬气,站在那儿没见动静。   这时沈沣背后门里有人出来,邱杨没看清长相,隐约是个挺可爱的女孩。   沈沣收回视线,低头与她说话,揉揉她头顶,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   可根据邱杨前不久获得的资料,这位沈总的婚姻状况应该是单身。   “哟,沈总看着那么光风霁月,也喜欢漂亮姑娘呢。”陈一放阴阳怪气地说,“才回来几天啊,这就有小美女作伴了。看来有钱的男人都一个德性嘛,留过洋镀过金也改不了本性,不像我们,洁身自好恪守男德——你说是吧,小邱。”   邱杨见他问自己,下意识回头。   才发现陆问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   吸血的水蛭撇掉简单,拦路的老虎就有些棘手了。   路安和两任局长之间的恩怨说来话长。   当年陆问君刚接手路安,在位的还是老局长。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几岁,不知哪根好色的筋搭错,送上来的各色美人不要,偏想染指她。   男人嘛,难度越大的女人,越来劲,为此给路安折腾不少麻烦。   扳倒他,陆问君出了一份力,原局为人胆小谨慎,但很懂得把握时机。他趁机上位,挤掉的原定接班人,就是万逢林。   不管是主观意愿,还是巧合,在万逢林眼里,路安既被视作原局同舟共渡的“伙伴”,自然是想处之而后快。   路安抛出的橄榄枝,全部折在新局长门外,与此同时,投标困境依然在持续。   同行圈里已经依稀传出一些风声。对上市企业来说,任何利空消息都会成为引起股价波动的因素。   万逢林是个大难题,一天不解决,路安的情况就会很被动。   -   周六,万局长小女儿生日宴。   陆问君将车停在别墅外私家马路,拎上备好的礼品下车。   陆问君穿一条黑裙,她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颜色和累赘的设计,又嫌白色有时压不住场,出席各种场合的礼服裙子几乎全是黑色。   门口保安不认得她:“请问您是?”   “路安交建,陆问君。”   “哦,陆总。”没见过人,路安交建和陆问君的名字还是听说过。保安不敢怠慢,客客气气地。   “不过这是万局的家宴,只接待一些亲友,我们这事先没收到您的名字,要不您给万局打个电话?”   陆问君确实是不请自来。   可从她泰然自如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理屈或紧张。近一七零的身高,踩着高跟鞋站在那,气势压人。   “不用。”她说。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处理。   接着就见她目光越过他们落向后方,唇角略一勾,像笑,却又看不出笑意。   “万局这不就来了。”   保安回头,万局正从二楼楼梯走下来,已经注意到这边。   他视线落在来人身上,不动声色。   陆问君唇角的弧度加深一分,提起手中昂贵礼盒:“听说万局女儿过生,来道声贺,送上一点心意。万局不会不欢迎吧。”   万逢林也是个成精的,意味不明的表情在转瞬之间换上真诚笑容:“陆总可是我们的贵客,当然欢迎!还不快请人进来。”   保安赶忙请她进门,陆问君将礼盒递给玄关来接的佣人,交代她亲手交给万局,走向客厅。   房子里面灯光比外面看起来更明亮,四周墙壁装点着彩色气球、卡通人物,热热闹闹聚了不少人。   孩童笑闹声在头顶响,厅里的都是成年人,并不像保安口中都是亲友,还有几个同行熟面孔。   大概人群中好看的人总是打眼,陆问君事先不知道沈沣在这,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他。   客厅人不少,男的女的,嗡嗡交谈。   她隔空与沈沣视线撞上。   冷不丁一张脸闯入视野,宜广的黄总。   最近黄总可谓意义风发,这会见到陆问君,端着酒杯神情都有些轻慢了。   “哟,稀客啊。这种小场合怎么劳动陆总大驾光临了。”   陆问君眼神没往他身上放,慢条斯理坐下,说:“黄总嫌这场子小,怎么没包个酒店帮万局庆祝。”   万逢林的房子确实不如原局长家豪气。   这话戳到痛处,万逢林脸色有些微妙。   黄总一噎,忙扭头跟他解释:“万局,我不是这个意思……”   万逢林这人心胸不算宽广,从他上台后对路安的种种针对就能看出。   但在人前总是要装样子,笑出一脸毫无芥蒂,摆摆手:“陆总的嘴多厉害,你还不知道吗。你又说不过她,没事儿就别去招惹她了。”   黄总讪讪地,也不敢贸然多嘴了。   万逢林没坐多久就起身去了别处,佣人过来送上红酒,陆问君没搭理黄总咬牙愤恨的眼神,余光扫过斜前。   沈沣也在这,是她没想到的。   他坐在对面沙发右侧,呈九十度摆放的单人沙发坐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正倾着身体与他说着什么。   这人陆问君有些印象,交运集团的,听说最近升了总工程师,是万逢林本家亲戚。   论起血缘不比人跟黑猩猩近多少,但进了同一领域,利益捆绑上,关系可比亲人还亲。   正值春夏交际,A市气候最宜人的时节。   沈沣只穿衬衫,没打领带,照旧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拿着酒坐在沙发里与人交谈,看起来闲适放松。   他的视线只在陆问君进门那刻,从她身上掠过一瞬,没做停留便淡漠地滑走。   之后再没投过来分毫。   陆问君喝了几口酒,感觉到胃部轻微的抽痛,蹙眉,才想起不能喝酒的医嘱。   酒倒是不错,可惜了。   她搁回桌面,方才接礼物的佣人走过来,说万局请她去二楼书房。   -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陆问君从书房出来,万逢林亲自送她下楼。   万逢林神色如常,看不出明显变化,对陆问君的态度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我太太正在准备晚上的宴席,陆总赏个光,一起吃吧。”   陆问君并不推辞,淡淡一笑:“那我就不跟万局客气了。”   “客气什么,都是自己人。”   万逢林招手叫来佣人,让去厨房交代一声,陆总要留下来吃饭,再多添几个菜。   沈沣已不在客厅,也许是走了。   众同行都清楚万逢林此前对路安的态度,见状交换眼色,心里想了什么只有自己知道,脸上反正一分不露。   唯有黄总,受到不小冲击,难以置信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脱落出来。   他不值得陆问君费什么心,视作空气,从他面前款款走过。   黄总似乎不堪此打击,追着万逢林过去,声音消失在通往厨房的通道门后:“万局,她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能把她当自己人呢……”   陆问君回原先位置,桌上剩的半杯红酒已经撤掉,放着一杯清水。   手一碰,尚有温度。 第4章 .04陆总的软肋呢?   万家的佣人倒是挺细心。   陆问君靠着桌子慢慢喝水,忽感裙子被拽了一下。   低头。   刚及她腰高的小女孩,穿粉色蓬蓬裙,头发黑而茂盛,大约是扎好的发辫被弄散了,此时有些乱炸。脸白白净净,有点胖,正仰脸望着她。   她瞅了陆问君片刻,举起捏着皮筋的手指:“阿姨,我头发弄乱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扎一下。”   陆问君不喜欢小孩。   即便是可爱的小孩。   “不可以。”   “阿姨,你就帮我一下嘛。”女孩撒娇。   陆问君目光垂下,乜着她:“你几岁。”   “八岁。”女孩仍举着手。   “八岁该学会自己扎头发了。”   女孩嘟嘟嘴:“我妈妈教过我,可是我学不会嘛。”   “扎头发又不是数学题,学不会就是智商问题了。”   如果这是在童话世界,陆问君相信自己和恶毒皇后或后妈是同一类人。   区别在于,她不会给人做后妈。   小孩不擅长察言观色,女孩终于从她的态度里感受到冷漠,脸上显出失望和受伤,手往后收。   撤到一半,皮筋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拿走。   女孩马上看过去。   陆问君抬眼。   沈沣不知从哪过来的,眼神依旧没往她身上放,低头看着女孩,接过那只粉色皮筋,套上右手腕,将她蓬蓬的头发往后拢。   “姐姐不会。我帮你。”   陆问君倚靠桌沿,目光并没什么含义地看着他侧脸。又往下滑,停在那双手。   沈沣的手,并非时下网上流行的那些细细白白,几乎分辨不出性别的风格。   手指长,指节分明,手背微浮起筋脉,是很标准的男人的手。   他会扎头发,陆问君知道。   他有个妹妹,陆问君记得,是比这个女孩还要可爱几分的小奶包,因为母亲过世也早,是沈沣一手带大的。   他很会照顾人,陆问君也记得。   那时她刚接手路安,做事手法比较激进,开除了一个连续请假三个月的员工。那男人家里母亲重病,旷工是去打第二份工赚医药费,管理层没人敢做这个恶人。   当时他声泪涕下跪在地上恳求,他需要这份工资。陆问君说:“公司不是做慈善的。”   结果没过两天老人家就病逝,那男人把怨恨扣到她头上,喝多了酒带着水果刀来公司找她。陆问君危急时候用手握了刀刃,刀从手心抽走,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沈沣来给她送东西,紧要关头出现。   陆问君右手负了伤,做什么都不方便,那阵子都是他在照顾,细碎琐事,无微不至。包括帮她洗头发。   她坐在浴缸边沿,垂下头,温热水流裹着绵密泡沫,顺长发向下流淌。   他手指穿揉在她发间,动作很轻,也很仔细。   女孩乖乖站在沈沣跟前,等他把头发扎好,拿着小镜子照了照,很是满意。   她瞅瞅陆问君,大概对刚才的事记仇,要报复回来,挑着眉毛俏皮地说:“刚刚阿姨说,学不会是智商问题呢。那阿姨也不会,是不是智商不高呀?”   说着话时对上沈沣的眼睛,缩脖吐吐舌头,扭头跑了。   陆问君没计较,只是发觉自己盯着沈沣手的时间过久了。   她收回视线,杯子送到嘴边,语气让人听出些许讥诮:“还是沈总有手段,几岁的女人都哄得来。”   沈沣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奉还回去:“比不上陆小姐,三十分钟就能搞定一个男人。”   杯子在陆问君手里顿了一顿,拿下来,看着沈沣。   眼睛清清冷冷,像含着什么少见的意味,细看又找不到踪迹。   “沈总想哪去了。”陆问君抱着手臂,“人都会有软肋。万局别的不说,最疼两个千金。他的大女儿一心想进市芭蕾舞团,苦于找不到门路,而我,就是那个门路。”   “那陆小姐的软肋呢?”沈沣的问题紧跟着她话音。   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口吻。   可他漆黑眼眸紧盯着她。   欧式水晶灯璀璨透亮,光线强盛,要将人照透明,让暗藏的、隐秘的、不能示人的,全都无所遁形。   晚餐准备好了,万局太太优雅得体地邀请大家到餐厅用餐。   四处攀谈交际的人相继起身,向不远处半开放餐厅聚集,互相客套,明里谦让,暗里较劲。   长桌边的两人没动。   有人叫了一声:“沈总,陆总,二位怎么不过来?”   陆问君半倚桌沿,沈沣站在她面前。   她本就矮他一些,此时的姿势让落差更明显。   那边人的说话声包裹在一层薄膜里,进不到他们之间。   “我没有软肋。可能曾经有人接近过,现在没有。沈总要是想找到我的弱点击垮我,需要换一种方式了。”   沈沣说:“陆小姐的防备心过强了。只是好奇。”   “哦?”陆问君轻挑眉梢,身体从桌沿离开,站直身体,往前迈了半步。“那我也很好奇。”   骤然拉近的距离将周围空气凝住,搅动,她鞋尖停在沈沣半步远,微昂下颌,就可以直视他的眼睛。   “沈总的软肋又在哪里。”   她气息有些近了,带着微微的水汽。   沈沣眼底静默,一微毫的波纹都难以窥见。   片刻。   “我的软肋比陆小姐多。陆小姐应该很擅长,如何击垮我。”   他神色很淡,却叫陆问君恍惚一瞬间,想起他以前的样子。   这话让陆问君微怔。   沈沣默然地看她几秒,转身朝餐厅去了。   陆问君站在那,看着他背影,慢慢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水喝掉。   -   宴席上有小朋友,不比成年人饭局,喝的是红酒果汁,也不用听男人讲荤段子笑话。   结束九点,万局亲自在门口送人,陆问君走时,他笑得和气:“今天就多谢陆总了。”   被小孩闹声吵了一晚头疼,陆问君先没上车,站在清静的路边点了支烟。   黄总喝了几杯红酒,嚷嚷着什么,老远瞧见她,挥开扶他的人气势汹汹冲过来:“陆问君,你到底给万局灌了什么迷魂汤?”   陆问君站在路口,细长手指夹着烟,烟雾缭绕着盖过她讥讽的眼。   “怎么,万局那么器重你,这么小的事不告诉你?”   黄总一张糙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你少挑拨离间!我跟万局的感情,那不是你能挑拨的。我说你这个女人就是下贱,以前的老局长,还有原局,现在还有万局,你怎么那么饥不择食,谁都勾搭!”   男人编排女人,逃不过往下三流的地方走。   她本人倒是没动怒,看上去甚至无动于衷,敲了敲烟灰,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皮说:“那还是要择一择,像你这样的,给我提鞋都不够格。”   “你!你再说一遍?!”黄总登时暴跳如雷,像是要冲上来。   陆问君站着没动。   滴——   乍然亮起的车灯照亮黄总狰狞的脸,伴随尖锐鸣笛。   他动作顿时僵在半空,攥着拳头回头。   刺眼的远光灯耀得人眼不能直视,看不清究竟是谁。   鸣笛停止,车停在路中央不动,灯直直射向他。   有人赶忙跑来扯住黄总胳膊:“陆总别介意,别介意,他这是喝多了,嘴上没个把门的,等明天酒醒就好了。——冷静啊黄总!这可是陆总,大街上你还想动手吗你!”   黄总看样子没真醉,咬着后槽牙,忍得住的,忍不住的,怒气强行忍了回去。   拉拉衣领,狠狠瞪了陆问君一眼,走了。   陆问君的站姿都没变过一下,视线微抬,往车灯来源扫了一眼。   太亮,看不清,车静静停在那处,灯持续照射。   夜深路静,不远处犹有怨气的人声被风清晰送来。   “我说错了吗?!她就是个婊/子!……陆正诚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   陆问君脸上丁点情绪都不见,微眯眼,看着那辆车。   黄总被同伴送上车,一行人全都乘车离开。   那辆车仍停在原地,像在与她对峙。   半晌,竟是陆问君先败下阵来。她意味不明地扯唇,掐了烟,打开车门。   发动车子,驶出一段距离,从后视镜向后看去。   炽亮的远光灯暗下去,黑色商务轿车在黑夜里看不分明。   -   陆问君没想到,她住了次院对小姨的刺激如此之大,不惜放下多年敌对情绪,把电话打给了陆正诚。   周五下午,她刚从会议室出来,邱杨急匆匆把手机拿给她:“陆董的电话。”   陆问君接过,边听边往外走。   “爸。”   “会议结束了?”   “结束了。”   “周末抽时间回来一趟。”   “好。”   父女俩的对话惯常如此简洁,到办公室门口,刚好挂断。   成年之后陆问君就搬离家里,平时一个人在公寓住,回家的次数不多。   陆家最近忙于筹备婚礼,她很少回来。   周末驱车到家,进门时,继母戚可可正拉着陆在平板电脑上看婚纱,一只三花猫慵懒地趴在沙发的长毛垫子上,伸长爪子打了个呵欠。   “姐,爸在书房等你呢。走,我带你上去!”   瞧见陆问君回来,陆壹立刻像看见救星似的,从沙发上蹦起来,把猫吓得一激灵,抬手就给了他一爪子。   “嗷……造反呢你。”他把快十斤的猫抄起来往胳膊里一夹,哒哒哒往楼上跑。   “——妈,等会儿你儿媳妇来了叫她陪你看。”   陆问君同父异母的弟弟,比她小八岁,马上要结婚了。   这可能也是小姨受刺激的另一半原因。   进书房,陆正诚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向沙发,叫她坐下。   开口,说的却是:“前阵子住院,怎么不说一声。”   “没什么要紧,没必要惊动你们。”   陆正诚又道:“你小姨打电话来把我骂了一通。最近忙着陆壹的事,对你确实疏忽了。交运局人事变动,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万逢林是省厅提上来的,背后盘根错节,有些棘手。”   “万局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陆正诚知道她的能力,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点点头:“过几天见到赵副厅长,我会跟他提一提。路安再有麻烦,处理不了的,过来找我。”   “好。”   陆正诚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并非失职的父亲,相反,陆问君从小就在他精心的栽培下成长。   “男孩才能继承家业,女孩就应该找个好人家嫁了”——此类封建毒瘤思想,在陆家不适用。   她被当做继承人培养,比身边所有同龄男生都更优秀,十九岁大学未毕业,就主导完成了路安第一个公路建设公益项目。   她继承了陆正诚在商业上的天赋和才能,同时继承了他过于冷漠的性格。   父女之间的相处模式,很难找出温馨、暖心类似的时刻,更多时候,他们更像是上司和下属。   两人都不是喜欢闲聊的性格,见面谈的多是正事,对她的私生活,陆正诚很少插手。只要不影响到工作,她有绝对的自由。   陆问君本以为今天要谈的只有公事。   了解过公司近况,陆正诚并未让她离开,略微停顿片刻,话题拐到一个她意料之外的方向。   “陆壹的婚礼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呢?现在有什么想法。”   陆问君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确认这个问题。   她对这个弟弟的关注,仅限于管教和约束层面,基于父亲的要求,和陆家不能养出一个废物的底线。   近几年陆壹变得比之前沉稳许多,不叛逆,不搞事,陆问君已经很久不过问他的事情。   “我没什么想法。他的婚礼,自己喜欢就好。”   “我说的是你自己的事。”陆正诚说,“你小姨的话,有些道理。陆壹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你是他姐姐,年纪比他长几岁,对自己有什么规划。”   陆问君的回答果断笃定:“我目前没有结婚的规划。”   陆正诚沉默片刻。   “那就趁现在规划一下。你小姨托朋友介绍了一位青年才俊,给你安排了见面。”   陆问君眉头微蹙:“爸……”   陆正诚习惯发号施令,从不容人辩驳:“下周,你抽个时间出来,见一见。” 第5章 .05她会想起沈沣。   男,33岁,身高180cm,长相端正,兴趣高雅,无不良嗜好;家世不错,经营某休闲食品公司,拥有三家工厂;本人海归博士,任职高校副教授,月薪两万至三万,此外有个人投资,每年收入可达百万。   小姨为了她煞费苦心,精挑细选出来的男人,各方面条件在相亲市场上,均可称作优质。   对大多数女人而言,是一个绝对不能错过的选择。   但,陆问君不在这个大多数里。   她再高傲难伺候,围绕着她转的、想攀上陆家这根高枝的男人,也够数上一数。   其中不乏性格乖巧,愿意匍匐在她脚下的漂亮男孩。   这个在普通人里算端正的男人,在陆问君眼中,就只是普通了。   家世虽然不错,比起陆家,不在同一圈层。   下午的会议有事要处理,陆问君到约定的餐厅,迟了二十分钟。   男方已经在等候,先点了一壶茶。   不知是陆问君的气场太慑人,还是她本人长得太吓人,请她入座后,男方明显有些紧张。   当了太久总裁,陆问君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都像个老板,一开口,更像了。   “介绍一下自己吧。”   男方清清嗓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个人信息。   大约重复的过程自己觉得自己条件挺不错,重新获得了自信,再往后,说话自如许多。   “你喜欢我怎么称呼你?叫你问君,还是陆小姐?”   “叫我陆总吧。”   男方明显愣了下:“额,好。”   等待上菜的时间,男人自说自话,聊起家里事,苦笑着称,上头两个姐姐均以嫁人,虽然他志在科研,但早晚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   陆问君索然无味,中间看了三次手表。   男人又说起对婚姻的看法:“我们家这方面还是很开明的,不会要求女人做全职家庭主妇。我妈一直催我结婚,急着想抱孙子……”   冷不丁被陆问君打断。   “有一些事我需要先说明。”   他自己说了半天,陆问君一直没怎么说话,突然这一开口,他还挺高兴:“什么事,你说。其实关于孩子,我妈也说了,男孩女孩都一样,她都一样疼……”   “我丁克。”   陆问君实在没耐心听下去,那些对普通人来说重要的家庭里短,于她而言只是浪费时间。   她没什么表情地坐着,冷艳得像一朵生长在高原之巅的花,美极了,可惜触碰不得。   “不生育,不领养,不接受任何种类的宠物和植物。我工作很忙,鉴于我的收入是你的十倍以上,婚后需要你辞去工作,安心待在家打理家务,包括但不限于早晨在我醒来之前熨好衣服、晚上到家之前准备好晚餐。我口味很挑剔,不喜欢吃外面的饭菜,你要学习做菜,厨艺至少达到餐厅水准。我工作不喜欢被打扰,非必要事件不要在上班时间给我打电话。另外,为了保证我的财产安全,你需要签署婚前财产协议以及一些附加条款——”   陆问君在对方逐渐合不上嘴巴的表情里停顿三秒。   “能接受这些条件的话,我们再来谈其他的。”   “……”对方嘴巴张了又合,没发出声音。   给半分钟思考时间。   她再次抬腕看表:“我还有个活动要参加,没别的事,今天就到这儿吧。”   -   陆问君用不到二十分钟解决一场毫无意义可言的相亲。   惹恼小姨,从男方口中得知原因后气得怒发十三条六十秒长语音来骂她。   陆问君当时正忙于一个新项目的投标,前期调研、现场勘查、一遍一遍地设计调整施工方案……   等最终将标书提交上去,忙完一个阶段的工作,终于分出闲暇时间回复小姨的消息,发现她已经被拉黑了。   陆问君打了一通电话过去,被挂断。   她有些无奈,但着实没有多余时间用来哄人,还有桩事情需要她亲自出面。   市芭蕾舞团美名远播,也是诸多学跳舞的人心中的梦想,每年挤破脑袋想进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选拔舞蹈演员的要求十分严苛。   主理人及背后的赞助都大有来头,因此一般的人情面子,迈不过这道门槛。   万逢林的大女儿已经过了入团最佳年龄,天资普通,面试过三次都被刷。为此他托过不少关系,都使不上力。   舞团主理人是陆问君母亲董贞仪在世时的闺中密友。母亲去世之后,陆问君与她的朋友少有往来,这次若非有托于人,也不会主动相邀。   主理人姓宋,人来了,陆问君叫一声:“宋阿姨。”   “亏你还叫我一声阿姨,这么多年,想见你陆总一面都难呢。”   好友离世,宋阿姨等几个朋友不止一次对她的女儿表达关怀。可陆问君小小年纪就独行其是,对那些关心漠然置之,不仅不亲近,十几二十年从不联络。偶尔在一些场合碰上,点个头就过。   一腔好心吃闭门羹,心里难免有些怨言。   但到底小时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宋阿姨语气阴阳怪气了些,坐下之后,还是道:“今天找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什么事,你说。”   陆问君道:“您了解我为人,我就不客套了。有件事需要您帮忙。”   听完她的来意,宋阿姨哼了声:“我就说,要不是有事求我帮忙,你也不会来找我。我们选拔演员都有严格的流程,本来这口子是不能开的。不过难得问君你有事求我,这个面子,我肯定会给你。”   “那就谢过您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宋阿姨又喝了会茶,打量她几眼,“我听说你爸前阵子给你安排了相亲,人见过了吗。”   “您消息还挺灵通。”   受人恩惠,这点八卦心理还是要满足。   陆问君的杯子盛的是清水,喝一口,把那天的事情简略一提。   宋阿姨噗嗤笑出一声,放下茶杯,神情有些挑剔地说:“你爸也忒不上心,这样的条件也往你跟前送,哪里配得上你。”   陆问君淡淡勾唇,不接这话。   宋阿姨看出她不想聊,却没打算打住。   “这几年好像也没见你身边有过什么人,我倒觉得,慎重一些是好事。问君,宋阿姨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不过当年我亲眼看着你妈跳进火坑,最后活活把自己气死,我只恨自己当初没有拦着她嫁给你爸,没有在她想不开钻牛角尖的时候,说什么都把她拉出来。”   陆问君的眸色不知不觉间冷下去,在仲夏的高温里凝结一层霜。唇边的弧度还在,却连哪怕一丁点虚假的笑意都看不见。   “阿姨希望你不要步你妈的后尘,被一时的爱情蒙蔽,毁了自己一辈子。你要找一个真正能托付一生的男人,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图他多少身家,只求他人品端正,对你一心一意。”   陆问君这时抬眼笑了笑,那笑看起来有些凉薄。   “爱情是激素分泌产生的生理幻象,本质上不过是苯基乙胺,多巴胺,或者内啡肽,我没那么愚蠢相信。”   宋阿姨愣住,觉得不对劲,一时却哑口无言。   -   事情办妥,万局长很满意,特地请陆问君吃饭做答谢。   面子不能不给,席上她少不得喝了几杯酒。万局长一家江西人,嗜辣,要的菜陆问君几乎一口没动。   回到公寓,在漆黑一片的房子里打开灯,走到厨房中岛台,倒了杯水。   家里安静得甚至有些冷清,窗外灯火亮着。   瑶瑶给她打电话,传话说我妈很生气,表姐你最好亲自来哄她。   挂断电话,陆问君在客厅坐了片刻,胃部的不适提醒她,需要吃点东西。   今天回来晚,没叫胡阿姨过来,她去厨房打开冰箱,在满柜的食材中挑捡半晌,能直接入口的只有酸奶和番茄。   在自己动手做点吃的,和打电话叫餐之间,没犹豫两秒,她选择了后者。   等餐的时候靠在沙发睡着,又被门铃吵醒。   兴许是路上堵车,食物已经不剩多少余热。四样菜,一道汤,这家酒楼的味道一向不错,陆问君每样尝了一筷子,就没了胃口。   -   隔天休息,陆问君去鹿兴园跟小姨赔罪。   到楼下给小姨电话,她气还没消,气呼呼说:“来之前都不知道说一声,我今天不在家!”   “那我改天再来。”陆问君说。   “你有没有一点诚意啊?烦死了你!楼下超市给我带一瓶酱油,家里没酱油了。”   超市就在小区门口,陆问君把车靠边停,从入口进去。   日理万机的陆总没有逛超市的习惯,更没有兴致,周末上午超市客流量高峰,有些吵闹。   她径直朝调料区寻找。   从来不下厨,没想到光是酱油的种类就有如此之多。她不喜欢浪费时间,拿出手机便要问小姨要准确货品名称。   旁边传来声音:“陆姐姐?”   上次听到这个称呼,已经是很多年之前。   开头几秒,陆问君猜想此刻周围大概碰巧有一个女人也姓陆。   不过还是抬头,朝声音来源看了眼。   一个娃娃脸的女生,有一种清澈可爱的稚嫩,此时杏眼圆睁,微微偏头,一眨不眨盯着她。   看起来像十八九岁,鉴于偏嫩的长相,真实年龄可能会大一点。   陆问君和她对视一秒。   看样子她认得自己。   陆问君很确定,自己有限的记忆中,没有关于这张脸的信息。   却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   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   那女生两只眼睛都是惊讶,盯着她,一面伸手扯扯旁边推着购物车的衬衣袖:“哥……”   陆问君目光随她动作偏转、沿袖子上移——   沈沣。   于是那种似曾相识就有了来处。   陆问君挑了下眉,视线重新回到女生脸上,确认。   “沈棉?”   沈棉连连点头。   她很惊讶,更多的可能是意外。因为很多年没见过,她刚才悄悄盯着看了好几眼,才试探着叫了一声。   认完人,不知为何一时又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下意识瞅瞅哥哥。   可这时沈沣神态平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略一颔首,颇寡淡地打了个招呼:“陆小姐。”   陆问君同样寡淡地回:“沈总。”   然后就结束了。   谁都不说话。   互相那冷淡疏远、一个字不多说的态度,仿佛要不是她在中间多事,他们根本连招呼都不会打。   其实那天沈沣的话,在陆问君脑海里应萦绕过几天。   她和沈沣当年结束的方式并不和平,所以哪怕礼节周到如他,对只有过短暂交集的胡阿姨,逢年过节都不忘记,那些祝福却一字未发送给过她。   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结局,假意的寒暄都不必再有。   超市人来人往,两排货架静默地矗立在两侧,隔断鼎沸人声。   两人一个比一个疏远,沈棉杵在中间,自己先尴上了。   额……   她硬着头皮承担起寒暄重任:“陆姐姐,好巧。我和哥哥来买菜,你怎么在这里啊?”   “路过。”这个答案脱口而出,陆问君自己也不确定为什么。   话题戛然而止。   沈棉又瞅瞅沈沣。   他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又硬着头皮想了想,指着购物车里成堆的食材没话找话:“我们刚刚买了活虾,我哥哥今天要做龙井虾仁。”   “还有螃蟹,我哥哥说现在没到时节,螃蟹太小了,不过可以做蟹黄豆腐。”   “今天超市还有山楂,我哥哥说给我做冰糖葫芦……”   陆问君的视线落在那盒山楂上。   还不到山楂成熟上市的时节,现在市面上很少见。   事实上,陆问君已经很多年没怎么见过这东西了。   她记得以前沈家院子里有一棵山楂树,不施肥不打药,到了秋天满树果子,又大又红。   她在沈家借住过一个多月,原本对那酸涩的果子不感兴趣,看着满树沉甸甸的果实,也会心痒,摘一颗尝尝。   有天沈棉嘴馋,吵着要沈沣给她做冰糖葫芦。糖浆凝固的时候,她不在,在旁边观看的陆问君得到了第一颗。   沈棉发现了就吃醋,说哥哥偏心,要哥哥多给她一颗就不生气了。   那时沈沣父亲还在世,后来山楂再成熟,总会记得摘一箱,让沈沣送给她。   陆问君无意回忆往事,画面却自动从山楂上跳出来。   沈棉一个人努力地与蔓延的尴尬作斗争,她平时沉稳可靠的哥哥今天却像是掉线一样,一声不吭。   一个不说话,两个也不说话。   太难了。   她进退维艰,欲哭无泪。   是你前女友又不是我前女友,为什么要我来社交?QAQ   沈棉黔驴技穷,于是放弃斗争,破罐破摔,对陆问君说:   “陆姐姐,你要来我们家吃饭吗?”   -   十分钟后,在一种很难找到词汇准确形容的诡异氛围中,三个人一起进了电梯。   应该拒绝的。   但是陆问君张口,答案擅自违背了她的意愿。   她认为这件事沈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便沈棉开口邀请她是自作主张,他也应该及时阻止。   既然他没有,那么过错方首先在他。   沈棉倒是不尴尬了,甚至一到家就祭出有作业要写的幌子跑回房间,自作聪明地把空间留给二人。   沈沣并不招呼客人,将食材拿进厨房,开始清洗备餐。   陆问君并无意愿与他在厨房独处,四处略一参观,便到客厅坐着等。   沈家父母均已过世,这房子只有兄妹二人在住。   家里很整洁,桌上有鲜花,杂志架有当月最新期刊,厨房不时传出的水流或切菜声,比她那儿多出不少生活气息。   杂志种类挺丰富,地理、美食、新闻、娱乐八卦,也有一些美国有名的杂志。   陆问君随手取下一本,翻阅几页,注意力却难集中上去,字和插画都显得无聊。   最终还是撂下杂志,走到厨房门口。   有阵子沈沣包揽了她公寓的厨房和冰箱,他做家常菜,但会的菜式很多,或者说,没有他不会的——没做过的也能钻研出来。   陆问君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了一道菜花费几十分钟、有时甚至两三小时,意义在哪里。   既然任何想吃的食物都可以用钱买到,为什么要浪费更为宝贵的时间在上面。   她不认同这种价值观,可是腻味了酒楼餐厅的味道,偶尔心血来潮去厨房想要做些什么,对着足够丰富的食材,却不知如何下手。   那种时候,她会想起沈沣。   他在厨房里的背影。   就像现在这样。 第6章 .06那你还在书里偷偷藏人家照片。……   陆问君倚着门,一时瘾起,摸了支烟出来。   刚咬上,处理螃蟹的沈沣像是后背长了双眼睛。   “介意。”   “……”   陆问君把烟拿开:“我并没问。”   沈沣转过头,看着她,重复第二遍:“陆小姐应该问一问。答案是,介意。”   陆问君气笑。   她对烟并不上瘾,只是偶尔烦闷时,需要片刻的放松。   沈沣一直都不喜欢。   他自己不抽烟,也厌恶烟味。   有次她心情烦闷,一时起意去他学校,到了又没叫他,把车停到路边,靠在车上点了支烟。   也是巧,沈沣下课,刚好看见她。他和同学分开,上前问她找他什么事。   那时他们还没捅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陆问君还是他的资助人,沈沣还称呼她陆小姐。   见她抽烟,隔挺远站。   陆问君恶趣味上来,偏要朝他走过去,朝他吐一口烟雾,沈沣只是皱眉撇开脸。   后来仗着在她这有点特权,慢慢管到她头上来,每次陆问君拿烟,都会被说:“不要抽烟。”   久了,沈沣再说,她便拿刚咬过烟的嘴去吻他。   “那么讨厌烟味儿,亲你的时候没见你推开。”   话音落地的时候,陆问君已然反应过来。   她忽然心烦,又是自动闪现的记忆在眼前作祟,倒显得她在叙旧情。   她以前并不这样,这些症状,全都发生在沈沣回来之后。   尽管她不大想承认,沈沣在她面前出现,她并不能做到自己认为的心如止水。   只能说,沈沣这个人,太容易对人造成影响。   看上去端方正直,却总招惹人的眼睛。   沈沣拆解螃蟹的动作停住。   短暂的静默。   陆问君明白这句话贸然地突破了一种安全界限,对现在她和沈沣披着客套假面的关系来说,显得刻意的暧昧,暧昧得危险。   正要离开这。   沈沣敛了目光,在她转身之前开口。声音里情绪太少,很难分辨出什么含义,但至少可以觉察到其中微妙的尖锐。   “我以为对陆小姐来说,并不想记得和我有关的事情。”   “确实不想。”烟捏在手里,陆问君面无表情,“不过沈总总在我面前招眼,不想记得也不行。”   招眼?   沈沣的生活习惯一直称得上节约从简,穿衣风格简便且单一,平时戴的手表是一块十来万的积家。对他如今的身价来说,一身行头简直低调过了头。   他的性格就更与这两个字不沾边,内敛沉稳,以前在美国没少被调侃古板无趣。   除了从陆问君嘴里,他从未得到过如此评价。   沈沣一默。   他放下手里杂物,擦了擦手,转过身。   “你还是擅长恶人先告状。”   正午阳光充足,照入室内净几明窗。   “陆问君,是我招眼,还是你自乱阵脚。”   现在竟然直呼起她姓名了。   看到他那些棱角从沉静的水面下显现出来,原来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所谓,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尽管这乐趣也寡淡得很。   陆问君轻笑一声,不含一丝笑意,更像是讥讽。眼神降温,像冷气进了眼睛里,从内向外地发散,和沈沣身上突然显现的攻击性对抵。   “是你自作多情。你对我没那么大影响。”   她过分要强,决计不会承认自己其实多少受了一点影响。   顶多是荷尔蒙作怪,一切都只是激素和神经递质对大脑的作用。   没留任何间隙,沈沣紧跟追问:“你今天为什么来?”   陆问君便答:“你妹妹邀请。”   “你从来不喜欢到别人家里做客,为什么不拒绝?”   “别自认为你很了解我,就觉得可以揣测我的想法。”陆问君说。   沈沣眼眸黑如幽潭,含义不明地盯住她:“是我揣测得不对,还是你不敢承认?”   他少有如此攻击性,陆问君极淡地扯唇,针锋对过去:“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阻止?”   谁家饭菜香越过门窗飘进来,人间烟火气息在空气里流动,两人之间却有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在一句逼紧一句的对峙里僵持,凝固。   陆问君的问题落地,沈沣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再停留,把烟往垃圾桶一丢,转身走了。   -   沈棉扛不住嘴馋,被熬糖浆的甜香从紧紧关闭的房间勾出来,趴在沈沣旁边看。   山楂都剔了核,冰糖熬成粘稠糖浆,山楂在里面滚上一圈,挂满热烫浆汁。家里没有长签,沈沣用了牙签,一支上串一颗山楂,挂在碗沿晾。   她喜滋滋端着成品出来,才发现客厅空无一人,客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她奇怪地跑回厨房问沈沣:“哥,陆姐姐怎么走了?”   “临时有事。”   这个答案不太能哄骗沈棉,她眉毛拧巴起来,古古怪怪地瞅着沈沣背影。   菜做得很丰盛,对两个人来说,有些多了。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虽然沈沣本来就是话少的个性,但沈棉敏感地觉得,他今天的沉默,和平时的话少有点不一样。   她心里也装了事,以致于兄妹二人这顿饭,几乎都没有开口。   饭后沈沣去接一通电话,回来见沈棉倒坐椅子,垫着手趴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瞄他。   沈沣看一眼,没理会,将餐桌上空碟子拿进厨房。   他八风不动,果然沈棉自己就耐不住,勾着脖子伸头问他:“哥,今天陆姐姐来,你干嘛都不跟人家说话?肯定是你态度不好,人家才饭都不吃就走了。”   沈沣慢慢冲洗碟子,一半嗓音被水流声盖住,听起来寡淡得很:“已经成陌路的人,没有必要说太多话。”   他将碟子搁置在架子上,拿布巾擦手。   沈棉才不信这鬼话,切了一声,一脸“我还不知道你”的小表情:“那你还在书里偷偷藏人家照片。”   沈沣动作一顿,转过身。   沈棉马上跟火烧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往房间跑:“我无意间发现的!我不是故意翻你东西!”   沈沣没说话,也没有追究她的错误。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难从中窥探到他的想法。   沈棉趴门缝瞅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   和新局长的关系一旦缓解,路安的困局便迎刃而解。   从春末被按着摩擦到仲夏,终于在7月的高温里扳回一城,中标阳金大道北延线四个投资建设一体化项目。   阳金大道作为贯穿A市南北的主干道,北延线建设四个项目估算投资一百四十多亿。   被压着打了这么久,路安人心里都憋了一口气,这次拿下百亿大单,才算是扬眉吐气。   签约仪式办得隆重,十几家媒体到场,董事长陆正诚亲自出席。   陆问君和万逢林在台上形式化地握手,后者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肩,对陆正诚道:“虎父无犬女啊。”   路安各方面工作重回正轨,和Future的竞争,才刚刚开始。   虽然中国分公司表现平平,Future集团本身是国际工程建设领域的领航者,业务主要集中在房屋建筑和交通基础设施建设,旗下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公路承包商。   沈沣此次回国,同时带回了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技术。Future咸鱼翻身,如虎添翼,在市政路桥、高速公路上表现都不菲,逐渐有与路安分庭抗礼之势。   两家公司的竞争关系日渐紧密,至于结果,通常各有胜负。   陈一放眼里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老朋友十五局的位置,把Future视为头号劲敌。   除了盯紧对方公司动向,连带沈沣的私人生活,都分外关注。   有天在陆问君办公室开完会,跟白副总聊闲话,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我跟你们说,最近我发现我们公司不少女职员,叛变了。”   白副总受到不小惊吓:“什么叛变?谁?泄露公司机密了?出卖公司情报了?”   “比这还严重。”陈一放一拍大腿,“她们竟然觉得沈沣长得帅,变成他粉丝了!”   白副总:“……”   白副总瞄了眼坐在大班桌后的陆问君,她正在审核方案,大约是报告做得不合格,蹙着眉。   “我说心里话啊,这沈总虽然是我们的对手,不过抛开这些,人着实很不错。我跟他见过几回,还一起吃过一次饭,人家为人很有风度,人格魅力非常强,小姑娘们喜欢也是人之常情嘛。”   “拉倒吧!咱们公司的小姑娘又没跟他吃过饭,见过他什么人格魅力?她们就是看他长得帅!”   陈一放勉强也够得上一个高大帅气的评语,以前在公司颇受欢迎,最近备受冷落,对沈沣这个抢风头的“对手”,很有点个人意见。   “你说说,多肤浅的女人才会被那张脸蒙蔽……”   话没说完,感觉到一侧扫射来的眼风,忙咳了一声,抓起桌上散落的文件赶紧撤:“陆总,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再回去跟他们聊聊方案。”   -   那天离开沈家之后,陆问君和沈沣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碰面。   两人之间本就不多的交集,渐渐趋向平行线。但身处同一行业,又是最直接的竞争对手,不可避免地会在一些场合碰到。   偶尔同时出席商务活动,碰到面,互相淡淡地点头致个意,就算结束。   有时只是远远地眼神交汇一瞬,便各自心照不宣地挪开。   比之沈沣刚回来那阵,更为疏离。   这种状况持续数月之久,从夏过了秋,又入了冬。   闻书景度完婚假,重新回来指导十五局工作。因为一些项目上的事,陆问君跟他一道吃了顿饭。   这人大概是被新婚的温存蜜意泡久了,争强好胜的性格、身上的狠劲儿,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聊完正事,问陆问君:“听说你最近跟沈沣斗得你死我活?”   “他没死我也还活着,你结了趟婚,变得挺八婆。”陆问君呛他还是不留情。   闻书景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抽烟,嘴边笑意意味深长:“拿我撒什么气。人回来大半年,旧情没叙,关系还变得这么僵,看来陆总这魅力,是比不上当年了。”   陆问君拿了支烟,点上却又没了抽的兴趣,就那么捏着,看它慢慢燃烧,火光红了又灭,变成一截灰烬。   “你想叙就叙去,拿我当什么幌子。对他这么执着,没他跟你抢,这婚结得不够滋味?”   “我是好意关心。”   “收回去,”陆问君靠着椅子,觉得没趣,眉眼间冷艳极了,“你的好意没根筷子值钱。”   “你不领就算了。不过,问君——”闻书景把烟蒂在烟灰缸里压了压,摊开手,“你看,你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一点不在我身上。”   -   阳金大道北延线项目进入建设期,陆问君中午去了趟施工地,回程经过北郊某地,忽然说:“在这里停车吧。”   “这里?”邱杨意外。   陆问君不答,他依言把车靠边停下,她下车从车前绕过来。   枯树成排,天灰蒙蒙的,她站在猎猎作响的风里:“你先回去,我去个地方。”   陆问君大学时负责的公益项目,就在北郊城镇。   这里山多树多,未经开发的风景保留着城市没有的原野和星空。   道路两侧座落不少房屋,陆问君对这里的路很熟悉,沿着平整公路径直开到一个地方。下车,然后顺着一道小路往上走。   到一处开阔向阳的山坡,那里有座青石板墓碑,静静伫立在枯黄草地上,碑上覆着一层灰尘。   这是沈沣父亲埋葬的地方。   陆问君和他关系不错,准确来说,沈爸爸救过她。   当年她跟着施工队来到这里,常驻施工地。有天闲着,爬上附近一座林木茂盛的山头。彼时刚下过雨,泥土松软,虽然足够小心,还是不慎失足,从一处滑坡掉落下去。   右脚受伤,难以行动,她进得有些深了,手机搜不到信号,等到天色黑沉都无人经过。就在她做好心理准备,在荒山野林度过一晚,等有人发现她不见来营救的时候,沈爸爸救了她。   不是刚好经过。   沈家坐落在山下,他看到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上山,到了天黑不见下来,担心遇到危险,专门来寻她。   陆问君的脚伤完全无法行走,是沈爸爸把她从坡底拉上去,一步一步把她背下山。   她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有很严重的腰伤,背她一趟其实很吃力。   陆问君手指轻轻拂去墓碑顶上的落灰:“沈叔,好久没来看你了。”   恰有一阵风从背后扫过,瑟瑟作响。   陆问君似有所感,转了下头,看到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沈沣静默无声站在那儿,已经站了有一阵。   他抬脚走过去,蹲下身,用手帕细致地擦拭青石碑。   陆问君在他身后站着。   没人说话,只有沉默的风声,裹着凉意穿透衣衫布料,往人心口里钻。   “你怎么会过来。”先开口的是沈沣。   “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陆问君没想着会这么巧碰见他。   隔了近半年,好像连声音都变得有些陌生,不再能听出那些紧绷和随时准备反击的敌对。   “没到忌日,也不是什么节日,你怎么今天回来?”   这话似乎有些喧宾夺主,沈沣没抬头,平静的语气答她:“邻居家孙子满月,回来参加满月礼。”   沈沣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这种已经脱离的阶层、显然不会再派上用场的邻居,在陆问君眼里毫无价值,但他依然保持联络。   之后便又陷入沉默,谁也没有再开口。   他们之间的联结不多,能轻松拿来交谈的,太少。   不是什么需要祭拜的日子,沈沣只是过来看看。   擦完墓碑,两人一道下山。他走在前方,陆问君跟在后面。   小路不平坦,各种各样的石头,她穿着高跟鞋,略有不便,走得慢,没刻意去追他的步伐。   有时踩到石子,有时无处下脚,略有些狼狈,不过对陆问君来说,不足以成为问题需要求助。   沈沣没有回头看过,距离逐渐拉远。   陆问君知道他是一个多么细心妥帖的人,现在的不照顾,只是因为不关心。   她慢慢走着,过了会儿抬头,见沈沣停在前方不远处。   她走到近前,发现方才上来的小径中央,多了一滩不知名动物的排泄物。小径本就窄,一面是山石,一面悬空,勉强容一人过。   那滩排泄物倒也不算太大,若要走这条路,必须挨着边沿绕过。   另一侧有第二条途径可走,中间需要经过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半米高,下头堆积石块杂草,对高跟鞋来说,危险性很高。   两条路,正常人都会选择更安全的前者,但陆问君一定会选择后者。   她有着在常人看来不可理喻的洁癖,譬如在施工地,宁肯站两个小时,也不会坐一把不够干净的椅子。   沈沣就站在石块下面。   陆问君抬眸看他,他神色还和方才一样,一种疏远的平淡,没有多余的情绪容人揣测。   他没说话,只朝她伸出了手。 第7章 .07和解。   暗绿色松杨掩映在枯林之中,天光灰淡。   沈沣像矗立在山石间的一棵树,递出可容支撑的手给她。   他知道她会走这里。   行动多过言辞,他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   陆问君看着那手掌。   曾经多少次触碰过她,带着不宣之于口的温柔爱意。   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身体。   陆问君并不喜欢手牵手的腻歪,她和沈沣好像很少做类似动作。此时最先想起的,是很早之前,她住在沈家那一个多月里,某天一起爬山。   当地有座有名的静霞山,那时沈棉放暑假在家,闷得无聊,等沈沣周末回来,便吵着要去爬山。沈爸爸劝陆问君一起去走走,静霞山是这里的特色景点,晚霞很漂亮。   静霞山海拔一千五百米,女生的体力很难支撑到顶。沈棉没爬到三分之一就累了,像个挂件整个缀在沈沣手上。   那时陆问君的脚伤刚恢复不久,禁受不住大量的运动,爬到后期,体力渐渐不支,脚腕也有痛感。她性格里的要强好胜一半天生,一半来自后天,放弃这个词早就从她的字典里删除。让她半路喊停,绝对不可能发生。   越靠近山顶越陡峭,路越难走,她的脚在强撑几百米高度之后,已经难以为继。因为脚腕吃痛,险些摔跤。   那时沈沣也是像此刻一样,朝她伸出手。   仿佛时空重叠,陆问君抬起手,向他伸去。   这次,她没去握他的手,落点在他手腕。   扶着他手臂从石头上迈下去,鞋子准确落在石块之间,站稳便松开。   “谢了。”她说。   沈沣收回手,没说什么。   两人继续前行,仍是无话。   今天的安静与以前相对无言的沉默有所不同,他们之间难得没那么紧绷。可能过了这半年,各自都变得平静了一些。   回到马路,热热闹闹的声音清晰传过来,办满月礼的人家就在不远处。和她的车反方向。   她该往左,沈沣该往右。   陆问君看他一眼,那一瞬间其实想说句什么,但想了想,并没什么要说。   就在这时,有洪亮的嗓音喊:“小沣,你去哪儿了,赶快回来,要开席了……嗳?这是你女朋友吧?”   穿玫粉色短大衣的大妈从房子那边跑过来,一脸惊喜地盯着陆问君上看下看:“你带女朋友回来怎么也不早说,真是的!来来来,我们给你们留了位置。”说着一把拽住陆问君的胳膊,不由分说携着就往那边走。   陆总从未被如此冒犯地对待过,始料不及,本能皱眉。   沈沣同样没有准备,怔了一瞬,想要阻止:“方婶……”   方婶压根没听他说话,拉着陆问君就走。她力气颇大,走路速度很快,陆问君平日雷厉风行的步伐,竟有些跟不上。   边走,边亮着嗓子吆喝,“——马娟,快再找一把凳子,小沣带女朋友回来了!”   院子里立刻涌出一帮子人,伸着头往外看:   “谁?小沣女朋友?”   “真的假的啊,我看看……”   “小沣有女朋友?哪儿呢?”   方婶仿佛在路上捡了金子急着炫耀,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儿呢这儿呢!你们看,可漂亮了!”   陆问君的表情并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蹙眉的样子看得出不耐。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充满一种善意的好奇。陆总那稀薄的耐心,终究没有粗暴地甩开。   “你误会了,我……”   “哎呦,小沣女朋友真漂亮!你在哪儿看见的啊?小沣呢?”   “小沣在后头呢。我见他看完他爸下来了,一过去就看见人了。”   ……   陆问君有心解释,方婶和叫马娟的大姐一人一句,毫无空隙容她说话。   一切发生得太快,沈沣跟过来时,众人已经发挥超强执行力,把陆问君带到一张已经快要坐满人的桌子旁,搬来一把新椅子,跟给他预留的位子摆在一处。   “快坐!小沣坐啊,愣着干嘛?”   “沣哥,你女朋友好漂亮啊。”   陆问君在满院子父老乡亲笑眯眯的注视下站着,面无表情把手插到口袋。   沈沣看了她一眼。   陆问君看不出那个眼神的含义,她在短暂的时间里思忖。   误会很大,且覆盖面很广,院子里粗粗一数,超过一百号人。   此时再否认,为时有些晚。想解除一百号人的误会,其中不乏那些原本就自说自话的大妈和并不懂事的小孩,可以预计要费不少口舌。   其实她可以转身就走,把这一地鸡毛留给沈沣自己去解释。   反正本来就与她无干。   沈沣不会有任何实质损失,顶多给大家留下一点茶余饭后的笑料,丢一点点面子。   那把新椅子还算干净。   无声站立片刻,陆问君坐下了。   至于沈沣为什么没有去澄清这个误会,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陆问君揣摩不透。   现在的沈沣比之十年前,更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   自家摆的流水席,一张桌子坐的人多,又临时加塞一个,略有几分拥挤。   陆问君的椅子和沈沣的紧挨着,中间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隙。   他们谁都没有看谁。   椅子有些简陋,陆总坐下来的气场却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她脸色平静,跟对面盯她的小孩对视几秒,小孩害羞地把头插到妈妈胳膊下面。   桌上有位健谈的大哥,笑呵呵地问:“妹子叫什么名字啊?”   陆问君把视线转过去,只说:“姓陆。”   “姓陆好啊。”大哥又问,“你是在哪儿工作的?”   “路安。”   “呀,就是那个很厉害的路安交建吗?”大哥指着外面的马路说,“咱们这路就是你们路安交建修的呢!都十来年了,特别结实,一点问题都没出过!”   陆问君应付地扯扯唇。   这路就是她修的。   “小沣现在也是做这一行的,你们是同行呢,怪不得会认识。”大哥说着说着,忽然咂摸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说起来,我看你还有点眼熟……”   被他旁边应该是妻子的女人扯了一下:“你眼熟什么啊,别瞎说。”   大哥清清嗓子:“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话题跳跃得很突兀。   陆问君原本背靠在椅子上,姿态放松,对大家好奇的问题有问有答。   这时微微一顿。   把皮球踢给沈沣。   “这要问他。”   一碰到情情爱爱谈婚论嫁那些事,男女老少都倍感兴趣。又是几十年就出了这一个、最有出息的后辈,大家简直比他本人还上心。   一双双关切的眼睛闻言立刻齐齐转向沈沣,大哥的眼神隐隐有些责怪:“小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没跟人求婚啊?”   沈沣握着水杯的手停顿数秒,意味不明看向陆问君。   随后收回视线,说:“还不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什么还不到时候。”大哥一脸严肃,“你这都三十了,你看看你弟弟,比你小五六岁呢,结婚两年,现在孩子也有了。你还不赶紧抓紧一下。结婚这种事,肯定要你主动来提,不能让人家女方主动,你说是不是?你看人家陆小姐都这么说了,都看你,那就是愿意,你还不赶紧给人表个态!”   陆问君眉毛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她只是说了四个字,究竟从哪里解读出她愿意?有任何逻辑在吗。   周围一圈支棱耳朵听的群众纷纷附和:   “是啊小沣,人家陆小姐都愿意嫁给你了,你快求婚啊!”   “你还等着人家女方跟你求啊?”   “沣哥要求婚了吗?我要看我要看!”   “……”   “……”   陆问君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   她还能保持淡定,拿起水杯喝水。   沈沣在旁静静坐着,表情不显山不露水。   大家仿佛都看不出她和沈沣各自之间连眼神交汇都没有的尴尬,继续七嘴八舌地说话,夹杂阵阵笑声。   这时有个精瘦的老头匆匆赶来,在主人家跟众乡亲的招呼下加了个位置坐下,有人叫他老李,问他怎么这么晚才来。说了几句,注意到这边,伸头确认几眼,立刻起身。   “哎,陆总?这不是陆总嘛!”   说着端起一杯酒快步走到陆问君身边:“好久不见陆总!你可是好几年没来过咱们这了,今天这是……”视线从旁边的沈沣身上扫过,“哎呦,小沣也回来啦?”   他态度逢迎,搞得大家一头雾水,刚才那大哥满脸茫然。   “陆总?”   “嗐,这就是给咱们修路的路安交建的陆总啊,你们都不认识了?以前修路的时候还在咱们这待过两个来月,还在老沈家住过呢。”   “是那个陆总啊……”   “哎呀我真没认出来。”   数一数,已经快十三年,她本就只是一个短暂来过的人,不记得实属正常。   陆问君礼节性地扯一扯唇,没说话。   顿时大家都多了一丝拘谨,没人再提方才的话头。   修路那两年,老李做过支书,负责当地跟施工单位的接洽,当时对这个年纪轻轻职位却很高,施工队大大小小的头头儿都对她恭恭敬敬的小姑娘,印象很深刻。   其实最初施工队的工人都不太服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来指挥他们,一帮大老爷们谁心里服气?   但这个小姑娘还真不是一般人,工地视察的时候崴了脚,为了不耽误施工进度,愣是若无其事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办公室才让人去卫生院叫医生。   因为地下管线问题跟施工队的工人发生分歧,被人顶了一句:“这个你不懂!”回去一晚上没睡看完四本专业书,第二天把那工人辩驳得哑口无言,乖乖返工按照标准重做。   老李见过她跟工地那一帮大老爷们吵架,一个小姑娘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面前,气势一点不矮。几个大男人脸红脖子粗都快蹦起来了,她还像没事人一样,说话有条有理,从容不迫。   旁边腾出一个位置,老李坐过来作为代表来招待陆问君,喊人拿他珍藏的二十年茅台,要好好跟陆总喝一杯。陆问君说开了车,才作罢,换饮料代替。   从当年修路的点点滴滴,谈到这几年的变化,半杯饮料下肚,他忽地提起沈沣父亲。   “老沈这个人,就是太忠厚了,心里总想着为别人,一点都不为自己。当年要不是他心善,替他家里有孩子的同事值班,也不会出那个事故,伤了腰,好好的工作做不了了。公司虽然赔了一笔钱,也没几个数,那时候又逢上他老丈人得了癌症。”   老李叹口气,“那时候癌症不好治啊,人家亲儿子亲闺女都不管,一个个都说没钱,老沈这个女婿非要去管。当时我们都劝他,他说,沈沣他妈去世得早,现在她的父母有难,他义不容辞,不能叫她在地底下寒了心!老沈这个人呐……就为了给老人治病,积蓄全都砸进去不说,连市里的房子都卖了。最后他老丈人还是走了,我问他,花了那么多钱,人没留住,值不值。老沈说,老人走的时候,紧紧抓着他的手,两眼都是泪光,他就觉得值。谁不想活下去呢。”   周围有人听得抹眼泪:“老沈是个好人。”   沈爸爸是一个多么忠厚的人,陆问君知道。   陆问君受他一恩,想有所表示。起初她甚至想过,他关注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有没有安全下山,是因为她是修路项目负责人,存心讨好。   但沈爸爸不肯接受。钱一分不收,陆问君提出帮他重建房子,也被再三拒绝。   他说换了别人也会上去寻她,只是自己刚好碰上,不值得记挂在心上。   陆问君离开沈家的时候,留下一笔现金。这笔钱后来被他找到施工队的人,辗转多次托人把钱送还给她。   老李拉着她说太多话,陆问君没吃多少。流水席的水准,也不符合陆总挑剔的口味。   吃完席,大家都轮番地进去看宝宝,陆问君离开,老李要送她,被拒绝。老李还想坚持,沈沣起身:“我去吧。”   不长的一段路,没什么好送,几步就到。   走到车前,陆问君停下脚步,转过身。   沈沣站在她身后,隔着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   “他们都是无心,你不用在意。”沈沣为刚才大家的玩笑作解释。   “我要是在意呢。”   现在说这话像是事后要责难,沈沣的神色却一点不变,静默地和她对视几秒:“那你不会留在现在。”   以她的脾气,不想应付的人不会多给一个眼神,不想待的地方,不会多留一秒。   她从不会在意所谓情面,顾及别人的感受。   陆问君轻轻一扯唇:“我留到现在是顾及你的面子,免得你在你的亲朋好友面前太丢脸。”   沈沣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那就多谢你。”   冬季的山泛青灰色,成了很好的背景,用来映衬一张好看的脸。   陆问君不知何意地哼笑一声,转身拉开车门。   “走了。”   沈沣看着她,点头:“再见。”   这是重逢以来,他们最和平的一刻。   脚下是她负责修建的道路,眼前是曾经亲密过的人。   在陆问君的职业生涯里,这个公益项目只是非常不起眼的一笔,但她是在这里认识沈沣。   细数过去,已经快十三年。   也许是熟悉的景物触及心底深处,也许是老李的话唤起一些旧时心情,某个瞬间,陆问君决定跟沈沣和解。   事实上,沈沣本就没有什么错处可以指摘。   若真要论一论对错,她和沈沣之间,是她更理亏一点。   到底是她先招惹的沈沣。 第8章 .08你应该叫我姐姐。   深夜四处可闻虫鸣,沈爸爸将陆问君安置在堂屋,开了灯。   房子里布置简单但收拾得整洁,没有杂乱物品,每样东西都有归处。堂屋摆了张小床,被吵醒的沈棉一脸迷蒙地坐起来,穿着白底粉色图案的睡衣,头毛四散,眼睛都睁不开。   沈爸爸连夜出门找医生,她沿着床沿爬下来,跑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水,端给陆问君。   用满是困倦的声音说:“姐姐喝水。”   陆问君说:“不用。”   她就捧着杯子自己喝起来。蹲在陆问君脚边,看她肿得老高的脚腕。看了会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一下。   “哇,好像馒头哇。”   陆问君没有跟小孩聊天的爱好,只是觉得能把脚腕看成馒头也是独特。   这小孩也不需要她回应,直勾勾盯着她脚腕,吞了吞口水:“饿了,想吃馒头。”   陆问君:“……”   医生来给她上完药,时间太晚,沈爸爸送走医生后,留她住在这儿。   “今晚你就在棉棉的房间睡吧。她胆子小,平时都不睡那个房间,床单都是刚刚洗过的,很干净。”   陆问君没有推辞。   李支书给她安排的招待所,已经是这里最好的条件,但打扫不勤快,不如沈家整洁。   沈棉的房间不大,床也小,床品确实新洗过,有一种洁净的洗衣粉味道。   陆问君凑合一晚,翌日一早醒了,从朝向院子的窗户上发现一张脸——沈棉拿着根玉米在啃,边啃边盯着她看,被发现,还呲着牙开心地笑。   那窗户比她个头高些,陆问君起床,打开房间门往窗前看,她踩在一张小凳子上。   沈棉举着啃得乱七八糟的玉米问她:“姐姐你吃玉米吗?我爸爸煮的,好香的。”   早餐是一根玉米,大约是新鲜,比她从前吃到的嫩许多。   上午李支书来,沈爸爸才知道她是修路工程的负责人。   陆问君行动不便,李支书跟沈爸爸商量过,干脆让她暂时住在沈家。陆问君没拒绝。   李支书和陆问君在堂屋聊了一会儿工程上的事情,离开前私下交代沈爸爸,一定要好好把人照顾好。   沈爸爸腾出二楼中间空置的屋子给陆问君住,她脚有伤,有时吃饭都是给她送到二楼。   怕她无聊,告诉她隔壁房间有一些书可以看。   陆问君不喜欢跟小孩打交道,沈棉却很爱往她跟前凑,她吃饭的时候,沈棉常常抱着桃子坐在她对面,盯着看她。   陆问君说:“小话痨,出去吧,我不喜欢有人看着我吃饭。”   沈棉问:“为什么呀?是因为你吃饭也吧唧嘴吗?我也是。我哥哥不让我吧唧嘴,可是我管不住嘴巴的呀。”   陆问君:“……”   之后依然天天来看她吃饭。   大约是沈棉粘人却并不烦人,除了话太多,并不打扰她别的,陆问君也不算讨厌,就随她去了。   沈棉嘴上总是挂着“哥哥”。   衣服扣子掉了,沈爸爸要给她缝上,她不肯:“不要,我要哥哥回来帮我缝,哥哥缝的好看。”   陆问君问:“你哥哥还会缝衣服?”   她很骄傲地一昂下巴:“我哥哥什么都会哒。”   李支书送来一筐零食水果,陆问君不感兴趣,随手送给沈棉。   她很开心,却把每样东西都留起来一半:“我要留给哥哥。”   小学放暑假,周围同龄的小男孩都喜欢掏鸟窝捉蛐蛐,沈棉不喜欢跟他们玩,每天托着腮帮子望眼欲穿:“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陆问君并不是一个会对别人感兴趣的人,被她在耳边念叨多了,难免对这个“哥哥”,产生一点好奇。   沈沣回来是在一天傍晚。   那天天气不错,夕阳很漂亮。沈棉又嘴馋,沈爸爸不在家,她就来找陆问君,让她帮忙摘院里树上刚成熟的山楂。   陆问君因为脚伤未愈没去工地,下午躺在床上看书,于是头发没扎。树枝太高,她伸手只能够到一片低矮的枝稍,摘到离得最近的两颗。   一颗还泛着没完全成熟的青色,沈棉啃了一口,涩得呲牙咧嘴;一颗红润得多,她一咬开发现里面有虫子,赶紧呸呸呸吐掉,皱巴一张懊恼的脸。   陆问君觉得好笑。   她站在树下,仰头看满树山楂,寻找哪一条枝杈能够够到。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照着她脸,有些刺眼,她微眯起眼。   沈棉忽然兴奋地朝着门口跑去,大声喊:“哥哥!”   陆问君循声转头。   斜阳往西落,在山峰后剩半圆橘色。   一道身形高而清隽,手里拿一本书,从光的方向走来。   那是她看到沈沣的第一眼。   沈棉扑过去抱住他大腿,仰着脸说:“哥哥,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   沈沣没低头,那个时候,他在看着她。   -   沈沣在读书,只有周末回家。   沈棉是个话痨,沈爸爸虽称不上健谈,但也不闷,虽然年龄有鸿沟,陆问君和他却能聊上几句。   唯独沈沣。   大概沈家父母把说话的基因都留给了沈棉,导致他十七岁时就如此寡言少语。除了沈爸爸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他礼貌叫了一声“陆小姐”,偶尔必要的一两句对话,陆问君和他之间几乎无交流。   沈棉确实很黏这个哥哥,沈沣一回来,陆问君便从她眼里失宠,每天只跟着沈沣,哥哥长,哥哥短。   等沈沣离开,她就会重新往陆问君面前钻。周而复始。   第一次勉强算得上交流的时刻,发生在沈沣第三次回家。   彼时陆问君脚伤好了很多,白天去工地视察情况,晚上才回。洗完澡,照旧去沈沣房间拿书,前两天拿的那本已经看完。   沈沣大多时间都在房间看书,很安静,陆问君忘了他每逢周五回家,没敲门,直接拧开门锁。   沈沣坐在书桌前面,开着一盏台灯正在书写什么,侧头向门口看过来。   陆问君顿了一下,举起手里的书说:“借本书。”   沈沣“嗯”了一声,便将视线重新放回桌面。   他这里书不少,除了一些课本习题册,还有大量的课外书,类目很杂。包括悬疑推理、文学小说、散文杂文、哲学著作等,甚至还有一些英文书。   陆问君走到他旁边书架,将旧书放回去,视线跟着手指一本本滑过,寻找感兴趣的。   屋子里只有沙沙写字声音,衬着夜晚的安静。   “之前你没回来,擅自拿了你的书,不介意吧。”   虽是出于礼貌的询问,但语气本身已经假定了答案,并未留给对方“介意”的空间。   “没关系。”沈沣说。   “有哪些书是不可以出借的吗?”陆问君转过头问,“之后我应该还会来,你有什么规矩,可以现在说。”   沈沣依然没看她:“没有。随意。”   陆问君没在书架上找到目标,转身,目光落到他书桌。   他的书太多,书架上竖的横的塞满之后,还有一些摞放在桌上,贴墙,在他左面。   陆问君伸手去够一本英文原版《The Long Goodbye》,越过沈沣。   手刚拿到书,他忽然抬头。   陆问君动作随之停住,垂落的目光与他相撞。   她身体靠在右侧桌沿,因为够书的动作,上半身微倾,伸长的手臂离沈沣几寸之远。   李支书送来的吹风机是市面普通款,吹完头发太干燥,陆问君从来不用。此时她头发尚未干透,沈沣没出声,视线从她水汽未干的发梢扫过。   房间主灯是暖色光,台灯也是,映着一屋子黄黄橙橙。   那时沈沣身上还有青涩的少年质感,瞳眸漆黑,看着深而静,却有未经世俗雕磨的清澈。   当那双清澈的黑色眼睛注视你时,空气会变得安静。   陆问君拿住书,手臂收回,倚在桌沿的身体没动。   视线扫过他桌上,是一份数学模拟试题,字迹端谨漂亮。   “高三?”她问。   “算是。”   可能是他无论长相气质都太正派,那种正派和少年感糅在一起,就会催生人逗弄的心理。   陆问君说:“那我比你大三岁,你应该叫我姐姐。”   沈沣默不作声,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垂下眼皮继续写字:“你撒谎的时候左边眉毛会轻微挑高。”   陆问君从未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   她从桌上移开,将书抱在怀里:“你怎么能确定我在撒谎。”   “上次你打开钱包贿赂棉棉替你跑腿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身份证。”沈沣嗓音平淡,“xx年4月,只比我大一岁。”   没被人这么噎住过。   陆问君舔了舔牙,问他:“是吗。你几月。”   沈沣手里的笔停下,抬眼答她:“12月。”   “一岁零八个月。”陆问君扯着唇,锱铢必较地纠正,“比起一岁应该更接近两岁,你数学学得好像不太行。”   她嘴边的弧度并不真诚,与其称作微笑,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防御。   即便在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点,也不允许自己认输。   好胜心很强。   说完她转身从沈沣房间出去。   沈沣的视线跟随她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随后收回,继续做题。   这不是陆问君那晚最后一次来。   但第二次学会了敲门。   凌晨两点左右,沈沣刚刚睡下不久,隔壁忽然响起一道怪异的钝响。很短,像是什么东西被不小心扫落到地上。   紧跟着,脚步声来到他门外,门板被咚咚砸响。   他起身下床,打开门,陆问君就站在门外。   头发已经干了,看起来像刚从睡梦中惊醒,有些微的凌乱。尽管她故作沉着、有意掩饰,表情里还是可以找见一点隐约残留的仓促。   陆问君尽力维持神色镇定,指指隔壁:“有壁虎。”   壁虎是温和型动物,对人类没有攻击性,长相比之蟑螂、蜈蚣之类,算是婉约派。简而言之,没那么可怕。沈棉什么昆虫都怕,壁虎反而能远远地看一看。   “壁虎不咬人。”沈沣说。   陆问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她没与他争执壁虎究竟有害无害,也不讲自己睁眼看到一只爬虫距离咫尺之远的受惊,只说:“你去处理。”   那时她不过十九岁,对自己的武装还不够严密,人前骄矜强势,也有过因为一只无害的壁虎害怕的时刻。   沈沣是唯一窥见过那一刻的人,大概因为如此,后来她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坚硬,沈沣却总能看到她盔甲里的裂痕。   沈沣去隔壁,壁虎已经躲起来。他花了些时间才找到,捉了放生到外面。   等他回到自己房间,陆问君歪靠在他床上,已经睡了。   沈沣在门口静默片刻,关上门,到隔壁休息。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闻到一股幽微的、来源不明的清香,是她头发上的味道。 第9章 .09她太会拨弄人心。   沈棉作息稳定,大清早第一件事就是跑上来找哥哥。   打开门看到躺在房间里的是陆问君,瞪大眼睛喊:“陆姐姐,你怎么在我……”   被沈沣从背后捂住嘴,抱下楼。   陆问君已经被那声吵醒,起床走出来,趴在二楼扶栏,往下望。   沈爸爸正打算蒸蛋羹,沈棉却说他做的没有哥哥好吃,一定要沈沣给她做。   沈爸爸被嫌弃心里不是滋味,沈棉又跑去讨好他。把人逗笑,再跑回沈沣腿边。   一家三口,缺失了一些东西,同时拥有一些东西。   陆问君想起她的弟弟,其实小时候他也曾像这样粘过她。   不过她不像沈沣。   只有沈沣注意到她,抬头看过来,问:“吃吗?”   陆问君直起身:“好啊。”   也是从那晚开始,陆问君和沈沣之间开始有一些交流。   沈沣对她的称呼,也从听起来生分见外的“陆小姐”,变成直呼姓名——不是沈爸爸的问君,不是沈棉的陆姐姐,而是连名带姓的:陆问君。   沈沣不在家期间,陆问君经常到他房间借书。   她借书习惯很好,永远都是放回原位,沈沣并不能看出她借阅的痕迹。   但后来,他会在书上发现一些便利贴。   写的文字通常很简短,比如:   悬念不够。   你喜欢菲茨杰拉德?   出下册记得告诉我。   ……   陆问君再去借书的时候,便利贴都还在原处,上面会有他的回复。   推荐《X的悲剧》。   读过几本,称不上喜欢。   好。   ……   天台上有一把躺椅,沈棉说那是他哥哥的专座,他喜欢在那里看书。   下午若有闲暇,陆问君会上去躺一躺。   房子后面几棵高大梧桐,傍晚太阳下山之后,空气会变得凉爽,在那里看书很舒服。   偶尔风拂过,沙沙的声响。   有天她看了会书睡着,醒来时天已经暗了许多,温度也更凉。身上盖了一条浅蓝色的毯子,她在沈沣房间里看到过。   从天台下来,果然是沈沣回来了。   翌日下午沈沣上来的时候,她又在那里。   陆问君在躺椅上看书,偏头瞧见他拿着书上来,停在楼梯口。伸手拍拍旁边的椅子。   沈沣过去坐下,两人各自看书。   风声填满午后漫长的寂静,大约是树叶太响,聒得陆问君心不宁,扭头往沈沣手里看。   “什么书?”   沈沣没转头:“《岛》。”   “谁写的?”   “维多利亚·希斯洛普。”   “好看吗?”   “刚开始。”   “讲什么的?”   这次沈沣抬了头,看向她,把书合上递过去。   “什么意思?”陆问君和他对视。   “你不是感兴趣。”   树荫遮去光,枝叶摇晃间,偶有一片漏下来,在他脸上不规则地跳动。   陆问君唇边漾起一层极微薄的笑:“我感兴趣的不是它。”   那片光好像晃进了沈沣眼里,让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曳动。   陆问君说完却扭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   静霞山的晚霞真的很漂亮。   那天在山顶,他们坐在反射柔光的青草地上,沈棉在草地上打滚,陆问君身下垫着沈沣的外套。   沈棉很开心,兴致勃勃地说:“明年我还要和哥哥跟陆姐姐来这里。”   陆问君笑笑,没说话,目视前方彩霞。   沈沣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陆问君。”   她转头。   “明年你会来吗?”沈沣问她。   霞光朝山背后躲藏,从灿亮到橙红色。   陆问君说:“你邀请,我会来。”   爬完静霞山的第二周,陆问君离开。   要走的那天,沈棉因为不舍哭了,两眼含泪抱着她手:“陆姐姐,你不走不行吗?”   其实陆问君并不能够理解,认识不过一个多月,她对自己的感情何以如此之深。   但她那时还没修炼得如后来冷心冷肺,被人依恋,也会有一丝心软。   “可能不行。”   沈棉呜呜呜:“为什么?”   沈爸爸过来拉她:“你陆姐姐来是来这里工作的,现在工作结束了,就该回家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沈棉还小,从小缺少母爱,身边忽然有了一个女性长辈,又送她很多好吃的零食,沈棉一时难以接受失去她。   “你把我家当你家吧,你回这里。”   沈爸爸被她逗乐:“你陆姐姐有自己的家。”   沈棉想了想,仰起头,用噙满眼泪的双眼望着她:“那你和我哥哥结婚吧,这样我家就是你家了。”   陆问君:“……”   “别乱说话。”沈爸爸制止。   陆问君回头去看沈沣,他站在檐下,转开眼,一瞬又转回,说:“我送你。”   -   是在陆问君离开几个月以后,某一个安静的晚上,沈沣查看课本,无意间发现扉页他的名字下方,多了一行不属于他的字迹。   -字写的不错   陆问君的字,一看便知学过书法,字如其人,笔锋凌厉,气势开张,不似一般女生的婉约。   沈沣放下书,打开另外一本。   -让你叫声姐就那么难?   那天,未做完的模拟题冷落在桌上,沈沣用了半晚时间,将所有书翻遍。   只找到三句话。   第三句在很久不曾翻阅过的高一选修课本上。   -沈沣,你是在找我吗?   透过那字,仿佛能看到她人,带着稳操胜券的自信,和若有似无的、让他分辨不清的暧昧。   沈沣对着那行字看了许久。   那寂静的三分钟里,没人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   陆问君……   她太会拨弄人心。   深夜的寂静像水一样包裹着他,沈沣坐在被整个翻乱的书堆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拿起那本早已看完的《The Long Goodbye》。   扉页没有字。手指拨动书页,直至停在末尾。   书封内夹着一张浅黄字条,书写着十一位数字。   彼时,冬天已经快要过完。   除旧迎新,零点时刻烟花漫天。   戚可可抱着陆正诚的胳膊,依偎在他身上,陆壹跑去点燃自己的烟花,啊啊大叫往回跑。   陆问君站在屋檐下,背靠墙。   她对节日从来没有期待。   小时候的节日,意味着董贞仪神经质的定时发作,要她从头到脚打扮成公主,要她在陆正诚面前极尽表现,试图以完美如木偶的女儿唤回这个父亲游离在外的心。   董贞仪过世后的节日,没了亲妈,有了继母,以及很快到来的弟弟。   对“家”,陆问君没有常人所谓港湾的概念。   她是董贞仪投注所有希望挽回男人的工具,是戚可可一家三口温馨幸福的局外人。   陆问君没打招呼走了。出门的时候,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新年快乐。   背后烟花仍在继续,砰——天光乍亮又暗下去。   她扯了下嘴角,回复。   -你好慢。   -   陆问君和沈沣的通信,并不算频繁。   一个处于高三关键时期;一个除了大学课业,正在试着接触公司业务。   有时一周都不联络,有时聊一整夜。   话题天南地北,有时聊书,有时谈论天气,有时只是一些日常的毫无意义的汇报或询问。诸如:上课了、下课了、吃饭了吗。   他们从来不说自己。   陆问君不说,沈沣也不说。   四月十三号,陆问君的生日,每年都有一些人争先恐后地要为她张罗。各种花样的party,不过是借了个由头喝酒交际。   今年是公司一位老资历的伯伯出面,陆问君不能拂他的面子。   Party在陆家办的,请的一半客户,一半同龄富家子弟。   二世祖们整天只知道喝酒飙车玩女人,闻书景在当中便显得出类拔萃,和陆问君是一种人。   那时闻书景正和她说话,佣人将一份红色纸包装的礼物送到她手里:“刚刚有人送过来的。”   陆问君接过,拆了包装纸,里面是一本书。   《武道狂之诗》第二卷 。   陆问君拿出手机,果然有一条未读消息。   -生日快乐。   -你还记得?   -你说过的话都记得。   闻书景大约从她表情中窥出什么,伸手要拿那本书:“谁送的?你还对武侠小说感兴趣?”   陆问君把书拿走,他手落了空。   “随便看看。”   “你要是喜欢,我那有几本经典的,改天拿给你。”   陆问君说:“我不缺书。”   两人的联络,停留在高考前夕。陆问君问沈沣,想考哪所大学,他一直没有回复。   沈爸爸旧伤复发,需要做手术,他不愿动这几年为沈沣读大学攒下的积蓄,不肯治疗。   沈沣这个人,好脾气,好修养,街坊邻居提起都是赞不绝口,但其实一点都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拿捏。他决定的事情,即便是沈爸爸,也不能阻止。   这些事,陆问君是从李支书处听说。   “老沈还跟我打听矿上现在要不要人,你说他那腰哪能下矿,这还刚做完手术……就是可怜了小沣,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现在……哎!”   陆问君回了一趟沈家,带过去一笔现金,沈爸爸依旧不肯收。   陆问君说:“你救过我一次,我住在你们家那段时间,承你不少照顾,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这笔钱只够他四年的学费,生活费还是要靠他自己。沈叔,你不用多想,他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她回到市里的第三天,接到沈沣的电话:“我想见你一面。”   陆问君已经开始上手公司事务,比以前更忙。   他们约在公司附近咖啡厅,沈沣将装着现金的牛皮纸袋还给她。   陆问君刚在会议上跟几个倚老卖老的老顽固起过争执,攒了一肚子火,又被他坚决不收的固执气到。   她嗤笑一声:“自尊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心,放弃你人生的机会,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她不懂得委婉,不理解沈沣无谓坚持的意义。   在陆问君的价值观里,达成自己的目标才是第一要务,一些次要的东西、不必要的原则,都可以为之省略。   “这笔钱是还你爸的恩情,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关系,收不收,你说了不算。”   她还有会要开,留给僵硬坐在那里的沈沣一句:“你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离开。   自尊心也许不值钱,却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之后的两年,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再也没有更新过。   陆问君没再见过沈沣,没再收到他的信息。只在每个学期末,沈沣会给她发送一份很漂亮的成绩单,附带一笔钱。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他们两个都没有想过,再次见面,会是在声色犬马的会所。 第10章 .10我带他走。   大学毕业之后,陆问君正式接手路安。   她年纪轻,又是女人,难免有些戴有色眼镜的人,对她心有不服。觉得一个黄毛丫头什么都不懂,不过是仗着有个好爹,才能当上这个总裁。   女人在生意场上容易被看轻,年轻的、漂亮的女人,尤甚。   陆问君接手的过程并不十分顺利,遭遇了公司一些老资历管理层的反对,当然,最后也都被她解决。   任何方面,她都不输男人,胆识、能力、魄力、包括在酒桌上的酒量。   那时她的应酬很多,任何一个客户、合作伙伴、相关部门领导的认可,都需要她自己去挣得。   陆家在君和有一部分股份,自己家的地盘方便,经理都认得她,陆问君招待客人,大多选择这里。   那天晚上她到君和,经过西侧走廊,正好服务生送酒,打开一扇房间的门。   陆问君随意投去一眼,就这一眼,看到沈沣。   他坐在沙发一侧,姿势有些紧绷,脸色也紧绷。   离他不远坐着一个女人,四十多岁年纪,身上像是展柜,堆着五颜六色珠宝,脸上妆化得浓,黑眼线斜飞上翘,扭身朝着沈沣笑的样子,活像个吃人的妖精。   门只打开短短的片刻,在那片刻里,沈沣似有所感,转过视线。   四目相视的一刹,他脸上闪过分明的窘迫。   他当即想站起来。   门外,陆问君像不认识他似的,淡漠地收回视线,经过。   沈沣绝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陆问君,以这样的方式。   事情若要往前追溯,很难界定问题的根源出在哪一刻。   沈沣的为人无可指摘,在同学之间口碑一直很好,如果不是同系的富二代李良群三番五次展示敌意,沈沣甚至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得罪过这样一个人。   李良群对他的敌意来自何处,沈沣一点都不在乎,他如何在言语上挑衅,沈沣也都不为所动。   但室友纪舒为他打抱不平,得罪李良群,被栽赃设计,扣上了盗窃名贵手表的罪名,如果告发到学校,轻则退学,重则判刑。   当日沈沣为此事找李良群,他说:“想让我不追究,也行啊。今天晚上,跟我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就是君和。   沈沣套出李良群承认自己栽赃陷害的话,录了音,解决了纪舒的麻烦。   但被陆问君看见那样一幕,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目的达到,沈沣起身离开,李良群恼羞成怒叫来四个保镖,他和纪舒只有两个人。   冲突一触即发。   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的,经理点头哈腰地抵着门,陆问君站在外面。   屋里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停滞在即将断裂的前一秒。   陆问君看了眼沈沣,脸上丁点表情都没有:“你过来。”   沈沣站在原地,眼神说不清道不明。   陆问君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沈沣,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李良群脸色变了一变。   李家跟闻家有点裙带关系,闻家跟陆家又是世交,李良群自然认识陆问君。或者说,他们这一代二世祖里,没几个不认识陆问君的。   在她面前,李良群态度明显恭敬不少:“问君姐,你认识他?”   陆问君的视线这才往他扫过去,问话都不答,直接说:“我带他走。”   李良群表情不大好看。   “有问题吗?”她问。   李良群僵硬地笑笑:“当然没问题。问君姐的面子,我肯定给。”   沈沣让纪舒先回校,随陆问君过去。   她从李良群那把他带走,却没理会他,大步走了。经理把沈沣引到二楼一间空房,送了一堆酒水果盘,让他稍候。   沈沣在那里等到零点,经理过来叫他,说陆小姐那边结束了。他走到会所门口,陆问君站在那儿,靠着墙,手里拿了支烟。   她那时已经学会了抽烟。   沈沣走过去时,闻到浓重的酒味,她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听到脚步声抬起眼,眸里有种疲倦的迷离。   “陆小姐。”沈沣叫她。   陆问君一哂:“又叫陆小姐了?”   沈沣没说话。   “会开车吗?”陆问君问。   “会。”   她把钥匙抛过来,沈沣接住,听她说:“送我回家。”   陆问君上了车就阖眼,她好像很累。沈沣不确定她有没有睡着,车停到她公寓地库时,她睁开了眼。   下车的脚步有些踉跄,沈沣过去扶她,她没拒绝。   上楼,开门,进屋。   沈沣把她扶到客厅沙发,找到杯子给她倒水。   陆问君没接,头枕在沙发上,微仰着头,落下的光照着她明亮的脸。她眼里有讥诮。   “出息了啊。”   沈沣手收回,把水放到茶几上,低头沉默地看着她。   他想向她解释,又觉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陆问君却站起来,和他面对着面,指尖勾他下巴,动作、眼神、和之后在他眼前说话的声音,无一不轻佻。   “喜欢伺候人,不如来伺候我。”   沈沣愣住,没料到她会说这种话。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有异样,耳朵也有点发烫。   他想说“你喝醉了”,还未说出口,下巴上那只手就撤掉了,落在他肩膀。   她整个身体,向他倾靠过来。   带着醺浓柔暖的体温。   沈沣不想承认自己那一刻心跳有加快,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扶住她。   然而陆问君只是在他肩膀上撑了一把,借力,便绕过他走了。   “今晚在这睡吧。储物间有被子。”   她回房间,身影消失在幽暗没开灯的卧室里,很快有水声传出来。   客厅只剩他自己,夜深而静,除此之外别无声响。   依沈沣的个性,他不会留下。   但陆问君醉得很厉害,进浴室时脚步虚浮,他没离开,以防她有意外。   翌日陆问君醒来,客厅已经没人,空空荡荡,没留下一丝有人借宿过的痕迹。   她以为沈沣半夜走了,却又闻到隐约的香气,循着香味走去厨房,火上煨着粥,餐桌上玻璃罩起来的三明治和沙拉,人却是不见了。   -   那之后又是两三个月不联络,再见面,是工程竣工,陆问君作为总负责人去验收。事情结束之后,顺便到沈家坐坐。   适逢暑期,沈棉放假在家,沈沣那天恰巧也在。沈爸爸留她吃饭,陆问君也没推辞。   沈棉见到她很高兴,跟她炫耀自己语文考了满分。沈爸爸笑得无奈:“你一天说一遍,都说一个暑假了。”   “那我厉害吖。”   陆问君问她:“数学呢?”   沈棉眼珠子转了转,说:“九十。”   却被沈沣拆台:“八十八。”   沈棉就噘嘴,小声辩解:“四舍五入不就等于九十了嘛。”   陆问君勾唇:“这不学得挺好的。”   吃饭时,沈爸爸说起,要她带些山楂回去。今年雨水丰沛,山楂也比去年给她送去的更甜一些。   “去年?”   陆问君眼睛转向沈沣。沈沣也看了她一眼。陆问君从他眼神里读出什么。   逢年过节,沈爸爸都会让沈沣给她送一些东西,有时是自家特产,有时是应节礼品。   但,显然,那些礼品从未送到她手中,甚至连一句简单的问候祝福都没有。   陆问君没在沈爸爸面前拆穿。   她回去时,沈爸爸叫沈沣送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马路上。   车在路口等着,离车还剩两三米时,陆问君停了脚步,回头跟他算账。   “沈叔让你给我带的东西呢,都被你私吞了?”   “那些东西,你并不需要。”   陆问君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需要。”   沈沣和她四目相视,目光意味不明。片刻,抬手,把手里袋子递过去。   那是沈爸爸给她带的山楂,仔细挑拣出最大最红的,洗得干干净净,用保鲜袋密封装着。   他说:“但愿你是真的需要。”   山楂被陆问君带回公寓,随手放在厨房。   那阵她应酬多,喝酒喝得没胃口,有天心血来潮想起来,去找,却哪儿都找不到。   问胡阿姨,胡阿姨说:“我看很多都坏了,就给扔了。”   用心洗干净的果实并不能延长保存期,保鲜期只有有限的一段,过了那一段,就会慢慢腐烂。   一袋山楂而已,实在算不上什么,何况她原本就没多喜欢,没了就没了。   可那天陆问君心里,莫名惦记,不吃上山楂,好像就过不去。   胡阿姨做好的饭,提不起兴致吃,筷子拿起又搁下,她去拿车钥匙出门。   开车到沈沣学校,临到了,却没叫他,把车停在路边抽烟。   不过还是碰到。   沈沣依然对她保持刻意的距离,问她:“你怎么来了?”   陆问君那天状态却很松散:“来找你啊。”   她手里有烟,已经抽了半截,沈沣看着她皱眉,片刻说:“抽烟不是什么好习惯。”   陆问君眯眼:“抽烟你也管。”   看他表情,又心生恶意,故意朝他吐烟雾。   沈沣偏开头,几秒,转回来:“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   剩下半支烟没了兴趣,陆问君把烟丢了,抬头说:“我想吃糖葫芦。”   “外面有很多地方卖。”沈沣说。   “外面卖的糖太硬,我不喜欢。”陆问君抱着手臂靠在车上,看着他双眼。那时她的眼睛不像现在冷。   “我想吃你做的。”   终究是沈沣妥协。   陆问君又把车钥匙丢给他开,当时山楂成熟的时节已经过去,市里很难找到这种东西。沈沣开车跑了很多地方,超市、水果店、农贸市场,一无所获。   关于上次那袋山楂,他一句没问,像是早就知道结局。   最后在小巷子不起眼的一家水果店,老板听他找山楂,问他:“你要山楂干嘛?”   沈沣难得词穷:“我……我突然想吃。”   老板眼神却亮得很,瞧一眼外头的车:“是女朋友想吃吧。我这不卖山楂,一般没人买这东西吃。不过我家里啊,有一箱朋友送的,又新鲜个又大,本来不卖的,反正也吃不完,让我老婆给你拿去。你算是来巧了,现在都过了季了,你上哪儿可都找不着。”   沈沣坚持付钱,老板看推辞不过:“收你三块一斤意思意思得了。”   等沈沣买完上车,陆问君已经睡着了。   回公寓,胡阿姨见她带客人回来,忙要张罗晚餐,陆问君却说:“让他做。”   胡阿姨有眼力见,看不需要自己就走了。   陆问君自己要吃的糖葫芦,做好了,到底没吃几颗。不过沈沣做的饭,她吃了不少。   天色一黑,家家户户的灯火就亮了,把夜幕烘成暖色。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很安静。   陆问君忽然说:“你来给我做饭吧。”   “你家里有阿姨。”没必要叫他来做饭。   “她老公是广东人,做的菜越来越甜,不合我胃口。”   “你可以换个人。”   “用久了,懒得换新的重新磨合。”   沈沣从对面看过来,瞳孔里倒影一片黑夜。   他没答应,陆问君也没移开眼睛,隔着一张桌子,就那样看着他。   半晌,是沣先收回视线,将碗碟拿进厨房。   陆问君没追问,也没多费口舌。   只是等沈沣再出来,餐桌上放着一把钥匙。 第11章 .11我要你现在吻我。   那串钥匙沈沣没拿,但他偶尔会过来。   他有时好似比她还忙,忙着学业、忙着泡实验室、与此同时大约还忙着赚钱。   陆问君不知道他平时在做什么,总之,她当初给的那笔钱,不到两年沈沣就全数还清了。   他大多周末来,但不是每个周末都有空,来之前会问她是否在家。   陆问君即便周末也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但他若来,她会提前把晚上腾出来。   沈沣做菜的时候,她会在旁边看。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好像缓和了一点,但沈沣在她面前总不像以前。   他有意保持着一种适当的疏离。   入春后,天气回暖。   沈爸爸又叫沈沣给她带花胶,陆问君就是在那天,遭遇了前员工报复事件。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其实也没有反应过来。刀刃割破皮肉的过程在一瞬间,她迟了几秒,才感觉到痛。   当时很乱,她记得那男人被保安制服在地上时,沈沣抓着她手臂,将她挡在身后,脸色比冰还冷。   男人在哭嚎,几分钟的兵荒马乱。   “松手。”沈沣在那片混乱中说。   她没有反应。   “陆问君。”沈沣就站在她面前,眼神像幽黑的深潭盯住她,声音很沉,“松开手。”   陆问君低头,才看到自己紧攥着手,血从每一个指缝溢出,再流到地上,像在手心捏破了血包。   她慢慢张开五指,手部神经太多,每一条都像被割断,最微小的动作也会带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沈沣将外套里的白T恤撕开成条,缠到血红色的伤口上。她的手因为疼痛反射性后缩,被沈沣攥住手腕。   他握得太用力,有几秒钟,甚至盖过手心的痛。   那道伤口太深,流了很多血,陆问君白色的衣服被血染成鲜红,又逐渐氧化变暗。   连带他,也沾了一身血。   一起送她去医院的,还有当时的秘书。   他吓得一路都在啰啰嗦嗦,一会儿骂那员工疯子,一会儿担心会不会伤到筋骨,急得想打电话给陆正诚报信,被陆问君制止。   她从来不依赖任何人,哪怕是陆正诚这个父亲。   不管是去医院的路上,还是手术缝合的过程,陆问君没喊过一声,即便脸色已经疼得发白。   从医院出来,秘书正打算去开车,沈沣说:“我送她。”   秘书看看他,又看看陆问君,把钥匙交给他。   回家的路上,麻药劲儿过去,右手因为痛感不自主地轻微颤抖。陆问君用左手握紧右手腕,头偏向窗外,抿紧唇,一声没吭。   身上的血迹太多,发梢都沾上些许,黏连在一起。   回到公寓,陆问君便去洗澡。单手勉强可以冲澡,洗头发委实困难,最后是沈沣帮她洗的。   那是她难得显得乖顺的时刻,坐在浴缸边,低下头。   沈沣调试好水温,慢慢打湿她的头发,揉上泡沫。   他们两个都很狼狈,像经历了一场灾难,回到安全的巢穴里互相舔舐伤口。   沈沣动作放得很轻,他的身上不可避免沾上潮湿水汽,陆问君也是。   他们没说话,水流是唯一的声音,显得夜晚宁静而舒服。   洗完头发他便出去,陆问君自己脱掉沾血的衬衣,却在最后一步犯了难。   她背过左手尝试几次,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单手解决。   沈沣听到她在里面叫他,重新推开门,看到她站在淋浴间,红白相间的衬衣丢在地上。   立刻转过身去。   “帮我解开。”陆问君说。   沈沣背对她静默几秒,朝她走去。   那其实是一件简单的工作,难度全不在于动作本身,而在于他自己。   她偏瘦,但不过分骨感,蝴蝶骨起伏着漂亮的形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其上。也许是黑色衬托的缘故,皮肤很白净。   沈沣将视线固定在自己的手指位置,忽略指尖不慎擦过的触感,解开扣子便转身出去。   背后她的声音又响起:“今晚不用回去了,睡客房吧。”   沈沣脚步停在原地,背对她,看不到表情。   陆问君说:“难道你要这样回学校?”   衣服破破烂烂,一身血。   “明天早上先送我去上班,你再回学校。”   “好。”因为她受伤,所以她的要求,沈沣都答应了。   他关上浴室门,去客房冲冷水澡,洗去身上血渍,和血液里滚烫热意。   -   隔天早晨胡阿姨过来,听说她受伤就急了,再听说她还要去上班,说什么都不让,一定要通知陆正诚。   陆问君用休息一天,换她放下了手机。   沈沣在做饭,胡阿姨进了厨房,要跟他学两手,说现在小姐都不爱吃她做的菜了。   当时陆问君去回一封重要邮件,胡阿姨看了一阵,眉头皱得老高:“小姐不爱吃豆腐……青椒、红椒都不吃……她不喜欢姜的味道,放这么多她肯定不喜欢……”   沈沣动作一点没受影响:“你太惯着她了。”   胡阿姨叹气:“哪能不惯着,菜我都挑她爱吃的做,都只吃一点,要是做她不爱吃的,不就更不吃了。”   “你只给她她想要的,再喜欢,吃多了也腻,只会越来越挑剔。没有不喜欢的东西做参照,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这就是你对付我的手段吗。”陆问君不知何时出来的,倚在中岛台边,“欲擒故纵?”   胡阿姨识趣地回避。   沈沣转过身,停了下说:“我对你没有用过手段。”   陆问君右手缠着纱布,中央有浅浅的血迹透出来,她眼神有些冷淡。   如果沈沣对她的方式,只是他的一种手段的话。   很没意思。   沈家有个邻居家的男孩,经常欺负沈棉。   那时小孩玩乐流行丢沙包,几个小男孩性子野,把沙包当铅球扔。那天陆问君从工地回去,见沈棉眼泪汪汪地守在沈沣旁边,额上一块红肿。   沈沣把刚缝上的沙包递给她,说:“只许砸一下。”   沈棉含着眼泪点头,拿着沙包跑出去。   陆问君跟出去,看到沈棉趴在邻居家的楼顶,下方院子里几个小男孩正在互相打闹。她不知瞄准了谁,往下一抛扭头就跑。   陆问君听到哇地一声大哭,接着是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喊,带着哭腔:“哪个王八蛋砸我?!”   她走到屋顶边,一个男孩正捂着额头仰头,哭得面部扭曲,恶狠狠地寻找“凶手”。   陆问君从楼顶下去,然后在一帮小男孩敢怒不敢言的注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沙包。   颠一颠,沉甸甸的,装的玉米。   还有李良群。   李良群那儿,她替沈沣摆平了,顺便也得知了来龙去脉。   知道他如何什么都不做,就能引得系里最漂亮的女生围着他转。知道他如何对人漠然置之,任何挑衅都能不动声色。也知道他是如何扮猪吃老虎,如何套出李良群的话录了音。   沈沣这个人,只是看起来良善而已。   陆问君从中岛台起来,要走,被沈沣捉住手腕。   他再次说:“我没有对你用手段。”   陆问君目露讥诮。她穿着拖鞋,比他矮一截,头发散在肩上,没化妆,看上去其实没有平时那么凌厉。   “那你倒说说,你对我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不是欲擒故纵,是什么。”   她没有拆穿,不代表她没有看见。   沈沣默然。   这天天色不好,大早上昏昏暗暗,屋里开着灯,他看着她的眼神,依旧不分明。   沈沣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相反,他有着很多同龄人做不到的理智和清醒。   但在陆问君面前,他有太多的顾虑。   他不能确定,她对他是不是片刻的新鲜感。   他不能保证,有一天被她厌弃了,能坦然接受,大方放手。   他很清楚,他和陆问君之间,有很远的距离。   要独自跋涉很久,才可以到达她脚下那方土地,可以与她比肩,可以问心无愧地,站在她身边。   “我没有对你若即若离,忽冷忽热,陆问君,我希望在有资格说喜欢你之前,和你保持距离。我每一次来,是因为你希望我来。”   陆问君看他片刻:“你这算表白还是拒绝?”   “什么都不算。”沈沣又放开她。   “你在玩弄我啊。”陆问君目不转睛,直直望进他眼里,“我要你来,你就来,我要你现在吻我,你敢吗?”   灯光明亮,他的眸色却晦暗不明。   陆问君单手揪住他领子,往下一拽,沈沣被动低下头,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两个人距离那么近,看到彼此眼中清晰的自己。   她的气息轻轻扑在他唇上,像提前到来的夏日的微风。   “沈沣,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声音很轻,说完这句,往前一寸,带着轻微凉意的唇贴上他。   她看到沈沣眼睫那一微妙的颤动。   那个吻只停留短暂一瞬,像一个并不真实的意外。   亲了一下她就松开手,起身要走,像是对他这根榆木无奈:“算了。”   被沈沣再次扣住手腕,拉回来。   “陆问君,欲擒故纵的是你。”   陆问君轻扯唇角,理直气壮:“所以呢?”   沈沣没有回答,他只是意味不明凝视她良久。   最后捧住她侧脸,这次真真切切吻下去。   -   陆问君手上的伤,养了快两个月。   那段时间,沈沣都住在她那儿,给她做饭,每天接送她上下班。明明她有现成的司机可以用。   陆问君有时下班晚,下楼到大堂,沈沣会坐在休息区等她,大多时候戴着耳机,听一些英文广播。   他的空闲时间并没有那么多,有时把她送回家,还要赶回学校上晚课。   其实伤口拆线之后,很多事情,陆问君已经可以自己做。不过沈沣对她,比她自己还要更上心,一直精心养着。   她的头发,每天都是沈沣帮她洗。洗完就出去,让她自己完成后半部分。   四月里,陆问君生日。   每逢这种日子,她的应酬反而更多。沈沣当天满课,两个人一整天都没有碰面。   沈沣到公寓的时候,陆问君已经回来。他看到浴室灯光,以为她打算洗澡,习惯性推开门。   热气扑面,陆问君躺在浴缸里,头发湿漉,已经洗过。   沈沣转身要出去,却被她叫住。   她喝多酒,会比平时看起来慵懒,身上的棱刺也变少,躺在那里朝他伸出一只手,声音里有醉意:“沈沣,过来。”   他站着没动:“你应该不用帮忙了。”   陆问君就抬起右手,在眼前看了看,说:“手疼。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发炎了。”   她伤口早就愈合了。   沈沣知道。可还是顺从她,走了过去。   她太会拿捏他,知道他总会对她心软。   那不是她第一次在洗澡的时候,有意无意撩拨他。但可能是因为醉了,所以格外放肆。   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沈沣的克制与理性,遇到她也会败下阵。   他见过别人眼中眼高于顶、难以接近的陆家大小姐;独当一面、气势凌厉的陆总。   没人见过,他曾拥有的陆问君。 第12章 .12跟我合作。   圣诞节,老太太生日,陆问君得回去露个面。   陆问君跟奶奶的感情,并不亲厚。   董贞仪婚后跟婆婆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和睦,不喜欢让女儿跟婆婆相处。后来更是把与陆正诚感情的无可挽回,怪罪到老太太不约束儿子上。   陆壹出生之后,老太太对孙子分外疼爱,跟孙女的关系,也就愈发冷淡。   老太太患有阿尔兹海默症,时不时发作,在精心调理照顾下,病情发展缓慢,但这几年有所加重。   陆壹是她的开心果,吃饭时全程都在逗她开心,给她唱生日歌,陪她一起吹蜡烛。   蜡烛灭了,灯又亮起,老太太笑得眯缝着眼。   陆壹正拿刀切蛋糕,她忽然对着陆问君说:“贞仪啊,问君放学了吗,你怎么没去接她呢?”   所有人愣住。   陆问君坐在那儿,眼神不自觉冷下去,在一片诡异的静寂中,说:“我不是她。”   她长得和母亲年轻时很像,但这话,从来不会有人在她面前说。   董贞仪的死是个忌讳,没人主动讨那个没趣。   “你就是贞仪。别想蒙我,我眼睛,好着呢。”   陆壹忙把蛋糕递过去,岔开话题:“我姐放学了,马上就回来了,奶奶你看这蛋糕,漂不漂亮?我姐给你买的。”   老太太心思便被转走了,美滋滋接过蛋糕,又叮嘱陆壹:“你可别吃完了,给你姐留着。”   微妙的气氛持续短暂片刻,重新被欢快赶走。   陆问君低头吃菜,切好的蛋糕放在手边,一口没动。   老太太作息稳定,晚餐不到七点就结束了。   陆问君出了院子上车,没先启动,坐在车里拿了支烟点燃。   烟雾缥袅,顺着窗缝逃掉。   烟拿在手里,却没抽几口,目光落在没有焦点的前方。   空烧半截,她把剩下半截摁灭,发动车子往鹿兴园去。   节前小姨就喊了她几次去吃饭,陆问君忙着准备新项目,没抽出时间。   顺路买了套贵妇线化妆品,到小姨家时,他们晚饭刚吃到一半。小姨夫章致声正巧出差回来。   小姨给她开门,一脸奇怪:“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啦?今天不是你奶奶生日吗?”   “顺路。”陆问君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懒得找。   “你去哪里顺这里的路啊。”小姨说,“瑶瑶,去给你表姐盛饭——”   “我吃过了。”陆问君径直到客厅去坐,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文件。   “哎呀,你怎么又打开电脑了,就这一会时间不工作会死啊。”   “不会。”陆问君边回答,继续敲键盘。   “不工作不会死,我看你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把自己累死。”小姨很看不惯她工作狂作风。   章致声清了清嗓子:“问君啊,还是来吃点吧,今天是我下厨,来尝尝小姨夫的手艺。”   陆问君毫无反应,让他的话尴尬落地。   小姨说:“她在工作,你不要打扰她。”   自从上回好意安排相亲却影响了姨甥关系,小姨吃到教训,很久都没再提过这茬。   时间一久,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到底没忍住,吃着饭,眼珠子转了几圈,试探提了句:“对了,我最近认识一个邻居,特别不错,长得帅得哟,人斯斯文文的,是个CEO,跟你……”   陆问君抬起眼。   小姨自动收声:“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等他们吃完饭,陆问君便合上电脑要离开。   “你屁股都没坐热就走,合着来我这打卡呢。”   小姨气够呛,正要喊瑶瑶送她,陆问君说:“小姨夫送吧。我有几句话跟他聊。”   “你们要聊什么?”   “生意上的事。”   章致声的公司,受陆氏不少照拂,全仰仗这位外甥女。因此对她,章致声的态度是有些讨好的。   送她下楼,电梯里,章致声不无得意地提起自己投资的几桩生意:“现在新能源的势头好,这笔买卖风险低,回报率高……”   陆问君不耐烦听下去,打断。   “听说你出差带了一个秘书。”   章致声脸色倏然一变,很快稳住,笑得若无其事:“你说小林啊。小林是A大金融系的高材生,能力确实很优秀。”   “成绩普通,在校期间没拿过任何奖学金,离‘优秀’差得远。”   “问君,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还查了小林的资料?”章致声脸色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问君,我跟你说,我和小林可是清清白白的,出差那都是公事,别的什么都没做。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做对不起你小姨的事情!”   他的圈子,跟陆问君重合度很低,风言风语已经传到她这里,可见大有问题。   空穴不起风。   陆问君微哂:“发誓如果有用,这个世界上男性人口会少一半。”   电梯停在负一楼停车场,她走之前扫了他一眼:“你最好管好自己,否则就祈祷,做了什么别让我抓到。”   -   隔天一早到公司,白副总便来找陆问君商量事情。   “陆总,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Future开春立项的光伏太阳能示范道路,现在已经建成了,这个成果,对他们这次崇峖湾环线的竞标,会非常有利。”   崇峖湾地区环线高速公路,是陆问君最近在忙的项目。   同时参与竞争的公司不少,对路安来说,需要警惕的是两位老对手,十五局和Future。   国家对新能源的政策支持力度越来越大,这次崇峖湾环线公路,落点也在绿色施工和智能施工。   将光伏板铺设在路面下,把太阳能转化为电能,既可为相关道路基础设施提供电力,同时可通过无线方式为行驶的电动汽车进行充电。这就是光伏公路的原理。   新能源电动汽车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大趋势,光伏公路的概念,意味着道路可以成为将来新的能源中心。   光伏新能源近几年一直是路桥行业的热点,也经过多次尝试,但目前仍存在技术限制,不能广泛应用到公路建设当中。   数年前国内第一条光伏路面建成,运行一年就因为路面损坏等问题,拆除了光伏组件,恢复沥青路面。   法国诺曼底曾备受赞誉的太阳能公路,同样因为路用性能问题,运营不到三年便宣告失败。   路安在光伏新能源上,存在一定短板,这几年投入了大量资金研发,收效不高。   十五局本身有天然优势,Future有技术加持,这次竞标,路安的胜算并不高。   两天后,Future在产业园区举行光伏示范路段成果发布会,陆问君在陈一放的陪同下,一起去参观。   当日来了不少媒体代表、同行、专业学者,万逢林也亲自出席了。   Future有总部技术支持,沈沣接任后,着力于技术开发,这个工程包含了光伏发储电、无人驾驶电动车智能识别等十数项关键技术。   陈一放看得眼热,搓搓下巴:“你说,咱们把他们的研发团队撬过来,能行吗?”   陆问君没理会他的白痴问题。   核心技术的专利都掌握在公司手里,撬走研发团队,意义不大。   “这沈总怎么就这么厉害呢,他才回来多久啊,不到一年,Future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一边跟我们抢项目,一边搞科研,一边不忘了泡妞儿,这时间管理在哪个学校学的啊?”   人群发出喝彩声,陆问君看着前方示范车辆,像是随口一问:“他泡谁了。”   “就上次那个小美女啊。”陈一放说,“君和门口碰到那个。上个月我又看到他们一次,一起吃饭来着。他还挺专一,这都大半年了也没换人。”   “那是他妹妹。”   “他妹……我去,原来是他妹妹啊,幸好我没往出乱说。不过他妹妹,长得还挺可爱的——Future这个示范道路确实有点东西。”   陈一放看了一会儿,脑子里编排出剧本,“哎,陆总,你看要不派我去跟他们联个姻,我把人拿下,顺便把技术给你带……咳。”   对上陆问君冷冰冰的眼神,赶紧闭嘴。   “我需要的是专业,不是八卦,心不在工作上,不如把位置腾出来,让给德配其位的人。”   “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过陆总,咱们再不联姻,估计来不及了。”陈一放指指她身后,“那不是闻总跟他妹妹么。”   陆问君回头,不远处,沈沣和闻书景站在一处,正在交谈什么。   闻书景身边跟着一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女孩,二十来岁模样,眼睛直勾勾盯着沈沣,笑容明艳。   闻书南,闻书景胞妹,比沈棉大上三四岁。   “闻总该不会也想把妹妹送过去跟他们联姻吧?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陆问君没作声。   片刻,沈沣似有所感,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   人头攒动,喧声鼎沸。   沈沣淡淡颔首,陆问君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秒,又扫过闻书南。   含义不明地扯了下唇,移开视线。   -   晚上,陈一放就探听到了小道消息。   “我从Future内部打听到的,崇峖湾那项目,十五局跟Future有意向合作。”   崇峖湾环线确实是个大项目,东线段长约三百公里,施工规模大,建设周期预计四五年。   对大型复杂项目,两家甚至多家公司组成联合体共同竞标,分担资源和技术上的压力,集中各自优势,竞争力提高不是一星半点。   Future与十五局若真合作,这个项目,路安的胜算,几乎为零。   “其实崇峖湾这个项目,拿不到,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大。”白副总说,“光伏本来就是我们的短板。”   “就因为是短板,所以才要跟Future合作,他们的技术对我们有非常大的帮助。”陈一放和他争执起来,“老白,现在我们的重点已经不是这个项目了,应该是光伏能源技术。”   错过一个项目,不是大事,但从长远去看,十五局和Future资源合并的效用,远不止这一个工程。   路安很有可能,会被甩在后面。   白副总思忖道:“现在他们会不会合作,还说不准。Future跟十五局,一直也是竞争关系,我想就算合作,沈总也不会同意技术共享。”   陈一放转向陆问君:“陆总,你怎么看?”   陆问君靠在老板椅上,一直没作声。   她了解闻书景,也了解沈沣,在某些层面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理性、头脑清醒、目标明确。   闻书景这人,最看重利益,曾经的一些小过节,不足以成为影响他跟沈沣合作的绊脚石。   至于沈沣……   陆问君沉思片刻,叫来邱杨:“替我约一下沈沣,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会不会太仓促了,沈总那边可能已经安排了行程。”   “你说是我要见他,把地址发过去。”   邱杨仍然迟疑:“如果沈总不来呢?”   陆问君静默一瞬,之后笃定道:“他会来的。”   -   这家私房菜馆位置闹中取静,颇为隐蔽,古朴的老榆木门牌上,只有一个简单而锋芒毕露的毛笔字:问。   低调过了头。   店里没有多余的服务员,店主本人亲自招待。   眉目和善的中年男人,四十来岁年纪,笑呵呵道:“不好意思啊各位,我们这里一天只招待四桌客人,今天已经订满了。”   但目光触及沈沣,明显一怔。   沈沣叫了声:“民叔。”   店主颇为惊讶:“小沈啊……你、你回来了?”   沈沣没说话,店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忙把他们引向最里面一间不对外开放的包厢。   “沈总,你认识这个老板吗?”   跟沈沣同行的是技术部的唐总监,见状奇怪。   路安的陆总临时约他们吃饭,定了这家听都没听过的私房菜馆,要不是跟着沈沣,他压根找不到路。   沈沣表情瞧不出什么来,只说:“认识。”   这是陆问君的店。   她母亲留下的,经营不善,被她换了门头保留下来。不接待大众客人,一天只有四桌,营收寥寥无几,一应开支都是从陆问君的私账上出。   店主是胡阿姨的儿子,一只耳朵没听力。   推开包厢门,一道身影站在西侧实木条桌前,正看墙上的字画。   听到声音,她转过身,唇角微微一弯,带着毫不意外的从容:“沈总。”   “陆总,你好!”唐总监在Future几年,早就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陆大小姐,他管研发的,不常出来应酬,一下有点用力过猛,快步走过来,热情地伸出手。   陆问君轻轻回握:“久仰唐总监大名,今天的发布会很成功。”   “哪里哪里。没想到陆总认识我,还特意请我吃饭。其实今天我们沈总本来已经约了人,不过陆总相邀,我们肯定说什么都得推了。”   今天发布会,光是晚餐邀请就收到十来个,他其实也没想到,沈沣推掉所有邀约,最后接的是路安。   陆问君话题的中心都在发布会和光伏路面,这是唐总监的专业领域,他侃侃而谈,也没注意沈沣静默坐在旁边,很少开口。   唐总监倒了酒敬陆问君,想起什么又询问:“听说陆总胃不太好,之前还做过手术,能喝吗?”   陆问君说:“当然可以。”   菜几乎没动,酒一杯接一杯。   唐总监不胜酒力,中途去洗手间,房间内只剩两人。   陆问君手指捏着小巧玻璃杯,剩一半白酒在里面。   最近胃痛不常犯,只是今天一下喝得猛,空腹,此时有几分灼烧感。   她撑着头,去看对面沈沣。   他面色如水,隔着张桌子,目光平平地望着她。   陆问君直起头,“沈总平时应酬别人,话可没这么少。”   “陆小姐约我来,应该不是为了闲聊。”   陆问君把酒杯重新倒满,起身走到他身旁。   她最近又瘦了,黑裙腰线收窄,瞧着有几分伶仃之感。   陆问君把他桌上没动过的酒杯拿起,递至他面前:“崇峖湾环线项目,跟我合作。另外,我要你们所有技术的共享权限。” 第13章 .13你吃定我会心软吗?   她居高临下,餐厅的灯剔透澄明,将她照得宛如白玉。   “陆小姐真敢开口。”   沈沣黑色瞳眸沉静,不见波动,只是嗓音听起来格外淡漠,“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答应你如此不合理的要求。”   那杯酒他不接,陆问君便放下。   “闻书景和你合作,所图跟我也不差。他这个人,只要他想要,就会处心积虑弄到手,不挑什么手段。跟他合作,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陆小姐未免太自信。我未必一定要与你们其中之一合作。”   陆问君轻轻一笑:“以你们Future现在的资源,这么大的项目,吃得下去,可没那么容易消化。再者,我要是跟闻书景联手,你一样也没几分胜算。”   合作是必然,问题在于,三者之中,谁能强强联合。   “既然如此,陆小姐何不跟闻总合作。”   “我说了,闻书景那儿,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陆问君看着沈沣的眼睛,沈沣也看着她。   他们在灯下对视彼此,看不见的枝蔓在空气里攀缘而上,朝着他伸出柔嫩的枝芽。   沈沣开口,枝芽溃碎,他声音不起波澜:“你和他的胃口都一样大,对Future来说,并没区别。”   “光伏公路的路面损耗是一个致命问题,后续养护和前期建设一样重要,在维修养护方面,路安是最好的,不选我是你的损失。十五局的工程质量不如路安,去年才出过高架桥路面侧翻事故,我不建议你选择他。”   沈沣不为所动:“陆小姐的理由,不足以说服我。”   陆问君轻扯唇角,问他:“沈总想要什么条件?”   沈沣平平反问:“陆小姐能提供什么条件。”   仿佛一张弦在两人之间来回拉扯。   静默数秒,陆问君的手搭到他身后椅背,略微低下头,仿佛有暧昧的热息在她唇齿间游荡。   “那要看,沈总想要什么。”   沈沣偏开眼:“陆小姐手里,没有我感兴趣的筹码。”   他的平静就像凝固的流水,投入任何重量的石头,都不能激起涟漪。   陆问君静默看他片刻,眉梢轻轻一抬,直起身道:“我敬沈总一杯。”   右手玻璃杯递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五十三度烈酒,她方才就已经喝了不少。   “一杯够吗?”   她问着,沈沣不作答。   陆问君慢条斯理拿起酒瓶,斟满空杯,一仰而尽。   沈沣仍然不动声色。   她又倒第三杯,往唇边递。   杯沿碰到嘴唇,却一轻晃,她手腕被人攥住。   陆问君垂眸,对上沈沣眼睛,深不见底。   他仍是之前坐姿,端正雅隽,下颌却紧绷。   沈沣攥紧她手腕,莹白肤色在他掌下,手背伏起筋骨形状。   陆问君只看着他,不动,不说话。   微微挑着的眉,证明她有意为之,且早已预测到走向。   光被她挡去,照不进他眼里,昏昧光影让他眸底幽涩晦暗,看不清里头卷涌的浪潮。   “你吃定我会心软吗?”   “那你会心软吗?”陆问君反问。   房门推开,店主见到两人姿势一愣:“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沈沣放开手,已然恢复之前的冷静。   陆问君搁下酒杯:“没事。拿过来吧。”   店主手中托盘放着一只四寸大小的精巧蛋糕,极简单朴素的样式,奶油粗粗抹平,上头不见任何文字、装饰。   他放下蛋糕就走,替两人带上门。   陆问君将仅有一只蓝色纤细蜡烛插上去,咔——点火器燃起火苗,引燃蜡烛。   蛋糕放在沈沣面前,她放下点火器,回到对面座位,对他说:“生日快乐。”   沈沣坐在那里,静默看着她。   空气里有不知名成分,将时间拉长,让蜡烛燃烧的速度变慢。   微弱火光轻轻晃动,火苗渐渐地下降,在无人理会之中,燃烧至末尾,一点一点熄灭。   唐总监姗姗归来:“真是不好意思,陆总久等了——嗳,怎么还有个蛋糕?”   “老板送的。”陆问君说。   “老板还送蛋糕啊。这家店确实不错,味道好,价格不贵,还这么有人情味,陆总选的地方,果然不同一般。”   唐总监回来,话一多,屋里无形蛰伏的藤蔓悄声散去。   他喝得有点上头了,又看陆问君仿佛没事人一样,觉得自己是男人,又代表公司,不好露怯,倒了酒正要再敬。   旁边沈沣搁筷起身,拿上外套。   彬彬有礼却又疏淡的语气道:“今天就到这里。多谢陆小姐款待。”   陆问君靠着椅背,微笑:“协议拟好之后会发给贵司。”   汤总监一脸莫名:“协议?”   什么协议?刚才不是还没开始谈吗?他只出去了五分钟两个人就谈好了?   没有人替他解答疑惑。   沈沣最后看了陆问君一眼,平稳收回视线,离开。   有电话进来,陆问君接听几分钟,讲完电话便离开。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视线往沈沣方才的座位扫去。   蛋糕放在原处,像是没被动过,形状看上去依然完整。   要仔细看才会发现,其实圆形的右侧边上,缺了小小的一块。   -   三天后,陆问君携公司法务到访Future,双方正式坐下来商谈细节及签署协议。   沈沣穿一身深灰色西装,两人对面而坐,中间隔一张会议桌。   陆问君接过沈沣助理递来的协议翻阅,看完合上文件,说:“沈总,这份协议,不是我发给你们的那份。”   共同投标协议其实不复杂,约定好双方各自所负责的工程内容及责任即可。   但她要求的,和沈沣愿意给的,有所出入。   陆问君想要Future与路安共享所有技术,沈沣在协议落实的条款却是:工程内涉及的关键技术及配套装备技术(包含专利与非专利技术),经Future方授权允许,路安方可获得访问及使用权限。   Future法务先笑再说话:“陆总,是这样,您拟的那份协议,个别条款上双方权利和义务的界定太宽泛,后续很有可能有约定不明确的情况出现,会引起争议。您如果对条款有什么疑问或者意见,我们可以进行商讨。”   这话已经说得算是委婉,毕竟陆问君提出的条件——路安有权共享Future所有相关技术,可以说是霸王条款了。   她的视线从沈沣的法务移向沈沣:“沈总的意思是,我每共用Future一项技术,都要经过你的批复许可。”   沈沣道:“是。”   路安法务仔细审核过协议每项内容,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陆问君的目光始终在沈沣脸上,等法务说完,她才道:“上次沈总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沈沣表情不动:“我没有答应过陆小姐任何条件。”   陆问君含义不明地扯唇。   弟弟果然成长了,不像以前好拿捏。   “既然沈总喜欢事后不认账——”   两边法务齐齐一愣。   事后?   什么事后?   陆问君拿笔在协议末尾签好名字,合上笔盖:“下次我会记得让你当场签字。”   沈沣什么也没说。   尽管除了他和陆问君各自淡定,整个会议室里其他人的表情都有些许玄妙。   双方签过字盖过章,陆问君起身,走到沈沣身边,伸出手:“合作愉快,沈总。”   沈沣抬手,回握她指尖,克制而又绅士。   “合作愉快。”   -   绑定合作关系,路安和Future两司往来便多起来。   标书由双方共同制定,大多时候是两方项目组进行对接。   同行里很难有秘密,路安和Future两个对头联手合作的消息,很快就传开。   周末,闻书景父亲六十大寿,大摆宴席。   两家世交,陆正诚出差未回,陆问君代他去贺寿。   闻家父母当年曾有意跟陆家结亲,最后没成,如今见面,多少有几分尴尬。   陆问君遵循礼节当面祝贺,送上贺礼,没多应酬。   闻书景跟在父母身侧招待宾客,手臂里挽着妻子的手,陆问君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低声说:“待会儿别走,聊两句。”   路安跟Future合作刚成,他想聊的无非这件事。   陆闻两家共同朋友不少,陆问君代陆正诚来的,少不得应酬。   意外的是,在这里见到沈沣。   上回婚礼,闻书景邀请他,是存心让他们碰面。   今天闻书景父亲大寿又邀请,她倒不知道,这俩人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两人离得远,陆问君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   等闻书景找到空隙过来,陆问君搁下酒,随他去露台。   两人站在露台,隔着一道玻璃门,瞧着室内衣香鬓影。   闻书南穿了条粉色纱裙,原本跟在父母身边,悄悄撤了,拎着裙摆跑到沈沣跟前。   闻书景目光也是一顿。   陆问君说:“我倒不知道,你们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今天不是我邀请的。”闻书景脸色有点微妙。   是谁邀请,不难猜测。   陆问君扯唇,说:“看得出来。”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闻书景手臂撑在扶栏上,侧身面对她,神情别有深意,“我想跟Future合作的事,没跟任何人讲,连我们公司的人都不知道。跟沈沣,也只是传达了一个意向。白天在发布会上聊了两句,晚上你们就一道吃饭,抢先合作。你消息怎么那么灵通?”   露台风有些大,陆问君转头看向江上夜景,发梢被风卷到唇边。   那只能是因为,有人想让她知道。   “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知道有什么稀奇。”   “我倒是怀疑,你跟沈沣是串通好了,拿我当炮灰溜呢。你觉得我的怀疑合理吗?”   “不奇怪,符合你的一贯思维,”陆问君说,“多疑,狡诈。”   “是我这几年脾气变好了,让你们觉得可以溜着我玩了是吗。”闻书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问君,你知道我这人报复心重,这种亏,我可不会白吃。”   陆问君睇他一眼,嘴角那个弧度大约可以理解为讥诮。   没接他话,转身朝暖色灯光里走。   得给闻家面子,陆问君没提前离场。   她和沈沣始终隔着半个宴会厅,互相一个招呼都没打。   宴会结束,出门时,两人恰巧在门口相遇。   台阶上铺着红地毯,前头闻家父亲在亲自送人。闻书南跟着父母却心不在焉,视线往后瞟。   年轻女孩,眼睛明亮,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陆问君站在台阶上,没往身侧看。   等得无聊,便嘲讽一句:“和美女谈笑一个小时,沈总艳福不浅。”   “陆小姐更有魅力,跟前任追求者露台幽会。”   没想到他会回敬回来,陆问君微一挑眉。   “沈总是不是看错了,那不叫幽会。”   “陆小姐也看错了,我没谈笑。”   陆问君转头,微妙的视线在他侧脸停留片刻:“闻书景想跟你合作的消息,是你有意透露给我,对吗。你故意引我来。”   沈沣侧眸,沉静而清明的目光落向她。   冬夜风冷,热闹的宴会将空气熏出暖意。   身旁宾客经过,言谈声隔在无形屏障之外。   “你来了,不是吗。” 第14章 .14你们两个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沈沣。”陆问君直视他双眼,“算计路安的资源?旧恨难消?或者,别的。”   波光在他黑眸上闪动,沈沣却不回答:“陆小姐认为呢。”   “聊什么呢?”   如果不是闻书景的声音横插进来,陆问君也许能从他的眼神中多看出一些什么。   闻书景目光在两人之间走过一个来回,意味深长地笑道:“沈总,上次在你们的发布会上收获不少灵感,光伏在公路上的应用大有前景,我打算找个能源公司提供技术,好好搞搞崇峖湾这个项目。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改天请你们吃顿便饭,交流一下经验。”   这是来宣战。   陆问君目光转向他:“这顿饭就不吃了,我看你接下来应该没时间吃饭,光伏板的路用性能问题够你忙的。”   “问君,你说话总是这么一针见血。”闻书景看向沈沣,“技术上的问题,还得请沈总多多指教了。”   沈沣容色平静:“闻总客气。不涉及公司机密的前提下,很乐意指教。”   闻书景:“……”   闻书景笑容加深:“你们两个还真是越来越像了。”   往前十年,沈沣说话可没这么会气人。   像吗。   陆问君并不认为。   她和沈沣,是个性迥异的两种人。   闻书景却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手往路口一指:“问君,你车到了。”   夜晚还要很久才会静下来。   陆问君没再看他们,无论是闻书景,抑或沈沣。   她步下台阶,高跟鞋落在地毯。   司机打开车门,她坐上车,也没回头。   -   闻书景的话不是开玩笑,十五局和能源公司的技术合作很快敲定,这对路安和Future来说,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胁。   施工方案需要经由双方共同考核及认证,有些会议,要劳动两位老板亲自出面。   崇峖湾环线东段距离长,建设里程合计三百千米,其中设桥梁超一百五十座,隧道八十余座,是一个相当庞大的项目。   施工组织规模巨大,方案设计起来,涉及许多细节问题。   崇峖湾地区距离A市市区约七十公里,路安负责工程南段,Future则负责北段,中间在十二号隧道相接。   两家公司各自的专业性毋庸置疑,在不影响到整体工程的大前提下,双方互不干涉。   现场勘查双方同样分工。   勘查结束的讨论会,陆问君和沈沣都在。   会上着重讨论的一大难题,在于十二号隧道。   这条隧道为湿陷性黄土地质,施工难度极高,且由于洞口滑淤体土质的不稳定性,风险很大。   如何在保障施工安全的前提下,最大化工程效率,就是今天会议的重点。   陆问君和沈沣行事风格不同,会上有些争执。   她作风强势,对施工效率工程质量要求极高,用最短时间达到最高水准,是她一贯宗旨。   沈沣的风格则是,预先排查、预测到施工中可能遇到的所有问题,并在组织设计阶段给出规避或解决方案。   争论一个上午,两方分歧的核心,在工期问题上。   “考虑到施工中可能会出现的塌方、水害等问题,我们初步预计,工期需要三十六个月以上。”Future项目主管道。   这人姓郝,年近四十,本人短小精悍,名字叫郝猛。   跟陈一放虽然中间差了五届,但两人母校不巧是多年死对头,第一次见面就因为哪所学校专业更厉害吵了一架,彼此互看不顺眼。   陈一放不赞同地摇头:“不行了,太久了。你们Future的效率这么低的吗?”   郝总监马上说:“在追求效率之前,首先要保证施工安全,不能为了追求快,就盲目缩短工期,一旦施工中出现计划之外的问题,就会延误进度。在这方面,Future跟你们路安可能不太一样。”   “你这话说的,我们路安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项目延期交付的。”被人这么当面内涵,陈一放可不服气,“工期本身就是评标的因素之一,你工期过长,成本增加,报价也就跟着增加了,管你方案漂不漂亮,十五局一个报价优势就能直接干掉你。”   俩人一言不合又杠上了。   陆问君皱眉敲敲桌子。   “这条隧道只有三千五百米,占项目路线全长不到百分之一点五。在这上面耗费三十六个月,你们认为合理吗?”   她工作时气势很凌厉,很少有人有胆量当面反驳她。   沈沣叠腿坐着,面不改色:“十二号隧道是整个项目施工难度最大的控制性工程,三十六个月是基于施工方案计算得出的工期,在目前方案下,合理。”   “那说明你们的方案不合理。”陆问君道,“这个时间最好控制在三十个月以内。”   郝总监说:“三十个月,真的做不到……”   陆问君眼一抬。   明明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猛地让人觉得寒意四涌。   陈一放都咳了一声,拿拳头抵在唇前。   陆问君放下笔,向后靠在椅子,眼神扫过郝总监,以及他身后的Future项目组成员。   “第一次合作,你们可能不了解我的规矩。我不喜欢听到‘做不到’这三个字。攀登珠峰,飞上太空,治愈癌症——这些事情在实现之前,没有人认为可以做到。大家都觉得做不到,都不去做,那你现在坐的地方就是两层平房,而不是二十三层高楼。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这么容易知难而退,难道看到珠峰太高你就折返吗?”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路安众人早已习惯自家老板的风格,Future一帮人却是第一天亲身体会,受到不小冲击。   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王啊……   除了沈沣,一时无人敢开口。   “Future和路安只是合作关系,彼此独立,Future的职员,不受路安差遣。”沈沣坐在对面,说,“陆小姐对员工的高标准高压力,不用转嫁给他们。”   当众叫板。   两方老板对垒,员工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保持安静。   陆问君清冷的目光和沈沣对视片刻,半点温度不见。   “沈总还是那么护短。既然你的员工不能承受压力,那我作为合作方,向沈总传达一下我的意见,十二号隧道的施工进度会影响到南段的施工,你们的施工方案不合理,请尽快改进。如果你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路安随时可以提供帮助。”   沈沣不紧不慢,淡然回道:“陆小姐的意见我们会考虑,重新对方案进行复核和必要的升级。”   没想到一场研讨会开得如此惊心动魄。   不欢而散。   散会之后,等路安的人离开,Future的组员才齐齐松了口气,仿佛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消失了。   几个组员凑在一起吐槽。   “怪不得都说‘宁找秃头男上司,不要路安女魔头’,幸亏我当年去的不是路安。要是在她手底下工作,心理压力也太大了!”   “但是你们不觉得她很厉害吗?”   “厉害啊,快把我吓死了,但这么厉害谁hold得住啊?”   “沈总就hold得住啊。”   “得了吧,我觉得他俩都快打起来了。”   下楼的电梯里,陈一放说:“其实他们的施工组织设计,目前来说安排还是很合理的,别的不说,沈总的施工方案确实设计得很好,风险预测跟事故应急预案也很周全,挑不出什么毛病。”   陆问君的手插在口袋里,语气冷淡:“方案设计得再漂亮,工期过长,就是一份失败的方案。”   “那也是。”陈一放说,“问题其实还是出在十二号隧道的土质上,怎么克服它土质的那些问题,提高施工效率,是个难点。”   陆问君抬腕看一眼手表:“让邱杨通知一下,下午的会提前半个小时。结束后我去一趟现场。”   “又去?我们上次不是看过了?”出了电梯,陈一放追在她身后,“陆总,我今天晚上还有个局,去不了,要不让……”   陆问君没听他废话,车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   -   冬季白昼短,陆问君赶在傍晚天黑之前,到十二号隧道现场勘查。   那处地尚未开发,车开到一半就上不去,陆问君把车停在路边,步行往前。   领她去现场的是当地一位负责人员,路上详细给她介绍这块地的各项地理特征。   这块地土质特殊,传统的施工工法在这里很难进行。   负责人原本看她是女人,又穿着高跟鞋,走了一段就问她要不要回去。   陆问君坚持走完整个隧道预计全长,每个地方都亲自看过。   折返时天色很快变沉,负责人抬头看了看,说:“坏了,看这天是要下雨了。”   说什么来什么,他话音落下不到三分钟,雨点从上空噼啪砸下来。   “前头有个活动板房,赶紧过去避避!”   暴雨来得迅猛,不到两百米路程,雨柱便集结成军倾泻而下。   转过路口,负责人快步跑过去跳上板房门槛,招呼她:“陆总,快进来!”   陆问君从雨幕里抬脚进门,七八平米左右的板房内站的不止一人。   沈沣,以及他身旁的助理。   两人身上尚有些微湿润,看样子只比他们早到一点。   陆问君和沈沣目光交错一瞬,彼此都没说话。   负责人是个热心的大哥,虽然不认识,暴雨中同屋避雨也算缘分,自来熟地就跟人聊起来。   “你们也是来看现场的吧。这地方要修路了,说是要在山体上建个隧道,最近来看的人不少。”   方助理应道:“临时决定来的,没注意天气,没想到有暴雨。”   “嗐,那位陆总也是。你们今天来的不凑巧。”   方助理微微笑。   还是挺凑巧的,上午刚吵过架的两个人,这会儿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   陆问君站在门口,拨了拨打湿的头发,边道:“这么巧,沈总也来看现场。”   “是很巧。”   两人一左一右站着,各自看着门外,暴雨如注。   陆问君说:“这块土质太特殊,传统施工工艺行不通,不如试试分七个断面,提高……”   沈沣看她一眼,接上她话音:“提高进尺。三台阶七步法。”   陆问君转头看过去,半晌,扯了下唇角:“看来沈总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各自转回头。   “陆小姐有心了。”沈沣的声音被雨盖住,听不太出情绪。   “沈总也很有效率。”陆问君客套奉承回去。   这句话说完,便安静下去。   暴雨还在持续,不见一丝消停的趋势。   简易板房曾经住过人,有木板床和破旧的被褥,以及一些杂物。负责人不知从哪里刨出两把雨伞,钢骨交接处生出铁锈,轻轻一抖,荡起灰尘。   “找到两把伞。”负责人检查了一下,还能打开,递一把给方助理,“来,给你们一把,这伞凑合能用。”   方助理道谢接过,询问:“沈总,我们是现在走还是……”   “等雨停吧。”沈沣说。   负责人也问陆问君:“陆总,要不咱们也等雨停了再走?”   “好。”陆问君答。   雨太大,砸在地上溅起泥点,她的高跟鞋水台低,这样的路走不了。   负责人把后面简易床上落了灰的被褥掀起,坐在木床板上,招呼其他人:“过来坐着休息会儿吧,这雨还得一会儿才停呢。”   方助理张口:“沈总……”   那两人站得离门口近,许是雨声太吵,没有听到。   方助理看着两人站在一起的背影,他们没有说话,但好像有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他有些觉得,自己的话插不进去。   负责人起初还和助理聊几句,后来大概是感受到那股不知来源的氛围,也止了话头。   门口两人并肩看着雨。   两人坐在床板上,一起看着他们背影。雨声盖过他们的说话声,听不见在聊什么。   看了会儿,负责人往助理那靠了靠,低声问:“你老板没结婚吧?”   方助理愣了下:“没有。”   负责人朝两人努努下巴:“一会儿让你老板留个人家陆总的联系方式。”   方助理脑子里先冒出的,就是上午两人在会议桌的两端,同样冷静,空气却在无形中剑拔弩张。   猛摇头:“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我看挺般配的。你们老板性格挺闷的吧,是不是不好意思?那你去要一个,替他撮合撮合。理由多好找,都是同行,多个朋友多条门路,生意人嘛,都不会拒绝的。”   方助理尴尬地笑笑。   这场雨持续二十来分钟,终于慢慢转停。   天色依然全黑,四人离开板房,在水电筒的光下往大路走。   负责人在前面带路,陆问君错后一步。   沈沣和助理走在后方。   某个分岔路口,负责人和陆问君径直往右侧走。   方助理见沈沣仍然跟在陆问君身后,随他们方向过去,刚要出声提醒,及时想到什么,没出声。   他们的车停在另一侧岔路,不过大晚上,陆总一个女人孤身和陌生男人走在一起,是有点危险。   争吵归争吵,他们沈总还是很绅士的。   到车跟前,负责人跟陆问君客气地道了别,不住给方助理使眼色。   方助理假装没看懂,杵在沈沣身后。   负责人可能热心过头,见状自己来,说:“要不你们二位留个联系方式,加个微信?都是做这一行的,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合作呢。”   方助理的表情差点在脸上裂开。   负责人还在倾情助攻:“你看今天在一起避过雨,也算是共患难了,都是缘分对不对。沈总,别愣着啊,快把手机拿出来。”   这一出陆问君没料到,微挑了下眉,看向沈沣。   雨停了,留下冰冷湿意,穿透衣服往骨头里钻。   陆问君的车已经解锁,车灯亮起,在昏暗路上投射一片光。   她脸被映亮几分,想了想,站在车门前对沈沣说:“沈总,要加个微信吗。”   -   你已添加了沈沣,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微信页面停留在此,不曾变化。   转眼过半月,标书在一次一次的审核、修改、再审核后,递交上去。   忙完这一个阶段,便是除夕。   陆家一早就做好准备,戚可可最喜欢搞这些节日氛围,墙上、扶梯、沙发,到处装点上红色,还给家里每个人都准备了同款红色毛衣。   陆问君和猫都有份。   陆问君没这些情怀,往年也从未配合。   但她洗完澡出来换衣服,发现她所有的上衣都被偷走了。   床上摆着一件摊开的红色毛衣。   佣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她房间,拼命解释:“对对对不起小姐,是陆壹少爷让我拿走的,他说我不干就开除我……”   陆问君:“……”   她面无表情道:“你就不怕我开除你。”   佣人快哭了:“少爷说你要是开除我,他就再把我请回来,但是他开除我,你不会再请我……”   陆问君短暂地沉默。   她不能否认,陆壹说的是对的。   这几年,陆壹年纪见长,稳重不少,也有自己的事业,陆问君几乎不再管教这个弟弟。   但事实证明,他依然幼稚。   陆问君穿上那件红色毛衣,下楼时全家人都在盯着她。   她坐到饭桌前,冷淡看向对面陆壹:“不想害别人被连累,就不要太放肆。我若真教训她,你帮不了。”   陆壹两只手指按住耳朵:“我没听见就不是骂我。”   零点烟花是陆家的固定节目,戚可可每年都要陆正诚给她放。   陆问君照旧一个人站在屋檐下,过零点时,不知为何,拿出了手机。   拜年信息多如牛毛,她从不回。   点开沈沣的聊天框。   老样子。   太无聊。   她以这样的理由,点开他的朋友圈。   一分钟前,有一条新动态。   没有图片,干干净净的四个字。   【新年快乐。】   沈沣的朋友圈,动态很少,一年多则两三条,少则零。   都是各地风景照片,旅行时拍摄,并且不配文字。   这四个字在其中尤为鲜明。   陆问君没有和沈沣一起度过春节。他们只在一起短短的几个月。   比起这之后的十年,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问君退出他的朋友圈,关上手机。   前面戚可可抱着陆正诚,陆壹正在直播烟花给他的未婚妻看。   她转身走了。   -   节后复工,崇峖湾地区环线高速公路招标结果公示,Future中标。   签订合同,当晚饭局,万局亲自来。   黄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口一个沈老弟恭喜,发挥厚脸皮混进来。   仗着攀上万局长这层关系,黄总很是风光了一阵,最近几个月宜广却又没了水花,工程招标的代理公司换了别的几家。   一多半男人,饭桌上免不了喝酒。   其中数黄总最爱来事,嫌红的不够劲儿,要来白的,拉着其余人一杯接一杯,高谈阔论。   陆问君手边放的是红酒。   她忙起来常忽略吃饭这件事,自从做过手术,胃反而变得更不禁折腾,时不时作个疼。前阵犯了一次,她今天没怎么碰,低头慢慢挑拣菜来吃。   中间万逢林不知怎么起兴,举着酒杯朝她说:“陆总,咱们喝一杯?”   费心思才缓和的关系,万逢林肚量小,若不给面子,徒添麻烦。   陆问君唇边提起应酬的笑,拿起杯。   “万局带来的好酒,当然得喝一杯。”   “不行!”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黄总跳出来,不满指着她,“拿红的糊弄谁呢。不行!上白的!是不是不给万局面子?”   他真有几分醉态,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在这装疯卖傻,借着酒劲儿找她刺。   跳梁小丑,惹人厌烦。   陆问君扫过去的那一眼带寒意,表情却是不变,似笑非笑地说:“黄总酒量也太不中用,这就撒起酒疯了。”   “陆总可是响当当的女中豪杰啊,做路桥的,谁没听说过陆问君三个字。”万逢林说,“我敬陆总一杯。”   这若不接,就是坐实不给面子了。   陆问君未及开口,旁边却有人抢风头。   “这次崇峖湾项目,万局帮了不少忙,还没正式谢过。”沈沣拿起酒杯,他讲话不急不缓,却很容易让人集中精神听,“我任职Future之后,得万局不少关照,今天正式向您道声谢。”   万局便道:“沈总这就客气了。我这位子坐得也不稳呐,诚惶诚恐,多亏了各位支持,才走到今天。来,这杯酒敬沈总,敬各位,我先干了。”   注意从陆问君身上转移,沈沣便成了中心。   Future这近一年风头大展,又拿下大项目,一个接一个地上来跟他喝酒。   陆问君的座位和他间隔几个人,事不关己地瞧着。   他酒量已经变得很好,游刃有余地应酬着众人,红的,白的,不皱一下眉。   饭局过半,等那帮人喝得都差不多了,他身边才消停。   他以前酒量堪称差劲,两杯红酒就有变化。   陆问君只和他喝过那么一次,在她公寓,一个心血来潮的晚上。   他喝酒后比平时好逗,不过仍然不好骗,陆问君让他叫姐姐,嘴闭得紧紧,撬都撬不开。但若去亲他,倒自己张开了。   陆问君看他坐姿板正,手端得稳,不见多少醉态,对他酒量不免意外。   从两杯到千杯不倒,不知经历多少历练。   他看起来依然很稳,只是等人一散,他略微垂头,抬手稍稍扯了下领带。   陆问君忽然一笑。   沈沣清楚自己的量在哪里,他今天喝得不少,再多一杯就到界限。   甫一听到陆问君的声音,以为是自己脑子发昏。   抬起眼,见她看着自己,才清楚是真实的。   陆问君说:“沈总不跟我喝一杯吗?” 第15章 .15他还不至于那么贞烈。   沈沣瞳色黑,摄入过量酒精,仍不显浑浊,只是看着更幽深,像藏有神秘。   “我以为,陆小姐是伙伴。”   而不是来围攻灌酒的那一伙。   陆问君眼神滑过他鼻梁,又回到眼睛:“作为伙伴,更要和沈总喝一杯。”   她拿两杯酒走来,一杯递向沈沣面前。   沈沣不动,看着她。   陆问君看进他眼底,似乎在确认什么:“沈总是怕自己喝醉吗?”   一旁的人不知讲到什么趣事,开怀大笑。   陆问君微微伏低,紧盯他眼睛:“沈总醉了会做什么?”   喝醉会失控,会泄露一些不想人知的真心。   沈沣闻到微淡的红酒气息,他知道不是来自自己身上。   那气息呼应他体内浓度过高的酒精,在血管里卷涌。   他看起来仍然平稳,除了声线因为过量酒精而变沙哑:“陆小姐又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好奇。”陆问君口吻有些玩味,捏着酒杯的食指背,去碰他脸上温度,“想看看沈总如果不这么压抑自己,会不会变得有趣一点。”   杯壁上酒液震荡,沈沣将她手扣在原地。   纤细腕骨在他手心里,指尖贴近他脸侧,只差一点便能碰上。   他确实喝太多,手心灼热,烫着她腕上皮肤。   陆问君瞥一眼手,移向他。   沈沣拿走她手里的酒,便松开了她。   “要让陆小姐失望了。”   他看她的那一眼意味不明,将整杯酒喝下。   喝完,好像没什么变化,坐在椅子上,身姿端正,目光灼明。   “酒量不错。”   比她认为的更深。   陆问君把杯子在他已经空掉的杯壁上轻碰一下,拿起,慢慢饮下。   没看到想看的,她放下酒杯,去洗手间。   出来却被黄总截住。   黄总刚从洗手间出来,往上提提皮带,怪异地一笑:“你现在日子过得挺舒服嘛,天天靠给万局捧臭脚,把他捧开心了,你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他靠近带来一股酒臭味,陆问君置若罔闻,低头洗手。   黄总越说表情越恨,咬牙切齿:“我就不明白,你走你的阳光道,老盯着我不放干什么?!”   陆问君脸色冷漠:“黄总应该是为了工程代理的问题在跳脚吧。据我所知,宜广是因为在代理工程时不止一次私下受贿舞弊,才被万局踢出局。不过你既然这么大意见,不如当面去跟他说。”   “你少跟我装蒜!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在他面前挑拨离间!宜广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三番五次搞我们?”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自知之明。”陆问君的眼神有明确的讥讽,直起身,擦干手。“你若自己拎不清,我不介意当面告知你——你,以及宜广,在我这不值费心。搞你?你还不配。”   “你!”黄总勃然大怒,刚要发作,目光触及她身后,硬生生忍住。   陆问君往身后看,沈沣站在走廊上,静默地看着他们。   黄总明显没真喝醉,当着人强行忍下这口气,脸色扭曲提起谄媚笑脸:“哎呦,沈总也来上洗手间啊。”   他走过去还想再多寒暄几句,沈沣没什么反应,并不应他。   黄总回头又看一眼陆问君,讪讪地擦肩走过。   沈沣站在原地没动,陆问君朝他走去。   “你太尖锐。”沈沣忽然出声。   看来刚才听到他们对话。   陆问君扯唇:“尖锐有什么问题。”   “容易伤人,容易伤己。”   沈沣目光比平时更深,应该是喝多酒的缘故。   这些话他平时不会说,应该也是酒的缘故。   陆问君从来都是锋芒毕露的一个人。   她语气淡漠:“伤人我不在乎。如果有人有本事能伤到我——我很期待,是什么人。”   沈沣没说话,忽地抓起她右手。   他手心依然滚烫,温度贴她手背,拇指压住她四指。   陆问君低头扫一眼,掌心上一道横向疤痕,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已经很淡,乍看像是掌上纹路。   他是想说,有人伤到过她?   陆问君扯一下唇,眼皮轻抬起:“沈总这是醉了吧。”   拉她手,这醉得不轻。   沈沣不说话。   陆问君看着他,想他到底是醉了没醉。   看着端端正正平平稳稳,说一些平时不可能在她面前说的话,还……   下一刻,眼前的人直挺挺向她倒下来。   像一座笔直矗立的石像被推倒,她被砸得后退两步,险些被压倒。   陆问君一怔。   肩上撑着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好险站稳,她静默几瞬。   “沈总,你想伤我,也不用拿自己当武器。”   没人应答。   沈沣倾斜着压在她身上,脑袋错在她耳侧,她看不到他的脸。   陆问君又说:“沈沣,投怀送抱可不是这么投的。”   石像一动不动。   铺着隔音地毯的走廊静谧无声,无人经过。   陆问君没想到,她会需要送沈沣回家。   酒局没散,万局那些人还在喝着,她打了个招呼,把沈沣带走。   要应酬喝酒的局,邱杨都会提前开车等她结束。   看到她扛着沈沣出来,一愣,赶忙上去帮忙。让他意外的不止于此,有他接应,陆问君也没彻底撒手,亲自扶上车。   邱杨跟她几年,男的女的,没见她扶过任何人。   他一时觉得有些微怪异,没及细想,陆问君已经上车。   静默半分钟,她报出一个陌生地址,邱杨从内视镜向后看一眼。   两人各坐一边,沈沣几乎没有意识,她坐在左侧,车厢太暗以致看不清神色。   -   沈沣早晨醒来,是在鹿兴园家中。   宿醉的沉重装在脑中,温热水流冲下,昨晚一些画面一一复现。   陆问君拿给他那杯酒,四十多度的白兰地,他强撑到她走开,不想让她如意。   但看到黄总尾随她身后,他还是跟了出去。   也许是硬撑太用力,弦绷断了,人就倒了。   休息日,沈棉在家。   沈沣冲过澡到厨房做早餐,她拿着一只梨啃,站在厨房门口盯他。   盯了一阵,看他八风不动,沈棉自己憋不住,说话:“哥哥,你昨天喝醉了。”   沈沣“嗯”一声。   “那你还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吗?”   沈沣没作声,低头将芦笋切下整齐一刀。   “是陆姐姐。”   看沈沣不理她,她便自言自语起来,“我跟陆姐姐说,‘我白天还要上班的,我哥哥这样喝醉酒回来,会打扰我休息的。下次像这样的情况,要不你直接把我哥哥带去你那吧。’”   沈沣回头扫她凉凉一眼:“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   沈棉往门框外藏了一半,一脸严肃地说:“我可是为了你好呀。哥哥,你知道陆姐姐说什么吗?”   沈沣不答,转回头继续切食材。   沈棉扒着门框,掷地有声:“她说,怕你早上醒来羞愤上吊。”   “……”   沈棉说完就带着一脸鸡贼的笑嘻嘻嘻嘻逃跑了。   沈沣手里那把刀悬在番茄头顶,迟迟落不下去。   他还不至于那么贞烈。   小区附近新开一家甜品店,上午,沈沣陪沈棉去吃芋泥肉松蛋糕。   很巧,在店里碰见一个认识的邻居。   董贞宓在物业办的一个活动上见到的沈沣,看人长得一表人才,心思就活络。一问也是路桥行业,还是个CEO,顿时一拍大腿,觉得这不是天降的缘分嘛。   她是个自来熟,拉着人聊了几句,要了沈沣的名片。但不在同一栋楼,平时也不怎么碰得上。   见面寒暄两句,董贞宓说:“嗳小沈啊,你会不会修电脑?”   沈沣还没回答,沈棉就在柜台前扭头大声说:“我哥哥什么都会的。”   “我家孩子要用电脑上网课,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开不了机,我老公又出差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人修。”   沈沣说:“不一定能修,可以帮您看看。”   董贞宓把人请到家里,给沈棉切了盘水果,沈沣站在电脑前面,俩人吃着水果围观。   修电脑不假,借机套近乎是真。   董贞宓没过一会儿就憋不住打探:“小沈啊,上次听你说是单身,这段时间交到女朋友了吗?”   “没有。”沈棉替他回答。   董贞宓心下暗喜:“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阿姨帮你留意一下,要是看到合适的,给你介绍介绍。”   沈棉又摇头替沈沣回答:“不用了阿姨,我哥哥有心上人。”   沈沣抬眸扫她一眼,沈棉压根没看着。   “啊?有喜欢的人啊。”董贞宓的失望肉眼可见,就差没在脑门写上俩字了。“是谁啊?什么时候认识的?”   沈棉这回瞧见她哥脸色了,朝董贞宓嘘了一声:“他不让说。”   “嗨呀,小沈还害羞呢。”虽然路被堵了,董贞宓没死心,借机打探,“那是什么样的姑娘,你跟我说说。”   沈棉想了想,说:“长得好看,人很优秀,酷酷的……”   “哎,那跟我外甥女差不多嘛。”董贞宓说,“我上回跟你提过那外甥女,也是做路桥的,跟你还是同行呢。我外甥女啊,长得随我,可漂亮了,从小就特别优秀,做什么都是第一名,学什么都能精通,从小到大什么比赛竞赛,只要她参加,就没有不拿奖的。我外甥女真是出类拔萃,就是太优秀了,很多男人比不过她,在她面前有压力。但是我看小沈你就不错,你俩要是站一块,那就是天造地设。”   沈沣还没说话呢,沈棉义正辞严摇头:“那可不行。还是我哥哥喜欢的人更优秀。”   董贞宓胜负欲也上来了:“那是你们没见过我外甥女。真不是我自夸,我就没见过比她更优秀的女人。”   “修好了。”沈沣打断两个人不知为何突然开启的毫无意义的竞赛。   “好了?”两人都凑上去看,电脑已经正常开机。   沈沣说:“启动磁盘的目录问题,已经修复了。”   董贞宓听也听不懂,笑眯眯夸他厉害,借机又把人微信加起来。   她热情留兄妹二人吃饭,沈沣谢绝。   董贞宓对他越看越满意,送人出门,心里盘算着,这么好的外甥女婿要是错过多可惜。 第16章 .16这些不都是陆小姐教的吗。   工程正式开工之前,还有得要忙。   路安和Future各自开展工作,再次碰面,是在开工仪式上。   崇峖湾地区天气和市区并不同步,那几天竟然还下了一场雪,气温低好几度。   当天雪虽然已经停了,气温却不高,陆问君上午从市区出发,到地方发现体感温度更低。   她一身白色职业西装,外罩一件黑色大衣,下车时风有些大,将她裤脚吹得鼓荡。   沈沣比她早到不久,正和活动的策划人核对仪式流程。   陆问君下车时,他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   寒风卷起灰尘,天色泛青。   策划人扬起笑脸:“陆总。”   陆问君走过去,简单问了几句情况,确认没问题之后让他去备一些棉衣。   策划人就笑了,说:“这个沈总刚才也提了,我已经叫人准备了。两位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陆问君看沈沣一眼。   那日酒局之后,快两周没有碰面,没有联络,沈沣竟也没有就当晚她的好心表示谢意。   这对礼节周到、从没落过话柄的沈总来说,不多见。   策划人跑去准备仪式,现场布置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   两人站在一处,陆问君衣襟向前合住,抱着手臂盯着大家做事。   是沈沣先开口,迟来的道谢:“上次多谢陆小姐。”   “还以为沈总断片,原来都记得。”陆问君身体半转看向他,话音也跟着一转,“那沈总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陆小姐想要什么解释?”   “我没记错的话,沈总对我动手动脚,顺带投怀送抱。”陆问君说,“怪不得怕自己喝醉,看不出,沈总喝醉了是这种人。在美国,学会挺多啊。”   沈沣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色淡定:“这些不都是陆小姐教的吗。”   她喝多,可不止拉人手那么简单。   她会说沙发太硬,你过来,借我靠一下。   她会说让我尝尝你的酒,沈沣递杯子,却被她吻上嘴唇。   她会说手疼,你帮我看看,然后把穿着衣服的他拽进浴缸里。   有几辆车前后到来,陆问君看过去,声音散在荡起的狂风里:“那你学艺不太精。”   今日活动,□□、市长与万局长出席,两人上前相迎。   仪式开始,陆问君与沈沣作为施工方,陪同了解项目设计与施工周期等情况。   因为是室外活动,所有流程都要顶着寒风进行。温度太低,准备好的棉衣派上用场,分发给各位领导及其他需要的人御寒。   之后是几位领导及两位施工总负责人的发言。   陆问君是这其中唯一的女性。   前面几位男性,或比她年长,或比她高大,每一个都手握重权,掌管一个城市。   但当她站到台上,强大的自信和气场,不输于任何一人。   她身形纤瘦,站立在狂劲的风中却能稳定人心。   她的嗓音不算柔,因此更有力量,铿锵坚定,掷地有声。   沈沣还记得,有次他坐在大堂等陆问君下班,经过的职员在说第二天某项活动的安排,提到一句:“陆总发言从来不用写发言稿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如此。   万逢林有句话没说错,路桥这行,谁没听说过陆问君的名字。   入行之初,也曾有人看扁她、奚落她、甚至想玷辱她,但十年之后的今天,没有一个男人敢小瞧这样一个女人——不是因为她背靠陆家,上有一个商业巨擘的父亲,而是因为,她是陆问君。   她是女人。   她是一个行业的中流砥柱。   策划人不是第一次跟陆问君合作了,在下面第一个拍手鼓掌。   陆问君这个名字,对某些人来说意味着魔鬼上司,但在另一部分眼中,意味着偶像。   沈沣站在台上,离她最近的地方。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着陆问君,因为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看向她。   她是那么耀眼的一个人。   在他过往十三年的人生里,再没有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存在。   陆问君发言结束,走过来,偏头看他一眼。   “该你了,沈总。愣什么呢。”   沈沣与她擦肩走过,站到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面对台下的工程师、工人代表、媒体记者们,庄重冷静的声线说:“各位,我是沈沣。”   -   仪式之后,还有走访环节,陆问君和沈沣亲自到访附近居民家里进行慰问,对施工中可能对居民生活造成的影响和不便,事先进行沟通协调工作。   媒体全程跟随进行拍摄。   走访进行到中途,风越刮越大,长时间待在低温环境中,摄像大哥都冻得有些扛不住了。   接下来要走访的一户是一家五口,念过六旬的两位老人,和一位离婚几年独自带两个孩子生活的大哥。   一家人都很热情,把人请进屋后,又是洗水果,又是烧热茶。大哥性格外放,格外热心,大家推脱不过,于是笑纳了。   有热茶暖身,暖和许多。   收起施工可能会带来的噪音等问题,大哥非常理解,一挥手说:“这算什么,什么施工能没噪音啊,有噪音才正常。再说你们修路是方便我们将来的生活,我们受益呢,怎么会介意,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如此通情达理的人也不多见。   其中一个孩子不到五岁,正是活泼年纪,端着一碗奶奶给煮的蛋羹跑来跑去。被奶奶抱走三次,又偷溜出来。   小孩看到漂亮的女性有点好奇,勾着脑袋伸头看陆问君。   陆问君看一眼他脏兮兮的脸蛋,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小孩笑嘻嘻地要从她身边跑开,脚下却被留意,在摄像大哥的鞋上一绊——   哗——   酱油蛋羹朝陆问君泼去。   没人预料到这个意外。   陆问君闪身躲避,但还是有些来不及了,半碗蛋羹都落在她大衣上。   所有人都惊了一下,赶忙凑过来:“陆总没事吧!”   “明明!”大哥凶了一声,赶紧把吓呆的小孩抱到另一个房间去。   陆问君蹙眉,立刻将外衣脱下。   工作人员赶忙拿去想办法清洗,但这偏僻地方,一时半会就算洗得了也干不了。   大哥从卧室拿着一件厚实的外套出来,一脸抱歉地递给陆问君:“真是对不住啊妹子,小孩没见到这么多生人,太好奇了。你的衣服多少钱,我赔你!”   “没关系,一件衣服而已。”陆问君说。   那件大衣的价格对大哥一家来说可能是半年的收入,对她来说,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大哥忙把手里的外套又递了递:“妹子来,先穿我的衣服凑合凑合。今天天这么冷,温度零下呢,你穿得太薄,别给冻着了。”   陆问君本身瘦,脱去大衣,仅剩的白色西装在其他人的棉衣中间,显得分外单薄。   风裹着寒意从窗外呼啸而过,这里的房子没通暖气,室温还不到十度。   陆问君目光扫过那件旧外套。   没接。   “放心,这刚洗过的,很干净。快穿上,这个厚,暖和。”   在硬抗寒风低温,和穿陌生人的旧外套之间——对陆问君而言,后者并不比前者具有优势。   闪着红点的摄像机持续在工作。   如果不接,就让大哥一片热心肠落地了。   “不用”两个字已经到达陆问君齿边,未及出口,一只手伸过去,接过那件外套。   她顺着那只手看向沈沣。   沈沣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递给她。   陆问君不作声看着他。   沈沣神色平静,什么内容都看不出。   她没动,沈沣也没有坚持,径自往前一步,将大衣披到她肩上。   然后,自己穿上那件别人的外套。   大哥好像看出什么,露出一脸“我明白了”的微笑。   小插曲解决了,众人都回到原来位置,中断的慰问和拍摄继续。   沈沣的大衣也是黑色,只是比她的尺寸大一圈,带有些微残留的体温,将她包裹在温暖的羊绒纤维里。   他不热衷香水,只有一种干净的皂香,混杂着他的气息。   所有走访结束之后,回到活动场地,沈沣最后跟电视台的记者握手作别,转过身,陆问君站在车旁等他。   陆问君等他走过来,视线在他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外套上来回两趟,“这衣服挺适合你,沈总可以考虑换下风格。”   “以怨报德,陆小姐也挺擅长。”沈沣说。   “德?”陆问君轻挑眉,“有人给我拿了衣服,好像是沈总你多此一举,非要换一换。”   “你不会穿。”沈沣说。   她从不穿别人的衣服。   洁癖起来,可能会更愿意在风里冻成雕塑。或不远万里,让人从市区来送衣服。   别人心情感受,摄像机有没有拍到,她不会在意。   “我是不会穿。”陆问君踩着高跟鞋,沈沣仍比她高一截。她下颌微抬,望进他眼睛,“不过沈总怎么这么自信,我会嫌弃别人,不会嫌弃你。”   沈沣承认,有过一个瞬间,他想做一些他不该做的事情。   最后他只是偏开脸,帮她打开了车门。   “我的自信,不也是陆小姐给的吗。” 第17章 .17沈沣,你故意的。   外套还给沈沣,是在一周之后。   陆问君到Future,前台趴着一人,正跟行政前台小姑娘撒娇。   “你就让我进去嘛,我跟他说几句话就出来了,不会耽误你们工作的。真的,我保证!”   “闻小姐,不好意思,我们有规定的,不能随便放来访者进去……”   这人太难缠,前台小姑娘都被搞得为难,瞧见陆问君来,恭敬叫了声:“陆总。”   陆问君略一点头,径直走过。   闻书南见状拔腿追上去,无视前台的呼喊,尾随陆问君身后进了电梯。   陆问君瞥她一眼。   闻书南一脸乖巧地笑笑:“问君姐。”   陆闻两家交好,但因为陆问君和闻书景那桩黄了的婚事,近些年走动少了一些。   闻书南跟她不亲近,因为比她小几岁,对她稍有一点惧怕。   因为借了她的光,闻书南主动搭话:“你来跟沈沣哥谈工程上的事吗。”   姓名加个“哥”,这样的称呼有时是亲近,有时只是社交礼貌,要分情况。   从女孩口中叫出来,总是多一点绵软的亲热。   陆问君不答反问:“你来这干什么?”   闻书南的手插在外套口袋,踮了下脚,“我来找他玩啊。”   电梯到达,闻书南也清楚在别人公司不能乱来,等陆问君先出去,才跟着她走。   正值上午最忙碌时候,Future一众员工都在工作,见到陆问君马上问好。   沈沣正站在秘书办公桌前交代工作,闻声转过头。   “沈沣哥!”   闻书南叫了一声,从陆问君身后钻出来,像蝴蝶一样欢快地飞过去。也不在意周围许多人看见,站在他面前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沈沣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不带什么情绪,落向后方陆问君。   陆问君说:“有点事情跟沈总谈,方便吗。”   “进去聊。”沈沣道。   他侧头,方助理会意,把人请去办公室。   沈沣继续跟秘书说完方才被打断的话,闻书南眼明动作快,再次跟在陆问君身后溜了进去。   方助理没来得及阻拦。   “闻小……”   沈沣回办公室,陆问君坐在会客区沙发,闻书南背着手四处晃,见他进来立刻凑上去。   “我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啊?”   陆问君叠起腿,靠在沙发上,拿起一本财经杂志翻看。   沈沣看闻书南一眼,那表情说不上有什么含义,大概只能用清淡形容,与看其他人并无区别。   “抱歉,开会期间不接私人来电。”   沈沣走到办公桌,将手中文件放下。   闻书南跟过去:“那我给你发的短信你怎么也不回啊?”   杂志翻了一页。   “我没有查看短信的习惯。”   闻书南噘了下嘴,手撑着桌子往前倾。她向上望来的双眼明亮清澈,盛着希冀,有点忐忑,更多是小女孩陷入恋爱时不自觉的雀跃。   “那我加你微信行吗,你可以不忙了再回我。”   沙发上,陆问君抬腕看时间。   沈沣抬起眼。   好似讯号与接收器频段不匹配,那样容易令人动容的仰慕,没能落进他眼睛。   他开口提醒,显得有些淡漠:“闻小姐,我在工作。”   闻书南往后退了退,回头瞧坐在沙发那的陆问君。   陆问君侧眸看过来,嘴角扯出寡淡的一个场面式微笑:“沈总如果有要紧的私事要处理,我可以再等一会儿。”   乍听很“识趣”。   沈沣视线从她身上收回,对闻书南道:“闻小姐,Future章程对外来人员来访有明确规定和流程,下次不要再擅闯了。”   这打击不到从小千娇百宠的闻家二小姐,被说了也浑不在意,吐吐舌头:“谁让你不理我。你们前台的美女姐姐说了,我既不是你们的业务往来客户,也不是政府有关人员和媒体从业者,我跟她们说,我是你们沈总的客人,你又不接我电话,那我除了偷溜进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助理时机卡得很好,在这时敲门进来:“沈总,车已经准备好了。”   “送闻小姐出去。”沈沣说。   闻二小姐不常追人,更没追过像这样软硬不吃、无从下手的人。   沈沣这人虽然看上去脾气好,但并非可以随便打闹逗弄的人,他有种比她哥哥还矜重的正经,闻书南喜欢往他跟前凑,却不敢太放肆。   白跑一趟,她有点不甘心,眼珠子转了转,趁沈沣不注意,摸走他桌上一支钢笔。   手背到身后,边往外走边说:“那我走咯。你有空了记得看我给你发的信息。”   方助理抵着门,等她出去再关上。   办公室归于安静,沈沣从办公桌走向沙发。   陆问君问道:“沈总这是忙完了?”   “陆小姐不是都听到了。”沈沣将一个蓝色文件夹放在茶几上,解开西装纽扣,坐下。   “对你们的对话不感兴趣。”陆问君一脸寡淡神色,把杂志又翻一页。   “五分钟翻了两页,陆小姐对这本杂志看来也不感兴趣。”   陆问君翻书的手一顿,抬眸扫向他。   隔着长方玻璃茶几,沈沣叠腿坐在对面,海军蓝西装在他身上,庄肃也英挺。   四周在对视之中静默。   陆问君把杂志一合,扔到桌上。   “确实不感兴趣。沈总这的东西,都没意思。”   “那陆小姐为什么来。”   陆问君和他眼睛对眼睛,一寸不躲闪,伸出手拿起放在沙发一侧的纸袋,放到茶几。   “还沈总的衣服。”   “顺便,光伏智能公路的技术授权,该给我了吧。”   她脸上没表情,眼神温度降低,冷清地望着人。   沈沣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   手指将文件夹调转方向,往前推。   陆问君默不作声看他几秒,拿起,打开。   “一共涉及的配套技术跟设备加起来二十多项,你授权给我七项。”   陆问君把文件夹扔回桌上,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扯唇:“沈沣,你在玩我吗。”   沈沣的沉着,自始至终没有变化。   事先准备并签署的授权书、她的来意、她的反应,一切仿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路安目前施工阶段使用到的技术,都包含在上面。其他的,需要时自会给你授权。”   陆问君没说话,只是眼神慢慢变化,有不可捉摸的意味在其中。   片刻前也许曾经有过的些许不豫,此时已不见,像从未存在过。   她眉梢微妙地上挑,眇小幅度,在冷艳的眉眼间不甚明显。   脊背离开沙发,陆问君身体前倾,声音随之压低几分:“沈沣,你故意的。”   沈沣表情不动,只说:“公司章程。”   “那你们公司章程知不知道,你享受其中。”   沈沣没出声,看着她。   陆问君拿上文件起身。   “以前有个人说,不会对我用手段。这个人应该不知道他将来会自食其言。”   她说完略一垂眸,对沈沣露出一笑。   那笑浅淡而含义不明。   “沈总觉得呢。”   -   沈沣的工作效率很可靠,当天,经过授权的各项技术资料,便发送到了路安。   陆问君忙着盯技术部消化资料,与路安现有技术进行对接和调整,工程上却出了问题。   下午,一个负责人匆匆跑过来汇报:有十三辆渣土车被交警大队扣了。   “陆总,我们可是严格按照规定运输的,一条都没违反,也不知道那天值班的那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硬就把车扣了。咱们也刚不过人家,没办法,处罚我也都认了,但他们那边迟迟不给个结果,扣着车就是不放。”   负责人满头官司,为这事奔波已经好几天。   “总计五百吨的材料,已经影响到咱们的施工进度了。陆总,我是真没办法,不然也不敢拿这种小事来烦您……”   陈一放在旁边搓着下巴说:“这事我知道。老李托了两个跟交警大队认识的朋友,都没辙。这回这事蹊跷得很。”   基层做事的人,最怕上层责难,能自己处理的小状况,哪怕自掏腰包交点罚款,能掩盖住就不会让上头知道。   连这种小事都解决不了,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上司,他们没用。   找到陆问君面前,就说明,他们的能力已经处理不来了。   陆问君蹙眉:“不放车总要有个理由,他们怎么说。”   “说手续没弄完,让我们等着。”   “什么手续要办这么多天,找天王老子签字也签完了。”陈一放叉着腰,“罚款也交过了,莫名其妙扣着我们的车不放,怎么跟故意针对我们似的。”   “你去找一个陈支队,把事情处理一下。”陆问君说完,陈一放正要去,又被叫住。“等等——”   她思忖几秒,放下手里资料:“我亲自去一趟。”   陆问君亲自到交警大队,支队长亲自陪同。   有支队长在,做事效率奇高,不多时,就把当天扣车的几位值班交警找出来,叫到跟前来。 第18章 .18沈沣,你很多事。   办公室,陆问君背靠椅子,审视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人。   年龄从二十出头到四十多岁不等,其中有个个子瘦高的小伙子,也正拿眼睛打量她。   支队长亲自问话:“这是路安交建的陆总,你们再把当天的情况详细说说,为什么扣了他们的车。”   小伙子是个辅警,年轻气盛,闻言想也不想回答:“超载了。”   “既然超载了,该处罚处罚,让他们交了罚款,把车放了不就行了,怎么拖到现在还没处理?”   小伙子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人。   那人看上去比他年长得多,人坐得也更沉稳。那是他们的大队长。   大队长道:“前几天老刘家里有点急事,一直没顾上。他心里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呢,今天下午就准备回来给处理了。”   “老刘不在,你们其他人就处理不了?”   “这次扣的车多,是老刘经手的,如果换了其他人,我们也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嘛。”   支队长正要说话,忽听旁边一声轻嗤。   他转头看向陆问君。   她从开始便没说过话,淡淡坐在那里的气场却不容忽视。   支队长曾经和她打过交道,知道她处事风格,所以才想尽快在自己手里把这件事解决了。   这点小事,劳动她亲自过来,闹大可不好收场。   “我不喜欢兜圈子,长话短说。来这里之前,事情经过我已经了解。我明白,渣土车超重情况普遍,你们拿超载做借口,最合适且好用。不过,不太巧,我们公司那十三辆车载重量全部在载重规范之内。至于到底为什么扣下——”   “各位应该比我清楚。”   “我不喜欢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你们无故扣车十几天,给路安上上下下造成的损失,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陆问君适当一停。   “这个责任,我不建议你们揽到自己头上。”   这番话摆明说其中有人作梗,支队长没想到还有这一层,一怔。   那边几个队员面面相觑,气氛略有一丝微妙。   陆问君的视线再次扫过他们每个人,最后,停在大队长。   他面色肃然,瞧不出什么来,闻言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但他身旁的其他队员,脸色已经有些变化。   陆问君沉冷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你叫肖宇,是吧。已婚,妻子在前年因胰腺癌去世,有一个女儿,在A大上学,大四,正在准备春季校招。”   他眼神微微一动。   陆问君在那个变化里,凉薄地扯了下唇。   “我这人做事,不喜欢牵连不相干的人,但你若非要给我添堵,我不介意给你一点教训。肖大队长做了这么多年队长,手握一方权力,自然不怕我区区一介商人,不过——”   整个屋子空气凝结,陆问君在那片让人窒息的死寂之中,淡漠地说完最后一句:“你女儿的前途,只是我一句话的事。”   ……   从办公室出来,支队长送陆问君下楼。   他脸带歉意:“陆总,这次这事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陆问君步伐快,头都没回,声音里泛出冷意:“该处分的处分,陈支队,纳税人的钱养着你们,可不是让你们滥用职权的。”   -   沈沣准时到约定的饭店,黄总已经在包厢里,点好了菜等着。门一开,他便哎呦一声,堆着笑脸上前迎接。   “沈总!快请坐。我带了两瓶好酒来,今天好好跟你喝一杯。”   沈沣将外套搭在椅子上,“公司还有点事要处理,我以茶代酒。”   黄总正要倒酒的水顿住,讪讪笑笑:“那行。工作要紧。”   两人落座,黄总又笑着道:“自从上回一块喝过酒,咱们可是有段日子没见过了。沈总怎么突然想起来约我吃饭了?想我了这是?”   他开着自以为幽默的玩笑,对面,沈沣姿态端正沉静,他的玩笑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我的来意,黄总应该已经猜到了。”沈沣道。   “嗐,我哪有沈老弟你聪明。你今天约我的用意,我可是一点都猜不着啊。”黄总装傻装得一脸诚恳,“沈老弟,你不用跟我见外,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就是,我要是能帮得上手的,上刀山下油锅,也给你办妥了。”   沈沣不接他虚伪的场面话,也不与他兜圈子,直入主题。   他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   “听说黄总有意把宜广出手,佰德目前正在寻找合适的工程咨询公司,进行资产并购,黄总可以先看看资料。”   佰德是有名的外资企业,黄总马上把文件拿过去,边看边装腔作势地说:“哎呀,我也就是最近有这个想法,沈总消息怎么这么灵通,都帮我找好了。不过我其实还没决定呢,毕竟宜广在我手里也这么些年了,感情还是很深厚的。”   “黄总感兴趣的话,我可以代为推荐。”   这下,黄总的“心动”暴露无遗:“那真是太感谢沈总了!”   “黄总不用客气。”沈沣沉静地坐在那里,说,“有条件。”   黄总一顿,眼睛转了转,收起文件:“沈总,你这突然请我吃饭,还帮我这么大一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今天来,是请黄总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路安。”   “沈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为难路安了?再说了,人家陆总那么厉害,上有爹当靠山,下头有万局罩着,都是她为难我的份儿,我一个小喽啰,哪为难得了人家啊。沈总你是不知道,她搞黄我多少项目了,要不是她在万局面前吹风,宜广能丢那么多代理?”   沈沣说:“我代陆总向您作个解释,宜广的事,跟她无关。”   黄总不信:“她说跟她无关就无关?沈总,你怎么就那么相信她?”   “因为我了解她。”   黄总一噎,又道:“沈总,你就是太好骗了,你了解她,可不代表她不会撒谎啊。这种女人……”   话没说完被打断。   “她做的事,自然会认。”沈沣神色太淡,仔细琢磨,也很难窥测到什么。   “这点事,她不屑撒谎。”   恩怨纠葛持续这么多年,黄总可不会承认,是他错怪了陆问君。   他哼了声,说道:“沈总,说到底,你们是一伙儿的,你当然替她说话。看来你这是个鸿门宴啊。用一个小小的好处,就想让我跟她化干戈为玉帛,沈总,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沈沣眼神意味不明,静默看他片刻,再次开口。   “三公局的赵总亲口承认,宜广曾经向他索贿三十万,收款账户属于你的前妻。”   黄总目光闪了闪。   刚要说什么,沈沣没给他这个机会。   “这点证据虽然不够定黄总的罪,总会有点作用。”   沈沣此人,乍看给人一种和煦之感,沉稳自持,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没人挑得出毛病。   但若触到他边界,就会从他和善的表面之下,窥见另外一面。   比如此刻。   他仍然沉稳、自持,神色毫无变化,黄总却从他眸底,察觉出看不见的森冷之意。   先礼后兵,利诱威胁——早就把他完完全全算计好了。   看似是与他协商,请他不计前嫌,其实他才是被动的那一方,被赶到沈沣设定好的地方,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黄总可算是知道,他年纪轻轻,怎么就能坐到这个地位了。   脸色几变,最后化为一个笑脸:“哎呀,沈总这不就见外了!”   -   夜晚九点的写字楼,仍有灯光未灭。   方助理正向沈沣汇报事情,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方助理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偷看,只是下意识一瞥,看到屏幕上的备注。   只有一个字——问。   问?   他满腹疑惑,沈沣拿起电话,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方助理转身往外走,带上门的前一刹,听到沈沣的声音:“陆小姐。”   那端人开口,便是冷冷一句:“沈沣,你很多事。”   “陆小姐指什么?”   “你背着我约黄忠生吃饭,以为我就会不知道吗。”   “Future和路安是合作伙伴,路安的工程与Future息息相关,我不认为我解决问题,是多事。”   沈沣检阅文件的动作并没停下,核对完,在尾部签字。   “我让你解决了吗?”   陆问君非常不喜欢有人不经她允许,擅自做事。   沈沣说:“所以我没有要求你道谢。”   她的冷笑从听筒传过来,沈沣甚至可以想到,她此刻是何种表情。   “那就请你从现在开始管好自己,以后我的事,不要再插手。”陆问君冷声道,“你和黄忠生之间达成的任何共识,在我这不作数。这笔账,我还是要算。”   她说完便要撂电话。   沈沣叫她:“陆问君。”   陆问君动作停下。   沈沣将笔合上,手机放在耳边,却又陷入沉默。   “说话。”陆问君道。   “作为你的合作伙伴,给你一个建议,不要树太多敌。”   “作为合作伙伴,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陆问君的回答漫不经心,“难不成我树一棵,你就要拔一棵?”   她何时怕过树敌。   她一路走来,披荆斩棘,踏的不就是敌人的尸体。   可那端好像有风,将沈沣声音吹散一部分,传来时就显得轻。   他说:“有何不可。” 第19章 .19别打她主意。   陆问君刚刚从公司大楼出来,邱杨打开车门在等,她忽然停下脚步。   天色黑,路旁弧形路灯与写字楼的灯光散射四周,黑夜被照亮,邱杨却解读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静默好几瞬,陆问君说:“沈总好大的口气。”   她另只手插在大衣口袋,视线焦点落在前方车道,也许是光线作用,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冰冷了。   “你想让黄忠生这事翻篇,我可以卖你这个面子。不过我不做亏本的生意,沈总打算拿什么来交换。”   “你想要什么。”   “Future和路安的设备和技术系统都有出入,你们的系统在我这应用上存在一点问题,我需要两个技术顾问。”   沈沣语气平静:“陆小姐很会坐地起价。”   先要技术,又要人才,可着Future为她做嫁衣。   陆问君挑眉:“沈总野心那么大,总要付出点什么。”   那端一时没答复。   陆问君便耐心等着,不催促。   半晌,沈沣声音再次传来,平稳地:“明天上午我派人过去。两天时间,过时不借。”   “沈总真是‘大方’。”   两天时间将将够用,陆问君道:“那就请你们的技术人员上午九点准时到岗,晚一分钟,我可要翻倍。”   她挂了电话走向车子。邱杨仔细观察她神色,莫名觉得她心情变好。   “陆总,宜广那边……”   “不用搭理。”   邱杨迟疑:“黄总做这种事恶心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一只阴渠老鼠而已,没什么价值,对付他也是浪费时间。”   陆问君唇角挂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敲沈沣一笔,也算物尽其用。”   -   解决完技术系统适配问题,光伏路面的施工正式开启。   开春之后,天气逐渐回升,进入四月倒了次寒,重新温暖起来。   自从两司绑定合作关系,高兴坏了路安一些女员工。   这一行虽然男性占比高,但各大公司管理层里,真正称得上帅哥的,掐着指头数不出来几个。   连陈一放都能仗着平均线低,年年混入帅哥行列,可见这个评比的水准之低。   长得好看又优秀,像小说男主走入现实的,更是凤毛麟角。   虽然是对头公司的老板,沈沣在路安还是收获了一批女粉丝。   私下里对他十分关注,连妹妹在哪个事务所实习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有幸进入崇峖湾项目组,常往来Future的女员工,俨然成了这帮人的前线站姐。   她们私下建立群聊,在其中大肆分享各种资源。   时日久了,群聊逐渐壮大,其他公司的同担相继加入,连Future都有内鬼混进来。   某日群里突然有人发言,是Future内部员工。   【最近得到一个小道消息,真实性不可考,据说沈总在国外的时候,每年四月这个时间都会订一束玫瑰,去向不明!】   【什么?他有爱人了?】   【我不允许有人捷足先登!!!】   路安某员工冒泡:【咦,我们陆总就是这几天生日诶】   其他人纷纷表示:   【不可能的啦,他们两个水火不容的】   【对呀对呀,肯定是巧合】   【要真是你们陆总,这次生日他肯定有表现,不信到时候看看】   陆问君并不喜欢过生日,以前要给很多人面子,现在,不想去的活动便不去。   进入四月起,路安开始陆陆续续收到各地各方为她寄来的贺礼,进入生日周,礼物和鲜花堆积如山。   当天祝贺的短信与电话不停。   陈一放跟陆问君到Future开会,结束之后下楼,她又接听一通合作商的电话,应付几句便挂断。   陈一放道:“陆总,晚上地方我定好了,大家一起聚个餐,给你庆祝庆祝生日。”   陆问君收起电话,冷漠回他:“没兴趣。”   “我问过邱杨了,你今天晚上没安排。”陈一放爱来事,顺口邀请跟他们一道下来的沈沣,“沈总,晚上没事的话一起来啊,今天我们陆总生日。”   沈沣闻言看向陆问君,她正好朝他看去。   陆问君和沈沣一起度过的生日,从头数到尾,只有那么一个。   因为太稀少,“生日”这二字,一旦提起,难免串联上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沈沣太不动声色,让人看不穿;而陆问君,尴尬这个词并不在她的字典中。   于是,尴尬都留给陈一放。   他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让你多嘴!   就他俩这差劲的关系,还聚会,你是嫌在会上没吵够。   恰在这时,远远有人叫了一声:“老沈。”   陈一放放眼一望,不远处,红色保时捷911停在楼下,一个男人关上车门,朝这边挥挥手,大步走来。   白衬衣,米粽色长裤,骚气中透着花花公子的韵味。   人也很外放,没到跟前眼睛便跟黏在陆问君身上似的,自来熟地问:“你是老沈的合作伙伴对吧,陆问君?我是他朋友,我们在美国就认识了,我比他早回来几年,现在在佰德就职。我姓高,单名一个凡字,你叫我名字就行,幸会幸会。”   陆问君没拂他面子,握了下手,简单回两个字:“幸会。”   高凡眼神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我看过你们的开机仪式,早就很想认识你了。没想到今天这么巧。”   说着捅一下沈沣,压低声音:“老沈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让你给我介绍一下,你说跟人不熟。”   再小声,站在面前,彼此都能听到。   方才就在缭绕的尴尬气氛,顿时张牙舞爪地猖狂起来。   沈沣脸色愈发淡漠。   陆问君凉凉扯唇:“确实不熟。”   两人谁也不看谁。   陈一放听是佰德的人,半个同行,开启商务社交模式:“佰德的高总是吧,你好你好,久仰大名。我是路安项目部的,陈一放,认识一下。”   俩人一拍即合,陈一放又多嘴邀请:“我们今天过来开会,遇到高总也是缘分。正好今天我们陆总生日,晚上打算去庆祝一下呢,高总要不一起来?”   “方便吗?”   “那有什么不……”   陈一放话没说完,被沈沣截断。   “我和高总晚上还有其他事,不太方便。”   高凡睁着眼睛转向他。   有其他事吗?   陈一放咳一声:“没关系没关系,那下次有机会。”   双方在一种极度玄妙的气氛中分道而行。   陈一放引以为傲的社交技能连续受创,觉出似乎哪儿不对,却又不知具体是哪儿不对。   他摸摸鼻子:“陆总,晚上咱们……”   陆问君径自上车,在他面前扬长而去。   高凡心思写在脸上,方才看陆文君的眼神都要放光。   他问沈沣:“你跟她关系这么差?就一块吃个饭,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平时不是挺绅士的么。”   沈沣没作声。   “嗳,老沈,我跟你说认真的,我对她特别感兴趣。”   身旁人并未回应,高凡沉浸在自己的粉红思绪里,没注意沈沣脸色冷淡。   “以前总听人说陆总的大名,没接触过真人,上次在视频上看到,一下把我心给抓住了,又飒又冷艳,完全是照着我审美长的。我真后悔没早点认识她。老沈,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现在近水楼台,不帮我是不是说不过去?”   沈沣骤然停步,转向他。   “高凡。”   “怎么了,你说。”   高凡一脸的春心荡漾,转头,对上一双幽沉黑眸。   沈沣没有在与他说笑。   那双眼深暗不明,底下翻涌的情绪,不知谁才能读透。   沈沣看着他,说:“别打她主意。”   -   潜心注意的人,终究没能在那天打探到任何消息。   听说两人下午一起开会,然后散场,各有去处。   于是,沈总和陆总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失去唯一改写的机会。   四月一晃就到末尾。   陆壹的婚礼,举行在春夏之交,一年里最清新和煦的时节。   他从小被宠坏,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狐朋狗友一串,恋爱时不满二十,没谁认为他的喜欢会长久。   现在他二十四岁,娶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女孩。   陆家亲朋多,这场婚礼盛大而热闹,提前三天社交媒体就被铺天盖地的消息淹没,连公司里的人都在讨论陆氏小少爷的婚礼。   作为新郎的姐姐,陆问君上午却待在公司,还召集几个部门开了个会。   快中午时离开公司,去往婚礼现场。   戚可可对仪式感的追求没有止境,陆壹的婚礼是她这一年的头等大事。   她筹备得漂漂亮亮,从入口便铺满鲜花。   这场婚礼的所有准备工作,陆问君没有参与一分。   就连婚礼现场,她也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外人。   人一生之大事,难免煽情。   从父母亲人宠爱的男孩,到一个女人的丈夫,这是作为男人的成长。   陆壹穿着白色新郎礼服,站在台上,对家人告白,对过往的人生阶段告别。   戚可可哭得眼泪哗啦,一向严厉的陆正诚,情绪也有一些起伏。   奶奶全程都很高兴,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陆问君坐在他们身旁,淡然而事不关己的样子,多少显得冷漠。   “姐。”陆壹在台上叫了她一声。   陆问君的坐姿没有变化,像小时候看那个令她厌烦的小孩一样,看着已经成年长大的他。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因为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一种伤害。可是我很喜欢你。从小就很喜欢你。哪怕你讨厌我,我也没办法不喜欢你。虽然你总是表现得对我很冷漠,但是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把我当做弟弟。我小时候那次淹水,你说救我的不是你,是救生员,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找到当时游泳馆里的那个救生员?你一边讨厌我,一边又喜欢我,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承认的。”   陆壹在台上笑,眼底微微泛红。   陆问君静静看着他,没人能从她脸上、眼中,看出变化。   主持人把话筒递到陆问君面前。   宾客们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陆问君也不忌讳所有人看着,淡淡道:“你过于自恋了。”   陆壹笑嘻嘻:“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   “姐。”陆壹正色看着她,认真道,“别人我不管,我希望你幸福。”   有人捧场地鼓掌,主持人拿走话筒,切去下一流程。   陆问君垂下眼,慢慢啜了口香槟。   她穿了一条雾霭蓝的裙子,为这场婚礼订的。   她的弟弟正在度过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她坐在热闹的人声里,热闹好似与她无关。   最后,谁也没察觉,她是何时走的。   -   佰德对宜广的资产并购,进展顺利。   沈沣请高凡吃饭,作答谢。   地方是高凡选的,从餐厅出来,他指着马路对面新开的酒吧说:“喝一杯?”   沈沣目光停在路边某辆车上。   “换个地方。”沈沣视线从车上收回。   “怎么了?这是我朋友开的店,一直喊我来玩,我这段太忙了,没顾上,正好去坐坐。”   沈沣有电话进来,接听的时候,高凡摘了领带从窗户扔进车里,解开两颗扣子,不忘在耳后喷两下香水。   看上去打定主意要在酒吧度过这个夜晚,并且对他的陪同并不期望。   “你晚上还有事?知道你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我自己去喝两杯,说不定还能有个艳遇。你在我旁边还影响我市场。”   高凡用半分钟让自己变得愈发花枝招展,跟沈沣摆手说了声:“走了。”   大摇大摆地穿过马路,朝酒吧而去。   耳边听筒助理说着要事,沈沣视线看着高凡背影,在黑暗处皱眉。   高凡过完马路,正要上去,发现身后沈沣挂断电话,跟了过来。   他有点惊讶:“你怎么……”   沈沣照旧没几分表情,淡漠的脸映着酒吧门口灯光:“突然感兴趣了。” 第20章 .20你前女友是什么样的人?   陆问君并不常到酒吧来。   于她而言,在喝酒玩乐上打发时间,不如用来工作更有意义。   今天实在无趣,下午之后的时间全部腾出给陆壹的婚礼,猛地闲下来,反倒无事可做。   看她一个人坐,有穿链条裤的新潮男人过来搭讪:“美女一个人啊?要不来跟我们一起玩啊,人多好玩。”   陆问君睇去一眼,收回,眉梢有轻慢露出来:“把你的手表换成真的,再来跟我说话。”   男人一愣,下意识捂住左手腕的表,反映过来,一脸红红绿绿地走了。   回去还跟朋友吐槽:“靠,那女的真邪门,看一眼就知道我表是假的……”   闻书南跟那帮人坐得不远,闻言扭头看了一眼,没看见脸。   她转回头,丧头巴脑地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来来回回把玩。   玩着玩着,幽幽长叹一声。   她朋友受不了:“哎你差不多得了,直接给他打电话约他啊。多大点事。”   “我怕打扰他,他可忙了……”   “男的才不介意被女的打扰呢,我跟你说,他现在就是端架子,享受你追他呢。这男人是挺狗,不过你要是真喜欢,主动一点也没什么。而且他都送你定情信物了,绝对对你有意思。”   “哪有定情信物。”   “这钢笔不是说他送你的吗。像他那种人,钢笔都是用来签合同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是定情信物是什么?”   闻书南支吾几下,没辩驳。   陆问君背对她们,对话一句不落进她耳朵里。   酒慢慢入腹,又觉得没劲。   高凡和沈沣,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高凡先去吧台,他朋友今天不在,侍应送他一杯酒,说是老板交代。高凡笑着夸他上道,拿起酒喝,视线在酒吧里环视一圈,募地一停。   “哎,那不是……”   他撞沈沣胳膊,示意他看。   酒吧人不少,音乐、喊叫、说笑,让一切都浸在不真实的嘈乱里。   有人坐在这拥挤环境中,却十分醒目。   陆问君从婚礼上出来,还穿着那条丝绒吊带裙,饱和度很低的蓝色,裙子在腰线处微收,剪裁简单利落。   那块地方光线昏昧,她撑着头坐在那,懒怠的样子和平时迥异。   “天降奇缘啊!我就说我今天得有艳遇吧。这艳遇可太正了。”高凡双眼迸亮,二话不说就端着酒朝她过去。   越过人群,沈沣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抬脚过去。   “陆总,巧了么这不是。”   陆问君放下手,坐直,视线滑过高凡身后的人,又滑回来:“这么巧。”   “不介意一起坐吧。”自来熟通常伴随着厚脸皮,高凡问的同时,已经走到她旁边的位置,准备好放置屁股了。   奇缘不止这一桩,他屁股还没来得及落下,又听一道喜出望外的女声:“沈沣哥!”   闻书南看见沈沣立马起身跑过来,一颗心全盛在望着他的眼睛里:“你怎么来了啊。”   高凡问沈沣:“你认识?”   闻书南自己抢答:“我是他朋友。大帅哥,你也是沈沣哥朋友吗?”   高凡被她一声大帅哥哄到心坎上,两个社交达人几句话便熟络起来。这圈子说大不大,高凡跟闻书景认识。   “原来是闻书景那宝贝妹妹啊。闹半天都是熟人。”   “我就说看高凡哥你很面熟呢。”闻书南卖乖有一套,悄悄瞅一眼陆问君,跟她问好的语气就乖巧许多,背着手问,“我可以过来跟你们一起玩吗?”   高凡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块坐呗。”   闻书南带来两个女生朋友,陆问君这儿,转眼变六人。   高凡坐在陆问君右手侧,她对面是沈沣。   坐下之后,气氛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隐约有那么几分尴尬的安静。   陆问君不说话,慢条斯理喝自己的酒。   沈沣同样没作声。   闻书南注意力全在沈沣身上,其余不管;她朋友跟她相仿年纪,面对三位气场强大的CEO级别人物,稍显局促。   六张脸相对沉默片刻。   高凡拿起桌上游戏盒中的扑克:“我们来玩个游戏吧。问君,你平时喜欢玩什么游戏?”   陆问君面无表情回他:“工作。”   高凡哈哈一笑:“不愧是你啊。那我们来玩德州/扑克怎么样,规则很简单。每人两张底牌,同时三张公牌,发完牌开始下注,之后每发一张公牌,进行一轮押注,你可以加注,或者放弃。最后还在台面上的玩家亮牌,各自手里的底牌加上公共牌,组成五张牌,牌面最大的就是赢家。”   德州/扑克,赌场经典游戏。   除了运气之外,诀窍在于诈欺。豪放下注的可能只有一把烂牌;拿到好牌的,未必敢跟。   说到底,是玩心理战。   闻书南那三个女孩,到底年轻,手段和城府在叱咤商场的三位大佬面前,太不够看,勉力挣扎几轮,筹码很快便所剩无几。   高凡有意活跃气氛,玩法夸张,拿什么牌都大把下注。有时大把赢,有时大把输。   筹码输光了就顺手牵羊沈沣的,嘴上说:“借的,待会儿还你。”   陆问君能用最好的一副牌,诱出桌上一半筹码;也能用最烂的一副牌,吓退一圈人。   她玩法不定,有时下注大,有时下注小,路数让人摸不透。   心理战和运气,都被她掌握在手里,利用得得心应手。   至于沈沣。   他是整张牌桌上最不动声色的人。   足够冷静,下注稳如泰山,底牌的好与坏,从他脸上一分都看不出来。   也足够理智,该抽身时及时抽身,不纠结沉没成本。   这游戏玩到最后,筹码全堆积在陆问君和沈沣面前。   高凡输掉最后一个筹码,看看对面早就被踢出局的三个女孩,说:“来,最后一把。你们俩要不all in?一把定胜负。”   陆问君面前三摞筹码,拿一摞放上去:“沈总还想玩吗?”   沈沣拿出同样数目:“可以。”   高凡没看懂这俩人什么意思,正要让他们亮牌,陆问君又拿出二分之一筹码,加注。   “问沈总个问题——”她看着沈沣,“沈总给女人送过定情信物吗?”   剩下四人精神一凛。   游戏要结束了,怎么一下子好玩起来。   这问题来得莫名,毫无缘由,场上却有人心有波动。   闻书南朋友暧昧地撞撞她,她本人神色却不轻松,有一点紧张,也想知道答案,直勾勾盯着沈沣。   高凡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哎,这问题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无声和陆问君对视几秒,沈沣目光不见起伏,回答:“没有。”   闻书南朋友表情有点奇怪,想问什么,碍于人多没问。   她本人反而悄悄松一口气,抿着嘴唇有点高兴。   “你也太没劲了。”高凡对这答案很失望。   沈沣没有理会。   他回答完,再次跟注,隔着大理石桌,反问陆问君:“陆小姐呢。”   剩余几人都看向她。   陆问君微微挑眉,闪动的彩色灯光晃过她的脸,好像有过一丝含义不明的笑,一闪而过。   “有啊。”   沈沣表情没有变化,黑色瞳眸在昏暗环境,更加看不清。   陆问君把盖着的底牌翻出,两个对子,并不大的牌面。   剩余筹码全部推向前,她身体往后靠,瞥一眼左边几个小孩:“剩下一个问题,你们来问吧。”   闻书南和两个朋友互相交换眼神,片刻,朋友作为代表问沈沣:“那个,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啊?”   沈沣没有看她们。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同一个地方。   陆问君背靠沙发,陷在一片阴影之中,饶有兴致地回视他。   高凡视线在桌上走了两圈,心如明镜照见一切,脸上露出几分玩味来。   这可太有意思了。   这一次,沈沣静默的时间有些长。   他的神色谁都看不分明,只觉得他静静坐在那里,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   高凡看出场上微妙的线条,也不说话,老神在在看好戏。   闻书南盯着沈沣没挪眼,但最后,也没等到一个她想知道的答案。   沈沣淡淡将目光收回,筹码推入池中,语调听不出波澜。   “陆小姐赢了。”   他不亮牌,宣布认输。   那边三个小女孩三脸失望,高凡伸手拿起沈沣的底牌,看完,别有深意地勾了下唇,啧啧道:“老沈,这把你可输太彻底了。”   他把牌盖着扔进牌堆里,到底是什么,谁也没瞧见。   闻书南的朋友有心给她助攻,一次受挫反而被激起战斗欲,提议:“要不我们再来个别的游戏。就玩真心话大冒险。我们玩刺激一点,按照顺序,每一个人被提问一次,在场任意的人都可以提问。被提问的人必须回答,不能跳过,也不能用喝酒来逃。你们都是哥哥姐姐,玩得起吧?”   “行啊。就喜欢跟你们年轻人玩。”高凡兴致来了,“那我先来。我问问君。”   他转向陆问君,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思考片刻说:“用三个词,形容一下你上一个男朋友。”   陆问君扯唇,手里酒杯漫不经心晃了晃,回答:“听话,乖巧,不跟我作对。”   这答案倒是出乎高凡的意料,他摸摸下巴:“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啊。”   也许是闪过的灯光的作用,沈沣脸色很淡,如冰水,连光都泛出冷意。   闻书南朋友互相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轮到沈沣。   “我来提问沈沣哥。”她朋友举手,“你前女友是什么样的人,也用三个词形容一下。”   沈沣手里握着一只杯子,杯里盛着无酒精饮料,颜色看上去分辨不出什么。   可能是茶底种类原因,也许是糖浆分量不够,入口涩而苦。   他垂下眼,看着那深褐色液面,粼粼光芒。   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神色淡漠地开了口。   “防备心重,喜欢逞强。”   “还有一个呢。”   沈沣抬起眼:“口是心非。”   几个女孩又交换眼神。   这答案和她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陆问君从对面看向他。   灯光和着鼓点震动,她们说话声必须大,才能彼此接收到。   沈沣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冷静,又让人听不出情绪。   她一个字没听漏。   陆问君对他的“内涵”冷淡扯唇,酒举到唇边,喝了一口。   高凡专盯着她提问,整个人往她身旁凑:“比你小的男人,你介意吗?也就比你小一岁多,相差不大。”   陆问君道:“乖乖叫姐姐,就可以。”   她意有所指。   除了沈沣,没人知道。   高凡立刻就喊上了:“姐姐,那你看我行吗?”   陆问君淡淡坐着,目光扫过他,唇意味不明一扯,有些傲慢,还有点讥诮。   高凡浑不在意。   “你不喜欢花哨的对不对。我这衬衣颜色太艳了,没关系,我以后只穿白的。还有哪儿不顺眼?发型?明天我把颜色染回去,剪短一点,你看怎么样?”   好似感受不到身边愈发降低的气压,他倾情推销自己:“你喜欢听话的?那我可比……”   笃——   玻璃杯与大理石的碰撞声。   沈沣手中杯子搁到台上,起身,从卡座离开。   高凡话音这才打住,依依不舍地从陆问君身旁起来,“我去个洗手间。”   洗手间外走廊。   食色男女贴着墙根拥抱热吻,高凡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发型。   “我才打探几句,都没开始追呢,这就受不了了?”   沈沣站在一旁墙下,脸隐在暗处,神色不明。   高凡转过来看向他:“老沈,我想追她,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过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要真不让我打她主意,可以——给我句话。”   -   从洗手间出来,闻书南跑到沈沣跟前。   “沈沣哥,我好像喝多了,头有点晕,我朋友都走了,你送我回家吧。”   高凡突然从后头冒出来,一把将她拉过去:“来吧,我送你回家。”   醉翁之意又不在他,闻书南不乐意,想挣扎:“我不用你送……”   没抗住人高马大的男人力量,直接被高凡拖走。   “正好我好久没见过你哥了,联络联络感情。”   离开时两人,回来时,只有沈沣自己。   六人局散了场,其他人各有去向,沈沣坐回原位。   没有别人,陆问君慢慢喝着酒,没看他。   酒吧那么吵,两人之间有独属的清静。   陆问君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沈沣默不作声地看着,良久,开口问她。   “为什么来这?”   “来这当然是喝酒。”陆问君说完又扯唇,“哦,沈总不是来喝酒的。”   他从头到尾没碰酒。   这话别有用意,沈沣没接,只说:“今天你弟弟结婚,你不应该在这。”   陆问君挂在嘴角的笑便敛起,表情淡下去:“我弟弟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仪式露个面,还不够给他面子吗。”   这话从一个血缘关系的亲姐姐口中说出,未免冷血。   半杯酒一口入腹。   沈沣没与她争,给助理去了一通电话,交代事情。   当着陆问君面,都被她听着,她用手撑头,讥诮地说:“沈总还是喜欢管这么宽啊。我的家事你也管。”   她又要往杯子倒酒,半道被截住。   沈沣的手覆在她手指上,冰凉的玻璃质瓶与人的体温,截然相反的两种触觉。   陆问君眼睛瞥向他。   “你喝多了。”沈沣将她手和酒扣在原地,黑眸里情绪不明,“我送你回去。”   “我喝多了吗?”陆问君反问。   沈沣不答,定定看着她。   陆问君不动,偏着头,和他投下来的眼神相对。   酒吧人头攒动,声光摇晃,进不去他们之间。   陆问君看着沈沣漆黑的瞳眸。   那双眼如今很难读懂,她在其中看到自己。   对峙片刻,她意外配合,直起身:“好吧,我喝多了。” 第21章 .21一大早就去上吊了。   陆问君确实喝了不少,路上将座椅放低,合眼休息。   车厢很静,没人说话,但她知道沈沣在。   沈沣话很少,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奇怪的能力。   他在旁边,会让人心落在实处,脚站在实处。   车停稳,陆问君便睁开了眼。   她没睡。   下车,进电梯,脚步还算稳当。   沈沣跟在她身后,她倚在电梯壁上,他们依然没有说话。   电梯门开,玄关感应灯乍亮,陆问君眼睛被那刺眼的光一耀,眼前白了一瞬。   脚下似乎绊到什么,沈沣手在她腰上一带。   只一下,扶她站稳便撤开。   门换了指纹密码锁,调准时机罢工,手指放上去识别出错,陆问君没耐心试第二遍,手往下移,输密码。   手去的位置总和眼睛有偏差,第一次,输错。   身侧伸来一只手,准确输入密码。   门开了。   陆问君刺一句:“沈总对我家的密码倒是记得很清楚。”   她密码没换。   是一串很随机的数字,被她用来作为许多重要地方的密码。   因为毫无规律且无意义,除了知道的人,没人猜得到。   沈沣没和她呛声,在她身后,缓缓走进来。   离开这里多久了?   十年时间在这里一一具象化,变成新的柜子,变成换掉的沙发,变成全部敲掉重新铺设的地砖,和每一个他不曾见过的装饰摆设。   陆问君好似没喝够,又开了瓶红酒,倒上一杯,倚着酒柜,眼神莫测看着他。   她随手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才问:“介意吗?”   礼貌的样子是做了,没给沈沣回答的机会,问完便道:“介意就忍着。这是我家。”   那支烟夹在她手指间,尚未入口,沈沣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抽走,碾灭在干净如装饰品的烟灰缸。   陆问君看着他动作,没作声,转身又去拿酒。   没碰上,酒杯被沈沣挪走。   陆问君视线移向他脸。   “你喝太多了。”沈沣说。   陆问君默不作声看着他,片刻,头缓慢往前靠近,带来温热的鼻息,和混合其中红酒的香气。   她靠太近,沈沣可以毫无阻碍望进她眼底。   那双眼明锐,被酒精浸出三分醉态,灯光投射光芒落入其中,融化成看不见的钩子。   她停在很靠近的地方,从她口中吐出的字却带凉意。   “我喝多与不多,你以什么身份来管,沈总?既然想和我保持距离,就好好守住你的界限,别越过了。”   沈沣表情没什么变化。   头顶吊灯灿亮,照不亮他眸色那片黑。   他看着陆问君,嗓音太低沉,像装进一整个沉闷的雨天:“我若越过呢。”   远处响起雷声,天气预报凌晨有暴雨。   陆问君觉得脑袋有些发昏,不知到底是闷雷,还是沈沣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回荡。   我若越过呢……   陆问君静默看着他。   半晌。   “越过了,小心作茧自缚。”   说完往后退,与此同时重新伸手,从沈沣手中拿走那杯酒,当着他的面一口饮尽。   空掉的高脚杯一搁,靠着酒柜的身体起来,往房间走。   经过客厅,脚一下踩虚,腿撞到沙发,往下倒。   沈沣上前捞她,反被带下去。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停下时,他伏在陆问君上方,手扣在她侧腰。   喝多的脑袋禁不住剧烈的震荡,陆问君眼前从昏到清明,看到沈沣双眼。   幽而深暗,像黑洞,将人往里吸卷。   酒精在血液里苏醒,鼻间充斥他身上的味道,添柴加火,意欲烧沸她的理智。   陆问君说:“没人告诉过你,你投怀送抱的套路很老套吗。”   停了几秒,沈沣听不出含义地说:“除了你,没人会倒打一耙。”   他松开手打算起身。   没有防备,所以轻易被掀倒,他跌入沙发。   陆问君反下为上,跪在他腿侧。   沈沣背靠着沙发,端正的白衬乱了些许,领带被她攥在手里。   万籁俱寂的深夜,四周没有一丝别的声响。   空气却似被无形的弦拉紧,危险伏得太近,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绷断。   她拿指尖描他下颌轮廓,手指温热,裹着酒气的气息更烫,绞缠着他,像柔软却强韧的藤蔓,穿透皮肤,侵袭他的神经。   沈沣眼底情绪几番变化,浪潮卷涌起伏,最终归于晦暗一片。   他承认自己并非君子,他心存不端,如果她越界,他不保证自己会后退。   可是那个扰乱了空气,扰乱了夜晚,扰乱了他还要倒打一耙的人,却在这时,撤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把他的领带摆回去,理正,施施然说:“刚才头有点晕。冒犯了,沈总。”   陆问君起身,从他身上离开,脚未落地,人便被再次扯下去。   沈沣扣紧她手腕,力道不轻,指腹按在她腕上血管。   气氛陡然拉紧。   陆问君垂眸看他。   “沈总这是要做什么。”   沈沣黑眸紧盯着她:“陆小姐欲擒故纵的目的,不就是要我越界吗。”   “那你敢吗?”陆问君反问他。   天边一道雷炸响,噼啪的雨点敲击玻璃。   暴雨来了。   沈沣没有答她。   就在那阵雨声里,他掌心穿过她头发,扣住她后脑,将她压下来。   -   婚礼繁琐的环节结束,送走所有宾客,陆壹总算得了空暇。   脱了西服,把领带一扔,急着去找他的新娘。   楼下碰到家里的佣人,叫住他,把一个礼盒递过来:“这是大小姐让人送过来的。”   “我姐?”   陆壹有点惊讶,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只香槟对杯。   看了半晌,他狐疑地抬头问:“我姐身边是不是有人了?”   “啊?”佣人整张脸写着迷茫,“这……大小姐的事,是从来不跟我们说的,少爷你都不知道,我们也不清楚。”   “她身边肯定有人了。”陆壹斩钉截铁道,“我姐才不会送我这种东西呢。”   对杯的寓意是一辈子,这种“庸俗”的套路,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陆壹把盖子盖回去,往胳膊里一夹,愉快地往楼上走,边自说自话:“还知道替我姐送礼物,挺细心嘛。”   -   雨下半夜,一早便放晴。   陆问君睁开眼,身旁无人。   手机被她调成静音,一晚上未接来电与信息堆积成规模,陆家的、公司的、不知姓名的……一概联系不到人。   她打开窗,让雨后残存湿意的风进来,吹散室内余温。   胡阿姨过来做早餐,休息日,陆问君不去上班,她便不赶时间,做得比平时丰盛。   昨天喝太多酒,早上没胃口,陆问君还是没吃多少。   小姨来电话,问她中午有没有空,到她那儿吃顿饭。   陆问君说没空。   她就卖惨:“今天可是我生日,你小姨夫不在,瑶瑶也跟同学出去玩了,你是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过这个生日吗?”   陆问君毫无波动,并戳穿她:“你生日下周,还没到。”   “那个是公历生日嘛,我今天过农历生日。前阵子碰到一个大师说,我四十岁有个坎,只要顺利度过这个坎,后半生就幸福无忧。怎么度过呢,大师说了,今年一定得过农历生日。”   “……”   今天陆问君要是不去,明天就会背上害她后半生不能幸福无忧的罪名。   她有限的耐心,九成都消耗在这个小姨身上。   陆问君带了一些贵价保养品,开车到鹿兴园时,刚好中午。   上楼,摁门铃,小姨在里头喊着:“来了!来了!”   门打开,她笑得一脸幸福:“还是我们问君最疼小姨。”   陆问君站在门口,听着她背后传来的说话声,淡声道:“最疼你的听起来不是我。”   小姨把她拉进门,一边解释:“哎呀,我这不是下去买菜,刚好碰见邻居嘛。上次人家来帮我修电脑,还没好好谢过呢,正好就请他们来一起吃饭。我弄了很多菜呢,就咱们两个也吃不完,人多……”   董贞宓为了今天这个局,煞费苦心,早就把前前后后的借口理通顺,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陆问君对她精心准备的借口,并不感兴趣。   只是意外于这个巧合。   董贞宓的“邻居”,刚好就是半夜从她公寓消失的人。   沈棉显然事先也不知情,一脸讶异地愣在那。   愣片刻,伸手拽她哥。   沈沣不动声色坐在那里,脸上一分内容都瞧不出来。   “陆姐姐,原来你就是……董阿姨的外甥女啊……”   董贞宓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   “你们认识啊?”   沈棉似乎想说什么,回头瞅瞅她哥哥,憋了回去。   “合作伙伴。”陆问君说着,视线却是落向沈沣,“对吧,沈总。”   她话里有讥诮和隐隐的刺,沈沣神色不动,以合作伙伴该有的客气口吻,叫她:“陆小姐。”   “我就说你们是同行,想介绍你们认识,没想到你们已经合作了。”董贞宓惊讶之后,一拍大腿,“早知道我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她认为这是意外之喜,既然双方认识,省去互相介绍的麻烦,也省得陆问君这臭脾气,上来就把人吓跑了。   她喜滋滋把饭盛好,招呼陆问君就座。   留心特地给她安排的位置,和沈沣面对面。   陆问君拉开椅子坐下,看向对面。   他看起来依旧是执掌一司雅正端方的沈总,静静坐着,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董贞宓看这两人,越看越般配,满心欢喜给沈棉夹了一颗肉丸。   沈棉说谢谢阿姨,夹起丸子往嘴里送。   陆问君没动筷子,唇角轻轻一扯,对沈沣说:“没想到在这看到活着的沈总。还以为你太羞愤,一大早就去上吊了呢。”   啪——   沈棉的丸子掉进了碗里。 第22章 .22关系更差了。   已知条件一:她哥昨晚夜不归宿,清早才回来换衣服。   已知条件二:“羞愤上吊”等于“被陆姐姐带回家”。   结论:他昨天……!   沈棉目瞪口呆地举着筷子,看看陆问君,又看看沈沣,吃惊之中还带有一丝惊喜和欣慰:“哥,你……”   沈沣:“吃你的饭。”   沈棉:“哦。”   乖乖把头埋进碗里。   “陆问君!怎么这么跟人家说话。”小姨被吓一大跳,替她向沈沣道歉,“她跟我说话也这德行,不是针对你,小沈,你别介意哈。老天是公平的嘛,给了她一个好头脑,就没有给她一张好嘴,从小就专会气人。”   陆问君没有一丝歉意,拿起筷子,挑拣看得顺眼的菜。   沈沣脸色平静:“没关系,陆小姐一直如此。”   “沈总当然不介意。”陆问君又抬起眼,嘴角挂着要笑不笑的嘲讽,“论起气人,沈总也很精通。”   董贞宓生硬地岔开话题,给她使眼色:“那个,我前几天血压有点高,得去买点降血压的药了。”   她前两年想要二胎没要上,体质就变得差了点。   陆问君今天的目的不是气她,这句之后,便没再针对沈沣。   董贞宓问起他们合作的事,沈沣话不多,但有问有答。   沈棉全程乖巧地做一个只会吃饭的哑巴摆件,不给她哥的相亲活动制造困难。   毕竟像他这种一句好听话都不会跟人家讲的木头,想把人追到手,本身已经足够艰难。   饭后,董贞宓借机把陆问君叫进厨房,问她:“你跟小沈,合作上有什么不愉快?”   她泡的咖啡太甜,陆问君只喝了一口。   “没有。”   “那你干嘛跟人家说话阴阳怪气。”   陆问君没答,拿勺子搅动咖啡。   大概是因为不爽吧。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给你安排这种事,可是小沈我偷偷考察了很久,真是哪里都好。我以前也总担心,没有男人能配得上你,不过我现在觉得,如果有一个人配得上,那一定就是小沈。”董贞宓信誓旦旦。   小金勺在陶瓷杯壁碰撞出清脆音色,陆问君嘴角一扯,也不知什么含义。   董贞宓又问她:“你对人家小沈有什么意见吗?”   “你指哪方面。”   “……”   董贞宓叉腰:“来,你有什么意见让我听听。小沈这样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陆问君道:“不听话,不够乖,喜欢跟我作对。”   董贞宓给她翻出一个大白眼:“以前那么多听话的小男孩,怎么没见你看上哪一个?我还不知道你?你才看不上那些一点主见都没有的小白脸。我跟你讲,你小姨这眼睛,毒着呢,小沈这种男人是真难得。”   她压低声音:“我偷偷跟你讲,他现在身边有个发展对象呢,小沈好像还挺喜欢的……”   陆问君脸色挺淡,没几分情绪:“既然有对象,你在掺和什么。”   “那我想把好的留给你嘛。为了你做个坏人怎么了。”   董贞宓理直气壮,“我就是想让你看看,万一你喜欢呢。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给你牵这个线了。”   陆问君不知在想什么,没跟她辩驳。   董贞宓难得和她吵嘴赢一次,试探地走下一步棋。   “我带棉棉去买瓶醋,你跟人家好好说话?”   陆问君把咖啡放下,抽出干净的纸巾擦手,“去吧。”   -   玄关门关上,陆问君从厨房出来,沈沣站在通向餐厅的走道上。   他转过身,陆问君到餐桌旁坐下。   她的神色比刚来时还要淡漠,连那点轻嘲讥讽的笑都没有了。   沈沣坐到对面。   陆问君先开口。   “什么时候开始接近我小姨的。”   “碰巧认识。”沈沣回答。   “碰巧?”陆问君冷冷扯唇,“认识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沈沣没有否认。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沈沣,你在算计什么?”   她看着沈沣,眼神是冷的。   在她口中,一切变成了早有预谋。   沈沣静默半晌,辨不出情绪的声音道:“你大可不必怀疑我有什么居心。另外,和什么人来往,应该是我个人的自由,不用经你许可。”   餐桌变成谈判桌,暖色调的厨房失去温度。   陆问君态度强硬而尖锐:“你在任何人那儿都有自由,在我这,不行。”   “你跟我之间的事,就在我们之间解决,牵扯旁人有什么意思。”她微微偏头,讽刺意味显著,“还是说,沈总离开中国时间太久了,君子风度都忘了。”   沈沣没说话。   陆问君起身拿包。   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如果你是为了早上的事生气。”语调淡然而冷静,没有太多感情色彩。   “有几份文件要处理,我去了一趟公司。”   陆问君轻笑一声,听不出笑意,反倒全是讥诮。   “不用跟我汇报去向,沈总这么识趣,我也省事。”   她目光扫过沈沣,那是一种傲慢的轻佻:“所以我最喜欢你,因为你最懂事。”   -   两人之间气氛再次变僵。   路安和Future员工体会最深刻,尤其两司一起开会时。   十二号隧道拱顶坍塌,有工人被困。陆问君到外市进行工程验收,收到消息立刻赶回来,紧急召开会议。   一下飞机赶到公司,正好碰上沈沣一行人。   他身旁跟着郝总监,边走边交谈什么。   两方相遇,郝总监扬起笑正要打招呼,陆问君冷淡移开视线,走向会议室。   双方项目组成员到齐,各自就座。   陆问君站在会议桌前,手里文件夹“啪——”地摔到桌上。   沈沣身后有个男组员被吓得一抖,笔掉在地上。   “这才开工多久就发生事故,你们这么多人干什么吃的?”   男组员借着弯腰捡笔的动作,右手在胸前额头画十字架。   太可怕了!   郝总监一开口都结巴了一下:“陆陆总,您先冷静一下,我给您说一下情况,施工现在已经暂停了,受困工人也全部都救出来了,目前没有人受伤。这种情况其实我们最初的风险预测都预测到了,也做了应急预案……”   陆问君手撑在桌子上,气势压人:“既然预测到了风险,为什么没有做好预防,还能出现事故?监控量测是怎么做的?出现问题为什么没有及时撤离?”   刑场上刑都没有被女魔头质问恐怖。   天气刚暖和一点,郝总监这就开始冒汗了。   “我们二十四小时对隧道内各项土质情况进行监控,但是前几天持续降雨,土质含水率超过了我们之前的测量值,才会出现这个意外。”   这个理由,在陆问君这不够力度。   邱杨拉开椅子,陆问君坐下,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曾减弱一分。   “下雨都预测不到,你们的风险预测就这种水准。”   他们当然考虑到了各种极端天气的情况,对于雨季土质含水率的预测,参考了往年降水量。   但这个世界上,往往最预测不到的就是变化,所有才有“意外”。   郝总监擦擦额头的汗,正要解释。   一旁沈沣开口。   “除了已知风险和可预测风险,还存在不可预测风险,受外部因素作用影响。”沈沣道,“陆小姐应该也不能料事如神。”   陆问君靠在椅子上,冷冷看着他:“沈总,现在是你们的工程出现问题,责任可不在我身上。”   沈沣不动如山:“今天会议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不是追究责任。”   “发生事故不追究责任,沈总的管理之道,我不赞同。”   “此次事故后续责任追究,是Future内部的事情。在不影响路安的前提下,不劳陆小姐插手。”   “项目是路安跟Future共同承建,如果发生人员伤亡,延误工期,路安一样会受到损失和影响,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沈沣道:“我承担。”   “好。既然沈总这么说。”陆问君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邱杨,让法务部补个协议,所有责任和损失,沈总自己承担。”   邱杨应下。   沈沣表情没变化,坐在会议桌另一端,平静道:“现在可以开始讨论解决方案了。”   -   事故发生突然,归根究底,还是十二号隧道土质问题。   开工之后,涌水及拱顶下沉现象一直存在,掌子面出现了大面积掉块和环向裂缝,对施工造成很大隐患。   这次坍塌所幸没有发生伤亡,险情在可控范围之内,目前掌子面已经封闭。   这个研讨会,一开就是数小时。   陆问君进入工作状态,极度专注,到一点半仍然没有中断的意思。   陈一放正在讨论增加临时仰拱的可行性,沈沣敲一敲桌子,叫停。   “暂停半小时。大家去休息一下,吃午饭,两点钟继续。”   一帮人松了口气。   陆问君冷笑:“沈总是来工作的,还是来吃饭的?”   屁股抬到一半的众人顿时又僵住。   路安的人齐刷刷坐回去。   Future的人在迟疑。   “去吧。”沈沣说。   大家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大气不敢喘,用最快速度离开会议室。   Future组员心有余悸地凑到一起。   “天呐,他们两个吵起来也太恐怖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沈总和陆总的关系好像更差了?”   “太差了!我爸妈离婚打官司的时候都没这么差……”   陆问君回到办公室,邱杨敲门进来,问她午餐吃什么。   开会时没觉得,现在静下来,她才发觉胃有点不舒服。   一早便因为这事赶航班回来,到现在水米未进。   陆问君没胃口,摆手让他出去。   过一阵,门又被敲响。   邱杨再次进来的时候,手中提着附近一家酒店的外送袋。   陆问君蹙眉:“你什么时候学会自作主张了。”   邱杨稍有迟疑:“这是沈总的助理送过来的。”   陆问君视线滑过,垂眼继续阅览资料,声音不咸不淡传过来。   “放那吧。” 第23章 .23那也不用抱这么紧吧。   两点研讨会继续。会上拟定了初步方案,有待技术组回去用模型进行进一步演算校正。   散会之后,工地来消息,险情已经控制住。   陆问君转头跟邱杨交代几件事,叫上陈一放一起去现场。   没有事先通气,她和沈沣的行动轨迹再次重叠。   在施工现场下车,沈沣的车后脚便到。   陈一放手往旁边一指:“嗳,沈总他们也来了。”   陆问君视线转过去。   沈沣的车是辆黑色奔驰S,和他本人一样,沉稳又务实。   和他同行的是郝总监,注意到他们,下车朝这里看来。   陆问君冷淡移开眼,率先往隧道进口走去。   十二号隧道施工已全面暂停,凿岩台车、装载机等设备停在洞口附近。   在洞口等待的工程师姓陈,迎上来:“陆总,您来了。”   又朝向她身后打招呼:“沈总!二位是一起来的吧。”   脚步停在近侧,人站到她身旁。   陆问君头没回一下,冷淡道:“说一下现在的情况。”   对方不敢耽误,赶忙解释起来。   为避免左右洞同时施工对围岩造成的影响,隧道左洞和右洞会从进口和出口双向开挖。   洞口的土质极难料理,开工以来,掌子面掘进速度很慢,这次的突然坍塌,又让前段时日的成果毁掉一半。   “现在洞里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涌水也停止了,二位来之前我刚刚带人进去查看过,没有问题了。”   “进去看看。”陆问君说。   工程师迟疑了一下:“这个……虽然这会儿是稳定了,但洞里面情况,我们也不敢打包票,现在进去还是有点危险。”   见陆问君蹙眉,他赶忙道,“要不然我陪沈总进去看看,陆总您在外面等着……”   “陈工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怕女人进去晦气吗。”陆问君冷冷睇他一眼,“你每天经过的公路,至少有一条是我修的,这么怕晦气,以后别出门了。”   对方马上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一方面是担心陆问君进去不安全,女人总是比男人娇弱些。   一方面,工地上确实有这个忌讳。   陈一放叉着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呢。陈工您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怎么还没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啊,学都白上了?马克思都白学了?我们陆总没来之前,你们不也出事故了吗。还嫌我们陆总晦气,我看不相信科学的人最晦气。”   他这一团煽风,陈工跟挨了个大嘴巴似的,十分尴尬。   “陆总,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气氛僵化之前,沈沣沉稳的声音在旁响起:“陆总也不是那个意思。陈工方便的话,带个路吧。”   工程师松了口气,赶忙带领他们进洞。   他随手从地上捡起几个安全帽递过来:“上面还在渗水,可能还会有小的掉块,安全起见,各位还是戴上吧。”   这些安全帽都是之前工人留下的,直接扔在地上,沾了污水。   陆问君瞥一眼,没接。   她回头,邱杨跟随她多年,准确猜到她心思,说:“我去拿把伞。”   陈一放都有点嫌弃,想用袖子蹭帽子里的灰,又心疼自己的名牌西服,看向旁边郝总监:“你衣服能不能借我……”   郝总监隐晦地白他一眼,他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洞内潮湿,与外面气温差了几度,偶有水滴从拱顶掉落。   通道上碎石散落,崎岖不平,涌水已经停止,地上到处泥泞。   陆问君的洁癖难伺候,但在工作上,忍耐度又非常人可及。   脏污的安全帽不愿碰,小羊皮鞋底毫不犹豫踩上污泥,没皱一下眉。   高跟鞋在她脚上从来不是累赘,再难走的路也走得稳稳当当。   如果没有人从后面拽她的话——   那力道不小,她没有防备,整个人旋转半周,撞到人怀里才停住。   陆问君瞥一眼被人攥着的左手腕,再一抬,看向沈沣。   两侧洞壁隔固定距离挂一盏工业照明灯,不如太阳光强盛,足以照见洞内一切。   隧道内空气湿冷,彼此身上的体温愈发真实。   两个人挨得近,陆问君衬衣是桑蚕丝的料子,沾了水汽,凉凉地贴上他西服。   陈一放和郝总监虽然互看不顺眼,但遇到工作,专业性还在,讨论起施工问题专心致志,并肩走到一起,对身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们商谈的声音就在耳边,更显出这里不合时宜的暧昧。   陆问君沉默几秒。   沈沣垂下的眼神冷静又清明,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好似他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撞上来。   陆问君总算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沈总不打算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有水滴。”沈沣道。   陆问君没有抬头,去确认是不是如他所说在滴水,只是嘲讽地看着他。   “那也不用抱这么紧吧。”   沈沣并不多解释,面不改色放开她手腕:“一时情急,冒犯了,陆小姐。下次我会注意。”   邱杨在这时快步从洞外进来,看到两人过近的姿势,顿了一下走上前,将透明雨伞撑到陆问君头顶。   她转身,肩膀擦着沈沣胸前过去。   “下次我会记得拍下来,让我们的员工跟沈总好好学习一下,什么叫道貌岸然。”   查完现场,之后便是不停地开会、讨论、改方案……   十二号隧道让陆问君很是忙碌几天。   她和沈沣天天见面,常有争执。   沈沣私下让人给她送过饭、送过胃药,会上吵起架,却从没让过她一分。   -   闻书景婚后和妻子单独居住,这天闻书南回到家,却见他在客厅坐着。   她刚要上楼,闻书景叫她过去。   闻书南大喇喇往沙发上一瘫,准备听他训话。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闻书景道,“我上次就告诉过你,离沈沣远一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闻书南不耐烦地翻个身:“我都二十五了,我喜欢谁你还管我。”   “你了解他吗就喜欢?”闻书景比这个妹妹长好几岁,从小就对她管教甚多,“你以为我想管你。世界上男人多的是,随便你喜欢谁,沈沣不行。”   “凭什么?他哪里不行了?”   “凭我是你哥。我说他不行他就不行。”   闻书南腾地一下坐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以前是问君姐的男朋友,你们是情敌,所以你对他有意见!”   闻书景脸色不善地看着她。   闻书南气焰又消下去。   闻书景却没像她想象中发飙:“知道他们的关系你还往上贴?你一个女孩子上赶着倒贴别人,像话吗。”   “那不都是以前的事了么,他们早就分手了。”   “你懂什么。他跟问君之间的事,你不了解。”闻书景不跟她多说,只强硬地命令她服从,“你别跟着掺和。”   他训完话,拿起外套走人。   闻书南对着他背影吐舌头做鬼脸,没当回事。   -   十二号隧道安全问题解决,恢复施工之后,陆问君出了趟差。   再和沈沣碰面,是在回来之后,行业交流会上。   路安和Future的恩恩怨怨,同行们都清楚。   大家也都知道,这陆总和沈总的关系啊,俩字——不和。   以前是死对头,争项目争得你死我活;现在两家公司合作了,两个人还是水火不容,听说每次开会都跟仇人见面似的,吵起来那叫一个火花四溅。   ——这可不是谣言,两司员工亲口证明。   这次交流会,主办方负责安排座位的小职员,谨记着同行间广泛流传的传闻,特地把两个人的座位安排在最远的对角线。   交流会,应酬性质居多,除本地业内大拿,还有许多来自省外各大路桥公司的代表。   陆问君航班落地,换了身衣服直接去赴会。   宴会厅巨大的水晶灯璀璨明丽,众人穿梭其间忙于交际,攀交人脉、置换名片、推杯换盏。   人是流动的,陆问君和沈沣始终隔着很远距离。   宴会持续数小时。   沈沣和中建集团的代表聊得投机,结束之后互换了名片。   对方离开,他视线向右侧某张桌子偏去,那里空无一人。   他将外套搭在手上,走出会场。   停车场,来时填满的车位,已经空置大半。   夜幕被城市灯光染上蓝紫调,零星几盏微弱的灯守着四周,他的车停在原位,车上靠着一个人。   她又穿黑裙,快要与车身和夜色融为一体。   双肩却是鲜明的白,亮过头顶静谧的灯。   沈沣拿着外套走过去,陆问君背靠车门看着他,手里烟剩半支。   沈沣走到近前,她仍然微抬下巴看他,目光像审视,又像是别的。   他停下,隔着两步距离。   天气在变好,远处吹来的风带有微醺暖意。   沈沣想起一年前在闻书景的婚礼,她穿着和今天相似的黑色裙子,坐在桌子另一端,也是这样凝眸端量他。   她头发长长了一些。   “你找我。”沈沣开口。   “问你个问题。”陆问君说,“你身边有发展对象吗?”   她照旧直来直往,半点弯子不饶。   这问题莫名其妙,甚至要花些时间,才能搞明白所指范畴。   沈沣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反问她:“陆小姐为什么想知道答案。”   陆问君脸上没几分表情,看着他眼睛,语气有些淡:“我不喜欢和别人共用一个男人。”   她很霸道,好似他是一个物品。   也很直白,这话明晃晃在暗示什么。   在静默之中过了片刻。   沈沣才道:“你什么时候变得不自信了。”   他的答案也像隔着云山雾海,与她的真实意图一样,露个头却要藏尾,不肯明明白白说出来。   陆问君靠在车上说:“那你过来。”   沈沣站在原地,有风从背后卷过,静谧的夜在沙沙作响。   他抬脚向前,两步。   陆问君看着陡然逼近的他,还没开口说下一句。   沈沣右手扶在她脸侧,将她头抬起。   眼前阴影罩落,他不打招呼也未经允许,就吻下来。 第24章 .24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开门,关门。玄关灯光短暂挤进来便被赶出去。   眼前只有漆黑轮廓,陆问君脊背贴住墙,陷于他身体之间方寸地方。   谁都没有出声,气息痴缠交换,苍黑夜色浸满整间屋子。   如果说,那个晚上是酒精驱使的彼此试探,此时此刻,他们都足够清醒。   即便是在这种事上,陆问君依然不喜欢被人掌控。   到最后又变成两个人的较劲,好像谁先沉湎其中,谁就输了。   可沈沣终究比她多几分力量,现在的他也不像以前,会对她妥协忍让。   较不过劲她又不肯认输,抬脚就要把他踹下床。就连这也没成功。   她这人床品不好,输了便生气,甩开他手去浴室。   等她泡完澡出来,一切狼藉都已归于干净,床单换了新的。   厨房有声响,凌晨三点的夜里传来香味。   沈沣煮了两碗面,简单却鲜香。她倒是给面子,坐下好好吃了半碗。   吃完,拿出一张协议,手指按着,推过去。   “签了吧。”   沈沣视线垂下,扫过协议内容。   崇峖湾光伏智能路面,共分三层,从下而上依次为:绝缘层、光伏面板层、透光混凝土路面层。   绝缘层防水防潮,其作用是对光伏面板进行物理防护,目前施工尚在此阶段——   也就是说,上次沈沣授权给她的,只是一些次要配套技术,真正的光伏能源核心技术,路安还没拿到手里。   她这份协议,要的便是核心技术的授权。   半晌,他抬起眼。   “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陆问君坐在对面,冷冷清清地瞧着他:“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沈沣眼里不见几分波澜。   他好像并未生气,也或许有情绪,让人看不出来。   他只是道:“陆小姐为了工作,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吗。”   陆问君把他晚上的话原封还回去:“沈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自信了,和你上个床,不至于难受到称之为代价。虽然这么多年,你的技术也没有什么长进。”   她的气好像顺了点,唇角似笑非笑地牵起,揶揄他:“不过沈总为人太小气,想从你手里拿东西,不付出点什么怎么行。”   她拿着一只钢笔,递给他。   沈沣从她手里接过笔,旋开笔帽,在协议尾部签字。   “陆小姐为公司牺牲自我的精神令人敬佩,但我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事带到床-上。”   最后一笔落下,他抬头看向陆问君:“下不为例。”   屋顶灯光照着,黑夜深幽。   陆问君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刚好,我也不喜欢把工作上的人带到床-上。”   她从桌前起身,拿走他签好的协议。   “沈总慢走不送。”   她回房间,关了卧室门。   沈沣坐在椅子上,钢笔捏在指间,慢慢转了一圈。   -   早晨,胡阿姨准时来给陆问君准备早餐。   正在厨房忙碌,听见身后开门声音,她回头问:“你今天想吃什么……”   最后半个音消失在惊讶的表情中。   “小沈?你……”   沈沣淡淡点头:“胡阿姨。”   他很淡定,胡阿姨却被震惊好半天,一时神情十分复杂,拿着刀踟躇许久,斟酌着措辞:“你们……你们什么时候……”   她的问题问到一半没能问下去。   沈沣走进厨房:“我来吧。”   按理说,胡阿姨这时应该识趣离开。   但她心里有太多疑问和不解,站在一旁看着沈沣有条有理地洗菜、切菜,一直沉默。   只是看到他处理芦笋时,开口提醒:“她不喜欢吃白灼的,你……”   说到一半想起什么,停了。   又沉默许久,她复杂的心情勉强理清楚一些,总算把最想知道的事情完完整整问了出来:“小沈啊,你和小姐,你们这是复合了?”   只是可惜她话音刚落下,卧室的门开了。   陆问君走出来,沈沣也没有回答。   他们坐下吃早餐时,胡阿姨待在厨房,远远地看着。   这两人都是不爱闲聊的,吃饭时很少说话,以前就这样。   沈沣做的饭菜,很少惯着陆问君挑剔的口味,但她总是能多吃一点。   以前也是这样。   胡阿姨做什么都照着她喜好来,反而不如别人随便做做的,她曾经还为此伤心过一阵,后来自个儿想明白了。   很多事,也要看谁做的。   早餐之后,两人出门上班之前,胡阿姨找到机会,单独问陆问君。   “小姐,明天早上还用我过来吗?”   陆问君正穿外套,瞥过眼,反问一句:“为什么不来?”   胡阿姨就懂了。   这是还没和好呢。   下楼的电梯里,陆问君又恢复“和你不熟”的冷艳模样。   两人各自上车,各自上班,分道扬镳。   -   陆问君和沈沣的关系,开始进入一个默契而暧昧的阶段。   白天在项目会议上争执,因为不同的代表立场,因为相反的处事风格,吵起来双方寸步不让。   晚上又在床-上彼此纠缠。   陆问君的确没有再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到床-上,但工作上的人,经常带到床-上。   会上-床的合作伙伴,这种关系,除了不小心撞见的胡阿姨,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月末两司高层聚餐,闻书南不知从哪打探到情报,定了同一家饭店相邻的房间,守株待兔。   这里的包厢三面落地窗,大白天,窗帘并未完全合上,外面是栽植花树的庭院,这时节花开得正浓艳,环境很漂亮。   闻书南就站在侧面玻璃外的草坪上,趴在窗帘之间的缝隙,往里面瞧。   她藏得隐蔽,没被里面人发现。   饭吃到一半,服务员进来,在沈沣耳边低声说,有位闻总找您,想跟您聊聊。   闻家的生意已经被闻书景全盘接手,被称为闻总的,只有这一个。   沈沣起身,跟着服务员出去。   闻书南就在外面走廊等他,蹦起来挥手。   沈沣目光顿了顿,没有多惊讶:“闻小姐找我有事?”   闻书南跑过他跟前,笑嘻嘻说:“我这不算骗你吧?我以后要是进公司,我也是闻总。”   沈沣对她的“幽默”没什么反应。   闻书南又撒娇:“哎呀,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约你又约不到,好不容易见你一面,我想跟你说说话嘛。”   从小在宠爱中长大的女孩,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欢,什么心思都明晃晃摆出来,不怕被他知道。   她和陆问君的口是心非,是两个极端的反面。   “我跟你说,这家店的大龙虾最好吃了,你刚才都没有尝,我的龙虾还没碰过,你要不要过来尝一尝?”   沈沣对她客气而礼貌,但从不答应她任何私人邀约;发给他的信息,也全部石沉大海。   他没给过闻书南一丝希望,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   沈沣不回应,她便自说自话。   ——她对沈沣的追求,一直是如此模式。   “你们聚餐完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娱乐活动啊。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啊?我今天没事做,正无聊呢。你们公司的人好多我都见过,不会尴尬的。”   “闻小姐。”静默良久,沈沣打断她的自说自话。   “抱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冒犯到你。”   “沈总去哪了这是?”陈一放看着沈沣的空座位说,“怎么还提前跑了,是不是不想结账?”   “就你长了张嘴会说话。”郝总监喝了点酒,骂人也直接多了,“沈总就去上个厕所,你着什么急。”   “都去这么久了,不是在厕所迷路了吧,郝师哥,你还不赶快去找找。”   “谁都跟你似的,喝点酒亲爹都不认识。”   俩人又对掐起来,两边员工笑闹着加入战局。   陆问君放下手里杯子,起身。   她从包厢出来,便看到两个人在走廊前端站着。   闻书南站在沈沣面前,平时挺张扬一姑娘,此时垂头丧气,微微低着头,嘴巴因为不开心微微噘着。   她正信誓旦旦地宣告:“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跟我又没关系,我还会继续追你的,总有一天我会把你追到手。”   宣言铿锵有力,闻书南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半道迎面撞见陆问君。   陆问君斜靠在墙上,看好戏似的姿势。   她扫了沈沣一眼,那个眼神闻书南是看不明白的,只是觉得有点嘲讽。   闻书南抬头挺胸,很自信地对她微笑:“问君姐,我们公平竞争吧。”   陆问君没想到她会跟自己宣战,挑眉:“和你?竞争什么?”   “沈沣哥。”闻书南道,“我知道你们在一起过,但你们既然分过一次手,说明你们并不合适。我不会输给你。”   陆问君轻嗤一声,像是感到好笑。   傲慢又轻蔑。   闻书南正要再说什么,陆问君没说话,也没看她,从墙上起来,朝沈沣走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闻书南回头。   陆问君穿了身白色衬衣长裤,细瘦高挑,有一种飒爽的漂亮。   和沈沣的黑西装莫名相称。   闻书南站在原地看着,却见她走到沈沣跟前,伸手拽住他领带,往下一扯。   闻书南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   沈沣被她拽得低下头,陆问君往前一寸,嘴唇贴上他唇角。   她抬眼,对上沈沣视线。   他眼神明锐而平静,没有抵抗,也没有推开,只是静默看着她,不动声色。   闻书南被这操作震得愣在当场。   陆问君只轻轻一碰,便退开,松开手,把弄乱的领带重新按回去。   她的声音只有沈沣能听到。   “虽然这个竞争很无聊,但我不喜欢输。沈总要是觉得不爽,那就忍着吧。” 第25章 .25醋了。   做完这一切,她施施然走了。   闻书南愣愣看着她背影。   几秒,视线移向沈沣。   他脸上什么都瞧不出来,没有轻佻喜色,但也没有抵触厌恶。   不拒绝,某种程度上,就是配合。   她是什么知道沈沣和陆问君关系不一般的?   那晚在酒吧。   他们看向彼此时的眼神。   他们之间,对立却勾缠的气场。   有些东西,即便有意掩藏,也是藏不住的。   闻书南想起沈沣刚才说的话。   他说,他有一段正在进行中的关系,出于对她和对方的尊重,需要告知她。   他还说,她的情感和时间很可贵,但不必浪费在他身上。   闻书南没觉得喜欢他是浪费感情,即便她的感情从未得到过回应。   她了解沈沣。沈沣这种人,就像最烈的马,烈马难驯,但忠贞不二。   他有多难攻克,攻克之后,就有多专情。   所以她锲而不舍,屡败屡战,一心想要征服他。   所以她不觉得自己会输给陆问君,虽然她曾经捷足先登,但显然她并没能成功驯服烈马。沈沣要是真的那么爱她,当初就不可能和她分手了。   但直到此时,闻书南才忽然意识到,她自信满满的逻辑,有着最根本的漏洞——   也许这匹烈马,已经认主了。   -   最早发现猫腻的,是路安某个眼尖的女职员。   某次到Future开组会,撞见秘书拿财务单给沈沣签字,认出他手里那只万宝龙钢笔。   满腹怀疑憋到下班,在群里激情发言。   【沈总签字的那支钢笔,是我们陆总的!】   【同款吧】   【不可能!我们陆总的笔是定制的,没有同款!】   【那可能是送给我们沈总了,虽然他们关系差,毕竟现在是合作伙伴嘛】   【不可能!这支笔是她刚进公司的时候陆董送的,都用了十来年了,她用这支笔签了第一份合约,还有很多很多重要合约,很有意义的,不可能随便送人!】   【那也许是我们沈总刚好没带笔,陆总好心借给他了】   【不可能!我们陆总才没有那么好心……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关系那么差,陆总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笔借给他!】   【那就是她不小心掉了,我们沈总捡到了!】   【不可能!你们沈总是这种拾金就昧的人吗?他一看就是金斧头银斧头都不要只要自己铁斧头的正直好青年啊!】   【……】   她的个人揣测并未得到认可,最终以“一定是工作压力太大失心疯了”为由,被全群合力镇压。   第二个发现猫腻的,是Future某个鼻子灵的女职员。   当天跟着部门领导向沈沣汇报工作,闻到他身上那股若隐若现、若有似无的香水味道。   随后发挥侦探才能,迅速扒出了品牌和款名。   【我合理怀疑他昨晚在某个女人家里过夜了!】   【这款是中性香,男士也可以用啦】   【他平时从来不用香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突然改变习惯了也说不定】   【这个味道很熟悉,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城市这么大,你在地铁上闻到同款也有可能啊】   由于上一次的危险发言,险些被以“造谣”罪名踢出群的眼尖职员,忍耐多时,最终没忍住,弱弱插嘴:   【那个,这个香水我们陆总最近常用……】   再次被大家合力镇压:【那一定是巧合!】   又过几天。   “鼻子灵”和“眼尖”再次发现重大线索。   【他今天身上又出现香水味了,和上次的不一样!】   【我们陆总今天也换香水了!】   【……】   事不过三,连续的巧合让大家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信念面临危机。   大家嘴上表示“绝不可能”,暗中悄悄观察。   【他们俩今天都是黑白配,好像情侣装哦】   【我不小心偷听到方助理打电话订餐,定了双份】   【我刚刚和同事说话,说了一句“沈总”,陆总突然看了我一眼】   【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陆总和沈总之间的氛围好像变好了】   ……   越观察,可疑之处越多。   群内逐渐分成正反两派,正方致力于寻找两个老板之间的蛛丝马迹,反方的唯一工作就是否认。   -   交运局牵头的交通产业博览会,沈沣作为嘉宾出席,碰到闻书景。客套寒暄两句,各自忙碌。   活动名企聚集,涉及交控、路桥、市政、交管等方方面面,参观人次上万。   百余家媒体到访,Future作为重要参展企业之一,备受关注。   沈沣在贵宾休息室接受交通报采访,结束之后,从休息室出来,闻书景双手插兜站在走廊。   “聊两句?”   外会场人流如潮,两人站在四楼落地窗前。   闻书景从兜里掏出烟,往旁边递,半道停住,笑了笑:“哦,我忘了,沈总不抽烟。”   他抽出一支烟,烟盒合起,揣进口袋,烟没点,拿在手里把玩。   闻书景这人常带三分笑,笑里却总透着算计,心思难测,说话也喜欢拐几道弯。   “崇峖湾项目你们做得不错,跟问君合作,感觉如何?”   “这不是闻总真正想问的吧。”   “你跟问君都喜欢直接,所以我最喜欢跟你们俩对话。不用兜圈子。”   闻书景视线转向窗外,感慨般叹一声:“时间不禁算。你,我,还有问君,现在想起来还像昨天一样,谁能想到已经过去十年了。”   “我这人很自负,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我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他的烟在金属扶栏上敲了敲,“问君算一个。”   沈沣静默站着,看着下方人群,等他下文。   入夏阳光变得猛烈,炙烤着空气,隔一道玻璃,冷气与闷热分界。   闻书景停顿片刻,接着道:“不过年纪大了,现在的心境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是遇到彤彤之后。”闻书景有些无奈地摊手,“她总说是我破坏了你们的感情,虽然我不认同,不过我得承认,我确实要负上一点责任。”   沈沣目光落在玻璃窗外,却不被那热浪沾染,太过沉静,便显出几分冷漠。   “闻总的圈子,兜得并不小。”   闻书景一笑:“你还真是像她。”   他继续道:“书南是我爸妈的掌上明珠,从小被惯坏了,性子骄纵,太单纯,什么险恶都不懂。上回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回家哭了好几天,让二老心疼坏了。”   说到这,侧身看向沈沣。   “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和问君之间如何,本来不与我相干,若能再走到一起,我真心祝福。不过,有一点,书南跟这事没关系,你离她远一点。咱们之间的恩怨,你要是有怨气没消,冲我来。”   沈沣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过身。   日光强盛,透过玻璃直射。   两个男人身形挺拔,隔三步距离,如在河对岸,彼此对峙。   像多年之前同样的场景。   “过了这么久,闻总还是喜欢对我的私事置喙。”   沈沣给人的感觉总是平和有礼,没有太强攻击性,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但他身上同时有着无法靠近的、坚固的疏离感,当他平静而淡漠地看着你时,尤其明显。   “闻书景,你太高估自己。我若想通过你妹妹报复你,你没机会阻止。”   闻书景维持着方才似笑非笑的神情,眼底不剩笑意。   沈沣道:“我和陆问君的事,与你无关。以前无关,现在也无关。”   -   陆问君在B市出差,交通报的采访视频推送到她手机。   展览会当日有许多主流媒体到场,为这场盛会带来的流量与热度,远高于平常的行业媒体。   沈沣的采访视频,全都是行业相关问题,对外行人来说枯燥而无聊,播放量竟达到好几千万。   陆问君随手点开,画面飘满弹幕。   【太帅了吧,这是哪家公司啊,我要去应聘!】   【呜呜呜这帅哥就是我梦中情人啊,大数据快多给我推荐一点】   【今天x月x日,是我遇到我老公第一天的纪念日】   “……”   陆问君关掉视频。   面无表情地想,招蜂引蝶。   陈一放打电话来汇报工程进度,正事说完,对嘴说:“陆总,今天交通报的视频你看了吗,我勒个去,沈总要红了。”   “没看。”陆问君声音极淡。   隔着电话,陈一放更不会看脸色了,竟然说:“那我一会发给你。你都不知道那些网友多夸张,听说今天Future楼下还有人去蹲他了。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闲啊?”   陈一放好像很不服气:“他现在一炮而红,Future成热门了,等到秋招肯定该盖过我们的风头了。这可不行啊,陆总!要不咱们也搞一下营销,上个新闻,就您这风姿,那肯定比他更红啊……”   “这么喜欢营销,你辞职转行吧。”   他的陆总冷冰冰说完,挂了他的电话。   不知是沈沣太红,还是大数据算法太准,接下来几日,陆问君每天都收到沈沣的消息推送。   回程前一日,她接到一通电话。   纪舒想见她一面。   为了让她赴约,故技重施。   “我知道你和沈沣现在在合作。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时你们分手之前,我见过他,在你家里。”   纪舒毕业之后进了演艺圈发展,出演了一部爆款偶像剧的男二号,凭借清秀外形火过一阵。演艺圈的热度很难长久,他长相还不错,却不足够出挑,再努力也逃不过过气,这几年混得不温不火。   到底是有些知名度的男明星,见面地方选得挺隐蔽。   陆问君到时,他已经在包厢里等候。   摘了帽子和口罩,起身迎接她时,仍然有几分拘谨:“陆总。”   陆问君径自拉开椅子坐下,看向他。   “找我想说什么,说吧。”   纪舒又递菜单,问她想吃什么。   陆问君冷淡道:“菜就不用点了,我应该坐不到那么久。”   纪舒坐回去,斟酌片刻,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最近遇到了麻烦,他无权无势,在资本当道的娱乐圈人微言轻,认识的人里能帮到他的,只有一个。   “我已经明确告诉过你,有事不要再来找我。”陆问君态度极为冷漠,勺子拨了拨咖啡表面的油脂,“你应该清楚,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的事。”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纪舒沉默片刻,解释自己在电话里说的话。   “就是那天我去你家找你,因为他留学名额的事……你中间出去接电话的时候,他回来了。他问我怎么在那,我一时心虚,没敢告诉他,他就转身走了。”   陆问君没作声。   “我总觉得,他那天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你们才会分手,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一直记着……对不起陆总,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他脸上有真实的歉意。   “别把你自己想得太重要,跟你没什么关系。”   陆问君的表情甚至没有几分变化,像冰块刚化开的水,乍看清淡,实则冰凉彻骨。   她没再多说别的什么,起身离开。   -   上午和Future有一场会议要开,航班落地,陆问君直接去往公司。   会议室外碰到陈一放,他的表情说不清喜悦和忧虑到底哪个多一些,竖起大拇指说:“陆总,你这效率也高了,说上新闻就上新闻。”   陆问君眼神瞥过去,他赶紧放下手,咳了一声。   “什么新闻?”陆问君问。   “你不知道?”陈一放一脸惊讶,“就你跟那个男明星,叫什么舒的绯闻啊,不是说你跟他那个……”   他终于看到陆问君脸色不对,不敢再说下去,脚往旁边挪。   陆问君没说话,伸手。   陈一放看了一眼她手心,明白过来,赶紧把手机拿出来,搜出那条新闻给她看。   她昨晚和纪舒吃饭,被偷拍下来了。   有她和纪舒分别进入饭店的时间,以及隔着窗户拍到的,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对面。   标题为了赚人眼球,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纪舒新恋情曝光,对方是豪门千金,当男明星不如直接嫁入豪门】   前方脚步声,Future的人到了。   陆问君抬头。   沈沣穿了身灰色西装,肩线端正平整,在一众人之中,气质像鹤一样出挑。   他视线和陆问君交汇一瞬,便毫无温度地移开。   从她身旁经过,脚步没有停顿。   这场会议,双方气氛又变得有些冷。   室内冷气似乎太足了,六月份的夏天让人感受到十二月的酷寒。   用最简洁而没有温度的语言沟通,用最迅速而专业的速度完成工作,然后散场,一秒钟都不停留。   当晚,群里的反对派占了上风。   【到底是谁说他们俩在一起了,脑子瓦特了吧】 第26章 .26我从来不哄人的。   整个会议,沈沣表现出了极高的专业性,分析精准犀利,指令果决明确。   与陆问君的对话,每一个字都不浪费,眼神不多停留一秒。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非常不熟”。   这场会汇报性质居多,陆问君除了偶尔表态,也很少开口。   她大多时候靠在椅子上,意味不明瞧着沈沣。   手里拿了只圆珠笔,咔哒——咔哒——有一搭没一搭地按动。   一散会,沈沣便带着人离开,仍然没有多看她一眼。   陈一放心有余悸地说:“沈总今天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这么吓人。”   “生气呢。”陆问君说,随手合上桌上文件。   “生气?生什么气?谁能把他气成这样,难不成老婆跟人跑了?”   陆问君扫他一眼。   陈一放被那眼神冻得脖子一寒,赶忙打了下自己的嘴,讪笑道:“我嘴贱开玩笑呢。”   陆问君拿上文件夹,起身走了。   回到办公室,邱杨拿来一些需要她签字支付的大额财务单,和亟待处理的文件。   陆问君处理完,吩咐他通知公关部,把网上的新闻清干净。   这些年,关于陆问君的私人感情生活,也曾有过一些八卦小料。   只要不影响公司,她很少理会。   邱杨刚跟她的时候,碰到过一次类似事件。   差不多八年前,很巧,也是这位叫纪舒的男明星。   当时他刚刚走红,积累了一批狂热女友粉,新闻一出,网上评论对陆问君非常不友好。   邱杨担心影响她的声誉,询问她需不需要找那些媒体平台压新闻。   当时陆问君不屑地说:“这点事就影响我的声誉了?”   她是锋芒毕露的一个人,那些网上所谓的调侃或是攻击,根本不足以进入她的锋芒之内。   邱杨问:“可是这些评论说得太难听,我都看不下去,您不介意吗?”   陆问君轻蔑地一扯唇,“他们评论什么,能给我造成切实的损失吗?既然不能,把精力放到这件事上,才是浪费我的时间。我一分钟能创造的价值,远比跟他们较劲多。”   这句话给邱杨的印象很深刻,所以这次陆问君的反应,让他有些意外。   “陆总,您不是不在乎这些八卦新闻吗?”   陆问君从办公桌后抬了下眼,邱杨没来得及看懂,她已经淡漠收回。   “我不在乎,不代表谁都有资格利用我。”   -   崇峖湾有个晚宴,项目工期还要四年,和当地政府打交道的地方还有很多,面子该给还是要给。   倒不是太要紧的活动,要劳动两位负责人亲自列席,沈沣到场,路安这边,原本白副总代她露面,意思到了就行。   到了晚上,陆问君却临时决定亲自参加。   崇峖湾距离市区远,到宴会地方,八十多公里路程。   邱杨将人送到目的地,陆问君下车,让他先回去。   邱杨迟疑着问:“不用我等您结束吗?”   陆问君视线越过他,落向后面,黑色奔驰从路口转过弯,缓缓驶来。   陆问君没回答,手背向外轻轻一摆,转身进入饭店。   沈沣进门时,陆问君拿着酒杯,正与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副局长应酬。   上次十二号隧道的复工申请报告,就是经这位副局长手批的。今日这晚宴也是他做东。   副局长见了他笑着招呼,沈沣颔首回应,与人寒暄。   和陆问君像是不相熟,全程无交流。   陆问君便也不和他搭话。   宴席上多是本地人,他们两人在其中,是生面孔。   相邻地区,许多消息共通,从市里来的两位路桥行业大佬,有些人认得,上前结交,态度客客气气,不敢怠慢。   当然,也有有眼不识泰山的。   陆问君应酬完一位材料商,人走了,她放下手里味道一般的半杯红酒,从桌上几瓶里挑选。   身旁有人靠近,接着响起腻歪的声音:“这位美女,以前没见过啊。”   陆问君乜去一眼,是个肥胖流油的男人,把名牌西服和Polo衫传出廉价感,啤酒肚顶着皮带凸起,站在她旁边,还没她高。   头发稀疏但梳得油光发亮,眼睛似蝌蚪形状,眯起来看人的样子,生动描绘着“猥琐”二字。   一个不开眼的当地土大款。   陆问君抬眼,目光对上不远处的沈沣。   他无动于衷移开。   陆问君唇角一牵,露出个微淡的笑,含义却不明。   土大款一看这笑,狭小的眼中色光更盛,胆子也大了些,往前靠近一步:“李副局什么时候认识这么漂亮的美人了,竟然藏着不介绍给我,回头我可得好好问问他。”   说着又往前凑近几寸,笑眯眯盯着她,几乎看不见的眼睛从她脸往下滑,在腰腿来回兜了几圈,最后又回到脸上。   起了色心,又怕是有主的,得罪了人,凑近低声问:“美女,跟谁来的啊?”   陆问君站在桌边没挪地方,继续挑着红酒,少见地对此类男人存有耐性,竟然回答了他的问题。   “自己来的。”   土大款判定她没有靠山,不再按捺自己蠢蠢欲动的贼心,戴着金戒指的肥厚手掌,一把朝她手臂抓来。   那手臂纤细、凝白,看得他眼热。   陆问君没看一眼,眼神和声音透出些微冷意:“我劝你,没搞清你面对的人是谁之前,最好不要乱碰。”   陆问君很久没碰到过,敢对她起色心的“勇士”了。   上一个想染指她的男人,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有些男人,烂到骨子里,越看女人挣扎抗拒,就越来劲。   这位土大款显然就是这类人。   他手在半空停了停,色心猖獗,胆子就敢包天,笑得一脸恶意:“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想看看,碰了到底会怎么样……”   说着,便朝那截白得跟羊脂似的手臂,猛地抓过去。   陆问君没躲。   那只肥腻的手在碰上她之前,被截住。   陆问君拿着挑好的红酒,缓缓注入高脚杯。   手被扣住,力量不轻,土大款动弹不得,视线转向突然来打岔的人,很恼火,也有点忌惮,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又是哪位?”   “沈沣。”   他面色太沉,一点情绪看不出来,左手攥着那人手臂没放,从桌上拿起杯酒,放到他手里。   然后松开。   “幸会。”   土大款拿着被强塞的酒杯,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一个神色淡漠,将他隔开,不明显、但是保护的姿态。   一个头都不抬,若无其事在倒酒。   人在江湖混,讲究的就是一个欺软怕硬。土大款脸色一转,换上副笑脸。   “原来二位是一起的。沈先生好福气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可得看好咯。”   语气里多少有些不甘心。   见沈沣面无表情,并不接他的话,识相地拿着酒杯离开:“那二位慢慢喝,我就不打扰了。”   他肥硕的身体走远,沈沣回头时,陆问君已经转过身,手中两杯红酒,一杯递过来。   “沈总不是想当作不认识我吗,过来干什么。”   沈沣没什么表情,反问她:“陆小姐的能力,这种事应付自如,放任他骚扰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过来啊。”   陆问君背倚在桌沿,头微偏,好整以暇瞧着他脸。   她承认得坦荡,倒让沈沣一时无话。   他不说话,黑眸静默地紧盯她,深幽一片,很难看出情绪。   陆问君举着酒杯的手还在半空。   她主动给了台阶,沈沣似乎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两人相对半晌。   陆问君说:“沈沣,我从来不哄人的。”   沈沣看着她:“一杯酒,陆小姐哄人的方式,未免太敷衍。”   陆问君手往回收:“你不要算了。”   撤到一半,受到阻力。   沈沣握住那酒杯,连带她的手指。   他的手,远比冷冰冰的脸有温度。   握住后,却又停下,没动作。   陆问君轻挑眉:“到底要不要?”   热度停留几秒,自指尖移开,手里杯子被抽走了。   沈沣接了酒,却从她身前走开。   陆问君看着他背影,红酒送到唇边,浅啜一口。   还挺难哄。   陆问君是中途离场的。   沈沣知道。   她走之后没多久,有个穿马甲的小侍应端着托盘经过他身边,弯腰请他拿酒,悄悄掀开酒红色餐巾,露出下面的一张房卡。   沈沣抬眼,侍应一脸正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沈沣来的时候,陆问君正在洗澡。   开门关门声太微弱,她没听到,直到身后浴室门被打开。   在她洗澡时自行开门进来,这种冒犯且具有攻击性的事,不是沈沣的风格。   陆问君关掉水,回头看着他。   沈沣的西装外套已经脱掉,白衬衣仍然端谨雅正穿在身上。   他拽开领带,扔到架子上,踏入她四周的水汽中。   “沈总这是又喝醉了?”陆问君问。   他一句话不说,从背后靠近,抱她入怀。   陆问君身上的水很快浸透他衬衣,紧贴身体。   她闻到一点酒气,但这点量,应该没到沈总千杯不倒的界限。   随酒气落下的,是带着微微热意的吻。   在她颈侧耳后辗转,有时擦过肩膀。   陆问君想要回头,颈上却忽然一疼。   她低嘶一声,有些无语,伸手去推开:“沈沣,你真喝醉了。”   手还没碰到他便被捉住,扣住她手腕摁在墙上。   最后又成一场仗,这次陆问君一点上风没占到。   他好像从哪里积攒了怒火,要把她吞吃干净才解气。   这样看起来,平时对她还是让了一些。   陆问君手腕被他箍得发红,沈沣最后松开时,她反手就朝他脸挥过去。   又被他抓住,没成功。   “你邀请我来,你又在气什么。”   陆问君扯唇冷笑:“我让你来伺候我,不是让你来跟我撒气。”   沈沣瞳仁晦暗幽深,但是清醒的,他根本没醉。   他握着她手,垂眼盯着她,眸色和嗓音都很沉:“陆问君,我对你已经很克制。”   陆问君默不作声和他对峙半晌,最后抽回手,甩开他去浴室。   沈沣洗完澡出来,她人在露台。   披着真丝睡袍,趴在栏杆上,手里的烟刚刚点燃,火光在黑夜里明明暗暗。   微风拂起她裙角,融进如水的夜色里。   脚步声穿过房间,停在她身侧。   陆问君没回头。   “沈总的醋劲还挺大。”   沈沣道:“陆小姐不也一样。”   夜深了,风微带凉意,他们并肩站在露台上,眺望静谧夜色。   过了阵,陆问君忽然说:“你的同学比你聪明。”   手里烟灰烧得有点长了,她在栏杆上磕了磕,又没兴趣再抽,递去给沈沣。   他顿了顿,接过,拿在手里。   这个牌子的女士香烟她最常抽,比普通香烟更细长,口感却很呛人。   她总是偏爱浓烈的东西。   “何以见得。”沈沣垂着眼,语气不明。   “他用你的消息,请我帮他的忙。”陆问君看向沈沣,风吹起她发梢。   “他的前程都是用你换的,沈沣,你有什么好吃醋。”   “我的消息,对你来说重要吗。”沈沣轻轻拨去在她唇畔作乱的头发,然后抬眸,直视她眼睛,“你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来问?”   陆问君的眼里,像有什么闪动,但也只有一瞬。   她勾唇,笑意却不真,反问他:“那你呢。你记得所有人的号码,每一个节日都不忘问候他们,祝他们节日快乐、福寿安康,怎么那些祝福的话,从来不给我发?”   沈沣静默凝视着她,没说话。   最后,谁都没有回答。 第27章 .27我们分手吧。   陆问君接手路安之初,遭遇内忧加外患,扫平所有障碍,耗费她不少时间。   当时交运局在位的,还是老局长,一个贪财好色占全的老男人。   他背靠大树,有恃无恐,在位期间大肆敛财受贿,那时的钱色交易,可比后来几任猖獗得多。   陆问君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场大型饭局。   当时路安的副总是位老资历的长辈,为她作引荐。陆问君跟他握手时,便看出他眼睛深处的贪婪。   陆正诚的女儿,陆家大小姐,并不是那些毫无背景、可以任意搓圆揉扁的一般女人。起初忌惮着这一点,老男人尚有所收敛。   她和沈沣在一起之后,某次饭局结束,沈沣在酒店外面接她。   陆问君不知道他来,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沈沣把外套披到她身上,她喝了点酒,有点放肆,在酒店门口就勾住他脖子亲。   被人瞧见。   除了当时也刚接手家里生意不久的闻书景,还有觊觎她多时的老局长。   是从那天开始,老局长按捺不住,把肮脏的心思摆到台面上来。   从暗示,到明示;从言语逼诱,暗地里使绊子,到明目张胆地拦截路安的项目。   他管辖交通运输,又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路安的业务在他势力范围之内,那段时间遭遇的困境,比较起来,万逢林那些把戏,在他面前都是小巫见大巫。   公司元老本就不服她一个丫头片子,于是借机施压,想将她踢出局。   当时可谓腹背受敌。   闻书景来找她。   陆闻两家多年交好,早年就有过联姻意向,只是从未坐下来正式商谈。   闻书景提出,要陆问君和他结婚,他可以帮她,两家若能联合,对她的事业会有很大助益。   他说,跟他结婚,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陆问君轻嗤一声:“你们男人都喜欢自以为是,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靠你,才能做好我的事业?”   闻书景走到她身后,按着她的肩膀说:“问君,我只是想帮你。也只有我能帮你。”   陆问君入行十多年,从独立负责第一个项目,到带领路安成为行业龙头,即便是在最困难的那个时候,也从未向任何人开口寻求帮助,包括她的父亲。   陆问君的童年充斥着董贞仪的怨怼和歇斯底里,她厌恶她的母亲,厌恶像她这样,全副身心都依附于男人的女人。   不能依靠任何人,这是她六岁就明白的道理。   那是陆问君最焦头烂额的一段日子。   一边应付老局长的阴招,一边和公司倚老卖老的管理层周旋。   纪舒就是在这时,第一次来找她。   他遇到一位经纪人,想签他做艺人,这事被李良群知道后搅黄。他需要陆问君帮忙。他知道,陆问君有能力解决李良群。   作为交换,他告诉陆问君,学校公派留学的名额,院长给了沈沣,他却说要考虑。   而这件事,沈沣没有跟她提过。   同天晚上,一场饭局,本不会来的老局长也在,隔着张桌子,阴毒的眼神盯着她笑。   他用最下三滥的手段,趁她去洗手间,往她杯子里倒入不知名药物粉末。   那杯酒陆问君没喝,不着痕迹换给他的同党。后来那个人在暗巷里人事不知躺了一夜。   如果喝下的是她,结局不会那么简单。   她回家的时候,沈沣坐在客厅等她,手里拿着枯燥的资料书。   他给陆问君冲蜂蜜水,她没接,坐在灯下面,目光清清冷冷,问他公派留学的事。   那天他们发生了一点争执。她说话总是直接,因此有时容易伤人。   沈沣说他有放不下的人。   他当然知道机会珍贵,但国内有太多牵绊,他无法走得那么干脆。   因为腰伤失去劳动能力的父亲,刚刚十岁、什么都不懂的妹妹,还有……   陆问君说:“每一个时机都是你人生的转折点,你可以走向更高处,那为什么不去?这个机会你不应该放弃,连犹豫都不该有。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能成什么大事?”   沈沣沉默许久,说:“我以为,你至少会有点不舍。”   陆问君只是皱眉:“我以为你成熟了点,怎么你还是这么幼稚。如果这就是你犹豫的理由,我们现在就可以分手。”   沈沣的神情有些变化,细微而晦涩,很难解释是难过,是失望,或是别的什么。   他沉沉看着她,问她:“陆问君,我对你来说,是可以这么轻易,说不要就不要的吗?”   陆问君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爱情不就是如此廉价的东西吗。荷尔蒙的短暂激情,像火花和泡沫,漂亮是漂亮,都是不能长久的东西。别告诉我,你还想要我给你一个一生只爱你的承诺?沈沣,别那么天真。”   -   沈沣那天晚上离开后,没有再来过。   那期间,他见过闻书景。   他和闻书景有过几面之缘,大多发生在他到路安等陆问君下班的时候。   他们从未有过交谈,但有些东西,一个眼神就明了。   那天是闻书景主动找他。   在一间茶室,他们面对面坐着。   闻书景尝了口茶,评价道:“茶是好茶,可惜水温高了点。碧螺春用八十度的水泡最好,水温高了,味道就差点意思。”   沈沣没动那茶,只说:“手法如果不合适,八十度的水温,未必比九十度好。”   闻书景放下茶杯,双手放在交叠的腿上,上位者的姿态,打量他几眼。   “你知道问君现在的处境吗?”   沈沣没说话。   陆问君在家很少提工作上的事。   “女人年轻漂亮,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成了她的弱点,公司的老古董不服她,还有些烂□□,妄想啃一口天鹅肉。她在公司四面楚歌,你能为她做什么?给她做做饭,接送她上下班,陪她谈着没什么营养的恋爱?”   闻书景笑了声,手指在茶杯上有节律地点着,表情有些鄙薄,“这些事情,对她毫无价值。”   他和陆问君有着相似的傲慢,来自于雄厚家世奠基的底气。   沈沣不为所动:“有没有价值,不是你来判定。”   “她现在对你也许有几分喜爱,不过是养条宠物而已。只会听话的宠物太无趣,像你这样不容易驯服的,养起来才有意思。你真当她爱你这个人,爱你一穷二白的人格,爱你赤贫如洗的灵魂?”   闻书景眼神讥诮,“像你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长得有几分姿色,才得她青眼。皮相的吸引力能维持多久?等新鲜感过去,你还剩下什么?”   那是最炎热的盛夏,茶室开着空调,冷风从背后吹过来,渗入皮肤底下。   同为男人,闻书景知道他的命门在哪里。   他最后道:“问君是一个很有抱负、也很优秀的女人,我想你也知道这一点。她以后一定会走到更高的位置,到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应该是一个配得起她的人。你觉得你有资格吗?”   闻书景离开之后,沈沣独自在茶室坐了很久。   到天色压黑,到热茶变凉,失去最后一点温度。   他去了陆问君的公寓。   并没想好要对她说些什么,但那个时刻,他想要见到她。   沈沣打开门,家里灯亮着。   他没有看到陆问君,看到出现在那里的纪舒。   沈沣站在门口,门在背后合上,玄关的光线隔绝,将他笼罩在阴影里,看不见神色。   他问纪舒:“你怎么在这?”   “我……”纪舒有些慌张,也有些局促,支吾答不上来,下意识朝书房看了一眼。“我找陆小姐有点事。”   她和纪舒之间有什么事?   沈沣甚至不知道,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陆问君和他的同学,什么时候认识的。   闻书景的话在沈沣脑子里盘旋。   不过是养条宠物而已。   若论皮相,纪舒更清秀几分,在系里女生缘一直不错。   他在陆问君出来之前走了。   -   陆问君那儿,沈沣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和几本书。   因为太少,她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他的东西已经都拿走了。   沈沣没有和她联络过,那次争吵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他的不告而别让陆问君有点不快,于是也从未主动联络他。   陆问君没有想到,再得到和他有关的消息,是沈爸爸的死讯。   她回去参加葬礼,沈沣穿着孝服跪在灵前,沈棉趴在他腿上,哭得整张脸都肿了。   见到她,沈棉哭得更惨烈,大声冲她喊:“都怪你!”   “沈棉!”沈沣喝斥制止,将她抱了回去。   陆问君上了注香,跟着下葬的队伍,目睹全程。   直到所有仪式结束,哭丧的人们相继离去。   沈沣一个人半跪在竖起的墓碑前,将一本书点燃,扔进金纸银纸未灭的余烬中。   《The Long Goodbye》   她曾在那里面夹过一张字条。   陆问君远远站在杨树下,没有动过。   沈沣起身,他们望着彼此,中间隔着十余米的距离。   陆问君问他:“你搬走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吗?”   空气里飘荡着纸质燃烧后的气味,沈沣立在那座新坟前,静默看着她。   三年时间,他身上的少年感无声无息褪去,站在那里,已经是成年男人的样子了。   很久,他才在林间的风声里,开口说:“陆问君,我们分手吧。”   好半晌,陆问君才扯唇冰冷一笑:“果真是翅膀硬了。”   沈沣转身,顺着小路向下走。   陆问君在他身后问:“沈叔为什么会突然过世?什么叫,‘都怪我’?”   沈沣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说:“和你无关。”   陆问君想知道的事,早晚会得到答案。   沈沣从陆问君公寓搬走之后,回来过一趟,告诉家里,很快会公派出国留学。   沈爸爸问起陆问君。   他们两人的事,从没跟沈爸爸说过,但他早就看出端倪。   沈沣情绪很低,沉默之后说,可能会分手。   他起身回房间,沈爸爸默默叹了口气。   他瞒着所有人,去了矿上工作,攒下钱汇给沈沣,要他给人家女孩子买件像样的礼物,不要亏待人家。   也就是在汇钱的那一天,矿上发生小事故,他因为腰伤没能及时逃出来。   -   沈沣出国的那天,沈棉和舅舅舅妈在机场送他,沈棉抱着他哭得眼泪哗哗,沈沣摸她的脑袋,温声交代事情。   陆问君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   她转身离开。   沈沣似有所感,朝那个方向望去,只看到人潮攘攘。   陆问君走出机场,开车回去时,天边晚霞灿烂。   忽而想起,她和沈沣带着沈棉一起去爬静霞山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第28章 .28你偷拍我?   陆问君早上起来又黑了脸。   她换好衣服,要走,被沈沣拽住手腕:“先吃早餐。”   他叫的酒店服务,两份食物已经摆在餐桌上。   陆问君脸上跟结了层霜似的,冷冰冰讽刺他:“沈总还吃得下。”   她明显在生气,一大早不知又被什么惹到。   沈沣看她,视线往下滑过颈侧,停留一瞬。   她脖子右侧多了个印记,被衬衣领口遮了一半,若隐若现。   沈沣抬手拨开她领子。   应该是昨天被他那一口咬的。   不上不下的位置,不算大,但有些明显。   陆问君不痛快,啪地一下拍掉他手,脸色很臭:“沈总年纪一大把,还干这么幼稚的事。”   “抱歉,昨天没注意。”   陆问君嘴角勾出一个冷笑:“我怎么听不出你有歉意呢。”   “那就当我没有吧。”沈沣说。   陆问君被他突然的厚颜无耻噎住,沈沣拉她到餐桌前,让她坐下,自己走到对面去坐。   “沈总好像很得意?”她有些气笑。   “陆小姐过度解读了。”   沈沣神色照旧,平静淡定,并不能看出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陆问君在对面抱着手臂,一脸的冷艳和不快,面前食物一动不动。   沈沣静默看她片刻,放下咖啡,说:“光伏示范道路试运行的数据出来了。”   陆问君嘴角轻轻一扯:“沈总想拿这个来哄我?”   “应该比你的酒有诚意。”沈沣说,“数据今天会发给你,吃饭吧。”   陆问君拿起餐刀,对他微微一笑,没什么温度:“既然沈总这么有诚意,分析报告一并发给我吧。”   -   邱杨把车开到酒店楼下,看到方助理时,目光有短暂的停顿。   两人客气地互相点头致意,简单寒暄两句便打住,安静地等待自家老板。   陆问君和沈沣是一起下楼的。   两人一前一后,互不理睬,谁也没搭理谁,好像一点不熟。   各自上车,开往市里。   上午十点有个会,简短高效,四十分钟结束。散会后离开会议室,秘书拿来文件给陆问君签字。   陈一放走在她后面,冲白副总拼命使眼色。   白副总用眼神暗示他:看到了。别激动。   陆问君注意到俩人丰富多彩的表情变化,签完字,面无表情看向他们。   陈一放赶忙跟白副总拉开距离,咳了一声,视线四处乱飘,不跟她对视。   陆问君没搭理他,转身回办公室。   陈一放心情过于澎湃,跟着白副总往他办公室去,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去,我们这是要有王夫了?”   白副总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拉进办公室,关上门。   这一天,群里发生了大地震。   上午会后不久,有人激情发言:   【你们看我发现了什么?!】   附带一张照片,是从遥远而隐蔽的办公桌后偷拍的陆问君,她当时正和秘书说话,微微偏着头。   照片放大后,焦点集中在她脖子上,依稀可见有一块不规则的红痕。   【等等,这……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绝对是!你看这里,还有一个牙印!】   【我嘞个去!谁敢在陆总脖子上啃啊,好刺激!】   【陆总昨晚去干什么了?有谁知道?】   【昨晚崇峖湾那边有个晚宴,陆总好像亲自去的,我听总裁办的小美说的】   这时,来自Future的成员激动加入话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昨天那个晚宴!我们沈总也去了!!】   群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便像一颗炮弹丢入水里,炸起一片水花。   【我塌房了呜呜呜】   【你们有没有人记得昨天陆总跟纪舒吃饭被拍了?我现在已经脑补出沈总看到新闻吃飞醋白天冷脸不理人晚上在床上这样那样故意咬人弄出痕迹宣示主权的八万字过程了!啊……救命!!!】   【听起来好带劲嘿嘿嘿嘿】   也有人仍持怀疑态度。   【蚊子包吧,那边蚊子挺毒的】   【他们去了同一个地方,不代表晚上就在一起啊,我们做事要讲证据好吧】   【我也不相信,除非你们拿出他们俩的床照!】   爆炸性消息让群内的激情讨论持续到下午,有人拿照片无限放大并拉高对比度,从各种角度证明:   那绝对是个牙印没错!   继而有人翻出平日偷拍的沈沣生活照,将他的牙齿弧度与齿印进行比对,然后宣布:   照片上的齿痕和沈总的牙齿吻合!   支持派摇旗呐喊气势磅礴,反对派队伍日渐缩小,但顽强抵抗誓不投降。   两方进行激烈辩论,越吵越上头,有个新入职的实习生义正辞严说:   【沈总那么雅正端方一个人,绝对做不出咬人这种事,不能是他!】   发完被叫去复印文件,等她再回来,微信上满屏私聊消息。   【姐妹,你发错群了!快撤回!】   二十一世纪新型恐怖故事:你发错群了。   她悚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刚才太过激动,一个不小心点错,把那句话发到了Future官方微信群聊。   有多官方呢?   ——沈总也在群里。   她颤抖着双手去撤回,系统提示,两分钟已过,无法撤回。   那一刻,辞职报告已经在她脑子里自动打印完毕。   官方群内无人说话,那句话显眼地挂在对话框底部。   粉丝群也停止争吵,大家纷纷为这位姐妹默哀,甚至好心帮她介绍下家。   实习生战战兢兢挨到下班,也没接到人事通知。   就在她暗自松一口气,心想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时候,叮——   微信有新消息。   来自一整个下午毫无动静的Future官方群。   沈沣:【为什么不能?】   “……”   实习生的手机差点从窗户吓飞出去。   -   这些藏在湖面之下的波涛暗潮,陆问君一概不知。   毕竟,路安员工久经高压训练有素,发错消息到官方群这种事,干不出来。   私下闹得再欢,因为沈沣那句话掀起再大的风浪,没一个人敢在陆问君面前放肆。   大家的心思藏不住,每天上班,都有职员偷偷摸摸看她、背地窃窃私语、偶尔偷笑,有时和她迎面撞上,问好时还会可疑脸红。   陆问君把这归咎于沈沣干的好事。   那块痕迹过了好几天才全消,于是连着几天,她对沈沣都没有好脸色。   开会时冷淡至极,晚上也没主动叫他过来。   那段时间沈沣正好也忙,除了开会,他们几日没再碰过面。   有次在招标会上碰到,结束后陆问君走进电梯,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沈沣。   他似乎正要走过来,半道又被人绊住脚步。   他和人交谈,往这里看来一眼,电梯门关上。   第二天听说他出差,回美国总部述职。   沈棉有假期,跟着沈沣去玩了一趟。   沈沣的朋友圈少有动态,只在述职之后的一天,更新了一张黄石公园的风景。   沈棉则完全相反。   从她到美国的第一天开始,一天至少三则朋友圈,吃喝住行什么都分享。   她的照片中,沈沣偶尔会入镜。   通常是半个背影,或极少一部分的身体。   沈棉的室友都争着要做她嫂子,所以她一向很注意保护哥哥的个人隐私。   但她对自己的隐私保护,显然没那么严格,她每天的行程陆问君都能知道。   他们回国的当天晚上,陆问君收到她的私聊消息。   【陆姐姐,我明天生日,可以请你来我家吃饭吗?】   翌日陆问君休息,推了几个不重要的邀请,到鹿兴园。   给她开门的是沈棉。   沈沣在厨房煮菜,似乎炖了鱼汤,有香味传出来。   陆问君把带的礼物给沈棉,沈棉美滋滋请她进来坐,给她倒茶,又跟她说:“陆姐姐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参观我哥哥的书房。”   沈沣的书房在卧室南侧,窗户朝南,采光很好。   黑色办公桌和书架,书很多,摆放满满当当。   他的书种类繁杂,英文书不比中文书少,许多土木建筑类专业书籍。   沈沣喜欢把书分门别类归置,他的分类和排列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根据内容归类,按照写作年份排序。   书架上层有本书,往外突出了一截。   大概是最近取出过,放回去时,没有放到位。   陆问君伸手拿下那本书。   是一本很老的《The Tower and the Bridge》,八五年版本,讲结构工程的。   书页已经很旧,有大量翻阅痕迹。这种旧书不好找,沈沣拿到的时候,应该已经好几手,扉页上写着几个不同笔迹的英文名字,没一个是他的。   书在他手里保存得还算完好,卷边被重新压平整,纸张的泛黄却无法复原。   陆问君随手一翻,书页自动打开,停在某一页。   那里面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也已泛黄,上面的她也比现在年轻好几岁,角度更像偷拍,她蹙眉看着某个方向。   陆问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拍过这张照片。   手里书被拿走,合上。   陆问君抬头,沈沣不知何时进来的。   正午光线正好,照亮室内,他神情镇定如常,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会有我的照片?”陆问君问。   沈沣表情没变,回答:“我有你的照片,应该不稀奇。”   “你有我照片是不稀奇。”陆问君往前走近半步,语气似有深意,“但是这张照片,拍摄时间应该在你出国之后,这就很稀奇了。”   陆问君对这张照片没印象,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拍摄时间是在沈沣出国之后。   那时候她已经剪了短发。   沈沣看着她,没说话。   他和陆问君只在一起短暂的几个月。陆问君不喜欢拍照,他也不喜欢拍照,他们在一起,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照片作证明。   路桥行业曝光度不高,网上很少有她的消息。   和纪舒的绯闻,是沈沣唯一能搜索到的,关于她的内容。   他把新闻的图片截取打印下来,夹在最常看的书里。   经过这许多年,早已有了褪色的时光留下的痕迹。   “哥哥,锅里冒烟了怎么办?”   沈棉跑来书房求救,看到两人面对面站着,又忙刹住脚,往回跑,“我自己想办法!”   她的声音打破房间内的僵持。   沈沣转身把书放回原位。   陆问君在他背后追问:“你从哪里弄的?”   沈沣还是没说话。   她步步紧逼。   “你偷拍我?”   沈沣转过身往外走,从她身旁经过,离开书房。   陆问君轻轻挑眉,语气带上些戏弄:“沈总道貌岸然的,背地里还做这种事。”   沈沣脚步似乎停顿了一瞬。   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走了。 第29章 .29你去找过我。   沈棉关掉火,正对着还在冒烟的锅一筹莫展,沈沣走进厨房。   她心虚地偷瞄一眼,赶紧收回。   沈沣掀开锅盖,处理因为没有及时看顾糊掉的牛肉,竟然没说她。   沈棉趁机从他身后悄悄往外溜。   溜到一半,沈沣的声音传过来:“不许再捣乱。”   沈棉老实巴交地“哦”了一声。   饭菜上桌,这两人又是各吃各的,都不怎么说话。   沈棉为了缓和气氛、制造话题,跑回房间,拿了一片树叶出来,送给陆问君。   “我在我哥哥以前的宿舍楼下捡的,很漂亮吧。”   那是一片枫树叶,还未到秋季,叶子仍是绿色,浅淡的红色从边缘向内晕染,渐变的色彩,确实挺漂亮。   陆问君接过来,看了几眼,说:“他楼下不是一排橡树吗,什么时候有枫叶了。”   空气似乎静了那么两秒。   陆问君把玩叶子的手微微停顿。   沈沣说:“前几年新移栽的。”   陆问君没接话。   沈棉没品出那一丝微妙,看他们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又安静下去,很是头疼。   她心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在这,瓦数太大,影响他们发挥了。   吃完饭,沈棉说要和朋友一起庆祝,背上包就出门。   沈沣没阻拦,只是给她规定门禁:“十点之前回家。”   沈棉和他讨价还价:“我今天过生日,不能不回来吗?”   见沈沣没有松口的意思,她憋屈地退让一步,“……两点行不行?”   沈沣看她半晌,同意退让,但底线划得清晰明确:“两点我去接你。”   沈棉嘴上答应,转过身有点恨铁不成钢,又很无奈地小声念叨:“你晚上就没点自己的事嘛。你没有,我有的呀。哎。”   照明的电灯泡走了,家里剩下一团安静。   两个人并排站在窗边,看着楼下。   一个长相颇打眼的年轻男人等在车旁,沈棉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地跑过去,被他笑着捏了捏耳朵。   那男人斯斯文文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却不普通。   陆问君饶有兴致地问:“江家的?”   沈沣没说话。   从他表情可以判断,他早就知道沈棉的这位“朋友”。   “你妹妹比你二十岁时强多了。”   “陆问君。”沈沣的视线从窗外转回来,落在她脸上,“你为什么知道,我宿舍楼下有一排橡树。”   陆问君没看他,神色也不见波动,若无其事道:“美国有很多橡树,这很难猜吗。”   “你去找过我。”沈沣语气不明。   陆问君侧眸看向他。   沈沣目光平静,却紧盯着她,没有挪开一寸。   陆问君似乎觉得他的推断很荒唐可笑,说他:“你现在也比二十岁时候长进了,会自恋了。”   她说完便要走,被沈沣扣住手臂。   “你撒谎时的习惯,还是没变。”   杯里的咖啡险些晃出来。   陆问君看着他,嘴角显出些嘲弄,拒不承认:“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沈沣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步步紧逼的变成他,这次换她陷入死角,想遮掩的东西无处隐藏。   陆问君眼睛里有隐暗的波动和流转,最后依然不肯认输。   “那扯平了。”   她面不改色放下杯子,想走,沈沣扣着她没放。   “沈总这是想干嘛?”   她今天心情似乎不差,没有生气,好整以暇地挑眉瞥他。   午后阳光强盛过头,进入开着冷气的室内,反而有种融融暖意。   沈沣垂眸望着她,眼底好像有光照进去。   他们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沈沣出国差不多两年时,纪舒约过陆问君见面,用沈沣做饵。   那时他已经出道,在最不缺帅哥的娱乐圈很难出头,他想要一个角色,求她帮忙。   陆问君给了他一个面子,帮了这个忙。   纪舒感激她,给她一张纸,写着沈沣在美国的地址。   也就是那次见面被拍到,传出一条无聊的绯闻。   纸条陆问君没拿,地址扫过一眼,就留在脑子里。   她去美国出差,明明不需要走那条街,却不知到底什么作祟,绕了路经过。   车停在路边橡树下的时候,沈沣从房子里走出来。   拿着书,从她的车旁走过。   他们隔着一道车玻璃,很近,又好像遥不可及。   觉得太可笑,她再也没去过。   陆问君想,她当时不应该把车停在那棵橡树下。   手机传出震动声,陆问君就在沈沣身旁接起电话。   脸色在某一瞬间,募地冷下去。   “我知道了。”   很短的一通电话,她只说了四个字,挂断后,拨开沈沣的手,转身。   “我还有事,先走了。”   -   董贞宓正给瑶瑶收拾东西,见她来,一脸暧昧地挤眉弄眼。   “你可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我可听棉棉说了,今天请你去吃饭呢。”她很得意,“跟小沈有进展了吗?”   陆问君脸上没有表情,口气也很淡,没回答她,只问:“小姨夫呢。”   “你小姨夫出差去了。”董贞宓说,“你来得正好,一会儿顺路送瑶瑶去夏令营吧。”   陆问君站在门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像是随口一问:“又出差?”   “对啊,他现在生意越来越忙了,三天两头就要跑一趟。前阵子刚从南边回来,昨天又去B市了,太辛苦了。”   陆问君没发表意见。   董贞宓愉快地连人带行李一起塞给她,拍拍手:“我待会儿还有局呢,姐妹约我打麻将,你们俩别墨迹了,快走吧。”   一路,陆问君都没说话,她脸色瞧着有点冷,瑶瑶对这个表姐比对她爸爸还怕,安安静静地很乖巧。   到了集合点,她下车时问陆问君,结束的时候能不能来接她。   她爸爸现在很忙,妈妈驾照拿了十几年却不会开车,每次接她还要打车。   陆问君说不一定有空,又从钱包里抽出一沓簇新的钞票给她。   瑶瑶把一大叠钱卷起来装进书包里,说不来也行。   陆问君看着她进去,调转车头。   深夜,是酒店的繁荣时刻。   经理点头哈腰地跟在陆问君身后,赔着小心试图劝阻:“陆总,这样真的不合规矩,我们要是连客人的隐私都不能保证,以后还怎么做下去……”   陆问君对他的各种建议与恳求毫无反应,等电梯到达九层,大步走出去,停在一间房门前。   冷酷地命令:“开门。”   经理后头还跟着好几个人,各个一脸为难。   经理满头汗,恨不得给她跪下了:“陆总,您就给我们这小酒店一条活路吧,我们真的不想得罪您,但是客人我们也得罪不起啊……”   陆问君耐心尽失,冷冷道:“那你可以试试,得罪他,跟得罪我,到底哪个后果你更难承担。”   经理进退维谷,但被逼到这份上,不想做选择也不得不做了。   他一狠心一咬牙,从旁边的人手上拿过万能房卡,刷开门。   房间内传来一声喝斥:“谁?!”   陆问君径直走进套房的卧室,气势凌厉迫人地站到床前。   床上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慌乱拿被子掩盖身体,栗色卷发的女人狼狈地尖声大骂:“你谁啊?有病吧?”   陆问君的视线,如刀锋一样扫过。   “滚出去。”   女人气不过,扭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还指望他把人赶出去,却发现他脸色满是尴尬心虚,唯唯诺诺,一声不敢吭。   她眼色还是有,知道来人不能惹,这才忿忿又仓惶地赶紧捡起衣服往外走。   章致声嘴唇嗫喏半天:“问、问君……你怎么……”   陆问君的目光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迸发着锐利的寒意:“我给你五分钟时间,穿好你的衣服出来见我。”   根本没用五分钟,章致声赶紧把自己收拾齐整,到隔壁房间去。   陆问君坐在客厅沙发上,酒店的灯光设计成暖色调,以营造温暖质感。   那光照到她脸上,却成一片寒冰。   到底是几十岁的男人,这几分钟里,章致声已经镇定不少,打好腹稿,走到她对面,坐下一开口,满是愧疚和自责。   “我真是对不住你小姨……都怪我,今天被那帮人灌了酒,一喝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怎么被弄到这的。”   他说着眼眶湿润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是我糊涂!我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我该死!”   这场戏演得情真意切,陆问君冷眼看着,眉宇间只有冰冷。   “问君,你怎么怪我骂我都行,我活该,我应该受着!姨夫就求你一件事,能不能别告诉你小姨?”章致声涕泗横流,“我对不起她,她身体不好,要是知道了再被气到,我真是罪该万死了。”   邱杨敲了敲门,走进来,将手中纸质文件递给陆问君:“陆总。”   陆问君拿过,往茶几上一扔:“签字吧。”   章致声忏悔的哭声一断,拿起那张协议:“这是……”   那是一份财产分割协议,要求把他目前名下的所有不动产转移给董贞宓,他在公司的一半股权也要按市值折换成现金,一次性支付给董贞宓。   匆匆看了一半,章致声便急了:“问君,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但是我是真的爱你小姨,我从来没想过和她离婚!”   邱杨在旁边说:“章先生,这份只是资产转让协议,并不是离婚协议。”   “你让我签这个协议,不就是想逼我们离婚吗?”做生意的男人哪个不精,章致声当然知道这份协议对自己多不利。   “问君,这说到底是我和你小姨的家事,你今天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让我当众把脸都丢尽了,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我知道,你是关心你小姨,心疼她。但是你也不能太过分了,对不对。公司是我的,我辛辛苦苦工作,谈生意,办工厂,一点一滴做到现在,你小姨什么也没付出,每天在家里享清福,过着阔太太的日子,你现在要我把所有财产都给她,你们把我当什么?”   陆问君讥讽而轻蔑地看着他:“你的生意是仰仗谁做到现在,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没有她,你算个什么东西。”   章致声脸上青白交加,难看得要死。   “你的公司我没兴趣,该属于她的部分,一分也不能少给。”   陆问君叠腿坐在那,姿态倨傲而强势:“你可以不签。但别怪我没提醒你,最后你什么都剩不下。”   -   凌晨一点多,陆问君的车停在主题酒店楼下。   她站在车边,一支烟快抽烟的时候,看到停在对街club门口的沈沣的车。   他从车上下来,隔着马路看到她。   夏夜直到此时仍有余温,白日的热闹与喧嚣残留在空气里。   陆问君本就生了一副冷艳的眉眼,此刻站在酒店的金色霓虹下,神色冷得好似不属于这个季节。   她身后,邱杨从酒店走出来,在她旁边说了几句话。   陆问君收回与沈沣对视的视线,扔掉烟,上车离开。 第30章 .30心情不好?   隔了三日,陆问君才到鹿兴园。   一应手续都盯着人办妥了,这婚不管是离还是不离,财产上,她没让董贞宓吃一点亏。   瑶瑶还在夏令营,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章致声也在。陆问君到的时候,他正守在董贞宓身旁。   两人坐在客厅,董贞宓双眼肿得厉害,一看便知这几天哭过不少次。   从怒不可遏拳脚相加,到情绪崩溃大哭几场,过了怒火上头的那股劲,反而没了力气。   平时精神饱满的样子不见,颓靡坐着,一整天都没说话了。   章致声嘴角有点淤青,一副自责悔恨模样,拿手帕想给她擦眼泪,董贞宓撇开头。   见陆问君来,章致声讷讷站起来,想说什么,又在她冷淡且锋利的眼神下退却。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是真,悔恨也是真。   他和董贞宓从大学时相爱,彼此都是初恋,相知相恋相守到现在,已过二十年。   他不爱董贞宓吗?爱的。可是男人一生中有太多犯错的机会,有几个能真的守住那条底线。   章致声家世虽然比不上陆家高门大户,也算殷实,年轻时称得上俊朗端正,和董贞宓是同届里有名的一对才子佳人。如今年过四十,人生顺风顺水,生意越做越大,保养还不错,比起那些中年发福的男人,也算得上抢手,多得是年轻鲜嫩的□□送上门。   他爱他的老婆和女儿,但这份爱没有大过他的侥幸和贪心。   陆问君道:“我有话要说,你先出去。”   章致声低头看董贞宓,弯腰说话的声音很小心:“你和问君聊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叫我。”   董贞宓没有理会,也没有看他。   他出去的时候带上门,陆问君站在原地,目光冷清地看着董贞宓。   董贞宓抹掉眼角的湿润,嗓音也有点哑:“问君啊,过来坐吧。”   陆问君走到沙发前,坐下。   董贞宓张口想说话,眼泪却先掉下来。   原本以为这几天早就把眼泪流尽了,看到亲人,却还是忍不住鼻酸。   姐姐走了,父母前几年也相继离世,家里亲戚虽多,到底不是一家人,最亲的就剩下这么一个外甥女。   董贞宓抑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以为这三天,已经足够你冷静了。”   陆问君不但没有安慰,说话也有些冷血。   “我哭一下怎么啦。”董贞宓气愤,“我丈夫出轨了,还不许我哭吗。”   “哭有用吗。”陆问君的冷静,在这时显得有些无情,“你们的共同资产都已经转到你名下,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财产上,我不会让你吃亏。”   董贞宓还在抽泣,肩膀颤动。   “律师我也安排好了,拟了一份协议,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签字。”   一大滴泪从董贞宓手心掉下来,砸到地板,晕开一片无色水痕。   停了片刻。   陆问君继续道:“如果你没有意见,我现在让人把协议拿上来。”   知道她说一不二的性格,董贞宓放下手,露出一张狼狈的脸。睫毛全被打湿,盈盈水珠往下滚落。   “我……我还没想好。”   陆问君默然半晌,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唯一清晰的,是其中秋霜般的寒气。   “你不想离婚?”   这句话并没有太多询问成分,她似乎已经确定,甚至有些不难分辨的讥讽。   那种讥讽更让董贞宓刺痛,像血淋淋的伤口还未停止流血,又扎进尖利的一刀。   “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了,我半辈子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是说斩断就能斩断,说算就能算得清的吗?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那些财产吗?我根本就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一个阳奉阴违,嘴上说着爱你,身体和其他女人滚在一起的男人?”陆问君语气又冷又硬。   “和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个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余生都在期盼他回家,期盼他回过头来看你一眼,施舍你一点爱意,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董贞仪。”   “我和你妈妈不一样!”董贞宓眼泪汹涌,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他和你爸也不一样!”   喊完,她便觉得失言,有点懊悔。   陆问君眼里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冰上满是尖锐的刺。   “你和她有什么不一样。一样自欺欺人,自甘卑贱。”   董贞宓用手蹭去脸上的眼泪,悲怆地摇了摇头:“问君,你没有爱过人,你不明白。”   陆问君神色没有丝毫温度,站起身:“我为你铺好了所有的路,既然你自己不肯脱离泥沼,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任何事,我不会再管你。”   她说完便离开,步伐决绝,没有停顿。   -   一个员工弄错一组数据,在总裁办公室被骂得狗血淋头。   三十好几的男人,一米八的大个,出来时差点哭了。   路安人人自危,私下互相警告:陆总这几天心情很差,工作千万不要出差错,没事别往她跟前凑。   大难临头,连陈一放都飞了,除非要紧事,平时都绕着陆问君办公室走。   随着崇峖湾工程逐渐步入正轨,公司的重心转移到新项目,两司一起开会的次数越来越少。   没了沈总在前面以一己之力化解陆总的炮火,大家纷纷觉得日子好难过。   自上次从他家里离开,陆问君没再联系过沈沣。   偶尔碰面,也鲜少交流,她变得疏淡,像回到最初,界限清晰的距离感。   这种疏淡,又和之前因为吻痕跟他生气不同。   同样是冷脸,别人也许体察不出区别,沈沣却能分辨。   因为前者,她的眼神不会在他身上停留。   新项目竞标,路安和Future再次成为竞争对手。   跟着陆问君参加评标会议的女职员,看到沈沣眼睛都亮了。熬到会议结束,挤到沈沣跟前问好。   沈沣态度亲切,温和得她心花怒放,代表大家诉说思念:“沈总,您好久没来,我们都很想你。”   说完瞧见沈沣身后Future职员怪异的表情,下意识回头,才发现他们陆总刚好经过。   她吓得一缩头。   陆问君面无表情扫过来一眼,不知道看的是沈沣还是她。   没多少情绪,只是叫人后背发凉。   竞标输给Future,想也知道她此时心情自然不善。   完了完了。   两边员工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存在感。   陆问君说:“这么思念沈总,不如跳槽去Future,沈总应该不介意多养你一个员工。”   夹枪带棒,语气寒凉。   沈沣看她一眼。   陆问君没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职员赶紧跟大家道别,缩着脖子抱着文件跟上去。   晚上,陆问君从饭局上离开,留白副总继续招待。   邱杨在车上等着,看到她出来马上下车,绕到右侧为她打开车门。   车窗打开,余温未尽的空气与冷气交换。   陆问君撑着头,窗外虹光时而掠过,浓艳明亮,她神色却极淡。   回到公寓,走出电梯,意外看到一人,站在她的门口。   陆问君抬眼。   沈沣从公司过来,最简单没有装饰的白衬衫,在他身上总是端正熨帖,似清风霁月,不染凡尘的洁净。   他站在那里,沉静如林间松木。   男人有千万种样子,只有一种叫沈沣。   陆问君收回目光,侧身对他,伸手开门。   她没问他为什么而来,也没赶他走。   他们没有说话,却默契地纠缠在一起。   陆问君心里有气,在床-上表现尤为明显。   以前较劲是为了与他争输赢,她不愿意服软,尤其是面对沈沣。   今天却带有一种冰冷的敌意,只是不知这敌意从何而来。   结束之后,她正要下床,被沈沣扣住。   他抬起她脸,不紧不慢,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问:“心情不好?”   陆问君轻嗤一声:“沈总抢了我的标,还想抢我的员工,难道想我大方祝贺?不如明天我让人给你写一封祝贺信,一千字,够不够?”   沈沣意味不明看她几秒,松了手上力道。   “不是说过,工作的事不要带到床-上。”   陆问君嘴角轻扯,手指暧昧滑过他下颌,声音却微带凉意:“我也说过,工作的人不带到床-上,你现在不是也在。” 第31章 .31属实。   无论多亲密,好像都捂不热她这颗又冷又硬的石头。   沈沣松开手,她转身去浴室洗澡。   睡下时,侧身背对着他。   半夜募地惊醒,睁眼看到天花板的瞬间,听到自己有些微急促的呼吸。   陆问君在黑暗中静默几秒,气息平静下去。   一只手忽然落在额头。   是沈沣。   大概在试她的体温。   陆问君拨开他的手,下床,没开灯,离开了卧室。   客厅的感应壁灯亮着,设定适宜温度的冷气,让她皮肤上那点热意慢慢退下去。   没发烧,可能是刚才血液流速快了点。   陆问君站在吧台前,倒了杯水。脚步声从卧室方向过来,到她身后。   沈沣开了灯,将她手里的冷水拿掉,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   陆问君又拿话噎他:“跟着我做什么。没人陪不会睡觉?沈总这么粘人呢。”   沈沣问她:“梦见什么了?”   陆问君手撑在吧台边缘,一口一口地喝光杯子里的水。   玻璃杯放到台面,碰出沉闷的一声。   “问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不是你。”   她口吻里带点轻浮的讥诮,像经验老道的调情。   如果她能把刚刚从梦里带出来的难看的脸色掩藏好的话,会更成功。   她脸色甚至有一点发青,在灯下看得更分明,表情有不易察觉的僵硬,就连轻佻的眼神,都做得不如平时自如。   沈沣默不作声看她半晌,陆问君还以为他要呛回来。   他向前靠近一步,掌心托在她下颌,低头含住她唇瓣,厮磨亲吻。   “现在是我就够了。”   这个吻让陆问君想起从前。   自打沈沣回来,他们多得是彼此较劲,少有如此缱绻的时刻。   或者,不如说,现在的沈沣,很少对她展现像这样的温柔。   陆问君又想说些什么来讽一讽他,被他往后一抵,困在吧台与他身体之间。   她微微后仰,手往后撑住台面,太被动的姿势,只能承受。想反转位置,腿被压得实,无处借力,这下连呼吸的节奏都被掌控。   吻到最后又变了味道,她被沈沣抱到吧台,刚刚好和他平视。   暖光投射在他脸上,清朗眉眼,挺直鼻峰,瞳孔如深邃的一汪湖水,望着人时,有一种宁静的力量。   现在有了空间可以反转局势,拿回主动权,陆问君却又没了那个念头。   连日来积压的烦躁和怒意,也在不知不觉间,在心头散了重量。   她坐在吧台上,不咸不淡地说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套路,可算是被沈总拿捏透了。你早这么乖,说不定就能早点上我的床了。”   这次,沈沣没有否认:“对你总是要多用点手段。”   陆问君嗤一声,刚要翻旧账,他声音低低沉沉,又道:“陆问君,你什么时候能乖一点?”   大约是觉得好笑,陆问君唇角挑了一下。   别的可以不争,在这事上一定要与他争个高低:“你叫一声姐姐,我说不定可以配合。”   沈沣静静看她片刻,又将她扣过来:“你接吻的时候比说话可爱。”   最后又发展到床-上去。   这大概是他们近来最和平的一次,彼此都沉溺,于是没人在意输赢。   不过到了早上,陆问君又恢复一副事后不认账的模样,冷冷淡淡一张脸。   上午有行程,她不到七点就要出门,早餐在沈沣的要求下吃了一点。   她先离开,没和沈沣一起。   沈沣在厨房洗碗,胡阿姨赶忙过去:“这种事你不用做,放着我来就行了。”   “没事。”沈沣说。   他没架子,好相处,以前就这样。胡阿姨跟他熟悉,有时比在陆问君面前还自在些。   她絮絮叨叨说起早晨刚去买的新鲜的鱼,问他们晚上能不能回来吃饭,她想煮个鱼汤给他们尝尝,她老公最喜欢她煲的汤了。   她说的话沈沣都会接,即便是这些没有意义的琐碎小事。   话题不着痕迹地带到陆问君身上。   胡阿姨聊得起兴,多说了几句,不经意间提到她的妈妈,又忽地收声。   沈沣却在这时,仿佛无意问起:“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胡阿姨没说话。   这事是禁忌,不应该提。   沈沣神色没什么变化,没有步步紧逼地追问,只是说:“她昨天做噩梦了。”   她惊醒之前似乎叫了一声什么,很低,也很短促,沈沣不确定,那两个字是不是“妈妈”。   胡阿姨神情便有些复杂。沉默好一阵,才叹了口气,说道:“太太早就过世了,她走的时候,小姐才六岁。陆先生……他们夫妻的事,谁对谁错,按理说我没有资格评判什么,但是不管怎么样,太太都不应该把这些事转嫁到小姐身上。大人的事自己都解决不了,她那么小一个孩子,被逼着夹在两个大人中间,能怎么样?自己亲生的孩子,自己都不知道疼,我真是想起来就……”   胡阿姨说着就红了眼。   “太太也是,太偏执了,硬生生把自己逼得生病,像个疯子一样,最后吞了一瓶安眠药,终于解脱了。对外说的是病逝,小姐也不让提。陆先生对她虽然不错,但毕竟是个男人,没女人仔细,又有了新的家庭,人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她孤零零的一个,从小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这些话我本来不应该说的,我就是心疼她。小沈,阿姨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是看着你们过来的,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她。阿姨就想拜托你,对她多付出点耐心,她就是太要强了,什么事都自己抗,跟谁都不愿意服软。”   沈沣安静地倾听,最后递过去纸巾。   他说:“我明白。”   -   陆问君一直忙到下午,一点空闲都没有,工程负责人全程跟在她身旁。中途邱杨过来,想跟她说些什么,又被正事岔开。   等这边工作结束,几个工程负责人殷勤地亲自把她送到车上。   车门关上,启程回市区,邱杨再次张口想说话,又断在乍然响起的震动声里。   陆问君接起电话。   公关部人打来的,之前还有几通未接。   那端询问的声音很谨慎:“陆总,新闻怎么处理?”   “什么新闻?”陆问君视线移向邱杨。   “刚才就想和您说这件事,一直没找到机会。”   邱杨从前排递来平板电脑,页面上一行鲜明的黑体字。   “今天上午‘路桥那点事’发的。”   【FutureCEO夜宿路安女总裁家,竞争对手擦出火花?】   陆问君视线微顿,指尖往下一拨,露出下方明显是长焦镜头偷拍的照片。   夜晚背景的地下停车场,沈沣下车进入公寓。   以及今早,他西装革履地从公寓出来。   车牌号与那张英挺的脸都经过数倍放大,鲜明地印证是沈沣本人。   陆问君居住在这个小区,不是什么秘密。   再往下,是她昨夜回家以及早晨离开的时间。   邱杨仔细观察陆问君的神色变化,她垂眸浏览那条新闻,太过冷静,让他窥探不出异样的波动。   但她没有扫一眼便扔到一旁,嗤之以鼻,本身就已经很反常。   路桥行业并非八卦盛行的娱乐圈,对行业发展与科技动态的关注度,要远高于某某老总的私生活。   不过毕竟是陆家大小姐,豪门继承人里无数不多的女性,美艳又能独当一面的女总裁,陆问君的感情生活,多少比旁人更受关注。   更何况,她还有过“包养小鲜肉”的前料。   风流豪门千金,与英俊海归新贵,这样的组合非常有吸引力。   路安和Future曾经作为死对头的竞争关系,更是给这段绯闻增加了极大的戏剧性。   照片是一位做自媒体的狗仔偷拍的,跟了陆问君几个月,原本是想拍她和纪舒,没想到纪舒没拍着,歪打正着拍到了别的。   虽然跟娱乐圈没多大关系,转手卖给几家财经媒体,也赚到一笔。   陆问君和沈沣在路桥行业的知名度,换算成演艺圈,怎么也称得上顶流了。   这俩位闹个绯闻,是能震动整个行业的程度。   半天时间,这条绯闻已经波及到行业里几十家媒体,各个平台上纷纷转载。   标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水火不容”还是“天造地设”?】   【两大路桥企业合作,背后真相原来是这样】   【路桥频道:两位总裁的爱恨情仇】   陆问君半晌没说话。   电话里,公关部经理安静等待片刻,再次谨慎地出声:“今天下午已经有好几家媒体打电话或者发微信来问了,我们不确定对外应该怎么回答,暂时没有回复。”   老板的绯闻,谁敢随便说话。   是真的,是假的,他们都还不清楚呢。   “我们和头部媒体的关系都不错,撤掉新闻应该没什么问题,小媒体的话也好处理,因为涉及到您的隐私,我们有权利要求他们立刻清除相关内容。目前造成的影响不算太大,可以以公司名义发布声明来辟谣。”   话里话外,已经预设好否认的方案。   出入同一座公寓并不能代表什么,世界上本来就存在很多巧合。   说到底,对于陆问君和沈沣的关系,大家心有余悸,下意识并不看好。   陆问君关掉那些花花绿绿的新闻页面,将平板扔到一旁。   声音听起来冷冽而绝情:   “辟谣吧。”   这个答案完全符合大家的预想,公关经理松了口气,马上应下,着手准备联系媒体和草拟声明。   四十分钟后,陆问君的车到路安。   公司楼下有人在蹲守。那些记者还未来得及反应,速度丝毫未减的黑色轿车便从面前迅疾驶过。   陆问君回到办公室,公关经理随后赶来,将刚刚拟好的声明草稿拿给她过目。   “陆总,您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盖上公章,让小崔发布了。”   陆问君坐到皮椅上,接过那张纸。   声明用词简洁且官方,核心思想否认了沈沣在她那儿过夜这件事,但并未使用确凿的词句。文字游戏玩得很漂亮。   办公室门又被敲响,公关部一个小职员探头进来,表情忐忑中又有些着急:“经理,陆总,Future那边有情况。沈总在他们公司门口被堵了,很多记者,还有电视台的,有人在平台开了直播。”   陆问君抬眼。   经理把人叫进来,将直播画面投到办公室多媒体设备。   起初有些嘈杂,现场人多,主播采用手持手机的方式,镜头不可避免地晃动。不时闪过一些黑色的脑袋,和摄像机器。   许多人在说话,太乱,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原本只是一帮媒体记者在蹲守,一见沈沣出来便围堵上来。   接着一些不知从哪来的自媒体主播蜂拥而上,带着设备拍摄,甚至有几个好事的路人见有热闹跟着加入。   Future大门被结结实实地堵上了。   镜头经过几番调整,终于稳定下来,对准人群中央的沈沣。   Future的保安手拉手将记者拦在一定范围之外,方助理站在沈沣侧后方,面对水泄不通的人群,表情有些无奈。   沈沣侧耳听方助理说话,视线落在前方,没有明确的焦点。   隔得距离远,手机放大的镜头有些模糊,也有些失真,让他眉眼间细微的神情,更难看清。   他穿着身墨兰色西装,挺括而合身,肩线呈直角平整往下,在腰身处微收。   镜头晃过,周围的人拥挤变形,他静立在躁动喧哗的画面中央,端正、利落,如鸡群中那只白鹤,优雅而沉着。   陆问君靠在椅子里,手撑着额头,眉心微蹙看向屏幕。   “各位,请安静一下。”方助理头疼地出来维持秩序,“首先感谢各位对Future和沈总的关注。今天事出突然,各位来之前并未打过招呼,我们没有采访的安排,沈总稍后还有行程,不能逗留,希望各位配合。”   记者不想无功而返,蹭热度的主播也不愿白挤一趟,没人让开。   方助理说话时,现场安静不少,有个男记者便抓住机会,方助理话音刚落,他趁着这安静高声问:   “沈总,有人拍到您昨晚在陆总家过夜,请问属实吗?”   霎时一静。   方助理微微皱眉。   即便是公众人物,也有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沈沣既不是什么明星,也没有义务向这些人交代自己的私人生活。   作为沈沣最得力的助理,日日跟随左右,既负责许多工作的对接,有时也会替沈沣办一些私事。他对沈沣私事的了解,多过其他任何人。   即便如此,他至今都看不清楚,自家老板与陆总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两人平时见面要么冷冷淡淡,要么针锋相对,看不出半点亲密。   但他们之间,又有着和其他任何人相处时都没有的,一种若有似无、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最近私下里关于两人的关系,出现许多猜测,有人甚至旁敲侧击来问他。   方助理一概回答:沈总的私事我们无权过问。   甚至那次在崇峖湾酒店,亲眼看着沈沣和陆问君一起从酒店出来,他都不敢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一起过的夜。   毕竟,陆问君当时冷漠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她和沈沣能共处一室。   换言之,连他这个助理都不知道,要么是没有;要么,说明他们并不希望有人知道。   再者,即便两人真有那层关系,此时公之于众,也不是一个好选择。   当众公开关系,是一种具有正式意义和承诺性质的行为。   对两个人的感情以及未来,一定是确信的。   ——他们沈总和陆总,显然不属于这类情况。   至少方助理心中认为不是。   也就是说,不管那些拍到的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沈总和陆总究竟有没有私情,此时最好的策略,都是予以否认。   将事态扼杀在萌芽阶段。   至于面前这些人。   他们在乎真相吗?   并不。他们想要的是流量,是能吸引观众眼球的噱头。   现在否认,答案不是他们所期望的,他们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方助理脑内理智而高速地分析情况,已经打好应对的腹稿。   站在侧前方的沈沣,忽然在这时开口。   陆问君眉心越拧越深,放下手道:“陈一放呢。让他……”   直播画面里,忽然传来沈沣的声音。   沈沣面对拥挤的众人,一台台摄像机、手机,平稳的声线回答了两个字。   “属实。”   陆问君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这个走向和方助理的预计背道而驰,因为太意外,他明显愣了几秒。   在他的认知中,沈沣理性而睿智,应该比他更清楚此时什么样的答案最有利。   “沈总……”   沈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记者再次躁动起来。   办公室正凝神看直播的人齐齐一滞。   空气陷入一种玄妙的寂静。   经理回头小心翼翼看向陆问君。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视线盯着屏幕上那张脸,眉心微拧。   其余的,从她脸上一概看不出来。   “陆总,我们的声明……还发吗?”   这个问题显然问得太愚蠢,陆问君瞥她一眼,吐出冷冰冰的一句话:   “你觉得还有用吗?” 第32章 .32你承认你早有预谋了?   “请问你在陆总家过夜都做了什么?”   “你和陆总除了生意上的合作,是否存在私人关系?”   “你们这种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总对这件事会做出回应吗?”   肯定的答案点燃大家的探索欲,记者七嘴八舌地抛出问题。   凭两个字掀起风浪,沈沣面对一台台逼近的摄像机与话筒,沉稳而冷静地做出交代。   “我和陆小姐有一段正在进行中的私人关系,细节不便相告,请各位给与我们适当的空间。此事我已做出解答,不必再去烦扰陆小姐。”   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正面宣告,他们正在交往!   有个记者立刻打蛇随棍上,无视沈沣言语中表达的,不要打扰他们私人空间的意思。   他们做八卦新闻的,不就是挤压公众人物的私人空间吃饭的吗。   “你们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吗?”   沈沣视线转移过去。   平淡无波的一眼,却有隐形的压迫感在其中。   他语调仍然平静。   “对未来的规划和决定,我和陆小姐,会在合适的时间共同做出。必要的时候,会向公众公开。”   在被当众逼问恋情或绯闻的所有人中,沈沣的回应可以说是教科书级别的范本。   并未泄露过多个人隐私,同时让记者得到足以交差的信息。   坦荡坚定的认可,也给了当事另一方完完全全的体面。   没有丝毫迟疑或遮掩,足以见他对对方的尊重与认真。   并非轻浮的随便玩玩,并非不想人知的地下情。   他在为这段关系负责。   屏幕熄灭,遥控器被扔在桌子上,陆问君的皮椅转了半圈,背对着众人。   “出去吧。”   已经没人敢说话,屏息凝神地从退出去。   一个要辟谣,一个当众承认并宣告正在交往,摆明事先没有商量过。   虽然沈总今天的态度很值得称赞,但,显而易见,她们的陆总可没想承认。   脱离记者的包围圈,车上,陆问君的电话打来。   沈沣预见到接通之后,她的雷霆大怒,仍然接起。   果然,迎头便是一句冷冰冰的质问:“你疯了吗。”   可能猜到这通电话的来源,方助理回头看了一眼。   沈沣神色如常,说话的语气,也让他找不出任何不同之处。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沈沣问。   “你倒是很会照着别人想听的说,记者想听到什么,你就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你知道,我从不说谎。”   “不会说谎,也没人让你认,‘无可奉告’四个字,还用我教你吗?”   “承认我们的关系,会让你这么紧张吗。”沈沣说,“陆问君,你在怕什么?”   那端没有杂声,她应该处在一个很安静的室内。   “我只是反感有人不经我允许,自作主张。我的私事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我们两个的关系,也随时可以终止。沈沣,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陆问君总是喜欢将自己武装得冷漠又无情,沈沣说她太尖锐,这话一点没错。   这世上很难再有比沈沣更懂她的人,懂她的坚硬和倔强,懂她那些刺,有时只是假装很锋利。   沈沣没为这些伤人的话生气,只说:“既然我在你眼里的分量如此不值一提,你想叫停的时候,叫停便是。我怎么回答记者,会影响你的决定吗?”   办公室里人都散了,走之前贴心带好了门。   炎夏日光暴晒,对面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有些刺眼。   陆问君靠在椅子里,扯唇微讽:“你少跟我扮弱者,沈沣,你心机多深,别人不知道,我不知道吗?我想叫停便叫停,你有这么好打发?”   正如沈沣了解她,她也一样了解沈沣。   带着讥诮的嗓音,可以想象她此时的神情。   彼时沈沣坐在车里,商务轿车在双车道马路上疾驰而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   “你知道就好。”   陆问君一时被气笑:“沈沣。”   他慢条斯理回:“怎么?”   陆问君却又不说话了。   指节在桌面一下一下轻叩,可能觉得太无语,好半天没出声。   邱杨来敲门,口型汇报:陆董的电话。   陆问君的手停住,嗓音也恢复一贯冷淡:“我还有事,回头再说吧。”   -   路桥这行,少有如此级别的花边新闻。当事人又是他们让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路安一大半员工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了。   什么事,能比吃老板的瓜更快乐?   尤其这个瓜,还是又甜又香的绝世好瓜。   原来陆总和沈总人前势同水火,人后早就谈起了恋爱。   现在往回一想,连开会时他们吵的那些架,竟然都觉得有点甜。   群里早就成了一锅粥。   一帮人每天为了寻找能够证明两人“奸情”的蛛丝马迹而废寝忘食,上次沈沣的那句“为什么不能”,让大家激动了好几天;这次他的回应,彻底让所有人都疯了。   【这是公开吧?这是公开吧?这是公开吧?】   【陆总到现在都没出来反驳!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也承认了哈哈哈哈哈】   【白天开会吵架,晚上床-上打架……啊,刺激!】   【虽然现在马后炮,但我想说,我早就觉得他们两个绝配】   【那我们算不算第一批知道的父老乡亲?结婚能做第一桌吗?】   陆问君从办公室出来,明显感受公司今天的氛围不同往日。   经过某部门,竟没一人在工作,几个脑袋挨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从玻璃瞟见她,迅速做鸟兽散。   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脸,这时被战战兢兢取代,一个个缩在自己座位上,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瑟瑟发抖的鹌鹑。   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冷意汹涌。   不料,陆问君只是站在外面,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几秒,转身走了。   既没发飙,也没冷漠地让他们直接递辞职报告滚蛋。   一帮人十分意外,并表示:   “陆总竟然没骂我们,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   陆问君的私生活不常见报,陆正诚也很少过问。自去年那场失败的相亲之后,陆正诚知道她心不在此,之后也并未再插手。   这一次,闹得竟比当年和男明星的绯闻还要热闹。   沈沣当众承认,更是让事态进入一个新的走向。   陆正诚打电话来,便是要她过去,当面交代。   回陆宅时,正值傍晚。   热浪尚未有消退迹象,花园里花草被晒得蔫头耷脑,进门,家里有清甜香味,像是浸泡着蜂蜜的柠檬。   陆正诚在书房,陆问君上楼时,戚可可拿着托盘刚好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她条件反射一顿。   陆问君经过时,她主动开口:“我泡了蜂蜜柠檬茶,不是很甜的,你尝尝味道。”   “没兴趣。”陆问君丢下利落的三个字便目不斜视走过。   戚可可在后面气得头顶冒烟,把托盘举到面前闭眼重复:“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书房沙发前的茶几上摆了两杯茶,里面泡着柠檬片和冰块,水面上浮着一枝鲜绿百里香。   陆正诚坐在沙发上,见她来,把正在看的文件放下。   “坐吧。”   父女二人对面而坐,陆正诚拿起茶,说:“她知道你回来,专门给你泡的,尝尝吧。”   陆问君端起面前那杯,尝了一口。   确实不腻,还算清爽。   但也只有一口,尝了便放回去。   今天叫她回来,不是为公事,陆正诚喝了几口茶水,才进入正题。   “今天的新闻,我看到了。”   陆问君道:“只是一点小状况,我会处理好。”   陆正诚的反应却有些反常,问起一些细节:“他的身份我已经了解过了。合作上认识的?”   陆问君垂了下眼,两秒后抬起,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以前就认识。最近产生关系,是在合作之后。”   “多久了?”   “四个多月。”   像应对上司,陆问君说:“我和他的私人关系,不会影响到公司利益,您可以放心。”   陆正诚没接话,放下杯子,双手搁在扶手上。   室内陷入静默,这种静默,在行事风格高效的父女二人之间,不多见。   陆问君性格里的冷,一半遗传自这位父亲。   他仅仅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压力。   过了半分钟,陆正诚才又开口,语气比起平时谈论公事,稍显和缓。   “你做事有分寸,不用向我保证,我今天也不是要责问你。”   陆问君看着他。   “之前你一直不愿意结婚,你的私事,有权利自己决定,我不干涉。不过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你能成立一个家庭。如果你觉得他是合适的人,可以认真考虑这件事。”   陆问君没有应下,但也没有反驳。   -   托沈沣的福,陆问君享受了一把明星待遇。   以往颇清闲的路安公关部,现在各种电话不断。不少有交情的同行、生意往来的合作商,旁敲侧击地向她询问。   小区门口、停车场都有记者蹲守,陆问君下车时,听到微弱的快门声。   上楼,又接到闻书景特意打来取笑的电话。   “你们俩这是打算走高调路线?”   “跟你有关系吗。”陆问君凉凉回复一句。   “要说关系,那还真有一点。怎么说我也曾经是沈沣的情敌,你们能旧情复炽,应该感谢我大方让爱不是?”   “你的脸皮,是因为往自己脸上贴了太多金,才这么厚的吗。”   “好了,开个玩笑。”闻书景话音一转,“不过,问君。”   他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你现在,可是被他拿捏得很彻底。让我来猜一猜,他今天当着记者那一出,事先应该没跟你商量过,没错吧。”   陆问君语气更淡了:“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闻书景笑起来,“就是觉得有趣。你也有今天。”   “你要是太闲,不如我给你制造点麻烦玩玩。”陆问君冷漠道,“听说你上次出差,有美女客户半夜敲你的房门,用不用我转告一下你太太,你在外面工作这么危险。”   “得了,我不看你笑话了,你也别给我添堵。”闻书景说,“你和沈沣,确实般配,你好好把人拿住,别让他来祸害我妹妹。”   挂断电话,陆问君双手环胸坐在沙发上。   这个走向,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胡阿姨炖好了鱼汤,鲜香的味道从厨房飘来,勾得人犯馋,却勾不动陆问君。   今天这场风波,着实闹出了规模,连胡阿姨都听说,特意去看了直播。   大概被新闻误导,以为他们这是公开,回来看见陆问君,还笑眯眯的,有些高兴。   若不是陆问君脸色并不好看,她大概还想问上一番。   胡阿姨将晚餐摆上桌,正要叫她时,门口传来密码锁打开的电子音。   沈沣进门。   陆问君视线转过去,一眼,便转回。   依然是原先姿势,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淡。   “小沈来了。”胡阿姨看见他挺欢喜。   沈沣和她打招呼,目光却落向客厅,正冷着张脸的人身上。   胡阿姨看看那边,小声跟他提醒:“一回来就这样,好像不太高兴,也知道是怎么了。”   沈沣知道。   胡阿姨很识趣,知道两人肯定有话要说,反正晚餐也准备好了,也没打扰他们,悄悄地离开。   沈沣走到客厅,陆问君抬起头,嘲讽地看着他:“你来干嘛,怕记者早上没拍够,特意来给他们送素材,是吗?”   “小区外面和停车场的记者,我已经解决了,明天不会再有新闻。”   他知道她不会喜欢以这种方式,被人过度关注私人生活。   陆问君却没那么容易哄:“你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是应该的。”   她忽然一挑眉,嘴角意味不明一扯,“我甚至怀疑,今天早上的狗仔也是你自己安排的。自导自演,坐实名分,光明正大地上位。”   沈沣静默数秒,说道:“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不过我原本并没打算,现在让他们知道。”   陆问君嘲弄地哼一声:“你承认你早有预谋了?”   沈沣走到她面前,挡住了一部分光,将她罩在阴影之下。   他朝她伸出手,她不理。   沈沣便握住她手腕,将她拉起来。   陆问君气没顺,脸色还臭着,想抽回手,被他再次捉住。   食物香气与暖色调光最是相合,许多餐厅爱用此搭配,打造温馨之感。   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冷色调的装饰以前显得冷清,现在却有几分温度。   沈沣敛眸看着她,黑色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   “我从来没否认过。” 第33章 .33有人疼就是不一样。   是。   从一开始的合作,不就是他设好的套子,等着她往里钻么。   他知道她不会甘于落后,放任Future与十五局合作,他知道Future光伏技术对她的吸引力。   他太了解她,不管是她的争强好胜,还是她在事业上的野心。   摸准了她的脉,所以只需要用最简单的圈套,摆在准确的位置,她就会走进去。   沈沣握着她手腕,将她带去餐厅。   汤盅里鱼汤还冒着热气。   陆问君拿着白瓷勺子在汤盅里搅了搅,说:“你现在真是恃宠生娇了。”   沈沣拿筷子的手微顿,看向她,眼神捉摸不透。   “这个词,应该用不到我们身上。”   陆问君挑眉,似乎觉得他太“不识相”:“我还不够宠你吗?换个人这样擅作主张,就没机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对沈沣,确实要比其他人多点偏爱。   早就看穿他的目的,还是和他扯上关系。   沈沣足足沉默半分钟,才神色平稳收回视线:“吃饭吧。”   沈沣那儿,各种消息一样不少。   吃饭的时间里,沈棉一连给他发了一串感叹号,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哥哥,你今天实在太棒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陆姐姐家里?晚上不要回来了,加油!】   高凡的电话打进来,沈沣没接。   他很快改发微信。   【这都几个月了,你才把人追到手,效率低下啊】   沈沣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噎了他两句,陆问君气就消了些,正慢条斯理喝鱼汤。   胡阿姨煮的汤口味偏甜,她不是很喜欢,今天这汤是按照沈沣早上说的做法煮的。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瞥来一眼。   “看什么?”   “没什么。”   沈沣在想,他花费的时间,远比几个月更漫长。   -   翌日果然不再有新的照片上报。   但这桩新闻余热持续不下,经过几天发酵,消息已经传播到能波及的最大范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有所耳闻。   路安的员工们跟要过年似的,一个个洋溢着喜气,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以前见到她,各个如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今天不知哪来的胆子,好几个都在看着她笑,喊“陆总好”的声音都比平时响亮。   陆问君漠着张脸,权当没看见。   上午,董贞宓给她发了几条微信。   【我听说你和小沈交往了】   【小沈是个好人,你们要好好的】   【对不起啊,问君,小姨上次不应该那么跟你说话】   自上次不欢而散,他们就没联络过。   陆问君有会要开,看到那几行文字,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手机在手里拿了半晌,最后收起,没回复,径直进入会议室。   到了晚上,陆问君在书房处理一封邮件,又有新的电话进来。   宋阿姨朋友的儿子大学念的土木工程,明年毕业,想进路桥公司实习,请陆问君帮个忙。   手机搁在一旁,陆问君边查看邮件边道:“路安招聘一般要求研究生学历起步,我欠您一个人情,可以破格让他来实习,但能不能留下,还要看他实习期间的表现。另外,私企的压力大过国企央企,如果他后续有别的想法,我可以推荐他到十五局。”   “你看着安排就好,你办事,我放心的。”说完正事,宋阿姨又提起别的,声音里带了点笑,“你交男朋友了?”   这新闻传得真够远。   陆问君撑住额头,轻轻捏了捏:“您的消息很灵通。”   “你的事我肯定关心的嘛。我见过照片了,人看着挺正派,能力也配得上你,人品怎么样?”   女性长辈都免不了考察方方面面,家庭、人品、工作、外貌,每一样都很重要。   陆问君并不大想与她聊沈沣。   “不错。”   她的回答过于简洁,甚至是敷衍,没能满足宋阿姨的好奇心,她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把人带过来让我见见,我替你好好把把关。”   陆问君神色淡下去:“暂时没这个必要。”   应付完这一通电话,抬头才看见,沈沣站在门口。   他应当都听到了,表情倒是很正常。   陆问君没说话,打量他神色。   手里捏了支笔,在手指间慢慢地旋转。   沈沣走进来,将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   “早点休息。”他说。   陆问君依旧盯着他。   这人现在城府比以前更深,心思也藏得很好。   听到她拒绝带他去见人,竟然一点情绪都没有。   不是处心积虑地想上位么?   “你不生气?”陆问君问。   并非心虚,也没有歉意,她的目光看起来,更像是探究。   “你希望我生气?”沈沣反问。   陆问君研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之后收回。   “那更好。我喜欢你懂事。”   她语气像打发一只听话的小狗:“好了,出去吧。”   沈沣眼睑低垂,凝望着她的眼底,有含义不明的暗潮。   她的长发,是在他走之后剪掉的。也许和他有关,也许没有。   沈沣只是想起以前她的样子。   他离开了十年,她有许多变化,但还是那个骄傲不肯低头的陆问君。   他曾经无限接近地到过她身边,在一段浮华美好的泡影之中。   那假象营造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和陆问君之间,没有那段遥远不可及的距离。   但他要的不是假象,不是随时能戳破的泡影。   他要真实的陆问君。   所以他必须,从那虚幻的泡影之中睁开眼,独自穿越那一段长路,走到她身边去。   这段路也许漫长,只要灯塔还在,总有抵达的一天。   陆问君之于他,从未有过放弃的可能性。   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再失去第二次,所以即便离她已经很近,仍然临深履薄,步步为营。   他要让陆问君看清楚,对她来说,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要成为她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人,而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   她太口是心非,想要她承认这一点,并不容易。   静静看她片刻,沈沣的手越过书桌,轻拂过她脸侧、耳畔,最后穿入发中。   掌心在她发间缓缓抚揉几下。   “头发长长了。”   陆问君将他手掌从头上拿走,放开,然后神情淡漠地转向电脑屏幕。   “明天约了发型师,该修剪了。”   沈沣看着她,没说什么。   到了第二日,发型师在预约时间来到陆问君办公室。   他为陆问君服务多年,了解她的性格和习惯,对待她的头发从来慎之又慎,严格按照她的要求,不敢随意发挥。   今天循例询问:“陆总,您头发长度已经及肩了,要剪掉吗?”   秘书准备好了她平时使用的全套设备,陆问君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一时没答复。   发型师正有些踟躇,不知她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过了片刻,陆问君开口说话,淡淡的口吻:“留着吧。”   -   晚上有饭局。   万逢林特意请她和沈沣到家中做客,当天在场的,还有几位同行。   陆问君一到地方,便有人笑容满面上前寒暄,没说两句,便扯到沈沣身上。   “沈总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但凡公开的夫妻或情侣关系,在外面免不得被人放到一起,见到一个便会连带提起另一个。   这已经成了社交的潜规则,用以表示关心和亲近。   只是这规则到陆问君这,不适用。   她看向对方,业内熟人,算是老交情了,即便如此也没影响她的毒舌。   “他认得路,自己会来。”   抛出的友谊讯号像扎破的气球,咻地剩下一地尴尬,对方一脸讪讪地笑笑,旁边人忙转移话题。   等到沈沣出现,几人热情寒暄。他走过来,淡然回应。   视线从陆问君只简单修剪过的头发上掠过,微不可查地停顿一瞬,继而自然地站到她身旁。   两人还和从前一样,仿佛只是两个关系寻常的商业伙伴,没有情侣之间常有的亲近狎昵,连眼神交汇都少有。   可站在一起,又显得十分登对。   让人意外之余,又觉得好像十分合理。   这么般配的一对,确实就应该在一起。以前怎么就看走眼了呢?   陆问君对那些暧昧的打量视而不见。   她从公司过来的,穿了一件白色半高领衬衣,深灰色竖条纹长裤,干练利落。   她手里拿了杯干白,沈沣目光滑过,跟人说着话时,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中拿走,换了杯水。   陆问君瞥他一眼。   沈沣看向她。   对视一秒,她便把眼睛移开了。   万逢林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打了几转,别有深意地笑道:“你们二位,真是让我太意外了。”   他和沈沣熟稔,手在沈沣肩上拍了拍,“你小子,连我都瞒着。”   挑起这话题,大家纷纷称赞,又开起两人的玩笑。   “沈总和陆总都是人中龙凤,天造地设的一对,能走到一起也是咱们行业的一段佳话了。”   “沈总这又做成了大项目,又抱得美人归,双喜临门呐。”   “哎沈总,你当初跟路安合作,是不是就是冲人陆总去的?”   陆问君和沈沣的座位,被安排在相邻。   焦点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每个都要调侃两句。   沈沣坐在她右侧,依旧冷静而沉稳。   陆问君神色淡淡,没搭腔,两只手指按着高脚杯,漫不经心晃了晃。   情场得意,席上,沈沣便成了众人争相灌酒的对象。   承着“祝福”的好意,这酒自然得喝。   他坐在椅子上,没动过位置,对所有的调侃和敬酒,坦然受之。   一帮人多少有点绅士精神,没来灌陆问君,只偶尔敬上一杯作意思,以免显得冷落。   她就坐在沈沣身边,不动声色看着。   看他从容有度地应对那些调笑,看他一杯接一杯。   没当上新郎官,先受了新郎的礼。   陆问君扯了下唇,不知何意。   几瓶干红、干白都空了,一帮人明显都有了几分醉意,有人喊万局把珍藏的茅台拿出来,今天要和沈总来个不醉不归。   万逢林今天也喝得高兴,叫佣人去拿酒来。   好年份的茅台,那人倒好一杯,正往沈沣面前递,桌上传来一声响。   不轻不重的一声,是杯子落到木质桌面。   一帮人循着声源看去,是陆问君。   她放下玻璃杯,一副冷清神色,话是对沈沣说的:“明天还要去现场,沈总这是打算带着宿醉去吗。”   他们很少坐在如此靠近的位置,沈沣只消稍稍转头,就能看到她。   那张脸此时透着冷淡,没什么表情,睇他一眼。   长餐桌上摆满佳肴,和各式各样的酒,那些鲜亮颜色落在两人对视的余光里。   沈沣眼中看不出醉意,只是眸色比平时看起来,还要黑沉几分。   拿酒的人语意暧昧地打趣:“哟,陆总这是心疼了?”   “这有人疼就是不一样啊,才喝这么点就不让了。”   “陆总,沈总的酒量你还不了解吗,那是千杯不倒啊,这才到哪。”   陆问君视线扫过去,含带凉意。   这副表情,开口的伤害值不会低。   没等她说话,沈沣伸手,接过那杯酒,客气地饮下。“明天还有工作,各位见谅。”   话说到这,劝酒的也就消停了。   只是不忘再打趣一句:“沈总现在可是被管得死死的哟。”   说完,被陆问君冷冷淡淡的眼神一瞥,忙咳一声,岔开话题到别的地方去了。   万家别墅门外,邱杨见有人陆续出来,知道散局了,便将车开到路口,下车走到右侧等候。   先出来的是沈沣,他停在台阶上,静静站立片刻,目光看向门内。陆问君从里面走出来。   陆问君看他一眼。   夜已深,别墅区环境清幽,风扫过树叶的婆娑声,和着不知名的虫鸣。   沈沣喝了些酒,姿态比平时松散那么一些。站在檐下,和黑夜同色的眼眸望着她,跟她说:   “今天星星很漂亮。”   陆问君抬头,紫黑色的夜空,很难找到星星的踪迹。   她唇角嘲弄一牵:“你不是千杯不醉么,至于这就产生幻觉?”   话音没落,背后有温度包围而来。   腰身被沈沣左手揽住,他身上带点微淡的酒气,那气息轻轻落在她发上。   她听到那声近似呢喃的:“陆问君……” 第34章 .34祸国妖妃。   陆问君的公寓里,属于沈沣的物品一点一点增添,逐渐占据一部分空间。   他过来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两人越来越多地被视作一体,但凡一同出席场合,座位必定相邻;被放在一起谈论,一个人的名字后面,往往跟着另一个。   路安与Future既是合作伙伴,同时,竞争关系犹在。   两家公司员工之间的氛围却不错,甚至随着陆问君与沈沣关系的确定,愈发和谐起来。私下还有人组织了联谊聚会。   这种变化,都在陆问君的默许之下发生。   崇峖湾项目的顺利进行,极大地增强了业内对光伏智能道路的信心。   光伏技术的研发成为热门,许多路桥公司都加大了这方面的资金投入。   越多公司投入进去,加大研发力度,越能推动技术的发展和成熟。行业共同繁荣,反过来为企业获得更蓬勃的发展空间。   这也是Future最初不吝啬于与路安共享技术的原因。   路安和Future在光伏智能道路上领先的技术和施工经验,奠定了两家企业行业领军者的地位。   与此同时,路安与Future的竞争关系,也就捆绑得越来越紧密。   陆问君和沈沣在工作上的斗争,并未因为两人的关系减少一分。   招标会对上,两人照旧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   陆问君从不特别对沈沣留情面。   沈沣也不会因为对面是她,就让步分毫。   起初还有人困惑,怎么他们都在一起了,关系还是这么紧张?   后来慢慢也就习惯,这种相爱相杀的相处模式。   陆问君在公司仍然强势凌厉,任何人犯错都不手软,冷下脸责问人的时候,三十岁的大男人都想哭。   但大家仍然一致认同,自从有了沈总,她连骂人都比以前温柔了。   陈一放觉得自己的嘴简直开了光,当时一句“联姻”的玩笑,竟一语成谶。   只是打死他没想到,最终派去和Future联姻的不是他,而是他们的陆总。   陆问君的变化,她自己体察不到,陈一放作为每天承受她怒火最多的人,感触就很深了。   不得不承认,最近这段时间,她的状态确实有所改变。   譬如,前两天秘书小美弄错了一份重要的财务报表,搁以前,一定会哭着从陆问君办公室出来。   昨天出来去好端端。一帮人围上去关心什么情况,陆总竟然都没发飙?   小美心有余悸说,本来是要发飙的,刚好沈总的电话打过来,于是,她就被赦免了……   陈一放在路安这么多年,头回知道,原来他们的冷面女王,真的会有心情好的时候。   导致他现在看到沈沣,心情都十分复杂。   那感觉,就像见到一个祸国妖妃。   入秋之后,气温慢慢有回落趋势。   早晨两个人一起站在镜子前,一个打领带,一个系衬衣的扣子。   同色白衬黑裤,从后面看去,般配的背影像幅画。   出门前,沈沣说:“下午有降雨。”   前一天的项目竞标,路安赢了Future。   陆问君心情应该不错,唇角一勾,对他道:“你现在连我助理的工作也要抢了吗。”   两人一道上班,各自上班,各自忙碌。   -   陆问君正在进行一个视频会议,邱杨敲门进来,低声告诉她,有访客。   陆问君视线移向他身后,顿住。   董贞宓站在门外,手臂上挂着一只包,双手交握在一起。   对上陆问君的目光,朝她露出个笑容。   董贞宓是活泼性格,一生都顺遂无忧,生活优渥,丈夫宠爱,因此年过四十,有时候依然像个小姑娘,没心没肺没烦恼。   不过一个月前的事,竟让她的神态都有了变化。   这个笑温温柔柔,少了以前那股精神气。   让人惊讶的是,她眉眼之间,好像突然就有了皱纹。   陆问君叫邱杨带她去会客室。   门重新关上,视频会议继续,她的神色不见起伏,只是有些冷清。   二十分钟后,陆问君结束会议,来到会客室。   知道是陆总的小姨,邱杨没有怠慢,准备了咖啡和点心。   点心似乎没怎么动,咖啡喝完了。   董贞宓的目光落在桌面某个地方,在发呆。   陆问君走进来,坐到她对面。   弓形靠背椅,她腿一叠,冷静而强势的坐姿,显出距离感。   董贞宓回过神,看向她,先是笑:“好久没见你了,现在气色看着真好。听棉棉说,你和小沈相处得很好。”   陆问君反应却有些冷淡:“找我什么事。”   董贞宓的笑就淡了一些,放在桌上的右手搓了搓左手,声音低几度:“是……你小姨夫的事。”   章家原本是做木材生意,后来因为董贞宓的关系,攀上陆家这根高枝,开始为陆氏供货,才越做越大,有了如今的规模。   陆问君既然能让他成为陆氏的供货商,自然也能将他踢出局。   正赶上合约快到期,上次事件之后,陆氏就终止了与章家的所有合作。   陆氏的订单,占了章家全年百分之七十的出货量。   这意味着,章家有近二十万立方米的木材将会压在手里。   原本章致声还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他急功近利,为了将那批积压的货尽快出手,轻信了别人编造的出口蓝图,草率就签了合同。   现在人卷款跑了,木材压在港口,每多耗一天,都是一笔巨大的损失。供货方怀疑他跟人合谋,要告他。   “现在没有人能帮得上忙,我只能来找你。”   “我能帮。”陆问君的拒绝直接,不留余地,“但我不会帮。”   “我知道你以前帮他,都是为了我,现在厌恶他,也是因为心疼我。我也恨他,他做错了事,错了就是错了,没有可以辩白的。但是我和他这么多年夫妻,他没亏待过我一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绝境。要是他真去坐牢,他是瑶瑶的爸爸,瑶瑶以后怎么办?”   “问君,你就当是为了我,再帮他最后一次行不行?”   董贞宓可是会因为陆问君的古怪脾气,敢臭骂她的人;不高兴的时候敢拉黑;使唤她帮自己送孩子。   何曾这样低三下四地求过她。   陆问君面色冷得出奇,她足够无情,足够果决,即便董贞宓恳求,回答依然是冷酷的拒绝。   “我说过,以后你和章致声的事,我不会再管。如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以后也不必再来。”   她说完起身,不顾董贞宓泛红的眼睛,决绝地离开。   果然落雨了。   陆问君回到办公室,窗外天色是阴沉的青灰,空气不断下沉、挤压,沉重得密不透风。   董贞仪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也有过这样一个沉闷的雨天。   那时六岁的她看全世界都不顺眼,佣人早晨提醒带伞,司机放学来接,她统统置之不理。   她站在雨里,仰头看泼瓢而下的雨幕。   司机怎么苦劝都没用,想为她撑伞,被她冷冷的眼神逼退。   董贞宓被她气得没辙,把伞一扔,说:“你想淋雨,那我陪你一起淋好了。”   那天最后,是董贞宓陪着她,在雨中一步一步走回家。   陆正诚看到她被雨浇湿透的样子,皱眉发了火。   董贞宓把她往身后一挡,气势汹汹地骂回去:“你凭什么发脾气?你做爸爸的去接她了吗?”   陆问君从窗边离开,内线叫邱杨进来。   两分钟后,邱杨快步跑到楼下,将伞递给正因为大雨一筹莫展的董贞宓。   项目组开会到七点,办公楼人已经走了大半。   陆问君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雨还未停。   邱杨在她身后叫了两遍:“陆总?车来了。”   陆问君回神。   邱杨拿起伞,正要撑开,一辆黑色商务奔驰停到路口。   车门从内侧打开。   雨水在水泥地面蓄了一层,柔韧干净的皮鞋落上去,再往上,一截深色西装裤脚。   一个男人下了车,被撑起的雨伞遮住脸。   陆问君目光投去,没答话。   邱杨动作渐渐停了,随着望去,只看到一道颀长利落的身形。   在男人中,这样宽肩窄腰的比例着实称得上不错。   他抬脚上阶梯,撑伞的手腕往上移了两寸,抬起的伞檐下,露出明眸俊朗的脸。   黑伞,深衣,世界笼罩在一片黯淡的青灰色,那张脸在雨帘之中清晰瞩目。   陆问君立在原地,看着沈沣走来。   她脚下四层台阶,沈沣站在下方,朝她递来一只手。   邱杨拿着伞撑开一半,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   陆问君抬脚,慢慢走下台阶,进入雨幕。   她将手放到沈沣手上,雨洒落她身上之前,那柄黑伞移来,罩下一片安全之地。   谁都没开口,却有着旁人无法打破的默契。   陆问君身上没挨着一片雨丝。   她坐在沈沣车里,司机安静地掌握方向盘,盯紧前方。车厢里有雨带进来的潮湿气。   陆问君没说话。董贞宓今天来,让她心情有点差。   半路沈沣有电话进来。   他用右手接起,沉稳的声音、公式化的语调,回复着关于某个项目方案的问题。   陆问君瞥向两人中间。   她的右手还被沈沣握着,到这会都没放开。   电话那边的人应该不知道,他们严谨端庄的沈总,一边谈论正事,一边手里还牵着女人。   陆问君挑了下眉,撑着头,看他讲电话。   察觉到她注视,沈沣看过来,眸色沉静。   他一天到晚都很正经,即便在床-上,也没有过轻浮的样子。   放在电视剧中,大概是那种板板正正的书生,衣襟总是一丝不乱,举止永远克制守礼。   越是正经,越是让人想看他沉沦于人间风月。   其实也都是表象,看上去正直端方的君子,一样禁不住勾引。   “……环保要求上要再做调整,流域内生态环境的保护是重点。”   沈沣说话的同时,陆问君忽然倾身,靠近过来。   他没有躲避,没有移动,垂眼看着她,一寸一寸地贴近。   最后一个字说完,她的唇瓣刚好贴上来。   耳边听筒里,郝总监还在继续讨论方案细节。   陆问君很少以这样挑逗的方式,主动亲吻他。   牙齿咬住他下唇,充满恶意地轻轻厮磨。   她吻了几秒,觉得玩够了,便退回去。   手也从他掌心抽走了,抱着手臂看向窗外。   沈沣拇指擦去唇边她留下的口红,继续讲着公事,声音没有变化。   之后一路相安无事,他平稳冷静,没有异样。   回到公寓,门还没关严,陆问君便被压在门板上。   他托起她下颌,撬开她齿关,动作里有不容抗拒的强势。   又是做完才吃饭。   她洗完澡,沈沣做好了奶油蘑菇意面,西班牙辣肠是陆壹送来的,味道还不错。   雨已经停了,陆问君在阳台吹风,雨后的空气很干净,只是有凉意。   目光掠过角落,意外发现她的阳台上,多了一株植物。   陆问君走过去,低头看。   这盆不知名的绿苗,不知何时进入她的地盘,生根发芽,开了一朵白色小花。   -   路桥同行交流会,安排在一家休闲会所,打打球、喝喝茶、聊聊行业话题。   陈一放跟着陆问君,和行业里一位快要退休的资深前辈谈起路桥行业的前景。   “现在行业不景气,大搞基础设施建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国家的基建方向,已经从传统基建转向5g网络、大数据这些新基建,传统基建的空间已经被吃掉很多。这几年行业降温,你们路安这样的大公司还好,抗风险能力比较强,暂时没有收到冲击,好些小型公司经营已经出现问题。像宜广,去年就卖给了佰德。”   “丁老您的担心是有道理,现在高速网和国省道建设的完善度,已经很高了,路桥的需求越来越有限。不过我觉得还没那么悲观,新基建虽然是热门趋势,还是咱们传统基建占主导力量。”   陈一放很有信心。   丁老转向陆问君:“陆总未来有什么打算。”   不远处,来送果盘的服务生女孩不小心打翻茶杯,撒在沈沣手臂。领班跑过来大骂,女孩整张脸爆红,不住道歉。   沈沣脱下西服,将打湿的衬衣袖口挽起,说了声“没事”。   女孩如蒙大赦,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感激。   陆问君收回余光,没什么表情:“传统基建的前景并不只在路桥上,地下空间利用也是一个方向,地下综合管廊会是将来的趋势。”   城市地下综合管廊,在国外也叫做“共同沟”,即修建在地下的专用隧道,将电力、通信,燃气、供热、给排水等各种工程管线集于一体。   共同沟在法国、德国、日本等国家,已经有所发展,国内目前还在规划、试点阶段。   丁老道:“那你和沈总可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他视线越过陆问君,落到她身后,露出个笑容:“说沈总,沈总就来了。”   沈沣坐到陆问君旁边位置,她靠在椅子里,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我记得沈总上次也提过,看好综合管廊的发展,你们两个正好可以交流交流。”   沈沣看向陆问君:“你对综合管廊感兴趣?”   陆问君这才看向他:“不是感兴趣,路安与十四局合作过云沂市的综合管廊隧道,已经有建设经验了。”   她神色语气都没有异样,一如平常,没人能察觉她那点微妙的不爽。   除了沈沣。   他看着陆问君。   陆问君不动声色回视他。   丁老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说道:“未来两年,A市会作为地下综合管廊的试点城市,你们可以考虑继续合作一下。”   有人招呼丁老,他起身过去。   这边安静下来。   “丁老人真挺不错,竟然给了我们一个内部消息。”陈一放说。   没人理他。   在原地坐了两分钟,陈一放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此。   顿时跟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我去那边看看,你们聊,你们聊。”   他识相走了,剩陆问君和沈沣两人。   仍是沉默。   刚才的女孩端来一杯长岛冰茶,放到沈沣面前。   她耳朵有点红,轻声说:“刚才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是我请你的。”   有人轻嗤一声。   沈沣看过去。   陆问君坐在那,视线扫过女孩,带有几分讥诮。   女孩一顿,脸登时更红了。   像小心思被看穿,拿着托盘,有些手足无措。   陆问君气场太强,一个眼神就有压迫感。   她对造成女孩的尴尬,毫无反思之意,眼神淡漠得很。   沈沣便明白,她在闹什么脾气。   “抱歉。”他对女孩说。   极简单的两个字,是拒绝的意思。   没有多一分解释,或多一分委婉。   连一杯酒都不接受。   对方马上再次道歉,端起长岛冰茶快步离开。   陆问君这才开口,不紧不慢道:“A市确实是试点城市,上次赵副厅长透露过,我入夏之后就在准备了。目前只有路安有过综合管廊的施工经验,没有意外的话,这个项目,还是我的。”   她说到这里,略一停顿。   沈沣看着她。   陆问君拿着杯子,里面剩半杯已经凉掉的茶,她并不喝,拿在手里像玩意一样把玩。   她掀起眼皮瞥沈沣,轻轻扯唇:“你如果想参与,得求我。”   沈沣沉默半晌,意味不明道:“Future法国公司承建过巴黎的共同沟,在这方面的经验,比路安更丰富。”   陆问君挑眉,自信而傲慢。   “那又怎样。” 第35章 .35你还挺自恋。   “国情不同,国外的经验,在国内未必适用。”   沈沣道:“法国、英国、日本等国家地区,地下管线共同沟系统,已经相对完善。这些国家的共同沟建设,Future都有涉及。各国国情不同,有足够丰富的经验,才有更强的应对能力。路安目前只参与过云沂市的综合管廊建设,经验单一,和Future相比优势并不明显。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那女孩看他的眼神盛着光芒,有感激也有倾慕,陆问君瞧着不顺眼。   地下综合管廊的试点,路安有多少优势,她当然清楚。   上一次崇峖湾,明明是他下的套,却在她面前故作冷漠,要她主动低头,寻求合作。   她总要讨回来一次。   “所以你是不求了?”   陆问君头微偏,面不改色盯着他,眉眼之间淡淡的不爽。   沈沣不作声,看着她。   陈一放是个社交达人,撸起袖子跟人比拼起球技,自称桌球小王子,嘚瑟的声音隔老远传来:“没事儿,我让你一个球。”   一边闹,一边静。   沈沣静默与她对视几秒,声音终究低了两分。   “你想我怎么求你。”   这便算认输。   陆问君满意了,眨了下眼,晃晃杯子,眼睛里那分明锐收回,但还要讽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既然是沈总要求人,那就自己想办法吧。”   隔日,陆问君邮箱收到来自沈沣的邮件。   邮件内含二十四个附件,是巴黎、汉堡、伦敦、东京等欧洲、亚洲几大城市地下共同沟网络的可公开资料,甚至包含一些国内找起来相当麻烦的工程图。   ——这是沈沣哄人的方式。   陆问君扯了扯唇,将资料转发给秘书打印成册。   她下午有安排,要去南郊接奶奶。   陆奶奶这段时间精神看着更好了些,值得高兴的是认得人,穿了条粉底碎花的裙子,花白的头发上别一只粉色心形发卡。   被护工扶到客厅沙发,还没坐下,亮闪闪的眼睛便看着陆问君,喜气洋洋问:“问君交男朋友啦?”   陆问君坐在她斜对侧,佣人上了茶,放到她跟前茶几,她表情没什么变化。   “嗯。”   陆奶奶一拍手,眉飞色舞,一脸自豪:“真厉害!我孙女才十六岁,就交到男朋友了,随我!我年轻时候就这么厉害,一排小伙子追我呢。”   陆问君:“……”   陆壹“噗”地一声,差点把水喷出来,嘎嘎直乐:“姐你怎么还缩水了,十六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子帅不帅啊?不帅可不行。听奶奶的话,一定要找个帅的,像你爷爷,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最帅的,要不然可配不上我。”   “挺帅的。”陆壹说,“也就比我略差那么一筹。”   奶奶摸摸头上的发夹,笑眯眯:“快把小伙子带回来给我看看,我今天打扮了呢。每天看你爸那张老脸,给我看得头晕。”   陆正诚:“……”   陆壹想笑,硬生生忍了回去。   陆问君没接这话。   佣人熬煮的梨汤好了,陆奶奶注意力转移,话题便被岔开。   但并未就此结束。   陆问君没在家里待多久,离开之前,被陆正诚叫过去说话。   他神情惯常严肃,没跟陆问君商量,直接下达命令:“既然是认真交往,找个时间把人带回来,一起吃顿饭吧。”   陆问君出门,看到手机上沈沣发来的消息。   他做了晚饭,等她回去。   天色擦黑的时刻,她开车回到公寓。   打开门,房子里灯光明亮,有温暖的食物香。   她合上门,关掉高跟鞋,走进去。   沈沣人在厨房,背对她,领带已经摘掉,衬衣袖子挽到手臂,正在照看锅里的汤。   陆问君靠在中岛台,没出声,就那么看了一阵。   沈沣关了火,没回头,说:“汤好了。洗手吃饭吧。”   声音将陆问君从入定之中唤醒,抬眼问他:“什么汤。”   “竹笋牛骨。”   “我不喜欢竹笋,也不喜欢牛骨。”陆问君挑剔。   沈沣转过身,看她一眼。   两个人对视几秒。   陆问君直起身:“给你个面子尝尝吧。”   汤的味道还不错。也许是沈沣把她的口味拿捏得很准,也许是他在陆问君这里的面子,总是比别人大一些。   整碗汤她都喝掉了。   -   胡阿姨六十岁生日,她儿子提前几天预约陆问君的时间。   一家人都不是喜欢铺张的性子,没有大办,只在“问”摆了一桌酒席。他们夫妻二人,加上儿子、儿媳,都是自家人。   沈沣同样接到邀请,腾出当天的时间,和陆问君一起到场。   餐厅这天不营业,一桌子菜,都是儿子亲手做的。   给寿星祝过酒,他和妻子双双站起来,给陆问君敬酒。   感激她对母亲的照顾,感激她将这家店交给他,让他有个不错的营生。   陆问君虽然不好伺候,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饮食口味,都很挑剔,但这么多年,对胡阿姨一直厚待有加。连带着对她的家人,也照顾颇多。   厨师不依靠耳朵做菜,听力上的残疾却是很大的限制,好一些的饭店,没人愿意聘用他。   这间餐厅营收不大,相应也不累,刚好够他们一家自给自足,过上恬淡舒适的小日子。   前几年胡阿姨丈夫生了场重病,也是陆问君为他安排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疗团队,用最好的进口药。   外人都说她个性太独太冷,对自己亲弟弟都冷血,她只是从不将自己的感情外现。   “陆总,这杯酒我们一起敬你。我口才不好,不会表达,我和小琳每次遇到菩萨都会拜一拜,希望菩萨保佑你,心想事成,所求皆圆满。”   陆问君端起酒,和二人的酒杯相碰:“我虽然不信菩萨,不过还是谢谢。”   胡阿姨很高兴,看看身旁的丈夫孩子,又看向陆问君和沈沣,眼中满是欣慰。   她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所求不多,上了年纪,也就只盼着家庭和睦,健康平安。   陆问君不是她的亲人,但在她心里,是家人。   “我以前总担心你一个人太孤单,跟谁都不亲热,过节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幸好,现在小沈回来了,有个人能在你身边。真好。”   “小沈,以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沈沣说:“好。”   陆问君看了他一眼,含义不明。   等到这顿饭和和乐乐地吃完,送走胡阿姨一家。   陆问君站在“问”的门牌下方,昏黄的灯从她背后投射出来,散落一地影子。   “你倒是什么都敢答应。”   沈沣转身回来,走到她面前。   巷子昏暗,他的脸被陆问君身后的灯照亮,一贯冷静的面庞,被灯光染上一层温柔质感。   “你呢。为什么不敢。”   陆问君一笑,抬手,指尖轻轻描过他下颌。   青白月光掉落她眼底,显得几分凉薄。   “又来试探我?”   “我是喜欢你,你可以仗着这个恃宠生娇,不过别在我们之间放什么承诺,太幼稚,没必要。”   沈沣圈住她腰,秋夜里凉,他身上有温度。   “为什么怕承诺?”   陆问君轻轻往后,依靠在门板上,“之后白纸黑字的合同才有效力,人的承诺是最不值得信赖的。喜欢谁,对谁感兴趣,都是被情绪影响做出的选择而已。我现在选择你,只代表现在,以后也许就是别人了。你也一样。”   沈沣道:“陆问君,承认你只可能喜欢我,有那么难吗?”   陆问君轻挑起眉,他低下头,吻落在她唇上,柔柔触碰,反复流连。   “你还挺自恋。”陆问君说。   沈沣含住她唇瓣轻吻,又放开:“不是吗。”   陆问君被他搂在怀里,靠在门板的脊背下,垫着他的手。沈沣右手在她脸侧、耳际轻轻摩挲。   月色如纱,朦朦胧胧地将有情人包裹起来。   空气在只属于两人的空间里交换。   “谁给你的自信。”   “没有别人。”   陆问君好笑地偏开头,又被他转回来,继续亲吻。   痴缠半夜,陆问君洗完澡出来,沈沣在阳台,正给那株幼苗浇水。   立秋之后,气温一点一点变凉,微风鼓起他衣襟,侧脸映着屋内的灯光。   有那么一个瞬间,秋夜里,让人觉得安宁。 第36章 .36冷战。   中秋临近,陆问君吩咐邱杨将她假期的时间空出来。   她刚开完会,收到沈沣的消息,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坐在位置上没动,低头回复消息。   陈一放跟白副总一块往外挪,唏嘘道:“应该是咱们王夫的消息吧。瞧瞧,满脸都是恋爱的甜蜜。”   “有甜蜜吗?你从哪看出来的?我怎么没发现她有什么表情?”白副总回头偷瞄几眼,品味了一下,嘟囔:“好像是有点哈。”   六点,沈沣又来消息,问她几点结束。   手头要紧的事已经忙完,不要紧的让秘书排到明天,陆问君下班走人。   总裁办公室的秘书和文员,工作时间都要跟着老板走。陆总几点下班,他们才能下班。   最近这一个来月,陆问君的下班时间普遍提前,整个办公室气氛都很愉快。   陆问君不错的心情,在下楼之后结束。   公司门口碰上不速之客,章致声瞧见她,喊了一声“问君”,快步走过来。   自打上次酒店之后,他们便没再见过。章致声瘦了一些,在她锐利的眼神下,仍旧有些尴尬和拘束,表情也透着些小心翼翼。   “我来这附近办点事,没想到刚好碰上你。”   陆问君站在车边,没什么表情看着他。   从前陆问君对他便不算热络,因为董贞宓才给几分面子。如今连那几分薄面都失去,在陆大小姐面前,他不过是个既无价值且无品德的鼠雀之辈,不值得多看一眼。   章致声搓搓手:“我不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这次我遭难,要不是你帮忙,我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就算不去坐牢,以后肯定也翻不了身了。我也知道你都是看在你小姨的面子上才帮我。问君,你放心,我真的已经悔改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小姨,绝对不会再行差踏错了。”   夕阳未落,陆问君的神色却晦暗不明。   “都解决了?”   她的语气也有些怪异,章致声没能体会出。   “对对对,多亏了你出手,货款追回来了,供货商那边也和解了。我真的得好好谢谢你,你什么时候有……”   “不用谢我。”   陆问君有些冷漠地打断。   没等章致声再说什么,她拉开车门上车,砰——地一声关上。   沈沣开车跑了几家生鲜市场,买到山楂。赶上成熟时节,果实新鲜个大,口感也更甜。   山楂剃去果核,裹上冰糖熬煮的糖浆,晾到糖液凝固。   开门声音响起时,两串冰糖葫芦刚好完工。   每串五颗,色泽鲜艳,形状漂亮,盛在长形碟子中。   沈沣走到餐厅,身后脚步声,陆问君从玄关进门。   “从你公司回来,只要半个小时,怎么用了这么久。”   因为背对门口,未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情绪,陆问君冷冷的声音质问他时,方才察觉。   “章致声的事,你插手了?”   沈沣动作微顿,转过身,她站在几步之外。   他没有否认:“是。”   “谁允许你插手的?”陆问君怒意在眉心四涌。   沈沣放下手中碟子,目光幽微冷静。   “你小姨来找我。抛开我和你的关系,我应该有决定帮忙与否的权利。”   两周之前,董贞宓来找他,将章致声遇到的窘境告诉他,言辞恳切,求他能帮忙,让章致声度过这次难关。   “抛开你和我的关系,她会去找你吗?沈沣,别告诉我,你连这点都不清楚。”   陆问君十分忌讳有人瞒着她行事,尤其这件事,和董贞宓有关,而她已经明确表过态。   她很久没有如此动怒。   做这件事的人是沈沣,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让她恼火。   “我说过,章致声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谁允许你背着我擅自做主去帮他?”   “他的死活对你不重要,可你小姨重要。她是你的家人。章致声出事,她和孩子都会受到牵连。”   “她若受到牵连,我自有办法替她解决。章致声栽跟头,不能再翻身,正合我意,好让她们母女与他脱离关系,你看不明白么。”   沈沣看得明白,所以不能不帮。   章致声的事虽不是她设计,但他若真因此出事,陆问君的见死不救,便会成为一个可以怨恨的理由。   “人的感情会变化,变少、消失、或者走入歧路,这些事不可避免。没有人能够保证,感情能永不变质。”   沈沣道,“这是她的婚姻和家庭,她有自己做主的权利。”   “她若过得好,我不干涉。她昏了头,执迷不悟,难道我也要放任她深陷进去?”陆问君眼神颇冷。   “拖泥带水,柔懦寡断,继续在这种关系里纠缠下去,她能得到的只有痛苦。”   “是苦是甜,或者痛也甘之如饴,应该由她自己来选择。无论如何,你不能替她做决定。你是她的家人,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与她支持,这就够了。”   两个人行事风格虽然不同,原则却很少违背。而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有巨大的分歧。   他们站在对立的两端,对错难判,只是因为牵涉董贞宓,在陆问君这里,没有辩驳的余地。   她闻言冷笑:“你在教我做事?”   “我不是教你做事。陆问君,你在这件事上,反应过激了。”   自始至终,沈沣的情绪都很平静。   “你替她选的,未必是她想走的路,我不希望她因此而怨你,影响你们的感情。”   董贞宓于沈沣而言,只是一个认识一年多、有些许交情的邻居。但沈沣知道,她对于陆问君而言的意义。   陆问君不会、也不想承认,一定程度上,董贞宓在她的成长中扮演了母亲的角色。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董贞宓的求助,他不能拒绝。   尽管在答应之前他便清楚,这会惹怒陆问君。   射灯色调柔暖,陆问君脸色如冰霜。   “她自己看不清楚,选择不了正确的路,我来帮她解脱,背个恶人的罪名又如何。”   沈沣静默看她片刻,朝她走去,垂眼看着她:“陆问君,你不能因为你母亲的悲剧,就试图控制你小姨的人生。”   陆问君眼中底色倏然变化。   他踩中雷区,她浑身的刺都竖立起来,尖锐如剑,散发森冷寒意。   身体绷紧,像一只感知危险而亮出所有武器与防备的刺猬,将敌意对准面前的人。   “沈沣,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什么身份在这里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这句话是一把刀,往人最疼的心口上戳。   她依然尖锐,棱角太伤人,也会伤己。   沈沣以一种难以解读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含义不明的语气问:“陆问君,对你来说,我是什么身份。”   她语气坚硬又冰冷:“别太高估你自己。”   沈沣伸出手想要触碰她。   陆问君周身温度如寒冰一般,侧身,避开:“滚。”   沉默犹如重锤,击碎温暖的光晕。   沈沣不声不响,站在原地。   这段时日里的温情仿佛虚幻的泡沫,太脆弱,一戳就破。   光太炽亮,让一切裂痕和碎片无所遁形。   陆问君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很遥远,背对他,似站在遥远的银河对岸。   空气像被抽干,让呼吸都觉得费力。   又像被某种密度的沉重液体淹没,喘息间涌入肺腑。   安静被无限拉长,成一条锋利的丝线。这条线隔在两人中间。   不知沉默了多久,沈沣转身,平稳的脚步声去向门口。   他拿上外套,走之前,留下一句:“饭已经好了,记得吃。”   门开启又合上,更为沉重的静默涌来。   陆问君背脊清瘦,却挺得笔直,像向上生长的花茎,不肯低头分毫。   她没有动过,右手握在椅背,因为用力,指节泛起青白。   她从小独立过头,不依赖任何人,别人如何活着,是死是活也都与她不相干,她从不在意。   唯独董贞宓这件事,她强行干预了。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条路的结局。   有一个董贞仪,已经够了。   如果她当初肯早点放过自己,现在也会有另一种人生。   -   陆问君与沈沣陷入冷战。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路安总裁办的小美。   自打陆问君和沈沣关系公开,公司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不少。   大家都喜欢长得帅人又好的沈总,偶尔提起,看陆问君并不生气,于是越来越频繁。   邱杨被陆问君派去出差,小美暂时负责她的行程安排,下午来给她核对时,特意提到:“Future的周年庆给我们发了邀请函,陆总您到时想穿什么样的礼服,我提前帮您准备。”   陆问君的口吻让她捉摸不透,但听得出冷淡:“不用了。白副总代我出席。”   小美有些愣,下意识问:“您不去吗?”   陆问君从办公桌后抬眸。   小美霎时被那眼神冻得一缩,赶忙说:“对不起,陆总,我多嘴了。”   拿着平板仓惶撤离。   接着是公司组会。   会上提到一项技术专利,陈一放“嗐”了一声:“Future不就有这种专利么,找沈总要一个授权就得了。”   被陆问君一个眼风扫过来,吊儿郎当的笑僵在嘴边,咳了一声,心虚的眼神移向旁边,和白副总大眼瞪小眼。   “一个普通的专利也要依靠Future,离开沈总你就不会做事了?”   陆问君坐在会议桌主位,凌厉视线扫过一圈,在众人噤若寒蝉的寂静中,她冰冷的语气格外慑人。   “路安和Future只有崇峖湾一个项目在合作,还用我提醒你们吗?什么事都要去找沈总帮忙,不如你们直接把项目拿给Future做。”   “没这个意思,我就随口一说。”陈一放作势掌了自己一嘴,“这个专利的问题我马上就去解决,不找沈总。靠自己,靠自己。”   下午,在一个场合跟Future一行人碰上。他刚要抬手打招呼,陆问君漠着脸径直走过,理都不理。   陈一放总算知道,自己上午为什么挨骂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比从前还更僵硬了。   私下各种猜测都有,群里人心惶惶。   【天呐,他们一定是吵架了,陆总现在提起沈总的样子好冷漠】   【我们沈总这几天身上也没有和陆总一样香香的味道了】   【呜呜呜,他们会分手吗?】   也有人妄想:【那我是不是又有机会了?】   没等有人打醒她,她很有自知之明地道:【算了算了,前女友是陆总,这谁能比得过】   【他们要是真分手了,我们的抚养权归谁啊?】   【不要哇,我真的好喜欢沈总】   【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们?】   【怎么帮,写一封万人血书跪求他们别分手吗?】   ……   沈棉发现,她哥最近每天都回家。   这样可不行啊,沈棉忧心忡忡,一看就是又被陆姐姐嫌弃了。   她想问不敢问,每天抓心挠肝。终于,在一个夜晚,沈沣在家里看书时,她憋不住了。   沈沣坐在客厅,拿了本沈棉连名字都看不懂的英文建筑专业书。   她悄摸摸蹭过去,观察半天,小声问:“哥哥,你是不是和陆姐姐吵架了?”   沈沣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书页,没有看她:“嗯。”   承认得还挺爽快。   “你怎么还跟陆姐姐吵架呀,一点都没有绅士精神。而且都好几天了,你不去哄她吗?”   “每个人观念都不一致,有争执是正常的。”沈沣很平静,书翻了一页,“等她想明白就好了。”   沈棉一听,他还打算让人家自己冷静冷静呢?顿时很是惆怅。   “哥哥,你好笨啊,怪不得你这么久才追到陆姐姐。”   “哥哥,你是不是不会哄人?要不要我教你?”   沈沣从书上抬起眼:“你好像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   沈棉立刻一个心虚,目光躲躲闪闪,往沙发另一端蹭了蹭,“哪有……我就是为你着急嘛。你不要听算了,我回去睡了。”   起身就溜,跑进房间又探出头,飞快扔出一句:“你要是实在不会哄,你就一把抱住她,二话不说强吻就好了!”   说完便飞快关上门。   晚上忽然起了强风,窗外劈啪作响。   沈沣独自坐在客厅,书上一行行印刷字体,烂熟于心的单词、语法,却很难连成句。   他起身走至窗前,狂风摇动树枝,要落雨了。 第37章 .37失联。   工程监理例会,陆问君在会议开始前一刻才到。   前面是施工单位发言,对每分部、分项工程的进度做了简要汇报。陆问君再次重申要注意天气,提前做好防范。   全程,没和对面Future方的代表有过眼神接触。   会议结束,她一刻不多留,率先起身离开。   经过沈沣身旁,却被他先一步扣住手腕:“我们谈谈。”   原本还存在的交谈之声,在他话音之后,募地静下来。   两人最近闹别扭,身边的下属都知道,施工单位的代表们却不清楚,还纳闷刚才开会两人之间气氛怎么那么冷淡。   这会儿一个个表情各异,有的正好奇两位的“传奇爱情”,闻言还想围观一下,有的却紧张兮兮,迅速三五成群撤离。   不到半分钟,周围就散了个干净。   陆问君瞥一眼他的手,再抬眼,眉眼冷艳,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谈的。”   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到这一刻,和她面对面对峙,沈沣却又沉默。   沈棉说,首先应该道歉,诚恳承认错误。   可对这件事,沈沣并不能说出,我不应该这样做,下次不会了。   陆问君锋芒太利,做事不留余地,容易树敌。   不论是没放在眼里的黄总,还是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董贞宓——她不惧树敌,沈沣却想要为她拔除所有的敌人。   她性格刚硬,刚过易折。   沈沣亲眼见过她遭受报复,手上的刀伤养几个月便能愈合,伤疤尚且留到至今。   若和最亲的亲人反目,那一刀剜在心里,又会如何?   她嘴硬,受伤了不会喊痛,不是真的不痛。   董贞宓对她来说太重要,她一定会受伤。   他不能让她走那条路。   即便要因此承受她的怒火。   沈沣也清楚,只要他不认错、妥协,陆问君的气就不会消。   他叹息一声。   “陆问君,你要我如何是好。”   陆问君漠然移开眼,将手腕从他掌心抽出,转身。   “既然你无话可说,下次不用来浪费我的时间。”   气氛一日日僵持,过了一周,依然没有和好的迹象。   总裁办公室又传出,陆问君将会缺席Future的周年庆典礼。   眼看两个人分手的传闻越坐越实,愁坏了一帮人。   于是,陆问君时不时地,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比如,沈总最近越来越沉默,黯然神伤憔悴不已。   比如,沈总最近经常看着钢笔发呆,一定是在睹物思人。   再比如,有人目睹沈总酒吧酩酊大醉,疑似失恋伤心买醉。   这些谣言不会从何处传出,反正说得有模有样,要不是当天陈一放刚好看到郝总监发加班照片的朋友圈,差点就信了呢。   连着几个雨天,气压沉闷。   陆问君上午见完客户,中午才到公司。   午休时间,公司人不多,几个女职员正在部门一起吃饭。   陆问君从门口经过,听见一道字正腔圆的声音:“什么?沈总生病了?这么严重啊?”   可惜不曾到表演学院进修过演技,表演拙劣,提高的嗓门和往门口瞟的眼神,都太过刻意。   陆问君漠不关心走过,脚步没有一瞬停滞。   中午邱杨从陆问君喜欢的五星级酒店订了餐,她食欲不佳,只吃了一点。   下午便出发去了机场。   -   酒吧买醉是有人蓄意“造谣”,沈沣生病,则是事实。   连日降雨让气温持续走低,雨势非但没有减缓,周四下午,一场大暴雨来势汹汹。   前一天在施工现场吹了风,沈沣从晚上开始发烧,这天早晨温度依然没有退去。   他吃了两粒药,按时到公司上班。   暴雨并未影响Future繁忙的业务与工作,沈沣从九点忙到四点,未得片刻停歇。   下午开会之前,公司员工们忽然被某件事转移注意力,纷纷狂刷手机,叽叽喳喳地讨论,顾不上开会。   “主干道积水都已经到腰了……”   “我老家就在xx县,有的村镇地势低,已经全被淹了!”   “我刚才看到视频有人被水冲走了,不知道最后救上来没有……”   沈沣走进会议室,郝总监等人也全神贯注都在关注手机。   见他来,郝总监马上道:“沈总,我刚刚收到消息,今天特大暴雨,崇峖湾地区的降水量太大,引发了洪水,很多地方都被淹了。”   沈沣坐在椅子上,高烧令他脸上显出几分疲态:“工程情况如何?现场人员都转移了吗?”   “这次洪水发生得很突然,积水很深,市区内马路上的车辆全部都被淹了。我们北段工程地势较高,人员撤离很及时,没有人被困。”   发生洪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对施工部分的损毁程度、工期延误的进度,后续损失难以估量。但极端天气是不可抗因素,在这样的突发事故中,避免人员伤亡是第一要务。   “南段情况了解过吗。”沈沣捏了捏眉心。   当初工程范围划分,Future负责北段,南段归路安,郝总监第一时间关注的是北段工程的情况。   “我刚刚和陈部长联系过,南段因为地势较低,比我们还要更危险,而且距离南段3标段一公里的一个水库溃决了,现在3标段施工现场和水库周围县区已经都被淹没,情况不乐观。”   “附近信号基站也被毁了,他们现在联系不上现场的人,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这场暴雨的威力,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这几日的持续性暴雨波及全省,A市一些地方也出现了高位积水,崇峖湾及南部地区受灾最为严重。   短短数个小时之内,整个地区全部被淹,水流湍急的地方,车辆被洪水直接卷走。交通陷入瘫痪,许多地方供电中断,通讯也受到影响。   数不清的人被困,随着水位持续上涨,随时有生命危险。   原定项目会议因为突然发生的洪水灾害,临时更改。   “沈总!”方助理急匆匆推门闯进来,这样的冒失是从未有过的。   沈沣抬头。   方助理面色凝重,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他身旁,弯腰在他耳边快速道:“今天下午陆总去了南段施工现场,还没回来。”   空气倏然一静。   沈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却像乌云遮蔽阳光,整个世界忽然间沉了下去。   郝总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陆总现在人在那里?我的天!”   所有人齐齐一惊:“人联系上了吗?”   “跟着她一起去的人呢?”   方助理摇头:“没有信号,全都联系不上。”   “南段灾情很严重啊,陆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陆总遇事比我们沉着多了,看情况不对肯定会提早防范,不会出事的。”   “但是这次洪水来得太迅猛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啊……”   一道道声音重叠在一起,聒噪。   遥远之处仿佛有重锤在敲打,每一击,都正中最紧绷的神经上。   沈沣如静止一般,一动不动坐着,迟迟没有出声。   众人忧虑重重、七嘴八舌地正在争执,忽见主位上的人站了起来,目光齐齐投去。   沈沣仍然沉稳,拿起外套,同时有条不紊地作出安排:“所有路段停止施工,以工人安全为先。和救援指挥部保持联系,配合工作,尽可能提供帮助。南段工程情况紧急,全力协助路安,尽快将所有人员转移到安全地方。”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会议室。   “沈总,洪水还在持续上涨,现在过去非常危险!”   “安崇高速路口已经封路了,崇峖湾主干道都被淹了,就算去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到现场。”   “陆总身边有人跟着,遇到危险一定会及时撤离,现在很有可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和当地的负责人联系过,正在寻找陆总下落,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方助理的百般劝说,没能阻拦住沈沣。   他从会议室出来便没再说过一个字,步伐比平日迅疾,仍旧坚定。   外面雨未停,他连伞都没拿,迈进雨中。   绵连成串的雨丝落到他身上,在肩头晕开一片深色水痕。   他穿过雨幕,径直走向车子,打开主驾车门。   方助理快步跟上去,沈沣站在车门前,回头。   天色灰沉,道旁树、绿化丛,一切颜色都变黯淡。   那双永远沉静的瞳眸,与背后阴霾天空一色,眼底不明的暗涌,隔着不断冲刷的雨帘,难以分辨。   “有消息及时通知我。”   沈沣说完,方助理正要张口,他上车,启动。   黑色轿车毫不犹疑疾驰而去,消失在深灰色沥青马路的尽头。   路面蓄积雨水,在车轮下飞溅。   -   暴雨是在陆问君到达崇峖湾之后,突然降临的。   连着几天的雨,时下时停,没人预料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特大暴雨。   积水蓄积的速度太快,达到十厘米以上时,现场已经停止施工,转移到项目部活动板房避雨。   “今天这雨下得也太猛了。”项目经理掀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又回头像是想稳住陆问君,“这几天一直下暴雨,一会儿停了就好了,没什么事。”   陆问君站在窗边,皱眉看着越来越猛烈的雨势。   几十年难得一见如此大的暴雨,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板房上的声音,聒得人静不下神。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这时有人披着雨衣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带进来一地水迹。   这人穿了件红上衣,雨衣罩着,领口裤子还是被打湿大片。他抹了把脸说:“不行了,经理,我看这雨有点不太对头,降水量太大了,旁边一公里就有个水库,这么大的降水,万一水位上涨漫溢出来,咱们这就要被淹了。我觉得现在得赶紧……”   “别瞎说!水库都在那多少年了,都没事,别在陆总面前危言耸听!”   “经理,这么大的雨反正没法施工,不如让大家现在就离开,要是……”   下面的人碰到大领导,总担心哪里一个不对就触了领导霉头,被责难,轻则挨骂,重则丢饭碗,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别做出格的事。   “这轮不到你说话,管好你自己!”经理说着就把人往一旁推搡。   陆问君声音响起:“让他说完。”   经理脸色尴尬地放开,背着陆问君又用眼神警告他别乱说话。   红上衣职位低,没跟这位大领导说过话,稍作迟疑,说道:“今天肯定是不能施工了,咱们这么多工人,与其让大家都在这里干等,不如现在有序离开。没事当然好,万一真出现问题,人太多撤离起来就很麻烦了。今天降水太多了,水库早晚都要泄洪的,咱们这里是低洼区,淹下来就是几分钟的事。”   经理斥道:“人家水库管理是干嘛的,有事轮得到你来说?”   陆问君却道:“他说的有道理。”   她皱着眉,大约是被嘈杂雨声吵得。   “照他说的,现在就安排所有人离开。”   红上衣转身跑回去,组织等在下面一层的工人离开。   外面喧哗的人声、脚步声、车声,和在雨声之中,如一出混乱的交响曲。   又有人跑进来,喊了一声:“水位又上涨了,现在已经淹到小腿了!”   这下,连经理也吞咽了一下,赶忙道:“陆总,您也赶紧离开吧。”   车队从项目部出发,淌过数尺深的积水,缓慢驶上公路。   这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经理都无比庆幸,他们选择了及时撤离。   积水很快淹没了半个车身,车辆艰难前行,因为路被冲垮,半路不得不改道绕路。没过多久,传来消息,他们原本要去往的目的地已经被淹。   而就在他们离开一个小时之后,水库溃决,不仅施工路段和项目部,周边的几个村镇,全部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 第38章 .38陆问君,我来找你。   洪水来势迅猛,车在半路就无法前行,陆问君一行人不得不弃车,步行转移到一处暂时安全的办公室。   这地方地势偏高,水已经淹到一楼,从三楼窗户向外望去,所有道路都已被淹没。   这间办公室平常少有人来,没有食物,好在保存了一些纯净水。   众人喝了一点水,稍作休整。   人活一生,能亲历灾难的机会,委实不多。   亲眼见证了洪水的威力,大家心有余悸,唏嘘不已,更为接下来的处境担忧。   “不行,根本没有信号,什么都发不出去。”   第不知道多少次拿手机试图向外传递消息的人,叹气将手机放下。   水位还在持续上升,会升到什么程度,这里现在还算安全,之后呢?   没有电,没有通讯,与外界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会有人来救他们吗?什么时候来?   在这个地方还不知道要困多久,没有食物,饮用水也有限,靠什么生存?   对未来的不安在众人心头覆上阴霾。   有人面带忧虑,有人开始焦躁,有人一言不发。   陆问君坐在一把红木椅上,刚刚有人拿给她的纯净水放在旁边茶几上,没有动过。   她微微蹙着眉,视线落向窗外。   雨势似有所减缓,天色越来越暗了。   受困两个小时后,第一批官方救援队抵达崇峖湾。他们从办公室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   从市区到崇峖湾,八十公里距离。   平时只需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车程,这一天,却耗费了漫长的时间。   洪水来势迅猛,高速封路,城区许多道路被淹,沈沣的车在半路就无法前行。半途换越野车,绕行山路,又几经周折,他跟随第一批救援队,同时抵达崇峖湾。   南段工程部已经被淹得彻彻底底,所有人生死不知。   沈沣辗转各处,去往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寻找。   西装外套借给一位老人避寒,衬衣西裤已经湿透。   他没有停过脚步。   通讯大面积瘫痪,想要在这样的灾难之中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直到天黑,当地负责人终于打听到陆问君的消息。   南段3标段项目部所有人都安全转移了,她和经理同行,一起去了西城区办公室。   至于有没有到达,无法确定。   茫茫人海,洪灾之中,成千上万的受灾群众、尚不能预估的遇害者——不知她究竟在哪一列。   Future的民间救援队和捐助物资已经抵达崇峖湾。   路安的物资随后也到了。   通讯受阻,沈沣无法与市区通消息。   陆问君有没有报过平安,他不知道。   他还在不停地寻找。   沈沣赶到西城区救援点,已经获救的人群聚集在一处,里面没有陆问君的身影。项目部办公室也已人去楼空。   获救民众絮絮的说话声,救援队员之间指挥配合的高喊声,从对讲机里传出的杂音……   救援队长正在与另一个地方的救援队通话。   湿透的西裤贴在小腿上,沈沣沉重却不停歇的脚步忽然顿住。   “好,等物资到了我们会……”队长话说到一半,看着走到他面前的人。   沈沣朝他伸出手:“抱歉。我需要说一句话。”   他态度彬彬有礼,语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队长愣了下,手中对讲机已经被他拿走。   天已经快黑了。   沈沣的脸在黄昏的昏昧中,泛着苍白之色。   “陆问君。”   对讲机被他举到唇前,他神色那般沉静——   尽管只草草交谈过数句,队长对这位来自A市的沈总已经留下印象,这是一个非常沉着、处变不惊的人。   听说他的企业也为此次救灾提供了相当可观的公益资助,以及一支非常专业的民间救援队。   他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人。   此时的嗓音却沙哑得厉害,“你在哪。”   队长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在找的,就是对讲机另一端那位,听说也是来自A市、因为受灾被困滞留本地、同样慷慨捐助了一批高昂物资的年轻女总裁。   天黑之后,救援队筑起防汛沙袋,雨停了,水流趋于平静。   几只冲锋舟漂浮在水面上,去向各处搜救。   陆问君借用救援队的无线电,通过指挥中心与市区获得了联系。   路安捐赠了一笔救灾物资,同时利用当地工人组织了一批志愿者队伍,协助官方救援队进行搜救。   物资抵达当地,已经向各个受灾严重的地区分派。   两个救援队之间通消息,沈沣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插进来。   问她:“陆问君,你在哪。”   其实只是短短几日没有见过。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却好似分别了很久。   陆问君的反应还算及时,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但这一天里,还是历经了惊险与波折。   那些矛盾与尚未结束的冷战,此时好像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没有就这样轻轻带过原谅沈沣。   可她还是站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之下,等待他来。   确认此处所有被困人员都已获救之后,救援队马上赶赴下一个地点帮忙。   被救人员在组织之下有序地向其他地方转移。   “救命……”微弱的求助声从某个地方传来。   天越来越黑,应急灯光线微弱,照明范围十分有限。   “那儿有人!”不知谁喊了一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几米之外,一个女人沉在水中,不时露出头和手。在挣扎之间头漂浮起来时,用尽全力呼救:“我是孕妇……救救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所有的救援人员刚刚撤离!   高地上等待转移的最后一批群众惊愕焦急,都愣在原地。   孕妇似乎力竭,已经喊不出来,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被水淹没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陆问君皱眉。   没有思考的时间,她跳入水中,向孕妇方向游去,在她彻底沉没之前,一把捞住。   孕妇体型不瘦弱,一百多斤的体重,陆问君几乎被那巨大的重量带入水中,险险才将人捞起。   孕妇仓惶挥动的手终于摸到浮木,抓住她的手臂。   水深已经超过成人高度,孕妇的身体还在上下胡乱扑腾,陆问君光是捞住她已非常吃力,稍有不慎,两人便会一起沉到水里。   她眉心紧蹙,肃声道:“脚向下踩,睁开眼,看着我!”   孕妇惊慌之中紧紧抓着她,勉力找到平衡。   但她月数不小,又在低温的水中泡了太久,腿忽然一抽筋,整个人骤然往水里沉。   下坠的力道将陆问君狠狠往下带,水朝她脸上淹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及时撑住了她。   手臂上难以承受的重量一轻——经理已经撤离,留了个下属在这里陪她等。下属跟随她下来救人,从她手中接走孕妇,向岸边移动。   腰上那只手箍得很紧,陆问君被扣在一个怀抱里。   河水冰冷,他身上有热度。   从水中到岸上,陆问君蹙眉责问沈沣:“你跑来干什么?这里受灾严重,别人想尽办法撤离,你来凑什么热闹?”   “陆问君,我来找你。”   沈沣站在她面前,太暗,她看不清那幽沉的眼里是什么颜色。   这句话里饱含着沉甸甸的情绪,陆问君知道,那是什么。   下属正照看呛了水的孕妇。   刚刚脱险的孕妇浑身狼狈,猛咳了几声,着急道:“我女儿……救救我女儿……我女儿还在里面,她才九岁……”   两人被打断,没等陆问君有所动作,沈沣握住她手。   “我去。你在这里,不要乱动。”   陆问君看着他的眼神难以言明,几秒,说:“当心。”   她看着沈沣潜入水中,很快消失在黑暗之后。   时间变成一条拉紧的弦,每一秒的流逝,都仿佛在上头划了一刀。   一点一点,逼近断裂。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平静的水面在黑暗之中变成能吞噬一切的黑洞,里面是未知、危险、和恐惧。   水里毫无动静,没有人出来,连波动都渐渐平息了。   “沈沣。”   陆问君声线紧绷,朝着黑暗处叫他的名字。   水面与夜晚同样静谧,她的声音在水面之上回响,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声响。   “沈沣!”陆问君提高声音。   静谧。   一种令人心惊的静谧。   岸上的群众慢慢紧张起来,小声嘀咕:“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有……诶——!”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水响。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陆问君已跃入水中。   “陆总!”下属慌忙跑过去,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孕妇和女儿先前被困在大约两百米远的楼上,因为害怕水溢进去,将门窗都堵死,错过了救援队的营救。   四周一丝光亮都没有,陆问君在水下找到沈沣。   他怀里一个小女孩,闭着眼睛,已经失去意识。   女孩等不到妈妈,太害怕,擅自从房间里出来,不小心淹入水中,脚上又被不知何处的网绊住。网丝细而坚韧,挣扎之中越缠越紧。   水中能见度太低,网丝解不开,她因为太过恐惧,死死攥着沈沣的衣服,不肯松手。   陆问君尝试解开,那些网丝几乎勒进女孩脚腕皮肉里,已经磨出了血。   她顺着网找到尽头,用力一扥,从墙上的钉子上拽了下来。   她和沈沣托着小女孩浮出水面,将人带回去。   甫一上岸,陆问君甩开他便走。   沈沣追上来,捉住她手腕,她反手甩开。   “你很喜欢逞英雄是不是?大老远跑来最危险的地方,为了救一个孩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救人的前提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点常识你都忘了吗?”   “陆问君……”   “沈总,我请你下次带点理智做事。我若好端端的,不用你找;要是有事,那你也不必找了。”   陆问君脸色铁青,言语也无比冷硬。   沈沣忽然向前一步,捧起她脸便吻下来。   陆问君怒意未消,推开他便要走。   沈沣扣住她手腕,将她扯回来,再次吻她时力道不容抗拒。   月光幽微,两个人湿淋淋的身体紧贴一起,这个吻激烈而强势,不似他的风格。   这一天太过跌宕,他们都曾有过那么一瞬间,以为将要失去对方。   好在,此时此刻,还是能够抱在一起,感受到彼此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体温。   他的吻也是滚烫的,烧灼着陆问君最深处的神经。   从未有哪一刻,让她能够像今天一样,真实地面对,她不能失去沈沣的事实。   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感,既然不能宣之于口,便都融化在这个狼狈而紧密的吻中。   良久。   沈沣捧着她的脸,额头贴着她。   他声音低而沙哑,说不清是诱哄,抑或无奈:“陆问君,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在你心里,我明明很重要。”   陆问君一把将他推开,转身便走。   这次,沈沣没有再追上来。   陆问君刚走几步,身后轰——地一声。   她回头,沈沣昏倒在地上。 第39章 .39我爱你。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多很……   沈沣原本高热未退,这一日里疲于奔波,又在雨中、水中反复受凉,烧至三十九度四。   陆问君应该早些发现,他手心的温度都是滚烫的。   他整夜昏迷未醒,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他睁开眼,昨晚临时就近找到的医院,条件不比市区,墙壁下半部分的绿色油漆有几处斑驳。隔音效果欠佳,门关着,外头走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不断。   高烧让人身体乏力,输液的左手微微有些麻痹。   沈沣视线落到窗边,棕色皮革面的双人位小沙发,陆问君坐在上面,头微微后仰靠在后面,连睡着都蹙着眉心。   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还有些脏了。   这对挑剔洁癖的陆大小姐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不知是察觉到他醒了,还是她本身就睡得不稳,沈沣刚坐起身,她便睁开了眼睛。   天光大亮,雨早就停了,窗外风云寂静。   很难说清此时此地的心情,有些许复杂,还有些许惊涛巨浪之后,残留的微微波澜,在心头安静地起伏、涌动。   对视几秒,陆问君起身朝他走来。   手心贴上他额间,已经没那么烫了,又按铃叫来护士,给他测体温。   “三十七度九,还有点烧。吃完早饭记得把消炎药吃了。今天还有两瓶药,多休息,尽量不要出来走动。”   陆问君应下护士的叮嘱,这期间,没有和沈沣说过话。   护士离开之后,她垂下眼睛,看向沈沣。   沈沣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脸上,这时对上她眼神,微弱地牵起唇角。   陆问君面无表情看着他:“笑什么。脑子烧坏了?”   沈沣伸手去握她的手。   他手心还是烫人,灼烧着皮肤。   他说:“没什么。只是没见过你照顾人。”   门被敲了敲,一早便从市区赶过来的邱杨站在门口。   他带来更换的衣物和一些必需品。   “陆总,房间已经开好了,离这里八百多米,车停在楼下。方助理去买早餐了,十分钟左右回来。”   陆问君没答,沈沣的视线也不在他身上。   说完这些,邱杨便识趣地先退出去。   陆问君的手还握在沈沣掌心里,过了会,他松开手,道:“去洗个热水澡吧。好好休息。”   陆问君走到门口,背后又响起他的声音。   “给你小姨报个平安吧。她很担心你。”   陆问君哼了声,有点嘲弄,但没多少怒意:“管好你自己吧,沈总。”   陆问君到酒店,并没休息多久,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中午前又来到医院。   方助理带了几分要紧的文件给沈沣签字,见陆问君来,颔首打过招呼,便识趣地拿上文件出去。   陆问君走到病床边,递给沈沣一个盒子。   “你手表昨天被水泡坏了。赔你的。”   手表还是积家的,铂金表壳,样式简约,比沈沣泡坏那只贵一倍不止。   他习惯节俭,没什么奢侈的爱好,原先那只手表戴了挺多年。   沈沣看了一眼:“我的手表应该不值这么多。”   大概是气还没消,陆问君语气仍然有些冷淡:“你的手表是不值钱,我的命比较值钱。”   沈沣神色平淡,陆问君以为他又要骨气硬,不会收。   他却没再说什么,取出手表,戴到了手腕上。   她转过身正要走开,沈沣捉住她手。   他手上有置留针,陆问君没甩,只回头冷冷淡淡看着他。   “有事?”   “嗯。”   他应完,却没继续说下去。陆问君站在床畔,没作声。   过了片刻,沈沣才继续说下去。   “昨天找你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事情。如果真的找不到你,或者,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不希望我们最后的分别,你抱着对我的怨恨。”   “我应该向你道歉,对于擅自处理章致声的事。我认为你不应该插手你小姨的选择,其实我也没有分别。我们两个都一样。”   是都一样。   她不希望董贞宓重蹈董贞仪的覆辙,沈沣不希望她和董贞宓反目。   为了不让对方受伤,宁愿自己担罪名。   这件事上,他们两个还真分不出对错。   “你可以继续生气,我等你慢慢消气。我只是有句话一定要告诉你。”   沈沣握着她的手:“陆问君,我爱你。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多很多。”   台风远去,天气已然晴朗。   天青木翠,灾难和危险都已归于祥和。   陆问君的目光落在沈沣脸上,他靠在病床上,气色还未恢复,病号服衬得人面色苍白。   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一如既往的沉静、深邃。   爱这个字,说出口若太轻易,分量就显得太轻。   她和沈沣从相识起,算起来十三年多,纠纠缠缠,分了又合,藕断丝连。   费尽周折,耗时十年,谁都不曾说过。   县城医院规模小,最好的单间走廊外面吵吵闹闹,这场景未免也太潦草。   陆问君撇开眼,冷哼道:“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消气。”   方助理在这时敲门,得到应允之后进来。   陆问君趁机抽回自己的手,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一副淡定模样。   “沈总,陆总,有人想见你们,向你们当面道谢。”   两人看过去,方助理侧身让开,是昨天那位孕妇。   她的月份已经不小了,牵着女儿走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了。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母女三个的命,真的很感激你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淹了,实在没有什么能送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们才好!”   说完就弯下腰,结结实实地将额头磕到地上。女儿也跟着一起磕起来。   方助理赶忙上前要拦,却拦不住意志坚决的孕妇,又不敢太大动作,万一伤到她。   “要不是你们,我们肯定活不下来了,是你们救了我们一家的命!”   沈沣下床,弯腰扶起她:“只是举手之劳。您的心意我们收到了。”   孕妇眼里饱含泪水,不断地重复着:“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说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陆问君,上前便又要跪。   “姑娘,你是大好人!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陆问君坐在椅子上没动,方助理及时把人架住了。   “你倒是第一个说我善良的。”   陆问君问:“你昨天在冷水里泡了很久,做过身体检查了吗?”   孕妇马上说:“检查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好好休息就行了。”   陆问君点头:“那就好。回去休息吧。”   她身上有不容置喙的气势,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孕妇对她的话下意识顺从,再次连连道谢,才领着女儿离开。   下午沈沣继续输液,陆问君坐在沙发。   两人面前各自摆放一台电脑,处理工作。   通讯恢复之后,不断有电话进来。   有公司下属的、各种客户的、还有陆正诚跟董贞宓的。   陆问君接听了几通,给家里报过平安,便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   放下手机,她抬起头,看向病床。   毫不意外对上沈沣的视线。   “我脸上应该没有你要看的资料。”陆问君说。   沈沣朝她摊开掌心:“过来坐。”   陆问君瞥一眼,目光移回电脑屏幕:“你要是太闲就睡觉,我有工作要忙。”   说完真的继续敲击键盘,冷酷极了。   沈沣抬起正在输液的左手,不紧不慢道:“好像回血了。”   “……”   陆问君敲键盘的手停住,转过脸,被他气笑:“你的苦肉计会不会太拙劣了。”   “大概因为老师的水平也不高。”沈沣好像一点也不引以为耻,再次朝她伸出手。   一声不响和他对视片刻,到底是陆问君妥协,拿着电脑过去,坐到病床旁边。   继续工作,手却被沈沣握住。   陆问君面无表情看他一眼:“生个病至于让你这么粘人吗。”   沈沣说:“只是想确认你在。”   她在旁边,能听到她,触碰到她,才能消解她杳无音讯、生死不明的那些时刻,心里豁开的空洞。   沈沣的高烧基本消退,下午离开医院时,已经降至三十七度五。   两人没有再继续逗留,同乘一台车一道回市区。   洪水还没退,一路绕行,到达高速路口时,有A市牌照的车停在那里等候。   董贞宓站在车前,路口风大,她衣裙被吹得鼓荡。   陆问君下车,董贞宓便从那端跑过来,想是又哭了,双眼有点肿。   “你吓死我了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让人放心。”   “只是通讯断了而已。”陆问君道。   虽然昨夜就有了消息,说人没事,董贞宓还是不放心,特地跑到高速口来接。亲眼看到她好端端的,心才落回去。   董贞宓看向她身后病色未退的沈沣:“听说小沈还晕倒了,怎么回事啊,受伤了?”   “只是发烧,没事。”沈沣道。   董贞宓说:“你们俩倒是云淡风轻,我们都快担心死了。幸好我上回拜菩萨求了平安,真是菩萨保佑。”   回程,董贞宓坚持要跟他们坐一辆车,路上不停问昨天的情况。   沈沣有问必答,但也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到市区,陆问君与沈沣分道而行,各自回公司。   崇峖湾遇到如此大的灾难,对工程造成的损失与后续影响,都是巨大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善后。   董贞宓一直陪她到路安楼下,陆问君下车时,她又叮嘱别只顾着工作,多休息。   经历这么大的事,一个还刚发过高烧,一回来就又扑到工作上,这俩人还真是物以类聚。   陆问君叫司机送她回鹿兴园,正要上楼,又被董贞宓叫住。   “问君。”   陆问君转身看向她。   董贞宓停了几秒,才说:“我离婚了。”   陆问君没说话,董贞宓走过来,一把抱住她。   “之前是犯糊涂,我现在想明白了。东西坏了就是坏了,不能再吃,吃了要么闹肚子,要么中毒。感情也是一样的,好的时候要好好享受,坏了就该扔掉。”   “人活一辈子,首先得有自我。我说得是不是很好?”她有点得意。   雨过天晴,市区的天气,比崇峖湾还要更好一些。   陆问君沉默很久,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你和我妈,确实不一样。”   至少,她能及时醒悟,看清楚。 第40章 .我也爱你。   等崇峖湾的问题处理得差不多,中秋也到了。   节日当天,陆问君上午有事情要处理。   出门之前,吃早餐时,问沈沣:“晚上有空吗?”   沈沣的病刚刚好,气色已经恢复,穿着白色棉府绸衬衫坐在对面。   “下午有点私事。四点之后有空。”   陆问君抬眼:“什么私事?”   沈沣神色平稳:“不太方便告诉你。”   可能涉及到别人隐私,他这个人嘴严,是非常能够保守秘密的人。   陆问君没再问,低头继续吃东西,同时道:“晚上陪我回趟家。待会会把地址发给你。六点,不要迟到。”   轻描淡写的口吻,随口一提,仿佛讲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沣动作停顿,从餐桌对面看着她。   陆问君吃完最后一块华夫饼,放下刀叉,拿餐巾擦拭一下嘴角,起身。   沈沣的视线跟着她身影,陆问君像是没看到,一点多余表情都不见,穿好外套,拿上东西出门。   陆宅坐落在北郊一座半山腰别墅区,沿途的风景很漂亮。   陆问君的车在六点五十五分到达陆宅门口,沈沣已经到了。   陆问君下车,仍是早晨那副稀松平常的模样:“走吧。”   路过沈沣身旁,被他扣住手臂。   “你没有别的话要交代吗?”   “需要交代什么?”   沈沣说:“陆问君,你知道带我来这里代表什么吗。”   “有什么问题吗?”陆问君瞧着他,揶揄道,“沈总这么大人了,该不会还害怕见家长吧。”   沈沣没说话,眼神里的暗光看不分明。   “真害怕啊?”陆问君挑眉,从内容听来像是安慰,“我们家目前奶奶最大,你只要讨好她就够了。她有阿尔兹海默症,跟小孩一样,她喜欢帅哥,你乖乖坐那里就赢了。”   “陆问君。”沈沣又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   他抬手抚上她侧脸,似是低头想要吻她。   身后有人说话。   “哎呀。”   陆问君视线转去,陆壹一只手牵着一个女孩,一只手捂着自己眼睛。   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看样子也是刚到。   “我可没看见。”陆壹说。   他身旁的女孩长得非常好看,性格很安静,平平静静地冲陆问君问好:“姐姐。”   “我弟弟陆壹,他太太春夏。”陆问君简洁地介绍,“沈沣。”   陆壹放下手:“我认识。姐夫嘛。我们结婚的时候还给我送了礼物。”   沈沣点头:“你好。”   陆壹笑眯眯牵着春夏进门,一点也不见外地招呼:“快进来吧姐夫。”   尽管陆问君什么都没说,第一次上门,该备的礼品,沈沣都已备好。   四人前后脚进门,陆正诚与戚可可已经在客厅。   沈沣的沉稳,在面对极具压迫感的陆正诚时,依然进退得宜,从容有度。   陆正诚并非常见的大多数父亲的类型,所以也并不像大多数父亲,在这时询问沈沣的家庭状况。   对沈沣的情况,在他今天来之前,甚至,在他和陆问君双双登上新闻的时候,陆正诚已经了如指掌。   包括他的生平履历、他家庭所有成员的生平履历。   这个世界上,能够打破阶级壁垒的人才,万中挑一,而其中许多是大器晚成。三十岁便能如此出色的,凤毛麟角。   陆正诚看重才能,而非性别或家世。   所以他能将陆问君当做继承人来培养,能欣赏出身普通人家、但格外出类拔萃的沈沣。   两人一个彬彬有礼,一个尚算客气。   三言两语,反倒谈起崇峖湾的项目,继而又提到地下综合管廊的试点。   陆奶奶被护工搀着从楼上下来,步子里透着迫切的欢快,嫌护工速度太慢:“走快点,走快点。”   没到跟前,目光便直勾勾盯着沈沣瞧,笑得两只眼睛都只留一条缝:“不错不错,长得真帅。”   屁股刚坐下,又问:“叫什么名字呀?”   “沈沣。”   “在哪里上学呀?”   “已经工作了。和问君是同行。”   “几岁啦?”   “三十一。”   “三十一啦。”奶奶有些吃惊,“那比我们问君大十几岁呢。”   沈沣看向陆问君,她面无表情看着手里的茶杯,不跟他对视。   停了两秒,沈沣才又开口,顺着老太太的话道:“嗯,我比她大一些。”   陆问君瞥他一眼。   晚餐是戚可可张罗的,中秋家宴,又逢上陆问君第一次带男友回来,她准备得特别丰盛,月饼都有十多种口味。   席上气氛还不错,吃完晚饭,天黑下来。   不是春节,陆家没有燃放烟花,但离这里不远的景区有中秋烟花秀,众人聚集到院子里。   陆壹从小就热衷各类烟花,陆问君一直不怎么感冒。   她走在最后,沈沣和她并肩而行。   夜晚半山上有风,微微凉意,戚可可依偎在陆正诚身上,陆壹也黏黏糊糊抱着妻子,奶奶身边陪着护工。   一家人,都成双成对。   这是第一次,陆问君身旁有人。   沈沣就站在她身侧,余光便能看到他的侧脸。   陆问君仰头看着夜空上炸开的烟花,她以前从没留意过,烟花竟然有如此多的颜色与形状。   直到整场表演都结束。   余光里,沈沣转向她。   烟花的爆裂声尚未完全消散,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而柔和。   “陆问君,中秋快乐。”   陆问君侧头看他:“不是从来不给我节日祝福么,今天怎么愿意了。”   她还在记仇。   沈沣却将脸转回去,不回答了。   无论她怎么追问。   但他这副闭口不言的样子,分明是有话不肯说。   等两人回到公寓,陆问君也没问出个答案。   于是她轻嗤一声,似是生气,冷淡地越过他往客厅走:“不说算了。”   刚走出一步,被沈沣拽回来。   陆问君掀起眼皮看着他,不说话,等他自己说。   沈沣轻叹一声,似是对她感到无奈。   “为什么非要答案?”   “十年里,每一个节日,胡阿姨都会收到你的祝福短信,我没有。沈沣,你说为什么。”   这件事,陆问君是真的记仇。   “虽然我们分手了,我还没有胡阿姨值得你记挂,是吗?一条节日的祝福短信,我都不配收到,是吗?”   “我多记挂你,你知道。”沈沣道,“如果那些节日不能和你一起过,祝福的话当面说,我宁可永远不要说。”   沈沣握住她肩膀,垂眼看着她,黑眸幽幽沉沉,深处暗光涌动。   他说:“陆问君,我不能祝福你在没有我的节日里快乐。”   陆问君微微一顿。   “这样自私的心情,你要我怎么告诉你?”   沈沣从来不会说这些,他这个人,把心思藏得很深。   本是要算他的旧账,算到这里,陆问君反而没有了立脚点。   陆问君回视着他,静默片刻,向前,吻上他嘴唇。   起先几秒,是她主动。之后,沈沣扣住腰将她带到怀里,开始回应。   彼此之间的气息声代替言语,她被沈沣抵到墙边,两个人毫无空隙地紧密相合。   夜深而静。   从玄关到客厅,又到卧室,满室痴缠。   不知是几点,陆问君躺在沈沣怀里。   房间灯已经关掉,黑夜寂静无声。   安静了很久,陆问君背对沈沣,看着窗外夜色,忽然问:“沈沣,你睡着了吗?”   没回应。   呼吸平稳匀长。   又停片刻,陆问君慢慢道:“我也爱你。”   身后的人却冷不丁有了动作,沈沣将她扳过去,拥住亲吻。   黑暗里,她的表情谁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