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烧不尽》 作者: 回南雀   文案:   一周六更,周六休息。   【坐轮椅的废物,不配得到爱情。】   我一度产生错觉,以为商牧枭会是这个想法的终结者…   结果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这边是老房子着火,烧不尽,   他那头不过一场精心算计,看笑话。   ***   人的身体是世界的一个表象,受内在欲望控制。欲望受意志的驱使。意志通过身体传达渴望,支配我们的世界。   当你的世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炫目闪耀,你就该警醒,那是意志的沦陷。   ***   商牧枭x北芥,玩世不恭大学生年下攻x清冷理智副教授轮椅受   歌单《哲学家都住在月亮上》http://music.163.com/playlist/5226238613/3395412164/?userid=3395412164   (希望大家不要在歌曲下发和音乐无关的东西) ========= 第1章 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   第六次。   “叔本华认为,人生来就是不幸的,所谓幸福与享受只是欲望的暂时停止,生命的主旋律是痛苦、空虚和无聊……”   按下遥控器上的按钮,讲台上方的投影幕布显出相应选段。   “《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一书中这样写到……”   第七次。   “……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   余光中,那个人还在看手机。   十分钟里,他看了七次手机。消息络绎不绝,有那么两次手机刚放到桌上就开始震动,虽然并不是多大的动静,但也足够分散我的注意力。   在他又一次拿起手机时,忍无可忍,我停下讲课,控制着电动轮椅来到讲台边缘,凝着脸望向对方所在的位置。   “你……”   我举起激光笔,准确照射到第三排最右边,靠近走廊的那张桌子上。红色的小圆点缓慢上移,最终停在了桌后面那人心口的位置。   任何心智还正常的人发现自己被一道不明激光照射,总会下意识抬头寻找来源,对方也不例外。   穿着宽松白t的年轻男人蹙眉抬起头,脸上明晃晃写着“我不高兴,别来惹我”几个字。当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睇过来时,我甚至升起了一种被凶猛野兽盯视的错觉。   他现在或许不太饿,无需捕猎,但你要是敢继续在他面前撒泼,他不介意把你撕成一条条的拖回去装饰他的巢穴。   我抿了抿唇,按灭激光笔,冷声道:“如果你有急事,就去处理,我的课堂不允许使用手机。”   声音透过耳麦清晰地传递过去,对方一挑眉,与我对视片刻,将手机塞进裤袋里,接着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干净利落,没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坐在他身边两个位置的应该是他的朋友,见他走了,对视一眼,拿起书也飞快跟了过去。   教室门开了又关,我盯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激光笔。   室内陷入诡异而尴尬的沉默,人人都紧张地看着我,放轻了呼吸。他们应该比我还要震惊,竟然有人胆敢在我的课上挑战我的权威。   也确实,很久没有这样的勇士了。   收回视线,我对教室最后一排的助教道:“记他们旷课。”   人群后排举起一只白嫩的胳膊,余喜喜大声应道:“收到!”   回到讲台中央,调整了下随身麦,我再次按下遥控器继续之前的内容,很快将这一插曲抛诸脑后。   课程结束,众人散去,我抱着讲义,由余喜喜推着往办公室去。   “北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个外号,叫做‘北哲王’?”她性格活泼,不喜欢沉闷,可能和以前担任文艺部长的经历有关,就是短短几百米路,也总想活跃活跃气氛。   我时常觉得,她当助教可惜了,她应该去当娱记,这样也可以冲浪工作两不误。   “什么意思?”   树影在地上摇曳,明明有风,却感觉不到任何凉意。都十月了,为什么还这么热?去年的这个时候,明明都开始穿长袖了。   “南法僧,北哲王。法学系的王楠教授和哲学系的你,并称清湾大学最难搞的两尊神。展开来就是——王楠,法学系的秃驴;北芥,哲学系的魔王。”   “……”我还以为王教授戴假发的事别人都没看出来,原来大家只是表面装看不见,私下讨论激烈。   “我昨天还看到有人跟别的系科普你,说‘北哲王的课能不选就不选,非常难过,作业要求很高,但如果是为了他的颜,就当我没说’。北哥,你的颜值经受住了一届又一届广大学子的审美考验呢。”   网上的各种八卦,认识的不认识的,校内的校外的,余喜喜通通一股脑塞进我嘴里,并不在意我要不要吃。   指尖有规律地敲击着轮椅扶手,又热又心烦。   “对了,北哥,你知道今天被你赶出教室那人是谁的儿子吗?”   动作一顿。   “校长的?”我猜。   余喜喜一乐:“校长哪生得出这么靓的崽,就他那张老脸……”   我偏头睨了她一眼:“注意你的言辞。”   她像是才意识到我们不是在哪个荒郊野岭,而是在人流密集的学校,一下子闭了口。   左右看了看,余喜喜压低声音道:“他叫商牧枭,商禄的儿子,就十几年前很有名的那个电影明星,拍《逆行风》那个。商禄那会儿还挺火的,我妈可喜欢他了,可惜拍完《逆行风》就退出演艺圈做生意去了。”   我的心一跳:“商禄?”   这名字好多年没听过,乍然听闻让人都有点恍惚。   十几年前,不仅余喜喜的妈妈喜欢他,我也喜欢。说起来,他还是我年少时的性启蒙对象,有那么几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也会对着他的海报想入非非。   时光如流水,转眼他竟然连儿子都这么大了。   仔细回忆,今天那人眉眼间的确有商禄的影子。只是商禄更正,是典型大男主长相,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而商牧枭虽然长相更精致,五官也更有视觉冲击力,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让人无法放心亲近。   “听说商禄息影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妻子,当时还被媒体报道是绝世深情男,可惜第二年妻子就病死了。”   “不过虽然家庭不幸,但他化悲愤为力量,之后几年在商场混得风生水起,投资的产业一个比一个赚钱,很快就上了富豪榜,被八卦小报记者送了个‘点金手’的外号。”   余喜喜一路八卦到了办公室,进门时,已经八到前两年商禄突然结束多年守鳏,娶了个和他大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小明星,两人相差二十几,又被媒体报道赞他“老而弥坚”。   “听说婚礼上只见大女儿,不见小儿子,大家都猜是儿子看不惯老子娶个这么年轻的小妈……”   “好了,八卦就暂时到这里,有机会我下次再听。”我见她迟迟没有停下的趋势,只得出声打断,“明天中午前把目前为止的出勤记录发给我,你那边也记一下,和之前一样,满五次旷课的直接通知取消期末考试资格。还有上节课的作业,汇总好之后也麻烦一同给我,谢谢。”   余喜喜将我推到办公桌前,闻言颤抖了下,低声啧了两声道:“果然是大魔王。”   她虽然贪玩,好在工作效率不低,只是一个下午便把我交代的事完成,汇总成压缩包发给了我。   我的选修课没有太多的学生,一共也就三十几份作业,在表格上一一登上分数,谁交了谁没交几乎是一目了然的事。为数不多的空白里,商牧枭的名字赫然在列。   商禄做生意或许在行,这儿子教得可不太行啊。   疲惫捏了捏鼻梁,看了眼腕表,我发现已经晚上八点多。   手机有四五通沈洛羽的未接来电,还有七八条短消息,点开一看,都是沈洛羽问我怎么不接电话的。   关灯关窗锁好办公室,一边操控着轮椅前往停车位,我一边给沈洛羽回去电话。   对面的人很快接起,是松了口气的语气:“你吓死我了,我还当你出了什么事。”   “抱歉,下午上课手机调成静音忘了调回来了。”   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像例行公事一般,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又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打探我和家人近来的联系。   “我爸妈都很好,小岩也很好,我上个月刚和他们吃过饭,他们还提起你,奇怪你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不结婚。”   沈洛羽听到这里倒抽一口气:“你骗人吧?舅舅舅妈怎么可能关心我的婚事?你就是不想我多问,故意拿这话来堵我。”   我忍不住勾了勾唇:“你知道就好。”   沈洛羽大吐苦水:“你以为我想管啊,那不是我妈逼的吗?舅舅舅妈老找我妈问你的事,我妈不知道就问我,那我不是只能问你了吗?你们一家人真的很奇怪,为什么要兜这么大个圈子,直接问你不好吗?”   轮椅停在停车位前,那点因为沈洛羽升起的笑意,转瞬又因为她的话消散一空。   路上行人寥寥,各自匆匆前行,唯有路灯还算贴心,像个称职的老母亲,替我照亮昏昧的前路。   我仰起头,冲我的“老母亲”叹了口气,道:“是啊,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我也很想知道。”   电话那头一静,沈洛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开始慌忙补救。   “不是,可能舅舅、舅妈怕打扰你工作吧,你整天那么忙的……”   从我车祸瘫痪,再到北岩出生,虽然没有过任何争吵,但我和父母的关系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疏远。十二年过去,冰冻三尺,如今就连一起吃饭都透着股找不到话题的尴尬。我平时没事不会联系他们,他们想知道我的近况也不会主动问我,而是迂回曲折地要沈洛羽来打听。   怕打扰我工作?这话沈洛羽说出来不知道自己信不信。   他们不是怕打扰我工作,他们只是怕我。怕我让他们想起曾经那个引以为傲的儿子,怕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成了一个让他们无法忍受的废物,也怕我哪一天心血来潮,追问他们关于北岩的出生问题。   我在车祸瘫痪的第三年,母亲生下了与我相差二十二岁的弟弟。这个在我瘫痪后由母亲高龄产下的孩子,像一个“薛定谔”的禁忌——只要不去深究,大家就还能麻痹自己他只是个美丽的意外。   但其实就跟王教授的假发一样,每个人都对他的出生缘由心知肚明。   “好了,我要开车了,没事我挂了。”   沈洛羽话音一顿,长长叹了口气,透着万般无奈。   “过几天我去看你,你自己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我拉开车门,放下驾驶座旁的辅助座椅,借着手臂力量将自己挪到那上面。等轮椅被收到后座,我再升起辅助座椅,将自己挪到驾驶位上。   我已经很习惯做这些,前后一共也才花了两三分钟,绝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等轮椅收纳好。   由于针对我这种双下肢残疾人群的车辆,刹车、油门都要用手控制,一般我都不会开太快,即使前方无车,我的平均时速也不会超过五十码。   学校周边有条路十分狭窄难开,道路两旁都被停车位占满,只能容一辆车通过。   今天可能周五的关系,两旁餐馆商铺生意爆棚,车位十分紧张,加上杂乱停放的自行车,通过难度直线上升。   我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前进,不敢有半点懈怠,以致码速直接降到了个位数。   车后传来引擎轰鸣,我看了眼后视镜,是一辆蓝白重机。骑手穿一身黑色皮衣,看身形是名男性,容貌隐藏在头盔下不太分明。   他可能也嫌我慢,一直不停加油门发出轰隆声响,虽然没按喇叭那么直白粗暴,但也吵得人心烦。   因着这份焦躁,最后的二十米我没再控制刹车,直接加速开了过去。   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总爱在你放松警惕时给出迎头一击。   马路边忽地横蹿出一只三色小猫,身形被车灯映照地格外仓皇。我惊了一跳,下意识拉起刹车,小花猫飞奔向马路对面,安然无恙,车尾处却发出一声巨响。   头脑有一瞬的空白,我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惧中回神。   意识到可能是追尾了,我降下车窗想要查看后车情况,但由于视野局限并不能看到什么。   车旁的宽度不够放下轮椅,而没有轮椅我寸步难行。往往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意识到,残疾有时是多让人难堪的一件事。   就在我苦思对策时,车窗被人叩响,蓝白重机的骑手已经找上门。   降下车窗,对方也正好脱去遮面的头盔。待看清彼此长相,两人都是一怔。   “是你啊。”我还没反应过来,高大的骑手先一步开口。   好巧,撞我的竟然是商牧枭。   作者有话说:   攻受相差十二岁,攻20,受32 第2章 乱咬人的狗崽子   “我还当前面的车有什么毛病,这么慢,老太太走路都快一些……原来是你啊。”商牧枭垂着眼皮,显得神色倦怠,“你下次在后面贴个标识吧,免得引起误会。”   我一愣,开始没明白他要我贴什么标识,细细一品上下句,很快意识到他应该是要我贴个“车主是残疾人”或者“车主有病”之类的标识。   他可能并不是有意表现得这么像歧视我,但他的话的确让我很不舒服。我只是注意安全,这和我是不是残疾人没有关系,哪怕我不残疾,我也会小心开车。   “不好意思……”   忍着不悦,我向商牧枭解释刚才急踩刹车是为了避让突然窜出来的野猫。商牧枭听完点点头,一副对事故原因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爽快地表示既然是他追尾,那就他全责。   “撞得厉害吗?”我问。   “我的还好,只是蹭掉点漆,你的比较严重。”商牧枭将头盔夹在腋下,掏出自己手机看了眼,不知给谁发去消息。   只是过了几秒,铃声骤然响起,他几乎是立刻接通了电话,本有些不耐的表情变得不可思议得柔软。   “姐……就小事故而已,没事……我知道,我会注意……你要吃的小点心已经买好了,你再等一会儿……”   近看才发现,他右耳上打了耳洞,戴着枚细小的黑晶石耳钉。耳垂稍上面的位置有一粒黑色的小痣,不注意会以为他打了两个耳洞。   我记得商禄在同样的地方也有一粒痣,以前我就非常喜欢他的这粒痣,觉得很有“味道”。   基因真神奇,竟然连这种地方都这么像的。   车后渐渐排起长龙,不停响起催促的喇叭声,我们的事故已经开始造成拥堵,再耽搁下去怕是警察都要来了。   “这样……”我刚想说不然先行驶到开阔处再议,商牧枭挂了电话,直接将手伸向我。   我不明所以盯着那支递到我面前的手机,没懂他意思。   “你的手机号给我。”他说,“我会让我的保险经纪人联系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接过手机,将自己号码输入进去,完了交还给他。   他一眼没看,手机塞进裤兜,重新戴上头盔冲我道:“先就这样吧,我还有急事,有什么问题下周学校再说。”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启动车辆再次朝路口而去。刚转过弯,一道蓝白身影从后方疾速超车,流畅的车身还不待我细看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当晚就有一个自称商牧枭保险经纪人的男人给我打了电话,约我有空到指定地点定损,说修理费用会由他们保险公司全出。   我那车屁股如商牧枭所言,伤得的确挺重,整个后保险杠都凹了下去,有些摇摇欲坠。撞成这样他那车只是蹭破点漆,都不知道要说是他的车质量太好,还是我的车质量太烂了。   最后约在周末定损。将车开到定损点后,工作人员看了我的车,告诉我可能整个后保险杠都要换掉,后车盖也要重新喷漆。我问他大概要多久才能修好,他说最少也要两周。   一想到两周都没车用,我就止不住地头疼。   而这股无形的,挥之不去的疼痛也间接影响到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上课的情绪。连余喜喜都察觉到我近来心情不佳,越发夹紧尾巴做人,八卦都不敢和我分享了。   周三沈洛羽来看我,带了不少生活用品,知道我没车出行不便,还特地去了趟菜场帮我把冰箱填满。   看在她出钱又出力的份上,我恶劣了好几天的心情也平复不少,连带她和我老生常谈,说些有的没的,我都没那么不耐烦了。   “小芥,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互助小组,你看你周六有没有空,去参加一个呗?”沈洛羽简单做了两盘意大利面,与我一人一份。   “什么互助小组?”我卷着面,不太记得她说的这个互助小组的事,大抵是我嫌她啰嗦,听过就算,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了。   “就是那个……乐观向上心理互助小组。”   这名字,我好像有印象了。   我抬头看她:“我没有心理问题。”   沈洛羽压根不信:“你这么悲观厌世还没有问题?”   我纠正她:“这不是我的心理问题,这是我的哲学观点。”   她一脸无话可说。   “是我妈让我劝你去的,要是我再无功而返,她就要亲自登门了。她这两年自己身体也不好,你忍心看她为你的事操心吗?”   要是她拿自己打这幅亲情牌,我完全可以很忍心。但姑姑是我从小敬重的长辈,只要她出马,我是怎样都无法说“不”的。   我静了静,没有直接回绝:“姑姑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毛病,天气一凉就容易咳嗽。”沈洛羽戳着自己那盘意面,语重心长道,“她很担心你。”   姑姑年轻时候得过肺病,后来虽然治好了,但也落下了病根,一有个什么刺激就容易犯病。当年我出事时,她为我流了不少眼泪,我不想她再为了我的事操心。   她已经是现在为数不多,肯为我操心的人了。   抿了抿唇,我放下叉子,最后还是妥协。   “好,我去。”   沈洛羽走后,我收拾好碗筷,替自己倒了杯适合睡前喝的贵腐甜白,来到客厅cd架前。   从边角抽出《逆行风》的dvd,打开盒子,我将其熟练塞进了影碟机。   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望着投影幕布上已经不知重复播放过几次的画面,我选择直接快进到了自己想看的地方。   湿热的谷仓,叼着烟、裸着上身的男人。女人与他调情,他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口里的烟缓缓吐出,形成美妙的流体现象,暧昧地笼住两人的头脸。   指甲微微陷进泛着光的肌肉中,粗壮的血管在麦色的皮肤下鼓胀、跳动。   一触即发的欲望,蓬勃而出的荷尔蒙。   这部电影该有更为人称颂的画面,但我独独热爱这一段。   导演该是极爱商禄的。爱他优秀的表现力,也爱他武装到头发丝的演技。侧脸的近景里,每一颗汗珠,每一个呼吸起伏都恰到好处,就连耳垂上的那粒痣,都仿佛在诉说男主的无穷魅力。   盯着那粒小小的黑痣,脑海里忽地闪过另一张更年轻的脸。我蹙了蹙眉,很快把这一不合时宜的画面从脑海里剔除。   看完电影,将空酒杯放到洗碗槽,由着酒精的作用,困意渐渐浮现。我关闭投影,操控着轮椅进到卧室休息。   那一晚,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重温了《逆行风》,我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觉醒来,梦里的内容记不大清了,只是觉得身心疲惫,仿佛与人搏斗了一夜。   “老师,我真的是有原因的,我不是故意旷这么多课的,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参加考试……我不能再挂科了,不然会影响我毕业的。”   知道自己要挂科,来找我求情的学生不在少数,大多软磨硬泡,好话说尽,等发现确实难以攻破,也就放弃了。   可今天这个却不太一样。   我敲击着电脑键盘,并不抬头。女孩见我不理她,干脆绕过办公桌来到我跟前。   “老师,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她矮下身,半跪在我的轮椅旁,哀声祈求着。   我的头更疼了。   将窗口最小化,我往后靠到椅背里,垂眼看她:“满五次旷课取消考试资格,但你不止五次旷课,严盈同学。自从开学以来,你一次没有上过我的课。你不是大一新生了,应该知道我最不能容忍什么。”   女孩瑟缩了下,目光闪躲起来:“我有苦衷的,老师。暑假时我得了……得了抑郁症,然后情绪就不太能自控,吃药也没什么效果,一直到开学都没好转,旷课……都是因为我在发病,真的不是故意不上课的。”   我点点头:“那就给我医疗记录。如果你真的有抑郁症,我会网开一面。”   “我,我找不到了,我不记得放哪儿了……”严盈仰起头,化着精致眼妆的眸子里缀满了泪水,开始胡搅蛮缠,“老师,我不会骗你的。我真的,真的是生病了,真的很惨,老师……你可怜可怜我吧……”   腿上有轻微的触感,我低头一看,她的手已经爬上了我的膝盖。   我拧起眉,不太确定她的意图。   “求您帮帮我,我愿意做任何事……”女孩咬着唇,一派楚楚可怜,黑色的长发披散着,衬得她皮肤越发白皙。   分明是清纯的长相,言行中偏偏透出淫邪世故。极致的反差有时可以让人觉得充满刺激,有时也可以让人觉得反胃。我是后者。   傲慢者总觉得可以通过美貌统治世界。   五指逐渐往上,眼看就要到不可描述的部位,我一把截住她的手,都要被气笑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无措地看着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我,我只是……”   “性贿赂一个残疾人?亏你想得出来。”我将手狠狠丢回给她,冷声道,“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在我叫安保过来之前,请你离开我的办公室。”   严盈像座苍白的雕像,维持着一个姿势愣在那里半天没动静。   在我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叫保安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紧接着,并没有关实的办公室门就这样在作用力的推动下缓缓敞开大半。   我和严盈不约而同看过去,门外的人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同样错愕地看向门内。“抱歉,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人。”说着抱歉,却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商牧枭斜斜靠在门框上,饶有兴味打量我和严盈,像在看一出伦理大戏。   有第三人在场,严盈再胆大也不可能毫无负担地继续贿赂,忙站起身急匆匆出了门。经过商牧枭面前时,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看不出你这么受欢迎。”严盈走后,商牧枭进到办公室,反手关了门,“我收到助教电话,说你找我有事。怎么,是你的车出了什么问题吗?”   终于摆脱严盈纠缠,我暗暗松了一大口气,挤了两垒桌上的免洗洗手液,揉搓着双手道:“刚刚的事不要出去乱说。我找你和我的车无关,和你的学分有关。”   商牧枭不知道这会儿是从哪里过来的,身上衣服皱得乱七八糟不说,还沾了些像红酒渍一样的污迹,脸上也是充满倦容,仿佛一夜没睡。   “我的学分?”他一屁股瘫坐在会客用的沙发上,完全不用我招呼,自来熟得过分,“我的学分怎么了?”   我操控着轮椅缓缓来到他面前,道:“由于你上周没交作业,加上你有两次缺课,我算了下,你需要最后期末考考到九十分以上才不会挂科。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揉着额头,闭着眼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不到?”   鼻端传来的隐隐酒气,更应征了我的猜测。他应该刚经历了彻夜狂欢,这会儿还宿醉未醒。   转到饮水机前,我用一次性水杯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到茶几上,推向商牧枭。   “因为从没有人能在我这里拿到九十分以上。”换句话说,他这科按照目前趋势是挂定了。   商牧枭闻言动作一顿,缓缓睁开双眼。   那种即将被撕成一条条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盯了我半晌,问:“所以,你叫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十指交握置于身前,我静静看着他,道:“如果我真的想挂你的科,就不会让你来。你想听听另一种可能吗?”   商牧枭放下手,拧眉看着我,没出声。   我紧了紧手指,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做这样的决定。这不像我。众人口中的那个“大魔王”才是我,坐在这里的,仿佛是来自宇宙的另一个意志。   “我不太做这种事,但如果是你,我想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一口气说完,断绝后路。   商牧枭神色莫辨:“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他们说你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你不一样。”   商牧枭闻言一愣,没有立刻应下,只是意有所指地扫过我的下半身。那视线分明没有任何重量,却奇异地让我感受到了落到肌肤上的“刺痛”。   我皱起眉,刚要问他在看什么,他将轻佻的视线收回,笑道:“你总是用这招吗?看不出你还能琢磨这些事。虽然我从不对另一半设限,但……不了,我不喜欢床伴在床上表现得像具死尸。”   他的话让我茫然了一瞬。这招?这些事?床……伴?   等等,他不会以为……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可能是误会了。他误会我在暗示他付出一些什么来与我交换这多出来的“一次机会”。甚至,他可能也误会了我和严盈。   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拿不准被商牧枭误会成一名行为不端的教授和被他羞辱性的形容成一具“床上的死尸”到底哪个更值得生气。   我只是……想要他补交两篇论文作业给我而已。   “好了,我还有事,你去找别人玩吧。想挂科还是想开除我都可以,我不在乎。”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水,将纸杯捏成一团,丢进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里,随后站起身就要走。   “我不是……”   我想解释,在他经过我身边时妄图拽住他的袖子。   这是个糟糕的决定。   他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指尖碰到他身体的瞬间,他就一把扣住了我的腕骨,力气大到我都有种自己的骨头要被他捏碎了的错觉。   “别不识好歹。”他唇角还带着些弧度,却绝不会叫人错认成是笑意。   不识好歹。   怎么都没想到,这话会是他来和我说。   我忍着痛,一字一句咬牙道:“放开。你真的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   “误会?”商牧枭俯下身,野兽一样的眼眸直视着我,“可你看我的眼神并不像是误会啊。”   酒与香水还有汗液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奇异的香氛,冲入鼻腔,席卷大脑,让人胸口憋闷,头晕目眩。   我不太舒服,伸手去推他。   他松开手,顺势后退,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恶心的可怜虫。   唇边挂着讽笑,他倒退到门边,拉开门道:“行了,把你的‘机会’留给别人吧,我不需要。希望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北教授。”说完,他离开办公室,用力拉上了门。   随着关门巨响,四周重归寂静。瞪着门板,要不是手腕还隐隐作痛,我都怀疑刚刚是不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虽说人生就是由一系列无法满足的欲望推进,充斥着无尽追逐的渴求与痛苦。但我对商牧枭真是清清白白,毫无非分之想,硬要说有什么超出师生情谊的,也只是冲着商禄的一点爱屋及乌。   这也太荒唐了……真是恶人做多了,做好人都没人信了吗?   “乱咬人的狗崽子。”揉着疼痛不已的腕部,我简直要气笑了。   承他吉言,我也希望和他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然而,命运似乎最近格外关照我,总是千方百计塞给我意料之外的“惊喜”。前一个还没消化,后一个就来了。   两天后的夜晚,我去参加沈洛羽帮我报名的心理互助小组,屁股还没坐热,一个高大的身影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我不知道对方看到我什么感觉,反正我的感觉不太好。   这座城市心理互助小组那么多,沈洛羽精挑细选,选中了唯一有商牧枭的那个。 第3章 乐观是假象,不幸是常态   天气有些阴,我担心会下雨,出门时特地带了把伞。   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点离我家不算远,距离大约五公里,就在一所小学的室内体育馆里。   我听沈洛羽说,小组的负责人是这所小学的行政管理人员,因此才能在晚上借用闲置的体育馆。   我的车还在修理中,只能打电话预约出租车来接我。偏偏能装下我的车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有,等了好些时候才有一辆黄色出租车姗姗来迟。   当我赶到目的地时,一位面容和蔼,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士已经等在体育馆门前。一见我,笑得眼都眯缝起来。   “你就是北芥吧?你好,我是乐观向上心理小组的负责人廖银年,你叫我廖姐就好。沈小姐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你的情况,不要有压力,就当过来交朋友的。”她一边说,一边绕到我身后。   我看出她的意图,忙制止道:“不用,我可以自己来,您替我扶下门就好。”   廖姐愣了下,点点头:“哦,好。”   室内已经到了不少人,大家围着乒乓桌坐成一圈,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英式红茶杯。   “你要红茶还是咖啡?”廖姐引我到桌边。   我打量着四周,冲几个与我对上视线的人微微颔首,回道:“茶,谢谢。”   廖姐从一旁勾过茶壶,替我斟满。   在场大概也就六七人左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这些人光看外表实在比我健康太多,完全不像攒了满肚子哀愁的人。要不是廖姐先前有和我确认,我都要怀疑沈洛羽是不是给我报错了组。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先开始吧。”廖姐击了击掌,让大家都看向自己,“原本还有个新人的,但我估计他不会来了,我们就不要等了吧。”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体育馆的大门便被人从外推开,淡淡水腥气卷着微凉的夜风涌入进来。   我同众人一道转头看去,正好见商牧枭黑着脸踏进室内。外头应该是下了雨,淋得他头发都湿了,牛仔外套肩膀的位置也显出深色水印。   他用手背擦着脖颈,扫了眼室内,与我不期然对视,怔然的同时,脸更黑了。   这场景,谁看了心里不道一声“见鬼”?   “你是商小姐的弟弟吧?”廖姐先热情依旧,迎上前道,“快过来坐,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外面下雨了啊?你看都淋湿了,我去给你拿条毛巾,你等等。”   商牧枭与我对视半晌,收回视线,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心里止不住叹息。冤家路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廖姐很快从杂物间拿了条崭新的毛巾过来,商牧枭谢着接过,稍稍擦了擦自己的头发。   “现在人齐了。”廖姐坐到自己座位上,如同主持人一般,宣布这次的心理互助活动正式开始,“先从新人的自我介绍开始吧。”说着,她将目光投向我。   虽然我已经习惯被注视,被当做中心点提问,但那些都是职业需要,和现在的状况还是很不一样的。   坐在讲台上讲课,并不需要如此深刻地剖白内心。   “我叫北芥,北方的北,芥草的芥。我在清湾大学哲学系任教,今年32岁,如大家所见,是名双下肢瘫痪的残疾人。”   静了片刻,确定我已经说完,廖姐带头鼓起掌:“欢迎北芥。”   “欢迎!”   “欢迎……”   其余人跟着鼓起掌,脸上挂着和善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微笑。   “下一位。”廖姐眯着眼看向一旁正用银勺百无聊赖搅着咖啡的年轻男人。   商牧枭感觉到了众人灼热的视线,抬起头,一松手,金属银勺与瓷器碰撞到一起,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尤为突出。   “商牧枭,清湾大学金融系大二学生,今年20。”他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哎呀,两位都是清湾大学的呀,真是太巧了。”廖姐掌控着节奏,要剩下的人一一做了自我介绍。   家庭主妇,外企白领,退休老人,秃头男人,带货主播,高中少女……加上廖姐正好九个人。   接下来,廖姐依次要大家说一下自己的近况,这周相对上周的一些变化,或者身边发生的各种让人在意的大事小事。   “儿子一点不懂事,这周我又被老师叫去了学校,脸都丢光了。”家庭主妇抱怨道,“丈夫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完全派不上用处,一到家就喊累,除了吃饭洗澡和我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又是想要抛夫弃子的一周。”   “工作压力好大,这周我每天加班,黑眼圈都要挂到嘴角了,上司还不停催促我的项目进度。父母也和以前一样不理解我,觉得我故意不交女朋友不结婚,整天打电话催我……”白领烦躁地挠着头,“我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我肺部的肿瘤长大了。但我不准备开刀,仍然打算进行保守治疗。活到我这个岁数也差不多了,不想再折腾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说完,开玩笑似地对白领道,“其实我有个孙女,今年也要三十了,你看你有没有兴趣,我可以给你们互相牵线。”   现场浮现零星笑声,缓解了有些压抑的气氛。   沈洛羽没搞错,这里的确是“乐观向上心理互助小组”了。每个人都仿佛被快乐抛弃了,去掉表面坚固的伪装,脸上都写着大大的“衰”字。   很快,按照顺序该轮到我自述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说起来到这边的缘由。   “我的家人觉得我对生活不积极,太悲观。他们希望我做些改变,希望我快乐起来,所以替我报了这个小组。”我抬起头,看向众人,“但我其实没有故意不快乐。我只是坚信……生活就应该充满痛苦与各种无法满足的欲求。乐观是假象,不幸是常态。我没有任何要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这样就很好。”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远离家人,没有爱人;寂寞,但享受寂寞。   别人认为我可怜,但“可怜”只是客体性的标签,身为主体,我的生活并不受这个标签影响。   “如果可以让你选把身体恢复到最健康的状态,难道你也不想改变吗?”拖沓的尾音在空旷的体育馆内回荡。   最健康的状态……应该指得是我还没瘫的时候吧。   这问题还挺诛心。   我看向问话的商牧枭,与他视线相交,毫不退让。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时间无法倒回,我的身体也不可能回到最健康的状态。而就算我没有瘫痪,人类向死而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一步步走向衰亡。肉体的溃败不可避免,长生不老只是秦始皇的一场美梦。   好半会儿都没人说话,廖姐轻咳一声,打圆场道:“第一次也不用说太多,可以先听听别人的。”   顺时针往下,秃头男人吐露自己秃头的烦恼,说总是被同事取笑,也交不到女朋友;带货主播因为常年被黑粉攻击,每晚只能服安眠药入睡,一米六五的个子只有八十多斤;高中女生从小就是乖乖女,一直品学兼优,深受老师父母疼爱,唯独没有朋友。   众生百态,就在这体育馆里,乒乓桌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轮到商牧枭,人人都在看他。他翘着椅子,视线落在桌下,结合他手臂肌肉细微的颤动,我猜他应该是在玩手机。   “牧枭。”廖姐只好出声叫他。   “我姐让我来的。我听她的话,所以来了。”商牧枭说话时并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那幅事不关己的模样。   由于商牧枭不太配合,廖姐只好充当提问者的角色。   “所以,你的问题是?”   “我的问题就是我觉得自己没有问题,但我姐觉得我有问题。”   要不是梁子已经结下,倒是很想与他握一握手,叹一声“同病相怜”。   “那你姐姐觉得你有什么问题呢?”廖姐接着问。   椅子晃了两晃,落回地面,商牧枭终于抬起脸,将手机往桌上一丢,抛下一颗惊雷:“她觉得我想杀了她男朋友。”   廖姐浑身一震,有些被吓住了,直接没了声音。   “你真的想杀了他吗?”我问。   商牧枭看过来,似乎没想到这种时候我会插话。   “当然是开玩笑的。”他勾着一边唇角,没有什么说服力地道,“那个男人配不上我姐,我可能言行有些过激,但我只是想要他们分手。”   “可是,你姐姐也是自由独立的个体啊,恋爱是她自己的事情,你可以听取她的想法,尊重她的选择,但不该横加干涉。她和谁相爱不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家庭主妇听不下去,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商牧枭点点头,完全认同,但坚决不改。   “的确,是不需要。但我讨厌一个人也不需要经过别人同意,不是吗?”纵然他的语气毫无攻击性,还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家庭主妇可能也没遇到过这种刺头,瑟缩了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再说话。   七点半开始,九点半结束,商牧枭在后半段就以上厕所为名离开再也没回来。我以为他早走了,结果出门一看,他竟然还在门口屋檐下抽烟。   雨下得小了,只是还有些密。   小组成员各自打伞离去,没有道别,不见如何热络。廖姐说,离开这栋建筑物后,里面的一切就都成了秘密,哪怕路上遇到彼此,也可以当做互不相识。不要有压力,不要有负担。   渐渐地,屋檐下只剩我和商牧枭两人。他在最右,我在最左,两人间隔着一大段距离,看着只有五六米,实则是一整条马里亚纳海沟。   兴许因为雨天的关系,车迟迟打不到,我也迟迟无法离去,只能与商牧枭尴尬地缩在这条逼仄的屋檐下。   “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转头看向商牧枭,他靠着墙,手垂落身侧,当我对上他的视线时,他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白烟。   烟雾轻抚过他的面颊,冉冉消散在空气中,潮湿的风轻轻推着它,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带着淡淡烟味的吻。   就像……《逆行风》里我最钟爱的那幅画面。   我眨了眨眼,有点想再拉开些彼此的距离,可边上就是雨里,我实在无处可去。   烦人的狗崽子,只是并排呆着都不行吗?   为避免他误会,我难得地做了全面的解释:“因为某人撞坏了我的车,我现在出门都必须打车,而不巧今天下雨,附近车很难打。这就是我为什么还不走的原因。”说完我不再搭理他,低头继续尝试用软件打车。   等待超时,转眼问我要不要加价,我刚要点下去,手上一空。错愕抬起头,发现是商牧枭抽走了我的手机。   “既然是我害的,那我送你回去吧。”说着,他将烟蒂丢进一旁垃圾桶。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人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分明之前还说不想再见到我,这会儿竟然要主动送我回家了。   怎么,后悔没要我的“机会”了? 第4章 我可以接受你的潜规则   “不用。”   我想也不想地拒绝,将手伸向商牧枭,示意他还回手机。   “你想好了?这附近这个点很难打到车。”他看向雨里,视线落在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悍马上。   漆黑如墨的庞然大物像怪物一样矗立在空地,存在感十足。   “好不容易开了辆‘大车’。”   我继续朝他伸手,不为所动。   他嗤了一声,将手机丢回给我,随后又退到墙边。   雨还在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水珠从屋檐断断续续坠下,车还是打不到。   仿佛整个清湾的车都绕开了这里,又仿佛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进了一个拒载的黑名单。   商牧枭双手插兜,靠着墙,望进雨幕看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但他就是没走。不仅没走,还安静的像团空气。   我不确定他是在发呆,还是在赏雨,亦或更缺德点——看我笑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对能打到车已经不抱希望,不再去看手机。   “我说了,这附近很难打车。”   只是稍稍疲惫地叹一口气,那头商牧枭就好像一直关注着我的反应一样,尽说些幸灾乐祸的话。   我今日遭的难,来日都会算在沈洛羽头上。   “把车开过来。”我将手机塞进外套口袋里。   商牧枭偏头看过来:“啊?”   拖长的腔调,完全不是惊讶的语气。我确定他听到了也听懂了,只是恶劣地想再听一遍。   而说不说第2遍,对我来说其实也没差别。   出轨是从零到∞的区别,示弱也当如此。   “把车开过来,快去。”我看着他,下巴朝悍马所在的位置抬了抬。   商牧枭直起身,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朝我伸出手。   “伞给我,我讨厌淋雨。”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我就忍不住多想。   将挂在轮椅扶手上的雨伞递过去,我迟疑地问道:“你不会是为了我的伞才一定要送我的吧?”   他握住伞身,冲我笑了笑:“是又怎样呢?”说罢猛地一抽,撑开黑伞吹着口哨走进雨里。   黑色悍马横停在我面前,商牧枭下车后拉开后车门,一副恭迎大驾的模样。   虽然我的下肢还有一点感觉,但商牧枭这辆车也太高了,光凭我自己根本上不去。   我怀疑他就是算准了这点,在这看我笑话。   定在原地,我半天没动静,黑洞洞的车厢宛如巨鲨之口,险恶地朝我大张着。无论哪一感都在告诉我,这不是个好主意。   “需要帮忙吗?”终于,商牧枭像是看够了戏,决定不再将自己伪装成一朵附在车门上的人形蘑菇,冲我伸出了援手。   看一眼幽森“巨口”,又看向商牧枭。这不是个好主意,谁都知道,但我仍不可避免地要自投罗网。   “劳驾,扶我一下。”我递出手,再一次示弱,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适应了。   就算有商牧枭的帮助,过程仍然不太顺利。   十二年前,一场严重的车祸致使我脊椎受损,下肢瘫痪,两条腿从那天开始彻底成了摆设。我早已接受现实,也认清自己下半生注定要与轮椅为伍。   头两年,医生让我积极复建,认为我虽然无法再像正常人那样行走自如,但或许可以短暂站立一会儿,偶尔靠着拐杖在屋子里走走。   我并没有觉得这有好到哪里去,但父母坚持,我也只得开始痛苦的复建。接着,所有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我人生头一次明白,原来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得到回报。而比起失败带来的沮丧,父母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失望让我更觉得煎熬。   复建终止,我不再作任何努力。父母从一开始的怒其不争,到后来彻底死心对我放任自流,也不过用了两个月。   事后想想,他们可能用这两个月已经想得很明白。与其在我这个废人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再要一个孩子,重新培养,还更靠得住一些。于是第二年,北岩就出生了。   “你这样我没法走路。”   早知今日,我当年该更用心些复建的。   我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在商牧枭脖子上,他被我带得歪倒下来,姿势变扭地撑住轮椅把手,语气已经开始变得不耐。   “那你可以想个更好的姿势。”我两手勾住他脖子,努力让自己不摔倒,而就在我话音落下第二秒,整个人一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商幕枭打横抱了起来。   我颇为震惊地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个姿势就很好。”他微微一笑,将我稳稳送进后座。   落到实处,受惊过度的心脏才缓缓恢复正常节拍。   “你这个怎么收?”商牧枭摸索着轮椅结构问道。   我回过神,指挥他怎样正确折叠轮椅。他很快找到窍门,收起轮椅塞进了后备箱。   告诉他地址后,他设好导航,我们便再无交流。无论是那天关于“机会”的对话,还是方才互助小组里的一切。   雨越下越大,逐渐形成瓢泼之势。车内除了雨刮器有规律的机械声,再无其他。   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晚上雷暴的概率接近80%,看来这场雨还有得下。   路上花了半小时,进了地下停车库,商牧枭直接将我送到了电梯口。   下车时,依旧是他抱我下去的。这次我做好了充足心理准备,有记得跟他说谢谢。   但让我意外的是,商牧枭放下我后并没有马上开车走人,而是将车门一锁,与我大眼瞪小眼起来。   “做什么?”我蹙眉问他。   “有点渴,我能上去喝杯茶吗?”他的语气就像走进便利店问老板要麦旋风的死小孩,透着令人迷茫的理所当然。   “很抱歉,不能。”我干脆利落地回绝,之后操控着轮椅往电梯而去。等走出一段,回头看过去,发现商牧枭竟然跟了过来。   我调转轮椅直面他,再次重申:“我说了,不能。”   “我听到了。”双手插在牛仔外套里,商牧枭的模样看着有点无赖。   我甚至已经脑补出了他的潜台词——我听到了,但那又怎样呢?你能打断我的腿,让我无法再跟着你吗?   我不能。   我看了他一会儿,拿他无可奈何,索性也不去管他。   商牧枭就这样跟着我,一路坐电梯,上楼,和我来到了同一扇门前。   当我用指纹锁开门时,他就靠在门边看着我。   “你一点没有防范心吗?”他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我想杀人夺财怎么办?”   开门的动作一顿,我古怪地望向他。   “你开着几百万的车,夺我的财?”   他可能也意识到这事有点说不过去,换了套说辞道:“那就……夺色?”   将门打开,我听了他的话,直接笑了起来。   “前几天你还让我不要打你的主意。”   进到室内,我将客厅的灯全都开了,一回头,商牧枭果然自己就进来了。   “你家……东西好少。”他打量四周,言语已经很客气,我想他本来应该是想说“寒酸”的。   这套房子就我一个人住,一共五十多平,一室一厅,空间有限,坐轮椅不适合在家里堆东西,我一向只买必需品。   “喝了水就马上走。”我没有搭话,去厨房倒了杯水,回客厅一看,他正在研究我的望远镜。   “别乱碰。”我耐着性子提醒他,将水杯放到了茶几上。   “什么都看不出啊。”他一只眼对着目镜,看了半天没看到什么,也觉得没意思,果断放弃了这个“玩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今天下雨,云层那么厚,你自然什么都看不到。”我努力为自己的望远镜正名。   “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商牧枭端起水杯问。   “星星。”   “星星?”   “这是天文望远镜。”   他点点头,不见得多有兴趣。   忽然,他的外套口袋振动了起来。他拧眉掏出手机一看,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   “姐。”   我还记得他上次接到姐姐电话时,情绪转换有多猛烈。这次却好像是淋了雨的丧家犬,蔫了吧唧的。   “嗯,我知道,下雨了……我在外面,在……”他瞥了我一眼,面不改色道,“在朋友家,他会陪着我。不是……不是尹诺他们,是新认识的朋友。”   我记得尹诺这个名字,在我的选修课学生名单里,应该是他的那两个同学之一。   五分钟后,商牧枭挂了电话。他看着手机出了会儿神,又去看窗外。   雨点斜斜打在玻璃窗上,将远处的霓虹渲染成五彩的光斑。   “我讨厌下雨。”   “我也讨厌下雨。”   商牧枭挑着眉看过来,一脸狐疑。   “下雨没有星星。” 我指了指那台对着天空的星特朗,解释道,“虽然我无法环游世界,但我可以翱翔宇宙。”   “听起来很有意思。”他没什么诚意地说着,整个人窝进沙发里,环抱住自己的胳膊,“让我再待一会儿,雨停了我就走。”   显然,喝水只是借口。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驱动轮椅,我决定不去管他,自己去睡觉。   “走时别忘了关门。”   到了卧室门前,手堪堪触到门把手,身后就传来商牧枭的声音。   “北教授,我改主意了。”   我回头去看他。   商牧枭闭着眼,靠在沙发垫上,这张沙发由沈洛雨为我选购,虽然于我无用,但她说客人绝对会喜欢,一坐下去就像坐在云间,完全不想起来。   我不知道商牧枭是不是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但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昏昏欲睡,神志不清。   “我想,我可以接受你的潜规则。”他懒洋洋地说着,缓缓睁开了双眸。与声音截然不同,他眼里毫无睡意,再清醒不过。   他竟然真的在后悔没要我的“机会”。 第5章 打个赌吧   这种局面,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我忍着揉太阳穴的冲动,心平气和道:“我再说一遍,那天是你误会了,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所谓的‘机会’是指……”这件事的可笑程度让我有些语塞,一时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说那两篇论文,“算了,那不重要了。我现在已经改主意了,我不会再给你什么机会。我的课你挂定了,下学期好好选课吧,商同学。”说完我也不等他回答,推开门进了卧室。   关上门,脑海里还回荡着商牧枭那句:“我可以接受你的潜规则。”   “可以什么啊……”轻轻叹一口气,怕他乱来,我想了下还是把门锁上了。   翌日一早,晨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落在眼皮上。我蹙着眉一点点清醒过来,看了眼床头闹钟,已经八点半。   进浴室洗漱完,低头一看身上的睡衣,觉得不妥,出门前特地换上了平时穿的常服。   客厅里静悄悄的,沙发上已不见商牧枭踪影,看来昨夜雨停后他就走了。   既然人走了,我也重新回房间换回睡衣。   简单地做了份鸡蛋三明治加牛奶当早餐,快吃完时,杨海阳打来电话,问我下周末有没有空。   我想了下,道:“应该有。”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道:“那太好了了。那天我女朋友也会来,到时介绍你俩认识一下。”   我当他怎么突然要请我吃饭,原来是交了女朋友。   杨海阳与我相识十几载,是我的初中同学。他家境一般,读书也不算太有天分,初中毕业后考上高职,高职毕业后就出社会做起了保险推销员。   我们初中后本已没有来往,他却因为业务需要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硬是让我买了份意外保险。也多亏这份保险,我出事后家里基本没怎么出钱,医药费全由保险公司买单。   四舍五入,他还要算我的恩人。   我瘫痪后,他经常打电话询问我近况,有空就约我吃饭,几年下来,竟也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结婚时,我当他伴郎,女儿出生时,我做了干爹,后来他前妻嫌他没本事,做来做去还是个小小保险业务员,和别的男人跑了,至此无影踪,我还陪他在深夜买醉。   杨海阳边喝边哭,边吐边喝,折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去公司把工作辞了,拿着不多的积蓄开了家小卖部,说要创业。   如今三四年过去,小卖部升级成了便利店,他和女儿的生活也越过越有滋味。我之前还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再婚,他那时对爱情婚姻已经死心,也怕女儿受委屈,直言不会再找。没想到这才一年不到,竟然就要介绍女朋友给我认识了。   由此可见,男人的话并不可信。   约好时间地点,杨海阳就挂了电话。我刚要放手机,看到有几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第一条就是沈洛羽的,问我昨日参加互助小组的情况。   想了想,回了三个字。   “还不错。”   下一条,是个陌生号码发的信息。   “谢谢你昨晚的收留,你家沙发很舒服。下次见了,北教授。”   不用想,这一定是商牧枭发来的。   我皱起眉,想要删除信息,手指悬在上方又有些犹豫,最终只是按熄屏幕,将手机丢到了一边。   “北哥,大事不妙!!”我才到学校,就被余喜喜在办公室门口扑住。   她满脸紧张,一改往日嬉笑神色,说了件让我大感意外的事——严盈向学校举报我以挂科威胁,性骚扰她。   余喜喜一路跑得飞快,推着我到了系主任办公室。   进门一看,人文学部的副部长姜毅,系主任董立,教务长陈奇雪都在,严盈正抓着陈奇雪的手哭得梨花带雨。   “小余,你先出去。”姜毅见我来了,招手让我过去。   轮椅停在茶几前,严盈一副十分惧怕我的样子,瑟缩着往陈奇雪怀里钻。陈奇雪轻抚着她的背,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垃圾,还是有害垃圾。   三堂会审,果然不妙。   “大概的情况,你应该也听小余说了。”董立用指节敲了敲大理石桌面,一脸严肃道,“叫你来,是想听听你的解释。我和姜主任,都觉得你不是这种人……”   “董主任,两个都是你的学生,我知道你难做,但也不用偏心偏得这么厉害吧?”陈奇雪打断董立的话,言语火药味十足,“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人会把‘禽兽’两个字写在脸上。”   说到“禽兽”两个字,她视线明晃晃落到我脸上,摆明就是说我。   “好了,你们先都别说话,听北芥怎么说。”姜毅在这三人里年纪最大,也更有话语权一些,“不能偏心,也不能偏听偏信,你说是不是,教务长?”   陈奇雪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我沉吟片刻,将这件事来龙去脉理了一遍:“严盈从开学就一直没来上课,按照五次缺课取消考试资格的规定,我上周让余喜喜给她发了邮件……”   说到严盈想要通过性贿赂让我放她一马时,紧靠着陈奇雪,哭得双眼通红的严盈突然语气激烈地反驳了我。   “我没有!明明是你,我去找你的确是想要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但我没有想用这么肮脏的手段贿赂你!是你,明明是你让我过去,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还强迫我跪下来给你……”说到这里,她似乎难以启齿,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一猜便知。   什么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那你做了吗?”我平静道。   陈奇雪看怪物一样看我,有些不敢相信我这话都问得出口。   “我迫于你的淫威,只能低头……但我不是自愿的,是你逼我的。”严盈声色俱厉,双目都要喷火,演技着实精湛,“我回去后越想越不对,你这种害群之马,我不能放任你继续留在清湾大学毒害更多人。我要向学校举报你,让你声名扫地!”   这段话,只有最后一句是实话。她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声名扫地。   我看着她,看她眼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恶意,简直要为她这一计鼓掌叫好。   “严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坐轮椅吗?”   可惜,她还是太年轻,缺乏一点必要的医学常识。   严盈一愣:“我怎么会知……”   “因为我的脊髓神经受损,导致下肢感知不到大脑发出的指令。”我看她好像还不是很懂,只能继续说下去,“你可能不知道,勃(起)反射也依赖于大脑。我虽然还留存一些触觉,但我的脊髓勃(起)反射高位中枢与大脑之间的神经通路已经完全阻断。换句话说,我没有性功能。”   此话一出,别说严盈,在场另三人的表情都变了。   “你……”严盈震惊地一时也没法想出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一个没有性功能的人在她口中突然就神勇无敌起来,这说是医学奇迹也不为过了。   一个男人当众承认自己不行,在世人眼里是件十分具有羞辱意味的事。我其实还好,但看几位校领导的表情,他们还挺尴尬。   “我可以提供我的医疗记录。”我补了句,然后几人脸色更差了。   “我用我的人格担保,小芥他就不是这种人。现在你高兴了吧,陈教务长,你还继续查吗?”董立性格火爆,要不是还有姜部长在,他估计已经要拍案而起。   陈奇雪脸色也不好,对严盈一改之前保护姿态,一把抽回自己被对方握着的手,冷言道:“这和你说的可有些出入啊,严同学。”   “我没说谎……”严盈还想狡辩,“真的,老师,你信我!”   她要去拉陈奇雪,被对方嫌恶地避开了。教务长就是这样,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一粒沙。余喜喜说她容易得罪人,但我觉得这性格也挺好的,一眼就能看穿的人,总比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要好相处。   “北芥啊,这事你放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姜毅扫了众人一圈,最后鹰一样的目光落在严盈身上,暗含警告道,“今天的事只能烂在这间屋子里,懂了吗?”   这件事会不会传出去,我并不在意。   只有百分之十的幸运儿在下身瘫痪后还能保持生育能力,我虽然不是这百分之十,但也不是什么遗憾的事。我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真正的奇迹。一车四人,另三人可没我这么好运。   “这样,你们按照程序,该调查调查,该处分处分。”我提议道,“我虽然没有……实际能力,但也不能排除我言语骚扰她的可能性。您说是吗,陈教务长?”   陈奇雪脸色难辨,可能也没想到我自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也好。”她想了下,点点头道,“这事已经在学校传开了,要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结束,大家不知道会怎么想。调查清楚,也好还无辜的人清白。”   从系主任办公室离开,余喜喜第一时间冲上来嘘寒问暖,仿佛我在里面受了多大的酷刑。   “气死我了,论坛上说什么的都有,好像他们就在现场一样。还有说你大魔王变大**的……”余喜喜捂着胸口,一副气不过的模样,“一定是那些被你挂过科的刁民在散布谣言。我已经让管理员删了几个相关帖子了,北哥你看看要不要彻底封口?”   “你越封,别人只会越觉得我做贼心虚。”作为事件主角,我倒是比余喜喜还要镇定,“放宽心,相信学校,等通报吧。”   结果通报没来,商牧枭先来了。   他一进门就靠坐在办公桌上,一贯的自说自话:“你车还没修好吧?在你车修好前,我负责每天送你回家怎么样?”   我敲着键盘,不去理他。过了会儿,鼠标动起来,将我正在填写的表格最小化。   内心暗叹口气,我没办法,只得抬头正视他。   “谢谢,但不用了。”说罢我去摸鼠标,手刚覆上去,被商牧枭一把按住。   他缓缓俯身,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你的事我听说了,要帮忙吗?”   我的事不多,最近也就那一个。   “你要怎么帮我?”我有些好奇。   “那天我就在门外,你们有没有做什么,我难道会不知道?”   说得也是。   我点点头道:“那就麻烦你替我作证了。”   “但我有个要求。”商牧枭手上力道变得轻柔,拇指暗示性浓重地摩挲我的手背,笑得有几分纯真。   他实在很爱笑。这点和商禄不一样,商禄走酷哥路线,饰演的角色都不爱笑,笑得也不好看。   “什么?”看着这张脸,我不免有些晃神。   “和我睡。”   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不是请我吃饭,也不是不要挂我的课,而是……和我睡。   像被火燎到,我猛地抽回手,语气难掩不快道:“出去。”   他上下打量我,见我态度坚决,举起双手做了个敷衍的投降姿势,表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   “看来我之前还真是误会你了。那换一个吧,我帮你作证,你让我追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别不识好歹。”我将之前他对我说过的话,又原样还回去。   商牧枭愣了愣 ,显然还记得这句话。笑容逐渐隐去,他直起身,双脚落到地上。   “打个赌吧。”   我蹙起眉,不知道他又再搞什么。   “就赌……我一定会追到你。”说完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有些痞气的笑来,“输了我就不再缠着你。”   这是什么毫无用处的赌注?   我有时候真是羡慕这些年轻人,这样的自信。自信到……让人忍不住想去击垮,看看他们不再自信的样子。   “一个月。”我报了期限,算是应下了赌约。   商牧枭笑容加大,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一个月”的含义。   “可以。”   他看了眼手机时间,道 :“现在我能送你回去了吗?赌约附加一条,你不能故意回避我。”   既然是赌约,也算公平。   我看了眼电脑上未完的表格,又看一眼商牧枭,最终将电脑关闭。   “走吧。”我操控着轮椅往外走去。   没过几天,教务处传来消息,因为有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好心学生替我作证,是严盈意欲贿赂我,而非我对她实施性骚扰,这件事已经可以下最终定论。   教务处随后发出通报,对此次诬告事件,予以严盈记过处分。大概隔了半天,又发一份通报,对严盈严重缺课的行为予以再一次记过处分。由于严盈屡次记过,经校长办公室开会决议,对她进行开除学籍处分。 第6章 胆小鬼   不大的阶梯教室内,分散坐着三十多人。除了我的讲课声,再也听不到别的杂音。   商牧枭坐在最前排,正中的位置,目光一直随我移动,不时还会做点不知道是什么的笔迹,专注得就像上次被我赶出教室的人不是他一样。   “现在是提问环节。”暂停ppt,我来到讲台边缘,面对学生道,“大家可以自由提问。”   举手的人不多,但商牧枭也在其列。与他的赌约只说不能故意回避,没说他举手我就一定要点他。而且,下意识里,我总觉得他不会问什么正经问题。   我十分坦然地对他的积极视而不见,跳过他点了后排的一位男同学。   商牧枭有些不满地收回手,往后看了眼被我点名的那个男生,接着整个人朝椅背上一靠,一副大爷模样。   被我点名的那个男生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下,声音都有点结巴。   “我,我想问,老师您能不能不……不用哲学语言,用大白话解释下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理论?”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觉得有点艰深,不是……不是很明白。”   哲学本就是十分艰深且复杂的学科,充满各种互相矛盾又统一的派别理论,只是作为选修课兴趣使然亦或迫不得已来上这门《西方哲学史》,若没有极大悟性,初学者的确很容易被复杂的哲学名词搞晕了头。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整理了下语言,缓缓道:“《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大白话就是……世间万物为什么会如此呈现的四种根本理由。叔本华认为,世界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有不同的表现方式。   “第1种,直观经验构成了人类对事物的根本看法,它由人类传承而来。   “第2种,抽象概念构成了人们对事物的基本判断,它由人们对事物的认识而来。   “第3种,对时间和空间的先天认知构成了人们对数字的敏锐性,它定义了存在感。   “第4种,行动由事物主体负责,是意志的呈现方式,驱动它的是‘动机’。   “以上就是《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的核心表述,明白了吗?”   男生一边做着笔记一边用力点头:“嗯,明白了,教授一说我就明白了!教授你真厉害!”   商牧枭嗤笑一声,轻蔑之情根本懒得掩饰,似乎觉得这样的问题也拿出来讲,实在很没有水平。   也不知道他一个挂科预定哪里来的勇气嘲笑别人。   “还有人提问吗?”   商牧枭懒洋洋地举起手,似乎并不抱希望我会点他。   但我偏偏就点了,问:“你想问什么?”   如果他说些有的没的,我也好名正言顺请他出去。   商牧枭明显怔愣了下,颇为意外,但很快回神,流畅而清晰地描述了自己的问题。   “不受世人祝福的爱情,应该听从理性还是本能?”   “这要看你更愿意相信哪套理论。”   他进一步提问:“如果是教授你呢?当你遇到令自己心动的另一半,但你们的爱情并不受世人祝福,你是选择听从理性,还是回归本能?”   “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拥有理性。理性能使我们更好的规划未来,掌握主动,降低风险,我认为不该放弃这部分权益。”   “但理性也使我们失去对事物的敏锐性。”商牧枭与我据理力争道,“‘理性使我们有所得,也使我们有所失’。这句话不该是说,理性并没有那么重要吗?”   这是叔本华的原话,看来是有备而来了。   老实说,这并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它没有太多的哲学性在里面,反倒更适合作为辩论赛辩题,让正反两方辩个明白。   我还以为他会提什么高明的问题,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我是理性主义,你是非理性主义。我们俩不是一个派别,又怎么说得到一起?你愿意回归本能,我更想听从理性,从一开始,我们就有分歧。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没有说服你的意图,哲学本就是充满各种见解与思辨的存在,不必非要分个高下。”   这个问题没有再辩下去的意义,我想叫停,他却还在延伸。   “所以你永远不会被本能驱使,永远理智,是吗?”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和表情都与方才有细微变化,似乎不信,又似乎拭目以待,那双黑沉的眼眸中,是直白的跃跃欲试。   他觉得自己能叫我打破理智,违背原则,将今天的一番见解抛诸脑后。看着他年轻狂妄的面孔,我就已深知他的想法。   他并非问了一个没水平的问题,他只是在为未来的某一天,为那一天能嘲笑我曾是一名理性主义者而做铺垫。   恶劣的狗崽子。   我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迅速结束了这个问题。   “我的观点不重要。这个问题结束,下一个。”   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回答,他有些无趣地靠回椅背,手里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唇角微微含笑,对着我无声说了三个字。   ——胆小鬼。   我若无其事地扫过,开始解答下一个问题。   自从赌约生效,商牧枭便天天在下班前到我办公室报到,送我回家。   我不太相信他是真心实意要追我,思来想去,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或许只是出于某种古怪的胜负欲——他必定要证明,我的所有否认都是抵赖,我就是对他觊觎已深,心怀不轨,是个实实在在“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之人。   如果说严盈是个觉得仅靠自己美貌能夺取世界的傲慢者,那商牧枭也不遑多让。   他要爱,你就必须给他爱,你不给,他就自己来抢。抢到手了,大概率也只是满足某种收集癖,并不会珍惜。总感觉,他小时候应该挺缺爱的。   想明白了,我也不再抵触他的追求。有人天天送我回家,我还乐得轻松。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只要玩腻了,他自然就会该干嘛干嘛去了。   “周六有空吗?带你去个好地方。”停到老位子,商牧枭拉上手刹,对我发出约会邀请。   “没空,周六我约了朋友。”   杨海阳要更早约我,这也不算违反规则。解开安全带,我看商牧枭还不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问题。   “那下个周六呢?”他正对着我,一只手肘搁在方向盘上,与方才相比,脸上的表情已经淡了许多。   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都摆在脸上。   “下周六的事,下周再说。”   他闻言靠回椅背,不和我交流,也不动作,大有我不答应就不让我下车的架势。   论熬时间,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也处于弱势。他要是一不高兴直接将我丢在这儿,我除了爬回去别无他法。   “知道了,我会把下周六时间空出来。”到最后,我只得妥协。   商牧枭变脸飞快,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不用我催便下车组装好轮椅,再绕到我这边将我抱下了车。   只是几天抱下来,他越来越顺手,我也越来越心安理得了。等我那车修好,怕都要不习惯靠自己上下车。   真可怕啊。十几年来,我凡事都靠自己,因为知道如果太依赖旁人生存,我迟早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废物。结果就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一场莫名的赌局,十几年来的坚持都产生动摇。   我突然意识到,我或许把人类的本能想的太简单了。   将我送到电梯口,商牧枭忽然接了个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大,几乎是用吼的,似乎身处环境嘈杂。   “老地方吗?别叫……”他看了我一眼,将原本要说的词咽了回去,“别叫那么多人,有我不认识的我就不去了。”   那头说了什么,只有最后三个字——你快点,我听清楚了。   “朋友叫我去唱歌,我先走了。”商牧枭好像真的怕我介意一般,还与我认真解释了通。   “嗯,玩得开心。”   我还沉浸在理性与本能孰强孰弱的对决中,心事重重与商牧枭挥别,回家关上门思考了一夜,自己到底能不能真的完全理性至上,没有得到答案。   周六下午,我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杨海阳指定的餐厅。他已经到了,只是不见他女朋友身影。   “你先看菜单,芸柔自己来的,刚到,还在停车。”他同我解释。   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没接菜单,表示全凭他做主。   等差不多点完菜,杨海阳与我说着话忽然举手朝门口方向用力挥了挥,整张脸都因为对方的到来亮了起来。   到这会儿,我才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又找到想一起度过余生的人,而不是随便找个人凑合过日子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对方坐下,声音清婉,长发及肩,穿一件休闲又不失职业的白西装外套,模样是可以当女明星的那种漂亮,最重要的是……似曾相识。   只是……可能吗?也太戏剧性了。   “你好,我是商芸柔,杨海阳的女朋友。我经常听海阳说起你,仰望已久,这次终于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商芸柔客气地伸手过来,要与我握手。   我盯着她的脸,结合她少有的姓,本来只是怀疑20%,现在已经升到了60%,瞬间过半。   “请问……”我一边与她握手,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作者有话说:   “只有人类拥有理性”这个观点和“理性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个观点都是叔本华的。可以看做是北芥用了一个哲学家的观点阐述自己的观点,商牧枭就用同一个哲学家的观点再反驳回去。 第7章 竟然还打脸   商芸柔诧异非常:“你认识我弟弟?之前虽然知道你是清湾大学的老师,但我弟弟是金融系的,学校那么大,我以为你们不会认识的。”   她真的是商牧枭的姐姐……   这一难以置信的巧合简直让我哑口无言。是啊,学校那么大,我为什么就会和商牧枭有瓜葛呢?我自己都很想知道。   我打量着商芸柔清丽脱俗的五官,再次感叹基因的神奇。   她其实不太像商禄,轮廓和眉眼都不像,但偏偏与商牧枭又有几分神似。想来,是因为商牧枭像父亲又像母亲,而商芸柔只像母亲的缘故。   这样看来,姐弟俩的母亲也是位惊天动地的大美人啊。   “我在学校教哲学,你弟弟来上过我的选修课。”我说。   商芸柔了然。   “原来是这样啊。不知道牧枭在学校里乖吗?我和他相差十岁,小时候我们妈妈……身体不太好,爸爸又忙于工作,一直是我照顾弟弟比较多,不知不觉就有些过于溺爱他了。”显然,做姐姐的也知道商牧枭的脾气有多差,说起这个弟弟就面有忧色,“他现在做事经常没有分寸,让我非常头疼。”   想到之前参加互助小组时商牧枭说的那些话,我想她的头疼列表里,应该也有弟弟无法接受自己男友这一条。   “我和他接触不多,如果你想知道他在学校的表现,我可以替你去问一问金融系的教授。”   商芸柔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问问的,你不用当真。”   看了眼对面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杨海阳,自从提到商牧枭他就一直是这个表情,坐在边上也不插话。以我对他的了解,要不是商芸柔在,他估计就要与我大吐苦水,狠狠抨击商牧枭那个讨人厌的狗崽子了。   我没有提及心理互助小组的事,一来我不想让商芸柔一见面就觉得我有什么心理问题,二来今日的主角毕竟是商芸柔与杨海阳,老是插其他人的事也不太合适。   服务员陆续上菜,桌上不再讨论商牧枭,转而开始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   商芸柔与她弟弟除了长相相似,性格简直南辕北辙。同一个爹妈生的,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区别。   说起她和杨海阳的相识,商芸柔简直妙语连珠,幽默中不失分寸,温婉中透着俏皮,情节更是引人入胜。   “那天我开车回家,突然在路边看到有个孩子在哭,我就停下来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找不到妈妈了。这时候海阳和灵灵正好也路过,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就和我一起带小男孩去警局报了案。”商芸柔边说边去看身旁的男友,眼里满是柔情,“有时候真的很讲眼缘,我见到灵灵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   我有些意外,商芸柔一见钟情的对象竟然不是杨海阳,而是他的女儿杨幼灵。   不过,那小丫头虽然才五岁,但因为人美嘴甜,加上性格又特别懂事乖巧,我就没见过不喜欢她的大人。她是我遇到过的,最有可能通过美貌夺取世界的小丫头。   “本来一个北芥就够我受的了,现在还加上一个你,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了,这样小孩子很容易被宠坏的。”杨海阳受不了地直摇头。   我凉凉睨着他:“你身为父亲,要对她多点耐心。况且她都这么乖了,会做什么值得你打骂的事?”   商芸柔举起水杯敬我,终于找到组织的模样。   “太同意了。灵灵这么乖,灵灵怎么会犯错?错的肯定是爸爸。”   我举杯与她相碰,瞬间两人便确定立场,组建“灵灵联盟”,共同抵制杨海阳对我们灵灵的霸权。   “所以,你们是因为灵灵才开始交往的?”   我一提醒,商芸柔想起刚刚的话才讲到一半,继续道:“不是,是因为我的鞋跟断了。”   三人将小男孩送到警局,在确定家长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后,便打算各自离去。结果好巧不巧,商芸柔的高跟鞋在走出警局时卡在了窨井盖上,还断了。   “其实也不是特别高的跟,整个断掉倒也好说,但它只断一半,还有一半与鞋底藕断丝连,难分难舍,就让我很尴尬。”   而在这万分尴尬的时候,杨海阳发现异样走了过来。他先是询问商芸柔有没有受伤,又蹲下替她查看鞋子情况。在修理高跟鞋的间隙,还将自己的大拖鞋给到商芸柔暂时将就,自己则赤脚站在石子地上。   杨海阳一向热心肠,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除了离婚那会儿,我就没看他为什么事沮丧过。如果说我是极致悲观主义者,那杨海阳就是我的反面,乐观积极的代名词。   “那一刻我就觉得他好帅啊,但因为灵灵叫他爸爸,我以为他不是单身,心里还想……果然,好男人都结婚去了。”   杨海阳替她修好了鞋——把两只跟都掰断了,作为回报,她开车将父女俩送回了家。   一路闲聊,当她得知杨海阳是位单亲爸爸后,在对方下车时果断问他要了联系方式。   我就想杨海阳怎么会突然改变独身的想法,原来这还是一出女追男的戏码。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她。”杨海阳叹着气道,“我想过反抗的,但根本不管用。”   这可能就是他们商家人骨子里流淌的魔力?最原始的,驱动欲望的能力。只要他们勾勾手指,纵然知道不应该,还是会有大批人义无反顾扑上去。   吃完饭,商芸柔开车,与杨海阳一道将我送回了家。   下车时,杨海阳让女友在车里等着,自己下车推我到了电梯口。   “商牧枭那小子你可别跟他有太深入的接触,他和他姐不一样,是个神经病。”   我还当他跟过来要说什么,原来是要提醒我远离商牧枭。   “一个孩子而已,瞧把你吓得。”   “不是,他真的是个神经病!”杨海阳小心瞄了眼商芸柔方向,分明不可能传那样远,还是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枭是什么鸟吗?”   “猫头鹰?”   “是猫头鹰,但古代也将它称为‘食母鸟’,意为会吃掉母亲的鸟。细的我不知道,但商牧枭当年一出生,他妈妈就得了产后抑郁症,据说原本也是非常有前途的一名女画家,结果就因为抑郁症完全无法进行创作,又因为无法创作更加抑郁,这样痛苦了五年,最后自杀了。”   我一怔,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当初余喜喜说商禄的妻子是因病去世,我还以为是癌症这样的急病,没成想竟是抑郁症。   “他的名字谁取的?”我问。   “妈妈。”杨海阳道,“他们俩姐弟和父亲关系都挺生疏的,但芸柔要好些,还有交流,商牧枭那小子和他爸基本就是冤家对头了,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的。似乎商爸爸也觉得妻子的死全是小儿子的错,还当着面说过类似‘要是你没有出生就好了’这种话。”说到最后,他表情也有些复杂,“只能说,恶劣性格的养成,父母真的要付好大的责任。”   “怪不得他这么依赖姐姐。”商芸柔对他来说可能不仅仅是姐姐,更是爸爸和妈妈,是他的全部亲情。   “可不是吗?”杨海阳脸上刚刚升起一些怜悯之色,闻言转瞬即逝,变成满满嫌弃,“护芸柔跟老母鸡护仔一样,还说要是我再缠着芸柔,他就打断我的腿。大爷我又不是没打过架,谁怕谁啊,到时候不知道谁断腿呢。”   这话倒是不错。杨海阳初中时就是出了名的打架王,经常和校外的小混混起冲突,伤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来上课,是老师眼中头号问题学生。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我控制轮椅进到电梯,回身叮嘱他:“他们毕竟是姐弟,你别让商小姐难做,不要和商牧枭起正面冲突。”   杨海阳挠挠鼻子,含糊地嗯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周日的心理互助小组活动日,现场并不见商牧枭踪影。他第一次就来得不情不愿,估计也是应付姐姐才会参加。这次不来,以后说不准也不会来了。   “这一星期过得怎样?”   我将视线从平静地琥珀色茶汤中移开,看向问话的廖姐。   “挺好。”我说,“我的车终于修好了。”   经过两个礼拜的维修,它现在简直跟新的一样。直到再次坐上它,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它。   新的一周,商牧枭消失了。他没有来上选修课,也没有再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一个月都不到,只是一周,他就腻烦了与我的赌约。起初,我是这样想的。   结果到了周五,再一节选修课,就如他突然的消失,他又突然出现了。位置换到了最后一排,脸上戴着一只黑色口罩,整节课都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与他一道的那两个学生坐在前排,会不时回头看他,他也毫无反应。   下课铃响起,众人陆续离开教室,我收拾着台上讲义,一抬头,发现商牧枭到了跟前。   他站在那里,只是看着我,也不说话。   “那我们先走了。”商牧枭的两个同学之一,长相更秀气些的男生冲我点了点头,看一眼毫无反应地商牧枭,随后与等在门口的另一个黄头发男生一起走了。   因着商牧枭的关系,上次余喜喜点名我也特别留意了下,知道那个秀气些的男生就是尹诺,而染着一头黄毛的那个,叫周言毅。他们与商牧枭一样,都是金融系的学生。   “你为什么要看他们?”商牧枭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显得有些幽怨,又有些危险,“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看我,反倒看他们?”   我收回视线,将讲义竖起垒齐,远远看到余喜喜一脸惊悚地注视着这边,无声地指了指商牧枭,一副吃不准这是什么情况的样子。   我冲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先行离开。余喜喜更震惊了,虽然欲言又止,不知道我搞什么,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教室。   只剩下我和商牧枭两人,总算是能静下心来哄小孩子。   “你带着口罩,我怎么看?”发现他没被口罩遮住的眼角似乎有块淤青,我蹙了蹙眉,问道,“你脸怎么了?”   他伸手扯下口罩,我注意到他指节处也是青紫的。   “被人打了。”他委屈极了,凑到我面前让我细看,“你看,嘴角都打破了。”   他握住我的手,牵引着去碰触他的伤口。   “谁打的?”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姐的男朋友。”   手指堪堪触到他眼角,我一颤,他嘶了声,眼神瞬间一利,待对上我的视线,又很快软下来。   杨海阳那小子,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打就算了,竟然还打脸。 第8章 恶枭   本来就只有一张脸能看,现在打成这样,完全已经贴上了“一无是处”的标签啊。   “你也打他了?”收回手,惋惜之余,我也没忘了关心杨海阳的伤势。   其实我不太担心他。虽说商牧枭胜在年轻,但杨海阳常年健身,那身腱子肉也不是摆着好看的,该不会吃什么亏。   商牧枭直起身,重新戴上口罩:“ 没打。是他单方面打我,我没有动手。”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视线缓缓下移,看向他青紫的手背。   “这不是……”他注意到我的视线,抬起手背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砸墙弄的,我真的没打他。”   他不知道我和杨海阳的关系,没必要特意骗我,所以我更倾向于他是真的没打杨海阳——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稀奇了。   “你好好的砸墙干吗?”将讲义置于膝上,我控制着轮椅往外行去。   商牧枭跟上,与我始终差开两步左右的距离。   “因为快忍不住要揍他了。”   要说前面听他说自己真的没打杨海阳还只是惊讶,这会儿知道他竟然情愿砸墙都不揍对方,我简直是震撼了。   也就几天不见,怎么性格差这么多,跟被人下了蛊一样?   “怎么?你觉得我被打成这样,就一定要打回去?”商牧枭见我久久不言,猜到我在想什么,嗤笑着道。   不,我觉得你不仅会打回去,还会加倍地打。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不像你。”   心里想是一回事,说出口是另一回事。我已经不是想什么说什么的莽撞年纪,知道该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哪里不像?”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晃晃悠悠走到我旁边,与我并排前行,“我平时就很乖啊。”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想知道他是用什么表情说出这种话的。   他感觉到了,垂眼看过来道:“干嘛?在我看来不作奸犯科就是‘乖’了。”   “……”   我不予置评,默默看回前路,佩服他这样大言不惭的话还能面不改色说出口。   学校里最宽阔的主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年岁久了,树冠便连到了一起,将路遮得密密实实。阳光只能借由风的帮助细碎地挤过树叶的缝隙,艰难地向大地传递着自己的体温。   现在是秋末,梧桐树叶已由原先的绿色转成了金黄,想来不用过多久,待黄叶掉落,这条路就能重见天日了。   “你的车修好了吧?”快走出梧桐大道时,商牧枭忽然问。   阳光自脚背攀爬至全身,干燥、温暖,如果我是一个人,这会儿就该停下来晒太阳了。   “嗯,以后不用麻烦你送我回家了。”我特地放慢了速度,想叫这段路晚些结束。   商牧枭毫无所觉,还是依照之前的步速前进,不一会儿就到了我前面。   “你没有忘记明天的约会吧?”他问。   我是32又不是62,答应过的事还不至于这么快忘记。   “没有。”我说。   他一下子停住脚步,蹙眉看过来,似乎这时才发现我们俩已不在同一水平线。   “你怎么这么慢?”他抱怨着,口罩都遮不住地不耐。   阳光落在他身上,眼角的淤青越发明显。我眯了眯眼,仍旧慢慢悠悠往前,并不加快速度。   “等不及你可以先走。”   他闻言轻啧了声,听起来很有话要说。   “算了……”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选择将话全部咽了回去,“明天晚上我会去你家找你汇合。八点,你别忘了。”   他等在原地,等我到他身边再往前。这次走得很慢,配合着我的速度。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前面就是路口,再过去就到我办公室了。我虽然应了赌约,也承诺不会回避,但还是想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然而商牧枭还要卖关子。   “好玩的地方,你不会失望的。”到十字路口,他停下来道,“我还有课,先走了。明天见,北教授。”   他倒退着冲我摆了摆手,插着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我注视他背影片刻,调转轮椅方向,与他背道而行。   一回到办公室,放下讲义,我就给杨海阳去了个电话。   那头没想几声便接了,听声音是在外头,能听到隐隐汽车鸣笛声。   “对对,就这个位置……喂,北芥啊,怎么了?什么事啊?”   他听起来在忙,我也就长话短说:“今天商小姐的弟弟来上课,脸上带伤……”   我话还没说完,杨海阳就激烈地打断我:“我去,别跟我提那个神经病!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真可以说是祖上积德了。”   他开始同我讲述商牧枭到底是个怎样的神经病,这些天又发生了什么。   “那天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突然我就听到一声巨响,‘哗啦’一下,我店玻璃就给人砸了。”杨海阳莫名其妙出去一看,就看到商牧枭站在外头,拍着手,一脸挑衅,见他也不逃,还对他竖中指。   新仇加旧恨,杨海阳也承认,是自己冲动了。   “我问他是不是有病,他说:‘你要是再不和我姐分手,我可能会病得更厉害些,下次砸得就不止玻璃了’。你也知道便利店是我的心血,芸柔又是我的死穴,他一戳戳俩,我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两人扭打起来,杨海阳正在气头上,也没留意自己打了对方几拳,又挨了几拳,就觉得商牧枭身手还挺菜。   听到这里,我也觉出不对。既然是商牧枭先起的头,怎么会给杨海阳这样白打?   “你不知道他多能装。我还以为他是真菜呢,结果可能从来没被人这么打过,挨了几拳不行了,本性暴露,一把掐着我脖子把我抵到了墙上,那眼神……我差点以为他要拿刀捅我。结果他一拳砸在了墙上,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我拍拍屁股就走了。”   晚上商芸柔就打来电话将他骂了一通,不敢相信他竟然把她弟弟打成那样。到这杨海阳才发现自己中了计,商牧枭那小子竟然用自损一千的方式离间他和商芸柔。用心之歹毒,令人发指。   他这两天既要忙店里,又要哄商芸柔,简直焦头烂额,对商牧枭的仇恨可以说拔升到了历史新高点。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小王八蛋!!”我都可以想象这会儿杨海阳是怎么手捂胸口一副吐血模样。   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恶枭啊。   委屈和可怜都是伪装,不过他的苦肉计,凶险狡诈才是本性,叫人防不胜防。   “商小姐也是关心则乱,你好好和她说,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想明白的。”又和杨海阳说了些话,他那头正在重新装店玻璃,缺个人搭把手,与我说着“下次再聊”,飞快结束了通话。   晚上我收到他信息,说已经同商芸柔和好,还给我看了段商芸柔坐在摇椅上抱着杨幼灵读故事书的视频。   画面中小女孩披散着一头柔软的长发,乖巧窝在商芸柔怀里,眼睛半阖着,睫毛遮住眼帘,看上去已经快睡着了。   算起来也挺久不见小丫头的,给杨海阳回去信息,告诉他过几天我会去看杨幼灵,杨海阳回了我一个“ok”,暂且约定下周二晚上见。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个梦伴随了我十二年,头一两年几乎每晚都要梦到,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为只在情绪不稳定,压力过大的时候才会偶尔梦见。   行驶的车辆内,耳边是另三人的说话声。卢飞恒问我要不要喝水,我睁开眼,刚要谢着接过,刹那间天翻地覆。   一切都在翻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时,已经被甩出车外。浑身都在疼,模糊的视线中,那辆刚刚我还身处其中的suv翻倒在护栏边,引擎盖整个变形,正冒着火花。   我看到经慎满脸是血地倒悬在车内,生死不知,我想过去救他,可双腿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油箱中的油一点点扩散开来,最终被一颗小小的火星点燃,吞噬整辆汽车残骸。   胳膊被人架起,拖离危险地带。   “还有人……”我虚弱地说着,视线逐渐转暗。   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窗外鸟鸣,缓了好一阵才疲惫地撑坐起来。   没有人喜欢重温噩梦,还是那样一个惨烈的噩梦。   那一天我都显得心事重重,烧水忘了时间,做菜忘了放盐,连洗个衣服,都不记得有没有倒洗衣液。   如果不是商牧枭打电话给我,我可能也会忘了与他的约会。   “我已经到楼下了,你快下来。”一顿,他补上一句,“记得带车钥匙。”   我到楼下时,商牧枭靠在他那辆蓝白重机前,正在无聊地抛玩自己的头盔。看到我下来了,他把头盔锁好,朝我靠过来。   “你开车,我来导航。地方有点远,不过风景很好。”   大晚上的看风景?   我内心疑惑不已,但还是按照他的吩咐一路开往他口中的目的地。   路越开越偏,路上车辆越来越少,甚至出了市区,往荒郊而去。   眼看上了山,连个路灯都没,我只得开起远光灯照亮前路。   “还有多久?”我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问道。   商牧枭看着窗外,道:“快了。”语气怎么听怎么敷衍。   随后的一个小时,这段对话又出现了不下三次。   八点开到十点,幽暗的道路两旁是大片的果树,商牧枭说那是樱桃树,也不知真的假的。   “到了,停车!”就好像看到了什么记号,商牧枭忽然示意我停车,并且在车还没停稳前就自行开门跳下了车。   搞什么……   我难得地有些动气,为他这样危险的行为。   车辆熄火,我坐到轮椅上,往他所在方向行去,草地有些不平,但不影响轮椅前行。   “你知不知道刚刚很危……”绕过车子,眼前豁然开朗,我霎时有些失语。   眼前是一处开阔的观景台,山下黑黝黝的,只有零星的灯火。远方的城市被山峦遮挡,四周是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当高科技带来的光消失殆尽,来自群星的光芒变得前所未有的闪耀。   “你看,风景是不是很好?”   商牧枭抬起胳膊,替我引荐这璀璨的银河。 第9章 他就是个神经病   北半球秋季的夜空,头顶上方最主要的星象之一是飞马座。它由数颗亮度不一,大小各异的星体组成。其中最耀眼的四颗组成一个巨大的四边形,每条边代表一个方向,是秋季夜空十分重要的路标星座,也被称为“秋季四边形”。   “啊,看到四边形了……但为什么是飞马?这东西哪里像马了?”   “我们看到的飞马是倒过来的,顶上那是腿,底下打弯的才是头和脖子。”   我努力向商牧枭描述飞马座的样貌,再借由“秋季四边形”找到了附近的几个相邻星座与亮星。   “那颗就是织女星,下面一点的是牛郎星,中间那个是银河。”   星空除了充满无数未解的谜题,也充斥着人类无尽的想象与极致的浪漫。   他如果能早点告诉我是来看星星的,我可以提前带上指星笔。现在这样,也只能我将就着说,他将就着听了。   讲了十多分钟,头顶的星空能讲的差不多都讲完了。我不再说话,只是与商牧枭静静欣赏眼前美景。   良久,商牧枭忽然道:“北教授,你看星星的时候,会为自己的渺小感到沮丧吗?”他双手撑在砖石垒起的观景台上,仰头望着星空,“我们就像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出现,消失。出现,再消失。以为自己发光发热,独一无二,其实和所有你痛恨的、仰慕的、鄙夷的存在并无差别,也无足轻重……是吗?”   遥想第一次用天文望远镜观测星空时,我似乎也有过此类想法——对于整个宇宙来说,人类实在是渺小而卑微的存在。   可能立于辽阔苍穹下,很难让人不去想这些吧。   “你知道人类和大猩猩的区别吗?”   商牧枭看向我,表情带上几分疑惑。有对我的,也有对这个问题的。   “你在考我吗?人类拥有理性,而动物只有知性?”就算再疑惑,他还是给了我一个回答。   山上的夜风有些凉意,我紧了紧外套道:“这是叔本华的观点。但在尼采看来,论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人类和大猩猩基本没有区别。只有极少数人能超越自己的动物本性,成为真正有价值存在的‘超人’。所以你说的没错,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   听到这里,商牧枭垂下眼睫,脸上透出一丝或许可以被称之为“落寞”的神色。   “但是……”话锋一转,他跟着眼睫颤了颤,我接着道,“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们来说,亲人、朋友、同事、恋人,每个个体都至关重要。放到宇宙中或许是微尘,可拿到眼前,每颗都是无比珍贵的宝石,每颗都独一无二。”只是这些宝石,可能并不会永远属于我们。   最后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虽然我悲观看待世间万物,但我并不强求别人同我一样。   像商牧枭这样的年轻人,人生路还长,可以慢慢摸索适合自己的那套生存理论,无需旁人强加灌输。   “宝石?”商牧枭哂笑出声,一连念叨了好几句“宝石”,到最后几近喃喃自语。   “那我的人生,实在很贫乏。”   就在我以为他对我的论调嗤之以鼻时,他忽然朝着观景台下大吼一声,接着双手一撑,整个人站上窄窄的砖石墙。   我一下子呼吸都要凝住。此地没有路灯,观景台下黑漆漆的一片,虽说这会儿什么也看不清,但按照常理,多数是悬崖。他就那样危险的站在上面,风大点都能把他吹下去。   “你一个悲观主义,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北教授,我有点好奇,你的人生中有过多少宝石?最喜欢的那颗又是怎样的存在?”他好像走钢丝一样,张开双臂,努力维持平衡,走得摇摇晃晃。   杂技团里走钢丝好歹还有安全绳,商牧枭什么都没有,掉下去不死也是半残。而就算他搏到“不死”,我这副样子又哪里能救他?   简直左右都是死。   “商牧枭,下来。”我沉声命令他,完全顾不上他的问题是什么。   “你在担心我吗?”他仍是嬉皮笑脸,毫不正经的模样。   我努力压抑火气,将手伸给他。   “下来,你这样太危险了。”   他停下让人冷汗直流的走动,背对悬崖,面朝我站立,低垂的视线先是落在我的手上,又移到脸上。   “乖……”   我对他循循善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展开双臂,露出一抹极灿烂的笑来。   “你在担心我。”他满脸得意,作势要向后倒去。   “商牧枭!!”双目大睁,我嘶吼地要去够他,下一秒身体失去平衡,比商牧枭更先栽倒在地。   掌心被粗粝的石头磨破,火辣辣地疼。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纠结在一起,绵软无力。   我喘息着,焦急地去寻商牧枭的方位,一抬头却见对方轻巧地跃下了矮墙。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过来扶我,一脸轻松笑意,仿佛刚才的惊险不过我的幻觉,“你刚刚叫得好大声,是怕我真的跳下去吗?”   他不是真的要跳下去,他只是在测试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让他好奇,也让他愉悦。   到这会儿我才真正认同杨海阳对他的评价——神经病。他就是个神经病。   我闭了闭眼,试着平复剧烈波动的情绪。   “北教授?北芥?”商牧枭见我没反应,不停叫着我的名字。   如果他有眼力见,就该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   我咬了咬后槽牙,火怎么也压不回去。可能有好几年,我都没这么生气过了。   猛地挣开他,我拒绝交流,也禁止碰触。   他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到地上,眉心倏地蹙起,再看我时的目光变得阴狠无比。像只终于停止摇尾巴,回归本性的狼崽子。   是了,狼怎么会乖乖听话?是我异想天开了。   我直直与他对视,表面气势半点不落,内心却在急速思考等会儿打起来要怎么办。   我没有杨海阳的本事,估计至多也就只能咬两口出出气。   约会约到打起来,在我二十岁那会儿都没这样过,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和你闹着玩的,至于吗生这么大的气?”对峙片刻,再开口时,商牧枭野兽一样的眼神已收敛大半。   他拍拍手从地上站起,退后几步,靠在观景台的矮墙上,不再试图帮助我。   我自己吃力点倒也能回轮椅上,就是不太好看。所有挣扎、狼狈、难堪,都会毫无保留呈现在商牧枭眼前。   残疾是一回事,不想在别人面前表演“残疾”是另一回事。   一切像是静止了,我不动,商牧枭也不动。我们僵持着,大有熬死对方就是胜利的架势。   山里的温度随着入夜越发寒凉刺骨,风一吹,单薄的外套根本无法阻挡寒风侵袭。   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没忍住喉头发痒咳嗽了声。   商牧枭那头忽地重重“啧”了声,听着不耐烦极了。   手心一阵阵地发疼,我咬了咬牙,打算就这样坐到天荒地老。   眼前忽地一暗,带着体温的事物从天而降,罩了我满头满脸。   我扯下一看,是件外套。   踩过草地,商牧枭从我身边走过,往车后方去。   “我去抽根烟。”   从他选择回避来看,这场战役似乎是我赢了。但我一点生不出高兴的心思,我觉得自己实在太幼稚了。无论是一个月的赌局,还是宁可坐到死都不愿意在商牧枭面前爬上轮椅这件事,都幼稚得叫人不敢置信。   车后传来淡淡烟味,将我暂时从自我厌弃中拖回现实。   一支烟后,商牧枭走了回来,我也回到了轮椅上。   “你流血了。”他盯着我的腿。   我今天穿了条白裤子,刚刚地上搓一通,染上不少污渍。最明显还是膝盖位置,布料被磨破了,露出底下沾着土的伤口,黑黑红红的一团,看上去很是凄惨。   “没有感觉。”我将外套还给他,直接塞进他怀里,要收回手时,被他一把攥住。   外套落地,他看了眼我的掌心,道:“手也流血了。”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夜视能力,眼睛这么尖的。   “没事……”我抽回手道,“我不想看了,回去吧。”   在经历刚刚的事后,我想很少还有人可以有闲情逸致和他一起看星星。   轮椅怎么走都是原地打转。我纳闷地向后看去,就见商牧枭捡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另一只手牢牢握着我的轮椅把手,不让我走。   瞬间,我仿如一只被命运扼住后脖颈的猫,只能任他拿捏。   “你干什么?”我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措。   商牧枭再次把外套丢给我。   “谁说我们今天要回去?”   荒郊野岭,配合他的言行,我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好几个经典悬疑片的开头。   他不是要把我从山上推下去吧……   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将他的外套盖到腿上,一时不知要不要问他我们这是去哪里。   他推着我在漆黑的山路上走了一段,忽然拐了一个弯,进到一条幽深小道。   两旁都是树,成片的树,除了头顶一点星光,简直要伸手不见五指。   “我们去哪里?”紧了紧膝上的外套,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之前尹诺带我来过一次,就在前面了……”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前方隐隐绰绰出现一抹幽光,近了才发现是只挂在院门旁的纸灯笼。   灯笼左边是一块木牌子,写着小院的名字——流水人家。   再下面是张破破烂烂的纸,用毛笔写着硕大的“摘樱桃,新鲜的水晶樱桃,不甜不要钱”几个字。 第10章 无形、粘腻、还很险恶   “就是这里,饭菜很好吃,床也很舒服。”说着,商牧枭按下门铃。   到这会儿我已经猜出他是要夜宿农家乐,但仍然觉得荒谬。   “我没说过要住这。”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住这。   商牧枭不以为意:“不住,你总要清理伤口吧?这幅样子开两个小时的车回去,等到了清湾,你的血都要流干了。”   光听他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伤到大动脉了。   “这点小伤是不会把血流干的……”   他突然笑起来,打断我的话:“有没有人说过,你太一本正经了?”   有。而且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一般是在变向地让我闭嘴。   我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谁啊这么晚……”穿着蓝色布衫的老人家过来开门,一见商牧枭,愣了愣,再见到我,更惊讶了,“这是……摔的吗?”他这话问的明显自己都底气不足。   “我是之前打电话来定了房间的。”商牧枭并不回答,推着我便进了小院,“麻烦快点帮我办理入住,我们都累了。”   小院是地地道道的中式农家院子,大堂摆着几张圆桌,门口就是l型的柜台。   老人家关了院门,慢悠悠踱进屋。   “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拐进柜台,从底下拍了把钥匙上来,“直走右拐第三间房。”   商牧枭一路推着我找到了房间,进门见到两张床时,我暗暗吁了口气。   “你等等,我去问老板要个东西。”商牧枭放下我又出去了,过了大概五分钟回来,手里提着个急救箱。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棉签和双氧水要替我清理伤口。   “我自己来就行……”我去夺他的棉签,他一下避让开,没有说话,但已经用行动表明——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我真的有些累了,不光是身体上的,也有心理的。商牧枭实在好本事,来看个星星竟然也能把我看得筋疲力尽。   我冲他笑笑,做了个“你请”的手势,放弃了对自己伤口的自主权。   “小时候我摔倒,父母只会让我忍耐,只有姐姐会给我处理伤口。但她有些笨手笨脚的,总是弄得我很疼,长大一些我就学会自己处理伤口了。”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几乎没让我感受到太多疼痛,果然是技术娴熟。   “你很爱姐姐。”   商牧枭的手一顿,棉签没控制好力度,戳进肉里,升起尖锐的疼痛。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被商牧枭更用力地攥住手腕,又拉回自己面前。   这次他的动作更小心,棉签所过之处,会感觉到有股微凉的气息吹拂。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一颗宝石。”他低垂着脸,我只能隐隐看到他似乎勾了勾唇,“我不像教授这样富裕,有那么多宝石。我只有一颗,当然就会很珍惜。”   他这话说的,纵使钢铁心肠的人听了都要心中一酸。想到他从小的成长环境,爹不亲娘不爱的,忽然又有些理解他方才疯狂的行径了——那是自小养成的,对于“注意力”的下意识争夺。   不对……   我一下警醒。我为什么要给他找理由?他既然能对商芸柔用苦肉计,那也能对我用。发一下疯再扮一下可怜,博取我的同情,就像处理伤口一样,说不定也是他的拿手好戏。   摒除那点微乎其微的酸楚,我直击他的要害道:“你珍惜的表现形式,就是逼她和男朋友分手吗?”   商牧枭根本不觉得自己做法有问题,语气颇为理直气壮,很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那个男人学历低,没有钱,离过婚,还带着个女儿。我姐有钱有学历,年轻貌美身材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越说越嫌弃,说得我都心虚起来。清咳一声,我问:“你爸爸是什么态度呢?他也反对吗?”   “他根本不关心我们的死活。”商牧枭丢掉棉签,替我的手包上纱布,“他还活在梦里。”   对于商禄,他没再多说什么,我也不好多问。但看得出来,他们关系的确不太好。   包完手,商牧枭从急救箱又重新取出一支棉签,半跪下来,十分自然地要去卷我的裤腿。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替我处理腿上的伤口,赶忙握住他的胳膊,惊慌制止他的动作。   “等等。腿我可以自己来,我自己来就行。”   自从车祸后,我就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腿。除了理疗师,这双腿就跟古时小姐的三寸金莲一样,旁人轻易难看到。   商牧枭深深看了我一眼,直起身,将棉签丢回箱子里。   “我先去洗澡。你别自己偷偷溜走啊,毕竟……”他举起右手,向我展示食指上的东西,“车钥匙在我这里。”   我一摸口袋,只摸到手机,车钥匙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偷走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   直到商牧枭进了浴室,房间里只剩我一人,我都还处于一种极度震惊中。   主体由“动机”驱动,通过行动呈现意志。换言之,万事万物都有动机,这世界不存在没有动机的行为。   商牧枭做事也该有动机,可他的动机实在让人无法捉摸。只要是关于他的,就没有一件事的发展是在我意料之内的。   之前我觉得他不如商禄有亲和力,看着难以亲近,但现在想想,或许“难以亲近”并非他给人的感觉。“难以亲近”只是我的直觉在告诉我,我该远离他,我们不是一路人。   比起商芸柔和杨海阳,我们才是真正两个世界的人。   腿上没有知觉,自己处理起来也很方便。我略有些粗暴地清理完伤口,贴上纱布,商牧枭都还没洗完澡。   将他的外套放到其中一张床上,我控制着轮椅往阳台门方向去。刚刚我就注意到,屋里还有扇门,本以为是个阳台,结果打开了发现是院子。   院子用花草围成天然屏障,没有太多的装饰,只在廊下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我在院子里看了会儿月亮,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屋里一看,商牧枭已经洗好澡出来了。   他只在下身围了块浴巾,上身裸露着,袒露着精壮的肌肉,头发还在不断滴水。   仔细一看他身上还有伤,肋部和腰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杨海阳这是下死手了,半点没留情。   “你要洗澡吗?”他擦着头发道,“我可以帮你。”   我回身关上门,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   “车钥匙什么时候还我?”   他往床上一躺,开始玩起手机。   “明天吧。”他说。   这是必须要过夜的意思了?   我忍下长叹一口气的冲动,眼不见心不烦,控制着轮椅往浴室去。   这里只是普通农家乐,所有设施优先为普通人服务,没有什么残疾人专用设施。这就意味着,无论是上厕所还是洗澡,对我来说都将是万分困难的一件事。   幸好也就一晚上,克服一下应该也能过去。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这种时候生出了为数不多的乐观想法。事后证明,这可能也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为了安抚我即将奔溃的内心。   简单擦洗了身体,再出浴室时,屋内的灯光已经转暗。商牧枭那张床没了动静,被子隆起一坨,只在顶上露出一点黑发的局部,看着是睡着了。   还好睡着了。   轮椅行驶在地毯上,没有太大的声音。注意着不要吵醒对方,我将轮椅停到床边,一侧紧挨着床缘,接着姿势有些狼狈地撑住床面侧身翻滚了上去。当终于靠着双臂力量倚到床头时,我已经止不住地气喘吁吁。   看了眼受伤的手掌,雪白的纱布表面透出一点血迹,是刚才撑到床上的时候弄的。   这也是我一定要等商牧枭睡着的原因。无论平时伪装得再好,一到这种时候,我还是会变回那个无用的、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废物。太难看了。   残废已经很要命,只有一只手的残废,真是要命中的要命。   苦笑着盖了点被子到身上,又看了眼商牧枭方向,他还是原来的姿势,似乎已经熟睡。   我没有睡得太实,一来陌生环境下我不太习惯,二来……我又开始做梦。   “北芥,这次旅行回来,我有话要和你说。”卢飞恒唇边带着点温柔的笑意,摸着我的脑袋道,“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   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头发,避了避,不解道:“什么话不能现在说吗?”   “不能。现在还是秘密,无法解锁。”   那时候我还太年轻,无法从他复杂的目光和言行中得到更多的讯息,只是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要说的话很重要,非常的重要。   “神神秘秘的。”他不肯说,我也就不再追问,以为五天后就能知道答案,却不想第二天我们就阴阳两隔了。   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他想和我说什么话?这些问题曾经也是困扰着我的梦魇。后来随着年纪增长,慢慢地,从犹豫到不敢置信再到确信,某一天我突然就醒悟过来,原来自己错过了一场年少轻狂的爱情。   卢飞恒、经慎、徐尉,是我大学时的室友。我对卢飞恒与对另外两人并无不同,从没想过他会喜欢我。但回首往事,其实很多细节都已经非常明显。就连经慎和徐尉,我都怀疑他们早就看出端倪,这才会提议大家一起去古镇游玩,好为我和卢飞恒创造机会。   结果,机会没创造成,大家先遭遇了严重的车祸。   由于前车突然变道,经慎避让不及,致使车辆失控撞上了高速隔离护栏。   我和徐尉被甩出车外,我幸运一点,活了下来,而徐尉不太巧,摔出来时后脑着地,救护车赶到前就已经咽了气。另两人,由于坐在前排,被死死卡在了严重变形的车里,连消防车都没等到,便叫熊熊大火吞没。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睡着后都能听到他们俩的惨叫。   我痛苦无比,将此事告诉了我母亲,她却说那不过是我的幻觉。着火时他们俩已经受了重伤,意识模糊,根本不可能还叫得出来。   她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冷冰冰、硬邦邦,没有一点温情。   我的梦境十分凌乱,上一刻还在与卢飞恒说话,下一刻便坐到车里,再下一刻,车子失控撞上隔离栏的瞬间,我猛地醒过来,人已经摔到床下。   我还有些懵,扶着额不是很清醒,满心疑惑为什么有护栏还能摔下来?又为什么身下这样柔软,家里什么时候铺了地毯?   “喂,你没事吧?”   直到商牧枭的声音响起,我才渐渐回神,想起自己这是在外头,在一家名为“流水人家”的农家乐里。   “没事……”头顶的灯骤然亮起,我不适地举手挡了挡眼睛。   商牧枭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多会儿,他跳下床,身上只穿了条牛仔裤,还没有扣扣子。   我还有些懵,只是愣愣看着他,连拒绝都忘了。   他将我连人带被子抱到床上,我坐着缓了片刻,他用这段时间套上了t恤。   “七点了,你饿吗?”他看了眼手机道。   我摇摇头,缓过劲儿后,饥饿感并不明显,可另一种生理欲望却渐渐突显,存在感十足。   “我有点饿了。我去看看老板有没有准备早餐……”   他转身要走,我感觉那股欲望越来越强烈,再忍下去估计就要不太好看,忙一把扯住他下摆。   “能不能……先抱我去洗手间?”   别的我都可以不求助他,但就这事,要是靠我自己,等挪到马桶上估计都要尿裤子。   商牧枭没有反应,我也没去看他,心里一时还在为自己的不争气感到懊恼。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但就跟我无法确定他行事的动机一样,我也无法确定这股视线的动机。   只是觉得有些像突然蒙上脸的蛛丝,无形、粘腻、还很险恶。   半晌,他突然动起来:“你要上厕所啊,早说嘛。”他弯下腰,利落地将我再次打横抱起,往浴室而去。   我低垂着脸,整个人都恨不得就地蒸发,根本无法直视他。   来到浴室,商牧枭将我放到地上,一手架着我的胳膊,一手环抱住我的腰,支撑着我站立。   这个姿势让我感觉不太好。但都到这种时候了,老实说什么样的姿势我都不会好了。   “好了,尿吧。”商牧枭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揶揄的笑意,吐息尽数落在我颈间,让我控制不住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第11章 你哭了?   在一个人面前排泄,和在一群人面前排泄,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情感上我想让他放开我,立刻马上出去。可理性又告诉我,要忍耐,要释怀,我没法儿一个人完成这件事。   情感与理性互相纠缠撕扯,将我的大脑搅得一塌糊涂。   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那些日子,是我此生最不愿回顾的记忆。现在,我好像又回去了。回到了那段不是“人”,只是“活肉”的时光。   自尊和羞耻心是“活肉”不被需要的东西,唯有“活着”才是他的全部价值所在。   我僵硬了半晌,用极微弱的声音对商牧枭道:“不要看……”   不要看我这样困顿窘迫的模样。   商牧枭可能也觉得我有点矫情,嗤笑一声,将头转到了一边。   “哦,不看就不看。”   这实在是一件很煎熬的事,但长痛不如短痛,在他更多的不耐烦之前,我需要尽快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   受伤的手不太灵活,试了几次才艰难地拉开拉链。   当整个浴室响起流水的声音,身体感到放松的同时,我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试着阻止,但无济于事。就像犯了应激的猫,我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腰上的手一紧,商牧枭没有回头,只是疑惑问我:“你抖什么?”   他一说话,我抖得更厉害,马桶圈上不小心沾上几滴淡黄色的液体。   这实在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怔然盯着那几滴液体,感觉身体仿佛在一寸寸瓦解,苍白的灵魂升到半空,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眼前这个挣扎着想要保住最后一丝尊严,却事与愿违的可笑男人。   我紧紧咬住下唇,想用疼痛分散注意,以此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脆弱神经。   因为颤抖,把已经完成排泄任务的器官塞回去后,拉上拉链成了一件大工程。它始终无法顺滑的闭合,就像诚心要和我做对。   我逐渐失去耐心,开始剧烈地拉扯那根不听话的拉链,恨不得将它即刻撕下来锤进泥里。   手掌隐隐作痛,似乎是伤口又裂开了。   “还没好吗?”商牧枭一直得不到我的回应,忍不住转过头,正好看到我与拉链肉搏的一幕。   “我……”我停下动作,垂下眼,视线落在马桶圈那几滴尿液上,嘴上还算镇定地道,“我拉不上拉链。”   商牧枭静了片刻,极轻极短地叹了口气,我的眼皮随之一颤。   这种叹气我很熟悉,当人的耐心耗光时,一般就会这样。   嘴里蔓延开苦涩的滋味,我还待再做尝试,商牧枭忽地把我抱起来,走出浴室放到了外面的床上。   放下我后,他便重新回去浴室。   我缩在床上,靠着两只手总算是把刚刚怎么也拉不上的拉链给拉上了。   头顶的灯光有些晃眼。我不知道商牧枭回去做什么,有没有看到我残留的“罪证”,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后悔了,我不该任由商牧枭靠近,也不该觉得这只是一场小孩子打发无聊,无伤大雅的赌局。   我该离他远远的,该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我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茧。黑暗密闭的环境有些憋闷,但可以让我稍稍平静下来。   无法躲避,无法逃离。我只能这样自我麻痹,骗自己这个堡垒很安全,谁也进不来。   脚步声靠近,商牧枭从浴室里出来。   “你不闷吗?”他看到我这个样子,笑着来扯我的被子。我死死拽住,没让他得逞。   “解除赌约吧,我认输。”我隔着被子对他道。   外头一静,过了片刻,响起商牧枭有些好笑的声音:“就因为你在我面前尿尿还尿到了外面?”   我闭了闭眼,将自己裹得更紧。   “你要一辈子不出来吗?”   我没有回答,躲在堡垒里很有安全感。   “又不会有别人知道,你到底在在意什么?我还以为你不会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他用蛮力扯下我头顶上方的被子,让我露出脸。   我怒视着他,声音喑哑道:“走开。”   我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我有自己的感受,我现在感受很差。   他愣了愣,好像没想到我是这个样子。   “你哭了?”   我确定我没有哭,但我确实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红眼睛,看起来就和马上要哭出来一样,为此还经常引发误会。   “没有。”撇开脸,我不去看他。   商牧枭在床边坐下,有那么两分钟没有说话,两分钟后,他突然就妥协了。   “好好好,不赌了。不赌了行吗?我们平局,没有输赢。”拖着音调,不是很情愿。   我看回他,问:“车钥匙呢?”   他掏了掏口袋,将车钥匙往床头柜一扔。   “你自己擦手吧。”他将手里一直攥着的湿毛巾丢给我,随后第三次进了浴室,听动静,应该是去洗漱了。   用完早餐,我和商牧枭启程回了清湾。路上我不想说话,他也识相地没来招惹我。   手上的伤被重新包扎过,伤口与纱布黏在了一起,撕下来时又出了不少血。   在给我贴上第二块纱布时,商牧枭突然就和我说了对不起。   要不是我看着他动的嘴,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原谅我吧。”他抬眼看我,在我伤口上吹了口气,“吹一下,就不那么疼了。”   那里贴上了纱布,分明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但当他吹气时,我的肌肉仿佛感受到疼痛一般,不自觉地痉挛起来。   我抽回手,有些怕是伤到了神经,但之后这种情况又再没有出现过。   那边商牧枭还在问:“原谅我了吗?北教授。”   小孩子的世界总喜欢追根究底,问个明白,但成人的世界有太多顾忌,不能肆意妄为。   虽然他真的很可恶,但我以着成年人的大度,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道歉。纵使我“嗯”出口的时候也十分勉强。   回到我家楼下,已经快要中午。商牧枭的蓝白重机仍然停在原地,像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路人经过它,总忍不住多看一眼。   “那我走了,下次再一起玩啊。”戴上头盔,拧动油门,商牧枭与我说了回程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竟然还想有下次?   “走好。”虚情假意地同他告别,我头也不回地钻进电梯。   回到熟悉的家中,明明只是离开一夜,我却觉得恍如隔世。   在客厅里静静待了一会儿,我进浴室洗了把澡,没有特别照顾腿上的伤口,仗着它感觉不到,任它被水流冲刷得泛白。   洗完澡我舒适的躺到床上正准备补个觉,突然想起晚上还有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要参加。   拿出手机,我给廖姐去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身体有点不适,这周不能去参加活动。   廖姐表示理解,对我很是关心了一番。好不容易挂断电话,感觉更累了。   一觉睡到晚上,再醒来已是下午五点。   做饭是来不及了,我打开软件,想给自己叫个外卖。   北岩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插进来的。   他带着哭腔,让我去接一下他,说自己和父母吵架了,再也不想回家里。   他从小被寄予厚望,一向管束很严,一日三餐,学习补课,连课余时间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连交友都要过审。   看着他,就像看着小时候的我。   一个儿子失败了,他们就用同样的办法培养另一个。仿佛我们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工厂流水线下来的玩偶小人。   我让他待在原地不要动,告诉他马上会去找他,在确保他会按我说得去做后,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然后就被自己晾在外面的伤腿吓了一跳。   只是几个小时,它竟然就开始发炎化脓了。   赶时间,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匆匆用纸巾擦去脓血,贴上纱布,便驱车前往北岩的所在地。   到了地方才知道,那是一家宠物医院。   我一进门,所有人都看着我,只有北岩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我这边跑过来。   “哥,你总算来了。”北岩这两年长身体,吃的多,奈何发育没跟上,有点往横向发展。   矮矮壮壮的一只,脸颊十分饱满。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问。   他扭捏了一阵,不敢看我。   “北岩。”我沉下脸。   他害怕起来,瑟缩了下,终于说了实话。   原来他在路上看到一只被车撞了的流浪狗,觉得可怜,自己把狗带到了医院,又因为没有钱也不敢告诉爸妈,只能打电话求助我。所谓跟父母吵架,都是骗我的。   他一说完,里间恰好出来一名身穿绿色手术服,脸戴口罩的年轻兽医,问出车祸的小土狗是哪家的。   “我我我,是我的。”北岩激动地凑上去。   我也跟了上去,看到对方胸牌上的名字是“贺微舟”,便叫他“贺医生”。   “狗怎么样了?”   贺微舟摘下口罩,露出一副疏淡却颇为耐看的五官。   “双后肢骨折,两条腿已经打好石膏,但还需要输个液。”说着他带我们去看了麻醉还未过去,尚在昏睡中的小狗。   小狗是只正宗土狗,大概也就三个多月,可怜巴巴趴在那儿,舌头耷拉着,跟死了一样。   这狗是带不回去了,无论我那儿还是我父母那儿,都没有它的容身之处。   为今之计,也只得暂时将它寄养在宠物医院,等它痊愈再为它另寻主人。   余喜喜似乎一直想养条狗防身,到时候问问她吧。   为了联系方便,离开前,贺微舟留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会定期给我发小狗的照片。   处理完一只小崽子,还有另一只。   我让北岩上车,将他送回了家。   “以后有话直说,不用骗我。上去吧。就说今天补习班放晚了,路上还塞车。”   北岩磨磨蹭蹭下了车,问:“哥你不上去吗?”   我看了眼那道熟悉又陌生的绿色铁门,摇了摇头:“不了,等会儿我还有事。”   “哦。”他看起来有些失落,“那我上去了。”   掏出钥匙开了铁门,他噌噌几下上了楼,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这个点家家户户都在做饭,满小区的饭香,父母应该也在等他回去吃饭吧。   按了按瘪下去的肚子,我点开外卖软件,接着之前的操作叫了份盖浇饭。等到家的时候,它就被放在门口。米饭都已经涨开,凉了,还很难吃。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最后我还是将它送给了垃圾桶。 第12章 落水狗   “小芥,你怎么这么久没来看我啊。”杨幼灵坐在我怀里,语气透着不满。   名义上,我们是干爹干女儿的关系,但她从来不叫我“干爹”,只是以“小芥”称呼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   “因为我要工作赚钱啊。”我点点她小巧的鼻头,将轮椅停在餐桌前。   “这么辛苦呀。”小姑娘用手里的兔子玩偶亲了亲我的脸颊,道,“那好吧,原谅你了。”   “吃饭了。”杨海阳端着最后一道汤从厨房出来,见女儿坐在我身上,赶紧让她下来。看表情都知道他有多怕杨幼灵把我给压坏了。   其实我没有那么脆弱的,自从和商牧枭看过星星,我都觉得自己无论身体和心理都更坚韧了一点。   “哦。”杨幼灵噘着嘴跳下轮椅,抱着毛绒兔子坐到了自己的专属座位。   据说这只粉色的兔子玩偶是商芸柔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小姑娘很喜欢,最近走到哪儿都带着。   饭菜都是杨海阳亲自做的,作为家常菜来说,味道很不错,比外卖好吃多了。   吃着饭,我和杨海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大多是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杨幼灵在幼儿园的表现,便利店的生意,他和商芸柔……   “我喜欢芸柔阿姨,我想让她做我的妈妈!”一听到商芸柔的名字,杨幼灵从自己饭碗里抬起头,唇边还粘着一粒米。   “可是芸柔阿姨还没同意要嫁给我耶,你说要怎么办?”杨海阳替女儿摘去唇边的米饭,笑得一脸慈父。   “那你就多努力呀。”杨幼灵纤眉一蹙,很认真地支招,“装装可怜,芸柔阿姨那么好,会同情你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对杨海阳道:“叫你装可怜听到了吗?学学。”   杨海阳也是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商牧枭,我可装不了可怜。”   听到商牧枭的名字,我唇边的笑意淡了些,故意岔开话题道:“你已经求婚了吗?”   杨海阳原也是顺嘴一提,很快将商牧枭抛诸脑后,开始说起自己的求婚计划。   “我准备感恩节那天求婚。”   “感恩节?”虽然也是个节日,但国人多不信教,很少听到会特地选在感恩节求婚的。   杨海阳道:“如果求婚成功,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是我的感恩节。”   我怔然稍许,心中万分感慨,想不到杨海阳也有这样深情浪漫的一面。   “我已经提前定了烛光晚餐,也买好了戒指,只求那天顺顺利利,不要出什么意外。”他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但很快散去,也没和我深聊。   我想我知道他口中的“意外”是什么。若被商牧枭得知他求婚,恐怕就不是石头砸玻璃这么简单了,我都怕他被商牧枭暗巷偷袭,砸破脑袋。   吃完饭,杨海阳收拾完桌子,从卧室拿出两张画展门票给我。   “梅紫寻个人画展?”我读着门票上的抬头,对这名画家并不熟悉。   “是芸柔的妈妈。”杨海阳道,“她去世后,生前画作皆由她名下的基金会管理,每年会定期在世界各地举办画展,收益除了维持基金会的日常运营,都会用于慈善。”   “票是芸柔给我的,让我送你,说你一看就是很有艺术鉴赏力的人……”   虽然美学也是哲学体系的一个分支,但我从来只是研究和探讨它,对它所呈现的作品却知之甚少。不过……   “替我谢谢她。”既然是商芸柔特地送我的,那我怎样也要去一去,也好不辜负她的好意。   我身边对画展感兴趣的也只有沈洛羽,打电话给她一问,她这周六正好有空。   画展是8点到17点,地点在国立美术馆,我与沈洛羽约定下午三点在美术馆门口碰面,结束了正好一起吃个饭。   去画展前,我专门上网查了查梅紫寻的资料,好对她的画有最基本的了解,不至于到时什么都看不明白。   网上多是她的画展信息、生前获奖情况等等,对于商禄只是一笔带过,“抑郁症”、“自杀”等字眼更是一次都没出现,只说她因病去世,享年不过三十七。   她最具代表性的画作,多停留在三十岁前,明媚绚烂的颜色与自然风景相结合,造就她独特的个人风格,还曾被著名书画评论家范峰称为“东方印象第一人”。可惜三十岁后,由于病痛折磨,她的画作逐年减少,最后两年已经停止创作。   《园景》是她在三十岁那年创作的最后一组巨型油画,一共三幅,每幅都是190X200公分,可以说是每次画展当仁不让的主角,就连门票上都印着这组画的局部截图。   到了周六那日,我和沈洛羽碰头后一起进了美术馆,随即便分头逛展,各看各的,只约定五点在出口集合。   展厅挺大,但人不算多,有时候一幅画看半天都没有人来打扰。   梅紫寻的色彩的确厉害,网上看都已经很漂亮,现场再看真迹,只能用“震撼”形容。   我慢慢地逛,一幅幅地看,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到展出《园景》的区域时,已经都要四点。   偌大的展厅一头进一头出,有两个口。我刚要进去便看到正中站着一个人,头戴鸭舌帽,身穿黑色机车装。不用看清全脸,只是一个侧影我就认出那是商牧枭。   这一周他都没再来我眼前晃,随着赌约取消,似乎我和他的联系也都断了。   手脚的伤口经过一周的愈合已经结痂,相信再过一段时间便能恢复如初。我以为商牧枭也会像这伤口,逐渐淡出我的记忆,再不会有交集。结果逛个画展都能遇到……   也是,这本来就是他妈妈的画展,他当儿子的来看一看又有什么奇怪的?   我正打算静静地,趁他还没发现赶紧退出去,余光一扫,看到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心头陡然一跳。   那是一把陶瓷开箱刀,长得像笔,可以伸缩,是拆快递的一把好手。我会知道,是因为我也有这样一把刀。   它不似传统刀片那样锋利,但要划破画布,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商牧枭静静站在《园景》前,仰头看着最中心的那幅,手上不断将陶瓷刀头伸出又缩进,并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他的脸色十分阴郁,望着眼前画作的表情隐带狠意。仿佛那不是他梦中美丽的家园,而是他的噩梦所在。   我有预感他要做些糊涂事,他特地带了陶瓷刀躲过安检,我不觉得他只是为了在这里收快递。   忽然,他朝着画走了过去。   “商牧枭!”在理性发挥作用前,我的身体自己做了选择。   商牧枭停住脚步,见鬼一样看向我,我趁机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放开。”他语气恐怖,没有纠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是要我放开他。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反而握得更紧。   “你要做什么?这里到处是监控,每幅画都装了报警器,你疯了吗?”这些虽是他母亲的画,但严格说来已经属于基金会,他不能拥有,更无权毁坏。   “再说一遍,放开。”最后两个字,他吐字清晰,一字一顿。   没看到就算了,都过来了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他抬手想要挣脱,我牢牢握住不让他动,两个人在展厅里拉扯起来。他觉得我多管闲事,我觉得他太不听话,动作都带了火气。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要做些出格的事,分明有大好青春,却过得稀里糊涂。   “把刀给我。”我去抢他的刀,他反抗激烈,争夺间掌心锐痛袭来,下一秒刀落到地上,因着作用力滑至墙根。   “你……”他火大到不行,我都觉得有那么瞬间他是真的想把我弄死,可一看到我的手,他又怔住了,情绪也凝滞在那儿,发不出,消不去。   我的手被陶瓷刀划破,掌心留下一道血线,还好不深,只是新伤加旧伤,怕是又要养好一阵子。   我举着手,从怀里掏出纸巾按住伤口,没再看他。   “你不该拦我。”他话里恨意难消,但已趋向平和,听着是放弃了毁画的意图。   展厅外传来人声,远远的有几分嘈杂,对讲机的声音穿插其中,似乎是展厅安保从监控中察觉此处异样,让就近的人过来查看。   我赶忙抬头去看商牧枭,见他还坦然站立着,无所畏惧的模样,蹙眉催促道:“还不走?”   他深深看我一眼,又去看《园景》,模样颇为不甘,但形式所迫,也只能匆匆从另一个口离开。   他走后,我马上从墙根处捡起陶瓷刀,刚放进轮椅边上的储物袋,安保紧随其后,目光扫过我,检查了圈展厅情况,见没有发现,回复了对讲机后,又到别处巡逻。   我塌下肩膀,大口深呼吸,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后半段我已无心看展,提早出去在附近药店买了纱布,简单处理了伤口。五点清馆,与沈洛羽在大门处汇合,她看到我手上的伤很是惊讶。   “你这伤哪里来的?之前有吗?我怎么不记得。”她扶了扶脸上的眼镜,凑近了想要看得更仔细。   我藏了藏,没让她看太清。   “有,你没看仔细吧。我上礼拜不小心摔的,腿上也有,不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你摔了?怎么摔的?哪里摔的?腿没事吧?”她一连问了好些问题,完全不怀疑我话语的真实性。   “我饿了,我们直接去吃饭吧。”我有意回避,她的问题一个不答,只专心第一等人生大计。   “哎呀你……”她撬不开我的嘴,有被气到,但偏偏又对我无可奈何,只一会儿便自己追了上来,“那去我上次说的那家吃吧?”   本以为画展一役后,我与商牧枭的缘分便彻底了了,若非校园偶遇、他姐结婚,私下该不大有机会再遇上。   可没想到第二天我就又遇上他了,还是在自家门口。   他浑身湿透地挡住我去路,雨水从发尖滴落,顺着眼尾滑下,像只神气不再的落水狗。 第13章 你来做我的宝石吧   “是这样的……”缪姐声音有些低沉,面色凝重,“我们小组的黄老先生,昨天不幸病逝了。”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怎么会……”   “这病是很快的,老黄都这么大岁数了……”   “上礼拜感觉他还好好的,太可惜了……”   虽然我没来参加过几次活动,对小组成员还不是很熟悉,但上周还说说笑笑的人这周就突然离世了,任谁都会感到唏嘘。   印象里,黄老先生是个十分随和的老人家。七十多岁了,白发苍苍,精神看起来很好,不说都没人会信他是名癌症病人。   据说他是在一年前查出肺癌的,医生让他化疗,他觉得年纪大了,未必撑得过,只进行了保守治疗,另外再给自己报了个心理互助小组来调节心情。   “黄老先生留下了一封信,指名是要给互助小组的各位的,大家一起听一下吧。”廖姐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白色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当着大家的面念了起来。   “大家再见,下次见!”   “下次见。”   六名小组成员一一别过,出了体育馆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   我有些发愁,今天出门时忘了看天气预报,我没带伞。   “老,老师……”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是那个胆小羞涩的高中女孩。   她被人直视似乎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盯着我的脸足足愣了三四秒,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从包里掏出一把伞。   “您……您没带伞吧?我,我可以送您到车上。”   我看了眼她的伞,是属于少女的粉色。   “谢谢。”我轻声道。   雨有些大,她的伞全都遮在我的头顶,到停车位的短短几步路自己半边身体都淋湿了。   我不太好意思白受她这恩惠,询问她家在哪儿,打算送她一程。   “不用不用的,太麻烦了……”女孩忙摆手谢绝,“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就好的。”   这天气在公交站站五分钟都很要命,更何况她衣服还湿了。我看她握着伞的手整个都被冻红了,猜她应该很冷。   “上来,快点。”我不自觉带上点上课时的严厉,女孩一哆嗦,果然乖乖上了车。   她家住在学校的另一头,与我家是彻底的两个方向。   两个人一辆车,总不说话有些奇怪,奈何女孩性格内向,我也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一开始说了两句,之后便再没有互动。   “老师,死亡是什么样的呢?”快到目的地时,女孩毫无预兆开口。   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探讨“死亡”是哲学永远的主题,但要将它定性却很难。   “有哲学家认为,肉体的消亡并非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意志的泯灭。一个人肉体死亡,但意志长存,他便永远活在世间。一个人虽然活着,可意志早已不再,活得犹如行尸走肉,那这个人活着也是死的。”   女孩静了片刻,又道:“黄爷爷的意志……还在吗?”   “你看过《寻梦环游记》吗?”   “啊……”女孩愣了愣才道,“看过。”   其实我没有看过,但余喜喜看过第二天来学校将整个剧情都跟我复述了一遍,说到动情处还哭起来,认为此片无可超越。   “只要我们还记挂他,他就还在。”我说,“你可以这样认为。”   女孩下车时又和我道了谢,还是不敢看我,但话语流畅许多,好像已在心中模拟了多遍。   “谢谢您。我明年就要高考了,希望能考上清湾大学哲学系,成为您真正的学生。”她开门撑伞,忽然又回头,“那个……您可以叫我天儿。”   第一次参加小组活动,每个成员都有自我介绍,我记得她姓于。   “嗯。小心湿滑。”   我同她告别,设置了回家的导航。   车内寂静无声,开着车,脑海里不自觉又想起黄老先生的信。不怪于天儿忽然多愁善感,在听过那样一封诀别信后,没有人还能对死亡无动于衷。   “众位小友,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我黄寅国虽与各位相识不久,但也算彼此交心。人生最后的时刻,我想给不快乐的各位支个招。   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活吧。既然明天要死,为什么不能放纵自己?既然明天要死,为什么不珍惜今天?既然明天要死,那就把烦恼留给明天。   从前我也觉得自己活够了,七十六岁,看尽社会变迁,人世繁华,子孙满堂,家人和睦,还有什么遗憾?但到临死了,才发现自己有许多不舍。长篇大论不说了,最后一句——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   好好活啊……   听着简单,字也少,但真正做起来却出乎意料的难。   将车停好,按下电梯楼层,十几秒后,电梯停稳,“叮”的一声,门朝两边缓缓打开。   一出电梯门,我便看到了瘫在我家门口的“庞然大物”。   他靠坐在门上,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是不是冻着了,脸很白,嘴唇也缺乏血色。   真想让这狗崽子听一听黄老先生的信。   他微微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商牧枭。”我来到他身前,轻声叫他。   他闻声动了动,一点点睁开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上其它颜色淡了,便显得他一双眼尤为深邃浓黑。   “你终于回来了……”他揉着额头,努力使自己清醒。   “你怎么到这里的?”一见到他,我的手都不自觉痛起来。   他仰起头,后脑抵在门上,声音满是疲惫。   “走过来的,结果半路还下了雨。我姐姐不在家,应该又去找那个男人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你收留我吧。”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身上没有一处干的,可以说狼狈落魄到了极致,我与他至多只是互相认识,他却语气自然地好似我们是多年老友。   我应该把他赶走,遇见他就没有什么好事,可他绝不会乖乖听我的,而且他挡着门我也进不了家。   好歹是杨海阳女朋友的弟弟,和我也算师生关系,他现在状况不太对,收留一下……也不为过吧。   “先进屋吧。”   商牧枭站起身,朝旁边让了让。   我开门进到屋里,正要去开灯,窗外忽地落下一道闪电,接着便是隆隆雷声。   “我妈妈,就是在这样的雨天去世的。”商牧枭走到窗边,静静去看外面的雨,“她把所有人都支走,把我丢进了雨里,我拼命拍着门想进屋,始终得不到她任何回应。雨好大,我好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后来,姐姐从学校回来了,司机撞开了门,他们在画室找到她。她穿着一条白裙子,睡得很安详,是我见过的,她最平静温柔的样子……”   他语气平平,我却听得心惊胆战。   我记得余喜喜说过,商禄的妻子去世时,商牧枭才五岁吧?   怪不得他这样讨厌雨天。一个五岁的孩子,任何一点悲伤的记忆都足以成为一生的阴影,更何况这么惨烈的。   我一时不知道要如何接话,也忘了要去开灯的事,只是定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以前只要下雨,姐姐就会很担心我,可是今天她甚至都没有打来电话。她最关心的已经不是我了。”他转过身,靠在窗上,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毫无起伏,“唯一的一颗宝石,我也要失去了。”   富有的人,不会在乎他的财产里是否少了一块钱,而贫穷的人,一块钱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的眼神让我不安,而这份不安并非出于恐惧或者担忧……它来自于心口的酸楚。   “你先洗个澡吧,我去找找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我避开他的目光,一头钻进了卧室。   抬手按了按胸口的位置,只是一会儿,酸楚消散,不安也跟着褪去。   人类为什么不能掌控多一点身体的主权呢?我无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一套商牧枭大概可以穿的睡衣,我回到客厅,听到浴室的水声,知道他是听话地去洗澡了。   我这房子虽说只是一室一厅,并不大,但却有两个洗手间。一个在我房里,是我专用的,洗手台的高度等等都有根据我轮椅的高度进行调整,另一个就是商牧枭现在在用的,是客人专用的洗手间。   “开一下门,拿衣服给你。”   淋浴的水声小下来,最终完全消失。过了会儿,浴室门开了,从中窜出一股湿热的空气。   商牧枭身上滴着水,毫不顾忌我的目光,就这样不遮不掩地从我手上取过了衣服。   “谢谢。”他轻声道谢,再次关上了门。   我愣了片刻,自柜子里拿出不用的一床被子丢到沙发上,又调高了客厅的空调,之后便进了自己那屋。   洗漱完后,我扫了眼房门,有些不放心,还是出去看了看。   商牧枭整个人蜷在沙发里,我一靠近就睁开了眼。   他头发没有完全吹干,还带着点潮湿,往日嚣张的神情不再,看着竟有几分乖巧。   “北教授,”他朝我伸出手,“我好像发烧了。”   我盯着他伸过来的手指,迟疑了下,还是握了上去。温度烫人,真的发烧了。   “我找一下药。”   翻箱倒柜找到一盒还没过期的退烧药,我倒了水送到商牧枭面前。他撑坐起来,从我手中接过药,仰头服下,就着我的手快速喝了一大口水。   他躺回去,难受得好像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我将水杯放到一边的茶几上,又把拖到地上的被子拾起来,塞进他的身下。外面还在下雨,我没有关掉客厅全部的灯,留了一盏昏黄的阅读灯,让环境不至于太过昏暗。   半夜醒了一下,上过洗手间后,又去客厅看了眼商牧枭。   用手掌量了下他额头的温度,感觉还是有些烫。   商牧枭被这动静弄醒,看着我时,眼神还带着朦胧。   “抱歉,吵醒你了。”   我正要收回手,商牧枭一把拽住我,握着我的手腕又将我的手拉回去,贴着他的脸。   “你的手凉凉的,很舒服。”他烧得眼尾都红了,声音也染上一丝沙哑。   我不太适应,想抽手,又顾念他是个病人。   我也病过,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人还容易变得脆弱。   “因为你还在发烧,等烧退了就好了。”   “北芥……”他用泛红的眼睛看着我,双唇就贴在我脉搏的地方,似乎很喜欢那块肌肤的触感,“你来做我的宝石吧。”   我怔然当场,完全忘了反应。   他如果满脸傲慢地和我打赌,又或漫不经心地叫我“北教授”,我都可以视而不见。   但他如今却用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副声音请求我成为他的宝石……实在是,狡猾至极。 第14章 老师   “好好睡觉。”我抽回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匆匆留下一句便逃也似地离去。   我能感觉到商牧枭的视线一直追着我,缠在身上,粘在颈后。我始终没有回头,忍受着这如有实质的目光,直到我们被一道门板阻隔。   锁上房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块灼烫的肌肤,属于商牧枭的温度还残留在上面,鲜明又难忘。   我逐渐收紧手指,挤压着纱布下的伤口,掌心生出连绵的刺痛,感官上很快压过了那道让人心烦意乱的温度。   翌日一早,我精神不济地起床,出门时商牧枭还在睡。   外头的雨在后半夜就停了,只是天气仍旧不好,地上残留着未干的水迹,空气又冷又潮。   晚秋的雨是冬的信使,每降临一次,便预示着寒冬离此地更近了。   再回来时,商牧枭应该也走了吧。   一天的课程全靠余喜喜泡的特浓美式撑着,但到了下午,咖啡因在持续作用之后威力大减。从教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上课上到一半出了神。   脑海里不期然地响起商牧枭的声音,重复着他昨晚对我说过的话语。   “北芥,你来做我的宝石吧……”   为什么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宝石是谁都能当,想当就能当的吗?   “……师?”   “老师!”   我一下魂体归位,见学生们各个一脸迷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做停顿。想要若无其事接上,却根本忘了之前讲到了哪儿。   “休息十分钟。”关掉随身麦,我来到讲台旁,拧开保暖杯灌下一大口黑咖啡,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路延伸到喉咙,再到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是须臾,大脑就像是没那么昏沉了。   “北哥,你没事吧?”余喜喜跑上来关心我,看了眼我杯子里已经见底的咖啡,蹙眉道,“你今天喝了好多咖啡啊,昨晚没睡好吗?平时你都不喝这些东西的。”   “没事,就是没睡好。”我揉着太阳穴,闭目缓神,没有多说什么。   凭余喜喜想象力再好,也难想出我这个双休日的精彩程度。   “最近商禄的儿子都不来了耶。”余喜喜语气不无遗憾地说。   我睁开眼,视线无声地扫向她。   余喜喜后知后觉转过脸,见我在看她,突然红了脸:“干吗,人家也爱看帅哥嘛……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星二代里,就属他要身高有身高,要颜值有颜值,好多人都期待他能接商禄的班进娱乐圈呢。”   对于商牧枭,我现在是能不想就不想,能不提就不提,所以也没有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简短地“哦”了一声。但余喜喜似乎是误会了我这声“哦”的含义,认为我是在质疑她,非要和我掰扯明白。   “不是,真的很多人看好他的,他两年前有张出圈照,现在隔三差五还会被营销号拉出来博眼球呢。”余喜喜掏出手机翻找起来,“喏,就是这张。”   她将手机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恰恰撞上照片里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   黑白的色调,露天的环境,背景里模糊地显出串灯与户外伞的一角。光影正好,使画面中眉眼凌厉的少年透出一种近似于雪松的干净气质。   他穿着一件淡色的毛衣,头发剪得相当利落,完整地露出优越的脸部轮廓。可能只是不经意地感觉到被人窥视,往镜头这边随意瞥了眼,结果便叫偷拍者拍个正着。表情仍是自然随意的,眼里却已透出冷冽的寒芒。   “这种高清怼脸照都能拍这么好看,气质绝了好吗?我记得这张照片刚流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以为这是商牧枭要进军娱乐圈的探路石,结果等了两年都没消息,除了这张照片也只有这张照片。”余喜喜说着摇了摇头,“他要是真有心进娱乐圈,早就去戏剧学院啦,何必废这力气考我们学校,还进了金融系。子承父业的确是子承父业,但人家肯定是要继承家业的,哪里会去拍戏。不过这样一来他学霸的人设倒是彻底立住了,路人好感度反倒更高了呢。”   真学霸哪里会让自己挂科。   我对余喜喜过分夸大的描述不置可否,将她手机还回去时,不知点到哪里,屏幕回到了上一级相册列表,显现出除商牧枭这张照片外的其它照片。   其它照片还是商牧枭的。   整个相册大概二三十张照片,不同时间不同角度,一看就是在课上偷拍的。   我一言不发看向余喜喜。   她飞快夺回手机,神色尴尬道:“不是,我有两个姐妹,特别喜欢他,我拍给她们看的。”   我点点头:“哦。”   “……”   余喜喜看着要抓狂了:“不是,真的啊,北哥你信我,我真的有两个姐妹!是她们逼我的,我也不想的!你信我!”   下班时分,我正要开车回家,沈洛羽的信息就来了,问我在哪儿。   在回家路上。   回完我直接发动车子出了学校大门,没一会儿手机又震了一下,似乎是沈洛羽回了信息。   我没有看,打算到家再回。结果没多久手机铃声响起,来了电话。   我理所当然以为是沈洛羽等不到我回复打来的,想也没想便接通了车载蓝牙。   “你什么时候到家。”   当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时,车身不受控制地往右侧偏移了大概十公分,被我迅速正回原位。   心脏猛烈跳动着,我瞥了眼智能屏上的号码,果然是商牧枭。   “你还没有走吗?”   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睡了一天,浑身无力,吃不下饭。你的药没有作用,我好像还在发烧。”   闻言我眉心一蹙,道:“你的衣服我晾在阳台了,你看下干了没,干了就换上,我马上到家……”   “你要赶我走?”方才撒娇似的语气陡然一变,温度骤降。   我一顿,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他是病人,我要体谅,做完心理建设这才耐着性子同他解释:“我的药没有作用,你需要去医院挂急诊。”   那头静了静,只余轻浅的呼吸声。   久久没有等到他回复,我都怕他是不是突然晕过去,带着丝急切地唤了他一声:“商牧枭?”   “嗯。”他很快回应,“那我等你回家。”   用比平日更快的速度到了家,进电梯时我突然想起还没回沈洛羽的信息,拿出手机看了眼内容,整个脑子都嗡得一下。   我有东西要给你送来,你别急,慢慢开车,先到我就先进屋,晚上我们俩凑活吃一顿。   沈洛羽有我家电子锁的密码,有时候给我来送东西,如果我不在,她就会直接把东西放屋里再走。   电梯门缓缓打开,家门近在眼前,我却没有开门的勇气。   努力回想了遍停车库里有没有看到沈洛羽的车,一无所获。   希望她没有我快……   手指按上指纹锁,随着“已开门”的电子女声,门锁开启。   大门一点点打开,站在客厅里的两个身影纷纷看过来。   我还是没快过沈洛羽。   可是为什么怕她看到商牧枭,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和商牧枭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清清白白,一般人看到一个单身男人家里有另一个年轻同性,也不会轻易往亲戚朋友以外的方面想。   我只是留对方住了一晚,又不是和他睡了一觉,有什么好心虚的?   “呃,我不知道你这里有客人。”沈洛羽提了提手上的袋子,道,“别人给了我妈一块腊肉,她让我给你送点来。这位是……”   她似乎也是刚到,连肉都没来得及放下。   我与商牧枭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开口。   “他是我朋友。”   “我是他学生。”   我内心低吟一声,不是很想去看沈洛羽的表情。同时庆幸于还好商牧枭已经换回他自己的衣服,不然事情更解释不清了。   “你先去楼下等我。”我对商牧枭道。   不知是生病还是有第三人在场的关系,他今天异常听话,闻言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不多说地出了门。   大门再次关上,下一秒,沈洛羽略微提高了嗓音惊诧道:“学生?”   “忘年交。”   沈洛羽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我与她对视片刻,又补了句:“杨海阳女朋友的弟弟。”   沈洛羽也是认识杨海阳的,就是没那么熟悉,并不清楚对方的感情生活。   “这样啊,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多了个这么不对路的朋友。”她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她拎着袋子去了厨房,替我将东西塞进冰箱。   我和她说这会儿要和商牧枭出去一趟,可能没法与她一起吃饭。她摆摆手,并不在意,只当是我和商牧枭先约好的。   “你管你去就行,我用你家厨房做个饭,吃好了就走。”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好,下次请你吃饭。”   下到停车库,一出电梯我就开始寻找商牧枭的身影,可四周扫了一圈都不见他人。   最后到车前一看,他背靠车门,蹲在地上,双手插在外套里,可能还在难受,眼睛闭着。   听到轮椅的声音,他睫毛颤了颤,掀起眼皮,看到是我,脸上逐渐绽开一抹夺目的笑来。唇角带动面部肌肉,眼尾被牵引着微微弯起,只是一个表情,便使他原先不可亲近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瞬之间,他仿佛就从无法驯服的野狗变成了对人类言听计从的家犬,不仅围着你脚跟乱转,还会对着你露出柔软的肚皮。   “老师。”他对着我,轻快又甜腻地吐出两个字。   “我是你朋友吗?” 第15章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老师,我是你的朋友吗?”   之前他从来都是叫我“北教授”,或者连名带姓喊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他称我为“老师”。   这些年来,叫我老师的人数不胜数,连杨海阳有时都会开玩笑似的对我以“老师”相称。我以为我早就习惯。可商牧枭一叫我,我又觉得不一样。他的“老师”,和别的任何人的都不同。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称呼,经他的嘴一说,无端让人指尖发麻,背脊仿佛被蚂蚁爬过,很不自在。   “起来,上车。”我无视他的问题,自顾自开锁上车。   商牧枭过了会儿也坐上副驾驶。   “你有没有发现,每次只要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就会当没听见。”   我将车缓缓开出地库,教他成人世界约定成俗的法则。   “当一个人选择沉默时,你就不该再咄咄逼人。他想回答,就会在第一时间回答,如果他不回答,那就是不想回答。”   商牧枭拖长了音调敷衍地“哦”了一声,随后将椅背放低,不再说话。   这个季节太阳总是落得很早,我回家时天还微微亮着,这会儿却已是彻底暗下来。   我估摸着商牧枭只是着凉引起的发烧,该没有太大问题,便就近寻了家医院,离家不过五公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车辆驶进地库,车轮碾过减速带,发出不小的声响。   商牧枭不知是被这动静惊醒还是本来就没睡,忽地出声:“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吗?”   我愣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沈洛羽,忙道:“不是,她是我表姐。”   他也不想想,我要是有女朋友,能答应他那么荒唐的赌约吗?   停车时,商牧枭先下的车,等我停好车下去找他,他又在墙角蹲了下来。   “你还好吗?”我有些担心他不能坚持到诊室。   他站起来,身体危险地晃了晃,好算没有倒。   “晕。”他靠着墙,神色恹恹道。   我让他再坚持一会儿,路上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观察他的情况,看他有好好跟上来才放心。   好不容易到预诊台,一量体温,40度,比昨天还要高。   验了血,医生看过报告后给开了两瓶点滴。我来来回回付费拿药,商牧枭就安静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外套拉链拉到头,竖起领子,半张脸都缩在里面。   点滴室人不多,就是天气冷的关系,门窗都关着,又开了空调,显得有些憋闷。   商牧枭一踏进去就拧了眉头,自己选了靠窗的位置,默不作声将窗推开老大一道缝,好让新鲜空气流进来。   然后我又把窗关上了。   他不满地看向我,还要去开窗,被我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你想把脑子烧坏吗?”   烧到四十度还敢吹冷风,真是嫌命太长。   他摸着手背,撇了撇嘴角,想说什么,触到我目光又咽了回去,之后都没再动窗户。   护士拿着器具来给商牧枭扎针,扎的时候他一声不吭,扎完了等护士走了,却跟个向大人寻求怜爱的小朋友一样,给我看他的手背。   “老师,她刚刚扎得我好疼。”   商牧枭的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手背上肉很少,可以看到底下隐隐的血管和骨头。如果说女娲造人时花费在每一个人身上的心思都是不同的,那她在创造商牧枭时一定分外用心,才会使他从头到脚,连手都比旁人赏心悦目。   “扎针哪有不痛的。”我不为所动,看了眼墙上挂钟,已经快要七点。商牧枭有两瓶点滴要挂,没有一个小时挂不完,看来只能在医院用晚餐,“你要吃什么?我叫个外卖。”   “不饿,不想吃。”他窝进椅子里,看样子又要睡。   他一天都没吃东西,就算不病都要饿出病来。   打开外卖软件,选了家附近的餐饮店,没听商牧枭的,最后给他点了碗鸡粥,自己则点了碗拌面。   半个小时后,外卖送到。   我将外卖放在一旁家属陪护的小凳子上,拿起粥碗轻轻推动商牧枭。   他慢悠悠睁开眼,见着递到面前的粥,并不接过。   “我说了不吃。”   哄杨幼灵吃饭都没这么麻烦。   这狗崽子都二十了怎么还能像两岁小朋友那么难伺候?   而且我到底为什么要伺候他?就因为他是杨海阳未来小舅子吗?   我感觉自己好像个保姆。好朋友要去约会,但是家里熊孩子没人带,只能交给无所事事还单身的我带。我把屎把尿,还要追着熊孩子满屋子喂饭,呕心沥血只为了成全挚友的爱情。   杨海阳都不知道我为了付出了什么。   我舀起一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又递到商牧枭面前。   “张嘴。”他要是再拒绝,我就打算把勺子塞进他嘴里了。   商牧枭看看粥,又看看我,兴许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什么,没再任性,乖乖就着勺子咽下了粥。   就这么我一勺他一口,全程零交流,也把一碗粥吃了大半。   “真的吃不下了。”他偏开头,不肯再吃,“你吃吧,你的面都要凉了。”   我见他实在没有胃口,加上已经吃了不少,也不再勉强,将粥碗放到一边,端起自己的面。   面条这种食物,刚出炉那会儿才好吃,放久了就容易坨,彼此黏连影响口感。我的面放了有段时间,都快坨成一团,但条件有限,也不能强求太多,三两口便全都扫进了肚。   快九点时,商牧枭的两瓶点滴才算完全挂好。   我让护士给他又测了下体温,389,虽然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但也在慢慢往下降了。   回去的路上,等红灯的间隙,犹豫再三,我还是问出口:“要不要送你回家?”   昨天他情况特殊,收留一晚也算说得过去,可要是一直留他在家,总觉得有些古怪。   连沈洛羽都能看出来我和他不对路,我们是完全的两类人,无论从为人处世还是性格方面,都可说是南辕北辙。   照顾生病的他,带他看病,已经是我们目前关系所能做到的极致。自嘲幼儿保姆是一回事,真的当保姆是另一回事。   商牧枭没有立刻回话,我忍不住去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   幽暗的车厢内,他的眼眸也很暗:“你嫌我烦了?”   食指叩击着方向盘,我按下心中的烦躁,道:“你住哪里?”   他稍稍垂下眼,道:“住家里,但我现在回不去。我和我爸吵架了,他知道了画展那天的事,把我赶了出来,还停掉了我所有的卡。”   原来这才是他大半夜淋雨走到我家的真相。   “你联系你姐姐了吗?”   他重新躺回椅背,并不看我:“我把手机关机了。”   “……”   好一个不让人省心的死孩子。我都能想象商芸柔联系不到他此刻是有多着急,说不准都要哭着去报警了。   “马上开机给你姐报个平安。”以此做交换,我妥协道,“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在我家待到病好。”   他年轻力壮,恢复也快,最多再两天也就好全了。   再当两天老妈子。我告诉自己。   红灯跳绿,车流重新往前挪动起来。   安静的车厢内,商牧枭在长久的沉默后,忽地开口。   “谢谢。”   回到家,沈洛羽已经离去,桌上留着张纸条,说冰箱里有她做的菜,让我饿了自己热一下吃,别总是叫外卖。   我发了条信息谢谢她,让商牧枭自便,之后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卧室。   隔着门,我听到外头响起一连串的短信轰炸声,猜测商牧枭是终于开机了。   怕睡不着影响第二天的课,睡前我特地吃了粒安眠药,结果更糟糕。分明是自己家,熟悉的环境,我却仍是噩梦连连。   上一刻寝室里还在讨论毕业后的人生规划,下一刻我的面前就出现了三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北芥,我好痛,救我!救我!!”卢飞恒向我爬来,身上的火焰一点点烧毁他的肌肤。   我拼命想要扑灭那些火,却完全没有作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变成灰黑的焦炭。   恐惧充斥内心,我揪扯着头发,尖叫全都哽在喉咙口,完全发不出声音。脚上一紧,低头看去,是经慎抓住了我。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只有我活着,话还没说完,就一点点化为灰飞消散在了我的面前。   我摇着头,不断后退。   “不是的,不是的……”   脚下突然踩到什么,我僵硬着回头一看,是徐尉已经扭曲变形的尸体。   脑子里维持理智的弦猝然绷断,我开始尖叫,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我不是故意活下来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不该幸存,原谅我……原谅我……   “北……”   “北芥……”   不停挣扎着,意识模模糊糊的,只感到身体被人轻轻摇晃,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对我的呼唤。   “北芥,醒醒……你在做噩梦,没事的,什么都没发生……”炙热的手掌抚过我的脸颊,我吃力地睁开眼,眼角有什么液体滑落,让我视线一度受阻。   梦里的情绪太过激烈,以致于被带到现实。   “对不起……”我哽咽着,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眼前是谁。   “嘘。”黑暗中,对方将我轻轻抱起,抚着我的脊背问,“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浑身颤抖,无法抑制地想更靠近这个让我感到安心的怀抱。   “因为……只有我活着……”   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是一种ptsd,是心理问题,可每当夜深人静,回忆起三名惨死的好友,我仍会无法控制地因为自己的幸存而感到愧疚。   空气静了静,对方更紧地环抱住我,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和我说话,又好像只是喃喃自语。   “……活着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第16章 不能释怀也没关系   早上七点,闹钟准时响起。我挣扎着醒来,由于安眠药的作用,大脑仍旧一片昏沉。   坐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昨夜的记忆随着神智的清醒也跟着一点点复苏。   从前只要做完噩梦,第二天就算什么也记不得了,那种刻在骨子里,让人浑身战栗的痛苦仍会让我难受很久。可是这次不同,片段式的闪回里,黑暗中坚实的怀抱和耳边轻柔的安慰实在太有存在感,盖过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是另一场离奇的梦境。   ——活着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告诉我,看来他除了脸也并非一无是处。   唇间刚泛起笑意,又骤然想到昨晚梦中醒来,我哭得伤心至极,被商牧枭抱进怀里哄了许久。我死死抓着他背上的衣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直到哭着再次睡去都没有松开手。   我将脸埋进掌心,不敢置信自己竟会哭成那样,还是在商牧枭面前哭成那样。   还不知道他会怎样嘲笑我……   怀着懊恼的心情,洗漱完毕后,我做了番心理建设,这才推门而出。   沙发上不见商牧枭身影,空气中有股莫名的焦糊味,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心中一惊,我循着味儿来到厨房,见商牧枭好端端坐在桌前用餐,一旁放着只外卖袋,桌上五花八门全是早点,包子、花卷、豆浆、粥……几乎将小小的餐桌铺满。   “醒了啊。”他见我醒了,抬抬下巴,示意我过去吃早饭。   “什么东西糊了?”   “粥糊了。”他看起来是彻底好了,食欲大增,两口一只花卷下肚,嘴里没咽下又去拿下一只,和昨天吃不下饭的虚弱模样简直天差地别,“我本来想煮粥的,可一眨眼功夫它就糊了,然后我就叫了外卖。”   视线扫过角落的垃圾桶,他一脸嫌弃道:“锅废了,我懒得洗,下次陪你一个新的。”   我跟着看过去,差点没认出我那小奶锅。曾经清新的薄荷绿外壳变得熏黑一片,内里的搪瓷涂层粘了厚厚一层焦炭,完全跟变了一只锅似的,果然是废了。   “不用,本来也旧了,不值几个钱。”记得这锅有一整套,我搬家时沈洛羽送我的,说是国外的一个牌子,优点是长得好看,缺点是贵。她送我的这套总价超过五位数,送得她颇为肉疼,而我因为这锅金贵,平时也很少用它。   想不到它竟就这样惨死在商牧枭手中,时也命也。   “皮蛋瘦肉粥,吃吗?”他掀开一只塑料碗的盖子,推到我面前。   我点点头,去拿外卖袋里的塑料勺。   他完全不提昨晚的事,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嘲笑我的意思,简直要让我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只是我臆想出来的梦境了。   “烧退了吗?”坐一桌吃饭,不说话始终有点奇怪,我只能努力去寻话题。   “退了。昨天半夜就退了。”   “你和你姐姐联系过了吗?”   “嗯。”他喝一口豆浆,用纸巾抹了抹嘴,算是吃完了,“今晚我就回家。”   吃完早饭,我载着他一道去了学校,因着要去的校区不同,他在大门口便下了车。   “对了……”他开了门,即将下车,我叫住他,和他说了心理互助小组黄老先生去世的事情。   可能是有人询问了廖姐相关信息,她昨天群发了葬礼举办的时间地点过来,说想送黄老先生最后一程的可以去参加,没空的也不强求,大家根据自己时间安排就好。   落葬仪式定在今天下午,我下午正好没课,就打算去送一送他。   “那老头死了啊。”商牧枭神色淡淡,看起来并不意外,“你去吗?”   “去。”   他想了想,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我有些意外,还以为他不会去的,毕竟他也就参加过一次互助小组,兴许连当初有几个人都没记住。   最后与他约定下午两点学校门口见,他点点头说知道了,下车便走了。   上午课上完,吃过午饭,在办公室看了会儿文献资料,不知不觉有些入迷,要不是商牧枭发来信息说他已经等在学校大门外,我都没发现到时间了。   我以为他是要坐我的车去,结果到门口一看,路边停着辆眼熟的蓝白重机,骑手戴着头盔,用一只脚撑住地面,无论是场景还是他本人都好像模特在拍海报,就算看不到脸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将车开到他边上,降下车窗问:“你是跟在我后面吗?”   他打开护目镜,挑了挑眉道:“怎么,你还怕我跟不上你吗?”   潜台词仿佛在说:“就你那龟速,我让你十码都没有怕的。”   一句话没多说,我升上车窗,开在商牧枭前头领路,三十公里路,难得的全程只花了一个小时。   今天阳光不错,无风无雨,气温虽低,但不会让人觉得寒冷,是个好天气。   我们到时,黄老先生的墓碑附近已经围了一圈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支白色的菊花,神情庄重又肃穆。   站在人群末尾的不知是殡葬服务的工作人员还是老先生的家属,穿着一身黑衣,怀里捧着一捧白菊,见我们靠近,询问过身份,给了我和商牧枭一人一枝花。   我们站在最尾端,只能听到前头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似乎是黄老先生的儿子在念悼词。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悼词念完了,人群开始挪动,一个个上前献花。   我和商牧枭是最后两个上去的,墓碑前已是铺满了鲜花,照片里的老人家笑得分外和蔼慈祥,摆放骨灰盒的位置刻了一行耀眼的金字——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   他竟然将这句话当做自己的墓志铭刻了下来,简直就像是……他对我们这些来参加葬礼的后辈,最后的叮咛。   凝重的情绪消散不少,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温暖,便如此刻的阳光,纵使身处寒冷的季节,也总能感受到丝丝暖意。   落葬仪式简单也简短,我在人群里有看到几个互助小组的熟面孔,大家只是远远颔首,算打过招呼,葬礼结束后也没有过多交流便各自离去。   我与商牧枭一同往墓园大门走,不知是不是被葬礼气氛影响,他一路都显得很安静。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商牧枭突然说道。   我一听便觉得不对,他第一次参加葬礼,那他妈妈去世时他在哪儿?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语气平淡地接着道:“我妈妈举行葬礼时,我不被允许靠近,只能由保姆牵着站在远处。因为我爸说,妈妈不会想要见到我。”   分明方才还觉得阳光温暖,只是片刻功夫,我又无端冷起来。虽然我与父母的关系也十分疏离淡漠,但也不至于像他这样水火不容,我实在很难想象,商禄竟然对五岁的孩子说这种话。   “她死的那天,问过我……要不要和她去一个地方。我一直很怕她,她从来不喜欢我,除了对我发脾气,就是责怪我毁了她的事业,我直觉那不是好地方,就拒绝了。她一下子变得很生气,强硬地将我推出门外,丢进了雨里,任我怎么哭喊都不开门。”说到这里,他哂笑一声,“长大了才知道,她是要带我去黄泉,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人人都说她是病了,她也不想那样,要我原谅她。”他走在阳光里,声音却冷得要落冰渣,“可她病了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能恨她?”   到了大门口,不远处便停着我和他的车。他停下来,我也不由自主跟着停下。   “她的画充满生机,寓意美好,看着那些奇妙的颜色,心灵也会不自觉平静下来。她把最好的一面给了别人,最坏的一面给了我。”   所以他才想要毁去《园景》,毁去那些在他看来虚假到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从小长在父母的责备中,没有得到过一丝来自他们的温情,只有姐姐是他的全部。   而现在,商芸柔也不再独属于他。   他站在我面前,双手插在外套里,青春无敌的二十岁,眼里却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与愤恨。   你们还年轻,你们要好好活。他也看到了这句话,却不知如何才算好好活。   “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别人葬礼。”我说,“十二年前,和我一起出车祸的三个朋友举行葬礼时,我还躺在病床上难以起身。”   商牧枭没有半点惊讶,面向我,脸上很平静。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仍然深陷噩梦,没有办法从车祸里走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处流行着要与世界和解的观念。要无悲无喜,无怨无恨,要追求内心的宁静,以立地成佛为己任。仿佛怀揣私欲便是低人一等,流露恨意就要天理难容。   “叔本华认为要消除人生的痛苦,首要不是断绝生命,而是通过禁欲与苦行达到生命意志的灭绝。意志消失了,人也就不再会痛苦。由此反推,真正证明你还活着的,反而是那些极端情绪的流露,那些无法抑制的欲望发泄,做着只能带来“痛苦”的事的瞬间。”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缓慢道:“所以,不能释怀也没关系。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轻易从人生中抹去。”   不和解也没关系,痛恨完全可以,生命是一丛瑰丽的红色火焰,这些难以抹消的欲望会使它越燃越炽,越发茁壮。   他可能是第一次听说这理论,微微歪着头理了半天。   “……不能释怀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恨她也可以?”   “可以。”   他半晌无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毫无预兆朝我俯下身。   “好,就听你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便感觉自己脸上被极轻地碰了一下,柔软的触感像是带着电,将我感知正常的半截身体都电麻了。   “这是对你这些天收留我的报答。走了,明天学校见。”他跟个恶作剧成功的熊孩子一样,亲完就溜,倒退着冲我摆摆手,转身上了他那辆蓝白重机。   我尚处于震惊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   到完全见不到他身影了,我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被他亲过的肌肤,又飞快收手,紧握成拳。   梦游一样回到车上,视线扫过后视镜,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红了。 第17章 你骗我   每当我的视线扫过商牧枭,无论是不是有意看他,他都要回我以微笑。   撑着下巴,心情瞧着格外明朗,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走到哪里,他目光便落到哪里。悠闲自在的模样,与周围一众认真听课,埋头记笔记的学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既然不认真听讲,他到底为什么要来旁听?   “柏格森也是西方哲学史上十分重要的一位巨匠,同叔本华与尼采一样,他并不认为本能低于理性。这种思想,造就了他的‘直觉概念’,而他的新形而上学理论便建立在此之上。若人类摒除理性,忠于本能,或许就会发现生命的本质……”   放在讲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我瞥了眼,是商牧枭发来的信息。   明天晚上有空吗?   我收回视线,没有理他,继续讲课。   两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上一条信息还在,又来新的一条。   请你看比赛。   “……‘假如我们能够向本能提问,而本能又能够回答我们的问题,那么本能便能够向我们揭示出生命最深层的秘密’。他的《创造进化论》,通过直觉主义方法论,完全颠覆了之前既有的进化论哲学体系,标志着生命哲学的进一步成熟。”   我直接将手机朝下放置,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商牧枭在我看过去时,坐得端端正正,无可指摘,可等我视线一移开,他便低下头,似乎又要发信息。   “不要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我停下讲课,用着与讲课时同样的音量同样的语调说道。   余光里,商牧枭迅速抬起头,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其他人闻言也抬起头,纷纷往我注视的方向看去,想知道是哪个倒霉蛋遭到了我的警告。而我只是随便选了个方向落下视点,并没有看任何人。为了避免误会,我回身面向大屏幕,调出下一张ppt,继续讲课。   下课后众人纷纷起身,商牧枭也站起来,往我这边走来。我正琢磨着要如何脱身,几名哲学系的学生抢先一步将我团团围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问我问题。   这真是瞌睡了就有枕头,实在让我大大松了口气。   我的人生曲线图,自车祸以后,由制高点慢慢回落,如今已趋于平稳,生活波澜不惊,难有起色。旁人或许看来枯燥乏味,我却乐在其中,觉得舒适安稳。   而这份舒适突然插入了商牧枭这个变量,让我不再拥有生活的掌控权,人生重新跌宕起伏起来,很是心累。   我也并非惧怕面对商牧枭,只是有种鸵鸟心理,觉得不直面他、忽视他,就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舒适区,不去想那些复杂的心理变化。   说到底,人类的本质便是趋利避害。   被缠着问了半个小时的问题,等学生们都散干净了,我也终于可以离开教室。   余喜喜先走一步,已将我的东西带回办公室。   白日的学校来来往往,行人如梭,有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热闹,又有远离尘俗的安逸。梧桐大道两旁的梧桐树在深秋开始陆续落叶,应学生的强烈要求,落叶时节学校对主干道不做清扫,任落叶铺满路面。也因此,这里成了学校里绝佳的拍照地点,可谓秋季人气之最。   然而,我却非常头痛。   落叶使路面凹凸不平,也看不清底下的状况。特别是下过雨后,如果车轮陷进某个湿滑的泥坑里,很容易就原地打滑。   好比现在。   我的后轮陷进了落叶下的积水坑里,怎么都出不来。车轮做着无用功的空转,碾碎周围的落叶,没能脱困,反倒使路面越加泥泞起来。   就在我打量四周,准备随便叫个人帮我一把的时候,斜后方忽地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   “老师,需不需要帮忙?”   我浑身一僵,回头看去,商牧枭站在我身后两米处,都不知道已经跟了多久。   视线轻轻扫过他的脸庞,我抿了抿唇,身体转回前方。   “过来。”我用他能听到的声音道。   他笑得更厉害,伴着细细树叶踩踏声,很快来到我身旁。   “来看我比赛好不好?”他将手放到轮椅握把上,并不使力,话里是请求,话外并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你的比赛?”他方才短信里就一直提比赛的事,我以为他是要请我去看篮球或者足球比赛之类,结果是他自己的比赛?   “清湾国际赛车场,明晚九点,16号贵宾包厢。”他食指轻点握把,等着我的回答,“来不来?”   这种情况下,我难道还能说“不”吗?   “知道了。”我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   话音方落,轮椅便被推出泥坑。商牧枭没有就此停下,而是一路推着我直到这段梧桐大道结束。   他冲我摆摆手机:“电子票已经发给你了,记得准时到啊。”瞥到手机上的时间,显得有些诧异,“啊,我的课要来不及了。”说是这样说,动作却仍是慢慢悠悠。   “那我走了,明天见。”   他站在原地,并不离开,静静看着我,直到我也对他说了“明天见”,他才好像被口令触动的狗崽子,摇着无形的尾巴与我挥手告别。   商牧枭发给我的电子票,正中是一个硕大的二维码,最上面写着“清湾第三届冰霜杯摩托大奖赛”几个字。   运动与我无缘,我不了解任何体育赛事,不知道这个冰霜杯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一开始还有些担心是什么地下黑赛。但后来一想既然能办三届,应该……多少是有些正规的。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两个小时就出了门。然而国际赛车场远在郊野,我第一次去,找停车场就花了不少时间,等检票入场时,已经是八点五十。   商牧枭八点时便发信息问我到哪里了,但当时我在开车,没有回复。八点半时他又打来电话,不巧我正焦头烂额地寻停车位,一不小心给挂断了。到八点四十,见我信息不会,电话不接,他发来三个字,只看一眼便能感知到他的低气压。   你骗我   抑制住叹气的冲动,我一边坐电梯上贵宾包厢,一边回复他的信息,告诉他我已经到了。   他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在忙。   整个赛车场灯火通明,主看台上坐着不少观众,甚至还有人拉起横幅。越往上,越能俯瞰整个赛道,贵宾间设在最高处,正对着起点线,视野绝佳。   “欢迎来到清湾第三届冰霜杯摩托大奖赛比赛现场,接下来请允许我为大家激情解说此次比赛。”   我一进入16号包厢,便听到悬在高处的大屏幕里传出的解说声。   立在落地窗前的尹诺闻声回头,有些惊讶地看向我:“北教授?”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要来。   我蹙了蹙眉,同他说明情况:“商牧枭要我来的。”   他怔然片刻,看着还有些懵,但也算是接受了我的说辞。   “比赛马上要开始了。”他让开一些,让我上前看。   包厢十分宽敞,配有吧台、沙发、电视,吧台上还有一瓶泡在冰桶里的起泡酒。从落地窗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见停在发车格内,整齐排列,蓄势待发的一辆辆重型摩托。   “阿枭在那儿……”尹诺指了指队列最前方,身着蓝色赛车服的车手,接着手指后移,指着后边红色赛车服的车手道,“言毅在那儿。”   “今年有五十位赛车手参加比赛呢,对于非专业摩托大赛,无论场地还是赛程安排,这个规模可以说已经做到了极致。”解说一个人做着赛前暖场,也多亏了他,让我不至于看得稀里糊涂。   “大家都知道,gp大赛是彰显每个车队财力与实力的摩托界盛事,车队会倾全力打造旗下的参赛车辆,造价动辄百万美元。我们民间赛事呢,虽然没有那么豪华的定制车,每辆车的排量也不尽相同,但每一位选手的参赛车辆还是非常有看头的,接下来就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   “首先是车号28的商牧枭选手,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参赛,他的坐骑是bw的hp4,经典的鲁冰花蓝,该车是在s1000rr的基础上优化而来,全球限量750辆,售价超过100万。”   “车号96的荧光绿摩托是非常经典的川崎zx-14r,因为车前的六个大灯,被誉为‘六眼魔神’,售价在22万左右……”   “车号71的周言毅选手也是位从第一届就参赛的老选手了,坐骑是杜卡迪1299,火红的颜色非常夺目,售价在35万左右。”   说到一半,起点线前出现一位举着倒计时板的工作人员缓缓走过。   “比赛要开始了。”解说终止对选手和选手车辆的介绍,转而解释起赛制,“本场比赛共22圈,持续约四十五分钟,没有积分赛,一场定输赢。第一名除了能拥有我们冰霜杯的精美大奖杯,还可以获得30万的特别奖金。”   倒数三十秒,选手们开始准备,连厚厚的落地玻璃都无法阻隔粗犷的引擎声。   尹诺视线牢牢盯住下面,看起来很紧张,没有再说话,包厢里只余解说的声音。   氛围熏染下,我也不自觉跟着屏气凝神。   倒数十秒,紧要关头,最前方的蓝衣骑手忽然抬头朝这边看来。   他戴着头盔,离得也远,照理我应该无法看透他的视线。可我偏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觉得他这是在找我。   倒数七秒……   他似乎是看到了我,两指轻触头盔,往这边飞了个吻,嚣张得仿佛冠军已经十拿九稳。   身旁的尹诺看了看我,所幸没有太久,注意力又回到赛场。   倒数三秒,商牧枭终于垂落视线,伏低身体。   三、二、一——   “轰!”   犹如一只隐在夜色里,自树上俯冲而下的夜枭,商牧枭一马当先冲出了起点。 第18章 任性又挑剔   18   商牧枭一直处于领先位置,头几圈与第二辆车甚至拉开了一秒多的距离。   “清湾这个赛车道,靠近看台的地方为了增加可看性,当初造的时候特地设计成了连续的弯道,而在连续的弯道之后,观众看不到的区域,则大多是平顺的直线。”整场比赛一共四十多分钟,可能一开始头部选手都会保留些实力,排位变化更多地发生在车流末尾,前三名基本保持不动。   比赛没那么惊险刺激,主播也就再次将解说重点放到了选手身上,继续之前未完的,关于选手车辆的介绍。   二十二圈,每两分钟,商牧枭就会以3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从包厢下方驶过,快得犹如一道蓝色的闪电,往往还没等眼睛对上焦,他便已经远去。   第二名六眼魔神与第三名周言毅间差距很小,周言毅似乎一直在寻找机会,尝试弯道超车。可六眼魔神车技娴熟,经验老到,一次两次都把他挡在了身后,没能叫他如愿。   “漂亮,姜还是老的辣,六眼魔神死死霸占着第二的位置,没有轻易让杜卡迪超过去!他与第一之间的速度也缩减到了06秒,相信最后两圈会有非常激烈的冠亚军争夺等着我们。”   如解说所言,到第十二圈时,赛程过半,选手们一个个不再保存实力,六眼魔神逐渐发力,将紧咬不放的周言毅一点点甩开,向着第一名的位置发起挑战。   一圈,两圈……   荧光绿的六眼魔神眼看就要追上商牧枭,两人只差半个车身了。   到第十六圈,当两人再次紧挨着驶过主看台,精彩刺激的追逐战引发了观众席不小的欢呼声。   “剩下六圈了,六眼魔神利用纯熟的弯道技巧进一步缩短了与第一名的距离……”   过弯道时,骑手重心向一侧歪斜,膝盖几乎贴住地面,看着就像随时随地都要倾覆,加上商牧枭与后车实在很近,让人越发提心吊胆,怕他们不小心会撞上。   第十九圈,六眼魔神再次尝试在连续弯道超车,结果意外突发,他的身体太过倾斜,车轮抓不住地面,侧滑着直接连人带车摔出了赛道。   这似乎也稍稍影响到了商牧枭,六眼魔神摔车时尚在弯道,而商牧枭已经直起身过了连续转弯,不知是不是被碰到了,车身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手掌一下按到玻璃上,我的脊背都绷紧起来,想更仔细地观察他的情况,但他速度太过,包厢内的视野很快便无法捕捉到他。   我回身去看电视,屏幕里导播将画面给了发生意外的六眼魔神。慢动作回放中,他的手脱开机车后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最终在赛道边缘停下。   “没想到会发生意外,太可惜了,希望车手没有大碍……”解说原本高昂的语气一沉。   “应该没事。”尹诺也跟着回身看向大屏幕,“骑手们每个人身后都配了安全气囊,头盔也非常坚固,他是背部着地,不太会受重伤。”   而就像是为了应征他的话,穿着绿色赛车服的车手这时从地上缓缓爬起,朝观众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观众再次爆出欢呼,解说也大松一口气:“虽然车报废了,但幸运的是选手看起来完好无损,真是太棒了。”   导播再次把画面切回到第一位的车手身上。由于事故的影响,周言毅由第三转为第二,并且抓住机会将与商牧枭间的速度缩减到了04秒。   最后三圈,每一个弯道都有可能成为周言毅反超的致胜点。蓝色与红色,一前一后,追赶角逐,毫不相让。竞技体育中,没有人不想得第一。   随着决胜圈的到来,解说语气也愈加激动。   “最后一圈了,看来商牧枭是准备将第一的名次保持到底了!这个弯道将是周言毅反超的最后希望……他试着超车,02秒了,他能成功吗?啊,失败了,商牧枭加速与他拉开了距离,两者间的速度再次回到04秒……商牧枭要冲线了,他率先冲过了终点线!!本次冰霜杯的冠军诞生了,大家为这位年轻的20岁小将鼓掌吧!”   流畅的车身宛若一颗自天边划过的彗星,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蓝色的影子。商牧枭一过终点线便站立起来,只用一只手把着车把,另一只手则在空中用力握紧,减速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振奋之情溢于言表。   年轻,闪耀,拥有无限可能……   指尖轻轻滑过那抹鲜艳夺目的蓝,汗湿的掌心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十二年前,相同的年纪,我也曾和他一样,无数荣光加身,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可如今再看,我和他的人生已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样子。   他健康俊美,我残疾病弱;他无所畏忌,我瞻前顾后;他青春洋溢,我……死气沉沉。   “第一届时他是第四,那时他才刚满十八岁,成绩已经很不错,却也黑脸黑了好几天。第二届时言毅第一,他屈居第二,好歹是好朋友得第一,没那么不开心,但也不怎么高兴。今年终于如他意拿了第一,他开心,我们也总算可以不再看他脸色了。”尹诺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那他很有天赋。”我随口说道。   商牧枭的车进了维修区,后续车辆也陆续过了终点线。正对着贵宾包厢的领奖台已经做好准备,备好香槟,只等冠军到来。   “砰!”   我惊吓回头,发现是尹诺开了吧台上的起泡酒。   金黄的酒液落入高脚杯,他举着杯子往我方向递了递,道:“要吗?”   我摇摇头:“不用,我有开车。”   尹诺端着酒杯再次回到窗边,视线落到领奖台。   “北教授,你在和阿枭交往吗?”   他问这话,既不是八卦,脸上也没有笑意,更像是一种质问。   这个问题太私人,暂且不说我同商牧枭并不是那样的关系,就算是,又关他什么事?   我拧眉看他侧脸半晌,也去看领奖台。   商牧枭脱去头盔,被人群簇拥着站上领奖台,身旁分别是亚军和季军。   冰霜杯的奖杯像是由整块白色水晶雕成的,晶体透着天然的浑浊,在光线下泛出浅浅的蓝,远看跟真冰一样。   尹诺见我迟迟不答,有些沉不住气。   “北教授……”   “你喜欢他。”我一针见血地指出。   不是喜欢商牧枭,不可能用这样带有敌意的语气和我说话,毕竟再怎么样我好歹还是他的选修课老师。   身旁人一静,过了许久才似垂死挣扎一般,咬牙道:“我只是善意的提醒。不可能有人能完全占据他的,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他姐姐,只要他姐姐一句话,他随时可以头也不回地丢下任何人。北教授,你玩不起的,不要陷太深了。”   看来商牧枭真的恋姐恋到身边人尽皆知。   “放心。”商牧枭接过奖杯,高高举起,接受镁光灯的洗礼,脸上的表情那样自信,又那样理所当然,“我现在还没有陷进任何东西里。倒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二十岁,正是轰轰烈烈谈场旷世之恋的年纪。   这么多年,除了这双腿,若说我的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应该就是没有在可以肆意跑跳时谈一场不计后果的恋爱了吧。   哎,卢飞恒告白的时机实在选得太差了。   回过神,底下领奖台已没了商牧枭踪影,只剩第二第三名在那儿搂肩拍照。   “你不了解他。他对不需要的东西从不拖泥带水,如果被他知道……”尹诺声音低下来,有些不甘,更多的是无奈,“我们会连朋友都做不成的。”   我忽然顿悟。商牧枭不是只有一颗宝石,而是在他看来,不被他在乎的人就算捧着真心到他面前,那也不是宝石,不过赝品玻璃罢了。   他只要最闪耀的、最钟爱的,他认定的那颗“宝石”。他会将它护在羽翼下,藏在巢穴最深处,谁也不能碰,谁也看不见。   任性又挑剔。   包厢门在此时被人猛地推开,我和尹诺不约而同看过去。   商牧枭捧着奖杯,呼吸微喘地走进来,仿佛是从领奖台一路跑过来的。   “阿枭……”尹诺笑着迎上去,商牧枭看也不看他,直直朝我走过来。   这颗无法成为宝石的“玻璃”瞬间黯淡了颜色,默不作声退到一边,没有再试图上前。   “你在看哪里?”商牧枭不悦地掰过我的下巴,为我没有全身心的关注他而感到不满。   我偏了偏头,摆脱他的手,控制着轮椅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点。   “恭喜你,比赛很精彩。”   他脸上起初还有些不高兴,听到我夸他,飞速浮现笑意,当真是小孩心性。   “喜欢吗?”   我还当他问喜不喜欢这种比赛。   老实说我不喜欢,太危险了,方才那辆六眼魔神摔出赛道时,看着镜头里好不容易止住翻滚的车手,那种骨头寸寸断裂的疼痛仿佛短暂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要不是后面担心商牧枭再发生意外,这种感觉说不定还会存在更久。   “很有意思。”   然而作为稳重的成年人来说,客套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哪怕不喜欢,我还是对这一赛事表示了肯定。   商牧枭笑着眯了眯眼:“可惜你不能坐我的车,我的后座好多人都想坐呢。”说着他将沉甸甸的奖杯往我怀里一放,“给。”   我下意识地抱住奖杯,过后又很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出我的疑惑,指着奖杯上的一处道:“你看,这里有一颗星星。”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奖杯正面棕色的底座上,嵌着一颗闪亮的五角星样的钻石,星星身后拖着条长长的银色尾巴,还是颗彗星。   商牧枭好似名求表扬的小朋友,语调微微上扬,脸上带着难以掩藏的愉悦。   “你不是喜欢星星吗?我比赛前就想好了,要把这颗星星送给你。”   “你要吗?”他问。 第19章 每个人都应该克制   这座犹如冰雕的冠军奖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对我至多只是个……纸镇。   这是他的荣耀,他的青春。我是喜欢星星,但我喜欢的是缀在夜空,遥不可及,无法被我捕获的星星。不是这样嵌在底座里,造型夸张,闪得刺眼的装饰品……   我不该要。   “你要吗?”   商牧枭弯着腰,因为要指给我看底座上的那颗星星,脸离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闻到他头发上的烟草味。   可能是比赛的缘故,今天他右耳上没有戴耳钉,那粒细小的黑痣尤为醒目,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比底座上的钻石星星都要动摇我的心神。   指尖微微蜷缩,我冲他僵硬地勾起唇角:“谢谢,用心了。”   他神情一下子柔和起来,笑容里掺杂了一点得意:“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那你很厉害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喜欢。   商牧枭与我大聊特聊今晚的比赛,说到六眼魔神翻车时,脸上全然没有害怕,只有满满的兴奋。他热爱这项运动,热爱走在钢丝上,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   想到他带我去山里看星星那晚,他不顾危险跳上狭窄的观景平台,在我看来难以理解,但在他看来,这或许是再正常不过的,对“刺激”的追求。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磨蹭,不去喝酒了吗?”包厢门再次被人猛地推开,周言毅大摇大摆走进来,一头黄毛格外扎眼。   他第一眼看到吧台那儿的尹诺,笑着去抢他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干里头的起泡酒,这才看向落地窗这边。   “噗!”然后震惊地将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他呛咳着,脸涨得通红,尹诺连忙给他递纸巾,他接过了捂在嘴上,弯腰咳得停不下来。   “你好脏啊。”分明距离还远,商牧枭却像是已经沾到了对方喷出的沫子一般,退后几步,嫌弃地扫了扫衣襟。   周言毅边咳边往这里看,一会儿看看商牧枭,一会儿又来看看我。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对着商牧枭欲言又止:“你们……”   后面省去的内容,实在让人生出许多想象。   我正要告诉他,我们什么也没有,却发现他根本不看我,只是用一种既无语又意外的表情看着商牧枭。   “真的假的?”   我和商牧枭的组合,在他看来仿佛比世界末日到来还要不可思议。   商牧枭方才还心情明朗的跟春日里的艳阳天一样,这会儿面对好友的质问,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冰冷而不耐。   “闭嘴。”   周言毅挑了挑眉,却并不生气,反倒是对着自己的嘴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好了,不是要去庆功吗?我一早就订好地方了,现在过去吧,我还没吃晚饭呢……”尹诺上前打圆场道。   “是上次那家吗?现在就点菜吧,到了直接就能吃,我也饿了。”周言毅勾住他肩膀往外走,脑袋直往他手机上凑,“点这个肉,我喜欢嫩的……不要辣的,我不喜欢辣的……也不要羊肉……”   尹诺直接将手机丢给他:“你烦死了,你自己点吧。”   门缓缓合上,屋内只剩我和商牧枭两人。   他一扫先前阴郁,语气复又轻快起来,问:“你要一起去吗?”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要十一点。   “不了,太晚了,我明天还有课。”而且也太奇怪了。   收下他的奖杯已经很奇怪,再与他和他的朋友们一同去吃庆功宴,不用细想我都觉得不妥。   “十一点很晚吗?”他往门口走去,嘴上虽这么说,但并没有强求我的意思,“算了,那你回去休息吧。”   他拉开门,用身体抵住,好似五星级酒店敬业的门童,对着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与他低声道谢,出了包厢。   他将我送到楼下,我看他穿着赛车服,料想他应该还要去换衣服,便让他不用管我。   “好黑。”他瞥一眼外头黑黝黝的环境,道,“我送你到车上。”   赛车场建在郊野,很是偏僻。这个点除了广场上几座高耸的探照灯还在工作,几乎没有别的光源。黑是黑了点,但也不至于就看不见了。   停车场离出口起码还有五百米,我轮椅加个速其实不费什么时间,和他一道走倒要照顾他的速度,少说也要十分钟。   “不用了,尹诺他们还在等你,我自己找车就行。”   商牧枭看也不看我,双手插兜,径自就往外面走。只要他打定主意,似乎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我盯着他背影,实在很没脾气,见他越走越远,只得出声叫住他。   “左边。”   他闻言一顿,若无其事退回来,又往右边走去。   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夜晚本来就凉,郊区人烟稀少,更凉几分,这会儿说话都冒白气。   “你喝酒吗?”商牧枭问。   “喝。”   “酒量好吗?”   “还行。”   对于酒精,我的代谢能力出乎意料的好,目前还没醉过。有一年去异地参加研讨会,会后组织聚餐,另一所学校的教授因着每年学校排名都在我们之下,对我们几个清湾大学来的很看不顺眼,仗着自己酒量好,一杯一杯来劝酒。   系主任董立过去是我老师,我算他的得意门生,他向来十分护着我,一开始还不让我喝,搞得自己差点没被灌吐。后来我实在看不过眼,直接与那位教授一对一较量,最后成功把对方喝到桌下,大获全胜。至此之后,学校里就流传开了我千杯不醉的传闻。   “看不出啊。”商牧枭偏头看向后方,“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极其克制,滴酒不沾的人呢。”   “‘克制’是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能及时停下,不是抑制自己的欲望。”   他目光在我脸上游移片刻,看回前方:“所以你还是会克制。”   “每个人都应该克制。”   “我不喜欢,我讨厌克制自己。”夜色里,他的声线格外低沉,却又不会让人无法听清,“想要什么,我就一定要得到。极限在那里,但我不会停下。我要冲过去,超越它。”   不是每个人都有挑战极限的勇气,也不是人人都敢放纵自己的欲望。当商牧枭说出“我要冲过去,超越它”这句话时,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有些羡慕他,那从这一刻起,我开始嫉妒他。   嫉妒他的莽撞,嫉妒他的狂妄,嫉妒他耀眼的,无限为本能服务的鲜活生命。   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嫉妒或者羡慕也无法改变我既定的处世观,但并不妨碍我觉得他……闪闪发光。   这大概就是年轻人吧。指腹摩挲着怀里奖杯坚硬的棱角,我有些自嘲地想着,若说追忆青春是衰老的前兆,那我大概要早衰。   商牧枭送我到车旁,替我将奖杯放到副驾驶座。我开车离去时,他就站在路边默默注视着我。   等开出一段距离再看后视镜,他仍旧站在原地,还是同样的姿势。   回到家,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我只好将商牧枭送给我的纸镇……奖杯摆到书架上,与我的一众藏书作伴。   睡前我点开手机软件,找到我们系的工作聊天群,犹豫半晌,还是打下一行字发了出去。   我发现柏格森的直觉概念或许是对的,本能天然便要优于理性。   此话一出,安静的工作群瞬间炸了锅。   苏格拉底座下犬:???北哥??北哥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笛卡尔万年黑:恭喜弃暗投明,传统理性主义的概念本来就是有缺陷的,高度客观并不存在。   笛卡尔万年黑:等等,北芥?你是北芥???你疯了吗??你和董主任两个不是坚定的理性主义支持者吗?   清湾亚里士多德:……徒儿啊!!你万年不出现,一出现就给为师这么大惊喜吗?   反理性先锋:主任,你是清湾大学理性派最后的独苗苗了。   苏格拉底座下犬:点蜡。   清湾亚里士多德:悲泣!!   我没有理会群里的议论纷纷,直接退出软件心安理得的关灯睡觉。   翌日一早,再开手机发现多了很多消息。有宠物医院贺医生给我发来的小狗近况,也有余喜喜小心翼翼私敲我问我发生什么事的,还有……母亲每月一次的,要我回家吃饭。   翻看上一条聊天内容,还是叫我回家吃饭的。上个月的同一天,一个字都不差,简直就像是她专门设置了一个闹钟,每个月提醒自己一次,好让她记得要叫我这个大儿子回家吃饭,避免显得他们太冷漠。   盯着那几个因着机械刻板反倒变得冷冰冰的字,想要拒绝,在床上坐了十分钟,却还是只发出去一个“嗯”字。与上个月,上上个月,往年的每一个月都没有差别的回复。   出门前,眼睛忽然被晃了下。   可能靠近窗户的关系,阳光洒进来,落在书柜中的奖杯上,无论是奖杯本体还是底座上的那颗钻石都跟着熠熠生辉起来,隔着玻璃都无法削弱它的存在感。   太刺眼了。   想了想,我重新回到屋中,将奖杯从书架上取下来,把它锁进了抽屉里。   点开工作群,发现已经无法撤回昨天的发言,我只得重新又编辑一条发出。   冷静下来,我又觉得理性可以了。   众人:???? 第20章 什么都不是   在上大学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奇怪。   普通都是和不普通对比产生的。不普通的人,也只有在遇到普通人后,才会发现自己有多与众不同。   我永远记得,当卢飞恒得知我十八年来的人生竟全然没有玩乐、没有朋友,只有学习时,那种诧异又古怪的表情——当时觉得是“古怪”,现在想想,他可能是在心疼我。   第一次看商禄的电影,也是在大学,和寝室里的几个人一起看的《逆行风》。不知是不是“雏鸟情节”,那之后再看别人的电影便觉得都不如商禄,还偷偷买过他的海报藏在床底。   卢飞恒也喜欢商禄,经常会和我一道回看商禄的电影。看得最多的几部,都是肉色横流,将商禄的好身材好脸蛋展露无遗的。   我早该留意,我们品味这么相近,他怎么可能是直的。   可惜那会儿商禄虽然也才三十岁,却已经息影退出娱乐圈。留下的作品就那几部,翻来覆去看,看得我台词都会背。   他要是当年不退圈,现在怎么也是个影帝了。   商禄在最辉煌的时候放弃如日中天的演艺事业,转而从商,是不少粉丝的遗憾。不怪那么多人期待商牧枭继承衣钵,进圈拍戏。这无关喜好,更像是一种……情怀。   不过他们父子关系这样差,应该是没可能的了。   “把西兰花吃了。”   安静的餐桌上,严厉的女声打断我发散到天边的思维,拉我回现实。   方形餐桌,四人分坐一边,北岩在我对面,正冲着碗里仅剩的一颗西兰花愁眉苦脸。   他从小不爱吃蔬菜,以前经常把蔬菜留到最后,当着父母面前假装吃下去,其实只是放在嘴里,回房后再吐到窗外。   这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然而我家住在一楼,他窗外就是小区绿化带,母亲那段时间总觉得夏天苍蝇多,寻过去一看,这才将他的招数彻底拆穿。   母亲因他的欺骗而暴怒,冷脸清扫了绿化带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只给他吃素。本是想改正他挑食的毛病,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长再大,对于蔬菜的厌恶仍然刻在他骨子里。   “哦。”北岩勉强地将西蓝花塞入自己嘴里,咀嚼地很辛苦。   我看他实在吃得难受,便有意替他说话:“不喜欢吃就算了,别逼他吃了。”   父亲没有说话,可能是政府部门工作的关系,平日里他总是显得很严肃,不大说笑,在家里话也不多。从以前开始,他就习惯家里万事都由母亲做主,对于教育孩子这块,能不插嘴就不插嘴。   他始终认为,夫妻间只能有一种声音,一旦两个人都发声,矛盾便会爆发。   “不行,营养不均衡身体怎么会好?必须吃下去。”母亲一如既往地强硬,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   她几十年不曾胖过,年轻时好歹脸上还有肉撑着,不至太瘦削,年纪大了皮肤松弛,脂肪消退,人看着便越发清瘦,一双眼显得格外大,怒视你的时候,让人心里发憷。   北岩被她一吓,把嘴里没怎么嚼烂的西蓝花囫囵吞了下去,接着他整个定在那里,两眼大睁,双手捂着脖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心里立刻就有些不妙。   他的动静着实有些吓人,父母一下子就不淡定了,放下筷子围到他身边,拍背的拍背,倒水的倒水。   北岩脸憋得发紫,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模样,显然是被西蓝花哽住了。   “小岩,你别吓妈妈。”母亲语带哭音,整个人都慌了神。   “走,我开车,去医院。”父亲说着起身就去找车钥匙。   几人中我还算冷静,记得之前在急救手册上看过,这种被食物呛到卡住气管的要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晚了可能会对大脑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等等,先把他食道内的异物排出来……”   根本没有人听我说话,母亲不住替北岩拍着背,泪水已经盈满眼眶,嘴里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父亲晕头转向找钥匙,偏偏越急越找不到,拿出手机就要叫救护车。   眼看再晚就要来不及,我抿着唇将母亲推开,一把扯过北岩,让他面朝前坐在我的腿上,随后一手握拳,用拇指顶住他的上腹,另一只手抓住腕部,快速用力向上挤压。   利用肺部残留的空气形成气流,只是两下,北岩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食物残渣顺着他的衣襟落到我手上、身上,那颗差点要了他小命的西蓝花也在其中。   不再被异物卡住气管,他大口呼吸着,一下子软倒下去,被母亲牢牢接住,搂进怀里不断亲吻。   “怎么样?怎么样了?”父亲举着手机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脸色不比北岩好看。   我抽过桌上纸巾擦起手,见北岩哭得中气十足的,便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再去医院看看。”   父亲一愣,捂着心口大大松了口气,随即便对手机那头的接线员说明了情况,要他们不用再排救护车来。   吃饭吃成这样,谁都没心情再进行下去。父亲忙着给北岩换衣服洗澡,母亲收拾起桌上残羹。   我一点点用纸巾擦去裤子上的污渍,又在水槽前洗了手,可那种粘腻的感触仍然挥之不去,让我有些反胃。   “刚刚多亏了你。”母亲将一叠碗筷放入洗碗槽,已经完全恢复往日模样,要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知道她原来也会那样失控。   “他是我弟弟,我难道能看着他死吗?”我轻轻说着,将手上水珠擦去,纸巾丢进垃圾桶,决定看过北岩后就走。   “你的裤子……”母亲忽然叫住我,视线扫过我膝盖上一块水印道,“要不要叫你爸爸给你换了?”   指尖微微收缩,我摇了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她没有再坚持,打开水龙头,背对我开始洗碗。我们能说的话,就此便算是全都说完了。   北岩生死之间走了遭,耗费了大量心神,洗完澡就有些蔫儿,光溜溜地缩在被子里,看起来很疲惫。   “还难受吗?”我问。   “不难受了。哥你真厉害,要不是你我差点就死了。”可能刚吐过的关系,他这会儿嗓音还有些哑,不复少年人的清亮,小圆脸也仍带着些苍白。   我替他掖了掖被子,道:“以后吃东西自己注意些,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你要有什么事,他们受不了的。”   北岩撅了噘嘴,低低“嗯”了声。   我见他没事了,正打算离开,他忽地神秘兮兮叫住我,压低声音道:“哥,小狗好了吗?”   瞄了眼房门,我将手机里贺医生给我发来的小狗近照给他看。   “恢复得不错,只是骨折没那么容易好,还要再养养。”   “太好了……”北岩来来回回将照片看了好几遍,这才将手机还给我,小声道,“哥,谢谢你。”   我心中一软,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摸摸他的脑袋,与他告别后转身出了房门。   父亲见我要走,主动送我到了楼下。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到我临走前,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北芥,前阵子有人给你妈妈介绍了个女孩子,二十多岁,各方面都很好,就是学历不算高,手有点残疾……”   原以为北岩的意外已经是这场家宴上最糟心的事,结果却只是冰山一角。   我压抑着心中烦躁,打断他:“我这个样子,你让我结婚?”   父亲张了张口,似乎被我的态度冒犯到,面色不由沉下来。   “对方女孩子也同意的,她知道……你的情况,说大不了以后想要孩子去做试管婴儿。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对方不错,很适合你,你都三十二了,也该考虑将来的事了。”   这实在太好笑了。   我这个当事人还一无所知,他们竟然就与女方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甚至连将来孩子的出生方式都想好了。   胸腔里好似凝着一团被冰封起来的火,想要燃尽一切,烧光所有,偏又虚弱地连周身冰壁都烧不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耗死,活得窝窝囊囊,苟且偷安。   “你们现在是询问我的意见,还是只是在通知我?”   “北芥,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我短促地“哈”了一声,冷着脸道:“谢谢,但是不用了,我一个人活得很好。”话毕看也不看他,加快速度离去。   回到家洗完澡,本想喝点酒看会儿电影再休息,却在这之前便接到了商牧枭的一通电话,将我睡前计划全部打乱。   “现在才八点,你不是睡了吧。”他那头隐隐传来低缓地音乐声,除此之后再无其它声音。   “没有。”   “我在酒吧,你来吗?我请你喝酒。”   从橱柜里拿酒杯的动作一顿,我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而且如果我过去就要自己开车,喝不了酒。”   他低低笑起来:“不是那种夜店,人很少很安静。不能喝酒,我请你喝果汁也行。”   今天我真的很累了,也已经洗过澡。喝酒在哪儿都能喝,我完全可以在家进行,不必跑那么远去喝果汁。再说我为什么要被他随叫随到?我和他不过是……   “老师。”他特地拖长了尾音,用裹着蜜一样的嗓音叫我,“来吧,我唱歌给你听。”   思绪忽然卡壳,有些接触不良。   我和他不过是……   “我会唱《小星星》,还会唱《亲亲我的宝贝》,你要听哪首?”不知是不是在抽烟的关系,说到最后,他声音里带上一丝沙哑。   透过手机听筒,我仿佛也闻到了那股缭绕不去的尼古丁气息。浓烈,呛人,叫人晕头转向。   是……   “地址发你手机了,我等你。”他一点拒绝的机会都不给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含有地址的短信随之而来,我怔怔盯着手机屏幕,手指越攥越紧。   是什么是?   什么都不是!   “砰!”   懊恼地拍上橱柜,我回卧室换好衣服,再次出门。 第21章 你有恋爱过吗   酒吧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十楼,窗外就是环城河,点缀得豪华璀璨的游船不时驶过,加上两岸高楼灯火,组成一道不错的都市风景线。   商牧枭没骗我,这里的确安静,不是年轻人玩乐的地方,更像是商务会客之地。   服务员得知我是来找人的,立马将我引到了外面露台。   外头不比室内,没有可以遮挡的事物,冷空气一下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所幸酒吧给每个卡座旁都摆了个功率强大的立式暖炉,大理石材质的茶几也从中间的缝隙冒出屡屡篝火,尽己所能地为每位顾客提供更多的温暖。   不远处有一支四人乐队,身着晚礼裙的外国女歌手正用浑厚婉转的嗓音唱着慵懒的蓝调。   商牧枭坐的那桌临着河,我过去时,他站在护栏前,手肘撑着栏杆,脑袋微微低垂,正百无聊赖看风景。   到底是年轻,夜里这样凉,他竟然只是穿了件黑色的薄毛衣,外套就那么随意地丢在一旁椅背上。   服务员问我是不是这里,我正要点头,商牧枭听到动静转过了身,我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有拿东西,一只威士忌杯,以及一支刚刚点燃的烟。   “你终于来了。”他懒洋洋靠在护栏上,看神色已经喝了不少。   服务员替我搬去一把椅子,让我轮椅可以入座,接着又把酒水单给我,问我要喝什么。   “给他来一杯橙汁吧。”威士忌杯中只剩一块巨大的球冰,商牧枭将它递给服务员,随后在我身边落座,对着烟灰缸弹落一截烟灰,“还是说你更喜欢苹果汁?”   他的问话没有问题,脸上也带着并不让人讨厌的笑意,可我总觉得他语气不对。这语气不像是对着比他年长的成年人的,反倒更像是对着比他小的幼童的,透着些许纵容,和一点无可奈何的宠溺。   “不用,给我来杯乌龙茶,热的。”我将酒水单还给服务生,对方点点头,转身离去。   商牧枭笑了:“老师,你还挺养生。”   如果你不叫我出来,我现在已经在床上酝酿睡意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问。   “晚上没有事做,有点无聊,又不想找周言毅他们胡闹,就跑这里来了。”商牧枭望向黝黑宁静的河面,缓缓吐出一口薄烟,“这里很适合一个人喝酒。”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异样,不由蹙眉:“你和你家人又吵架了?”   他身体一僵,像是被我戳中了心事,再回过头表情便有些懊恼。   我忙道:“知道了,不提这个。”   他面色稍缓,瞥了眼我的腿,忽然扯过外套丢到我身上。   “盖上,外面冷。”   又来了,那种好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的语气。我都觉得这话好耳熟,似乎每次带杨幼灵出去玩,怕她着凉我也是这么说的。   心里这样想,表面我仍是冲他道了谢,淡定地收下他的外套。   服务员很快托着托盘送来了热茶和又一杯威士忌。   两个人短暂地双双沉默下来,我拿起杯子抿了口茶,注意力被正在演唱的女歌手吸引。   对方穿一条闪亮的粉色珠片紧身裙,大v领,高开衩,将一副凹凸有致的好身材展露无疑。赏心悦目的同时,我又不可避免地替她感到寒冷。特别是在我看到她一双手都冻红了后,实在很想让她进屋换件暖和点的衣服。   “好看吗?”   我一怔,回头看向商牧枭。   他本也在看那名女歌手,留意到我看他,便也收回目光与我对视。   “她好看还是我好看?”指尖夹着烟,靠进柔软的沙发里,他语气很淡,说话间,下巴朝女歌手的方向抬了抬。   这算什么问题……   我错开视线,看回那名女歌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她唱得很好。”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细微响动,商牧枭越过我朝女歌手走去。   我下意识拉住他,怕他乱来。   “你干什么?”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手很热,好似一团燃得正炽的火焰。只是几秒,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烫伤了,急忙又松开手。然而指尖脱离的瞬间,商牧枭追上来,更紧地回握住我的手,完全不让我抽回去。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砸场子吗?”他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把我僵冷的手指都捂得温热起来,“说了唱歌给你听的,等着。”说完他松开我的手,缓步走向露台中央的四人乐队。   也不知他是怎么沟通的,女歌手连连点头,却没有离场,一边的钢琴师倒是起身让了位。   商牧枭在琴凳上坐下,调整了下话筒位置,弹了几个音感受音准,等准备得差不多了,冲其余人点了点头,按下第一个音。   享誉全球的《小星星变奏曲》在露台上幽幽响起,轻快的曲调充满童心。但两段后,曲风突变,他再次重复开头,调性已经由轻快短促变得悠扬懒散。   吉他与鼓慢慢合了上来,形成一支独特的,带着浓浓蓝调风情的……《小星星》。   商牧枭的声音带着点轻微的烟嗓,日常说话时不明显,唱歌时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被他改编得面目全非的《小星星》忧郁地根本不似一首纯真童谣,更像是一首成年人的悲伤情歌。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like a diaond in the sky……”   女歌手适时加入和声,并不喧宾夺主,完美契合商牧枭的嗓音。   露台上的顾客纷纷停下交谈,因着熟悉又陌生的曲调好奇地看向正中央的演唱者,一看便再也没有移开视线。   “then the traveller in the dark,thanks you for your tiny spark……”   不少人对着商牧枭录像拍照,他全不受影响,只是专注于掌下的琴键。   《小星星》这首歌本就不长,改编成蓝调前后也就三分钟时长。当商牧枭敲下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演唱时,女歌手也慢慢落下尾音。   而就在此时,不和谐的玻璃碎裂声骤然响起,靠近舞台的的一桌情侣争吵了起来。   “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好吗?我不要分手,你别走……”女孩苦苦挽留,男人只是冷漠地甩开她。   “别再烦我了,我们结束了。”他振了振西装,将两张钞票塞进闻声赶来的服务员怀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女孩捂着脸嚎啕大哭,丝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服务生上前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女孩抽泣着摇头,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拿起包包追了过去。   商牧枭唱完歌回到座位,脸上是浓浓不爽。   这本该他的主场,却被人抢了风头。   “烦死这些哭哭啼啼的了,再找下一个不就好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许是唱歌唱得有些口干,他一口将自己那杯威士忌喝完,扬手又要叫服务员。   “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谈恋爱,不是在搞一夜情吧。”虽然我希望人人都以理性为先,但我知道这种理想状态并不存在,人类终究是感情生物,很容易便被情绪左右。   商牧枭不明白:“难道每一场恋爱都要奔着一生一世吗?”   “那奔着什么?”   “当然是开心就好,如果不开心了,就果断抽身走人。藕断丝连,当断不断才会产生痛苦。”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难得的与他的观点一致。   服务员很快来了,商牧枭刚要开口,我抢在他之前道:“上一杯柳橙汁。”   商牧枭闻言一挑眉,服务员也有些迟疑。   僵持须臾,我仍然坚持:“柳橙汁。”   不知道我来之前他已经喝了多少杯,但威士忌度数高后劲足,一向只适合细品,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喝法不正常。   商牧枭将威士忌杯还给服务生,最终还是妥协。   “算了,橙汁就橙汁吧。”点燃一支新烟,他徐徐吐出白雾道,“我明明是叫你出来喝酒的,结果你只喝茶就算了,还强迫我点果汁,那我们来酒吧的意义是什么?”   不知道。   没有意义吧。   我都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见烟灰缸里已积满烟头,我忍不住道:“你才二十岁,少抽点烟,对肺不好。”   他看了看我,忽然摁灭长烟。   “你不喜欢我抽烟?我还以为你喜欢的呢,我每次抽烟,你看我的时间总会格外多。”   我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别开了眼。   “你的错觉。”   果汁上来后,商牧枭喝了一口,嫌弃它太过酸涩,再没动过。   不能抽烟,没有酒喝,他显得兴致缺缺,开始努力从我身上找乐子。   “老师,你有恋爱过吗?”   我端起茶杯的手不自觉一顿,又若无其事接上:“三十二岁,我又不是和尚,当然也会谈恋爱。”   早几年,我其实不乏追求者。   那些人无一例外被我的皮相所惑,忽视我残疾人的身份,展开热烈追求。然而,只是几次约会后,他们便会猛然清醒于我是个怎样的存在,尴尬地与我道歉,一个个离开我的世界。   他们只是想要尝试,尝试一个没试过的新鲜玩意儿。一旦意识到这个玩意儿只是虚有其表,不仅一点不好玩,还需要很多照顾,照顾起来也很麻烦,种种不便就会使他们迅速厌烦这段感情。   二十多岁时我还有精力给对方机会,也给自己机会,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了此余生。   所以,如果算上这些短暂的约会,是的,我当然谈过恋爱。   “男的还是女的?”商牧枭又问。   我不再回答,他却没有就此打住。   “发展到哪一步?”   “你带他们回过你家吗?”   “他们也和你一起看过星星吗?”   这些问题越听越奇怪,我忍不住横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他撇撇嘴,举起双手往后一靠,升了个懒腰,倒是没再说些不该说的。   又听了两首歌,商牧枭招来服务员买单。   “老师,你家有酒吗?”商牧枭问。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图,便老实回道:“有,不过都是葡萄酒。”   “那走吧,去你家喝酒。”他皱了皱眉,似乎惊诧于自己才想到这么个绝妙的好主意,“早知道直接去你家了。”   我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在跳,脑袋都开始疼起来。   “……这么晚了,不方便吧。”   “你家有别人吗?”   “……没有。”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更久地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实话——你去就会不方便,怎么都不方便。   买完单,我们走到电梯口,他靠住墙壁,又问我:“我想去你家看星星,用那个望远镜,不行吗?”   “……”   我怀疑他已经摸透了我的脾性,看准我是吃软不吃硬,所以每次试过硬的不行后,总会转换语气。   陈述句让人反感,但如果换成柔软的问句,便会让人难以拒绝。   “好不好?老师。”   电梯这时正好到了,我率先进入轿厢,回身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丢回给商牧枭。   “到外面把衣服穿上。”   他低笑着“哦”了声,穿好了衣服,跟着我下了停车场。   虽然我什么都没答应,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经知道我的答案。   他以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坐进副驾驶,扣安全带时小声嘀咕了一句。   “以后这个位置只有我能坐。”   我一下看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什么什么?”他扣好安全带,打了个响指道,“准备好了,出发吧。” 第22章 理性死了   商牧枭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从酒柜里挑了支奔富干红,熟练地打开瓶盖,又拿出两只杯子。   “今天月亮还挺圆,你教我看月亮吧。”往红酒杯里倒上酒,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我,自己端着另一杯朝客厅阳台走去。   盯着他的背影,我抿了口杯子里的酒,浓郁的葡萄香混合着酒香迅速占领整个口腔,回味带着轻微的酸以及合适的涩。   放到以前,我必定会花些功夫好好品尝这杯美酒,感受单宁在舌尖弥漫的奇妙体验,绝不辜负酿酒师赋予这支酒的心血。但现在我毫无心情慢慢品酒,只是想快点结束今晚的一切。   我到底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家?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仰头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液,空杯放在吧台,控制着轮椅朝商牧枭而去。   “去旁边待着,我调整好了你再来。”我赶他去一边,打开望远镜电源,开始校准角度。   调试时,商牧枭就安静地环胸靠在一边,转着酒杯,并不说话。等差不多了,我让开位置招手叫他过来。   “这么快啊。”他将酒杯放到茶几上,再次上前。   我告诉他望远镜各个部位的名称以及作用,接着将手控器交给他,让他自己看。   他弯下身,小心贴近目镜,等看清望远镜所呈现的画面时,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好丑。”   月亮从古至今承载了人类众多美好的想象,蟾宫嫦娥,桂树玉兔,诗句中也多以美玉相称。可事实上它并非皎洁的玉盘,上头更没有貌美的仙子,有的只是大片的月海,崎岖的山脉,无数的陨石坑。   “月球没有大气层缓冲,任何物质撞击它都会在表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又因为没有空气和风,使它难以形成风化作用,导致这些痕迹经年累月无法抹灭。你所看到的每一个细微的凹陷,可能都已经存在了上亿年。”   只凭肉眼便能目睹这些古老的痕迹,在我看来是十分可贵的经历,商牧枭却有些难以理解。   “观察这些坑这么有意思吗?”   “这些坑都有名字。”我说,“最北端,你能看到的那面有条狭长的阴影,那是冷海。它下面是同样狭长的月陆,中间的坑叫做柏拉图,东边一点的是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下方一大片阴影是澄海,越过它就能达到笛卡尔高原。”   “所以说,哲学家都住在月球上。”他笑着抬起头,见我没有反应,只得进一步解释道,“某位国外戏剧家的名言,讽刺哲学家满嘴空话,不能脚踏实地。”   虽然有部分哲学家的确如此,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这话不免有失偏颇。   “我不这样。”我撇清自己。   “你有另外的问题。”他让开一些,问,“左边那块阴影是什么?我感觉它在动。”   动?我以为是有什么小虫子,凑近了去看目镜。   视野一片清晰,什么都没有。不存在小虫子,也没有什么会动的阴影。   我狐疑地抬起头:“什么也没……”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双灼热的唇吻住。   我的大脑从那一刻开始宕机,什么也无法思考。   齿缝被充满酒香的舌尖挑开,与日常给人的印象不同,他并不冒进,只是温柔的试探。   他像是最耐心的猎人,知道怎么表现得友好,来降低猎物的警戒心。   猎物当然觉察到危险,但面对他的攻势却还是毫无办法,只能满怀壮烈,以赴死之心踩进他的陷进。   睫毛止不住地轻颤,手指一点点彼此绞紧,我甚至忘了怎样呼吸。   感觉过了很久,又像只是短短一瞬。湿热的舌尖舔过唇角,商牧枭退开一些,眼里带着笑意:“你的问题就是太过理性。比如现在……”   现在怎么了?   我盯着他开合的双唇,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将疑问问出了口。我开始重新呼吸,但仍然感到头晕目眩,缺氧的症状没那么容易缓解。   他双手撑在我的轮椅两边,俯视着我,不疾不徐道:“现在气氛这么好,你怎么能只是等着我吻你呢?”   那我该……怎么做?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冰面皲裂的声响,却无法细想那是什么。   我明明只喝了一杯酒,为什么就开始醉了?   我不该喝那杯酒的……   “你怎么跟个没谈过恋爱的傻小子一样。”他抱怨着再次靠近,几乎与我唇齿相贴,又不真的碰触,“老师,你再不吻我,我就要生气了。”   若即若离,隔靴搔痒,他实在深谙怎样撩拨人的精髓。   脑海里涌现许许多多的声音,一会儿是黄老先生的“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活”;一会儿又是康德的“没有比理性更高的东西了”……他们反反复复出现,中间穿插两句柏格森或者叔本华的幸灾乐祸,将我本已经接近罢工的大脑搅得一团混乱。   商牧枭久久等不到我的反应,轻啧了声,作势就要直起身。   我在完全无法思考的情况下,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脑海里的声音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冰面的皲裂越来越大,大到再也无法控制,整个破碎开来,化为齑粉。柔软的薄毛衣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我垂着视线,过了两秒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冰面,是我的理性。   我的理性在土崩瓦解,它从根基开始一点点倒塌,被本能攻城略地,夺去王座。   本能赢了,赢得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将所有曾经轻看它的都踩在了脚下,触角延伸至每个大脑沟回,让你无法轻易剔除它。   它迅速扩张着领地,不仅要占领大脑的高地,也要获得控制我身体的权利。   “真拿你没办法……”商牧枭好似无可奈何一般,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来到耳际。   我抬头看向他,内心还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我不信,不信理性就这么死了。   “你不吻我,也不让我走……”宽大的手掌落在颈后,他眼眸黑沉,隐隐透出与言行不符的狠劲,“那就只能我主动了。”说话间,他俯下身,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双唇已牢牢将我吻住。   一改先前那个吻的温存风格,他不再伪装,彻底暴露本性,吻得疯狂又深入。   好像在用行动明晃晃地告诉你:“掉进来了,就别想出去。这是书生的兰若寺,是武帝的白云乡,是你无法逃脱的孽债。”   脸被迫仰起,后颈一片酥麻,我全然被动地承受他给予的一切,脑袋越发昏沉。   直到我实在要喘不过气了,抓着他袖子的手都开始颤抖,他才意犹未尽放开我,像一条收回信子的蛇,自我口中收回他的舌。   “老师,你骗人。”按在后颈的手并未收回,好似抚慰不安的小动物般,他持续地揉捏着那里,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掌控到极致。我就像一只被挠到痒处的猫,浑身骨头都要酥了。   胸膛剧烈起伏着,我也想表现得尽可能的游刃有余,然而身体却不允许。我努力平复着喘息,一时没顾上他在说什么。   “你还说你对我没有非分之想,可你明明就很喜欢我。”   我偏了偏头,想要甩开他的手。   他固执地贴上来,并不让我得逞。   “松开……”我瞪他一眼,抓着他衣袖的手缓慢松开。   理性苟延残喘,尚留一线生机。   我要救活它。   商牧枭瞥了眼我的手,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五指插进我的指缝,属于他的气息席卷重来,再次蛮横地侵入我的口腔。   他这次倒是听话地没有揉捏我的后颈,只是改抓我的头发了。   头皮微痛,我蹙了蹙眉,不小心咬到了他的舌尖。他动作一顿,下一秒更粗暴地咬回来。来不及吞咽的口涎顺着唇角滑落,冰冷的空气逐渐变得躁动。   理性死了。本能翘着腿坐在王座上,悲悯地看着它。四周响起曲调忧郁的《小星星》,那是理性的挽歌,也是本能的加冕曲。   我在商牧枭的口中尝到了那支未来得及细品的,干红的滋味。混合着尼古丁的气息,加重了涩,却也突显了甜。   太甜了,一点都不像干红。   这支奔富,好像不太行……   坚冰破碎,被囚禁了多年的火焰一旦接触外界,便要卷起燎原之势。   回过神时,我已整个人被商牧枭压在了床上,可我甚至都没有印象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进的房间。   太好了,本能还会随意删减我的记忆。   没来由地想起《逆行风》中,男女主在谷仓里的那段激情戏。镜头中的每个喘息与颤抖仿佛都与现在的我和商牧枭达到了重叠,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意乱情迷”。   我彻底放弃思考,将身体交给本能。直到……我感到他在解我的裤子。   刹那间仿佛被冰水淋了头脸,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喘息着按住他的手。   埋在我颈间的头颅不解地抬起,光线昏暗也无法掩盖他眼里蓬勃而出的欲色。   “不行……”这是我最后的底限,是比理性还要高的,我的尊严。 第23章 感恩有你   “嘀嘀嘀……嘀嘀嘀……”   睡梦中,手机闹铃声持续不断地响着,我艰难地将手探出温暖的被窝,摸索着想要关闭闹铃,拿过手机一看,已经十点。   我骤然惊醒,从床上撑坐起来,慌乱了两秒,又迅速忆起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   还好,差点以为要迟到了……   我捂着额头,内心庆幸不已。   可还没等我松完一口气,随着意识的复苏,昨晚种种如走马灯般在我脑海里重现。令人窒息的晚餐,争吵的情侣,过甜的干红,商牧枭的吻……   我闭了闭眼,恨不得再次睡死过去,好不用面对醒来的一切。   昨晚我与商牧枭吻得浑浑噩噩,不分西东,随着气氛达到顶点,他想更进一步,被我及时制止了。   那一刻,身体还在沉溺,大脑却出奇的清醒。就像无法容忍在他面前排泄一样,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也是件极其挑战我自尊的事。   不止是他,任何人对我来说都是如此。那些或好奇怜悯或嫌恶厌倦的视线,是比残疾这件事本身更让我难以面对的存在。   “怎么?”   气氛正好,我的行为实在扫兴,商牧枭拧起长眉,嘴角抿得平直,眼里透出凶性。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被豺狼捕获的,不知死活的兔子。   豺狼流着口水,饥肠辘辘,已将兔子彻底按在掌下动弹不得,只等大快朵颐,结果这兔子竟然还想着逃。   它怎么能逃?它就应该敞开柔软的身体,化作美酒与面包,奉献自己的全部。   “放开我……”酒精、恐惧,还未消退的潮热,混乱中,我好像真成了那只臆想中的兔子,只能悲惨绝望地等着凶恶豺狼的扑咬,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毫无办法。   商牧枭看我半晌,并未像我想的那样化作凶兽以利齿相对,而是慢慢柔下了眼神。   “老师,你不喜欢我吗?”他改换攻势,软言软语,手指勾着我的裤腰,仿佛一只收尽了凶相只等书生乖乖点头就范的男艳鬼。   “不行!”我隐隐颤抖起来,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腕,声音里夹杂了丝哀求。   如果说方才接受他的吻是本能在起作用,那如今阻止他进一步,也是本能的决定。   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到这一步就有些煞风景了。他久久地看着我,眼里幽暗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分明周围什么都没有变,他的体温也不曾消减半分,可我还是感觉到了冷。刚刚有多热,现在就有多冷。   这是挡在我和其他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如若某一天有人能让我放弃坚持,抛开底线,袒露人生最脆弱的部分,那我必定爱他至深,视他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重要。可显然商牧枭不是那个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好啦,别哭啊,我什么都不做行了吧。” 轻叹口气,商牧枭抽回手,拇指抹了抹我的眼角。   他不说我都没发现自己眼角的热意,一激动就眼红的老毛病看来又犯了。   “我……没哭……” 想说这根本不是“哭”,只是激动下的生理反应,可是一开口,声音便抖得断断续续的,几不成句,反倒更像嘴硬了。   他闻言微微笑了笑,俯下身将唇轻轻贴住我的眼角,湿热的呼吸尽数打在那块敏感的皮肤上。   “你说没哭就没哭吧。”他翻了个身,在我身边躺下,呼吸变得沉缓,“老师,事不过三,下次再用这招……我就不会放过你了。”   我闻言一怔,慢半拍反应过来这是狼口逃生了。   颤着手赶快将自己的衣服塞好,心惊胆战再看身旁,商牧枭竟然已经光速入睡。兴许是酒劲上头的关系,嘴微微张着,呼吸很沉。   我小心推了推他,不见他醒,静静看他片刻,从脚跟拉过被子替他盖好。   本想下床去客厅睡,结果刚一动商牧枭那头就像按了雷达一样,侧身一把勾住我,将我又拖回他身边。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装睡。   脑袋埋在我的腰间,宛若缺乏安全感的幼崽,他紧紧抱住我,不允许我离开他身侧。试了几次未果后,我放弃挣扎,就着这个变扭的姿势入睡。   再醒来,便是此刻了。   身旁的床铺仍旧凌乱,却已没有任何余温。   他最好是走了……   心事重重地洗漱完,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嘲弄,它大笑着往我脸上丢了四个字——你想得美。   商牧枭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脖子上只挂了条浴巾,站在我的cd架前不知道在翻阅什么。   看到他这样子,我又想感叹。也只有血气方刚的二十岁才能在这样的天不穿衣服不穿袜子,只穿一条裤子站在没开空调的客厅里了。   还是身体太好。   我心里正腹诽着,商牧枭察觉到我的注视,往这边看来。   “你醒啦。”他擦了擦头发,将手里的东西面向我,眯着眼问道,“你是商禄的影迷?”   他手里拿的,正是《逆风行》的珍藏版dvd铁盒。   只是迟疑了一秒,我否认道:“不是,我是韩佳的粉丝。”   韩佳是《逆风行》的女主角,当年同商禄拍电影时也算顶流,可惜有点后劲不足,此后多年演艺事业一再下滑,最终四十岁时嫁给一名华人富商,退出了娱乐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但现在是本能当家,它认为最好这样做,那我也只能这样做。   “那你觉得商禄怎么样?”他认真观察着我的神情,仔细甄别我每一句话的真伪。   “我知道他是你父亲。”我说。   “我不是在问你我爸怎么样,我问你,你觉得商禄怎么样?”他近一步补充题干,“这个男人怎么样?”   “……还行。”   他垮下肩,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捏住《逆风行》铁盒的一角,满脸不敢置信。   “还行?”   他怒视我,再次重复:“还行??”   好了,不用本能提醒,我都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了。   我都怕他下一秒就把手里的dvd飞出窗外,忙镇定补充道:“还行,但是不如你。”我将“但是”两字故意咬得很重。   他立时像是气消了些,掂着那只铁皮盒,漠然睨着我,又问:“我的奖杯呢?”   我一愣,莫名有些心虚。   “这里……”拉开电视柜抽屉,我将商牧枭的奖杯从中取出,往他方向递了递。   他冷眼看着,嗤道:“你把商禄的电影放在架子上,把我的奖杯藏在抽屉里?怎么,我很见不得人吗?”   dvd不放在cd架上,难道还要放在保险柜里吗?怎么一晚上的功夫,感觉他更难伺候了?   “那你想放哪里?”我问。   他想了想,转身把《逆风行》放到cd架顶部,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奖杯,几步回到架子前,用力将奖杯压在了铁盒上。   “放这儿。”他拍拍手,一副“谁也别劝,劝觐者死”的表情。   这种事上他也要压一头。知道的他们是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商禄有什么夺妻之恨。   我点点头,随他去,转身进厨房准备午饭。过了会儿,商牧枭换好衣服也凑进来,硬是要帮忙,可他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煮个粥都能把锅烧烂,又哪里真的能帮到我。   在他用刨丝器刨土豆结果差点刨掉自己手指后,我忍无可忍,态度强硬地将他赶出了厨房。   香肠、胡萝卜切碎,倒入蛋液里,用平底锅摊成一张薄饼,再慢慢从头卷起,等凉了便可以切成大小适宜的卷饼摆盘。土豆丝清炒,最后放入干椒与白醋提味。   冰箱里还有些茹笋,我切了点之前沈洛羽拿来的腊肉,本没抱多大期待,没想到一下锅便飘香四溢,红绿相间的色泽也十分诱人,馋得人直咽口水。   三道菜,一个人有点多,两个人却正正好。   还差最后一道汤,由于我平时都一个人吃饭,汤做多了容易浪费,一般都直接冲速食汤,一顿一袋很方便。   速食汤一箱里有五种口味,我不清楚商牧枭要哪种,便拿着袋子去外头问他。   大白天的,他站在窗户前,一只眼对着望远镜的目镜,兴致勃勃不知在看什么。   “你……在干什么?”   商牧枭闻声抬起头,发现新大陆一样招手让我过去:“你这个不仅晚上能看,白天也能看哦,而且能看好远。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我过去关掉望远镜的电源,对他看到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别乱看,会被人当做变态的。”   他一挑眉,完全无惧于我的危言耸听:“这是你的房子,你的望远镜,就算被当做变态也是你吧,老师。”   我不理他,竖起五个包装袋,问他要选哪个。   他弹了弹我手里的小袋子,道:“这是什么?”   “汤。”   他有些新奇,每个都拿在手上看过一遍,最后选了一袋紫菜蛋花汤。   冲好汤,我转头去盛米饭,再回桌旁时商牧枭已经落座,正拿着手机……拍我做的菜。   看不出他还有这种爱好。   拿起筷子,我发现商牧枭也是同样的姿势,一双眼盯着蛋卷,分明很想吃却并没有开动。   他不是在等我落筷吧?   夹一筷土豆丝到碗里,我试探着道:“吃吧。”   话音方落,他立马目标明确地将筷子落到了那盘蛋卷上,直接整个塞进嘴里,没嚼完又去夹腊肉。   一餐饭吃得风卷残云。我还剩小半碗没吃,他便已经去盛第二碗饭。到我一碗饭吃完,他第二碗都快见底。   这是饿了多久?   吃完了饭,他两口将汤喝完,开始扫盘。蛋卷最先吃完,接着是茹笋腊肉,最后是土豆丝。他夸张到连一根土豆丝都不放过,要不是我拦着,甚至要把干椒都吃下去。   “你昨天没吃饭吗?”我问。   他揉着自己的胃,一脸满足道:“吃了。不是饿,是你做得太好吃了,让我没办法少吃。”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厨艺至多就是“能吃”,还不到他所表现的这种程度。   收着碗筷,我对他的话不予置评。他起身帮我一起,在差点失手打翻一个盘子后,再次被我赶出厨房。   期间我听到客厅方向传来手机铃声,是商牧枭来了电话。   他说自己不在家,这两天住在酒店,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他沉默半晌,让对方等他一会儿。   “我下午有点事,先走了。”   我正在洗碗,他猝不及防从后偷袭,一口亲在我的唇角。   手一打滑,我正在洗的盘子便掉了下去,还好水槽里有不少水,减缓了落势,没碎。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他发泄不满一般,带着点力道地咬了咬我的下唇,道,“你该不会不认账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认什么帐?   “你昨天亲了我,要负责的。”   昨天分明是他先开始的……   我一边内心震惊于他能说出这种鬼话,一边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好像个渣男。   “其实我们只是接了……几个吻,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万万没想到我有一天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所以你不想负责是吗?”他表情逐渐淡下来,眼里满是对渣男的谴责。   我那一向十分饱满充盈的道德感痛哭流涕地站在山巅上,被人五花大绑,塞住口舌。我预感如果我此刻言行有半点不对,它就要被推下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理性死了,道德岌岌可危,本能作为王,出来说了句公道话:“这事你不占理。”   “……”   我只能妥协:“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商牧枭复又高兴起来,蹲下身,眉眼含笑道:“那我们交往吧。”   我暗暗倒抽一口气,知道不太可能,但仍想垂死挣扎。   “……我比你大。”   “你知道我爸和他的新欢差几岁吗?”   “我是你的老师。”   “选修课而已。”   “我……一辈子只能坐轮椅。”   商牧枭有些好笑地抚摸我的脸颊:“北芥,你想和我过一辈子吗?”   我张了张口,不知要如何回答。   “明天的事明天再烦恼,我现在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说,“我不会同情你,也不会怜悯你,在我看来你和常人无异。这样还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吗?   如果理性当家,要说不够,那真的很不够。可现在是本能做主,本能已经一脚把理性踢进了阴曹地府,并宣布它是“北芥”这具生命体唯一的掌控者。   我问它,够吗?   它回答,够了。   于是我也回答商牧枭:“够了。”   两个字一出口,他双眸便亮了起来。   “你同意了?”   我仍有许多挣扎,但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又何妨再多几步?   试过不行至多被打回原形,但如果可以……   我点点头,短促地“嗯”了声,算是应答。   “你看,我就说我能追到你。”商牧枭笑着捧住我的脸,迎上来便给了我长长一吻。   我还不太习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与他光天化日如此厮磨,就想躲。可他完全固定住我的脸,不给躲,也不给退。我只能被动地接受,直到他再次将我吻得快要喘不过气。   被他吻过后,我简直从头到脚都是软的。要不是两条腿站不起来,我怕是膝盖都要打颤。   “早知道就说不去了……”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烦躁地嘟哝一声,与我告别,“那我走了。”   我头也不抬,含糊地说了声“再见”,专注于眼前那两只盘子,仿佛这是天下间最吸引我的事物。   等关门声响起,我这才松懈了一直强撑着的神经,疲惫地趴在水槽边,吁了长长一口气。   晚上有心理互助小组的活动,我按时到达体育馆,进门时发现大家已经到的差不多。   “这周大家有什么积极的变化吗?”廖姐环顾一圈,指名由于天儿开始。   “我这周……交到朋友了。”于天儿说着脸蛋微红,头也越垂越低。   几人面面相觑,同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小姑娘,你该不会早恋了吧?”家庭主妇纤眉一竖,不认同道,“听我一句劝,你现在高三,正是紧要关头,长得再帅的男孩子也要放一放,先顾好自己再说。我当年就是没好好读书,早早就找了个男人嫁了。结果你看看,落得满肚子牢骚。”   于天儿一愣,慌忙抬头:“不是不是,我没早恋,而且……”她越说越小声,“对方是个女孩子,是我补习班的同学。”   “现在其实女孩子和女孩子,男孩子和男孩子也可以早恋的……”秃头男小声插话,被一旁女主播一拐戳在胸口,咳了老半天。   “恭喜恭喜,有进步,非常大的进步。”廖姐带头鼓掌,给予小女生以鼓励,使得天性羞涩的于天儿越发不好意思。   下一位是家庭主妇,在经历了黄老先生的离世后,她似乎看开很多,发现了不少生活中之前被她忽略的细节。   “丈夫每天都会回家吃饭,从不在外面鬼混,如果出外勤路过我喜欢的蛋糕店,总会排队给我买上一大袋。”她微笑着道,“孩子虽然调皮了点,但好在聪明活泼,身体健康。上次被叫家长后,我发了脾气,他还和我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做让我丢脸的事了。”   秃头男说自己已经着手准备植发,以前心疼钱,迟迟下不了决定,现在却觉得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能用钱解决的为什么要拖呢?   “我也从黄爷爷身上得到许多启示。”女主播一撩长发,风情万种道,“黑就黑,骂就骂,老娘有钱赚就行,管黑子骂得多难听。他们越是看我不顺眼,证明我人越红。”   “是,你这样想就对了。其实你的直播很解压,比起骂你的人,你更应该看到那些喜欢你的粉丝。”白领一改脸上颓丧,笑容灿烂到刺眼。   “阿白,你工作上的事还顺利吗?”廖姐问。   “项目终于告一段落,领导说很看好我,父母也暂时没有催婚了。”白领道。   “那真是太好了。”一圈下来,大家都有了各自的进展,廖姐最后将视线放到了我身上,“北芥,你呢?”   我缓缓看一眼众人,在一双双期盼地目光下,开口道:“我……对一个人动了心。”   “他和我,差太多了,我明明知道不该对他动心思,可是……”想到杨海阳形容商芸柔的话,当时觉得太夸张,现在再看,实在很贴切,“他太厉害了。我想过反抗,但根本不管用。”   我莞尔道:“目前,我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毕竟要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   我和商牧枭,至此开始了交往。   同之前倒是没什么差别,他偶尔会来旁听一下我的课,如果我不忙的话,晚上会和我一起回家蹭顿饭;不怎么说家里的事,但一说到杨海阳就咬牙切齿;精准记录奖杯与《逆风行》之间的角度,不允许我移动分毫;不爱用望远镜看星星,但特别喜欢我给他讲解星座、星系、银河之类的东西;像一只粘人的、精力旺盛的小狗,总是亲个没完……   这天快下班时,我无意中打开朋友圈,刷到一条杨海阳的动态。   感恩节,感恩有你。   看过日历,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感恩节了,今晚他就会向商芸柔求婚。   对于我和杨海阳的关系,之前没和商牧枭说是因为与他没到那份上,可现在既然正式交往,于情于理都应该知会他一声。   虽然我有预感他听过后反应不会好……   食指敲击着桌面,思虑再三,我决定发信息给商牧枭,约他今晚来家里吃饭,与他摊牌的同时,也顺便帮好友一把,替他将不安定因素提前按灭。   商牧枭很快发来消息,说还有一节课,等下课了就马上去我家。   六点左右,三菜一汤,两荤一素全都上齐,门外也传来了电子锁开锁的声音——答应交往的第二天,他就从我这边软磨硬泡到了电子锁的密码,至此之后畅通无阻,来去自如。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怎么还做了汤?”他盯着桌子上的牛肉汤一脸诧异。   “感恩节。”   “……你还信这个?”他更诧异了。   我将手里的筷子塞给他,冲他笑笑道:“感恩有你。”   “……”   他虽觉古怪,但还是愉快地动起了筷子。   看他吃得那样香,我都要怀疑商禄是不是从小克扣他口粮了,不然他怎么能每次吃我做的饭都能吃成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呢。   商牧枭忽然停筷,有些意外地看向我,神情似笑非笑:“他虽然不是个好爸爸,但没有在物质上虐待过我,我从小吃得还挺好。”   他这样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然将“商禄是不是虐待你了”直接问出了口,立时大窘,耳朵都有些烫。   到底是人家爸爸,我正待道歉,又听他接着道:“我喜欢你做的菜,是因为你是第一个亲自为我下厨的人。不是因为工作,也不是讨好我,单纯只是……做饭给我吃。”   当他收起嬉笑之色,认真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你是他的全部,会显得格外深情。   虽说皮相不代表一切,但有副好皮相,实在可以加分不少。   耳朵上的热度延伸到脸颊,我低头给他夹了块鱼,不再看他。   “老师,我还想吃虾。”过了会儿,他语带笑意道。颇有些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意思。   我并不惯着他:“自己剥。”   “老师……”   手机铃声响起,商牧枭皱起眉,满脸被打扰的不悦。   接起手机,他不客气道:“什么事?我在忙。”   四周比较安静,他又离我很近,电话那头的声音也传了些到我耳里。听声音似乎是周言毅,语气有些急,让他赶快过去。   “你看到谁了?”商牧枭声音猛地拔高,我的心也跟着跃起,生出浓浓不安。   清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会这么巧吧。   结果下一秒老天告诉我,就有这么巧。   “他还敢求婚?知道了,我马上来。”挂断电话,他黑着脸,起身匆匆就要走。   今天求婚的还能有谁?   “等等……”我一把拉住他,知道他这是要去砸场。周言毅必定是从哪里得知了杨海阳要求婚的消息,来跟他通风报信了。   “哦,抱歉。”他像是才想起有我存在,“我有急事,先走了。”   我没有松手,仍想挽留:“吃完饭再走吧。”   不能让他去,他去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给你剥虾,你吃了再走。”我一时想不到别的挽留方法,只好这样说。   他拧着眉,道:“不用了。”说着毫无留恋甩开我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第24章 我彻底被困住了   商牧枭带着满身凶煞头也不回地离去,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这是去砸场的。   关门声响起,我连忙拿出手机拨通杨海阳的电话,等了许久始终无人接听,不知是不是吃饭时设了静音。   顾不得收拾,我拿上车钥匙便追着商牧枭出了门,一到楼下,发现他还没来得及走,正骑在机车上系头盔。   “你怎么下来了?”他诧异地看着我。   “我送你去吧。”   明知概率几乎为零,我却仍有种天真的想法,觉得路上说不准还能把他劝住。   他瞟了眼我的车,没多大兴趣,放下护目镜道:“你的太慢了。”说完不等我再说什么,一加油门,驾驶着蓝白重机绝尘而去。   我一边继续拨打杨海阳的电话,一边开车追了上去。然而商牧枭的速度极快,在车流里穿梭又灵活,只一眨眼功夫便在大路上失去了踪影。   之前我有听杨海阳提过求婚地点,是他一个朋友的餐厅,这个朋友曾经也和我一道做过杨海阳的伴郎,我有印象他似乎是在市中心开了家高档法餐馆,当时还给过我名片。   努力回忆了下名片上的地址,大概记起在哪条路后,我用着比平时更快的车速,一路变换车道,穿街走巷,紧赶慢赶竟也不落商牧枭多少。   远远看到他把车停在餐厅门口,跨下车便气势汹汹推门而入。前面的车因为下客迟迟不动,我按了两下喇叭催促,对方才慢慢悠悠起步。   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贴罚单,直接靠边停车,将车停在了马路边。   一下车,我就看到周言毅正靠在餐厅门边抽烟,身边站着个女孩子,两人看着是一起的。   他见了我,下意识挺直了背,按灭了手里的烟。   “北教授?”   我蹙眉打量他,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呃……”周言毅一愣,“吃饭?”   “吃完了吗?”   “没,今天不营业,被包场了。”   杨海阳也是大手笔,竟然包下了整个餐厅。   “那你们还不走?”我开始赶人,免得后头他又掺合进来,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两人面面相觑,周言毅瞟了眼餐厅里边,神色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带着人走了。   他一走,我马上进入餐厅,不用服务员指引,顺着激烈的争吵声便找到了三人所在。   商牧枭身前拦着商芸柔,杨海阳则被他的朋友挡着,几人脸色都不算好。地上散落一地玻璃,玫瑰花被众人慌乱下踩在脚下,零落成泥,不复娇艳。   “你他妈到底有完没完?”杨海阳指着商牧枭鼻子开骂,“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有你什么事?”   他平时都是好好先生的样子,乐于助人,绝少生气,能把他气成这样,也是商牧枭的本事。   “没完。你要是还缠着我姐,这事就永远没完。”   商牧枭推开商芸柔,上前一把揪住杨海阳的领子,餐厅老板夹在中间不住劝架。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有话好好说。”   这话叫不对付的两人首次统一了立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谁跟他一家人!”   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上前,试图分开他俩。   “海阳,别冲动!”   几人纷纷一愣,朝我看过来。   杨海阳是最先回神的,不可思议道:“北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下意识看向商牧枭,发现他也在看我,那眼神极其陌生,仿佛从不认识我,又仿佛从这一刻才认清我。   我们对视了两秒,他收回落在我身上的所有视线,一言不发猛地朝杨海阳挥下一拳。   场面一度混乱。   “海阳!”商芸柔急急扑过来,挤进杨海阳与商牧枭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杨海阳。   杨海阳被揍了一拳,火气更甚,但顾忌着商芸柔并未立刻发作,只是不断将商芸柔往自己身后拉扯,不让她挡在中间,同时小心提防着商牧枭的下一击。   见商牧枭动手了,我也有些急,拽住他的胳膊,口气不自觉严厉起来。   “商牧枭,你闹够了没有!”   他面无表情偏头看过来,视线自我脸上缓缓下移,刀子一样落到我的手上。   有那么瞬间,我生出一种血肉都要被他生生刮去的错觉。   他冷着脸,幅度剧烈地一扬手,我便再也握不住他的胳膊。   他挣脱了我,还待去寻杨海阳麻烦,商芸柔不知从哪里拿了杯葡萄酒,大力往地上一砸,酱紫的液体撒了满地,好似浓稠的血。   这一招将在场众人都震慑住了,几人停下动作,一致看向她。   商芸柔红着眼,红唇紧抿,踩着高跟几步到商牧枭面前,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   “商牧枭,我也有我的人生,你太过分了!”   她眼里含泪,说完回头去牵杨海阳的手,拉着他一道快步离开了餐厅。徒留一地狼藉,外加一只失魂落魄的狗崽子。   这短短几分钟内信息量太大,老板看看商牧枭,又来看我,眼里很有几分茫然无措。   商牧枭垂着脑袋,脸上顶着巴掌印,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是被他姐给打懵了。   忠犬不惧任何敌人施加的暴力,但若是主人以拳脚相加,那是比任何攻击都要严重的伤害。它绝不反抗,只会夹着尾巴呜呜哭泣,或许到死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它爱的人类要这样对它。   这大概就是目前商牧枭的状态吧。   “走吧。”我来到他面前,本想去拉他的手,又怕被他甩开,踌躇片刻,只得作罢。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打过我……”他语气出奇的平静,比起悲伤,更多的是震惊,“今天竟然为了一个认识才一年的男人打我。”   那不是普通男人,那是她的恋人啊。而且还不是你先动的手?   杨幼灵从小乖巧,北岩虽调皮但被母亲管束得很严,因此我其实没什么机会接触熊孩子,骤然面对商牧枭这么个超龄熊孩子,也觉得十分棘手。   打不过,劝不听,哄他又不一定买账,实在难搞。   我这边还在搜肠刮肚想劝慰词,他那边却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看也不看我一眼,利落地转身出了餐厅。   蜷了蜷手指,压下想要叫住他的冲动,我朝一旁老板不好意思地颔首道:“抱歉,把你地方搞得这么乱。”   老板忙摆表示不用放在心上,他明天会找杨海阳报销一切损失。   告别老板,到外面找了圈,商牧枭早已走的不见人影。   车上果不其然被贴了罚单,我将其折叠起来,放进钱夹,打算也记在杨海阳头上,改日找他报销。   本以为商牧枭短时间不会想见到我,甚至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成想回家一看,他的机车竟然就停在楼下。   我满怀忐忑上了楼,一出电梯,就见商牧枭靠在门边,手里提着只蓝色的头盔,望着远处天花板的一点看得出神。   听到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他动了动,自雕像状态复苏。   秋后算账。我脑海里闪过四个大字。   他分明知道门锁密码,却不进门,显然是在这等着我呢。   我默默开了门,与他一前一后进屋。   “你早就知道。”   开灯的手一顿,我回头看向身后,商牧枭站在入口的地垫上,不关门,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冷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格外冷漠。   “杨海阳是我初中同学,他和你姐姐的事,我的确早就知道,但我不认为我之前有义务告诉你这些。”   “你不认为?”商牧枭气急反笑,指着那桌子还来不及收拾的饭菜道,“你知道他今天要求婚,所以故意留我吃饭的是不是?你一开始就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亏我还以为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前半句我承认,后半句纯属胡搅蛮缠。   他这样说,好像在指责我对他全是算计,没有半分真情。   但如果我真的从一开始就站在杨海阳那边,对他满是偏见,又怎会心智不坚受他的诱惑,理性全无地同意与他交往?   “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再聊……”我习惯成年人的交流方式,平和淡定,慢条斯理,以杜绝争吵为前提。   可商牧枭并不认同我这套理论,他就要吵,就要闹,不克制自己情绪,也不让你克制。   “看我像傻子一样问你要不要做我的宝石,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到头来无论是你还是我姐,都是别人的宝石,从来不属于我。还剥虾给我吃,谁稀罕?”他怒不可遏,完全失控,手上头盔被他猛然一掷,好巧不巧,砸到我那台星特朗望远镜的三脚架上。   哗啦一声,随着三脚架的崩塌,望远镜整个掉到地上,镜片碎裂四散,目镜断在一边,死状悽楚。   这台望远镜是我工作后给自己买的第一样东西,当时存了三个月的钱,在天文望远镜里虽然只能算入门款,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一用就是这些年,也想要换过,最后还是不舍得。   没想到它就这样毁在了商牧枭手上。   老伙计死的不明不白,我很为它惋惜,再看商牧枭,语气也冷下来。   “你既然无法冷静下来好好谈,那就不要谈了。你今天先回去吧。”   他发了疯,出了气,人不再像方才那样暴躁,但脸色仍旧不好。听我这样一说,直接不假思索摔门而出,关门声震得我耳膜都发痛。   我怔怔盯着紧闭的房门半晌,调转方向缓缓来到那台倒塌的星特朗身边,轻抚过它的身躯,开始收拾残局。   “小混蛋,什么不好砸,要砸我的望远镜……”将蹭破了点漆的头盔放到茶几上,越看越气,打不到商牧枭,只好拿它出气。食指一弹,在护目镜上发出“啪”地一声,又脆又响。   弹完脑门,我心情好了些,可一进餐厅,见到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脑海里便自动浮现商牧枭的那些混账话。   不稀罕就不稀罕吧。裹上保鲜膜,我将那盘还剩大半的基围虾丢进冰箱。   哎,原本我就算不能周游世界,也能通过望远镜去到群星深处,现在可好,现在我彻底被困住了。   被这架轮椅,也被商牧枭那个煞星。 第25章 他眼里哪里还有别人   杨海阳第二天便打来电话问我情况,一夜之后,他也回过味儿觉出不对。商牧枭出现在餐厅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我怎么也在。   我不太说谎,对谎言也不在行,避重就轻地表示正好得知商牧枭要去阻挠他求婚,怕出事就跟去了。但到底是怎样一个“正好”,我没想好,就没说。   杨海阳显然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太满意,沉吟着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询问他昨晚求婚有没有成功。   杨海阳长叹一声,说被商牧枭那小兔崽子一搅合,只能再议了,而且芸柔也希望他能在订婚前见一见她父亲。   好歹是人生大事,见长辈这无可厚非,就是不知道到时商牧枭又会做什么过激举动。   一连几天,商牧枭再没有联系过我,发去的短信也全都石沉大海。   我不知道这是冷战的开始亦或分手的意思,很有些心烦,课上尚能集中精神,课下却时常晃神,有时候甚至能对着电脑发呆发大半天。   恋爱带来的甜还没尝透,它的酸涩便叫我难以消受。   到这会儿我才开始佩服杨海阳,佩服他在经受过一次失败的感情后,还有再次尝试的勇气。这其中固然有商芸柔个人魅力超群的原因,但若杨海阳早就心如死灰,恐怕商芸柔就是再热情如火,也难以将他这摊余烬点燃。   说到底,这世界但凡需要两个人完成的事务,都逃不开相辅相成。   “最近好冷啊,早上都起不来了,今天我差点睡过头……”余喜喜抱着讲义和茶杯走在我身侧,说着说着打了个呵欠。   近来的确越来越冷,梧桐大道两边的梧桐树都成了秃子,看起来凉飕飕的。不过好在积叶总算是清扫干净了,我轮椅经过那边时终于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   “我记得你就住学校宿舍,提前半个小时起来梳洗准备也来得及吧。”   “北哥你对我们女孩子的准备时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余喜喜科普道,“我可是化妆都要化半个小时的人。”   这还真是没有了解过。我身边唯一比较亲近的年轻女性便是沈洛羽,但她不化妆,常年顶着一副素颜,最多换换眼镜款式。   “啊,那不是商牧枭吗?天啊,他身边那个美少女是谁啊?哪个明星的女儿吗?长得好漂亮啊。”余喜喜用讲义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压低声音以只有我俩听得到的音量兴奋地八卦着。   不远处,商牧枭迎面从梧桐大道另一头走来,一边走一边与身边的女孩子有说有笑的,视线中途扫过我的面庞,又若无其事收回,好似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和余喜喜,他和女孩,就这样相交又错开,往各自的前方继续行进。   走出五米,我停下轮椅,终究做不到视若无睹,回头看了眼商牧枭的背影。他侧着脸,嘴角噙着笑,一副认真聆听身边人说话的模样,与女孩无论身高还是外貌都十分般配。远远瞧着,真像是画一般。   “北哥?”余喜喜紧张道,“你看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会被发现的啦!”   我收回视线,再次驱动轮椅,淡淡回道:“不会,他眼里哪里还有别人。”   人类实在是自制力很差的生物,明知俗欲会带来苦痛,却仍不可避免要沉溺其中。从前我以为我已经看透人世,不沾贪嗔痴,远离怨憎会,现在才发现自己也不过大俗人一个。   会受诱惑,会有欲望,也会生出嫉妒。   “你的腿部肌肉状况保持的还不错,看来有好好每天按摩。”隔着薄薄理疗服,理疗师用手指轻柔地揉捏着我腿部的各处肌肉,一一感受它们的弹性。   我仰躺在理疗床上,闭眼假寐,闻言简单地“嗯”了声。   过了会儿,理疗师犹不死心,再次开口:“你真的不再试试吗?最近我们有几个推荐名额,可以免费试用科技公司最新研发的外骨骼设备,它能帮助你更好的恢复下肢力量。有了它,你可以站起来,甚至可以通过简单的辅助设备行走。”   听着很诱人,然而……   “不用了。”我睁开眼,不知道第几次地拒绝对方,“一套外骨骼少说也要上百万,我没那么多钱。”   房子贷款都没付清,日常还需要开销,我只是一介副教授,哪里有多的一百万能让我买这种奢侈品?   理疗师面露遗憾:“那你就不再试试复健吗?我觉得你还是有希望能站起来的。”   我想也不想摇头婉拒道:“只是站起来又有什么意义?我已经习惯坐着的生活,这样就很好。”   我没有杨海阳的勇气,失败过一次后,就不会轻易地再做尝试。   理疗师见我态度坚决,不再相劝,但走前仍然塞给我一份关于外骨骼的宣传广告单,看起来还是没放弃。   我知道他是好心,没说什么,收下了,只是始终没有翻动,回家后原样丢进了卧室的抽屉里。   转眼来到十二月。   自从路上见面不识后,我不再试图联系商牧枭,多少默认了“分手”这件事。纵然,这实在是很糟糕的分手方式。   我自己都没想到,第一次正正经经谈恋爱,持续时长竟然只有可怜的一个月不到。   所以有些事,并不是努力了就会有好的结果。复健是,恋爱也是。   “您好,我是蔚蓝宠物医院的贺微舟,您的宠物已经可以出院了,您看是要接它回家还是继续寄养?”   接到贺微舟电话时,我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已经完全痊愈了吗?”我有些惊讶。   贺微舟笑道:“骨折没有那么快的,它现在主要的就是静养,也不用打针吃药,家里就能做到,住院的意义不大。我们这边环境也不适合长期让它住着,所以能够接回家的话,最好还是接走。”   一听他这样说,我立马改换了车道,往宠物医院方向驶去。   “好,我现在就去接它,半个小时后到。”   余喜喜那边我问过了,她很喜欢小狗,但因为目前住着学校宿舍,没办法养,就希望我能代为照顾到年底,等寒假里她在校外找到房子了,再接小狗过去团聚。   她甚至将狗的名字都取好了,叫蛋黄。   半个小时后,我将车停在了宠物医院门外。   办理好出院手续,贺微舟抱着蛋黄出现在我面前,胳膊上还挽着个大袋子。   小黄狗乖巧地睡在他怀里,发出轻微的鼾声,比一个月前长大一点,但仍然瘦弱。   我谢过他,伸手要接,对方却微一错身,避开了。   我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它醒来后可能会对陌生的环境产生抵触,从而想方设法逃离密闭空间。你一个人开车载它太危险了,我正好要下班,和你一起吧。”贺微舟道。   我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小狗,道:“不用麻烦了,我看它挺乖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贺微舟闻言什么也没说,将手里的小狗直接放到地上,还没触到地面,原本睡得好好的小土狗就像猛地被热油烫到一样,凄厉地嘶号起来,吓了我一跳。   “它不喜欢冷硬的地面。”贺微舟解释。   “……还挺娇气。”   他成功用事实说服了我。   将车停好,贺微舟抱着狗,我抱着那袋宠物用品,一同上了电梯。   “它现在腿也不好,又不喜欢下地,你不用遛它,它尿急了会自己上狗厕所……”贺微舟一路都在和我讲如何养狗的事,详细到方方面面,很有些停不下来的感觉。   但因为我也确实需要这些知识,便有心邀他进屋坐一坐,让我拿支笔好将知识点记下来。   电梯一路上行,很快达到指定楼层。   贺微舟按着开门键,让我先走。   “今天谢谢你了,进来喝杯茶再走吧。”我与他说着话出了电梯,一抬头,与商牧枭四目相对。   他靠在门边,身边竖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巨大的纸箱,面色微沉地盯我看了片刻,视线扫向我身后。   “你把密码改了。”他眸色冷冽,话虽是对我说的,但一直看着贺微舟。   “啊……”贺微舟不知道什么情况,顿在那里,进退两难。   我回头冲他歉意地笑笑,伸手去抱小狗:“看来今天招待不了你了,给我吧,已经到门口了,我自己进去就行。”   贺微舟在我和商牧枭间来回看了两眼,也很识趣,将小狗交给我后,说了声再联系就走了。   “再联系?”电梯门一合上,商牧枭的声音便冷冷响起。   我回身去开门,没有理他。   开了门,我径直来到沙发前,将蛋黄轻轻放在了上面。它昂起头,好奇地打量四周,一开始还有些不安,但在我摸了它两下后便镇静下来,再次将脑袋枕在两条前腿上,闭上眼入睡,乖到不可思议。   “他是谁?”商牧枭跟进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你怎么能让别的男人进屋?这狗哪来的,是不是他送的?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这只也乖一点就好了。我在心里暗想。   “北芥!”他无法忍受我的忽视,磨着牙叫我名字。   我将袋子放到一边,终于正视他。   “你和谁来往,不是也没知会我吗?” 第26章 商牧枭比谁都重要   他显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很快反应过来。   “那是周言毅的妹妹,来学校找他哥的,我只是顺便帮他照顾一下。”   “贺医生也只是顺道帮我送下狗。”   商牧枭嗤笑一声:“送狗?是你傻还是我傻?他才不是顺道,他就是想追你。狗只是借口,是他接近你的道具。”他指着门,信誓旦旦,“他对你不安好心!”   只是一眼,他仿佛已经看穿贺微舟的祖宗十八代,对他知根知底。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提醒我?”   商牧枭眉心隆起,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什么什么身份?当然是男朋友。”   我点点头:“你一个星期都没联系我,路上遇到也只当不认识,我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或许都不能称为“分手”,应该说,他终于腻了和我玩这种过家家游戏。他心血来潮时,我必须配合,等他失去兴趣,也不管我是不是正在兴头上,该抽身走人就绝不多做停留。   恶劣,骄纵,肆意妄为,让人恨得牙痒。偏偏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隐藏这些坏毛病,并且还明确地告诉你,他就是这样的,开心了就“及时行乐”,不开心就“分手快乐”。若不能与他合拍,他大可以找别人去玩。   “谁说我们分手了?我只是……”他顿了顿,像是自己理清了一些莫名的关系,目光忽然狠厉起来,“怪不得你要请刚刚那人进来喝茶。你觉得自己恢复单身了,就可以和别人重新开始了是不是?刚刚那人哪一点比我好了?”   我一个学哲学的竟然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跃速度,心里复读了两遍才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知道光是接受他我就花了多大的决心,又怎么可能在他之后再和别人重新开始?   我重新开始的那点微末勇气已全部用完,这次失败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   “如果我单身了,那我无论邀请谁进来喝茶或者做别的什么都是合法合规的,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我说。   “你……”他看着气到不行,双唇嗫嚅,像是有什么狠话要放,可与我对视半晌后,又最终放弃,大步往外走去。   他如果不回头,就这样彻底结束吧。心里这样想着,我不自觉一点点握紧了掌下的轮椅扶手。   他没有回头,大步出了门。   结束了……我怔然盯着半开的门。   然而下一秒,商牧枭又回来,手里拖着门外那只巨大的纸箱。   箱子沉重,他卷起毛衣袖子,露出底下结实的小臂,拖拽着尼龙扎带,搬得很小心。   “有开箱刀吗?”他问。   我迟疑了两秒,指了指进门一侧的抽屉:“绿色那把。”   商牧枭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陶瓷开箱刀。   纸箱大而牢固,拆开一层下面又有一层,将中心的商品保护得很好。   当他将所有包装全部拆除,露出底下精密复杂的仪器时,我呼吸都不自觉静止下来——它实在是太美了。   作为天文爱好者,我不可能认不出它,这是新特朗的高端系列,是天文爱好者梦寐以求的专业望远镜,如果没有记错,这款型号售价在三十万左右。   当年我这房子的首付也就三十万吧。   我的视线完全被它吸引了,操控着轮椅缓缓靠近过去,仿佛被美人夺去了心神的昏君,伸手就想摸一摸。   眼看就要碰到,手腕被人一把攥住,强硬地拉了过去。   昏君心思活络,宠冠六宫的“妖姬”却不允许。   “你看到我都没这么高兴。”商牧枭用脸贴着我的掌心,不悦道,“一台破望远镜比我还重要吗?”   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可是三十万的望远镜。   “这望远镜哪里来的?”我控制不住视线要去看它,在这间真正的小破屋里,它的存在简直像北极星一样耀眼。   “我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样一台现货,上次弄坏了你的望远镜对不起,这台赔你,别生我气了。”他吻了吻我的掌心,呼吸湿热,双唇柔软,语气撒着娇一样。   “太贵了。”我忍不住要缩手,对于“小美人”虽不舍,但态度坚决,“你把它退了吧,我那台不值什么钱,用了也很久,我早就想换了。”   “包装拆了,退不了。”他不让我收手,一点点吻着我的掌心,甚至用牙齿轻咬我的指尖。   “你别……”我那被望远镜冲散的气势进一步土崩瓦解,脸到脖颈都烧起来。   “跟我说,我们没有分手。”他摩挲着我的手腕,黑眸沉沉望着我,一定要我承认我和他只是在吵架,没有要分手。   我抿着唇不说话。   他眸光一利,拉扯着我的手腕迫我弯下腰,自己则昂起上身,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后颈,狠狠吻了上来。   好似在报复我的沉默,他力道出奇的大,不像在接吻,倒像在撕扯猎物,以期耗光它的最后一点挣扎。   手掌撑在他肩头,我想抵开他。他发现了我的意图,重重咬了下我的舌尖。   “唔……”   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应该是舌头被咬破了。   我有些怕,瑟缩着躲避他的纠缠,他见引我不出,转而去咬我的下唇。   呼吸逐渐急促,分不清是缺氧还是别的什么,我上身渐渐失了力气,挣扎也弱下来,一点点被他拖拽着离了轮椅,拥入怀中。   宛如蜘蛛的巨网,他完全缠缚住我,直到我失去最后一丝想要逃跑的念头。   “北芥,你再不说话,我就要一直做下去了……”他呼着热气,齿间碾磨着我的耳垂。   指尖用力,拽住他后背的衣料,我闭了闭眼,颤抖着妥协道:“我们没有分手。”   “我有男朋友。”   我更紧地抱住他,重复:“我有男朋友。”   “商牧枭比谁都重要。”   “商牧枭比……”我发现他不对,及时停住。   他的手从毛衣下摆伸进去,轻抚过我的脊背,命令道:“说。”   我颤抖得更厉害,忙一把按住毛衣里那只作乱的手。   “商牧枭,比谁都重要。”   他声音带笑:“乖。”   “乖……”   他笑得身体都微微震颤:“这句不用重复。”   经过情绪的宣泄,我冷静下来,他也冷静下来,我们终于可以像成年人那样交谈。   他将我又抱回轮椅上,自己则找出望远镜说明书,研究着怎么组装这架贵得惊人的成人玩具。   我试着和他讨论杨海阳与商芸柔的事,他专注于手上,没有很排斥,只是说的也不多。   “你觉得人类能做到完全不偏心吗?”他毫无来由地发问。   “你是指什么?”   “孩子……之类。”他拧着螺丝,袒露自己的心结,“他有一个孩子,那如果再有一个孩子,和我姐姐的孩子,他会更偏爱哪一个呢?”   “不要说什么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了,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最理想状态,父母的爱也并非没有条件。”   虽然我想替杨海阳说两句话,告诉商牧枭对方并非那样的人,必定会公平对待两个孩子,但就个人经历而言,我没办法不负责任地一味否认他这种想法。   很多时候,父母的爱的确存在条件。它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要求。   要听话,要成才,要开心,要健康,这世上并不存在毫无目的的“爱”。推动这一切的,是从自身出发的欲求。   “照你这么说,大家都只能生一个孩子了。”   他撇撇嘴:“一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我情愿从来没有出生过。同一个父母生的都能有这样大的区别,更何况两个母亲生的?”   我想到自己和北岩,又想到商牧枭从小的成长环境。他的担心乍听起来偏激了点,还有些杞人忧天,仔细想想,又觉得有点道理。   “你应该和你姐姐谈谈这些。”我说。   他停下动作,努力掩饰偏见,但没怎么成功。“她会觉得是我在发神经。我知道她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她会是个好妈妈,但我信不过姓杨的。男人都靠不住。”   我还想为杨海阳,为全体男性同胞再说两句话,商牧枭却已经厌倦这个话题,示意我打住。   “好了,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了。”   我只好又闭上嘴。   他继续研究手里的各个零件,在说明书与我的双重指导下,一个小时后,终于组装好了整个望远镜。   异常高大粗犷的望远镜被摆放到与之前同样的位置,商牧枭做着最后的调试,自动寻星对准了月球。   仿佛是近视的人突然戴上了眼镜,我头一次看月球这样清晰,那些月海、月陆,起伏连绵的山丘,好像近在眼前。如果说之前我只能看到月亮脸上的毛孔,那现在,我连那些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喜欢吗?有了它,你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了。”   商牧枭拍拍望远镜的镜身,毫不顾惜的模样,拍得我神经都绷紧了。   “喜欢。”   他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但这并不能掩盖你做过的错事。”我话锋一转,算起旧账,“你不该乱发脾气,也不该乱丢东西,更不该一个星期不和我联系。”   他笑容一僵:“我……”   “过来。”我冲他招招手。   他迟疑片刻,弯下腰,表情有些忐忑,又有些委屈,好像在说:“我认错态度都这么好了,你怎么还能不原谅我呢?”   我抬手拈住他耳垂,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这次原谅你,下不为例。”   本以为之前吻过了,他不会再怎么样,结果我刚要退他就追过来,不仅吻得更深,还托着我的臀部将我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一边吻着,他一边将我放到沙发上,似乎觉得那里更适合接吻。   他让我躺下,我脑袋晕晕乎乎,照做了,眼角余光瞥到他拎着一坨黄色的东西放到了地上。   脑海里还在疑惑那是什么,凄惨的狗叫声便响了起来,彻底把我从旖旎情愫中拉回现实。   我赶忙将一只脚即将触地的小土狗抱回来,放到胸口。小狗哼唧了两声,鼻子蹭了蹭毛衣,蜷起身体跟没事狗一样接着入睡。   商牧枭眼神不善,看它像看一条死狗。   “它有什么毛病?”他问。   我用手护住小狗,讪讪道:“腿不好,受不得冷。” 第27章 我要吃你   沈洛羽来看我,给我送了许多东西,收拾冰箱腾地方时,发现几罐啤酒。   “你现在喝啤的了?”她拿起一罐查看,“你不是嫌啤酒涨肚吗?”   那不是我的,是商牧枭的。但我也不好明说,只能随口扯了个慌道:“用来做菜的,啤酒鸭。”   沈洛羽来了兴趣:“哇,你现在都能做这么高端的菜了?什么时候做给我尝尝呗。”   “……下次吧。”   收拾好冰箱,她舒服地往沙发上一躺,正要找部电影看,发现对面CD架上的水晶奖杯。   她握着遥控器一指,问:“你什么时候得的奖?什么比赛啊?”   我将她点的清热解毒菊花茶泡好端到茶几上,闻言面不改色道:“上次陪朋友看摩托比赛买的周边。”   “哪个朋友?杨海阳吗?”沈洛羽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他有女朋友还会要你陪?”   “……”我本来还真想说是和他的,现在被沈洛羽这样一质疑,也觉得不太合理。   说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来掩盖,还不如直接和她说了。   “其实,我恋爱了。”我索性也不藏着掖着,坦白道,“啤酒是对象的,奖杯是对象的,望远镜也是对象买的。”   沈洛羽转头去看窗边的望远镜:“你不说我还没发现……”   她一下顿住,双眼大睁着回看向我,才算反应过来:“你说你什么?你恋爱了??”   她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反应不像是知道我恋爱了,反倒像是得知自己中了千万大奖,满脸不可置信,夹杂一点难以言喻的惊喜。   “先不要和姑姑说,也不要告诉我父母。我们交往时间不长,不是很稳定,对方……比我小,不知道能不能长久。”   她好似完全没听到我说的,重新又坐下,扯过个抱枕搂进怀里,看我的样子让我想起姑姑。   十二年前,我从昏迷中醒来,姑姑从一旁扑过来,也是这样的表情。分明是高兴的,看着却像是要哭了。   “太好了啊北芥。”连说的话都差不多少。   沈洛羽紧紧抱着抱枕,红着眼又说了一遍:“太好了。”   我看她竟真的掉了眼泪,赶紧扯过纸巾给她。   “我就谈个恋爱,你也太夸张了。”   她拿下眼镜,抹去眼泪,用浓重的鼻音道:“我和我妈都好怕你哪一天撑不下去啊,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喜欢,活得跟个苦行僧一样,生活没有半点激情,完全死水一潭……我们真的好担心你。”   原来她和姑姑是这样看我的。   “好了。”我轻轻拍她的背,安抚道,“别哭啦,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   沈洛羽擤着鼻涕,又哭又笑地将抱枕丢到一边,倾身来抱我。   “太好了,北芥。你还有爱人的能力,你的灵魂还没有干枯。”   还能谈恋爱竟然也成了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姿势别扭地回抱住她,不免哑然失笑。   倘若有一天,她知道我的性向,知道我喜欢的是谁,知道我的激情所在,知道让我得以“重生”的是怎样的烈火,希望她仍能为我感到高兴与庆幸。   商牧枭的星特朗太贵重,我虽然收下了,但收的很不好意思,于是决定也回送一样礼物给他。   可我实在没有多少送礼的经验,也不知道现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喜欢什么,左思右想,求助于课上的学生。   看了眼时间,还有两分钟下课,我开始布置作业。   “浅谈中西方哲学思想的同与不同,不少于三千字,另外……”我控制着轮椅来到讲台边缘,一脸肃然道,“我想请你们发给我一份礼物清单——最希望恋人送什么给你的礼物清单。数量不限,今天就可以发。”   下课铃声响起,课堂却一片死寂,没有人起身离开。   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小心翼翼举手问道:“这也是作业吗?”   “不是。”我回身关闭PPT,道,“回答得好也不会提高你们的期末成绩,但作为个人,我会很感谢你们。非常感谢。”   第二天余喜喜一汇总,足足列了一百多条礼物清单出来。   小到一支笔,大到一套房,奢侈品这种就不要说了,甚至还有希望男朋友能向媒体公开恋情的,旁边特地注明男朋友是某个当红流量,将人类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个看过去,再一个个排除,鼠标最终停在编号“97”的一栏上。   “手工饰品……”可以自己设计,自己制作,不落俗套,还能彰显心意。   看着不错的样子。   上网搜了下类似的工坊,发现学校附近就有一个,下班时便顺道弯了弯。   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明了我的来意后,直接建议我做一对戒指。   我想也不想否定了这个方案:“我们……才刚交往不久,还没到可以互送戒指的地步。”   “哦哦哦,明白了,那您看手链项链这些呢?或者耳环耳钉这些,您可以当场设计,也可以由我们设计好再自己制作,都行的。”   她引我去看了他们的材料库,柜子里放着一只只小巧的盒子,每只盒子里都是一颗璀璨的宝石,欧珀、水晶、碧玺、钻石,应有尽有。   “推荐这颗钻石哦,虽然只有三十分,但真的特别闪,女生收到一定会很开心的。”店主将装有钻石的小盒子递给我,让我看得更仔细些。   随着盒子转动,其中的宝石亦随之绽放出惊人的火彩,是真的很闪。   家里那座奖杯底座上的星星,中心也有颗钻石,不如就用那个样式做枚耳钉吧。   做下决定后,一切便都很快。与店主订下钻石,约好下次来的时间后,我就回了家。   一到家衣服还没换,商牧枭的消息就来了。   到家了吗?   刚到家。蛋黄还习惯吗?   商牧枭的电话在我发去信息没多久便打了过来,一开口就是控诉。   “你怎么能先问狗?”   那天和好后,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和狗较上了劲儿,硬是从我这边讨走了蛋黄,说要帮我养,让我不用担心,发誓一定会照顾好它。   我有些怀疑他是怕我再和贺微舟有什么联系,所以要提前斩断一切不利因素。但也不好直问他,怕他恼羞成怒又要胡闹。   “那是人家的狗,我能不关心吗?”有些好笑,我边打电话边从冰箱里拿出速热盖浇饭,撕开包装丢进了微波炉里。   他那头像是听到了声音,问:“你晚上吃什么?”   我看了眼包装上的字:“红烧牛肉盖浇饭。”   “听着不怎么好吃。”   “一个人,能填饱肚子就行。”   “我给你点份外卖吧,你别吃盖浇饭了。”   “不用麻烦……”   我话还没说完,商牧枭就挂断了电话,此后再拨,都是正忙。   微波炉“叮”的一声,已经热好。   我将盖浇饭取出,看着上头深褐色的糊状体,不得不承认它卖相的确糟糕透顶,让人很没有食欲。   我拨弄着盖浇饭,随便吃了两口,将它放到了一边。   大概半小时后,商牧枭发来信息,让我再等一会儿,外卖有些远,但已经在路上了。   我有那两口饭顶着,倒也不算太饿。   又过半小时,门铃响了,我猜是商牧枭的外卖终于赶到,去给开了门。   “您的外卖到了,请接收。”一大包袋子从天而降落在我怀里,袋子后,是商牧枭俊朗的面容。   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你怎么来了?”这周来他课业繁忙,终于有了点大学生的样子,天天沉浸在作业的海洋,连和我见面都要赶着课与课的间隙,还要趁我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很有种偷情的氛围。   “看书看腻了,就想看看你。”他摸了把我的脸,手冰冷。   我将客厅暖气打高,到桌边拆了袋子,一共三个餐盒——一盒时蔬,一盒烧味三拼,一盒白米饭。   商牧枭跟过来,在桌边坐下,为我介绍道:“这家店是正宗老字号,味道很不错,我和我姐一直都很喜欢他家的烧鹅,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好吃我下次带你去店里吃。”   掰开一次性筷子,我夹了块烧鹅放进嘴里。味道咸淡适中,肉质鲜美有弹性,不会太难嚼,也不会太软烂,配上一点梅子酱,开胃又下饭。   我等他的外卖等的也有点饿了,吃得便格外快也格外香。   商牧枭撑着下巴,就坐一旁看我吃饭。   “好吃吗?”   我被他看得有些别扭,咽下米饭,低低“嗯”了声。   “我也想吃。”   我夹了块烧鹅送到他唇边,他却避开了。   “不是这个。”他视线缓慢下移,落到我的唇上,“我要吃你。”   我差点把烧鹅都抖掉。   清了清嗓子,我没有一味顺着他,还是很有自己的原则。   “等我吃完饭。”   他蹙起眉心:“可我不想等。”   我不理他。   “老师……”他将椅子拖过来,挤在我身边,脸凑得很近,气息全都吹进我的耳朵里。   这样还能吃下饭,我也不至于死了理性。   放下筷子,我伸手去扯纸巾。   “好歹让我擦个……”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商牧枭扯过我的衣襟吻上来,啃了满嘴油。   吻完了,他舔舔唇,拿纸巾替我一点点擦干净。   “好了,我充完电了。”他又亲了亲我的唇角,起身就往外走,“你慢慢吃吧,我先走了,晚上还要赶论文。”   我脸上余温未消,闻言放下筷子便将他送到门口。   他本来都要走了,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过来捧住我的脸给了我一个热情至极的深吻。   再磨蹭下去他的论文明天也写不完……   虽然这样想着,我却始终没有推开他。 第28章 你哭的时候特别好看   耳钉做起来不算复杂,店主指导也很专业,但我可能没有什么手工天赋,不仅做很丑,还弄伤了手。   伤口位于左手食指指关节处,一厘米不到的口子,好在不严重,创可贴贴个两三天也就结痂了。   临近年末,又缝圣诞,街上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红红绿绿的,瞧着十分热闹。   离开手工坊时,无意中看到边上公交车站张贴的宣传海报——12月24日至12月25日,男版《天鹅湖》颠覆传统,凄美上演!   这版《天鹅湖》我久闻大名,一直很想去看,可每当我有空时舞团都在别处巡演,而等舞团来了清湾我又各种抽不出空。久了也成一种执念。   这次难得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正正好,查了下余票情况,圣诞节的满了,圣诞夜那天午夜场还有位置。   看一眼捏在手心的蓝色丝绒小盒,我兴冲冲给商牧枭打去电话,问他对芭蕾舞剧有没有兴趣。   “芭蕾舞?你想去看吗?”   “嗯。”摩挲着盒子表面,我朝空气中吐出一口白雾,道,“圣诞夜那天,你有空吗?”   他一静:“圣诞夜吗?”   我听出他语气里带了些为难,知道这天他应该是有事。   果然,他接下去便道:“那天是尹诺生日,他一早约了我们那天去酒吧狂欢。改天没有吗?”   手上动作一顿,我将首饰盒收进兜里,垂眼道:“没关系,那就我一个人去看吧。”   说的也是,没人规定圣诞夜就一定要和恋人一起过,这本身就是商家为了促进销量营造出的概念。   对不信教的人来说,那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是谁的生日又有什么重要的。   “别看芭蕾舞了,你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吧?我还会唱好多歌呢,到时候唱给你听。”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看来完美的约会——圣诞夜与恋人一道看芭蕾舞剧,散场后在深夜的街头送出自己亲手做的礼物。在他看来或许是件过于土气的事情。   他喜欢寻求刺激,钟爱极限运动,我怎么会以为他对芭蕾舞感兴趣呢?   他能对我感兴趣,都已经是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了。   “不了,我不方便……”那是他和他朋友的狂欢,我一个外人,还是老师,去了也是尴尬。况且也的确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你不想和别人说话坐在那里就好,不唱歌的时候我都陪着你。”   “不用了。你去玩吧。”我再次拒绝他。   他见难以劝动我,也不再做尝试。   “好吧。”他说,“圣诞节那天我可以陪你。”   我浅浅笑道:“好。”   挂断电话,看了眼海报上充满力量的男芭蕾舞者,我拨通订票热线,购买了一张无障碍席位的演出票。   圣诞夜正好是周五,由于时间尚早,我下班后回了趟家,吃过晚饭后才去的剧院。   入场时,工作人员会分发给每位观众一份小册子,大概讲一下整个芭蕾舞剧的故事背景与创作灵感。   我细细翻阅着小册子,大概九点半,整个剧场慢慢暗下来,观众席的说话声也随之渐止。   幕布缓缓拉开,第一幕舞剧开始了。   王子从小活得十分压抑,他的母亲冷漠而自私,不曾给他半分温情。绝望下,他来到湖边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一群天鹅出现了。   王子遭到了群鹅的攻击,正万般无助时,一只美丽的雄性天鹅出现救了他。他与这只天鹅逐渐亲密起来,不可自拔地迷上了对方。   天鹅的矫健、优雅、阳刚,无不是王子所向往的。   他与天鹅亲密的嬉戏,全身心的爱着他。   可是天亮了,他必须回到令人窒息的皇宫,去参加无趣的舞会。   令他惊喜的是,舞会上他再次看到了他心爱的天鹅,对方穿着一袭黑衣,还是那样优雅迷人。   他想上前,可天鹅却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转头与他的母后亲热起来。   王子彻底崩溃了。他心碎了,这世上最后一点他在乎的也离他而去。   回到卧室,王子卧在高床上,痛苦地伸出手,够着幻想中的天鹅,以期得到救赎。可天鹅最终没能再次英勇的出现,他被群鹅攻击,在音乐的最高潮伤痕累累地倒下,而王子也在其后垂下了那只求助的手。   皇后发现儿子死去后悲痛欲绝,而象征幻境的镜子里,王子被天鹅抱在怀中,灵魂终得安息。   幕布合拢,心情还在震荡中,观众席陆续响起一些掌声,到幕布再开,一众舞者谢幕,恢复心神的观众已是掌声如雷,久久不歇。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我的心情仍没有完全恢复,脑海里充斥着王子与天鹅的身影。   一切美好不过幻觉,冰冷压抑才是残酷的现实。   幻觉里,天鹅爱着王子。可现实里,他根本不在乎他。   黑格尔看来,悲剧是文字艺术的最高峰,而叔本华则认为音乐才该站在美学的顶端。那结合两者,今夜这部悲剧色彩浓重的芭蕾舞剧,可说是艺术的极致了。   刚发动引擎,商牧枭的电话就来了。听声音有些醉意,周围也很嘈杂,应该是生日派对还没散。   “老师,你来接我吧……”他声音拖沓,隔着电话都像是能闻到酒气,“我喝酒了,开不了车。”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要十二点。   “你在哪里?”   他报了个地址,正好离大剧院不远,开过去最多半小时。   “你等等,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他莫名笑起来:“好,我等你。”   静了片刻,谁也没挂。   我索性连上车载蓝牙,边开车边与他讲话。   “你怎么喝这么多?”   “他们一直灌我。”他似乎是换了个姿势,传来一阵衣服窸窣声,“其实也就喝了两三杯,但其中一杯不知道混了几种酒,喝的时候就觉得很恶心,现在还有点想吐。”   “酒怎么能混着喝,你们也太胡来了。”   “是他们胡来,我很乖的。”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路,快到地方时,手机那头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倒计时。   “10、9、8、7……”   我和商牧枭一时谁也没再说话,等倒计时到最后一秒,我先开口:“圣诞快乐。”   他过了会儿也道:“圣诞快乐。”   酒吧就在前方,我靠到路边打亮双闪,道:“我到了,你出来吧。”   商牧枭“嗯”了声,没有挂电话,但也没再出声,听动静应该是正拿着手机往门口走。   “欸,你要去哪儿?想趁机开溜啊?”周言毅的声音突然出现。   商牧枭很有些不耐烦:“溜个屁,回家睡觉。让开。”   周言毅惊讶道:“这么早?现在才十二点耶?你不是和谁约好了吧?难道是……北芥?你还真下得去……”   电话到这里断了。   大概过了五分钟,商牧枭才从酒吧推门而出。   他一坐进来,车里便满是酒气。   我将车里备着的矿泉水递给他,他接过了,却不喝,只是贴在脸上。   “好热。”他扯了扯毛衣领子,开了点窗,而我很快又将窗户升起。   他拧眉看向我,脸颊微微醺红:“你干什么?”   我关掉暖气,道:“吹冷风容易着凉,我把空调关了,等会儿就不热了。”   他盯着我,好像我脸上突然长了花,认真地上下打量起来,很久没说话。   我只当他醉汉行为,没理他,照样开车。   “北芥,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哭?”他抬手就摸我的脸,指尖搓揉着眼角的位置,“你哭的时候,特别好看。”   我耳朵微微发烫,打开他的手,呵斥道:“别闹。”   喝醉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在闹。你越是让他别闹,他越是闹给你看。   “每次你一哭,我就会特别奇怪。”他索性凑上来,不再用手,而是用他的唇碰触我的眼角。   他的唇干燥而柔软,隐隐的带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既想让你哭,又不想让你哭。”说罢,我感觉自己眼角湿漉漉的,竟是被商牧枭舔了一下。   我偏头避让,很有些招架不住:“你别……”   “闹”字还没出口,他转战到我耳廓,又是吻又是咬,粘人得不行。   我紧紧抿住唇,不再说话,怕一张嘴就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还好深夜车少,集中些精神倒也顺利开回了家。只是下车时,右边那只耳朵已经被商牧枭啃得又湿又烫。   停车库里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人鼻头都发麻。   商牧枭下了车反倒安分下来,进电梯也只是静静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不知是不是冷风一吹酒劲上来难受。   怕他吐,一到家我便让他先去洗澡,自己则进厨房替他冲醒酒汤。   等汤冲好出来一看,却发现他躺在沙发上,胳膊遮着眼一动不动。   “商牧枭?”我将盛着醒酒汤的杯子放到茶几上,推了推他肩膀,“喝了醒酒汤再睡。”   推了几下不醒,我刚要收手,他就像生了第三只眼,脸上胳膊动也没动,另一只手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了他身上。   “啊……”我姿势有些狼狈地摔向他,下身因为无力不断往下滑。   他终于挪开胳膊,看着我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类似亢奋的情绪,一把托起我的下身,让我趴在他身上。   他轻声道:“老师,我胃疼,你帮我揉揉吧。”   说着抓过我的手往下,按在了绝不是胃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男版天鹅湖我好几年前看的了,这个之前一直有巡演的,大家有机会可以去看下现场版。目前的话,b站的2012年那版完整版是个好选择。 第29章 狗恋香,人趋色   他的身体很热,透过衣服都能感受到的热。   我被他禁锢在身前,无法挣扎,不得进退,只得一点点跟着他发热发烫,呼吸粗沉。   欲望本就寻常,若非持戒僧人,世人都无需避讳。我当然也有欲望,只是无法通过这具残破的身体宣泄。   追求精神之爱,倡导探寻美与善的真谛,不过分执着于欲望的欲望,是柏拉图的爱情观。   这种爱情固然珍贵,但所谓“食色,性也”,趋色是人类本性,弗洛伊德甚至将它视作人类社会最原始的驱动力。一旦陷入爱情,人类便都成了酒后醉汉,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完全被癫狂的欲望控制,将自身交于本能。   ……   我们在沙发上歇了许久,商牧枭不住抚摸我的脊背,两个人的心跳仿佛合二为一了,急促过后,慢慢趋于平缓。   到底是年轻人,商牧枭比我恢复得快些,抱着我坐起身,从一旁抽过纸巾,替我一根根擦起手来。   我静静靠着他,既觉得别扭,又觉得这样相互依偎的感觉很好。   “我有东西要送你,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蓝色的盒子,你自己去拿吧。”我推推他。   “你还给我准备了礼物?是什么?”他像小狗一样蹭着我。   我有些痒,笑着想躲,被他箍住腰又拖回来。   闹了一会儿,他放过我,起身走进卧室,没一会儿便拿着那只蓝色丝绒盒出来了。   “不会是戒指吧?”他晃了晃盒子,想听里面的声音。   我整理着凌乱的衣服,闻言抬头:“你更想要戒指吗?”   他看了我一眼,笑而不语。   回到我身边,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是一枚星形耳钉时,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是……”他拿出那枚耳钉,举到面前细看。   手工制品到底不能和大牌工艺比,制作痕迹相对明显,也不够精致。   他瞥了眼我的手指:“你亲手为我做的?”   我缩了缩指尖,轻轻点了点头。   “嗯。第一次做,做得不太好。”   他将耳钉递到我面前。   我没反应过来,只是茫然看着他。   “给我戴上啊。”他又往前递了递。   “哦,好。”我忙接过耳钉,小心穿进他靠过来的耳洞里。   堵好耳帽,我退后看了看。   银色其实不太衬他,五角星嵌钻的款式也太土气了些,若非有他脸撑着,这实在是件很失败的作品。   “算了,脱下来吧,不好看……”   我想将耳钉取下来,他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动。   “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我自己不取下,你也不能乱碰。”   他都这样说了,我当然也不好再强迫他取下。   揉捏着他的耳垂,拇指一再抚过他耳垂上的小痣。   他微微闭着眼,一副享受的模样,最后甚至直接躺倒在我腿上,枕着我的膝盖昏昏欲睡。   “等睡醒了,我们去约会吧?”   摸着他耳垂的动作微顿,我问:“去哪里?”   “逛街,或者看电影?都行。”他不知想到什么,轻笑起来,“或者你想去游乐场,坐摩天轮?”   又不是拍偶像剧,坐什么摩天轮。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开口却是:“随你。”   两个人洗漱完毕,躺到床上都已经要凌晨两点。我睡了八个小时,十点就醒了,商牧枭却因为宿醉,一直拖到下午两点才肯起。   拖拖拉拉洗完澡,又吃了我给他煮的泡面,四点我们俩终于是出门过圣诞了。   周六加节日的关系,街上的人比往常要多,沿街商铺张灯结彩,走两步就能看到一棵装扮隆重的圣诞树。   商牧枭领着我进街边的游戏厅玩了会儿篮球机和地鼠机,他技术高超,我不得要领。起先他还挺得意,后面玩多了也觉得无趣,便转而去玩推硬币了。   投了两枚,底下硬币一动不动,就是不肯落下。   他将游戏币给到我,让我试试。   我观察了一番底下堆叠的硬币结构,看准时机投下一枚游戏币。   “哗啦啦!”顽固的结构霎时崩塌,大量硬币掉落下去,游戏机下方的口子源源不断往外吐着兑换券。   “好多!”商牧枭抱起地上一大堆兑换券,脸上透着一种孩子气十足的喜悦。   之后他又让我试了两次,虽然不如第一次多,但也吐出不少兑换券,导致之后他抱着惊人的兑换券去柜台时,还引起了不少孩子的围观。   “请问要兑换什么礼物?”清点完兑换券,工作人员指着后排的礼物墙问。   商牧枭让我选,我看了眼积分,又看了眼礼物墙,选了一口玻璃奶锅。   家里那只自从被商牧枭煮烂后,我还没来得及添置新的,今天正好有,也省得我再去买,直接带回去就好。   商牧枭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袋子,和我一道往外走。   “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开口之前我就猜到你一定会选这个。”他晃着袋子,看着心情特别好,“我有点饿了,前面有家不错的餐厅,我们吃饭去吧。”   他一天就吃了点泡面,这会儿都六点了,也该饿了。   我点点头,与他并肩往前走着,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你看那只狗像不像丑丑?”   他不爱叫小土狗蛋黄,自己取了个“丑丑”的名字,叫得顺嘴,让他改他只当没听见,次数多了我也懒得纠正他。   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马路另一边,隔着人海,远远有一大束氢气球浮在半空,其中有只小柴犬,乍一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像蛋黄。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正好绿灯,他说完也不等我回应,快步便往马路对面而去。   知道他是去买气球了,心里有点好笑,有时候真是觉得他好像还没长大一样。   我朝手心呵着气,在原地等了他五六分钟。他迟迟不来,让我不免有些担心。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人群惊慌的呼救。   “快点快点!招牌掉了,砸死人了!”   “打120,快点打120!”   行人匆匆往那边赶去,空中一只黄色的气球一点点飘向天空。   我的心猛地一紧,大脑瞬间被无名的恐慌占满。   来不及打个电话确认一下,我急急操控轮椅与人群一道往马路对面去。可过了横道线,却发现对面的上街沿没有坡道,我的轮椅根本上不去。   我怔然望着那道坎儿,无力又无措。   对普通人来说那样轻易的事,对我却难如登天。只是与地面产生的一段小小的落差,便使我寸步难行,无法去到想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标题来自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略了点,可以看微博,还挺重要的 第30章 爱情的囚徒   信号指示灯上的绿色数字从“90”开始倒数,我想找人帮忙,可大家不是行色匆匆,就是被不远处发生的意外吸引,不等我开口便加快脚步离去。   斑马线上人来人往,时间分明是流动的,我却像是静止在了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你好,能不能……”我伸手想要叫住一名路过我身边的年轻人,可对方看也没看我,只是一心打电话。   “好像前面有人出事了,好多人哦,我过去看看。”   收紧手指,我的内心逐渐被弥漫开的焦灼浸满。明明就在眼前却毫无办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让人深恶痛绝。   十二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幸发生,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好友的惨叫环绕在我耳边,合着“嗒嗒嗒”的绿灯倒计时,仿佛地狱传出的丧歌,令我心神大乱。   “有人能帮帮我吗?”   “……请帮帮我!”   “帮帮我……”   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嘶吼,可声音一出口,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显得虚弱又含糊。   复健失败后,我彻底放弃自己,不愿再做任何尝试。某一天深夜突然醒来,隐约听到房门外父母的交谈声。   母亲忧愁不已地说:“他以后要怎么办?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我就不应该让他和那些人出去的,我真是造了什么孽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福没享到,出这种事。”   父亲长久的沉默后,叹一口气道:“命保住了,人算是彻底废了。”   “还不如……”   “胡说什么!”   母亲没有说完便被父亲严厉打断,显然他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   还不如……不如什么?不如和另三人一起死了?不如一次性结束痛苦,也好过成为废物?不如从一开始就是残废,这样他们也不用有所期待?   那是第一次我清楚地意识到,哪怕我还活着,哪怕我还有清晰的语言组织能力,我还能自己做许多事,但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已经看不到未来。   原本璀璨的星光大道已为彻底的黑暗取代,伸手不见五指,仿若一张狰狞幽深的口,随时随地等待着吞噬我的时机。   你为什么连这个都做不好?   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便是母亲的这句话。以前不觉得什么,只怪自己没达到她的预期。可自从听过她和父亲的对话,不知怎么,这句话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彻夜纠缠不休,俨然成了心结。   是啊,我为什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呢?   我怎么能……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北芥?”绿灯倒计时还剩最后十秒结束,身前忽然响起商牧枭的声音。   我骤然回头,发现他就站在我面前,正垂眼看着我,四肢完好,无伤无痛。   汹涌的情绪向我袭来,上一刻内心还灰暗的仿佛世界末日,下一刻便雨霁云收,星斗满天。   “太好了……”声音仍是虚弱,透着劫后余生的万幸。   “什么?”他没听清,微微弯下腰。   我没有回答,只是展臂抱住他,不顾身处环境,不顾周围目光。他没有准备,被我带的差点摔倒,慌忙下扶住轮椅扶手,这才维持住平衡。   人的身体是世界的一个表象,受内在欲望控制。欲望受意志的驱使。意志通过身体传达渴望,支配我们的世界。   当你的世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炫目闪耀,你就该警醒,那是意志的沦陷。   理性死了,本能为王,我的城还在,它坚不可摧。然而一旦意志沦陷,那是另一回事。   那代表,在与商牧枭的交锋中,我彻底的败了。他攻陷了我,占领了我的世界,俘获了我的意志,让我至此变成了爱情的囚徒。   “我只是离开一会儿,你就这么想我了?”他笑道,有些意外。   我不说话,搂住他的脖子,默默抱了他一会儿,感到投在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这才松开手。   信号灯已经变红,我们只得再等一个绿灯。   “你不是去买气球了吗?”我扫了眼商牧枭的手,除了礼品袋,没发现氢气球的踪影。   “哦,我刚买好,另一个小孩儿过来说也要和我一样的,但老板只剩最后一只柴犬了,小孩妈妈就求我把气球让给她儿子。我看小孩儿挺可爱的,就把气球让给他了。”他往身后人声嘈杂处看了看,道,“那边好像出事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   我忍不住去牵他的手,低声道:“希望没人受伤。”   希望大家都只是虚惊一场。   商牧枭找了家店吃西餐,环境优雅而昏暗,为营造气氛,每桌都点了一支烛火晃动的电子蜡烛。   吃到尾声,不远处的黑胶唱片机忽然响起悠扬舞曲,两名舞者缓缓入场,就着萨克斯声轻轻摇晃。   服务员过来解释,这是圣诞节的特别活动,客人如果感兴趣,也可以一起共舞,买单时能够享受折扣优惠。   他刚解释完,不少桌情侣便互相牵着手步入舞池。   “那个戴眼镜的跳得还不错……”商牧枭喝一口柠檬水,视线不离舞池里的情侣,“啊,那个胖子踩了他女朋友三次脚了,再有一次他女朋友应该就要发火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对情侣中的女孩猛一推男朋友,转身一瘸一拐就回了座位,脸色黑如锅底。   商牧枭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说吧。”   这样笑别人不太好,但看着他笑,我不禁也想笑,于是只能将脸埋低一些,好笑得不那么明显。   商牧枭与我一道吃完饭,送我到停车场后便走了,说要去酒吧拿车,约我周一学校见。   从昨天到今天,亲热、送礼物、约会、过圣诞,就情侣而言,我们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一遍,流程完美而圆满。可不知为什么,在分开的一刹那,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直到车开到半路,等信号灯时,盯着远处那抹刺目的鲜红,我才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那不是“失落”,那是“不舍”。   我开始不满于只是短暂地拥有他。继“嫉妒”之后,我得到了“占有欲”。   圣诞过后的周日清晨,我给我的理疗师打去电话,预约了复健事宜。   他反复与我确认了三遍,得到我百分百的肯定答复后,声音听着比我还要兴奋。   “你能改变主意真的太好了!”他好奇起来,“你怎么会突然想通了?”   我知道,现在就算我铆足了劲儿复健,下半辈子也不可能脱离轮椅。我已错过了最佳的复健时机,再想取得好效果简直难如登天。但……   “一分钟就够了。”   “啊?”   “我想……和我的恋人跳一支舞,一分钟,只要能撑一分钟就够了。”   一分钟不行,三十秒也够,三十秒不行,哪怕十秒……我也想站着与商牧枭共舞一曲。   理疗师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感慨道:“原来是爱情的魔力,怪不得。”   一切不可思议的改变,若冠以爱情之名,往往就变得容易理解起来。这可以说是爱情的魔力,但我更愿意将它视为驱散阴霾的星光,为我照亮前路。   元旦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去的沈洛羽家吃饭。姑姑听说我准备再次尝试复健,高兴地直掉眼泪。   喝了一耳朵心灵鸡汤,直到晚上九点,她老人家要休息了,这才放我离开。   沈洛羽送我下楼,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把对象带给他们看。   “他……有点不一样。”我迟疑着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沈洛羽微笑着点头:“行,随你。”   回到家,十一点开始下起了雨。不大,但看着要下很久的样子。   冬雨最是讨厌。夏天的雨像天上掉下的棉花,无害,还带点温度;冬天的雨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刀子,扎在身上,不死也去半条命。   想到上次下雨商牧枭那狼狈的模样,从神气活现的狼崽子直接成了落汤狗不说,还病了好几天。   我有些担心他这次的状态,忍不住打电话给他。第一个他没接,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又打了第二个,响了许久,他终于接了。   “喂?”他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刚从睡眠中醒来,还带着起床气。   “你还好吗?”   那头一静,过了会儿,商牧枭低笑着道:“你特意半夜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吗?”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傻气。   抿了抿唇,我道:“外面下雨了。”   他似乎是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原来是下雨了,我就说怎么这么累,一直睡不醒。”   “有人陪你吗?”我问。   “丑狗算吗?它就睡我脚边。”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晚上我、我姐、我爸和他姘头难得吃了顿团圆饭,我喝了点酒,十点就睡了,不知道我姐走没走,但我爸他们应该还在。”   我放下心:“抱歉,吵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挂了。”   “等等……”   我缓下动作:“怎么?”   “你把手机开着,放一边,我想和你一起睡。”   他这话粗听有些歧义,细究起来又挑不出毛病,让人只能兀自脸热。   “好。”我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枕边。   “老师,我想听睡前故事,你给我讲一个吧?”   可能下雨天的关系,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娇气一些。   关了灯,我仰躺到枕头上,盯着黑暗的天花板毫无焦距地思考了会儿,闭上眼道:“从前有个哲学家,叫叔本华,出生富贵,才华横溢。21岁时,他在哥廷根大学学医,突然觉得自己对哲学更感兴趣,就转而去了柏林。此后几年,他发表了好几篇著作,通过一本《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他得到了柏林大学的一个哲学讲席……”   “当时有个叫黑格尔的哲学家,是哲学界的领军人物,众人无不对他马首是瞻。叔本华心高气傲,一生没受过什么挫折,觉得自己并不比黑格尔差,就将讲座时间定在与黑格尔一道。结果因为去的人太少,他的讲座被迫取消了。”   “最后,他愤而离开大学,定居法兰克富,从此靠着巨额财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干巴巴背完叔本华的生平,我侧耳仔细听了听手机那头,商牧枭呼吸平缓,已经睡着了。 第31章 爱情迷药   中午吃饭遇到董主任,就和他还有余喜喜三个坐了一桌。   余喜喜吃饭时说话不多,都在看手机刷视频。董主任与我说了些教学注意事项,转头见余喜喜正看手机看得不亦乐乎,好奇探头过去瞄了眼。   “看什么呢?哎哟,校园片啊?”   余喜喜大方将手机摊在桌子上,往他方向挪了挪,让他看得更清楚。   “不算校园片,就是部都市电影。十年前的老片子了,当年没啥大水花,但小圈子里不少人将它奉为神作,可惜主演演过这一部后就没有后续了。”   董主任挺捧场,认认真真看起来,不时根据剧情发问:“这是女主演吗?看着好小啊,长得真好看。”   余喜喜道:“拍这戏时她才十九岁,人间水蜜桃,超纯超美的。这部电影题材还挺带感的,讲一个上班族爱上一个女高中生的禁忌故事,可惜拍得啰哩巴嗦的,剧情进展也很拖沓,要不是女主的颜撑着,简直一无是处。”   董主任不解道:“那你还说小圈子把它奉为神作,哪个圈子啊?”   “美少女制服圈。”   董主任一脸问号,显然是没听懂。   “不重要。”余喜喜摆摆手,“你只要知道,有很多老男人恨不得跪下来舔她脚就行了。”   董主任坐直身子,忙不迭撇清自己:“我这个老男人没有哈,我要舔也舔我夫人的脚。”   我听得只想发笑。董主任是出了名的惧内,系里聚餐喝多少酒都必须向夫人请示,夫人不批准,他是绝对不敢喝的。   余喜喜神秘兮兮道:“她后来嫁的老公说出来你们肯定都认识。你们猜猜?”   董主任第一时间放弃,说:“我肯定是猜不出来的,北芥你试试?”   “北哥我觉得你可以的,之前我还跟你八卦过他们呢。”余喜喜将手机递给我,“她艺名叫司影,真名不知道,只拍过这一部电影,制作也不大,这十年在娱乐圈没什么姓名,要不是结婚被认出来,都不知道原来她还在圈子里。”说到最后,她好像觉得不太准确,自我纠正道,“这样说也不对,她老公其实也不算圈子里的了。”   我停下筷子,盯住手机屏幕上暂停的画面眯了眯眼。   电影中女主穿着一身黑色水手服,长直发,平刘海,眼妆像猫一样的微微上挑,使她清纯中夹杂了一丝性感野性。   总觉得这张脸有几分眼熟……   我伸手遮住画面中美少女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唇与下颌,这样看了片刻,脑内灵光一闪,终于知道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她长得好像商牧枭的妈妈。   特别是下半张脸,简直一模一样。但加上眼睛再看的话,司影会显得更娇艳一些,眼里透着青春叛逆,与梅紫寻的沉静是完全的两种气质。   “她是商禄新娶的那个老婆吗?”结合余喜喜的提示,我大概有个底。   “对了!”余喜喜一打响指,“今年才二十九哦,比商禄大女儿还小一岁。果然啊,男人无论自己几岁,都喜欢二十多的。”   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对方长得像梅紫寻,商牧枭又怎么会看不出?   怪不得他会那样反感商禄再婚。在对异性的选择上固然每个人都有一定偏好,但偏成这样,也的确有点微妙。   记得之前商牧枭说过,商禄并不管他们,他还活在梦里。   当时我没有在意,现在再想,这话实在是话里有话。   “这部电影最绝的就是结尾了,但也因为结尾被骂的好惨。”余喜喜将电影进度条划到末尾。   河堤旁,男主饰演的中年上班族背对着镜头,看不到表情。在他前方不远处,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纤瘦少年以同样的姿势站立着,正抬头仰望蓝天。   男主轻轻叫出一个名字,少年闻声动了动,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缓缓转过身。   就算做足心理准备,我还是怔了怔,那张脸赫然便是之前的女高中生。只是长发没了,脸上的妆也没了,由明艳美少女变为了清秀美少年。   “是吧,最后也太神展开了,前九十分钟都以为是个言情片,最后一分钟变成同志片,什么鬼啦!”感受到董主任批判的目光,余喜喜不忘补充,“当然,没有说同志片不好的意思,单纯觉得这剧情太鬼扯了。”   随后主任与余喜喜就性少数群体的现状展开激烈讨论,分析起电影中女主到底是女装癖,变性人,还是双性人,分析到最后因为意见不合还差点吵起来。   我预感他们接下来要问我意见,拉我站队,早一步端起托盘遁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辩出输赢。   天气越来越冷,让人只想窝在有暖气的屋子里静静躺着,哪儿也不去。   临近考试周,商牧枭再次忙碌起来,就算来找我,也多是窝在沙发里温书。   我也不敢做打扰他复习的事,只好和他一样拿书出来看。   “好安静……”商牧枭放下书道,“放点音乐吧?我要睡着了。”   我将书置于膝头,到cd架前挑拣了番,选了张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当充满故事性的宏大前奏响起时,商牧枭再次从书本中抬头,挑眉道:“古典乐?”   我一顿,看出他好像不太喜欢,尴尬道:“我这里……只有这些。”   哲学总离不开对艺术的探讨,艺术中又以音乐为最。想了解哲学,就要了解哲学史,了解那些哲学家所处的时代,所以我听得多是古典乐。   “算了,就这个吧。”商牧枭竖起书,“我等会睡着了,你可要叫醒我……”   “这不是纯音乐,有唱歌的。”   我没有继续看书,而是去厨房倒了两杯红酒回来。   “喝点提神。”我将酒递给他。   商牧枭从我手里接过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脸都皱起来。   “好酸。”   我笑起来,忍不住俯下身,吻在他唇上。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亲他,维持着一个姿势许久没有动,显得格外温驯。   我略显粗糙地扫过他的唇缝,想继续,耳边是激昂悲怆的交响乐,使得这幕亲吻都像是带了点悲剧色彩。   选错音乐了……   我刚要直起身去换张cd,商牧枭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与我敷衍的吻法不同,他彻底用舌尖抵开我的唇,侵占我的口腔,甚至要深入到我的咽喉。   他知道哪里最美味,也清楚怎样才能使这份美味留存得时间更久。   手微微颤抖起来,杯子里的酒眼看要洒,我偏过头,强制性地结束了这个吻。   商牧枭有些不乐意,还要扯我,我干脆往后退开,不让他够到。   “我去换张碟……”将酒杯放到茶几上,我转身往cd架而去,没走几步,商牧枭方向传来起身的动静。   结实有力的臂膀从后头环住我,灼热的呼吸喷吐在我颈边:“老师,不要喝酒了,我们做点别的更提神的事吧?”   我闻言身体微僵。别的更提神的事……他暗示的已经很明显,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20岁正是精力旺盛,对什么都很容易沉迷的年纪。商牧枭这么久才再提,我都觉得他挺能憋。   热恋期的情侣,一周进行一次身体交流都算冷感了。况且距上次在沙发上互相“抚慰”,已经不止一周。   再者……自从发现用后面也能有感觉后,禁欲对我来说也变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特别是当我意识到,快乐原来这样唾手可得时。   不可否认,我对这件事的期待程度,某种意义上并不比商牧枭低多少。   “我……我去洗个澡。”我挣开他,也顾不得换cd,闷头便冲进了卧室。   水流冲刷过身体,关掉花洒,我擦干身体,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皮肤稍显苍白,透出点病气,但胜在底色干净,没有什么斑点细纹。再看下身绵软的两条腿……   比脸还白。   叹了口气,我开始穿衣服。   就算理疗师再怎么夸我维持得好,我也知道,和健康男性比起来,这双腿总还是有些区别的。   它们没有粗壮紧实的肌肉,也没有那么多的脂肪,脚掌与脚踝间的骨头清晰而分明,瞧着弱不禁风,仿佛一折就断。乍一看上去,跟双女孩的腿似的。   连我自己都嫌弃,商牧枭显然更不会喜欢。   穿完衣服,我出了浴室,一眼看到商牧枭也洗好了澡,正躺在我的床上玩手机。   见我出来了,他将手机丢到一边,翻了个身,撑着下巴拍拍面前的位置道:“过来。”   客厅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还在继续,听着已经快要唱到第二幕的内容。   特里斯坦的叔叔是康沃尔的国王,他命特里斯坦远赴爱尔兰,迎回公主伊索尔德,作为康沃尔的皇后。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相处中渐生爱慕,却不得不遭受命运的愚弄,无法相守。   绝望中,公主吩咐侍女准备毒药,要与特里斯坦一道赴死。然而阴错阳差下,最后服下的却是侍女调换过的爱情迷药。   受药性驱使,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情愫,相拥纠缠在了一起……   耳边回荡着饱满激荡的男女二重唱,显然,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已经服下了爱情迷药,不能自拔了。   我摸到床边,犹豫片刻,扭身关了灯。一片黑暗中,只能看到商牧枭隐约的轮廓。   “怎么?你这是害羞吗?”商牧枭准确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上床。   我沉默地抱住他,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开始吧。”哪怕看不清什么,我仍是不自在地闭上了眼,摸索着他的身体向下。   还未到目的地,商牧枭便一把将我截住。   “别急,我先来……”他捏了捏我的手腕,十指相扣着按到枕头上。   他带着灼烫温度的指尖从下往上一一解开了我的睡衣扣子,随后又顺着胸膛,一路来到我的肚腹,勾缠住我的睡裤系带。   我咽了口唾沫,下意识要去挡,才刚动了下,商牧枭就像能预判我的动作,低头来吻我。   手指霎那间变了方向,我捧着商牧枭的侧脸,仿佛也中了爱情的迷药,心中唯余对他的爱欲。   作者有话说:   据传瓦格纳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创作上深受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一书影响,有兴趣可以去听听,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瓦格纳早期还与尼采交好,但后期两人就决裂了,原因众说纷纭,其中被认为最有可能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尼采认为瓦格纳的音乐不再只是单纯的音乐,他加入了太多宗教元素,有强烈的目的性,功利心太重,不再纯粹。(接受反驳,这只是一种观点,俩人为啥掰我也说不清) 第32章 我变贪婪了   载着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船只在风浪中摇摆不定。   爱情迷药催化了一切,让他们不顾礼教,抛却恩仇,眼中只有彼此。   我便也如一尾芥舟,在商牧枭施予的风浪里载浮载沉,艰难求生。   ……   ……   抑止不住思念之情的伊索尔德发出信号,终与特里斯坦在花园相会。   爱火点燃了两人,在夜色中,华丽的二重唱一声高过一声,伴着澎湃的乐曲,是极致的欢愉,是欲望的狂喜,是不顾一切的对爱的追求。   哪怕黎明将至,哪怕这爱不为世人所容,趁着无人打扰的黑夜,也要抵死缠绵,耗尽每一分精力。   爱的夜晚,让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融为一体,甘愿为此去死。   激动高昂的歌声中,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下一刻似乎也要死去了。   死在这爱里,死在这个夜晚。   七点五十六分时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被商牧枭搂在怀里。   我挣了挣,伸手去拿手机,提前关了闹铃。   商牧枭被我惊动,手还搭在我的腰间,脸埋进枕头里,语气不怎么清醒道:“天还没亮你怎么就起来了……”   我瞥了眼透进微光的窗帘,去掰他的手。   “我九点有课。”   他没有动静,看来只是短暂的醒了下,很快又睡死过去。   捞起地上的衣服穿好,这一本来对我还算轻松的过程,今日却比往常困难了几分。   我的下半身虽然失去了感知,但腰部神经尚在正常运作,对于过度使用引发的疼痛一时还不太能适应得了。   拿上换洗衣物,移动到浴室,我打算洗个澡。由于昨晚到最后实在太累,也没有再做清洗,总觉得身上黏糊糊的。   热水冲刷过身体,在灯光下仔细一看,才发现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特别是两条腿……   他到底多用力在抓。我叹了口气,决定下次再也不要相信商牧枭的鬼话。   说好了一次,结果一次又一次。仗着我不能逃跑,完全把我困在床上。   差点以为要死了。   粗粗清洗了下身后,感觉有些刺痛,但我没怎么在意。洗完澡换好衣服,见商牧枭还睡着,便轻手轻脚关门离去。   上完上午两节课,我开始感到有点不对。我的思维在变迟缓,大冬天的,穿得也不比平时多,却无端觉得热。   连余喜喜都看出我状况不佳,手掌摸了摸我的额头,确定我是发烧了。   这下可不得了,她连忙找来退烧片给我吃,又将保温杯倒满热水,甚至还惊动了董主任,要给我请假。   我体感还行,应该不到38度,只是有些低烧,就觉得可以坚持。但余喜喜和董主任却不这么认为,几乎是用赶的将我赶回了家。   我回到家时,商牧枭已经不在,应该是上课去了。   只是开回家这点路,腰越发酸痛起来,呼出的气都像是烫的。   我想睡会儿,但想到昨晚各种体液蹭了一床,便忍不住拿出干净的床单去换。   一掀开被子,看到许多“罪证”,还有块深褐色的,看着像血……   忙瞥开眼,换好新床单后,似乎也耗光了我最后一点精力,躺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噩梦和骨缝里发出的酸痛惊醒,外面的天都黑了。   已经忘了梦里的内容,但还是止不住地心悸后怕。看了眼手机,六点了,没有信息,也没有来电。   我抿了抿唇,主动给商牧枭拨去电话。   响了好几下,那头接起来,听着像在外面。   “喂?”   “你在哪儿?”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我的声音含着丝沙哑。   商牧枭轻笑着道:“我刚吃好饭,正想打电话给你,你就打来了。你到家了吗?”   我没提自己发烧的事,只是轻轻“嗯”了声。   “那你别做饭了,等一等,我给你送外卖来。”   我更紧地将手机贴近耳朵,微笑着道:“好。”   男人本质真是低俗的生物,分明只是过去一夜,但有了肉体关系,好像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然而要细数这种“异样”,又有些困难,叫人难以描述。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我变贪婪了。贪婪到,连他的时间都想拥有。   在床上又躺了半小时,起来时,身上软得差点没坐上轮椅。镜子里的脸毫无血色,我搓了把脸,想让自己看起来健康些,失败了。   等待期间,手机铃声响起,是商牧枭的电话。   我接起来,理所当然地问他到了哪儿。   他静了静,抱歉道:“我姐突然找我有点事,我要去她那里一趟。晚餐已经叫了闪送,应该很快就到了,你记得好好吃完。”   说不失落是假。唇角的笑意难以维持,我也只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说些心口不一的话。   “嗯,你去吧。” 第33章 黑潮退去   商牧枭的闪送送到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上次那家烧腊店,点的煲仔饭。可惜有些凉了,加上我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觉得腻,干脆放下继续上床睡觉去了。   经过一下午的休息,热度没有退,但也没有升高,只是身上的酸痛实在恼人,让人转辗反侧,睡不踏实。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不能好还得请假,会很麻烦。   恰逢期末,大家都很忙,如果因为我而耽误了大家的工作,就太糟糕了……   断断续续睡了没多久,隐约听到外头有人开门的响动。   挣扎着醒来,身上却又软又湿,连起身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再仔细一听,外头的声音没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做梦还是幻听。   眼皮沉重,我闭上眼,渐渐又要睡去。忽然,卧室涌进一股寒冷的风,我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发现门外立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   “老师,才九点你就睡了?也太早了吧。”   屋里的照明灯伴随着商牧枭的声音骤然亮起,刺得我很不舒服,蹙着眉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今天,今天太累了……”我哑着嗓子道。   商牧枭静了片刻,走到床边,将手从缝隙里挤了进来。   他的手带着室外的寒凉,在平时会觉得有点冷,今天却正正好,叫人忍不住要贴上去,给快要烧坏的脑子降降温。   隔着被子,好像听到商牧枭重重“啧”了声。我下意识地颤了颤,不敢再蹭上去。   “你在发烧你知道吗?”额上舒适的温度离去,下一瞬,被子被强硬地掀开。   我眯了眯眼,慢慢适应了光线,抚着额道:“知道,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商牧枭看了我半晌,转身离去,过了几分钟又回来,手里端着杯温开水。   他扶我起来,喂了喝水,我喝了两口不愿再喝,别过了脸。   “你嘴唇干成这样,又出这么多汗,不多喝点吗?”他拨了拨我的额发,指尖在我侧脸留下一道酥麻的痕迹。   我抑止着颤抖的冲动,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渴。”   不渴是假的,但一想到我可能没有力气独自去解手,我就宁可干一点了。   “怎么突然就发烧了呢?”商牧枭揉着我的眼尾,若有所思道,“昨天明明还好好的。”   我一僵,垂下眼,指尖微微收紧,揪住被套,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我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坦坦荡荡承认自己没有性功能,却无法冲着商牧枭毫不扭捏地说一句:“因为你把我弄伤了。”   真可怕。理性不再主导身体后,每分每秒都变得不可控起来。   “你姐姐那边的事解决了吗?”我岔开话题。   “哦,她自己换灯泡,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脚扭伤了。”商牧枭道,“我陪她去医院做了检查,索性没有大碍。”   那真是很危险了,还好没有摔到脑袋,脚也只是扭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事就好。”我再次躺下,可能喝了水的关系,身上感觉不那么难受了,一时睡不着,就想与商牧枭说说话。   “她好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结果受了伤不找男朋友反而找上我。我问她姓杨的怎么不陪她,她说她不想让对方担心。”商牧枭冷嗤一声,“那要他有什么用?”   杨海阳这会儿应该还在店里上班,他那便利店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一共加他就三个店员轮班,商芸柔第一时间找弟弟帮忙,可能也是不想打扰男朋友工作吧。   我不好明目张胆替杨海阳说话,便道:“反正你也没事。”   “谁说我没……”他扬起的声音忽地一顿,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啊,是因为我吗?”   这话题转换的太快,我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   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自己把话接上了:“是因为昨天我把你弄伤了,你才发烧的吗?”   他的表情疑惑中带着些许震惊,仿佛不敢相信一个男人会脆弱成这样。   我一愣,双唇嗫嚅两下,错开了眼道:“没有……”   商牧枭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直面他。   “老师,你一点都不会说谎。”   我升起一丝谎言被拆穿后的窘迫,心虚道:“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很“麻烦”,是个碰不得的玻璃娃娃。毕竟我本来就已经很麻烦,要是再麻烦起来,估计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你上过药吗?”   商牧枭得到我的回答并不满意,拧着眉要掀我的被子。我自然不肯让他掀,与他展开争夺战,最后因为体力不支,气喘吁吁败下阵来,被他按在床上扒了裤子。   昨天一切发生在黑暗中,我还可以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什么也没看到。   现今灯光大亮,只要不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再不好自欺欺人,只好将脸埋在枕头里,双手抓着掌下床单,羞耻地浑身颤抖。   “商牧枭!”我一激动,头更晕了,闭着眼都觉得天旋地转。   “好了好了,不看了不看了。”他从后面亲了亲我的耳廓,替我拉上了被子。   我不理他,仍旧把脸埋在枕头里。   他起身往外走去,很快,我听到了外头大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屋里再次恢复寂静,我抬起头,去看房门,门半开着,显然商牧枭是走了。   怎么……这就走了?   心里一点一点生出苦涩,混着发烧带来的疼痛,劲道猛烈,让人鼻腔都隐隐泛起酸意。   再次倒回床上,想着走就走吧,他在我要病,不在我也要病,以前一个人可以,现在一个人我也可以。   想归想,可当早就习以为常的孤寂像潮水一般袭来时,我还是感到难以呼吸。   我已经太久没有生病,久到都忘了,病着时最难忍受孤独。   讽刺的是,我对孤独的耐受力,偏偏多是在病床上培养出来的。   胡思乱想着,差不多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设,门外忽然又传来开门声。   我一下回身看去,盯着半敞的卧室门眼眨也不眨。   商牧枭不一会儿出现在门外,手里拿着个小袋子,呼吸有些喘,耳朵尖都给冻红了。   “店员说涂这个有用,可以促进伤口愈合。”他拿着袋子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拿出支东西就开始拆包装。   黑潮退去,整个屋子重新变得明亮又温暖。   只是几个月而已,我从一个享受孤独的人,变成了一个害怕孤独的人。   爱情如此美妙,又如此可怕。它让我不再是我,让我成了全新的我,陌生的我。   “我以为你走了……”我撑坐起来,因为太过意外,将心中所想都说出了口。   他一边展开说明书看起来,一边分心回我:“我和姓杨的可不一样。”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用迟缓的大脑想明白对话里为什么出现姓杨的,姓杨的又是谁。   “好了,趴回去,我给你上药。”看完说明书,他从袋子里取出一次性手套戴上,朝我抬抬下巴道。   我没动,冲他摊开手:“给我,我自己来。”   他意有所指视线扫过我下身:“我刚都看过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垂下眼,让他出去。   他一开始还不肯,后来看我表情认真,便好笑地站起身,将药膏和手套交到我手里。   “老师,下次我会温柔一点的。”走前他用手背蹭了蹭我的面颊,道,“让我看着你的表情做吧。”   能看到表情,说明起码有光,有光……不是白天就是开着灯。   着实是有些为难我了……   颇为吃力地抹好药,疲惫感成倍增加。脱下手套丢进垃圾桶,我冲门外道:“好了,进来吧。”   商牧枭似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话音未落便一掌推开门,倚着门框道:“我看你没吃几口饭,饿吗?”   我摇摇头,拍了拍床边的位置,道:“你过来陪我睡会儿。”   他笑了笑,听话地上了床,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只是撑着脑袋躺在我身边,一只手隔着被子轻拍我的胸口。   “你要听我唱歌吗?”   我闭上眼,往他身边靠了靠。   “要。”   “《小星星》怎么样?”   我笑了笑:“好。”   舒缓版的《小星星》自身旁响起,伴我进入梦乡,这次没有噩梦纠缠,也没有病痛折磨,一觉睡到了天亮。   再醒来时,烧已经退了,骨头虽然还有些酥,但精神好了不少。   商牧枭维持着睡前的姿势,侧身挨着我,我一动,他也醒了。   “几点了?”他揉着眼问。   “八点。”我看了眼手机道。   他伸手过来探我的温度,又和自己的做比较。“好像不烧了,但不知道会不会反复。你今天要不请假吧,别去学校了。”   他揉着脖子坐起身,仰头升了个懒腰,瞧着昨天睡得很不舒服。   “不行,今天有教研会。”而且是整个学部的教研会,缺席不太好。   商牧枭耸耸肩,也不勉强:“行吧,那你记得不要太累了,也不要着凉。”   洗漱完,吃过简单的外送早点,我和商牧枭一道出了门。   取车时,我发现他这次来没有开那辆蓝白重机,而是开的之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色悍马,随口问了句:“你的机车呢?”   商牧枭拉开车门,答得也很随意:“给周言毅了。”   至于怎么就给周言毅了,是借还是送还是其它,时间有限,我也没多问,之后到了学校,也很快将这茬忘了。 第34章 好好说话   从考场出来,我拿着封好的试卷正准备回办公室,半道突然被人叫住。   “您好,请问教务处怎么走?”   我顺着声音看去,一下有些愣神。   对方穿着一套浅灰的休闲西装,脸上戴着黑色蛤蟆镜,瞧着三十左右,身高腿长,气质很好。没有墨镜遮挡的下半张脸,下颌线条清晰而流畅,唇形优美,唇角微微上翘。只一眼,就让我想到了梅紫寻。   分明两人连性别都不同,但就是有一种“相像”的即视感。   怪了。我心中纳闷。梅紫寻也不是什么大众脸,怎么最近一个两个都那么像她?   “您好?”   我回过神,忙道:“跟我来吧,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   对方点点头,静静跟在我后头到了教学楼。   “四楼就是。”   一前一后进入电梯,我按下二楼,替他按了四楼。   我先到,出去前,又嘱咐了遍教务处的具体位置,他点点头,扫了眼我身上的监考证。   “谢了,北教授。”   电梯缓缓合拢,继续上行,我交了试卷,回到办公室,还没等喝上口热水,余喜喜的八卦就到了。   “北哥,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就在一个小时前,我们学校有人打架了!”   她手里拿着一袋原味薯片,吃得停不下来。最近她一篇论文卡了很久,十分焦虑,就靠吃东西发泄,人都胖了不少。   “没兴趣。”学校里这群荷尔蒙过剩的少男少女,隔三差五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吵个架动个手,早就不是新鲜事。   “你都没听是谁惹了祸你就没兴趣?”   我替自己泡了杯红茶,转身往办公桌而去,闻言好笑道:“那你说说到底是谁闯祸了。”   余喜喜来了劲儿,往沙发上一坐,欢快道:“商牧枭啊!他和别的男生争风吃醋,在学校里打起来了,好多人看到呢。”   手上的茶一晃,不小心泼出来烫到了手,我赶忙将杯子放到桌上,抽出一旁纸巾按在烫红的地方。   “对方被商牧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保安来了才把两人拉开的,旁边那女生哭得梨花带雨的。”余喜喜毫无所觉,吃得快乐,讲得欢畅,完了还把在学校论坛看到的照片发给我,要与我同乐。   照片还挺高清,将商牧枭打人的狠劲拍了个七七八。完全碾压式的,将对方按进了土里。再加几行字,配个飞溅的鲜血特效,都能做电影海报。   “据目击者称,一个说另一个纠缠自己女朋友,一个说另一个抢了自己女朋友,真相为何不得而知,但女孩真漂亮。”余喜喜边看边发出“啧啧”的声音,“这只猫头鹰身边漂亮女孩怎么这么多啊,上次那个也漂亮……”   心里涌现一股烦躁,我打断她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余喜喜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我的样子,顿了两秒才道:“啊,在……在教务处呢。另一个男生不是我们学校的,打完就自个儿溜走了,但商牧枭和女孩都被带到了教务处。毕竟在学校打架影响不好,估计是要吃处分的。”   我点点头,心神不宁地在电脑前打了两行字便怎么也进行不下去,脑袋里都是商牧枭的事,连余喜喜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试着给商牧枭发去信息,没有回,又打了个电话,刚响便被挂断了。   这似乎坐实了余喜喜的话。   鬼使神差的,我乘着电梯到了四楼,一出电梯门都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正打算坐电梯再下去,教务处的门开了,商牧枭表情不善地从里边走出来,身后跟着才见过不久的灰西装。   商牧枭一眼看到我,愣了愣,放慢脚步往我这边走来。   灰西装由于商牧枭的遮挡没注意我,边戴墨镜边道:“你爸爸和姐姐都在出差,你乖一点,别让他们担心,下次也不用我来帮你擦屁股……”   商牧枭在我面前停下,完全当灰西装不存在一样,看着我道:“你怎么在这?”   我张了张口,总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便随便扯了个谎:“我来找陈教务长有点事……”   “哦。”他上扬的唇角又降下去,“原来不是找我。”   灰西装听到对话也注意了我的存在,停了话头,走到近前发现是熟面孔,有些诧异。   “又见面了。”   商牧枭眯着眼看他一眼,又来看我,问:“你们认识?”   “刚刚这位先生找我问路,我给他指了个路而已。”我解释道。   灰西装朝我伸出手道:“你好,正式介绍下,我是方麒年,商牧枭的……哥哥。”   哥哥?那应该是梅紫寻那边的亲戚了,怪不得这么像,原来有血缘关系。   “你好。”   我刚与方麒年握上手,连客气客气都来不及,商牧枭一把拽开对方,推着他就往电梯口走。   “没事快点走!”   快进电梯了,商牧枭回过头,冲我道:“我到你办公室等你。”   “啊……”   好了,这下我就算没事也要给自己找点事了。   未免在走廊上碰见熟人,我只好进四楼厕所躲了十分钟,出来好死不死碰到教务处长陈奇雪。   她刚从女厕所出来,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我一通,问:“你怎么上这来了?”   “来找王教授的。”   她看了眼男厕所方向。   “王教授不在,我突然有些急,就想来用个厕所,忘了四楼没有无障碍设施,又立马出来了,正好被您碰上。”我一口补圆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陈奇雪手上挤满洗手液,闻言点点头,“哦”了声,也没再说什么。   我暗松一口气,与她道别后,快速坐电梯下了两层。   推开办公室门,商牧枭果然已经在里头。   我办公室有一大一小两只沙发,他霸占着大的那只,完全横躺在上头。手机里传出激烈的游戏音效,他沉浸其中,一时都没发现我进来了。   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我转身锁上门,故意发出了点动静。   他这次听到了,放下手机往我这边看来。   “你终于回来了。”他朝我伸出手,“过来。”   “这里是学校,你收敛一些。”说归说,还是往他那边去了。   我一到他边上,他就拉过我的手往他身上按。   “我肚子疼,你替我揉揉。”   我以为又是诸如“胃疼”之类的揉法,光天化日,还是在学校,自然不肯,抽手的时候动作有点猛,他嘶了声,捂着肚子显出痛色。   “怎么了?”我见他不似作伪,撩起他衣服查看,发现他腰腹处乌青了一大片。   看来这一架他表面风光,却也不是完全没受伤。   我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他伤处,问:“疼吗?”   他抽着气,委屈得要死。   “疼,特别疼。你揉揉才不疼。”   我将手放到唇边呵了两口气,等指尖不那么凉了,再探进他衣服里。   商牧枭的腰腹结实而有力,按下去都是肌肉,没有什么脂肪层,手感很不错。   我也不敢使太大力气,只是轻轻揉搓。他跟只被挠到痒处的猫似的,半眯着眼,瞧着都要舒服的睡着。   揉了十分钟,手都有些酸,我停下手道:“好了。”   抽回手时,被商牧枭一把握住,拉过去,贴着脸蹭了蹭。   “北芥,你为什么不问我?”   被茶水烫到的地方不红也不肿,只是有些刺痛,被他一蹭,掺入了痒,变得又痒又痛。   “问什么?”我缩了缩手指。   “问我今天发生的事。为什么和人打架,为什么突然多了个女朋友。”他张嘴咬在我的指尖,威胁性地加重力道,仿佛只要我的话不合他心意,就要一口咬断我的手。   我只得依言问道:“为什么和人打架,为什么突然多了个女朋友?”   他松开我的手,笑得有几分恶劣:“因为我爱上了别人,不要你了。”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仍有几分生气。   或者说,我其实早就开始生气了,只是找不到时机发作。   抚了抚他的脸,我俯下身吻住他的唇,在他忍不住沉溺时,一口咬在他舌尖。   “唔!”   他吓了一跳,头往后仰,想躲。我追上去,安抚性地舔了舔被我咬伤的地方,尝到一点血腥味。   我好像咬的太狠了……   又吻了一会儿,我退开身,用尽量平缓的口气道:“好好说话。”   商牧枭抹了抹舌尖,并不生气,脸上反倒高兴几分。   “你吃醋原来是这个样子,好恐怖。”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见逗弄不了我,撇撇嘴,换上一副嫌恶的表情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的。”   商牧枭一早来学校,正准备去考试,突然被一个女孩拦住去路,开口就一副熟稔模样,勾着他的手就走。   他正莫名其妙,后头窜出来个男的,指着商牧枭就质问女孩这是谁。   女孩说这是她男朋友,让对方别再纠缠她。男人不信,要女孩说明白,一来二去两人发生争执,男的就和商牧枭打了起来。   怎么就从吵架变成打架的,商牧枭没细说,但可以想见应该也是一片混乱。   “他打我我当然要打回去,结果看我把那男的打得太惨,那女的竟然哭着过来拉我。”商牧枭回忆起来都觉得生气,长吟着骂了一声,道,“两个智障,害我缺考一门,到时还要补考。”   没想到前因后果竟然是这样,我没忍住笑起来,笑得很有些收不住,眼泪都要出来。   经女孩的一番解释,商牧枭最后倒是不用吃处分,只是仍要写检讨叫家长,还要补考。   “这次不怪你。”我又隔着衣服揉了揉他腰腹的伤,“是他们不好。”   他张开双臂,语气自然:“那你还不来安慰我。”   我瞥了眼办公室门的方向,实在不想冒险,正待拒绝,一触到商牧枭的眼眸,说出口的话语就变成了:“只能两分钟。”   我伸手给他,让他将我抱到他身上。我们在沙发上相拥,在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的办公室,享受禁忌的亲密时光。   结果两分钟变成五分钟,五分钟变成十分钟,他就是不松手,非要看我焦虑,眼眶都急得发红,他才轻哄着将我抱到轮椅上。   几天后,随着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寒假正式来临,我的复健也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第35章 像个虔诚的信徒   “最近大家过得怎么样?”廖姐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呢子套裙,笑得一如初见那般和蔼和亲,边给大家倒茶,边推销着桌上的一盘小饼干,“我自己做的,大家吃哈。”   “李太太和张大哥今天不来吗?”主播今天扎着双马尾,脸上戴一副银框眼镜,显得格外青春靓丽。   廖姐给众人倒完茶后,捧着自己的杯子缓缓坐下,回道:“哦,他们啊,他们以后可能都不来了。”   “不来了?”大家都有些惊讶。   “李太太的先生由于工作调动,要搬去国外,不能来了。张先生植发之后信心大增,现在沉迷健身,说要努力做型男,心态非常积极乐观,也不需要来了。”廖姐喝一口茶,喟叹道,“他们都毕业啦。”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宁天儿手指划了一圈别人,最后指向自己道:“所以现在就我们四个了吗?”   廖姐点点头,一脸笑眯眯地:“希望你们也早日毕业呀。”她摸摸上衣口袋,摸出两张折起来的信纸,展开其中一张,清了清嗓子道,“李太太和张先生都给大家留了信,我念大家念一下吧。先是李太太的……”   最近忙着打包搬家,身体感到很疲惫,一想到要去陌生的地方,心里又各种焦虑。放以前,我肯定会将这些疲惫和焦虑忍到独自奔溃,但现在我已经学会换一种角度看事情。   我很疲惫,但儿子和丈夫也不轻松,甚至还要忍受我疲惫后的坏脾气。我各种焦虑,但对于我陌生的地方,对儿子和丈夫何尝又不陌生?   过去我总追求完美,想要一个完美的丈夫,一个完美的儿子,实现童话故事中的幸福人生,把自己弄得很抑郁。现在,我不再执着于“完美”,接受自己拥有一个不完美的丈夫,一个不完美的儿子,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也不完美。   抑郁时,看什么都是丑的。想开了,放眼处处是风景。   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在此我也想学黄老先生,给大家一点临别感言——希望大家都能坦然接受自身的不完美,也接受别人的不完美。   廖姐停顿了会儿,换下一张:“李太太的就到这里。接下来是张先生的……”   后悔,我太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植发的!大伙儿,有钱别捂着,岁月不可回头,想变漂亮趁早啊!   “没了。”廖姐重新将信对折,坐回椅子上。   宁天儿率先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带动了所有人,不一会儿,整个体育馆便都回荡着大家此起彼伏的爽朗大笑。   “对了,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在一起了!”笑声中,女主播突然握住白领的手高举起手臂。   白领憨憨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众人短暂地惊诧过后,连道恭喜,为他们真心感到高兴。   “其实两个月前,我连遗书都写好了。但老黄快我一步,”女主播笑着笑着眼眶一点点变红,“我觉得你们连着参加两场葬礼也挺累的,就想等等再说,想不到这一等把爱情等来了。彻底死不掉了!”说罢嚎啕大哭起来,与身旁白领抱作一团。   这明明不是感伤的时刻,宁天儿与廖姐却纷纷跟着落起了眼泪,就连我,心中也涌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同于任何正面情绪,亦不同于任何负面情绪,像是两者中间的灰色地带,甜苦交织,耐人寻味。   在我以为大家都比我健康积极,完全不像有满肚子哀愁时,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我,衣着再光鲜的人背后,也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苦痛;在我以为大家都被生活折磨得失去欢乐,再也振作不了时,他们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我对悲观主义的认知。   本以为生活处处是痛,乐观向上不过是最大的谎言,但原来改变这样容易。只需一个契机,一点勇气,往前迈一步,便能收获全新的世界。   脆弱又坚强,敏感而善变,可以群居,也享受独处,这世间再没有哪种生物,能比人类更复杂,更充满未知的魅力。   抹干眼泪,廖姐问我:“北芥,你和你那位怎么样了?”   “挺好。”今晚的氛围太好,连我都不自觉变得积极又乐观,仿佛无所畏惧,“我开始复健了,想给他一个惊喜。虽然开头很难,但我会继续努力。”   双腿的复健并非一朝一夕能看到进步,大多都是枯燥的、重复的训练。只是两天功夫,我的手掌便被磨出了水泡,挑破后,第二天又再继续。   而这一过程中,忍受艰辛的复健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能接受失败。接受哪怕付出巨大的努力,也有可能连一点微小的改变都无法看到的心理落差。   “天啊……”廖姐轻掩双唇,一脸喜出望外。   这时,女主播带头举着杯子起立道:“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小组这么名副其实。来,祝所有人乐观向上!”   其余人跟着起立,我不能站,只得遥遥举杯。   “祝所有人乐观向上!”   有一阵没联系杨海阳,这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杨幼灵想我了,要我过去吃饭。   自和商牧枭交往,我对这个干女儿的关心的确少了一些,自觉心中有愧,特地买了只独角兽的毛绒玩偶当做赔罪礼去讨她欢心。   小丫头很喜欢,替独角兽向兔子玩偶做着自我介绍,不一会儿告诉我,两只毛绒玩偶已经成了好朋友。   餐桌上,杨海阳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总没声音。   我道:“你自己整天忙着谈恋爱,还说我没声音?”   杨海阳摸摸鼻子,干笑着道:“忙是真的,但不是忙着谈恋爱。我最近在忙开分店的事,芸柔工作正好也忙,我们一礼拜都见不到一面,简直是抽空谈恋爱。”   “你见过家长了吗?”   “见了,昨天刚见的。”杨海阳呷了口酒,表情古怪,“她爸挺好说话的,但你可以明显的感觉到那种隔阂,就……跟他不是一类人,注定说不到一起,你明白吗?”   明白,曾经我对商牧枭也是这种感觉。   “嗯。那他对你和商芸柔的婚事怎么说?”   “他说只要商芸柔高兴就行,还说当年和芸柔的妈妈在一起也很不被看好,但还是执意结婚了,所以他不会干涉子女的恋爱。”   “那就好。”   商禄都没意见,商牧枭就算再反对,独木难支,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他们家感觉怪怪的。”杨海阳接着道。   “怎么说?”   “芸柔他们那个继母,不太说话,我们吃饭,她一个人很快吃好,自己就去画室画画了。商禄看着对她也不是很上心,有点貌合神离的意思。”   听杨海阳这样一说,我倒不算惊讶。鉴于对方和梅紫寻过于相似的面容,商禄这第二场婚姻的出发点到底是不是因为“爱情”,还需要打个问号。   从杨海阳那儿吃完饭回家,一进门,就见商牧枭坐在客厅里,身前的茶几上摆着三四个外卖,投影幕布上播着不知道那部外国电影。   寒假开始后,他一天都不得空闲,被商芸柔拉去直接在自家公司做起了朝九晚六的上班族。未免别人溜须拍马行方便给他偷懒的机会,甚至不允许他自爆少东家的身份。   所以,纵使放了寒假,他却比我都忙。   “你去哪儿了?”商牧枭并不看我,心思全在面前的食物与眼前的电影上,“这阵子你好忙啊。”   关于复健,我没有与商牧枭明说,只告诉他寒假里要经常去医院做理疗,是每年惯例。他不明真相,也没有怀疑。   “和朋友吃饭。”我解下围巾,丢到沙发上,见他点的都是浮满红油的辣菜,蹙眉道,“怎么吃这么辣?”之前都没听说他喜欢吃辣的。   他咽下一口菜,用纸巾抹了抹嘴道:“没胃口,吃点辣的开胃。”   只是几天,怎么看着都像是瘦了一圈?   “很累吗?”   他看我一眼,跪坐起来,牵过我的手,俯下身,将额头轻轻贴在了我的手背上,像个虔诚的信徒。   今天他穿了身稍显正式的工作装,白衬衫配西裤,外头是件长款的灰毛呢外套。此刻外套已经被丢到一边,领带也松垮地垂在胸前,衬衫衣领扯开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被发蜡固定了一天的头发还凌乱地落下两蔟挡住了眉眼。分明是邋遢的打扮,放他身上硬是邋遢出了几分不羁的味道。   “很累。”他低低道,“我讨厌被拘束,也讨厌我爸。”   “那不要去了。”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本还算规整的头发弄得彻底散乱开来。   他静了静,维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也不再说话。   起先我以为他在认真考虑,但过了几秒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话可能让他为难了。他讨厌拘束,讨厌商禄不假,但他爱商芸柔,那是他唯一的宝石,他愿意为了她去做任何让自己感到疲累厌倦的事。   “活着哪有不累的……”商牧枭轻叹着,松开我的手,整个趴到了我的腿上。   我摸着他的头发,没来由想起蛋黄,问:“你什么时候把蛋黄还给我?”   余喜喜前两天搞定了房子,昨天还给我拍了为小狗买的狗窝和狗粮,虽然人家没有催,但一直拖着总归不太好。   “等过寒假吧。”   “它不是已经能跑能跳了吗?为什么要过寒假?”   商牧枭沉默以对。   “……你是不是,不想还?”   “没有!”他想也不想否认,“怎么可能。”   我捏着他的耳垂,笑道:“好吧,那我去和喜喜说一下,寒假后再给她送去。”   今年的新年来得格外早,转眼再几天就是除夕了。   城市里没什么过年的气氛,我也没什么过年的仪式感,往年都是和父母还有姑姑他们一家吃顿团圆饭,今年……自从上次一顿饭,我和父母还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他们这次要不要我回去过年。   除夕前一天,商牧枭与商禄爆发了一场极大的争执,大到……他只能来我这边寻求发泄。   他一进门就将我从轮椅上抱起来,一路到了床上,我还摸不着头脑想起身,他一把按住我,略带粗暴地吻了上来。   身体逐渐火热,可室内的灯光让我无法沉浸其中。感到他在脱我裤子时,我挣扎起来。   他拧着眉直起身,抄了把头发,显得很烦躁:“知道了,关灯,关灯总行了吧?”随着话音落下,灯也暗了下来。   由于第一次的经历,我有些害怕,所幸商牧枭虽然看着脾气吓人,真到做了却很小心,也没有一次次折腾我。   酣畅淋漓发泄过后,我见他平静不少,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言不发去厨房拿了灌冰啤,很快回到床上,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有个文艺片导演,是我爸妈以前一个朋友,想把我妈的生平拍成电影。”他于昏暗的室内“啪”地打开啤酒罐,室外的月色与一点灯光照进来,衬得烟雾中的他好像一副画。   “这本来没什么,拍就拍了。可这个导演一直找不到满意的男主人选,于是就去求我爸,想让我出演。毕竟我无论年纪还是长相,都和我爸年轻时候很像。我爸……同意了。”他握着罐子的手微微颤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在割着他的声带,让他痛苦不已,“他要让我饰演年轻时候的他,让我一遍遍面对他们令人作呕的爱情,让我去赞美那个虚伪的、唯独对我冷酷的女人,甚至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从前不被重视,不被喜爱,现在又像工具一样被出借。是人都不会开心吧。   我握住他颤抖的手,将啤酒罐拿开,放到一边床头柜上,然后环抱住他的身体,轻柔地抚过他的脊背。   “好了,我们不演,谁劝都不演。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任何人都不可以。”   与我轻柔的动作不同,商牧枭一点点收紧双臂,跟条即将绞杀猎物的巨蟒似的,恨不得将我揉碎了嵌进身体里。 第36章 你真是要死了   一早醒来,商牧枭已不在身边。洗漱完去到客厅,发现他已穿戴整齐,手上握着杯快餐店的外送咖啡,正弯腰端详那架星特朗的目镜。   看惯了他平日里休闲散漫的模样,乍一见他这样精英商务,还有点不习惯。   他见我醒了,一指餐厅道:“早饭在桌上。”   我点点头,往餐桌而去,走前不忘嘱咐他:“都告诉你别乱看了。”   早餐是经典的美式套餐,培根、煎蛋、香肠,加一杯咖啡。   我嫌咖啡苦涩,没动,给自己冲了杯袋泡伯爵茶。红茶佐以佛手柑的香气,顺滑地流过喉头,叫还有些混沌的大脑渐渐恢复清明。   “望远镜用着还好吗?”商牧枭来到餐厅,说话间从我叉子上叼走一块煎蛋。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靠过来,吓了一跳,反应慢半拍才道:“哦,挺好。”   “这可是我用自己的钱给你买的,你一辈子都不许把它扔了,听到没?”   “你自己的钱?”之前我有想过,商牧枭才二十岁,没毕业没工作,就算家里再有钱,那也是家里的钱,花他三十万,很有种新闻里“八岁幼童背着父母给主播打赏三十万巨款”的罪恶感。   因着这份罪恶感,我甚至还考虑过偷偷将望远镜二手卖了把钱还给他……   “是啊,我自己赚的钱,完完全全百分百自己赚的,没用我爸的一分钱。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我看起来是个只知道花钱的纨绔子弟吗?”商牧枭表情有点不爽。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咳,没。”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已经在靠比赛赚钱了,可以算我的人生第一桶金。后面我又用这桶金做了些金融投资,赚得不算多,但也不少,那台hp4就是我自己买的,当时花了一百多万。”他语气懊恼地喃喃起来,“早知道不买这么贵了。”   他这样一说,我想到之前他得比赛冠军好像是有奖金的,当时没在意,但记得金额似乎也有三十万。尹诺说这是他第一次得冠军,那以他之前的名次,奖金估计也不会太多。两年全凭自己赚到一百多万,无论从他的年纪还是战绩来看,都可以说是很厉害了。   遥想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呢。   “既然这么有纪念意义,怎么说就给周言毅就给他了?”   满打满算,这车才开了一年多。   “哦……”他调整领带的动作一顿,半晌道,“反正你也坐不了,他喜欢就卖给他了,我开我姐的悍马也一样。”   他看了眼时间,匆匆与我告别。   “走了。”他擦擦嘴,弯腰亲了亲我面颊,之后转身离去。   商牧枭走后,我用完早餐便去医院做了复健。一上午的功夫,练得筋疲力尽,大冬天的都汗湿重衫。   “你的伤都十几年了,复健肯定比较困难。坚持住,时间久了,一定会有回报的。”理疗师一边给我加油鼓劲,一边帮我放松手部肌肉。   “我知道。”曲张着手指,我解下手上被汗水浸透的运动绷带,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在开始几天练得满手水泡后,理疗师便推荐我去买了运动绷带贴在手心上,这东西效果明显,非常好用。   换上自己的衣物,拉开门,我与理疗师道别:“那我走了,下次见。”   “下次见,除夕快乐。”   我一怔,这才想起今天已是除夕。   回他一句“除夕快乐”,离开医院后,我行驶在大街上,发现虽然还不到晚上,但行人和车辆都明显有所减少。   大家都已经回家过年了吧。   除夕佳节,本该阖家团聚,我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孤独是我自己的,我将它视作温驯的宠物,我们相处愉快,和谐共存;现在,孤独是全世界强加于我的,它宛如一只调皮捣蛋的臭鼬,上蹿下跳,让我一刻都不想同它独处。   犹豫着是不是也要找个地方过过节,商牧枭的电话来了,问我晚上有没有空。   “有。怎么了?”   “晚上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五点在楼下等我。”   我一听,也没有很意外,只以为他和我一样,是和家人吵架后没有地方过年了。   既然团圆不了,那过我们的两人世界也挺好。   我当即答应下来,只等五点一到,与他共度佳节。   谁想五点还不到,商牧枭的车没来,沈洛羽的电话先来了。大概意思,是让我赶紧回家吃年夜饭,说一家人都在等我,我不来他们不开饭云云。   我都能猜到,哪有什么一家人等着我?怕是姑姑到开饭还不见我,知道不对,硬是让沈洛羽打电话来给我台阶下的。   “不了,你们吃吧,我晚上还有事。”   天色将暗未暗,气温很低。我等在楼下,觉着冷,往围巾里缩了缩,显得声音有些含糊。   “大过年的你还有什么事?”沈洛羽明显不信。   “约会。”   沈洛羽一噎,似乎才想到我已经脱单,是个有“伴儿”的人了。   “哦哦哦……”她道,“那行吧,我跟我妈说你去朋友家过年了。你,你年节里要是有空就来我家一趟,我妈说要和你聊聊。”   沈洛羽不说,我也正有这个准备。   “嗯,知道了。替我向大家说声抱歉,祝他们新年快乐。”   沈洛羽不知为何叹气起来:“你也新年快乐。”   挂了电话没多久,远处打来冷白的车灯,我眯眼一看,是商牧枭的黑色悍马踏着最后一抹暮色驶来了。   上这辆车,我总是需要商牧枭协助的。不同之前,这回他将我抱进副驾驶时,我不但一点不会不自在,心里还十分熨帖。   “老师,你太瘦了。”他将我放下,熟练地收起轮椅塞进后备箱,再饶进驾驶室,继续之前的话题,“抱着你的时候,我都怕把你弄坏了。”   结合语境,照理他所指的“抱”应该是刚刚把我从轮椅上抱起来的动作,可我总觉得他说的不是这个“抱”,一时有点不知怎么回他。   于是,我假装调整了下风口,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缓缓起步,“会很有意思的。”   其实到这里我就应该产生警觉,“很有意思”实在不像是对一家餐厅的评价,听着就不大对劲。   但彼时,可能是沈洛羽的那通电话让我决定放空大脑,又或者终于摆脱了孤独这只臭鼬使我心情愉悦,我懒得思考,懒得想任何事。或者说,自从与商牧枭在一起,我就完全放弃了思考。   车足足开了一个小时,越来越偏,到了郊区。就在我以为要出市时,他拐进了一道大门,门头颇为气派,但怎么看都像是住宅小区。   道路两旁树林密布,要不是路灯还算明亮,简直要让人怀疑开进了哪家森林公园。   或许是家大隐隐于市的私房菜馆……我盯着车窗外黑黝黝的天色,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安。   商牧枭又开了足足十分钟,才将车停进地下车库。   下车时,我看了圈四周,这显然是间私人车库,左右加起来足足可以停二十几辆车,放眼过去都是不重样的豪车。   这要真是家私房菜馆,估计也只对权贵开放。   商牧枭熟门熟路带我穿过一道门,开门时,用的竟然是密码。   进到电梯里,他按下数字“1”,之后斜倚着厢壁,突然毫无预警开口道:“这里是我家。”   我整个人愣在那里,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是没有,他不是说笑。   电梯很快到了一楼,“叮”的一声后,门缓缓打开,我僵硬地看向电梯外。   “回来啦……”商芸柔一脸笑意地迎上来,在看到我的时候,表情空白了一瞬,满满的猝不及防。   她不知道商牧枭要带我回来,他没告诉她。   “回来了。”我不及反应,商牧枭便推着我出了电梯,“北教授姐你认识吧?他今天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你让王嫂加双筷子吧。”   商芸柔盯着我,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以她对商牧枭的了解,此刻应该已经猜到我和他的关系。   我闭了闭眼,觉得糟糕透了。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很有意思”。我以为他是要与我共度佳节,过二人世界,但其实他只是想要带我回来增加点“意思”。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就像火锅店里赠送的拉面表演,存在意义,不过是为了给今晚这顿平庸的晚餐添点乐子。   “哪个回来了?”旋转楼梯款款步下一道修长人影,听声音是男声,还有点耳熟。我抬头看去,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对方穿着一件黑底绣花的长袖旗袍,侧边开到大腿根,身形窈窕,长发及腰,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土狗,若非脸上妆容太过浓丽,简直就是梅紫寻再世。   我统共知道两个与梅紫寻极为相似又和商家有关的人,一个是十年前惊艳了余喜喜的女演员,如今商禄的继室司影,还有个便是上次遇见的商牧枭的哥哥,方麒年。现在,这两个人渐渐在我面前合二为一,成了眼前的这位旗袍“丽人”。   见到我,司影,或者说方麒年停下脚步,只是微微吃惊,没有商芸柔那样大的反应。   他垂着眼皮看向我身后的商牧枭,摸着狗头凉凉道:“你真是要死了。” 第37章 他根本不可能被我驯服   长方形的餐桌,我与商牧枭坐一边,方麒年与商芸柔坐一边,空出最顶头的主位,是留给商禄的。   商芸柔当真是教养良好,脸难看成那样都没赶我出去,照旧招来佣人摆上碗筷,像待一名正常客人那样待我。   我其实不想留,但我连大门在哪儿都不知道,想走也走不了,便只好暂且咽下尴尬,静观其变。   “死人妖,谁准你动我东西了?”由于还没有开餐,佣人只上了些充饥的水果,商牧枭咬下一块苹果,将金属叉对准了对面的方麒年,语气很有些阴测测。   “它自己跑过来找我的。”方麒年无论穿着、打扮都挑不出毛病,往楼梯上一站,都可以去拍民国风美女挂历,偏偏一把嗓子男腔十足,让人颇为出戏。   他如果见杨海阳时也是这么说话,那我只能说杨海阳果然是个直男,这样竟然都不怀疑他的性别。   “还你好啦,小气鬼。”说罢,方麒年举起蛋黄,将它放到地上。   只一瞬间,原本乖巧安静的小土狗便化身惨叫鸡,拖着两条后腿无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转。   商芸柔哪有见过这种狗,一脸震惊道:“它怎么回事?”   “之前腿不好,被惯坏了,现在娇气的很,一点路都不肯走。”商牧枭抬抬手,扬声道,“王嫂,过来,把狗抱上去。”   王嫂答应着,忙上前一把拎起蛋黄抱进怀里,蹭蹭几步上了楼。   没了小土狗鬼哭狼嚎的惨叫,餐厅一时安静下来。   商芸柔看了眼时间,道:“爸爸应该也快回来了,上菜吧。北教授,你有忌口的吗?”   同第一次和我见面时相比,她明显客气不少,甚至都改口叫起我“北教授”,可以说态度相当明确。   “没有。”我说。   商芸柔点点头,招来佣人,通知厨房上菜。   冷菜陆续上桌,商禄迟迟不归,商芸柔烦躁地拿起手机,似乎是要打电话,这时,客厅里的座机响了。   王嫂跑去接听,没两句就挂断了,随后过来通知大家,商禄临时有个应酬脱不开身,不回来吃饭了,让大家不用等他。   商牧枭冷嗤一声,冲方麒年道:“大年夜都不回来,你说他在外头是不是另外成家了?或者找了个比你更像的……女人?”   方才还笑意盈盈,对商牧枭的恶言恶语好似全不放心上的男人一下子沉了脸,放下手中的茶杯,冷声道:“谁惹了你你找谁去,别把气撒在我头上。”   “那不是人没回来吗?”   “哦,那我明天等着看你这么跟他说话。”   “你……”   “好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火药味渐浓,商芸柔看不过去,直接出声呵止。   四下重新恢复寂静,商牧枭虽脸色不豫,但仍是听话地没再与方麒年发生争执。   “他既然不回来,那我上去把衣服换了。”方麒年站起身,径自往楼上而去。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生出种无处可说的荒唐感——商禄简直是疯了,正常人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你在看什么?”一旁传来商牧枭不快的嗓音,下一秒,脸就被掰了过去,“很好看吗?”商牧枭脸上吝啬着笑意问道。   往日里我总会哄着他,让着他,毕竟我比他年长许多,可今日我突然就有些腻了。   于是我回道:“嗯,好看。”   他眼角一抽,瞪着我的表情着实可怖,仿佛不敢置信我竟然会觉得方麒年好看。   我不再看他,移开视线,专注于面前的茶水。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商芸柔一声轻咳打断。   商芸柔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一样,举起酒杯,微微笑道:“我们先吃吧。来,祝大家新年快乐。”   商牧枭不得已只能收回钉在我身上的目光,举起酒杯。   “新年快乐!”不怎么走心地说完,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白葡萄酒。   我迟疑片刻,也举起杯子道:“新年快乐。”话毕,同样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液。   商家吃饭没几个人,菜却不少,模样更是道道精致。可惜我实在没有胃口,只是一杯杯的喝酒,很少动筷子。   眼看一瓶干白都要被我喝完,方麒年才姗姗而来。脸上已卸去浓妆,身上也换上了居家的毛衣长裤,彻底变作了我在学校见到过的俊雅青年的模样。   而随着他的到来,寂静的餐桌才算有了话题。他询问商芸柔最近的工作情况、感情生活,商芸柔一一作答,两人交谈流畅,看着相处融洽。   “北教授是教什么的?”方麒年可能怕我这个客人感到沉闷,忽然将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   哎,其实他可以当我不存在的。   “哲学。”我两口把酒喝完了,道。   “哲学啊。”方麒年惊喜道,“我很喜欢柏拉图的《理想国》,这是本充满智慧和哲理的书,有机会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我笑了笑,问:“如果真有理想国,你想去吗?”   “去啊。”方麒年毫不犹豫道,“我很好奇,哲学王是否真的能统治好一个国度。”   苏格拉底始终认为哲学家才能当好君王,否则人类将永无宁日。可事实是,哲学家往往过于理想化,又很天真,从政惯来凄惨,没有什么好下场。   “不能,哲学家做不好政治家。”我不看好。   方麒年大笑:“所以是理想国嘛。”   捧着酒瓶的佣人又要给我倒酒,商牧枭一掌盖住杯口,让她换成水。   我没理,只作不知,但也没再碰那杯水。   撇去糟糕的开场不说,这顿饭其实不错,菜不错,酒不错,方麒年也不错。不过商牧枭应该觉得不怎样,一餐饭下来,他那边气压越来越低,到最后简直要凝出实质的阴云。   喝完餐后清口茶,还不到八点。正常来说该再坐坐,但我这身份来吃饭已经很奇怪,再坐保不齐商芸柔心里要怎么骂我。   我正琢磨着怎么走,那头商牧枭却开始让佣人准备客房。   “准备客房做什么?”商芸柔问。   “我喝了酒,不能开车,这么晚了,又不放心老师一个人回去。”商牧枭看向我,眼里好似都是柔情,话里挑不出半点毛病,“就想让老师今晚住在这儿,明天再走。”   不是,你才不是不放心我,你就是没气到你爸,心有不甘,想让我留下来明天继续表演“甩面”。   “老师,好不好?”他过来拉住我的手,又是那幅故作哀求的模样。   他知道我吃这招,知道我会惯着他,会难以拒绝,所以越发肆无忌惮,恃宠而骄。   我完全可以甩开他的手就此离开,或将“不好”两个字冷冷甩在他脸上,看他如何作答,但我没有。   或许,酒精对我也不是那么不起作用。我注视着他,突然也变得疯狂起来。   “好。”我点头应允,想看看事情能发展到哪一步。   商芸柔的表情变得很精彩,方麒年还是一贯镇定,只是唇角多了抹看穿一切的哂笑。   “那就住楼下吧,楼下方便。”方麒年端着茶杯道,“还好去年商先生骨折时装的那些东西都没拆,也算是命中注定吧。”   商芸柔深吸口气,显是忍到了极致。   “那我也住下吧。”她说。   之后方麒年提议看电影,问有没有人和他一起,无人响应,他耸耸肩,自己一个人去了地下室。   佣人很快整理好客房,与商芸柔打过招呼后,商牧枭推着我穿过客厅,走了小段,进到一间宽大的套房。   如方麒年所说,松软整洁的大床旁,方便起身的扶手都还没拆,看来商禄去年伤得是腿。   “好了,你出去吧。”我直接下逐客令。   身后静了半晌,商牧枭没有出去,反倒从身后轻轻怀抱住我,用一种甜腻又乖巧的口吻道:“老师,你生气了吗?”   他的唇就贴在我耳边,每说一个字,我就感到一阵麻痒。   “你们家已经这么精彩,实在不用我添砖加瓦。”我偏了偏脸,躲过他的纠缠。   他一顿,收紧手臂,锲而不舍地再次靠上来:“我的确想借由我们俩的事气气我爸,让他知道我不是他手中的玩偶,也会反抗,但这只是其一。最主要的,还是想带你见见我的家人,和你一起过除夕。”   “没有事先告诉你,是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如果你为此生气,那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原谅我吧。”   他每次道歉都特别爽快,似乎也知道只要他放低身姿吐出“对不起”三个字,哪怕再盛怒的人对着他这张脸也不好继续生气。   而原谅来得太过轻易的结果,就是让他很难生出愧疚感。“道歉”只是他用来平息矛盾的一种简单便利的工具,他并不会真的觉得“对不起”。   他才20岁,别人想要拥有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金钱、外貌、关注。来得太轻易,所以他全不在乎,包括我。   他只会珍惜那些他难以拥有的,得来不易的,比如亲情,比如商芸柔。   这一领悟让我从内而外的感到疲惫,头都痛起来。   恶枭始终是恶枭。我怎么会以为他乖了一阵后就会完全转性呢?他根本不可能被我驯服。   暗暗叹息着,我道:“你先出去吧,过会儿你姐姐该来敲门了。”   我没有做好接受他道歉的准备,也不想和他在这里吵架,于是决定抱着鸵鸟心态,暂时将此事搁置,过了今晚再说。   “牧枭,房间还好吗?”商芸柔果然不放心我们,几乎是我话音刚落,她就到了外头。不过还算克制,没有破门而入。   “看来是被‘教导主任’盯上了。”他笑着在我腮上印上一吻,直起身道,“等她睡着了我再来找你,记得给我留门。”   我回头看去,商牧枭几步走到门边,拉开门见着商芸柔,半开玩笑道:“姐,你要监视我吗?”   “胡说什么呢!”商芸柔快速往我身上扫了一眼,仿佛在确认刚刚我们有没有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   门被商牧枭轻轻带上,谈话声隔着门板逐渐远离。   确定两人都走了后,我控制着轮椅来到门前,将门上了锁。   床上摆放着干净的睡衣,看上去像是新的。我拿着进了浴室,一进门就被镇住了,里头的无障碍设施简直比我自己家的都要到位。   好好洗了个热水澡,再出浴室时,人都轻松几分。   路过房门,不经意瞥到门锁,想了想,到时候商牧枭进不来说不定要撬门,不知道又要弄出大多动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锁门。   带着点微醺,我早早上了床。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睁开眼,眼前仍是黑暗,只看得到床边有个模糊的人影。   我以为是商牧枭,没有出声,任他微凉的大掌抚过我的脸和脖颈。半梦半醒的大脑尚来不及回忆起与他的不愉快,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地偎向他。   那个人影也更近地靠过来,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   我蹙了蹙眉,意识一点点复苏,觉得有哪里不对。   就在我努力思索到底哪里不对的时候,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道低沉的,充满磁性的嗓音。   “今天怎么睡在下面?”   我猛然惊醒,整个人都僵住了。   什么哪里不对?完全不对,这根本不是商牧枭! 第38章 你为什么要那样看他?   对方的手眼看就要探进睡衣里,我慌忙出声:“等……等等!”   那人动作一顿,将手拿开,没多会儿床头传来开关“啪”地一声,房间大亮。   我手肘撑在床铺上,微微昂起上半身,当看清对方的面容时,一下怔愣当场。   对方有着与商牧枭相似的面容,穿着一袭灰蓝色衬衫,外搭深灰色马甲,手上挽着同色的西服外套。眼角刻着细细的岁月痕迹,眉间纹明显,看起来成熟又威严。   是商禄。   活生生的,真实的商禄。   先前被商牧枭莫名其妙带回家,光顾着震惊和慌张,也没心情想别的,对于见商禄这件事便没什么真实感。现在商禄近在眼前,哪怕知道这位昔日偶像或许不会待见我,但出于一名影迷的条件反射,我还是不自觉屏住呼吸,心跳加速起来。   明星和普通人到底不一样,算算年纪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起来却至多四十,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当真是天生丽质。   “……你是?”商禄茫然地注视我,可能因为太过震惊,一条腿还弯曲着跪在床沿,整个人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没有拉开距离。   对于初次见面的两个陌生人而言,有些过于近了。   “我……”双唇嗫嚅着,却讷讷不成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人类拥有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体系,同样的词汇,重新排列组合就能成为另一种意思,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说话的艺术并非人人都有掌握。对于突发事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巧舌如簧,应对自如。   “老师,外面……”   而就在我苦恼于怎样才能向商禄表明自己身份时,那头房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商牧枭笑意盎然地跨步进来,话说一半,猝然刹住脚步,僵立在门口。   如果真有宇宙意志,那它一定幼稚又顽劣,被它青睐的人,都要接受它令人窒息的特别关照,成为一切戏剧化的主人翁。   我们三人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地打了个照面。   商牧枭脸上笑意一点点消散,表情肉眼可见的冷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商禄回头看了看他,又再次看了看我。   重新看回我时眼里迷茫尽褪,仿佛只是两眼间,他就已明了了什么。   “抱歉,我认错人了。”他直起腰,转身朝商牧枭走去。   两人越来越近,商牧枭整个人都绷紧了,唇角抿得平直,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商禄没有多做停留,直接擦过他,用含着冰雪般的声音命令道:“你,跟我出来。”   商牧枭朝我睇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带上门与商禄一道去了外面。但不知是商禄对房子的隔音太过自信,还是有意要说给我听,两人并没有走远,就在门外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床上那个是谁?”商禄声音隐隐传进来,有些窒闷,但仍能听清。   “我姐他们没说吗?那是我的哲学老师,也是我现在的交往对象。”商牧枭的话语中,含着丝大仇得报的痛快。   商禄一静,似乎在消化这一信息。   “你把人带回来,是觉得我会生气吗?你想通过这种方法来反抗我对你的压迫?”商禄再次开口,语带讥讽,“商牧枭,你就算和一条狗交往,我也不会生气。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他没有直接把我比作狗,但那意思也差不多了。   果然,电影角色归电影角色,千万不要和演员本身混为一谈。   “既然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为什么你总是要干涉我的人生,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之前让我报考金融系,现在又要让我去拍电影。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商牧枭冷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那些不再只是你的人生,也是我的人生。当我们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叠,你难道觉得我该优先考虑你的感受吗?你用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给的?就连这条命都是我赋予的,你到底在愤愤不平什么?”   “你赋予的?你不是经常说,我这条命是用我妈的命换的吗?”   商禄没有回答,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懒得理睬,但我没来由觉得是后者。   短暂的静默后,商牧枭语气平静下来,只是透出浓浓疲惫:“你们到底为什么要生我?”   商禄这次沉默的更久。   “我以为再生一个孩子她会快乐,想不到却让她更不快乐,这点上,我也很后悔。”他的声线低下来,显出与方才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的语气。仿佛只是提到梅紫寻,都足以让他变得温和。   “所以你恨我,你觉得是我杀了她。”   “不。”商禄顿了顿,道,“是我们一起杀了她。”   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揪紧了手下的衣襟,只是旁听,都被这句话的杀伤力震慑到。   之前商牧枭曾说商禄虽然不是个好爸爸,但从来没有虐待过他。他说得不对,商禄的确没有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他,但他虐待他了。用言语,用冷漠的态度,化为一把把尖刃,刺向本该最无辜的孩子。   难以想象,商牧枭是怎样经年累月忍受这些“暴力”的。   外头彻底静下来,在商禄说了那样的话后,就是商牧枭也要缓上一缓。   良久,就在我以为随着争吵结束,两人都已经各自离去的时候,商牧枭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伤口,但任何人只要对上他的双眼,便会清楚的意识到——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奄奄一息,鲜血淋漓。   他坐到床边,没有提争吵的事。   “老师,外面下雪了。”   睡前我没有拉遮光帘,只是拉了层白纱,此时望出去一片黑洞洞的,看不到灯光也看不到雪。   “那明天应该很冷……”   “他碰了你哪里?” 商牧枭抬手捧住我的脸颊,拇指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我的下唇。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说他认错人了,可能是没找到方麒年,以为他睡在下面……”说话时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商牧枭的手指,在他指尖染上一点濡湿。   “他碰你这里了吗?”商牧枭像是完全没听到我的话,随着我的唇齿开合,将更多的手指探了进来。   我有些不适,想要退开,他却固定住我的脸不允许我动。   “……唔以为是你。”   我向他澄清着这场误会,可他好似根本不需要我的澄清。   “对,我们长得很像。”他眼瞳漆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为什么要那样看他?”   哪样看他?   拇指抵着舌尖,抚摸一条温顺的宠物般抚摸着、逗弄着它,逃又逃不掉,避也避不了。我被他的手指搅得晕头转向,很快津液顺着唇角滑落下来,在下颌留下一道麻痒的轨迹。   “商唔……”   “你喜欢他碰你吗?”   心头一刺,我终于确定他是在迁怒,在无理取闹。忍无可忍,我用力收紧牙关,一口咬了下去。   商牧枭眉心一蹙,下意识抽回手,看着指关节处深深的牙印,眉眼阴郁更重。   抹去唇边的涎液,我冷声驱赶他:“出去。”   他抬眼看过来,目光中翻涌的危险情绪叫人心惊胆战,仿佛下一刻就要扑杀上来,撕扯我的咽喉,啃咬我的血肉。   偌大的空间内,只余我俩轻浅的呼吸声,在这极静中,神经崩到顶点,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忽然,窗外响起一连串响亮的炮仗声,朦胧白纱后,黑暗的夜空中,一朵朵璀璨的烟花绽放开来。   爆竹声声,辞旧迎新。   零点了。   所有的情绪被这喧闹打断,如同午夜一到就要恢复原貌的灰姑娘,商牧枭瞥了眼窗外,眉间阴霾一点点消散,收回所有尖锐与狂躁。   “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他倾了倾身,像是要吻我,被我先一步避开了。   他停下动作,没有强求,没多说什么,起身往外离去。   屋外的热闹还在继续,将夜空彻底点亮,我在床上坐了片刻,心中五味杂陈,其中苦味最甚,涌上喉头,顷刻便在我口中弥漫开来。   外头太吵,断断续续鞭炮放到一点,手机一直震个不停,接受着各方发来的新年祝福。   我简单编辑了一条,也加入群发行列。   大约两点左右,四周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我再次入睡,做了许多梦,再醒来感觉整个人都很沉重,以为自己没怎么睡,一看手机,都要十点。   洗漱好后,我换上自己衣服出了卧室。   商家这别墅着实有点大,昨晚我没怎么记路,这会儿找门找的晕头转向。路过一个路口时,忽然听到左边传来商芸柔的声音。   “我能和你一样吗?”   左边是间小小的会客厅,与走廊间隔着一只博古架,商芸柔正压低声音与商牧枭交谈,两人侧对着我的方向,我又被挡着,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商牧枭坐在沙发里,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有什么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商芸柔尽量克制,但仍然难掩激动。   我预感他们的话题脱不开我,没有急着出声,小心翼翼打算原路折回。   “那好啊。你只要和姓杨的分手,我就和他分手。”   我怔了怔,遽然抬头,透过博古架的空隙,商牧枭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没有任何遮掩地展露在我眼前。   他或许喜欢我,但他并不珍惜这段感情。这一昨晚才理清的事实,再一次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摆在我面前。   突然,却没那么多的意外。 第39章 你要做出决断   怕被商牧枭他们发现,使局面变得更难堪,我本想退回之前的客房,可慌不择路下却越走越偏,彻底在房子里迷失了方向。   胡乱转悠了许久,发现前方有扇半开的门,从门里流泻出恢弘的管风琴演奏声。   有音乐说不准有人,有人……不管是谁,好歹能为我指个路。   我轻轻推开房门,并不进去,只是朝里张望。   “有人吗?”   室内光线充足,有着一整面墙的白色菱格窗,干净明亮的窗玻璃透出外面被白雪覆盖的天地,油画作品凌乱地堆满房间,靠墙摆着一套看起来便价格不菲的音响设备。   高大的油画板后,穿着工装背带裤的长发“美女”听到动静探出头来,一见我,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键。   “你怎么上这来了?”一夜过去,商禄回来了,方麒年再次换上了女装,成了“司影”。   “抱歉,我好像迷路了。”   “进来吧,陪我说说话。”他并不为我指路,说着又缩回画板后,“今天你这一走,我们不知道几时还能再见了。”   我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进到画室。   墙上挂着两幅大型油画,一副描绘秋天,一副描绘冬天,风格和梅紫寻颇为相像,但颜色运用上稍逊一筹,显得有些灰暗。   “我其实不会画画,画的也不好,但商先生喜欢看我画画的样子,所以他在家的时候,我都会扮成这样下来画画。”方麒年笑道,“画啊画的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事实证明,再不擅长的事物,经年累月,十几年下来,也足以乱真了。”   我来到他身边,看了眼他的画板。长方形画布中,白色的羊毛地毯上趴伏着一只憨态可掬的黄色小狗,正是蛋黄。   “你画的很好……”生动、传神,任谁看了都要忍俊不禁。   “商先生不喜欢我画这些,他喜欢我画花花草草,画风,画雪,画一切高雅的、商夫人会画的东西。”说是这样说,方麒年还是一笔笔将蛋黄的形象勾勒的更饱满。   他叫商禄“商先生”,叫梅紫寻“商夫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但他好像没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主人。他始终以一种较低的姿态,仰视着他们。   “你一定很好奇我的身份。”可能我的目光流露出太多情绪,他一眼便看穿我的想法,“我是个孤儿。十四岁前我都住在福利院,后来我受不了那里压抑的生活,就逃了出来。”   “但是逃出来后外面的世界也并不美好。我到处流浪,打过黑工,住过天桥,还捡过垃圾。你能想象捡垃圾都要捡别人剩下的那种日子吗?”   这种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他虽然脸上带笑,似乎已经遗忘过去的苦痛,但我还是能从他寥寥数语的描述中感受到——他没有忘,他仍为那些经历耿耿于怀,记忆犹新。   我出身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母双全,亲戚和睦,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绝不贫穷。二十岁之前,我只是这世界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群人。他口中所说的那些,是我从来不会去想,不会涉及,也不会遭遇的。   “有一天,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把我抓起来吧,哪怕去坐牢,好歹有地方睡,有饱饭吃,比在外面强啊。”他将两个颜色糅合在一起,端详画布片刻,斟酌着落下一笔,“然后我就砸了一辆车的车玻璃。那辆车一看就特别贵,砸完后叫个不停,很快就把司机引来了。”   “我没想逃,就站那里等着被他抓。司机看我年纪小,也不知道要拿我怎么办,转头就去问老板。那个老板是谁,你应该能猜到吧?”   “……商先生?”我猜测道。   方麒年点点头:“那时候我十七岁,个子比现在矮一些,特别瘦,又很久没剪头发,看起来就跟个女孩子一样。”   “他没有报警,反而把我带回了家,给我东西吃,给我房间住,用一切在我过去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腐蚀我的内心。三天后,他问我,要不要留下来?他可以继续让我过这样的生活,甚至,更好的生活,只需要我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代价。”   他说到这里,我已隐隐有了预感,这或许就是他如今男扮女装的原因。   “他给了我一套女装,让我在他面前从今以后都以女人的样子出现。我当时觉得他变态极了,是想睡我。但他说不会要我做别的,对男人也没兴趣,只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他亡故的妻子,才会提这样的要求。如果我没兴趣,完全可以离开。”   他歪着脑袋,往后退了点看他的画,似乎颇为满意,将调色盘与油画笔丢到一边,升着懒腰站了起来。   “但是你看看,我怎么还能离开?”他重新按下遥控器,暂停的《g小调赋格》再次奏响。他张开双臂,在巴赫的音乐中如一只轻灵的鸟儿般翩翩起舞。   “我一生都在追寻这样的生活,别说扮成女人,就是扮成一只狗一头猪我都甘愿。”他脸上笑意更浓,却是发自内心,绝无勉强,“所以,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的‘外人’,我很高兴能把这些告诉你,我憋得太久了。”   “那你们的婚礼是……”只是替身,为什么要冒险办婚礼?而且他十九岁时拍的那部电影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再看,司影这个艺名应该也另有深意。司影,思影,思念的到底是谁的影子?他真的……心甘情愿吗?   方麒年停下舞步,有些惊讶我这样直击重点,但仍然为我解答:“他和我‘结婚’,只是因为当年欠他夫人一场婚礼,他想弥补。你知道的吧,他们十几岁就在一起了,商先生被爆隐婚那天,也是他退出娱乐圈的那天。”   我当然知道,那可是当年的大新闻,就算不熟悉娱乐圈,也肯定略有耳闻。   “他爱她,如痴如狂。那是他的月光,他的女神,他心口最艳的那捧血凝出的红玫瑰。我和他,算是各取所需。这个家每个人都不太正常,你习惯就好。”最后一句,像是告诫,又像宽慰。   这个家的确不正常,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商芸柔或许是其中最正常的存在了。   可在“不正常”中摧生出的“正常”,真的就正常吗?   我揉了揉鼻梁,简直要被这一家人弄疯了。   “北芥,你在里面吗?”   就在我为这一切感到头疼不已时,门外响起商牧枭的声音。   我动作微僵,看向画室大门。   没有完全闭合的木门,只余一道小缝,商牧枭却并没有推门进来。   “他不喜欢这里,绝不会进来的。”方麒年指着角落里一张盖着毛毯,摆着各种颜料罐的法式贵妃塌道,“商夫人就是在那里自杀的。”   室内分明同方才一般温暖又明亮,我却一下子觉得好冷,肌肤上出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我先走了,下次再聊。”我朝方麒年微微颔首,快速离开了画室。   商牧枭见我果真从里面出来,长眉紧拧着,一副不爽到了极点的模样。   “我找了你好久,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看了眼手机,一夜过去,它在接收完海量的祝福短信后,在方才终于耗尽最后一点电量,自动关了机。   “没电了。”我将手机举起来给他看,“我迷路了,不小心走到这儿的。”   他表情松动,但仍不大舒坦:“你离他远一点,我看到他就犯恶心。”   我垂下眼:“我们能走了吗?”   “你还没吃东西吧,要不吃完饭再走……”   “不,现在就送我回去。”我打断他,语气坚决。“或者你替我叫辆车,我自己走。”   他闭上嘴,不再多言,转身径直往前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着走着,来到厨房。   我停下来,有些焦虑,以为他又要不顾我意愿强迫我留下吃饭。   现在状况比昨天更糟糕了,外面下着雪,我没有伞,没带钱,手机还没电,我一个人根本走不了。   可我也不想就这样任他摆布,我受够他的目中无人,我受够了他们一家。   我调转方向,找到个看起来像大门的方向就要过去。   “乱走什么?那里不是车库。”身后商牧枭发现我的意图,急急拉住我的轮椅,将从冰箱里拿的东西塞进我怀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包牛奶和一块用纸包着的三明治。   “不爱吃吗?”他看我发愣,以为不和我口味。   “没有。”我摇摇头,将吸管插进牛奶盒里,填补空落落的胃袋。   回程由于雪有点大,商牧枭开得很慢,吃完三明治,被车内暖风一吹,我突然泛起困,在颠簸中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再醒来,车已经进了停车库。随着车辆停稳,我逐渐清醒。   “北芥,到了。”   脸上是熟悉的温度,我忍着蹭上去的冲动,避开了他的碰触。   商牧枭缓缓收回手,眼里很有几分受伤:“老师,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吗?当然生气。但最主要的不是生气,而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一点。   “你觉得,我不应该生气?”   “可我已经道过歉了。”   他也无法明白,并非所有的道歉都会被接受。   我点点头,问:“商芸柔如果让你跟我分手,你会照做吗?”   他一怔,被我问住了。   “为什么这么问?”   他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而是追问我的动机。从下意识开始,他就在逃避做出选择。因为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他给不了我满意的回答。   我轻叹口气,道:“没什么,送我下车吧。”   我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只会让我内心更为不甘。   商牧枭可能也有点心虚,之后都显得很乖巧,将我送到电梯口,还想再送上楼,被我拦住了。   “回去吧。”   我进到电梯,他站在外面,朝我再三确认:“我们和好了对吗?”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只是冲他笑了笑。   他好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来,灿烂得叫人移不开眼。   我的理性不是被本能杀死的,我的理性是被商牧枭杀死的。我不能再任由这种事发生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迟早会被他吃的一点渣都不剩的。   北芥,你要做出决断,继续前进,还是到此为止?   继续前进,你要有庞大的耐性,一颗千锤百炼的心脏,和无尽的爱意。但你可能得不到好的结果,就像复健,不是努力就会有收获。   到此为止,你的人生会回到原本的样子,平静,孤独,每一天都一尘不变。不会再有任何点亮你生活的事物,你要永远忍受灰暗的人生。   电梯缓缓合拢,我陷进迷茫中,不知该如何选择。这真的很难。   突然,商牧枭毫无预兆地大步跨进电梯,俯身捧住我的脸,给了我一个短促而匆忙的吻。   吻完后,他迅速又退出电梯,朝我挥手道别。   我怔然望着他,心里的天平再次朝一边完全倾斜。   本能高举旗帜,对于前方的艰难险阻跃跃欲试。它就像名穿着简陋草甲,又毫无自知之明的二缺勇者,没有头脑,没有身手,全凭一腔热血也敢战恶龙。   理性合该高于一切。   因为当理性不起作用时,人类就会变得愚昧痴妄,让自己吃尽苦头。   我明明知道,我知道的。可我同时也知道,无论怎样挣扎,我都没救了。   他或许不够成熟,不够珍惜这段感情,还自负霸道,坏毛病一堆……   但不管结局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他对我的喜欢不假,我还是……想要试一试,试着为我们俩搏一个未来。   回到家,手机重新充上电,又跳出来许多短信和邮件。   有些学生没我的手机号,逢年过节便会通过邮箱发送祝福。   我点开一一回了过去,有的会附带一张卡片,有的则干脆上传一段拜年视频。   当点到一封由陌生邮箱发来的邮件时,我没有多想,毕竟年年换邮箱的学生也不在少数。   邮件有个还挺大的视频文件,我下载下来,将其打开,视频内容却与我想的大相径庭。 第40章 愚蠢又天真   光线昏暗,镜头一晃而过,从高处拉向低处。   商牧枭与周言毅出现在画面中,背后是巨大的投影布,不远处能看到三三两两拿着话筒聚在一起的年轻男女,看装修这应该是一家ktv。   “他想潜规则你?”周言毅呷了口威士忌,满脸错愕,“北芥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那我看起来像说谎的人吗?”商牧枭转着杯子里的球冰,眼里情绪很沉,似乎只是提起这件事便让他倒足胃口。   “不是我不信你,但口说无凭,北芥看上去跟无性恋一样,你说他喜欢女人我都觉得震惊,更何况喜欢男人,还是你这样的男人。”   商牧枭一挑眉:“我怎么了?”   周言毅上下打量他:“你太不好惹了哈哈哈。”   镜头跟着抖动起来,似乎是拍摄者也忍不住要发笑。   商牧枭翻了个白眼,放下手里的杯子,从兜里掏出包烟,从中抽取一支,弯腰去拿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   “啪”地一声,红色的火苗扭动两下,很快又消失不见。   白色烟雾冉冉飘散开来,镜头在此时拉近,对着商牧枭轮廓分明的侧脸来了个大特写。   商牧枭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期间往这边睨了一眼,正对镜头,但很快移开视线,没和拍摄者说一句话。   “那我们打个赌吧?”他指尖夹着烟,回头去看周言毅。   镜头又一点点拉远,将周言毅再次囊括进来。   “赌什么?”周言毅放下唇边的酒杯,问。   商牧枭想了想,道:“赌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周言毅简直哭笑不得:“怎么,你要牺牲色相让他潜啊?行吧,你要是能追到北芥,我随便你说什么。”   商牧枭闻言肩胛微微抖动起来,像是觉得好笑。   “追他还不容易?你看他那个样子,肯定很缺爱。只要给点温暖,给点阳光,他就会乖乖到我手心里来了。”   他的脸没有再对着镜头,无从得知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从声音来听,他颇为笃定,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周言毅边摇头边道:“你可别把话说得太死。”   商牧枭不以为意:“赌什么?”   “就赌……”   视频在这里突兀地结束,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我捧着手机,呆了两分钟,这才迟缓地将它放下。   原来,喜欢也是假的。   现在想想,当初他会突然接近我、追求我,本就处处透着古怪。   脑子里更乱了,我扶着额头,努力想将这件事理清。   一切的起点,在于那场误会。我想给他一次不挂科的机会,约他到办公室,没成想他以为我要潜他,两个人不欢而散。之后互助小组再见,他的态度就开始转变。   是不是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在算计着怎样让我乖乖到他手心里去?   缺爱……原来他是这样看我的。   那追到我之后,为什么还要继续和我在一起?他已经赢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周言毅,他大可以从那时起便褪去伪装,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为什么还不分手,为什么要让我陷得更深?   我努力回想,将我们在一起后发生的事都一一想过,忽然记起答应交往后没多久的那场争吵。那场由杨海阳引起的,长达一周的冷战。   是了,我们本该在那里结束的。   无论怎样想,那都已经是“结局”了。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带着礼物上门赔罪。   如果他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那他找我和好,也不可能是因为对我不舍……   我以为他是太过年轻,年轻到不懂得好好处理自己的情绪,经营一份感情。但如果他从来没想过要经营呢?因为不喜欢,所以不珍惜。我的存在,只是他刺激家人的一种手段。或者更不堪一点,还可以用来报复杨海阳,报复我……   思索间电话忽地响起,我猛一回神,见来电人是董主任,按下心神,伸手接通了。   “喂……”   “喂?北芥,新年好啊。”董主任声音听着有几分中气不足,仿佛大病初愈,“是这样,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原来昨晚除夕夜,他们一家在外就餐,也不知哪道菜不新鲜,桌上十个亲戚八个拉肚子,他本人更是上吐下泻,被诊断为急性肠胃炎,新年第一天就要在医院挂水度过。   而不巧的是,初三那天他一大早便要赶赴外省,去参加一个哲学讲座。行程一早就定下的,放人主办方鸽子实在不地道,大过年的他们可能也找不到救场嘉宾。董主任思来想去,就想找我帮忙,替他去参加讲座。   “我问过主办方了,换人是可以的,换你他们更是高兴,毕竟你都很少参加外省的讲座。现在就看你了,你要是没空,我再去问问别人。”   只是参加讲座而已,我孤家寡人一个,过不过年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况且董主任这些年待我不薄,能帮忙总是要帮的。   “有空的。”我说,“你让主办方联系我吧,我可以去。”   董主任大喜,一个劲儿地谢我。   “对了,我听你声音有点不对,你是不是感冒了?严重就不要去了,我再找人……”   我摸了摸嗓子,道:“没有,可能刚从外边回来,喝着冷风了。我没事的。”   董主任不疑有他,正事说完,开始叮嘱我过年期间切勿大鱼大肉,要注意身体,不要跟他一样大过年上医院。唠叨是唠叨了点,但我知道他都是关心我,耐心听完了,也让他好好养病。   挂掉电话,屋内再无声音,恢复到落针可闻的寂静。   外头的雪还在下,那样庞大,又那样悄无声息。寒冷逐步占领每个角落,刺入人体,刮着骨头,仿佛连血液都要凝结。   来到窗前,我望向楼下。街上人烟稀少,车也不多,整个世界都好像慢了下来。   雪花成片地被风卷着,在空中飞舞,也跟慢镜头似的。   好美。   全白的世界,美得令人心悸。   拉开窗,将手探到室外。寒风中,雪花落在掌心,还没觉出凉意便已化为一滩凄苦的雪水。   我盯着自己的手心,盯了许久。直到五指渐渐麻木,融化的雪水顺着掌纹一点点滑落,向着地心引力,砸向地面。   收紧手指,想要握住些什么,却只是加速了雪的融化,使得自己能拥有的更少。   越是苦苦挣扎,越是一无所有。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生起刺痛,我攥住拳头,直到整只手都因太过用力微微颤抖起来。   我闭了闭眼,终究还是不得不认清现实,不再较劲,松开五指,任由最后一点雪的痕迹随风消散。   我说谎了。   我骗董主任说自己没事。   可我怎么可能没事……   半小时前,我还在犹豫“继续前进”还是“就此打住”,我还在告诉自己,哪怕很难很难,但只要他对我的喜欢不假,我就愿意试一试。我真是……太可笑了。   商牧枭哄我做了一场美梦,让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好。现在我醒了,发现原来什么都没变。   他说得对,只要给我一点温暖,一点阳光,我就会屈服于他为我营造的,名为“爱”的假象,乖乖朝他袒露心扉,轻易的将自己所有交付。   我愚蠢又天真,竟然真的以为会有人……会有人爱我这样的残废。   到头来,我的心动,我的沉沦,我所有的妥协,在他看来不过是场意料之内的胜利。   我一点点,忍着疼痛,扒开已经结痂的伤口,给他看自己的真心。我以为他会高兴,可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说不定还很嫌弃。他看我这样卖力,不知道背后要怎么笑话我这个傻子,笑话我如此轻易被他迷惑,又如此轻易交出真心。   可能的确有些着凉了,我头疼嗓子也疼,梦游一样,卷着被子,睡了醒醒了睡,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   “我们几个里,北芥最好骗。”经慎在上铺看着书,突然探头说了一句。   卢飞恒正在玩电脑游戏,闻言笑道:“他甚至相信波多野结衣是你未婚妻,你说呢?”   我从论文中抬起头,为自己申辩:“我都说了,那是因为经慎给我看了一张照片,说里面的女孩是他老婆,我才会以为那真的是他认识的人……”   “我认识啊,我怎么不认识?”经慎大叫,“她就是我老婆!”   徐尉从洗手间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每个床铺都转悠过去,一人塞了一把脆枣。   “你认识个屁,就知道欺负小芥。”徐尉在我们中年纪最大,总以哥哥自居,“小芥那是好骗吗?不是,他只是善良。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骗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边说着,边摸了摸我的脑袋。   “没关系,以后有我们呢。我眼睛可毒了我跟你说,有我们罩着,谁也别想骗我们小芥!”   经慎信誓旦旦说着,被卢飞恒一个枣核飞上去正中脑门。   “就你老骗他,你还说,你还说!”   “卢飞恒你有没有素质你别丢了……”   我看着他们,心中充满怅然,说不清为何这样不舍。   再久一点吧,让我停留在这一刻再久一点……   可惜,哪怕是我自己的梦,也由不得我做主。   眼前一片氤氲,我眨了眨眼,从黑暗里醒来,抬手抹了把脸,触到一手冷泪。   骗子,都是骗子。   这世界上,骗子真的太多了。   才凌晨四点,但我已经睡不着。进浴室用冷水洗了脸,看向镜子时,有些被自己糟糕的样子吓到。   头发胡乱翘着,眼眶红肿,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最重要的是,眼里一点神采都没有,彷如一具行尸走肉。   电饭煲里煮上粥,我赶忙洗澡换衣,稍微打理了下自己,等洗漱完,粥也煮好了。   两碗热粥下肚,人像是活过来一点。   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已经充满电,有几通未接来电,还有不少未读短信。   翻了下,有同事的群发短信,也有商家的促销广告,还有……商牧枭的。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还在生我的气对吗?   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可能气恼于我竟然这样不识抬举,这样难哄。最后一条信息是昨天夜里十一点发的,之后他便没有再发短信,也没再打电话。   我没有理他,将短信删除后,再看下一条,发现是商芸柔的信息。   她约我下午两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41章 打赌好玩吗?   咖啡馆人流不多,显得很冷清。我一推门进去,就见商芸柔坐在靠窗的位置,正面无表情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在想什么。   她对面的椅子一早便被拿走,为我的轮椅空出地方,这点可以说十分贴心了。   “不好意思,久等了。”   我一出声,她迅速回神,朝我看过来。   “没有,我也没到多久。”她将饮料单递给我,“要喝什么?我请你。”   这时,服务员见有新客人也走了过来,我没有看饮料单,直接让他给我上了杯柠檬水。   “我很喜欢这家的多拿滋。撒上开心果的巧克力淋面,松软的面包,不甜不腻的内馅,海阳每次经过这附近都会给我买。”说话间,商芸柔将滑落颊边的一缕长发撩到耳后,“但什么东西吃多了都会腻,我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给我买三个,我只会吃一口,买一盒,我只会吃一个,剩下的全都扔进垃圾桶。这样既成全了他的心意,又不会让自己少一样爱吃的东西,一举两得。”   分明还是同样的五官同样的妆容,可我总觉得今天的她和之前几次都不太一样。她不再堆起热情的笑意,不再散发平易近人的气质,甚至连一个善意的眼神都懒得给予。   没有杨海阳,没有商牧枭,没有盯着她的“第三人”,她完全释放了自己的本性。   先前除了容貌上的相似,我并不觉得她与商牧枭性格上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共同点。但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他们果然是亲姐弟——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让任何人喜欢上他们,只要愿意,他们也可以伪装成任何讨喜的性格。   “你找我来,是为了谈商牧枭的事吧?”我懒得和她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说正事。   商芸柔看我半晌,搅拌着面前吸管道:“我不想你伤得太深,北芥,你是海阳的朋友,我不会害你。”   先礼后兵,我预感她接下来没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怎样?”   “牧枭和你交往,不过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引起我们的注意。我也算养他长大,他是什么性子我最清楚,他不可能和你长久的。你现在是美味的多拿滋,甜蜜新鲜,可等时间一久,你就会变成令人作呕的垃圾食品,归宿唯有毁灭一途。”她直视着我,一字一句,语重心长道,“别让爱情死在最不堪的时候,北芥。”   撇去她糟糕的比喻,她说得不无道理,但可惜……晚了,已经死了。死的何止不堪,简直惨绝人寰。   经过一晚的情绪沉淀,我已能平静、理性地看待我和商牧枭的这段感情。不得不说,商芸柔果真是最了解她弟弟的,她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而认同她的同时,我也有些感慨:“人类说到底都是自私的生物,以自我满足为先。你不让他干涉你的感情生活,却必须掌控他的人生,是吗?”   听出我话里明显的嘲讽意味,商芸柔却并不生气。   “你会认为我双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只是尽量想让大家看起来正常点罢了。你知道要维持这个家的‘正常’是多难的一件事吗?”不等我回答,她便自己给出了答案,“你不知道,商牧枭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她往后一靠,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的时候与商牧枭格外像。   “为了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可以不惜一切。”   怔然片刻,有些被她的话震撼到了。   商家果然如方麒年所说,各个不正常。就连看着最正常的商芸柔,都为了追求所谓的“正常”而偏执至此。   “和海阳在一起,也是为了寻求‘正常’吗?”   其实我更想问,她对杨海阳的爱是否有先决条件?“正常”虽然相比财富、美貌容易达成的多,但不能因为它的普遍而否定它发生变化的可能性。如果有一天杨海阳变得不再“正常”,她还会和他在一起吗?   又或者,她到底爱他吗?   杨海阳是我多年好友,我不希望他遭遇与我一样的事,好不容易重拾爱情,又被人伤害。   商芸柔显然知道我要问的什么,勾唇笑道:“有的人恋爱是为寻求刺激,有的人是为传宗接代,我难道就不能为了‘正常’吗?只是一眼,我就确定杨海阳是我要找的人。他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这些对我很重要。而对于旁人来说,这些都和他们无关。”   最后一句话已经很不含蓄,明摆着要我少管闲事。   “我改变不了我父亲的选择,但他好歹在外人看来是个正常人。可你不行,你的存在永远会让我们家显得‘异样’。”她大方承认道,“所以你说得对。为了你好,或者为了他好,这些都是我冠冕堂皇的借口,真相不过是……我想让自己好受。”   原生家庭的不幸,看来并不止在商牧枭一个人身上留下印记。商芸柔如此执着于“正常”,或许也是她对自己所认知的一种幸福的追求。   母亲抑郁,父亲冷漠,弟弟年幼需要照顾,她那时也就是个孩子,一个正常的家庭若是在她看来难以企及,长大后格外想要拥有,也无可厚非。   我欣赏她的坦诚,但老实说,很难理解她。   “如果我今天拒绝你的要求,你打算如何?”   她微微抬起下巴,垂着眼皮,用着最轻柔的语调,说着最狠的话:“我有能力让你一无所有,北芥,不要逼我行使这种能力。只要一个电话,我就能切断商牧枭所有经济来源,更能斩断你引以为傲的事业。没有钱的小少爷,和一个失去工作、不良于行的副教授,你觉得能有未来吗?”   兵不血刃,她清楚人性所有的弱点,也知道如何才能精准打击。   我不再说话,表面上在犹豫,心里却在想商芸柔这样厉害,杨海阳爱上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见我久久不答,警告意味更重地补了一句:“我爱海阳,别让我为难。”   哎,我自己都一塌糊涂,还管什么别人的感情生活?   左右都是杨海阳的劫,得由他自己去渡。就像商牧枭是我的劫,我也只能自己了结。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微挑纤眉,似乎不太确定我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她想的意思。   我说得更明白些:“我会和他分手。”   她放下双臂,身体前倾,有些不敢置信。   “你……这么……”她顿住,没有说下去,但我想她大概在惊讶我竟然这样轻易就放弃了,惊讶到一半,又觉得以她身份说这话不太对。   我莞尔:“怎么?你还准备了大额支票吗?”   商芸柔立时语塞,看着我目光复杂。   “综合考量,这段感情各方面都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我会和他分手,不会让你难做。”   她找我也就为了这件事,既然解决了,我俩也没什么好聊。   “明天一早我要赶飞机,行李还没理,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不等她回答,我控制着轮椅调转方向离去。   说是回家理行李,但其实也就去两天,没什么好理的。   既然分手,商牧枭从前留在我这的衣服、配饰,还有他送我的奖杯、望远镜都得让他拿回去。   大门密码我没改,给他发了信息,告诉他我深感彼此差异巨大,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结束这段关系。正好我要去外地出差,不在的两天,希望他能来将东西拿走。顺便,把狗还回来。   商牧枭一直没有回消息,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回我了。   到第二天,手机仍是毫无动静,到我上飞机前都没有商牧枭的任何信息。   我不确定他这是什么情况,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手指悬在他的名字上方,又最终挪开。   算了,随他吧。   飞机行程三个小时,我小睡片刻,还看了一部纪录片,等飞机落地停止滑行后,我重新打开手机,连屏幕解锁都来不及,商牧枭的电话就进来了,巧得简直像是在我附近装了监控。   只是短信分手到底不够正式,好歹也相处了几个月,总要亲口说一句“再见”,也算有始有终。   我盯着来电看了许久,最后接通了。   一句话还没说,对面便先发制人。   “你在哪里?为什么现在才接电话?”他含着怒意,恶狠狠地质问。   我的位置就在舱门边,是第一个下飞机的。谢过空乘为我拿下头顶上方的行李,我一边与商牧枭说着电话,一边通过廊桥往外去。   “我说了,我这两天出差,你没看到我发你的短信吗?”   对面一静,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我把你带回家你就要和我分手吗?”   这座机场我也是头一次来,不大能辨明方向,跟着人群走了一段,见大家都坐自动扶梯下去了,便四处寻找无障碍电梯。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商牧枭那头语气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阴沉。   “北芥,是不是我姐和你说了什么?你现在在哪里?我当面和你说……”   “和周言毅打赌好玩吗?”   好像忽然被突兀地按下暂停键,他霎时不再言语,要不是还能隐约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呼吸声,我都要以为是手机没电了。   “‘只要给他一点温暖,一点阳光,他就会乖乖到我手心里来’,记得这话吗?”我找到了无障碍电梯,排在了队列末尾,没多会儿后面也来了人。   人太多了,我不太方便说话,只能放轻声音道:“你已经赢了,不需要再假装喜欢我,放过我吧。”   “你怎么会……”他彻底懵了,完全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件事。   “这两天把东西拿走,我们也算好聚好散了。”电梯来了,我不予再与他多说,也自觉没什么好说,匆匆挂断了电话。   “北芥?北芥……”   手机从耳边放下时,还能隐隐听到他一声比一声更急切的嘶喊。 第42章 再见了,北教授   “罗素的伦理学将道德与人类欲望相关联,他认为本能之上还有‘精神’,精神让我们不再自私,让我们可以共情他人。因此价值判断是超越个人的,整个人类欲望的表达,也就是‘希望’的表达。我们视某种事物是‘恶’的,实际上是'希望'没有人会遭遇这样事物。伦理学至今存在很大争论,而他的伦理学全篇都不太能站得住脚。他希望有一个充满感情但又不会因感情而变得凶暴失控的世界,大家一起探讨美与智慧,这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理想主义……”   演讲结束,台下掌声渐起,我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去往后台休息室。   “老师,您是要在这里休息一下还是现在就去机场?”   我预定的是下午六点的航班回清湾,现在已经一点,早点去是等,在这里也是等,还不如早点到机场安安心心等。   “送我去机场吧。”   工作人员点头应了声,忙替我协调车辆去了。   两天转眼即过,活动圆满结束,我也该回到清湾,回到自己的家。但老实说,我倒是希望讲座一直进行下去,开个一周,半个月,一个月……也好让我有借口不用回去。   主办方特意为我叫了无障碍出租车,上下都很方便,也不用怎么麻烦别人。   一个小时后,我到了机场,将轮椅做了托运,换作机上专用轮椅,之后便拿着机票过了安检,去到登机口附近等待。   离登机还有两个小时,我从包里拿出一本《小逻辑》,不知第几次的从头看起。   对于书籍,人们不该因为读过它而漠视它,对于文字,更不该因为认识它而轻视它。   每一本书都是温故而知新,你总能从中获取一些力量。这世上并不存在无用的阅读。   投身在浩瀚的哲学理论中,精神过于集中,乃至身旁有人叫我名字都没有反应。直到对方用手轻轻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惊诧地看向对方。   “贺……医生?”   “好巧啊。”贺微舟脚边停放一只小尺寸的行李箱,手里还拿着张与我一样的机票,不用想,他该也是这架飞机的乘客。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你好。”我冲他礼貌性地颔首,“真的好巧。”   虽然说不上熟,但也好歹认识,又坐同一班飞机,对方理所当然在我身旁座位坐下。   “我是回家过年,你呢?是来玩的吗?”贺微舟问。   “不是,来参加讲座的。”翻过一页书,我一心二用地与他说着话,“这才初四,你就走了吗?”   “够了,小动物也不会因为过年就不生病了,早点回去,早点开工。对了,小狗还好吗?有时间的话还是带它到我那边再进行个复诊吧。”   指尖微顿,我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道:“它现在被我朋友养着,挺好的,就是……不喜欢走路,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理阴影。”   不知道商牧枭有没有把狗还回来,早知道那天在他家就直接把狗抱走了。他要是不肯还,余喜喜那边我实在不好交代,小姑娘期待了两个月,一应器具都买齐了……   “还不喜欢走路吗?”贺微舟愕然道,“那你让你朋友有空带它来看看吧。”   “……好。”我除了点头也只能点头。   话题暂告一段落,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本上。   过了会儿,贺微舟忽然开口:“是上次那位朋友吗?”   我再次从书本里抬起头,惊讶于他会问得这样直接,这样唐突。作为一名成熟的社会人士,我以为不问私事已经是种无需重申的共识。   “是,是他。”   我想我表情里的“不适”有点明显,他感觉到了。   “抱歉,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贺微舟连忙解释,“一涉及到小动物我就会变得特别没有情商,你不要生气。就……你的那位朋友看起来脾气有点大,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有足够的耐心对待一只车祸犬。狗和人一样,也需要不断的关爱和鼓励的。”   虽然的确有点被冒犯到,但也不至于生气,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   “只是暂时让他养着,很快小狗会送到它真正的领养人身边的。”我说。   贺微舟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   我和贺微舟都是商务座,得以优先登机,结果他就坐在我边上,让我有些傻眼,而他也再次发出了“好巧”的惊呼。   这位贺医生瞧着知性疏淡,但其实很会聊天,什么也都能聊。天文地理,音乐宗教,就没有他接不上话的,一路倒也相谈甚欢。   他甚至还是一位黑胶唱片的发烧迷,知道我有富尼埃演奏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黑胶盘,激动的让我一定要借给他听一听,他可以将自己藏品拍下来,任我交换。   下飞机后,他问我有没有车接,说他把车停在了机场车库,要是我没车接,可以坐他的车,也正好顺路。   我第一反应是拒绝,这个点,我怕他和上次一样,与商牧枭撞个正着。但话还没出口,又及时咽下了。   为什么我要怕他们撞不撞上?这思路不对。   我已经与商牧枭分手,难不成和谁做朋友还要经过他同意?   想明白了,为了佐证自己并不在乎,我大方邀请贺微舟上我家去,取那一盘他心心念念的富尼埃。   我这话着实说到他心坎里了,他闻言大喜,脸颊都激动地微微泛红。   “不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   贺微舟的车就是普通的两厢小轿车,比商牧枭那辆悍马低得多,靠自己我也能上。   贺微舟对轮椅的收纳十分熟练,我这头刚上车,他后头已经将轮椅折叠起来,搬进了后备箱。   车辆平稳驶出停车库,清湾的雪仍没有停,灯光一打,可以清晰看到天上飞旋的暴雪。   贺微舟的车里播放着他自己的cd盘,是贝多芬的交响曲,听起来很是气派激昂。   “你要是累了可以睡一会儿,我到了叫你。”他将音乐调轻了一点。   我的确有些累了,也没和他客气,抱着胳膊,歪在座椅上小憩起来。   当中睡了大概几分钟,又很快醒了,之后就只是闭着眼,没有睡实。   车子遇到红灯停了下来,我感到身边的贺微舟在看着我,那是一种古怪的打量——他在观察我的腿。   醒着时这种打量太过失礼,只能睡着后打量,这种人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装着睡,没有理会,直到车辆再次移动起来。   到我家楼下时,已经快要十一点。我让贺微舟和我一道上楼,从唱片柜里找出那张富尼埃给他。夜太深,也不再留他。   商牧枭的东西一如我离去时的摆放,他似乎根本没有来过。   也算是……意料之内吧。或许对他来说,这些不过一堆垃圾,除了能更好的助他攻陷我,没有别的任何价值。   贺微舟抱着唱片一脸满足地往外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问:“我可以约你吗?”   我一愣,不确定他的意图。   “一起听音乐会那种,我很少约得到同好。”他接着道。   原来是这种“约”,还以为被商牧枭说中,他真的对我有意思。   我点点头,没把话说得太死:“如果我有空的话。”   贺微舟也没有太在意,挥手与我道别,坐电梯下了楼。   转身回房,只是两分钟,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贺微舟忘了东西,口里嚷着“来了”,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商牧枭。   他头上,肩上都沾着雪。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双手都插在衣兜里,敞开的衣襟内,露出柔软的白色高领毛衣。   只是看到他,我的心就开始抽痛起来。我条件反射地想关门,被他眼疾手快抠住门缝一把掰开。   门板撞到墙壁,发出巨响,商牧枭面无表情走了进来。   “你把我拉黑了。”   我忐忑地退后一些,拉开与他的距离:“你不是说,分手了就要分得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吗?”   他看到门边的纸箱,弯腰掀开盖子,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水晶奖杯。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和我分手是吗?”他掂着奖杯问。   我暗自深吸一口气,道:“是。”   他嗤笑一声,好像已经识破我的把戏:“我看到那个宠物医生了。什么出差,都是骗我的,你这两天其实和他在一起吧?”   喉头滚动两下,将解释憋回去。   误解又如何?在乎才会憎恶被误解,我不在乎了,我不需要向他解释。   “那又如何?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紧紧握住奖杯,身上的雪已融化,顺着发丝落到他脸上,在眼角留下蜿蜒的痕迹。   他怔了片刻,死死盯着我,梦呓一般轻喃:“所以你真的和他在一起……”   我牢牢抿住唇,不再说话。   “好,很好。”他看向阳台,道,“东西你不要就扔了吧,反正我也不需要。至于这个……”他猛地扬手,将水晶奖杯狠狠砸向地面。   奖杯霎时四分五裂,碎得到处都是。   “……麻烦你帮我丢垃圾桶。”   我盯着溅到脚边的碎片,好像心脏也跟着支离破碎了。   “还有这个……”商牧枭拿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我这才发现他从指关节到掌心都缠裹着厚厚的绷带。   尚来不及惊讶他的手伤,便见他好似没有痛觉一般,粗暴地扯下耳垂上的星星耳钉,用力掷到地上。   “还给你,你拿去送别人吧。”   可能是被耳钉划伤了,他耳垂没多会儿渗出血来,滴到了雪绒服上。他用缠裹绷带的手背碰了碰伤口,放到眼前看了眼,眉间升起烦躁。   雪白的绷带染上鲜红,我张了张口,心里一再让自己要漠视,要若无其事,忍到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商牧枭把着门手,回身看我,眼神和声音都冷到了骨子里,一副对这段感情深恶痛绝,至此再不会提的模样。   “的确,分手就要果断,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后,毅然离去,“再见了,北教授。”   四野阒然,确定他不会再回来,我缓缓吐出淤积在胸腔里的窒塞,整个人由紧绷的状态松懈下来。   我一直知道他是只彻头彻尾的“恶枭”,套用罗素的伦理学,这或许是我不希望和他有过多交集的一种潜意识的自我警戒。但没有用,这种认知并不能阻止我越陷越深,对于有些事,人类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也再次验证了,罗素的伦理学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捡起地上散落的奖杯碎片,将它们统统归进之前的盒子里。捡到沙发旁,发现那枚小小的耳钉,我摩挲着它的表面,最终也同碎片一道,丢进了盒子。   到最后,我没能成为商牧枭的宝石,他也做不了我的星星。   从一开始这段感情就是错误的,现在,也算终于回到了正轨。 第43章 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初六那天一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来电。一开始以为是推销电话,我任它响了许久。后来见它一直锲而不舍响个不停,怕是什么重要来电,这才接起来。   对方一开口便自报家门,自称卢飞恒的姐姐,卢玥。   一听对方是卢飞恒的姐姐,我有些害怕是卢飞恒的父母出了事。除了我,三位室友的老家可谓天南海北,都不在本市。这些年我和他们的家人虽然联系不多,但每到逢年过节都会互发问候短信,他们有时也会问起我的现状。   这十二年,我只给卢飞恒他们三个扫过一次墓,在五年前。但经慎那个墓园路太窄,我进不去,只在门口给他献了束花。   卢飞恒的父母十分和蔼善良,谈起儿子总是满面骄傲,见到我会可惜地叹气,会告诉我活着就好。他们从不在我面前谈论那场车祸,但我知道卢飞恒的死对他们打击很大,五年前我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六十不到,却已是白发苍苍,说是七十都不为过。   “北芥,我爸妈不让告诉你,可我……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卢玥语带哽咽,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自我五年前见过卢爸爸,这几年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肺部被多种疾病困扰,这两年更是到了只能靠吸氧维持生命的地步。   卢家本就清贫,卢父卢母早几年为了看病卖了房已经搬去与女儿同住,可他们那边房产便宜,没卖出多少钱,很快看病就都把钱花光了。如今卢父的病已不能再拖,只有换肺一途,他们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远远不够,卢玥无意中听父母提起我,便想到问我借。   “能借的都借了,我知道你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该跟你开口,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一万也好,两万也好……飞恒不在了,我不能让父母再有事,我一定要救我爸……多少钱我都要救!”   前几天我还给卢妈妈发去新年问候,她一点没提卢爸爸病重的事,我还以为……他们过得很好。   “你们还差多少钱?”我问。   卢玥平复了下情绪,道:“大概还差三十万。”   三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手头能拿出的存款大概有十万,还有二十万……我不由看向客厅里那台矗立着的,售价三十万的星特朗望远镜。   “还有三十万我来想办法。”   除了没包装,这望远镜基本跟全新的一样,折价十万,应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买的。   卢玥一怔,说话都颤抖起来:“我,我不会白要你的,这钱我一定会还你,我活着就我还,我死了我儿子还……谢谢,真的谢谢你,北芥。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为了筹钱求了多少人,跪了多少家……”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我连忙道:“还钱的事以后再说,现在看好病最重要。如果卢飞恒活着,我家急用钱,他一定也会极尽所能地帮我的。”   卢玥谢了我许久,挂断电话后,很快将卢爸爸的病例和各种检查报告发到我的手机。   肺间质纤维化、重度肺动脉高压、呼吸衰竭、心脏病、糖尿病……一连串的病名,看得人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到了极难处,卢玥是断不会找我的。既然会找我,就必定如她自己所说,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来到那架星特朗旁,仔细抚过它身上的各处部件,纵然心中充满留恋,但我知道,就如商牧枭一般,它也已成为是我生命中不得不割舍的存在。   “最后,还是留不住你啊。”俯下身,我在目镜处轻轻一吻,叹了口气。   初六本就与沈洛羽说好,要去她家吃饭。我以为她只叫了我,一去才发现,她还叫了我父母他们。   阔别数月,虽然当时也不算闹得很难看,但因着谁也没给谁台阶下,再见多少有些尴尬。本就生疏,这会儿更是连个眼神接触都避免,彼此活像陌生人。   姑姑同我母亲在厨房忙活,父亲与沈洛羽便在餐厅坐下,各倒一杯茶,聊起工作和人生。我则与北岩待在客厅,他看动画片,我陪他看动画片。   “哥,小狗还好吗?它能走路了吗?”北岩捧着包大薯片,跟只松鼠似的一刻不停地将薯片往嘴里塞。   蛋黄也算是有福的小狗了,大过年的,这都是第二个这么关心它的人类了。   “挺好……”说它好吧,它到现在还不愿意下地走路,说它不好,它在商家又过得似乎挺滋润。   “那我能去见见它吗?”北岩眨巴着纯真的小圆眼,让我实在很难拒绝。   “……等我问过它的主人,看什么时候有空带它来见见你。”   商牧枭那条路是堵死了,不知道去找商芸柔,能不能让她把狗抱出来。   北岩双眸都亮了,小声欢呼起来:“谢谢哥哥!”   他本是盘腿坐在地上的,这会儿将薯片放到一边,拍拍手,双手握拳,轻轻沿着小腿往上,给我敲起腿。   “你做什么?”我好笑地看着他。   “给你按摩呀。”北岩道,“多按摩,你的腿就会好起来。我练了好久的,你都不回来,我也没办法施展。但我一直给我同学们按,他们都说舒服的。”   你就算给我按,我也感觉不到啊。   “谁告诉你的?”我笑着问他。   “妈妈呀。”北岩仰起脸,红苹果一样的脸蛋上,洋溢着讨人喜欢的笑容。   我心中一动,继续问他:“妈妈说,我的腿多按摩就会好起来?”   北岩先是点点头,过了会儿又摇了摇头,道:“她没说你的腿多按摩会好起来,是我这么觉得的。她只说你不会结婚了,也不会有孩子,所以我必须知道怎么照顾你,等他们都不在的时候,你就会是我的责任。我要多给你按摩,带你去晒太阳,每天帮你洗澡……”   他说到这里,我一把按住他的胳膊,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哥?”他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他还太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被灌输了什么,也根本无从拒绝这天降的巨大责任。   我敛起表情,语气严肃道:“我不是你的责任。”   他好像吓到了,收回手,看我的表情怯怯的。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只能尽量和缓了态度道:“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知道吗?”   他似懂非懂,但在我的逼视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饭后,气氛还算热络,沈洛羽带着北岩,与我父亲一道下楼去放烟花。   “真好看啊。”姑姑拿出手机,对着夜空中的烟花拍个没完。   这个雪夜,也算是多年来,我们家难得的阖家欢乐了。   看到一半,姑姑去洗水果,窗边一时只剩下我和母亲。   望着楼下北岩欢快的身影,我斟酌着,还是开了口:“我不需要北岩照顾,现在我能照顾自己,以后我也能照顾自己,你们不用替我操这个心。他是你们的孩子,不是你们的工具,不要灌输给他不必要的思想。”   身旁久久没有声音,就在我以为对方可能没有听清我的话时,她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要强,但等你老了,不靠他还能靠谁?我做事不漂亮,也没你姑姑会说话,但我绝对做到了一个母亲该做的。我抚养你长大,培养你成才,就算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虚荣、我自私,但难道你就没有因此受益吗?我都不明白你在怪我们什么。”   我转头看一眼厨房,很怕和她在这里吵起来。同时心里也很疲倦,她根本没懂我的意思。   我们鸡同鸭讲,永远都说不到一起。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放到之前,我可能还会好好与他们辩上一辩,但现在我太累了,所有的事都堆积起来,让我疲惫不堪。“我很感谢你们抚养我长大,培养我成才,但你们会这样做,是因为你们是我的父母,你们对我有责任。可北岩没有,北岩不需要为我负责,替我付出。”   母亲素雅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冷着脸,环抱着胳膊道:“这一切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算他倒霉吧,谁让他投到我们家。”   霎时我一口气都憋在胸腔内,咽不下吐不出,哽得慌。   她和我扯大道理,说明还有道理可讲。现在她将一切归咎于天命,我还能说什么?这简直就是强词夺理了。   “那我就不做这个家的人了,和我断绝关系吧。”我一刻都待不下去,脑袋跟炸开了一样,疼得厉害。   我快速往门外驶去,姑姑恰巧从厨房端着水果出来,见我要走,一脸惊讶。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临时有些事……”我推开门,冲她勉强笑了笑道,“下次再来看你们。”   姑姑往窗边瞟了眼,小声道:“又和你妈吵架了?”   我但笑不语,与她挥手告别。   我直接下了地下停车库,与沈洛羽他们都没有照面,更勿论道别了。   等我到家后,沈洛羽才打来电话,询问我怎么回事。   我大概与她说了下,她一个劲儿地抽气,一副吃不准要怎么站的语气。   “舅妈的意思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明白。你怎么不和她说你有对象的事?你说了她兴许就放心了。”   我静了片刻,道:“我们分手了。”   沈洛羽“啊”了一声,怎么也没想到我说交往就交往,这会儿又说分手就分手了。   “没,没事儿……”她底气不是很足道,“下一个更好!”   我揉着额角,很想放声大叫,叫到声嘶力竭,发泄出心中所有愤恨哀愁。可偏偏,铺天盖地的倦意涌来,让我就连张嘴说话都已是极限。   “嗯,下一个会更好。”   我附和着她,但其实心里明白,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永远不会。   初八,我开始了新年来的第一场复健,仍是不见起色。   手一滑,我不小心从复健器材上摔倒,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气,满头大汗,手指到胳膊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理疗师立即过来扶我起来:“今天先到这里吧。”   我点点头,接过他递给我的水,大口大口喝起来。   “对了。”理疗师道,“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外骨骼设备吗?他们公司昨天打电话来,说正好有一套二手的设备,参展用的,可以给你打很大的折扣,你要不要考虑买下来?”   “多少钱?”参展用的,就算给个对折少说也要五十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钱,所以问的时候我也没报多大期望。   “十万。”   我握着矿泉水瓶,茫然看向理疗师,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他完全理解我的错愕,绘声绘色模仿电视购物里的主持人,夸张道:“十万,总价只要十万。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要十万,你就可以拥有目前市场上最高端的外骨骼设备。续航12小时,比那些续航4小时、8小时的牛逼不是一点两点,完全满足日常所需,最主要它很轻便。心动吗?赶快拨打下方购物热线……”   百万级的设备,最后十万卖出。这是折扣吗?这根本就是贱卖吧。 第44章 我想拿回我的东西   然而一文钱难死英雄,如今莫说十万,一万我都是拿不出的。   十万存款已经先给卢玥打了过去,毕竟她那边急用,星特朗仍未找到下家,剩下二十万还没着落,卡里就剩五千,下个月房贷在途,过日子都紧巴巴,我哪里有闲钱买别的东西……   钱的确并非万能,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它是这个社会运作的根本,是每个人生存的必须。有钱不一定长命百岁,没钱却一定寸步难行。   虽说机遇总是突如其来,可这也太突然了,好歹给我点时间缓冲一下,存个钱呢。   “谢谢,但我……算了,让给别人吧。”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想法,包括问姑姑借钱,问杨海阳借钱,甚至问家里借,又都一个个被我否定了。   当初我想买房子,父母并不支持,认为我无力负担。多亏姑姑借了我一部分首付,这才买了现在的这套房。直到去年这笔钱才全部还清。   我不想旧账结束便添新账,总是问姑姑要钱,成为她的负担。而杨海阳要养孩子还要扩张门店,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找他借也不合适。我父母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我不像卢玥,并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外骨骼于我,虽然机会难得,但就跟普通人遭遇大折扣海外游尾单一样,抢到了,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错过了,大不了继续待在家里。   对我来说,无论是站着用外骨骼走路,还是坐着用轮椅代步,除了能呼吸更高层的空气,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啊?”理疗师微愣,好像名即将跑到终点庆祝夺冠的长跑选手,在最后一秒被人从身后反超,无措中夹杂一点震惊,还有点不敢置信。   “我没有十万。让给别人吧,会有人比我更需要的。”我抹了把勃颈上的汗,说完往更衣室而去。   “那我……那我打电话和对方确认一下吧。”理疗师的声音在身后讷讷道。   好东西不缺识货的人,没几天,星特朗那边便找到了买家。   对方通过本地天文观星论坛上的二手转卖帖找到我,表示愿意出二十万买下望远镜,并且亲自上门提货。   我与对方说定后,第二天一早他便与朋友两人一道上门来验货。   “你这望远镜真是不错,二十万卖亏了。”买家四十来岁,是名专业级的观星爱好者,在论坛上也算小有名气,喜欢分享各地拍到的星图。论坛id名叫“渴水的鱼”,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鱼。   “那我现在提价还来得及吗?”我说笑道。   “那不行啊,做生意要讲诚信。”可能怕我真的反悔,他赶紧掏出手机给我转账。   只是两分钟,二十万便全都转到了我的银行卡里。   熟练地检查完各个部件,老鱼与他的朋友小心从支架上拆下望远镜,将它分成几个方便运输的部件,再用泡沫纸包裹,一一带下了楼。   眼看望远镜就要被带走,割舍的痛楚后知后觉涌现。仿佛他们带走的不是望远镜,而是附在我的肉里,连着血脉,与痛觉神经深深缠在一起的某种寄生物——容忍它,它像个累赘,对我绝无益处;去掉它,腐疮总会痊愈,只是要经受非人的痛楚。   “等等!”我叫住老鱼,驱动轮椅到他身旁,缓缓抬手,隔着泡沫纸,最后一次抚摸我的星特朗,“它就交给你了,好好对它。”   老鱼笑了:“你怎么跟嫁女儿一样,知道啦,我会好好待它的。”   我将他们送到楼下,待他们的车驶出小区,彻底看不到了,我在门廊下又发了会儿呆,直到脸都冻麻了,这才转身进门。   客厅里空出一块,怪不适应的。但就目前我的财政状况来说,也只能先空着了。   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眉心一蹙,往对面楼看了眼,什么都看不出。   总觉得刚刚有人在往这边看……   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只以为自己多心,我拿着水杯往客厅而去,并没有将这一插曲放在心上。   我本以为贺微舟说要约我,大概率只是说说,没想到他是行动派,寒假里就约上了。   他发给我一个链接,问我周六有没有空,点开一看,发现是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的音乐会介绍。   《行星》组曲共分七个乐章,分别以太阳系中除地球以外的另七个星球命名。由于乐队编制过于庞大,一般很少全曲演奏,大多只演奏其中的部分乐章。   但贺微舟给我发的这个,竟然是全曲演奏的。   错过了外骨骼说不定还能等到下一次机会,错过了这场音乐会,我可就不一定还能等到下一次了。   左右卢爸爸的手术费已经凑齐,我也不用再那么抠抠索索。手头还有五千,算算买张票不是问题,便没多做犹豫,与贺微舟约定了周六一道去听音乐会。   他约的也是很巧,周六是寒假倒数第二天,周一便要开学,再晚我就不一定有空了。   到了周六,贺微舟让我不用开车,说他会开车来接我。   其实我倒宁可自己开车。坐别人的车,上车下车先不说,收纳轮椅总要麻烦别人,让我很过意不去。   这晚带来《行星》组曲的,是国内知名的爱洛斯交响乐团,技法与配合都天衣无缝。将各个乐章表达的不同情绪展现的玲璃尽致,土星的衰退,金星的平和,海王星的神秘……最叫人称绝的还要数火星,充满硝烟,可谓气势磅礴。   这要是和商牧枭一起来听,他一定会无聊到睡着的。   唇边笑意刚起,心头一凛,我回过神,忙将对方从脑海里剔除。然而心境一受打扰,之后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集中到音乐上了。   回程路上,贺微舟问我觉得如何,我后半场基本都在出神,控制不住地出神,便有些讪然地给出了个中规中矩的评价——挺好。   “你脸色有些差,不舒服吗?”贺微舟抽空看了眼我,担心地问道。   “没有,我很好。”只是想到商牧枭后,听着火星、水星、冥王星,我都忍不住回忆起之前与他一同观星的情景。   实在太煎熬了。   我想一个人走走,便叫贺微舟直接停在小区门口。   他靠边停下,从后备箱取出轮椅替我重新展开,之后又送我进了小区大门。   “我可以一个人回家的,我们小区很安全……”我简直都要哭笑不得。难道因为我是残疾人,就让他觉得我处处需要保护吗?   “好好好,我就送到这儿了,剩下的你自己进啊……”他忽然停下,目视着前方,一副惊讶不已的模样。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商牧枭也在看着我们。   他没有穿外套,只穿了件薄毛衣站在花坛边,手里牵着一条绳,另一头不住在草丛里晃动,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分明,但就模糊的颜色猜测,那应该是一只……狗。   大半夜的,他为什么要遛狗?   不是,大半夜的,他为什么跑我家小区遛狗?   “这不是蛋黄吗?”   贺微舟一眼认出自己曾经医治的小狗,久别重逢,格外欢喜,上前就要摸狗,被商牧枭一步抢先,将小狗提溜起来,侧身挡住贺微舟靠近。   “干什么?”他一脸嫌恶,声线冰冷,“不知道没经过主人同意不能随便摸人家狗吗?”   贺微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呃……抱歉。”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出心中疑惑。   他睨我一眼,摸着怀里小狗柔顺的皮毛道:“这整个小区你买下来了吗?你管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被他噎得不轻,但确实……小区的路不是我造的,门也不是我建的,商牧枭更不是我什么人,他要来,怎么来,都是他的事,和我无关。   视线下移,落到他抱着的小土狗身上。他我管不着,但狗我管得着。   “把狗还给我。”   他一哂:“我的狗,为什么要还你?”   “你……”我瞧他意思是不想还,有些气急,“这狗是当初只是暂时寄养在你那里的,你不能这么无赖。”   “你有证据吗?”好像诚心与我作对,我说他无赖,他就彻底无赖给我看,“有证据就去报警啊,我等着警察来抓我。”   我闭了闭眼,努力平复情绪。这不是吵架的地方,而且还有第三人在,冷静。   怕商牧枭又说些不着边的话,我有意支走贺微舟,让他先走。   贺微舟不是很放心的样子:“要我送你到门口吗?”   “不用。你走吧,门口不太好停车,万一被贴罚单就不好了。”说着,我看向对面商牧枭,“我们小区很安全。”   贺微舟在我坚持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不忘让我到家了发消息给他,一副生怕我半道被商牧枭扑进草丛啃个尸骨无存的样子。   “刚约会回来啊?”他站在月光下,由于穿得太少,鼻尖被冻得微微泛红,说话都透着鼻音,“你这姘头还挺体贴。”   抱着狗的右手手掌已经拆了绷带,这会儿看过去都是暗红色的痂,伤口瞧着……就像一拳砸在了玻璃上。   “你确定不还狗是吗?”无视他的胡言乱语,我专注在狗的事上,也不想去管他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这里。   他扯了扯嘴角,仿佛故意挑衅般,将两字分开拖长了念:“不——还。”   “那你好好养,哪天不想养了,就还给我。”   我不再多言,操控着轮椅离去,从他身旁经过时,忽然动不了了。   回头看去,果然是被他握住了轮椅握把。   “我的东西还在吗?”不等我说什么,他便先一步开口,“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拿回我的东西。”   他垂着眼,微微停顿,做了要命的补充:“全部。” 第45章 借条,写下来   第二学期如期开学,商牧枭那边毫无动静,几乎要让我忘了他的存在,直到……他再次出现在选修课课堂上。   他竟然又选了我的课,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这次他身边没有尹诺,也没有周言毅,只有他一个人来上课,我看了眼学生名单,确定这学期只有他选了我的选修课。   这算什么?因为上学期我挂了他,所以他决定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再接再厉,誓要从我手里拿到学分吗?   我心烦意乱,整堂课都只是专心盯着ppt,一股脑地讲课,没有看一眼台下。   但就算如此,我仍能从众多视线中清晰地感知到商牧枭投注到我身上的那道——它满含侵略性,落在肌肤上,甚至会有些隐隐作痛。   讲完课后,我留下余喜喜回答学生们的问题,自己则拿着讲义飞速离开教室。   一路观察四周,没有发现商牧枭跟过来的迹象,提心吊胆回到办公室后,我暂时松懈下来,放下怀中讲义,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压惊。   把门锁了,如果商牧枭来找,就假装不在吧……目光扫向办公室大门,刚想有所行动,那门便被人缓缓推开。   “老师,走这么急做什么?”商牧枭从外头走进来,语气带着笑意,也带着明知故问的恶劣。   手一抖,我将茶泼在了裤子上,因为完全感觉不到疼,过了好几秒才想到要找纸巾把水擦了。   我这头手忙脚乱找纸巾,商牧枭那头反手关上门,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靠在门上,像一座小山似的,直接将门洞堵得严严实实。   “一周到了,钱呢?”   宛如孙悟空的紧箍咒,我现在听到“钱”这个字就万分头大。   回想一周前的夜晚,商牧枭突然拉住我,说他改变主意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全部的东西。   用膝盖想都知道,他不可能是想要回那堆碎玻璃,他的“全部”里必定包含了那台星特朗。这让我很心烦。望远镜已经被我卖了,钱都转给了卢玥,哪还有东西还他?   “怎么,有难处吗?”商牧枭追问道。   何止是难处?   冬夜寒冷,路边还留着一些没来得及融化的积雪,我吐着白雾,如实告知:“我以为你不要了,已经把望远镜卖了……”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有些虚,不由垂下眼皮,盯着地上的一小滩积雪,不敢看他。   “卖了?卖了多少?”   “……二十万。”   “那你把二十万给我。”   “你……”我一下抬头,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有一种……什么事都赶到一起的措手不及。   “我什么?”商牧枭气定神闲看着我。   我一咬牙:“望远镜本来就是赔我的,照理……我可以不用还。”   放之前我肯定说不出这种话,但现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也只有厚脸皮一回了。   商牧枭闻言眯了眯眼,说话自带一套逻辑:“那照着之前那架望远镜我原样再给你买一个,你把二十万给我。”   我与他彼此对峙着,一时谁也没出声。   忽然,蛋黄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商牧枭将狗搂得更紧一些,同时吸了吸鼻子,面色在积雪映衬下冻得发白。   我长长叹了口气,与他打着商量:“给我几天时间……”   “好啊,那我给你一周时间。”本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松口,谁知话到一半便被他打断,“我现在住在那栋楼的1102,除了望远镜以外的东西,麻烦送到那里。”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   不仅就在我住的楼对面,连楼层都和我一样。   我拧了拧眉,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询问,点点头,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收回冻僵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呼着气道:“走吧。”   第二天我就叫了闪送,捡出耳钉,把他那箱东西全给他送了过去。   闪送小哥对着地址确认再三,最后面色古怪地带着箱子走了。   这一周我不是没想过办法,但确实没有办法。有办法,我也不至于放弃十万块的外骨骼。   我从一旁抽过纸巾,将它们按到大腿上,一边擦着茶渍一边道:“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可以写张借条给你。”   从财富正增长到负债累累,我只用了一个月都不到。这年头,可真是太世事无常了。   商牧枭仍是靠在门上:“要是我不愿意呢?”   我将潮湿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用之前让他还狗时他回我的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你就去报警吧。”   我来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没再特意关注他的动向。   过了会儿,商牧枭朝我这边走来。   “二十万刚到口袋就没了,你给谁了?”   “和你无关。”   “给你那姘头了?”他语气微沉。   他每次说“姘头”这两个字我都要愣上一愣,慢半拍才与贺微舟的脸对上。   “……和你无关。”我再次重申。   他靠坐在办公桌上,消停了那么半分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随后突然爆发,伸手用力掰过我的下巴,迫我抬头看他。   “我不会报警,但你要是不还钱,我就让全校都知道,你被我睡了,还睡哭了。一边哭还一边拖着你那双无力的腿满床乱爬,浑身湿漉漉的,就跟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什么都漏了。”他凑近我,拇指揉着我的下唇,语气、动作无不轻柔,眼瞳却很黯,“你不想那样吧,老师?”   指尖抽搐着,我不敢相信他竟然要用这种事情威胁我。   胃部痉挛起来,带着些许反胃感。心脏像是成了一只外强中干的牡蛎,看起来坚不可摧,结果一撬就开,毫无办法地袒露出最柔软的部分,被曾经那样在乎的人反复戳刺,直到血肉模糊。   “商牧枭……”气息颤抖着,我一眨不眨注视着他道,“你非得把我的感情这样踩在脚底下糟践吗?”   我知道商牧枭对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以很理性的结束与他的感情。但我不会后悔有这段感情,毕竟我的付出是真,发生过的快乐也是真。   它不是我人生中的能够照亮我前路的一段星光,但也绝不是我的污点。   我不明白商牧枭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弄得这样不堪。   商牧枭没有回答,盯着我的唇看了半晌,松开手道:“我可以再宽限你一个月。”   他直起身,从我办公桌的文档收纳架里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到空白的那页,将其摊到我面前。   “借条,写下来。”   我抿紧了唇,拿起一旁钢笔,拔出笔帽,规整地写完一张借条,撕下来甩到他面前。   他接过仔细检查了一遍,满意地收下。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北哥,是我。”余喜喜道。   我紧张地看了眼商牧枭,他瞥向办公室大门,脸上升起被打扰的不悦,但还是放下长腿,往门口走去。   “那我就先走了,老师。”他拉开门,无视余喜喜的惊愕,冲她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去。   “哇哦,我差点和他贴面耶,近看也太帅了吧。”余喜喜捂着胸口走进来,“北哥他来找你干吗啊?”   我现在浑身都有种虚脱的无力感,无限接近大病初愈,或者死里逃生。   揉着鼻梁,我随口答道:“一些……课业上的咨询。”   随着开学,我的复健频率也有所减少,全都集中在了双休两日。其实我对能站起来已经不抱希望,权当强身健体了。   这天我刚一进门,就觉得理疗师看上去……格外不同,要笑不笑的,一脸“你快来问我,我马上要憋不住”的模样。   那呼之欲出的喜色,叫我忍不住也笑起来:“怎么?你是要结婚了吗?”   他终于不再矜持:“不是,是你那套外骨骼!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上次之后,对方代表听说你资金上可能有些困难,特地向上做了申请,免除了你全部费用,现在你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外骨骼设备了!兴不兴奋?高不高兴?!”   我被这天降的惊喜砸得脑袋一片空白,话都说不出了。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老天告诉我,不,我失去的还远远不够。而在我即将一无所有的时候,老天又送来这么大个礼物。   我跟着理疗师一道傻笑起来,笑人生如戏,也笑老天爷这个变态,玩弄人心实在有一手。   “真的?”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理疗师好笑道:“难道我还会骗你啊?不过对方代表说了,虽然你可以不用付钱,但你需要随时随地的给他们做一个用户反馈,上传你的使用感受。”他掏出手机让我扫二维码,“这是对方代表的联系方式,你加一下。”   这要求合情合理,不算过分。我点点头,扫出一个添加好友的界面。   对方头像是一片星空,昵称十分简练,只是一个“x”。   “代表姓什么?”   “姓肖。”   我“哦”了声,做了备注,打上“肖先生”三个字。   复健完后,我看了看手机,对方还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或许是个工作号,只在工作日才有人吧。想着,我挥别理疗师离去。   出门时我也没看黄历,但我想今天应该是个充满喜气的日子,好事连翻而至,让我应接不暇。   开到半道上,杨海阳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婚期定在下个月。   他们年前才见过家长,我以为他们起码要下半年才会将婚礼提上日程,想不到竟然这样仓促。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急。   他憨笑着,含着丝羞赧道:“芸柔怀孕了。” 第46章 我们来玩个游戏   杨海阳说他一直有做措施,但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怀孕了,直言这可能就是天意吧,本来他没那么快想要第二个孩子。   要是不了解商芸柔本性,我大概不会有什么怀疑,现在听他这样说,我都觉得这一切是不是商芸柔设计好的,就是为了尽快与杨海阳结婚,避免夜长梦多。   然而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虽然商家人多多少少都有让人头疼的怪毛病,但就目前来说,商芸柔对杨海阳还不错,除了送上祝福,我也没有别的能做的。   肖代表在当天晚上终于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简单问好后,他要去了我身体的各项数据,并且询问了我的一些基本情况。   肖先生: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我:是。   肖先生:有交往对象吗?   我盯着他的问题迟疑了片刻,不明白这和我即将要佩戴的外骨骼设备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我: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个?   大概一分钟后,对方才答复我。   肖先生:主要是想知道日常身边有没有人可以协助你使用我们的外骨骼设备呢亲。   我:不用协助,我一个人就可以。   肖先生:好的亲。   我:叫我北芥就好。   肖先生:好的,北芥。   晚上吃好饭,下楼倒了个垃圾,结果又遇到商牧枭遛狗。   他背对着我,没有察觉我的到来,一个人对着花坛自言自语。   “外面好冷,你能不能快点上厕所?”   茂密的麦冬晃动两下,钻出一只土黄色的小狗,一眼看到我,欢快地叫了两声,对着我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摇尾巴,好像要过来。然而花坛不过一掌高,它跑到边缘却怎么也下不去,只得焦急地朝商牧枭不断吠叫。   “叫什么……”商牧枭回头看来,见是我,紧蹙的眉心一点点展开,“是你啊。”   垃圾桶就在他边上,我丢了垃圾不欲久留,转身就想走。   那头商牧枭一把抄起小狗,语气凉凉道:“你看,人家根本就不要你,你凑上去干吗?贱不贱啊。”   我实在很想跟他好好捋一捋这件事,到底是我遗弃还是他强抢,但又想到他现在是债主,手握二十万借条,不好与他起正面冲突,便也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忍气吞声地径自回了我那栋楼。   由于无法兑现承诺,我对余喜喜心中有愧,买了不少零食哄她开心,还答应替她物色新狗。余喜喜虽然遗憾自己未能成为蛋黄主人,但知道小狗过得不错也就不再计较。   而为了赔她新狗,我又联系上了贺微舟,询问他们那边有没有别人不要的小狗。对方得知我意图,发了好几张小狗的照片,各个眉清目秀,说都是主人丢在他们那里的病犬,治好了就一直养在医院接受领养。   我将照片又都转给余喜喜,她看过后,挑了只有着黑白卷毛的小奶狗。   贺微舟可能也很高兴小狗终于有人领养,说什么都要亲自给送到学校。   他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而且他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我就干脆留他一道吃了顿饭。   将小狗暂时安顿在办公室,我、余喜喜、贺微舟三人便前往学校食堂用餐。   将自己的饭卡给到余喜喜,让她想吃什么尽情点,她高兴地接过,蹦蹦跳跳走了。   我和贺微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打量着四周,对清湾大学的食堂称赞有加,从窗户到桌子再到饭菜的香气都被他夸了一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食堂阿姨请来的托儿。   “你们大学食堂不这样吗?”我问。   “我们那个小食堂可破了……”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变换了话题,“你和你那位朋友吵架了吗?蛋黄要不回来了?”   我唇边笑容微僵,道:“嗯。”   贺微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恨不自在。   我刚要问他在看什么,他开口了:“其实你们不是朋友吧?至少……不是普通朋友。”   这话都已经不是试探了,我双唇微张,被他如此直白的一问弄得很尴尬。   可能我的脸色过于精彩,贺微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不合时宜地提问,忙道:“抱歉,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何止不该问,这要是扫雷游戏,他已经踩到了最大的那颗雷。   但他既然已经看破,我也不再欲盖弥彰,大方承认道:“我们分手了。”   他点点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他没说,我也不想知道。   “你们知不知道宋万呈最近要拍新片了?”余喜喜很快点完了菜,过来一坐下就开始分享八卦。   “宋万呈?那个很有名的文艺片导演?”贺微舟道。   一听宋万呈的名字,我也来了兴趣。宋万呈便是商禄息影前最后一部电影《逆行风》的导演,凭借此片,他在国际上拿奖无数,直接晋升一流导演行列。   后来他又拍了几部电影,口碑都不错,名利双收后,便逐渐退居幕后,轻易不再导戏。这几年都没再听到他的名字了,乍闻他有新戏,还挺惊喜。   “对哦。”余喜喜见有人捧场,说得更起劲了,“就是那个拿了很多奖的文艺片大佬。他最近要拍一部新片,根据商禄和他亡妻的真实故事改编的,男主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当红流量,女主是个新人。商禄老婆是个画家嘛,他们就找了个正经油画系的女大学生来演,你别说,还真挺像的。”   我怔然当场,宋万呈竟然就是那个要拍商禄与梅紫寻爱情故事的导演?这样看来,商牧枭最后还是把男主给推掉了,不知道这和他从家里搬出来有没有关系,他不是被赶出来的吧……   “宋万呈竟然让流量小生演他的男主?”贺微舟惊讶道。   “是吧,网上一开始都在猜男主会不会让商禄的儿子来演,子承父业嘛,想不到竟然不是。流量也不错啦,但意思上还差一点,毕竟先入为主,没办法轻易把他代入到商禄的身份上去……”余喜喜说着拿出手机,划拉两下,递给贺微舟道,“你看,明明儿子更合适嘛,多帅啊,这张脸演的片子就算再沉闷冗长我也会去看的。他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哦,不过是金融系的。”   贺微舟拿过手机一瞧,愣了愣,飞速抬眼往我这边看来。   我知道他是认出了商牧枭,错开眼,没有与他对视。   “这么巧,来吃饭啊。”忽地,肩膀从背后被人一把按住。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哆嗦了下,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跃出嗓子眼。   “啊,商商商同学啊……”余喜喜不知是刚在背后说人是非深感心虚,还是被商牧枭突然搭话心潮澎湃,这会儿话都说不清了。   “北教授,我有事要找你,你能不能现在跟我过来一下。”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声音判断,他现在应该是笑着的。   “我们还没吃饭,有什么事你等我们吃好饭再说吧。”贺微舟坐在我的对面,也是正对着商牧枭的位置。   他一说完,肩膀上的力道便一下子加重了,不用回头我都知道,商牧枭可不太认同他的话。   我被捏得有些疼,皱眉刚想采取行动,商牧枭俯下身,双唇擦着我的耳廓,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不容置喙道:“跟我过来。别忘了你还欠我二十万。”说罢,他直起身,肩膀上的力道也跟着消失。   他擦过我身边,双手插着裤兜,信步往食堂外走去,一副完全不担心我不跟上去的样子,看都没往后看。   双手紧了紧轮椅扶手,我对余喜喜他们道:“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   “啊?”余喜喜一脸莫名,“那……行吧。”   我加快速度跟上商牧枭,他左拐右拐,进了食堂附近一栋教学楼的底层无障碍洗手间。由于是中午时分,教学楼没什么人,厕所连个鬼影都没有,更不要说无障碍洗手间了。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锁上了门。   “你有什么事?”   他靠到墙上,顾左右而言他。   “宠物医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选男人的眼光也太差了。”   他在我吃饭的时候把我叫出来,绕了这么些路,躲进无障碍洗手间,只是为了跟我说贺微舟的坏话?   我顿觉啼笑皆非:“不会比你更差了。”   说完我就想走,商牧枭几步来到我前面,挡住我的去路。   “我才说他一句你就生气了?”   “他比你坦诚。”我说。   他看我半晌,忽然弯下腰,将我整个人抱起来,放到了一边洗手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得我除了怔愣连挣扎都忘了,回过神已经无力回天。   “你做什么?”   “这样你就跑不掉了。”他头也不抬,将轮椅拖得更远。   深呼吸,再徐徐吐出,我努力维持镇定,又问了一遍:“所以,你要做什么?”   他站在几步外,先是满意地端详我片刻,接着靠过来,将身体挤进我两腿间,手就撑在我的两侧。   “我们来玩个游戏,我问你答,你只需要答是或否。你答得好,根据我的心情,我会适当减去你的欠债金额。你答得不好,同样根据我的心情,会缩短你的还款期限。”   我都没同意要和他玩什么问答游戏,他自顾自已经开始。   “第一个问题,”他道,“你是不是把二十万给那个宠物医生了?” 第47章 你是不是傻   商牧枭这样将我像玩具一样肆意摆弄,全不顾我心情的行为,让我很不舒服。可现在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我这条半身不遂的鱼除了顺服,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   “不是。”   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问这笔钱的去向,又为什么觉得一定是贺微舟得到了这笔钱。贺微舟好歹也是一表人才,看起来很缺钱吗?   “减一万。”商牧枭闻言勾了勾唇,两句话间便大方减免了我一万块的债务。   随着我的配合,他得以继续自己的问答游戏。   “借给……亲人了?”他又问。   “不是。”   “同事?”   “不是。”   他蹙了蹙眉:“朋友?”   我想了想,朋友的姐姐应该也是能称之为朋友的,于是点了点头道:“是。”   “杨海阳问你借钱了?”商牧枭瞪着眼,说话间一副马上要去找杨海阳催债讨钱的凶狠模样。   我发现了,他就是在以个人偏见揣测这件事,先是贺微舟,再是杨海阳,反正他不喜欢的,都长着张骗钱的脸。   “不是。”怕他不信,我着重补充了一句,“不是他。”   商牧枭闻言怔然稍许:“不是他?”   “四个问题了,不扣钱吗?”我提醒他。   商牧枭一咬牙,彻底蛮横不讲理起来:“我满意才扣钱,我现在不满意,要扣时间。”他想了想,说,“扣一个星期。”   我简直要被他的态度气笑了。我答了五个问题,现在债务由原来二十万减到现在的十九万,而还款期限从一个月变为三周?   再下去,我估摸着他明天就该催我换钱了。   “你根本不是要和我玩游戏,你就是想知道我把你的钱给谁了。”我直言道。   “所以你给谁了?”他并不否认。   “告诉你后,你放我下去。”   他没有立刻作答,盯了我片刻,下一秒猝不及防拉近了我与他本就很近的距离,几乎要贴上我的前胸。   我一惊,抬手抵住他,同时人往后仰,靠在了身后的镜子上。   “看我心情。”他勾唇一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   我忍着牙痒,道:“我从前室友的父亲得了重病,需要换肺,缺三十万,钱我是借给他的。”   “从前室友的父亲?”商牧枭再次蹙眉,“车祸里另三个人其中一个的父亲?”   我垂下眼,点了点头。   商牧枭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静了下来。   时间一秒秒过去,大概过了一分钟,他忽地长长叹了口气,言语里满是不客气:“你是不是傻?”   只一句话我就知道,他并不认同我的做法。   我抬眼看去,他凝着脸,笑意全收,完全是想要敲开我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空如也的架势。   “你自己都……一个跟你没多大关系的人,你犯得着砸锅卖铁救他吗?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活下来,所以有义务替其他三个人孝敬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啊?你累不累?”他一把攥住我抵在他胸口的手,捏着腕骨扯到一边,“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他们和这世间不再有任何联系,活人也不需要替他们而活。”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挣了挣,没挣动,手腕被他越握越紧。   他的话太刺耳,我想反驳,与他据理力争,可嘴巴就跟打了结似的,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   “不是我想的哪样?你不就是在通过压榨自己的生活来达到道德上的满足感吗?他们死了,只有你活下来。你内疚,你自责,你觉得你不配。现在终于有机会让你‘赎罪’,你拼了命的筹钱,想让他活下来,这样就好像他儿子也活下来了对吗?”   “不对……”我不去看他,防御性地否认,四处寻找着逃离的办法。   “你甚至都不敢看着我说话!”   他把我莫名其妙叫出来,莫名其妙玩什么见鬼的游戏,现在又莫名其妙一定要让我承认自己不过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傻子。   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在一起时这样,现在分手了还这样,我只能被动地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不公平。   而且他有什么资格说我?他自己到现在不还深陷在他母亲带给他的阴影里,这么多年走不出来吗?他要是真能将生死看淡,恩怨全了,何苦去划梅紫寻的画?   “不对!”我彻底爆发,“我会借钱给他,不仅因为他是我室友的父亲,也因为你的望远镜远远没有一条人命值钱!”   手腕上的力道一下子加重,商牧枭的表情可怕极了。   我怒视他,一字一句道:“它能值二十万你应该感到高兴,这样……起码你在这份感情里也不是一无是处。若干年后回忆起和你的事,我好歹能有一丝欣慰,而不是全然的恶心。”   商牧枭骤然睁了睁眼,脸色发青,两腮绷紧了,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来拧断我的脖子。   我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强忍手腕上的痛楚,明白自己身体上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也唯有口头上暴力一番。   狭小的空间,不自在的姿势,一再的逼问,像是一块块相撞的火石,最终将深埋在心底的炸药桶点燃。   恋爱时我纵容他,现在分手了我难道还要纵容他?   就是因为以前太过纵容,才会让他越发变本加厉、无法无天。   这只,该死的狗崽子!   “你还有什么问题?”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松开力道,往后退了两步。   我连忙抽回手,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腕,心里已经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包括直接被撂在这,或者被他拿欠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威胁。   可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得更过激,除了面色微沉,看着反倒像是因为我的话冷静了下来,亦或者……被震慑住了。   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转身,从角落里拖过轮椅到我面前,随后朝我伸出手。   我揉着手腕,下意识瑟缩了下。   他动作微顿,嗤笑一声,终于开口,嗓音带着隐隐沙哑:“麻烦忍一下你的恶心。”   我垂下眼,睫毛因他的话不自觉轻轻颤动了下,将手更紧地按压在心口处。   他将我再次抱回轮椅,接着便去开了门。   “还是一个月,二十万,一分不能少。”说罢,他推门走了出去。   我在洗手间里又待了一会儿,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平复心情后,这才离开。   乐观向上心理互助小组,如今只剩下我和宁天儿两人。白领和女主播过年时回老家见了家长,现在两人已经飞速订婚,过起了甜蜜的二人世界。   廖姐还是老规矩,给我们准备了茶水点心,再依次问我们最近过得如何。   因为过年,互助小组停了半个多月,这还是新年来我们的首次活动聚会。   “六月就要高考了,我要做最后的考前冲刺,这可能是我考试前最后一次来参加小组活动了。”宁天儿笑道,“如果能顺利考上理想大学,我应该也可以从这里毕业了吧。”   “一定可以的。先预祝你高考顺利。”廖姐举起茶杯,与她轻轻相碰,未了转头问我,“北芥,你这个年过得如何?”   老实说,不怎么样。   另人不愉快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密集地发生,没有让我喘息的余地。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命运驱赶着的骡子,满身疲惫,却始终无法停歇。   分明之前我还感慨改变很轻易,快乐很简单,但现在我又觉得好难,太难了。   “我即将拥有一台外骨骼设备,我很快……可以站起来了。”所幸,也并非全无好消息。   而人类,又是很擅长伪装的生物。   “哇,太棒了!”廖姐与宁天儿闻言大喜过望,纷纷举杯敬我。   只有两个人,自白时间缩短了不少,又聊了会儿宁天儿与补习班同学的趣闻,廖姐掏出一张信纸,要给我们朗读。   信是白领和女主播留的,自黄老先生后,这似乎成了一个保留节目。只要离开小组,就要给剩下的人写临别感言。   言语有时会是最锋锐的利箭,刺伤他人,反噬自己;爱情有时会是最美妙的灵药,甜蜜他人,拯救自己。不开心时,要记得倾诉;开心时,也不要忘了分享。人要自私一些,人要慷慨一些;人要孤独一些,人要充实一些;人要爱人,也要爱自己。   肖代表在沉寂了几天后,忽然发来信息,说周日就能为我调试设备,问我有没有空。   不好意思,周日正好没空。   是非常重要,非做不可的事吗?   嗯。   约会吗?   算是吧。   和谁?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这句发言生出不满,他似乎也发觉不妥,即刻撤回了。   你这么快就有对象了吗?恭喜恭喜。 过了没多会儿,他又发来信息。   不是对象,是干女儿。   我要陪她去上马术课。   前两天杨海阳打电话给我,拜托我暂为照看一天杨幼灵。起因是他母亲忽然阑尾炎要做手术,他要照顾母亲,又要顾店,有些忙不过来,而周日杨幼灵恰巧有节马术课,需要大人陪同。他没有办法,便只好找我这个干爹救场。   到了周日一早,我直接驱车前往杨家接孩子。杨海阳等在小区门口,连带着手里的小书包一道将杨幼灵送上了车。   “小芥,早呀!”杨幼灵坐上副驾驶,自己乖乖系上了安全带。   “早啊,灵灵。”我替她检查了下,确定没问题,挥别杨海阳,根据导航缓缓上路。   “今天又可以看到小马啦,好开心呀。”杨幼灵晃着两只小脚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骑马的,我之前怎么都不知道呀?”杨海阳一直奉行快乐教育,连个早教班都没给小姑娘报过,突然升级到马术这么高端的运动项目,实在不像是他的手笔。   “你一点不关心我。”杨幼灵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兔子玩偶,捋着玩偶的脑袋叹了口气。   “我……”我哑然失笑,痛快认错,“那对不起,以后我一定更关心你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杨幼灵道,“就去年开始学的呀。我喜欢小马宝莉,芸柔阿姨说她有一匹宝莉,可以教我骑马,然后就开始学骑马啦。芸柔阿姨好厉害的嘞,她有好多马啊,那些小马都很听她的话。”   我愕然道:“芸柔阿姨教你的?”   杨海阳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不提前说?要是等会儿遇见商芸柔,那可就太尴尬了。   杨幼灵细声细气道:“她也不是每次都教,有时候她很忙,就让李老师教。”   “这次她会来吗?”   “不会。她说她这几天生病了,不舒服,只能让李老师教我。”   生病应该指的是妊娠反应,我松下一口气,为了不会遇见商芸柔而庆幸不已。   开了近一个小时,到达郊区一家马场。   怀抱杨幼灵的小书包,我跟在后头,小姑娘一蹦一跳跑在前面,领我进了门。   李老师是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穿着挺拔的红色骑手服,笑起来十分有感染力,是小朋友喜欢的那类热情的大姐姐。和我打过招呼,她就牵着杨幼灵的手去更衣室换衣服了。   我百无聊赖,不由顺着走廊,往建筑后头而去。   走廊的尽头大门大开着,可以看到不远处相连的白色围栏。四周草地随着春季到来已经微微萌芽,只有围栏中心,因为被踩踏的太多,还是呈现一片土黄色。   围栏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类马术障碍物,一阵马蹄声响,我朝右侧看过去,只见一匹白色骏马由远及近奔来,在背上骑手的驱使下,优雅从容地越过一道双重障碍,稳稳落地。   马匹借着冲势往前又跑了几步,被骑手拉住,拽着缰绳打了个方向,往我这边走来。   当来到我面前时,骑手微微抬头,露出帽子下俊朗的五官。   “老师,好巧啊。”商牧枭戏谑道,“你也来骑马啊。”   我没有遇到商芸柔,却遇到了更麻烦的家伙。 第48章 别叫我大哥哥   我和商牧枭从以前开始好像就特别有缘,随便去个地方都能遇上。先有心理互助小组,现在又有骑马场。   “你怎么会在这里?”要不是还有杨幼灵,我简直想掉头就走了。   商牧枭骑在高高的马上,闻言轻笑道:“我从小就在这骑马了,要问应该也是我问你怎么会在这吧?”   他这样一说,我回忆起杨幼灵说过的话。商芸柔既然是这家马场的常客,还在这里养了好几匹马,那商牧枭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令人惊讶。而且……我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这里离商家别墅挺近的。   “我陪小朋友来上马术课。”我说。   “杨海阳的女儿吗?我听姐姐说过,她在教她骑马。”他俯下身,洋洋得意道,“我的马术也很不错,怎么样,要我教她吗?”   “不必,她有老师。”   商牧枭看了我一会儿,直起身道:“那随便你吧。”说罢轻夹马腹,驱使马匹离去。   又过几分钟,李老师牵着换好衣服的杨幼灵出现在我面前。   小姑娘长得本就粉润可爱,换过马术装后,可爱中透出几分神气,稚嫩中又存几分英姿勃发,任谁看了都想夸她好看。   “小芥,我好不好看啊?”她也知道自己好看,故意问我,想要听到别人赞美。   我一向宠她,自然不会吝啬对她的溢美之词:“好看,特别好看。灵灵穿什么都好看。”   她开心地咯咯直笑,将兔子玩偶交给我,让小兔子和我一同在旁陪伴她上课。   李老师领着杨幼灵到了另一侧围栏,没多会儿,一名男性工作人员牵来一匹小马。   这马不知年纪尚小还是品种就这样,瞧着着实是有些矮,还没我坐着高。但对杨幼灵来说,却非常合适。   在李老师的帮助下,小姑娘熟练地骑上马背。   “好了,我们开始了。”李老师在马首位置扣上一条长长牵引绳,站到围栏中心,以自己为圆心,对小马发出指令。   小马缓缓跑动起来,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对,注意姿势,保持平衡,压,起,压……”   杨幼灵的小马也是白色,与商牧枭的那匹长得很像,两匹马跨越障碍的样子,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的看着看着,视线不自觉跑到大的一边。高大的骏马身姿流畅地越过接二连三的障碍,与背上骑手仿佛化为一体。   这样来回两圈,商牧枭赞赏地拍拍马脖子,逐渐靠到围栏边缘。   他下了马背,松开帽绳,摘下帽子,抓了抓被压塌的头发,与等在围栏边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自对方手里接过矿泉水喝了两口,忽然似有所觉般往这边看过来。   我赶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继续去看杨幼灵。   虽然才六岁,接触马术的时间也不算长,但杨幼灵已经学得颇具样子,再过几年或许都能赶超商牧枭。   “那匹马叫雪泡,和我那匹雪沫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匹马都有阿拉伯血统,身价超过两台望远镜。”商牧枭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望着场上杨幼灵道。   听他提起望远镜,我有点不自在,怀疑他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还欠他二十万。   身旁传来打火机点火声,过没多会儿,阵阵烟味飘散开来。   他又开始抽烟了。   是了,之前不再抽烟,是因为知道我不喜欢他抽烟,为了追我,只好改变喜好,现在都分手了,也不需要营造这样那样的人设,当然是爱怎么抽怎么抽。   “她长得一点都不像杨海阳。”商牧枭道,“比杨海阳好看多了。”   杨幼灵长得像妈妈多点,但要说一点不像杨海阳也不见得,我看眼睛就挺像的。   “听说外甥像舅,希望我姐和杨海阳的孩子不要像杨海阳,像我就好。”   听到这句,我终于忍不住看向他。   他夹着烟,感受到我的目光,也看过来:“怎么?像我不好看吗?”   像他当然是好看的,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舅舅提这种无礼的要求。   我不回答,只另外道:“杨海阳很快就是你姐夫了,你要和他好好相处。”   从前我会担心他做事不知分寸,伤了商芸柔的心,让杨海阳难做。现在,我只担心杨海阳。商芸柔或许会觉得烦恼,但大抵是不会在乎商牧枭这些小打小闹的。不像杨海阳,他很难不在乎这些。他爱商芸柔,自然也希望妻子的家人能接受他。   商牧枭哂笑道:“你们是不是都怕我大闹婚礼?放心吧,不会了,现在不会了。”他走到围栏边,将手肘搁在栏上,整个人半趴在上头,背对着我道,“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反对也没有用。她喜欢,她就会千方百计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反对得越激烈,他们就会粘得越紧。”   这话竟然是他说出来的。   不过,我倒是因为他的话更确信了一件事。   就和买珍珠一样。一缸成千上万的珍珠,每颗都差不多,但你总会不自觉挑挑拣拣选择最中意的那颗,交给店家,镶嵌在戒托上,让它伴你一生。   这世间普普通通的男人千千万,商芸柔会选择杨海阳,必定也是因为他是她最中意的那个。   “祝贺你终于长大了。”我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替杨海阳感到高兴。   商牧枭一边与我说着话,一边也在观察场上的杨幼灵,可能是觉得马的速度太快了,他将手拢在唇边,朝李老师方向扬声道:“速度慢一点!”   李老师闻言回头看了眼这边,冲他比了个“ok”。   商牧枭叮嘱好后便不再关心她们那头,指间夹着烟转过身来。   “都是老师教得好。”他两臂自然舒展,架在护栏上,唇角隐隐上翘,显出一抹介于讽刺与真心的微妙笑容。   “坚持住坚持住!”   就在这时,李老师忽然提高了音量,我与商牧枭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小白马不知怎地高高扬起前蹄,在一个障碍物前停下,怎么也不肯过了。   杨幼灵小小的身子随着马匹动作剧烈起伏着,虽然一直努力坚持不被甩下,但到底耐力有限,很快落下了马,摔到沙地上。   “呜呜呜呜……”听到小姑娘嚎啕大哭,我的呼吸都要凝住了。   李老师立马赶了过去,我也想过去,可围栏内都是沙地,我的轮椅会陷下去。   商牧枭拧眉将烟蒂碾灭,指着我道:“你别动,我去看看。”说着动作利落地翻过围栏,小跑着往杨幼灵那边去了。   我在原地焦急的等待着,再一次感受到了无法行走的苦楚。   所幸商牧枭过去后,杨幼灵的哭声很快止住了,让我稍稍放了一点心。   又过片刻,李老师先站了起来,接着商牧枭抱着杨幼灵也站起来。李老师牵着马往马厩走去,商牧枭则往我这边过来。   杨幼灵哭得脸都花了,帽子被商牧枭拿在手上,本来扎得好好的两根麻花辫不知是被帽子压的还是摔的,显得很凌乱。   因为哭得太用力,额头与鬓角都出了汗,将头发粘成一簇簇的。   “小芥……”她本来已经不哭了,只是不断打嗝,结果一见到我便伸手要我抱,还一副马上又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见她额头上好像是被擦破了一点,很是心疼,正要伸手去接,商牧枭却让开了。   “你刚刚已经答应过我不哭了,你现在是想出尔反尔吗?你再哭,我就不带你去骑大马了。”   他的威胁很奏效,几乎是话音刚落,杨幼灵的眼泪便都收了回去。   她吸吸鼻子,强迫自己绽开一抹假笑,讨好地道:“好啦,我不哭了,你别生气嘛。”   见杨幼灵果真不哭了,商牧枭这才轻轻将她放到地上。   小姑娘连忙朝我扑来,一脸心有余悸:“小芥,刚刚好吓人哦,我从马背上掉下来,撞到那个障碍物了。你看,都破了……”她指给我看她的额头。   还好没有大事。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条小毛巾,替她擦了擦汗道:“小白马今天的脾气不太好,我们不要骑了吧。”   “小马也和我一样会不高兴呢。可能是昨天玩得太晚了,没有睡好,或者早饭没吃,肚子饿了。”杨幼灵并不将这次失败怪罪雪泡,反而给它找起各种奇异的理由。   我本来想给她重新绑一下辫子,奈何技术不够,怎么绑都奇奇怪怪,引来商牧枭不加掩饰地嘲笑。   “老师,你有时候真是意外的笨手笨脚的。”他从我手里夺过皮筋,以一种流畅到不可思议的手法替小姑娘迅速扎好了一根辫子,瞧着甚至比一开始的小辫儿都好看些。   对于他的这项才能,我满心震惊,一时说不出话。   杨幼灵摸摸自己头发,道出我的心声:“哇,大哥哥你好厉害,比我爸爸还厉害!这个辫辫我看到别的小朋友梳过呢,但爸爸一直学不会,笨死了。”   “我以前经常给自己的马梳辫子,它的毛可比你头发多多了。”他依样绑完第二根,忽地觉出不对,眉心一蹙道,“别叫我大哥哥。”   “那叫你什么啊?”   “叫舅舅。”   “舅舅?”她满脸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称呼。   “这是你芸柔阿姨的弟弟,所以你要叫他舅舅。” 我忍着笑意替她解惑,一边心里又觉得,其实“大哥哥”这个称呼也不错。   “芸柔阿姨的弟弟?”小姑娘转过身直视我,两只眼睛睁得格外大。   我点点头:“对,亲弟弟。”   她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他长得这么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来连小孩子都不能免俗。不过,我打算找个时间好好给她说说,不要因为对方长得好看就放松警惕,对方说什么都相信。长得好看的人,也可能是坏人。   说话间,李老师拿着一张创可贴再次出现。替杨幼灵仔细贴上后,商牧枭便牵着她往雪沫的方向而去。   “商小先生都好久没来了。”两人走远后,李老师感慨道,“商家是我们马场的老主顾了,在这里寄养了四五匹纯种马。商小先生以前很喜欢来这边骑马,可惜后来他最喜欢的一匹马病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病死了?”   “嗯,病得很重,救不回来了。未免让它遭受更多痛苦,商先生让我们实行了安乐死。但他好像忘了告诉商小先生,等几天后对方从寄宿学校回家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当时发了好大的火呢,我差点以为他要把我们马场都给拆了。”   听得多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惊讶商禄会做这样的事,甚至还有种“果然是他”的感叹。   他哪里是忘了?他只是不在乎而已,因为不在乎,所以懒得顾及罢了。   商牧枭带着杨幼灵在围栏里跑了好几圈,并没有做危险的跨栏,只是绕场小步跑着,等差不多尽兴了,便将孩子还了回来。   我看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也该找地方吃饭,就和杨幼灵商量着是不是可以走了。   “小芥,舅舅可以和我们一起吗?”她一脸不舍,短短时间,已经与商牧枭有了极深的感情。   这让我十分为难。   商牧枭瞥了眼牵着自己手的小姑娘,再抬头看向我,似乎也很为难:“其实我下午原本是有事的……”我正庆幸不已,他话锋一转,“但算了,推后好了。”   他低下头,对杨幼灵笑得一脸慈爱:“毕竟我也很舍不得灵灵。” 第49章 你站着的样子很好看   商牧枭不知怎么今天没有开车,要一起去吃饭,便只能坐我的车。   三个人,两大一小,用餐自然要问过小的那个喜欢吃什么。结果杨幼灵选了小朋友都喜欢的快餐店,说店里新出的儿童套餐有送一个什么什么小玩具,她想要。   我去看商牧枭,他表示没有异议,于是开了导航,三人前往最近的快餐店。   周末的关系,店里人不少。可能新出的套餐对小孩子真的有巨大的吸引力,好多都是父母带着孩子一起。   找到一张空桌坐下,手机点完餐,没多会儿轮到我们,不等我动作,商牧枭便先一步起身去拿餐。   店里不少人向我们这边投来视线,看我,亦或看商牧枭,并不明目张胆,但足够被感知。   “小芥,我不想在这里吃东西了,我们走吧。”杨幼灵忽然不开心起来,急着要走。   “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我耐心地询问她,心里其实隐隐知道她是怎么回事。   她噘着嘴沉默半晌,道:“我不喜欢他们看你的眼神。”说话间,她往我身后某个方向狠狠瞪过去。   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不远处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慌忙收回视线。   对于和自己不同的存在,人类总是会有很多好奇,大人尚能掩饰一下,小孩子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对杨幼灵道:“没关系的,他们也没有恶意。躲避别人目光是件很难的事,你不会变得更自在,只会更封闭自己。我们一起当他们不存在,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一开始或许还会在意,但十几年过去,我早已麻木,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小姑娘双颊鼓起,像只愤怒的河豚,听了我的话后思索良久,道:“那你真的不生气?”   我摇摇头。   她逐渐松开眉头,撇撇嘴道:“好吧,那就不管他们了。”   这时,商牧枭端着餐盘回来了。放下餐盘后,他微微偏过脸,望向我们边上一桌的客人。   那是个看起来过于肥胖的男人,身体夹在桌椅之间,跟座随时会坍塌的肉山似的。脸上冒着逗,头发显得很油腻。   “你在看什么?”商牧枭问他。   胖男人吓了一跳,捏着汉堡无措地看了眼左右,确定商牧枭是在和他说话后,支吾着道:“什么看什么?我又没看你……”   商牧枭垂眼睨着他,表情充满厌恶,像在看一只恶心的鼻涕虫。   “我刚才就注意到你,从我们进来开始就不停往这边看。我警告你,无论你看的是谁,你再看一眼,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   别人说这话或许最多只是威慑,但商牧枭说这话……大抵是发自真心。我没注意,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从进门就在看我们,但我希望他能识相些别再刺激商牧枭。   “神、神经病!”所幸胖男人可能也心虚,一哆嗦,汉堡都不吃了,飞快端起餐盘就走。   等对方走远了,商牧枭无视周围视线在杨幼灵身旁坐下,表情已经恢复成一派轻松自在,变脸比翻书还快。   “小芥说大家都没有恶意,要学会不去在意别人的目光,你干吗和人吵架?”杨幼灵抽出一根薯条,边吃边道。   “因为我不舒服。”商牧枭分着饮料,嘴里理所当然道,“我不舒服,别人也别想舒服。”   这是什么教坏小孩子的说法?   “……商牧枭。”我低低叫他,带着些无奈。   他抬眼看过来,与我对视片刻,转头笑着冲杨幼灵改口道:“没有,开玩笑的。因为刚刚那个人是变态,变态就要毫不留情骂回去,懂吗?”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变态?”   “因为他眼神很下流。”   “下流是什么?”   “就是让你不舒服的举动。”   “那……”   “好了,先吃东西。”我适时打断两人对话,岔开话题道,“吃完再说吧。”   杨幼灵听话地没有继续追问,兴致勃勃拆开儿童套餐送的玩具,高兴把玩起来。   我与商牧枭谁也没再说话,只是低头专心吃东西。   忽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一看,发现是银行短信,显示我有三十万入账。   我愣了愣,赶忙点开手机银行查看,发现这笔钱是卢玥汇来的。   这才一个月不到,她哪里来的钱还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管不得商牧枭在旁,我直接拨通了卢玥的号码   “喂,北芥啊……”电话很快接通,卢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   “你怎么突然把钱还给我了?”   她叹了口气,道:“我爸不肯做手术,说不想最后的日子在医院度过,我们打算尊重他的想法。不好意思啊北芥,让你白凑钱了,等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了,我再好好谢你。”   器官移植不是小手术,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上了手术台就不知道有没有下来的时候,而就算挺过手术,后续也可能引发一系列严重的排异反应。   卢爸爸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如果不做手术,迎接他的必然将只有一个结局……   “他是在担心钱的事吗?你有告诉他钱已经凑到了吗?”   “说了,但他觉得为了件不知道结果的事欠别人那么多钱……不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我捏紧手机,“用钱能买到活下去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值得?”   我的质问太严厉,卢玥一下没了声音,过了会儿才讷讷道:“北芥,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可我知道没用,我劝不动他……”   这回换我说不出话了。是啊,我们旁人说得再多有什么用?生病的不是我们,做手术的不是我们,经历生死的也不是我们,这件事上,其他人本就没有太多的发言权。   “我们已经回家了,医生说,可能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卢玥停顿片刻,忍着哽咽道,“你要是有空,就来见我爸最后一面吧,他看到你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逐渐松开手上的力道,全身被一种深深的无力席卷。我低低“嗯”了声,道:“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再抬头,发现商牧枭和杨幼灵两个都在看我。   “小芥,你不开心吗?”杨幼灵捧着颜色鲜艳的套餐玩具,小心翼翼问道。   说不上不开心,只是有些……惆怅。   “没有。”我冲她露出抹微笑道,“没有不开心。”   她半信半疑,还要再说什么,刚张开嘴便被一只鸡翅堵住。   “你再不吃我就吃光了。”商牧枭说着将儿童套餐里的一盒鸡块拉到自己面前。   小姑娘急了,一手抓着鸡翅,另一只手就去够鸡块:“不行,给我留点嘛!”   吃完午饭,我开着车将杨幼灵送往杨海阳处,顺便上去病房看望了下杨海阳的母亲。   阿姨精神不错,就是脸色还有点苍白。见杨幼灵额头贴了创可贴,问她怎么回事。   杨幼灵说了前因后果,阿姨心疼不已,怪罪杨海阳为什么要让小孩子学这么危险的东西。   杨海阳摸摸鼻子,也不为自己辩解。   “不危险的。”杨幼灵一脸严肃道,“是我自己要学,和爸爸没关系。”   杨海阳母亲轻轻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你就知道帮爸爸说话。还好没破相,不然等你爸爸和芸柔阿姨结婚,你顶着一张小花脸参加婚礼,看大家笑不笑你。”   “他们笑我,让我不舒服,我就骂他们!”杨幼灵叉腰,形容彪悍。   我:“……”   杨海阳他们听到小姑娘这样说,都觉得有意思,哈哈大笑起来。我却只能僵硬地掀起唇角,怎么也无法发自内心地笑出声。   以后决不能让商牧枭带孩子了,他太容易把人带坏……   回到车上,正在闭目假寐的商牧枭缓缓睁开眼,将椅背调直坐了起来。   我发动车辆出了停车场,余光里,身旁的人靠住车门,一动不动,似乎又要睡。   我今天七点起床,绕路去接了下杨幼灵,到马场时差不多九点。商牧枭比我们还早到,起得绝不会晚,这会儿吃完了饭,怕是起了“饭困”。   将车里音乐调轻,周末路上车并不多,半个多小时也就进了小区。   停好车,我见商牧枭仍不醒,只好伸手去推他。   他蹙着眉悠悠醒来,哑着嗓子问:“到了?”   “嗯。”   他环伺了圈周围,打了个呵欠,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我叫住他:“等等,你把银行卡号给我一下,我有钱还你了。”   他困惑地回头:“什么钱?”   看起来还不是很清醒。   “望远镜的钱。”我提醒他,“二十万。”   他抹了下脸:“哦,你把我望远镜卖了……怎么,你室友的爸爸不换肺了?”   中午的电话他也听到了,以他考上清湾大学的智商,应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和他再起争执,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重复道:“把卡号给我。”   “背不出。”揉着脖子,他脸上带着浓浓起床气道,“卡在家里。”   “那你回去发我。”   “哦。”他下了车,甩上车门走了。   终于不用再绷着神经,我稍稍呼出口气,刚要开门下车,副驾驶门又被拉开。   商牧枭去而复返:“你把我拉黑了我怎么发?”   他语调明明也不如何激烈,我却听出了“控诉”的意味。   鉴于他说得也是事实,我只好拿出手机,翻出他的号码,将“阻止此来电号码”取消。   操作完后,我把手机屏给他看。   “好了。”   他扫了眼,点点头,再次甩上车门转身离去。   可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回家就将这事忘了,直到第二天我都没收到他的短信。   周日下午,按照约定时间,我来到康复医院试戴外骨骼设备。   在场的除了我的理疗师,还有外骨骼研发公司派来为我讲解设备功能的技术人员。   外骨骼比我想象的更加小巧,通体黑色,只在腰部突出一块方形区域,是电池和主板所在。如果穿个外套,不仔细看是看不太出来的。   “这是电池,平时这样插上充电就可以了……”技术员替我穿戴好设备,耐心教我使用方法,“电池理论上可以连续使用十二个小时,用完了再次充满大概需要五个小时。如果它突然卡住短路不动了,不要担心,重新启动下就好。”   说着他将一块连着线的,巴掌大小,犹如电极片一样的东西贴在了我的腰上,冰凉的触感有些奇怪,让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这是初级防水的,小雨没问题,但不能一直对着淋……”   理疗师递给我两支肘式拐杖,道:“你已经十几年没有走过路了,可能一下子会不知道怎么走路,这是给你逐步适应用的。等你习惯了行走,就可以不用它了。”   我握住拐杖,紧了紧手指,突然生出点近乡情怯之感。先前还很淡定,这会儿却无端忐忑起来。   真的能成功吗?通过这样一副单薄的金属骨骼……我就能站起来了?   “准备好了吗?”技术员问。   “可以了。”我朝技术员颔首道。   设备开启,外骨骼支撑着我腰部以下,当感应到我“站立”的意图时,关节一点点舒展拉伸,用强大的机械力将我的膝盖以上托举了起来,形成了“站立”的过程。   这实在是一种神奇到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可以真正站立,这样轻松,这样随意,毫不狼狈。   “继续,来,往前试着走一步。”技术员指引着我。   配合拐杖,我缓缓抬起右脚,迈出一步,接着左脚笨拙地跟上。完成“第一步”,我回头看去,大概只是移动了20厘米。   20厘米,我自己走出来的……20厘米。   我以为,坐着和站着并没有多大区别,呼吸更高层的空气对我没什么意义。   我错了。   虽然还不熟练,虽然行走起来可能远没有轮椅那样快。但从今以后,我将再不会被台阶、被树叶、被任何小于20厘米的沟渠阻拦,也再不用怕去任何人多的地方,不用担心电梯空间不够,不用烦恼叫不到无障碍出租车。   这怎么会没有意义?这简直太有意义了。   我深深吸气,直到胸腔盈满空气,涨得发疼,才徐徐吐出。   理疗师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我冲他淡淡一笑,告诉他:“上面的空气真好。”   在理疗师的帮助下,我很快掌握诀窍,学会了通过拐杖缓慢行走。   离开医院前,技术员与我互留了手机号,让我有什么技术上的问题就打他电话。   我点头道:“行,那我先走了。”   理疗师帮我将轮椅送到车旁,叮嘱我路上小心,之后便回去了。   我收起拐杖把它们放在副驾驶座上,开了车窗,就着午后宜人的微风与阳光,往家的方向驶去。半路上,收到了肖代表的信息。   【怎么样?】   趁着红灯,我给他回去消息。   【我可以走了。】   【拍张照给我。】   他很快接下一句。   【我要写报告。】   设备本来就是对方以反馈数据为前提免费提供的,我自然是要配合。   【好,到家拍给你。】   【大概多久?】   【半小时。】   今天路况不错,红灯也少,只是半路不小心遇到前车抛锚,挡住了一根主干道,堵了大概十多分钟。   等我进小区,匆匆将车停好下车,发现商牧枭又在遛狗。   不知道为什么,他遛狗的时间十分不固定,一会儿早,一会儿晚,毫无规律可言。   我站在车边,等放下轮椅这点功夫,他转身看到我,一时怔住了。   他似乎是震惊于我竟然站了起来,直愣愣盯着我,目光一错不错,让我很不自在。   别开眼,轮椅一放下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起拐杖,推着轮椅往楼里而去。   进电梯后,按下楼层号,电梯门逐渐合拢,我瞥了眼商牧枭的方向,发现他似乎仍在看着我。   我为什么要逃?这样显得我好像很在意他的目光,太奇怪了。   我闭了闭眼,懊恼的同时,更懊恼地想起来,我忘了提醒对方发我银行卡号了。   回到家后,我对着全身镜拍了张半身照给到肖代表。   对方正好在线,很快回过来。   【要全身照,把脸露出来】   虽然觉得奇怪,但想着可能是需要确认身份吧,我又重新拍了张露脸的照片发过去。   这次对方没再说什么,只是冲我竖起大拇指,表示很满意。   寻思着应该是没事了,我放下手机,在客厅里继续训练用外骨骼走路。这样一直练到傍晚,再次拿起手机查看时,发现肖代表在“大拇指”之后没多会儿给我发了句话。   【你站着的样子很好看。】   我蹙了蹙眉,觉得这肖代表有时候说话真是不太注意距离。虽然话都没多大问题,但乍眼一瞧,总是免不了让人心里犯嘀咕。 第50章 我喜欢残缺美   当沈洛羽为我开门,发现我“站”在他家门口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好像看到路上有张写着她名字的大额支票在跳芭蕾——震惊中透着一点不可思议,极度怀疑自己没睡醒,同时开始回忆上次喝醉是什么时候。   她瞪着眼,半天没动静,跟宕机了似的。   这周来我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景,已经很熟练,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任她自己慢慢消化。   “怎么了,谁啊?”沈洛羽半天没声音,姑姑跟出来查看,透过沈洛羽看到我,举着锅铲直接钉住身形,母女俩双双宕机。   “妈,你……你掐我一下。”沈洛羽视线不离我,将手伸向后方。   姑姑捂着胸口缓缓走来,抓住沈洛羽的胳膊将人一把扯到边上,再把手上锅铲塞给她。   “小芥,你……”姑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我,眼里迅速泛起泪光,“你可以站起来了?”   我抬起一只脚给她看:“外骨骼。”   姑姑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一种机械设备,可以靠外力帮助我站起来。”我进一步向她解释。   “哦哦。”她似懂非懂点头,欣慰地又将我上下看了遍,过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好为你骄傲。”她抱着我,语带哽咽道,“无论是你二十岁前,还是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都是让姑姑骄傲的好孩子。”   由于丈夫去世得早,姑姑不得不独自带大孩子,早年开过饭店,做过运输,吃了很多苦。索性沈洛羽也争气,知道母亲辛苦,从不要她操心。自小成绩不能说顶尖,但也一直名列前茅,大学毕业后便进入设计院工作,一路稳扎稳打,到如今也是能带徒弟的资历。   她们母女俩的性格,都属于独立有主见,做事又潇洒的类型。就是我出事那会儿,姑姑要哭也都是隐忍的哭,从不会在我面前流露悲伤,每次来到病床前,我只能透过她红肿的双眼猜测她是又哭过了。不夸张的说,这么多年来,这是我头一回看到她嚎啕大哭。   似乎是为我感到高兴,又似乎是终于能够宣泄这十几年来压抑的悲伤。   姑姑特地让沈洛羽到楼下买了两个熟菜一瓶啤酒,要为我庆祝。我开了车,自然不能喝。她身体不好,我让她也少喝。   最后姑姑小酌一杯,剩下都到了沈洛羽胃里。   饭桌上聊到外骨骼的来历,沈洛羽无限感慨道:“这公司真好啊,一百万的设备一分钱不要你,就让你配合提供反馈。什么时候甲方爸爸造个房子也能让我免费进去试住个七十年?”   姑姑一指戳上沈洛羽额角,训斥道:“叫谁爸爸呢?”   “什么爸爸?哪儿来的爸爸?妈你听错了吧。”沈洛羽连忙改口,撒谎撒得面不改色。   我看她们母女相处这样和睦,不免内心羡慕。我和父母,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这样了。   快吃完晚饭,突然收到贺微舟短信,问我在不在家,说想过来还我唱片。   我告诉他可能要八九点才到家,让他不用急着还,不然给我寄过来也行。本意是希望他能改日再还的,但不知他是不是没听出我的潜台词,当即表示那就九点,如果我没到家,他就在门口等我一会儿。   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多,算算现在回去也差不多了。   轻叹口气,我只得起身与姑姑她们告别。   “这就要走啊?”姑姑喝了点酒,兴致正高,极力劝我再坐一会儿。   “不了,朋友过会儿要来我家,我得赶回去。”我缓步走到门口,让她留步。她见劝不动我,只好放弃,改为叫我路上小心。   “我送你下去。”沈洛羽拿上钥匙,跟我一道出了门。   进入电梯,只剩我和沈洛羽两人,她开启了一贯的主题。   “从过年到现在,你还没和你爸妈联系过吧?”   “嗯,一直没时间。”   算起来,这场冷战已经快持续大半年。我也想过要打破僵局,可又怕再次以疲惫的争吵结束。就这样一日拖一日,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   “你不准备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吗?”沈洛羽问。   我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着,一直到电梯到达一楼。   “你认为他们会在乎吗?”电梯门打开,我和沈洛羽一同走出去。   她惊讶地回头:“你在说什么傻话,他们当然在乎。”   见我不说话,她接着道:“舅舅舅妈还是关心你的,北芥。他们或许思想顽固,各方面都很保守,但他们做事的出发点还是为了你好,当然我知道这种‘为你好’式的关爱很令人窒息。但……”她顿了顿,感触颇深道,“这世界上没那么多人在乎我们的好坏,大多数的关系都说断就断。能有人为你着想,哪怕你不需要,哪怕是多管闲事,我认为也是甜蜜的烦恼。”   “甜蜜的烦恼?”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实在很难将这样乐天的想法融入自身。   沈洛羽道:“你看,这世上既有‘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人,也有我妈这种早早杞人忧天,担心她百年后我孤苦伶仃成孤老的人。你要是打辩论,那这两方都有很多点可以打可以批判,但人生不是辩论赛,干吗非得分个对错是吧。”   我点点头,告诉她:“我知道了,等过段时间我会给我妈打电话的。”   有时候我也很不好意思,总是让姑姑她们夹在我和父母之间,做我们的调解员、润滑剂。   沈洛羽这些话,固然是为了让我与父母能更快和解,但站在我父母的角度,他们的确做了他们能做的,也不曾亏待过我,或许我真的应该换个乐观一点的心态看问题。   回到家时,贺微舟还没到。在外一天,外骨骼的电量已经见底,我脱下设备充电,重新坐回轮椅。   也不知道贺微舟等会儿会不会久留,以防万一,我还是去厨房烧了壶泡茶的水。   对面楼这个时间段还亮着不少灯,正对着我的楼层,1102的窗户一片黑沉,看不出商牧枭是不在家还是单纯的没开灯。   这几天我见到他便会催要银行卡号,他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诿,一度让我产生“到底谁欠谁钱”的错觉。   我开始怀疑,他之前并不真的急着要我还钱,只是享受那种逗弄我、让我难堪的感觉罢了。就像当初他和周言毅打赌追我,表面理由不重要,本质都是以逗弄我为乐。   按下烧水键,门铃这时响了。   我跑去开门,贺微舟站在在门口,冲我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   的确很打扰。但来都来了,我也不好赶他。   “没有。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贺微舟换了鞋进到屋里,将唱片放茶几上,没有坐下,而是跟我到了厨房。   “晚上聚会去了吗?”他倚在门边,一副与我话家常的模样。   我找出茶叶罐,边等水开边道:“去看了下我姑姑。这次不巧,设备没电了,下次有机会让你看看我走路的样子。”   身后许久无声,我回头看去,见对方满脸错愕。   我以为他是没听懂,误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医学奇迹,忙补充道:“机械外骨骼,类似于高科技假肢,能续航十四小时,所以以后白天我都可以不坐轮椅了。”   他张了张嘴,放下环在胸前的双手,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那……那真是太好了。”他说。   我隐隐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热水很快沸腾,我泡好茶,一回身,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的贺微舟吓个够呛。   手一哆嗦,茶泼溅出来,烫到手指。我吃痛地抽了口气,再捏不住杯子,整杯茶翻倒下去,大半淋到我的腿上,玻璃杯则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贺微舟忙抓过一旁纸巾,替我吸去裤子上的水。   热水大多泼在膝盖的位置,顺着裤子流向小腿,虽然没有感觉,但以常识来说,我现在应该迅速降低皮肤温度,不让热量继续堆积。   “我自己来就好。”挡住他的手,我打算先进浴室冲一下水。   “我帮你处理一下吧。”贺微舟蹲下身,不由分说要卷我的裤腿。   就连和商牧枭交往的时候我都没让他看过这双腿,现在就更不会让贺微舟看。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语气微沉道:“不用了,你先让开,我自己进浴室处理。”   贺微舟抬起头,表情古怪异常,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无限接近于“痴狂”的情绪。   他半跪在地上,仰视着我道:“北芥,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我在追求你。”   我一愣,被他的话炸得猝不及防。   “我……”   没有,我没看出来。但商牧枭倒是看出来了。难道真的被他说中,我没有看人的眼光?   我整理着语言,委婉地拒绝道:“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完全恢复,目前……不打算这么快展开新恋情。”   客厅里,我的手机忽然疯狂响起来。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绝不会嫌你麻烦,也很乐意照顾你,更重要的是,我喜欢的就是你残缺的样子。北芥,你简直太完美了。”说着,贺微舟隔着布料轻轻抚上我的腿,就像在抚摸一尊美丽的艺术品。   我立时汗毛倒立,很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僵硬着身体,我试探着问:“你……喜欢我坐轮椅的样子?”   我想到一种人群,和贺微舟很像。   客厅电话一个接一个,久久不歇,但我这会儿实在顾不上它,也只能任它去响。   “慕残不是变态,我们只是和主流大众审美不一样。”贺微舟显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方承认道,“我喜欢残缺美,就像有人喜欢悲剧,有人迷恋被鞭打的感觉。放心,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喜好人工制造残缺,那不是美。美是自然形成的,就像你。”   我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应该感到荣幸还是荒唐。   形势于我不利,我不欲刺激他,只好虚与委蛇道:“这样,你先给我点时间。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我要想一想,毕竟也是人生大事。”   他盯了我半晌,复又垂下眼,仿佛压根没听懂我的话一般。   “让我替你处理烫伤好不好?”他自顾自地,一点点卷起我的裤腿。   在不伤害他人、不违背法律的情况下,审美也好,性癖也罢,都是个人自由,的确不好因为与众不同就一概打成变态。   但是他现在这种行为,已经和性骚扰无异。   “你不要这样……”我深觉无力。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在自己家也会遭遇这样的事。还是被一个当做朋友的人……   难道我真是象牙塔里待久了,不识人心险恶吗?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裤腿被卷到膝盖,贺微舟盯着我的腿,整张脸都亮了。   周围并没有趁手的、可以拿来当武器的东西,手机在客厅,已经不再发出响声。   我闭了闭眼,心里升起一股绝望。   他的手指触上我的腿腹,明明我应该毫无感觉,但可能是太抗拒了,不自觉便颤了颤。   而几乎是同一秒,门口传来电子锁开锁声。   贺微舟动作微顿,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冲进来的商牧枭扯着后领狠摔到地上。 第51章 你应该改改你的脾气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我眼睁睁看着两人扭打起来,在我的厨房地板上翻滚。   商牧枭一句话没有,只是挥拳揍人。贺微舟到底文弱,完全不是他这个玩极限运动的对手,一下吃了好几拳,嘴角都被打破。   虽然我对商牧枭的突然出现也很震惊,但这会儿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一逃离贺微舟的控制,我便直扑茶几上的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你……你做什么?”贺微舟瑟缩着躲避商牧枭的拳头,声音带着几分恐惧。   “我做什么?”商牧枭揪起他的衣襟,一拳揍在他的腹部。   贺微舟霎时脸都白了。   商牧枭再次扬起拳头,加重语气又重复一遍:“我做什么?”   “您好,有什么能帮助您?”电话接通,对面传来接线员温柔的嗓音。   我一边观察着厨房里两人的战况,一边与接线员说明情况,撇去前情,只说有人打架。   接线员表示会安排民警尽快赶到,让我注意自身安全。   那头贺微舟奋力推开商牧枭,踉跄地逃到门口,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抱歉,我没想过伤害你……”   他匆匆说完,怕商牧枭再追出来,慌忙转身离去,连电梯都没坐,直接沿着消防通道跑走了。   没多会儿商牧枭追着他到了门口,见人已经没了踪影,不甘地咒骂一声,将门重重拉上。   屋里只剩我们两个,虽然我还有些回不过神,心脏也仍在狂跳不止,但比起贺微舟慕残这样明确的事,让我更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商牧枭会这样巧合出现在我的家里。   “怎么回事?”   “你怎么会来?”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差点被自认为是朋友的人猥亵。这事另我有些难以启齿,更重要的是让人很挫败,特别是在商牧枭面前。   商牧枭呼吸还有些喘,见我不答,脸色难看地抄了把头发,靠在门上,盯着我裤子上的水迹再次开口:“你喜欢他?”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上一句的思维跳到我喜欢贺微舟的。   “什么?”   “我进来前你们在做什么?”   他完全一副质问的口吻,让我有种自己此时正在被警察审问的错觉。   我耐着性子回答:“我不小心把茶打翻了,烫到了腿,他说要帮我处理……”   “所以你就让他处理了?”他大声诘问,往我这边走了两步。   大脑好像一只被戳爆了的蜂巢,瞬间涌出大量蜜蜂,每一只都在嗡嗡作响。   “不然呢?我难道能拒绝吗?他突然说喜欢我,喜欢我坐轮椅的样子,喜欢残缺美,还像个变态一样摸我的腿,我连跑到客厅接电话都做不到,你让我怎么办?站起来和他打一架吗?”   他提高音量,我也提高音量。这好像成了我俩之间的魔咒,每次交流都无法心平气和说话。   商牧枭沉默片刻,低低说了一句:“你就不应该让他进门。”   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能站起来和他打一架。暴力的确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暴力能让这个小混蛋老老实实闭嘴。   “是,我识人不清,你说得都对。”怒气让我连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都不想知道了,只想让他快点滚,“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他一时没有再说话,直直瞪着我,好像这里不是我的家,而是他的家,我的要求很无礼。   与我对视须臾,他垂下眼,扫过我裸露在外的小腿,道:“你皮肤很红。”   我低头看去,腿上苍白的肌肤被烫出一片嫣红,要是有痛觉,这会儿必定是火辣辣得疼。   商牧枭来到我面前,半蹲下来,伸手要将我裤子更往上拨。   这会儿再遮遮掩掩多少有几分矫情,可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得一下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作。   他没再动,但也没收回手。   “怎么?别人能碰我不能碰吗?”他语气凉凉道。   我一愣,手不自觉松开几分。他干脆拿开我的手,将裤管完全卷到膝盖以上。   看清我膝盖上的伤势,他拧着眉轻啧一声,站起身,不由分说将我往浴室推去。   我看他拿下花洒开始调节水温,知道他是要替我的伤口降温,再次重申:“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处理,你走吧。”   他置若罔闻,复又蹲到我面前,握着我的脚踝轻轻抬起,将冷水浇淋到被烫伤的部位。   如今虽然已是春季,但气温仍是很低,可能是从家里跑过来的关系,他只穿了件短袖白T,看得我都觉得冷。   浴室充盈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商牧枭的睫毛纤长浓密,从我这个角度看,尤为惊人。余喜喜说得对,他不进演艺圈的确是可惜了。   “用手把裤腿往上提,不然会淋到水。”   我注视着他的睫毛,没有动。   商牧枭疑惑地朝我看来,我不动声色移开视线,依照他的吩咐抓着裤腿远离膝盖。   在浴室的白灯下,本就苍白的腿显得更白,简直要和地上的白色瓷砖融为一体。他的手本就宽大,轻松便将我的脚踝整个圈住,一深一浅的肤色对比鲜明,格外有视觉冲击力。   藏了这么久,最后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商牧枭见面。早知如今,当初我何必纠纠结结连灯都不敢开?   事实证明,有些坎儿跨过去的那瞬间才会发现,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忍辱含羞,有的只是平静和解脱,仿佛一种快狠准的脱敏疗法。   “你怎么会过来?”随着水流不住冲刷伤处,我的怒火伴着那些不理性的情绪似乎也一点点被浇灭,我又开始重拾主题,好奇商牧枭出现的缘由。   商牧枭小心移动着花洒,确保所有泛红的地方都能被水淋到。   “我本来要打电话告诉你银行卡号,但你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看你家灯亮着,好歹师生一场,而且你还欠我二十万没还,就想过来看一眼。”   乍闻他的话好像没什么毛病,仔细一想,却处处都是漏洞。   一般要查看别人是不是发生意外,起码先敲门,敲门没有回应再会使用别的方法破门吧?而且如果我是因为在洗澡才不接电话呢?   他没说实话。我心里隐隐生出这样的猜测,可真相是什么,这么会儿功夫又实在理不清。   我没有继续追问,表面上相信了他的说辞。   “你为什么还没把密码改掉?”商牧枭忽然问。   我自繁杂的思绪里回神,道:“忘了。”   花洒不受控地晃动了下,过了会儿商牧枭才硬邦邦道:“哦。”   烫伤降温要持续十分钟以上,大概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门外门铃响起。   “可能是警察来了。”我回头看向浴室门。   商牧枭放下我的腿,将手里花洒往我这边递了递,道:“你先自己冲着,我去看看。”   透过水声,只能听到外头断续的对话。没一会儿,一名中年男警官出现在浴室门口。   “你好,先生。是你报的警吗?”   我点点头:“是。”   我听到门口还有说话声,商牧枭应该是在和另一名警察复盘发生的事情。   “请问之前报警是发生了什么事?”中年警官问。   我将事情大概讲了讲,对方纵是出警经验丰富,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听闻“慕残”这个名词后也忍不住露出古怪神情,一再和我确认它的含义。   “这年头,男人都不安全。”他感叹一声,道,“好的,我了解情况了。但先生我要和你说一下,因为你现在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他也没有表现出明显伤人意图,我们无法采取刑事措施,只能对他进行口头警告,让他不要再靠近你。”   我表示明白。   他颔了颔首,道:“你有什么事还可以再打我们电话,我们会第一时间出警。那就这样,我们先走了。”   我谢过他,与他告别。他走后没多久,外面传来关门声,接着商牧枭回到浴室,重新接手替我伤处降温的活计。   “你觉得他还会来找你吗?”商牧枭问。   “不知道,我希望不会。”总觉得贺微舟胆子应该没那么大,我也不至于那么有魅力,让他流连忘返。   “你应该改改你的脾气。”   我不太明白。商牧枭今天总是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说贺微舟就说贺微舟,怎么又扯出我的脾气?我的脾气和今天发生的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我的脾气怎么了?”   “你戒心太低,表面上看着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对谁都很包容。这样不行,这样会让对你心怀不轨的人得寸进尺。”他拧紧水阀,将花洒放回高处,俯视我道,“他们会不断试探你的底限,想看你到底能忍到几时。”   心怀不轨的人……   我有些好笑,带着些许嘲讽道:“包括你吗?”   他睫毛轻轻颤了颤,道:“对,包括我。”   抖开柔软的浴巾,将腿上水珠尽数拭去,由于姿势的关系,水花大半沾湿了他的裤脚和下摆。   等会儿出去风里一走,恐怕会冷。   擦完了腿,他将我再次推出浴室,见厨房地上散着碎玻璃,一一捡起丢进垃圾桶后,还替我擦干了地上残留的茶水。   看得出他不太做这些,姿势相当笨拙。   做完后,他站起身,与我四目相对:“那……”他拖长着尾音,久久不说后面的话。   而我也只是任他盯视,没有催促。   半晌,他道:“那我走了。”   “你等等。”我叫住他,转身进卧室拿了件外套给他。   他接过衣服,不明所以看着我。   “你衣服湿了。”我说。   他低头查看自己衣裤,仿佛这会儿才刚刚发现。   披上外套,他微微眯眼笑道:“你看,你就是这样才会招惹变态。”不等我反驳,他挥一挥手,开门离去。   他走后,我控制着轮椅来到位于厨房的窗户边,这个位置能够看到对面的楼,也可以看到楼下。   几分钟后,商牧枭从我这边楼道里出来,脚步轻快地往对面走去。 第52章 说了谎就一定会被拆穿   卢飞恒的老家大概离清湾三小时车程,我一大早出发,中午左右才到。   卢玥提前准备好饭菜等着我,为我开门时,同沈洛羽一样,傻了半天才知道接过我手里的问候礼。   卢妈妈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一边走近一边眯眼打量我,等看清我长相,眼里满是惊喜。   “北芥,你能走路啦?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怎么没听你提过?”   “是啊,我刚开门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母女俩围着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我与她们解释了外骨骼的工作原理、使用方法,并表示自己也才佩戴它没多久。   卢妈妈不知道是想到卢飞恒还是卢爸爸,眼里升起无限怅惘。   “不知道人类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所有的医学难题,我是看不到这天了,希望你们能看到。”   卢玥笑道:“那得医学多发达?我和您就差二十多,您看不到,我肯定也看不到的。”   卢妈妈带着我进到卧室,屋里颇为昏暗,只开了盏昏黄的小灯。   卢爸爸戴着呼吸机,消瘦地只剩一把骨头,闭着眼,半躺在床上费力地喘息,完全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这些天他醒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卢妈妈小声说着,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丈夫。   卢爸爸悠悠转醒,看到我时愣了许久才认出来。   “北芥?”他颤抖地伸出手。   我撑着拐杖到他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   “叔叔……”   他似乎已经不太清醒,虽然认出了我,却时间感混乱,一会儿问我毕业了没,一会儿又问我卢飞恒什么时候回来,他想他了。   我去看卢妈妈,她摇摇头,示意我不要点醒他。   我只能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哄骗着道:“很快,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卢妈妈红着眼眶离开了卧室,留我们两个单独说话。   我坐到床边的凳子上,将拐杖放到一边。   “你的腿好了啊。”只一会儿功夫,卢爸爸好像又恢复了点神智。   “嗯,现在能走路了。”上次见到他时,他头发还很黑,眼睛有神,人也壮实,看起来非常健康。不像如今,头发白了,眼里的神采消失了,人也瘦脱了形。   明明应该活更久的……   理智上,我知道应该尊重病人的选择,要学会放手,可情感上,潇洒说再见真的很难。内心深处,我甚至有些怨怼他这样轻易地放弃了活下去的可能。   “真好。飞恒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他好像看穿我的想法,劝慰道,“不要难过,我只是比你们早走一步,我……我会去找飞恒,有他在你们不用担心……他会照顾我。”   一口气说了长句,他喘得更厉害,声音也更轻,好像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听到他提卢飞恒,我的眼底不自觉涌上热意,点头道:“是,飞恒很会照顾人,他一定能把您照顾得很好。”   “卢玥是不是问你借钱了?”他突然问。   张了张口,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和我借钱这事卢玥是瞒着父母的,还钱的时候也没同父母提起钱是跟我借的,就怕两个老人会有心理负担。但显然,姜还是老的辣,卢爸爸到底是猜了出来。   “就借了一点。”我说。   “她啊,怎么能麻烦你呢……”   “我不怕麻烦。”   他笑起来:“你不怕麻烦……”说话间他眼眸半阖起来,看着像是随时随地会再次昏睡过去,“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呢。”   “不要急,你还年轻……慢慢来……你这么优秀,一定很多人喜欢的。”   “好,我不急。”   “飞恒不知道几时带女朋友回来,这小子也招人喜欢……”   笑容凝在唇边,只一会儿功夫,他又糊涂起来。   “……应该也快了。” 我顺着他的话道。   卢爸爸精神不济,人也不怎么清醒,又说了两句,我看出他的疲累,主动结束话题,让他好好休息,之后起身出了屋。   卢妈妈见我出来了,招呼我到桌边吃饭。   “吃过晚饭再走吧。”说着她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好不容易来一趟。”   我摇摇头,婉拒她的好意:“不了,我下午还有些事。”   杨海阳这次结婚仍叫我当伴郎,下周就要举行婚礼,我下午得去试衣服。再者卢爸爸的身体情况这样差,我也不便一直打扰,卢妈妈她们照顾病人都很累了,我不想她们为了招待我再费心力。   “那吃了饭,你和我进去再见一眼你叔叔吧。这一别,应该是没有下次了。”卢妈妈长长叹口气道。   桌上氛围因为卢爸爸的病情有些沉闷,只是简单的对话,没有聊太深。卢玥做的都是他们当地的特色菜,味道很不错,临别时,卢妈妈还塞给我一大包的当地特产,让我回家煮汤喝。   开车回到清湾已是下午四点多,我匆匆给自己煮了碗速食饺子,吃完就要前往与杨海阳约定好的礼服店。出门前,忽然接到了商牧枭的电话。   “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试衣服?”   我看了眼厨房窗户,对面的灯一如既往地暗着,无法得知房子主人有没有在家。   “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一家店,前两天店里打电话给我,说衣服做好了,问我什么时候去试衣服,我就打听了下新郎和伴郎试衣服的时间。带上我吧老师,我现在没车很不方便。”   “杨海阳也在。”我提醒他。   他不以为意:“我知道。”那头传来关门声,他似乎是出门了,“放心,我不会和他打起来的。”   “可是……”   我还待找理由拒绝,商牧枭飞速打断我:“我到下面等你,你快点。”说罢挂了电话。   只是顺路带一程而已,我们住得这样近,没什么的。我盯着手机,给自己洗脑。   下到车库,商牧枭已经等在车旁,身上穿着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正是之前我给他那件。   我和他身形还是差点,照理他穿不了我的衣服,但这件外套是宽松款,又是及膝长外套,因此能勉强塞下他。   可“能穿”和“合身”是两个概念,虽然穿着不难看……也不好看。   我的目光太明晃晃,他见我一直看他,张开手臂向我展示道:“搬出来得急,我没带几件外套,先借我穿穿,到时候洗好了再还你。”   我绕过他,开门上车:“随便你。”   一件衣服而已,又不是二十万,我倒不至于一直催他。   驱车四十分钟,到达了市中心的一家门头复古精致的定制西服店。这家店据说是商芸柔指定的,开了几十年,老板是商禄的朋友,替很多商贾名流都定做过衣服,手艺了得,据说还上过电视。   第一次来时,由于我坐着轮椅,裁缝师傅为了精准,量尺寸都量了许久。   推门而入,头顶上方的古旧铜铃发出一声轻响,店里的人一致看了过来。   “北芥!”杨海阳正在试衣服,一身挺拔的八字领白衬衫加藏青色西裤,有别于他平时的糙汉形象,显得尤为帅气。   他早前便从电话里得知了我穿戴外骨骼的消息,不过亲眼看到还是第一次。   “我操你真的站起来了!”他咧着嘴,笑得有几分傻气,说着快步朝我走来,张开双臂似乎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就在这时,我和他之间却忽地插进另一个人来,迎上去热情抱住杨海阳,大力拍着他的背。   “姐夫,好久不见。”   杨海阳跟被蛇咬了一样,急急挣脱,见真是商牧枭,脸色一下变得很精彩。   “你……你怎么来了?”   “我也来拿衣服啊。”商牧枭回头看向我,“我现在和北教授住一个小区,知道他也要来试衣服,就一起了。”   杨海阳看看他,又看看我,目光充满同情,仿佛我不是和商牧枭住在一个小区,而是和一条恶犬关在同一个笼子。   更衣室只有一间,我让商牧枭先请,他也不客气,拿着衣服便进去了。   “哇,真是个煞星啊,我刚刚被他抱得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杨海阳压低声音,搓着胳膊道,“我之前听芸柔说他和家里吵架搬出来自己住了,但怎么也没想到搬到了你们小区,这也太巧了。”   他的疑惑也是我的疑惑,千千万万个小区,我始终不明白商牧枭为什么独独选中有我的那一个。难道房子是一早就租好的,想演戏演的更逼真一些,显得与我难舍难分,只是没想到我突然与他提了分手,他退不了房,正尴尬着,与家里吵了架,便只好硬着头皮搬去住了?   这样一想,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或许是图离我们学校近吧。”   “近吗?”杨海阳想了想,“也不太近吧。”   我和他分析了下,同样的租金,学校附近只能租到小小的一间房,但在我们小区能租到二室一厅的房子。虽然不那么近,但有公交直达,生活设施也很齐全。   杨海阳愣愣点头,像是被我完全说服了。   他试完了衣服,十分合身,没有要改的地方,只等商牧枭出来把衣服换下。   不多时,更衣间隔帘唰地拉开,商牧枭系着腕上的衬衫扣走出来。长腿细腰,肩膀宽阔,只是往那儿一站,便将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他目光在我面孔上游走一圈,带着钩子般,勾住我的眼睛,让我怎么也无法移开视线。   走到全身镜前,他看起来像是专心在打领带,其实一直在透过镜子与我对视。   我别开眼,将视线放在墙上的一卷布料上。   “对了,北芥,马上就能看到你男神了,你兴不兴奋,高不高兴?”杨海阳脱去外套交给一旁店员,解着领带往更衣室而去。   隔帘拉上,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记得你大学那会儿可喜欢芸柔的爸爸了,还给我推过他的电影。结婚那天你别忘了找他签名,说不准还能跟他互加好友。”   人果然是不能说谎的,说了谎就一定会被拆穿……   我没来由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去看商牧枭。   全身镜前,他领带打到一半,这会儿一动不动,唇边已没了笑意,望着我的目光又沉又冷。 第53章 我喜欢被他碰触   如果周围不是还有其他人,我毫不怀疑他会扑上来将我撕碎,嚼烂,让我为欺骗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北芥?”杨海阳得不到我的回复,特意提高了音量。   “嗯……是。”关注着商牧枭的一举一动,我心里不免有些发怵,怕他突然发疯,在杨海阳面前质问我当初为什么跟他撒谎。   当初我脑子一热,说自己是《逆行风》里女主的影迷,就是怕商牧枭知道我喜欢商禄生气,结果一个大圈子兜下来,还是逃不开惹他生气。   商牧枭收回视线不再看我,拉扯领带的动作变得十分用力。他现在拿我没有办法,便只能同死物较劲儿。   直到杨海阳换完衣服出来,我们再没有眼神接触,更勿论交谈。   他现在一定讨厌死我了。   我虽然如今可以站立、行走,但到底是借助外力。离了外骨骼,我即刻就会倒下。   以这家店的手艺,我相信绝不会有什么误差,便只试了上身的衣物。   当我站到镜前,开始系领带时,杨海阳一直在我身后发出各种夸张的惊叹。   “哎呀,我们北芥真帅啊。”   “我们北芥真是玉树临风。”   “你看这腰,你看这腿……”   我想商芸柔会想嫁给他,绝对有这嘴的一份功劳——太能说了。   我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出声制止道:“好了,留点功力到结婚那天拍新娘子马屁吧。”   视线扫过镜中的商牧枭,他穿着全套的西服四件套,上衣口袋露出一角白帕,衬衫领口甚至还别上了一对黑色的宝石领扣,大马金刀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一手支额,看着就快睡着了。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倏地睁开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抓个正着,眼里没有睡意,全是阴郁。   “骗子。”   他坐在角落,所有人的身后,因此除了我,并没有别人读到他的这一唇语。   手一紧,领结就收的有点猛。我咳嗽两声,不动声色又将领结扯松。   衣服一如所想,非常合身。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我见商牧枭坐在那里迟迟不见动静,便自顾进更衣室换衣服。   拐杖支在一旁,才脱去外套,隔帘就被一把拉开。商牧枭挤进来,嘴里说着:“不要浪费时间了,都是大男人,北教授应该不介意和我用一个更衣室吧?”   极速拉近的距离使我不安,脚步不稳地往后退去,背脊撞上墙壁,生出闷痛。   他这是要和我算账了。   看一眼他身后的隔帘,薄薄一片,动静大点外面就全都听到了。   “回去我再跟你解释。”我小声安抚他,但其实自己都没想好怎么解释。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事实便是如此,我的确骗了他,无论出于怎样的考虑,说谎就是说谎,我需要为此道歉。   他低垂着眼眸,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我见他不再有别的动作,暂且放下心来,背过身,将外套挂到了墙上。   更衣室虽然只此一个,倒也还算宽敞,足以容纳两个男人在互不干涉的情况下换衣服。   我背对着商牧枭,一粒粒解开衬衫扣子,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   脱去衬衫,弯腰去拿凳子上的衣服,手腕忽然被人从身后攥住,紧接着靠上来一具结实的人体。   隔着布料,对方的温度一点点渗透过来,让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你之前想潜我,说我是不一样……”他低语着,气息全都喷吐在我后颈处,“哪里不一样?”   我忍着麻痒,挣了挣手腕,没挣开,反倒使他更用力了几分。   潜他?什么潜他?我以为我只需要为自己其实是商禄影迷这件事道歉,可为什么他现在又扯出来一个潜规则?那个乌龙我以为我早就解释清楚了。   “是不是因为,我是商禄的儿子,你才对我不一样?”呼吸灼热,语气却透骨生寒,他攥着我的手,好似下一秒就要将它折断。   他跟我关注的点完全南辕北辙,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这事情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环境地点也不合适,而且我也不喜欢他这样胁迫式的沟通方式。   “你先放手。”微微偏首,我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   这一行为似乎彻底激怒了他,他猛力将我按压在墙上,牢牢制住,不给我任何反抗机会,一口咬在了我的后颈。   “唔……”我吃痛地发出轻吟,又赶忙紧咬住唇防止更多声音外泄。   他真是疯了……   不是激情中为发泄过剩欲望或者调情时满含暧昧的那种“咬”,而是真真切切,带着满腔怒火,不留任何余地的噬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扑上来将我撕碎、嚼烂,让我付出代价。   好痛,感觉肉都要被咬下来了……   “北芥?你们没事吧?”杨海阳兴许是听见更衣室的异响,关心地询问道。   我松开紧咬的唇,急喘两下,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没事,刚刚……不小心撞到钩子。”   “你当心些啊。”杨海阳不疑有他,完全相信了我的话。   “嗯……”我答应着他,尾音都在颤抖,所幸并不明显。   商牧枭一点点齿间松开力道,没有动,只是将唇印在我的后颈,柔软的触感与方才他堪称凶暴的行为简直无法划上等号。   片刻后,他彻底退开,放我自由。   额头抵在墙上,缓了一会儿,我穿上衣服,看也不看他,拄上拐杖离开了更衣室。   人类的牙齿到底不像野兽,没有那么锋利,我抹了把后颈,没摸到血,只摸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牙印。还好今天穿的衣服领子不算低,后头有个帽子,应该能把他的咬痕挡住。   店员接过我手上的西服,可能是见我行动不便,问我需不需要快递服务。想了想,也省得我这一路拿回去,便给他留了地址。   杨海阳这时也已经付完尾款,瞟了眼更衣室方向,道:“那我先走了,你们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同他告别。   商牧枭没多久也换完衣服出来,店员再次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西服,同样询问他需不需要快递服务。商牧枭简短地“嗯”了声,于是店员取来快递单,让他填写地址。   他扫一眼我,道:“问他。”   说罢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推门而出,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门外。不多时,白色烟雾穿过夜色,如最轻薄的纱绸,在他身侧萦绕不去。   店员将快递单递到我面前,我无奈地接过,填上了他的地址。   铜铃如来时一般发出轻响,店员替我拉开门,恭送我离开。   商牧枭见我出来了,碾灭烟蒂,双手插兜走在前头,一言不发往停车场而去。   他一路往前走,我就默默跟在后头,谁也没开口说话。   我有种预感,一场争吵在所难免。   到了停车场,昏暗的光线下,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照明。车位几乎被停满,这个时间段,大家不是在吃饭就是在逛街,人反而很少。   商牧枭突然停住脚步:“怪不得你那样看他。见到真人,果然比电视里的要更让你心动吧?”他转过身,冰冷地凝视我。   若不是“电视”两个字给了我提示,我甚至都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谁。   “我的确当时是因为你是商禄的儿子才对你网开一面……”   “哈,你承认了吧!”他像是抓到了我的把柄,有理就在声高,“你跟我分手根本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赌约,你就是因为见到心心念念的白月光朱砂痣了,所以不需要我这个赝品了!”   “还有这颗痣……你很喜欢吧?”他指着自己右耳耳垂,眼尾全被怒气染红,“和他一模一样是不是?”   他说得太像那么回事,像到要不是他控诉的对象是我,我也会觉得这是个可怜替身和恶劣渣男的故事。   我试着和他解释:“商禄只是我年少时喜欢的一个普通的电影明星,我也只是他很普通的一个影迷,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他抿着唇,胸膛明显起伏着,呼吸很重。   久久,他问:“什么程度?”   我怔了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喜欢他,到什么程度?”商牧枭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对着他的海报想入非非的程度……   但那只是我那个年纪见到心仪对象时很正常的生理反应,并不意味着我爱他。   见我回答不出,商牧枭冷嗤一声,脱下外套摔在我面前。   “普通影迷?啊?”他满满嘲弄意味。   我们本来就分手了,分得也不好看,我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维护在和他恋爱时自己的形象,苦苦解释自己没有渣男行为?   他也没有为他的行为道过谦不是吗?   误会就误会,鄙夷就鄙夷,反正我说什么他这会儿都不会信了。   这段感情本来对他也一文不值,现在不过是从一个好笑的笑话变成一个恶心的笑话。   想明白了,我不再做无谓的解释。   “是,不是普通影迷。你说得对,我喜欢被他碰触。”我平静地,用着不大不小,确保他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比被你碰更喜欢。”   这是除夕那天在商家,商禄误入我的房间后,商牧枭无理取闹问我的问题,当时我没回答,不成想放这儿来回答了。   这或许也是一种墨菲定律,越是想绕开,越是绕不开。   “满意了吗?还想听更多我对他的性幻想吗?”我问。   他仿佛被我击中了要害,脸孔一白,显得眼尾越发的红了。   死死瞪视着我,脖子上的经络都因为肌肉的紧绷而全部显露出来,我以为他要扑过来,他却望了眼头顶夜空,毫无预兆笑起来。   “天啊,太好笑了……”他说,“原来我们两个都是骗子,偏偏认为对方全是真心的。好了,我骗你一次,你骗我一次,也算两清,以后谁也不欠谁了。”   说完他转身独自离去,没有坐我的车。   我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再也见不到他身影,这才缓缓走到那件衣服前,弯腰将它拾起。 第54章 竟然还能有反转   “呀,你的腿怎么受伤了?”理疗师按摩到我的小腿时,看到裤管底下的烫伤,不由惊叫出声。   “不小心烫伤的。”   之前被茶烫到,虽然及时做了处理,但第二天还是陆续生出一些水泡。仗着没有痛觉,我将水泡一一挑破后简单贴上创可贴,这几天差不多也都痊愈,只是留下一些红色的疤。一双腿本就难看,现在更难看了。   “我刚看到还以为是纹身呢。”理疗师笑道,“这颜色还挺好看的,跟梅花一样,也不黯。”   我看了眼自己的小腿,觉得他实在很会说话,被他这样一讲,倒像是我因祸得福了。   做完理疗,我起身穿戴外骨骼,理疗师询问我关于外骨骼的使用感受,问有没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   “没有,它不能更完美了。”只是短短一个月,我已经很习惯穿戴它行动,好像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穿上它,我才是完整的我。   回到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冬季过后,白昼慢慢长起来。   打算晚上煮个面吃,我来到厨房做准备工作,一抬头,目光不经意在对面1102停驻。   这几天那间屋都没有亮灯,也不见商牧枭下楼遛狗,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搬走。   上课不来,银行卡号不给,电话还被拉黑,看来他是真的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   忍不住长长呼出口气,只是想到他,我就心口憋闷,烦躁不已。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我降下厨房遮阳卷帘,隔绝视线,转身将卷面投入煮沸的锅里。   吃好晚饭,洗漱完,我准备写一会儿论文就睡,拿起手机发现有未读信息,点开一看,是肖代表的。   【你腿烫伤了为什么不说?】   我一愣,惊讶于他的消息灵通。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我现在对他这种莫名的语气也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唐沅和你说的?】   唐沅是理疗师的名字。下午我刚做完理疗,晚上肖代表就找上了门,除了他俩互通了消息,我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正好有些工作上的往来。】   果然是唐沅。我向对方解释只是小伤而已,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腿。】对面很快回过来。   虽然未曾谋面,虽然对方可能只是出于工作随口一说,但怎么也是一番好意,我需领情。   【嗯,谢谢。】   他没有就此结束话题,问完腿伤,与我唠起家常。   【吃饭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自己做的素面。】   【怎么不做菜?】   【嫌麻烦。】   我一心两用,边写论文边与他聊天,虽然也觉得他突然找我闲聊有点奇怪,但出于礼貌不好不回,于是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不知不觉就聊到深夜。   看一眼时间,快要十点,关闭文档,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同肖代表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明天我还要早起,先睡了,晚安。】   对面隔了会儿也回过来一个“晚安”,还附上一个小猪盖被子的表情包。   我莞尔一笑,这肖代表,还真是童心未泯。   翌日一早,我穿戴整齐,七点便驱车前往杨海阳处与他汇合。   商芸柔不喜欢过于繁复的婚礼程序,只想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度过悠闲轻松的一天。加之她有孕在身,不宜操劳,杨海阳便索性连接亲都省了,只办一场简单的仪式就好。   婚礼在市中心一处奢华的洋房内举行。洋房上个世纪建成,住过许多历史名人,占地五千多平米,拥有超大私家花园,自建成便因它童话城堡般的外观广为人知。   避免来回奔波,杨海阳与商芸柔早一天就住进了洋房,我到时,杨海阳正在他的“新郎室”弄头发。而商芸柔则在另一层的“新娘室”做准备。   “我好紧张。”杨海阳捂着胸口道,“不敢相信,我真的要和芸柔结婚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化妆师与他说笑。   “怎么可能后悔。”杨海阳想也不想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后悔。”   他语气坚决,满目深情,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爱商芸柔,他会牢牢牵着她的手过完这一生。   照理追求幸福也是一种欲望的体现,而欲望正是人生痛苦的根源。要断绝痛苦,必须消除自身欲望。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寻求极致的“无欲”,难以说清它是不是另一种“欲”。   秉承佛道思想,以前我总认为,有太多欲望不是好事,它会让人堕落。现在却觉得,在欲望中挣扎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与其想着规避,不如大方承认——自己便是因欲望而生,也要因欲望而死。   没有欲望不见得好,充满欲望的人生,亦不见得差。   到十点左右,宾客陆续到场,包括双方长辈。大家聚在楼下草坪上,衣着体面,举着香槟,不时轻声交谈耳语,一旁的小型交响乐队正在演奏圣桑的《动物狂欢节》,欢快的乐曲十分喜庆,与今日气氛相得益彰。只是,不知为何有些好笑。   化妆师给杨海阳做完造型,还想给我弄,被我婉拒了,他看起来颇为遗憾,只得叹着气从一旁箱子里取出朵胸花给我别上。   虽说是伴郎,可也不需要我忙活什么。杨海阳的母亲同杨幼灵正好到了外头,找不到地方,我便主动说要去接她们,让杨海阳安心和司仪对流程。   快到门口,我远远看到杨幼灵她们,也看到了……商牧枭。   他牵着杨幼灵,正往我的方向走来,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看着感情深厚,倒像是一对亲舅甥。   “北芥!”杨海阳的妈妈远远朝我挥手。正与小姑娘低头说着什么的商牧枭闻言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挪开,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好似只是在看一个路过的陌生人。   这表情我见过。我们刚在一起时,为了杨海阳的事吵过一架,他为此一星期没有理我,路上遇到便是这幅表情。可以与别人谈笑风生,但懒得看我一眼。   “北芥啊,我刚刚在外头差点找不着门,还好遇到芸柔弟弟了,他认识灵灵,就把我们带进来了。”杨妈妈走到近前,说起她们会和商牧枭一道进来的缘由。   “这里的门是不太好找。”他既然不想和我交流,那我也不去讨嫌,只当他不存在。“阿姨,我带你们去海阳那儿吧?”   “好好好,我去看看他,也去看看芸柔。”她拍拍自己随身的小包道,“今天正式过门了,红包可不能免。”   一听要去见杨海阳和商芸柔,杨幼灵立马松开了商牧枭,改牵奶奶的手。   “舅舅我先去找爸爸啦,我们等会儿见!”   商牧枭扯了扯嘴角,似乎对她这种不加掩饰的偏爱颇为不满。   “嗯,等会儿见。”他语气没这么起伏道。   我带着两人去到杨海阳处,杨母叮嘱了些琐事,之后带着杨幼灵去又找商芸柔。   司仪见时间差不多,便叫杨海阳先到楼下待命。   我替他揣着戒指盒,被他的情绪传染,不自觉也开始紧张。   十一点半,婚礼进行曲准时奏响,杨海阳站在由绿白两色鲜花编织的拱门下,忐忑地等着他的新娘。   绿色的草坪被鲜花立柱隔出一条天然绒毯,笔直地通向拱门。宾客自然分立两边,与杨海阳一样,望向新娘的来处。   商禄与方麒年位于最靠前的位置,商牧枭并不和他们站在一处。人太多,我一时也找不着他。   方麒年今日是女装打扮,穿着一袭醒目的姜黄礼裙,头上戴着顶同色礼帽,薄纱微微遮住他的上半张脸,让他的表情显得很模糊。   商禄侧身与他身旁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孩说着话,表情分外温和,甚至有几分宠溺。再看那女孩的脸,只一眼我就知道,她是余喜喜口中宋万呈找来扮演梅紫寻的那个女大学生。她的眼睛,她身上的神采,和梅紫寻太像了。方麒年与她一比,只能算是拙劣的仿制品,顶多仿了个形。   再看女孩的另一侧,果然就是名导宋万呈。   方麒年没事人一样,任商禄与女孩谈笑,同他们之间仿佛自有一道无形屏障,我都佩服他这样沉得住气。   人群中我还看到了尹诺,这学期他没有选修我的课,也不再同商牧枭走在一起,我已经许久不见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他感觉到有人打量他,蹙眉往我这边看来,对上我的眼睛时,脸色一变,僵硬地转开了目光。   洋房古朴厚重的大门在这时打开,商芸柔一袭白纱从中缓缓走出,简洁的改良旗袍设计,头上披着正好到地的蕾丝白纱,颇有民国风韵,倒是和这处建筑很配。   手里捧着白色马蹄莲与某种蕨类植物扎成的花束,商芸柔目不斜视地朝杨海阳走来,一直看着他,仿佛在场所有宾客都已经消失,这场婚礼只剩他们彼此,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彼此。   还差几步时,杨海阳忍不住朝商芸柔跨出一步,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婚戒的交换仪式在一种温馨又甜蜜的氛围中结束,当司仪宣布两人正式结为夫妻时,所有人鼓起掌,为他们欢呼起来。   司仪道:“大家可以到处拍拍照,吃点点心聊聊天,等会儿我们会上热食,大家随意取用。累了也可以进屋休息,娱乐室内有桌球和桌游提供。当然,如果您舞技出色,也可以就着乐队的舞曲与您心仪的对象翩翩起舞。”   仪式过后,商芸柔上楼换衣服,杨海阳全场游走招呼宾客。我退到婚礼帐篷下,取了杯喝的解渴。   “北教授。”   听到有人叫我,我往发声处看去,见是尹诺,没有很意外。   他咬着唇,往我这边走过来。   “对不起。”他不敢看我,垂着眼,不怎么甘心地吐出三个字。   我靠住身后的桌子,问他:“为什么道歉?”   他一下抬眸,眼里透着惊讶。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知道邮件是你发的?”   拍视频的必定是商牧枭身边的人,发视频的必定是希望我和他分手的人,尹诺无疑符合以上两点,几乎第一时间我就猜到邮件是他发的。   “我……”他霎时被我的反问问得有些懵,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这个我知道。”我说,“但你为什么要道歉?商牧枭用我打赌,不是事实吗?”   他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既然是事实,你将视频发给我,让我看清这段感情的真面目,我应该感谢你。而你……现在我们分手了,你的目的达到了,开心还来不及,更没有理由跟我道歉。”   我是真不明白他道歉的目的。做都做了,现在和我道歉,未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   尹诺低低道:“因为我这样做很卑鄙。我当时太嫉妒了,嫉妒你明明比我晚出现却能和他在一起,嫉妒你可以光明正大喜欢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了更接近他,我甚至还和他考了同一所大学……可他能因为一个赌约去追你,却永远不知道我喜欢他。”   原来他们俩从小就认识,怪不得他今天会出现在这里,说不准他家与商家还是世交。   “把视频发给你后,他很快猜到是我,非常生气,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理过我。”尹诺轻轻叹一口气,眼眶泛红道,“我最终,连他的朋友都做不成了。”   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放在商牧枭身上更是如此。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怕没有我,也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一个,光是嫉妒哪里嫉妒得来。   “我没有怪你,你不用道歉。”我将饮料杯放到桌上,打算进屋找一下洗手间。   本以为尹诺没什么话要说了,结果他叫住我,将另一个我不知道的真相和盘托出。   “其实……赌约很快就作废了。阿枭自己说不玩了,周言毅让他请了顿饭,之后再没提过。后来他渐渐和你走在了一起,我们都以为他又想玩了,所以我才会劝你别太当真……可慢慢的,我发现,那不是玩的架势。他自己或许也没发觉,但我知道,我知道……”说到此处,他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对你都是真心的。”   “……”这回换我有些懵。   板上钉钉的事,竟然还能有反转。 第55章 走了就别回来   我现在有种乏力感,并非体力告竭所致,纯粹是自觉玩不过他们年轻人,出于精神上的疲惫。   “该不会是商牧枭让你这么说的吧?”   不怪我多想,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商牧枭的事情上我冲动过,吃了教训,跌得头破血流,如今不得不谨慎小心。   尹诺闻言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你怀疑我和阿枭串通起来骗你?”   我沉默着,没有否认。   尹诺像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羞恼道:“那你当我没说吧,我巴不得你们分手!”说完他气呼呼转身离去,动作快到我甚至来不及叫住他。   盯着他远走的背影,我心情复杂,一半保持警惕,觉得他并不可信,一半蠢蠢欲动,叫嚣着他不至于。   可无论他说得是不是实话,无论商牧枭那个赌约是持续了一天还是一个月,对我有没有动真情,如今分手已成定局,一切纠结来纠结去似乎都没有意义。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好比明日黄花,中秋过后的月饼,任何东西都有它的最佳保质期,爱情更是如此。   况且我和商牧枭的问题也不止这一个……   解完手,我想在洋房内参观一下,到处走走,感受历史风韵,便拄着拐杖一路游览,到了三楼。   墙上挂着不少和这间屋子有关的人物旧照,古今中外,商人墨客,应有尽有。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门有个小阳台,一站到上面,竟能听到隔壁房间的谈话声。   那屋子的窗正开在阳台边上一点,只是拉着重白纱,说话人可能比较靠近窗口,因此听得分外清晰。   不管有意无意,这样偷听别人说话总是不好,我转身待走,这时又听到一个声音。   “我没有闹。”   我停住脚步。是商牧枭。   第一个声音刚刚只觉得耳熟,现在想来,应该是商芸柔了。   也是孽缘,我怎么总是误入他们姐弟俩的谈话现场?   “你没有闹你对我这种态度?从小到大,姐姐让你做的事你总是能很好的完成,你一直没让我操过心,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上犯浑?”   这一耽搁,便听了更多。   商芸柔也没有明确说是哪件事,但我有种诡异的直觉,怀疑这件事可能和我有关。   “你没有操过心,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操心,所以事事争气,力求做到最好。我努力的取悦你,取悦爸爸,只是想让你们多看我一眼。可我现在不想取悦了,你们开不开心我不在乎,更不想管。”商牧枭冷声道,“你要嫁人就嫁,他要发疯就发,我的事你们也别管。”   商芸柔显是气得不轻:“北芥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和我生气?”   听到自己名字,我眼皮一跳,越发放轻了呼吸。   商牧枭静了静,随后嘲讽着道:“北芥?你觉得我是为他?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分手就分手了,反正也是随便玩玩的,我难道会真的在乎吗?”   垂眼注视眼前石制的阳台护栏,心里想着尹诺的话果然是不可信的。还好没有上他的当,不然真要死无全尸。   我不想再听,回身开门欲走。   那头商芸柔继续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商牧枭的声音随位置移动发生改变,由远及近:“我受够了你们对我的控制。我不想再听话了!”   听动静我就感到不妙。果然,我才走出阳台,那头房门便豁然大开,商牧枭和我撞个正着。   被抓现行,我尴尬不已,他见鬼一样瞪着我,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半天没声音,最终凝视我少顷,抿了抿唇,拉上房门一言不发走开。   不远不近坠在他身后,回到楼下,一走近草坪,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所有人望着舞池,表情都很奇怪。   我看过去,立时懂了。   场上跳舞的有不少,男男女女,其中最瞩目的,莫过于商禄和那个女孩。两人姿态亲昵,全不顾旁人目光,简直已经不能更明显。   杨海阳端着酒杯呆立在场边,直到我走过去,才惊惧地小声叫道:“卧槽,什么情况啊?”   犯病了吧。   看了眼场上疯得彻底的商禄,我忽然也有些同情商芸柔,摊上一大一小两个这么不省事的混球。   “跳舞啊。”我笑了笑,生硬地岔开话题,“对了,你们打算去哪里度蜜月?”   杨海阳也不是真想背后与我讨论自己老丈人的桃色八卦,抒发过情感后便也放下不提。   聊着天,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叫我,我停下交谈,看过去,方麒年缓缓走近,到了我面前。   他用伪装过的,有些低柔的女声问道:“你可以跳舞吗?”   我能感觉到杨海阳震惊的目光,他可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古板,不懂上流社会的人际交往。   方麒年纵然本质是个男人,但在外人看来,他仍是商禄的妻子,照理我不该接受他的邀舞。   可他找我跳舞,明显不是真的找我跳舞,而是要和商禄打擂台,互别苗头。我要是当众拒绝他,也太过难堪。   好歹他也曾和我交过心,勉强能算半个朋友,跳舞而已,又不是跳海,没什么不可以的。   “嗯。”我点点头,将拐杖交给杨海阳保管,朝方麒年伸出手道,“但要慢一些。”   方麒年脸上现出一点笑意:“好。”   在众人注视下,我与方麒年进入舞池。   我曾经为了和商牧枭跳这样一支舞,想要站起来哪怕十秒也好,不想真的站起来了,和他却已成陌路。   如今与方麒年跳这一支舞,也算达成了“跳一支舞”的那一半愿望,弥补了些许遗憾。   “你们分手了吗?”轻缓的舞步中,方麒年不再伪装声线,用清朗的男声问道。   我和商牧枭的事他都知道,没什么好瞒的,点头“嗯”了声。   “他活该。”方麒年颇为解气道。   我们跳得比别人慢,经常不在拍上,看着不像跳舞,更像身体在漫无目的的轻轻摆动。   商禄与别人跳过一曲,此时已不在舞池内,不断变换的视野中,可以看到他与宋万呈正在不远处的帐篷下说话。   他看到我们,说不清有没有生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往这边看的时间格外久。   “过年那会儿,他送好你回来后和商芸柔又吵了一架,被关了起来,手机也给没收了,这事你知道吗?”   我回过神,听方麒年这样说,回忆起那两天商牧枭的确有一段不回我消息也没有电话,失联超过四十个小时,直到我去参加讲座下了飞机才重新接到他的电话。   我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他是被关了起来。   “你不知道。”方麒年通过我的表情知道了答案,又说,“你都想不到他做了什么。为了出来,他用手把镜子给砸碎了,将沾血的纸巾从门缝塞出去,说自己割腕了。王嫂怕他有个好歹,不敢再关他,吓得差点大过年叫救护车。”   原来他的手伤是这么来的……   “嘶!”方麒年痛呼一声,“北教授,你踩我脚了。”   我大窘,忙道:“抱歉,我感觉不到。”   方麒年笑道:“你是心乱了,所以舞步也乱了。”   我重新调整步伐,收敛心神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商家人各个都是疯的,就连和他们待久了也会被同化。你人不错,我不想你羊入虎口。走了就别回来。”他嘴角噙着笑,似是而非道。   走了就别回来……我细细咀嚼着这句话,来回来回品,品出点悲壮的情绪来。   “那你呢?你不想走吗?”我问。   “你觉得我该走吗?”   “你累了就可以走。”   “我不累。”方麒年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可他的野心着实令我惊讶。   “商先生不喜欢男人,但没有感情纠葛我和他的关系到底薄弱。我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他抛弃,所以故意设计让他把我睡了,和他成了真正的‘夫妻’。你以为这些年没有更像商夫人的人出现吗?他们各个都想爬他的床,只是都被我踹下去了而已。”   描画着精致眼线的双眸透过网纱看向我,有一瞬变得十分凌厉,可眨眼间又溃散开来,恢复如初,好似一切只是我的错觉。   “我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他勾起红唇,笑的有几分妩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和疯子成为一家人的,必定也不是简单货色。   搂着方麒年转过半圈,忽然与不远处的商牧枭四目相对。   他手里握着一只威士忌杯,面无表情看着我,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眼神都有点发直。   我们就这样一直对视着,谁也没有先挪开眼,较劲儿一般,直到这曲结束。   一回头,他又消失不见。   之后商芸柔换完衣服下楼,舞池清空,供她与杨海阳这对今日的绝对主角共舞。   杨幼灵本来在儿童区和其他小朋友玩,被奶奶抱来看杨海阳他们跳舞,吵着也要跳。我答应她下一曲就和她跳,结果下一曲跳完又跳一曲,就这样跳了一下午。   小姑娘一首接一首,在舞池中扭腰摆臀,跳得像模像样,要是评奖,她绝对是今天的舞会皇后。   跳到她电力耗尽,大汗淋漓,我也已经接近极限,将她交给杨海阳后飞速以尿遁逃离。   洋房内一切维持旧时模样,洗手间也是马桶、洗手池、浴缸的家庭布局,不像公共洗手间那样宽敞。   派对人多,一楼的两个洗手间都满员,我只好辗转去到二楼,试图寻找可供我使用的洗手间。   拧开一扇紧闭的门,屋里有股陈旧的气息,室内成列着许多照片和书信,似乎是个小型展览室。   看起来没有洗手间……   我转身要走,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高大人影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跌倒。   对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揽入怀里,身上酒气浓重,熏得人难以呼吸。   “北芥,我难受……”商牧枭八爪鱼一样抱住我,喑哑着嗓音道。 第56章 你怎么能和别人跳舞   他显然是喝醉了,还醉的不轻,来来回回在我耳边说着醉话。   “我一定是生病了,我快死了……”   “我好难受……我头疼……”   “这里好吵……”   他将我搂得太紧,我挣脱不开,只能姿势别扭地僵立在那里。   久不见我回话,他不满地拧眉看过来,眼里全是控诉,好像一名在万圣节要不到糖吃的小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他只知道万圣节人人都该给糖吃,这是他的权利。   “你可能只是……喝酒喝太多了。”我忍着叹息的冲动,努力寻找他这些症状的根源。   “才不是!”他倏地收紧双臂,与我身体贴得更近,“我说我生病了你听不懂吗?”   他突然暴躁起来,像一只受了伤得不到有效安抚,逐渐狂化的野兽。   腰间的外骨骼电池块正好抵着脊椎,被他一勒,隔着薄薄衬衫戳着皮肉,很不舒服。   “听懂了。你生病了,很难受。”我用没被他攥住的那只手去掰他的胳膊,没掰动。   “那你还不带我去看病?”他吐着酒气,双颊醺红道。   我深知和喝醉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便没再把他当神智正常的成年人看待。   “你抓着我,我怎么走路?松手,我带你去看医生。”我哄着他将我松开。   他歪头想了想,觉得我的话有些道理,逐渐放开胳膊。   现在是落日时分,外面光线已经逐渐暗下来。洋房四周绿荫环绕,北面的房间本就采光差一些,此刻更是显得蒙昧难明。   酒气混合着纸质陈旧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不好闻,但也不难闻,只是……不配。   就像我和他本身。他于我古井无波的生活带来的一切,的确新鲜又刺激,好比一坛烈酒,入喉呛烈,后劲十足。但我们并不相配,不仅是商芸柔会这样想,任何有眼睛的都会这样想。   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从性格到喜好,我们格格不入,我们难以相融。   “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商牧枭牵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头疼不已,盯着好似黏在一起的两只手,忍不住又想叹气。   这种样子我怎么可能走得出去?   “我有事要先离开一会儿,你……你先放手,我等会儿再来找你行吗?”我用商量的语气道,“然后我们就去看病。”   “我不能跟着吗?”他犹豫着,不太放心的样子。   再这么僵持下去,我都不用找厕所,直接另找条裤子就好。   这小混蛋明明清醒着的时候恨不得离我越远越好,怎么喝醉了反倒粘上我走哪儿都要跟?难不成是错把我认成自家保姆了吗?   “我很快回来的,你在这等着就好。”我继续哄他。   他用一种怀疑的,不信的目光望着我:“一定回来找我?”   “嗯。”这种时候,我自然不可能否认,“一定回来。”   “好,那我在这里等你。”他一点点松开我的手,难舍难分,“你千万别忘了。”   明明人高马大,他的眼里却透出一种属于孩童的天真懵懂。醉酒让他变得更阴晴不定,也更单纯了。   这对我是好事,方便我脱身。   他立在正对着房门的地方,没再追上来,只用目光追随我,直到我离开房间,从外面将门轻轻带上。   我最终在二楼找到了空着的洗手间。解完手后,我往回走,再次经过那间展览室时,略作停留。   握上门把,对着毫无动静的门板看了良久。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伴着音效,一会儿是商牧枭嗤笑着出言无状,一会儿又是尹诺毫无根据的旁观者清。   商牧枭对我是真心,但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句话本身就很滑稽。我难道要为他不自知的真心而感到荣幸吗?   分手就是分手,有些人分手的确还能做朋友,但我和商牧枭不行。我没有理由再纵容他。   他说过,我的性格需要改改,不然很容易让心怀不轨的人得寸进尺——那就从这一刻改变吧。   收回手,我转身离开,往楼下而去。   中午的一餐更像是个鸡尾酒会,晚上就要正式一些,帐篷里拼上长桌,摆上座椅,每只餐盘上都放了名牌,供来宾入座。   当最后一丝阳光沉下地平线,草坪上方亮起暖色的串灯,洋房内外也点亮璀璨灯火,将整个建筑烘托的如梦似幻,仿佛真的身临童话城堡。   吃饭时杨幼灵与我坐在一起,她奶奶忙着招呼客人,顾不过来,基本都不在位置上,整餐饭便只能我照看着她。   所幸小姑娘吃饭乖巧,倒是不需要额外操心。   男方与女方的桌席分在四顶不同的白色帐篷里,可能怕晚上有风,帐篷四边这会儿全都封了起来,只能透过透明的假窗隐隐瞧见另几个帐篷的情形,但看不分明。   要从其中明确找出某人来,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第几次的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假窗上撤回,闭了闭眼,喝了好几口杯中的清水来压心里的烦躁。   商牧枭是喝醉,不是失智,怎么可能在原地站一个小时?等不到我,他自然就会离去,此时说不准已经醒酒,正在女方席用餐,又或者缠着另一个人继续耍酒疯。   吃到后半段,上了甜品,杨海阳与商芸柔过来敬酒。   敬到我时,商芸柔脸上没有一点破绽,笑容得体温柔,好似压根不记得我和商牧枭的糟心事。   敬完了,她自然地移向下一位,杨海阳跟着也要过去,我拉住他,低声道:“我的外骨骼只有十四小时电量,等会儿要先走,你找别人带下灵灵。”   “知道了,灰姑娘。”杨海阳打趣道,“我让小雅照看下灵灵就好。”   小雅是他某个表妹,就坐我这桌。   “灵灵,干爹要回家了,你跟爸爸去找小雅表姑吧。”他拍拍杨幼灵脑袋道。   从甜汤里抬起头,杨幼灵嘴里还有东西,含糊地冲我道别。   “哦,小芥,债见!”   杨海阳牵着女儿,转身要走,却被我再次拉住。   “怎么了?”我拉住他,偏偏又不说话,弄得他很莫名。   哎,我要是能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好了。   “……有见到商牧枭吗?”   “商牧枭?没有啊,我也正奇怪呢,整晚都没见到。”杨海阳回头看了眼商芸柔方向,道,“我问芸柔,她说不用管。可能那小子自己走了吧。”   我松开手,有些怔然。   杨海阳没有立即走开,问道:“你问他做什么?有事找他?”   我点点头:“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学校见到他再找他呗。”杨海阳一听不是大事,也不放在心上,牵着杨幼灵走了。   从草坪到停车场,必要经过那栋洋房。   我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到门口就不动了,在原地定了片刻,调转方向往里走去。   外骨骼引导着双腿,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走廊亮着壁灯,所有人都在外头用餐,里面显得格外安静。   握住门把,轻轻推开展览室的门,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月光照明。   见商牧枭不在原地,我以为他是走了,刚要松一口气,角落里忽然有什么动了动。   我将门推得更开,好让外面的灯光照进来。   商牧枭抱着膝盖,坐在靠窗的角落,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见是我,眨了眨眼,缓缓绽开一抹笑来。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月光碎在他的眼里,让他的笑都像是带了几分哀伤的颜色。   这些都是你的错觉。你就是对他有太多错觉,才会越陷越深。   “你酒醒了吗?”我站在门口,并不进去,“醒了就起来。”   他的笑一点点消散,和我对视片刻,仰起头,后脑抵住墙壁,虚弱道:“我难受,站不起来。”   这又是他的诡计,别中计了。他总是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心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但其实只有大概十几秒,我见他不动,缓缓朝他走近。   身后的房门没了支撑,渐渐合上,只留下巴掌大的缝。   地上细窄的光线像是一条由光织就的地毯,将我引向他。   “起来。”我到他面前,把手伸给他。   他仰头看着我,握住我的手,没有起来,反而将我拉下去。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他一直都这样。   我身形不稳,踉跄着倒到地上,一翻身,他便压上来,双手撑在我身侧,从一个仰视的姿势,变换成了被我仰视的姿势。   “你有什么了不起?分手就分手,我才不稀罕。”他垂着眼皮,语气有些木然,说不清到底有没有酒醒,又醒了几分。   “嗯,不稀罕……”   我还打算用老办法哄他,这次却不太管用,他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一点都不在乎!”他瞪着眼,狠狠说道,“你和谁在一起,你过得怎么样,我都不在乎!你不要我,我难道还会没人要吗?”   说他醉了,他还挺有逻辑,说他没醉,这又绝不是他清醒时的作风,也不是他清醒时会说的话。   “可你怎么能这么绝情?把我的望远镜给卖了,把送我的都要了回去,还想把狗带走……”说着说着,他褪去狠色,现出一些茫然,“我什么都没有了,而你喜欢的甚至都不是我。”   这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我抬手抚上他的面颊:“好了……”   肌肤滚烫,方才脸颊上的一点微红,这会儿已经蔓延到了眼下。我用指腹抹着他的眼尾,他毫无所觉,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谴责。   “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眼底也红了……   “你怎么能和别人跳舞?”   他声音都在颤抖,说到最后一个字,从眼里落下一滴眼泪,正正砸在我的唇边,又苦又咸。 第57章 只有这一句是假的   他实在是太知道要怎么对付我了。他一撒娇,理性便尸骨无存;他装可怜,所有原则都摇摇欲坠;如今他落了一滴眼泪,我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   “哭什么?”我捧着他的侧脸,抹去他眼下残留的泪痕,“多大人了还掉眼泪。”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盯着我的唇,用指尖小心翼翼碰触我的唇角部位——那里还有他未干的眼泪残留。   将微湿的指尖拿到眼前,他好像有些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这软弱的物质产自他的体内。   “我哭了……”他看上去比我还要震惊,“我为你哭了?”   他的语气仿佛我才是那个对感情不认真,拿别人感情打赌的混蛋,为我掉一滴眼泪都是对爱情的亵渎。   “那就没哭,我什么都没看见。”我飞速改口。   不知我是说错了哪句话,他将视线从手指移到我的脸上,挥开我的手,一瞬间又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你这个骗子!你现在彻底暴露了吧?你根本不关心我,也不在乎我!”红着眼眶,他越说越恨,“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骗我的。你喜欢我爸,你怎么能喜欢他?”   真难哄啊……   我抬了抬手,想碰他,又怕他抗拒,犹豫过后只得放弃,乖乖躺回地上。   “我对你父亲不是那种喜欢……”我试图与他理清追星与暗恋之间的区别。   “你就是喜欢他!”然而商牧枭根本不听我的,“你还想和他跳舞!”   我想和商禄跳舞这个想法他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为什么要和商禄跳舞?   要说之前他对我的诸多不实揣测还能找到一些误会依据,那这件事也太过莫名其妙。   “你们谁都不要我……我讨厌你们……”嘴里说着讨厌,身体却越加俯低下来,吻住了我的唇。   酒精放大了所有情绪,一会儿让他委屈到极致,一会儿又让他恨到极致。   两种情绪揪扯着他,最后汇成一股,全都变成了对我的不满。   “我讨厌你……”他在我的唇上碾转厮磨着,一会儿是温柔的试探,一会儿又是粗暴的啃咬。   威士忌的气息通过唾液传递过来,侵略性十足,直刺我大脑中维持理智的部分,麻痹它,摈弃它……   我再次抬起手,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他打开,攀住他的胳膊,指尖盲目地抓扯着他的衣服。   体温逐渐上升,商牧枭的动作开始失控,更深入,也更兴奋。   脑子里像被人灌了一吨的烈酒,又像被塞满了棉花,正吻的难分难舍,眼角忽然被门外的灯光晃了一下。   也多亏了这道光,让我骤然清醒过来,从本能的手中再次夺回身体主权,用力掀开了身上的商牧枭。   他没有防备,直接一屁股摔到边上,表情空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   “我忘了,你不喜欢我碰你……”他喃喃道。   我撑坐起来,没有理他。下唇一阵刺痛,似乎是被咬破了,衬衫扣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扯开了几粒。   “只有这一句是假的。”我低着头,一边系扣子一边道,“其它我都没有骗过你。”   他那头静悄悄的,没有回应,也没有动静。   要不是眼角余光看到他还直挺挺坐着,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瞬息间睡着了。   久久,他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我手上动作一顿,冷冷看向他:“爱信不……”   “除非你也和我跳舞。”他语速极快地说完,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我要跟你跳舞。”   醉鬼的偏执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看着他,没有立即答应:“那跳完舞你要听话好吗?”   他笑了笑,突然乖得不行:“好。”   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屋外的夜空忽然被硕大的烟火点亮。   一朵朵色彩绚丽,形态各异的烟火,仿佛某种专为夜色而生的植物,用一霎那的绽放,换来沉寂宁静的夜晚难得的热烈与生机。   我与商牧枭彼此相拥着,在宛如鼓点的燃放声中,于昏暗的室内轻轻摆动着身体。   商牧枭抱我抱得太紧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舞步,简直比和方麒年那支舞还要不像样。而且我的外骨骼快没电了,实在不该这样悠哉悠哉的跳舞……   可是,带着酒气的吻,屋外的烟火,遥远的人声,只有彼此的暗室……和我跳舞的,曾是我努力想要站起来的唯一动力。此情此景,我又怎能不将这支舞延续得更久?   我知道,我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如果凡事都能一如所想,人们也不会总把“万事如意”当做最大祝福。   理性喋喋不休,吵吵闹闹。   但就和远处的人声一样,全都沦为了我与商牧枭这支舞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烟火放完了,夜空再次沉静下来,只余空气中淡淡硝烟味,我也随之停下脚步。   “可以了吧?”我拍拍商牧枭宽阔的肩膀,示意他松开。   他装了会儿死,直到我连名带姓加重语气叫他,他才不甘不愿直起身,将胳膊从我身上撤走。   “跳完了,能走了吗?”我看了眼时间,不快些,半路我就得没电。   “嗯。”跳完舞,他心情好了很多,“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就住我对面楼,一起回去倒也没什么,只是……   “你非得这么走路吗?”走出展览室,我忍不住回头问道。   商牧枭走在我身后,手指捏住我下摆一角,闻言一脸无辜看着我,简直比杨幼灵还像个学龄前儿童。   他也不说话,垂下眼,将我的衣摆捏的更紧了,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是的,他非得这么走。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加快脚步下楼,从洋房后门悄悄遛出去,一路心惊胆战,好在没有遇到太多人,有些远远就叫我避开了。   后门有条蜿蜒的小道直通停车场,两边绿植浓密。有株百年榕树,遮天蔽日,经历战乱与一代代屋主人,如今依旧生机勃勃,枝繁叶茂。   靠的近了,便看到榕树下有对男女,吻的难分难舍。女的一条腿勾住男人大腿,被男人压在树上,男的握住她的腿,手掌几乎探进裙底。   男人身材高大,将女人遮得颇为严实,但零星露出的一点衣服样式,让我总觉得十分熟悉。   方麒年今天穿的好像就是这个颜色,还挺鲜亮……   “你干什么盯着他们看?”身后商牧枭忽然凑上来,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回过神,见他眉眼又阴沉下来,怕把疑似商禄和方麒年的那两人惊动了,赶忙拉着他的手就走。等到了停车场,彻底远离那棵要命的榕树,才再次将他松开。   让商牧枭上车,他就乖乖上车,让他别动,他也照做不误。   回程四十分钟,他起码有一半时间都在看我,后来可能实在撑不住了,就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将车驶入小区,我见他呼吸沉缓,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索性熄了火,降下窗户,默默等待起来。   车库没什么人,偶尔有车经过,压过减速带声音会特别响。   我正想将窗户关上,身旁商牧枭动了动,已经醒了过来。   “到了吗?”他扶着额,声音透着浓浓倦意。   将窗户升起,我拉开门道:“嗯,下车吧。”   被打断的睡眠让商牧枭脸色很差,酒精在体内流窜,升华,带动情绪闹了一晚,现在终于消停,他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地方躺下。   不知道明天等他清醒回想今晚种种,会不会恨不能杀我灭口。   可惜没把他落泪的那幕拍下来……   往电梯口走着,我在前,他在后,这次他没再牵我的衣摆。   本来我们在电梯口就该分开,他回他家,我回我家。   但就在我回头想与他道别时,身体突然不由自主地往后倾倒,像是被剪了线的木偶,整个颓靡下来。   糟糕,我一定是错过了外骨骼的电力警示提醒……   眼看要摔,我已经闭上眼做好准备迎接疼痛,身体却被一双坚实的臂膀及时托住。   “北芥!”   我睁开眼,商牧枭一改先前困顿,满脸慌张。   可能冲得有点急,他喘息明显:“你哪里不舒服?”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竟然有点想笑。   “我的外骨骼没电了。”   他怔愣片刻,松懈下来,脱力般地抱着我坐到地上。   “我以为你晕倒了……”   我这个样子没法儿自己上楼,而目前唯一能求助的人,也只有眼前的商牧枭。   “去,帮我把车后座的轮椅推过来。”我推推他道。   他蹙眉转头看一眼我车的方向,又看回我:“为什么要那么麻烦?”说完,他一只胳膊托住我的膝弯,将我从地上稳稳抱了起来。   我下意识搂住他脖颈,倒也没觉得这方法多便捷。   “你能不能以后当心点,万一是在外面怎么办?这次还好有我,要是没我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他看着是被吓清醒了,一进电梯便不停数落我的粗心大意。   我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直到电梯到达指定楼层,见他还没有停下的趋势,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没有你我早就到家了。”   商牧枭跨出电梯的脚步一顿,下一秒又若无其事接上,识相地没再说什么。   开了门,他将我抱进卧室,轻轻放到了床上。   家里还有架备用轮椅,我刚要请他帮我推过来,他脱去外套,直直扑到我边上,竟就这么闭上了眼。 第58章 你就骗你自己吧   商牧枭将我丢在床上自顾自睡去,我无法移动,就是去厨房倒杯水都不行,更别说给外骨骼充电了。   乱发酒疯还靠不住……   我瞪着身旁人良久,心里生出诸多将他脱了裤子打得哇哇大哭的不和谐画面。他一无所觉,睫毛塌在眼下,睡得香甜。   轻轻叹了口气,我伸手胡乱揉了把他的脑袋,认命地脱掉外套和外骨骼设备,躺床上用手机看起书。   如果要选几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现代发明,电子书绝对名列其中——你可以随时随地选择自己想看的书籍,手机在哪儿,你的图书馆就在哪儿。   但我仍然觉得它缺少了一些触摸实体书的乐趣。顺滑的纸张,油墨的气味,翻阅的声响,都是电子器械所无法给予的,来自于书籍的回应。   就好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照片似乎也能让你领略它的美,但真正将实物捧在手上,又是另一番滋味。   点开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从引言开始读起。   叔本华信誓旦旦这是一本教人怎样获得幸福的书籍,但我敢打赌,看完这本书的人起码有一大半都会因为被他戳中痛脚而根本不认同他的观点。   比如,他认为热衷社交的都是思想浅薄,无聊透顶的愚蠢之人,因为有思想深度的人自身拥有太多,就不会再向人群索取,会避免接触别人,享受独处。   这一段内容就不知道骂了多少人。   再比如,他认为美貌非常重要,对男人也是。   读到这里我瞥了眼身旁商牧枭,他侧脸压在枕上,头发有些凌乱地落在额头,下半张脸的线条硬朗不失流畅,是最好的雕塑家都难以创作出的杰作。   ……好吧,这点叔本华说得对,美貌的确很重要。   看书看到十一点多,我有了些睡意,正打算熄灯睡了,身旁商牧枭忽然发出一连串痛苦的低吟。   “不要……妈妈我错了……对不起……”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着,显然是陷在某个可怕的梦境里难以醒来。   “商牧枭?”我推着他肩膀想叫醒他,但他被魇得很深,只是发出恐惧的呜咽,手指无助地抓挠着,好像溺水之人的求助。   “嘘……乖,没事了……没事了……”我将他楼进怀里,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抚。   过了会儿,他安静下来,没再发出迷糊的呓语,似乎是清醒了。可当我要放开他,他却环着我的腰不让我动。   “再……抱一会儿。”他哑着声音,越发收紧了胳膊。   低头看着胸口毛茸茸的脑袋,我不再挣扎,手指轻拍他的脊背,算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了心情,闷闷开口,从商禄,从梅紫寻开始,将他的幼年噩梦缓缓道来。   “我父母,是一见钟情……”   梅紫寻自小就有才女美名,十四岁便办了自己第一场个人画展,在艺术圈打响了名头。此后顺风顺水,前途无量。   商禄无意间受朋友邀约,去看梅紫寻的画展。画没有吸引他多少,作画的女孩却占据了他全部目光。彼时他俩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女孩比男孩大一岁,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团火热的灵魂彼此碰撞,一来二去干柴烈火,私定终身。   二十岁那年,梅紫寻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然生下了商芸柔,与商禄一同组建了“家庭”。   那会儿商禄空有一副外貌,要钱没有,要名也无,在演员培训班上课,外人看来简直是不务正业。但梅紫寻不在乎,她认为这就是爱情,为此不惜与家人决裂。   而商禄对梅紫寻……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爱情”,更像是一种信仰。他迷恋她的所有,对她言听计从、千依百顺,哪怕之后进到演艺圈发展也未有改变。   可爱情这种东西,有时候光有“爱”是不够的。   梅紫寻沉迷创作,商禄演艺事业蒸蒸日上,两人聚少离多,圈子无法重叠,渐渐有了隔阂,变得疏远。他们都知道问题所在,试着解决,于是要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商牧枭。   梅紫寻怀孕初期便反应强烈,生产时更是一度难产,情况危急。产后她开始大量脱发,失眠严重,哪怕商禄为她请来最好的大夫也收效甚微。最要命的是,她失去了创作欲望,她的大脑变得麻木,身体疼痛不已,她再也画不出和以前一样好的画。   她开始责怪商禄,责怪新出生的孩子,责怪所有人。她病了,病得很严重。   商禄为了能更好的陪伴妻子,只得放弃如日中天的演艺事业,回归家庭。   他对她无条件的顺从,爱她所爱,恨她所恨。她不爱商牧枭,不允许任何人爱他,商禄也就不爱他,将他当做家里的透明人。   “她觉得……我是恶枭转世,是来摧毁她吞噬她的。在我印象中,她总是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从来没有平静过。”   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优秀的、杰出的人物都是忧郁的。   曾经的天才陨落,无法忍受自己变得平庸。对于敏感的艺术家来说,他们生来多愁善感,的确更容易因为某些挫折而加剧固有的悲观情绪,梅紫寻也不例外。   《人生的智慧》一书里提到,导致自杀的有两个极端,其中一个便是天生的忧郁得到病态的加剧。梅紫寻的悲剧,可以说是后天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天生便注定的。   “她总是对我很冷漠,很不耐烦,我从没在她那里得到过一丝温情。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试图杀了我……”   我不自觉动作一顿,震惊于梅紫寻竟然不止一次地想要杀死自己儿子。   “她总是待在画室,我太好奇了,好奇那些能得到她关注的东西是什么,于是偷偷潜了进去。我动了她的颜料,只是用手指沾了一些。”   “她走进来看到我,开始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说我弄坏了她的画。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动她的画。”与惊心动魄的内容不同,他的语气堪称平静,无波无澜,也没有生气,听着下一秒就要睡着,“她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去死,要不是姐姐冲进来推开她,我可能就死了。姐姐说,妈妈以前不是这样的,妈妈只是生病了,她也不想变得那么可怕。”   “生病了,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吗?”   他开始颤抖,就像我曾经深陷噩梦的样子。   我收紧双臂更用力地抱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抱着他,听他说完一切。   “他们都以为三岁不会有记忆,觉得我迟早会忘记。可我没有忘,我忘不了。我至死都会记得,记得她是怎样想要杀了我的……”   大概过了四五分钟,他身体的颤抖才渐渐止住。感到他松开了怀抱,我便也松开了胳膊。   他抬起头,眼睛有些微红,好在没有泪光。   深深看我一眼,他翻身下了床:“几点了?”   “十一点半。”   捡起地上的西服外套,他甩了甩,挽在了胳膊上。   “你的备用轮椅在哪儿?”   我指着客厅方向道:“塞在书柜边上。”   他点点头,出去了。   看来是彻底酒醒了,也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他还记得多少。   没多会儿,商牧枭推着轮椅进来。   将轮椅停到我床边后,他顺手拿起我脱下的外骨骼去了外面,等我到外面一看,他已经给设备充上了电。   外骨骼设备到底是高科技产物,构造颇为复杂,我当初也是有技术员指导才知道如何使用,商牧枭如今操作起来却熟练的好像自己用过一样。   我心中没来由升起一丝古怪,来不及细想,商牧枭站起身朝我走来。   “我回去了,蛋黄晚上还没遛呢。”说是这样说,但一步都没动。   从我这边回他那边,最多也就五分钟,倒也方便。   “嗯,早点休息。”今天忙碌了一天,晚上还被他折腾了那么久,我已经疲惫不堪,只等他离开就去洗个澡上床睡觉。   他原地站了片刻,问:“明天,我能坐你的车去学校吗?”   我可能也是累迷糊了,竟然觉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忐忑”。   这算什么?撒一撒娇,掉一滴眼泪,前面的全都一笔勾销?   “……你银行卡号不打算给我了吗?”我不答反问。   他闻言微微蹙眉,比我更像那个被催债的。   “明天给你。”他观察着我的神色,进一步补充,“明天在车上给你。”   哦,那就没办法了。   “八点准时等在楼下,不许迟到。”   他闻言眉心骤然舒展开来:“那……明天见。”   “……嗯。”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将名贵的外套随意地从肩膀甩到背后,转身出了门。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心软,这只是为了更快还他钱,但内心深处被我压制的一部分理性却挣脱出来,对此深表不屑。   你就骗你自己吧,愚人……   闭嘴!我再次将它关起来,由衷纳闷它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刻薄。   外骨骼这东西,好是好,但如果像今天这样在外头突然没电或者坏了,也是实打实的尴尬。不知道会不会有备用电池,有的话又要多少钱?   洗澡时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洗完澡便忍不住拿出手机给肖代表发去消息询问。   几乎是下一瞬,床的另一侧便传来了手机轻响。   我循着声音往床下找去,发现地板上落着一支手机,应该是商牧枭之前脱外套时不小心掉出来的。   捡起后翻到正面,避无可避地看到他亮起的屏幕上,被设成锁屏的照片——一张我的偷拍照。我在讲课,手里拿着激光笔,完全没有注意到镜头的存在,看穿着,应该是冬天的事了。   亮起的屏幕上,不止有我的照片,还有一条弹出信息,显示着发送人的昵称与内容。   【肖代表,请问外骨骼有备用电池卖吗?】   发送人——北芥。 第59章 这是感天动地的爱情啊   清早八点,商牧枭准时等在我的车旁。   “来,张口。”一上车,隔着塑料袋,他将一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递到我面前。   我仰后仰了仰,婉拒道:“我吃过了。”   他没有收手,甚至又往我嘴边送了送,坚持道:“很好吃的,你尝一口。”   昨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从尹诺向我道歉到晚上发现肖代表就是商牧枭,事件密集程度让我的大脑都要过载宕机。   其它倒也好说,不算太过离奇,只是肖代表这件事……实在超出我的想象。   我不明白,他怎么能是商牧枭?他怎么会是商牧枭?   要不是昨天已经太晚,我简直想立刻打电话给唐沅问个清楚,这套免费得来的外骨骼设备到底和商牧枭有什么关系。   辗转一夜,睡眠断断续续,今天早上差点没起来。   实在推拒不过,我只好就着商牧枭的手咬了口肉包,外皮松软,内馅儿鲜美多汁,的确很好吃。   “好吃吧。”他心满意足,在我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大口,“我无意中发现的,附近就这家包子店最好吃。”   我掏出手机给他,道:“昨晚掉我家了。”   他看一眼,接过了,道:“哦,我还以为昨天掉在婚礼现场了。”   “你带卡了吗?把卡号给我,或者拍张照发给我。”   他咬着包子,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回道:“忘了,明天给你。”   又来这套?   发动车辆,我没再说话。   周一的早上到处都很拥堵,走走停停,激发人的困意。打开收音机,音响中传出男主播开朗又富有朝气的嗓音。   “欢迎收听《你好,早晨!》,每天早晨我们会选择听众信箱里的一些问题给大家念出来,然后寻求一下大家的看法。今天第一封来信是这样的,有位毛小姐说:‘我过年的时候和我男朋友因为一点小矛盾分手了,分手后我很想他,但一直拉不下面子去找他,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到底应不应该去找他复合?希望大家给我一点意见。’”   “既然想他,那就复合呗……”商牧枭边啃包子边道。   我打开收音机主要是想有点声音不容易犯困,主播的话听过就算,也没怎么花心思去思考里面的内容。所以当商牧枭突然出声发表意见时,我还花了点功夫去回忆主播的话。   前面堵着,我抽空瞟了眼身旁的男人。他一副理直气壮,完全不觉得自己说话有什么问题的模样,仿佛几个月前那个口口声声说着“不开心了就要果断抽身走人,藕断丝连当断不断才会产生痛苦”的人不是他一样。   “让我们来看看其他听众的想法……有位王先生说:‘既然男方没有主动求复合,大多是不想复合的,还是不要去找对方了,免得受到二次伤害’。”   商牧枭进食的动作一顿,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有位lina小姐说:‘男方几个月了一点表示都没有,说不准已经有了新的对象,不是很看好啊’。”   商牧枭彻底不动了,瞪着收音机,恨不能用眼神点燃它。   “陈小姐说:‘不如先制造偶遇,或者想个其它的法子让两个人重新产生联系,如果对方兴致缺缺,也就没必要再上赶着找不痛快了’。”   前车逐渐移动起来,我飞快切到另一个频段,听到放得是流行歌曲,心里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到了学校,因为我和他的院系是两个方向,就在最近的一个路口将他放了下来。   临走前,我叮嘱他最好不要再缺课,不然这学期我的选修还是会挂。   他扶着车门,笑得肆意:“挂吧,我也不打算再上了……”   我一愣,以为他是不再上我的课,当即板下脸就要训斥他态度不端。   “……我可能会办理退学。”   结果话还没出口,被他下一句话全都堵死。   我微微张着唇,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从昨天开始,一个又一个,到底何时是个头?   “你再说一遍?”我寄希望于是自己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商牧枭解释道:“前不久有一支专业摩托车队找到我,向我递了橄榄枝,希望我能加入他们。我不喜欢金融,也不打算继承我爸的公司……”说到这他面露嘲讽,“当然,他可能也没这个打算。我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真正喜欢的事。”   “真正……喜欢的事?”   晨光正好,温暖的朝阳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头发都染成金棕。   “嗯,我不想再为别人活了。”一阵微风吹过,他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往后的人生,我要为自己而活。”   我目送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心里一团乱麻,怎样都理不出头绪。   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却要在此时放弃学位,追寻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我不知道商禄和商芸柔会怎么看,但我……   等等,我及时刹住。   为什么会有我?这里面不该有我。   如果我是他专业课老师,我应该替他感到惋惜,并且极力说服他在完成学业后追寻自己的梦想。可我只是他的选修课老师,他甚至都没从我这里拿到过一个学分,我有什么资格评判这件事呢?   哪怕,哪怕我们还没有分手,作为恋人,我也不该阻止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比我也不会希望他劝说我放弃哲学。   有些东西虽无法凌驾与任何感情之上,但对人生同样重要。情感是血液,它们便是骨肉,支撑起人生的框架。   我心事重重下了车,一抬头,见到余喜喜立在不远处,缩头探脑,鬼鬼祟祟。   对上我的目光,她一阵小跑着过来,和我打招呼:“北哥,早啊。”   “早。你看什么呢?”   余喜喜收回目光张望的目光,道:“看帅哥啊,北哥你和商牧枭住一起啊?”   我脚步一顿,道:“不,不住一起。他现在和我住一个小区,顺路带下他而已。”   她点点头:“哦。”   我们并肩走在梧桐大道,冬去春来,光秃秃的梧桐枝条再次长出绿叶,两边的树冠几乎连成一片。   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伴着微风轻轻晃动。   “人性最特别的弱点,就是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万物,存在即合理,合理即事实。”余喜喜轻声念完,抱着讲义急急往前跑去,一溜烟跑进了教学楼。   我错愕地停下脚步,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余喜喜的前一句话来自叔本华,后一句,是黑格尔的。她若像平时一样与我从哲学角度讨论这两句话,我不会有任何怀疑,可她丢完这两句话逃也似的走了,摆明不寻常。   她没有要和我探讨的意思,这话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她特意说给我听,要我不要在意别人看法,告诉我一切存在即为合理。   到了这份儿上,我也无法欺骗自己她对我的性向一无所知了。   她知道了。   知道了我和商牧枭的事,知道了我的性向。   或许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努力装作不知,今天实在是看不下去我拙劣的掩藏,这才想要戳破。   这丫头……   我哑然失笑,抬步继续往前走去。   整个上午,余喜喜和我说话时都不敢看我,比我都像个被揭破隐秘的人。   “是,我正在说谎。”   余喜喜惊讶抬头,怔怔望着我。   上课铃响,我指了指教室后面,让她坐过去。   “我正在说谎”,这是罗素的经典悖论,光是探讨这个问题,就可以洋洋洒洒从二律背反谈到康德的“物自体”理论。但就和余喜喜通过叔本华和黑格尔传达自己的想法一样,我这么说,也不过是借罗素来回应她——是的,我正在说谎。我生来不同,但却努力的想要掩藏这份不同。我说谎了,每分每秒,对每个人。   “北哥,你是最棒的!”余喜喜心照不宣地冲我竖起大拇指,欢快地跑走了。   【备用电池有啊,一块四十万吧。】   肖代表回了我的信息。   【你要吗?我可以给你打折?】   盯着那两行字,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给我打折,你用什么给我打折?我没回他,直接退出了APP。   上午一直有课,我也没空打电话给唐沅,这会儿终于有时间,便给他去了个电话。   “喂?北芥,什么事啊?”他估计是在吃饭,周围有些嘈杂。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我这套外骨骼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一静,能听到细碎的移动声,片刻后,唐沅再次开口,环境已经安静许多。   “你都知道啦?”   “嗯。”我糊弄他,“商牧枭都说了。”   “那你还问我呀。”   “他不肯说得太细。”   “哎,你们这两个人……”唐沅叹着气道,“简简单单一件事,干吗非得弄的这么复杂?就是他想送你一套外骨骼,但又怕你不要,所以联合我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骗你说有套免费的外骨骼给你,但其实压根没有。”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从唐沅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有些眩晕。   怪不得商牧枭会那么在意我把钱借给谁了……   忆起昨晚他酒后奇怪的言行,我忐忑地问道:“那他知道我复健的原因吗?”   “原因?你是说跳舞那个吗?”唐沅丝毫没有给我留余地,“知道啊,我和他说的。他说他是仰慕你学术风采的富二代,非常愿意免费提供你一套外骨骼设备,希望我能跟你保守秘密。我就跟他说,北芥复健可努力了,手都磨出水泡,就为了跟他喜欢的人跳一分钟的舞。这是什么?这是感天动地的爱情啊!”   “……”   我闭了闭眼,生无可恋道:“嗯,感动,太感动了。” 第60章 你会对着流星许愿吗   本来我以为自己只欠商牧枭20万,要到银行卡号打过去就行,但现在20万变120万,我怕是把房子卖了才能还清。   这小混蛋主意怎么这么大?也太乱来了。竟然还串通唐沅编了个“肖代表”的身份接近我,我就说这肖代表接触起来怎么怪怪的。   气过后,又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理了遍。发现几乎每次现实中我和商牧枭吵完架,那头肖代表沉寂几天就会上线,问一些根本不该他问的问题。   而且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好几次回家我都正好能碰到商牧枭遛狗了。不是他遛狗时间不固定,是他根本就是在候我。   黑色中性笔在纸上记下时间线。我抽丝剥茧,一点点顺着那根好不容易冒出的,名为“真相”的丝线,努力想要找到它的源头。   唐沅说,商牧枭找上他是在今年年初,大概寒假时候的事,并且已经大致联系好了外骨骼事宜。   我大概,是在圣诞节前夕从唐沅那边得知有外骨骼的试用名额,但那会儿由于高昂的价格以及并未重拾复健的决心,宣传单拿回来便被我关进了抽屉里。随后圣诞节到来,因为被一道小小的上街沿阻挡了去路,我再次决定复健。   圣诞节……耳钉?   灵光一闪,我想到那枚耳钉,圣诞节那天我让商牧枭自己去床头柜拿的那枚耳钉……他一定是那时候看到了我放在底下的外骨骼宣传单。   可能想要给我惊喜,他偷偷联系了厂家,确认好一切,又找到为我做理疗的唐沅,在这时进一步得知原来我一直在努力复健,复健原因是想和心爱的人跳一支舞。   一切都很完美,只等给我惊喜。偏偏,在这当中出了要命的差错,我跟他提了分手……   他本可以退回这台外骨骼,或者转卖他人,就跟那台星特朗一样,我想多得是有人要。但他没有,他仍然按照计划,让唐沅告诉我,有一台展示用的外骨骼设备,只需要十万块。发现我连十万都没有后,他一边急着想知道我的钱去了哪里,一边又让唐沅再次告诉我,设备可以免费给我使用。   丢开笔,我将脸埋进掌心,杂乱的大脑逐渐清晰起来。   如果这次不是我无意中发现了肖代表的秘密,商牧枭打算瞒多久?难不成一辈子吗?   敲门声响起,我放下胳膊,看向门外。   一名哲学系的学生忐忑地朝我颔首:“老,老师……我是来向您请教论文的。”   我将笔记本合拢,道:“进来吧。”   他小心翼翼走进办公室,全程一直打量着我的面孔,间或露出见鬼的表情。   在我指导他论文期间,这种可以说十分失礼的行为并没有停止。   到我讲解完了,他要走时,看了我一眼,又瑟缩回去,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将自己厚厚的论文捧在胸口,点点头道:“有……有笑容。”   “什么?”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怯怯指着我的唇角道:“老师,您笑了,您一直在笑,您没发现吗?”   经他这样一说,我伸出手,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吗,我刚一直在笑吗?”他不说,我还真的没有发现。   男学生忙不迭点头道:“是啊,从我进来您就一直在笑。比我这四年看到的加在一起都多。”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又轻又快。   上课时我向来不苟言笑,对学生们作业要求高,为人又严厉,还曾一度被评选为系里最难相处的老师,今日一反常态,也难怪他会这么害怕。   “只是……知道了一些另人心情愉悦的事罢了。”   见他没事了,我打发他离开。他如蒙大赦,火烧屁股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从金融系那边打听到,商牧枭已经向系里表达了退学的意愿,只等取得家长同意,就可以走退学流程了。   他们院系老师向我抱怨:“现在的孩子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有一年了不能熬一熬吗?肄业多可惜啊,咱们学校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考上的吧。而且他在系里成绩也不错,人又长得好看,教授们都挺喜欢他,难道……这就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他要是觉得可惜就不会退学了。别人喜欢有什么用?他自己不喜欢,多待一分钟都是煎熬。   出于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从未在我身上出现过的恶趣味,我没有立即揭穿肖代表的身份,也让唐沅不要将我已经知晓真相的事告诉商牧枭。他虽然一头雾水,但也答应会保守秘密。   于是,我与肖代表每日的联系忽然密集起来。   【你这么晚还没回家?】   【还有些作业,想在学校看完。】   【据说今晚有天琴座流星雨。】   【你对星象也有研究?】   【我有一台望远镜,天气好的时候偶尔会看一看。】   你有一台望远镜,不止看星星这么简单吧?   一直让他不要乱看,结果他是一点没听我的,看来厨房的帘子以后都不能拉开了。   【如果能向流星许三个愿望,你会许什么愿望?】   只是三个愿望,那头却静了许久。   直到我看完所有作业,关电脑打算走人了,手机才再次震响。   【希望所有人都快乐。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希望我爱的人能爱我。】   除了最后一个,他的前两个愿望堪称“无私”,让我有些意外。   边走边发消息不太方便,到了车上,我才给他回去信息。   【那如果只能许一个愿望呢?】   那头又是过了许久没有动静,似乎每次我的问题对他来说都不是简单的问题。他认真地将每一个愿望都当做真的愿望来对待,所以要思考很久才能决定,到底要向神灵祈求些什么。   回到家,挑开厨房的帘子看了眼对面,1102亮着盏昏黄的灯,商牧枭在家。   冲了碗蛋花汤,从冰箱拿出速冻的米饭加热,打算简单再做一道鱼香茄子,晚饭便这样对付过去。   切菜时,手机震动起来,我下意识看了眼对面。自然,什么也看不出。   【希望我爱的人,快乐、健康、爱我。】   放下菜刀,我靠在料理台上,专心回他消息。   【如果你许“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快乐”,你爱的人必定也会快乐、健康,并且如你所愿的爱你,因为如果对方不那样,你就不会“快乐”,你不快乐,就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快乐。】   他发了个小猪大笑的表情包。   【那就,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快乐。】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我与“肖代表”说了声,要下楼丢垃圾,过会儿再和他聊。   拿着厨余垃圾到楼下时,果然商牧枭又再遛狗。   丢了垃圾,我主动向他走去,弯下腰逗了逗狗。   也不知道他怎么喂的狗,只是几个月,蛋黄就跟吹了气的气球似的,胖了一大圈,脸型越发方正憨厚。   “它的腿全好了吗?”蛋黄只在草地上蹦跶转圈,怎么也不下到水泥地上,我拎着它两条前腿试图要它下来,遭到它撅着屁股的抵死反抗。   “娇气的很,腿不能碰硬的东西,一碰就哼哼。”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商牧枭鞋尖轻轻一踢蛋黄的屁股,它的一只后腿就踩到了水泥地上。   蛋黄愣了两秒,仿佛是被这坚硬冰冷的水泥地割伤了脚,突然惨嚎出声,吓得我立马松开了它。   蛋黄哼哼唧唧回到商牧枭脚边,透过他的两腿缝隙戒备地看着我。   “……”不是,刚刚不怪我啊。   我讪讪直起身,看了眼夜空,状似无意地提了嘴:“今晚好像有天琴座流星雨。”   流星群由彗星的碎片分裂而来,出现的契机也与彗星轨道相关。人们会根据它们集体坠落的那个辐射点来给每一场流星雨命名,辐射点在狮子座的就是狮子座流星雨,辐射点在英仙座的就是英仙座流星雨。   流星雨的出现每年都会有固定的时间段,一月是象限仪座流星雨,四月是天琴座流星雨,五月是宝瓶座流星雨……天琴座流星雨又与英仙座流星雨、天龙座流星雨,并称全年三大周期性流星雨。   “嗯。这里应该看不到。”商牧枭与我一样,抬头看了看头顶上方的夜空。   由于灯光污染,哪怕是晴朗的晚上,没有云彩,天上也很难用肉眼看到多少星辰。   “你会对着流星许愿吗?”商牧枭问。   老实说,不会。这只是一种天文现象,不具任何难以用现代科学解释的原理。它没有魔法,它帮不了任何人。   “会。”我说。   商牧枭看向我,显得有些出乎意料。   “我希望,我的星星能够永远闪耀;我希望,他的光芒能驱赶我身边所有的黑暗;我希望,他能一直一直陪着我;我希望……我能让他远离伤害。”我凝视着他,缓缓说道。   他微微拧眉:“你不是在说星星。你在说谁?”   我在说谁……我能说谁?   见他脸色越来越沉,我笑笑道:“灵灵啊。”说完,冲着瑟缩在商牧枭身后的蛋黄挥了挥手,转身进了楼。 第61章 想走捷径可不行   “北哥,大新闻啊!”余喜喜冲进我办公室,脸上兴奋莫名,“我刚从楼上教务处下来,你猜我见到谁了?”   敲下最后一段落,我将文档拉到最前面,又检查了遍格式与错别字。   “谁?哈贝马斯来了吗?”要是这位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大牛能莅临清湾大学,那可真是大新闻了。   余喜喜瞬间冷静:“那倒没有。”她看了眼门外,伏低身道,“商禄来了。”   “商禄?”我错愕了一瞬,很快想明白他是所为何来——商牧枭要退学,他这个做爹的怎么也要来学校一趟的。   余喜喜满脸陶醉:“近看又硬朗又帅气,一点不像毛五十的人,可谓风采依旧。果然,岁月从不败美人……”说到一半她猛然惊醒,拍了下自己的嘴,小心观察我的面色道,“北,北哥……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提他?”   “为什么?”虽然我现在一听到他的名字的确有点近乎PTSD的心烦,但也不会刻意地要求别人不要谈论他的名字。   她想了想,道:“怎么也是商牧枭他爸,说多了尴尬?”   “还好,我不尴尬。”   她观察我的表情,似乎在仔细分辨我是不是真的不尴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我与余喜喜一个抬头,一个回头,同时看过去,当见到商禄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时,具都愣住了。说曹操曹操到,正提到他,他竟然就出现了。   “方便吗?”商禄问。   余喜喜瞬间如临大敌,紧张地看向我,用口型无声道:“怎么办?”   我比她淡定许多。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总不见得将人赶出去。当即示意她先行离开,留我和商禄两人谈话。   余喜喜看着很不放心,但最后也没说什么,点点头,擦着商禄出了办公室。直到门缓缓合上,都还能看到她不住往里张望的身影。   “请坐。”我站起身,招呼商禄到沙发上坐,“茶还是咖啡?”   他走向沙发:“咖啡,谢谢。”   我喝咖啡不多,茶柜里只有最寻常的速溶咖啡,估摸着不会合他的口味。但他来找我,用膝盖想也知道不是专门来品咖啡的,我又何必管他爱不爱喝?他或许压根都不会喝。   “过年那次,我还没有正式向你道歉。”商禄的声音自身后徐徐响起,“我睡眠浅,有时候回来得晚就会睡在客房。那天谁也没和我说来了客人,我以为你是年年,多有冒犯,实在不好意思。”   水温一点点上升,沸腾后开关自动跳转。   “我突然出现在商先生家,是我冒犯才对。”将热水冲进咖啡杯,搅拌均匀,托盘上放上两粒方糖,我转身端着咖啡向沙发走去。   商禄起身接过,说了声:“谢谢。”之后便一如我所想,直到谈话结束都没再动过那杯咖啡。   “商先生今天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道歉吗?”我在他对面坐下,问道。   “也不算特意。”商禄往后一靠,带着几分威严道,“你应该知道吧,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打算退学的事。”   我没有多少意外,轻轻点了点头,道:“知道。他说他要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商禄冷嗤一声:“真正喜欢的事……”   那口气,不像是在对商牧枭退学追梦表示反对,更像是奇怪商牧枭怎么会拥有“真正喜欢的事”。甚至,他或许并不认为商牧枭真的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他在以一种成年人的傲慢,俯视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既不给予充足的耐心教导,也吝啬于合理的关爱。   “一旦衣食无忧,小孩子就开始各种胡来了。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整日都在为温饱奔波忙碌,养老婆养孩子,早上四年起床,一直到半夜才能收工。这么好的大学,做梦都摸不到边。他可好,说不读就不读了。”商禄神色倦怠,“我与芸柔说,她就是太宠她弟弟才会将他宠坏,她还不信。”   作为一名老师,我当然也是不希望学生肄业的,但我同样无法认同商禄的态度。   纵然……商牧枭的确有被宠坏的嫌疑。   “读书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想要做的事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做的。”我捏着拐杖,直言道,“就像商先生,现在这个年纪想来我们学校念书我们也是欢迎的,可要是去参加专业摩托比赛,应该就不太行了。”   他闻言微微挑眉,有些意外的样子:“你替他说话?我以为你们分手了。”   “分手也不意味着我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怪不得年年说你很有趣。”   “方先生也很有趣。”   “他把他姐姐拉黑了。”   “什么?”话题有些跳跃,我没跟上他的节奏,下意识理解成方麒年把他姐姐拉黑了,但一想方麒年本身就是个孤儿,哪里来的姐姐?   所以,商禄话里的“他”,只能是商牧枭了。   “商牧枭把他姐姐拉黑了?”我猜测道。   商禄点头:“拒绝所有沟通的可能,扬言不再用家里一分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接着道:“以前在这个家,无论他和我怎么吵,吵了怎么走,只要有芸柔在,他就会乖乖回来。芸柔养着他,护着他,是他的父,是他的母。芸柔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肯读金融,芸柔劝了,他立马同意了。他不肯到公司上班,芸柔劝了,他又立马同意了。芸柔曾经很管用,但是现在,他不再听她的话了。”   没有谁生来就该对谁言听计从。以前商牧枭那样听商芸柔的话,是因为他的人生里只有商芸柔,她是他冰封的人生里唯一的一丝温暖。他极力地讨好她,以求得她更多的关注,从她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也因此在意识到商芸柔可能会被别人夺去关注时,他的反应才会那样激烈。   “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的情感游离在家庭之外,并不放在孩子身上。”更确切地说,是疯得很自我,“但你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和商牧枭分手了,知道商牧枭把商芸柔拉黑了……你什么都知道,你也知道自己儿子渴求的是什么,却从来不去满足,只是一味地让商芸柔做“遥控器”,像遥控一台电视机那样遥控商牧枭的人生。你并不是憎恶他,你是害怕他,害怕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商禄静静注视着我,一时没有接话。眼眸黑沉,嘴角下压,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刚问我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唇角浮现一抹笑来,“恭喜你,你的儿子长大了,商先生。”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鲁莽地撞开,商牧枭十万火急地冲进来,扫了眼屋内情形,喘息着挡在了我面前。   “你找他做什么?”他像一只炸毛的野兽,身上每个毛孔都满载着戒备。   商禄应该是不太喜欢仰视的角度,站起身,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服,道:“我找谁不需要经过你同意。退学申请已经签了,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不会管你。但你给我听清楚了,”他走近商牧枭,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失败了,就算你哭着求我,也别想再回来。”   商牧枭连一秒都没犹豫,条件反射般地反唇相讥。   “你放心,求谁也不会求你。”   商禄不予置评,垂下眼,冲我一颔首,面无表情地大步离去。   门再次关上,商牧枭瞪着那门板,一副恨不得将它灼穿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我起身端起那杯商禄动也没动的咖啡,将它放到一边,打算等会儿洗了。   “你助教通知我的。”身后商牧枭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道歉。”我走回办公桌后坐下,“说过年那会儿认错人了,觉得冒犯了我,很不好意思。”   他跟过来:“你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   我不明所以:“当然是原谅他了。”那难不成我还要记这件事一辈子吗?   商牧枭满脸不敢置信:“我为那次的事道了那么多次歉你都不原谅我,他就跟你道了一次歉你就原谅他了?”   整理讲义的动作一顿,我抬眼看他:“你觉得我对他太宽容,对你太严厉了吗?”   他抿着唇不说话了,但表情明晃晃就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你道歉没有用心。”虽然我不认为商禄道歉就用心了,但……谁在乎呢。   发了个信息给余喜喜,让她直接去教室不用等我。撑起拐杖,我将上课用的东西一应给到商牧枭,让他替我捧着。   “我还有十五分钟上课,麻烦送我去下教室。”   生气归生气,他还是乖乖跟着我出了办公室。   自从得知他肖代表的身份,仿佛打通了全身关窍,醍醐灌顶一般,我逐渐也掌握了驾驭他的诀窍——纸做的老虎,表面凶狠,实际只要挠挠他的下巴,他就会翻过身体,把肚皮都露给你摸。   一前一后走着,安静的走廊忽然响起商牧枭低低的声音:“再给我一次机会,打死我也不会把你带回去。”   可惜很多事情没有再一次机会。   我只当做没听到,并不回头,依旧往前走着。走到教室门口从他手里接过讲义,谢过他后便进去了。   上课铃响后一抬头,在教室后排又看到了他的身影。   我没管他,照常上课。   晚上肖代表就来了信息。   【道歉为什么不管用?】   【和谁道歉?】   【喜欢的人。】   【你有喜欢的人吗?】   【嗯。做错了事,怎么道歉比较好?】   想走捷径可不行,要自己好好想啊。   【那好可惜……】   【?】   【我还挺喜欢你的,肖先生。】   【????】 第62章 晚安,我的宝石   那边久久没有回音,仿佛是被这个信息砸晕了头。   等不到他回复,我放下手机先去洗了个澡,再回来发现已经有多条未读消息。   【你什么意思?】   【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你喜欢我什么?】   【是因为我让你重新站起来了?】   【因为外骨骼吗?】   【人呢??】   我不紧不慢地回过去。   【就是字面意思。】   对方几乎是秒回,我都惊讶他有这么快的打字速度。   【不行,你不能喜欢我!】   但很快,这条消息被撤回了。过了片刻,他又发过来一条语气看上去没那么强硬的。   【你都没见过我你就喜欢我了?】   【你有一副有趣的灵魂。】   【卡西莫多也很有趣。】   【你长成什么样我都喜欢,相貌不重要。你如果是卡西莫多,我愿意做你的艾丝美拉达。】   商牧枭又是许久没有回复,我特地去厨房看了眼,但对面暗着灯,什么都看不出。   靠着窗,就着室外一点路灯观察着对面,想象着商牧枭此时该是怎样的气急难言,辗转纠结,这几个月来因为他而积累的苦闷便一点点消散而去。   人生就是不断在痛苦与无聊中左右摇摆。当一个人远离痛苦了,就必定会变得很无聊。叔本华诚不欺我。   手机震动了下,商牧枭终于又回来消息,字里行间都是拒绝。   【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所以很可惜……】   我不再逗他,回答他最初的问题,给了点小小的提示。   【人和人之间的感受力各有不同,从某个层面讲,彼此的纽带好比一根脆弱又坚固的玻璃。当你无法与对方达成“痛苦”的共情,这根纽带就会出现裂痕,你们的关系也岌岌可危。想要修补破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你要让对方知道你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并且让对方相信,你会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   【纽带需用真心煅烧,才会重新变得坚固起来。】   直到我入睡前,商牧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我将手机调成静音,没再去管他。   睡到半夜,突然被拍门的动静惊醒,看一眼闹钟已经凌晨一点。   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赶忙挪到轮椅上,匆匆出了卧室。   “谁?”我来到门前,透过门板询问外面的人。   门外一片寂静,半晌无声。就在我以为是不是哪个醉汉喝醉酒走错门,都准备叫保安过来查看时,商牧枭的声音迟缓地从那头响起。   “是我。”   得知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着实松了口气。   自从贺微舟事件后,认识到危险无处不在,我特地网购了堵门器,每晚睡前都会仔细堵上。不想变态没堵到,堵到了商牧枭。   “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手刚握上门把,外头商牧枭再次出声:“我有个东西想要给你,你不用现在开门,等我走了……你再开门吧。”   这句话说完,外面便没了动静。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非得半夜三更送来?我满心疑惑,有等了会儿才开门。   外头的感应灯因为长久的静默暗下来,只能透过屋内的一点灯光,模糊地照出地上商牧枭留下的东西。   我错愕地愣在那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片刻后,我小心翼翼将那东西捧起来,尽管面目全非,尽管支离破碎,但它……的确是那座被商牧枭摔碎的水晶奖杯。   可能怕不够牢固,从底座开始,它被缠上一圈圈的透明胶带,乍一看上去,像个棒槌。   我所说的“修补破损”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好笑地摇了摇头,看一眼黑暗的楼道,确定商牧枭已经不在,我捧着奖杯关上门重新回到屋里。   把奖杯放回原来的地方,之前被它压在下面的那盒《逆行风》,则叫我丢进了垃圾桶——如今的我已经没办法再以艺术的眼光欣赏这部影片,粉丝和偶像没事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回到卧室,检查手机才发现原来商牧枭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只是我都没听到。   不仅打了电话,还用他自己的号给我发了短信。字不多,简洁明了,主旨清晰。   【对不起,我错了。】   我发了个“嗯”过去。   还没等我躺下,商牧枭的电话就来了。   “你‘嗯’是什么意思?”   我本就是被他从睡梦中吵醒,现在一沾到枕头边,睡意便又汹涌而来。   “就是知道了的意思。”   “你……”他压着脾气,问得没什么底气,“那你这是原谅我还是没原谅我?”   “为什么不当面给我?”   他磨磨蹭蹭,吐出四个字:“怕你不要。”   “你粘得也太丑了。”   “我整整粘了一个晚上四个小时!”   思绪慢慢飘离身躯,我蹭了蹭枕头,闭上眼道:“谁让你自己摔碎的……”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透着不确定:“真的很丑吗?那我……那我拿回来重新再粘一下?”   那不是要再碎一次?这奖杯已经够可怜,何必总折腾它。   “不行,给我……”我声音渐低,“就是我的了。”   “那你收了,就是原谅我了。”   我的大脑还能理解他的话语,但身体已经不由自主臣服于松软的床铺,响应周公的召唤。   “……老师?”   “北芥?”   长久没有得到我的答复,他试着叫我的名字,见还不管用,懊恼地“啧”了声。   我勉强抽回已经递给周公的手,努力试着清醒,还在迷糊中,就听他长长叹了口气。   “以前我总认为,恋爱不应该冲着一辈子,恋爱就应该冲着开心。开心了在一起,不开心了就分开,所以分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他声音很轻,是一种想说给我听,又不想吵醒我的音量。   “这世界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我绝不会沉溺于一段不合适的感情,也不会对抛下我的人再有留恋。和你在一起的确很放松,很开心,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久了我总会忘掉你。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我太自以为是了……”他一连说了好几遍,听着对这句话尤为刻骨铭心,“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这时其实已经清醒,但硬憋着没出声,想要听他接下去怎么讲。   “北芥,你能不能不要喜欢别人?我比他们都年轻,比他们都好看,还没有不良嗜好。你要喜欢,也应该喜欢我啊。”说到最后,他语气带上点忿忿不平,似乎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去喜欢“肖代表”。   我忍得辛苦,差点没笑出声。   他又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音色变得十分温柔。   “晚安,我的宝石。”   握着手机的力道一下加重,我的心也像是被这股力量攥紧了,不疼不痒,只是扯着胸腔,叫人心慌意乱。   怕心跳声太大,被对方察觉,我紧紧揪扯着胸口的衣服,直到他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忘了呼吸。   大口吸气,再徐徐吐出,来回数遍平复心跳后,又觉得热,下床想要冲一把冷水脸。   镜子里如实映照出我此时的模样——双颊乃至鼻尖染上微红,眼瞳蒙上层水光,加上蹙眉的表情,说一句“泫然欲泣”也不为过。   到底是老毛病犯了,一激动就眼红,还是因为憋气憋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只是觉得热,热的困意全消,想起来走动走动,想拉开窗户,对着外面大声呼喊,甚至,想要将家里的每张唱片都拿出来擦拭一遍。   这股热仿佛化成了某种神奇的“动力”,驱使我精力旺盛,难以入睡,非得做点什么耗尽它,我才能得到平静。   于是我起来打开电脑,借着这股“力”,一气呵成,写完了自己的《东方心灵哲学:传统与变革》,并将它投递给了一家CSSCI的核心期刊。   电脑屏幕出现邮件顺利发出的画面后,我活动了下酸痛的肩颈,再看窗外,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上午倒也还行,不算太困,可能“动力”没耗完,可等中午就不行了,疲惫感扑面而来。幸好下午只有一节课,上完我也不敢开车回去,倒头便睡在了办公室沙发上,一觉睡到六点,还是被肖代表的信息吵醒的。   他叮叮咚咚一通发,大致意思不外乎两点。   一,他很感谢我对他工作的配合;二,他要调职了,以后这个号会给到他的同事——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士。   我坐在沙发上,对着他的信息笑了足足两分钟。笑完了抹抹眼角溢出的泪花,起身前往停车场。   当我的车驶出校门,拐弯时,差点与一辆眼熟的蓝白重机撞上。   我和对方都有些意外,一时谁也没走。   对方往上一拨头盔目镜,露出双带着痞气的双眼。我也降下车窗,与他四目相对。   “周言毅?”我认出他来。   “抱歉啊北教授,刚刚开得有点快。”他干脆脱掉头盔,不好意思地冲我直笑。   我打量着他座下的蓝白重机,问:“商牧枭卖你多少钱?”   他一愣,拍了拍重机的头部,道:“原价一百万,本来可以卖到七十万,但他说急着用钱,如果我能马上给他转账,就五十万卖我。”   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以商牧枭对这辆车的喜爱程度,就算是我坐不了,他放着当大型摆件也不至于卖了。现在听周言毅这样一说,就更确定了我心中的想法。   他急着用钱,所以不得已才会卖了自己的爱车。而那段时间,他也的确买了个特别贵的东西——我的外骨骼。   到了卖车的地步,他也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了。就这样,他竟然宁可让肖代表“调职”也不跟我说。干什么,怕我觉得他挟恩图报吗?   “你们没事吧?”周言毅见我一直不说话,斟酌着开口,“这学期他突然就和尹诺闹崩了,谁也不说为了什么,但我猜……应该是和你有关。”   这里是校门口,虽然是晚上,但也不便多说。我用最简练的语句,含括了我和商牧枭目前的状况。   “我们分手了。”   “啊……”   “但今天应该会复合。”   “啊?”周言毅抱着头盔,呆呆看着我,一副回不过神的模样。   我没跟他多解释,说了声“再见”便升起车窗离去。   驱车回到小区,我没有如往常一般坐电梯回家,而是进了对面那栋楼,上到11层,1102。   电梯一路上行,我给“肖代表”发去信息。   【开门。】 第63章 那你不要哭   这要是在电影场景中,电梯门一开,我就该与商牧枭来个深情对视了。   然而现实是,他并没有开门,也没有回我信息。不知道是人傻了,还是根本没看手机。   为此,我只好直接点开了他的语音通话。   透过大门,隐隐能听到里头传出的手机铃声,还有与之一同响起的狗叫。在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后,手机才被匆匆接起。   耳边尽是喘息声,商牧枭谨慎地没有先开口。   我立在门前,叹了口气,按响了门铃。   “肖代表,不给我开门吗?”   随着“叮咚叮咚”的门铃声,蛋黄叫得更欢快了。门里与手机里同时传出物体被碰撞倒地的闷响,接着是商牧枭慌乱的咒骂声。   “当心些。”我叮嘱他。   下一秒,房门猛地被拉开,商牧枭形容狼狈地出现在我面前。似乎是刚洗好澡,头发都没吹干便来接我的电话,身上睡衣扣子系错了,拖鞋还掉了一只。   “你……你怎么来了?”我就在他面前,他却仍然举着手机不放,可见受到的惊吓有多大。   跨进室内,一眼看到客厅地毯上来回打转的蛋黄。别的狗还得给它围个栏栓个绳,它倒好,一块地毯就限制了活动范围。   “来看看你。”收起手机,我扫了圈脚下,没发现拖鞋,“有鞋套或者拖鞋吗?”   他愣了片刻,让出一条道来:“没有。不用脱鞋,我……我没怎么拖过地,直接进来就好。”   他不知道用的什么沐浴露,经过他身边时,浓郁的果香扑面而来,加上他微微散发着湿热的肌肤,闻起来就像某种酸甜可口的热带水果。   室内大体是出租屋该有的样子——堆满衣服的沙发,迟迟未整理的纸箱,以及铺满各类你能想到和不能想到东西的茶几。   所幸屋里虽乱,但并不脏,没什么存了几天的外卖、泡面盒。   遥想当年杨海阳刚离婚那阵,可谓一蹶不振,孩子让他妈带着,自己整天躺在家里虚度光阴。我去找他,刚一进门,要不是站不起来,都能被屋里的味儿熏个趔趄。   那日我陪着杨海阳喝了有十几瓶啤酒,喝得他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吐完又抱着我的轮椅,哭着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结婚。   最后他哭累倒床上睡着了,还是我帮他清理的房间。那成堆的垃圾里都有什么,我这么多年都不愿回忆第二遍。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商牧枭显得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几个字愣是说不出口。   “肖代表吗?”我替他说完了。   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六十寸左右的大电视,应该是房东赠送的,电视下连着一个类似电脑主机的小盒子,配合摆在上头的红色游戏手柄,我猜这应该是个游戏机。   再往边上看,阳台上架着一台眼熟的黑色天文望远镜,不是三十万那台,而是更早之前,被商牧枭摔坏那台星特朗。   同样的型号,但比我那台新许多,有些地方膜都没来得及撕。   兜兜转转,仿佛老伙计换了种方式又回来了。   “你姐婚礼那天知道的。”我摸了摸望远镜的镜身,转头问他,“你看得到月亮吗?”   商牧枭目光游移,盯着地面:“能啊。”   我好笑地俯身,左眼对着目镜,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我家拉着帘子的窗户。   “我家有月亮吗?”   “所以你故意骗我说你喜欢我?”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还在纠结肖代表的事。   “是故意的,但没有骗你。”我直起身,继续参观别的地方。   这套房子的格局与我那套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我那套卧室做了洗手间,占去了部分面积,显得房间有些局促。而商牧枭的卧室除了一张大床与一排开放式衣帽架别无他物,看着就很宽敞。   “为什么?因为我让你站起来了吗?”我打量他的卧室、他的衣架,他就斜靠着门框双手环胸打量我。   拐杖覆着橡胶的底部敲击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嗒”的声响。目前我对外骨骼适应良好,已经可以用单边拐杖走路,慢慢走的话,脱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会不稳。   “这点不够吗?”我转身直面他。   之前只是在课业上对他网开一面,他都能觉得是我要潜规则他,狂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现在该他狂了,他倒老实起来。   “我不知道。”他垂下眼,微微拧眉,瞧着颇为纠结,“我……我的确想让你喜欢我,但我不想你因为我给你买了一百万的外骨骼喜欢我……我不想你觉得欠我的,觉得自己应该像个田螺姑娘那样报恩……”   这会儿,他倒是比我还要瞻前顾后了。   我听不下去,两步走过去捧住他的脸,直接印上了自己的唇。   只是简单的唇与唇的相贴,唾液与唾液的交融,却仿佛要叫灵魂都发出舒适的喟叹。   在这一刻,无论我之前坚信怎样的理论,我都必须承认——所谓的物自体,本我,意志,心灵……一切一切操控着我们肉体又无法被我们操控的形而上的存在,它或许本身就是不理性的。   而商牧枭的行为也很好的印证了这点。   只是在僵硬了片刻后,他便全身心地接受了这个吻,并很快化被动为主动,更热烈更深入地回吻过来,将方才的一番义正言辞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的臂膀勒着我的腰,不断收紧,仿佛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   在无法呼吸前,我迫使自己中断这个吻。他还想追过来,被我用手掌抵着唇隔开了。   “我不是田螺姑娘。”我望着他的双眼,“我高兴,是因为它是你给我的,是你,不是别的任何人。”   如果这副外骨骼是贺微舟花一百万送给我的,别说卖房,砸锅卖铁我都会把钱凑出来还他,以确保自己与他不会有过多牵扯。   “都说事不过三,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这次不是奔着开心,是奔着一辈子,你愿不愿意?”   这大概是近十年来我做过的,除了和商牧枭交往外,第二大胆的事——向前任求复合。   商牧枭闻言眼眸霎时睁大了几分,很有几分不可思议。   我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在过于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陷入自我怀疑。   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给他多点时间考虑?他毕竟才二十出头,一辈子对他太遥远了。人生有太多变数,不是口头答应一声,就万事都能实现。   而且……这发言也太像求婚了,他该不是吓到了吧?   “你……”我刚想叫他不用这么快答复我,可以考虑一个晚上,才出口一个字,身体便被整个抱了起来。   拐杖落地,来不及惊呼,转眼间,我已仰躺在了床上,而商牧枭正压在我的上方。   “那天你说的不是灵灵。”他突然没头没脑提起杨幼灵,“你的星星是我!是我,对不对?”   他扣着我的手腕俯视着我,执拗地等着我的回答,眼里已经不再有迷茫、踌躇。   当我重新服下爱情的迷药,甘心沦为本能的俘虏,他也重拾狂傲,变得无比敏锐。   他说得都是实话,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我仍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人生中实在缺少说这些话的时候,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说过最肉麻的话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顾左右而言他。   商牧枭眼眸幽深,好似正在酝酿着噬人的黑潮,随时随地都要将我吞没。   “是,我不是在看月亮,我就是在看你。你把那个兽医领回家的时候,我简直要气疯了。”   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上不知道第几个的问题。   “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放着我不要去喜欢他们。”   或者,他也不是想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单纯自信回来了,尾巴翘上了天。   “不可以再那样看别人……”我警告他。   “知道了,我就看你一个。” 他亲了下我的唇角,抬头道,“你可以教我,教我怎样和你过一辈子。我很聪明,会好好学的。”   不等我说什么,他再次压下来,攻城略地,唇齿相合,是完全不给人喘息的吻法。   宛如一只饿了三天三夜的野兽,好不容易美味自己送到嘴边,焉有客气的道理?   他的确很聪明,都不需要我教,自己就解开了外骨骼,将它丢到了地上。   那可是一百万啊……   虽然外骨骼设备本身设计上就涵盖防碰撞功能,我还是忍不住要心疼,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地上,又被商牧枭掰回来。   “看着我。”他轻轻啃咬我的下巴,再到脖颈,慢条斯理地,使我格外有一种“被吞噬”的错觉。   我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被他含住咬了一口,更加用力,也更加刺激。   他一粒粒解开我的衬衫扣子,顿了顿,看了我一眼,起身似乎是要去够床边的开关。   “不用……”我拽住他的衣服下摆,轻轻将他往回扯,在他看过来时,视线落到别处。   “不关灯吗?”他没有动。   “嗯。”   “让我看你的腿?”   “……又不是没看过。”   他回到我身边,拇指指腹抚过我的眼尾,眼里的黑潮好似更汹涌了。   “那你不要哭。” 第64章 薛定谔的悲观   我曾经也想过,自己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坦然地、毫无保留地向他人裸露身体。那时,我对找到人生的另一半已不抱希望,思来想去,这种情况也唯有在进行必要的医疗治疗时才会发生。   若按人类全球平均寿命来算,我的人生已过三分之一,是一个在大多数人看来早该认清现实,脚踏实地,不去奢求爱情的年纪。所以,哪怕知道理论上如果出现一个“真爱”,我应该会对他放下戒备,无惧于向他展示真实的自己,但仍然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微到无限接近奇迹。   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除非奇迹出现不然绝无可能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   ……   我们在床上待了许久,就那么彼此拥抱着,静静的平复呼吸,享受纵情后的温存一刻。   后面要不是我的肚子发出饥饿的抗议,这一状态说不准还会持续的更久。   用手机点完外卖,商牧枭抱着我往浴室去。   “婚礼那天,尹诺和我说了赌约的事。”我有一事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解释?”   虽然他解释了赌约还是存在,不可能消失,但“中途作废”和“一直延续到被我发现”,两者还是大有不同的。   前者尽管我仍然会觉得不被尊重,可至少不会像后者一样,误以为从头到尾自己一头热,对方全然没有一点真心。   “我说了啊,因为我太生气了。”商牧枭撇撇嘴道,“我本来想解释来着,结果看到你和那个变态兽医一起回来,我就受不了了。”   竟然是这样……   “我和他只是飞机上偶遇,他顺路送我回来,问我借唱片……”然后就这么被他撞见了。   “他就是不怀好意。”商牧枭冷哼一声。   “我哪里知道他这么下作。”还好警察警告过他后,他吓得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连带余喜喜都被他拒绝往来。为此余喜喜还专门同我吐槽过,说贺微舟是不是有毛病,莫名其妙拉黑人。   在商牧枭的帮助下洗了澡,又吃了他叫得外卖,他还想留我住下,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他拧起长眉。   “因为我的外骨骼要没电了。”我倒是有些庆幸自己下半身没感觉了,不然这会儿一定会酸痛地走不动路。   我拄着拐杖,起身要走,被商牧枭拉住衣摆。   “我可以帮你拿回去充电,明天一早再拿过来。”   我想了想:“不了。”   外骨骼设备的充电装置并不小巧,固定在墙上,难以携带,这就造成我和“灰姑娘”一样,满时间就必须回家,不然魔法便会失灵,我又会被打回原形。   他眉头拧得更紧:“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   我瞥了眼他的下半身,叹了口气。不是不想,是身体吃不消。   “让我好好休息,我明天还有课。”   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嘴角都耷拉下来。   “乖。”我摸摸他的脸颊,安抚他道,“周末陪你。”   他看我半晌,握住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手背,然后就不松开了。   “那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牵着我的手轻轻摇晃。   我随他,就这样与他手牵手走到门口。   还没出门,他想起什么,松开我跑回去,将地毯上打瞌睡的蛋黄抱了起来。   “今天还没遛过它。”商牧枭一手夹着蛋黄,回来继续牵我的手。   电梯里不是没有遇到人,但商牧枭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   我本来想陪他遛狗,可他怕我像上次一样突然没电摔倒,坚持要先送我回家。   直送到家门口,我忽然也有些不舍,就问他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他摇摇头,说不了,怕一坐就不想走。但说完了,我站在门里,他站在门外,谁也没动作。   “老师,给我个goodbyekiss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   我凑过去,勾下商牧枭的脖颈,轻轻吻在了他的唇上。   “晚安。”我说,“明天见。”   在叔本华这样的极端悲观主义者看来,幸福和快乐犹如海市蜃楼,只可远观。一旦靠近,所有的一切便会消散一空。   曾经我也有差不多的想法,但我的幸福和快乐是天上的星辰,虽然不是虚幻的,于我却一样遥不可及,太难太难拥有。   而现在,有一颗星星自己来到了我的面前,那样耀眼,那样温暖,那样让我神魂颠倒。我才发现自己的悲观只能称之为“薛定谔的悲观”。或许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至死不渝的悲观主义,不过都是……没有遇到自己的那颗星星罢了。 第65章 因为想更了解你的世界   商牧枭从学校退学后,也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很快投入到了车队的日常训练中。   白日里我去上课,他就去训练,有时候比我还要晚回家。   也是通过商牧枭的解说我才了解到,专业的摩托车队原来也会有“青训营”。年少的孩子们从小接受青训营的训练,日思夜想就是怎样取得更好的成绩,怎样刷出最快的圈速,而最终能顺利成为车队正式签约队员的,只是凤毛麟角。   他没有参加过青训营,直接由车队经理看中邀请入队,算是空降,队内其他人没有微词是不可能的,因而他也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维持更好的状态,用实力服众。   “这是拥有梦想的人。”商牧枭拿起茶几上的一包刚开的抽式纸巾,晃了晃它饱满的肚腹。   “这是能实现梦想的人。”他轻轻抽出最前头的那张纸巾,直观地演示了什么叫“千万人过独木桥”。   复合后,由于住得近,他几乎天天带着狗上门吃饭。吃完了会和我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聊聊天,等时间足够晚了再起身回去。   盯着那包纸巾,我不由想到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   “我也上过青训营,清湾大学的青训营。”   清湾大学每年夏天都会有面向广大中学生的夏令营,报名夏令营的学生需要预先选择感兴趣的学科,之后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和考察。结束时,该夏令营的前三将得到直接免去自主招生初试,直接进入复试考试的优待。当初我就是参加了哲学夏令营,被评为全优生,最后免初试和面试考上的清湾大学。   “为什么选哲学?”商牧枭耐心听我说完,问道。   电视里播放着不知名的综艺,声音调得很轻,充当着类似背景音的作用。   五月的气温正正好好,不冷也不热,很适合在睡前喝一点度数不高,清新爽口的半甜白。   我举起酒杯,浅浅抿了口带着李子与青苹果气息的酒液,回忆了阵,解释道:“因为……哲学夏令营的报名费最便宜。”   商牧枭原本拿着纸巾正在逗狗,闻言脸上一愣,被蛋黄抓准时机扑上,一口咬住纸巾,甩着头撕得粉碎。完了高兴地看着商牧枭,嘴里发出兴奋地“哈哈”声,似乎在说:“还有没有?我还要玩!”   商牧枭撸了把它的狗头,将它两只耳朵都往后撸,露出圆润饱满的脑袋,随后又抽了张纸巾盖在它头上。小狗的尾巴立时跟旋风似的甩动起来,追逐着纸巾在沙发上不停转圈圈。   “我小时候也参加过夏令营,不过是马术夏令营。那时我姐希望我能通过夏令营交到更多朋友,可我不仅没交到朋友,还成了夏令营最讨人厌的孩子。”商牧枭不再管蛋黄,歪斜着身体靠到我肩上,注视前方电视画面缓缓道,“我觉得他们幼稚可笑,他们觉得我喜怒无常,谁也看不上谁。那个夏令营我只去了一次就再也没去过,之后的马术……都是由我姐亲自教我的。”   那必定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我反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没关系,就算不上夏令营,你的马术也很厉害。”   “我就知道你觉得我厉害,那天你一直看着我呢。”他笑起来,过了会儿,声音逐渐转低,“要是一直学下去,说不定我真的会很厉害。可惜……我最喜欢的那匹马死了。后来我就迷上了摩托车,比马跑的更快,更刺激,还不会死。”   关于那匹马的死,他没有说太多。要不是之前马场的李老师有提及,我很难从他简短的一句话里得知那是个多么令人伤心的故事。它甚至直接改变了他的喜好。   商牧枭看着做事全凭自己高兴,时常让人恨得牙痒,任性起来像个被宠坏的大少爷,但其实久了就会发现,他只是用强硬的外表来伪装自己爱撒娇又敏感的本质罢了。   常说“三岁看老”,幼年期的性格养成对长大后的人生至关重要。有良好稳固的基础,才能在上头盖起通往幸福的摩天大楼。若基础太差,又无法引起足够的重视及时加固,楼就算盖起来了,只要有一点差错,最后也难逃轰然倒塌的命运。   所以才会说,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治愈。   商牧枭小时候太缺爱,身边唯有一个商芸柔,他就只紧紧抓着对方,眼里也只有对方,看不到别人,也不需要别人。抓住商芸柔这个明确的、“爱”的来源,对他老说才是最急迫最主要的,因此就算其他人向他释放出善意或者爱慕,他也接触不良,不会想要照单全收。   该说我和他会在一起,也是一种天时地利吗?若不是商芸柔和杨海阳恋爱,让他失去了仅有的“专一”对象,使他迫切想要寻找填补空位的宝石,我或许就和尹诺一样,哪怕产生交集,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不起眼的玻璃。   这样一来,尹诺的不甘就很好理解了。在他看来或许只是自己闪了个神,没有洞悉到商牧枭的情感需要,结果就让我“趁虚而入”,错过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想想都要吐血。   但世间万事便是如此,运气看不到摸不着,却占了极大比例。他运气不佳,一件事上坚持这么久,却没有好的结局。我和商牧枭运气不错,所以才能在经历那么多坎坷后,像现在这样,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只希望今后的人生不要再有大风浪,平平安安就好。   然而,大风浪没有,完全的风平浪静却也不太可能。   这天下班途中,我接到了卢玥的电话——卢爸爸去世了。   在看到来电人是她时,我便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算太意外,但挂断电话后仍然将车靠到路边,平复了许久。   回到家,商牧枭已经带着狗登门,正在打游戏。家里这些天他的东西又逐渐多起来,衣服裤子就不说了,前两天他还把自己的游戏机装了过来,说我这边投影布大,玩起来比较爽。   我与他进门时打了招呼,随后便进一头钻进厨房做饭去了。   电饭煲里已经煮好了米饭——这也是商牧枭唯一会做的,只要再做两个菜就好。   “你怎么了?”切着丝瓜,身后忽然响起商牧枭的声音。   我停下刀,不解地回头,他靠在厨房门口,拧眉看着我,见我不说话,快步往我这边走来。   “谁惹你生气了?”他伸出一只手捧住我的脸,自己观察着我的表情问。   他有时候真的是很敏锐,不光是看人方面,察言观色也是一绝。   不知怎么,本该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在他这样问出口后,再也压抑不住。   松开刀,我一下子紧紧抱住他,面孔侧在他的肩上,闭上眼道:“我室友的父亲,去世了。”   他闻言身体一震,长久地没再出声,只是任我抱着。   “这几天你不在,我也会看你的书。”他抬起手,轻轻按在我的背上,安抚人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笨拙,“看到叔本华说,在面对无法挽回的事时,我们都应该尽人事,听天命,告诉自己……所有发生的事都是必然发生的,不可避免。”   这是典型的命运论。   “你竟然会对哲学感兴趣?”我靠在他身上,依偎着他,心情不能说完全恢复,但也得到了不少抚慰。   “因为想更了解你的世界。”他说着,更紧地抱住我。   我们在厨房抱了许久,确定我情绪稳定下来后,商牧枭才将我松开。   最后他没让我继续做饭,而是直接叫了平时常吃的外卖。晚上更是以怕我胡思乱想为由,和蛋黄一道留下来过夜,不走了。 第66章 不用很懂事也可以   商牧枭与我一道参加了卢爸爸的葬礼。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但他怕我情绪不稳开车有危险,坚持要陪我一起。   情绪不稳倒也不至于。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然宿命,从出生开始,我们就在向死而生,大家都会在一部名为《我的人生》的电视剧里担任主角,最后走向这个必然的结局。   卢爸爸活着时,我或许会有些遗憾,他未能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机会。但他如今已经去世,我也已经好好跟他告过别,可以说没什么遗憾了。   卢爸爸就葬在卢飞恒所在的那个墓园,落葬那天我与商牧枭一早便从家里出发。到的时候时间正好,商牧枭还在大门口买了一束白菊花。   参加葬礼的人,各个穿着肃穆的黑衣。卢妈妈被卢玥搀扶着,不住用纸巾抹眼泪。见我来了,卢妈妈主动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感谢我能来送卢爸爸最后一程。   “老卢知道你来了一定会高兴的,飞恒也会很高兴……”她发现一边默不作声的商牧枭,可能实在想不起来这是哪号人物,只好用眼神求助我。   “这是我的……”“学生”两字本来都要脱口而出,临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换做我更喜欢的,也是更能体现商牧枭与我关系的两个字,“……恋人。”   卢妈妈一怔,显是没有预料到我会这样回答。   “你……”她完全回不过神,一副有很多问题,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的表情,要不是一旁卢玥悄悄拉了她两下,她可能要一直对着我呆下去。   这时又有其他人来,卢玥朝我与商牧枭颔了颔首,拉着卢妈妈去招呼对方了。   “没关系吗?”商牧枭靠到我身后,低声问。   我摇了摇头,接过他手里的菊花,送到了卢爸爸的墓前,而与之相隔不远的,正是卢飞恒的墓碑。   照片上他笑容爽朗,目光温和,是我最常见到的那幅模样。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也已经三十多,他们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   “这就是你的室友吗?”商牧枭轻声念出墓碑上的墓志铭,“不用伤心,我终于得以探知意志的真相。”   我微微笑道:“这大概是每个研究哲学的人都想知道的真相吧。”   也是至今无法解开的千古之谜。   感到商牧枭一直看着我,又不说话,我奇怪地转过头,问:“怎么?”   他没说话,又看了我半晌,移开视线,盯着照片上的卢飞恒道:“没什么。”   葬礼结束后,卢妈妈情绪有些激动,众人纷纷围拢过去安慰。这么多人,也轮不到我,我见帮不上什么忙,与卢玥说了声便准备走了。   她一边关注着自己妈妈一边与我匆匆道别,等我和商牧枭走出十多米,又听到她在后头叫我。   “北芥。”她喘着气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瞟了商牧枭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其实我从以前就想问,但一直不确定。我弟是不是……也和你一样?”   我有些讶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件事压在我心头十几年了,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更想了解自己的弟弟。我不想以后到去见他了,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她刚刚哭过,眼圈还是红的,这会儿说起卢飞恒,眼里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赶忙用空着那只手去摸身上的口袋,却发现今天不巧,没带纸巾。   这时,从一边横出只胳膊,手上捏着张纸巾,递到卢玥面前。   卢玥谢着接过,抹去眼泪后,情绪也稳定下来。   商牧枭送完了纸巾,与我说了声去外头等我,便往墓园大门方向走去。   总觉得从方才开始,他就怪怪的。难道是天气不好,加上来参加葬礼,让他又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吗?   迟疑地收回视线,重新面对卢玥,想到她的问题,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的疑问,曾经也是我的疑问,“我也很想告诉你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但他从来没和我提过,我也无从知晓。”   卢玥看上去有些失落:“不好意思,谢谢……谢谢你。”   我摇摇头:“照顾好阿姨,也照顾好自己,这样叔叔和飞恒才能放心。”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卢玥神色间稍有挣扎,但可能觉得今天已经说了很多,不差这点,便干脆把事情说开,“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妈其实都很关心你的近况,但又怕联系你。他们怕你有负担,也怕你看到他们就想到飞恒想到车祸。”   我张了张嘴,喉咙口跟哽了块石头似的难受。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对我竟然有过这样的担忧。   “我妈就是一时太惊讶了,等回过味来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你现在站起来了,还有了恋人,真的太好了。”卢玥拍拍我的肩,让我路上小心安全,随后便转身往回走去。   我望着她背影良久,等她回到卢妈妈身边,我才挪动脚步,朝相反方向而去。   我回到停车场时,远远就见商牧枭正立在一座垃圾桶边上抽烟。   他知道我不喜欢,现在在我面前已经不大抽烟。但烟瘾难消,有时便会偷偷的抽。看不到,但能闻到。   刚将烟递到嘴边,看我回来了,他立马把烟按灭,投进了垃圾桶。   “这么快聊好了?”小跑着过来,双手插在衣兜里,他与我一同往车位走去。   “嗯。”他瞧着神色如常,我也只当刚才是自己多心。   他一路没有问我卢飞恒的事,我以为他不在乎,就没有解释。我说学校的事,他说训练的事,聊得话题都很轻松。   等回了清湾,进了小区,他说他想休息,晚上来找我,与我告别后回了自己那边。   我下午还要看学生的论文,给到他们修改意见,这样也好,不用互相打扰。   看论文看到四点,见时间差不多了,我关掉电脑,起身准备做饭。经过大门时,正好听见外头有人按密码,我知道是商牧枭,就过去帮他把门开了。   商牧枭维持着按密码的动作,愣了愣,低头进来换鞋。   “休息得怎么样?”他不知道怎么睡的,瞧着还是不太精神的样子,不过也有可能是睡迷糊了,还没完全清醒。   “还行。”   我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去:“你玩一会儿游戏,我去做饭。”   先是闻到浓郁的烟味,再是从背后被忽地抱住。商牧枭下巴搁在我的肩上,唇就贴着我的脖颈。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我还是忍不住……我花了一个下午,整整一个下午想要把这股情绪压下去,却毫无成效。”   他吐出的呼吸尽数打在我的耳后,又麻又痒,叫我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他感觉到了,更紧地桎梏住我,让我哪里也无法去。   我按住他的手,问:“我上午就觉得你不对,怎么了?”   他静了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鼻尖不停蹭我的脖子,蹭得我心跳都要急促起来。   “到底怎么了?”我又问一遍。   这次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你?我好想把你藏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山洞里,让你只做我一个人的珍宝。”他又委屈,又不情愿,“你就不能……只是我一个人的吗?”   果然,是因为卢飞恒的事。他应该是误会我曾经和卢飞恒的关系了。   竟然忍了一个下午才发作,也算是有进步了,放到从前,他怕是忍不到回家。   “你是说卢飞恒吗?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因为如果连她姐都怀疑他是不是同性恋,那他肯定就是。一个性向为男的男人和你朝夕相处三年,除非他有什么特殊癖好,不然绝不可能对你无动于衷。”商牧枭振振有词,“而且你看他墓碑的眼神不一样,你知道他喜欢你,是不是?”说罢他含住我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啃咬。   我颤了颤,被他弄得身体都热了。   “只是……只是我的猜测。到他离世前,我们都只是朋友。”我声音不稳道。   就算卢飞恒真的喜欢我,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已经不在了,我不会拿未曾发生的事以及不可能再改变的事做假设。   “如果他还活着,你就是他的了。”但显然商牧枭不是这样认为的,他某些时候比我还像个悲观主义,总喜欢将事情往对他不利的方向想。   让人十分伤脑筋。   “没有如果。”我说。   他在我脖颈上落下一串绵柔的吻,怀抱比刚才松了些,声音也听着没那么紧迫。   “真的?”   “真的。”我顺着他的毛,道,“没有如果,我只喜欢你。我只喜欢商牧枭。”   他被我顺的很开心,终于笑起来。   “再说一遍。”   我满足他:“我只喜欢商牧枭。”   “再说一遍。”   “我只喜欢商牧枭……”   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几遍,直说到口干舌燥,天都要暗下来,他才将我松开。   见他心情恢复了,我才与他说,让他以后有问题要第一时间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他想了想,道:“但我怕你觉得我不懂事。”   他耍横时,我头疼他蛮不讲理,现在他乖起来,我又心疼他太过懂事。   人这种生物,实在难有满足的时候。   “没关系,你这个年纪,不用很懂事也可以。”我亲亲他的唇角道。 第67章 这个家有他没我   转眼入夏,天渐渐热起来,临近一年一度的答辩,我忙着指导学生们的毕业论文,商牧枭则因为需要尽快与团队磨合,开启了为期一周的封闭式训练。   分明两个人都在清湾,却也只能每天通过电话联系。   我倒还好,就是商牧枭似乎不太习惯,一直催着让我去看他。抱怨说没有我吃不好住不好的,人都瘦了。   知道他是在训练,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坐牢。   最后我答应了周日去看他,顺便接他一道回家。   他掰着指头数了数,一算还要三天,又闹起来。我只好当他小孩子一样哄着,尽挑些他爱的说,什么“我最喜欢你了”、“我也很想你”、“没有你我都睡不着”……如此说了十来分钟,他高兴了,我简直要被自己肉麻死。   他当然不是真的抱怨。以后他会去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各地比赛,这种分离必不可免,哪怕他才二十出头,也不会觉得成年人的恋爱就该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他就是喜欢听我说这些。   走出电梯,我对着办公室方向错愕地顿住脚步。   我想过与商牧枭复合后,可能商禄会来找我,商芸柔会来找我,唯独没想过方麒年会来。   他悠闲地靠在办公室门上,低头盯着鞋尖,在地面上打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节拍。   我一走近,他便停下动作,抬头看过来。   “你总算回来了。”他露出微笑,如老友一样朝我打招呼。   我上前打开办公室门,问:“你怎么来了?”   “想来就来了。”他语焉不详,兜着圈子,不说实话。   之后,他便像是在我沙发上生了根,一坐就是一下午。不说来意,也不说什么时候走,甚至学会了自己泡茶。   我同商牧枭发去消息,说明情况,但他可能在训练中,手机不在身边,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我。   到我要下班了,方麒年看了眼时间,起身表示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以去吃饭了。   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然说出这句话的。   “怎么?”方麒年完全没有一点自觉,“你肚子不饿吗?走啊,我们去吃好吃的,我请你。”   我对他的邀约不置可否,问道:“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他勾住我肩膀往外走:“哎呀,边吃边说嘛。”   学校后面正好有一条街都是饭店,我随便选了家人看起来不是很多的炒菜馆,带着方麒年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我都说我请客了,你怎么选在这里?”看得出他在隐忍嫌弃,不住用纸巾擦着面前的桌面,又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的碗筷。   “这家店味道也不错的。”我睁眼说着瞎话,其实别说这家店,就是这条街我都不怎么来。   带他到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离得近,我想速战速决,尽快进入主题罢了。   点完了菜,由于人不多,上的也很快。   我与方麒年同时动筷,夹了一口,又同时放下筷子。   客人少果然是有原因的,这也太难吃了。   “不错,味道挺好,很有……家的感觉。”方麒年评价道。   我笑笑,举起茶杯喝了口水,以冲淡嘴里的咸涩。   “现在可以说为什么来找我了吗?”我放下杯子问道。   他点点头,脸上仍是在笑,却没有给人多少“快乐”的观感,仿佛只是机械地牵动唇角。   “我和商先生吵架了。我可以去你那儿借住两天吗?”   一听是这事,我倒有些为难。   我和他的确有几分交情,但这些交情加一起,也只够我们坐在这里吃一顿明明难吃却又不得不违心夸一句好吃的饭罢了,远远不到可以借住的程度。   况且,他在商家身份微妙,我总也要考虑商牧枭的心情。   “我可以先借你些钱,让你住酒店。”我道。   “我不缺钱,就是不想让他找到我。”方麒年撇撇嘴道。   我有些意外:“你要离开了?”   之前商芸柔婚礼时我与他跳舞,他劝我走了就不要回来,又说自己抓到手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言犹在耳,我以为他短时间内都不会想要离开商禄,结果这才两个月功夫,他就跑来找我借住。   “不算吧。但我的确……不想永远做个替身。”指尖摩挲着杯口,他垂着眼道,“我今年已经三十了,还能扮女人扮多久?又能踹走多少个想要代替我的人?以色侍人终究不能长久,最牢靠的,还是这里……”他五指抚上自己心口,抬起眼睛看过来,微微笑道,“这是一招险棋,不过我觉得,还是值得试一下的。”   我跟他,始终有些交浅言深。他的身世,他与商禄的关系,甚至他的人生打算,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评价。   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人生指手画脚,没法儿僭越到别人的人生。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拿起一看,是商牧枭来电。他估计这会儿结束训练,看到了我的信息。   “他找你做什么?”一接起来,他便急急问道。   我看了眼对面的方麒年,道:“他和你爸爸吵架了,想在我那儿借住两天……”   我还没说自己同没同意,商牧枭就炸了毛一样,扬声打断我:“不行!你不许让他进门,这个家有他没我!”   方麒年该是听到了我手机里的动静,撑着下巴,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脸上明晃晃都是“你还是回来了啊”几个字。   我侧了侧身子,避开方麒年道:“没有让他进门,我还没有答应。”   “还?”他抓住重点,问,“你现在还和他在一起?”   “……”我心虚地没了声音。   “北芥!”   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我暗叹口气,知道是躲不过了。   “我在和他吃饭。”   手机里的喘气声一下粗重起来,商牧枭不再说话,像在忍着怒气。   我都做好被他挂电话的准备,没成想只是几秒他又开口了。   “你把电话给他。”态度平和镇定,“我来和他说。”   我踌躇片刻,道:“那你别跟人家吵架。”说完将手机递给了方麒年。   “我吗?”方麒年错愕地指了指自己,经我点头确认后,才从我这里接过手机。   我颇为忐忑地观察着方麒年的表情,怕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   “吃饭而已,要不要这么小气?”所幸方麒年声音和缓,神色如常,与对着我时没什么区别,“怎么?就你能离家出走?嗯……嗯……知道了……OK。”   两人大概讲了一分多钟的电话,之后方麒年便将手机交还给我。   “我和他说了,让他住在我那里。”商牧枭道,“你等会儿把钥匙给他就好。”   他封闭训练前将蛋黄和钥匙都托付给了我,如今倒也方便。   “好。”   他再三叮嘱绝对不许让方麒年进我家,还让我赶快吃完饭回家,半个小时后要视频查岗。   我连连答应,挂了电话,看着桌上那盘只动了两筷子的炒时蔬,提议道:“今天你在外头一天,估计也累了,不然……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这简直是不需要考虑的选项,方麒年当即叫来服务员买单,与我一同起身离去。   方麒年就这样在1102住了下来。   之前商牧枭将蛋黄养在家里时,小狗与方麒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方麒年很喜欢它,就想问我借过去养一养。   我日常要工作,没什么时间陪小狗玩,方麒年一个人待在家也无聊,两相合宜,就答应了。   到了周日那天,商牧枭眼看要回来了,方麒年却还住着没走。我寻思着商牧枭回来应该要同我住一道,就预先去他那屋拿了些衣物。   方麒年闷在屋里好些天,只有狗作陪,知道我要去接商牧枭,立马兴奋地跳起来就说要一起去。   我见他满怀期待,不太好意思拒绝,就带着他一起去了。   商牧枭他们车队成立不过五年,名为“赤牙”,背后的赞助商是在互联网行业迅速崛起并十分财大气粗的赤牙集团。   由于基地就在清湾,日常训练便也在清湾国际赛车场进行。   在路上时,我就觉得天有些阴沉,等到了赛车场,一下车,天空开始下起细雨。   “下雨了。”方麒年仰头看了眼。   我从车里拿出伞,与他一同往赛车场里走去。   虽然天气不佳,但观众席上仍坐着不少身穿红色统一服饰的人,看样子都是车队的铁杆粉丝。   “请问你们是?”有位工作人员上前询问。   我与他说明来意,他一听商牧枭的名字,立刻笑起来:“哦哦,他和我们到过招呼了。你在看台上等一等吧,他还要最后几圈。”他指着离赛道最近的蓝色座位道。   我谢过他,与方麒年过去坐了下来。   “你认得出哪个是他吗?这一个个遮得可真严实啊。”方麒年举着伞道。   我等了一会儿,直到一辆车号为“28”的红色摩托经过眼前,指着骑手背影道:“那个。”   方麒年瞬间投来佩服的目光:“你也太厉害了。”   商牧枭的车犹如赤色的闪电,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转眼便消失不见。   雨越下越大,方才还细如牛毛,现在已经可以感觉到砸在肌肤上的重量。   不知怎么了,右眼跳得厉害,胸口也像压着什么一样,不太舒服。   “怎么了?”方麒年见我神色有异,关心问道。   “他不喜欢下雨。”我盯着赛道能最先看到骑手出现的地方道。   方麒年了然:“听说商夫人就是雨天去世的,商牧枭整整在雨里站了两个小时才把商芸柔等回来。”   我不由看向他。   他挑挑眉:“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说了。”   只是每次听,我仍会为他幼时所遭受的磨难感到痛心。   方麒年将视线移到赛道:“我虽然经常扮成女人,但到底不是女人,没法生孩子,也没法体会女人的痛苦。你说导致商夫人最后走向绝望的,是生孩子这件事,还是抑郁这件事?一个母亲,怎么能这么恨自己的孩子呢?”   就和有人会得肿瘤,有人长命百岁一样,梅紫寻的痛苦,来自于她不幸地得了一场严重的疾病,与商牧枭不存在任何必然性。   商牧枭有权利不原谅她,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劝他与过去的伤痛和解。在他面前,我从来不会劝他大度,但这会儿和方麒年谈论起来,我必须客观理性地为梅紫寻说些话。   “她生病了。有时候爱和恨都不是你想要就要,想抹去就抹去的,它们不由你自己控制。”   梅紫寻也不过是个被疾病困扰的可怜人,就像普通人无法体会我作为残疾人的感受,我们也无法体会她的绝望。   正说着话,忽然看台喧哗起来,所有人纷纷站起,往一个方向看过去。   我正觉奇怪,就见方麒年的表情也变了:“你刚刚说,商牧枭是几号?”   我一愣,忙朝赛道看去。   一辆车头标示着“28”的摩托车不知何故摔在了赛道上,骑手滚落在旁,一动不动。 第68章 你别哭   “是不是没有换雨胎打滑了。”   “……不知道啊,怎么回事啊?”   “怪吓人的……”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往看台下走去。   上次冰霜杯的比赛也有名车手摔倒了,可最后还是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尹诺说过,参赛车手都有非常完备的安全措施,头盔也很坚固,应该不太会受重伤……   视野里,不少人陆续赶到商牧枭身边,查看他的伤势。人越聚越多,事件的主角却迟迟不见动静。   求你了,求你了……   我甚至不知道在向谁祈求,只是脑海里不断重复这三个字。   脚步越来越快,雨水迎着风扑向脸面,每一滴都冻彻心扉。   我太过慌张,脚下没看清楚,整个人踩空摔了下去。所幸是最后两节台阶,摔得不算太严重,只是拐杖甩出去了,人也摔进雨里,略有些狼狈。   “北芥!”方麒年追过来,要扶我起来,“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让他不要管我,去看商牧枭的情况。   他表情有些紧张,将伞给到我,快速奔进了雨里。   方麒年走后,我试着想要站起来,可不知是外骨骼被我摔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来还是几个年轻的车迷赶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又帮我捡回拐杖。   忘了有没有谢过人家,眼里只有被抬到担架上的商牧枭。身体里像是被塞了成吨的冰,整个人又冷又僵,连脑子都被冻得嗡嗡作响。   到这时我才发现,外骨骼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我自己。我身上好像没了热乎劲,不断打着冷战,使不出一点力气。   担架从另一条通道离去,过了会儿,方麒年回来了,面色凝重道:“他的头盔摔车的时候裂了,现在人失去了意识,他们要送他去医院进一步做检查,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握伞的手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被方麒年一把稳住。   “北芥,深呼吸。”   我望着他,听到了他的话,但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我的大脑出了问题,它突然不能思考了。不,不止是大脑,我的整个人都好像宕机了,一切都在罢工。   方麒年注视着我,更明确地指示:“你脸色很难看,北芥,深呼吸,不要自己吓自己。不会有事的,谁也不会有事的。”   谁也不会有事……谁也不会有事……   我把它记在心里,刻进脑海里,将它视作动力,渐渐平静下来。   闭了闭眼,我深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反复几次,感觉身上颤抖的没那么厉害了,才开口道:“我们也去医院吧。”   到了医院,商牧枭被送进急诊室,车队经理和队医在里面与医生做交流,由于不能进太多人,我同方麒年被拦在了门外。   等待最是焦灼。   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我一句话都不再说,交握着双手,沉默地盯着紧闭的大门,期盼着它很快能开启,带来好消息。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不要再把他也夺走。我可以失去一切,我可以用一切来换他。   把我的腿拿走吧,把我的手拿走吧,把我的身体都拿走吧。不要伤害他,他才二十岁,不要做这样残忍的事,不要让我再失去他……   我分明不信神不信教,这一刻却无比希望大众口中的上帝、佛祖、玉皇大帝,一切决定人类命运的神真实存在,并且此时此刻正在聆听我的祈祷。   我愿意奉献一切来求商牧枭的平安,只要他健康,只要他好好的,我甚至可以用自己来交换。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方麒年第一时间上前询问,从言谈中得知,那应该是车队经理。   对方大概四十多的年纪,穿着一身深蓝色西服,头发不知是被汗还是雨水沾湿了大半,胡乱地贴在脑门上。   “已经恢复意识,医生诊断应该只是轻微脑震荡……但还需要留院观察……”说话间,他掏出一叠手帕,不住擦拭额头。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吗?”方麒年问。   “可以,但最好一个一个进。”   话音未落,我已经去推急诊室的门。   急诊室内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各种仪器声。   一名瘦高的外国男人站在商牧枭的病床旁,用熟练的中文与医生低声坐着交流,看到我后,暂且停止对话走过来。   “你好,我是卡特,车队队医。你是商的恋人吧?他和我提起过你。”   我点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商牧枭脸上,再也移不开。   他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脸色非常苍白,不知是不是很不舒服,眼睛闭着,眉头皱得很紧。   “他看起来很难受。”   卡特也看过去,道:“脑震荡是这样的,这几天他可能会经常性的头痛、头晕,甚至恶心呕吐,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可能是听到我的声音,商牧枭迷迷糊糊睁开眼,抬了抬手指,好像要够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我匆匆与卡特打了声招呼,越过他去到病床旁,一把握住了商牧枭的手。   也是到这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可以这样冷。   他微微睁着眼,也不知有没有看清我,很快又闭上,用很轻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见他口唇开合着,忙凑近了去听他在说什么。   “……你别哭。”   我错愕片刻,在他床边缓缓坐下。只是短暂的清醒,他很快又昏睡过去。握住他的手牢牢抵在自己额上,我的心头忽然涌出巨大的懊悔。   我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呢?   我不应该让他退学的,我不应该让他追寻这样危险的梦想……我就应该时时刻刻看着他,将他绑在自己的身边。他在我身边也会很快乐,最重要的是他能活着。   我简直不敢想以后他的每场比赛自己是否都要这样担惊受怕。   我不能再失去他了,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事情。   我一直守在商牧枭床边,握着他的手,直到方麒年进来叫我去外头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吻了吻商牧枭的手背,我用另一只手替他掖紧了被子,这才悄然起身离开急救室。   方麒年买了两盒盒饭,我简单扒了几口,看了眼时间,发现“灰姑娘的魔法”又要消失了。   我与方麒年商量着,让他先在这里替我看一下,等我回去给商牧枭拿些换洗衣物,顺便把外骨骼放回去充电,算上来回车程,晚上十点多再来换他。   方麒年道:“他今晚估计不会醒了,你要不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换我。”   “不用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今晚我应该是睡不着的。”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好吧,但你路上小心。”   外头的雨还在下,我开得慢,回到家都要八点多。   迅速带蛋黄下去遛了一圈,再上楼拿好商牧枭的衣物,换好轮椅,我便再次朝医院出发。   快到时,接到方麒年电话,说商禄来了,给商牧枭安排了单人病房,要我直接到住院楼来,他在楼下等我。   “这里!” 方麒年站在病院楼的遮雨檐下,见了我,远远就朝我挥手示意。   等我到了檐下,他主动将我怀里的袋子拿到自己手上,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自作主张通知了商先生,你不会怪我吧?”   商禄怎么说也是商牧枭的爹,儿子出了事,做爹的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他知道了都不来,那才真是枉为人父。   “不会。他还在吗?”   “在。”方麒年在前头领着路,“我从小没有父母,不知道正常父母和孩子都是什么样的,只以为电视里演的父母慈爱,小孩听话,便是这世间的常态。但后来我进了商家,发现现实和我想的差了好多。”   “父母原来可以不慈爱,小孩也可以不听话。”按下电梯,方麒年长叹口气道,“但我还是很羡慕,羡慕他们有那样的血缘至亲。我也好想有个亲人,哪怕只知道和我吵架。”   世人总是觊觎自己没有的,厌恶自己拥有的。如果他真的拥有了个只知道和自己吵架的亲人,他会比谁都要厌恶这段关系,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就像商牧枭。   来到病房门口,方麒年轻轻敲了敲门,接着推门而入。   我跟着进去,见商禄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沙发上,正抱臂望着病床上仍在昏睡的商牧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和我们打招呼的意思,方麒年站在一旁不说话,我也没什么好说,一时房里只有仪器的轻鸣。   “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又看了会儿,商禄收回视线,从沙发上站起身,整了整西服对我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今晚就麻烦你照看他了。”说罢冲我一点头,往外走去。   到了门口,他握着门把微微偏过身,蹙眉看向方麒年。   “你还不走?”   方麒年身子一震,我以为他要走,他却愣是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与商禄杠上了。   商禄沉着眼,薄唇紧抿着,瞧着有些生气。   我又去看方麒年,他错开视线,并不往商禄那边看,神情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意味。   “方麒年。”商禄声音压得很低,听着让人心惊胆战,“你不过来,就一辈子不要再过来。”说罢转身而出,脚步不再有丝毫停留。   方麒年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烦躁地皱了皱眉,话里有几分意味深长:“关系再恶劣,父子始终是父子。我要是今天不跟过去,明天换我躺下,他估计看都不会来看我。”他将手里的纸袋轻轻放到地上,冲我微微笑道,“这些天谢谢你的收留,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吃顿真正的大餐。先走一步,有事随时联系我。”   拍拍我的肩,他大步出了病房,看着应该是追商禄去了。 第69章 好巧啊   商牧枭直到后半夜才醒过来,而那时我的理性和感性正在脑海里展开激烈的互搏。   理性说:“你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今天只是个意外,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意外。不做赛车手就不会有事了吗?”   感性反驳:“世界上有很多意外,但危险的职业遇到意外的概率总比普通职业多吧,这点你不能否认。”   “这可不一定。你去搜搜这么多年有几个赛车手死于比赛的?那都是极小极小的概率,比这世上大多数职业都安全多了。”   “世界上才几个赛车手?一百个里有一个出事都是1%,还不够多吗?”   “你这样是因噎废食,你自己难道会因为喝水呛了口水就永远不去喝水吗?”   感性让它去死。   “你在想什么?”   我猛然回过神。   商牧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抬起插着留置针的手,点了点我的唇角:“好严肃。”   我怔怔看着他,小心拢住他的手,问他渴不渴,饿不饿。   他脸色还很苍白,说话也像是没什么力气:“有点饿。”   病房里自带一个茶水间,有微波炉和冰箱。我怕他半夜起来没东西吃饿着,早些时候特意外卖叫了清淡的蔬菜粥存在冰箱里,这会儿只要拿出来热一下就好。   垫高商牧枭的枕头,我让他等一会儿,自己去给他热粥。   当微波炉运转起来,我维持了一夜的镇定,强装了一晚的从容,忽然毫无预兆的瓦解。   我缓缓俯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台面上,眼泪抑制不住地一滴一滴从泪腺里溢出,争先恐后顺着眼角滑落。   手指紧紧攥着大理石的台面,用力到指甲都隐隐作痛。我咬着唇,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那股庞大而汹涌的情绪宣泄完毕。   微波炉里的粥“叮”地热好了,我松开齿关,嘴里竟然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着一旁洗手池洗了把脸,顺带漱了漱口。边用纸巾擦脸边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底有些红,不仔细看应该是看不出什么的。   将纸巾丢进垃圾桶,我从微波炉里端出温热的粥,重新回到商牧枭身边。架起桌板,把粥放到上头,让他自己吃。   他估计是真的饿了,用勺子吃了两口,嫌慢,索性端起碗仰头咕噜咕噜灌下,只一会儿便将一碗粥全都喝光。   吃完了,他满足地揉了揉胃,又接过我递给他的热水喝起来,喝了没几口,视线瞥到我,忽地动作一顿,放下杯子问:“你怎么头发湿了?”   我摸摸自己潮湿的鬓角,随口扯了个谎道:“刚刚觉得有点困,就洗了把脸。”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指尖落在我的眼尾。   “之前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你在我床边,瞧着……特别伤心。”他指尖微凉,带着些许药味,“我以为你哭了。”   我蹭着他的掌心,否认道:“没有,我没哭。”   北芥,你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呢?为什么不能大声告诉他,对,你就是很伤心,你一点不希望他再继续赛车呢?   你要理性到什么时候?你明明那么害怕。   商牧枭吃饱喝足了,躺着和我说了会儿话,知道商禄来过,还在旁边看了他许久,嗤笑一声,不予置评。   脑震荡再怎么轻微也属于脑损伤一类里,说着话他脸色越来越白,最后闭上眼躺床上直说自己头晕。我忙要叫护士,他不让,拍拍自己病床,让我上去陪他一起躺。   “……”   一时我都不知道他是真晕还是装晕了。   我瞟了眼病房门:“被护士医生看到了不好……”   他侧过身,空出身旁一人的位置,枕着枕头,拿小狗一样的眼神瞅着我。   我心里哀叹一声,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于是将手伸给他,要他拉我上去。   他笑着过来抱住我,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拖到了床上。   脱掉鞋,我与商牧枭侧身挤在小小的病床上。我靠在床头,没有完全躺下,商牧枭则彻底地躺下,抱着我的腰,脸埋进我的腹部。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他。   他呼吸平缓,很久没有出声。我以为他睡了,也打算闭眼小歇一儿。   “老师,他们都以为是雨天打滑。其实不是,是我害怕了。我害怕下雨……”他突然开口,手臂紧紧地抱住我,“我害怕雨滴打在身上的感觉,害怕想起被丢进雨里,我妈死的那天。老师,我要是一辈子害怕该怎么办?要是他们知道我没法儿雨天比赛该怎么办?”   我睁开眼,看向腰腹部被子下小山似的隆起。他抱得我那样紧,以致于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轻微颤抖。   我没有办法让他放弃赛车,这不是理性的胜利,也不是我不够自私,相反,我无法说出口,完全是出于另一种的,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   我怕他有一天会恨我。恨我毁了他的人生。就和他的母亲一样,失去了梦想,失去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哪怕有再多的爱,最终还是走向了绝路。   这世间,并不是只有爱情就好。   长到如今岁数,读了十多年的哲学,我已经能透彻地明了这个道理。   身体的死去并非真正的死去,灵魂的泯灭,才是真的消亡。   “不会的。”我安抚着他,摸着他的脑袋道,“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去做心理咨询,你还可以和我一起参加互助小组。会没事的,你一定可以比赛的……”   他有好一阵没有说话,就这样静悄悄地抱着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过了几分钟,他闷闷开口:“北芥,你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吗?”   从前我没怎么在意,但今天我突然有所顿悟,琢磨出了他叫我“老师”和“北芥”的规律。   叫我老师时,是他要撒娇了;叫我北芥时,是他需要爱了。   “嗯,会的。”   得到我的保证,他逐渐松开怀抱,像是终于从情绪里走了出来。   “我一定,会送你更多更多的奖杯……”他声音带着困倦,一点点转轻,“让你……以我为荣。”   “好。”我应着他,他说什么都应着他。   不知不觉睡过去,但由于姿势实在别扭,也没怎么睡实,大约六点的时候便醒了过来。   不是没试过回到轮椅上,可商牧枭一直抱着我不撒手,我又不忍心叫醒他,想着再等等,再等等……就这样,等来了商芸柔和杨海阳。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病房,商芸柔一眼见到我,立时站住不动了,瞪着被子里的一坨脸色分外精彩。杨海阳跟在她后头,手里拿着个大包小包,因为她突然站定差点撞上去,还好及时收住脚步往后退了两步。   “干什么站在这里?幸好没撞上……”他一转眼,也看到我,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口,半天才艰难地吐出来,“……你。”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没人说话。   杨海阳这会儿还存有一丝幻想,表情十分天真:“北芥你怎么……怎么也在这儿啊?好巧啊。”   我暗叹口气,掀开被子,露出商牧枭凌乱的脑袋,让他清醒一下,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杨海阳死死盯着黏在我身上的男人,手里的瓜果饮品骤然掉到地上,嘴角都在抽搐。   “啊,商牧枭……这货也在啊。”仿佛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今天来是探望谁的了。 第70章 老师,我的手好凉啊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只是地面还很潮湿。杨海阳坐在住院楼大厅外的台阶上,眉头皱得死紧,指尖夹住一支烟默默抽着,也不说话。   将病房留给商家姐弟,我和杨海阳来到了室外,本以为他会有很多话要问我,结果恰恰相反,他一句话都没有。   “你们怎么来了?”既然他不说,只好我来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杨海阳抽烟动作一顿,跟雕像似的静止片刻,骤然回头:“我不来哪知道你竟然和商牧枭……啊?”他含糊掉当中一段,“不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跟我说呢?”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生气是因为商牧枭是他小舅子,他认为我没顾虑他的心情,于是试着和他讲道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和别人恋爱也不会问过我的意见吧……”   他激烈打断:“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他可是商牧枭啊,那个商牧枭!”他一指大门方向,手上的烟弯出一道扭曲的弧度,“那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阴着呢,你要喜欢男的也不能喜欢那样的啊。他跟你就不是一路人,你怎么能让他得逞!我跟你说他肯定就是故意接近你来报复我的,你不能上当!”   他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一激动站起来,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气势汹汹地蹍了两脚。   “不行,他配不上你,你们两个的事我不同意!”   我彻底地意外了,静静端详他片刻,没忍住笑起来,并且一笑就有点刹不住脚的趋势。   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烦躁道:“你笑什么?我认真的。”   他这样一说,我笑得更厉害,捧着肚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以前的商牧枭啊。” 我擦着眼角泪花,一针见血道。   杨海阳上一秒还在脸黑,闻言一愣,整个人都如遭雷击。   “我……我跟他那还是性质不一样的。”他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怎么也比他靠谱吧?”   随后他细数自己种种优点,又指出商牧枭的种种缺点,势要向我证明他和商牧枭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无奈道:“你们对彼此都有很深的成见,这是作为你们的另一半,我和芸柔都不想看到的。”   但不可否认地,我十分感动——对我和商牧枭交往这件事,他在得知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我喜欢男人,而是我竟然和一个这么不靠谱的人在一起。   不枉我们朋友一场。   “操……”一听爱妻的名字,杨海阳瞬间泄了气。   他塌下肩膀,从脚底捡起踩扁的烟头,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接着又拖着脚步回到我面前,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芸柔多疼那小子,也知道你对感情的事多谨慎。我想过了,为了你们我愿意跟他和平共处。可如果……”他满脸严肃,表情里不含一点玩笑成分,“如果他哪一天跟你犯浑,我一定不会饶了他,哪怕芸柔求情。”   这次换我愣怔。这还好不是过年那会儿让他知道,不然以他的脾气,怕是要把商牧枭揍进医院。   我凝视他久久,最终点了点头。   “好。”   杨海阳抓抓脑袋,放完了狠话多少有点不自在。   “早上芸柔看到昨晚她爸给她发的信息,知道商牧枭受了伤,急着就要过来。她这还不满五个月呢,我怕她情绪太激动有点什么,就硬是跟着一起来了。”他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   昨晚商禄在病房待到十点多才走,估计是回去发的信息。至于原因……回想他望着商牧枭的眼神,不好说,我猜不透他。或许是突然意识到躺在那里的毕竟是他儿子,是他从小就不曾给过关爱的儿子,也或许,是想借由商芸柔的劝说让商牧枭放弃赛车乖乖回家。都有可能,谁说的准呢。   “那个,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啊?试礼服那会儿?”杨海阳说出自己的合理怀疑,“那会儿我就觉得怪了,他离家出走竟然和你住一个小区。现在想想,那都是有预谋的啊。”   预谋的确是有预谋,但事实真相和他想的稍有些出入。   “不是……”   “不是?那是几时?”   我移开视线:“你准备求婚那会儿。”   杨海阳那头霎时没了动静,几秒后才像是卡顿的老式唱片突然又出声。   “你说什么时候?!”他一把男低音都要飙到高音的音域,“我操去年的事?北芥你可以啊!我今天要是没撞见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难道打算永远这么瞒着?”   “很快,在我的‘待办事宜’里了。”   “你少来!”   眼看他又激动起来,就在此时,商芸柔毫无预兆从楼里缓缓步出。他一见,顷刻从一只要炸的气球变成了一只漏气的气球,声音都比平时更温柔几分。   “这么快聊好了?”   情绪转变之迅速,商禄见了都得夸他有天赋。   “嗯,他没什么事,过两天估计就能出院。”商芸柔道,“地上有些湿,不太好走,你去把车开过来吧。”   杨海阳一秒没犹豫就要转身,转到一半又顿住,拉着商芸柔走进楼里,走到了我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   夫妻俩大概说了五分钟的悄悄话,又回到我面前,杨海阳瞧着面色如常,还挺高兴,商芸柔就笑得比较勉强了。   “那我先走了。”杨海阳挥挥手,快步往停车场方向跑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商芸柔才收回视线,看向我时,唇角本就不明显的弧度更是一点点回落,变得平直。   “北芥,你没有遵守对我的承诺。”她冷声道。   “我没有承诺你任何东西。”我不惧与她对视,“当初会和商牧枭分手,是因为我自己想分手,如今复合,也是因为我自己想复合,从头到尾和你没有关系。”   当初在咖啡馆承诺与商牧枭分手,只是正好我要与他分手,而商芸柔卡在那个节点找到我,我知会她一声让她放心,并不代表我真的怕了她。   商芸柔的唇紧抿着,注视我久久不再说话,神情复杂难辨,仿佛在经历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半晌后,她主动放弃先前的话题,语气也软下来。   “你能劝他放弃赛车吗?”除了将高跟鞋换成平底鞋,她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容貌美丽,衣着精致,由于还不显怀,身材也很苗条,最重要的是,没有丢下商家人的老本事——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取得任何人的好感。   “我不想劝。”但可能是和商牧枭待久了,我已经有了一定免疫力,完全不为所动。   “为什么?你没看到他伤成什么样了吗?”她万分不理解地瞪着我,“家里的公司随便他折腾,你只要让他回家,我就不干涉你们的事……”   “你干涉不了。”我不客气地打断。   你来我往,商芸柔开始放狠话。   “你不怕我让你在清湾大学待不下去吗?你们翻新图书馆的钱可还是我捐的。”   我相信她靠着自身能量,的确可以让我在清湾活得很艰难,但同时我也相信,自己的学校能抗住她的压力。清湾大学历史百年,不缺一个人的钱,也不靠一个人的钱。   “管天管地,学校还能管我和谁谈恋爱吗?况且……”我掏出杀手锏,“你不怕让海阳知道是你做的吗?”   这招很管用,商芸柔闻言立时面色一变,双手交叉环胸道:“你觉得他会为了你和我闹?”   “你嫁给他,是因为看出他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那你怎么会看不出,他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呢?”   打蛇打七寸,她深谙人性的弱点,我也深谙她的弱点。   她被我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脸都要憋青。   忽然外头响起汽车喇叭声,我与她一同看过去,是杨海阳的车来了。   商芸柔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好好和海阳说说你家里的事吧。”我冲她背影道。   她脚步微顿,很快有若无其事接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啊!”杨海阳降下车窗与我道别。   我挥了挥手,在他们走后也回身进了楼里。   新的一天开始,商牧枭挂上新的吊瓶。我回到病房时,给他换药的护士正好推着小车出来。   一进屋,商牧枭的视线从头顶吊瓶移到我身上。   “老师,”他指了指自己打着留置针的手背,可怜兮兮道,“我的手好凉啊,还很疼。”   我也不是没打过留置针,知道那基本是没什么痛感的,他这样说可能纯粹就是想惹我心疼。   受了伤之后,我总觉得他越发娇滴滴起来,简直比蛋黄还要娇气。   “吹吹就不疼了。”我伸手小心翼翼捂住他打着吊瓶的手,放到面前轻轻吹气。   他是不是真的疼,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因为我始终会把它当做真的对待。   从另一方面来说,商牧枭也算是深谙我的弱点——我总是很容易对他心软,也很乐意宠着他。   他享受似的微微眯眼:“我姐和你说什么了?”   “说只要我和你分手,她就给我一千万。”   “你要了吗?”   我抬眸无声盯住他。   他笑道:“你应该答应下来,这样我们下半生都不用愁钱啦。”他瞥一眼我的轮椅,“你可以买好多块备用电池让魔法永远不消失,还能买最好的望远镜看星星。”   待他的手不再那么凉了,我将其塞进被子里,嘴上应道:“说的也是,你还能买辆新的机车,买辆两百万的。”   反正又不是真的就有一千万随意挥霍了,说说而已,我也就往贵了说,没想到商牧枭还不要。   “不买你不能坐的车了,买一辆小小的,可以接送你上下班的车就好。”他畅想着,“这样蛋黄也能坐。”   他现在没有车,行动起来的确不太方便,我那台车也只适合残疾人开,他开不了。虽然是他的玩笑话,我却听进去了。   第二天便去到车行给他选了辆小车,连着税款牌照,大概二十五万。只等他出院,给他个惊喜。 第71章 如果他是女孩   我和家里自过年一餐后,已是好几个月没有联系。虽然答应了沈洛羽找时间回家一趟,但却一拖再拖,下意识地将这件事放在所有代办事宜的最后一项,而生活中又总有更优先的事超越它,超越它,又超越它。   北岩打电话来时,我正在医院陪床,看到是他来电,也没避,直接当着商牧枭的面接了起来。   “喂?怎么了?”   北岩好像根本没想到我会接电话,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啊”了声后半天才开口。   “哥……”他怯怯地道,“周六,你能回来吗?我……我那天生日。”   我怔然片刻,想起他的确是要生日了。以往就算不回家吃饭,我也会提前将生日礼物寄回家,然而这几天太忙,竟把这茬都忘了。   这电话要是我父母中的任何一个打来,我都能找借口推脱有事,避免回家吃饭。可对北岩,我却着实不忍心拒绝。   无论大人们如何生龃龉,小孩子总是无辜的。而且……我瞥一眼床上正细心剥着葡萄皮的商牧枭。有些事既然必不可免,与其像杨海阳那样被尴尬撞破,不如早一些坦白,也好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好,知道了。我周六回家。”   北岩一改怯弱的语气,声音中满是悦色:“那说定了,你可不能骗我!”   “不骗你,到时给你带礼物回来。”   他欢呼起来:“谢谢哥哥,哥你最好了!”   嘴里忽然被塞进一颗剥好皮的葡萄,果肉酸甜适宜,透着淡淡的玫瑰气息。   我虽然爱喝葡萄酒,平时却不大爱吃新鲜葡萄,总觉得口感太过古怪,但这会儿商牧枭亲自馈赠,我也只得就着他的手接受了这颗甜蜜的果实。   他看我吃下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俯身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无声地吐出一个“乖”字,又着手去剥下一颗。   “……哥哥,小狗怎么样了?”   一晃神,差点错过了北岩的问话。   “嗯,挺好的。”玫瑰的气息令口齿留香,我分明是不喜欢的,但这会儿盯着商牧枭手里的青色葡萄,不禁心里又生出一些期待,“它的主人对它很好,它现在很幸福。你想见见它吗?我周六可以带它来见你。”   “真的啊?想啊,当然想。”北岩雀跃不已,“那你周六早点回来啊,我等你!”   挂掉电话,我还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一颗葡萄又塞过来。   商牧枭道:“杨海阳虽然人傻头傻脑,但店里的葡萄还挺不错的,又甜又大,还没籽儿。”   杨海阳同商芸柔来探病时,拿来不少水果和保健品。水果大部分落了商牧枭的胃,保健品因为多是钙片和鸡精,商牧枭认为自己现阶段还用不上,就让我去送给需要的人。   一天前我还不知道需要的人在哪里,现在倒是有了方向。伸手不打笑脸人,收了礼,我爸妈兴许就……少生气一点了。   “周六我要回家一趟,”我咽下葡萄,说,“我弟弟生日。”   商牧枭闻言点点头:“嗯,我刚听到了,你还要把蛋黄带过去。”   “你自己吃饭,别吃海鲜,觉得无聊就发信息给我,不要喝酒,也不许抽烟,知道了吗?”   他住院三天,除了额头上一道两公分左右的伤口还没好全,其它并没有什么大碍,连脑震荡的症状也在第三天消失得差不多,明天就能出院。   “知道了。”他捏着一颗葡萄,举手发誓,“葡萄为证,我一定争取做个好学生,不让老师担心。”说完一口将葡萄丢进嘴里。   从医院出来,与沈洛羽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加快速度赶到4s店,果然她已经等在大门口。   我一开车门,便听她道:“我刚想明白,你这车不是给自己买的吧?”   “当然不是。”锁好车,我与她一道进入4s店。   下肢瘫痪的残疾人用车都需要经过专门定制,一般4s店是没有售卖的。   “那你给谁买的?你爸妈?总不见得……”她一下站定,异想天开道,“难道是给我买的?”   我睨她一眼,继续往里走:“不是,给我对象买的。”   身后一静,过了片刻忽地响起鞋跟踏在地面上的嗒嗒声。   “你……你又谈恋爱了?”沈洛羽急急追上来,“什么时候的事啊,你怎么都不说?”   “不是‘又’。”   我停下来更正她,她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就是一开始的那个,我跟他复合了。”   “复合了?”看得出她对我会复合很震惊,她一向知道我的性格,估计也在奇怪怎么我这次会这样拖泥带水。   自我消化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那很好啊,分分合合感情才更稳固嘛。看你连车都送了,这次应该是彻底定下来了吧?”   “嗯,定下来了。”   我来到前台,道明来意,前台小姐让我到一边会客室等待一下,说销售员马上就来。   会客室角落有自助咖啡机,沈洛羽为自己泡了杯咖啡,回头问我要不要。   “不用了,我不喝咖啡。”我说。   她端着咖啡坐到我对面,道:“既然定下来,就早点把证领了,把婚事办了吧,也让我妈分散下注意力,别老盯着让我结婚。”   “你是不打算结婚了吗?”她大我四岁,如今已是三十有七,是大多数女孩子已经结婚生子的年纪。   “不结啊,一个人多好。”她吹了吹咖啡,无所谓道,“也不是说两个人不好,只是……别人适合的生活状态,不一定适合我。我有清楚的自我认知,一个人是最好的状态,除此之外都不会快乐。”   我点点头:“那就不结婚,你怎么高兴怎么来。”   人生不一定只有一种模式,别人的目光也没那么重要。   “我妈总担心我没孩子老了怎么办,那没孩子得死,有孩子也得死啊,生了孩子就能长生不老吗?”一谈到结婚生子的话题,沈洛羽就有吐不完的苦水,发不完的牢骚,“为了临死前那段注定不快活的日子能有人贴心照顾我,所以我就必须现在牺牲自己的快乐结婚生子,世上哪有这么可笑的事?”   说完她自觉不妥,郑重申明:“当然,别人结婚生子我还是很支持很为他们高兴的。每个人来世上目的都不一样,我的目的只是想一个人好好欣赏风景。”   以前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因为有了商牧枭,这个想法略有改变——我想好好欣赏这个世界的风景,和商牧枭两个人。   “周六北岩生日,你和姑姑去吗?”我问。   有他们在,多少可以缓和下气氛,我父母也不至于当众发飙。   沈洛羽想了想道:“好像去的。怎么,叫你了?你去吗?”   “嗯。”   “那顺便把你对象带回去呗,这样你爸妈也不会老跟你过不去了。”   “不太方便。”   “周六还上班呢?不对,你说过对方比你小很多,不会还在读书吧?”   “没再读了。”   “哦,那就是在上班?”   我沉默片刻,道:“他是赛车手,前两天训练时不小心摔车受了点伤,明天才出院,目前以静养为主。”   自向余喜喜坦诚性向,之后又在卢玥她们面前公开承认商牧枭是我恋人,再到前几天的杨海阳,我对出柜也是越来越熟练了。   有些事开头最难,但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后面便都水到渠成了。   “赛车……手?”沈洛羽端着咖啡杯,愣了几秒,干笑道,“女孩子做这个挺酷啊。”   我平静道:“男的,我对象是男孩子。”   沈洛羽霎时僵住,脸上表情一寸寸皲裂,手一抖,咖啡都泼出来,还好大多滴在托盘上,没弄脏衣服。   我又继续道:“你见过的,那天在我家你碰到的那个,杨海阳的小舅子,商牧枭。”   她倒吸一口凉气,咖啡杯放到茶几上,仿佛是被烫了舌头,嘴抖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你……”   “就像我支持你的选择,我也希望你能支持我的选择。”   虽说别人的看法不重要,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的恋情能得到亲人的认同,希望……沈洛羽和姑姑能喜欢商牧枭,能叫他领略更多来自家庭的温暖。   一天更比一天满胀的情感使曾经干枯死寂的心灵逐渐充盈,它变得鲜活起来,让我只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心爱的男孩,让他没有烦恼,让他不再害怕雨夜。   爱让人变勇敢,也让人变胆小,爱是如此矛盾,又如此统一,是所有欲望的合集,是孤独的终身死敌。   我见沈洛羽不说话,以为她一下子接受不了,还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一拍沙发,激动起来。   “我就知道!我那会儿就有怀疑了,不对,其实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我甚至怀疑过你和杨海阳,但后来他结婚了,我就以为自己想错了,没想到你真是。”   我被她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简直哭笑不得。   “要祝福我吗?”   她盯着我笑而不语,也没说话,但从她轻松的表情来看,答案是肯定的。   看了我片刻,她感慨似的叹一口气,道:“真的定下来了?”   “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我打了个不怎么恰当但很能体现我心境的比喻,“我对他,是那种……如果他是女孩,我可能会做出非常自私的选择,忍不住把他留在身边的喜欢。”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但若我是异性恋,商牧枭又恰好变成女孩子,面对他的攻势,我可能最终仍会理性瓦解,屈服爱欲,哪怕知道自己无法给他幸福,还是想把他留在身边。   “明白了。”沈洛羽打了个响指,在一瞬间明了我的意思,“理智者的疯狂,高尚者的卑劣,你做了你绝不会做的事,是真爱了。”   提完车,办完了手续,沈洛羽帮我把车开回小区,停在最靠近电梯间的位置。   走时,她拍拍我的肩,道:“你越来越好我这个做姐姐的特别为你高兴,我妈也会高兴的。她那里你放心,我去说,舅舅舅妈那里……我让我妈去试试。”   我摇了摇头,谢绝她的好意:“不了,我自己的爸妈,我自己去说。”   沈洛羽见我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   “那行,到时候我和我妈在旁边打辅助,一定帮你顺利推塔。”说完,她挥着手转身离去。 第72章 一起生活   车子停稳,商牧枭轻轻哼着歌,边玩手机边下了车。   “欸!”我锁好车门,从后头叫住他。   商牧枭停下脚步,从手机里抬起头,转身疑惑地看向我。   “这个给你。”手里的事物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朝他飞去。   商牧枭表情还在错愕中,身体已经下意识动起来,一把抓住飞向自己的车钥匙。   看着车钥匙上的logo,他挑了挑眉,认出这是辆新车。   “哪儿来的?”他问。   我缓缓走到停在一旁的黑色新车前,拍拍引擎盖道:“用望远镜换的。”   他皱着眉,一开始没听懂,几秒后猛然回神,急走几步到我面前。   “你用卖望远镜的那二十万给我买了车?”   我见他不像是高兴的模样,脸上笑容略僵,讪然道:“你不喜欢吗?”   脑海里闪过众多念头,我意识到他可能并不希望我动用那二十万。   这毕竟是他的钱,我多少应该问一下的。   “抱歉,我……”   “你就这么想把钱还给我吗?”他烦躁地打断我,“我不收钱,你就买辆车给我?”   他的确是不高兴了,但他不高兴的点和我以为的似乎略有出入。   “我知道,你就是想和我撇清关系!”   他头上还有伤,这会儿恶狠狠说话的样子,不仅不让人觉得凶,反而透着点委屈巴巴,像一只刚独立不久,明明想要一展威风,却不幸在捕猎中折了指甲的年轻野兽。   “钱放在我这我也用不上。”碰到这样的大家伙,激怒他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我之前已经有过太多惨痛教训,“你那里不是还有台望远镜吗?搬过来不就好了。”面对负伤的野兽,唯有小心翼翼的安抚,让他忘记疼痛,才是正理。   商牧枭闻言一愣,紧蹙的眉心都舒展了几分。   “什么意思?”   他并非真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想要我更明确地说出来而已。   怎么这么爱撒娇呢?   “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的意思。”我掰开他的掌心取出车钥匙,朝新车按下开锁键。   “咔嗒”两声,车门解锁,我抬抬下巴,道:“去,试试。”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住?”他不动,只是执拗地询问我关于同居的问题。   在他看来我做下这个决定或许非常突然,可这几天我其实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恋爱交往和同居结婚是不一样的,哪怕我没有经历过婚姻,也深知这其中的差别。   恋爱是风花雪月,是罗曼蒂克,住到一起,却更多是柴米油盐,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已独居十几载,早就习惯了凡事一个人,要适应另一人的生活习惯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我愿意尝试,愿意与商牧枭一同慢慢磨合。   每个人从出生起就是独一无二的,拥有许多棱角,也有许多孔洞,独自踉跄着走在人生路上。   遇到不适合的人,这些角就会变成刺,伤害对方,也阻碍自己。可一旦遇到合适的人,榫卯相合,两个人成就一个整体,便能在人生路上无往不前。   然而,并非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能完美契合,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在跌爬滚打中磨去一些彼此的棱角。   有人喜欢用“牺牲”这个词来形容两个人之间的磨合,但我不喜欢。我不觉得这是牺牲,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场进修,学习怎样才能更好的从一个人生活,变为两个人生活。   “你不想就算了……”   “想!”商牧枭像是怕我反悔,吐字又快又有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从我手里又再次拿回那把车钥匙,“我们一起住,你,我,还有蛋黄。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一起生活。”   他越说眼睛越亮,脸上笑容灿烂,是这几天来,我见到的他最开心的表情。   虽说他的心愿是买辆“小小”的车,但考虑到舒适性,最后我还是选了辆看起来体量敦实庞大的suv车型。   商牧枭心情好,看什么都顺眼,从皮饰到车漆再到油门反应速度都被他夸过一遍,完了直接开着就要回他自己那栋楼去搬东西。   他才刚出院,医生都说要静养,怎么好来来回回操劳?我忙阻止他,让他等周日再说,到时我和他一起搬,反正他那些箱子多数都原封未动,搬起来也方便。   “好,听你的。”他靠过来亲了亲我的唇角,随后又将车开了回去。   到了周六,带上蛋黄以及它的一应外出用品,商牧枭开车将我送到了我父母家楼下。   其实我原本是不想要他送的,奈何蛋黄是只娇气的小家伙,一有不顺就以高分贝惨号抗议,商牧枭怕我开车分心,便坚持要送我。   “你好了就打电话给我,我再来接你。”他抱着蛋黄,将我送到单元门口。   “嗯,路上小心。”点点头,接过蛋黄,我按下应答门铃,之后目送商牧枭上车。   似乎知道是我来了,门铃接起又挂断,没一句话门就开了。   “来了!”   北岩打开门,本来笑得兴高采烈,见到我的模样突然就愣住了。   “哥哥……你……你站起来了!”他仰头看我,“你好高啊。”   我笑了笑,俯身将蛋黄交到他手里:“它不不喜欢待在硬地上,你抱它到沙发上玩吧,它很干净的,昨天刚洗过澡。”   小孩子很容易被分去注意力,上一刻还在惊叹我站起来了,下一刻北岩便欢天喜地地接过小狗。   “它长得好大了呢,之前小小的,我一只手就能举起来。”   我进到屋里,关上门道:“吃完了就睡,吃得还多,能不胖吗?”   说着话,姑姑与我父亲从餐厅一前一后出来。   “小芥你来啦。”   可能是姑姑和我父母说过我的事了,父亲见到我如今的模样虽然也有些怔忪,但并没有表现的太震惊,脸上还算镇定。   “刚刚我还和你爸妈说起你呢。”姑姑过来搀住我,将我往餐厅方向带。   我脱下肩上背包放到一旁,经过我父亲时,顿住脚步,叫他:“爸。”   这个称呼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以至于说出口后,连我自己都感到尴尬——我们的关系已经疏远到无法承载这样亲昵的称呼。   他背着手,淡淡嗯了声。   “那狗你在养吗?”他盯着北岩和他怀里的狗问。   北岩这会儿已经带蛋黄坐到了沙发上,蛋黄身处新环境显得有些拘谨,但兴许是还记得北岩身上的气味,趴在北岩怀里一动不动,乖巧得跟只玩具狗似的。   “是。”与商牧枭住到一起后,蛋黄也可以算是我的狗了。   “你自己都这个样子你还养狗?”父亲眉心一蹙,板着脸道,“要工作要照顾宠物,你有这个精力吗?”   我以为,面上的平静至少可以维持到这顿生日宴的后半段,我和他们说商牧枭的事情之前。   事实证明,我可太低估我父母了。   他们对如何才能把气氛搞糟,可实在是太拿手了。 第73章 带你回家吃饭   再要我父母这个年纪的人改变想法改变说话方式,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也可以与他们据理力争,但最后无非是发展成一场令人疲惫的争吵,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我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姑姑先一步将我拉进厨房。   “这些晚点再说,先去见见你妈,她忙活了一下午,知道你要回来做了好多菜呢。”   饭桌上如姑姑所说,摆了不少烧好的菜,蒸炒焖煮,看着颇为丰盛。   厨房溢满油烟,抽油烟机开到最大仍然觉得呛人,母亲系着围裙,正将一篮洗过的绿叶菜倒进油锅。水与油接触,发出剧烈炸响,使得厨房噪音更大。   “蔓娟啊,你看谁来了!”姑姑大声道。   母亲闻声转头看来,一见是我,将炉灶上的火转小,掌心在围裙上擦了两下,仔细地上下打量起我。   “妈。”我笔直地站在她面前,任她打量。   她的视线主要集中在我的腿部,有几次似乎想要触碰黑色的外骨骼,手抬起了,到半途又会放下。   “得有……十二三年没见你站起来的样子了吧。”   “嗯,差不多有十三年了。”   她虚指我右手握着的拐杖,问:“要一直拄着这个吗?”   “不用,这个拐杖主要是为了让我能更快适应站立的,再过十几二十天,我就能完全脱拐了。”我低头紧了紧握把,道。   她点点头,“哦”了声,回身将火转大,继续炒菜。   “还有两个菜就完了,你们先准备碗筷吧,等洛羽来就能开饭了。”   姑姑从筷架里取出一把筷子递给我:“碗跟勺子我刚已经拿出去了,你先去摆上吧。”   我一出厨房,姑姑便把玻璃移门给拉上了,只能隐隐从缝隙中听到溜出的一星话语声。   “儿女自有儿女福,我现在也想开了……”   父亲捧着他的大茶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正在看他的手机新闻。电视里播着闹腾的动画片,北岩却已经没心思看,全副心神都在蛋黄身上,对它又抱又亲,不时还要耳语两句悄悄话。   这明明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家庭,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让交心变得这样困难。   我曾经告诉商牧枭,怨恨也没有关系,不和解也可以,这句话如今或许也适用我自己。有很多事注定成为遗憾,太过纠结,久了反而成了心头的一块病,不如看开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副副摆好碗筷,姑姑也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洛羽今天公司临时加班,说是五点能走,这会儿估计快到了。”她看了眼墙上挂钟,道,“哥,小岩,过来先坐下吧,边吃边等。”   父亲端着茶缸站起身,路过电视机前,看北岩还在逗狗,横眼呵斥道:“没听见你姑说话啊,还不快去洗手吃饭?都十一岁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   北岩脸一垮,赶紧将狗放到一边,跳下沙发快步跑进了洗手间。   盯着关上的洗手间门,还没动菜,我就已经没了胃口。   “哥,小岩也大了,你别老是动不动当着大家的面骂他,会伤他自尊的。”姑姑看不下去,出声替北岩说话。   父亲嘟囔着:“都是自家人,又没有外人。”   姑姑摇着头,替大伙儿分别倒上饮料,过没多会儿母亲也出来了,手里端着一大锅鸡汤。   “先喝汤,冷了就不好喝了。”小心翼翼将鸡汤摆到正中,之后她解下身上的围裙丢到一旁。   和父母待在一块儿,不管是吃饭还是做别的什么,我心里总像是生了根绷到极致的弦,以致于一言一行都要思量再三,就怕这根弦不知何时就断了。   北岩从洗手间出来,直接坐到了我身边。   “你怎么洗手洗的衣服都湿了?”母亲拧眉盯着他袖子上的水迹。   北岩刚拿起勺子又放下,嗫嚅着道:“不小心弄湿的。”   母亲从小最受不了邋遢,衣着整洁对她来说便是一个人的教养。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学历纵然再高,在她眼里也是没教养的存在。   “卷起来就好,现在天气热,一会儿就干了。”说着我替北岩卷了卷袖子,把袖口的水迹卷起不再外露。   “谢谢哥哥。”北岩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兴许也顾忌着今天是北岩的生日,母亲虽然表情仍有些嫌弃,但到底没再开口数落小儿子。   姑姑在桌上说着街坊邻里的趣闻,和我父母聊得颇为欢畅。我和北岩插不上嘴,只是专心喝汤。   “我的礼物你收到了吗?”我低声问。   北岩闻言抬起头,嘴里鼓鼓囊囊,都是鸡肉。   “收到了,谢谢哥哥!”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我还没拆呢,等会儿吃完晚饭你和我一起拼吗?”   每年生日我都会送他一套乐高积木,去年是月球空间站,前年是自由女神像,今年本想买间消防局,结果商牧枭硬是让我买摩托车,说摩托车才是每个男孩的终极梦想。没有办法,我只好拍下那辆鲜红夺目的杜卡迪,所幸看北岩的模样,并没有不喜欢。   “好,我可以做你的助手。”   北岩越发高兴,笑得眼都眯缝起来,显得脸更圆润了。   汤喝得差不多了,门铃响起。   “应该是洛羽……”姑姑作势要起身。   “您坐着,我去开。”我拦下她,先一步起身往门口走去。   一开门,沈洛羽就鬼鬼祟祟往里探头。   “看什么呢?”我问。   “我在楼下看到辆跟你新买那车一模一样的车,以为你把你对象也带来了,还想你也太刚了吧。”她边脱鞋边道。   一模一样的车?   “那车也没上牌照?”   新车上牌要等到下周,故而商牧枭那车目前还是临时牌照。   “没呢,新的,不然我也不至于认错。”沈洛羽道。   在一瞬间,我生出了种奇怪的直觉,促使我不顾沈洛羽的惊异,径自往外走去。   “你……你去哪儿啊?”   我头也不回道:“我下去一趟,马上回来。”   这世上当然会有一模一样的车型出现在楼下的可能,但若加上没上牌的新车这一点,商牧枭根本没有走的可能性增加不少,而后一种“可能”,十分值得我下楼一探究竟。   一出大门,我远远便看到那脸黑色SUV,只一眼我就认出是商牧枭那辆没错,挡风玻璃上的年检标志是我贴的,角度和歪斜程度都一模一样。   我缓缓走近,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商牧枭正坐车里玩手机,也没注意到我的到来。   指节轻轻敲击车窗,他吓了一跳,嘴里叼着一根薯条看过来,透过灰蓝的玻璃膜与我对视。   车窗一点点降下,他吃掉那根薯条,轻咳一声,解释道:“那个……我在家也是等,在这儿也是等,在这儿等还方便点,不用来回跑。”   瞟了眼副驾驶座,上头摆着只麦当劳的纸袋,袋子外面贴了张外卖单。   我在楼上吃着大餐,有家人相伴,他在楼下自己叫快餐,还要一个人在车里孤独地等我好几小时。怎么看,都有些凄楚。   “下车。”我拉开车门。   他不太明白我要做什么,表情透着不解,但仍是听话地下了车。   我满意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拐杖一指我家那栋楼的大门,道:“走,带你回家吃饭。” 第74章 剜我骨肉,要我性命   知道我要带他回家,商牧枭一路都显得很安静,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并不出声。   到了门前,我要按下门铃的前一刻,他忽然开口。   “要不我还是去下面等你吧?”   我回头看向他,手上动作不停,按响门铃。   “别动。”我命令他。   沈洛羽很快来开门,一眼看到我身后高大的商牧枭,吃惊地半张着嘴,两眼瞪得犹如铜铃。   “说来就来啊?”   我冲她笑笑:“择日不如撞日。”   带商牧枭来到餐桌前,我向众人介绍,说他是杨海阳的小舅子,沈洛羽也认识,今天正好在附近,就让他上来吃个饭,一起热闹热闹。   我父母虽然对我突然不声不响带个男人上来吃饭的行为多少感到诧异,但至少表面上待客还算热情。   而姑姑……应该是猜到了商牧枭的身份,观察他的时候,眼神里就带了些婆婆看未来儿媳的挑剔。   不过商牧枭的脸实在很有先天优势,只要接受了他的性别,我一点不担心他收服不了姑姑。   “哎呦,这孩子长得真俊啊。”   果然,他一叫人,姑姑笑得就跟朵花儿似的。要不是没准备,她兴许都能从兜里掏出个见面红包。   多添一副碗筷,商牧枭坐到我另一边,陈旧的话题也因为他的到来有了新的变化。   “小商你今年多大了?”父亲举起啤酒瓶,想给商牧枭满上。   他挡了挡,婉拒道:“我开车来的,不喝酒。我今年二十一了。”   “哦,那还在读书啊。”   “没有,我退学了,现在是一名职业摩托车手。”商牧枭老实道。   父亲闻言眉心骤然蹙起,看得出不是很认同他的做法,但碍于彼此也不熟悉,就没发表太多看法。   “退学了?那你之前是哪所学校的?”母亲给商牧枭杯子里倒上饮料。   “清湾大学,金融系的,和北老师一个学校。本来也是我家里人让我考的,我不是很喜欢,加上正好有专业车队向我发出邀约,错过了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我就干脆退学了。”   “还是清湾大学的?”父亲放下酒杯,大声道,“现在小孩也忒任性了,这么好的大学说不上就不上了。”   母亲虽然也不见得认同商牧枭的做法,但她这人最讲究礼数,是万万不会当着正主面说出来的。   “你少说两句。”她冷着声,用着餐桌上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对父亲道。   父亲一向大事小事都听她的,直白点讲,就是“惧内”,被训得立刻就不说话了,只一个人专心喝酒吃菜。   “那你……你的车长什么样子啊?能不能给我看看?”北岩越过我,兴奋询问商牧枭。   以前,我其实也不是非常理解商牧枭退学去开赛车的决定,总觉得太过可惜,但看到北岩闪着星星的双眼,我突然意识到,赛车手或许是一个大多数男孩都无法拒绝的职业。就好比……哲学家无法停止对生命的探索,失去这个“命题”,哲学也就失去了生命。   商牧枭好似一名终于找到机会炫耀自己孩子的老父亲,掏出手机就给北岩看自己的坐骑。   “长这样,车身是红的,车头是我的幸运数字‘28’。我叫它‘火神’。”   北岩捧着手机,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   “好酷哦。”他满眼都是羡慕。   “来来来,也给我们看看!”沈洛羽伸出手要手机。   北岩又看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将手机递到对面。   沈洛羽接过手机细细品味,姑姑和母亲一左一右夹着她,目光里都是好奇。   “好神气啊。”沈洛羽问,“这得不少钱吧?”   商牧枭夹了粒桌上的下酒花生,用平淡的语气道:“我们车队是卫星车队,不直接制造赛车,而是每个赛季向厂队租用赛车,一年一个人两辆车,一台比赛一台备用,大概是一千五百万。”   “噗!”父亲一口酒喷出来,其余人也都目瞪口呆抬头看向商牧枭。   我也有点被吓到,先前一百万一辆的摩托车我已经觉得够夸张了,谁能想到还有更夸张的。   商牧枭挠挠额头上贴着创可贴的地方,道:“前阵子我不小心训练的时候摔了一跤,修车费就要十几万,我还一场比赛没比呢。”   “我家房子三百万,一千五百万就是五套我家的房。”北岩快速心算,“你一年就要花五套房啊?”   商牧枭道:“如果是厂队,拥有最先进的技术最好的引擎,价格会更高,一台车造价在两千万左右。”   两千万……这数字已经夸张到叫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难以想象的地步了。和他在赛场上骑的车相比,我给他买的那二十多万的SUV,真的就只能是“小”车了。   沈洛羽突然“啊”了一声,盯着手机屏幕略显尴尬,忙把手机还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小心锁屏了。”   我瞥了眼,屏幕已经黑了。   商牧枭之前屏保是偷拍我上课时的照片,但前阵子我发现他又换了,换的还是我,并且仍是偷拍的——彼时我躺在沙发上睡得香沉,胸口盖着一本《黑格尔哲学讲演集》,蛋黄脑袋枕在我肚子上,四脚朝天也在呼呼大睡。   除了沈洛羽,姑姑和母亲似乎并没有看到这张照片,与父亲三人探讨起两千万到底是什么概念,现金堆起来要堆多高。   得知商牧枭从事的职业这样财大气粗,父亲没再说什么诸如放弃学业可惜的话,原本还存着些嫌对方不务正业的语气,也一下子变为夸赞他年轻大有可为。   吹完蜡烛,吃完蛋糕,生日宴暂告一段落。我推了推商牧枭,让他和北岩去客厅里拼乐高,自己则留下和姑姑他们一起收拾桌子。   父亲往茶缸里添了点热水,又要去外头坐着,我直接拦下他,冲沈洛羽道:“把门关一下。”   沈洛羽忙走到餐厅移门边,轻轻拉上了门。   “妈,你先等会儿洗碗,我有事要说。”我在桌子一头坐下。   父亲迟疑着没动:“什么事啊?”   沈洛羽过去一把馋住他就往桌子这边带:“舅,你先坐下。”   “蔓娟你也坐下。”姑姑也拉着洗碗洗到一半的母亲过来。   长条形的餐桌,我坐在长的一头,沈洛羽和姑姑坐我两边,父母坐我对面。   双手置于桌面,十指交握,我静下心,用着最严肃也最正式的态度,与我的家人分享我的人生大事。   “大概是去年秋天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比我小,比我莽撞,脾气不算太好,有时候显得特别任性,但他会在噩梦后安慰我,告诉我活着不是我的错;喜欢我做的每道菜,哪怕是我亲手泡的速食汤都会认真喝完;还卖掉了自己心爱的车,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的机会。我也曾想过要和他结束,结果发现根本行不通。   他已经扎根在我的生活中,成了我生命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剔除他,便像是剜我骨肉,要我性命。   我越说,父亲倒还好,可能还没转过弯,母亲的面色却渐渐沉下来。她应该已经猜到我口中的这个人是谁,也终于明白今天商牧枭为何会出现在家里。   “我问你……”母亲稍稍抬起手,打断我,“你是不是觉得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有小孩了,于是破罐子破摔找了这么一个人?”   商牧枭今晚的形象几经变化,从一开始的不务正业,到大有可为,如今,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   在父母眼里,无论对方再优秀,一旦和世俗观念发生冲突,优点也能变缺点。   “不是。”我坚定地给出否定答案,“在没出车祸瘫痪前,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结婚有孩子。”   我扫过在场几人的面孔,最后视线定在母亲刚硬的面容上。   “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 第75章 我喜欢你就够了   “你一直对我们心有怨恨!”母亲猝然激动起来,一掌拍在桌面,“我知道,从北岩出生开始你就在怪我们。你以为我想那么大年纪再养个孩子吗?可没有北岩,我和你爸老了怎么办?靠你吗?躺在病床上,你就是扶我们起来上个厕所都难!”   “你现在是能照顾自己,那是因为你年轻,等你六七十了,我们也走了,你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生活?我生北岩我有错吗?我让他照顾你我有错吗?”   好似一座酝酿了十三年的活火山,一朝爆发,她到处喷吐着灼人的岩浆,伤害任何靠近她试图劝说她的人。   “舅妈,你别激动。”   沈洛羽的手刚搭上母亲的肩膀,就被她猛地挥开。   “你们早就知道了是吧?” 她怒目瞪着沈洛羽,又去看另一边的姑姑,“我就搞不懂了,你们怎么总爱掺和别人家的事啊?当好人说好话谁不会?我严厉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没有我北芥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能有现今的成就吗?”   姑姑板住脸,一改先前温和态度,冷声道:“你能跟孩子好好说话,谁要掺和你们家的事?”   “你好好说话,晓瑛也是关心孩子。”   父亲虽然惧内,却十分疼我姑姑。两人幼时父母早逝,相依为命长大,后来姑姑年纪轻轻守了寡,身体也不好,父亲背后没少感伤,觉得妹妹命苦,因此总是让母亲能帮衬多帮衬,有事没事多走动。   从茫然与震惊中回神,他没急着跟着母亲一块数落我,倒是帮姑姑说起话。   这无疑火上浇油,母亲豁然站起,指着他鼻子就骂:“北建辉,你给我闭嘴!嫁到你们家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三十多年了,管孩子是我,做家务是我,照顾你妹妹还是我,你除了坐那儿跟尊佛似的还会什么?”   “你这话说的,我没赚钱养家吗?孩子是我不想管吗?那是你不让管,嫌我管的不好……”   本以为今天是我与姑姑她们,同我父母间的三对二,想不到竟成了母亲和我们的一对四。   我暗暗叹息一声,跟着缓缓起身,加入嘈杂的争吵中:“我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征求你们意见的。”   我尽量维持平和的心态跟语气,不想加剧矛盾。如今再一一细数彼此的不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既分不出个子丑寅卯,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   能得到认同当然最好,但若得不到……也无需强求。   “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当然不需要我们意见了。我们跟你都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你看不上我们也是很正常的事。”母亲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满眼都是嘲讽,“你要找男的,你也找个会过日子的呢?你看看外头那个,浑身上下都写着花花公子几个字,嘴里那几百几千万跟玩儿一样,年纪轻轻不学好辍学去赛车,和你能是认真的吗?”   她要是直接否定我的性向,我还痛快些,可她偏不,以一种表面“为你好”的姿态,暗暗施行自己的控制欲,妄图将自身意志强加于我。我若不听,就是不孝,是“吃苦还在后头”。   我蹙眉道:“我不需要像你证明他对我是不是认真的,我比你们要了解他,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隔着餐厅门,她抬手指着客厅方向,嗤笑道:“他才二十一,北芥,你四十的时候,他也才二十八呢!今天我就把你当闺女看了,你找这样的,甭管对方再有钱我都是不答应的!”   “我答应了。”她话音刚落,姑姑就在旁小声拆台。   母亲当即又是一掌重重拍向桌面,斥道:“有你什么事!”   “舅妈,你不是怕北芥老了没人照顾吗?这比他小十几岁不正好吗?他七老八十的时候,人商牧枭还能动弹呢,床头递杯水喂个饭还是能做到的。”沈洛羽不愧辅助一把好手,解析问题角度颇为刁钻,瞬间把母亲堵得说不出话来。   眼看她脸涨得通红,简直要气到怒发冲冠,一只搪瓷杯猛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叫停了在场所有人的动作。   暂且安静下来的餐厅里,只剩茶缸在瓷砖上滚动的声响。还没等它停稳,餐厅门便被倏地拉开,商牧枭冲进来,以保护之姿挡在了我的面前。   同时冲进来的,还有蛋黄。   它疯叫着围绕餐桌跑了一圈,最后呲着牙停在了我的身边,同商牧枭一个在前,一个在旁,严密地将我保护起来。   “别动他,是我硬要和他在一起的,你们要打打我。”商牧枭将我挡在宽阔的背脊后,与冲进来时急切的动作不同,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父亲凝视他片刻,弯腰自地上拾起那只大茶缸,重新放到桌上。   “行了,你们走吧。”他叹息着道。   母亲面无表情地又坐回椅子上,视线盯着地砖上的某一点不出声。仿佛她的所有气焰所有怒火,都被刚才的那一缸茶泼了个精光,现在她已是一滩湿柴,再也没了之前的气势。   “小芥,你先回吧。”姑姑冲我挤了挤眼道。   这是我本来就已经预料到的结果,没什么好失落的。我完成了对父母的坦白,告诉他们我真实的模样,不用一直以虚假的面貌应对他们,这样也足够了。   让商牧枭抱上蛋黄,踩过满是茶水的地面,我与他一前一后出了餐厅。   “哥……” 北岩怯怯躲在餐厅门后,扒着门框,仰头望着我,声音里透着不安。   我摸摸他的脑袋,与他道别,告诉他以后会再来看他。   沈洛羽将我和商牧枭送到门口,要我们一路小心,说过会儿会和她妈再劝劝我父母,让我别着急。   “舅妈就是嘴硬心软,你信我,保准给他们拿下。”   自己父母自己最清楚,他们之难以劝动,不亚于说服唯物主义者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神灵。   但至少表面上,我仍是给予了沈洛羽一个乐观向上的态度。   “那就麻烦你和姑姑了。”   她将背包递给商牧枭,道:“都是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到了楼下,我在前走着,商牧枭跟在后头。快到车前了,我转身,想从他手里接过蛋黄,就见他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着比我受的打击还大。   “怎么了?”我等他慢慢走近,问道。   他停下脚步,过了半晌才道:“他们不喜欢我。”声音有些沉闷,“我以为……我能够讨他们欢心的。”   他抬起头,双眸在月色的照映下显得清澈而透亮,表情是实实在在的不开心。   除了商禄,他可能还没在哪里遭过这样大的滑铁卢。只要他想,他总能讨到任何人的欢心。   心里有点酸酸的。忽然就明白了余喜喜追星大战黑粉时的言行——他这么好,你们都瞎了吗为什么看不到?   “低头。”我说。   他眼里升起疑惑,但仍是低下了头。   “他们喜不喜欢你不要紧,我喜欢你就够了。” 我捧住他的侧脸,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本以为蛋黄的脚不药自愈,可以跟正常狗那样下地走了,结果回到家一给它放地板上,它叫得跟杀猪一样,比谁都惨。   也不知道这小狗怎么回事,这么小的身体,这么大的戏瘾。   商牧枭提倡鹰式教育,说就丢地板上,不相信它能嚎一晚上不睡觉。我忙拦住他,表示这样对邻居实在太不友好,还是算了。   他愣了半天,好像才想起我这小破屋上下左右都是人,不比他家那大别墅。   撇去演戏的成分,蛋黄今晚的表现可圈可点,趁着商牧枭去洗澡,我将它抱上床,让它睡在了我身边。   可能晚上一餐饭耗去太多心力,没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商牧枭带着沐浴露的清爽气息回到床上,可能觉得我抱着狗的画面很有趣,轻笑起来。   “老师,你好可爱。”他俯下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其他人都无所谓,只要有你就够了。晚安。”   第二天是周末,本来我打算带商牧枭去见见廖姐,参加一下久违的心理互助小组,看能不能解开他的心结。结果一大早,我就被杨海阳的电话吵醒了。   商牧枭把他爸他姐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导致没人找得到他,有事只能通过杨海阳致电我来间接联系他。   “什么事?”我还不怎么清醒,声音含着丝沙哑。   蛋黄不知怎么睡去了脚边,这会儿听到动静机警地睁开了眼。   商牧枭抱着我的腰,将脸埋在我腹部,动了动身体,也有了清醒的迹象。   “是这样……”杨海阳斟酌片刻,将事情来龙去脉道出。   管理梅紫寻作品的基金会,在保养清点画作时,意外在一副固有油画后,发现了一副从未面世,不为人知的新油画。   由于油画内容涉及到商家隐私,能不能展览,后续要如何处理,需要一起协商,所以……基金会会长约了商家三人,下午一点到基金会所在地来,一同探讨这幅画的未来。 第76章 安睡吧,小宝贝   孝之一字,是非常典型的儒家哲理,大多西方哲学家认为它是过时的产物。罗素甚至说过,孝道有碍于公共精神的发展,赋予长者更多的权利会导致旧势力的肆虐。   这一观点不无道理,但不可否认“孝”仍然有其正面的存在意义。   现代对孝道的研究,倾向于它是一种人类的先天特性,但需要后天的适时引发,被称为“待发天性”,更将它归类为人类之所有有别于其它动物的根本原因之一。   换言之,每个人天生便会对“家”、“族群”、“亲长”,拥有极强的依赖性。   这种依赖性加以引导开发,就成了“孝”。它驱使我们努力成为家族的荣耀,渴望得到家人的认可,惧怕于挑战族权结构……   而由于它的先天性,哪怕最后人们离开了“家”的环境,它仍然不会消失。它极端复杂又极端脆弱,已然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大焦虑。   可以说,噩梦是它,美梦也是它。   商牧枭打从心眼里无法原谅自己的父母,憎恨他们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暴力”,可一旦听闻梅紫寻基金会的新发现,却仍然做不到漠不关心。   他长久地没有说话,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还少见的去阳台上抽了烟。   有时候沉默本身便是一种答案。   最后我替他做了决定。   “走吧。”我拿着车钥匙,站到门边招呼他。   他看我片刻,朝我走过来,嘴里含着烟,从我手里一把取过车钥匙。   路上他心事重重,开着车窗又接连抽了两根烟。我体谅他难言的心情,没有阻止,但到第三根的时候,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   “好了。”   他抿了抿唇,收回手,升上了车窗。   车流开始移动,太安静了,我打开了广播,温柔的女声正在介绍德国著名作曲家勃拉姆斯的生平,并一一播放他的作品。   在舒缓的乐曲中,我们到了基金会所在的办公地点——一栋僻静古朴的上世纪小别墅。   小小的黑色铁门旁,白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植物,开着一朵朵红色的喇叭状小花。   按响电子铃,得知我们来意,里面很快出来一名男性工作人员替我们开门。   “我姓安,叫我小安就好。这边请,我们会长正在会客室等各位。”   “其他人都到了吗?”商牧枭问。   “商先生已经到了,商小姐正在路上,说是马上就到。”   说曹操曹操到,还没走到别墅门口,大门那边便再次响起铃声,隐隐我还听到了杨海阳的声音。   小安让我们暂等片刻,他过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商芸柔和杨海阳。   姐弟两互相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各自低头往里走。   我和杨海阳渐渐落在后头,开始说起悄悄话。   “北芥,你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商禄和他小妻子的事?”杨海阳压低声音,言语保守。   我一听,立马知道商芸柔是跟他坦白了方麒年的事。   “知道。”   杨海阳差点没控制住音量:“我操,你知道?”   别墅内寂静又空旷,他再响点就能有回音了。我将食指竖在唇前,让他轻点。   他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说话:“你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我去太刺激了,芸柔跟我说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麻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商禄……我老丈人能娶个男的。”   我瞥他一眼,他将手松开一道缝,立马补充道:“没有歧视你们群体的意思,就是感慨一下这也太能装太会玩了。”   说着话,很快到了一扇高大的白色木门前。小安替我们挡着门,等我们全都进入室内后,这才轻轻将门合拢,自己也进到室内。   会客室整体充斥着干净明亮的白色,散落着各种形态的椅子和沙发,我粗略算了下,挤一挤大概可以坐个二三十人没问题。   商禄端着一只英式红茶杯,坐在一把高背椅里,他斜对面是一位满头白发却看不出具体年纪的中年女性。我们进来前,两人似乎正在闲聊,故而当商禄转向我们时,唇角甚至少见的留有微笑的余韵。   但很快,当他见到商牧枭,更准确说,见到商牧枭的臭脸,他的笑就淡去了。   “刚刚我还在和你们爸爸谈论你们呢。”白发女性起身迎接我们。   “好久不见,谭会长。”商芸柔礼貌又商务地撑起笑脸,与对方握手,“说我们什么?该不是在说我们坏话吧?”   谭会长笑道:“说你们都大了,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要是紫寻能看到,一定会为你们感到高兴。”   商芸柔没有多言,一旁商牧枭却冷冷笑出声。   谭会长兴许已经很习惯商牧枭这个态度,知道他是多难搞的一个人,被他冷不丁刺一下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看着他。   商牧枭冲她笑笑:“没什么,就觉得……你们真会聊。”   我偷偷拧了下他的后腰,他吃痛地嘶了声,不敢置信看向我,好像我做了多天怒人怨的一件事。   “好好说话。”嘴上很严厉,手上却仍是替他揉了揉方才被我拧痛的部位。   他脸色稍缓,做了个深呼吸,冲谭会长含糊地道了歉,随后拉着我坐到了一边的长沙发上。   杨海阳扶着商芸柔,坐到了另一条沙发上。   众人落座,谭会长冲小安道:“麻烦你把画拿过来吧。”   对方颔首,去了会客室另外一头。那里有道小门,似乎通往另一个空间。   谭会长介绍道:“我们是在清理画作,例行更换画框的时候发现的它。它被藏在了另一幅油画的背后,没有画完。我猜测,紫寻可能曾经试着想要画完它,但没有成功……”   没一会儿,戴着白手套的小安手里捧着一副A3大小的油画出现在众人面前。油画上遮着一块白布,让人看不到上面的内容。   商家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体,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杨海阳可能是想让妻子放轻松,从后头环抱住商芸柔的肩膀,握住了她僵直地摆在膝上的左手。   手上一紧,我低头看去,是商牧枭握住了我的手。   “就是它了。”谭会长缓步到画作前,手指轻轻捏住白布,一边说着,一边将它掀了开来,“我从未见过这样温暖的色彩,虽然未完成,但我认为这是一幅可以与《园景》相媲美的佳作。我个人特别希望你们能同意我们展出它,但……我知道,这主要还是取决于你们的意愿。”   如谭会长所说,这幅画十分温暖,不仅是色彩,也包括它所表达的主题。它描绘了一个“家”,一个温暖,温馨,充满温度的家。   挺着孕肚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穿着红点连衣裙的小女孩好奇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仔细聆听着里面的动静。女子一手慈爱地抚着她的脑袋,另一手按在自己肚子上,男人则撑着椅背,站在一旁,满眼温柔地凝视着她们。   女子无疑是梅紫寻,小女孩是商芸柔,男人是年轻时的商禄,肚子里的……应该就是还未出生的商牧枭了。   任谁看了这幅画,都不可能忽略掉梅紫寻脸上那种母性的光辉。   它吸引着我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上,忍不住想要为她能再次成为母亲感到高兴,想要发自真心的微笑。   “天啊……”商芸柔颤抖地捂住嘴,失声痛哭起来,“她没有毁掉它……她把它藏了起来……我以为她把它毁掉了……”   她彻底地失控了,颤抖着泣不成声。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奔溃,哪怕亲弟弟在除夕夜带了个男人回家,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待客,而现在,她被一幅画击垮了,卸下了坚硬得如同钢铁一般的外壳,像个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   怕商芸柔哭坏了身子,谭会长要小安赶快拿走了那幅画。   会客室回响着商芸柔的小声啜泣,商牧枭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商禄将茶杯搁到茶几上,疲惫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幅画我们……我和芸柔都知道,但我们以为它早就被紫寻销毁了。”商禄揉着太阳穴道,“这是从她怀孕五六个月时开始画的,后来她……她就病了,没办法继续。情况变得很糟,她不允许我们问画的事,不然就会非常激动。她去世前,把那两年她画的画全都烧了,我没想到她会留着它。”   谭会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我不知道你们刚才有没有注意到,画的角落里有几笔非常突兀的灰色,是后来加的,所以我才会说……她可能试着画完它,但没有成功。”   商牧枭在这时突然站起身。   “这幅画和我没多大关系,你们两个决定要不要展出它吧,我先走了。”说着,他回身伸手给我。   我愣了愣,看了眼不做声的商家父女,握住商牧枭的手站了起来。   回程的路上,商牧枭变得更为沉默,这种“沉默”并非不说话那么简单,它伴随着低气压与坏脾气。   广播里,勃拉姆斯的作品介绍还在继续。   “……接下来,为大家带来的是勃拉姆斯最为人熟悉的一首作品——F调摇篮曲。因为优美的旋律,它常被各大歌唱家当做音乐会的保留曲目。”   浑厚高亢的女高音在背景里缓缓响起:“Lullaby and good night……with roses bedight……with lilies bedecked is baby”s wee bed……”   ”安睡吧,小宝贝,你甜甜的睡吧,睡在玫瑰花的被里……”   “关掉。”   商牧枭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反应。   “关掉!!”过了会儿,他更大声地嘶吼起来,仿佛一秒也无法忍受这首歌的存在。   我连忙将收音机关了,同时他也迅速将车靠到了一边。   拉起手刹后,他往后退了退,远离方向盘,抹了把脸,表情异常沮丧道。   “对不起……”   他眼底很红,声音颤抖,我甚至怀疑他那样快离开基金会,是不想商禄和杨海阳看到他的眼泪。   我靠过去,轻轻环抱住他,道:“不用对不起,我告诉过你,你可以不那么懂事的。”   他紧紧的,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地回抱住我。   “为什么是我?”他将脸埋在我的颈间,指尖揪扯着我后背的衣物,哽咽问道,“为什么是她……”   罗素的话出自他的《中国问题》。研究孝道的是张祥龙教授,有兴趣可看他的《家与孝》。 第77章 他会成为我的骄傲   晚上,商芸柔打来电话,问我在不在家,我看了眼疲惫睡下的商牧枭,蹑手蹑脚关上门到了客厅。   “你要过来吗?”我问。   那头骤然从一个安静的空间转换到相对嘈杂的环境,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我已经在楼下了,开门吧。”   我一愣,挂了电话,过去开了门。   大概两分钟,电梯停靠在十一楼,门开后,商芸柔缓步走出。   我猜测她应该是为了今天下午的事来的,侧了侧身子,请她进屋里说话。   将一杯温水轻轻摆到茶几上,我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道:“你自己来的?”   “海阳送我来的,他在下面等我。说两句我就走,晚些我们还要去接灵灵,她今天有钢琴课。”她视线移到紧闭的卧室门,问,“他怎么样?”   我也看过去,道:“有些消沉,回来吃了点东西就睡了。”   蛋黄也像是感觉到他情绪不高,一直安静地贴着他,陪他睡在床上。   “我们……我和爸爸最后决定展出那幅画,麻烦你跟牧枭说一下。”下午哭了那么一大场,她到现在眼睛还是微微红肿的,说话也没什么精神,丝毫不见之前与我对峙时的凌厉独断。   说不清是陷入沉思亦或发呆,有那么会儿商芸柔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我反对你们在一起,不单单是为了追求所谓的‘正常’。照顾病人太累了,我不想让他再遭遇我曾经遭遇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和抑郁症患者相处过,那种感觉……她痛苦,你比她更痛苦。她就像个黑洞,吸纳一切光,热,希望,和快乐……”她静静说着,从回忆里一点点扒出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   “不吃药的时候,一点小事都会让她歇斯底里、崩溃大哭。她脾气会变得很差,会不停地画画,但总是不满意。吃了药,她会稍微镇定下来,可她又觉得药物副作用‘剥夺’她的灵感,让她无法作画。于是她倒掉所有的药,消极治疗,彻底变成一场灾难。”   “为了让她吃药,我和爸爸只能偷偷把药加在她的食物里。可一旦这样做被她察觉,那又会是另一场灾难,所有人都别想好过。”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转向我道,“上次牧枭摔车,是因为下雨吧?他应该跟你说过,他为什么讨厌雨天。”   我点点头,道:“嗯,他跟我说过一些。”   “那不是我们的母亲第一次尝试自杀,在牧枭更小的时候,她还试过一次,那次她差点杀了所有人。她病得太严重了,我们只好把她送进疗养院。在那里,她开始准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好转,医生也这样认为。于是一年后,她出院了。”她抿了抿唇唇,露出一抹有些惨淡的笑来,“结局是什么,你也知道了。”   商芸柔坐了大概十分钟便起身欲走,我送她到门口,她一只脚都跨出门槛,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问我有没有方麒年的消息,说他不见了。   其实今天下午没见他人,我就有些奇怪,但也只当他还没和商禄和好,或者身份尴尬,不便出席那样的场合,实在想不到他竟然又离家出走。   只是,这次不知道他仍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想通要走。   我说:“没有,前阵子我收留过他,但后来他同商先生回家了,我和他就没再联系过。”   商芸柔看着就像顺嘴一提,也没有要深问的意思。   她低头抚着自己微凸的小腹,脸上柔和的神采,与下午那幅画上梅紫寻的表情出奇的一致:“那就随他去吧,我现在也没有心力管别人的事了。做了母亲后,很多事我都有了新的认识,也有了很多期待。”   大多新生命的到来,还是能带给人希望和快乐的。我虽然没有做过父亲,但杨幼灵和北岩出生的时候,只是看着他们,我便觉得自己被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拉扯着向上,连平淡的生活,都像是染上了几分鲜明的色彩。   “预产期几月份?”我问。   “十月。”   “是个好月份。”不冷不热,晴天特别多。   希望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可以抚平商家这场历经二十多年的阵痛,带来更多明媚的颜色。   关上门,我一回身,发现卧室的门开了。商牧枭倚着门,脸上毫无睡意,显然已是清醒多时。   “你都听到了?”   “那我就不跟你复述了。”我去收茶几上的水杯,刚要直起身,商牧枭便像只树袋熊一样从后头抱住我。   “你才不是病人。”他将唇贴着我的脖颈,黏黏糊糊道,“你是我的宝石,我的北芥,我最爱的……老师。”   我有些痒,笑着想躲,被他更用力地勒住腰。   “过几天等我监考完就能放假了,到时帮你一起搬家。”   他的吻不断漫延,从脖颈一路往上,来到耳廓。   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呼吸渐渐开始急促起来。杯子里的水颤动着泼溅到了手上,明明没有任何声音,我的耳边却好像响起了冷水溅在滚烫铁块上的“滋啦”声。   不仅是因为这样的天气两个人贴在一起感到热,也因为那逐渐被他唤醒的,开始蒸腾的欲望。   “嗯……让我把水杯放好……”我忍着颤抖,跟他打商量。   “不要。”他恶劣起来,齿间不轻不重地碾磨我的耳垂,将那颗耳珠子磨得又疼又热。   他直截了当的拒绝颇有点从前小混蛋的风范,我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也实在太听话,让他别那么懂事,他就真的不懂事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   他的手顺着衬衫下摆探入,沿着腰腹一路往上。   “我的耳钉呢?”   我呼吸微窒,脑子都空白了一瞬,嘴自己下意识就动了:“抽,抽屉里……”   “可以还给我了吗?”   搞了半天,原来是问我要耳钉。   我咽了口唾沫,几乎要端不住水。   “嗯……”   他得到肯定的答复,不再捉弄我,一点点松开钳制。   我暗暗吁了口气,将杯子重新放回茶几上。就在还差几厘米距离时,胳膊忽地被用力一扯,水杯打翻,泼了满桌面。我错愕回身,就见商牧枭一脸“你能拿我怎样”的表情,凑上前吻住了我的唇。   任性又骄纵……   我一点点沉沦在他的吻里,脑海里无可奈何地腹诽着。   到第二天起床时,茶几上的那滩水都已经干得差不多。而商牧枭在休息了一周后,戴上那枚星星耳钉,也再次投入到紧张的训练中。   半个月后,我突然收到了两个快递。一个是卢玥寄来的,还有个……是方麒年寄来的。   卢玥寄来的那个快递是个大箱子,里头塞满了各种土特产。   我打电话过去,卢玥说东西是卢妈妈让寄的,说没两句,将电话递到一边。   “妈,你跟北芥说两句吧……干什么啦,别不好意思啊……快点来啦……”   一阵窸窣声后,卢妈妈接起电话,颇有些不自在道:“北芥啊,东西收到啦?”   “嗯,收到了。”   她详细地说了遍箱子里各种食材的做法和吃法,又很关心地问我最近身体如何。闲聊到最后,要挂电话了,她像是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急急补上一句,让我有空去她家吃饭,带上商牧枭一起。   而方麒年的那个快递,显示是国外寄来的,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好不容易拆开,发现里面是一副油画,一副蛋黄的肖像,除此之后未留只言片语,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放假后,我抽空去了趟心理互助小组。宁天儿高考后便去参加毕业旅行,因此小组内只剩我和廖姐。   我将自己写的信交给她,告诉她以后应该不会再来。   她了然地笑了笑,接过我手里的信:“我会将这封结业信读给天儿听的,希望她听完后,也能早点从这里‘毕业’。”   廖姐组织互助小组也有十多年,起因不详,她从未提及,一批批成员更替变换,只有她留到了最后。   “这个互助小组会一直存在下去吗?”我问。   “会的,只要我还干得动,就会把它继续下去。”她折着信封的边角,扫了眼那张摆着热茶与手工饼干的乒乓球桌,眼里是无可动摇的决心,“这世界总要给那些不开心的、灰心的、伤心的人一个可以诉说、可以倾听的地方。”   “谢谢。”我替自己,也替那些人由衷地感谢她。   她看了眼手里的信,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也谢谢你。”   似乎每一个能从这里顺利“毕业”的组员,对她来说都有着莫大的意义——一种我无法探知的,只存在于她内心深处的,不凡的意义。   回到家里,商牧枭正昏昏欲睡地和蛋黄一道挤在沙发上看电影。   见我回来了,他打起一点精神,朝我伸出手,要我过去。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睡着了。”   我握住他的手,被牵着坐到他身上。   “困了就睡,硬撑着做什么?”   “因为有东西要给你。”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伸手拿过茶几上一张门票样的纸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细细看了看,发现真的就是一张门票,摩托车比赛的门票。   “我将代表赤牙首次出征。老师,来看我比赛吧,我会再次把奖杯……送到你的面前。”商牧枭语气笃定,仿佛此事已经十拿九稳。   犹记摔车住院那晚他的恐惧彷徨,而现在,他像是彻底摆脱了旧日阴霾,重拾自信,再次无所畏惧。   他会再次站上最高的那座领奖台。   他会成为……我的骄傲。   可能被他传染,我不禁也生出一种对他近乎盲目的自信。 第78章 信念这种东西 (完)   商牧枭代表赤牙的第一场正式比赛,在周六的上午十点准时举行。   与冰霜杯相比,这场比赛更专业,也更热闹。   穿着统一红色队服的车队粉丝早早便在观众席落座,有的手上举着加油用的小旗子,有的头上还扎着“必胜”的扎带,甚至还有人怀揣专业级的摄影相机进行抓拍,镜头长到不可思议。   商牧枭这次给我安排在离颁奖台非常近的位置,说这样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站上冠军的奖台。   刚落座不久,肩膀便被人拍了记,我回头一看,竟是杨海阳。   “在上面我就看到你了。”他一指赛场上方的VIP包厢,“发你信息怎么不回?”   我一摸口袋,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把手机落车上了。   虽然我对商牧枭有绝对的信心,也很支持他的梦想,但内心深处不可避免地还是会为他感到紧张。在他面前我总是尽量不表现出来,却难免在细枝末节上显露端倪。   “忘带了。”我说。   杨海阳一扯我袖子:“和我上去看吧,下面这么热。芸柔和她爸也在上头呢,那包厢可大,还送香槟和水果,沙发够坐十个人。”   下头是挺热,能有三十度,这会儿时间早还好,到下午估计温度更高。   我谢过他,但并不打算换位置:“不用了,我坐下面就好。”   这是商牧枭特地给我准备的位置,我要是换到别的地方,他一定会发脾气。   虽然现在他不会口不择言地和我吵架,但折腾起人来可一点不手软,让我经常生出一种“还好我的下半身没有感觉”的荒谬庆幸。   “你客气什么,芸柔让我来问你的,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见外呢?”   杨海阳自从知道我和商牧枭的关系后,对我的态度逐渐由“朋友”,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小辈”的情绪。有时候我稍一晃神,会觉得他好像个“妈妈”,一个热情又絮叨,亲切又暖心的妈妈。   “真的不用了……”   我还待更详细地说明缘由,背后响起一阵骚动,接着与我相距不远的赛道方向忽地传来一道人声。   “老师,过来。”   商牧枭穿着赛车服出现在场边,那些窸窸窣窣的骚动正是因他而起。   他也不说找我干嘛,只是勾着手指让我过去。   “你上去吧,我这位置挺好,看得更清楚些。”我冲杨海阳说完,起身就要过去。   杨海阳轻啧一声,语气里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那行,随便你吧,我回去了。”说罢拾级而上,回VIP包厢去了。   “我姐夫找你干什么?”   商牧枭与我之间隔着一张半人多高的防护铁网,他将手肘搁在栏杆上,姿态随意,脸上带笑,显得十分轻松。   “你爸他们来了,在包厢里,他说那里头凉快,要我和他去包厢里看比赛。”   他蹙了蹙眉,有些不乐意:“可我想领奖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   他要是真有条尾巴,这会儿就该从螺旋状态骤然僵立,无精打采地摊在地上了。   我有点想摸他脑袋,但顾忌在大庭广众,最后还是忍住了。   “不会去的。会看着你领奖。”我保证道。   他闻言立时又眉开眼笑起来,好像一个任性被满足,获得了超多糖果的小屁孩。一旦知道自己是被偏爱的,他的尾巴简直都要翘上天。   “老师,把手张开。”他忽然道。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还是依言张开手,递到他面前。   一枚银色的星星耳钉沾染着商牧枭的体温,轻轻落在掌心。   “戴上头盔就不能戴它了,你帮我保管吧。”他解释道,“等比赛结束,你再亲自给我戴上。”   他双手捧住我的手,替我收拢手指,将耳钉牢牢握进掌心。接着俯下身,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吻在了我的指尖。   睫毛不可抑制地颤了颤。仿佛有一股温暖的水流,自指尖脉脉流淌,窜进我心脏最柔软处,让整个胸膛都充盈满涨着比这天气更为炽烈的情绪。   这股情绪促使我在他缓缓直起身时,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身后似乎隐隐传来口哨声,将我拉回现实。   那么多人看着,商禄他们或许也会看到,我竟然在大庭广众做这样的事情,我太冲动了。   我太冲动了……   想归这样想,双唇却还是同商牧枭的紧紧贴在一处,不愿分开。   废了不少意志力松开按着商牧枭的手,又往后退了退,结束了与他甜蜜的纠缠,我喘息着道:“我等你,赢给我看。”   他满眼振奋,胸膛剧烈起伏着,掷地有声落下一个字。   比赛快要开始时,周言毅在我身边落座。   “路上有点堵,差点没赶上。”他不停拿比赛宣传小册子扇着风,额上都是急出来的汗。   赛道上,车手们按照排位赛的结果一一进场,来到自己指定的位置,蓄势待发。   商牧枭的28号车在第二排,是一个非常靠前的位置。   “这样专业级的比赛,能拿到这个排位已经很牛了。”周言毅充当着我的比赛解说,忽地话锋一转,道,“我没想到你会同意让他成为专业车手。”   我闻言微微挑眉:“因为我的职业?”   “不完全是。教授你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喜欢这种极限运动的人啊。”   “我的确不喜欢。”我直言道。   周言毅并不意外,笑道:“其实……如果你让他继续学业,不要玩车,他一定会听你的,就像他以前也很听他姐姐的话一样。”   对于心里看重的人,商牧枭会有一种潜意识的“讨好”心理,从里到外地变得言听计从。这一点,他从未想过遮掩,以致于他身边的朋友似乎也见怪不怪。   “你知道康德对于‘信念’的解释吗?”我重新看回赛道。   “啊?上课讲过吗?我……我不记得了。”周言毅被我问的有些懵。   “在康德看来,主观上确信,客观上不确定的‘真实’,就可以称之为‘信念’。也就是说,信念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参与。”   康德在阐述“信念”这一概念时,还举了一个例子。说一个偏远小山村,只有一个医生。有一天,这个医生接到一个重病患者,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但由于他是唯一的医生,小山村离城市又很远,病人无法经受长途颠簸,他只能硬着头皮为这位病患诊治。   而诊治的过程,便是先确立一个病人可能得的是什么病的信念,再按照这个信念治疗。如果没有效果,那就修正这个信念,继续尝试,直到病人好转。   信念就是这样一个只要自己视之为真,就能不断探索,不断试错,最后达成某件事,乃至整个人生理想效果的存在。   “信念很重要,做任何事都需要它作为依托。人可以迷茫,可以失败,但不能没有信念。人一旦失去信念,就会失去目标,变得浑浑噩噩。”   它是“一往无前”的开始,更是所有“凌云壮志”的起点;它是梦想的基石,也是人生的良伴。   周言毅似懂非懂,尝试理解:“所以说……你可以,但你不想。”   我莞尔: “对,我不想。”   我绝不会成为摧毁商牧枭信念的人,这也是,我的信念。   倒数十秒,所有选手伏低身体,屏息以待。   我不由也安静下来,盯着商牧枭的方向,专注于比赛,不再与周言毅说话。   忽然,商牧枭抬头往我这里看过来,并起两指,隔着头盔,一如当初在冰霜杯那样,朝我飞了个吻。此时摄像机正好扫到他那排,于是对着观众席的大荧幕上,也就如实播出了拍摄到的画面。   观众们看来,就好像他在对着众人飞吻。   观众席霎时一片尖叫。   周言毅堵着耳朵,受不了的吐槽:“什么时候了还耍帅。”   在这样成片的尖叫呐喊中,倒计时完毕,比赛正式开始。   商牧枭的火红摩托犹如一只展翼的火鸟,冲出起点,擦着赛道,于车流中游刃有余的穿行。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像是火烫的。   我目送着他的车消失在赛道尽头,抬头看了眼头顶蓝天。   晴空万里,是个很好的天气。   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星星,可能离我们很远很远,距离几万,甚至几百万光年。它们或许也不是“一颗”星星,而是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星团。   过去我很讨厌阴天。当天气不好的时候,云层变厚,群星黯淡,天空就会变得非常单调无趣。   可其实,繁星并不会因为云层而黯淡,之所以我们觉得黯淡,是因为我们被阴云蒙蔽。星辰的光一直闪耀,云无法遮挡,风无法吹散,就算消亡,我们仍能久久地观察到它的余辉。   这世间的种种苦难,一如地球上的风浪、阴霾、寒冰雨雪,而我们的意志,便是天上的星辰。苦难能遮挡我们的光芒,蒙蔽我们的感官,让我们黯然失色,但它永远不能真正的毁灭我们。   总有一天,阴云会散去,雨雪会终止,你的光芒会被所有人看到。   你将点亮无趣的夜空,组成浩瀚宇宙的一部分,使其璀璨夺目,持续闪耀。   20xx年6月25日   感谢大家三个月来的支持,休息几天,7号开始更新番外。会有方麒年和商禄的内容,不喜欢这对,不想看他们前因后果的读者,注意不要续订哦!   最后,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像星星一样闪耀,成为夜空中的宝石。   求个作收,求个海星~爱你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