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不驯 作者:Klaelvira   文案:   裴延觉得,周达非是他最喜欢的玩偶,独一无二,只能属于自己。   孰料玩偶桀骜不驯,吃饱了就狠狠咬断绳子逃跑,活像小土匪。   本文又名《如何驯服一只小土匪(或被他驯服)》   -   超强控制欲间歇变态大佬攻X又凶又狠日常炸毛事业脑受 受早期心机后期作精   裴延X周达非 勾引/强制/驯养/逃离 年上大7岁 都是导演   -   周达非说话嚣张做事跋扈,唯一能让他装孙子的就是理想。   然而,第一次见面,他就成功把大佬裴延得罪了个底儿掉。   为防止还没出道就封杀,周达非不得不摧眉折腰,向他看不上的商人导演裴延低头。   裴延(变态微笑):你的才华我没兴趣,还有别的吗?   周达非:...   真没眼光。   三秒后,心高气傲的周达非当机立断:裴延要啥他给啥。   为了事业,周达非表面又乖又甜,内心骂天骂地。   没多久,裴延真香了。   他旁敲侧击:你有喜欢的人吗?   满脑子搞事业的周达非:?爱情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的生命里拥有姓名?!   还规劝裴延:裴老师,有空多剪剪片子,少在那里想东想西浪费生命。   裴延:...   突然有一天,裴延发现凶悍的小土匪也有温柔的一面。   但不是对着他。   -   「生命美好。若生命延续,我将用它反抗庸俗。」(帕斯捷尔纳克)   强强 HE 娱乐圈 年上 # 上卷 第1章 做零的注意事项   【前言】   周达非从小就不太讲道理。   在幼儿园,别的小朋友摔跤了都会哭着回家找妈妈。   只有小周达非不一样。   他摔得灰头土脸,还非得气势汹汹地爬起来,使劲儿跺两脚,再操着小奶音恶狠狠地喊道,“你这破地怎么长的!竟然让小爷我摔跤了!”   “……”   长大后的周达非也依旧没好到哪里去。   比如,他说自己对着裴延弯不起来。   可是又勾引裴延上了自己。   今天上海是个阴天,天气预报说晚七点将下雨。   外滩边却依旧热火朝天,一年一度的金翎奖风雨无阻地开始了。   提名的,颁奖的,表演节目的,还有蹭红毯的...林林总总感觉来了大半个娱乐圈。每一个八卦记者的镜头下,男明星纹丝不动的发型和女明星堪堪蔽体的衣裙都像极了大棚里的批发蔬菜,是利益驱使着诞生的反季节产物。   幕后比台前更加忙碌,唯独裴延这儿清静得可以。   裴延讨厌人多,更不耐烦没完没了地化妆试衣服。   他还是标志性的一身黑,誓要表里如一,让人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裴延是一名导演,今天是受邀来给新晋的最佳导演颁奖的。   尽管才三十来岁,但与自身年龄相比,裴延有些过于德高望重了。   他有自己的影视公司,公司和人在业内都颇有地位。   喜欢他的人很多,骂他的人也很多。   批评者不停诟病他架子大脾气坏、拍戏还不思进取,追随者却拿着票房成绩单说裴延从无扑街记录。   裴延本人对上述评价均表示认可。   裴延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时常有不明真相的人误以为他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   实际上,他年少成名,眼下正当盛年。   在这个二线歌手和三线花旦只能共用化妆间的场合,裴延拥有一整个走廊。   房间里烟灰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呲啦呲啦的。   裴延正在吸烟,这是他心情烦躁的表现。   他有点儿想周达非了。   如果顺利的话,他今天应该能见到他。   上一次见到周达非时,他们俩都在忙,没机会多说话。   周达非当时正在看改过的分镜,看见裴延只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过了会儿见裴延没走,才又看了他一眼,随意道,“你现在还在喜欢我吗。”   当时周围人很多,声音嘈杂。   裴延轻轻嗯了一声。   又道,“我不是故意的。”   周达非点点头,说明他听清了裴延的话。   导演是片场的中轴,忙得很。就在裴延思考下句话该说什么的时候,周达非盯着纸上的内容皱了皱眉。   分镜估计是有点大病,周达非很不满。   裴延知道在周达非心目中工作永远是第一位的,便没有再开口。   没一会儿,周达非就无视了身旁的裴延,拿着分镜风风火火去找摄影师吵架了。   金翎奖的后台,闹中取静。   裴延闭着眼睛,在思考如果今天顺利见到周达非,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见到,该去哪里找他。   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延皱了皱眉。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裴老师。”   裴延嗯了一声,剑眉微紧了下,不怒自威,使这张明明很英俊的脸看起来有些阴沉。   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来,“裴老师,评委会透了消息出来,获奖名单已经定了。”   裴延松松睁开了眼睛。   工作人员顿时更紧张了,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说话有些结巴,“最,最最佳导演是...周周周,”   “周达非。”裴延不疾不缓地吐出一口烟。   工作人员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是个新来的,被老同事推来干这种掉脑袋的活儿,心里都快骂娘了。   让裴延给曾经唯一的爱徒周达非颁奖……   圈子里谁特么不知道周达非以怨报德叛出师门的事?   裴延不把场子砸了都算给面子。   工作人员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心道,“您...还颁奖吗?”   裴延没说话,顺手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烟灰缸里。   一丁点儿猩红的火星拼命挣扎却难逃厄运,像行将就木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没一会儿,烟灭了。   就在工作人员以为裴延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裴延开口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会答应来颁奖吗?”   “因为我押他会赢。”   裴延也曾是金翎奖最佳导演的得主,并且拿过两次。自己没有作品参赛的时候,他鲜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因此这次主办方对他极为重视,安排了个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而爆冷入围最佳导演角逐的青年导演周达非只能坐在他身后几排,跟一群来蹭红毯的流量明星挤在一处。   尽管面上不显,但裴延有点想回头给周达非打个招呼。   哪怕是给他一个眼神。   可摄像机始终对着第一排,裴延没有机会。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捕捉、被无限放大、被舆论发酵,而他不希望周达非的这次获奖被带上任何不必要的猜测。   最终,直到主持人宣布最佳导演,裴延站上舞台,他才有了跟周达非接触的机会。   几百上千个摄像机聚焦在舞台的中央,周达非走上舞台,他一身西装笔挺肩宽腿长,面部轮廓劲挺深邃,看起来自信而淡定。   他微微鞠了一躬,面带淡笑,从裴延手上接过奖杯,自信却不张扬,“谢谢老师。”   身旁的主持人带头尖叫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也捧场地开始喝彩,一同见证这对反目成仇的师徒在镁光灯下的世纪大和解。   主持人识相地拿着话筒站远了些,把舞台中央留给主角。   裴延跟周达非并肩而立,很给面子地一齐拿着奖杯冲台下咔咔的摄像机微笑。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裴延从不露齿的微笑里挤出了几个气音。   “今晚不行。”周达非立刻答道。   他声音不大,在嘈杂的会场里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裴延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稍稍侧身换了个方向,对左右侧的摄像机雨露均沾。   “那明天呢。”   “明天...”周达非嘴角仍挂着笑意,眉间却敛了几分,说明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的迟疑。他偏过头对着周达非露出了一个光明磊落的微笑,说出的话却是不能被收音的,“明天我去找你,我知道你的房间号。”   裴延的这套对视、微笑、悄悄话落在镜头里是妥妥的一笑泯恩仇,将全场气氛推到顶峰。   周达非唇边上扬的弧度仿佛刻上去的一般,他没说话,斜了斜眼睛,顺理成章地把奖杯拿回了自己手里。   裴延也没用力拽,只极俗套地在周达非掌心划了下,动作很轻。   台下的摄像机片刻不停歇,裴延仍看着周达非不挪眼,而专业素养极高的主持人却已经举起了话筒,一张口每个字都是冲着上热搜去的,“周导,裴老师偷偷跟你说什么了呀。”   裴延应付各大场合的经验比周达非丰富得多,他迅速看了周达非一眼,示意这个问题让他回答。   周达非却假装没看见,抢着开口了,“裴老师问我,记不记得五年前的今天我在干嘛。”   五年前的今天,是裴延获得了金翎奖的最佳导演。   而周达非那时籍籍无名,根本查无此人。   裴延没想到周达非会这么说。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鲜活的笑意,却有些意味深长,“是。那你还记得吗。”   “记得,”周达非也笑了,“那会儿我蹲在阳台上听隔壁邻居家转播裴老师您得奖的新闻呢。”   “......”   周达非不真不假的说辞引起台下一阵爆笑,主持人看看时间,趁势Cue进下个流程。   周达非发表了一通早就写好的获奖感言,裴延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等他说完才一起下台。   从领奖处到台下大概能走十几秒。   下完最后一级台阶,周达非脸上笑容瞬间收住,一声招呼不打就往自己的位子走。   裴延在他身后喊住了他,“明天?”   周达非脚步一顿,回眸打量了裴延一会儿,片刻后不甚明显地点了下头,算作应允。   裴延松了口气,眉间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那我明,”   周达非却打断了他,“明天我来找你吧。”   裴延有些意外。   周达非:“带你去看看我当年听你获奖转播的地方。”   “......”   会场里喧嚣一片,只有上下台的角落有片刻的宁静。   裴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周达非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   【第一章 】   「你将会听到愚人的批评和冷淡的人群的嘲笑,但你应该坚决、镇静而沉着。」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   五年前,当裴延光鲜亮丽捧下金翎奖杯,周达非正裹着一件又长又厚又难看的大棉袄,跟半死不活的几盆吊兰并排蹲在老旧出租屋自带的不到三平米的小阳台上。   尽管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但与一旁的枯枝败叶相比,周达非还算精神。   他好像聚精会神,在观察筒子楼下菜市场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又好像压根儿没上心。   今天是周达非被裴延签下的第365天。   也是他没有工作的第365天。   他毕业半年了,到现在一次片场都没进过。   外面阴森森的,又湿又冷,风像被下了降头般胡乱地吹。   跟周达非印象里第一次见到裴延那天差不多。   那时周达非还没有毕业,在朋友的推荐下报名了一个新导演培训班。   培训班空降大佬提前开课,周达非不得不连夜买站票从北京到了上海。   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安排的宾馆才发现,南方没有暖气。   房间没窗户,周达非被空调闷得想死,心情也不是很好,半夜三点偷跑出去透气。   结果一不小心偷跑到了裴延套房配的大平台上。   工作人员玩忽职守,有个偏门的锁坏了没及时修。   周达非向来无所畏惧,只象征性地左右侦查了一秒,就在平台上找了个不错的椅子坐下。   还把灯开了。   于是裴延洗完澡出来,就发现套房配的平台上是亮的,灯下还有个人。   第一眼的印象,其实裴延对周达非是有兴趣的。   周达非身材匀称比例黄金,略有点瘦却毫无羸弱之感,尤其腿很长,他仰着头眺望天际,暗夜下的侧影挺带劲儿的。   裴延甚至觉得如果这是一幕电影中的画面,那还算成功。   裴延才拍完一个戏,也是今天刚到上海。他临时被拉来给一个有点儿利益关系的劳什子培训班做演讲。   据秘书说,主办方晚上还贴心地给他准备了“工作人员”。   估计就是平台上那个人。   裴延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挑,向来不喜欢矫揉做作庸脂俗粉。所以送上门的只要他不喜欢,一概拒收。   但他喜欢野的。   而周达非偏偏是个野到了骨子里的。   裴延拉开玻璃门进到平台上,主动问周达非叫什么。   周达非不搭理他,看都不看一眼。   裴延有些不悦。   他觉得这人美则美矣,过于不识抬举了,要当biao子还要立牌坊。   裴延自负,脾气也不好,上手就去掐周达非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   孰料周达非比他还暴躁,瞬间跳了起来,抡起拳头干净利落就给了裴延一拳。   还扬言,“仗着没人动手动脚是吧?!你再敢动一下,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   裴延捂着自己被外力重击过的额头,一时都被气笑了。   直到瞥见周达非起身不慎掉落的学生卡,裴延才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个乌龙。   周达非。   A大经济学院金融系01班。   看入校年份,现在应该大四了。   裴延捡起学生卡递给周达非,“动手那么凶,没想到你还是个学霸啊。”   周达非冷笑一声,一把抢过自己的学生卡,“不要歧视学霸,学霸动起手来能把你按在地上打。”   裴延打电话跟秘书说,让主办方安排那人不要来了,顺便通知酒店查查平台的安保问题。   周达非站在一旁听见裴延的电话,也反应了过来。   他巧妙回避了自己误闯他人领地的问题,讨价还价道,“认错人了是吧。那我就不追究你耍流氓的事情了,但你也别想讹我。我下手有轻重的,你那额头能验出伤来我跟你姓!”   可能是周达非实在太好看,长着模特身材影帝脸。   总之裴延觉得这个小家伙龇牙咧嘴凶神恶煞还反咬一口的样子还怪可爱的,很带劲儿,很符合自己的胃口。   所以裴延不仅没生气,还意味深长地邀请周达非进自己屋里坐一坐。   周达非当然是不想去。但僵持之下酒店保安来了,看见裴延额头的伤,以为周达非是小偷,要报警。   裴延跟周达非的乌龙事件不好说出口,两个人都嫌丢人。   周达非只能假装自己是裴延的熟人,主动进了屋。   裴延三两句应付完保安,也回了屋里。周达非见自己安全了,转身就要走。   却被裴延叫住了。他难得有耐心,“我真的对你挺有兴趣的,不考虑一下?我看得出来,你肯定不算直。”   周达非身高超过一八五,裴延比他还要高上几分,肩宽腿长身材完美,五官深邃,眉宇间有一股不是人的气质,却莫名有几分压迫感带来的吸引力,很容易引人分泌肾上腺素。   识相的都知道他是个完美的床伴。   可是周达非不识相。   并错误地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轻蔑的微笑,“我不是不弯,只是对着你弯不起来。”   裴延有片刻的怒意,但很快被捕猎的快感取代。   打猎的时候猎物不跑还能有什么乐趣?尤其是猎获最凶猛的猎物。   那还不如直接去菜市场买宰好的。   反正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人的姓名学校和班级了,搞到手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裴延没有再拦他。   周达非说完,绕过沙发往门口走去。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裴延为明天的讲座做的准备。   那上面有个画面暂停的平板,播放的是一部叫《沉睡小火车》的电影,是裴延的代表作。   旁边是主办方准备的科普书籍和写好的演讲稿,需要裴延熟悉一下。   周达非瞥见了电影画面,眼神不置可否。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落在平板上的目光,觉得有趣,“怎么?看过这部电影?”   周达非张张了嘴闭上,没忍住又张开,终于说出了让他后来肠子都悔青了的话,“看这种电影,是不能提高艺术修养的。”   裴延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哦?你看过?”   “嗯。”周达非转过身看着裴延,确定地点点头,“烂片无疑。”   事后,周达非仔细回想,裴延尽管脾气差到人神共愤,但也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   在他第一次说裴延的电影是烂片的时候,裴延没有发火,只淡淡说了句“这部电影是过去十年国内票房榜首。”   然而周达非毫不上心,“我是想当导演的,所以我统计过最近15年几百部电影的质量和票房数据,回归结果显示,影片的质量与票房不相关。”   还贴心地为可能没有数理基础的裴延补充了一句,“况且,这部片子都能登顶票房,就足以说明质量跟票房无关了。”   当周达非发表完这通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言论后,裴延笑容渐渐凝固。   却依旧没有翻脸,而是给了周达非第二个机会。   “那你觉得,这部电影的导演,裴延,他怎么样?”   “裴延?”周达非面容淡然,露出了又一个轻蔑的微笑。   他的目光骄傲锐利,开口掷地有声,带着毫不掩饰的一往无前,“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裴延的笑容还在,但眼神已经沉得能滴出水了。   “我再问你一次,真的不留下来?”   周达非用砰的一声关门做出了回答,就这样错过了裴延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第二天周达非就发现他得罪了裴延本人。   并且裴延显然并不大度,而是睚眦必报地在几百人的大教室里把他叫起来,问他最喜欢的艺术作品是什么。   周达非头铁,说了一部话剧的名字。   裴延嘲笑,如果最喜欢的是话剧,就该多进几次剧场,跑到这里来听他演讲做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周达非一言不发。   那之后,裴延丢给了周达非一张特别定制版“丧权辱国”不平等合同。   合同条约有很多,但大致意思就是,没有裴延公司的允许,周达非不能发表任何作品,不能与任何人进行艺术商业活动;而裴延在这份合同里,却毫无义务。   裴延把笔放在了周达非面前,说自己很忙只有十分钟,意思是要他自己选。   周达非尽管易燃易爆炸,但并不是个感情用事容易冲动的人,他的大脑始终都是冷静沉着的。   于是沉吟三秒,周达非还是签了。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签不签,裴延都有一千种方法整死他。   指不定不签死得还会更快。毕竟签代表着委曲求全,能一定程度上满足裴延这个自负变态的折磨欲。   进退皆是死局,周达非知道唯有把裴延的怒气耗完才是解脱。   裴延很忙,没有很多时间放在周达非身上。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折磨控制周达非的意愿有分毫的减轻,只是因为他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周达非。   裴延折磨周达非最有效、最彻底也最常见的方法就是,不让他工作。   每次周达非旁敲侧击表达想要参与电影的意愿,裴延就会说,“行啊。我的剧组还缺个算账的,你来不来?”   “......”   “算账应该没有金融难吧。A大金融系毕业,一个组的账总能算好吧。”   周达非不喜欢金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厌恶。   不知道裴延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也许是身为导演的敏锐观察力。   所以他蛇打七寸,如果周达非试图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他就会逼他去做最讨厌的事。   没有工作不仅意味着不能实现梦想,也同时意味着没有收入。   周达非不愿浪费光阴,只花很少的精力打工赚钱,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看书、看电影甚至观察行人这些毫无收入的事情上。   他没饿死全得感谢高考制度。   尽管在大学里是以全系倒数第三的光荣成绩毕业的,但周达非曾经是北京市理科高考24名,做家教多少有市场。   阳台上,周达非还在蹲着。   上海的妖风又刮了起来。   隔音极差的房间里,传来隔壁邻居家电视机转播金翎奖的声音,电影频道的主持人声美音甜地介绍裴延如何年少成名,如何宝刀不老。   混合着楼下吴侬软语为了几毛钱机关枪般的讨价还价,以及菜市场附近独有的无法形容的诡异气味儿——   周达非想,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延在跟他一样的年纪,都已经名震天下了。   他必须做些什么自救。   周达非想起来,刚签合同没多久,闲到抠脚的自己也曾堵到公司门口问裴延,老这么晾着自己,岂不是对他的公司毫无作用?   裴延当时有个会要开,忙得很,对周达非说话脚步都没停。   “你的才华我没兴趣。等你想到别的对我有价值的东西,再来找我吧。”   听了会儿隔壁家的电视机漏音,周达非才意识到今天其实是金翎奖颁发的日子。裴延梅开二度,再次拿到了最佳导演。   而失业一年的周达非只能蹲在筒子楼的小阳台上吹冷风。   他蹲得有些久了,被南方湿冷的天气冻得关节发麻,站起来的时候还踢翻了旁边的一个花死了只剩盆的盆栽。   周达非回到屋里,却也并没暖和多少,反而闷得难受。   他三下五除二脱去了外套,对着卫生间墙壁上二房东留下来的破镜子照了照。   镜面缺了一角,还有几道裂痕,照得人残缺不全乱七八糟的,使本就阴暗的室内更添一分死气。   周达非跟镜中的自己对视了几秒。   那人眼下一片乌青,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并不显得好看;嘴唇发着抖,本该凌厉骄傲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像是好钢炼出的宝刀,本该浴血留名,死活皆不枉英雄一场;   却在淬火后不久就被扔进乡野田间,被农夫拿回去常年闲置偶尔切瓜,没几日就钝了。   周达非把马桶盖放下,坐下,叹了口气。   卫生间的门正对着他狭窄拥挤的卧室,能看见卧室里陈年的旧书桌。   上面的东西分成两摞。   一摞是周达非自己写的剧本。字跟人一样,好看但有些张牙舞爪的。   周达非写过很多剧本,每一本都改过无数版。他理框架画人物关系的时候喜欢写在纸上,找灵感也会动笔记下来,因此手稿格外得多。   在这一摞剧本的最上方,摆着一本字面意思上翻烂了的书。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周达非林林总总给它写的标注都快赶上正文字数了。   只是无论批注还是剧本,没有裴延的同意,周达非就没有机会拿给别人看。   另一摞知名度就好得多,清一水的王后雄曲一线薛金星,红遍大江南北。   周达非第一次去书店买这些玩意儿的时候差点昏过去,觉得自己要不是生在北京可能都活不过高考。他高中三年都没做过这么多见鬼的习题。   周达非坐在马桶盖上,弓着腰,双手交错撑着下巴,眯了眯眼。   他想起辛弃疾的一句词,“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这句词的上一句是啥来着?周达非不怎么刻意背诗,想不起来了。   天似乎比刚刚又暗了几分。不知不觉间屋里就暗得有些令人绝望了。   周达非又对着镜中照了照。光线太暗,比起人来更像鬼。   周达非看了几秒,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犹豫良久,还是给裴延发了条微信。   「算账我真不行,大学会计挂了两次才过,早就还给老师了。」   「但你们公司还缺别的吗?」   「或者...你本人呢?」   裴延还在颁奖典礼上,之后还要庆功宴,今天之内估计是不会回了。   周达非给卫生间的窗子开了个小缝儿,裹着棉袄哆哆嗦嗦回到卧室,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搜索:「做零的注意事项」   周达非知道,他必须要跟裴延有接触,有很多的接触。否则裴延压根儿不会想起他,偶尔想起也都是初次见面的负面印象。   只有接触,他才能有机会。   裴延曾经对他的身体有兴趣,只是后来可能忘了,又可能觉得扫兴,也就懒得提了。   周达非觉得自己需要主动一点了。   更确切地说,他的现状已经逼得他不得不主动了。   鲁迅先生曾说,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去。   堕落不是好事,可周达非不想回去。他的梦想不仅是他的生命,更是他的自由。   不就是一身傲骨吗。   折了它又能如何?   --------------------   前言比较短就跟第一章放在一起了。   PS娜拉是易卜生戏剧《玩偶之家》里的人物,后来鲁迅先生写过一篇评论文章(没看过不影响理解本文)   引用的普希金那句诗出自《致诗人》 第2章 不正当关系   周达非在平板上搜了点关于做零的知识,发现大部分都是难登大雅之言,真实性也令人怀疑。   他躁得身上有些热,把被子扔了,任冷风直接往刚冒出点儿汗意的身上吹。   裴延身边从来都不会缺人,好看的、聪明的、会来事儿的。   周达非觉得自己不可能比过那些“专业人士”,况且现在钻研房中之术都为时尚早,得先想办法让裴延注意到他才行。   一切似乎刚开始便陷入了僵局。   手机闹钟响了,提醒周达非今天晚上要做家教。   周达非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对于不在乎的事根本不会上心,所以大多行程他都会根据日期时间定个闹钟。   去做家教的路上,周达非在楼下的带蓬小推车摊位花9块钱买了碗炒饭,不加肉的那种。   尽管从人到居所都透露着离群索居的气质,但周达非本人其实是喜欢携出世之心入世的。   大隐隐于市,隐的精髓在坚守本心而不是拒绝交流,特别是对于文艺工作者而言。   所以周达非边吃还边跟左摊右贩聊天,听他们的故事、观察他们的神态。   这会儿没到晚餐高峰,卖菜的也接近收摊,大家都很闲,聊得热火朝天。   但周达非加入这种对话还是很艰难。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对方的沪普他听不懂,他的上海话对方更听不懂。   周达非蹲在街边三两口扒拉完炒饭,临走的时候旁边卖菜的大娘跟他吆喝,“小伙子,我这小青菜今天最后一把了,你要了伐。”   周达非嘴里还在咀嚼,直接摇了摇头没说话。   “啧,”小摊贩很有韧劲儿,“侬这每天都吃炒饭也不行的呀,自己回去炒一把小青菜,简单好吃又健康,蛮好的。”   周达非把嘴里的饭咽完,咳了咳,干净利落道,“我没钱。”   “.........”   说完他把手中的空盒隔空扔进垃圾桶,抹了抹嘴就走了。   只剩卖菜大娘在身后继续嘟嘟囔囔,说他长得人模狗样怎么抠得要死,里面那件衣服少说几千块,还装没钱。   周达非扒开破棉袄的领子,看了看里面那件毛衣。   应该是他妈妈买的。   周达非把棉袄拉链往上拽了拽,这种拉链比较劣质,领口的部分拉得艰难。   拉链头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周达非刚想用点儿劲,他兜里的手机响了。   是晚上家教的那个高一小女孩,叫何露。   她说自己家里停电了,晚上的家教约在外面一家星巴克。   周达非有点疑惑。因为那家星巴克离她家不算近,就算停电也没必要跑那么远。   到了地方周达非发现何露果然别有心思。她对学知识毫无兴趣,反倒给周达非点了小蛋糕和咖啡。   “我不吃甜食,谢谢你。”周达非说,“上次给你布置的题目呢,拿来我看看。”   何露这才从包里拿出习题册,还嘟囔着,“这个不怎么甜的,你尝尝嘛。”   “星巴克的黑森林最甜了。”周达非翻开习题册,发现上面空了至少一半。   他皱了皱眉,“这么多都不会?上次不是跟你讲过吗。”   “就是不会嘛。”何露撇撇嘴,不太开心。   周达非把何露不会的题都看了看,发现都不算很难,只是稍微需要绕个弯。   也不知道何露是太笨还是压根儿不愿动脑子。   周达非叹了口气,“何露,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过,一道题目我给你讲会,跟你自己做会,完全是两个概念。”   “高考就那么些固定知识,题目不在于做得多,关键你得研究透。”周达非又把习题册放回何露面前,“现在你一题一题重新想、重新做,实在不会的再问我。但是你不会的每一题,我讲完之后你都要给我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做不出来。”   何露抿抿嘴,她今天似乎涂了点唇釉,嘴唇亮亮的,平时扎着的头发放了下来。   周达非刚进来就发现了,但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   何露不情不愿地拿出草稿本,又说,“黑森林很好吃的。你都不试试怎么知道很甜啊。”   “我自己不吃我给别人点过。”周达非说,“好了你赶紧吃吧。哦不,你赶紧做题。”   何露眨眨眼,“周老师,做不完怎么办啊...”   “做不完...”周达非看看时间,“你爸妈几点来接你?”   “我爸妈今天都出差了,”何露说,“没人来接我。”   “什么?”周达非皱了皱眉,“你家今天真停电了吗。”   何露绞绞头发不说话。   “行了,”周达非觉得头疼,“你尽快做,讲完我送你回去,下次不要大晚上一个人跑出来了。”   何露在一旁做题,周达非也没闲着。他翻了翻课本,打算把何露不会的知识点和常用方法做个总结,方便她学习理解。   一心多用是高智商人群的普遍特征。周达非一边在本子上理框架,一边还在思考如何勾搭裴延。   裴延当初为什么对我有兴趣?   因为我好看。   裴延后来为什么折磨我?   因为我不识抬举。   还骂他。   ...   周达非还没想完,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裴延的第一秘书。   周达非预感不好。他倒吸了口气,还是接通了,“喂,李秘书您好。”   “周达非,”李秘书跟随裴延多年,说话办事都很程式化,“今天晚上我们会举办金翎奖的庆功宴,裴老师要求你参加,具体地址已经发你手机上了,请你务必尽快到,最迟不能迟于八点。”   周达非一个呃字还没说出口,李秘书就挂掉了电话。   “......”   周达非对着嘀嘀的手机发了三秒钟呆,还是忍住,没把它砸了。   拜裴延所赐,他郁郁寡欢已久,今天更是一直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而裴延还让他去参加庆功宴,其羞辱折磨之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很显然,裴延不满足于让他失去工作穷困潦倒,还要彻底揉碎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然后把他狠狠踩在脚下。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周达非右手还攥着中性笔,面前的本子上笔记未干。   何露写题目毫不专心,一直在偷瞥周达非,见状小声问,“周老师,你怎么了?”   “没什么。”周达非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你写你的吧。”   周达非说完,缓缓摊开右手,中性笔叮咚一落,露出掌心淡淡的几道血痕。   李秘书挂完周达非的电话,转身又回了宴会厅。   这里名流云集争奇斗艳,明星比红毯上还多,提前预备好的庆功宴已经开始了。   裴延是毫无意外的中心,无数人想趁机会搭上他,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但裴延是出了名的讨厌人多。他傲然嚣张,喜欢别人追捧,又不喜欢人群拥拥,真的敢坐在他旁边的大多有头有脸。   而裴延坐在主席最中间的位置,端着杯红酒谈笑风生。他穿着他标志性的黑衣黑裤,领口的扣子松了几颗,可能是心情好又喝了酒,整个人没有平时严肃,多了几分不羁。   看见李秘书走过来,裴延稍稍侧过头,目光仍朝着席上冲他说话的几人,脸上笑意不变,“怎么样。”   李秘书低声道,“已经通知周达非了。”   “他怎么说。”裴延唇角掀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他...”李秘书想起自己直接挂断了电话,斟酌片刻,“应该会尽快到的。”   裴延摇了下酒杯,态度不置可否,很快又加入了席上的对话中,几个影帝影后和编剧在画饼下一部电影的事。   这种场合的对话如果没有裴延,总归是没有灵魂。李秘书在一旁观察片刻,见裴延没有再对他说话的意思,便退去了一旁。   李秘书跟在裴延身边很多年了,没多少艺术才能,只是办事勤恳靠谱,很有分寸。   但周达非这个人,李秘书始终有点拿捏不透裴延对他的态度。   当初裴延说公司要签下个导演,李秘书就很诧异。   裴延大权独揽,整个公司的演员编剧都是为他服务的,再签个导演干嘛?做替补还是当太子?   所以签下来之后,李秘书专程去问裴延,要安排哪个部门带周达非。   裴延当时正跟一个大编剧聊电影的事儿,随意道,“他不需要找人带。”   李秘书一头雾水却完全不敢对裴延的话发表疑问,只能照做。   又过了一段时间,裴延有一天突然问李秘书,周达非最近混得怎么样。   李秘书惶恐之下强行镇定。他不敢瞎编,只能说自己并不清楚,问裴延要不要给周达非安排点儿什么。   “不用管他,让他自生自灭。”裴延冷笑一声,“对了,你找几个人盯着他,看他有没有发展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男男关系也算。”   “什么算不正当?”李秘书问出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蠢的一个问题。   “什么?”裴延像听到了个笑话,眼神却更阴了,“只要有关系,都是不正当。”   “......”   从此,周达非就被李秘书划进了可能会被裴延召幸的名单之中。   但他也觉得奇怪。一来,裴延对人从不上心,更不会强迫谁,能跟着他超过一个月的都算活得久的;   二来,裴延尽管时常询问周达非的近况,却从来没有真的召见过他。   星巴克里,周达非沉了会儿情绪,还是点开了微信,李秘书果然给他发了个地址,还有电子通行证。   而裴延依旧没有回他消息。   周达非想,可能裴延压根儿没有看到自己给他发的,只是早就想好了要让自己去庆功宴上“受辱”。   周达非看看时间,已经七点五十了,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会迟到的。   周达非靠到椅背上,敛眉认真想了想。   他估计裴延是故意要他迟到的,好趁机找茬儿。   还真不是一般的心理变态。   周达非在心里呸了一声,意外地被燃起了点儿斗志。   他已经决定要主动与裴延周旋,那么今晚裴延的举动就不完全是坏事,说不准是个机会,得好好盘算一下。   既然反正要去,那就要去得有意义;   既然肯定会迟到,那干脆就迟得彻底点儿,让裴延有足够的空间借题发挥。   还得把迟到的锅推到裴延自己身上。   周达非沉吟片刻,又给李秘书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不好空手去,问他准备点什么贺礼比较好。   李秘书不敢自己做主,表示要去询问裴延。周达非就在电话这头等着,隐约听见那边人群喧闹乐声阵阵,放在电影里就是大型宴会的背景音。   背景音没持续多久就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随后李秘书跟周达非说,裴延让他写一篇通稿歌颂自己此次获奖,并打算在全公司传播。   周达非:“......”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裴延的变态程度。   不过好在周达非压根儿也就不在乎送什么,他只是给迟到找个准备礼物的借口。   真让他送,他恨不能送个火药,把裴延直接炸飞。   一切想好后周达非也就不急不躁了,他查了查上海最晚班地铁的时间,给自己定了个闹钟,而后继续写知识框架。   何露没忍住,又偷偷抬头看周达非。   很奇怪,周达非此刻的目光平静专注,落笔淡定从容,整个人一股子静气,丝毫看不出他十分钟前已经快要喷火了。   快九点的时候,周达非再次接到了李秘书的电话,态度冷淡地质问他是不是以为八点指的是明天早上的八点。   周达非内心冷笑表面惶恐,说自己是为了写通稿才迟到的。   已经为此被裴延骂过一次的李秘书冷冷道,“你最好尽快来,然后自己去跟裴老师解释吧。”   “......”   周达非挂完电话,何露小心问道,“周老师,你有事啊。”   “没事儿,”周达非淡定地把手机放下,还扫了眼何露的习题本,“你专心做题,这都不难的。”   “......”   何露继续写题,周达非理完框架,见缝插针在手机上胡编乱造了一篇吹捧裴延的通稿,通篇全是鬼扯,把周达非恶心得想吐。   等送何露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星巴克都要打烊了。   周达非算了算,预估自己抵达庆功宴的时间应该正正好好——晚宴已经结束,午夜场尚未开始,裴延绝对有空有心思好好跟他掰扯。   路上何露一直试图找话题,周达非虽不是很有心情理会,但也觉得任何真心都是应该被尊重的。所以他应得不积极,却没戳穿。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路过了一个夜市,何露眨着星星眼,“周老师,你饿不饿啊,要不我们去吃点烧烤吧。”   周达非其实肚子有点饿了,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要把裴延勾上床,急着把何露送回家然后直奔午夜庆功宴,所以就摆了摆手,“我不饿,大晚上吃烧烤对身体不好。”   可何露不知是真的想吃还是小女生的逆反心理,依旧跑到了路边摊前,点了几串肉。   周达非自己不吃,但也不能阻止她吃。烧烤摊前油烟重,周达非就自己往前晃了几步,放慢脚步等她。   结果这几步就出事了。   周达非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随后是何露大声尖叫。   周达非回头,只见小摊前何露被几个小混混围住了,想跑总是被拦住。   “周老师!”何露带着哭腔大喊,“你们滚开!”   周达非心里一紧,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厉声道,“都干什么呢!给我让开!”   小混混有三四个,而且喝了酒,醉醺醺的,不仅不让开,其中有一个还试图上手去抓何露。   周达非是会打架的。他见这帮无赖讲不通,三两下把大棉袄一脱,抡起拳头就砸向动手那人。那人看着浑身是肉,实则是个弱鸡,被周达非一拳直接干倒,颤颤巍巍往桌上倒去。   其他几人见兄弟被打,纷纷撸起袖子。周达非连个眼神都不给,动作熟练地从一旁拿下个空酒瓶在桌沿砰得一敲——瓶身拦腰断裂,玻璃噼里啪啦炸开,碎了一地。   几个动手动脚的混混酒顿时被吓醒了大半。   周达非一把揪住最开始动手那人的衣领,对着他的脸抡起狰狞碎裂的半个酒瓶,大声吼道,“再动一根指头信不信我直接废了你!”   那人嗷嗷大叫哭爹喊娘,周达非在碎酒瓶离他眼球只一公分的地方倏地顿住手,瓶身断裂处不规则的玻璃尖而锐利,看着就能要人命。   那人腿都软了,连求饶都不敢睁开眼睛,周达非瞪了他几秒后一把松开,把他推得脚步趔趄摔倒在桌。   周达非翻个白眼,又转向其他几人,可酒瓶还未抡起,那几人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何露呆呆地站在一旁,脸上哭得红红的,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周达非见那几人都走了,放下酒瓶,顺手从桌上抽了几张纸递给何露,“行了别哭了,把眼泪擦擦,赶紧走吧。”   何露一个才读高一的乖乖小女生,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今天骗周达非去咖啡馆了。她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种情况周达非也不好催她,只能在旁边等着。   何露哭完了之后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说话抽抽噎噎的,“周老师,你,你好会打架啊,跟我认识的其他学霸都,都不一样。”   “.........”   “你跟他们学,别跟我学。”周达非双手抱着,“下次也别晚上自己跑出来了。”   何露哭好了,周达非把棉袄又穿上,刚准备走警察就来了。   说是有人报警,刚刚在这里被人打了。   周达非对这类欺软怕硬之人的不要脸行径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确实有点急。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得去庆功宴上勾搭裴延呢。   何露说是那几个人骚扰自己周达非才出手的,旁边也有小摊贩作证,警察看起来是信了,可还是要求周达非跟他们去派出所做个笔录。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了。周达非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笔录做到一半,李秘书的电话又又来了。   周达非这次没唬人,一五一十道,“我这边出了点事,在派出所呢。”   李秘书那边显然顿了顿,“...派出所?!”   周达非懒得解释许多,“嗯。估计还得要一会儿。”   这会儿庆功宴已经接近午夜场。周达非还没来,李秘书只能再次去向裴延汇报。   裴延身边围着的人换了一批,现在他旁边靠着个很精致漂亮的小男孩,看起来清纯又主动。   只是裴延手虽搭在他肩上,眼神却总是莫名疏离。   看见李秘书过来,裴延脸沉了沉,声调也不太对了,“还没来?”   李秘书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有点犹豫该不该开口。   裴延眯了眯眼睛,站起来走到旁边没人的地方,“说。”   李秘书清咳了一下,“刚刚打电话,周达非说他...正在派出所呢。”   “派出所?”裴延表情有一丝好笑,随即变成嘲讽,“是不是打架斗殴啊。”   “这个...周达非没说。”李秘书小心看着裴延的脸色,“不过我托人打电话直接去他那个派出所问了,好像属于...见义勇为。”   “按照警察的说法是有一个小姑娘大晚上被几个喝醉的小混混骚扰,周达非替她出头,然后那几个小混混反咬一口跑去报警。”李秘书说,“警察已经搞清楚了,说只要周达非做个笔录就可以,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应该?”裴延面容很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李秘书连忙拿出打火机,给裴延点上。   裴延靠在墙壁上,眼神晦暗不明,“他倒是怜香惜玉。”   不知为何,李秘书很肯定,这不是一句好话。   尽管已经很晚了,周达非做完笔录后,还是把何露送回了家,叮嘱她好好学习不要惹事儿。   何露站在单元口,抿抿嘴,“周老师,明年就要分科了,我不想学理科,但是我爸妈非说学文没有前途,你觉得呢。”   周达非沉默了会儿,“学什么不是不重要,但不会真正决定你的人生,走哪条路关键都是看自己。你看金融系不也有混成我这样的吗。”   “你不一样!”何露立刻抬起头,“周老师,你一看就跟别人不一样,特别有想法特别坚定,肯定是有大事要做的。”   周达非愣了愣,难得露出了个笑容。   “谢谢你。”周达非摆摆手,“赶紧回去吧,下次做题记得多思考一会儿。”   等何露家灯亮了后,周达非才转身离开。   他运气还不错,赶上末班地铁到了裴延的庆功宴。   尽管没什么接触,但在今晚之前,李秘书对周达非的整体印象还是不错的。   李秘书奉裴延的命令盯着周达非的作风问题,一开始猜测周达非大概率是个放浪形骸、喜欢乱搞男女男男关系的人。   说句外貌歧视的话,他长得确实也像这类人。   为此李秘书还颇有几分头疼——万一真拍到了什么,怎么跟裴延说才能使自己不被裴延的怒气波及。   但事实出乎意料。周达非不仅没搞出什么关系,连同龄的朋友都没几个。   他日常除了跟楼下的大爷大妈聊天,就是隔三差五出门做做家教,很让人省心。   时间长了,看着周达非贫苦单调的生活,小镇做题家出身的李秘书甚至有点不忍。   他在光怪陆离的娱乐圈见多了有权有钱人,社畜惜社畜,对周达非颇有几分同情,觉得这小伙子太惨了,好不容易名牌大学毕业,偏偏被自己的变态老板盯上。   但在今晚之后,李秘书对周达非的同情荡然无存。   周达非裹着与现场格格不入的大棉袄,来到了裴延“高调奢华无内涵”的庆功宴。不要说宴会嘉宾了,门口的保安小哥看起来都比他体面得多。   应该是李秘书打过招呼,保安看了看通行证,直接把周达非领到了李秘书那儿。   周达非见到李秘书,稍欠了下身,“李秘书,您好。”   李秘书中等身材,一身正装难掩疲惫,眉宇间甚至有几分衰意,“你终于来了。”   周达非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啊,我这...”   “托你的福,我今天晚上已经被我老板骂了三次了。”李秘书扶了下金丝边眼镜,“待会儿去见裴老师,祝你平安吧。”   “.........”   周达非知道自己的迟到计划得逞了,却仍故作讶异,“裴老师今天晚上还有空见我?”   “本来可能没有,”李秘书说,“现在肯定有了,因为你的头铁。”   “.........”   裴延这次获奖的影片是一部悬疑侦探类电影,以反转多、画面美和打斗戏真实闻名,上映的时候不少人二刷。   这部电影周达非也看了。   他第一遍就挑出了四个Bug。   至于更高层次的戏剧冲突、人性悲剧,在周达非看来更是压根儿没有。   但这丝毫不妨碍裴延靠它横扫各大奖项,事业再上一阶。   都凌晨了,庆功宴上却还算热闹。投资商大多回家或者去私人房间休息了,明星倒是还剩不少。   特别是别有用心的明星,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这类场合基本没有周达非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别人看见了也不会在意他一个衣着寒酸格格不入的生面孔。   李秘书带着周达非去内厅,还交代他谨言慎行,这里的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周达非哦了一声,没怎么上心。   裴延我都得罪了,还在乎多几个别人吗?   一路上周达非看见了几个影帝影后,也有些他认得脸却叫不出名字的明星。没有了镜头的加持,这些人在周达非眼中也就是长得还可以,大多并无灵魂可言。   周达非不是没有喜欢的演员,只是今天他扫了一圈,一个也没见着。   很好。   我看上的人果然没有跟裴延这种货色同流合污。   正欣慰着,周达非就看见了裴延。他靠在沙发的最中间,春风得意耀眼张扬,看起来还有点儿微醺。   裴延那一圈围着的大多是周达非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好几个都是这次获奖影片里的主演,九头身材电影脸。   然而客观评价,裴延依旧是其中最打眼的那一个。   即使是周达非也不得不承认,裴延长了张好脸。他带着剧组走红毯的时候时常会抢过所有演员的风头,再加上个子高气场强,没几个演员跟他合影能“幸存”。   周达非有些后悔。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过于看不上裴延的电影,也不至于对他的了解缺乏到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但凡当初能认出裴延,自己今天都不会是这个下场。   李秘书让周达非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裴老师通报一下。”   周达非在门口晃了晃,这里还摆着不少精致的餐盘,上面有各式点心食物。   还剩不少。   夜已经很深了,周达非一晚上殚精竭虑,写文做题还打架,真的有点饿了。   他远远看着李秘书都还没走到裴延边上,于是放心大胆地背过身去,一口就塞了一个加州卷。   加州卷味道很好,周达非越吃越饿越饿越吃,边吃还边侧过身偷瞟裴延那边的状况。   只见裴延身边坐着个时尚漂亮的男生,撒娇般伸手抱住裴延的脖子,还往他怀里蹭。   裴延没怎么动,但是笑了,而且笑得不怎么阴阳怪气。   周达非认真观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原来裴延喜欢这样的。   学到了。   李秘书还没走到,裴延已经远远看见了周达非。   没办法,周达非个子本来就挺高,气质又惹人注意。在这一群衣香鬓影中,他那件破棉袄过于扎眼了,裴延一眼就看到了他。   来得这么晚,居然还好意思站在那里吃个不停。   裴延实在是被气笑了。   李秘书刚走过来还没开口,裴延就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低声道,“让周达非到房间里去等我。”   李秘书迅速反应了过来,“是。”   裴延架子大的名声不是空穴来风。在这种场合,他一个主人能说走就走,连个理由都没有。   旁边陪着的小明星见裴延不打算带自己去,有点失望,大着胆子拽了拽裴延的衣角,又想撒娇了。   裴延没翻脸,不动声色地把他手拎开,“等会儿。”   裴延说完就站了起来,只冲大家欠了个身算作告别,转身就走了。   酒店的十八层全是裴延的。   周达非被领上来后转了一圈,腹诽裴延烧包虚荣铺张浪费。他不喜欢那种软得快要陷下去的沙发,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发呆。   边发呆边思考待会儿见到裴延该如何行事。   周达非回想了一下裴延身边那个小明星的行为举止,不自觉有点儿反胃。   倒不是歧视,他只是觉得自己横行霸道惯了,短时间内真的是学不来那一套。   但服软是肯定需要的。   并且还不能假得过分。   周达非撑着下巴,认真思索服软的尺度。   没一会儿,室内电梯叮的一声,周达非下意识转过头去,只见私人轿厢内裴延靠着墙,在见到他的瞬间露出了个...难以形容的笑。   周达非立刻站了起来,“裴导,恭喜您再次拿到金翎奖。”   裴延不疾不徐地走出来,松了松扣子,把袖口挽起,“你是该恭喜我。”   “我今天才发现我们公司有你这么有才的人,不仅重新定义了八点,还写通稿写到了派出所,”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站定,玩味地看着他,“你还真是个...英雄啊。”   周达非:“.........”   “我,”周达非被盯得后背发毛,“我一开始是写通稿来着,后来...”   “后来写着写着就跟小姑娘出去逛街了,”裴延掀了掀嘴角,阴阳怪气,“还帮人出头?好感人的爱情故事,拍出来肯定不是烂片。”   “......”   周达非顿了顿,没问裴延怎么知道的。   反正裴延办法多得是。   新仇旧恨麻烦扎堆,周达非想把这个意外突发事件先给解释了,“我跟她什么都没有。只是当时有小混混对她动手动脚的,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裴延冷笑一声,“周达非,你很可以啊,大晚上跟一个姑娘在外面闲逛、帮她打架,还说你们俩没事儿——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周达非看着裴延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欠扁嘴脸,真是想抡起拳头再给他一下。   但他忍住了。   “难道只有喜欢的女生才值得被保护吗?”周达非咽了咽,“那是我做家教的学生,平时根本没什么交流的。”   “家教?”裴延显然很少听到这个词,眯了眯眼睛,“你还做家教?”   “对啊,”周达非苦笑了一下,“我总得吃饭吧。”   周达非开始服软,试探着抬眸看了裴延一眼,“那个...裴导,通稿我写好了,您要看看吗?”   酒精和得奖都没有冲昏裴延的理智,他挑了下眉,“你今天对我挺客气啊。吃错药了?”   “.........”   我为什么对你客气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周达非勉强挤出一个不那么骇人的笑容,“我...以前不懂事儿,就...”   周达非在脑海里回放了刚才那个小明星柔软的腰肢娇滴滴的深情,挣扎好久还是做不出来。   得另想办法。   头断不过碗口疤,周达非心一横,“要不…您打我一顿?”   “……”   裴延的眼神显然有几分意外,却没什么不悦。他细细打量了周达非片刻,忽然猛的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在这儿打?我可没兴趣。”   周达非下巴被捏得有点疼,眉头皱了皱。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又好像没听懂。   说时迟那时快,周达非下定决心,发出了一声本可以没有的呻吟声,好像是在喊疼。   这个时候的裴延还不知道,周达非从小就非常扛揍。   所以裴延眉间一动,却只是起了点疑心,凑近了几分,在观察周达非。   周达非知道裴延善于观人,压根儿不敢动。   “你该不会...”裴延故意在周达非耳侧喷出气声,散发着轻微的酒气,“是故意这么晚来找我的吧。”   “啊?”周达非故作疑惑,后背隐隐发热。   “不是您让我来的吗?”   裴延微侧过脸,近距离下周达非睫毛的扇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裴延想,上天的确是格外眷顾周达非的。这张脸哪怕在大荧幕上拿特写镜头怼着拍都看不出瑕疵,眼窝浅一分便无神,鼻峰高一分便过分,下颌线条利落得像是只有周达非这么倔的人才能长出来的,他的骨相皮相没有一处不完美。   门突然被敲响了。   是李秘书。   裴延眼神一暗,“什么事?”   李秘书说那个小明星缠着要过来,说是裴延答应的。   周达非被捏着下巴不好动,眨了眨眼。   裴延看着周达非,手上捏得更紧了,厉声道,“让他等着。”   裴延说完,轻轻拍了拍周达非的脸,“你刚刚说,你没钱吃饭?”   周达非心里紧张,不明所以,也顾不上面子了,“嗯。”   裴延露出了个绝无好意的微笑,手从周达非的腰部逡巡片刻,旋即往下划,“没关系。我一口一口喂给你吃。”   “……”   周达非以前从没做过下面那个。   他觉得疼,很疼,生理心理双重意义上的疼。   他拼命抓着床单,恨不能把床单想象成裴延的脖子——掐死完事儿。   他能感受到裴延对他的欲望几乎全部来自征服,就像打仗一样。   周达非心里恨得牙痒痒,裴延倒是非常满意,像啃下一块硬骨头般觉得痛快。   结束之后周达非趴在床上,浑身都痛,不得动弹。   裴延十分悠哉地靠在一旁,还翻了翻手机。他这会儿才看到周达非给他发的微信,轻笑了一声。   裴延把衣服穿好,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周达非,“没钱是吧。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算账,第二陪床。你挑一个吧。”   “......”   周达非觉得裴延不愧是优秀变态。   竟能整出两条背道而驰却都是死路的选项。   “我,”周达非不自觉咳了声,在思考怎么安全水过这道送命题。   然而他的片刻迟疑已经令裴延感到不满了。   裴延面容淡定,眼神却阴阴的,扫了他一眼,可能是在说敢选算账你就死定了。   周达非立刻会意,趴在床上仰头看着裴延,“那当然是选第二个了。”   “我的会计可是挂了两次呢。”   “呵,”裴延冷笑一声,“你陪床第一次也不及格。”   “......”   “我劝你下次有机会最好努力一点儿,”裴延意味深长地在周达非唇边摩挲了几下,“等我有空,可以再给你补考一次。”   “如果你还不过,那你的能力和态度总得有一个是有问题的吧。”   周达非勉强笑了笑,不敢答话。   裴延捏着周达非的下巴,片刻后松开了,鼻子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周达非发现裴延可能打算离开,心里一沉。   他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可不能半途而废。   什么补考什么下次...裴延这种阴晴不定的大忙人,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忘了。   制造跟裴延的接触才是周达非的最终目的,有接触才能改善印象,有接触才有机会摸到电影。   裴延把扣子扣好,扫了周达非一眼。他抬腿往门边走的瞬间,周达非忽然拉住裴延的衣角,仰头看着他,“不是我不努力,我是真的不会。”   周达非彻底抛弃脸皮,含沙射影道,“老师,你教教我呗。”   裴延心里突然像被挠了似的,他脚步一顿。   这是周达非第一次喊裴延老师。   裴延看了看周达非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好像明白了什么。   “怎么?之前不是说弯不起来吗?”裴延性格恶劣心理变态,说的话也很不像人,“睡了一次...想通了?”   周达非:“......”   周达非:“...嗯。”   裴延抓住了周达非的手,却不是把他拉开,而是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   很显然,他被取悦了。   周达非看着裴延,觉得此情此景必须要做些什么。   为了掌握主动权,周达非再次在脑海里回想了那个小明星修长的胳膊柔软的腰肢,随后十分僵硬地模仿着伸长胳膊,很不自然地抱住了裴延。   “.........”   裴延看了看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两支胳膊,又看了看周达非。   周达非各种意义上想死,只能把头往床上埋,假装害羞。   门外再次有人敲门,还是李秘书,说那个小明星哭哭啼啼的。   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对门外说,“让他回去吧,不用来了。”   周达非心里有点轻微的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截胡了别人的陪床之路。   总感觉竞争手段不太公平。   周达非正想着,裴延不知看出了什么,突然一只手把他从床上猛的拎了起来。周达非猝不及防对上裴延的眼睛,心跳猛漏一拍。   裴延的眼神像鹰隼,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很低,“你在想什么。”   周达非没来得及编瞎话,“我,”   裴延声音有点儿狠,每个字都像是咬出来的,“说实话。你撒谎我能看出来。”   “我...”周达非被裴延双目紧盯,心里发毛,片刻后还是放弃了抵抗,“我有点儿同情李秘书刚刚说的那个男孩儿。”   “其实...”周达非眼神躲闪,“我刚刚抱你,还是晚上在大厅看见他...学到的。”   裴延愣了片刻,旋即大笑了起来,松开了周达非的衣领。   周达非这才发现,裴延真正笑起来的样子跟平时截然不同,阴郁狠辣都不见了,倒是有几分诡异的英俊,是很好看的。   大概是因为裴延真的觉得非常好笑。   周达非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想着总算努力没有白费。   “你学他?”裴延笑完,勾了下周达非的下巴,“你再表现出这种智商,我就要去教育部举报你高度疑似高考作弊了。”   “.........”   这一刻,周达非看着裴延,忽然领悟到一件事。   他觉得裴延有可能就是喜欢自己这股硬骨头的劲儿,虽然自己真狠起来裴延又会恼羞成怒。   真是个叶公好龙自相矛盾的变态。   于是周达非衡量了下眼前的局势,假装生气,“我才没有!不信你现在拿张高考数学卷子给我做,少于145我头给你。”   周达非说完,翻个白眼把脖子一扭,下巴从裴延手中挣脱了。   周达非这次赌赢了。裴延不仅没有生气,还眯了眯眼睛,仿佛觉得面前的周达非更有吸引力。   他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摸了摸周达非的脸,亲了一口,好似极尽温柔。   周达非不怎么敢动。裴延的抚摸让他想起蛇类的捕食,柔软的触摸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把你勒死。   上海是座不夜城。午夜时分街上仍是亮着的,窗外时不时传来或低哑或激越的汽笛声。   周达非被裴延抱在怀里,忽的发现落地窗前昏黄的钓鱼灯洒下的光很美,杂糅着从没拉好的帘子间透出的夜色,像文艺片里永远回不去的静谧小镇才有的样子。   比起裴延擅长的复杂夸张的大场面,周达非更喜欢这种贴近生活的美。他崇尚普鲁斯特说的,“真正的发现之旅并非发现新景观,而是有新的目光。”   裴延垂下头,怀抱紧了几分。他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酒气和欲望,有几分重,遵照生命的节奏扑向周达非微扬的脖颈。   “审美人各有爱。”裴延说。   周达非配合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仍盯着落地窗前那幅画面,他在心里取了个景,拍下留念——咔、嚓,惊醒了一整条街道的月光。   裴延今晚奖杯在握佳人在怀,十分志得意满。他在周达非侧脸吻了下,尽管不知周达非目光落在何处,却格外难以忘怀他此刻的眼眸。   黑色的瞳仁清亮无比,举世绝伦。   “我这个人品味很独特,”裴延声线刻意柔和了不少,“你不用学别人,乖一点就好了。”   周达非听得一阵恶寒。   但他十分上道,娇俏地嘟了下嘴,温顺地任裴延亲自己。   并同时在心里想着,乖你妈。   --------------------   谁还能有我长。。。 第3章 周郎失身   跟裴延这种人一整夜同床共枕,当然是不可能睡得好的。   这个变态结束后还像抱狗一样把周达非死死圈在怀里。   周达非动不了,也不敢动。   周达非本来是想等裴延睡沉了,再从怀抱里挣脱出来的;结果因为太晚了,他实在撑不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裴延先醒。他其实也不怎么习惯抱着人睡觉,睁眼后发现怀里有个人还愣了片刻。   但很快裴延就反应了过来。他见周达非还没醒,故意坏心思地往他耳后根儿吹了口气,想看这个小野兽在自己怀里哼哼唧唧的样子。   然而周达非的凶悍是刻在基因里的。   他本就不喜欢这个怀抱和姿势,裴延气还没吹完,他就在梦里习惯性抡起手肘往裴延腹肌上用力一顶,顺势脱离怀抱,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还惬意地拽了拽被子。   裴延:“.........”   裴延瞬间腾起一肚子火,伸手就捂住了周达非的口鼻。   很快周达非就被闷醒了。   他睁开眼,眼珠子左右转转,没怔忪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挣扎着说,“裴老师...”   “嗯?”裴延眼神似乎更不满了,手压得紧了几分。   周达非快呼吸不过来了,手下意识抓住了裴延的胳膊,“老,师,”   裴延这才松手,起身掀起被子往周达非脸上一摔,冷冷道,“起床。”   直到浴室响起水声,周达非才掀开蒙头的被子坐了起来,像发泄般大口呼吸了起来。   裴延很快就出来了。他见周达非还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神一暗,“要我喂你吃饭,还要我帮你穿衣服?”   “......”   周达非下意识把被子抱紧了些。他现在身上一丝不挂。   “怎么?”裴延冷笑一声,“一夜过去,后悔了?”   “没,”周达非以理智思考本能,想想觉得这种羞耻没意思。   他笑了笑,索性直接掀开了被子,当着裴延的面就开始穿衣服。   裴延这才在沙发上坐下,鼻子哼了一声。   周达非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好,洗漱完毕,毕恭毕敬站到了裴延面前,“老师。”   “你想清楚了?”裴延唇角有一丝笑,“可不是我强迫你。”   周达非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乖顺地点点头,“嗯嗯。”   “全是我自愿、乐意并主动的。”   连续三个重音,周达非说完抬起头直视着裴延的眼睛,坦坦荡荡。   裴延跟他对视了会儿,“行。”   裴延按了下铃,叫李秘书上来。   出房门前,周达非又抱起了自己的棉袄。   裴延扫了他一眼,显然是忍很久了,“把你这件破棉袄给我扔了。”   周达非一愣,“我冷啊。”   “上海的冬天真不是人过的。”   裴延翻个白眼,把自己手臂上搭着的高定羊绒大衣甩到了周达非怀里,“穿上。”   “那么丑的衣服以后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   李秘书一宿没睡好,随时待命,本打算给周达非“收尸”的。   谁想到第二天一早看见周达非穿着裴延的高定羊绒大衣出来了。   裴延神色如常坦坦荡荡,周达非不是太有精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李秘书联想过往,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老师,要不要让人送两份早餐上来?”   “不用,”裴延按了下电梯,“下去吃吧。”   昨天因为周达非,裴延提前离席,整个庆功宴上惶惶之人甚多。   裴延知道大家都怕他,也知道他不打招呼就走会让人不安。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混,该给的面子裴延还是会给。   “昨晚我离开后,没出什么事儿吧。”电梯里,裴延跟李秘书谈起了工作,也并不避讳周达非。   “没什么大事,”李秘书观察片刻,“就是姜皓的经纪人来找我,希望能争取一个男二的角色。”   “姜皓?”裴延皱了皱眉,没想起来。   “就是...”李秘书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   “......”周达非站在他俩身后,“就是昨天我想学他的那个人。”   “......”   “哦。他啊,”裴延点点头,“他会演戏吗?”   “他跟资方有一点关系,而且最近很红。”李秘书补充道。   “资方?”裴延嗤笑一声,“我就是最大的资方。”   “你去跟那什么经纪人说,最多男四,超过男四你让他想想自己手下的艺人有没有那个本事活着从我的剧组出去。”   “......”   裴延众多为人诟病的行为中,有一条是关于挑选演员的。   他对于捧红好演员没有兴趣,并且从不排斥带资进组的关系户,也不歧视毫无演技的流量明星。   裴延给的官方说法是:我的电影我愿意用谁就用谁,你不爱看你自己回家拍一部。   但裴延的这种性格一以贯之。他“宽进严出”,只要进了组,就不管你是什么阿猫阿狗了,必须按他要求的来——行得行,不行也得行。   譬如,裴延从不允许他手下的演员哭戏用眼药水。   如果你自己哭不出来,裴延就会把你骂到哭出来。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裴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李秘书亦步亦趋地跟着。   周达非在原地顿了顿,片刻后也跟着出去了。   大厅里人已经不少,见裴延出来好些人都主动上前攀谈打招呼。   周达非跟在裴延身后,本想趁没人注意找个人少的桌,赶紧多吃点。   但才走了没几步,周达非就意识到别人看自己的目光有点不对。   个别直白的还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周达非疑惑片刻,反应了过来。   他身上正穿着裴延的大衣。裴延比他高,这衣服多少显得有点大。   而且裴延昨天就穿着这件大衣走红毯的,落在圈内懂行人的眼里,周达非这跟在脖子上挂了个“裴延所有”的牌子没有任何区别。   四周欢声笑语不断,很多人喊裴延“裴老师”,周达非听“老师”两个字听得如芒在背。他勉强按住心神,偷偷凑到裴延耳后,“老师,我有点热,我,”   “不许脱。”裴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   裴延说完便去了另一人群集中的桌。   独留周达非一人愣在原地。   裴延居然是故意的。   他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羊绒大衣很轻薄,裴延这件更是材质上佳。然而周达非从未觉得一件衣服如此重过,压得他背都要直不起来了。   李秘书走了过来,主动交谈,“你还真是个人才,死局都能盘活。”   “......”   李秘书跟了裴延很久,见过他身边来来去去很多人。周达非不是最被裴延善待的,却是裴延最上心的,钓了一年才得手。   而且周达非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李秘书已经结婚有孩子了,他觉得周达非的高考成绩好到家长做梦都能笑醒,结果这人偏不去走金融系的坦途,死磕也要搞电影。   端的是一个离经叛道很有想法的才子,李秘书认为有必要跟他搞好关系。   所以李秘书给周达非端了杯果汁,算作示好。   周达非接过果汁,机械道,“谢谢。”   他不喜欢甜的,没喝。   “你说你,”李秘书自己也拿了杯果汁,喝了口,“早想通,不就不用受那些罪了吗。”   “.........”   不远处裴延仍在与人谈笑风生,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   “是啊。”周达非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过现在也不晚。”   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跟李秘书打招呼,顺带好奇地看一眼周达非。   没一会儿,李秘书便有事走了。   周达非放下没喝的果汁,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也没找东西吃。   偶有五光十色的眼神向他投来,甚至跃跃欲试想打招呼,周达非通通都当没看见。   裴延安抚完该安抚的人,才找了个清净地儿坐下来吃东西。   李秘书就站在一旁。   裴延边吃边问,“周达非呢。”   “应该还在大厅里,”李秘书说,“我出来前还跟他聊了几句。”   “嗯,待会儿你派人送他回去吧,”裴延点了点头,“然后给他找个房子。”   李秘书刚想应声,裴延又道,“算了,直接把我那套别墅的钥匙给他一串,让他立即搬进去。”   这一段话的重音在立即二字。   李秘书心想,自己的老板下手还真是狠。   他顿了顿,“行。那...还需要派人盯着他吗?”   裴延切肉的刀一停,他嘶了一声,摸摸下巴,“盯。”   李秘书点点头,“好的。”   “还有...”李秘书斟酌了会儿用词,“刚才在厅里,有不少人问我周达非的身份,需要介绍吗?”   “要不给他在公司里安排个职位?”李秘书道,“助理之类的?”   “不用。”   裴延在工作上是极其专业且严格的,所以他不打算安排周达非做任何具体的事,不论与电影有没有关系。   裴延眯着眼睛想了想,“就说是...”   “什么?”李秘书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裴延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了个不自禁的笑,“再有人问,你就说…是我学生。”   -   周达非一个人在厅里坐了会儿。裴延已经不在了,可是没人通知,他还是不敢走。   鬼知道这个变态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没一会儿,李秘书就来了。   “周达非,”李秘书这次说话客气了不少,“裴老师今天还有事,让我送你回去。”   周达非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李秘书脸上笑意不变,“你难道想穿着裴老师的大衣去挤地铁吗?”   “.........”   “另外,”李秘书说,“裴老师说为了方便你跟着他学习,让你搬到他的别墅里去,立即。”   周达非:“.........”   这种话裴延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四周还有人,李秘书凑近了点,声音不大,“虽说整个娱乐圈无数人都尊称裴老师一句老师,但他真的认下的学生只有你,所以你还是赶紧搬进去吧。”   “......”   周达非槽多无口,胸闷头痛,觉得比早上裴延闷自己嘴的时候还窒息。   裴延比他想象中的更决绝,连一丝喘息都不给。   “那个,”周达非顿了片刻,“要搬家是吧,可是我那儿还有些东西,今天一天也搬不完啊。”   “这,”李秘书皱了皱眉。   他看了周达非一眼,这个年轻人平静的眼里透着一股不明显的隐忍。   而裴延从未让人住进过自己家里。   李秘书衡量了下风险与收益,打算做次好人,“那我替你来问问裴老师吧,先送你回去。”   裴延是个大忙人,手上同时筹备的项目不止一个。   昨天他来上海参加金翎奖的颁奖典礼也是抽空的,今天又得飞去北京。年后他的新戏就要开拍了,还有些事情需要敲定。   裴延不止一个秘书,其中李秘书排在第一。裴延安排李秘书留下,处理周达非的事。   去机场的路上,裴延接到李秘书的电话,说周达非觉得搬家时间不够。   裴延好笑,觉得周达非真是从不让他失望,一不看着就分分钟想尽办法逃跑。   够野的。   快过年了。裴延看了看自己的行程,年前他基本不会再回上海,过年也是在外面。   “你跟周达非说,最迟年过完搬进去。”裴延说,“还有,过年期间盯紧点儿,不管他是呆在上海还是回家。”   周达非租的房子在七拐八绕的小巷里,路本就崎岖狭窄,还有许多占道小摊贩,车压根儿没法开进去。   李秘书只能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口。周达非也没问李秘书怎么知道哪个巷口离自己的出租屋最近的,他解开安全带,“那我就先进去了。李秘书,今天谢谢你。”   “没事,”李秘书笑了笑,“钥匙收好,记得年后搬进去。”   周达非点了下头。   “平时有什么别的问题也可以问我,”李秘书说,“裴老师如果提前回上海,我也会通知你的。”   周达非面带微笑,“好的,谢谢您。”   这会儿菜市场人正多,小摊贩们都吆喝得起劲。   周达非穿着高定走在菜摊间,有一种被扒光了的羞耻感。   他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要脸的人,但沉沦仍比想象中的更令人难受。   周达非觉得头有点痛,整个人晕晕的。他回到家,把窗帘都拉上,也不开灯,裹着被子躺到了床上。   他此刻是痛苦的,然而痛苦之余竟又有一丝本能生出的可耻庆幸。   周郎失身,焉知非福。   若非裴延变态,他周达非一介无名之辈怎么能搭上这种大佬?   这可耻却真实的庆幸让周达非更加痛苦。   周达非闭着眼睛,拿被子蒙着头,静静体味这复杂的心绪。   他的额头已经滚烫了,四肢无力。他知道自己生病了,却没起床量体温吃药。   从很久以前开始,周达非就习惯于时刻在心里残忍冷酷地剥离一个自己,旁观自己经历的一切,把自己的酸甜苦辣用作艺术的真材实料——   这使他的快乐再也不可能纯粹,而他的痛苦却需要被反复咀嚼。   周达非浑身发烫燥得想炸,却偏偏生不出一滴汗。   他终于闷得受不了了,呼的一把掀开被子,在阴暗逼仄的房间里定定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绝望得像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死囚。   周达非觉得不公,想向天呐喊,恨不能抓着裴延去地府讲理。   裴延算是个什么东西,用膏粱竖子形容都给他面子了。   此人年少成名却毫无艺术情操和高尚追求可言,烂片一部接着一部,满脑无它唯有暴富。   而他周达非是一个能够为了艺术全方位各种意义牺牲自己的人,是一个比裴延真诚一万倍的文艺工作者。   却不得不向裴延卑躬屈膝。   周达非身体里有一半的灵魂说爱谁谁去TMD,只要能做我喜欢的事方法重要吗?   但他仍有一半的灵魂高悬于上,不肯坠落,是从骨子里带来的骄傲。   手机响了。周达非浑身都沉,过了好几秒才爬起来接通。   “喂,”裴延的声音有点不耐,“飞机晚点了。我等得有点烦,突然想起来,昨天让你写的通稿呢?”   “写好了。”周达非开口后发现自己声音不太对,有点哑,他咳了咳,“要我发给您吗?”   “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看?”裴延说。   周达非咽了下,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那我念给您听吧。”   “嗯。”裴延懒懒地应了一声。   周达非戴上耳机,从手机里调出昨天写的通稿,念给裴延听。   “近日本届金翎奖在上海落幕。作为我国电影行业的最高奖项,这届金翎奖依旧为观众带来了众多优秀作品。”   贵宾室休息室里,裴延也戴上了耳机。他饶有兴致,像刚买了玩具迫不及待去拆开的孩童。   周达非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听筒里传来:   “其中,最为人瞩目的当属我国知名导演裴延,史无前例地再度拿下最佳导演的奖项。”   ...   ...   ...   --------------------   如果实在觉得太气可以回去重温前言。。。 第4章 如何给狮子剥皮   裴延听了会儿,有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便打算挂了周达非的电话,交代他乖一点,剩下的部分等自己有空再听。   周达非那边顿了顿,“好的。”   “你怎么了?”裴延觉得周达非声音不太对,本能就找茬儿,“让你念篇通稿还念哭了?”   “没有。”周达非清了清嗓子,“老师您忙吧,再见。”   “......”   裴延有些不满。   但打进来的这个电话还挺重要,所以他便没有深究。   来日方长,裴延打算等年后回上海再好好收拾周达非。   挂了电话,周达非生理心理双重意义上撑不住了,他不用体温计都知道自己烧得厉害。   他懒得吃药,缓慢地踩着拖鞋挪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酒。   一口灌下去从嘴辣到胃,周达非缓了会儿,又躺回床上裹好了被子。   他跟房东的合同是半年一签的,月底就要到期了,离裴延要求他搬进别墅的日期还有段日子。   周达非是早一天都不想搬进去,所以得找个地方过渡歇脚。   短租房的选择不太多。周达非强忍困意,好容易挑到个地段价位都符合要求的,房都没看就线上签约了。   然后他定了个搬家的闹钟,被子一蒙打算好好睡一觉。   临睡前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周达非眯着眼睛想了想,在手机上买了个全网最便宜的飞镖盘。   裴延在北京忙得很。他的新戏快要开机了,由于牵扯各方利益,到现在最终版的剧本和演员都还没完全定下来。   导演当到裴延这个份上,艺术能力是一方面,还必须要会平衡各方诉求。   既要能压得住人,又不能得罪人。   裴延的每个项目都有专门的编剧和卡司团队,但最终决定还是需要他本人拿,这次他就是专门为这事儿去开会的。   最新修改出来的一版剧本已经在飞机起飞前发到了裴延的电脑上。裴延看完,皱了皱眉,在文档上写了几个关键的修改点,又发了回去。   顺便抄送摄影团队,让他们修改分镜。   发完邮件后,裴延突然想到了周达非。   嘴上没毛的愣头小伙子,一天组都没进过,还敢嘲笑他裴延是个竖子。   而他居然还当真了?   裴延鼻子哼了声。他不仅觉得周达非可笑,也觉得当初被周达非激怒的自己有几分可笑。   这事儿要是换个别人,可能裴延就是心里有点疙瘩,对方服个软他也就没多大兴趣了。   但周达非异于常人,确实够劲儿。   裴延端起面前的香槟喝了口,还细细咂了一下。   他想起年后回到上海,周达非这只龇牙咧嘴的小野兽就已经听话地趴在他的囚笼里,收起爪牙乖乖任Rua,不时还口是心非地冲他眨眨凌厉的大眼睛......   裴延心里就格外舒畅。   裴延这次在北京连轴忙了好些天,直到除夕才算给自己放假。他今年过年在北京,父母两家都得去露个面。   裴延出身于一个很平常的富裕家庭,父母都从事过艺术行业,很多年前就和平离婚了,现在有各自的家庭。   裴延跟两边的家庭成员都不算很熟,但关系还不错,本质上就是一种人脉——别人有求于他,他也有用得着别人的时候,互相维持着一种没有感情的体面关系。   显然裴延这种狗脾气的人到哪儿都不会招人喜欢,只是他的无敌掩盖了一切。   裴延对此心知肚明,也没什么所谓。他天生是那种不知耻的人,从不耻于自己的欲望,使命感、羞耻感、道德包袱通通没有,也不在乎别人是不是背后骂他,坏得坦坦荡荡。   过年期间裴延事儿多,连着好几天没想起周达非这号人。   直到初七那天,裴延正在一个聚会上打牌,突然接到了李秘书的电话,说周达非搬家了。   “搬家?”裴延挑了挑眉,“搬去哪儿了?”   李秘书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事儿,急急忙忙的,“他好像是原来租的房子到期了,又重新租了一个,可能是短租。”   裴延的脸沉了下来。   他放下牌,拿着手机走到走廊上,“派人跟着他没有?”   “跟了,”李秘书连忙说,“离之前住的不算远,都在徐汇。”   裴延想了想,“把地址发给我。”   “好。”李秘书顿了顿,“需要我们上门去找他吗?不过...确实年也还没过完,之前说的是,”   裴延打断他,“不用,发给我就行。”   挂了电话,裴延冷笑一声。   他觉得自己就是养条狗都比周达非更有自我管理意识。   还真是挑到宝了。   裴延出来有一会儿了,有远房表弟出来喊他。   裴延应了声。   “对了,我有点儿事,过两天得先回上海,”裴延边走边说,“十五我就不参加了。”   周达非这个年,基本是睡过去的。   除夕那天他妈妈给他打了视频电话,希望他有空还是能回趟家,另外就是寥寥一两个朋友发了问候,简单聊了两句。   周达非性格极其独立,不怎么习惯跟人倾诉,何况他目前的情况根本无从开口。   他也没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兴趣爱好,不喜欢出去浪。   很难有人想到周达非这样精通抽烟喝酒和打架、场面上也能玩开的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居然是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或者一个人背着单反出去摄影采风,甚至是发呆。   过年期间天气不好,周达非又病了,正好有段时间不需要做家教,他每天睡醒了就看书看电影写剧本,累了就扔飞镖,技术还不错。   虽然飞镖盘上一个字都没有,但在周达非心中它就代表着裴延。   病却是一直没能好个彻底。年都快过完了,周达非说话还有点儿哑。   初十这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周达非中午下楼吃了碗小馄饨,还点了笼汤包。他今天下午要去做家教。   上海的点心很养人,店也很有人气味儿。周达非吃完,感到胃里暖暖的,连带着对南方阴冷潮湿的冬天都多了几分忍耐。   他慢慢悠悠地走上楼。正午的阳光透过楼梯道的大窗洒进来,周达非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一圈,门开了。   周达非皱了皱眉,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片刻后他心里蓦地一紧。   不对。我出去的时候明明锁了门。   周达非迅速拔下钥匙往后一退,下意识想关上门。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门就从里面被猛的一把拽开了。   周达非惊得往后一个趔趄,抬头只见大开的门里站着个黑帽黑口罩黑长风衣的人,比自己还高。   风吹起了他敞开的风衣下摆,黑口罩的上方是一双极凌厉的眉眼,乍一看像个杀人不见血的高级杀手。   是裴延。   周达非霎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向后退了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延也不多话,眼神里似有狠绝的笑意。他周身散发着一股静而厉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屋内窗帘都是拉上的,光线比外面暗,裴延也没开灯。他显然是专门在等周达非,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周达非张了张嘴,还未说出一个字,裴延直接伸手把周达非往怀里狠狠一拽,顺带一脚踹上了门。   门在周达非身后关上,砰的一声巨响。周达非抬起头,两人的距离顿时近到他连呼吸的节奏都不得不掩饰,裴延身上冷而浓烈的香水味侵占一切嗅觉。   裴延力气很大,周达非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他嘶了一声,“老师...”   裴延眼神锐利,盯着他看会儿,而后倏地松开了手。   周达非一个没站稳,不轻不重地撞上了墙壁。   裴延也不管他,转身在不大的屋内转了圈。   这是个一居室,床、家具、行李箱毫无美感地挤在一起,八百年没洗过的厚窗帘拉得紧紧的,处处透露着一股子发霉的气息。   裴延把口罩摘了,“钥匙是房东给我的。”   周达非平息了下自己的呼吸,强压住怒火,镇定下来,“哦。您...怎么想着来了。”   墙上还挂着飞镖盘,有几根飞镖落在了比较低的环数,显然不是周达非扔上去的。   裴延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根飞镖,“你还玩儿这个?”   “我...”周达非不自觉咽了下,在背后松开拳头,“锻炼身体。”   “噢...”裴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该锻炼锻炼,不大的年纪,那么怕冷。”   “......”   “不过,”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挑起他的下巴,用气声说道,“我知道有别的、更好的、锻炼身体的运动。”   周达非被迫抬起头,呆呆地跟裴延对视。   裴延干得出来的。   他这种禽兽什么都干得出来。   周达非愣了愣,垂眸道,“老师,我下午...还有事呢。”   “什么事儿啊?”裴延不是很耐烦。   “做家教。”周达非说。   “什么?”裴延眉毛一挑,“你还在做家教?”   周达非点点头,“嗯。”   眼看着裴延有所不满,周达非小声补充道,“您也没发我工资啊。”   “.........”   裴延被气笑了,从兜里掏出手机,拨给了李秘书。   “喂。你去查一下上海去年人均月收入是多少,按到手标准每个月给周达非打一笔钱。”裴延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个笑,“可不能饿着他啊。”   “.........”   裴延挂完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行了吧。你麻溜儿地把你那份家教的工作给我辞了。”   裴延活动了下手腕,“我这里可从来不招兼职员工。”   “......”周达非顿了顿,“可是我今天下午已经说好了,怎么着今天也得去啊。”   “找个借口还要我教你啊?”裴延拍了拍周达非的脸,“你只要把你敷衍我的功力用一成在别人身上,就够了。”   “......”   周达非跟裴延对视片刻。裴延的眼神有如平静的刀锋,甚至好像在期待被拒绝后大开杀戒的样子。   周达非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   “那我...”周达非说,“我给学生家长打个电话,发微信不太礼貌。”   “你跟别人倒是都很讲礼貌,怎么从来不给我打电话。”裴延冷笑一声,放开了周达非。   裴延今天显然是故意折腾周达非。   周达非也对此一清二楚,他卡着一个微妙的点挣扎了许久,充分满足了裴延变态的征服欲,却没有真正反抗。   一切结束后天已经快黑了。裴延靠在床头,又像抱狗一样把周达非禁锢在怀里。   “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胆子到底有多大。”裴延冷哼一声,“但既然你没那个勇气跟我鱼死网破,以后就听话一点儿。”   “今天晚上就给我搬到别墅去,我可不喜欢这么硬的床,你不要忘记自己现在的主业是什么。”   主业。陪床。   周达非本就易燃易爆炸,恨不能抬腿直接把裴延踹到床底下。   然而他最终只是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暗示自己听见了,只是眼下累得要虚脱。   裴延作为男性微妙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看你打架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结果年纪轻轻的这么虚。”   “......”   真动手我特么能一拳把你打到骨折。   周达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床头柜上,他的手机响了。   周达非往裴延靠了靠,顺势抬起头,征求地看着他。   屋内依旧没开灯,裴延觉得周达非的眼睛水水亮亮的,显得很灵。   “接吧。”裴延现在心情还不错,拍了周达非一下,松开了手。   周达非爬起来拿过手机一看,何露。   周达非有一种不是太好的预感。   裴延靠在床头扫了眼,“怎么又不接了?”   周达非犹豫了会儿,还是硬着头皮接通了,“喂。”   何露问周达非今天真的生病了吗,为什么以后不给她做家教了。   周达非不想多说,含糊其辞道,“我...以后应该没空了。”   裴延皱了皱眉,发现周达非捂着听筒,有些躲闪。   “不是,”周达非看起来有点头疼,“真的不是。”   周达非下意识转了下头,裴延正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周达非心里一紧,觉得腰更酸了,而何露还在说个不停。他有点急,想尽快结束这通电话。   “你听我说,我,”周达非打断了何露的话,刚想堵住她的话头,手机就被裴延夺了过去。   裴延面无表情,点开了免提。   一个脆脆的女声从听筒传来,“什么?周老师?”   “......”周达非清了清嗓子,在裴延的注视中镇定道,“那个...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以后...没有空了。”   “真的吗,”何露说话声音有点委屈,“我还以为你是嫌我又笨事又多呢。”   裴延冲周达非挑了下眉。   “......”   周达非无力地捂住了脸。   现在事情是真的有点多了。   何露的少女情思过于明显,周达非都不敢去看裴延的眼睛。   他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得罪裴延了。   然而裴延却没打算放过他。   “人家说得这么可怜,你都不安慰安慰?”   周达非瞬间震惊地睁大了眼。   听筒里何露明显也是一愣,“你,你,周老师你...旁边还有别人啊。”   周达非刚想说话,裴延抢先开口了,“我是他的老板。”   “你们周老师年后工作调动,不能给你当家教了,对不起呀。”   裴延语气平和,工作调动四个字咬得尤其清晰,听在周达非耳里格外阴阳怪气。   电话还通着,周达非大气都不敢乱出。   何露也有点懵,“啊,这,这样啊。那,那,周老师你...你们忙吧。”   裴延冲周达非掀了下唇角,一股子讽刺。   周达非:“......”   何露说完再见就匆匆挂了电话,手机里持续传来嘀嘀嘀嘀嘀嘀。   屋内却仍然显得死一般的静,令人莫名心惊。   周达非说到底是个不会坐以待毙的人。   “老师。”过了会儿,周达非故作小声喊了裴延一句。   “你挺招人喜欢啊。”裴延伸手把周达非搂到怀里,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我,”周达非顿了顿,“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你觉得在一个电影里,如果一个男生明知一个女生喜欢他,还大晚上单独跟她在外面闲逛,”裴延突然夹紧手肘,让周达非的脖子动弹不得,只能仰头看他,“——这是什么行为?”   “我那天才知道的。”周达非挣扎道,“她说家里停电了,让我去咖啡馆做家教,结束后有点晚,我才送她回去的。”   “你怎么对她这么有求必应呢。”裴延冷笑一声,不知信了几分,“还送她回家,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   你特么配我对你温柔吗。   裴延拍了拍周达非的脸,“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个人还是比较宽容的。”   周达非:“...............”   我呸。   “但我脾气不是太好。”裴延的眼神冷了下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好好跟你说,这种疑似糊弄我的事情,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皮扒了。”   “......”   不知为何,周达非此刻高度紧张下竟然思维跳脱,想到了以前见过的一本书。   名叫《如何给狮子剥皮》。   等收到“工资”,可以考虑买来送给裴延,他这种变态应该很喜欢。   周达非短暂的沉默令裴延不满。他掐了下周达非的腰,“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周达非随意嗯了一声。   有些事一回生二回熟。   周达非十分乖巧地在被子里抱住了裴延的腰,并主动仰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老师,您身上的味道好香啊。”   裴延:“……”   他扬了下眉,意思是你又想作什么妖。   周达非往裴延怀里蹭了蹭,“老师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裴延一愣,手上松了几分,“干嘛,想讨好我啊。”   周达非直白地点了点头。   “.........”   “百度都不会用吗。”裴延翻个白眼,放开了周达非,“自己上网查。”   --------------------   让我们恭喜周达非再一次把死局盘活(…   本文将从这周五(6.25)开始正式更新,一周五更,每周周五至周二更新,周三周四休息。 第5章 园丁   周达非跟大部分人相比还算没皮没脸,他现在对于在裴延面前穿衣服已经毫无心理障碍。   裴延说自己晚上还有事,勒令他在十五分钟内把行李收拾好。周达非只能麻利地把衣服套上,边在心里骂人边收拾东西。   周达非收拾东西的时候,裴延也穿好了衣服。   周达非那会儿正蹲在地上理行李箱,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发现裴延的身材是真的很好。   比他高、比他腿长,还比他...反正各种意义上的身材好。   周达非更想骂人了。   裴延穿好衣服也不帮周达非收东西,非常碍事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好死不死看见了周达非电脑上暂停的电影。   那还是周达非中午出门吃饭前在看的。   “你喜欢沈醉?”裴延看了眼周达非近日的电影浏览记录。   沈醉是个文艺片男演员,周达非心目中青年优秀演员的代表,十几岁时的出道作品就已经极具灵气。   周达非正蹲在地上叠衣服,闻言手一顿,下意识抬起头发现裴延正一脸玩味地看着他。   “......”   说喜欢沈醉是肯定不行的。   说喜欢沈醉的电影呢?   沈醉是拍文艺片的,跟裴延八杆子打不着,所以也不行。   周达非蹲在行李箱旁仰着头不说话,一时显得有点愣愣的。   裴延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周达非的心理活动。   “给我老实点儿。”裴延冷哼了一声,把平板放下,站到窗前打电话去了。   裴延说晚上有事应该是真的。出门后他就上了另一辆车,安排李秘书送周达非去别墅。   “裴老师这次可是专门为了你,提前从北京回来了。”路上李秘书说。   外面正堵车,周达非习惯性望着车外的街景。他不说话不打架的时候,显得很沉静,像个尚未完全成熟的大男孩,仍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   尤其是眼睛里带着光,锋芒尽在却不急不躁。   李秘书说完,周达非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达非知道裴延过年去了北京,留李秘书在上海。   所以裴延提前回来,也就意味着李秘书提前结束了春节假期。   李秘书是有家室的人,过年的假期非常难得。   周达非想了想,“不好意思啊李秘书,这次连累你了。”   “连累我没有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李秘书见周达非很敏锐,笑了笑,“就是你别再惹裴老师生气了。”   周达非望着窗外,嗯了一声。   “裴老师最近很忙,”李秘书按了下喇叭警告野蛮抢道的车,“没多久就要拍新戏了。”   人家导演都是十年磨一剑。   周达非觉得裴延堪称一年磨十剑。   批量生产烂片行活,不放过一分一秒割韭菜薅羊毛的机会。   上海没有什么山,裴延的别墅只能靠着湖,周围还有大片的树木林森。   据说是专门请大建筑师设计的,有两栋楼,用“庄园”来形容更合适。   “裴老师打过招呼,”李秘书尽职尽责地把周达非送到,还帮他拖了一个行李箱,“房间在三楼,收拾好了,是里面那栋的,穿过庭院就是。”   周达非嗯了一声,拖着另一个行李箱跟在后面,上下看了看。   裴延此人尽管拍电影俗不可耐,但装修品味居然还可以,乍一看有几分摄影美学的感觉。   一前一后两栋楼,外观风格极简;两栋楼之间是个庭院,还放了口复古的大水缸,两侧有走廊连接,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味。   李秘书领着周达非从走廊穿过庭院进到里栋,“前面主要是裴老师见客人谈事用的,生活起居都在里面这栋。”   “一层主要是客厅和餐厅,二层有健身房、图书室和影音室。你的房间在三楼;另外裴老师的卧室和工作室也在三楼。”   比起外栋程式化的装修,里栋就随意得多。   一楼进去是个大客厅,临着湖,玻璃门外就是檐下走廊;客厅里用各式空酒瓶、旧书籍和唱片盒垒起了景观,旁边有个小吧台,中间是矮沙发和茶几。   还有一面大白墙,估计是用来投影的。   李秘书把周达非的行李箱放好,继续说到,“裴老师的工作室和卧室,未经允许你不要进去;其他地方都可以自便。”   周达非对着那白墙看了看,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裴老师最近也比较忙,你自己呆着别拘束,要吃什么用什么让人去买就行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李秘书笑笑,“就是,就是这个地方是市郊,交通不太方便,你要是出去...还是得跟我们说一声。”   李秘书说得委婉,周达非却听得明白。   上海的地铁都要通到江苏了,交通不便完全是扯淡,本质上就是为了关着自己,不让到处跑。   周达非在心里冷笑一声,觉得裴延估计是金屋藏娇的故事看多了。   “我明白。”周达非坦然道,“我这个人也比较宅,真要出去肯定会跟裴老师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李秘书见周达非上道,便放下心来,“那你就先自己收拾收拾,然后下来吃饭吧,晚餐肯定准备好了,通知他们上就行。”   “你不留下来吃饭吗?”周达非问。   “我就不了。”李秘书客气地摇摇头,“没有特殊情况,裴老师一般不让人进里栋。”   周达非自己上楼把东西放好,然后下楼吃饭。他总感觉他的卧室是临时整出来的,之前可能是用作他用。   晚餐很丰盛,但是典型的上海口味,酸甜的东西很多。周达非吃了几口就受不了了,跟做菜的阿姨说以后不用做这么多,下碗面条就行。   晚上上楼的时候路过二楼,周达非在影音室的门口转了圈。他想里面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家庭影院,但站了会儿,他还是没有进去。   也许因为,这是一个属于裴延的电影世界。   周达非自己回了房间,看看电影,写剧本和分镜,然后就是读书,重复他日常的生活。   这天直到周达非睡着,裴延都没有回来。   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不知道他是早出晚归,还是压根儿没有回来,总归没有来找周达非。   可周达非依旧很压抑。他看不起裴延,憎恶裴延,甚至有时还会嫉妒裴延。但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他恐惧得想摆脱裴延,却还必须得仰仗裴延。   周达非从小就是个硬骨头,骄傲得有些过分,恨不能天最大我第二。他表面平静到近乎颓唐,内心却挣扎在崩溃的边缘。   终于有一天半夜,周达非在噩梦中惊醒了。   他梦见裴延追杀他。   他拼命地逃,可前方是断崖火海。裴延在他身后,一脸坏笑,手上还拎着铁链子,要把他带回去拴起来。   周达非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后直直地躺在漆黑的卧室里,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卧室里的窗没关好,夜晚的湖风不经意动了墙上帘子的倒影。   周达非睁着眼睛,重重地呼吸了好几下,才慢慢从床上靠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惊醒后一时也睡不着,周达非觉得有点儿渴。   他出门去倒水,却发现走廊的另一端有隐隐的灯光。   周达非往那端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屋把拖鞋脱了,赤着脚悄无声息溜了过去。   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周达非偷偷走过去,从门缝里看见裴延坐在地上,四周散落了不少稿纸。   裴延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个酒杯,他一手拿着文件在看,另一只手夹着烟吸了一口。   烟雾四散,周达非不小心被呛了口。   裴延似乎听到了什么,皱着眉往门口看来。   周达非马不停蹄转头就跑,踮着脚,溜回了自己的房间,轻手轻脚把门带上,然后关灯把被子一蒙,假装自己在熟睡。   走廊外好似有几步脚步声,但旋即又渐渐远去,随后是一声关门声。   第二天周达非起得比前几天迟一点。   下楼的时候早餐都摆好了,比往常丰盛百倍。   周达非从住进这个别墅的第一天起就跟厨房交代了,他就喜欢吃包子馒头和面条,偶尔加点肉就很好,不要整些花里胡哨的,尤其不要甜的。   所以这种场面只能说明一件事,裴延今天在家。   周达非不想跟裴延在一张桌上吃饭,趁裴延还不在,他拿了两块面包就出去了。   他要去浇花,这是他现在每天都做的事。   周达非不在乎花好不好看是死是活,就是喜欢边浇边想事情。   很解压。   今天有所不同,庭院里站着好几个人,前栋也很热闹,估计都是来找裴延的。   周达非把面包两口塞完,拎着水壶大剌剌地就出来了,权当没别人,自己开始浇花。   旁边有人主动跟他搭话,“你是...裴导家新请的园丁?”   “.........”   “嗯。”周达非也不解释,他跟无关的人向来懒得啰嗦。   今天阳光不错。周达非浇完庭院里的花,又打算去浇前栋门前小花园的。   走廊上,周达非碰见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个身材娇小妆容漂亮的女孩子,一看就是个女明星。   周达非知道这个明星,算是近两年很火的偶像,也演过一些戏。   周达非从前有一任女朋友就很喜欢她,偏偏她有个电影情人节上映,周达非还得陪女朋友去电影院为她的烂片贡献票房。   这部电影在周达非心目中全方位立体化的烂,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闪光点,把他看得痛苦至极。   结果电影看完,女朋友还以周达非看电影不认真为由控诉他不够爱自己。周达非无言以对,就这么分手了。   在走廊错身的时候,周达非短暂回想了一下这位女明星稀烂的演技,觉得跟裴延垃圾的电影非常相配。   很好。   果然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周达非拎着水壶继续往外走,听见身后有人聊天。   “刚那人谁啊?以前没见过。”   “说是裴老师家的园丁。”   “他才不是园丁呢!”有人惊呼道,“他是上次庆功宴第二天早上跟着裴老师出来的那个男孩子!”   “我当时看了好几眼呢。裴老师真会挑人,他长得确实精神,个子也高,很有辨识度,我不会认错的。”   周达非脚步一顿。   身后的交谈声似乎小了点,但仍在继续。   周达非握了握水壶的柄,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第6章 祸国妖妃   周达非蹲在前栋门口的篱笆旁,把所有能浇的不能浇的花都浇了一遍,寻思待会儿是偷偷溜回自己房间,还是找个别的角落躲着。   浇完后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前栋的大客厅里人已经不少,看起来有上十个演员,还有陪同的工作人员。   周达非依旧旁若无人目不斜视,拎着水壶穿厅而过,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沈醉。   沈醉在电影镜头下放松自然活灵活现,在现实中倒是没什么表情,放在演员中也并不算特别好看的,像一张寡淡的白纸。   周达非皱了皱眉,想起上次裴延意味深长的表情。   可是沈醉为什么要来演裴延的电影。   给得太多了吗。   沈醉发现周达非在看他,说话轻声,“请问你是?”   “我...”周达非想想,“打杂的。我看过你的电影。”   沈醉明显愣了愣,睫毛一闪,“你不是来试镜的?”   周达非笑着摇摇头,“不是。”   沈醉注意到了他家居的打扮和手上的水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你看起来确实不像演员。”   “也不像模特。还是个素人吗?”   “我就是个打杂的,”周达非笑笑,“不是演艺行业的,我都不是学表演的。”   沈醉也笑了下,“学什么的不重要。很多演员在电影里的表现都是靠导演调教出来的,只要导演肯教就行。”   “何况,”沈醉的笑容很浅,“你还长了张一看就会被人记住的脸,裴导确实眼光独到。”   周达非也不知道怎么接沈醉这句话,显然沈醉不认为他只是个打杂的。   周达非心情复杂,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你...是来试镜的?”   “嗯。”沈醉点点头,眼神意味不明,“不过我这次比较悬了。”   周达非看了眼厅里的其他演员,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他认识的演技都不怎么样。   “不会的,”周达非难得跟人多句话,“你演技那么好。”   “就算这次不行,以后也还有机会。”   沈醉摇了摇头,“你没听说过吗,裴老师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周达非回了屋,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了一天。   裴延一直在面演员。傍晚的时候,周达非看见他的车开出去了。   那会儿是白天与黑夜的间隙,日将落未落,灯尚未点起。天色晦暗,这里又没什么人气,阒然无声。周达非趴在窗台上,望着裴延的车开远,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绝望。   仿佛被整个世界遗落,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周达非感到前路一片黑暗混沌。   裴延是推他进深渊的人,却也是眼下唯一能拉他出来的人。   周达非并不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他见过炎凉经过低谷,也洞悉人性。   沈醉说,裴延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这让周达非感到不安。   特别是裴延把他关起来后,就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想起他了。   夜色深了,周达非继续趴在窗台上,看裴延的车回来没有。   他微拧着眉,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下定决心。   和往常一样,裴延今天回来得很晚。   他上了几步楼梯,就看见周达非正在二楼的走廊上晃悠。   还光着脚。   “老师。”周达非听见脚步声,转过了头。   裴延有日子没见到新鲜的周达非了。   本来裴延是想把周达非关起来之后先晾晾,正好自己这段时间很忙。   结果今天早上他听佣人说周达非去浇花了,往窗边一站还发现他拎着个水壶正跟沈醉聊得起劲。   裴延一想就来气,看着周达非没一点好脸色,“你大晚上在这儿干嘛?”   “我,”周达非看起来像是瞎话没编好的样子,“散步。”   裴延:“.........”   “您又不让我出门,我不只能在屋里散散。”周达非说。   裴延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凌晨一点,你散步?”   周达非深知在底线范围内凶一点反而可爱。   他撇撇嘴,“不行吗。”   裴延看见地板上周达非灵活的脚趾动来动去,皱了皱眉,“你光着脚散步?”   “......”周达非脚趾蜷缩了一下,“你们家地板挺不错的。”   “.........”   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眯了眯眼睛。   周达非被盯得有点不自然,“你...干嘛。”   裴延嘴角又挂起了看透一切的笑,一字一句道,“你在等我。”   “我没有!”周达非矢口否认。   “没有?”裴延显然完全没信。他伸手揪住了周达非的鼻子,“说,你又想干嘛了。”   “我真没有!”周达非抓着裴延的手,摇头晃脑地想摆脱。   裴延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我听人说,你今天跟别人说你是我这儿的园丁?”   “是先有人问的,我就应了一声。”周达非说,“主要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裴延不是很满意,“你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达非顿了一秒,意有所指,“他们当着你的面肯定什么都不敢说,当我面就不一定了。”   裴延眉间一冷,“有人说你了?”   周达非抿抿嘴,“没有。”   裴延显然没信,“是谁?”   “真没有。”周达非压根儿没看清,也懒得理那些人,“而且今天来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会儿,不知信了没有。   周达非眨巴眨巴眼。   “下次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你是我学生;要是有人敢说什么,”裴延把周达非圈进怀里,慢慢地亲了口,“你直接告诉我,我可以保证你再也不会看到他。”   “……”   裴延身上并没有酒味,可他的神情和呼吸却有几分迷醉。   周达非在心里深吸了口气。   然后他第一次主动摸了上去。   裴延这会儿倒是很有定力,见状面色不改声音不变,“说实话,你到底犯什么错了。”   “我也想知道啊。”周达非趴在裴延肩上,对着他的耳朵吹气,“老师你都好多天没有见我了。”   “……”   裴延擒住周达非的下巴,“你这副祸国妖妃的样儿是跟谁学的。”   “……”   妃你个头。   “没谁,”周达非眼皮无意识地一垂,“我都好长时间没怎么跟人说过话了,一个认识的人都见不到。”   “看来关着你确实有用啊。”裴延敛了下眉,“都会找我撒娇了。”   裴延猛的一下按住了周达非的手。   周达非心一横,想着死就死吧。   他舔了下嘴唇,“老师,我听人说,嘴是有很多用途的。”   有些事情,单看是一个意思,主动去做就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周达非的改变让裴延心情很好。   周达非却觉得自己下巴都要脱臼了,刷完牙都没用。   他身心俱疲地趴在裴延身旁,裴延还像摸小狗一样揉着他的头发。   “老师,”周达非有气无力,床太软他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我先回自己房间了。”   裴延抬手按住他,“去洗个澡,今天你就睡在这儿吧。”   已经凌晨两点。周达非昏昏沉沉,一个澡又把自己洗清醒了。   他擦着头发出来,发现裴延并不在卧室里。   书房的门也是紧闭的,没有透出光来。   周达非站在楼梯口往下看了看,一楼的灯是亮着的。   别墅里安安静静,周达非轻手轻脚地下楼,发现裴延坐在一楼客厅外的檐下走廊上,看样子是在观湖景。   周达非推开玻璃门,裴延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是很意外,“你不是怕冷吗?”   “我更怕闷。”周达非在裴延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冬夜的湖风很冷,显得月色也凉了几分。四下模糊黑暗,檐下只有一盏半昏的廊灯。   裴延此刻显得很静,极目远眺,目光很深,像在思索什么。   裴延随手把烟熄灭在了烟灰缸里。如果忽略其他,光看眼前这一幕,周达非会觉得他还挺像个大导演的。   “你今天见到沈醉了?”裴延问。   “......”   周达非犹豫了三秒,“...嗯。”   “怎么样?”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   “还...不错。”周达非说。   裴延:“不错?”   周达非斟酌片刻,“老师,沈醉要演您的新电影吗?”   裴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问周达非,“你是希望他演还是不希望他演。”   周达非想了想,坦然道,“如果合适,我希望他演。”   裴延似乎觉得周达非的反应很有意思,“我本来以为,你在我这儿看到沈醉,会非常惊讶,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有点惊讶。”周达非说,“不过演员跟角色我能分得开。况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这种行为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裴延慢慢点了下头,“不过,你的眼神里还是有一丝...惋惜。”   “你觉得沈醉一个文艺片出身的来演我的电影,是自降身价?”   “我没有。”周达非立刻否认了。   裴延显然没信,冷笑一声,“沈醉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更不是我公司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能够在我这里拿到一个试镜机会,托了多少人。”   “甚至,还敲过我宾馆房间的门。”   周达非抬起了头。   “不过我没让他进来,我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裴延随意道,“我说过,我品味很独特的。”   “.........”   “那您这次打算让沈醉演吗?”周达非问,“他演技是真的很好。”   光线很暗,裴延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他看了周达非一眼,“只要我愿意花时间教,你的演技也可以看起来跟他一样好。”   周达非愣了愣,“啊?”   裴延挑起周达非的下巴,“你想演戏吗?我可以给你加个角色。”   “这...”周达非不得不回应裴延的直视,“不合适吧,加个角色可麻烦了。”   “麻不麻烦只是看我想不想而已。”裴延从容自信,“关键是,你愿意吗?”   周达非知道裴延真正要问的不是他想不想当演员。   他如果说想,裴延可能真的会搞个什么角色让他演演;   但他如果说不想,也就意味着他心底仍在坚持自我:他还想当导演。   这也许会激怒裴延,让他们刚刚好转的关系重陷冰封。   周达非踌躇片刻,还是觉得这种原则问题不能让步。   “我就算了吧,”周达非笑笑,风吹得他后背一凉,“我真的不适合演戏。”   裴延像是料到了他的回答,“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适合演戏?沈醉吗?”   这个问题周达非倒是没有深入思考过。   他只会根据一个演员在电影里的表现判断演技,没想过背后的成因。   “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角色滤镜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裴延难得跟周达非讲句电影上的事,“当你喜欢一个演员的时候,你真的喜欢的是他吗?”   裴延此刻的眼神倒是很平静,像是在理性客观地讨论专业问题。   周达非看不上裴延的电影,但他不会把这种情绪带到专业讨论里。   “我知道演员跟角色不是一回事儿。”周达非说,“很多演员在某个戏里很有魅力,换一部就不行了,或者是一到现实生活中就没那么有味儿了。”   可能是夜深了,裴延多说了几句,“你在戏里看到的,很多时候仅仅是导演想要你看到的。”   “导演挑选了剧本,然后选合适的演员、分镜,最后再剪辑出来给你看,而且这个过程还需要充足的资金支持。”裴延十分平静,“拍电影不是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这次我选了沈醉来演男二。”裴延说,“但不是因为他演技多好,而是因为他在我这儿门路没走通,又找了别人。并且他自降片酬,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他不是我公司艺人的缺陷。”   周达非安静片刻,嗯了一声。   “我知道,”周达非半真半假地服软,“老师,我是确实意识到了自己曾经非常浅薄。”   “毕竟...我都不是专门学电影的。”   “你也知道啊。”裴延轻笑一声,估计是在嘲讽他。   周达非抿抿嘴,没说什么。   檐下静谧无言片刻。   “你这几天都干了什么,我听说你经常浇花。”过了会儿,裴延说,“你是喜欢浇花还是最近太闲了?”   “还行吧。”周达非应了一声,“这几天也没干什么。”   “那就是太闲了。”裴延笑了笑,“要不给你养个小动物什么的,打发时间。”   周达非看了裴延一眼。   他这样子活像是在宠物商店给自己的小猫小狗买毛绒玩具。   周达非摇摇头,“不用了。”   裴延眉间平了点,“不喜欢猫还是狗?”   “不是。”周达非知道目前自己任何的野心都会令裴延不悦,他还需要时间。   他想了想,“我只是不喜欢养动物。”   “为什么?”裴延有些奇怪。   “动物通人性,容易产生感情,没了会很难受的。”周达非静静地说。 第7章 普希金   尽管做的方式不一样,周达非第二天醒来依旧腰酸背痛。   究其原因,应该还是裴延卧室的床太软了。   裴延已经不在卧室里了,周达非下楼后发现他在餐厅里,边吃早餐还边在开视频会议,李秘书站在一旁。   周达非猜裴延可能是快要去拍新戏了。   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等裴延去拍戏了,他就可以专心致志把自己手上的剧本和分镜搞完,他有个剧本想法已经很成熟。   周达非算了算,他现在几乎没有支出,只要把裴延发的“工资”存下来,足以拍个小短片,然后去投国外的电影节。   一般学生剧组或者刚毕业的年轻导演都是这样的,预算有限没有名气,只能通过不断投电影节的评比增加曝光度。   唯一的问题就是裴延的态度。裴延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周达非目前轻易不敢得罪他,还得再慢慢斟酌。   最好是能想个办法骗裴延同意,然后趁他忙的时候偷偷拍。根据周达非这些天的观察,裴延非常重视工作,拍戏的时候绝不会分心,而小短片应该只要拍十天半个月。   周达非想着,在餐桌前坐下,还是只拿了烤面包。   裴延开完会,看了看时间,“你今天还去浇花吗?”   周达非咽了口面包,点点头。   裴延嗯了一声,招呼李秘书,“你去雇个园丁。”   李秘书连忙应道,“好的。”   周达非一愣,“啊?”   “放心,不是抢你的活儿。”裴延轻笑一声,“雇个园丁,你想让他干嘛就让他干嘛。”   “不用,”周达非觉得裴延过于夸张,“我就是没事的时候喜欢浇浇花,又不是专门种花种草。”   “你自己去看看,”裴延抬手一指,“那外面的花活着的还有几棵。雇个园丁起码能保证你一直有花可以浇。”   “.........”   裴延吃完早餐要出门,出门前教周达非帮自己打领带。   周达非就很无语。   你特么有教我这功夫,自己早打好八百回了。   裴延对周达非的动手能力很不满意,“你们这个专业,以前在学校里参加活动,或者实习面试什么的,没打过领带?”   “有时候打有时候不打,”周达非随意道,“打也就是随手系一下。”   “而且我很少参加这种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   裴延若有所思,抓着周达非的手把领带绕了一圈,“这么不喜欢,当初为什么选这个专业?”   周达非的手不自觉一顿,眼神下意识躲闪。领带掉了下来没穿进去。   裴延端详了周达非片刻,自己挑起领带穿了进去。   “老师,”周达非接着把领结系好,“今天天气不错,市区有个展览,我可以去看吗。”   “什么展览?”裴延看着周达非的眼睛。   “一个国外油画的巡展。”周达非说,“我手机里有截图的。”   “行,去吧。让司机送你去,”裴延挑起了周达非的下巴,“不要回来太晚。”   周达非嗯了一声。   裴延见周达非神色不太在状态,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个提问。他手上擒得紧了点儿,凑到周达非面前佯装要吻他。   周达非一惊,余光中瞥见李秘书来了。他嗫嚅道,“老师,有人来了。”   裴延毫不在意:“没事,没人敢说什么。”   周达非知道裴延向来不知廉耻为何物,估计也没人敢当面对他指指点点。   他只能自救。   李秘书已经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其他的人,可能也是裴延的秘书。   周达非拽着裴延的手挣脱开来,在裴延正要发作之际,撅起嘴在他掌心亲了一下,不重,挠痒痒似的。   裴延一愣,刚想说话,就见周达非噔噔噔一溜烟地跑了,像小狗舔你一口又害怕地跑开。   “......”   裴延看看自己的掌心,有点好笑。他很少会遇到这么直白、青涩的讨好,像十几岁懵懵懂懂的少年人在课间偷偷牵手谈恋爱一样。   裴延早熟而自负,也从不觉得有人配得上自己,没怎么动过心,更没经历过那种情窦初开的岁月。   李秘书走了过来,“裴老师,车备好了。”   裴延嗯了声,“走吧。还有,给周达非配辆车,让人看着他,他今天要出去看展览。”   裴延同意了,周达非也就不急。他给硕果仅存的几棵植物浇好水才出门。   周达非以前经常看展览,文学、音乐、绘画、摄影...各种类型的都看。他人生前二十多年的学习和生活都在北京市区,干什么都很方便。   上海的展览也很多,可他近一年来倒是没怎么看了。   门口司机已经在等着他。   “周先生,我叫小刘。裴老师说了我今天就跟着您。”司机是个圆脸年轻人,礼貌恭敬,“除了展览,您要去什么别的地方,比如餐厅书店咖啡馆之类的,也都可以。”   “不过,”小刘抬头看了周达非一眼,“我必须一直跟着您。”   周达非也不意外,点点头表示理解,“别的地方也可以去是吧。那你等我一下。”   小刘在门口等着,周达非回房把单反背了出来。   难得出趟门,他想多在街上走走。   周达非懂世故但有脾气,不算好相处,可他却很喜欢看人。   在他的概念里,所有的故事本质上都是人性在不同情境下的碰撞、拉扯和扭曲,而他始终致力于的就是去讲好一个故事。   小刘把周达非送到展览馆,油画展看了一小时也就结束了。   “您还要去什么别的地方吗,”小刘看看时间,“这附近有个米其林餐厅,裴老师说您不需要自己付钱。”   周达非对什么米其林毫无兴趣。他摇摇头,“不用,你找个地方把车停一下,下车走走吧。”   周达非十分大方地请小刘吃了一碗牛肉面,在路边占道经营的小摊里。   这附近有个中学,中午学生放学,人渐渐多了起来,都穿着一样的校服。   周达非多看了几眼,别人忙碌的青春会不断提醒他自己正在被迫荒废大好年华。   小刘听闻过周达非傲人的学历背景,主动寒暄,“周先生,您是不是想到您自己高中时候的事啊。”   “是也不是吧,”周达非端起碗,把剩下的面汤喝完,“我上高中的时候可没这么规矩,学校出操但凡有一个没穿校服的,那必定是我。”   “.........”   “老师不管吗?”小刘问。   “管啊,”周达非笑了一声,拽了张餐巾纸擦擦嘴,“可是管也没用。老师连我翻墙打架都管不了,不穿校服算小事了。”   小刘觉得自己遭遇了职业生涯的重大危机。   生怕周达非被盯烦了一个不开心把他打飞。   然后回去裴延还会质问他为什么没看住周达非。   下午周达非提出要去另一条街逛逛。小刘边开车边说,“听说那条路上有不少咖啡馆,您要去看看吗。”   周达非进咖啡馆很少,酒吧他倒是更熟悉一点。   他知道那条路上也有不少酒吧。但小刘没提,估计裴延也是不可能让他去的。   他想想,“咖啡馆就算了,有书店吗。”   “您要买什么书?”小刘问。   “不买什么书,”周达非说,“我就是喜欢逛书店。”   “.........”   小刘带着周达非找了个还算小有名气的书店,叫衡山和集。   周达非在里面逛了一圈。这里不大,主打侦探悬疑特色,周达非就随便买了本推理小说留作纪念,是京极夏彦的。   从书店出来,周达非继续挂着单反慢悠悠地散步,不时取个景拍张照,拍的大多是行人;   而小刘始终跟在他三步远的地方,像个盯梢的。   周达非也不管他。   这附近不远的地方有个普希金的铜像,有些历史渊源。周达非第一次来,绕着铜像转了一圈,拍了张照。   小刘问:“您喜欢普希金?”   周达非胡乱应了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四点了,回去吧。”   小刘如释重负,“好的。”   从铜像出来没走几步,街边坐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面前放着一个盆,旁边是两张二维码。   这年头人都不是傻子,没什么人搭理他。   周达非路过的时候倒是多看了两眼。   小刘十分震惊,“周先生,这一看就是职业乞讨的,估计趁城管不在又跑出来了。”   周达非在乞丐面前蹲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   乞丐是个话少的,直接把二维码推到他面前,“微信支付宝都行。”   周达非掏出手机,又想了想,“人不能不劳而获,你给我唱首歌吧。”   乞丐仿佛见到了深井冰,把脸转过去不理他,继续敲盆。   周达非又继续蹲着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起身到街边的小店里买了碗麻辣烫放到了他面前。   回去的路上,小刘还是忍不住,“周先生,您以前没见过这种人吗?这...肯定是个团伙。”   “我知道,”周达非靠在车后座,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我以前有个朋友,他每次遇到乞丐都会给钱。”   “今天下午,我有一点想他。” 第8章 是个烂片   周达非话说完,小刘没忍住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好像是在震惊他居然能有这么爱好和平的朋友。   小刘像武装押运钞票般把周达非护送回了别墅,到家不算太晚,晚餐还在准备。   周达非也不饿,他回屋把今天拍的照片导到了电脑上,删掉了一些废片,把剩下的建了个文件夹,用日期命名。   楼下有点声音,可能是裴延回来了。   周达非想赖在楼上假装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怎么饿。   他把京极夏彦的那本书拆了,打算随便翻翻。   结果没翻几页就有人敲门。   “周先生,晚餐准备好了,裴老师让您下去吃饭。”   周达非:“.........”   晚餐吃得还不错。估计是裴延听厨房的人说了他不喜欢甜的,专门让人给他做了几道北方的菜式。   裴延吃饭的时候话不是很多,也可能是还在想工作的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   周达非也不觉得尴尬,他迅速扒完一碗饭,然后放下筷子,“不需要我洗碗吧。”   “不用。”裴延说,“你吃完了就先上去吧。”   周达非也不客套,放下碗就准备上楼。   他刚起身还没完全站起来,裴延又说:“你挺喜欢普希金的?”   周达非一怔,愣在了原地,后背密密麻麻地紧了起来,让浑身跟着僵硬。   可裴延正注视着他,周达非不敢有异样,只能缓缓站起来,垂着头算作默认。   “我今天还买了本京极夏彦的书。”周达非想了想,主动交代。   “我知道,”裴延随意道,“不过那本你是随手买的吧。”   周达非没说话,把椅子推回桌肚放好,站在原地没有动。   “行了,”裴延笑了一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动,“上去吧。”   裴延说完,周达非特意留意了一下他的神情,还算正常。   周达非这才嗯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步伐平稳。   而等他回到房间关上门,才意识到后背已经全是冷汗了。   这天晚上裴延没有“临幸”周达非。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也都没怎么碰面。   家里来了个很有经验的园丁,种了些新的花,还说等春天来了能种更多;   餐桌上的菜也逐渐变得可口,做菜的阿姨开始学做北方菜,让周达非不至于被腻得吃了两口就想扔筷子。   周达非觉得裴延正把自己泡在蜜罐里,四周全是铜墙铁壁,连个透风的口都没有。   最开始去找裴延的时候,周达非想到的最坏的情况是裴延在床上打他,甚至可能用些道具。   但裴延用实际行动证明,变态的心思你别猜。   裴延就像一条巨蟒在捕食,爱抚般地缠着他,本质上却是让他死死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周达非知道,只要自己一招不慎,裴延就必然会在某一刻猝不及防地卡住自己的脖子。   周达非觉得这还不如直接动手揍。   他简单总结了一下裴延对自己的要求:在别人面前是越狠越好,在他裴延面前就得乖。   而且最好还是外野内乖,像床上的欲迎还拒——表面的拒使本质的迎更勾人。   裴延喜欢周达非的野,这能让他的乖更令裴延感到满意。   这心态,怎一句变态了得。   这天下了很久的雨,周达非唯一的室外活动浇花也未能成行。   天阴阴的,雨下个没完还淅淅沥沥,拖拉着一点儿都不痛快。周达非盘腿坐在窗台上看电影,后背顶着冰冷的窗户,越看越烦。   他知道自己可能不算多么才华横溢,但原本只要扎着马步好好打拼,做个导演也是完全可以的。   可裴延派人像特务一样监视着他,他现在连偷摸改个剧本都得锁门,更别说拍什么小短片了。   裴延心里肯定有一杆秤。他允许周达非做的事,周达非想怎么胡闹都行;他不允许周达非做的事,周达非碰都不能碰。   傍晚周达非吃完晚饭,路过厨房的时候发现他们在准备明天早餐的食材。   周达非的早餐在他自己的强烈要求下变得异常简单,所以准备食材就说明裴延明天要在家吃早餐。   也就是说他今晚肯定会回来。   周达非想想,上楼前找厨房要了杯黑咖啡。   与之前相比,裴延今天回来得不算太晚。   周达非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裴延应该是直接进了书房。   周达非上次不小心瞄过一眼裴延晚上在书房工作的样子,所以他不打算冒死去闯。   周达非靠回懒人沙发上,找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为腰做好准备。   夜还很长,周达非重温了一遍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   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以专业精神认真钻研可以看出极致的创作技巧和心思,但不带脑子也能感受到原始强大的情感冲击。   基耶斯洛夫斯基既是导演也是编剧,他不仅仅拥有极高的艺术造诣,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是周达非最为推崇的那类艺术家。   差不多看完第三诫的时候,周达非听见了书房咔擦门开的声音,随后是裴延的脚步声。   周达非悄无声息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地溜去了走廊的另一端。   裴延应该是在浴室。书房的门半掩着,缝隙不算小,周达非好奇地往里看了眼。   书房很大也很杂,有书架书桌、沙发茶几和摆满了的奖杯的荣誉展示柜,里面应该还有个小房间。   桌上很整洁,倒是地上仍然散落着许多稿纸,矮茶几上放着酒杯和没喝完的酒,以及落满烟灰的烟灰缸。   周达非不由自主探了探身子,没注意身后来人,蓦地肩膀被人从后一拍,吓得肩一抖。   周达非回头,只见裴延一身浴袍,发丝还是湿的,垂在额前,身上泛着刚洗完澡的热汽和潮红。   周达非眨了眨眼,“老师。”   裴延眉间有点不明显的疲惫,“你大晚上不睡觉在外面闲逛什么。又是散步?”   “......”   “我,”周达非迟疑片刻,“您还不睡啊?”   裴延像是没料到周达非突然打直球。他扬了扬眉,凑到周达非面前低声说,“士别三日,都学会关心我了?”   周达非嘴唇动了动。裴延直视着他的眼睛,呼吸重了几分。   周达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裴延一把揽住他的腰,在他唇角重重亲了下。   “你上次欠我的,还没还呢。”裴延贴着周达非的嘴唇轻声说,推着他进了书房。   直到被强行压倒在地板上,周达非都没想清楚“上次”是哪次。   难道是打领带那次?   那也算?!   裴延也不解释,直接把周达非按在地上,掐着他的脖子。直到一切结束后,才喘着粗气低下头亲了一口。   周达非生无可恋地躺在平滑坚硬的木地板上,连挣扎的心力都无,他觉得裴延就是在刻意碾压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自尊。   裴延呼吸还有点重。他从地板上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要喝吗?”裴延问。   周达非撑着在地板上坐起来,“什么酒啊。”   “少给我装,你什么酒没喝过?”裴延好笑,“是香槟。”   “就是喝过我才只喝喜欢的。”周达非伸出手,“给我倒一杯吧。”   “你酒量怎么样啊,”裴延倒了半杯递给周达非,“可别喝多了抱着我撒娇。”   “这种酒我当水喝都不会醉。”周达非站起来接过香槟抿了一口,气顺了几分,“我上学的时候,一整条街的酒吧没人喝得过我。”   “你还挺骄傲?”裴延觉得好笑,拍拍自己身旁的沙发,“过来坐下。”   两人身上都萦绕着一股事后的气息。周达非端着香槟坐下,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了下裴延的书房。   地上果然是最乱的。   “老师,你喜欢坐在地上工作啊?”周达非问。   “学生时代留下来的习惯,”裴延往沙发背上靠了靠,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有距离感,“我上学的时候可是很认真的,不像你。”   “.........”   裴延非常在乎自己的荣誉。奖杯展示柜旁的墙上用红木裱着两张证书,都是英文的。   周达非进来第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相同的醒目Logo。   那是一所享誉全球的电影学院。一张是毕业证书,另一张应该是专门颁发给每一届的优秀毕业生的。   周达非有点儿轻微的酸涩。他没说什么,心里想着裴延你可真对不起你的母校。   裴延从地上捡了几张稿纸,坐到书桌前继续看。   还把脚大剌剌翘到了桌上。   周达非三两口喝完香槟,“老师,我先回房间了。”   “等等,”裴延喊住他,从桌上拿了叠翻开的纸页隔空扔给他,“你看看这个。”   周达非差点没接住,“这是...”   “你看看。”裴延没抬头,继续着自己手上的工作。   周达非翻了几页,发现是个剧本。   应该是电影剧本。   周达非认真了起来。他坐回沙发上,逐字逐句地开始看。   雨渐渐停了,夜开始变得安静。除了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屋里只有极轻微的翻页声。   周达非仔细看完,又毕恭毕敬地把剧本放回了裴延的书桌上。   “你觉得怎么样?”裴延抬头问他,看不出态度。   这是周达非面临的一个选择关口。   他不清楚这个剧本是谁写的,又是用作何用。   周达非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裴延以往的戏从来都不是他自己写剧本,所以这个剧本极大概率不是他写的。   也就是说,可以相对大胆地开麦。   裴延放下了手中的稿纸,询问地看着周达非。   周达非跟裴延对视,眼神什么都藏不住。   他想,如果他永远只说好话,那么裴延就永远不会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于是周达非顿了顿,眼神坚定口齿清晰,“是个烂片。” 第9章 靠*2   裴延继续看了周达非一会儿,想了想,“光看剧本就知道是烂片?”   周达非观察了下裴延的神情,“光看剧本不能判定是个好片,但可以判定是个烂片了。”   “我拍也是烂片?”裴延唇角有了点不知含义的弧度。   “剧本不行,谁拍都是烂片。”周达非说,“顶多能让它看起来没那么难看,但这只能糊弄外行,本质上还是撑不起来。”   裴延把脚从桌上放下来,起身踱了几步,“你为什么觉得这是个烂片。”   “这个剧本,人设只能说是还行,无功无过。”周达非谈起专业问题很客观,“但剧情就很糟糕了,胡乱拼凑了几个常见的套路。”   “可以说是既不够意料之外,又不够情理之中。”周达非迟疑片刻,“也就是逻辑和创新都不行。”   裴延沉默片刻,“可是这里面有些元素我很喜欢。”   话到此处,周达非已经完全确定了这肯定不是裴延写的剧本。   “那得改,得大改。”周达非毫无顾忌斩钉截铁,“基本等于改成另一个故事。”   裴延没说话,像是还在思索。   过了会儿,周达非试探着问,“老师,这...应该不是你要拍的新戏吧。”   “不是。”裴延摇摇头,似乎觉得周达非这个问题很好笑,“这个剧本是别人拿来给我的,问我要不要买。”   周达非明白了,“您要是真的喜欢这种风格,也可以发回去让他重改一遍。”   “我一般不给人第二次机会。”裴延说,“剧本多的是,等他改还不知道改成什么样,不如找个新的。”   周达非愣了愣。   他想起沈醉跟他说的那句“裴老师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但这句话从裴延嘴里说出来还是很有冲击力。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的异样。他皱皱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才反应过来。   “怕了?”裴延又变得一脸坏笑。   周达非很坦诚地点了点头。   “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给第二次机会;不过你嘛...”裴延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周达非的眉心,“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所以你要懂得珍惜。”   “.........”   “...嗯。”周达非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裴延对今晚的周达非格外满意,“行了,回去睡吧。”   周达非体内的咖啡因代谢得差不多,要不是因为看剧本他早就困了。   他见裴延还要继续工作,也就不多话。   只是走到门口,周达非又折了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亲了裴延一口,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干脆地离开了。   裴延:“.........”   周达非回到房间也没立即就睡。   今晚尽管惊险,但周达非发现,当讨论专业问题的时候,他对裴延的各种负面情绪会消散很多。   而裴延看他的眼神也相对客观,不带什么个人情感。   可能因为这个时候是艺术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们在现实中的既定关系退而其次了——   他们此刻是平等的。   像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为了同一件事在途中相逢。   周达非并不觉得裴延是个合格的导演,也不会因此就改变对裴延的整体看法。   但这的确是难得能让他平静、轻松、甚至会有些许愉悦的时刻。   周达非在黑暗中睁了好久的眼睛才缓缓睡着。   第二天周达非下楼的时候,意外地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个人。   估计是裴延的客人。   周达非不太关心。今天好容易晴了,他打算吃完早餐就出去浇花。   那人见他下来倒是多看了几眼,“你就是...上次庆功宴上那个小朋友?”   “.........”   “嗯。”周达非不得不应了声。   沙发上这人有点壮实,穿着普通坐姿随意,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周达非。   “哦...”看到周达非转过来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周达非本不欲多说,却发现面前这人有点眼熟。   “...杨天老师?”   “你认得我?”杨天的两根眉毛舞了起来,“裴延跟你说的?”   “呃...”周达非迟疑片刻,“我以前就知道您。”   杨天是个摄影师,常年担任裴延电影里的摄影指导。   其摄影水平常常让周达非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糟蹋自己给裴延打工。   “您是来找裴老师的?”周达非主动问。   他不喜欢裴延,但对杨天还是很尊重的。   杨天很随和,还有几分八卦,“对。他是不是还没起呢。”   “.........”   “我不知道。”周达非实话实说。   “杨天老师,您吃过了吗?”周达非想了想,“要不要来厨房吃点。”   “我就,”杨天话说一半突然顿住。他望着周达非身后神情一动,周达非回过身,发现是裴延来了。   裴延毫不客气地冲杨天抬了下下巴,示意他自己找个地方滚。   杨天摊摊手,先去了餐厅。   “周达非。”一夜过去,裴延又冷淡了起来。   周达非简直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认不出我,倒是能认得杨天?”裴延问。   “.........”   靠。   “还有,”裴延冷笑一声,“你管谁都叫老师?”   “.........”   靠*2。   “我这是表示尊敬。”周达非尽量克制自己,“总不能直呼大名吧。”   “文明用语千千万,你词汇量也未免太匮乏了。”裴延翻了个白眼。   “.........”   杨天来找裴延是谈正事的。   周达非出门浇花前听了几句,裴延新电影的摄影指导应该还是杨天。   而且他俩看起来关系挺熟。   周达非从前没见过有人跟裴延讲话这么轻松自然的。   连日冷雨过后,花瓣零落了不少,使周达非本就不富裕的花园愈发雪上加霜。   要不是有个园丁辛勤劳作,周达非现在是一朵花都没的浇了。   天气倒是很令人舒服。雨歇后的太阳格外明媚,照得人暖暖的。   春天应该快来了。   周达非浇完花回来,裴延还在客厅跟杨天谈事情。   茶几上摆着昨天周达非看的那个剧本,没翻开。   周达非听见裴延说,“我看了,确实不行。不是我不给面子。”   “得了吧。”杨天说,“你什么时候给过人面子。”   “我也就是顺手帮人一个忙,不行就算了。”   杨天走后,周达非想了会儿,还是从楼梯上下来了。   “昨天那个剧本,是杨天老师带来的?”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嗯。”   “不是你自己说是烂片吗。”   “......”   “谁写的啊。”周达非问。   “一个以前专写文艺片剧本的编剧,还算有名。”裴延若无其事道,“年纪大了,想起来圈钱了。”   “写文艺片的?”周达非多少有点讶异,“那怎么会写成这样?”   “不熟悉商业片的制作套路,”裴延说,“估计身体不好,心力也不足了。”   客观评价,周达非不算个多善良的人。   他对自己对别人都挺狠,大部分时候都会用理智化解共情。   但此刻,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怆感。   裴延可能看出了他的心思,“很多时候,人之所以能长期保持一个体面的、标志性的生活或者工作方式,是因为没有遭遇变故,更没经历困境。”   周达非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裴延的这个描述让他想起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创作方式,将人置于极端的困境中,再去体味和描写复杂的人性。   周达非认同裴延的话。他声音平静,只有一丝不明显的抖,“对。”   “所以你是很幸运的。”裴延站了起来,哄骗般在周达非耳边说,“有我在,你不会再经历困境了。”   周达非抬眸对上裴延的视线。   这一刻他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困境中,有无数种可能性,却看不见生的希望。   也正因为此,他周达非一个张扬骄傲、从来都宁折不弯的狠人,才会主动跪倒在他嗤之以鼻的裴延面前。   裴延的眼神很深,表层温柔深层冰冷,本质上是一种锐利的警告。   只要周达非不听话,就会立即被扔进难以想象的困境,血溅五步。   周达非与裴延周旋也有些日子了。   片刻后,他主动伸出手抱住了裴延的腰。   他的身姿柔软,动作已经很熟练。   裴延这几天不忙,也就意味着周达非这几天的日子格外不好过。   他迫切地希望裴延赶紧滚出去拍电影。   过了几天。某个午后,周达非抱着自己的剧本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醒来后发现裴延不知何时进来了,正坐在他面前,手上随意翻着他写的剧本。   周达非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坐起来,“老师。”   裴延翻得不怎么认真,更像是在吓唬他,“这是你写的?”   周达非低着头,不太积极地嗯了一声。   裴延把剧本合上,“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商业片导演,改不了你的剧本啊?”   周达非立刻抬起头,“没有。”   裴延冷笑一声,把剧本扔还给周达非,看样子是没仔细看。   周达非心里松了口气。   裴延站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通知你一件事儿。”   “什么?”周达非问。   “我要出去拍戏了。”裴延意味深长道。   “……”   终于。   可周达非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裴延又道,“你收拾一下东西,后天跟我一起去横店。” 第10章 囚禁   尽管之前一直在心里期盼着裴延外出拍戏后的生活,但当裴延话音落下,周达非发现自己对此并不感到讶异。   今天中午睡着前,周达非正在修改自己的剧本。   他现在陷入了一个创作者最煎熬的时间段。作品看下来挑不出什么错,但只有他知道这绝非自己想要的那条路。   他仿佛被束缚住了,看似已经知晓一切却深陷囹圄而无法破壁,找不到浑然天成的解法——他仍不够了解自己创作的人物,其设定是完全单薄的,情感像是强加的,行为全是臆测的。   就像他从前还不够了解裴延,竟然妄想裴延能像个人一样对他高抬贵手。   这一刻,周达非感到捆在自己身上的某样东西碎开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好,”周达非说。   仿佛这件事并不令他惊讶,更不会使他不悦。   “大概要住多久啊?”   裴延显然也在观察周达非的神态,“几个月吧,反正你把该带的都带上。”   周达非的行李总共也没多少。   出发那天,他带着自己不久前才拎进来的两个大行李箱,坐上了裴延的车。   这是辆豪华越野,司机和李秘书坐在前排,挡板是升起来的。   后排空间很大,暖气悠悠吹来,座椅保持在一个冬季里令人舒适的温度。   车门刚关上周达非就觉得有点儿闷了。他双手交叉垂在腿上,要连续跟裴延共处一个封闭空间让他感到局促不适。   裴延:“怎么不穿我那件羊绒大衣?”   周达非:“有点大了。”   裴延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他按下挡板,“先去接杨天。”   周达非心里舒了口气。   有杨天在,裴延应该不至于把车变成另一种含义。   杨天随身也有些行李,不知是私人物品还是摄影器材。   他推门上车看见周达非,眼底有点惊讶,还冲裴延挑了下眉。   裴延权当没看到,把眼罩拉下来戴好,靠在椅背上假寐。   周达非礼貌地点了个头,“杨指导好。”   杨天笑笑,上车把门带上,“你好。上次忘了问,你大名儿叫什么啊?”   “.........”   “周达非。”   “周,达,非,”杨天念了下这个名字,“飞翔的飞?”   “是非的非。”周达非说。   “你学什么的啊?”杨天问,“表演吗?看起来不太像啊。难道是摄影?”   杨天先入为主地把周达非当成了同行。并且和几乎所有人一样,完全没听说过他是作为导演被签下的。   “我,”周达非犹疑,含糊道,“我不是学电影的。”   “啊?”杨天睁大了自己的豆豆眼。   “他可是个学霸,”裴延面无表情地拉下了自己的眼罩,乜了周达非一眼,“A大毕业,学金融的。”   “.........”   这种很显然周达非自己都不想提的事,裴延却喜欢跟人宣传。不知是为了给自己长脸,还是专门想恶心周达非。   周达非面对杨天震惊的眼神,感觉自己像个被千丝万缕绑着的傀儡,身不由己无法动弹。   杨天想了想,“金融...那你是你们学校经院的咯?”   周达非垂下眼皮,遮住躲闪的眸子,“嗯。”   “那我俩还算有点缘分呢!”杨天性格豪爽大腿一拍,也不顾裴延在场,“前两年你们学院百年院庆,拍了个宣传片还请我做顾问的呢!”   裴延从鼻子里哼出两个音,“什么?”   “就是挂个名儿,显得有排面。”杨天摆摆手,“其实我啥也没干,那片子拍完我看了一遍,没什么毛病。”   “你们经院院庆还拍宣传片?”裴延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周达非,“你知道这回事儿吗?”   “知道,”周达非直到此刻才抬起头,眼神无波无澜,说话声音也轻,“那片子是我拍的。”   周达非大学四年,虽身为经院一员,但从未积极主动参加过经院的任何活动。   准备百年院庆那会儿,周达非正在为排练话剧筹措经费。经院当时要拍宣传片,全院上下也就找到周达非这么一个会拍片子还拿过奖的人,所以表示只要他愿意拍就可以给赞助。   周达非从不拒绝为五斗米折腰的机会,果断答应了。   车后座里,周达非话说完,场面静了会儿。   裴延依旧看着他,只是目光似乎变了几分。   周达非其实并不是故意展现自己也有些电影才能,只是这种事很容易就能被查到,要是刻意瞒着指不定裴延又要找他麻烦。   裴延挺淡定,倒是杨天颇为吃惊。   “是你啊?!我来看看!”杨天从随身的登山包里扒拉出平板,上面的壳已经脱皮脱得看不出原样了。   他手指利索地搜出了周达非两年前拍的宣传短片,划到片尾,果然看到了周达非的名字。   “还真是你啊!”杨天惊呼。   裴延这才开口,他伸出手,“给我看下。”   裴延拿着平板扫了眼演职员表,不像是在夸赞,“你挺全能啊。导演、编剧、摄影、剪辑,都是你一个人。”   “被逼的,”周达非说话没什么情绪,“我们院的领导死要面子,希望主创尽可能多的用经院的人,可是我们院根本没有几个能拍片子的。”   杨天在短时间内对周达非建立了几分好感。   他把平板拿回来塞回包里,带着几分揶揄问裴延,“挺会挑嘛。这么全能的人,你打算放在哪个组啊。”   片刻后,周达非听见裴延带着阴阳怪气的笑意说,“他?放在哪个组都屈才了。”   周达非毫不意外地被直接领到了裴延的另一处房产里,就在横店,离片场不算很远,是个小别墅。   他在这里见到了上次那个小刘,估计还是负责盯梢工作。   裴延给周达非安排了会做北方菜的厨师、帮他出门买东西的佣人以及数十盆健康的花,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横店没什么好玩的,你没事儿就不要出门了。”   裴延简单交代完,就打算去片场看看。明天要开机了,还有些事项需要落实。   门口的越野车重新发动,裴延已经上车了,杨天还没有。   杨天从刚才起就背着登山包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临走前,杨天没忍住问。   周达非身上挂着单反包,左右手各拖着一个行李箱,四周是各式各样的盆栽,像是来度假的。   “我当着他的面说沉睡小火车是烂片,”周达非随意道,“还骂他是个竖子。”   杨天上车后,越野车很快就一溜烟开走了。   周达非一个人立在别墅的小院子里,四周是严实的石砌围墙,面前高高的铁艺大门缓缓关上,发出吱唔吱唔的声音。   小刘时刻注意着周达非的动向,“周先生,要不先放下行李,然后吃饭?您想吃什么?”   “不用了,我暂时不饿。”周达非把单反包从身上取下来放在行李箱上,也不嫌冷,席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这会儿刚过正午,是一天中太阳照射角度很大的时候。   可天边堆积着厚厚的积雨云,低垂得仿佛随时会压到人。日光只能从其缝隙中间或洒下几分,不明媚,却很刺眼。   要下雨了。   而且是连绵大雨。   小刘站在门口张望,觉得周达非看起来还算平静。他蹲坐在台阶上,一手撑在膝盖上抵着下颌,眼神悠远清亮,像在冲着天空发呆。   周达非坐了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一位学法律的同学。   周大肥:「问一下,被囚禁后反杀对方一般要判几年?」   那位同学大学跟周达非一起参加过话剧社,知道他后来在往电影方向发展。   三秒后,同学弱弱的:   「这种剧情...你确定能过审?」 第11章 爬树   今天到横店已过正午,餐点误了。周达非心情郁郁,外加过年期间就没好的感冒有卷土重来之势,他完全不想吃饭。   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是有自主权的。   小刘拿裴延的工资干活,却也不敢得罪周达非。他殷勤地帮周达非把行李搬上了他的卧室的房间,“这是您的房间。不过裴老师说了,您可以睡在隔壁主卧。”   周达非没说什么,他放好行李,把屋内的两扇窗帘拉上了。   这里是二楼,窗外有棵参天的歪脖子树,长在墙外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没什么花草,倒是停着几辆豪车,还有喷泉。   “隔壁也住着人?”周达非问。   小刘:“对,这个小区住的大部分都是娱乐圈的。”   “这隔壁...好像是个圈内富二代,”小刘想了想,“经常聚众通宵趴体。您要是觉得吵,我们直接去敲门说一声就行,他们不敢得罪裴老师的。”   周达非听了,“只是趴体?”   “.........”小刘顿了顿,“反正能说出来的应该只有趴体。”   小刘说得没错,隔壁很快就喧嚣了起来。男男女女伴随着重节奏的音乐和鼓点,不用看都知道是怎样一幅纸醉金迷的样子。   周达非独自拉上窗帘呆在卧室,强迫症般地继续修改自己的剧本。   尚亮的天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混合着屋内不合时宜的灯,像夏季发霉的食物般令人烦躁而无力。   周达非感到神志清醒而生理困倦。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改出满意的剧本。   周达非的这个剧本,核心是关于自由和逃离的。这是他生命里永远无法绕开的主题。   可自由已死,浪漫接近消亡,他的灵感被带上了镣铐,四周是无形的天罗地网,捆着他不得动弹。   周达非觉得,自己已经沦落到了一个古老却又花样百出的困境里:   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周达非没吃饭,傍晚时分让小刘送了瓶酒上来。   小刘不是很放心,还送了饭菜和面包。   周达非把面包留下了,饭菜让小刘带回去。他不想吃,也不愿意浪费。   隔壁的别墅开始进入高潮前奏曲。喷泉响了,夸张的人声此起彼伏。周达非一个人坐在地上吹了瓶酒,假装自己仍在人群里。   李白斗酒诗百篇。   周达非却只希望酒能让自己好好睡一觉。   裴延今天回来得倒是不算特别晚。   他一个招呼直接终结了隔壁尚未正式开始的午夜场,上楼后发现主卧空空如也,没人也没东西,不满道,“周达非呢。”   “他好像不是很舒服,今天饭都没怎么吃,”小刘下意识瞄了眼分给周达非的那间房,门是紧闭的,也没透出光,“估计先睡了。”   “睡了?”裴延皱了皱眉。   裴延站在周达非房门前,手都已经扶上把手按了一半,但最终又松了回来。   “以后记得看着他吃饭。”裴延好像有心思,不知在想什么,“他要吃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第二天是开机,裴延一早就去了片场。   周达非起床后没见到裴延也不意外。昨天净喝酒了,还在地板上躺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胃不舒服,还有点儿着凉,加重了感冒。   厨房煮了白粥,周达非就着榨菜喝了一碗。   小刘站在一旁,“周先生,昨天裴老师说为了您身体健康,还是要按时吃饭的。”   周达非端着粥碗,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小刘一眼。   小刘看起来有几分紧张,在变态老板手下拿工资干活,都不容易。   周达非几口灌完白粥,抹抹嘴,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我会自己下来。”周达非说,“没事儿你们就不用上来找我了。”   于是周达非在裴延给他筑起的囚笼里进一步圈地自禁,每天除了早中晚三顿饭雷打不动下来吃,其余时间都呆在房间。   不出门,不跟人说话,也没人知道他在干嘛。   小刘是见识过周达非“相对真实”的一面的,心里总有点儿惴惴不安,担心要出事。   小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与在上海的时候不同,现在每天不论裴延回来或早或晚,周达非都已经“睡了”。   两个人说起来住在一个屋檐下,实际上面都碰不上。   裴延知道周达非是在跟自己赌气,用相对和平的方式宣泄强烈的不满。   简称,爷不伺候了。   裴延为此颇生了点暗火。可他最近很忙,并且还没找到合适的由头发作,一口气始终出不去。   于是连带着整个剧组都深陷低气压。   杨天似乎看出了点什么,旁敲侧击问过裴延有关周达非的近况。   裴延烦得很,三两句话把杨天应付走了。   他现在拿周达非有点难办。   可能人养宠物确实是容易产生感情,就养了这么个把月,裴延就已经不太愿意跟周达非撕破脸了。   他只想好吃好喝地把周达非磨平爪子关起来,甚至寄希望于周达非能从心理上被“驯养”——但事实证明,这只是裴延自己的一厢情愿。   周达非的虚与委蛇都是有原因的,这让裴延恼羞成怒。   就这样过了小一个月。   裴延的剧组通告单向来排得紧,他对演员苛刻,对自己也十分严格。   所以直到某天排的戏相对宽松,裴延才有心力好好收拾一下周达非这号人。   早上出门前,裴延特地交代小刘,今天他会在家里吃晚饭,让周达非等着。   和往常一样,裴延出门后十分钟,周达非从楼上下来了。   小刘向他传达了裴延的“指示”,于是周达非一碗粥都没喝完就上楼了。   今天的天气,跟刚来横店那天差不多,都是半阴不阳的,一看就是有大雨在路上。   周达非还是一个人靠在窗边。他开了瓶酒,隔壁已经许久没开过趴体了,这里安静得像个死城。   有那么一瞬间,周达非真的想去楼下的厨房,挑一把趁手的好刀。   而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却是出于一种奢望般的执念:不想跟裴延你死我活。   生命一息尚存,他就仍不愿放弃理想,和自由。   在周达非的行李箱里,有一个崭新的小皮夹,打开后里面是一张话剧票。   票根处被整齐地撕下,但这场戏其实周达非没有去看。   它的日期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也就是周达非千里迢迢从北京奔向上海,并在大平台上打了裴延一拳的那个晚上。   过去的一年荒废而魔幻,周达非关于过去恍若隔世,很多记忆在模糊和扭曲中渐渐不再清晰。   屋里没开灯,周达非在昏暗的室内迎着幸存的光线轻轻举起这张票,背面隐约有几个手写上去的字,光透过笔墨在正面打下印痕。   而周达非脑海里霎时只能想起一句话,   “记着你为了你热爱的事业曾经牺牲过什么。”   周达非突然觉得眼涩鼻酸。   我都牺牲了些什么呢。   我几乎什么都牺牲了。   可仍然一无所获。   墙上的时针已经渐渐从四到五,裴延应该就要回来了。   周达非不想见他,非常不想见他,各种意义上都不想见他。   酒精会为人的任性提供借口。   周达非不知是醉是困是沉沦,他晕乎乎地想,反正裴延什么都不会给他,那么跑一次又能怎样呢。   看看这个变态还有什么新招数。   院子外的大门是紧锁的,还有人时刻看守。   周达非想了想,把卧室的窗子打开了。   春寒料峭,冰凉刺骨的风瞬间灌了进来,把人吹得身体激灵头脑一醒。   周达非一只脚已经踩到了窗沿上,风扑面而来的瞬间他顿了顿,本就不醉的酒醒了个彻底。   周达非回头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天的房间里看了眼,旋即扒着窗子踩到了歪脖子树粗壮的枝桠上。   枝桠受力后似乎有一声闷闷的呲啦,被风吹得抖了一抖。   周达非自幼精通翻墙爬树,枝桠还没摇完他就爬到了主枝干的分叉处,身姿矫捷,三两下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还顺手接了几片掉下来的嫩叶子,今春新长出来的。   隔壁人家的大门也是锁着的,但好在无人看守。   这种铁门周达非爬过不知道多少次,从小学高年级起,每次他爸回家逼他学习,他就会爬一次。   一开始也摔过,但自由的快乐远胜于疼痛的苦楚。   周达非想着,嘴角竟有了丝笑意。   他翻窗出来时没穿外套,冷风直往空空的高领毛衣里灌,吹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周达非却觉得这种凛冽的寒冷颇为可爱,很配他本性里的顽强和凶狠。   周达非把叶子塞进了裤兜里,老练地拽了拽那铁门,还算结实。   于是他麻利地拽着铁栏杆爬上去,时不时的风吹着铁门哐当作响,掌心摩擦着粗劣斑驳的铁面,轻微的扎疼。   周达非无知无觉。   不一会儿,当裴延的车开进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周达非身轻如燕地翻了出去。 第12章 赵无眠   这一片是高档住宅区。周达非走出去,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外面的几条街算是“生活区”,非常热闹。临近饭点,餐馆里里外外人都很多,门口蹲着一群等着送外卖的骑手,正在闲聊。   周达非走过的时候听了几句,有几人应该是“横漂”。   有活的时候当当群演,没活的时候就送外卖填饱肚子。   周达非以前没来过横店,不认识路。他漫无目的地在不算宽的路上走着,人行道和快车道没有明显的界限,身旁时不时有摩托车飞驰而过。   周达非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么自由地走在大街上是什么时候了。   如此稀松平常的事,有朝一日竟也能变成一种奢侈。   自由像氧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需要一点儿。   而周达非又比常人更加在乎自由。他就像是肺活量巨大的人猝不及防上了高原——头晕气短,就差憋死了。   走过几条街后,周达非凭直觉发现自己来到了个酒吧街。   受过专业训练的明星看起来就跟素人不太一样。这里没什么大牌,但往来帅哥美女众多,两侧各式酒吧的灯已经过早地亮起了。   “周达非?”   才走了没几步,周达非就听见有人叫他。他不太主动地偏了下头,发现是沈醉。   哦,今天通告不紧。   导演都回家了,演员当然也要出来放松一下。   沈醉这次比上次看起来光鲜几分,可能是因为面上了裴延的男二。他身后还有个男生,应该是一起出来玩的朋友。   “我都不知道你也来横店了,”沈醉说,“在片场没见到你啊。”   “我没去片场。”周达非声线平平。   沈醉有几分不太明显的讶异,旋即笑着点了点头,“我今天正好没戏份,跟一个朋友来这儿随便喝几杯。你也一起?”   抛开电影,沈醉对于周达非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周达非不会因为沈醉“敲门”就对他产生看法,但也不会因为他从前优秀的作品就对他有额外好感。   何况沈醉对他客气友好,百分之百是因为裴延。   “不了,”周达非往旁边的酒吧扫了眼,“我自己逛逛就行。”   周达非说完,沈醉还没说什么,他身后那个男生倒是开口了。   “你是...周达非?”他往前走了几步,像在打量他。   “对,”周达非这才认真看了眼这个人。   他气质没有沈醉灵气柔和,但比沈醉更高更瘦,看样貌打扮估计也是个演员,或者模特。   “难怪看你有点眼熟,”他笑了笑,“我是梁谓。”   周达非没什么反应,“梁谓?”   梁谓见他没反应过来,又说,“你认识赵无眠吗?当初我北京酒吧开业,你俩还一起来的。”   当梁谓提到赵无眠的时候,沈醉明显看见周达非眼神一动。   他没说自己认不认识赵无眠,却皱了皱眉,像是对梁谓有点印象又没完全想起来。   片刻后,周达非点了下头,“我想起来了。去年平安夜,赵无眠从剧院回学校的路上犯了胃病,是你送他去医院的对吧。”   梁谓怔了片刻,点了下头,“对。他那天看完话剧后喝多了,我在路边看到就打了120。”   周达非看着梁谓,眼神没那么有距离感了。他缓缓点了下头,“谢谢你。赵无眠其实不怎么能喝酒的。”   沈醉有些好奇,“赵无眠是谁啊?”   “我一个大学同学,中文系的。”周达非说。   周达非还是跟沈醉和梁谓一起进了酒吧。   “赵无眠跟我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坐下,梁谓就热情道,“本来那天晚上你们俩是要一起去看奥涅金的话剧,结果你临时要参加个导演培训班,就去上海了。”   周达非端起面前60度的伏特加,若有所思地喝了口,像在品咂。   “我跟赵无眠都很喜欢俄国风情的东西。”周达非说,“那天是我对不住他,连他生病了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梁谓笑了笑,“赵无眠是不希望你愧疚,毕竟前途重要嘛。”   明明天还没完全黑,酒吧就已经营造出了一种暗夜的气氛。灯光魅惑诡异,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玩意儿。   周达非唇角掀了一丝弧度,摇头灯正好打在他脸上,笑意扭曲眼神夸张。   前途?   前途就是碰到了裴延。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沈醉问。   “我当时有个拍戏认识的兄弟考进A大艺院,参加了话剧社,跟周达非和赵无眠就混熟了。”梁谓冲周达非抬了下下巴,“后来我酒吧开业,招呼亲朋好友帮我拉人撑场面,他们仨都来了。”   梁谓所说的这个兄弟叫许风焱,就是好心推荐周达非去参加导演培训班的人。   那个让周达非被迫放了赵无眠鸽子、错过最喜欢的奥涅金话剧并打了裴延的导演培训班。   想起来真是令人心情复杂。   “当时人多,我们也不算正式认识,只打了个照面。”梁谓笑着举起了酒,“今天碰到也是缘分,我先干了。”   周达非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把面前的一杯伏特加干了下去。   “你挺能喝啊?”沈醉惊奇道。   “他可能喝了,”梁谓给周达非又倒上,“赵无眠说他拼酒能干趴一个桌的人。”   沈醉听得有些愣,他没见过这样的周达非。   沈醉在裴延的别墅里见到周达非时,只觉得这是个长得很有个性的青年人,幸运地被裴延挑上了,估计也有点自己的想法,但不算自信冒进。   没想到居然这么狠。   周达非听完梁谓的话笑了,“赵无眠跟你讲过很多我的事啊。”   “差不多吧。”梁谓点了下头,打了个响指招呼服务生再拿一瓶伏特加。   “他给我说了不少你们话剧社的事情,说你那个时候是社长兼导演,脾气可爆了,在整个组里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你唱反调。”   “.........”   “最关键是就算有人唱了反调,也总能被你有理有据地怼回去。”梁谓啧了一声,“周才子的美誉名不虚传啊。”   “赵无眠这人满嘴跑火车就没个准信儿,人家小姑娘跟他告白他都能祝人家早日脱单。”周达非翻了个白眼,可唇角是微笑着的,“你别听他胡说。”   “话说回来,”梁谓认真道,“我在网上看了你们最后那个年度大戏《盲人的假面》的官摄。”   “周导,虽说话剧跟电影不一样,可你确实是有功力有审美有追求的,这比科班出身重要多了。”   周达非已经不知多久没听人喊自己“周导”了,感觉这个称谓像是上辈子的。   他从来不喜欢A大,不喜欢金融。这个学校和专业并没给他带来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但大学四年依然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四年。   那个意气飞扬的岁月,他就算头破血流也是张扬漂亮的。   周达非不畏惧艰难困苦,他要无所顾忌地做自己。他生来就是个硬骨头,眼前没路他哪怕劈山开河也要往前走:不自由,毋宁死。   可如今,他被扒了牙齿捆了爪子,连出门闲逛都要爬树又爬门。   酒吧里音乐声震天响,人也是吵吵闹闹的。   沈醉见周达非神色不太对,凑近轻声道,“你还好吗,是不是喝得有点多啊?”   周达非轻嘲般摇了下头,“我没事儿。”   同为文艺片演员,沈醉没有梁谓那么活泼跳脱,他更静,心思也重一些。他想了想,给周达非点了杯柠檬茶,方便他解酒。   周达非说了声谢谢,但没喝。   -   裴延回家后在卧室里没见到周达非,第一反应是他找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小刘有些慌张,“周先生中午吃完饭就上去了,之后就没下来过。”   这个别墅并不算多大,很快所有的房间就都被找遍了。   没人。   打电话也不接。   房间里周达非的行李都还在,可是拖鞋是摆在床前没人穿的。   裴延的脸沉了下来。他夹了根没抽的烟,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视角一览无余。   裴延眯着眼睛想了会儿,声音很低,“去把门口的监控调来。”   监控一切如常。周达非仿佛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李秘书简直比裴延还急。从历史经验来看,只要裴延和周达非关系不好,他的工作就会难上加难。   “会不会有什么小门?”李秘书试探着问,“可能他自己出去溜达了?”   “这四周全是墙哪来的什么小门,你以为是肖申克的救赎吗。”裴延翻了个白眼,把烟点上快速地吸了口,浓密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周、达、非...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   他面前无人敢说话,被烟呛着了都不敢咳出声。   裴延处在盛怒的边缘,看谁都不顺眼,“还有你们,怎么看的人!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天边闪过几道惊雷,电光在阴郁的屋内蓦地留下刺眼的掠影,随后蓄势已久的大雨呜啦啦倾盆而下,玻璃被敲得叮咚响,像是随时会裂开。   “要我带人出去找吗?”李秘书小心问,“这附近不大,周达非也没有车,走不了多远。”   “去找吧。那些商铺给我挨家挨户的找,”裴延夹着烟,不耐烦地抵了下鼻子,“尤其是酒吧一条街。”   酒吧里看不见外面,音乐声又开得格外响,还没人发现下大雨了。   周达非靠在卡座里,不远处的灯光下无数男男女女在酒精的麻痹和氛围的保护下摇头晃脑,疯狂地跟着音乐胡乱起舞。   周达非觉得,某种程度上酒吧是个很干净的地方。   这里的人遵循本能放浪形骸,比酒吧外披着人皮满嘴礼义廉耻的伪君子强多了。   梁谓看起来是个会玩的,他知道周达非比较野,“怎么?要不要去玩一下?”   周达非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喜欢蹦迪,这种活动并不能给他带来刺激,或者让他放松。   沈醉看起来也不太喜欢。他说话大部分时候都轻轻柔柔的,显得很斯文。   忽然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李秘书?”   周达非半阖的眼睛瞬间睁开,他顺着沈醉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西装革履的男子。   李秘书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周达非,连忙扒开人群冲了过来,“周达非!您可真能作死啊!!”   周达非这才注意到李秘书手里还拎着把伞,身上也湿了。   沈醉连忙站了起来,“李秘书,您...”   “三两句说不清楚,”李秘书气喘吁吁地摆摆手,在周达非身边坐下,“周达非,你赶紧跟我回去吧。裴老师等着你呢。”   梁谓这时才发现不对,也站了起来,“这是...”   周达非的神情已经在片刻内变得更加苍白,刚刚噙着的一丝笑意也没了。   “行。”周达非像是认命般平静地站了起来。他看起来有点儿微醺,眉宇间却是坚定的,说话也清晰。   周达非从桌上拿了瓶没动的伏特加,李秘书瞬间心里一惊,觉得周达非怕不是要敲酒瓶动手了。   可周达非只是动作熟练地开了这瓶酒,然后站到梁谓面前,“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因为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去年平安夜的时候,我应该陪着他的,可是我没有。如果他那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我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呃,”梁谓有点无措,“其实我,”   周达非说完,也不等梁谓的回复,直接抓着瓶颈对嘴吹了一整瓶伏特加。他的脖颈绷出一个优美坚韧的曲线,喉结快节奏地滚动着,偶有些酒从瓶口溢出,从他的嘴角星星点点滴落。   李秘书从没见过这种场景,惊得一时愣住,等他反应过来想上手阻止周达非时,周达非已经干完了整瓶伏特加,把酒瓶哐当一声放到了桌上。   不知为何,他此刻看起来倒是在场几人中最镇定清醒的。   梁谓惊了好一会儿,连忙拿起自己的酒杯,“我,”   “哎,”周达非拦住他,“你不用喝。我不喜欢斗酒,更不喜欢逼别人为了面子喝。”   “我自己也一样。我喝是因为我喜欢喝,或者我愿意喝。”   沈醉没说话,但始终看着周达非。   今天沈醉像是认识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周达非,特别是当他谈论起过去、艺术和赵无眠。   在周达非的描述里,赵无眠是一个天真烂漫又悲天悯人的理想主义者,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从人到文再到言行举止,都极具天然无矫饰的艺术气息,浪漫而不可方物。   这让沈醉有一丝毫无来由的微妙醋意,却又很神往。   可周达非先前一直在跟梁谓聊赵无眠,酒也混着喝了不少,压根没注意到沈醉看他的眼神有几分不太一样了。   “走吧,”周达非抹抹嘴,冲李秘书随意点了个头。   “那,那,”李秘书一天之内经历了过多冲击,话都说不利索了,“走,走吧。”   梁谓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沈醉拉住了他。   走了几步,周达非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顿住了脚步。他回过头,从兜里掏出了一片叶子递给梁谓,“等你回北京,什么时候有空见到赵无眠把这个给他。”   梁谓愣愣的,上前接过,“啊?”   周达非目光有些远,“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   --------------------   南北朝时期,北魏大臣陆凯与南朝宋著名史学家范晔(《后汉书》作者)为挚友。   某年,陆凯率军南征路过梅岭,正逢梅花盛开。他遇见了北上的驿使,便折一枝梅花,又赋诗一首以赠友人。   “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13章 39.4度   “我市变更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三小时内降雨量将达100毫米以上。请市民注意防范...”   手机响了。裴延关掉了电视机。   “喂。”   “裴老师,”李秘书气喘吁吁像是在喊,说话受周围声音干扰不太清晰,“找到周达非了,我现在带他回来。”   杨天不久前闻讯而来,问道,“找到了?”   裴延没什么表情,点了下头。   “在哪儿找到的啊?”杨天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他到底怎么出去的?”   裴延神情松散,把手机按了往茶几上一扔,翘起腿靠到沙发上,没有说话。   酒吧里,李秘书找到了周达非就连忙给裴延打电话,边打边急匆匆往外走。   结果他打完就发现周达非不见了,四下环顾见周达非还站在卡座那里,不知跟沈醉还有沈醉旁边那人在说些什么。   李秘书简直头大,只能折返,亲自把周达非拉了出来。   周达非说不清是醒是醉,说话还算正常,可李秘书站在酒吧撑伞的片刻,他就已经直挺挺像看不见雨似的走了出去。   天光大暗,乌云相缠,瓢泼大雨不要命似的砸向人间。   周达非昂首阔步,背挺得笔直,淋得透湿的黑色毛衣紧贴在身上,线条美而有力。他看起来倔强骄傲,让人一时分不清他走向的是领奖台还是刑场。   “周达非!”李秘书连忙撑好伞追了上去。   周达非仿若没听见般,他身高腿长步履飞快,李秘书紧追慢追也只能堪堪跟在后面,一直到了别墅门口都没能给他撑上伞。   别墅院子前的大铁门这次倒是没锁。   周达非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他仰起头往铁门的最上方看了眼,随后双手用力推开了门。   大门哐当一声巨响,裴延正在客厅里,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   杨天站了起来,“你待会儿跟他好好聊聊,别动手。就算你是养条狗,也不能这样关着啊。”   裴延起身把门打开,站在别墅前的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进来的周达非。   李秘书跟在后面慌里慌张的,周达非倒是无所畏惧。   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子里只亮着门口的两盏街灯。   周达非自狂风暴雨而来,看见裴延也毫无躲闪,浑身皆是一往无前。黑色毛衣包裹出他年轻修长的身体,隔着好远都似乎能感觉到温热的性感,令人肾上腺素一动。   裴延的呼吸声昭示着他克制已久,“还知道回来?”   周达非在别墅的台阶前停住。他微仰起头看着裴延,嘴唇轻轻抖动,冷雨都浇不灭一身的盛气。   裴延往台阶下走了两步,李秘书连忙上前为裴延撑伞。他保持着一个倾斜的姿势,伸长手臂举着伞,而自己的身体落在咫尺之外的雨里。   伞的边缘处雨滴飞溅,打到周达非的脸上。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因为他浑身上下早就像掉进水里般湿透了。   “你挺能耐啊,铜墙铁壁也能溜出去。”裴延站在伞下,居高临下道。   周达非翻了个缓慢的白眼,像是困了。   裴延被激怒了。他一把揪住周达非的领子,把他向前一拽。他闻到了周达非身上浓烈的酒味,“还喝酒了?跟谁喝的?”   周达非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台阶上,却只冷笑了一声,眼里尽是嘲讽与不屑,像是在讥笑裴延的自以为是。   “沈醉...”周达非不自觉地嘟了下嘴,似是醉意,“还有...”   裴延瞬间怒火攻心,伸手就掐住了周达非的脖子,斜乱的雨丝打湿了裴延昂贵的西装。   “还有…沈醉的朋友。”周达非说。   两人僵持在雨伞内外。倾盆大雨中周达非仍顽强地睁着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被打得根根分明,雨水顺着眼睫而下,像是一道帘。   可裴延看见,周达非的眸子里分明烧着团火。   不是烧柴点烟、为人操纵的火,而是普罗米修斯舍得一身剐、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暗夜盗来的一点星火,亮得人心惊。   裴延恼火地发现自己心里一颤,像去年平安夜他从浴室出来看见本该无人的大平台上靠着个周达非,暗夜里苍穹之下的剪影,惊鸿一瞥。   他喜欢这样骄傲叛逆的周达非——从一开始就是,却不能容忍周达非这样对他。   裴延手上力用得更大了点,可被勒住咽喉的周达非仍不求饶。   杨天终于忍不住上前,想把裴延拉开,“你们俩现在都不冷静,外面雨又冷,先进来再说。”   裴延却一把甩开了杨天的手,死死地盯着周达非,“跟沈醉喝酒?你还真是从不让我失望。”   周达非也直直地回应着裴延的注视,却渐渐呼吸重了几分,还是滚烫的,看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裴延眉间极阴狠,又把周达非往前拽了拽。两人眼对着眼,鼻尖就快要碰上了。   “怎么?不说话了?”裴延声音很沉。   周达非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发出一个音节。他无力地眨了眨眼,速度极缓。   裴延正在气头上,把周达非的行为当成了一种蔑视。   “好。很好。”裴延不自觉地眯了下眼,正有种把周达非往外一推的冲动,却见他身体一沉,双眼挣扎中接近闭合。   李秘书不敢上前。杨天觉得不对,凑近看了看,“周达非,周达非?”   红色预警的大雨仍在继续,不完全平整的地面上开始有浅浅的水坑。   片刻后,周达非忽然头猛的向下一垂。还没等裴延反应过来,他便直直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秒,周达非脑海里突然蹦出的念头是:我好像知道那个关于自由的剧本该怎么写了。   周达非个子很高,虽然肉少但骨架不算轻。他突然一倒,差点连带着台阶上的裴延一起摔进雨里。   “哎哎哎!”杨天连忙冲出来搀住周达非。他具备一个摄影师应有的健壮体魄,像扛机器拍摄一样把周达非半个身子扛了起来,“来个人搭把手啊!”   李秘书只能把伞一扔扛起周达非的一个胳膊,两人一齐架起周达非进了屋。   而裴延却在原地呆站了几秒。他仍瞪着眼睛,呼吸有点重,像是不确信周达非这么凶悍的人会真的晕过去。   “根据我女儿小时候发烧我照顾她的经验,”杨天把周达非放在沙发上后,摸了摸他的额头,“周达非这估计得有39度了。”   “你女儿现在也才两岁。”裴延翻了个白眼,在客厅里找手机。   “你干嘛?”杨天问。   裴延:“打120。”   李秘书从医药箱里找出体温计给周达非夹上,又招呼几个佣人拿了几条冷湿毛巾,敷在周达非的额头和后颈。   周达非的脸上现在才泛起微微的红,嘴唇却是发白的,是真的病得不轻。   “湿毛巾一般只对低烧有用,高烧必须得吃药打针。”杨天叹了口气,“咱们四个人都多少淋了雨,让厨房熬点姜汤吧。”   “那玩意儿一股怪味儿。”裴延打完120,往对面沙发上一坐,整张脸只有眼睛是有表情的,充满了阴郁。   李秘书和几个佣人都分别去忙了。客厅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周达非,就只剩下杨天和裴延。   尽管裴延对杨天不是很客气,但杨天对裴延也一样。   他们是一个大学的同学,只不过一个是导演系一个是摄影系,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认识了。   客厅里安静片刻,只有雨声仍在呼啸。   杨天想了会儿,坐到裴延旁边,“我跟你说啊,你可真不能再这样了。”   裴延仍旧双手抱臂还翘着腿,不说话也不动,看起来就令人胆寒。   “周达非是一个有棱有角的人,各种意义上都是。”杨天说,“而且你看不出来吗,他很有吃艺术这碗饭的天赋,身上还有一股常人没有的坚韧和执着。”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样的人,迟早会成功。”杨天认真道,“你现在这么死困着他,跟坐牢差不多,有什么意思呢。”   裴延没什么好气,“你对真相一无所知。”   “.........”   “我知道,”杨天苦口婆心,“他不就是骂你了吗。”   “.........”   “他自己跟你说的?”裴延一顿,偏头看了杨天一眼。   “我主动问的。”杨天说,“那沉睡小火车成为烂片,我作为摄影指导也是居功至伟啊。你看我就不生气。”   “而且我们文艺工作者,就是要勇于面对观众的批评。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裴延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体温计显示周达非高烧39.4度。好在没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救护车上陪同的只能上两个人,”杨天问裴延,“你去不去?你去我就不去了。”   裴延翻了个白眼,把湿了的西装一脱,顺手从架子上拿了件大衣披上,坐上了救护车。   李秘书也跟着上去了,他有预感自己会被裴延留在医院照顾周达非。   似乎直到听见医生亲口说出诊断,裴延才彻底相信周达非是真的病了,而不是在跟他耍什么花招。   “他这个感冒应该是还没好全就又着了凉,一直拖着。”医生扶了下老花镜,“然后今天酒喝多了,淋了场大暴雨,再加上最近情绪不佳,就突然爆发了。”   “得好好养一阵子啊。”医生在处方上龙飞凤舞地划出一行没人看得懂的鬼画符,“他现在喝了酒不能吊水,只能先开点能吃的药把体温降下来。”   李秘书去帮周达非办住院手续了。   裴延一个人在周达非的病床前坐了会儿,给自己的另一个秘书打了电话,“通知剧组明天放个假。另外,叫沈醉过来见我,现在。”   -   沈醉跟梁谓在酒吧分别,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住处就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   经纪人言语怪异中透着一丝惶恐,“裴老师的秘书给了个酒店的地址,让你立即过去。”   “.........”   “你不是说之前他...没给你开门吗?”经纪人说。   “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沈醉突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裴延的命令没有人敢违抗。   外面雨还未停,沈醉驱车前往了裴延给的地址。那是一家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不远处有家大医院。   裴延今天本想着难得休息放松一下,结果被周达非闹出了一肚子火。   沈醉进来的时候,他正靠在沙发椅上假寐,揉着太阳穴。   “裴导。”沈醉毕恭毕敬。   “坐。”裴延指了指离自己颇远的一个椅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醉坐到了那个椅子上,双手拘谨地放在双腿上。   “你今天跟周达非去喝酒了?他回去后就昏过去了,现在在医院住着呢。”裴延手肘撑在扶手上,懒懒地说。   事情跟沈醉预料的方向一致,却更加严重。   沈醉心里一沉,“是的。他…还好吗?”   “死不了。”裴延笑了一声,“你挺关心他啊,还一起喝酒。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啊?”   “我们是意外碰上的,”沈醉连忙说,“不是约好的。”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裴延眼神阴了几分。   沈醉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出来的。”   裴延眉间皱了皱,夹起放在烟灰缸上的烟吸了口。   他到现在都没想通周达非到底怎么跑出去的,难免会怀疑有外应。   “不知道是吧。”裴延顿了顿,“那你跟周达非是在哪里见面的?”   “就是酒吧一条街,正好碰上了。”沈醉说。   “沈醉,你跟周达非可不一样。”裴延看了沈醉一会儿,悠悠吐了口烟才继续道,“他不是娱乐圈的人,难免有点顽劣。”   “可你在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规矩应该懂。”裴延眯了眯眼睛,说话像是从牙缝儿里咬出来的,“任何想从我嘴里夺食的人,我都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真的就是意外碰见。”沈醉额角都要冒汗了,“我连周达非的微信都没加,电话也没有。”   “你在大街上会随便碰见一个人就喊他一起喝酒?”裴延声调平得可怕,“并且他还真就跟你去了?”   “我当时正跟我一个朋友一起。”沈醉不得不解释,“我这朋友正好认识周达非的一个同学,碰上也是缘分,就一起喝了几杯。”   “你朋友?”裴延眼神狐疑。   沈醉不想牵扯更多的人进来,“就是我拍文艺片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您应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他之前跟周达非也不算真的认识。”   裴延静了静,像是在思考沈醉话中的真假。   片刻后。   “那你说他跟周达非共同认识的那个人呢?”裴延挑了挑眉,一口吸尽了半根烟,随手扔进烟灰缸里,“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第14章 我选梦想   不知为何,这一刻沈醉敏锐地感到了微妙的潜在危险。   他凭直觉认为周达非和赵无眠关系匪浅,并且不适宜让裴延知道。   “男的。”电光火石间,沈醉不知哪来的勇气玩了一招偷梁换柱,“是A大艺院的。我只知道他也是个演员,名字我不记得了。”   “演员?”裴延显然不信,“能考上A大?”   “对,”沈醉很会演戏,可当着裴延的面他不敢演,只能尽力调整了下呼吸使自己镇定,“我不知道是谁,但他们是这么说的。”   “行。”裴延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过手机,按了个号码,“喂,你去查一下,近几年有没有一个明星考进A大。对,艺院的。”   “一个明星考上A大,都能上一个月热搜了。”裴延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随手一扔,看沈醉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囚,“真有的话,肯定很好查。”   裴延手下的人办事效率极高,电话没一会儿就回了过来。   裴延看出了沈醉的紧张,故意接通手机后开了外放,“怎么样。”   “裴老师,”电话那头是个公事公办的年轻男声,听起来很有特务的风范,“是有这么一个人,叫许风焱,他走特长生加30分进去的。”   “还真有这么号人?”裴延皱了皱眉,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都演过些什么东西。”   “他演过您的戏。”电话那头说。   “.........”   “什么?”裴延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   “许风焱是童星出身,他在您的第一部电影里演男主角的小时候。”电话那头顿了顿,“另外我还查到,他上大学的时候跟周达非一起参加过话剧创作,周达非当初去您的导演培训班也是他推荐的。”   “............”   周达非的同学,在自己的电影里演男主角的小时候——这种听起来就差辈分的事让裴延非常不悦。   沈醉一口气刚松一半,瞥见裴延的神情,又不由紧张了起来。   裴延沉默片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个许风焱,是直的还是弯的?”   电话那边的人显然训练有素,资料查了个全套。   沈醉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只听电话那头斩钉截铁道,“直的。”   “他因为是童星,从初恋开始基本上每一段恋情都会被拍到,全是女的。而且圈内也没听说他对男的有什么兴趣。”   “行,没事儿了。”裴延眯着想了会儿,挂掉了电话。   这个谎算是圆上了,而沈醉仍不敢放松。   “周达非很喜欢你拍的戏。”裴延忽然说。   “啊?”沈醉后背一凉。   “所以我希望你离他远一点。”裴延面无表情道。   沈醉不至于猜不到裴延和周达非的关系。很显然这并非你情我愿,而在真正认识了周达非后,他对裴延的妥协就更令沈醉感到心惊甚至恐惧。   “哦,好。我们本来也就不是很熟。”沈醉心跳过快,还得强行保持理智,“不过,我明天可以去医院探望他一下吗?毕竟他是跟我喝酒喝昏过去的。”   “可以。”裴延不知怎么想的,这会儿倒是爽快,“你还可以拎个果盘儿,或者捧个花篮。”   “.........”   聊完后裴延也没多留沈醉,摆摆手就让他出去了。   沈醉逃也似的出了酒店,经纪人还在外面的车里等着。   “怎么样?”   沈醉一脸劫后余生的样子,“没什么事儿。裴老师问了我一点关于周达非的事。”   “周达非?”   沈醉点点头,也没多说,“就是庆功宴上那个穿着裴老师大衣的男孩,我们今天正好碰到喝了点酒。”   “哦...”经纪人不明所以,“这么晚了,要不就在这个酒店开间房休息休息?反正明天不拍摄。”   沈醉摇摇头,“换一家酒店吧。”   -   周达非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之后了。   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周达非觉得头有点晕,身上也不是很有力气,抓着床边的扶手才坐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李秘书进来了,手上还拎着个饭盒。   “你醒啦。”李秘书拖了个凳子在床前坐下,“感觉怎么样?先吃点东西,你都快一天没进食了。”   周达非愣了愣。他昨天并没有醉得彻底,记忆已经缓慢复苏。   他记得他在别墅门前跟裴延对峙,裴延凶神恶煞像地狱爬出来的厉鬼,而他咬着一口气死都不服输,最后晕晕乎乎就倒了下去。   “我,”周达非把饭盒接过,里面两荤两素,闻起来挺香的,“现在几点?”   “下午五点了。”李秘书说,“你可算是醒了,昨天裴老师亲自送你来医院的呢。”   “.........”   他不来我估计还能好得快点儿。   李秘书挺忙。周达非醒了,他得知会医生,还要跟裴延汇报。   聊了几句后,李秘书见周达非无大碍便走了。他知道周达非也更喜欢独处。   人在病中胃口都不会太好,但周达非毕竟饿了很久,体力和精神双重透支,吃得比往常多些。   更何况,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体力去动脑和斗争。   他已经醒了,便无法再逃避裴延。   周达非边吃边想。昨天他闹那么一出,自己之前“苦心经营”的跟裴延的和谐局面算是灰飞烟灭了。   但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因为很显然,在原来那条路上跑得再远,他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必须重新筹谋。   周达非一场大醉后长久未醒,睡了一天后再睁开眼,恍然觉得世界清晰了几分,神志格外清明。   周达非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一味的乞求和服软是没有用的。   不论他和裴延如何周旋,裴延可以拿他当肆意践踏的猎物,但他必须时刻谨记:自己才是那个猎人。   周达非正想着,有人敲了敲门。   周达非咬着排骨嗯了声,抬头一看沈醉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拍戏吗?”周达非愣了愣,筷子夹着骨头扔掉。   “今天放假,我又正好在附近,就来探望你一下。”沈醉笑笑,“昨天你住院后,裴老师还找我问了下情况。”   周达非举着筷子的手倏地顿住,他沉默片刻,“不好意思啊,昨天我喝多了,就,”   “我没事儿,何况你不说李秘书也会说的。”沈醉摆摆手,说话很柔和,有几分他在电影里的样子,“裴老师只是问了我为什么跟你一起喝酒。我就说我们是意外碰上的,正好跟我一起的朋友也和你有共同认识的人。”   “不过,”沈醉隐晦道,“我说的是梁谓在A大艺院的那个兄弟。他也是娱乐圈的,裴老师更容易相信一点。”   周达非闻言觉得蹊跷,皱了皱眉。   但他潜意识是庆幸甚至感激沈醉给的回答的。毕竟让变态如裴延听说赵无眠这种美好到令人自惭形秽的人,鬼知道还会生出什么事端。   “谢谢你。”周达非说。   “没事儿。”沈醉勉强笑了下,嘴唇不自觉地抖了下。   沈醉没明说,可周达非察觉到了他的紧张。   “裴延把你专门从横店叫到这里问的?”周达非严肃了几分,“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裴老师确实是把我叫到这附近,但他没有为难我。”沈醉似乎有一丝赧意,“叫我过来也可以理解,毕竟你住院了嘛。”   “裴老师昨天好像就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晚上都没回去。”   周达非没有接这个话茬儿。   片刻后,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我住院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梁谓吧。”   “还没有。”沈醉摇了摇头。   “你不要告诉他。”周达非认真道。   沈醉怔了片刻,“你不想让你那个朋友...赵无眠知道?”   周达非嗯了一声。   “你朋友的名字还挺好听的。”沈醉说。   “对,”周达非笑了笑,“很配他。”   沈醉走后没多久,周达非突然收到了赵无眠的微信。   他没点开的时候心里还紧了几分,担心沈醉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出门转头就把他卖了。   好在不是。   照无眠:「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你不知道我在青海支教吗?」   周大肥:「.........」   照无眠:「我还要半年才能回北京,等梁谓见到我那叶子估计已经成灰了,你就是捡根树枝也行啊。」   周大肥:「...我昨天一时忘了。」   周大肥:「借酒浇愁.jpg」   照无眠:「还好梁谓比你有脑子。他说他找个好的工艺师傅把叶子做成标本再给我,还能当书签。」   周大肥:「你在青海现在怎么样?」   对面沉寂片刻。   一段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后。   照无眠:「长冬未尽,然生机已徐徐绽矣。」   周达非对着手机看了会儿,突然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他回了个表情包,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病房的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   周达非此刻是难得的放松,他下意识朝门口看去,进来的竟是裴延。   裴延眉头是松的,眼神却是狠的,唇角挂着一丝与善意无关的笑,“醒了?”   周达非顿了顿,偏过了头,垂着眸,“嗯。”   裴延哐当一声把凳子拖开,又按下扶手,在周达非床边坐下。   “你真是能耐啊。”裴延阴阳怪气道,“我昨天想了一宿都没想明白你到底怎么出去的。难道你会魔法,我家墙壁某处有个九又四分之三车站?”   “.........”   “我从卧室窗前的树上翻进了隔壁人家的院子,”周达非一五一十,“然后爬他们家大门出去的。”   裴延咬了下牙齿,轻笑一声点点头,夸张地鼓了两下掌,“我真是要给你鼓掌啊,太厉害了。”   听着裴延怪里怪气的声音,周达非知道自己这次不脱层皮是不可能好过了。   反正都有这么一遭。周达非调整好心理状态,主动抬起头看向裴延,“老师,我,”   “你这么能耐,”裴延一口打断了他,“我可不敢当你的老师。”   周达非被打断却也没停,只是声音小了点,“老师,我并没想跟你对着干的。”   裴延被周达非的直球打得一愣,旋即气笑了。他伸手就掐住周达非的下巴,倾身上前,咬牙切齿道,“周达非,你耍我呢是吧。”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什么叫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啊。”   周达非被捏着下巴,嘴巴只能小幅度地说话,声音不是很清晰,“老师,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对王勃的爱。”   “我小学就会背滕王阁序了。我现在就可以从头到尾给你背一遍。”   “.........”   “那你就是对我有意见了?”裴延挑了下眉,“为了不跟我吃饭,死都愿意是吧?”   周达非撇撇嘴,垂下眼皮没说话。   裴延冷哼一声,重重地松开了手,把周达非推得差点头撞上墙。   “周达非,”裴延在凳子上坐下,拍了拍衣袖,“你知不知道,你天生就是那种不适合演戏的人。”   裴延突然这么说,周达非不由自主抬起了头。   裴延声线平静,眼神却透着看穿一切的傲慢,“你这张脸,和你这个人一样,都过分的个性鲜明了。你演别人,是演不像的。”   周达非抿了抿嘴,一时没说话。   “何况,你还没有经过我的调教。”裴延说,“所以你不要试图在我面前演什么。”   “.........”   裴延不是一般人。他多疑自负且观察力极其敏锐,周达非表里不一的服软示弱只能在某种程度上取悦他,却远不足以让他信服。   “老师,我真不是故意的。”这种时候,周达非不敢回避裴延的眼神,“但是你什么都不教我...”   裴延冷哼一声。   “我好难过的。”周达非无意识地抓了抓被子。   “.........”   裴延明知道周达非是在跟他耍花招,一时却还拿他这种不要脸的行径没有办法。   裴延想起昨天杨天跟他说的话。   以草饲牛,以肉饲虎。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周达非是长在荆棘崎岖死地之上的未具名玫瑰,香气惊艳摄人心魄,美而张扬宁折不弯,还带着有脾气的刺,一般的养料绝对是养不活的。   他不就是想要进组拍电影吗?   裴延露出了一个很有深意的微笑,“不装了?行。”   周达非的眼神不敢有丝毫变化。   “不过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裴延眉间懒懒的,眼神却是紧盯着周达非,“我问你,自由和梦想,哪个更重要?”   周达非意识到自己再次被推入了两难的困境之地。自由和梦想,在他的心中是一体两面无法分割的,是他从懂事起就孜孜以求的。   他的梦想就是他的自由,他的自由不能没有他的梦想。   “都重要。”周达非说。   裴延竖起一根手指,“可是你只能选一个。”   周达非看着裴延,他知道与裴延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裴延无论如何不会真的给他自由。   前方是陡崖峭壁,一眼望不到生机,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   但身后已然无路。   周达非在心里做出了选择,可一个“梦”字尚未说出口,裴延便又打断了他。   “在你做决定之前,我提醒你一下。”裴延躬身向前,“这个选择是不可逆的。”   “你要是选了自由,这辈子就别想再碰电影。”裴延唇角一抬,“可你要是选了梦想,那我永远都不会放你走了。”   周达非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真的是穷凶极恶,这辈子才会碰见裴延。   他宁愿跟老虎一起跳舞也不愿意跟裴延斗智斗勇。   “所以,自由还是梦想?”裴延问。   周达非短暂地闭了下眼,片刻后睁开满目平静。   “梦想。”周达非说,“老师,我选梦想。”   --------------------   沈醉:没想到吧?   PS明天中午12点还有一章加更。 第15章 场记   周达非认真说完,裴延随意轻笑了一声。   不知道是对这个答案感到可笑还是满意。但总归,是意料之中。   “你自己选的哦,不要后悔。”裴延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把衣服捋好,离开了病房。   接下来,裴延没再出现过。   周达非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出院的时候李秘书给他发了裴延正在拍的这部电影的完整剧本和分镜,以及一个工作人员的牌子。   周达非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确认自己对电影事业矢志不渝的热爱。   因为他发现只要是接触电影,哪怕是裴延拍的,都能让他心跳加速焕发活力。   “裴老师交代了,安排你去场记组。”李秘书边开车边说,“具体的工作等你进组后会有人教你。你先自己看看剧本和分镜,熟悉一下。”   周达非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知道场记是干什么的,跟电影有关的各个工种他都深入了解过。   尽管场记是一份繁琐辛苦、极其需要认真和耐心、并且相对而言与艺术创造关系不大的工作,周达非心里还是小小的开心了一下。   娱乐圈就是这样,很多人都是从基础活儿干起,周达非觉得裴延没安排自己去订盒饭就已经很不错了。   “另外,”李秘书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怎么开口。   “什么?”周达非把剧本在平板里下载下来,“有什么事儿您直说就可以了,我都有心理准备。”   “哦好的。呃,”李秘书清了下嗓子,“裴老师说由于上下班时间不同,也为了避免在组里落人口实,所以可能需要你每天自己想办法来回。”   “哦,”周达非没什么反应,“您发我个地址就可以了,我自己去吧。”   “那个片场...”李秘书好心提醒,“要是纯靠走路,还是有点远的。”   “有公交吗?”周达非问。   “班次比较少,”李秘书说,“不一定赶得上。”   周达非不觉得这是个大事。有人能每天来回十几公里山路上学,他周达非从别墅去片场就是爬着去也行。   “没关系,总有办法的。”周达非随口应了句,注意力转到了平板里裴延的剧本上。   他得在明天进组前最大程度地熟悉这个剧本和相应分镜。   裴延这次选的剧本叫《失温》,依旧没有让周达非“失望”。   电影的内容是裴延以前没碰过的题材,男主角是一名家教严格却厌学的高三复读生,被父母强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学校复读,却认识了辍学的鬼马精灵女主和挣扎在底层的社会青年男二。故事是围绕着男主在这里的经历展开的。   这个剧本乍一看跟裴延以前的电影不一样,但周达非一眼看出来本质完全相同。   都是“裴氏出品”的标准行活,换汤不换药。根据公式生产商业片,该煽情煽情,该搞笑搞笑,看似思考了点深刻社会问题,实际上全是隔靴搔痒——糊弄人的。   全篇主要角色有三个。除了沈醉扮演的男二外,男主是裴延旗下目前风头很盛的一位男星,叫霍离。   而女主就是周达非上次在庭院浇花时擦肩而过的女明星,艺名应该是叫毕佳佳。   周达非剧本看到这里,不由又想起了那部毕佳佳主演的、导致自己跟前女友分手的烂片。   彻底读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周达非许久没有这样高强度地“工作”。他有点饿,下楼吃了点东西。   周达非今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裴延还不在家,但现在他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了。   也就是说裴延回来了,并且没有来找他。   周达非并不会因此觉得裴延是想放他一马。   因为今天他回到卧室时发现,原本长到自己窗前的那棵树已经被砍得只剩根了。   -   第二天一早,失业良久的周达非第一天上工,他醒得很准时。   裴延应该还没下楼,客厅里只有等着的李秘书。周达非跟他打了声招呼,去厨房拿了片面包就打算自己去公交车站。   李秘书拦住了他,“今天第一天,我送你去吧,带你去场记组报个到。”   “啊?”周达非有些迟疑,“这不好吧。”   “我昨天问过裴老师了,他说可以。”李秘书笑笑。   周达非愣了愣,有点困惑李秘书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殷勤。   毕竟自己可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李秘书的想法其实一直很简单。   尽管裴延对周达非时好时坏并且以折磨为主,但确实始终不肯放他走。   由此可见裴延非常重视周达非,不论是好的重视还是坏的重视。   李秘书不是很懂艺术,他觉得爱恨往往就在一瞬间。   说句不好听的,周达非现在就像甘露寺的甄嬛,指不定哪天就回宫了。   跟李秘书类似想法的,还有场记组的负责人。   他姓童,人称童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被工作压迫多年的标准社畜。   童主任也曾隐约听过周达非的“传闻”——包括周达非前几日冒大雨出门把自己喝得烂醉,裴延满横店找人。   他不是很懂裴延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小宝贝”发配到场记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部门,所以不敢得罪周达非。   场记组事多且杂,近来人手不够。童主任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接待”周达非。   李秘书简单介绍几句,嘱咐童主任一定好好带周达非。   然后就走了。   童主任不知道该拿周达非怎么办,甚至没想好跟他如何寒暄。   周达非主动说,“童主任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童主任想了想,“要不...你先写写场记板?”   “行啊。”周达非爽快答应。   童主任其实没指望周达非干活,所以压根不打算用周达非写的场记板,只是给他找点儿活应付一下。   周达非应该是看出来了。   “我先自己写,”周达非说,“写完给您看一下。”   童主任如释重负。   童主任应付完周达非就又去忙了。   此时也才八点出头,李秘书说裴延一般九点进棚开始拍摄。可周达非四处看了看,大多数人已经就位,沈醉妆都化好了,男女主也一样。   很显然,包括场记组在内的各个部门都很忙,且完全不敢给裴延挑到任何错处。   与在裴延近身之处不同,这里的人处处洋溢着标准的社畜气息,没什么喜恶也不攀交情,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把事干好拿到钱才是王道。   快九点的时候,棚里突然一静。   正蹲在一旁写场记板的周达非抬起头,发现裴延面无表情地披着件大衣进来了,像个黑社会的老大。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面生的人,估计不是秘书就是助理。   裴延在自己的专属座位上坐下,翻了翻手边的通告单,“演员先走下位,灯光师调下灯光。杨天待会儿就来,他来了就直接拍。”   童主任连忙在一旁准备好场记板和场记单,随时预备着打板开拍。   周达非写好了个反正不会被用的场记板后,就找了个不会被人注意的角落蹲着,打算看看杨天是怎么拍摄的。   今天早上拍的都是男女主单独的戏份。本来按照通告单应该有一场沈醉的戏,但女主表现拉垮拖了进度。   有一场毕佳佳饰演的女主从楼梯上冲下来的戏,裴延直接让她NG了30回。   连周达非都觉得有些过了。   他其实觉得毕佳佳现在的演技比当初那部烂片好上许多,不知道是她自己花了功夫,还是裴延确实会教。   客观来说,可能还是裴延教得好。毕佳佳最后几次从楼梯上筋疲力竭跑下来的表现都快赶上影后级别了。   裴延工作非常专注,他在片场除了骂人以外没有任何表情。他大权独揽,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压根儿不敢反驳。   周达非蹲在没人的角落,一早上偷看裴延好几次,终于确认了裴延并没有刻意关注自己——起码在片场,裴延不会对自己有任何特殊。   于是周达非放下心来,该干嘛干嘛,权当不认识裴延这个老板。   快到中午的时候,毕佳佳那场从楼上冲下来的戏终于过了。   裴延在杨天的建议下允许全剧组休息15分钟,周达非见童主任闲下来,便拿着自己写的场记板找上去了。   “你当过场记啊?”童主任本来打算敷衍一下周达非,结果被惊了,“场记板写得这么专业。”   周达非随意笑了下。他都不好意思说贫穷的学生小剧组根本请不起专业的场记。   比如拍经院的院庆宣传片时,周达非为了最大程度控制成本,把自己毫无艺术细胞的金融系室友拉来当场记,全靠他亲自培训。   场记组最近缺人,童主任见周达非真的能干活儿并且还挺踏实,简直喜从天降,“你会打板吧?组里前几天有个板打错的被裴导直接开了。”   周达非点了下头,“会。倒板也会。”   “行,那待会儿你先看我打几场,下午就你来了。”童主任说。   周达非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拥有了第一份工作。他还以为他起码要表现一星期,童主任才能勉强让他上手。   “你记着,打板非常重要。”童主任不放心叮嘱道,“你板要是没打好,后期剪辑师能把你劈了。”   “而且,裴导从来都会亲自参与剪辑。他的脾气......所以...”童主任神色犹豫,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在周达非面前评价裴延。   周达非在心里冷笑一声。   裴延的脾气...还能有人比我更清楚吗?   “我知道,”周达非直接道,“我会注意的,您放心。”   “需要我记演员动作和位置什么的吗?”   童主任:“不用,这个有别的同事负责,你打板就行了。”   童主任看起来谨小慎微,实际上也是个胆大的,下午真就让周达非去打板了。   杨天自上次大雨后便没再见过周达非,拍摄前看见他在打板,眼睛还亮了亮。   但是裴延没什么反应,一直在看剧本和分镜,不知道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周达非还是懒得给表情。   这天剧组一直拍到八点才收工。   周达非第一天上班,竟然还有丝恋恋不舍。   以目前的状况,裴延显然不会等他一起回去。周达非自己收拾收拾东西,赶上了回别墅那边的末班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也都是如此。   周达非开始进入他向往的忙碌生活,每天下班时间不定,但早上七点半左右就得出门,因为全剧组基本都必须在裴延出现前半小时各就各位。   周达非负责打板和写场记板场记表,每次开拍前和结束后就蹲在演员和摄像机之间,整个剧组的人都能看见他,尤其是裴延。   可裴延在片场表现得就像不认识周达非,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裴延对周达非的态度决定了所有人对周达非的态度。那些本就不认识的周达非的人,更不会主动上前跟他搭话。   甚至沈醉也很少主动跟周达非打招呼,大部分时候都装没看见。   倒是童主任发现周达非跟他先前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周达非做事情专业而严谨,且绝不眼高手低,也不会喊苦喊累,任何活儿都会干,并且能干好。   一点儿也不像从老板的后宫下放出来的关系户,而像个年轻的技术骨干。   裴延从前做事毫不避讳,因此大家都知道周达非的来历。有些还会在背后偷偷议论他本来住在裴延的别墅里养尊处优,却自己不知检点跑出去喝晕了,果不其然被裴延扔进剧组最底层渡劫。   周达非听说过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知道不少人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是不喜欢跟人多话的,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他满脑子都是自己要做的事。   除了工作上跟童主任产生交集外,周达非在片场也只会跟杨天多说几句。   杨天摄影技术过硬,还脾气很好没有架子,跟裴延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家都挺喜欢他。   而且杨天似乎真的对周达非很有兴趣,时不时就会来逗逗他,还开玩笑说要找裴延把他要到自己的摄影组去。   而裴延,无论在剧组内外,都对周达非视而不见。   他们晚上住在一个屋檐下、白天去一个地方上班,但根本不碰面、不讲话。   周达非知道这种平静肯定是短暂的。   裴延不会真的放过他,隔壁院子里被砍掉的树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他周达非也不可能永远只当一个场记。他知道裴延这是把他架在文火上烤——等他自己受不住了开口去求。   周达非对于裴延的变态狡猾和斗争的旷日持久有充分心理准备。但是目前,他还不想就这么低头让裴延轻易如愿,他对现状还算满意。   满意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有天剧组拍一场群戏,总有人发挥失误,拍完后已经接近午夜了。   棚外依旧下着南方才有的大雨。   杨天知道周达非这段时间都是自己来回,有时候赶不上车就只能靠走。   今天显然是已经错过末班车了。   “我说,”摄影器材收好后,杨天走到裴延身边,“今天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让周达非自己回去啊?他上次感冒那么严重。”   “剧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难道还要负责挨个儿把他们送回去?”裴延说。   “.........”   “你这人气性怎么这么大呢!”杨天叹了口气,“周达非不打招呼偷跑出去喝酒是他不对,但你给他看了这么多天脸色也差不多够了吧。”   “给他脸色?”裴延冷笑一声,“他才不会觉得我给他脸色,他巴不得我离他越远越好,拍戏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看我。”   “......”   杨天觉得裴延的脑回路难以理解,“不是,那你现在这样到底是想干嘛?他不看你你也不理他??”   “我想通了,强求没有意思,反正他也跑不掉。”   “就像养狗,放狗在院子里溜达,它饿了就会自己跑回来找你撒娇。这远比关在笼子里听他咬门狂吠有趣多了。”裴延伸了个懒腰,“周达非不会一直安于现状的。他想当导演,有他上赶着来求我的时候。”   裴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一点痒。   自从到横店,裴延已经连着一两个月没有碰周达非了,跟在上海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片场的潜规则是哪怕收工了,只要裴延没走其他人就不能走。   李秘书按照惯例把裴延的剧本分镜等等资料理好。裴延靠在椅子上,突然说,“你去问下周达非他今天准备怎么走。”   “啊?”李秘书一愣。   “感冒的人不可以进剧组。”裴延又自以为明显地暗示了一句。   “哦…”   没过多久李秘书就回来了。   裴延没看到周达非,不是很满意,“他怎么说?”   李秘书偷偷瞥了裴延一眼,小声道,“我没见到他。童主任说周达非刚收工就走了。”   “.........”   --------------------   后天见哦! 第16章 煎饼果子   开车比走路快得多得多,所以裴延到家的时候,周达非还没。   院子里的花已经有日子没人浇了,被凄风苦雨吹得零落一地。此地多雨,再浇估计花就淹死了。   自从周达非也开始去剧组上班,小刘的工作就从盯梢变成了打杂。   李秘书撑着伞把裴延护送进屋,自己身上湿了大半。   裴延进屋后面无表情把大衣往沙发上一扔,径直上楼,没一会儿传来了砰的一声关门,震得地板好像抖了三抖。   “李哥,”大晚上还在勤勤恳恳守门的小刘往楼上看了眼,“裴老师这是?”   “心情不好。”李秘书抿嘴叹了口气,站在门外甩了甩身上的水,“你今天别触他霉头。”   裴延把外衣脱了,进浴室洗了个冷水澡。他身体一向很好,哪怕是冬天也时不时会用冷水洗澡,特别是要想事情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这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冰凉的水柱从淋蓬头哗哗落下,裴延特意把水调大了些,仰着头感受冷水扑在脸上时刺激的舒爽感,和轻微的隐痛。   低温没能浇灭裴延的一腔怒火。他闭着眼睛想,周达非真是个弱鸡,不要说洗冷水澡了,淋一场冷雨都能直接昏过去。   就这还凶神恶煞地跟我斗。   还爬树翻墙?还早早收工?   裴延心里似乎烧起了一团火,不大却越燃越有精神,让他身上有些无法抑制的躁动。   裴延今晚的冷水澡洗得比往常更久一些。   可当裴延洗完出来,周达非依旧没有回来。   夜深人静,天空开始放肆了。窗外暴雨如注,惊雷夹着电闪,昏暗的走廊一瞬乍亮。   裴延眉间不自觉皱了下。他随意擦了下身上的水汽,回屋把半湿不干的毛巾丢到一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裴延惊讶地发现,他心里冷水都扑不灭的怒气不仅没增加,竟还自然而然地弱了几分。   过早离组、深夜未归、无视自己、不肯服软...裴延对于周达非的一切行为感到生气,觉得他不识抬举,总在挑战自己的掌控欲。   但此刻,裴延心里更多的却是一股陌生、新鲜而不自然的情绪:担忧。   雨那么大风那么冷,周达非体质那么弱鸡,鬼知道他会不会又昏倒在哪个地方。   裴延靠在沙发椅上,无力地闭上了眼。   从周达非上次醉酒昏迷到现在,裴延发现自己对他越来越下不了狠心。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雨还在下,裴延恼羞成怒地不想让任何人发觉自己对周达非有点儿异样的心思。   他沉吟片刻,换了出门的衣服,从抽屉里拿出了备用的车钥匙。   裴延下楼后没开灯,正在玄关处换鞋。   小刘听了李秘书的话后一直不敢睡死,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就出来看看,“裴老师?”   压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的裴延:“.........”   小刘十分讶异,“裴老师,您要出去?要不要我开车送您?”   “不用,”裴延面无表情道,“我出去散步。”   小刘看了眼屋外的瓢泼大雨,理智地选择了闭嘴。   裴延打算把车开出去沿途找找看,要是正好撞见风雨飘摇的周达非就把他捡回来。   雨天路滑,视线也不好。好在裴延运气不错,刚把车开出门转了个弯就看见了周达非。   周达非肩上扛着把伞,手里晃晃悠悠地拎着个塑料袋,里面估计是某种宵夜。尽管已经很晚,豆大的雨点哐当当砸向周达非并不坚固的伞,但他整个人脚步轻快,看起来轻松而有活力。   难怪回来这么晚。   难怪急着去收工。   敢情自己出去买吃的了。   他买吃的钱估计还是我给的!   裴延在车里冷笑了一声,觉得自己对周达非的怜惜十分可笑。他报复性扭转方向盘快速掉了个头,地上飞起的水珠溅到了不远处周达非的腿上。   周达非皱了皱眉,正想着什么人这么没素质,他放目看去,那车已经开远了。   周达非拎着自己的宵夜回到别墅时,裴延刚刚停好车上楼,客厅里只有不明所以却不敢睡觉的小刘。   周达非知道小刘因为自己之前爬树逃跑被裴延狠狠教训过,所以之后对他比从前友善了些许。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小刘小心翼翼往楼上看了眼,“裴老师今天心情不好,才回来。”   “才回来?”周达非看了眼钟,算了算收工的时间,“不至于吧。”   小刘:“他今晚回来后又出去了一趟,刚刚才上楼,说是去散步了。”   “散步?”周达非刚从狂风大雨中“跋涉”回来,伞骨都差点给吹坏。   周达非心里不由又给裴延的变态程度加了几分。   “算了不管他了。”周达非拎起手上的塑料袋,“你饿不饿,我买了煎饼果子。”   裴延上楼后知道周达非不久就会回来,特地竖着耳朵听。   结果周达非是回来了,却迟迟没有上楼。   裴延把卧室的门打开,隔着走廊听到了楼下的对话,还隐约有点回声。   小刘:“原来你这么晚才回来是去买煎饼果子了?”   “对。”可能是因为最近过得相对可以,周达非今天难得有几分活泼,“我本来是收工回来路上饿了,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   “结果吃了几口发现太好吃了!是我在南方吃过的最有我们北方特色的煎饼果子!”周达非说起来很有劲儿,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有的模样,“于是我折回去又买了一个。”   小刘:“.........”   “这煎饼果子分量挺大的,”周达非说,“这个我不一定吃得下。正好你没睡,跟你分一下吧。”   于是裴延就站在卧室门前,听楼下的周达非和小刘边吃煎饼果子边聊天,隐隐约约他似乎闻到空气中传来一丝刺激味蕾的香味。   裴延站了会儿,再次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社畜周达非依旧在老板裴延还没起床的时候就出门了。他昨晚吃得多,早上只喝了碗没加糖的豆浆,搭着早班公交车到了片场,碰见童主任打了个招呼。   童主任却似乎有话跟他说。   “周达非,你每天收工都走得比较快,所以可能没发现,”童主任斟酌片刻,“在我们片场呢,一般裴导没走,我们都是不能走的。”   “啊?”周达非愣了愣。   “之前我想着可能你先走也没事。但是昨天晚上你走后,李秘书专门来找过你,估计是裴导找你有事。”   童主任不是个八卦的人,对裴延和周达非的那点事不感兴趣,此刻只能隐晦道,“你...还好吧?”   “............”   周达非皱了皱眉,他想起小刘说的裴延昨天心情不好。   周达非压根儿不关心裴延的心理健康,所以昨晚也没细想。   周达非心里沉了沉,觉得裴延比他想象中更加沉不住气,暴风雨可能还是要来了。   童主任又关切地问了遍,“你还好吧?”   周达非面色如常,“我没事儿,您放心。我以后也迟点儿走就行了。”   今天裴延的心情不好是摆在脸上的。裴延的心情不会影响他的工作要求和业务能力,但会影响他对人的态度。   女主毕佳佳的演技本就忽高忽低,非常有赖于临场发挥和导演调教。今天碰巧拍的都是她的重头戏,她紧张之下,拍一条卡一条。   最后只能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慢慢磨,周达非打板打得手都要废了。   一天下来,大家筋疲力竭,却还不得不强行保持精力集中。裴延惯用高压政策,基本不会允许进度较通告单有所滞后。   NG了20回后,男女主从小巷里跑进街边理发店站定的那一条算是拍好了,紧接着就是他们站定后的对话。   裴延丝毫没有给人放松一下的打算,讲完戏就让演员就位开始拍。   周达非和往常一样,抱着写好的场记板蹲在一旁。男女主都站到上一条结束时的位置上后,周达非看着男主,突然皱了皱眉。   各部门都已准备完毕,裴延喊了一声开拍,周达非却没有打板。   原本昏昏欲睡的整个剧组霎时醒了大半。   大部分人都是喜欢看热闹的,比如某位同事头铁得罪了铁血上司。   何况,这位“同事”还跟老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众目睽睽下,周达非无所畏惧地放下场记板站了起来。   连杨天都愣住了。   周达非想起之前李秘书跟他交代过“避免落人口实”。   “裴导,男主角的袖,”周达非略微转了个身,正面朝着裴延表示尊敬。   裴延积蓄已久的怒气终于找到了爆发口。他眉毛一横,当着全组上百人的面厉声打断,“你叫我什么?”   四面八方灼热的视线顿时有如天罗地网般困住了周达非。   他倏地愣住,像是身上无法动弹,过了会儿才咬着嘴唇道,“...老师。”   裴延这才给了周达非一个不算友善的眼神,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   “老师,”周达非吸了口气,强行平静道,“有个穿帮。男主角上一条从进来到站在那里左边的袖口都是完全挽上去的,刚刚平整地掉下来了。”   杨天看了下之前过的那一条,“还真是。”   男主霍离连忙冲裴延鞠了一躬,“裴导,抱歉,我...”   裴延不耐烦地摆了下手,“行了。赶紧照着上一条挽上去。”   周达非独自站了会儿,又重新蹲回了地上。   霍离调整衣服的时候,杨天望着周达非的背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他走到裴延身边,“我突然想起来件事儿。”   裴延眼皮都不抬,“你也发现一个穿帮?”   “......”杨天不理裴延的玩笑,“我突然想起来周达非第一次见到我,是喊我杨天老师的。”   “但后来就每次都喊杨指导了。”杨天压低声音,“不会是你这个变态不让他喊我老师吧。”   裴延翻着手上的分镜,不接杨天的话。   “还真是啊。”杨天惊呼。   霍离调整好了衣服,裴延把分镜放下,拿起麦,“各部门都准备好,马上拍下一条了。”   杨天还欲再说什么,裴延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对着麦,说话没什么感情,“制片组的记一下,今天再出岔子的,这个月奖金扣光。”   “..........” 第17章 连本带息   今天收工后,周达非跟其他人一样等裴延离开后才走。   并因此错过了末班的公交车。   周达非回到别墅的时候,裴延正在餐厅,李秘书也还没走。   周达非轻轻把门带上,踮着脚偷偷溜上了楼。   餐厅里,李秘书汇报道,“过几天有个投资商会来,跟您约了个饭局。”   裴延拧了下眉,“这不年不节的,投资商这么闲吗。”   “呃,”李秘书顿了顿,“可能是因为姜皓要进组了,这个投资商算是他的金主。”   裴延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姜皓是谁。   那个庆功宴上周达非试图模仿的人。   “姜皓总共也没几场戏。”裴延翻了个白眼,“饭局什么时候?”   “三天后的晚饭,”李秘书说,“需要安排人同行帮您喝酒吗?”   楼上传来一声明显压抑了的关门声。   裴延知道是周达非回来了,并且他还刻意迅速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裴延觉得周达非这种夸张而无用的反抗有几分搞笑,看来还是要主动给周达非一点颜色瞧瞧。不然凭这家伙的自我管理意识,马上就要放飞到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让周达非跟我一起去吧。”裴延想了想,眼神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他不是最能喝酒了吗。”   -   第二天周达非和往常一样,八点半到了片场。   场记组的几个小姑娘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周达非不注意听了一耳朵,发现她们在热烈讨论新晋顶流姜皓。   说是姜皓过几天要进组了。   周达非想起那曼妙的腰肢和柔软的胳膊,立刻躲到一旁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   他要确认裴延确实每个月都给他打钱了,以防止自己突然被裴延从别墅里赶出去没钱租房子无处栖身。   余额挺正常,周达非放下心来。   快开工的时候,童主任拿着新的通告单来了,“姜皓过几天进组,因为他行程紧戏份又少,所以那几天都抓紧拍他的戏,通告重新调整了一下。”   周达非接过通告扫了眼,“好的。”   “这两天比较辛苦,”童主任拍拍周达非的肩,“不过后天据说能放半天假。”   周达非最近忙着当社畜,有段时间没好好静下心来读书思考了。   对周达非来说,这两项活动本质上都是进一步认识世界、了解自己,是他喜欢并且需要的。   由于裴延有事,剧组难得能放半天假。周达非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再看看电影读读书。   这天中午收工后,周达非和场记组的同事蹲在一起,这段时间的工作相处使他和大家熟悉了几分,他们都在等着裴延一走就回家放假。   然而没一会儿,李秘书来了。   周达非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拍拍裤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周达非,”李秘书挂着标志性的笑容,“裴老师叫你。”   “.........”   其他同事都很有眼力见儿,见状纷纷找借口离开。   “您知道是什么事儿吗?”周达非问。   “晚上有个饭局,裴老师让你一起去。”李秘书说。   当周达非被迫换上李秘书为他准备的一整套花里胡哨的西装行头时,他开始预感今晚的饭局可能不是个善类。   尤其,西装外搭配的保暖外套是裴延的那件羊绒大衣。   这件衣服周达非压根儿没带来横店,估计还是裴延特地让人从上海送过来的。   他周达非一介无名之辈,没有什么饭局是非要他参加的,他的穿着也没什么人关心——除非裴延要求。   晚上饭局在一个离片场有些距离的地方,这次裴延倒是没让周达非自己腿儿着过去了。周达非换好衣服出来,裴延的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李秘书礼貌地替周达非拉开车门,“请。”   “.........”   裴延正靠在车后座假寐,听见车门拉开的声音掀了下眼皮。   周达非平日里不修边幅,对于穿着不怎么在意。他的衣服方差极大,从上万到几十的都有——而且他自己好像也看不出什么差别,经常没所谓地混搭。   这使得本就比常人好看许多的他今天更加令人挪不开眼。   裴延多看了两眼。周达非一袭笔挺修身的西装,腿特别长,又似乎比前两月瘦了些许,整个人显得沉稳坚定而有精神,只有眉宇间仍有几分尚未磨灭的少年气。   极其昂贵的服装饰品不是什么人都能撑得起来的。常人大多或局促憋缩或刻意显摆,再加上身材气质种种因素,鲜少有人能把西装穿出随意自然又完美惊艳的贵气。   李秘书站在车外,“裴老师,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给周达非换好衣服了。”   裴延面无表情地从上到下缓慢扫视了周达非一遍,像是在确定他穿上了自己要求的衣服,最后目光落在了他黑袜包裹下劲瘦而优美的脚踝上。   周达非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一样。愿意陪裴延参加这种饭局的人一抓一大把,很显然裴延就是要羞辱自己,提醒自己现在是没有自由的人。   裴延又闭上了眼,把眼罩拉下戴上。   裴延不说话,周达非也不想说话。他自己坐上车,把车门拉上。   车里还是闷得要死的暖气,在已经不那么冷的初春显得格外难以忍受。   到了地方,周达非终于明白裴延为什么今天非要带自己来了。   今天跟裴延吃饭的是一位姓李的中年商人,他所在的公司给裴延现在的电影投了钱,是仅次于裴延自己的第二大投资商。   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他身边的是姜皓。   周达非知道在有些人眼里明星跟玩物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肆意践踏,交换也不是少见的事。   裴延伸出手,态度礼貌但不算热络,“李总。”   李总连忙伸出手。他年纪应该也不算很大,但常年酒肉让他笑起来满脸横肉,“裴导好啊!”   姜皓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个子也很高,就是太瘦了。他十分乖巧地跟在李总身后,并合乎礼仪地冲裴延露出一个微笑。   而裴延身后的周达非却一身正气,板着张冷脸,就差撸起袖子把李总掀翻了。   这种酒囊饭袋,一打一个准。周达非断定自己要不了三下就能让他跪地求饶。   而李总却饶有趣味地看着周达非,还不太雅地啧了一声。周达非那张脸不是一般的好看,是身份证照片都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的劲挺分明,睫毛长眸子亮,高鼻梁下是一张薄薄的唇,眼神透着坚毅和骄傲,不是寻常的皮相好看能比拟的。   李总不由看得眯起了眼,周达非却全然无视。   裴延跟李总握着手,偏头瞪了周达非一眼,眼神平静中有一丝警告。   周达非这才开口。他双手垂在身前,说话利落像个保镖,“李总您好。”   “小伙子长得挺精神。”李总笑着说。   不知为何,周达非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一丝令人恶心。   饭桌上除了李总,还有另几个作陪的。   周达非听了会儿他们开席间的互相吹捧,觉得毫无营养可言。这个李总估计只是个高管,并不负责投资事项,专业的事一句都不会,这次显然就是借着姜皓的事请裴延吃饭找乐子。   在他们的衬托下,裴延都显得高雅了几分。   裴延始终懒懒地靠着椅背,嘴角微扬眼神冰冷,不时应几句,显得身在局中又绝不属于其中。   聊了几句后,李总慢悠悠地倒了杯白酒,站起来,“裴导,这杯我先干了。”   裴延隔空举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   李总被拂了面子,皮笑肉不笑,“看来裴导还真是跟传说中一样,不喝酒啊。”   “抱歉,”裴延笑了下,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歉意,“多吃点儿菜吧。”   李总显然是个小肚鸡肠的,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裴延。   他眯缝起眼睛,“姜皓,你明天就进组了,不去敬裴导一杯吗。”   姜皓今晚不似庆功宴那天妖娆主动,但非常顺从听话。他很快会意,端着两杯酒走到了裴延身边,“裴导,这杯我敬您。”   姜皓说完,一口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   周达非瞥见他的脖子开始泛红,可见不是善饮酒的人。   裴延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依旧对着李总喝了口茶。   可这杯酒裴延不喝,姜皓便不能回去。在李总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又给自己倒了杯,喝下去呛了好一会儿,“裴导。”   周达非兔死狐悲,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他极度反感压迫和羞辱。   裴延似乎注意到了周达非表情的变化,“你怎么了?”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从姜皓手上拿过另一个杯子一饮而尽,“李总,裴导他不能喝酒,我替他喝。”   李总的脸上瞬间泛起不虞,其他作陪之人也大多觉得可笑。他周达非是个什么货色,也有资格替裴延应酒?   周达非很懂规矩,他喝完就立刻斟满,“李总,您喝一杯,我喝三杯。”   裴延依旧没什么反应,不拦着周达非,却也不骂他。   李总冷笑一声,“行啊。”   李总常年混迹酒桌饭局,酒量颇可,甚至有几分好酒,越喝越停不住。   周达非拼了命也得站稳,一杯接一杯地灌。近日来难得有一点儿的欢愉消失殆尽,周达非的肉体像被捆住的傀儡,而精神仍在挣扎。他不肯服输,更不能倒下。   很显然,这场酒局,逼周达非喝酒的是李总,背后真正剥夺他自由的却是裴延。   周达非知道,只要裴延一句话,就没有人再敢逼他喝酒。   可是裴延不说。   他也不愿意开口去求。   周达非厌恶拼酒,对这个场合感到无比恶心。可他死撑着一口气,凭惊人的意志力,誓要以三倍之量把李总灌倒。   裴延始终坐在周达非身后,神情淡淡的。   喝到快趴下的时候,李总突然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周达非身边,上手就摸了摸他的脖子,边摸还边说,“够,够劲儿啊。”   周达非生理心理都在呕吐的边缘。姜皓第一次敬酒的时候,周达非就瞥见了他袖口露出的伤痕。   这个李总显然是有些不可为人称道的癖好,并且喜欢强迫。   李总左手从周达非的脖子摸到了脸颊,右手举起酒又强灌了一杯。   周达非发誓,这一刻他真的想抄起桌上的酒瓶直接把李总打得头破血流,这辈子都不敢再喝酒。   周达非捏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面前李总丑陋的嘴脸还在微笑。   “三杯哦。”   周达非机械性地拿起了桌上的酒瓶,他有些站不住了,眼睛也有点儿花。   就在周达非觉得自己快要把酒杯捏碎的时候,手上的酒杯被人一把夺去。   随后是裴延的一声标志性的冷淡嗓音,“够了。”   裴延把周达非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而后砰的一声把杯子砸碎在了李总面前,飞溅的碎玻璃扎到了李总的手,他嗷的一叫收回了手,却见胳膊上已经划出个口子,血往外直冒。   整个饭局顷刻静了。   李总看起来嚣张,本质上是个怂货,一下子吓醒了。   裴延个子很高,平时的气质就贵而高冷,此刻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愈发可怖。裴延的眼神透着阴鸷,李总连个屁都不敢放,颤巍巍地往后退了几步。   而周达非也已经快站不住了。他一手撑着桌子,手臂绷得紧紧的,因过于用力而不自觉地发着抖。   “裴,裴导,”有其他作陪的人试探着站了起来,“您,周达非还好吧?”   周达非已经不太站得稳,神志却还清醒。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就是裴延把他逼到这种境地的吗?   他根本没有退路。   裴延直接伸手拽上了周达非的胳膊。他力气很大,周达非被拽得一个趔趄朝裴延倒去。   裴延比周达非高一点,趁势搂住他也不怎么费力。他问刚刚站起来那人,“你们公司这次投了多少钱?”   “呃,几千万,具体金额要看合同。”那人说。   裴延嘴角斜掀起来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几千万?你回去跟你们老板说,让他派人直接去我公司找财务部要钱。”   那人疑惑道,“啊?”   “连本带息还给你。”裴延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第18章 踹门   裴延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炸成一锅粥,拽着周达非就出了包厢。   刚走到走廊上,周达非一把推开了裴延。   裴延怒道,“你干嘛!”   周达非也不说话。他现在头重脚轻张口就要吐,眼睛也是花的。任何人的触碰都会令他感到恶心,周达非扶着墙壁踉跄冲进了洗手间,而后迅速锁上了隔间的门。   裴延犹豫片刻便跟了上去,站在外面敲了两下门,眉间一皱,“周达非!周达非!”   裴延知道周达非在吐,也知道周达非在跟他赌气。   隔间里传来一阵冲水声。周达非吐完后清醒了不少,他一时不想出去,索性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喘着气。   高档餐厅的洗手间,隔间空间都很大,周达非可以肆无忌惮地伸着大长腿。   头顶暖黄色的灯光此刻有些刺眼,周达非举着手仰起头,那光从指间缝隙透来,像深渊中的太阳。   裴延听里面没声音了,又捶了两下门,厉声喊道,“周达非!把门开开!”   “再不开我踹了!”   周达非觉得闷,粗暴地解开了羊绒大衣的扣子,翻了个白眼。   裴延放了他一阵子,而后再次踩碎了他珍视的一切。   可能变态就喜欢这样。   周达非知道逃避是无用的,可他现在身心俱疲,不想动,不想离开这个封闭的小场所,更不想看到裴延。   周达非听见隔间外裴延好像跟李秘书打了个电话,随后裴延又敲了两下门,“周达非,我再说一遍,把门开开。不然我真踹了。”   “门坏了你赔听见没。”   周达非压根懒得理裴延,甚至觉得看裴延像个普通人一样没有捷径地踹门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周达非双手抱臂,懒懒地靠坐在马桶上。裴延说到做到,真的一脚踹了上来,门跟着剧烈地抖了三抖。   周达非四下看了眼,这个隔间里没有扫把之类的东西。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就这么看着裴延踹门。   裴延踹了两下,听里面依旧毫无声音,有点儿不详的预感,“周达非。”   周达非还是不说话。裴延怒气中夹杂着点儿不安,用力猛踹了一脚,门摇摇晃晃地开了。   裴延一把推开门冲进去,却见周达非十分淡定地叉腿坐在马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在看戏。   整个人一丁点儿的事都没有,完全就是在跟他横。   眼神里还有一股子嘲讽,好像在说踹了这么久才踹开,你不行呀。   裴延瞬间怒火中烧,伸手便揪起周达非的领子把他半拎起来,昂贵的布料被折出了一道道不该有的痕。   “刚刚要不是我喝了那杯酒,你特么还真准备就任那个什么李总摸吗!”裴延说话都喘着一股粗气,“你平时不是最横了吗!”   周达非心里有一万句骂娘唾弃的话呼之欲出,却最终只能紧紧抿着嘴。他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   周达非被迫抬头仰视裴延。他没有一句说得出口的话,就只能生生地睁着通红的眼睛,一股子倔强,还有一点不明显的委屈。   裴延最是不敢看周达非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藏不住事儿,会直勾勾地质问他。   裴延话说得愤怒,可自己都心虚。周达非红红的眼角处有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受重力影响缓缓向脸后流去,他却撑着眼睛一眨不眨。   裴延心里一动,气焰不由得减了几分,“你在我面前,骨头就非得那么硬是吧!”   裴延手蓦地一松,周达非惯性往后一倒,正靠在了马桶水箱上。   裴延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居高临下道,“跟我装都只能装个三秒。”   “是你说我装不像的,”周达非低着头,声音不大不小,“我也就不装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是你自己放弃了自由。”裴延冷哼一声。   “我不是放弃了自由,”周达非抬起头看着裴延,声音沙哑似有醉意,眼神却透着一股深而平稳的坚定,“我是选择了梦想。”   李秘书一晚上都守在酒店门口,等着接裴延和周达非回去。   孰料他还没接到裴延的电话,倒是接到了与裴延同桌吃饭之人的电话。   李秘书觉得蹊跷,裴延酒量上佳,可在这种场合从不喝酒,更不可能把自己喝到需要别人打电话的地步。   结果接起来后,对方比他还着急,委婉地说在宴席上不小心得罪了裴老师,现在找不到裴老师人了。   李秘书:“????”   “那周达非呢?”   对方似乎更难以启齿了,“他...也跟裴老师一起出去了,好像喝得有点多。”   李秘书只能斗胆给裴延打电话,裴延接起电话倒还正常,只是情绪肯定不算好,让李秘书把车开到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裴延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没什么表情的周达非。   李秘书连忙让司机把车停好,自己开门下车迎了上去。   “裴老师,这是?”李秘书又往裴延身后看了眼,只见周达非板着张死脸。   裴延没说话,径直坐上了车,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坐过来。”   周达非看起来是已经懒得反抗,坐到了裴延身边。   李秘书替他们关好车门,这才自己坐到前排。   裴延把挡板按下,“你去查下那个姓李的到底怎么回事。”   同样姓李的李秘书:“...?”   “那个什么李总。”裴延眼神阴阴的,“还有,跟制片主任和财务部主管说一声,公司内部追加一笔投资,做好让今天的资方撤资的准备。”   撤资不是小事。不仅与钱有关,搞不好还要打官司。   “撤,撤资?”李秘书瞠目结舌,“那,那姜皓呢。”   “姜皓留着,他没几场戏,而且流量大。但是他们的产品植入先冻结,等后期再说。另外让财务部重算一下真把他们踢了之后各方分红的比例。”   裴延交代完便没有再多解释。他靠回椅背,眼神暗了暗,伸出手在周达非的后颈处缠绵地摸了下。   周达非很顺从,没有任何反抗,尽管他后背的寒毛已经全部起立了。   裴延针对李总没有给周达非带来丝毫安慰,他认为本质上这两个人没什么不同。   非要比的话,裴延还更可怕。   回到别墅,裴延吩咐厨房给周达非做了碗醒酒汤。   周达非从来就不喝这玩意儿。他趁裴延洗澡的时候把醒酒汤端着回了自己房间,然后往桌上一放便不管了。   从一场光怪陆离的酒局上下来,周达非醉后初醒,肚子里空空的,神志却十分活跃。   周达非脑海里蹦出了几个灵感,他随手找张纸记了下来,边写边发散,说不定以后能用上。   裴延洗完澡出来,见周达非房间的门又是紧闭的,心里隐隐不悦。   裴延下楼去厨房问了一声,得知周达非把醒酒汤带上去了,喝没喝不知道。   “下一碗面条。”裴延说,“放点青菜。”   他想起来周达非一个晚上全在喝酒,几乎没吃任何东西。   周达非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写灵感。   他小时候在父母的逼迫下学过钢琴和小提琴,虽然弹奏的技艺退步已久,但音乐的审美是彻底培养起来了。   从外表不太能看得出来,周达非是经常听古典乐的,他觉得这种艺术能全方位提升一个人的审美和情操。   他喜欢肖邦的小夜曲,舒伯特的奏鸣曲,还有柴可夫斯基和民间传说能改进智商的莫扎特。   钢琴曲如月光般缓缓流淌,周达非躁而复杂的心渐渐沉静。他写了会儿,忽然桌上闪过一道影子,从光学角度这说明有一个高于桌面的移动物体出现了。   周达非抬眸一看,裴延正端着个碗站在他面前,脸上沉沉的。   周达非连忙扯下耳机,胡乱把稿纸收拾到一旁,“老师。”   裴延看了眼摆在周达非旁边没动的醒酒汤,“先把醒酒汤喝了。”   周达非很不喜欢那个味道,但裴延的要求不容置喙。周达非深吸口气憋住,像灌中药一样喝完了醒酒汤。   裴延这才勉强满意。他坐到周达非身边,把手中的一碗面条放到周达非面前,“吃吧。”   周达非抬起头看了裴延一眼。   “怎么?”裴延不耐烦道,“面条也不吃了?”   “没有筷子。”周达非说。   “.........”   裴延才不会承认是他看面条煮好了就火急火燎让人盛好,自己连双筷子都没拿就端上来了。   裴延按铃让楼下送了双筷子上来。   “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周达非狼吞虎咽吃完后,裴延开始了冷嘲热讽,“连着一两个月都不跟我说话。怎么一见到别人,怂了?”   “我没有。”周达非简单地反驳了一句。   “以后你老实点儿,听见没。”裴延挑起周达非的下巴,“毕竟你可是拿自由跟我做了交易的,别忘了自己现在的主业是什么。”   周达非心里已经懒得呸了,只嘴上嗯了一声。   “还有,以后少喝酒。”裴延说。   “今天不是你非要我喝的吗?”周达非没忍住道。   “那上次呢?”裴延眉毛一挑,“李秘书说你还对嘴吹了一瓶?”   “以后不许这么喝了。别人逼你也不许这么喝。”   夜已经不太早了,周达非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裴延来横店之前预想的是让周达非跟他睡在一起的,结果一来二去两个多月了都还处于“分居”状态。   “行了,”裴延松开手,“从今天起你睡到对面去,走吧。”   周达非一愣,“我,我还有点儿事。”   “什么?”裴延充满怀疑,“你少糊弄我。”   创作的灵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周达非不想浪费今晚。   何况,他也不想睡到裴延的房间去。   斟酌之下,周达非想,反正他干什么都瞒不过裴延的眼睛,不如自己主动交代。   “我今晚突然产生了灵感,”周达非说,“要记下来。”   裴延眯缝了下眼睛,往桌上那一堆纸扫了一眼。纸张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中间还似乎夹着本老旧的书,只露出了一个破损褶皱的书角。   “就这个?”裴延问。   周达非略有不安,“嗯。”   裴延把一旁的沙发椅拖了过来,坐下翘起了腿,“行。那你写吧,我看着。”   “.........” 第19章 囚徒   裴延坐在这里,谁还能有心思写剧本?   可话已出口,周达非只能硬着头皮写。   裴延这会儿倒是并不打扰他,周达非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一股视线。   周达非心里有点复杂。一方面他是不太愿意让裴延插手自己的艺术创作的;但另一方面,他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如果裴延接受并尊重他自己的创作,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离成为一个导演又近了一点呢?   这段时间在裴延的剧组当场记,周达非逐渐发现裴延尽管拍的都是烂片,但他作为导演的各项能力都是过关的。   譬如说毕佳佳在其他所有电影电视剧里的表现都绝对堪称烂片女王,可是裴延对角色的把控很到位,也懂得教演员,所以她在这部电影里担当女主竟也不显得拉垮。   杨天曾经偷偷跟周达非说过,裴延自己也不喜欢《沉睡小火车》。   周达非对此并不意外。裴延不管怎么样也是科班出身,还是优秀毕业生,基本的鉴赏能力肯定是有的。   只是很显然,裴延对艺术的坚持没有周达非纯粹。他更像一个商人。   周达非会愿意为一个初学者真诚而不算完美的作品鼓掌,却很难看得起裴延拿种花的精巧技术养牛粪,就为了多赚点钱。   身后,裴延注意到周达非停笔已久。   “讲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就这么重要吗?”裴延突然说。   周达非一怔,他不知道裴延是怎么看出来他在讲一个自己的故事的。裴延没看过他的剧本,何况就算看过也不一定能看出来。   “我只是喜欢讲故事,”周达非转过身来,台灯在他的侧脸上扫出一个好看的阴影,“但我目前也没有别的故事可以讲。而且我觉得一个人连自己的故事都讲不好,更不可能讲好别人的故事了。”   裴延靠在沙发椅上,显得有几分慵懒。   “你这些天当场记当得怎么样?很辛苦吧。”   “还行,”周达非从来就不怕辛苦,“不算很累。”   裴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周达非面前,“你原本可以不这么辛苦的。”   周达非知道裴延的意思。如果他只是想要过得舒适,想要有点钱或是别的什么物质,甚至表面上被人追捧尊重,裴延想必都会很轻易地满足他。   可是周达非向来不在乎这些。   周达非也站了起来,认真道,“老师,我真的很珍惜这个机会。”   裴延看着他,目光深远平静,“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已经连着两个月不主动跟我说话,而且刚刚可是连睡到我的床上都不愿意呢。”   “.........”   “我没有。”周达非反驳得不是很有底气,“我是有事。”   “而且,今天晚上...我真的,不太行...”   周达非小声说完,垂下头都不敢看裴延。   周达非后颈处不自觉地发着抖,裴延注意到了,恨不能把那个李总的手给剁下来喂鱼。   “你灵感写完了?”过了会儿,裴延问。   周达非点点头。   “今晚就在这儿睡吧。”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当然,是跟我一起。”   裴延说着把周达非抱进了怀里,在他脸侧温存地亲了下。   周达非被裴延亲得有点儿痒,激灵了一下又不敢乱动,“老师,我今天真,”   “你听话一点,今天我不动你。”裴延说,“但是以后记得还。”   裴延在床上很喜欢把周达非卡在怀里抱着。   灯灭了。屋里只有窗子透进来的月光,那窗户外面空空荡荡,月亮形单影只。   树早已不见了。   “我不是裴延的囚徒。”周达非被裴延温柔地抱在怀里,他在心里冷静地跟自己说,“从现在起,裴延——以及他的一切,都将是我待入囊中的猎物。”   -   周达非这一夜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后伸了个懒腰,想着闹钟怎么还没响,结果捞过手机一看。   八点二十五。   周达非瞬间醒了个彻底,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平时都是七点起床,七点半之前必须出门,这会儿都该到剧组了!   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周达非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抓起手机冲下了楼。   却被餐厅里的裴延喊住了,“周达非,过来吃早饭。”   一夜过去,周达非看裴延并没有顺眼几分。   “老师,我就不吃了,”周达非说,“今天起迟了。”   裴延声音淡淡的,“哦,闹铃响了之后我帮你按掉了。”   “......”周达非强行按耐住脾气,“老师,我上班要迟到了。”   裴延皱了皱眉,“我还在这儿,你去哪里上班?”   “过来。”裴延伸手给周达非舀了碗白粥,“今天你跟我一起,吃好再去。”   周达非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   他认命地在桌前坐下,吹了吹面前还冒着热气的白粥,“老师,我们都是要在您进棚前半小时就位的。”   “什么?”裴延听了个荒谬,“你听谁说的?”   周达非说,“全剧组都是这样,你不知道吗?”   裴延不是很满意,问站在一旁的李秘书,“有这回事?”   “呃...”李秘书审时度势,委婉道,“没有这种明确规定。但在实际操作中,由于大家的工作热情都非常高涨,所以提前进组也是很常见的。”   “.........”   净特么扯淡。   全剧组除了周达非,还能有谁辛苦上班是因为工作热情的。   裴延看了看墙上的钟,交代李秘书,“跟场记组的负责人说一声,周达非今天请个假。”   “什么?”周达非立刻放下手中的碗,“为什么?”   “你都已经迟了,耽误事儿怎么办。”裴延乜他一眼,“让其他同事早做准备吧。”   周达非:“......”   我迟到还不都因为你。   尽管已经“被请假”,周达非今天还是强烈要求去剧组。   出乎意料的是,裴延想了会儿,竟也没阻止。   快九点的时候,周达非跟在裴延身后一起进了剧组。   周遭有人议论。周达非有片刻的不自然,但很快就克服了。   裴延二五八万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周达非脚步未停,继续走到了片场侧边,他每天呆着的场记部门。   裴延接过秘书递来的分镜,边翻边往周达非的方向看了眼。   杨天挤眉弄眼,“你俩和好了?”   “据说,片场各部门都得在我到达之前半小时就位。”裴延收回目光,“杨指导,您怎么还在这儿磨洋工?”   “……”杨天翻个白眼,“跟你说个正事儿,你让周达非来我们摄影组呗。”   “什么?”裴延眉毛一挑,仿佛听了个笑话,“你摄影组的经费向来是最充足的,缺人必定是你私吞了。”   “……”   “什么呀!”杨天一脸惨不忍睹,“你不会真打算一直把周达非放在场记部门吧,他又不是专门干这个的。在我这里能学到不少实用的东西,他就相当于半工半读了。”   裴延把分镜往面前的桌上一扔,“你俩拿着我的工资,跟这儿上起课来了?”   不等杨天说话,裴延直截了当道,“不行。”   场记组今天早上有点手忙脚乱。   八点半大家都该上工的时候,李秘书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周达非今天不舒服,要请假。   童主任也不好问周达非是怎么个不舒服,只能自己兼顾一下周达非平时的活儿。   好在裴延今天来得比平时晚个十分钟左右,童主任紧赶慢赶才没耽误事儿。他正核对并熟悉新修改的通告单,周达非竟又来了。   “童主任。”   童主任一愣,“周达非?你不是生病请假了吗?”   周达非眼下有些乌青,脸色也不算太好,没什么精神,唇发着白,确实像病了的模样。   “我好了。”周达非没多说,“场记板写好了吗?要不还是我来打板?”   “不用不用,”童主任连忙摆手,“都写好了。你今天休息着吧,别累坏了。”   李秘书亲自打电话来请的假,那就等于是裴延要周达非今天休假。   这谁还敢让周达非打板?不想干了咋的?   何况,童主任估摸着周达非今天是跟裴延一起来的剧组。他有种预感,周达非在场记组可能呆不久了。   周达非是个人精,对童主任的心思门儿清,见状也就不再坚持。   “那我就随便找个地方呆着,您有事儿再叫我。”   “好的好的。”童主任连忙道。   快开拍的时候,周达非才想起今天要拍的大多是姜皓的戏。他在剧中扮演一个常年逃课的街头小混混,需要钱给奶奶治病,因为打架跟主角相逢。戏份不多,也不是很难。   昨天饭局上闹了那么一出,姜皓今天看起来倒没什么异样。他很早就到了,妆发服饰也已经做好,现正坐在片场边拿着剧本在看,旁边陪着一个中干练的中年女性,估计是经纪人。   姜皓是近年爆火的顶流,有好几个出圈的舞台。他长得很帅,气质能随妆容在阴柔和阳刚之间来回切换。片场颇有些小姑娘是他的粉丝,场记组都有那么一两个。   其他演员都相对老练,已经就位。裴延开始给姜皓讲戏。   很显然裴延没有对姜皓的演技抱有任何期待,完全不指望他自由发挥,连怎么走、走几步、怎么做动作、怎么说话等等都给他全设计好了。   就是个机器人也能照着演出来。   裴延尽管跟资方昨晚闹翻,对姜皓也没什么好印象,但他在工作中不带个人喜恶,给姜皓讲戏的时候态度语气很客观。周达非默默蹲在一边,觉得这倒是裴延身上值得学习的一个品质。   周达非自我揣测了一下,认为自己就很难做到。譬如要是让他给裴延讲戏,那态度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可即使裴延教得好,姜皓还是拍了两条就卡死了。   因为一场要展现角色内心苦楚和对奶奶感情的戏,他死活哭不出来。   木头得像活了小半辈子没经历过值得哭的事情一样。   姜皓的经纪人连忙上前,问能不能滴点儿眼药水。   裴延没应经纪人的话。他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想了会儿,随后把手上的分镜一卷,冲姜皓招了招。   姜皓连忙上前,“裴导。”   “你怕不怕鬼啊?”裴延问。   “......”姜皓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怕。”   “没有心脏病吧?”裴延又问。   姜皓依旧不明所以,“没,没有吧。”   裴延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手一指,招呼站在一旁的执行导演,“去。找个房间,放鬼片儿给他看。”   “.........”   “一个人看。”裴延补充道。   “.........” 第20章 必有我师   趁着姜皓去看鬼片的时候,制片主任见缝插针来找裴延。他昨晚接到李秘书的电话整个人都懵了,哪有拍到一半逼人家撤资的?   可裴延不仅是导演,也是这个剧组大部分人的老板,同时他的公司还是最大的投资方。   “裴导,”制片主任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看起来有几分精明,“投资...有变动?”   裴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有可能吧。反正现在起那家公司的钱不要动了,资金有缺口直接去财务部要。”   裴延昨晚饭局上那番话,一半是因为气急,另一半也是唬他们。那个李总看起来脑袋里装的全是酒,十有八九是个关系户,没什么真本事,也不是握实权的。   裴延的电影并不缺投资,他的公司有足够的资金,他的电影从无扑街记录。   所以裴延早已不需要向资方低头。倘若对方能拿出诚意,那裴延觉得这笔买卖也还可以继续;倘若不能,裴延绝不允许任何人骑到自己头上放肆,还对自己的人动手动脚。   没一会儿,姜皓就成功地哭着回来了。   据说连鬼片都还没正式开始放,他就怕哭了。   姜皓哭着被经纪人拖到裴延面前。眼睛红红的显得更大了,看起来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裴延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化妆师呢?再给他卧蚕画深一点。”   “……”   化妆师以此生最快的手速画完了卧蚕,边化边定妆,刷子都湿了四五个。他生怕姜皓哭着哭着停住了,裴延会怪到自己头上。   好在哭一旦开始就很容易继续。又或者是姜皓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总归这场哭戏他拍得还算合格,甚至拍完后都哭得停不下来。   周达非蹲在片场旁,今天有别的同事打板和记场记表,他因此很闲。姜皓的遭遇让周达非有片刻的同病相怜,可这不足以让他去做些什么。   中午收工后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家正扎堆闲聊,等着分发盒饭,还在讨论今天配的荤菜不知是鸡是鸭。   李秘书专程来到场记组,说裴老师让周达非过去陪他吃饭。   裴延当然是不会跟大家一起吃盒饭,他在片场有个休息间。   周达非进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放好了份量适中的米饭、四小盘菜、一盅汤。   以及一双筷子。   裴延还在打视频电话,应该是跟公司财务部交代资金的事。周达非自己把门带上,在餐桌前坐下。菜式还不错,两荤两素,还有红烧排骨,闻起来挺香的。   裴延还没上桌,周达非也不敢动。好容易等裴延挂完电话,周达非难得主动看了他一眼,却见裴延慢条斯理地挽好袖子,在一旁的洗脸池里洗了洗手,径自坐到桌前开始吃饭。   周达非:“?”   ...我呢?   裴延吃饭很讲礼节,咀嚼的时候不会张开嘴,自然也不会说话。周达非空着肚子端坐一旁,片刻后站了起来。   裴延这才看了周达非一眼,“你干嘛?”   “我出去领一份盒饭。”周达非说。   周达非推开休息室的门走出去,屋外不远处的人声喧嚣隔空而来,显得此屋愈发静得令人不适。   裴延不满地放下筷子,站到门口冲刚走几步的周达非不轻不重地命令道,“周达非,你给我回来。”   片场霎时静了下来。有城府的低头停箸不前,没城府的直接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裴延无论何时都是片场的中心,此刻他挽着袖子随意地倚在门前,神色不似平时严肃,像在喊赌气的宝贝回家吃饭。   周达非却再次如芒在背,像被绳索牵引着的傀儡般,无力挣脱只得回头转身,“哦。”   “你今天又不上工,当然没有盒饭。”回到休息室后,裴延说。   比起刚刚众目睽睽下的身不由己,饿一顿对周达非来说不算什么。   他十分平静地靠在椅子上,“哦。”   裴延夹了块排骨,还讲究地在汤汁里润了润,“不过,我个人报销了你的午餐。”   “……”   “哦。”周达非第三次说道。   裴延午餐快吃完的时候,李秘书敲门进来了,手上还拎着个薄薄的塑料袋。   “裴老师,”李秘书瞟了周达非一眼,神色怪异,“煎饼果子买回来了。”   “……”   这天直到午休完毕,周达非的煎饼果子也没啃完。   虽然是裴延买的,但这玩意儿确实好吃。   周达非啃着煎饼果子,蹲到了片场侧边。   一旁的童主任看起来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道,“你……中午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周达非:“???”   周达非:“………”   裴延对周达非的态度,依旧决定所有人对周达非的态度。   一场戏毕,饰演男主的霍离下来休息片刻。他特意绕道来到了周达非面前,“上次袖子的事,谢谢你。”   周达非没什么话好讲,“这是我的工作,不用谢。”   不远处裴延往这边看了眼,毫不遮掩。霍离是个懂规矩的,鞠了个浅浅的躬后便离开了。   而周达非什么也没说。他不想说话,他感觉不到丝毫的被尊重。   下午毕佳佳也找空来跟周达非打了个招呼,还有其他几个有名有姓的演员和部门主管。   唯独沈醉,始终表现得不认识周达非,像在避嫌。   周达非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里面肯定没裴延什么好事儿。   裴延做什么事都坦率直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也不在乎别人的脸面。   这天收工后,众剧组的人还未散去,周达非就跟着裴延一起上了他的车。   回到别墅后,周达非还未上楼,隐约听见楼上自己的房间有人声,还有类似装修的声音。   周达非预感不好。裴延却十分淡定,把大衣脱了挂上客厅的衣架。他难得回来不晚,专门吩咐厨房晚上烧几道好菜。   客厅里,小刘委婉道,“周先生,裴老师说为了安全起见,要给您的房间装上防盗网。”   裴延对审美很有要求,他别墅的窗户都没装难看的防盗网,用的是只能遮住三分之一个窗户的铁艺护栏。   这也是周达非上次能成功翻出去的重要原因。   “就给我一个房间装?”周达非问。   “嗯...”小刘谨慎地点了下头。   早不装晚不装,偏偏这会儿装。   楼上断续传来哐当的声音。周达非回房看了眼,也不知道裴延是怎么跟装修师傅说的,总归他房间的各式家具物品都被罩上了防尘布,地上全是灰尘,想要住那是不可能了。   裴延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就站在周达非身后。   装修队长认识裴延,见到他连忙打招呼,“裴老师!”   裴延嗯了一声,往房间四下打量了下,“好好装,不用赶工期。”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周达非一眼。   周达非像身上已经有了某种抗体,对裴延的变态行径反应十分平静。   他没说什么,从桌上翻拿出了自己不多的贵重物品和手稿书籍塞进行李箱,拖着放进了隔壁的储藏室。   晚餐周达非没吃。他说自己中午吃得比较晚,又吃得多。   裴延这会儿也没强迫他。晚上洗完澡后,裴延看看时间,觉得周达非应该冷静得差不多了。   他敲了敲二楼平台的玻璃门,力度没掌控好,听起来像在撞门。   玻璃隔绝人声效果绝佳。周达非知道是裴延,起身把玻璃门拉开一半,“怎么了?”   门外微冷的风吹得清凉。   裴延站在屋内,身上还散发着刚洗完澡的湿润热气,沉稳淡定,“挺晚了,进来吧。”   周达非也挺平静,眉宇在半暗的夜晚像明灭不一的星火,“这是命令吗。”   裴延直视着周达非的眼睛,片刻后没头没尾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变态的。”   周达非应该也没想到裴延还能如此有自知之明,只是他目前已经不太容易惊讶了。   “我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周达非收回目光。他转过身,坐在了阳台的小椅子上,“说人正常与否的标准是取决于群体的。合群则正常,不会焦虑;不合群则反之。”   裴延也坐到了周达非旁边的椅子上,反手把门带上。他安静听着,眺望远方,“说人话。”   周达非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延,“是。”   裴延闻言竟没恼怒,反而笑了出来,像是意料之中。   “你现在倒是挺诚实了。”   周达非把外套裹紧了点,“装也是很累的。何况我还没有天赋,何况你还不多发我工资。”   裴延噙着一丝笑意,凝视周达非。他在想,自己到底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肉体?征服?打败?   这些裴延似乎都得到了,却在食髓知味后愈发地不满足。   而周达非静静地坐着,眼神却令裴延有一丝恐惧,好像在害怕他下一秒就会毫无征兆地从这个平台纵身跳下,抑或以另一种方式凭空消失。   “对了,”裴延刚想说话,周达非倒是先开口了,“今天霍离来跟我打了个招呼。”   裴延顿了片刻,“哦。怎么了?”   “没什么,”周达非说,“就是跟你说一声。”   “霍离很懂事,还签了长约在我公司。”裴延明白了周达非的意思,觉得好笑,“我对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知道,”周达非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这不是怕你对我不放心吗。”   裴延轻笑了一声,在风中显得不那么清晰,“我签你压根儿也不是为了省心。像你这种让我赔钱又受气的东西,再多签一个,我干脆直接申请破产。”   周达非双手撑在身后,心里想: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肯放我走呢?   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起码我们都是自由的。   周达非张了张嘴,想说的话还没决定要不要说,裴延伸手搂住了他。   春风对畏寒的人来说是冷的,裴延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温热。   他很喜欢温存地抱着周达非,像亲密爱人一样耳鬓厮磨,“今天我交代童主任不让你打板,生气了?”   “没有。”   “我让你去场记组,本来也就不是为了让你打板。”裴延说。   “我猜到了,”周达非带着一股轻嘲,“你肯定以为我会受不了这种枯燥繁重的工作,然后哭着来求你吧。”   “说起来,”裴延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我都没见你正经哭过。”   周达非翻了个不轻不重的白眼,“是你说我没有演戏天赋的。讲几句假话就到顶了,还哭?这是另外的价钱。”   裴延又道,“你很喜欢呆在场记组吗?”   “还行吧。”周达非想了想,“反正都是工作,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干。”   “杨天跟我提过要让你去摄影组,”裴延目光紧盯着周达非,“你愿意去吗?”   “我当然愿意啊,我为什么会不愿意?”周达非像关爱智障,“是你不愿意让我去吧。”   “对,”裴延见状也不再矫情,坦率道,“我不想让你去。”   “杨天的组里并不缺人,让你去也是学习的,价值不大。”   “你不想让我管别人叫老师?”周达非忽然说。   平台上老旧的灯暗了一瞬。   裴延眼神有片刻躲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周达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露出了一个邪笑,就着裴延的怀抱爬到了他腿上,抱着裴延说,“老师,你从我的高考成绩也能看出来,我从小就很爱学习。”   “.........”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周达非在裴延耳畔吹了口气,“您再不教我,我以后在片场看到谁都喊老师。”   --------------------   明天不更哦,后天见!   另外不出意外后天就入V了,大概会更7000字。 第21章 毒唯   【一】   周达非说完,三分嚣张七分勾引地冲裴延挑了下眉,此时倒不似装的。   裴延不怒反笑,“我说你是记性不好还是装疯卖傻。”   “我没教你吗?”裴延顺带手在周达非下颌处一刮,“你第一次喊我老师,我就身、体、力、行地教了你一晚上啊,不记得了?”   周达非眼睛瞪了瞪,一刻也不愿再敷衍裴延了。他长腿一伸就要站起来。   孰料裴延比他动作还快,趁周达非张牙舞爪之际托着他的大腿猛的把他抱了起来。   周达非浑身肌肉生理性一紧,裴延一副得逞的笑容,抱着周达非走到了平台的边缘处。   还颠了颠。   背后脚下皆腾空,小风一缕缕划得人后背生凉。周达非有一瞬的紧张,搭在裴延肩上的手似乎用了些力,片刻后又松开了。   “我发现你还真是天生一股无畏的生命力啊,”裴延道,“都到这份儿上,还不抱我抱紧点儿?”   “您又不会真的把我扔下去。”周达非道。   裴延轻笑一声,“这会儿我在你心中又没那么变态了?”   周达非顿了片刻,状若无事地嗯了一声。   裴延一愣,心里有一股怪异的感觉,却并不难受。   远方传来零点的钟声。周达非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顺理成章地趴到了裴延的肩头,没什么防备地闭上了眼睛。   在横店接下来的日子,周达非都睡在了裴延的房间里。   调整了斗争策略后,周达非决定跟裴延尽量和平共处,在所有不涉及原则的问题上不跟裴延产生争执。   周达非的原则=工作=拍电影。   童主任已经不再让周达非打板,甚至不让他做任何事,不知道是否裴延私下授意。   而周达非没有闹的原因是,裴延仍旧允许他每天一起去片场。   尽管裴延此举极可能是为了把周达非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方便管束,但的确便利了周达非在各个部门偷学。   周达非现在是片场头号闲人,每天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中午进休息室陪裴延“吃饭”。   闲着的时候周达非也不太爱搭理人,总是自己呆着,让八卦之人失去了求真的机会。   因而剧组关于此已经传得不像话,说周达非经常中午出来后嗓音沙哑、衣衫不整。   可也有人说周达非神情坦荡气质卓群,一丁点儿也不似那些背地里爬床的妖艳贱货,指不定真是能治了裴延这个浪子的心肝小宝贝。   风言风语颇多。裴延不管,是因为觉得有趣,存了逗弄周达非的意思;   而周达非不辩解,纯属是对此毫不关心。   除了偷学,周达非最近正忙着细读分镜。   周达非看不上裴延这部《失温》的剧本,对分镜倒是还挺喜欢,杨天的专业能力果然不容置疑。   他这段时间很闲,便把分镜对照着剧本重看了几遍。   《失温》属于标准的“伙伴电影”,也就是核心剧情线围绕两个人的故事及互动展开,往往其中一个人的成长和蜕变是主线,而另一个人更多地扮演着“催化剂”作用。   “伙伴电影”有很多种,可以是爱情类、友情类、探险类等等。   裴延的这部《失温》不太一样的地方在于它看起来是爱情类,但本质上女主是镶边的,男二才是真正推进男主变化的“另一个伙伴”,演好了可怜可爱,比男女主都出彩。   难怪沈醉那么拼命争取这个角色。   周达非翻了翻通告单,在横店的戏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的戏份大多是沈醉的角色挑大梁。分镜设计得偏文艺,剧情也比较有个人的发挥空间,很适合沈醉这样的演员。   因此周达非难得对裴延的电影产生了兴趣。   他也有几分好奇在裴延的镜头下,沈醉那灵动飘逸的表现能否复刻。   可真正拍起来,却跟周达非想象之中完全不同,要艰难得多。   那些在电影里自然流畅、浑然天成的镜头,极可能是现实中磨了成百上千次的结果。   周达非蹲在片场角落里看裴延指导沈醉拍戏,他渐渐有点明白裴延为何说自己个性过分鲜明,不适合演戏。   适合演戏的人,譬如沈醉。他的脸在现实中白纸一张,却能够随剧情的要求灵活变动。   并且周达非不太高兴地发现,裴延是会拍那种文艺深邃而极具摄影美学的镜头的。   很奇怪的是,这并没让周达非对裴延的印象有所改善,反倒让他心里酸溜溜的。   沈醉在横店的最后一场戏拍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都没能成功。   晚上十点,杨天终于熬不住了,表示要集体休息30分钟,不然他的机器会先于他壮烈牺牲。   裴延同意了杨天的建议,给了剧组40分钟的自由休息时间,自己却仍靠在拍戏时的椅子上,皱着眉,像在思索什么。   沈醉显然也无法放松。他这段时间以来压力巨大,本来就不是裴延公司的,还因为周达非上了裴延的“黑名单”。   沈醉也坐在片场旁边,喝了几口咖啡提提神。他见裴延也并未离开,便想上前再请教一二。可他刚走一两步,却见裴延朝李秘书招了招手。   “周达非呢。”裴延揉了揉眉心。   “还在片场。”李秘书不用拍戏但得时刻注意裴延的动向,眼下也很疲惫。   “叫他过来。”裴延说。   沈醉见状,便没有再上前。不一会儿,周达非来了。   沈醉看了两眼,自己挪到了一个较远的椅子上。   “老师,”周达非说,“您找我?”   拍戏拍到现在,裴延也就对着周达非还能露出一两个笑容,“坐。”   “你现在是不是发现,拍戏也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有趣啊?”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哪怕是对于沈醉而言。”   周达非真是不能理解裴延老在他这里揪着沈醉的意义。   “是。”周达非坦率道,“跟我之前想的确实不一样。”   裴延刚露出半个笑容,却听周达非继续道,“这充分说明了之前指导沈醉拍戏的导演的厉害之处。”   “……”   “你就非得把我气死是吧。”裴延不顾在片场,伸手捏住了周达非的下巴,咬牙切齿道。   “忠言逆耳。”周达非已经可以无视周围人窃窃的目光,半认真半故意道。   “有些东西导演可以教,有些教不了,只能靠自己悟。”裴延冷笑一声,手上不松反紧,“就好比我也可以教你如何装给我看,但你八成还是学不会。”   裴延说完,还看了周达非一眼。他刻意凑近,两人眼神片刻交错,在人来人往的片场,距离近得都可以拍借位的吻戏了。   四周已不仅是窃窃私语,开始有小范围的骚动。周达非面不改色,他知道裴延是故意的。这里没有人敢得罪裴延,所以他肆无忌惮。   裴延的眼神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周达非无声地咬了下后槽牙,下一秒伸手趴上了裴延的肩,顺势坐进了他怀里。   裴延一惊,下意识扶住周达非让他不至于栽下去。   宛若昏君在军前亲吻爱妃,整个片场清醒了个彻底。李秘书都没见过这种场景,一时间慌得不知该把自己的眼神放到何处。   “你胆子还真是大。”裴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周达非的脸。   周达非坐在裴延的腿上,骄傲地扬了扬眉,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行了。”裴延本就没有真的生周达非的气,眼下不虞和疲惫顿时扫空大半。   他看看时间,对周达非说话柔了不少,“今晚估计还有的熬,你去休息室里睡一会儿吧。”   周达非其实有点想看沈醉演戏,但这样的诉求他是不敢跟裴延说的。   没一会儿,周达非进了休息室,裴延又恢复了工作时严肃冷淡的模样。   各部门开始返回工位,杨天凑到裴延身边,“你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啊。”   裴延不怎么上心地笑了笑。   沈醉放下咖啡重新走回拍摄区,裴延特意扫了他一眼。即使隔得远,眼神对上的片刻沈醉也有轻微的躲闪——他的神色是犹豫而复杂的。   裴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沈醉的反应印证了他之前的直觉。   沈醉也注意到了裴延在看他,匆忙转过头走到拍戏的点。   杨天:“你干嘛啊。沈醉这场戏本就难拍,你不至于为这个瞪他吧。”   “我可没有,是他自己心虚。”裴延此刻心情松快,想起刚刚的周达非不自觉有点得意。   周达非独自回到休息室。他其实不太睡得着,但在这里也无事可做,索性从小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喝下后渐有了些睡意。   睡中周达非好像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好不容易写完的剧本和分镜被裴延改得歪七扭八一塌糊涂,他一怒之下跟裴延大吵一架。正要动手打人之际裴延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四周站满了围观的人群,周达非忽然就动弹不得了。   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额角冒汗后背发凉,心脏跳得像要破腔而出一样。   周达非梦中似有神志,知道自己未醒。可梦境有如泥潭不能自拔,周达非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而后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达非才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浑身疲得像几天几夜没睡一样。   手机上显示正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   休息室里只有他一人,桌上的啤酒罐也没挪地方。周达非缓了会儿,知道自己是在睡眠的深层阶段做了个噩梦。   片场的隔音不算太好,周达非仍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这会儿醒了一时睡不着,他索性披上夹克走了出去。   拍摄区沈醉的那场戏还没结束。周达非找了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听见周围有人吐槽裴导是故意为难沈醉,连带着全剧组跟着受累。   沈醉又拍了一条。周达非认认真真地看了下来,不自觉皱了皱眉。   沈醉的表演没有多大问题,甚至还有几个堪称“演技炸裂”的点,可其中的灵魂并没出来。   这条拍完,片场寂静许久。沈醉知道自己状态不好,没有找对感觉,只能站着,不敢说话。   一旁是帮沈醉搭戏的男主霍离,他在这场戏里没什么发挥空间,相同的表演已经重复了无数遍。   霍离心存幻想,试探着看向裴延。   裴延的表情说明这条远不能令他满意。霍离不太明显地吸了口气,沈醉麻木地重新站回镜头里,准备继续拍。   裴延忽的抬起头,喊住了他,“沈醉,你先出来。”   “你现在感觉完全不对,”裴延这会儿说话平静客观,“不可能拍得好。”   沈醉显然身体和精神都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全靠一口气撑着,“裴导,我,”   “我没有办法替你去演。”裴延说,“我只能告诉你,这场最终崩溃的戏,是你这个角色在整部戏里最重要的镜头。”   “我甚至可以说,你整部戏真正意义上只有这一个镜头。你前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此铺垫。这个镜头才直白地把这个角色彻底地立起来,展现了你对他的理解,你塑造得怎么样就看这一下了。”   沈醉与流量明星不同,他也是年少成名,有作为演员的坚持和傲气。沈醉并非不知道裴延所说的重要性,可他还是愣了愣,随后暗中抿了下嘴。   “都休息一会儿吧。”裴延端起冷了个彻底的咖啡,“等你想清楚再来拍。”   这次的休息与上次不同,大部分人都已经筋疲力竭。   沈醉独自在拍摄区站了会儿,而后往片场外走廊走去。   周达非从刚才一直若有所思。此刻他看着沈醉,片刻后跟了上去。   【二】   “沈醉。”走廊此刻无人,周达非喊了沈醉一声。   沈醉正沉浸在自己高度焦虑的世界里,闻之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看了你刚刚拍的那一条。”周达非说。   “拍得不好。”沈醉声音已有些虚弱,自嘲道,“其实裴导不算为难我,我知道我感觉没找对。”   “你,”沈醉顿了顿,他已经有很久没跟周达非说过话了,“你就这样出来没事吗?对不起,我之前,”   “我懂。”周达非立刻抬手示意,“裴延不让你跟我说话对吧。”   沈醉眼神无奈中有一丝落寞。   “我来是想告诉你,”周达非认真道,“关于你刚才拍的那一条,我有点想法。”   “哦?”沈醉抬起头。   “裴延可能比较喜欢那种...”周达非眯着眼睛体味片刻,语速平缓,“那种在两个极端中间反复横跳,或者共存的感觉。”   “就是同时兼具两个极端面。譬如大喜大悲,雌雄难辨。放到你的这个角色,”周达非想了想,“大概就是崩溃后彻底寂灭与无畏挣脱的共存。”   沈醉皱了皱眉,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周达非点到为止也不多说,毕竟沈醉才是演员,他应该更懂得如何具像化一种情绪。   “那你自己静静吧。”周达非不多打扰,“我先回去了。”   春夜的风很舒爽,令人沉醉。   周达非有段时间没理发,额间垂了几缕碎发,风一吹忽明忽暗。   彻底寂灭与无畏挣脱。   沈醉对周达非的感觉非常复杂。他是个多情感性而心思细腻的人,不可控制地会迷恋酒吧那天的周达非,野性、大胆而自由,无所畏惧,是铜墙铁壁也桎梏不住的生命力。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向裴延臣服,大庭广众下魅惑地坐到了他腿上。   沈醉知道自己在娱乐圈打拼如履薄冰,一丁点儿都不能得罪裴延。可裴延竟然还放下身段主动挑衅他。   沈醉快疯了。   “等等。”沈醉喊住了没走几步的周达非。   “怎么?”周达非以为沈醉还有什么事。   沈醉言语间有犹豫和躲闪,“就上次我那个朋友,梁谓。”   “哦,”周达非点点头,“怎么了?”   “他,”沈醉顿了顿,“他说他有点想追你朋友,那个...赵无眠。”   “什么?”周达非的声调瞬间扬了起来,眼睛睁大了些许,“他认真的?”   “应该是。”沈醉留意着周达非的神情,“我就说我先来问问你。”   周达非表情严肃了起来,“我不建议梁谓去追赵无眠。”   “以赵无眠的性格,能够追上的基本不用追;追不上的怎么追也没用。”周达非道。   “何况赵无眠目前的状态,”周达非顿了顿,眼神暗了些许,“短时间内不太可能开启一段新的恋情。”   “他是不是之前有个男朋友,分了?”沈醉试探着问道。   周达非显然不愿多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梁谓...我反正建议他再想一想,这也是为了他自己好。我觉得他和赵无眠不太合适,有些步子迈出去就很难回来了。”   沈醉似乎并不是特别关心周达非对梁谓的建议,他始终注意着周达非的表情。片刻后,他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我什么?”周达非不解。   “你喜欢你那个朋友吗?”沈醉鼓起勇气问完,又欲盖弥彰道,“毕竟如果你喜欢,我觉得梁谓也就没有什么争的必要了。”   周达非像是完全没想到,愣了片刻就笑了出来,神情坦荡鲜活,“不。我不喜欢他。”   “不过,我还是不建议梁谓去追他。”   沈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不喜欢他...也不让人追他,你好像毒唯啊?”   “什么?”周达非没懂。   “毒唯,”沈醉笑了笑,“粉丝的一种。大概就是只喜欢自己的偶像独美,觉得没什么人配得上他。”   周达非长了见识。他扶着松动的栏杆,沉吟片刻,“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毒唯。”   “.........”   周达非走后,沈醉又独自在走廊上吹了会儿风。   梁谓是说过想追赵无眠,不过并没有来问周达非的意思,是沈醉自己想拿这个来试探他。   沈醉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不管是赵无眠还是裴延,总归周达非是不会来跟他沈醉发展出什么关系的。   甚至,沈醉自己也并非自由之身。   他对一切心知肚明,却还是暗戳戳地想做点什么,或者至少是说点什么。   再次回到拍摄区,裴延发现沈醉比之前笃定不少。   “你想清楚了?”裴延懒懒地问。   沈醉嗯了一声,“裴导,开始吧。”   周达非描绘的那种感觉,已渐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周达非这次蹲了个近点的角落,童主任打完板后看到了他。   “周达非?”童主任很讶异,“你不是,”   去裴导休息室睡觉了吗?   童主任咽回了后半句话。好在周达非也没太在意,他盯着摄像机前的沈醉,很认真。   沈醉这一条发挥奇佳。他极其灵动、客观地展现了多种情绪的相互纠葛,在极度的悲观与至死不灭的抗争间搭了座桥,把裴延一部商业片拍出了文艺片才有的质感。   这一条拍完,裴延喊完卡,全场再次安静了许久。   直到杨天激动地站了起来,“就是这个感觉!我们再来一次!”   裴延靠在椅子上,打量了沈醉片刻,“不用了。就这条,过了。”   “明天全体休息一天,”现场一片欢腾,裴延站起来,“哦不,确切来说,是今天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裴延看起来清醒体面,连衬衫扣子都没解,但实际上身体也很疲惫。   他揉了揉酸痛的颈子,无意转身,看见了人群中蹲在一边的周达非。   周达非也看见了裴延,倒是没有躲避,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可能因为蹲得久了,腿有点麻,还趔趄了一下。   裴延觉得好笑,难得露出了一个没什么阴霾的笑容。   这会儿大家都在极度疲惫中忙着快乐收工回家睡觉,迎接明天美好的放假,没什么人还在专门注意他们。   裴延走到周达非身边,眼神有一丝戏谑,“睡不着?在等我?”   因为熬夜,裴延的声音有一丝哑,听起来低了些许,很有磁性。   周达非没承认也没否认,“刚刚沈醉那一条拍得很好。”   “嗯。”裴延此刻不太在意这件事,他伸手搂住了周达非,凑在耳边闭上眼,说话带着紧绷许久过后的放松和沉醉,“陪我去补觉吧。”   周达非身板倒是还挺得直直的,“我不困。”   “.........”裴延刚闭上片刻的眼睛又睁开了,透着一丝无语的阴沉,“我现在觉得你某些时候还是可以装一下的。”   “哦?”周达非毫无感情地假装好奇。   “虽然不像,但起码不会把我气死。”裴延道。   -   这天回到别墅时,天已经有拂晓之兆。   周达非此时也有些困。他把卧室的窗帘都拉上,打了个哈欠就往床上爬。   裴延又把窗帘拉开个小缝,“别遮那么死,透点儿光好。”   “透光我睡不着。”周达非趴在被子里,头埋在枕头上,嘴巴被压得嘟了起来,说话嗡嗡的。   裴延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身把窗帘拉上了。   周达非在片场说自己不困,但其实晚上也就睡了三四个小时,没一会儿眼皮就抬不起来了。   裴延把周达非捞进自己怀里。他睡着时凌厉的眼神不见了,整个人像温顺的小兽。   裴延轻轻用中指点了点周达非的额头,又顺着眉心往下,鼻梁、上唇、嘴巴、下巴——指腹若即若离。   裴延在周达非侧脸亲了口,而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这天是个阴天,窗帘又是拉上的,格外让人没有时间感。   他们差不多睡到午饭才起来。下午裴延在二楼的影音室里放了部老电影,把周达非抱在怀里,时不时还会摸一下。   周达非觉得自己像只长毛猫一样被主人抱着撸来撸去,只能生无可恋地配合演出。   倒是这部电影,周达非也看过,很不错。他非常难以理解裴延天天看这种电影怎么还会允许自己拍出烂片如《沉睡小火车》。   看的时候两人都很随意。裴延似乎看出了周达非心中所想,不自觉嗤笑了一声。   “又想骂我是竖子了?”   影音室里昏暗的光线遮蔽了周达非的神情,老电影的对白是时光流逝的背景音。   坦白说,周达非现在并不觉得拿竖子评价裴延很贴切。   因为裴延不是没有能力,起码不是完全没有能力。他只是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   周达非靠在裴延身上,“我现在觉得竖子形容你不很合适。你再等等,我一时还没想好个新词儿。”   裴延都要被气笑了,“我等你想,想好再骂我?”   周达非嗯了一声。   “.........”   裴延毫无预兆地在周达非腰上最敏感的位置掐了一下。   电影看完离晚饭就不远了。   周达非不饿,自己在二楼的小平台上坐着吹了会儿风。他瞥见楼下的院子里有访客,演员和一些工作人员,基本都是裴延公司的,还有男主角霍离。   估计是趁着放假来拜访裴延,拉拉私人关系。   裴延不太喜欢许多人扎堆,但他最近心情不错,便放了这群人进来,只是没打算招待他们很久。   他还等着喊周达非下来吃晚饭。   坐了没一会儿,大家便识相地打算告退,没人敢在裴延家蹭饭。   倒是一向恭敬的霍离多留了片刻。   裴延很奇怪,“怎么了,有事儿?”   “裴导,”霍离笑了下,显得有些局促,一点儿也没有他在镜头下男神的模样,“我想问一下,周达非是打算演戏吗?”   “什么?”裴延不喜欢任何人关心周达非,“你问这个干嘛。”   “我就是觉得周达非演戏应该还会演得挺好的。”霍离说话不真不假,“昨天沈醉那场戏卡了那么久,休息的时候周达非在外走廊跟他聊了几句,回来之后马上就演活了。”   “周达非是不是还挺喜欢沈醉的。我听见了几句,他们好像在说...粉丝,还有毒唯。” 第22章 像条小狗   霍离说完,很守规矩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延面上不显,眼神却已经沉了下来。他这才拿正眼看了霍离一眼。   裴延知道霍离是不会安什么好心的。   霍离的心思也不难猜。他现在是裴延公司的一哥,签了很长的约,正处在最关键的上升期。演员的黄金期并不太长,如果裴延的小宝贝周达非要演戏,那他霍离的演艺生涯基本可以算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他们聊天你是怎么知道的啊?”裴延端起面前冷了的茶水,却没喝,不咸不淡地问。   “我本来是想找沈醉一起过下戏的,”霍离给了个合理的解释,可开口流利反倒显假,“然后就看见周达非也跟着沈醉出去了,我就没去。”   “那谈话内容呢?”裴延把茶杯哐当放下,溅出几滴茶汁,“就听见那么几个字?”   霍离也有点紧张,“我,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后来是看休息时间快到了,我才想着去看一眼,看要不要喊一下沈醉。”   裴延洞若观火,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霍离,你并不是在演戏上特别有天赋的那一类演员。”   “我知道。”霍离连忙说。   “所以我建议你,把心思多用在正事上。”裴延声音平静,语调却是严厉的,“不然你哪天演不出来,也打算等着周达非陪你聊天?”   “我没有。”霍离瞬间吓得额上冒了点冷汗,有些慌张。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差点撞上茶几脚。   “你做好你自己份内的事。”裴延懒得再应付霍离,他站起来一副赶人的样子,“周达非不演戏,你也不用再试探。”   裴延说完后也不送客,径自上了二楼,显然是一刻都等不及,去找周达非兴师问罪了。   霍离摸不清裴延对此事的态度,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呆。他抹了抹额角,腹诽着周达非到底是个什么怪物能令裴延如此另眼相待,戴上口罩后匆匆离去。   周达非正在二楼的影音室里,失去了自己的房间后他经常独自呆在此处。这会儿大幕上没放电影,他把灯开了,一个人坐在地上鼓捣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一个拼图。   周达非小时候启蒙阶段,他爸给他买过不少这种类型的益智玩具,拼图、乐高、积木等等。可没多久,周达非他爸就发现周达非智商很高,主要问题是不服管教,于是再也不给他买玩具了。   裴延一身的火气,在二楼找了一圈。周达非自己的房间现在不能住人,平台上也没人,只能是在影音室。   周达非听见推门和脚步声,知道是裴延。他没抬头,以为裴延是来喊他吃饭的,“我不饿,今天晚上不吃饭。”   裴延没应声。他扶着门把手,看着周达非和他面前的一堆杂乱拼图,片刻后走了进来,很沉得住气地在矮脚沙发上坐下。   周达非这才隐约意识到不对,他放下拼图,“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从休息室出来是什么时候?”裴延问得迂回。   周达非愣了愣,“大概两三点吧,醒了就睡不着了。”   “然后呢?”裴延的眼神深邃渺远,压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雨。   “然后...”周达非想了想,觉得十有八九裴延是知道自己昨天跟沈醉说话的事了。   整个剧组那么多人,保不齐谁就多长了双眼睛和嘴巴。   “我在片场边蹲了会儿,觉得沈醉那条拍得有问题,所以休息的时候就去跟他说了一下。怎么,”周达非抬起头,直白地看着裴延,“有人跟你打小报告了?”   裴延敛了下眉,“你好像不觉得意外啊。”   周达非轻笑一声,“片场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呢,不都是你害的吗。你不知道?”   裴延眼神阴了阴,“那你跟沈醉聊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昨天晚上想说的,”周达非灵机一动,竟还反咬一口,“我说沈醉那条拍得好,结果你把我敷衍过去了,让我都没有机会请功。”   “.........”   周达非说得委屈,可裴延是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胡说八道的。他从沙发旁小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根烟,夹在手上没点,“你跟沈醉就聊了那场戏?”   裴延此刻的眼神让周达非很熟悉。他想起裴延问自己是不是喜欢普希金,问自己选择自由还是梦想,以及初遇那晚最后一次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   裴延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具体知道多少不清楚。   周达非把面前散着的拼图收收捡捡放进盒子里,借以躲避裴延审视的眼神,“是还聊了点别的。”   “比如?”裴延嗤笑道,“关于你追星的事?”   “追星?”周达非蓦地抬起头。他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不是,那是沈醉随口开玩笑的。”   “沈醉一个朋友,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喝酒那个,”周达非把拼图盒子一盖,毫不回避,“他机缘巧合认识了我大学一个同学。”   裴延懒得跟周达非装,他还记得上次沈醉供出的那个名字,“许风焱吗?”   “不,不是。”周达非也表现得淡定,像是料到裴延会这么猜,“是另一个,我这同学不是娱乐圈的。”   “沈醉说他这朋友想追我同学。他俩好像还是许风焱介绍认识的,但是认识时间不长,就问问我有没有什么意见能给。”   “你还干这种事儿呢。”裴延对周达非保媒拉纤感到不可思议,“既然他们是许风焱介绍的,为什么追人不去问许风焱要来问你?”   “可能也问了吧,”周达非半真半假道,“不过我是建议他不要追。”   “.........”   “其实我是觉得他俩不合适,”周达非在地上坐着,乖乖地把两条腿盘到一起,“但沈醉开玩笑说我是我同学毒唯,你知道毒唯是什么意思吗?我昨天才第一次听说,就随口应了。”   “我当然知道。”裴延眯着眼睛想了想,“你跟你这同学,关系很好吗?”   “还行吧,他是中文系的。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搞过话剧。”周达非不仅没有否认,还走了一招险棋。   他故意说得有几分落寞,“我那个时候没有认识什么其他志同道合的人,我们学校真正愿意在戏剧上花心思的人不多。”   裴延微微低下的眉心说明他正在辨识周达非话语的真实性。   坦白说,这个解释符合周达非的一贯个性,并且会一定程度上触怒不想让周达非染指电影的裴延。   再加上这个话题是沈醉主动向周达非提起的,而周达非被询问时态度坦荡,看起来不怎么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朋友,反倒时时刻刻惦念着搞艺术。   裴延先入为主地想,周达非是个超级事业脑,肯定是沈醉心怀不轨,自己制造机会找话说,十有八九还存了试探的意思。   还在我的片场……   真特么是反了天了!   裴延放下手中的那根香烟,轻轻挑起了周达非的下巴,“你就那么想当导演?”   周达非干净利落地嗯了一声。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揉了揉他的头。   周达非猝不及防,头发被揉得有些乱,仰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裴延。   有点呆。   裴延:“别老在地板上坐着,像条小狗。”   周达非:“……………”   我特么咬死你!   周达非顶着一头考验颜值的呆毛,没有平时那般野,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裴延站起来,居高临下,恩赐般冲周达非伸出手,“这事儿过去了,下次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摸摸跟沈醉讲小话。走吧,下去吃饭。”   周达非跟裴延对视片刻,也伸出了手,却是啪的一下不轻不重地打到了裴延的掌心,然后一骨碌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裴延手一麻,微微刺痛。他厉声喝道,“周达非,你干嘛去。”   周达非背对着裴延,片刻后转了过来,“老师,我刚才有点不开心。”   裴延面色微沉,“不喜欢我管着你?”   “不是。”周达非直接道,“可我原本以为你至少会问一下我关于沈醉那场戏的看法。毕竟他卡了那么久,跟我聊完后一条就过了。”   “可是你显然对艺术毫不关心,或者说对我毫不关心——你只在乎我会不会跟着别人跑了。”   “………”   刚才的对话让周达非觉得,比起电影,裴延更不希望自己接触些他不喜欢的人。   譬如沈醉。所以今天也是个机会。   裴延绷起的嘴角表示他有一瞬的不悦,但很快便松开来。   “那你说说看,”裴延尽管对此不太上心,却觉得有趣,更像在哄小孩,“你是怎么看待的?”   周达非抿着嘴,像刚学会自己上厕所的小狗没能得到主人夸奖一样表达着不满,“我现在不想说了。”   “……”   比起周达非会在赌气服软骂人撒娇间游刃有余地切换,裴延其实是不太擅长处理亲密关系里的微妙龃龉的。他没什么很亲近的人,也不懂得体谅理解别人。   他只能凶巴巴地说,“那你想怎么样。”   “你但凡不是跟沈醉,我至于这样?”   周达非也冷哼一声,一股傲娇的不屑,“你这部戏也就沈醉的角色值得我多看两眼。”   “周达非,”裴延嗓音沉了几分,“你差不多行了。”   周达非很知分寸。他再次丝滑地切换了自己的模式,露出一个三分得意七分娇俏的表情,凑到裴延耳边,“我跟沈醉说,你喜欢那种两个极端且相反的事物杂糅在一起的感觉。”   说完还笑着冲裴延挑了下眉,在很近的距离。   这几句话轻飘飘从周达非口中说出,却如极乐毒药般让裴延顿时从天灵盖一路麻到脊椎骨。他怔住了,而周达非仍在继续。   “比如爱恨、真假。”他换了两个裴延可能会喜欢的例子。   裴延端详着周达非,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某种欲望以不可当之势蓬勃喷涌,让他恨不能把周达非卷巴卷巴揉进自己怀里。   “你怎么知道的。”裴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的才华比你想象中更有价值,”周达非大言不惭道,“你应该学会感兴趣。”   周达非未说完,裴延猛的搂住他的腰按向自己。周达非向前一个趔趄,直直栽进裴延的怀里。   裴延眼神锐如鹰隼,直勾勾地盯着,像在侦查着什么。   而周达非坦荡毫无躲闪。   “你倒是很懂我啊,”裴延定定地看着周达非,“平时在片场,是不是偷偷从我这儿学了不少?”   “我干嘛要偷偷啊。”周达非撇撇嘴,“我喊你一声老师,你教我是天经地义的。”   天已经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影音室里倒是没感觉,是坐落在北温带的永夜。   裴延静静道,“那你叫我一声老师,我管你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我最后说一遍,离沈醉远一点。”   周达非一脸的不耐烦,“你不是要我离沈醉远一点,你是巴不得我离所有人都远远的,只不过沈醉不知道触动了你哪根幻觉的神经。”   “随便你怎么说吧。”裴延也懒得跟周达非掰扯,凑在他鼻尖处一刻温存。   周达非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裴延的呼吸渐渐重起来,他难耐地在周达非脸上嗅了下,   “上次我端着面条上去,你戴着耳机写剧本,听的是什么啊。”   “柴可夫斯基。”周达非说,“好像是Old French Song。”   “Old French Song,”裴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好。”   他转身在影音设备上操作了一下,舒缓清亮的钢琴曲从音响流出,顷刻盈满整个房间。   周达非自知荒唐已是无法避免,从容不迫地解开领口的第一粒扣子,“现在到我还债的时候了?”   裴延啪的一声关掉了室内的灯。   --------------------   话剧《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开场曲改编自Old French Song。 第23章 鬼节   影音室没有床,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   裴延顺手从沙发椅上薅了个靠垫垫在周达非腰下,结束后给他盖上了自己的外衣。   那首柴可夫斯基还在不疾不徐地循环播放,节奏舒缓而曲调悠扬。裴延隐约觉得有几分耳熟,它并不猛烈或锐利,每个音符却都有一种极度坚定而悲伤的浪漫。   室内弥漫着一股孟浪的气味儿,周达非躺着眼睛一翕一合,在一段缠绵而漫长的交融后睡去。裴延就坐在他身旁,心渐渐静了下来。   裴延其实从来没认为周达非能在电影上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才能。   周达非可能在金融系人士中算不错的,但对于裴延来说,他这点儿能耐还远远不够。   任何行当都是有门槛的,要达到专业乃至顶峰的水平需要外行难以想象的努力和坚持。   而这世上最不缺一腔无知热情、自诩怀才不遇的业余爱好者,裴延与人性之恶周旋已久,认为他们大多像婚后以真爱为名出轨的懦夫——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寻求新鲜刺激和心理慰藉,以逃避日复一日、枯燥劳累的现实生活。   电影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连科班出身的都庸才如云,真让那些爱好者拿兴趣当工作,只怕是三个月都撑不下来。   没有谁会指望自己家的玩偶才华横溢。所以裴延也是这么看待周达非的。   至少从前是这样。   周达非还睡着,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醒。裴延忽然像权威教授猎奇去读本科毕业论文一样,有些好奇周达非每天偷偷摸摸瞎鼓捣的剧本是个什么玩意。   裴延没有关掉音乐,他趁着周达非熟睡之际去了储藏室。   周达非估计是压根没想到裴延还会有兴趣来看他的剧本,行李箱都没锁,稿纸大剌剌堆在一起。   裴延小心地翻开扫了几眼,入目第一印象是周达非的字很漂亮,笔锋只能是从小拿钢笔写硬笔书法练出来的。   就是锋锋利利写满一整页有些刺激视觉。大约是他字如其人,过分凌厉而鲜明。   裴延拿了几张单独折着放在上面的稿纸,展开具体看了看。   前几页是剧本,后面是还没画完的分镜。裴延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周达非的作品,大致清楚了他的风格。   立意深刻、形式含蓄、表达优美,主旨大多以悲剧为基调,美与丑交织,希望与绝望杂糅,是非常典型的文艺类型。   这种东西裴延也写过,在他十几二十岁的的时候。   并且他技艺娴熟写得很好,能够精准掌握照顾观众的尺度。到最后他想让人看懂就能看懂,不想让人看懂就看不懂,令学院里的教授叹为观止。   后来,裴延就快毕业了。他发现这种剧本除了彰显自己不为人懂还遭人嫉妒的艺术才华外毛用没有。   尤其是不能挣钱。   不能挣钱的艺术并非没有意义,但确实没有多大意义被分享出来。   电影行业看似自由,实际上条条框框比监狱还多。裴延最是看不上那些才华有限又眼高于顶、自诩清高还又想挣钱的酸文人。   他读书的时候不在乎别人骂自己故作高深,毕业后也不在乎别人诟病自己不够艺术。   “这帮废物懂个毛线呢?”裴延在心里傲慢地想,“去他妈的我就是要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反正我搞艺术的时候他们看不懂,我要赚钱的时候他们拦不住。”   裴延看起来严肃,实际上颇有几分喜欢捉弄人。他偶尔会在赚钱的行当里夹杂一点“私货”,看着没人能懂,心里十分舒畅。   譬如这次沈醉的角色。   裴延选沈醉来演的时候也不单纯是出于利益考量,沈醉是个真正的演员,裴延也想看看文艺片界追捧的“男神”到底有几斤几两。   沈醉并非没功力,但他或许是有杂念,又或许是心浮气躁,总归给文艺片“丢脸”了。   裴延从不会点破自己潜藏在表层之下的设定,他觉得艺术顶级的美是难以宣之于口的。   所以他不说,却又会对沈醉的表现感到不满,并由此想着文艺片也不过如此。   结果沈醉没懂,周达非倒是懂了,还一语道破懂得很彻底。   裴延眯着眼睛,眉头微拧,又看了一遍周达非写的剧本。   这剧本尽管还不够成熟,但颇为不俗,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一看就是周达非这种心高气傲的小暴躁写出来的。   联想到周达非对沈醉角色的理解,裴延惊讶之余有一丝微妙的骄傲。   看见没,我裴延养的一个小玩偶都比那帮废物更懂电影。   只是裴延现在一时也说不清周达非的“懂”是源于对戏剧有着别样的领悟力,还是仅仅因为对自己足够了解。   这两个解释听起来都挺舒服。裴延这才发现,他心底是希望有个自己看得上的人能懂自己、能有共鸣的——哪怕这个人不情不愿还总是骂人。   走廊上传来声音,周达非该是醒了。   裴延不慌不忙地把稿纸折好放回箱子里,走了出去。   周达非对电影的热爱让裴延感到安心,这说明周达非愈发地无法逃离自己的手掌心。   “饿了吗?”裴延问。   “有点儿,”周达非正准备下楼梯,听见裴延的声音才回头,又道,“我以为你下去了呢。”   “没有。”裴延露出了一个浅而真的笑,轻轻拉起周达非的手,“不早了,今天晚上别吃太多,明天早上我让人去给你买煎饼果子。”   “……”   “哦。”   周达非怀疑裴延可能因为过于有钱而丧失了对金钱的感知,误以为自己连个煎饼果子都买不起。   周达非今晚本打算不吃,一场“体力运动”后又有点饿。九点多了,厨房有包好的小馄饨,煮熟了放点榨菜,再洒上虾皮紫菜胡椒粉,鲜得很。   “在横店的戏没几天了。”裴延说。   “我知道,”周达非一口包了三个小馄饨,烫得和了几口气,“通告单上写了。”   “这附近有什么你想玩的吗?”裴延吃东西就优雅得多,每一勺都是适量的汤汁泡着一个馄饨,“想去哪儿可以自己转转。”   裴延的关怀突如其来,让周达非很意外,“你不是说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吗。”   “那是对于我来说不好玩,”裴延死鸭子嘴硬,“鬼知道你会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兴趣。”   周达非哦了一声,也没说自己到底打不打算找地方玩。   “横店这边的戏拍完了,接下来外景去哪儿啊?”周达非问。   “重庆。”裴延喝了口汤,“不过会先回上海,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杨天要给他女儿过生日。”   周达非呛了一口,他颇为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女儿?杨指导都有女儿了?你俩不是同学吗?”   “我同学有女儿不是很正常吗,”裴延一脸的少见多怪,“才两岁。”   周达非愣了愣,忽然放下手中的勺子,拿起了一旁的手机开始打字。   裴延:“你干嘛。”   “我上网查一下你的年龄。”周达非说。   “.........”   裴延不满的点很奇怪,“我上次让你自己百度我的生日,你没查?”   周达非手一顿,“.........”   转头就忘了。   裴延冷笑一声,“那你抓紧了。”   裴延今年三十岁,他的生日是在夏天,阳历是八月份。   比较有趣的是,三十年前他出生那天农历正好是七月十五。   俗称,鬼节。   “老师,你一般...”周达非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过农历还是阳历啊?”   裴延显然很清楚周达非问这个问题的心路历程。他眉一横,“你再说一遍?”   周达非笑够了连忙转移话题,“老师,重庆...是个比较有特色的城市,演员对白都用普通话合适吗?”   裴延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现在不是很回避跟周达非讨论专业问题。   “你都能想到的问题,你觉得我会想不到?”裴延意味深长道,“你不是很懂我的剧本吗,猜猜看?”   重庆是一个从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人物口音再到饮食文化都极有特色且广为人知的地方,并且它多山多雾,城市的建筑和道路有时会透着股未来的赛博感,有一种极接地气的梦幻气息。   “你就是想表现那种...”周达非沉吟片刻,“这部电影是以男主为主视角的,他的设定就是从其他城市来的异乡人,说普通话合理,还可以展现他在陌生城市的格格不入。”   “同时,如果他周围接触的人十分反常地和他一样,就能有一种如真似梦的感觉,令人不知真假。”   “电影里是不会点出所在城市的。”裴延对周达非的回答还算满意,难得跟别人讨论几句自己的电影,“主要对白都是普通话,也就毕佳佳有几句方言要说,她本身就是重庆人。”   “但是后期会安排一些重庆话的对白作为背景音,不多,基本上跟群众演员发挥的作用一样。”   “接这点儿地气就够了,我这部电影本身就不是写实。”   周达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考虑写实,Bug就太多了——譬如高三的学生怎么会忽然转学到一个陌生城市读书?还譬如整个川渝地区的方言都有点像,周边城市的人来重庆也不至于一口普通话。   很显然,要是没有裴延的解释,周达非会把这些Bug通通收集起来,作为这是部烂片的铁证。   “从一个观众的角度,提起重庆,你第一个映入脑海的是什么?”裴延忽然问。   “朝天门的江水。”周达非理解了裴延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我觉得影片只要在开头放十秒的江水拍岸、火锅呲啦再配着重庆话的对白——可以直接用黑幕,都不需要拍画面,这个背景就能立起来。”   “我以为你对于重庆会有些跟一般人不同的看法。”裴延定定地看着周达非,一句话又把话题从艺术扯回了现实。   周达非能缩能伸,闻言也不再坚持。   他想了想,若无其事地拿勺子舀起碗里最后一个馄饨吃下,“上帝折鞭处,离主城区比较远,要是有时间我想去看看。”   重庆有个区叫合川,里头有个钓鱼城。   南宋年间,蒙古帝国在整个亚欧大陆上东征西讨,令人闻风丧胆,铁木真曾被欧洲人称为“上帝之鞭”。   后铁木真之孙蒙哥大汗亲征南宋,却死在了钓鱼城下。一系列连锁反应使蒙古帝国的军事征伐由此顿下脚步,改变了亚欧大陆的历史进程。   后人故称此地为“上帝折鞭处”。   裴延的履历上显示他高中就去美国了,可这个历史说法他看起来也是清楚的。   “行。”裴延点点头。他是个讲究人,从餐巾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周达非,示意他擦一下嘴角,“吃饱了吗?”   周达非接过纸巾擦了擦,觉得裴延今晚对自己好得有些过分,甚至对聊电影都不排斥。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只能理解为裴延对今天的他很满意。   可能是因为睡了而满意,也可能是因为懂剧本而满意。   但不管怎样,这说明裴延是有松动的可能的,那么周达非就得想办法让这种“妖”继续下去。   今晚上楼后他们又做了一次,在卧室里。   周达非比起最开始的时候已经熟练很多,甚至如鱼得水。   周达非缩在裴延的怀里。   裴延今年三十岁,他还远没有到会老去的年纪,却会让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羡慕各种意义上的成熟,一边不服气一边被吸引。   这具紧致有力而泛着温热的躯体令周达非满意——如果忽略那心脏的跳动属于裴延。   其实除了有灵魂的活物,人类对物质、对单纯的肉体也是可以产生感情的。就像技巧不足的演员表演需要身临其境地走体验派一样,周达非知道自己没什么演戏的天赋,全拿假的不可能骗过裴延。   他必须引导自己对一个完全不喜欢的人产生真到可以骗人的情感流露。   “在想什么。”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的分神。   “我在想…”周达非舍己为饵,刻意调动起了自己的情感,用生理冲动推波助澜。   他半阖着眼睛,十分迷恋地在裴延喉结处亲了口,喘着粗气用气声道,“你的灵魂真是配不上你的皮囊。”   “…………”   “我的灵魂很大度,”裴延勒住周达非的脖子,“谢谢你对皮囊的赞赏。”   周达非轻笑一声,他的笑是恶魔站在天堂招手。   大雾四起,阴霾渐至。   昨日的旧夜落下帷幕,时间来到了新一天的子午,至暗之时。 第24章 三胖   尽管裴延同意周达非在横店附近转转,周达非自己却没什么兴趣。   他对玩乐兴致不大,旅游也大多是为了见识另一种风土人情。何况片场才是他真正想呆的地方,第二天他还是按时起床,打算跟裴延一起去片场。   裴延大约也能看出周达非的心思,便没逼他。   沈醉在横店已经没有戏份,今天却还是来了。周达非趁着个没人的空当去找他,说裴延已经知道那天他们在外走廊谈话的事了。   沈醉很敏感,“是有人看见的吗?”   “嗯,”周达非对这个不太在意,“反正我已经跟裴延解释清楚了,万一他拿这个为难你,你实话实说就行。”   沈醉却还在思索,他皱了皱眉,“估计是霍离,当时他神情不太对。”   “是他就是他吧。”周达非不太惊讶,“他八成是针对我,连累你了。”   沈醉若有所思,他皮肤很白身姿纤弱,兀自不说话的时候有点男版林黛玉的样子,更显得眉间有一缕化不开的忧愁。   周达非只以为他是在担心前途,便道,“我看裴延昨天的反应,应该不会为这事针对你。”   不远处杨天架好摄像机,灯光师在微调打光。裴延的声音从片场中央传来,今天的戏份马上就要开拍了。   周达非近日经常旁观杨天摄影,他见杨天已经开始调角度,便对沈醉说,“这样,实在不行你就推到我身上。”   沈醉注意到周达非飘走的视线,有些急,“我不是。我,”   “嗯?”周达非却压根儿没发现沈醉的绮思,“不用太担心,裴延没那么闲什么事儿都管。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以防万一,先走了啊。”   周达非说完,不等沈醉应声,便急匆匆溜到了杨天的摄像机后。杨天冲他笑了下算打招呼,周达非指着摄像机好像问了个问题。   杨天边调角度边跟周达非说话,周达非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摄像机,薄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微微点了下头,像在思索。   他的侧脸好看得不像话。   沈醉这才发现,周达非看摄像机的目光跟他看旁的一切人、事、物都是不一样的,它聚焦得近乎灼热,又沉稳而冷峻,透着铁一般顽强的爱意。   这么说来,周达非主动来和他聊那场戏,也是为了电影而不是他。   沈醉心里有一股淡淡的失落,像轻飘飘从悬崖边坠落,脚掌微酸。他没有再上前打扰周达非。   裴延这会儿正在翻看最后几场戏的分镜,忽的也想到了周达非。   他知道周达非连日来在片场各部门上蹿下跳。因为裴延的默许,也没人敢拦着他。   裴延从前单纯是觉得让周达非跟没有什么威胁性的工作人员打交道,总好过让他跟类似沈醉这样心怀不轨的人鬼混喝酒。   譬如周达非去的最多的就是杨天的摄影组。裴延对杨天还是信任的,杨天是个百分之百纯直男,女儿马上都能打酱油了。   但今天不知怎的,裴延一想到周达非跟其他人聊电影,心里就不是很得劲儿。他合上分镜,四下扫了眼,只见周达非果然正跟杨天并肩站在一处,不知在讨论什么。   “他不会跟杨天也能产生什么艺术上的共鸣吧…”裴延眯起了眼,想起周达非谈论电影时意气风发的眉宇,心里有点不想承认的酸。   跟杨天有什么好聊的。   杨天懂的我都懂,杨天不懂的我也懂。   杨天都不是优秀毕业生!   裴延想了想,打个响指示意李秘书过来。   李秘书早就注意到裴延在看周达非,一直在待命,“裴老师?”   “去搬个椅子,”裴延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处,“让周达非坐过来。”   李秘书能在裴延身边呆那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亲自搬了把椅子,去把周达非叫来。   周达非有点懵,一副不太愿意的样子。   那么大个片场呆着不香吗,哪里都比坐在裴延身边自由。   而且这前后左右大部分人都站着,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坐着多不好。   “老师,我站着就行。”周达非说。   裴延斜着看了周达非一眼,语气无波无澜,“你是想让我仰视你吗。”   “……”   周达非只能干脆利落地坐下。   周达非此刻坐在裴延身侧,落在旁人眼里,与他前夜坐在裴延腿上没有本质区别。   裴延喊完全场安静三二一,周达非明明知道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却还会生出一种被所有人拿目光扒个彻彻底底的羞耻感。   大抵是他的理智从性价比角度接受了沉沦,感性仍本能地自我唾弃。   剩下的戏没几场,今天拍的是男主和爸爸妈妈相处的场景。   戏不难,可霍离就跟灵魂出窍似的不在状态。他从瞥见周达非毫发无损地进了片场还被裴延召来坐在身旁,心神就不太定了。   裴延不喜欢霍离,却也没打算为他偷听举报的事做些什么。他注意到了霍离的异样,没立即发火,而是态度平和地让他重新拍。   对裴延来说,他公司绝大多数的人都跟商品并无二致,控制住风险、争取最大收益才是王道。   可霍离此刻就像之前的沈醉,找不到感觉,只会愈发紧张。   又一条拍完,他皱着眉呆呆地站在镜头前,脸上是绷得紧紧的焦虑。   裴延示意片场休息,对着霍离道,“今天这场戏不难,不管什么原因,你这种表现都是极其有失水准的。”   “演员就是要能做到不论观众和环境如何,都能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而你现在的表现估计连艺考都过不了。”裴延把分镜的纸一卷,隔空点了点霍离,“给你20分钟,再调整不回来,我保证你下部戏出场就是尸体。”   周达非看着霍离的状态,隐约明白了什么。   “老师,我能自己出去转转吗。”他凑到裴延身边小声说。   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嗯了一声。   又补充道,“别乱跑,午饭回来吃,不许喝酒。”   周达非如蒙大赦。   横店很大,这个时点各个剧组基本都已开工,街道上人来人往,颇为忙碌热闹。   这里没什么人能认出周达非,他因而获得了久违而短暂的自由。   左边的剧组门前拉起了绳索围栏,有粉丝举着小旗子排队应援探班;右边的大铁门完全紧闭,透过重重的门能看见里面正架着摄影和收音设备。   前方似有拥堵,聚集了不少人,吵吵闹闹,有工作人员正举着大喇叭在喊。   周达非左右无事,晃悠着往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热闹。他不想回到片场像个装饰物一样坐在裴延身边。裴延显然就是把他在那儿摆着,根本没打算教他什么。   “好了大家都排好队,”一个顶着鸭舌帽看不清脸的工作人员举着大喇叭,声音倒是挺好听,听得出是个年轻男子,也不急躁,“我们待会儿来点个数做登记。”   “先说好,一天200包盒饭,离开的时候现结。”   哦。原来是群演。   周达非战术撤退,缓慢向人群边缘处挪动。   身后有一辆三轮车骑来,响起了叮铃铃。本就不宽裕的道路愈发拥挤,摩肩接踵下背后不知是谁推撞了一把,周达非一个趔趄向前一栽,下一秒左肩被人一拍,“二十六。”   “什,”周达非回头,见是刚才说要点数的那个男子,知道闹了个乌龙,“我不是,我”   “你干嘛,别在这儿堵着啊。”那人不太耐烦,又推了他一把,“快往前走。”   周达非这才看清他帽檐之下的脸,五官端正浓眉大眼,模样有些眼熟。   在电影里见过。   “你是那个,”周达非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依稀想起了他的角色,是跟沈醉搭的,扮演男三。   那部电影是沈醉的处女作,周达非看过很多遍。他记得主角是三个发小,在戏中的年纪约莫只有十几岁,但都演得极好,分分钟吊打霍离毕佳佳。   当时沈醉扮演男二,是周达非最喜欢的一个角色。但这部电影真正捧红的只有男一,好像叫刘珩,如今已是荣誉加身影帝在手,经常出现在各大奢侈品广告上。   周达非原本以为沈醉沦落到拍裴延的戏已经够惨了,没想到当初的男三如今竟已基本告别演艺行业,开始管理群演。   “你是...二虎。”周达非想起了他在戏中的小名。   “你丫还三胖呢!”“二虎”气势如虹,一把把周达非推进群演登记处,“赶紧进去签到,少特么耽误时间。”   “.........”   --------------------   虽然应该不会产生误解,但我还是说一声,周达非个子很高体型偏瘦,完全不胖。   Plus裴延又要被周达非气死了。。。 第25章 狗仔   “二虎”个子没有周达非高,但力气不小,周达非猝不及防就被推进了门里。门口设有桌子,正在排队登记群演信息。   周达非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回身想往外挤,可前后左右都是人,压根儿出不去。   四周闹哄哄的,说话也没人听。身后的人开始大声嚷嚷让他快点儿,周达非看了看时间还早,于是暗叹口气,随大流往前走了几步,只能先开始排队签到。   “姓名?”   “周达非。”   “以前干过没?”   “没有。”   “没有?”登记的人上下打量他片刻,“你这,”   群演也是个圈子,很多人互相都认识,或者至少脸熟。   周达非一个生面孔,且个子颇高气质卓群,五官分明而立体带着天然的距离感,在人群中一看便有些扎眼,是大写的格格不入。   周达非连忙说,“我不是群演,你放我出去吧,我误走进来的。”   登记那人却反倒警惕了起来。他皱了皱眉,让周达非站着不要走,自己从小门溜出去,朝“二虎”招手,“丁哥!丁哥!”   原来“二虎”姓丁。   周达非见缝插针在手机上搜出了那部电影,看见演职员名单里“二虎”的扮演者名叫丁寅。   丁寅刚点完人数,闻言头都没抬,“怎么?人数不对?”   登记人员一本正经道,“那里有个人,有点可疑,叫周达非。”   丁寅不慌不忙地应了声,走过来见是周达非,“哟,这不是三胖吗?”   “.........”   “丁哥你认识他?”登记人员惊道。   “不认识。”丁寅收回笑容,仍盯着周达非,“你说他怎么可疑了?”   “他没做过群演,还东张西望的。”登记人员把周达非交给丁寅,又坐回位置继续给排在后面的人登记,临了还补充了句,“对了,刚刚他排队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到处看,中间拿出过手机。”   “你没做过群演啊...”丁寅走到周达非面前,“长成你这样的我要是见过肯定记得,咱俩没见过吧?”   “没见过,我也不是群演。”周达非再次解释,“这完全是个误会。”   “那你刚才还叫我二虎叫得那么亲热。”丁寅道。   周达非不明所以,“我看过你的电影,就是,”   “哎,”丁寅伸手示意周达非闭嘴,不耐烦道,“少套近乎,先把手机交出来。”   “啊?”周达非莫名其妙。他左右看看,“别人不都没交手机吗。”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人是正经群演,你....明人不说暗话,”丁寅冷笑一声,“是狗仔吧。”   签到处的群演队伍缓步前进,逐渐完成了登记。   “赶紧的,”丁寅看看时间,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把手机交出来,再搜个身,没事你就可以走了。”   周达非深叹口气,“我不是狗仔。何况这演员都还没出来,我能偷拍什么?”   丁寅一脸惊讶,“让你看到演员出来还得了!那就是我失职了。”   周达非皱了皱眉。他不想交出手机,他的相册里有不少在裴延片场偷学的时候拍的专业图片。   虽然没有明星,但难免丁寅会多想。   他有一瞬想过丁寅该是认识沈醉的,他若把沈醉搬出来大约可以解释清楚。   但是这万一让裴延知道,又会让沈醉本就艰难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首先,你没有证据证明我偷拍或是其他;其次你也没有权利查手机搜身,你这属于侵犯隐私权和人身自由权。”周达非正言令色,“我可以去告你的。”   “哟呵!这年头狗仔也懂法了!”丁寅故作夸张,他没记清周达非的全名,“周...周三胖我警告你,你不要逼我动手啊。”   “………”   周达非差点被吓唬笑了。   他从小就是在打与被打中长大的。   可以说打架他周达非就没输过。   “要动手?”磨刀不误砍柴工。周达非慢条斯理地开始卷袖子,“行啊,你先来,我奉陪。”   “.........”   四周人很多,却没什么人在意他们,顶多是看几眼热闹,想来是对这类事情见怪不怪。   丁寅见此人软硬不吃,把手上的名册往桌上一放,“就你这样还看过我的电影呢,连我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吧。”   周达非压根儿不想解释。他对丁寅那一丢丢电影带来的好感早已烟消云散。他正加快速度撸着袖子,身后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听动静是来了位大明星。   “你们先过去拍,”丁寅冲那边抬了下下巴,而后一手拽住周达非的胳膊,“我处理下这个人。”   “………”   “你丫处理谁呢!”   周达非平生暴躁,最烦别人跟他动手动脚。他一拳抡了起来,丁寅见状灵巧一躲,试图撇住周达非的胳膊制服他。   两人火拼之间,却听身后传来一句平静悦耳的声音,“他不是狗仔。”   “啊?”丁寅手一顿,语气却有点意外,“你认识他?”   周达非正奇怪,他松开拳头转身看去,只见身后人群簇拥着一个神色淡淡的男人。他气质与常人不同,放在日常生活里华贵得有些矫情,一看就是个演员。   周达非眯着眼睛想了想。   哦。这是刘珩。   难怪丁寅在这个剧组干活儿。   他怎么认得我?   刘珩现在比当初那部电影有些变化,个子高了,也成熟不少,说话倒是不冷不热,“上次在酒吧一条街,我看见他跟沈醉在一起。”   丁寅的态度在刘珩说出沈醉二字时发生了质的变化。他颇为惊讶,缓缓松开抓着周达非胳膊的手,神情甚至有几分古怪,“你认识沈醉?”   周达非嗯了一声,不欲多说。他一把扯回自己的胳膊,放下撸到一半的袖子,“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你,”丁寅看了看刘珩,“那,”   刘珩的面色却不是要替周达非解围,更似另有所图,“你不太像演员,应该也不是沈醉身边的工作人员吧。”   “不是。”周达非干净利落,没说自己是干什么的。   “那你是…”丁寅斟酌道,“现在以什么为生?”   电光火石间,一个词在周达非脑海不要脸地蹦出:陪床。   该死的裴延。   周达非把刚刚皱起的衣服理好。他本就不是会与人多话的,眼下心情很差,“这跟你们没什么关系吧。”   “小沈最近在拍裴延的戏,你是裴延那边的人吧。”刘珩身后走来一人,在离周达非不远处站定。   这声音让周达非刚抬起的脚步一顿,回眸看去。   面前是一位颇有些年纪的长者,已经长了明显的皱纹,也有白发。他面色严肃举止端方,浑身自成一股威严。   周达非第一次在电影圈里听有人管裴延叫裴延,而不是裴老师、裴导、裴总。   就算杨天在工作时也不会对裴延直呼其名。   “夏导。”刘珩让开,恭敬道。   夏导。   夏儒森。   周达非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反应片刻,似是不敢相信,“这是…《春栖》的片场?”   “不然呢。”夏导语气不善,“你以为是《失温》吗?”   “………”   周达非愣在原地。   他知道《春栖》这部戏,据说三四年前就开始筹备,是近几年颇受期待的文艺片。   它最开始“画饼”时候的主心骨只有男主和导演。男主是刘珩,导演就是周达非面前这位两鬓斑白的严肃男人,他叫夏儒森。   夏儒森是周达非极为推崇的电影界泰斗,也是沈醉那部处女作的导演,他靠这一部电影就发掘了当年还是素人的刘珩、沈醉、丁寅三人。   他所有的电影周达非都看过,他和裴延在周达非心中的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达非下意识往前走了步,崇敬多年的人就站在面前,即使是周达非也会有些许激动。   可他发现了夏儒森的语气和表情不是很对,显然对他和裴延都毫无善意。   丁寅注意到了周达非的反应,神情复杂,小心翼翼又不太忍得住,“你真是裴延那边的?”   周达非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   显而易见,夏儒森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看得上裴延的电影的,指不定跟裴延之间还有什么瓜葛过节,连带着对他周达非也会有看法。   周达非只能破罐子破摔,“对。我在裴延的公司,怎么了?”   丁寅不想把事闹大。他试探地看了夏儒森和刘珩一眼,“夏导,算了吧。让他走吧,今天是我工作失误了。”   刘珩除了最开始提了嘴沈醉,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话,像是压根儿不关心此事。而当事人周达非也面容平静,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此刻到底想不想走。   夏儒森毫无痕迹地打量了周达非一会儿,片刻后冷哼一声,“既然是裴延那边的,就让裴延自己来领他回去。”   -   可能是害怕演尸体,周达非走后没多久,霍离找回了状态,最终大家呈现的效果还不错。   裴延拍完通告单上安排的戏份后看了看表,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可以再拍一条。   但十分难得的,他没有这样做。   裴延给整个片场提前放了午休,自己回了休息室。他潜意识里想把更多的戏份留到下午——在周达非面前拍给他看。   让这个毛头小子多知道点儿自己的厉害。   裴延正想着,只听有人敲门。他懒懒地嗯了一声,却见推门进来的是李秘书,身后还跟着杨天。   “周达非还没回来?”裴延不是很满意。   “那个,”李秘书话语犹豫,求助地看向了杨天。   杨天和李秘书显然通过气了,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来说,忖度着走到裴延面前。   裴延觉得古怪,“怎么了?”   “我跟你说个事儿。”杨天很了解裴延的脾气,“你先别生气。”   裴延皱起了眉,见杨天和李秘书神情都不对,“不会是周达非又跑出去喝酒了吧。”   “不是喝酒。”杨天清咳一声先上结论,“其实这事儿,不能怪周达非。”   “他今天早上在外面闲逛,碰巧有个剧组在招群演。”   裴延眉一挑,厉声道,“他跑到别的剧组当群演了?”   “不是!”杨天连忙摆手,“当然不是。周达非怎么会当群演,是当时人太多,工作人员又有点儿疏忽,给挤进去了。”   “然后...”杨天抬头看了下裴延的反应,“他们又觉得周达非看起来不像群演,担心他是狗仔。”   “……”   “什么破剧组,”裴延听着就头疼,不耐烦道,“哪个不上道的导演拍的?周达非现在人呢?”   “是...”杨天稍稍挪远了几步,时刻留意着裴延的反应,“《春栖》,夏老和刘珩的那个片子。”   “………”   李秘书的恐惧和杨天的小心不是毫无来由的。裴延跟夏儒森刘珩以及他们代表的圈子向来不睦。   文艺片和商业片自古相轻,互相鄙视。但裴延几乎每部电影都票房奖项双丰收,性格又是狂妄自我、不在乎别人的,本来不至于跟除了半文钱不值的清名外一无所有的夏儒森计较。   可裴延这些年拿遍各大奖项,独差一座银云奖杯就能集齐大满贯。偏偏他唯一入围的那次,是被夏儒森击败的。   当时裴延的电影请来了影帝影后,夏儒森的电影三个主角全是没演过戏的新人孩子:刘珩、沈醉、丁寅。   不仅如此,夏儒森还在获奖后的采访上直言不讳,“只有无能的导演才需要靠演员的名气扛大梁。”   这场交锋的失利让裴延一度成为媒体笑柄。   自那以后,裴延就与夏儒森及夏儒森一派的所有人成为了互相烧高香祈祷对方电影扑街的平等关系。   片场里,杨天话音刚落,果不其然裴延浑身瞬间腾起风雨欲来的气息,说话声音都不对了,“你说什么?”   “《春栖》,夏儒森拍的。”杨天一鼓作气,“刚刚他们托人打来电话,让你亲自去接周达非回来。” 第26章 尽量服软   “你这个情况呢,现在有点难办。”丁寅领着周达非到了一个闲置的空房间。   “怎么?”周达非不是太在意,反倒四下看了看。   要是能蹲在夏儒森拍戏的片场就好了。   丁寅有点儿不太明显的抱歉。他觉得是自己工作失误,阴差阳错把周达非牵连进了电影圈子的纠葛对立中,落到了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夏儒森对周达非兴趣不大,就是要为难裴延。可是裴延又不是闲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员工亲自来一趟?   何况还是夏导的剧组,八抬大轿请着裴延估计都不肯来的地方。   “你暂时是不能走,”丁寅对着周达非没细说,“我去给你想想办法吧。”   周达非嗯了一声,又道,“我能出去看看吗,难得能进夏导的剧组一次。”   “你不是裴延那边的吗?”丁寅有点意外。   “我,”   “说来我还真是很奇怪。”没等周达非回答完,丁寅又道,“裴延的剧组是有名的血汗工厂,这工作时间你怎么自己在外面闲逛呢?”   “我是打杂的,”周达非模糊道,“今天早上正好没事。反正也得在这儿呆一会儿,能去片场看看吗?”   丁寅看了看周达非,心里叹了口气。   他觉得此人并非凡物,可裴延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今天就算周达非自己回去,估计也是被开除的命。   丁寅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同情。   他想了想,对周达非道,“我去帮你问问夏导吧。”   不知丁寅是怎么跟夏儒森说的,过了会儿,周达非被通知他获准去片场围观。   但由于他尚未完全摆脱“狗仔”嫌疑,需要交出手机。   周达非立刻配合。他想在夏儒森的剧组多呆一会儿,正愁没有合适借口不给裴延打电话。   今天在拍有群演的戏,片场人很多,周达非自己找了个阴凉处,在夏儒森看不到的地方静静旁观他拍戏——   比起学习,这更像是一种瞻仰。   夏儒森要求近乎严苛,周达非算了算拍摄速度,估计这一整天下来顶多只能拍成几分钟的戏份。   而此刻的刘珩也不再是跟周达非对话时的疏离模样。四月天渐渐热了。他穿着厚厚的冬衣迎着太阳晒,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摄着剧中定位于春寒料峭时节的戏份。   周达非在心里默默想着,这才是一部电影片场应有的样子。   丁寅说要帮周达非想办法,但之后人就不见了。   周达非也没指望丁寅真能给他想出什么办法,估计要么是提着脑袋给裴延打电话,要么是等夏儒森气消了再放自己出去。   直到临近中午,丁寅又忽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他神色复杂,看着周达非欲言又止,“那个...有人来接你了。”   周达非哦了一声,扭头向外看去,走来的竟是杨天。   杨天身后还跟着个人,是个有几分俊逸的男人,年纪不是很大,有些面生。   “杨指导。”周达非说。   杨天把周达非从头到脚看了遍,确认是全乎的,才松了口气,“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都拿好,跟我走。”   “你裴老师在门口等你呢。”   “.........”   丁寅的神色更加古怪了。   周达非明白丁寅看自己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裴延不会为了一个普通员工专门跑一趟,丁寅说去想办法的时候肯定没觉得裴延真能亲自来。   他周达非既非明星又非金主,那只能是跟裴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考虑到裴延行事素来高调,指不定丁寅还听过些什么不知真假的八卦。   “哦,”周达非把自己的口袋摸了下,“我没什么别的,就是手机...”   “还在我这儿呢。”丁寅从兜里掏出周达非的手机递还给他,“还是关机的,你自己开吧。”   “嗯。”周达非把手机揣回兜里,“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   丁寅嗯了一声,又看了杨天身后那人一眼,“也要谢谢燕总。”   周达非全然不知道这个燕总又是从哪儿来的。他正要道谢,却见燕总已大气地笑了,还挥着把折扇,“举手之劳。既然误会解开了,就赶紧出去吧,别让裴导担心。”   “我先带他出去,有劳二位替我向夏导问个好。”杨天冲丁寅和燕总道,“今天麻烦了,待会儿中午请你们吃饭。”   出剧组那几步路,周达非和杨天走得相对无言。   周达非尽管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确实是不好意思,显然他今天给很多人添了麻烦。   杨天说丁寅不方便直接打电话到裴延这边,索性托了个跟两边都有交情的投资商,也就是那位燕总。   燕总联系了李秘书,李秘书却不敢自己跟裴延说,只能找杨天帮忙。   “杨指导,”周达非想了想,“裴老师...跟夏,夏儒森导演,关系不好吗?”   杨天看了周达非一眼,半晌才道,“他不只是跟夏导关系不好,他是跟整个文艺片界都不对付。”   “裴延的父母就是搞电影的,所以他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这个圈子,认识不少人,也包括夏儒森。”   杨天的目光有些深,说不清是个什么意味,“他在像你这么大...哦不,应该是比你现在还要小一点的年纪,是被很多人寄予厚望的。”   周达非安静听着,却没说什么。这肯定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因为裴延在被“寄予厚望”后,就去拍《沉睡小火车》了。   边拍还边开了自己的公司,不仅拍戏还签演员搞投资,电影质量不怎么样,钱倒是赚得盆满钵满。   “裴延呢,”杨天眯着眼睛想了想,委婉道,“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不是个很纯粹的导演。再加上他的脾气,做事比较自我、不畏人言,所以关系就闹得有点僵。”   “简单来说就是互相都看不上。”杨天干脆利落地拍了下周达非的肩,顿了顿,“我知道今天不怪你。”   周达非抿抿嘴,没说什么。   “但是裴延他...”杨天素来举重若轻,眼下神色却有些复杂,这说明裴延今天不是一般的生气。   “反正你…你尽量服软吧。”   “.........”   裴延的越野车就停在《春栖》剧组大门口。杨天敲了下窗户,径直拉开车门,冲里面道,“人给你带出来了。”   周达非不动声色,却还没想清楚要怎么跟裴延服软。   车里看起来平静,裴延眼睛闭着靠在椅背上,听见杨天说话才睁开眼。他看了周达非一眼,却没有任何表情。   周达非站在车外一时不敢上去,杨天推了他一把,“你先上去吧,我去跟燕总讲两句,看看午饭在哪儿吃。”   裴延依旧一言不发。杨天走了,周达非无法,只能径自坐上车,把车门轻轻拉上,这死一般静寂的封闭空间里,连落扣的声音都过于响了。   裴延敲了下面前的挡板,“你下去,把车门车窗都关好。”   周达非心里倏地一沉,倒吸了口气。他垂下头,下意识搓了搓手。   前排李秘书下车后恭敬地把门关好,车内响起一声闷闷的砰。   周达非和裴延并肩坐在狭小的空间内,中间只隔着十来厘米。   周达非不是个会退缩的人,他试探地朝裴延抬起头,“老,”   可“师”字尚未出口,便被掐死了喉咙里。   裴延出手快准狠,像杀鸡般掐住周达非的脖子用力把他往车门上砰的一甩,按得他不得动弹,“周、达、非。”   周达非的头直接被甩上车玻璃,撞得生疼却来不及喊。关好的车门像是微微抖了几分,周达非惊出一背冷汗,感觉自己随时可能会倒栽出去。   裴延眼神阴鸷,言语像利刃出鞘,通体皆是煞气,“我看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好得你都找不到北,混进别人的剧组了。”   周达非此刻上半身几乎无法动弹,维持着一个脊椎接近扭曲的姿势,嘴唇翕合呼吸困难。   裴延在车座上半起身,一腿半跪一腿撑着地面,发泄般把胳膊绷得直直的,掐着周达非的力气越来越大,手臂上的肌肉微微发抖。   他的眼睛睁出微微的红,说明他正处在盛怒之下。   就在裴延为周达非的沉默更加不满时,周达非忽然长腿伸直猛的抬起——   踹上了裴延撑着地面的那条腿。   --------------------   嗯。。   尽量服软。。   PS明天不更哦,后天见! 第27章 扒光   在医学不很昌明的年代,常有重症患者失去意识瘫倒在床,请来的郎中对六神无主的家属说,“我这有一剂猛药,或可救他性命。然此药毒性颇强,有一半的可能让他死得更快,你们用不用?”   周达非未曾经历上述情境,但他一定是会选择用的那类人。   -   被掐住脖子的那一刻,周达非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些他准备好的解释和托词都将是无用的,裴延一个字也不会听。   他跟裴延说过自己喜欢沈醉的电影,而沈醉早期的电影大多是夏儒森导的,搞不好裴延会因此怀疑他是故意溜到《春栖》企图投入夏儒森门下。   周达非甚至觉得裴延有可能直接把他掐死在车里。   于是他索性下一剂反咬一口的猛药,狠踹裴延一脚,打算鱼死网破。   裴延果然猝不及防,一时吃痛,震惊之下手臂有一瞬间的松力。   周达非趁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伸手把裴延往后一推,怒道,“你吼什么吼!”   裴延被推到失去平衡向后倒去,他一手撑住椅背,怒火中烧,“你,”   “我都没说什么呢你还有脸生气!”周达非瞪着眼睛抢先开口,语速飞快像火烧般带着怒气,“就因为你,我特么今天在这儿差点给人扒光了!!”   “.........”   周达非一嗓子吼完,裴延喷薄而出的怒气倏地顿住,他一时懵住。   周达非不仅没有像他预想得那样满嘴谎话赖皮服软,反而倒打一耙,一脚踹得他小腿到现在还疼。   裴延大脑嗡嗡的,气得脸都开始发红,“你再说一遍?!”   周达非此刻看起来不比裴延好多少,但大脑是高度清醒冷静的。   他若无其事地侧过脸,瞥见裴延在再度发怒前眼神有一瞬的迷茫和退缩——这说明即使凶残如裴延也并非刀枪不入。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裴延,周达非基本毫无胜算,但如今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太一样了。   裴延有被击败甚至“猎获”的可能。   周达非傲然地靠上椅背,冷哼一声,“我本来不过就是被挤进了群演组,因为实在不像被怀疑成狗仔。”   “刘珩都认出我跟沈醉喝过酒了!就因为夏儒森导演猜测我是你这边的人,硬生生把我关了一个上午。”周达非翻了个极其无语的白眼,“连个能爬的树都没有。”   “.........”   裴延并非不知道事情经过,但周达非的“累累前科”让裴延本能觉得这又是周达非在作妖。   就像上次他出其不意地爬树出去喝酒,鬼知道他这次是不是又假借群演和狗仔试图赖进夏儒森的剧组。   裴延不动脑子都能猜出周达非喜欢夏儒森拍的那种故作高深的扑街电影,这让裴延有一种不服、醋意和微微的害怕。   没见到周达非之前,裴延甚至担心他会想办法勾搭上夏儒森,扑腾扑腾着小翅膀飞了。   “你刚刚说谁要扒你的衣服?”裴延厉声问道。   扒衣服纯属周达非胡编乱造。丁寅只是在最开始不清楚他身份的时候威胁过要搜身,后来没搜成,并且与裴延毫无关系。   但周达非已经掌握了与裴延斗争的第一要诀:真相本身完全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进行描述。   “他们收了我手机,还说要搜身。”周达非顺势从兜里掏出手机怼到裴延面前,“喏,我手机现在还关着呢。”   “我说你是不是得罪过夏儒森啊,一提你名字他眉头紧得跟天津麻花儿似的。”周达非浑身都摆出不爽和倔强,开始转移话题,“难怪你老看沈醉不爽,还莫名其妙拿他找我茬儿,这跟我有特么毛线关系啊!”   “.........”   “周达非。”裴延喝了一声,“你不要东拉西扯的!今天早上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你全当耳旁风了?!”   “我当耳旁风?”周达非现在完全是战斗模式,吵架都不需要经脑子思考,“谁让你自己的剧组就在春栖旁边?”   “出门就这一条又窄又挤的小道,我不从这儿走从哪儿走?”   “你真以为我能飞檐走壁啊!”   “你,”裴延被周达非一连串怼得哑口无言,原本腹稿都不需要打的几千字质问生生吞了回去。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两人激动之下近乎缺氧的粗重呼吸声在此起彼伏。   “你这张嘴倒是伶俐。”裴延咬牙切齿,伸手擒住周达非的下巴,很是用力。   可周达非死不转头,对裴延完全无视。他眼下吵得浑身燥热,领口勒着极不舒服,遂拽开了衬衫最上方的几粒扣子。   啪的一声,第二粒扣子受力不均,不幸脱线掉了下去。   “你干嘛?” 裴延没注意到扣子,听见声音只以为是周达非又要作妖,下意识捏紧了点儿。   周达非本能地起了下身,可被裴延捏着下巴导致视线受阻,他没能立刻伸手接住,才几秒钟那扣子就不知滚去了何处。   “我扣子掉了。”周达非皱了皱眉,直接拽开裴延掐着他的手,弯下身顺着扣子掉落的轨迹在车椅和地上找来找去。   裴延见状,被推开后也没坚持,眼神暗了暗,“这么不小心。”   周达非个子很高,腿又长,在车内活动极不方便。何况这本就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个比他还高的生物。   裴延坐在那里碍手碍脚,不仅不帮忙找扣子,还一脸怀疑地盯着周达非。   周达非因而看裴延更不顺眼。   他找完自己这边后一无所获,有些急躁,索性直接跪到地上。   “哎你让一下。” 周达非不耐烦地推了推裴延的腿,示意他抬起来,“看看是不是滚那边儿去了。”   “掉了就掉了吧,”裴延语气不善,却还是不情不愿地抬起了腿,配合着往车门边挪了挪。他的腿因为过于长而格外不方便,“回去找一粒扣子钉上不就行了。”   “这扣子是专门样式的,很难找到一模一样的。”   “那你重新买一件衬衫能有多贵?”裴延伸手就要拉周达非起来,“别找了,起来。这车都被你闹得开始晃了。”   “这件衣服是我妈妈给我买的。”周达非仍埋着头。   裴延敛了下眉,似是深吸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   周达非那侧的车窗玻璃传来了咚咚响,外面有人在敲。   周达非正忙着找扣子,没多想便反手按下了开窗键。   于是车窗徐徐落下,落在杨天眼里的便是裴延靠在椅背与车门的交接处,而周达非跪在他面前,脸的朝向比较魔幻。   “.........”   “.........”   “哎你,”车窗落下一半后裴延意识才到不对,他眉毛一皱,连忙薅住周达非准备拉他起来。   周达非在狭小空间里长期低头弯腰,找得焦头烂额,一把拍开裴延的手,“你干嘛!”   他说着半跪着直起身,朝开着的车窗随意看了眼,正对上杨天吃惊得一眨不眨的眼睛。   “……”   周达非知道杨天肯定误会了,但事已至此多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索性撑着椅座坐回位置上,往车窗边挪了下,若无其事道,“杨指导,你要上车吗?”   “………”   “我不用。”杨天清咳一声,“那个,就是来跟你俩说一声。本来是我准备请燕总他们吃个饭,但是刚刚燕总主动提出他请客,就在前面那家酒店,让我们、还有夏导他们都去,把沈醉也叫上。”   “什么?”裴延的眸子里瞬间烧起团火,“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跟,”   “我已经替你答应了。”杨天面无表情道。   “…………”   不知为何,周达非忽然有点想笑。   “你跟他们的关系不能老这么僵下去。”杨天一手搭着车窗,苦口婆心道,“这次也是个机会。何况夏导都答应去了。”   “夏儒森答应是因为没有燕名扬的投资他这部《春栖》就可以直接完蛋了。”裴延言语中透着一丝嘲讽,“我又不缺他那点儿钱。”   “我知道。”杨天叹了口气,“可是你前段时间已经跟一个投资商闹翻了,再这么闹下去你还混不混?再说了,今天这事儿你不得好好谢谢人家嘛。就吃个饭,又不会要了你的命。”   “你也要来啊。”杨天指了指周达非,又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沈醉差不多还有20分钟到,人齐了就开席,你俩还有20分钟可以......。”   杨天的目光在裴延和周达非之间扫了圈,“…还有20分钟,请自便。”   裴延:“.........”   周达非:“.........”   杨天说完,熟门熟路地把手伸进车内按上了车窗键,然后趁着车窗还没摇上去火速收回胳膊,扬长而去。 第28章 燕名扬   车内重新变成了一个死一般寂静的封闭空间。   “我反正不去。”裴延还没说话,周达非倒是先开口了。   他双手一抱,把靠背向后按了按,一副要休息的样子,“我才不要跟你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你不是很喜欢夏儒森的电影吗?”裴延冷言嘲讽,“不趁机拉拉关系?”   “是。我特别喜欢夏儒森的电影,”周达非又坐起来点儿,“就因为你,我跟我偶像的第一次见面就毁了,就给他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   “你说夏儒森是你偶像?”裴延声音凶狠,满脸都写着你再说一遍试试。   “对。”周达非并没有视夏儒森为不可替代的偶像,却还是故意牙尖嘴利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我给过去十五年的电影做过票房和质量的回归分析吗?”   “在那个以质量为横轴、票房为纵轴的直角坐标系上,夏儒森的电影分布在右方——有上有下;而你的电影全部群居在左上角。”   裴延中学就去了美国,后来走的也是艺术道路,其数学水平比起做海淀卷长大的周达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但坐标系裴延还是学过的。   他听懂了周达非对他的冷嘲热讽,“你现在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都不想想后果?”   裴延话音一落,周达非抬眸与他对视一秒,慢慢咬上了自己的嘴唇,看着挺用劲。   裴延一肚子的火像喷上了棉花,不甘心又不得劲地散去。   他却最见不得周达非又倔又可怜的样子。   周达非的倔强都是专门针对他的,这让裴延心里又酸又气。   他不服地想着,我比那什么夏儒森沈醉好多了。你那么懂我,为什么就不能擦亮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裴延心里有些后悔刚才的话,以及自己今天盛怒之下掐着周达非脖子的过激行为。   可裴延不擅长安慰人,僵硬地抬起手想摸摸周达非的脸以示安慰,却见他倏地垂下了头。   周达非声音不大,却有一丝轻微的抖,“我无所谓了。”   “反正我不管怎么样,你都能找到理由折磨我。”   -   燕总大名燕名扬,年纪与裴延相仿,看起来像个游手好闲玩世不恭的二世祖,实际上是个颇具慧眼的青年投资人,跟三教九流的关系都处得很好。   因而他请的饭局,清高如夏儒森得去,强势如裴延也不好不给面子。   何况今天周达非的事,燕名扬还卖了裴延一个人情。   大约20分钟后,杨天又来敲了次车窗玻璃。   周达非还坐在车里假模假样地生气,一副死也不与裴延同桌吃饭的倔强。   “下车。”裴延不轻不重地喝了周达非一声。周达非不理,裴延只能开了自己这侧的车门,下车后把车门完全拉开,示意周达非下来。   车外杨天自觉地走远了几步,把空间留给裴延和周达非,让他俩自己解决分歧。   杨天今天见识了不一样的周达非——他当着众人对裴延唯唯诺诺,私底下却出言不逊,确实是个干大事的,不需要别人替他操心。   “你先下来,”裴延劝人都极其生硬,像声调不会拐弯,“把午饭吃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周达非看起来像在生闷气,自己心里却很笃定。他本就是准备去吃这顿饭的,闹这一出纯属是为了冲裴延发脾气。   小时候周达非不太听话,经常被他爸揍。可他从来不哭,稍微有点儿能力就开始自己抡家伙打回去——有什么抡什么,打不过也拒绝束手就擒。后来,周达非他爸就更多地采用了骂、砸杯子、断生活费等方式训斥责罚他,动手渐渐少了许多。   周达非从这段斗争经验中学到了很多。   裴延还板着脸站在车外。周达非继续面无表情地赖了几秒,而后撅了撅嘴,像被胁迫似的下了车。   酒店门口,丁寅正站着在等他们。   周达非注意到,在《春栖》剧组里,丁寅是相对对他们没什么敌意的人,可以无障碍地进行外联活动,就像裴延这边的杨天一样。   “我还要再等下沈醉。”丁寅道,“要不…裴导你们先进去?”   裴延这辈子就没等过人,何况还是沈醉。他居上位惯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手插在口袋里,径直往里面走。   杨天对着丁寅笑了笑,刚想说自己留下来一起等,就见周达非已经大剌剌站到了丁寅身旁,“我留下来陪你等沈醉。”   裴延脚步一停,一记眼刀就杀了过来。可周达非就像没看见似的,还冲丁寅掏出了手机,“哎丁二虎,我们加个微信。”   “.........”   在裴延看来,周达非此举赌气性质过于明显。就在杨天犹豫要不要上前劝和时,裴延冷哼一声,像是觉得好笑,而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酒店。   裴延和杨天走远后,丁寅才拿出手机扫了周达非的二维码,“周、大、肥,你不会小名还真叫周三胖吧?我小名就叫二虎。”   “......”周达非感到无语,“周、达、非,谐音你懂不懂?”   “滥用谐音梗要扣钱的!”丁寅加了周达非的微信,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我说周三胖…”丁寅的性格快人快语,犹豫片刻后还是憋不住,“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如你所见,”周达非通过了丁寅的微信申请,十分自然道,“陪床的。”   出乎周达非意料的是,丁寅并没有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喜欢电影吗?”   周达非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但几乎没什么人认真地问过他。   从小他的喜怒哀乐就很少真正被关心。   “喜欢。”周达非看着丁寅,郑重道,“当然喜欢。”   丁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   周达非和丁寅在门口等了小十分钟,才收到消息说沈醉已经从另一个门进去了。   是那位燕总派人接他进去的。   丁寅对此也不是很意外,就是神色有些复杂。周达非隐约想起裴延说过沈醉是找了“其他人”才获得了这个电影的机会,十有八九就是这位两边都说得上话的燕总。   沈醉出身于夏儒森门下,却投进了裴延的电影里,还“不知廉耻”地爬床。难怪刘珩和夏儒森提起沈醉都并不热络,只有丁寅的态度相对好些。   包厢里,请客的燕名扬坐在主位,沈醉不尴不尬地坐在他旁边。   裴延和杨天坐在左边,夏儒森刘珩坐在右边,互相都压根儿不看对方,也没什么表情。左右各有一个空位,是留给周达非和丁寅的。   同样是拍了一个上午的戏,裴延看起来光鲜亮丽得可以去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而夏儒森身上的衬衫已经皱得可以去当卫生纸了。   刘珩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四月的天穿着棉袄拍了一个上午的戏,衬衫全部汗湿了,也没来得及换。   他早上在拍一个特写镜头,灯光和摄影不停地在进行微调,但他的表情却一刻也不曾脱离出角色应有的状态,其表演是极其专业而有层次和质感的。   周达非蹲在一旁围观时,能感觉到刘珩的劳累与煎熬,却觉得他是幸运的。   比起身不由己的沈醉,不再表演的丁寅,甚至是被迫向裴延低头的自己,刘珩都是很幸运的。因为他可以体面地坚持着自己想做的事。   与此同时,周达非还对刘珩产生了点以前没有的敬意。   在裴延的剧组,所有演员都围着裴延转,是因为裴延才是这个电影的核心;   但在《春栖》,刘珩已不是一般的演员。他有咖位有奖项,也有足够的死忠粉,论商业价值比近年来票房惨淡的夏儒森高得多。   他和夏儒森的地位是平等的,却依旧表现出了对夏儒森极大的尊重,拍戏也任劳任怨。   周达非和丁寅分别在左右边的最末位落座。   燕名扬在这个级别的人当中年纪算小的,也没什么架子。他笑嘻嘻地扇着把折扇,“人终于到齐了,好耶。”   “.........”   “今天在座的呢,都是我的熟人。”燕名扬把扇子一合,点了点周达非,“就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见。”   “不过,”燕名扬又啪的把扇子打开,遮住了三分之一张脸,“我对你是一见如故啊!总感觉这位兄弟我曾见过似的。”   “…………”   托上次饭局“李总”的福,周达非对一切跟自己套近乎的上位者都生理不适。   可他人微言轻,还没想好怎么应话,就见裴延冲燕名扬露出了个冷冷的笑容,悠悠道,“他大众脸。”   对面的夏儒森不自觉拧紧了眉头,显然是对这样的现象感到十分恶心,却又不得不如同流合污般坐下吃了这顿饭。   刘珩倒是没什么表情,周达非发现他在戏外基本一直是个面瘫。   被拂了面子的燕名扬也不恼。沈醉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燕名扬就死皮不要脸地撩拨周达非,他爽朗地大笑几声,“可是我听你这名字也有点儿耳熟。周达非,总感觉在哪儿听过呀。”   “………”   这样的场合,周达非只能抬眸冲燕名扬露出了个礼貌的微笑,桌底下手却攥得发抖。   裴延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像是要走的意思,“燕总,今天这顿饭,”   “哎呀!”关键时刻,杨天打断裴延,“我突然想到,燕总您是不是A大毕业的啊!”   “是啊!”燕名扬一听到母校,立刻不管裴延也不管周达非了,他夸张地站起来手舞足蹈,“A大是我一生的荣耀!”   “那毕业证和学位证的放大件都还挂在我办公室呢!你没见过?”   “巧了不是。”杨天也顺势站起来,按了下裴延的背示意他不要搞事,又指了指周达非,冲燕名扬道,“他也是A大毕业的。”   燕名扬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却先入为主地认为周达非出身电影,“真的?不过我是金融系的,跟艺院很少打交道。”   周达非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可就太巧了。”杨天一无所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周达非他也是金融系的。” 第29章 十诫   “什么?”燕名扬的兴趣瞬间来了。他绕过面沉似水的裴延,挤到周达非身边,“你是金融系的?!本科?你是中国国籍吗?”   同样的院系出身,燕名扬饶有兴致引以为傲,周达非却是十分避讳羞于提及。   他此刻的窒息比被李总逼酒时有过之无不及,却还无法宣之于口。   周达非只能强自调整了下呼吸,尽力让面容不那么难看,一个字简洁回答了燕名扬的三个问题,“嗯。”   “这么说起来,你还是我小师弟啊。”燕名扬眼神亮了亮,搭着周达非的椅背,冲对面笑道,“夏导,你们剧组的人真是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我小师弟不是个群众演员的料。”   夏儒森:“…………”   呵呵。   燕名扬长袖善舞,压根没指着夏儒森应他。他看完对面又看向裴延,“裴导啊,什么时候给我小师弟拍个电影,我肯定投钱。”   裴延皮笑肉不笑的,他朝向燕名扬,目光却是对着周达非,像一种嘲讽,“是吗。”   周达非被盯得毛骨悚然,索性直接偏过头去,不与裴延对视。   “哎小师弟,”燕名扬迅速单方面与周达非热络了起来,“你是金融系毕业的怎么跟着裴导啊?喜欢电影?”   “对,”周达非也不避讳,“我想从事电影行业。”   对面始终一言不发的夏儒森看了周达非一眼,而后不知是否意有所指地开了尊口,“电影是一个有门槛的行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的。”   “我知道。”周达非很清楚夏儒森是在指桑骂槐针对裴延,却还是认真道,“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格,但这是我努力的方向,我会愿意为了我的理想付出一切、奉献终生。”   杨天敛了下眉,稍稍侧过头瞟了裴延一眼,却见裴延面色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很显然,周达非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夏儒森听的,更多的是讲给裴延听的。   夏儒森没再说什么。倒是燕名扬眯了眯眼睛,像个彻头彻尾的外行在无聊地套近乎,“这么喜欢啊…那小师弟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   燕名扬话音刚落,周达非感到自己成为了全桌视线的焦点。   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讲一部夏儒森的电影,那场面可就真是姹紫嫣红的好看了。   他跟裴延当中一定有一个人会弄死另一个人。   可周达非在艺术面前一向坦诚。他没犹豫一会儿就说出了真实的答案,“《十诫》。”   “十诫?”燕名扬被触及了知识盲区,“这是部电影吗?不是圣经里的东西?”   “有这部电影。”夏儒森眼神深邃。   周达非心跳猛地一下快了起来,跟崇敬的泰斗谈论有共鸣的电影是所有人都无法平静的事情。   “1956年美国人戴米尔导演的。”夏儒森说话不疾不徐,甚至还看了周达非一会儿,像是对他有轻微地改观,“讲的是摩西一生的故事,从出生一直到出埃及。这部电影还获得过奥斯卡最佳视觉奖。”   “哦…”燕名扬若有所思,“夏导果然是厉害啊,连比我爸妈年纪还大的电影都知道。”   “……”   很奇怪的是,裴延此刻竟一反常态地保持了安静,没说话也没阴阳怪气。   场面渐渐暖了起来,在别人谈论这部《十诫》时,周达非懂事地不多话,只配合地笑了下。   但他的心跳却在短暂的增速后回归了平静。   夏儒森知识渊博,可他所讲的《十诫》,并不是周达非喜欢的那部电影。   它们只是同名而已。   中午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燕名扬说由于大家下午都还要继续工作,就不开酒了,还特意强调绝不是自己抠门儿。   夏儒森像个被逼良为娼的,一顿饭吃完后就带着自己的人匆匆告辞了,说是下午戏份还很吃重。   燕名扬不是个会为难人的,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杨天小声问周达非,“待会儿我们肯定是回剧组,你下午是?”   “我回别墅。”周达非想都没想,“我可不想再到剧组像个吉祥物似的,被全片场围观。”   裴延和燕名扬似乎还有些正事要谈。杨天带着周达非先走了,说是把他送回别墅再去片场。一同告辞的还有沈醉,燕名扬直到此时才对沈醉表现出了些不一样的地方,说了句有事儿记得找他。   杨天还在里面与燕名扬商业告别,顺带嘱咐裴延克制脾气,而周达非已经先出了酒店,站在路口等车来接。   他对于离开这个饭局十分迫切。   不仅是因为裴延,他对于燕名扬这个人……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送沈醉的车已经停在门口,沈醉走后过了会儿,李秘书才开着车出现。   周达非也不急,他还得等杨天一起。   李秘书的神情欲言又止,周达非知道他可能是看见了今天中午在《春栖》剧组门前的“车震”奇观。   只是如今的周达非早已没皮没脸,他一身的傲骨都快被裴延打磨成玩具了。   杨天没一会儿也出来了,他上车把门拉上,说裴延与燕名扬还有事要谈,让李秘书先送周达非回去,再送自己去片场,最后听裴延的吩咐来这儿接人。   交代完李秘书,杨天又冲周达非看了几秒,像是有话要说。   周达非对杨天始终是很尊敬的,不会耍半分脾气,“杨指导,怎么了?”   “你今天在饭桌上说的话是认真的吗?”杨天问,“关于要做电影。”   “当然。”周达非说。   “那你就要听裴延的话。”杨天说了句周达非完全没料到的,“他让你坐哪儿你就坐哪儿,他让你干嘛你干嘛。”   周达非一时有些愣。   “因为裴延才是导演。”杨天难得严肃一回,“我摄影组不是,灯光组不是,录音组不是,剪辑组也不是,只有裴延是。”   “你应该知道导演不是剧组各部门工作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整体的协调和安排,对专业能力的要求极高。裴延可能不是你想成为的那类导演,但他才是导演,只有他才能把你教成一个真正的导演。”   燕名扬与裴延也没多少大事要谈,说到底还是替前一个被裴延踢出去的投资商来当说客。   燕名扬说那家公司是自己的老东家,老总对自己有栽培之恩,他抹不下情分,希望裴延能给他个面子。   裴延却是从来都不知道面子为何物的。   “那个李总是哪儿来的?”裴延夹起一根烟。   “一个关系户,”燕名扬笑笑,很上道地帮裴延点上,“已经处理过了。这事儿...要不就算了呗。”   “谁惹的我让谁来,”裴延眼神阴阴的,说话一股子嘲讽,“上次那个李总可是把你小师弟灌得吐了一个晚上呢。”   “.........”   燕名扬意味深长,“这么在乎。以前从没见裴导带人进过片场啊?”   “那你现在见到了。”裴延利落地弹了下烟灰,说话毫不留情。   窗外有麻雀叽叽喳喳。裴延不自觉看了眼,在心里走神,我很在乎周达非吗?   午宴耽误了些时间。裴延下午到片场开工比平常晚了些,拍完通告单上排着的戏份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杨天问裴延要不要在片场吃完再回去。裴延一个下午都在抽烟,烟灰缸里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把还剩三分之一的烟头按灭扔进缸里,随意道,“不了。”   “急着回去找周达非?”杨天认识裴延多年,对他的心思看得明白。   裴延没说话,拎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穿上。   “你可不能再像中午似的了。”杨天说。   “我中午怎么他了。”裴延眉间不耐,提起这个就来气。   周达非捅这么大个篓子,把他的脸在夏儒森那里丢尽了。结果他质问周达非的话只来得及说两三句,剩下的全是周达非对他又踹又骂,还非要在车里四处找扣子。   “你怎么了你自己清楚。”杨天也懒得跟裴延细细掰扯,“今天中午周达非跟我出来的时候好好的,还会很小心地问我你是不是跟夏儒森关系不好。”   “结果跟你在车里呆了没一会儿,出来就又倔又丧。”杨天对裴延的性格一清二楚,“肯定是你拿人家撒气了吧。”   裴延却没跟杨天斗嘴。他看起来像是有心事,眸光沉沉的,好半天才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周达非今天自中午回别墅后,便一直呆在影音室。他调出了夏儒森的电影,不知是何心态,一部接一部地看。   在夏儒森的镜头下,沈醉灵动,刘珩朝气,丁寅质朴,各有各的迷人,与裴延批量生产的“霍离毕佳佳型”无灵魂演戏截然不同。   可即使是这样的夏儒森,提起十诫想起的都竟是另一部电影。   在长期压抑、梦想无望的几个月后,今天的周达非有种滤镜碎了的破灭感。他称不上难过或是愤懑,但情绪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还有一种很不讲道理的孤独。   大多数人在外拼搏时遭遇挫折,崩溃后的第一情绪都是想家。可周达非是不会的,他的家从来都不是庇护的港湾、情感的依托,而是他此生最想逃离的地方。   周达非自幼独立而叛逆,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真正亲密的、能够带来慰藉的人或是环境,他只能蜷缩起来,自己抱着自己舔舐伤口。   银幕上一部电影结束,片尾放完后自动切入了列表里排队等着的下一部电影。   正是沈醉的处女作,周达非心目中夏儒森封神的电影。它的故事关于一个小镇上三个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在一个炎热得能让观众幻觉出汗的夏季。   影片从第一个镜头就奠定了悲剧的结尾,过程却在不断呈现似火骄阳下乐观、无畏、单纯的反抗与拼搏,充斥着青春期荷尔蒙躁动下的不计后果与大胆张扬。   周达非永远都记得中学时期他逃课出去看这部上座者寥寥的电影,在本就人丁稀落的工作日下午场,独自坐在空荡而黑暗的影厅中央,鼻子像失灵了一样发着酸。   他与这部电影的共情是前所未有的。   周达非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裴延的影音室里,把第一排的椅子当成靠背,盘腿坐在地上。   电影进展到从小受人欺负的沈醉体育课独自呆在教室里写作业,而他暗恋却一句话没说过的邻家女神恰从廊下走过。   前方传来一声明显清脆的开门声。周达非皱了皱眉,他印象中这段里没有开门的情节。   周达非稍稍坐直了些,微微眯起了眼睛,却见银幕的左下方出现了一道人形剪影,漆黑而利落,很有极简的美感。   那个人影以一种流畅而恰当的速率,向上、向右扩大,迎着他而来。   周达非一抬头,看见裴延正站在他面前不远处,面无表情。   --------------------   两部《十诫》电影均为影史经典,只是风格内容不同,不存在拉踩。 第30章 人性的光辉   周达非没有忘记自己还处在跟裴延的“赌气”中,何况他本来心情就不好。   “你能让让吗,”周达非的目光重新投向银幕,“挡着我看电影了。”   出乎周达非意料的是,他在裴延的影音室里看夏儒森的电影,裴延发现后却并没有发火,一丁点儿也无中午的疯狗乱咬之势。   裴延没说话,平静地走到周达非身后的沙发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一左一右在周达非两侧随意伸着,竟是副要一起看的样子。   顾拜旦说体育是和平,周达非觉得电影也是。   他等了几分钟,裴延都还是一言不发。周达非遂决定自己也不要开口,先看完眼前这部电影再说。   就这样,裴延和周达非在黑暗中一上一下看完了这部夏儒森的电影,偌大一个影厅只有投影仪高高在上打向银幕的光,分毫不会赏赐给观众。   影片播至片尾的演职员表,这种大部分观众都会跳过的片段,周达非却秉持着极高的尊重认真看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一串长长长长长的名单结束,最后是五个极有分量的大字:导演 夏儒森。   还有一行后来加上去的小字:「本片为第27届银云奖最佳导演得奖片」   周达非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十诫里,你最喜欢哪一部?”裴延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周达非头顶响起。   此时电影已完全结束,投影仪洒下的只有一束单调质朴的白光。   周达非猛的回过头去。他不可置信,抬眸对上裴延居高临下的淡定目光。   裴延问的是哪一部而不是哪一篇,说明他问的不是圣经里的十篇故事而是那个分成了十部的电影。   这也同时说明,裴延知道他喜欢的不是夏儒森说的《十诫》,而是另一个。   基耶斯洛夫斯基,自编自导了十个故事,以极端困境挑战上帝十诫,探讨永恒的人性与道德难题。   艺术上的精神契合是最高阶的,能消弭几乎所有隔阂。周达非霎时忘了自己还在跟裴延赌气,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道,“第一部。”   “第一部。”裴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巴伯的死你很难接受吧。”   “对。”周达非倒吸了口气,呼吸都在发抖,“我永远都记得看到这个情节时,我仿佛心脏被生生挖出去一块。”   “你想过原因吗?”裴延问。   “什么?”周达非愣了愣。   “你想过为什么这个情节能让你如此感同身受吗?”裴延语气淡淡的,“第一个故事的主旨是经典的科学与宗教之争,你肯定也见过别的以此为题的电影、话剧、书籍等等,未必就没有比它精巧复杂的。”   周达非却还沉浸在裴延对《十诫》如此熟悉的震惊之中,一时脑子有点懵。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是影史经典。裴延看过它,周达非并不奇怪,他相信夏儒森肯定也是看过的。   只是夏儒森并未对它多加青眼,而裴延竟能记得如此清楚,还不知怎的看出了他周达非喜欢这部电影。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戏剧上成就之巅峰,更重要的是它充满着一个导演对人性、社会的体察和悲悯。   周达非觉得爱这样的作品,需要自身就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裴延却显然不是这种有同理心和包容心的人。他纵使少年天才、曾被无数人寄予厚望,本质却仍只是个会向金钱名利俯首的商人罢了。   “怎么?”裴延对人心明察秋毫,他背着光冲周达非挑了下眉,“你很惊讶我一个庸俗的商业片导演,竟然看过基耶斯洛夫斯基?”   “不是。”周达非摇了摇头。   “不是?”裴延轻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周达非,“你跟我说的话里,有哪怕一句是真的吗?”   “有也是有的。”周达非此刻倒是坦诚。   “哦?”   大约黑暗会遮蔽人的神志和怯懦。周达非清了清嗓子,认真地看着裴延,“骂你的都是真的。”   “............”   周达非的话成功地触怒了裴延。他坐在比周达非高的平面上,不方便弯腰掐脖子,遂抬起右腿直接压上周达非的左肩,“你再说一遍?”   一个高个子成年男人腿部的重量是很可观的,周达非左肩霎时被压得抖了三抖,连带着整个人坐在地上起不来。   裴延近在咫尺却又高高在上,轻飘飘把腿部重量压在周达非肩上,傲慢俯视。   周达非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裴延是一个宇宙间最俗气的商人,可裴延拥有他周达非想要的一切——职业、资源、自由,甚至是对电影的品鉴和创作能力。   周达非抿了抿嘴,一手松松地环上裴延的腿,真的又说了一遍,“骂你的都是真的。”   “…………”   裴延腿部肌肉一紧,就在他收回长腿要一脚把周达非踹出八丈远的时候,周达非忽的扒着裴延的膝盖趴到了他的大腿上,仰着头道,“亲你的也是真的。”   “…………”   周达非说完,眨巴眨巴眼睛,把小脑袋枕在了裴延的腿上。   这个姿势不好用力。裴延不管是拽是踹都不太方便,他翻了个白眼,“那你现在怎么不亲了。”   “不想亲了。”周达非说。   裴延:“.........”   “你抓着我的头往车门上甩。”周达非开始了一本正经的控诉,“之前还把我关起来。”   “.........”   “还逼我跟变态拼酒。还不让沈醉跟我说话。”   “还砍树。”   裴延:“………”   周达非脖子一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谴责地仰视着裴延,“一点都不保护环境。”   “………”   裴延怒气未消,不自然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有些事做起来没什么感觉,怎么说起来这么变态。   “行了,别说了。”裴延收了收自己的腿,没好气地示意周达非,“你先起来。”   谁料周达非反而抱得更紧了,“我不。”   “你起来!”   “我就不!”   “………”   周达非像条癞皮狗一样坐在地上,还死死地扒着裴延的腿。   “你起来,”裴延语气僵硬眼神躲闪,“我答应你,以后不这样了。”   周达非傲娇地咬了下嘴唇,“老师,我明天在片场还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裴延有些意外,他怀疑地看着周达非,“你今天不是很不愿意吗。”   “今天不愿意是因为你就让我干坐着,什么都不教我。”周达非往前挪了挪,“连夏儒森都允许我在片场围观,我简直是白喊你一声老师了。”   “…………”   裴延看了周达非得有十秒的时间,而后主动伸手把他拉起来,抱进了自己怀里。   周达非此刻并没有反抗。影音室的沙发椅很大,他在裴延腿上坐下,双手抱着裴延的肩,一条腿在半悬着晃啊晃。   对于周达非的要求,裴延没答应也没拒绝,“你为什么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   周达非与裴延之间似乎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可以是面和心不和的师徒、金主和不听话的金丝雀、互相动手的仇敌、勾心斗角的猎人与猎物。但艺术会抹平他们之间的一切世俗关系,让他们像陌生的知己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我最喜欢看基耶斯洛夫斯基描写人性的阴暗面,”周达非不再赌气也不再撒娇,他微微扬起头,语气平静中有一丝谈及所爱之物的骄傲,“也就是那些传统意义上不道德的行为。”   “他完全没有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评判,而是公正地呈现这个人为何会这样,包括环境和个人的因素。还有阴暗面背后出乎意料又合理的善意,善与恶在特定环境下诡异又真实的交融。”   “所有这些笔触的背后都是平等公正的态度,是对人的怜悯、对社会的诘问。”   投影仪的灯光白得刺眼,在周达非看不见的地方,裴延的眼神发着怔。   过了会儿,裴延忽然说,“那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坦白说,”周达非轻笑一声,往裴延怀里靠了靠,“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俗套的人物。”   “你身上所有的优点都很平面、没有特色,而缺点却是很绝对的。”   “看不到丝毫挣扎中人性的光辉。”   “…………”   骂归骂,今天晚上周达非还是睡在了裴延怀里。   他们在只有一束白光的影音室里做了一次,纠缠的身姿在银幕上打出大大的黑影,像风掠过无垠的荒原,轻盈曼妙,有数不尽的变幻莫测。   结束后周达非洗了个澡回到卧室,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裴延却再次去到储藏室明目张胆地偷看了周达非写的剧本和分镜。这次他才发现,周达非的手稿中夹着的那本书就是《十诫》剧本。   今夜时间充足,裴延多看了几页周达非写的东西。他有时会不经意间露出个笑,有时又会不自觉地摇摇头。   而后裴延点了根烟,独自在平台上吹了很久的夜风。   第二天一早,闹铃响起时,周达非才准时醒来。他伸了个懒腰,发现裴延已经不在床上了。   周达非下楼看了看,裴延也不在餐厅里,倒是门口的越野车已经发动了。   周达非心里倏地一沉。   糟糕。难道是昨天用力过猛、适得其反了吗?   周达非匆匆忙忙吃了两口粥,打算自己搭公交去片场。   可门口的越野车虽已发动,却一直没开走。   周达非迅速糊弄完早餐,出门时越野车还停在院子里。他试探着拉了下车门,发现裴延正坐在里面。   “上来啊。”裴延不耐烦道。   “哦。”周达非一头雾水。   车门关好后,裴延冲周达非伸出手,周达非以为裴延今天突然纯情了起来,就主动牵了上去。   然后他就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滚到了自己的掌心。   裴延收回手,周达非松开手掌,里面躺着一粒扣子。   样式独特,是他昨天掉下的那颗。   “………”   周达非看了看裴延,欲言又止。   裴延却不看周达非,只往扣子的方向瞟了眼,“喏,让你看看我人性的光辉。”   “………” 第31章 不是善类   周达非不经意点了下头,把扣子放进口袋里,又牵上了裴延的手。   裴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把手抽回来,“你干嘛。”   “老师,你今天还让我坐在你旁边呗,然后...随便教我点儿什么。”周达非认真道,“这有助于继续彰显你人性的光辉。”   “.........”   “我在你眼中不是竖子吗?”裴延皮笑肉不笑道,“我能有什么教给你的。”   “老师,我选了梦想的。”周达非说话没什么情绪,“你不能什么都不教我。”   “你怎么不去夏儒森那儿?”裴延想起昨天的事还是来气,阴阳怪气道,“你去表达一下对他的崇拜,说不定他就收你了。”   “要是不行,你再表达一下对我的鄙夷,夏儒森百分之百会收你。”   “.........”   车往《失温》剧组开,正巧路上经过《春栖》。   丁寅依旧站在门口组织着一大群人,只是这次好像不是群演,可能是干别的什么工作的。   周达非昨晚翻了下丁寅的朋友圈,发现他也是个漂在南方的北京人,似乎多年前就不再考虑演戏,而是专注往幕后发展。   裴延注意到周达非眼神在往窗外瞟,“哟,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啊?”   “老师,”周达非挪回目光,对着裴延手上轻轻用了点力,像在调情,“我现在觉得你更好一点。”   “话不能说太满,”裴延压根儿不信,用另一只手轻挑起周达非的下巴,还拿指甲不轻不重地掐了进去,“万一我真的什么都不教你呢?”   “那也是你更好。”周达非没什么犹豫,坦率道。   “哦?”裴延扬了下眉,来了点兴趣。   “因为基耶斯洛夫斯基。”周达非说。   “.........”   和昨晚一样,裴延没明确表态,眼神暧昧含义模糊。   手倒是一直牵着没松开。   只是到了片场,裴延开拍前把自己的那本分镜随手扔给了一旁的周达非,上面有不少手写的临时细化和修改。   裴延说今天已是在横店的最后一天,统共就剩三场戏,他自己不需要再看了。   今天片场还来了个多余的人。   燕名扬。   裴延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片场的。哪怕是他自己旗下的艺人,粉丝组织探班都卡得极其严苛。   但大约是裴延昨日承了燕名扬一个人情,又拂了他一个面子,今日委实不好再拒绝他来探班的朴素愿望。   燕名扬在片场游手好闲,也没人敢管他。   耐人寻味的是,沈醉今天也在,可燕名扬却并没有怎么跟他多说,反倒是趁裴延不注意时主动来找周达非。   周达非并不想多搭理他这位“师兄”,只点了下头,复又埋首进裴延亲笔修改过的分镜里。   燕名扬也不恼,他叼着根烟无所谓地在周达非身旁坐下,像狗在咬狗尾巴草。   “昨天在饭桌上,我说我看你面熟,你肯定觉得我是在骚扰你,对吧。”   周达非觉得此人属实脑子有病。   “没有。”他违心道,“是您多虑了。”   燕名扬却笑了笑,显然没把周达非的话当真,“但其实呢,我是真觉得我见过你。包括你的名字,我也觉得听过。可咱俩差这么多届,在学校里应该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有一年我回母校,听院里的老教授们说,我们的镇院之宝周教授——现在应该叫周院长了,我们周院长的儿子也在金融系,只不过父子关系很差,让我不要说出去。”   燕名扬看了周达非一眼,脸上刻着的笑意收了几分,“就是你吧。”   周达非的心脏有一瞬间的不适感,他最糟糕的预感隐隐应验了。   “其实咱俩见过。”燕名扬知道周达非是默认了。   他把烟夹到耳后,“周教授有时候会请一些学生去家里,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去过,那会儿你还在上中学。”   “你那时候可有想法了,”燕名扬想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把你们附中的校服袖子剪得一条一条的,还说是因为热?!老师气得领着你家访,周教授当场就要揍你,我还拦了一把。你都不记得了?”   “.........”   “不记得了,”周达非头也不抬,“我爸经常揍我。”   燕名扬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他叹了口气,“你们老师家访的时候还说你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普通的问题——什么不写作业、讲小话、逃课、谈恋爱这些小事他都懒得家访了,这次实在是情节恶劣忍无可忍。”   “………”   “所以我当时对你的印象就是个不学无术飞鹰走狗的京城纨绔公子哥。后来听说你也在我们系,我非常惊讶,印象极为深刻。”燕名扬说。   “我成绩一直很好,学习也很认真,”周达非翻了页分镜,若无其事道,“只是懒得遵守校规而已。”   “我知道。”燕名扬往周达非身旁挪了挪,眼神有些深,“我听老教授们说了,你从小调皮捣蛋上房揭瓦,但就是聪明得让人没办法,什么补习班都不上也能考年级第一。”   “还说中考前,你突发奇想说自己不想念了?跑回家呆了半个月,结果还考了全区第四。”   “......”   “我不是不想念了。”周达非的言语平静中有一丝厌倦疲惫,像是为此事已解释过很多回,“我当时是觉得老师讲的东西对我都没用,八百年前我就会了。学校还抓得特别严,压抑得跟世界末日似的。我就想干脆回家放松一下,干点我自己的事。”   燕名扬听完笑了一声,“你这在老师家长眼里,就叫不想念了。”   周达非此刻的心绪有些混乱,觉得自己简直是前院火没灭完后院就又烧起来了。   他连日来与裴延斗智斗勇已经够累的,谁料还冒出了个他爸的学生燕名扬?   周达非的父亲周立群,是A大经院的教授,专业水平和学术声望极高,授课严格犀利而有个人风格,其威名在整个经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金融系没人能不上周立群的课。所以周达非昨天就想到,燕名扬必然是他爸的学生。   并且以这货精明狡诈的商人嘴脸,十有八九当年就很得周立群的喜爱,搞不好来过家里,跟自己有过几面之缘。   周达非跟周立群的关系比跟裴延的还差,连他升任院长都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多待见他的学生,对燕名扬是一丁点印象也无了。   结果就那么一面,燕名扬他居然想起来了。   “周教授对我方方面面的影响都很大,我能有今天离不开他的栽培。”燕名扬难得正经了几分,“所以即使你们关系不好,我也肯定不能不管你。”   “什么?”周达非抬头皱了下眉,像是没懂。   “我跟裴延认识得比较早,他可不是个善类。”燕名扬神色冷了几分,始终盛着一汪妖孽笑意的桃花眼变得认真,“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达非不动声色,心跳却快得令人有些不适。   燕名扬此刻像撕下了自己玩世不恭的画皮,露出了一丝不苟的真实面容。   周达非从不怀疑周立群和他那帮得意门生的能力,他知道燕名扬是有一定实力与裴延抗衡的。   只要他说,燕名扬就会帮他想办法,起码裴延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控制他。   可裴延拥有他需要的一切,除了自由。   并且,周立群是一个比裴延更令周达非厌烦的存在。   周达非随手翻了几页分镜,心思却不在上面。半晌,他抬起头与燕名扬对视,“物以类聚,我也不是个什么善类。”   “.........”   周达非说完,把分镜一合,起身往裴延的方向走去。他注意到裴延在给演员讲戏的过程中,似乎朝这边看了眼。   “如果你想拍电影,我可以给你投钱啊。”燕名扬道,“我就是投资人。”   周达非笑了一声,“我好歹也是金融系科班毕业的,我还能不知道任何投资都要计算回报率吗?”   燕名扬或许真的能给他投点儿钱,让他拍部小电影。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无论从哪个方面,都离成为一个真正的、专业的、优秀导演还差十万八千里。   这些只有裴延能够给他。是裴延蛮不讲理地将他拉上了这条路,而现在的他已决定恬不知耻地自愿走上这布满荆棘、不知去向的捷径。   就像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她离家出走后的故事易卜生没写,鲁迅说她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周达非已经没有退路。他不想回去,所以只能自愿堕落。   周达非想,可能自己早就注定走上裴延给他框出的这条路了,那是很多个夜晚之前他自己做的选择。   燕名扬见周达非心意坚决,便也没有勉强,只道,“那行吧。不过我在裴延这儿多少是有几分面子的,你有事儿一定要告诉我。”   “不用,”周达非直截了当,“你唯一能帮我的就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不要跟裴延说,也不要跟周立群说。”   “对了,”周达非走了几步,又回头喊了燕名扬一声。   “嗯?”燕名扬上前一步。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对沈醉好一点。”周达非随意道,“他是个真正的好演员,值得拍更好的戏。”   -   “你这位燕师兄找你什么事儿啊?”裴延见周达非过来,不咸不淡地问道。   “不知道,”周达非在裴延身边坐下,“可能他跟你一样脑子有病,觉得我跟沈醉不清不楚吧。”   “.........”   沈醉跟燕名扬的关系,裴延当然是清楚的。毕竟沈醉再好,也是出身夏儒森门下。要不是燕名扬开口,裴延也未必会选中他来演这部商业片里唯一有点儿艺术气息的角色。   “今天拍完,过两天我们就回上海了。”裴延没再提沈醉或是燕名扬,而是换了个问题。   “哦,”周达非举举手上的分镜,“也就是说这个可以给我了。”   “嗯。”裴延语气上扬,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抽出几叠装订好的纸张,应该都是不同的剧本。   他随意翻了翻,把其中一叠扔给了周达非。   周达非手上正拿着本分镜,猝不及防又一本剧本蒙头砸来,他手忙脚乱地抱住,“这是?”   剧本扉页的名字:《柠檬凉》。   定位:青春爱情片。   “你抽空把这个剧本读一下,”裴延把剩下的几本塞回抽屉关上,“读完画一套分镜给我。” 第32章 《柠檬凉》   周达非抱着这本崭新的《柠檬凉》,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他天生眉目有神,难得露出这般怔愣的模样。   他惊讶地发现这一刻他的心脏竟然是平静的。   裴延瞧周达非这样觉得有趣,也不顾还在片场,伸手就刮了下他的鼻子,“怎么,被我人性的光辉震撼到了?”   周达非却少见地既没插科打诨又没故意顶嘴,而是认真道,“老师,昨天的事你不生气了?”   裴延鼻子冷哼一声,“生气有什么用。以后得找根链子把你拴着,省得一没人注意你就自己跑了。”   “………”   裴延昨日的盛怒并不令周达非感到畏惧。相反地,周达非认为这说明裴延心中也有极在乎、极畏惧的事情,足以令他丧失理智。   比如现在的裴延很不能接受他周达非离开。   周达非在心里微微一笑,面上却不显,一时没接话。   裴延以为他被吓到了,一口恶气到此时才算顺。他终于满意,伸手摸了下周达非的后脑勺,算作爱抚,“还疼不疼?”   “不疼了。”周达非轻声说。   裴延看起来得意而享受,久久没有放开。周达非手上紧紧抱着剧本,看起来很乖顺,任裴延的指尖随意在他发丝间穿梭。   他不知道裴延是单纯想揉揉自己的头,还是做给其他什么人看的,比如沈醉或者燕名扬。   这些周达非也压根儿不在乎。   他只在心里默默想着:裴延,你完蛋了。   -   回上海的日期比预计的早了几日。   周达非之前听裴延的意思是戏拍完后休整几天再走,但大约是临时有事,横店戏份结束后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启程回沪。   时隔数月,周达非再次拎着他不多的行李入住了裴延的湖畔庄园。   只是这次他没有之前那么闲了。周达非刚住下也不多休息,他熬了一整夜,认真看完了《柠檬凉》。   剧本是经典的三角关系。大院里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自幼一起长大,总角之交、情同手足,却在青春期发展成三角恋。两个男孩同时爱上这个女孩,故事走向争风吃醋反目成仇,再加上各自的家庭矛盾、人生际遇,阴差阳错下最终三人天各一方,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坦白说,《柠檬凉》不能算是烂得漏洞百出,但确实是俗得乏善可陈。通篇上下没有一个字的创新,从人设、背景再到起因、经过、转折、结果全是不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东西。   人性中情感与善恶的复杂之处甚多,无论性别组合为何,三个人之间友情与爱情的交织简直说不清有多少种奇妙的可能,编剧偏偏要选这最单薄、最片面、最烂俗的一种。   而且还诠释得很无力,让人不好理解、难以共情。   裴延让周达非根据这个剧本画分镜,可周达非觉得这样的故事没有被呈现出来的价值,它需要进行大幅度地修改。   这是周达非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正被裴延允许接触电影。他能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创作激情和使命感在血液里奔腾,他极有耐心,也格外认真。   另一件还算开心的事是,裴延回上海后很忙。他只安顿好周达非,让他不许乱跑乖乖呆着,此后便常常早出晚归,和周达非少有谋面。   周达非倒是十分庆幸,他因此白天可以独自呆在影音室改剧本看电影,晚上也可以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人打扰。   他不是很关心裴延在忙什么,只是偶尔听到裴延打电话以及同李秘书的交谈,隐约是《失温》的排片出了些问题。   即使是周达非也不得不承认,排片很多时候比电影质量对票房的影响更大,无数好电影都是死在了排片上。裴延的电影部部卖座,周达非知道他在排片方面肯定花了相当大的功夫。   过了一个多星期,裴延终于有天晚上回来得不算太晚。   周达非从窗台上看见裴延的车开了进来。他想了想,拿上自己新改好的剧本大纲和几场关键分镜,打算到裴延书房门口守株待兔。   可周达非等了好一会儿,裴延都没上来。周达非似乎听见楼下有人说话,悄悄踮着脚下到二楼,趴在楼梯道往下看了看。   客厅里果然不止裴延一人。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很有几分浪漫绰约的女人,她随意地撩了下头发,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周达非认得她,那是个中生代知名影后,有四分之一的日尔曼血统,还操着才女的人设,叫栾微。   周达非不至于把什么事都往肮脏龌龊的方向想,何况栾微有不少拿得出手的作品,绝非一个空有皮囊的绝世花瓶。   但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裴延似乎起身去倒红酒了,周达非听不太清他们的对话。他思虑片刻,抱着自己的剧本和分镜又悄悄溜回了上去。   匆忙间周达非有几步台阶上得有点重,沉沉墩墩的脚步声传到楼下。栾微靠在沙发上,朝楼上看了看,却只约略看到一个不太确切的背影。   “裴延,那就是传说中你的小宝贝吗?”栾微笑得意味深长,“就这么跑了,你也不叫下来看看。”   裴延放下醒酒器,往楼梯处扫了眼,毫不意外地一个影子也没看到。   “他野着呢,”裴延冷哼一声,意义不明,“一不开心就张口咬人。”   栾微觉得有趣,嘴角一弯笑出了两个酒窝。   裴延的面色却不经意沉了几分,他自己都说不清在不高兴些什么。   周达非却对裴延的不悦一无所知。裴延今晚无空,于是周达非打算继续丰富一下自己新修改出来的《柠檬凉》。这基本已是另一个故事,目前才粗粗有个大纲,只设定了最关键的剧情点和走向。   周达非这会儿还算有灵感,添加了几个颇有悲剧青春气息的情节,还画好了分镜,写完差不多刚过子午。   周达非伸了个懒腰,久坐不动让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站起来开了一罐啤酒,靠在床头边喝边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自己新搞的创作,嘴角莫名有点上扬。   这并非自得,而是满足。   周达非放纵酒意在自己的血液里催眠,一罐酒下肚后不久便沉沉睡去,临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今夜应该无梦。   裴延跟栾微在客厅里谈到凌晨一点。之后栾微告辞,裴延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将杯中红酒饮尽,方才上楼。   由于各方因素,《失温》原先商定好的排片出了些问题。这有同行艳羡嫉妒背后使刀子的原因,最终导火索却是与裴延之前拒了的那笔投资有关。   此事出得突然,可裴延不算多讶异。他知道这个资方在排片方面颇有些能耐,但他实在膈应那个“李总”,也不会接受毫无诚意地道歉。   他拒绝了燕名扬的劝和,报应这就立即来了。   所以自横店回来后的这些天,裴延一直在忙这件事。栾微是他的同学,这次答应帮忙,裴延自当投桃报李,允诺了些她想要的利益。   这些与艺术毫无关系的事,其实早已为裴延熟悉,却仍旧会令他感到厌烦。他有些疲倦,不单纯是因为夜色已深。   裴延冲了个冷水澡,出来后瞥见周达非卧房的门缝里已经无光。   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怎么有空说过话了,更别说别的。   奇怪的是,裴延此刻想要的也仅仅是跟周达非说几句话,哪怕是听他不屑一顾地骂自己拍的电影全是烂片。   裴延在周达非的房门口站了会儿。他知道周达非已经睡了。   春末夏初的夜凉得不多不少,让人心旷神怡不舍入睡。   片刻后,裴延面无表情地拧着把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周达非果然已经在床上睡熟了,他手边堆着稿纸,被小窗透进的夜风吹得掀开来,发出令人心静的哗哗声。   裴延开了床头灯,悄无声息地把稿纸从周达非手下抽出,靠在一旁眯着眼睛翻看起来。   周达非的手稿写得混乱,从字到布局都随性得基本让人看不懂。裴延翻了几页,懂了个大概。周达非不会满意《柠檬凉》这种故事,他自己把剧本改了个底朝天,写出了个周达非风格的三角故事。   尽管只是大纲,三个角色却都塑造得极其鲜明,几场关键的分镜也画得平实精准而不失灵动,有浓重不灭的情感与无法回避的自私,令人唏嘘的命运背后闪烁着的是哀伤与悲悯。   裴延捏着稿纸的指尖微微发起了抖,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不曾为一个故事如此发自本能地激动甚至心惊了。   他早慧而多识,能力太强也见过太多,几乎丧失了被打动的能力。   裴延承认,他和周达非特殊的关系使他在面对周达非写出的故事时更容易感动,但这分毫不能抹去周达非才华的光芒。   这样的人,怎么能让给夏儒森和沈醉?   裴延决意要亲手把周达非教成一个真正的导演,一个完美的、能够与自己对话的人。   夜风没什么温意,裴延的后背却热得冒出了丝丝的汗。他轻轻摸了摸周达非的额头,仿佛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累了。   周达非仍睡着,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摸自己,他下意识偏头侧身,想躲却躲不掉。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在梦中皱眉嘟嘴的挣扎,恶趣味地变本加厉,捏了捏周达非的鼻尖。   周达非感到不适,发出了可爱的哼哼声,还本能地伸着胳膊想要拽开什么。   裴延像恶作剧成功的少年一样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他正准备松手,让周达非好好睡一觉,却被忽的一巴掌扇向了肩膀——   一声脆脆的“啪”在寂静的卧房中响起。裴延肩膀被打得一抖,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周达非在梦中终于心满意足。他闭着眼睛收回了胳膊,睫毛扑闪,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呼吸悠长。   裴延:“.........”   --------------------   明天还有哦! 第33章 回味青春   看着熟睡的周达非,裴延想起自己被打的右肩,一口气死活出不去。   他再次伸手捏住了周达非的鼻子,这次力气比较大。   片刻后,周达非终于渐渐醒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裴延有些意外,整个人完全是无知无觉的状态,“老师?”   裴延收回放在周达非脸上的手,翻了个吐槽的白眼,板着脸嗯了声。   周达非撑着手肘坐起来,“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裴延顿了顿,一时也想不出个合理的由头。   “我来看看你。”裴延勾了下周达非的下巴,蓄意想拿栾微挑他,“你今晚看到我回来了吧,怎么不等我一起睡?”   周达非对裴延的心理一清二楚,他抿了下嘴,“我以为你跟栾老师还要聊很久呢。”   “你叫她什么?”裴延的声调扬了起来。   “.........”   “栾…影后。”周达非认真道,“栾影后。”   裴延这才算勉强满意。他乜了周达非一眼,“以后说话过点脑子。”   “老师,你的事情忙完了?”周达非看见自己写的剧本和分镜在裴延手边,猜测裴延大约是暂时闲了下来,有空照管自己了。   “还行吧。”裴延懒懒道,“怎么?”   “《柠檬凉》这个剧本这几天我看完了,我觉得有问题。”周达非说,“所以我把剧本改了下,然后画了几个关键场景的分镜。”   “我看过了。”裴延却丝毫不见之前的激动。他把稿纸不弃如敝履地扔到床头柜上,言语平静,“谁让你擅自改剧本的?全部重画。”   “重,重画?”周达非愣了愣,“不是,这剧本,”   “周达非,”裴延淡定道,“你上学的时候,考试能在卷子上把题目改了再解答吗?”   “.........”   “我真的干过这种事。”周达非偷瞥裴延一眼,小声道。   “那能给你分吗?”裴延厉声道,“全部重画,规规矩矩按照我给你的剧本来。”   可能是因为刚醒,周达非的眼皮还有些重,显得双眼皮格外明显,眼尾弯出一个锋利好看的弧度。他的眼眸折射着床头灯的光,亮得有些过分,像一种无声的不解和质问。   “老师,你应该能看出来,《柠檬凉》这个故事太平庸了,它完全没有被继续创作的价值。”周达非似是压住了心底的不悦,轻声辩解。   裴延几乎不敢去看周达非的眼睛。他知道周达非是对的,但现阶段的周达非还必须要学习别的东西。   裴延忍住心头的惊跳,随意道,“这就是你业余和我专业的区别。”   “专业和业余不仅体现在水平高低,而且体现在你的态度。当一件事成为了你的工作,你要通过它完成的就不仅仅是它本身,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你要赚钱、要有地位、要得到认可,你要通过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甚至包括自由。”   “所以,你必须按照要求去做。资本是绝对不会理解你的。”   “我现在没什么别的想得到的。”周达非说。   “但你现在需要讨好你的老板,也就是我。”裴延话说得无情,“你明天重新看剧本,重新画分镜,一个字也不能改。”   “忘掉你之前写的这些,”裴延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稿纸,“我也不会再把它们给你。”   裴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却也没什么能找补的了。周达非浑身上下都棱角分明,眼尾锋利鼻梁高挺下巴瘦削,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酸涩的水汽,生生钝住了。   “哦。”周达非面上没什么情绪,半晌才应了句。   凌晨两点的钟声响过,裴延伸手按掉了床头灯,自己在床上躺下。他把周达非的被子和枕头各拽了一半过来,又把周达非本人拉进了怀里。   自由总归是虚假短暂的,好在周达非并不排斥裴延的怀抱。他很快就适应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条腿还环上了裴延的腰。   裴延关于画分镜的要求让周达非觉得无理、愤怒而荒谬,可他目前并没有什么可以与之抗衡的能力。   同时,尽管裴延十足是个变态,但他的要求也未必全出自对周达非的掌控欲。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或许是对的。   -   翌日一早,周达非在裴延怀里醒来。   他的右腿仍圈在裴延身上,初醒时分不自觉地胡乱伸展。   裴延被周达非惊动醒了。他擒住周达非的小腿,皱了皱眉,“别乱动。”   周达非右腿霎时绷得僵硬,裴延的手顺势往下。周达非的小腿很长,线条利落弧度优美,摸起来紧致而光滑,说不出的流畅和舒适。   脚踝被捏住的瞬间,周达非一个激灵,膝盖一缩,好死不死还是碰上了个不该碰的地方。   “.........”   裴延手一停,在周达非额头亲了下,意味深长道,“都叫你不要乱动了,大清早的这么急不可耐?”   “.........”   “老师,”周达非抬眸问,“你今天不出门吗?”   “你很希望我出门?”裴延不满道。   “对。”周达非说,“这样我自己呆着比较自在。”   “………”   裴延自然是不可能让周达非自在,他们今早起得有些晚。   吃完早餐后,裴延要去书房工作。周达非心里多少有点排斥给原版的《柠檬凉》写分镜,也需要重新理理思路,索性久违地拎着水壶出门浇了次花。   天气暖了,又许久没有周达非胡乱浇水,庭院里的花已长得越来越放肆。   裴延请来的园丁专业而勤勉,修枝拔草样样在行。周达非不是太喜欢把花刻意修得精致的模样,美则美矣,却是一腔蓬勃生命被生生桎梏住的感觉。   裴延说周达非可以让园丁做事。于是周达非想了想,交代园丁不必再专门修枝,随它自己爱怎么长怎么长,只要适当驱虫施肥即可。   浇完花,周达非依旧没有去看剧本画分镜。   他无所事事地在室内转了几圈,最后去影音室放了部电影,边放边拼起了自己从横店带回来的拼图。   周达非的智商很高,当他因为烦躁或逃避而刻意找件不算太难的事情杀时间,他很难彻底专心。他的大脑会有过多的余力闲置一旁,这令他觉得愈发无聊。   拼图很快拼完,周达非的状态却并未调整过来。他呆呆地在影音室的地上坐了会儿,面前放着一部滥俗喜剧片,演员笑声夸张。   周达非想了想,上楼找了点自己当初做家教时买的数学习题。他从中挑了几册看起来不是很侮辱智商的,跟几叠草稿纸一起拿回了影音室。   今天早餐吃得迟,中午裴延和周达非都没怎么吃。   周达非在自我逃避,裴延却在书房里修改《失温》的外景分镜,他向来擅长把握尺度,拍电影像配化学试剂一样严谨。   之前的版本其实已经足够完善,只是裴延现在又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想给这部电影再加点儿传统意义上商业片没有的元素。   裴延给自己编了好几个把这元素加进去的理由,但又都一一推翻。   最后他近乎自暴自弃地加了几个他偏爱的镜头,个别情节也做了颇有实质意义的修改,却没想好要不要真的用这个新版本。   一直改到下午三四点,裴延才算完工。他一闲下来就会去操心周达非的事,并且乐此不疲。   昨天被裴延霸道没收来的周达非版《柠檬凉》此刻已经不在周达非的床边,而是被放到了裴延书房的案头上。   裴延又看了一遍这尚且粗略的剧本,而后仔细锁进了最底层的抽屉里。   锁完他忽然有些好奇,周达非被箍着照原剧本能画出什么样的分镜。半天过去了,以周达非一贯的效率,应当已经有所进展。   卧房没人,裴延一路找到二楼的影音室,推门进去却发现周达非压根儿不在看剧本。   地上倒扣着摊开的习题本上赫然写着黄冈题库四个大字,大银幕正放着一部评分不到5的标准烂片。   而周达非正一脸认真地在草稿本上算着什么,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专注摸鱼。   “………”   “………”   裴延既不悦又疑虑,“你在干嘛?”   周达非正算导数算得专注,闻声抬头看见裴延,猝不及防梦回当年数学课上偷看漫画书被当场抓包的惨痛场景。   “我,”   裴延不等回答,弯下身一把从周达非手中啪的抽出草稿本,“你可别告诉我,因为不喜欢《柠檬凉》,你又开始重操旧业做家教了?”   “我没有。”周达非最擅长胡说,“我画分镜的灵感堵住了,《柠檬凉》是青春题材的,我就打算做点儿习题回味一下自己的青春。”   “回味青春?”裴延差点没笑出来。他觉得周达非现在对自己是愈发敷衍,连编瞎话都这么没诚意。   “嗯。”周达非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指了指堆在旁边的另几本习题,“我的青春:王后雄、曲一线、薛金星。”   “.........”   --------------------   明天没有,后天见哦! 第34章 业余   “你的青春是打架喝酒翻墙还差不多。”裴延不轻不重地卷起草稿本敲了下周达非的头,“给我站起来!”   周达非抿抿嘴,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老师,我,”   “少废话。”裴延竖起两指按住周达非的双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因为《柠檬凉》吗。这点儿挫折就受不了了?”   “我不是。”周达非立刻反驳,可他被按着唇发音含混不清晰。   他不再藏着掖着,直接拽开裴延的手,“我并不是无法面对失败,我是真的对着那个剧本没有创作的欲望。”   “我昨天跟你说了,这是你业余的体现。”裴延却很平静,“如果你想以导演为职业,你必须迈出这一步。”   周达非迎着裴延的目光,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老师,这就是你教给我的第一课吗?”   “这并非我的本意,但你也可以这么理解。”裴延把草稿本扔到一旁的茶几上,伸手摸了下周达非的面庞,“不是你自己说,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吗?可不是我逼你。”   周达非久久没说话,但眼神逐渐变得坚毅。裴延能够看出,他正在试图消化,他已经决定妥协。   周达非是个狠人,当他决定要做什么,就迟早能做成。   裴延在心里骄傲地笑了,脸上却仍是冷冷的,“行了,把东西收拾好,到我书房去。”   “既然你自己呆着就会分神,那只能我亲自看着你画分镜了。”   周达非不是第一次进裴延的书房,却是第一次进来“工作”。   当然,这个“工作”不包括陪床。   裴延说是要看着周达非画分镜,实际只是把他放在自己眼皮下盯着,并不多加干涉。   周达非看《柠檬凉》看得头疼,恨不能直接撕了这破剧本逼裴延吃下去。   可他从小做什么都能成不是没有原因的。   周达非坚韧得近乎执拗。他趴在裴延书房的茶几上画分镜,下笔越来越重,像在苦寒之地一腔血气与穷凶极恶的敌人厮杀。   裴延也坐在一旁,处理些自己的事,间或会扫周达非一眼,觉得他气鼓鼓又不肯放弃的样子分外可爱。   “休息会儿吧。”八点的时候,裴延说,“先吃晚饭。”   “我不饿。”周达非没抬头,随意道。   “你怎么可能不饿,午饭都没吃。”   裴延知道周达非是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加注意力集中导致感觉不到饥饿,他摸了摸周达非的头,“今天晚上有猪蹄,让阿姨送上来给你吃。”   周达非其实是饿过头了。饭菜送上来后他吃了不少,却埋着头不怎么说话,显然是极有心事的样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根据这个剧本画分镜吗?”裴延吃得比周达非少些,他翻看了几页周达非下午还没画完的分镜。   “不是第一课吗。”周达非说。   “我说了这并非我的本意。”裴延道。他从柜子里拿出半瓶酒,倒了两杯,“导演,是有很多种的。”   周达非牙口极好,把一根啃得光溜溜的骨头扔在一边。   “有的导演擅长讲故事,有的导演擅长拍美人,有的导演擅长大场面,有的导演擅长做后期。”裴延晃了晃酒杯,靠在了周达非对面的沙发上,惬意地翘起了腿,“而你,很显然是擅长编剧的那一类。”   周达非闻言筷子一顿,放下了准备入口的下一块猪蹄,抬眸看向裴延。   “编剧能力是导演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所以这本身当然不是一件坏事。”裴延言语冷静客观,颇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感觉,“但,”   “这同时也导致了一个故事在你脑海里成型的时候过度依赖文本,你在把故事从文字变成视觉、平面变成立体的过程中想象力有限。”   “你应该知道一句对白因其语气、环境、动作等等因素的差异,能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裴延端起另一杯酒放到周达非手边,“同理,一个剧本,不同的导演也能拍出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基调。”   “我看了你画的分镜,水平参差不齐。很显然,那种能够引发你共情、让你有所谓创作欲望的场景,你就能画得好;但你不喜欢的场景,你就画得极其乏味——比应付我还敷衍。”   “.........”   “我不否认你有很多长处,”裴延坦率道,“可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导演,更重要的是你绝不能有任何短板。”   周达非手肘撑在茶几上,没有说话。   裴延能感觉到他心里的不服,却并不反感这一点。   “老师,我,”周达非吸了口气,将眼底的不悦强行压下,“我不是刻意排斥,可我真的,”   “我记得,”裴延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周达非,“你以前认为《沉睡小火车》是个烂片。”   周达非一愣,不知裴延为何无缘无故提起这茬儿。他顿了顿,认真道,“我现在依然是这么认为的。”   “.........”   裴延脸上笑意很淡,似是不怎么在意,“你这么不喜欢它,想必记得也不太清楚了。”   周达非嗯了声,“我只看过一遍。”   裴延也不意外,他点点头站起来,从一旁关着的柜子里翻出一叠纸,“这是《沉睡小火车》的剧本,跟我拍出来的版本一字不差。”   “总归你也不记得我是怎么拍的,”裴延把《沉睡小火车》递给周达非,“既然你觉得它很烂,那你来画一次分镜。”   周达非闻言轻轻拧了下眉。   记得不清楚不代表一点不记得,他印象里《沉睡小火车》最大的问题就是故事线本身。   也就是说,它的烂并不能完全归到裴延身上。在给定剧本的情况下,换个人十有八九还不如裴延拍出来的效果好。   周达非并非好勇斗狠,对于那些他不想打败的人或是没什么所谓的事,他从不在乎谁强谁弱。   可裴延知道周达非不会愿意以任何理由输给自己。他露出了一个很得意的笑,“怎么,怕输给我啊?”   周达非也很快明白了裴延的用意。   “不用麻烦。”周达非把《沉睡小火车》推回给裴延,“我知道我不可能画得比你好,起码现在不可能。”   “我承认我在画分镜上能力有缺陷,但我并不认为这跟我对剧本的严格要求有什么矛盾之处。”   “不管什么形式,故事说到底都是故事,故事本身撑不起来,拍得再好看也不过是给死人装扮,比如《沉睡小火车》。”   裴延唇角微微抬起,并未生气。   他耐心地周达非说完才开口,“你说得没错。可这还不是现阶段的你要操心的事。”   周达非沉默不语,片刻后忽的端起酒杯一口喝光了里头的红酒。   “我吃饱了。”周达非说。   在裴延的书房里,周达非心平气和地把《柠檬凉》的剧本翻回到第一页,重新开始画分镜。   “虽然分镜并不需要多高的绘画水平,”裴延决定适当地鼓励一下周达非,“但你画画确实还挺好的。”   “我妈妈是教美术的。”周达非说。   “这样,”裴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忽然想起这么久几乎从没见过周达非与家里联系,只偶尔会提到妈妈,爸爸像是个不存在的人。   “那你爸呢?”裴延问,“也是老师吗。”   周达非画直线的笔触顿了一秒,纸上留下一个不太明显的停顿,让这条本该算直的直线显得不那么完美。   周达非默默把这条线画完,没有回答。   裴延见状也不再追问。周达非这种性格,跟父亲关系不好是很正常的。   裴延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奋笔疾书的周达非,拿起酒瓶又给周达非倒了半杯酒。   红酒从窄小的瓶口汩汩流出,顺着杯壁淌下。   “不用着急。”裴延道,“我同意你关于回味青春的想法,你现在需要先找找感觉。”   -   周达非到底没成功在自己的青春与《柠檬凉》之间架起桥梁,只能继续苦大仇深地跟剧本和分镜做斗争。   他现在每天都会把当天新画的分镜拿给裴延过目。裴延大部分时候会让他重画,偶尔有几页能勉强过关。   但是裴延基本不会告诉周达非该怎么画,他永远只说不能怎么画。   周达非知道裴延并不是为难自己,因为艺术学习就是这样的,像在一团迷雾中摸索,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只能靠自己挣扎出来。   周达非能感觉到裴延现在是真的认真地在教他,尽管其方式和方向他不完全认同。   画了几天后,周达非的分镜有了些进步。可他并没有高兴几分。因为他很清楚这一点点的进步是因为他习惯了用专业技巧去写分镜头剧本,但故事本身仍是一团松散。   打个比方就是,周达非依然没有找到这个故事的“经络”。   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个故事里虚构世界和人物的存在,自然不可能很好地把它呈现出来。   用裴延的话说,这种局面的出现确实源于剧本本身写得不够好,但能力够强的导演可以靠自己的再创作弥补其缺陷。   周达非每日都在为了这种弥补绞尽脑汁,几日下来裴延感觉他的肋骨都摸着比从前更硌手了。   这天晚饭后,周达非照例去裴延的书房画分镜。裴延还有点事,没立即上去。   周达非喜欢坐在地板上干活儿。裴延打完电话进来,就见他一个人蜷着腿趴在茶几上写写画画,听见开门声抬头看了眼,看起来像被撸顺了毛的小狗,乖乖的。   “今天写得怎么样?”裴延问。   周达非摇了摇头,“不怎么样。”   裴延在沙发上坐下,周达非忽然想起他这段时间精力全都在剧本和分镜上,好久没主动跟裴延“联络感情”了。   这样不行。   裴延注意到周达非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故意压低声音道,“怎么了宝贝儿,这是要亲我还是要骂我啊?”   “.........”   “都不是,我有点累了。”周达非想了想,扒着裴延的腿枕上去,慢慢阖上眼睛,“老师,你看着我睡一会儿好吗,过半小时叫我。”   裴延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他摸了摸周达非的头发,“今天晚上别写了,就当放个假。”   “不。”周达非闭着眼睛,铿锵道,“我休息一会儿就行,不是很困。”   裴延了解周达非现在的状态,他自己也曾经历过。他知道这种不知会否有结果的煎熬是每个创作者都会有的,是正常的。   可落到周达非身上,裴延还是忽然有些微微的心疼。   “我们去影音室一起看个电影吧。”裴延想想,捏了捏周达非的耳垂,“顺便我带你拉拉片子。”   拉片是学习画分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每一个成功的导演都是从拉片学习别人开始的。   周达非睁开了眼睛,“看什么电影?”   “你来挑。”裴延道。   “那……”周达非思索的时候嘴唇会下意识抿得紧些。片刻后他眸光流转,仰着与裴延对视,“《沉睡小火车》。”   “………” 第35章 妒忌   《沉睡小火车》尽管是个烂片,但周达非也是贡献了票房的。   那是裴延第一次在春节档上片,碰巧周达非为了逃避家庭大年初一独自去看电影,好死不死在一众同期商业片里挑中了这部他没怎么听说过宣传所以不确定是不是烂片的《沉睡小火车》。   当时的裴延还是个新锐导演,《沉睡小火车》在春节档也不算夺目,排片不多,点映的口碑尚未成势,观众也基本是没买到其他电影合适时间的票,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来的。   结果电影落幕时影厅里有人哭有人笑,更多的是惊叹赞扬,甚至有人当场买了二刷的票。   周达非惊得跑到大街上吹了一小时正月的北风才冷静下来。   《沉睡小火车》在春节档以黑马之势横空杀出,初一当天就口碑炸裂,自第三天起排片节节攀升,上座率高得可怕。   并非舆论看不出它的逻辑漏洞、艺术缺陷等等,可观众总是欲罢不能。   看着这部烂片成为票房冠军,周达非为自己花出去的那张票钱感到罪恶。   早知道还不如去买个猪肘子喂狗。   影音室里,裴延把电影投上银幕,又到侧边关了灯,“有关《沉睡小火车》的缺点,我相信你肯定能轻轻松松写出一篇论文。”   “.........”   周达非盘腿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罐没开的啤酒正要拉铁环,闻言指尖一停。   “所以今天拉片,主要任务就是你来分析这部电影的优点。”裴延在周达非身边坐下,右手松松地搭上他的肩,恬不知耻道,“各方面的都可以,只要是优点就行。”   “.........”   “那容易啊。”周达非把啤酒放到茶几上,“之前我为你再度获得金翎奖写的赞辞还存在手机里呢,把电影名称改改就行了。”   “.........”   “老师,说好你带我拉片的。”周达非不露痕迹地往裴延身边挪了挪。   电影的片头行将播完,渐进打出四个字:导演裴延。   裴延的唇角是抬起的,态度却令人琢磨不透。   周达非想起杨天说过,裴延自己也不喜欢《沉睡小火车》,他拍这部电影的初衷应当是与艺术无关。   “好。”半晌,当电影已经开始有角色的对白时,裴延才开口。   他眼神平静,“不过每个人评价优缺点的标准不同,我只能跟你解释我为什么这么拍。”   《沉睡小火车》的艺术价值有限,却是一部非常成熟的电影,节奏、画面、剪辑、录音等方方面面不露一丝稚嫩气息。   时隔多年,裴延在讲述的时候仍对自己执导的影片非常熟悉,每一个镜头的调度安排都记得很清楚。   这个晚上让周达非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他有时会跟着赵无眠一起去蹭中文系的课,他尤其喜欢那些满腹经纶却灵活有趣的教授。他们以教案为轴却又不局限于此,常常自一点发散滔滔不绝,一节课眨眼就过了。   真正有才华的人讲废话都引人入胜,周达非很久没碰到这样的人了。   裴延跟他说一个镜头为何这样拍,又是怎样拍出来的,它所想表达的东西,它在整部电影中起的作用。   周达非拿遥控器把电影声音调小了些,这烂片本身的价值远远不如裴延客观专业的解说。   “时间有限,我也没做准备,”电影放完后,裴延一口气喝光了一整杯白开水,“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银幕上,演职员表的名单在主题曲的伴奏中徐徐滚动。周达非半晌没说话。   他在心里叹了口惋惜的气。其实他想问裴延,为什么当年要选这样一个剧本。   就好比答了一张只有六十分的卷子,倾尽全力做到最好也就只有六十分。   周达非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   没人说话,影音室里的气氛忽然有些沉。裴延放下空空如也的玻璃杯,“怎么不说话?被我的才华震惊到哑口无言了?”   “.........”   “你当年拍得这么精细,”周达非偏过头,“是不是没想到我还能目光如炬一眼看透其烂片的本质。”   裴延轻笑一声,竟也不恼,“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一种不错的能力。但是如果只能看到本质,未必不是一种局限。”   “你有没有想过,观众、资本、市场,他们喜欢什么样的东西?”   “我从不思考这个问题。”周达非说。   “你应该思考一下。”裴延的眼神定了几分,“特别是当你实力不足的时候。”   “那你呢?”周达非反问道,“你已经这么强了,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   “是因为你无法承受失败吗?”   裴延抿着嘴,似是不动声色地咬了下牙齿。   “梦想与现实的平衡并不好找,”裴延面沉似水,“很多时候能保一个就不错了。”   银幕上还在滚动播放着演职员表。周达非偏头时无意扫了眼,上面正播放到主题曲的制作名单。   裴延也看见了。他往沙发背上靠了靠,意味深长,“生活永远比你想象得更艰难,拍电影也一样。”   “在你所了解的一切专业流程之外,仍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儿。”裴延语气平静,“我当年拍《沉睡小火车》,最难的不是拍摄、不是剪辑,而是请任约写主题曲。”   “如果没有这个主题曲,我想我这部电影可能都没有机会在春节档被观众看见。”   任约是一个享誉全球的资深作曲人。二十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也自己唱过歌,后来不知怎的突然不唱了,开始专门从事幕后的创作。   任约的收费标准相较于他的地位来说并不算高,但请他写一首歌比登天还难。   他只写自己愿意写的歌,并且拒绝接受任何创作建议。   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周达非对任约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的。   “可现在的你与当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周达非对着裴延直接道,“就像任约,他不是就在艺术和现实中实现了一个平衡吗?”   裴延却冷笑一声,比起生气更像是一种不屑,“梦想是个奢侈品。如果不是自己买单,就必然有别人买单。”   “任约能够肆无忌惮地搞他喜欢的音乐,是因为有人可以帮他挣钱。”裴延把周达非搂进怀里,“你这个年纪肯定听过Andreas的歌,你知道他从出道起就是签在任约工作室的吗?”   “知道。”周达非说。   “有这么一个红了二十年不倒的天王巨星养家,任约当然可以拿情怀当饭吃。而且他一点也不担心Andreas会解约离开,”裴延毫不避讳跟周达非说些隐秘的圈内八卦。他压低声音,“你猜猜他们是什么关系?”   周达非压根不用猜。他抬眸与裴延对视了几秒,裴延露出了一个坏笑,知道他是明白了。   周达非把头枕在裴延的肩膀上,咬了咬嘴唇,“那你会羡慕他吗?”   “谁?”   “任约。”   “就因为他可以靠着别人无所顾忌地搞艺术?”裴延嘲讽道,“不至于。”   周达非安安静静的,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等这首任约写的、Andreas唱的主题曲播完后,银幕黑了几秒,复又亮起。   周达非皱了皱眉,从裴延怀里坐起来,“这后面还有?”   “彩蛋啊。”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你肯定是没看过,不然也不至于认不出我。”   “.........”   当年周达非能撑着把《沉睡小火车》的正片看完都已经算是挑战极限,还彩蛋?   蛋你个头。   彩蛋里是一些拍摄花絮。各个主演嘻嘻闹闹看起来十分亲近,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裴延倒还是一副阴沉的脸,皱着眉坐在摄像机后面,只是整个人到底没有如今成熟,更像是初入社会不久的毕业生。   周达非看着看着,杀人诛心,“你那时候感觉比现在要年轻一点。”   “.........”   “是。”裴延毫不在意,又诛了回去,“我拍沉睡小火车的时候,只比你现在大两岁。”   “………”   周达非沉默片刻,忽然腾的站了起来。   “你干嘛?”裴延挑了下眉。   “我回书房继续画分镜,”周达非起身往外走,“你今晚不用等我睡了。”   “回来!”裴延一把扯住周达非的胳膊,把他带进怀里箍住,“都快十二点了。”   周达非没有挣扎,却道,“我现在不困。”   “明天杨天的女儿过生日,”裴延捏了下周达非的手,“你要跟我一起去,所以今晚不能睡太晚。”   “他女儿过生日...”周达非有点奇怪,“我也得去?”   “相当于是个聚会,”裴延道,“会去不少人。”   周达非想了想,“那我就再画半个小时分镜。”   “.........”   裴延刚要不允,周达非抢先道,“你不同意的话明天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   裴延自己改剧本、画分镜、做剪辑的时候,熬到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却不希望周达非在不必要的时候这么辛苦。   毕竟他裴延又不打算像任约一样培养个情人养家。   周达非趴在茶几上认真画分镜,笔尖触碰到单薄的纸张发出咚咚的声音。   裴延倒了小半杯红酒,不时抿一口,他面前的手机屏幕正在倒计时。   25分18秒,25分17秒,25分16秒......周达非工作的时候是极其专注的,连看都不会看裴延一眼。   裴延想,或许任约的确是有值得妒忌的地方,只不过并非是他追求艺术的自由。   当年为主题曲奔波时,裴延曾同时见过任约和Andreas两人。   任约是从第一张专辑手把手将Andreas培养起来的,所以时至今日Andreas都对他格外依赖,发乎爱情又远不止爱情——音乐创作上心意相通,日常相处里言听计从。   当时的裴延对此十分看不上。他既不齿任约靠软饭买梦想,又嘲笑Andreas缺乏独立的勇气和能力,后来再也没跟这俩人合作过。   这般的看法一直没变过,直到裴延最近开始想好好把周达非教成一个导演,并希望他能够在对自己有所回应。   如此以己度人,裴延竟也慢慢觉得任约和Andreas的相处模式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甚至有些诱人的。   毕竟Andreas由任约一手教出来并捧红,关系自然与寻常情侣不同,产生依赖是很正常的。   这位后来的天王巨星被签下时才上大一,只有十八岁。   比现在的周达非还要小。   裴延不太得劲地喝了口红酒,目光却是落在周达非身上的。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周达非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考吃力不讨好的A大。   为什么不上个搞电影的艺术院校呢?那样他们极可能更早地相遇,裴延也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把小宝贝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而不是像现在,言听计从是不存在的,心意相通也是很困难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艺术上,周达非是懂他的。   也许周达非主观上压根不想懂裴延这个竖子,可他已经懂了。   或许是玄妙莫测的命中注定,又或许仅仅是大样本下小概率事件的随机发生,总归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半小时后,周达非被裴延押着上床睡觉。   不知为何,周达非总觉得今晚的裴延不太对。   其言行举止过分像人,不知是不是被《沉睡小火车》勾起了深埋已久的赤子之心。   “老师,”周达非试探道,“杨指导女儿生日过完,我们是不是就要去重庆了?”   裴延懒懒地嗯了一声。   “那我还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周达非问。   一片月色盈满的黑暗里,空气安静了几秒,裴延没有立即回答。   周达非等得有些不安,“老师,我,”   “你去尽量抓紧把《柠檬凉》画完。”裴延答非所问。   “.........”   周达非不明所以,“哦。”   --------------------   我解释下最近看到的一些问题。   1.周达非在本文与在天降中形象不完全相同有两个原因,一是周达非从天降到本文主体时间线之间经历了巨变(裴延),所以会有变化;二是天降对周达非的描写是侧面不完整的(因为他不是主角)   2.周达非在跟裴延的相处中是表里不一的。同时他对裴延的态度也是矛盾的(譬如他看不上裴延的电影,又不得不承认裴延个人的才华)   他对艺术的看法也有矛盾与变化。既自我坚持,又觉得裴延说得有理。   3.关于裴延的转变。人性比较复杂,裴延某些时候变态跟他对周达非的爱护栽培我觉得并不矛盾,而且(我自认为)这个转变我是有详细描写出来的(不过现在的裴延并没有彻底摆脱对周达非的变态掌控,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 第36章 《恋爱心理学》   翌日一早,周达非又是在裴延怀里醒来。   他觉得自己睡相太好也是个问题,要不然可以借着梦里踢裴延几脚。   “起来吧,”裴延也是刚醒,嗓音有几分沙哑,“早餐别吃太多,可以去杨天家蹭吃蹭喝。”   “早上就去吗?”周达非问。   “嗯,他们晚餐是家里人一起庆祝。”裴延习惯性地在周达非脸上亲了口,从床上坐起来,“所以聚餐是在中午,一般都是早点去。”   杨天在电影圈的人缘极佳,他摄影技术内行、为人又好说话,还跟裴延关系匪浅。因而这种私人宴会来的人也不算少。   杨天家住在徐汇,一个僻静林荫道上很低调的小楼里。   今天因为有聚会,大门是敞着的。客厅里气氛平和轻松,杨天泡了壶茶,正在跟客人们聊天。沙发上已经坐了些人,有不少周达非耳闻过或者能认出的娱乐圈名人,还有几位《失温》的演员,毕佳佳也在,倒是霍离没出现。   “哟,”杨天见裴延和周达非进来,笑着起身,“来了。”   “裴导。”其他几人也站了起来,客气地跟裴延打招呼。   裴延在公众场合很喜欢“端着”。他把精致的礼品袋递到杨天手上,才对着其他人很有礼节地点了下头,嗯了声算作回应。   “这是周达非。”杨天接过礼物后没有立即拆开,而是先向其余人体面地介绍了周达非,“现在也在我们剧组。”   周达非有时候就很困惑。裴延有杨天这么五好模范式的搭档兼朋友,怎么还能容忍自己长成那个狗样。   哦。好像也不奇怪。毕竟裴延是能看着基耶斯洛夫斯基却选了沉睡小火车这种剧本的人。   在场的人大多对周达非的存在有所耳闻,尽管心里不知是如何作想,但冲着裴延的面子也得对他客气礼貌。   “我说你怎么总买些我女儿完全用不上的东西,”杨天拆开礼品袋,里面是一个奢侈品牌的项链,他对着裴延道,“能不能有点儿创意。”   裴延:“那下次我直接送钱吧。”   杨天:“………”   周达非从塑料袋里拿出两本路上买的幼儿启蒙读本,“杨指导,我刚认字的时候看的就是这个出版社的读物,挺好的。”   杨天当然没指望周达非送个什么,这完全是意外之喜。   “哦?”杨天接过来翻了翻,颇为满意,“嗯,这个一看就实用。”   “………”   裴延飞速地掀了下眼皮。周达非知道那是个缩略版的白眼。   裴延和杨天在客厅聊天,之后又陆续来了两三人。周达非对自己在这种场合的定位非常清晰,镶边的。他没坐多久就自己溜到中庭闲逛,还顺手拿了几块看着不错的点心。   他在花坛边蹲下,把点心塞进嘴里,脑海里想的还是《柠檬凉》的分镜。   裴延能够把《沉睡小火车》从死线边救回来,周达非觉得自己也不应该写不好《柠檬凉》的分镜,哪怕它只是个平庸俗套的故事。   周达非不想输给裴延,尤其不想输给当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裴延。   一旁的小木马不知何时坐上了个身穿粉色泡泡袖连衣裙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看着他,应该是杨天的女儿。   周达非打小也不喜欢孩子,也不招孩子喜欢。他随手在花坛里折了根野草在指尖绕着玩,眼神定定的,不知上问人还是问己,“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啊。”   “想,想当公主。”小女孩眨着大眼睛脆声说。   “…………”   是个好理想。   “点点,”背后传来一道女声,“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不要打扰到客人。”   周达非站起来,回头发现面前是个气质十分温婉的中年女性,她把点点抱起来,冲周达非笑了下,“你就是周达非吧,我听杨天说过。”   周达非愣了会儿,想来这就是杨天的妻子,“嫂子好。”   杨天的妻子据说跟杨天是青梅竹马,现在在大学里教书,看起来有一股书卷气,毫不世俗,甚至还有几分这个年纪少见的天真烂漫。   周达非对这种身上带着文人气息的人天生比较有好感,于是多说了句,“您女儿挺聪明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不会说几句话呢。”   杨天的妻子和善地笑了笑,抱着点点看起来幸福而满足,“谢谢你。不过我也不指望她很聪明,健康快乐就好了。”   周达非不自觉指尖蜷缩了几分,顿了顿才道,“嗯。您说得对。”   点点被她妈妈抱回了屋里,周达非再次一个人蹲在中庭的花坛旁,他企图继续思考分镜,却终究有些分神。   杨天的妻子让周达非想到自己的妈妈,她们的气质很有几分像。   只是他们家远远没有这么幸福。   前厅似乎很热闹,周达非不想掺和进众人对裴延的追捧之中。他溜至廊下,从窗户里悄悄伸手进去又拿了几块小饼干,被客厅里聊得不太专心的毕佳佳看见了。   周达非脸皮厚如城墙,自然不会在意。他还多拿了几块,用纸巾包着揣回兜里,转过身却发现毕佳佳也走到外面来了。   “说实话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毕佳佳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但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周达非把毕佳佳的示好跟霍离的告状判定为本质目的相同的事件,他扔了块饼干到嘴里,没应声。   “其实我以前就听说过你,只不过一开始不确定是不是。”毕佳佳笑了笑,“林浅予,你认识吧?”   “………”   周达非扔第二块饼干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毕佳佳,只见她一脸笑意,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得意。   林浅予,周达非的前女友。   一个貌美如花、双商爆表的奇女子。   她曾是南方某省的理科状元,因长得过于清纯漂亮而在高考放榜的新闻报道上一鸣惊人,没进校的时候就已经在网上有了不小的知名度。   但她跟花瓶两个字毫不沾边。   林浅予出身数学系,同时修了其他几个专业的课。她在宏经课上认识了周达非,还参加了话剧社。后来有一次小组作业,林浅予主动帮周达非写了他那一份,没多久就在一起了。   在周达非的前女友中,林浅予算是比较特殊的。   “...认识。”周达非看起来还算淡定,“你们也认识?”   毕佳佳看起来十分俏皮,“我去年拿到最佳专辑的时候上过她主持的节目。那个时候她的节目刚刚起步,还比较容易上,现在肯定不行了。”   “录制的时候她跟我说,非常感谢我拍的《恋爱心理学》。她说她有一任男朋友就是因为在情人节陪当时的女朋友看了这部电影,散场后一小时就分手了。”   “她因此才有机会上位。”   “……………………”   周达非一时槽多无口。   “她正式录制的时候说的?”   “对啊。”毕佳佳随意道,“不过事先沟通过,我们团队同意的。反正我那时候演技就是烂嘛,能接到的本子也很糟糕,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这波公关效果比花钱请水军洗地好一万倍。”   “分手也不完全是因为那部电影,”周达非想了想,“而且你现在演得好多了。”   毕佳佳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我知道。”   “你刚刚说,”过了会儿,周达非问,“林浅予现在在做主持人?”   “对。”毕佳佳点点头,“浅予会客厅啊,这你都不知道?”   “.........”   周达非挺意外的。大学时候因为林浅予很出名,校园主持团的还来挖过人,但她明确拒绝了,坚持留在话剧社。   林浅予之所以是个特殊的前任,不是因为她特别聪明,也不是因为她特别漂亮,而是因为她不仅是周达非的前女友,也是赵无眠的前女友。   他们三个一起在话剧社呆了很长时间。   当时,周达非和赵无眠是话剧社两大台柱子,林浅予虽然对戏剧研究有限,但她名声很大、交际能力也强,并且学任何东西都快,进社后没多久就演得像模像样,经常担任女主角。   林浅予先是跟周达非谈恋爱,分手后又去追赵无眠。快大三的时候,林浅予跟赵无眠也和平分手了,三个人就又重新变成了朋友。   再往后,大三大四的专业课越来越重。林浅予自恃聪明,修了数学金融法律新闻四个专业,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渐渐很少再来话剧社了。   “浅浅当时在节目里说你跟你前女友分手那事儿,我还以为是她编的!”毕佳佳道,“后来我们熟悉了,才知道真有你这么号人。”   “不过你居然都不知道这个节目?”毕佳佳看起来有些不满,“浅浅说你们是和平分手,之后还是朋友,你这么不关注她的?”   周达非沉默片刻。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在人际关系上多花时间的人,大部分时候对人都不太上心,朋友基本上散了就散了。   何况,林浅予出头的那段时间应该正是他被裴延圈住,最苦闷崩溃的日子。   周达非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终究没说什么。   “对了,”过了会儿,周达非忽然想起来,“你没跟别人说过这事儿吧?”   “你说你跟林浅予?”毕佳佳觉得好笑,“我又不是傻子。我都没跟浅浅说在这儿碰到你了,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胡乱八卦呢?”   “除非我不想再在裴导的剧组混了。”   “.........”   “嗯。”周达非点了下头,“谢谢。”   “说实在的,你挺让我惊讶的。”毕佳佳笑容收了几分,“在林浅予的描述里,你是一个特别执着、坚韧、全身心都投在所爱的事业上的人,脾气很野说一不二。”   “她说她当时喜欢你,最开始确实是看脸,但后来更多的是一种慕强心理。可是现在...”毕佳佳看了看周达非,“难道真是裴导太会教人,你一个金融系的也成影帝了?”   “.........”   院里的芍药被风吹着落了几片。周达非张了张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却仍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哪怕是出于对自己的交代。   他正哑口无言之际,身后陆续传来几串轻重不同的脚步声。随后他的肩被人随意拍了下。   “吃饭了。”裴延说。 第37章 新的想法   由于人比较多,午宴是在中庭里摆了个长席,大家围坐在一起吃。   周达非按照他根本不存在的“咖位”,原应该是坐在末席。   可裴延从厅里出来时叫上了周达非一起,随后顺理成章地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坐下。   周达非落座的时候,裴延当着众人的面再次按了下他的肩。过分明显的举动让周达非后背下意识紧了紧,尴尬劲儿过去后才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自己,可能是已经见怪不怪。   唯独毕佳佳欲言又止地给了周达非一个有些不安的眼神,周达非知道她是在担心刚才的话被裴延听见。他随意点了下头,示意这件事自己会解决。   以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裴延不会喜有任何人跟周达非聊天,但顶多也就是阴阳怪气,大不了再掐着脖子骂他几句,反正不会真弄死他。   就是不知道最后毕佳佳那句话有没有被裴延听见。要是听见了——周达非有些摸不准裴延会有何态度。   裴延夹了块蟹肉,似有若无地瞟了周达非一眼,“你不喜欢吃本帮菜?”   “.........”   “不是,”周达非把筷子拿好,顺带抬头与裴延对视一眼,裴延神色如常。   “尊敬师长,”周达非的胡诌信口拈来,“我是在等你先动筷子。”   “.........”   周达非今天吃得不多,也不怎么说话。他自幼擅长摸鱼,盛了碗腌笃鲜,边吃边开启计划性走神。   他不是在思考今天裴延会不会揍他,而是被毕佳佳勾起了些往事回忆。   周达非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怀念他最好的朋友、永远的知己赵无眠,也怀念青春里所有陪伴过自己的人,比如林浅予。   这些记忆和怀念,让周达非对《柠檬凉》的分镜又了些新想法。   当年在A大,有关他、赵无眠、林浅予三个人的关系,不知被传过多少添油加醋胡乱臆测的八卦谣言,硬生生把阳光明媚的青春说出一股子不怀好意的风骚气息。   譬如林浅予跟周达非分手后跟赵无眠在一起,有人骂她不知检点;而林浅予跟赵无眠分手后,又有人居心叵测地说周达非跟赵无眠才是真爱,所有的女生都是浮云。   ……   这是一段非典型的三角关系。如今周达非开始旁观,才明白为什么在他人眼中诡异玄妙的关系能被他们三个处得那么自然。   人心复杂世事难料,人与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关系种类在永恒不止地变化着。   他、赵无眠、林浅予三人都是有着强烈个人意识和争取精神的人,在各自的道路上行走,时而相聚时而并肩时而渐行渐远。而真正重要的不是会变的情感种类,而是不变的品格。   这才是三人友情与爱情交织中真实合理的打开方式。   腌笃鲜还剩半碗,周达非三两口扒完,把汤倒进嘴里一口喝掉。   他现在身体里有股劲儿,恨不能立刻飞身回去写分镜。   午宴结束后,裴延携周达非与杨天告辞。   “那咱们就重庆见了。”杨天今天喝了点酒,脸红红的,笑着说。   裴延嗯了一声,“新修改的分镜已经发你邮箱了,个别变化你注意一下。”   “有啥好注意的,”杨天嫌弃道,“反正开拍前你肯定还会继续改。”   “周达非也一起去重庆吧?”   周达非脑子里还在想自己的青春与《柠檬凉》的分镜,眼神飘忽,过了一秒才回过神来,“对。”   “好,”杨天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延一眼。裴延没说话,表示了一种默认。   从杨天家出来,周达非发现李秘书正坐在车上等着,见他们出来连忙下车开门。   周达非有点奇怪,因为李秘书早上并未一起来。   “我下午还有点事,”裴延对着周达非道,“你打算怎么办?让人陪你在附近逛逛?”   “不了,”周达非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的分镜,“我直接回去吧,《柠檬凉》的分镜还剩不少呢。”   裴延端详他片刻,嗯了一声,“那你上这辆车吧,让小刘送你回去。”   裴延说完,便往后面一辆车走去,应该是李秘书刚刚开来的。   李秘书落后裴延几步,小声问周达非,“裴老师让你画分镜了?”   “对。”周达非说。   李秘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快步跟了上去。   “裴老师,”车上,李秘书斟酌着开了口,“您看要不要安排人带一下周达非?”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做秘书不仅要认真负责,还要会揣摩领导的意图。   裴延正闭目养神,闻言唰的睁开了眼,皱了皱眉,“你准备找谁带他?”   “啊?”李秘书愣了愣,“我的意思是...周达非将来可能会有一些经纪事务,公司一般都是安排专人处理,也带他熟悉一些圈里的,”   “你觉得谁能带他?”裴延直接打断了李秘书的话,不耐烦道,“要不你去试试?”   “.........”   裴延这会儿心气不是很好,“周达非在我们公司是个特例,李秘书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吧。”   李秘书沉默片刻,“我明白。”   裴延没再说什么,重新闭上了眼睛,心里却难以平静。   他很烦。   其实裴延知道李秘书说的是对的。他已经决定让周达非成为一个真正的导演,那么各类事务总要有人专门处理,现在很多导演也是有经纪人的。   裴延不可能永远把周达非圈在自己怀里,连他跟别人说句话都盯着。   未来的周达非甚至可能还会有自己的团队,会跟很多不同的演员打交道,每一个导演都是这样的。   每想到这儿,裴延的心情就跟又希望孩子飞向广阔天空大展宏图又担心他飞着飞着就真飞跑了的家长一样。   裴延今天看见了毕佳佳去找周达非聊天。他当时隐隐不悦,下意识是想要找茬发火的,可碰巧听见毕佳佳最后那句话——不考虑前因后果,这就是句嘲讽。   裴延是个骄傲的人。他知道周达非也是,并会厚颜无耻地对周达非的骄傲感到骄傲,像碰瓷一样与有荣焉。   裴延曾经半开玩笑地承诺过周达非,任何对他有微词的人都可以消失。可周达非当时的表情不像是开心。   裴延能堵住悠悠之口,却改变不了事实如此。他自己要圈住周达非,又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评价他,并且是越来越不能容忍。   是裴延让周达非变成现在这样的。   周达非原本不是这样的。   -   周达非今天一个下午都在画分镜。   尽管剧本不能改,但分镜仍旧可以影响故事的基调和人物的性格动机。   周达非今天终于找到了这个故事的切入点,有了自己看待故事的视角和态度。他是兴奋的,不仅因为《柠檬凉》的分镜终于画顺畅了,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导演对故事的“改写”能力。   哪怕是相同的剧本,也可以拍出不同的样子,彰显这个导演有无态度、态度为何。   周达非顿悟后甚至有些感激裴延对他的压迫。   周达非画得行云流水,横线都快飞起来了。修改时他画得简略,只标重点,一下午过去改了个七七八八。   晚饭时间,裴延回来了。他难得地没有把周达非抓下来陪他一起吃饭,而是自己一个人静静吃了点,细嚼慢咽的。   周达非下楼的时候,裴延已经在喝汤了。   “老师,”周达非本能觉得情况有异,盛了碗饭慢慢在裴延对面坐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吃饭的时候才回来。”裴延说。   “哦。”周达非扒了口饭,眼睛却向对面瞟着,注意裴延的动向,“我今天下午改了下《柠檬凉》的分镜,有了点新想法。”   “嗯,”裴延点了下头,“待会儿拿给我看看。你最好能在去重庆前把这个画完。”   场面平和,对话正常,使餐厅的气氛愈发诡异。   周达非吃完饭,转身就要回书房去拿分镜。裴延直着背坐在他对面,忍了一个下午的话终究还是没吞下,“你今天跟毕佳佳聊什么了?”   “啊?”周达非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来,不暴露自己眼神霎时间的反应,“没聊什么。随便寒暄而已。”   他的脑海里高速运转着怎么编那种半真不假的瞎话,可有些话他说得再真,裴延也知道是假的。   裴延对周达非的糊弄并不意外,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现在不太关心毕佳佳到底跟周达非聊了些什么,他更膈应的是周达非对他毫不信任,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晚上睡在一张床上卿卿我我,白天拿他当阶级敌人一样防着。   周达非身上强烈的抗拒气息让裴延不满,他抿着嘴咬了下牙,“你,”   周达非在裴延开口的瞬间嘴唇下意识一抖,裴延有瞬间起疑,随后忽的意识到:   毕佳佳最后一句话是嘲讽。   嘲讽。   尽管这个嘲讽未必有多大恶意,但周达非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踩的还是他最痛的地方——不知廉耻地向裴延低头。   他应当是羞于提及的。   裴延一句将将要脱口而出的质问被在舌尖猛的咬下,他心惊胆战地发现自己开始对周达非的痛苦感同身受。   周达非疑惑道,“什么?”   “你,”裴延打了个磕绊,强自镇定找了个新话题,“你刚刚说你对《柠檬凉》有了些新的想法?”   “.........” 第38章 从来不会无理取闹   周达非现在的感觉就像被皇上赐了杯鹤顶红,喝到嘴边才发现是养乐多。   裴延不知是觉得这里很闷还是怎么的,他不太自然地看了周达非一眼,“我到湖边外走廊去吹会儿风,你把分镜拿下来找我。”   “哦。”周达非说。   周达非觉得裴延莫名其妙,因为他本来刚刚就是要去拿分镜的。   初夏的夜晚气温适中,坐在岸边吹湖风凉意沁人,也不担心着凉。   周达非拿着分镜下来,裴延已经慵懒地靠在椅上,手上晃着的香槟映着头顶白色的廊灯,恍惚让人以为是一轮月。   “老师,这里的光好像有点暗。”周达非说。   “没事。”裴延喝完最后一口酒,把杯子放下,伸出二指从周达非手上把分镜扯了过来。   周达非在裴延身旁坐下,不动声色地盯着裴延的侧脸。   裴延难得的宽容并没有让周达非有劫后余生的安心。相反,他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延不是个会忍耐的人,周达非也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耍阴谋诡计。   难道......是投鼠忌器?   “你换了个思路?”裴延看了几页修改就反应了过来,“跟忽然开窍似的。”   “.........”   “嗯。”比起裴延的态度,周达非还是更关注自己的分镜,“时间比较短,改得不细致,但我确实是对这个故事有了点新的想法。”   “或者说,我之前对这个故事就没有想法。”   “还真是有你的风格。”裴延不置可否地露出一个笑,“故事的画风一下子就变了。”   “你怎么好好想到把一个狗血青春伤痕故事改成这种文艺范儿的?”   “我,”周达非与裴延对视,目光相接的瞬间像一个胜负未定的回合。   他忽然有一个危险的想法,想试探一下裴延的底线。   “你什么?”裴延放下分镜。   “我...我昨天想到我一个前女友了。”周达非说。   “.........”   裴延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声音瞬间高了几个分贝,在僻静的湖边震得慌,“你说你想到谁了?”   “我一个前女友,”周达非淡定自若,“大学时候的。”   裴延惊得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不会想告诉我,是你前女友激发了你的创作灵感吧?”   “也不完全是。”周达非神色如常,像在跟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分享无关紧要的经历,“只能说是她勾起了我对于往事的回忆,是我自己的青春给了我极大的灵感。”   “当然,她是我青春中的一部分。”   “.........”   裴延把分镜往桌上一扔。他胸前堵着口气,却发不出来。   裴延总不能因为周达非有前女友就找他麻烦。周达非这个样子,说没前任也是不现实的。   裴延更堵着的是周达非被前女友促进了艺术创作。   “她勾起你什么回忆了啊?”裴延皮笑肉不笑。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俗套的青春故事,连你都不愿意拍的那种。”周达非若无其事,却在暗暗观察裴延的表情。   “我这个前女友很有个性。一开始她追的我,但谈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又觉得我们不合适,”周达非随意道,“跟我说她看上了我一个朋友。”   裴延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想着,这种破剧情鬼才愿意拍。   “然后呢?”裴延冷着嗓子道。   周达非也不怎么在意,“然后我们就分手了,没多久她就跟我那个朋友在一起了。”   “.........”   裴延:“我很好奇,你跟你那朋友绝交了吗?”   “当然没有!”周达非像在回答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我跟我前女友最大的共识就是:我这个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只不过他们没多久也分了,后来我们仨又处成了朋友。”   “……”   “我明白了,”裴延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你们三个的故事让你觉得《柠檬凉》的三角关系有别的解法,对吗。”   “对,就是这样。”周达非笑了下。   裴延的反应比周达非想象中要弱,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好事。   “你要表达的点是什么?”裴延客观地问起了专业问题。   周达非想了想道,“青春期是一个情感丰富却注定要从对情感过分幼稚的坚持逐步剥离的过程。”   “这些情感可能是友情、爱情,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甚至仅仅停留在好感,但终究大家都要走自己的路。”周达非凝视着粼粼湖面,“情感的变化与来去带来的大喜大悲都是暂时的,最后剩下的应当是祝福。”   “而不是夸张计较的嫉恨、爱而不得的执念以及由此衍生的恨意。这太俗套、太局气了,也不符合现实。”   裴延静静听着,“你没有执念,或许是因为你并不足够在乎。”   “少年时期几个月跟玩儿似的恋爱,能积攒多少深到不可磨灭的感情呢?”周达非笑着摇了摇头,“很多执念只是源于不甘和心底的戾气。”   “你大学的时候没有谈过这样的恋爱吗?”周达非随意往椅子上一靠。他们像两个阅尽千帆的成年人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分享不曾相遇的过去。   “没有。”裴延冷笑一声,“我跟你说了,我读书的时候可是很认真的,不像你整天不务正业。”   “读书认真跟谈恋爱不矛盾啊,”周达非继续刺激裴延,“我前女友大学修了四个专业,也不影响她谈了6个男朋友。”   “但是她很聪明,所以干什么效率都高。”   裴延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也不直接上钩,“你对你前女友评价很好啊。”   “客观来说,她确实是个优点很多的人。”周达非抱着手臂,“她的智商跟爱因斯坦差不多,做事坚韧认真,做人善解人意。”   “尤其是特别讲道理,从来不会无理取闹。”   “.........”   裴延感觉自己被指桑骂槐了。   “你觉得我不讲道理?”裴延一字一句道。   “我可没这么说,”周达非半真不假地挑了下眉,“是你自己这么觉得。”   裴延刚想冲周达非翻个白眼,就听周达非继续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你确实不太讲道理。”   “.........”   “连我跟别人随便说句话都要管。”周达非迅速地瞥了裴延一眼,小声道。   “你别忘了,你的自由现在是我的。”裴延点了点桌上的分镜,“不然我凭什么教你。”   周达非沉默片刻,“那你是希望我永远都不要跟别人说话吗。”   这次沉默的变成了裴延。这是个他暂时还没思考出来的死结问题。   “等到了重庆,我还是不能随便跟别人说话吗?”过了会儿,周达非平静问道。   “你今天跟毕佳佳说什么了?”裴延反问道。   周达非自嘲一笑,“真的没什么。”   “我知道你听见她后面说的那句话了。”周达非坦然地望向裴延,“其实我不生气,我也知道她没什么恶意,更多的是一种...不解吧。”   “毕竟我这个年纪、有手有脚却整天...”周达非的眼皮往上睁了睁。   裴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周达非吞下去的不止未说出口的话,还有强忍着的眼泪。   那光不甚明显地眼眶内滚动挣扎,让人分不清是希望还是泪水。   “我就是随便问一下,”裴延不太自然道,“又不是要把你怎么样。你老老实实的,我会管你跟我们剧组人员的正常交流吗?”   “那我跟沈醉也可以讲话吗?”周达非问。   “.........”   裴延很会看人。就沈醉看周达非的眼神,要说一清二白是不可能的。   裴延甚至想给燕名扬打电话告状。   “你怎么老想着沈醉啊?”裴延不满道。   “我喜欢他的电影啊,”周达非说,“你不是知道吗。沈醉跟夏儒森搭档的电影我全都看过,都很喜欢。”   “……”   “周达非,我今天怎么你了,”裴延啪的拍了下周达非的脸颊,眼神阴阴的,“你这么可着劲儿地给我添堵。”   “没有啊,”周达非装得无辜,“这不是聊天吗,你心胸这么狭隘的?”   “是。我心胸狭隘,这你第一天知道?”裴延索性认了,“你不是应该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了吗?”   周达非双手撑着下巴,眨了眨眼。   “我那时候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就像我那时候也觉得你是个毫无艺术造诣的俗人一样。可是后来......”   上海夏季多雨,入夜空中响过几道闷雷,预示着一场即将落下的暴雨。   裴延微拧了下眉,他下意识一手撑桌,朝周达非近了几分,“后来?”   “后来我以为你就是单单针对我呢。”周达非趁势在裴延掌心划了一下。   裴延心里一颤,猛的一下收回了手。   周达非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意。   他拿起分镜,“那什么,没事儿的话,我继续回去改这个了。”   裴延嗯了一声,“你先上去吧。”   周达非起身向屋内走去,站在门边又回眸朝天边一团乌黑看了眼,“这外面像是要下雨了。”   裴延手上捏着个空酒杯,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暴雨,裴延也连着几日没有出门,闷在书房不知在忙些什么。   周达非逐步完善了《柠檬凉》的分镜,给裴延看的时候,却没得到些有价值的评价。   裴延只说了句干净利落的“可以”。   周达非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口气总算舒了出去。马上要去重庆了,他每天能花在分镜上的时间必然要少很多,何况他已经有日子没改自己写的剧本了。   那才是他真正想做的故事。   “重庆戏份的剧本已经发给你了吧。”裴延问周达非。   “对,”周达非点点头,“不过分镜还没有,是还没改完吗?”   “不是。我刻意交代不要把分镜给你的,”裴延说,“《柠檬凉》画完了,你来画画《失温》的外景戏吧。”   “啊?现在?”周达非不明所以。   “你不想看看你在画分镜上跟我到底差多少吗?”裴延意味深长地笑了。   周达非并不是很想画《失温》。一来他不喜欢这个故事,二来《失温》的基调已经被裴延在横店的戏份里定死了,可发挥空间不大。   “我不管你用什么时间画,”裴延说,“总归在我每场戏拍之前,你都必须把对应戏份的分镜画好,然后拿给我看。”   周达非像刚赶完DDL准备自我放假却又被无良老板拉回来加班的社畜一样绝望。   “如果,”裴延强调了一次,“我是说如果,能有一个分镜是我看了之后觉得你画得比我好的,我就把你的名字加进团队里。”   --------------------   明天不更哦!后天见! 第39章 最辣   裴延的承诺并没有让周达非被鼓舞到。   他觉得这无异于让他和裴延比赛做裴延亲自出的一张卷子,且改卷老师还是裴延自己。   周达非有一点点想向裴延表达自己的真实愿望,希望可以打磨自己写的剧本,再拍一个几十分钟的小短片。   可直到出发去重庆,他依旧没有开口。   -   夏天的重庆像一个潮湿的蒸笼,雨时闷热,晴时灼热,总归就是一个字:热。自然地理的类型会熏陶出人文地理的风格,这里的食物也是火热热的辣,一滴火锅油溅到脸上都辣得人生疼。   除了短期旅行,周达非没怎么体会过真正意义上南方的夏天。他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基本连区都没出过,今年在上海倒是住得久,只是也没法离开裴延那四季如春的别墅。   刚到重庆是傍晚,一场骤雨初歇。空气中湿糊糊的热气压着扑面而来,周达非不太适应。从航站楼出来坐车去宾馆,冷气一吹他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晕车。   裴延打完电话,看出周达非脸色不好,“在车上别看东西了,容易晕。”   周达非随意摇了下头,眼皮都不抬一下,“没事儿,我从来不晕车,就西藏那盘山公路都没事。”   周达非正在平板上看《失温》的剧本。他把裴延修改细化后的新版外景剧本和之前在横店收到的相对简略的版本分屏对照着看,被改过的地方就相当于是老师画出的“考试重点”。   周达非并不打算完全按照裴延的意图去画这个分镜,但可以聊作参考。时间紧任务重,他以期末考前一周一本书的认真程度看着剧本。   裴延对周达非的关心没有得到回应,不是太满意。他扫了眼平板右上角的电力条,发现已成红色。   “你平板都快没电了。”裴延说。   “我带了充电宝。”周达非专注到焦虑,再加上最近一直烦躁,全然没注意裴延的情绪。   他在剧本上标了个点,边批注还边信口吐槽,“你这车怎么回事,连电都不能充。”   “.........”   《失温》的外景拍摄场地大部分位于江北,住所也统一安排在这里。宾馆楼层很高,看见整个渝中半岛。   落地窗玻璃上流淌着不知何处投来的夜光,周达非在窗前站了会儿,分不清是在发呆还是远眺。   “喜欢重庆吗?”裴延问。   裴延不论到哪儿,都是一个样子。他到了重庆都不吃点当地特色,让酒店做了几道本帮菜,又拿了瓶红酒上来。   “喜欢。”周达非说,“这个城市很漂亮,东西好吃。”   裴延也朝窗外看了眼。他若有所思,眼神中有一点自得与骄傲。   “人也漂亮。”周达非补充道。   “.........”   裴延突然有几分警惕:“你那个前女友不是重庆人吧。”   “.........”   “不是。”周达非莫名其妙,“我说你怎么也不多关注一下我画的分镜,净关心些陈年八卦。”   裴延挑了下眉,“行。那...《失温》的分镜你画得怎么样了?明天可就要开拍了。”   周达非收回目光,“不怎么样。”   “毫无感觉。”   “好像又掉进了我最开始画《柠檬凉》的状态里。”   裴延也并不意外。   周达非最后画《柠檬凉》能画好,归根结底是他找到了可以共情的点,有想表达的内容,并由此加以修改。可是这个共情点并不好找,也不是在所有的故事里都能找到,依靠玄乎的共情进行创作终归是靠不住的。   裴延平静地嗯了一声。   “我一定要画《失温》吗?”几天来,周达非第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可能永远靠自己的经历去写故事、画分镜。”裴延没有直接回答周达非的问题,却一针见血直戳根本,“就像你不可能永远凭喜好去做一件被你当成职业的事。”   “为什么不能?”周达非立刻反驳,状态与平时跟裴延顶嘴截然不同,他很认真。   “喜欢的东西才是最纯粹的。而且我不在乎故事来源为何,只在乎故事好不好。”   “自己的故事往往是最真实的——我只希望,我的生命里能够永远有无穷无尽的素材去供给创作。”   周达非在和裴延讨论艺术、他人甚至是过往时,可以肆无忌惮口出狂言。   但这就像主人会允许宠爱的小狗在自己的庭院里拆家一样,是一种与自由和尊重毫无关系的纵容。   一旦涉及夺门逃跑,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周达非知道裴延是个怎样的人。可相处久了,他有时又会忍不住想,裴延应该曾经也是有梦想的,或许他尚未泯灭的人性有一丝可能对自己高抬贵手。   周达非没什么表情地朝裴延看去,心里却是带着一丝奢望的。   裴延却没有回应周达非的目光。   他知道周达非是怎么回事,也大致能猜到周达非的意愿。   裴延自己出身电影学院,没背景的年轻导演的经典出头之路他懂——不停写剧本、不停见投资人、在层出不穷无法意想的各种麻烦中拍低成本的短片,然后投电影节。   他们中运气绝佳的能一炮而红,运气还行的能慢慢站稳脚跟,而更多的人则是由于种种主客观因素渐渐被淘汰。   “先吃饭吧,”裴延安静了会儿,“分镜待会儿再画。”   周达非这一秒的呼吸是一句无声的叹气。他有种买了彩票却没中奖的失望,“我今天不太有胃口,你先吃吧。”   裴延闻言也没再多说,自己坐到桌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裴延觉得周达非不需要走大多年轻导演的那条路。钱、曝光度甚至是团队和资源,他都可以给他。   裴延也不想让周达非走这条路。因为这条路虽然艰难,却是独立的,周达非由此获得的一切成果都完全是他自己的。   而裴延尽管会因他人对周达非的微词感到不悦,可思考良久,终究不愿意放手。   第二天便开始正式拍摄。   裴延专门交代在自己的座位旁放个椅子,以后都让周达非坐这儿。周达非搞不清裴延的动机几分好几分坏,可能受天气和心情双重影响,他这几天一直闷闷的。   而对于周达非每天“连载”的《失温》分镜,裴延没给过几句评价,事实上也不觉得需要给。因为周达非自己都能看出来那分镜画得有多糟糕。   裴延框定的剧本、风格和拍摄场地,让周达非像带着镣铐跳自己全然不喜欢的舞,跳得比做广播体操还难看。   尽管如此,周达非还是每天都得画分镜,画完立刻交给裴延看。   就这样过了几日,裴延把周达非累计画的分镜放在一起看,渐渐发现了一件让人很不开心的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周达非画的分镜整体糟糕,但只要以沈醉为主的镜头他就画得不错。尤其是沈醉的单人镜头,有几个画得相当出色。   结合周达非以前的表现——只要他喜欢的、有感觉的场景就能画得好,裴延大中午的在片场差点把自己怄死。   刚来重庆那天的对话不太愉快,周达非又被分镜折磨,这几天看着都心情不好,连着也不怎么爱搭理裴延。再加上裴延多少有些心疼周达非被人非议,决定在尺度范围内对他“好一点”。   于是近几天裴延在片场对周达非的管控松了不少。   周达非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且毫不客气。前几日他还只是跟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时不时讨论专业问题,今天午休时分竟敢跑去跟沈醉聊得火热。   裴延下意识把手上的分镜攥紧了点。   我在这儿给你看分镜。   你跑去跟沈醉聊天??   就在此时,毕佳佳走到裴延面前,试探着道,“裴导。”   “什么事?”裴延有点心不在焉。   因为上次跟周达非说的话,毕佳佳前几日一直有点担心,尽管周达非跟她说这事已经解决了。   直到连着几天裴延都表现如常,像往常一样戏没拍好该骂她就骂,毕佳佳才稍微安心了几分。   “我是重庆人,”毕佳佳生活中是个挺大方的女孩,“本来说要请全剧组吃火锅的。可是现在拍戏紧张,老是没空。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面馆很地道,要不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让面馆直接送来。”   裴延想了想,“行。你直接跟后勤组说吧。”   “好,”毕佳佳笑了笑,“您吃什么辣的啊?”   “微辣。”裴延说着又看了眼不远处跟沈醉站在一起的周达非,“给周达非点重辣,反正就是最辣的那一种。”   “啊?”毕佳佳愣了愣,“我们重庆的重辣跟...其他地方的,还是有区别的。”   “我知道,”裴延冷笑一声,“不管多辣,反正你给他点最辣的。”   “.........”   毕佳佳顺着裴延的目光看了周达非一眼,有些许担忧。   周达非却浑然不知,还不知怎的,聊着聊着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醉的肩。   裴延啪的把周达非画的分镜往桌上一扔。   毕佳佳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闺蜜的前男友点了一排蜡,火速朝裴延恭敬地点了下头,“...好的。”   “我一定给他点最辣的。” 第40章 吃辣   到重庆后的这几天,尽管周达非对裴延一脑门意见,自己画分镜也画得焦头烂额,但他在组里的位置却渐渐比从前少了些许尴尬。   裴延开始大大方方地允许他参与拍摄流程,日常相处也没什么值得私底下八卦传播的内容。   大家因此逐渐默认了他周达非作为剧组正式一员的存在,把他当成一个未来可能有用的同事看待,而非仅仅一个会爬床的小宝贝。   周达非脾气疏离,却极懂世故。他待人不怎么热络,可也不会拒绝别人的示好,一时间比从前“受欢迎”了许多。   在所有人之中,唯独沈醉不太一样。周达非隐约觉得沈醉又像是在躲着自己。   自从上次燕名扬请的饭局后,沈醉就没怎么跟周达非说过话。   又或者是从周达非告诉沈醉他们讨论剧情的事被裴延知道了开始。   周达非发现了,但他不是会主动去问的性格。何况沈醉躲他确实有不少合理解释。   《失温》拍到现在,戏份已过了大半。周达非发现沈醉在镜头下的状态其实是越来越好的,特别是难以把握的戏份他反而发挥更加出众,可能是因为入戏渐渐深了。   周达非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演员。而像毕佳佳、霍离,目前只能叫会演戏的明星。   沈醉能够把一个艺术空间有限的角色诠释得淋漓尽致,从来没有一句抱怨,这就是专业。周达非不太服气地想,或许裴延这次是对的,职业是不能完全以喜好论的。   沈醉的存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近来低落的周达非,比裴延长篇的大道理都有用,尽管他和周达非互相不说话。   今天中午,周达非又自己溜到摄影组看上午刚拍完的片子。他正一幕幕认真端详,沈醉却忽然来了。   “周达非。”沈醉在戏外任何时候说话都平缓柔和,很好听,不带丝毫情绪。   周达非抬起头后见是沈醉,愣了愣,“...你找我?”   “我,”沈醉显然也不太好意思,但大约是真的有事儿,支支吾吾的。   周达非跟人精似的,迅速看了出来。他对沈醉多少有几分照顾,连忙抻手拉了把椅子,算作给沈醉递台阶。   “先坐吧。”   沈醉却没坐下,他看着有些手足无措。早上上的戏妆离开了镜头显得有些重,他现下的肤色是略显旧的暗白,卧蚕很大很深,让亮亮的眼睛大得好像凸出来似的。   周达非见状索性也就站了起来,笑了下,“什么事儿啊?”   沈醉手上抓着手机,犹豫着点开了微信。   沈醉和周达非至今都没有加上微信,这其中裴延居功至伟。   周达非以为是沈醉要加自己,还有几分诧异。结果沈醉点了两下,把手机递到周达非面前,仿佛难以启齿,“燕总说...让你加一下他的微信。”   “.........”   “就是你那个师兄。”沈醉眼神躲闪,补充道。   “.........”   周达非没怎么细想就明白了大概。   上次在横店,燕名扬就提出过要加他微信。周达非不想跟燕名扬保持联系,也担心这微信一加搞不好会牵扯出共同好友,平添一堆祸事,遂拒绝。   当时燕名扬被拒绝了也不太上心,仿佛加微信只是随口一提。结果小一个月过去了,他居然别出心裁地让沈醉来给他加周达非的微信。   沈醉显然不能拒绝燕名扬的要求,而周达非...燕名扬十有八九猜到了周达非对沈醉的处境做不到置若罔闻。   周达非觉得他这个师兄表面圆滑内心阴诡,当真不是个好鸟。   “你,”沈醉明摆着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他有些为难,“你愿意加吗。”   “.........”   周达非没说话。他想了想,先把周立群拉入黑名单,然后扫了下沈醉手机上的二维码,向燕名扬发送了好友申请。   “没事儿,”周达非拍了下沈醉的肩,“上次我跟他见面忘记加了。”   沈醉掀了下嘴角,却没有笑。他知道周达非是在安慰他,这微信真要这么好加,燕名扬压根儿没必要多此一举非让他来。   沈醉明白自己给周达非添了点麻烦,这让他有些忧郁。他原本是想再也不给周达非惹祸事,最好是连交道都不要再打了。   并非他不想,而是因为和周达非相处对他是一件危险的事,且毫无益处。   “你这几天的戏都演得很好。”周达非见沈醉神色郁郁,主动道,“真的不愧是从夏导手上出来的。”   沈醉没什么阴霾地笑了。他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下近乎透明,整个人流露着一种柔弱而坚韧的悲剧浪漫气息。   “夏导是我的恩师,”沈醉说话还是很轻,像没人管的泥土里长出的菟丝花,“对我有知遇和栽培之恩,没有他我不可能来演电影,是我辜负了他。”   周达非这才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上次吃饭,夏儒森面对沈醉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可他最近思绪繁忙,再加上潜意识始终把沈醉和夏儒森划作一堆,竟把这事给忘了。   “抱歉,”周达非原本是想称赞一下沈醉,却弄巧成拙,眼下只能含蓄道,“我觉得你确实表现得很好,完全不必妄自菲薄,更谈不上什么辜负。”   “演员最关键还是演戏。夏导如果看到你现在的表现,也不会后悔当初栽培你的。”   “其实我在夏导组里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夏导教了我很多,但也很严厉。至于其他人...”沈醉此时的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丁寅还好,刘珩...我知道他一直都不太看得上我。”   毕佳佳批量订购的午餐很快送到了。全剧组那么多人,后勤部门来不及一个个问,只能是把各种辣度的都点了些,以微辣和微微辣为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过分刺激味蕾的香辣气息,在密不透风的空调房内格外明显。   沈醉已经走了,周达非看完上午拍的片子,才去领“午饭”。   负责分发的后勤部人员机械性地开口问周达非要什么辣的,周达非扫了眼红红火火堆着的一碗碗面条,“今天中午这是?”   “毕老师请客。”后勤人员道。   周达非若有所思点点头。他是能吃辣的,并且一向的习惯就是到什么地方就得尝尝当地的美食,“这有哪几种啊?”   后勤人员刚要作答,不远处毕佳佳看见了周达非,亲自招呼着走了过来。她可能是为尽地主之谊,一直站在分发处,还换了套很干练的衣服。   “周达非!”   周达非看见毕佳佳,“你今天请客啊?”   “对,”毕佳佳看着热情却欲言又止,“呃,你,你,”   “你的是专门准备的。”毕佳佳端出了一碗从色泽上就与其他碗截然不同的面条,隔着空气都能辣得人鼻子痒痒。   周达非愣了愣,只能先接过来,“这...你怎么知道我能吃辣的,林,”   四周还有别人,话到嘴边周达非突然顿住。   毕佳佳听懂了周达非只说了一半的话,幸灾乐祸道,“你能吃就行。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辣。”   “...哦。”周达非有些奇怪。   他确实挺能吃辣,但已经很久没有“大显身手”了,按理说这里不会有人知道。   毕佳佳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是裴老师让我给你点的。”   “.........”   毕佳佳说着又端起了另一碗微微辣的递给周达非,“你顺便把裴老师这碗也给他带过去吧。”   “他吃这个吗?”周达非满腹狐疑,没立即接过。   “吃。裴老师自己说吃的,”毕佳佳直接把另一碗塞到周达非手里,“你一起端给他吧。”   周达非端着两碗面条,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毕佳佳的欲言又止。   裴延压根儿不知道他吃不吃辣,给他点重辣的一看就居心叵测,肯定是又莫名其妙地生气了。   哦。不是莫名其妙,是因为沈醉。   还是莫名其妙。   周达非翻了个白眼。他走到裴延的休息间,哐的把他那碗微微辣的直接放下,拿了双筷子就打算坐到门口去吃自己的。   “你干嘛,”裴延厉声喊住了他。   “我出去吃。”周达非说。   裴延本就一肚子火,“你是嫌这面不够辣,还是嫌重庆不够热?大中午的非得跑到没空调有太阳的地方呆着。”   “我能吃辣。”周达非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重辣的也没关系。”   “.........”   周达非说完,转身就走了。裴延在原地坐了会儿,才恍惚反应过来周达非是生气了。   可能是因为这面,可能是因为沈醉,可能是因为分镜,也可能是因为什么其他七七八八的。   反正他裴延和周达非的相处里,多的是能互相把对方气死的契机。   周达非生气,裴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再次觉得自己最近是对周达非太好了,把他惯得无法无天,就差插着翅膀飞了。   看来还是要对他狠一点儿。   裴延想着,夹起几根面条放进嘴里狠狠咬断,旋即被辣得嘶了一声。 第41章 中暑   周达非蹲在门口吃完这碗特别定制版重重重重辣面条,舌头碰嘴唇都快没知觉了,眼睛辣得发红。   他吃完后站起来吸了吸鼻子,眼红嘴平面无表情,乍一看活像是要找人决斗的亡命之徒。   杨天正从屋里出来,大约是准备上工。   他看见周达非,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巾递过去,“哟,你这是...不会比裴延还不能吃辣吧?”   “......”周达非也没客气,接过来擦了下嘴,“他不能吃辣?”   “对啊,”杨天道,“一碗微微辣的差点没给他吃昏过去。”   周达非点了下头,比起裴延的身体状况他更关心剧组的进度。   “那这下午还拍吗。”周达非仰着头看了看天,“今天这天气好,难得,不拍可惜了。”   “.........”   “拍,我这都准备上工了。”杨天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跟裴延...吵架了?”   “没有。”周达非象征性虚假否认,“我下午能去摄影组吗?”   “.........”   “你还真有点儿表达天赋。”周达非一问杨天就知道他俩肯定吵架了。   “行啊,”杨天道,“不过裴延要来抓你我可拦不住。”   今天下午要拍一场特别明媚的戏。   也就是要顶着重庆八月的骄阳在室外拍。   裴延坐着的地方搭了个棚子遮阳,还开着电扇。他坐下后左右看了一圈,周达非连个影儿都没有。   裴延不动声色,往沈醉的方向扫了眼,也不在。过了会儿,裴延看见周达非跟杨天一起站到了摄影器材旁边。   吵架就得有个吵架的样。总归周达非不是站在沈醉旁边,裴延一口气还没顺过来,索性当没看见。   今天下午戏份很重,天气也是“难得”的好,是戴着墨镜都能看出的艳阳高照。裴延冲周达非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拿着喇叭直接开拍。   这会儿差不多是下午两三点,正午的热量被大地完全吸收,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活活得有四十度。   下午主要是沈醉的戏份,这场戏某种程度上跟刘珩在春天裹着大棉袄拍的那场有点像,只是更热、更煎熬。   而沈醉的韧性恰恰是在越脆弱的时候表现得越明显,周达非看得聚精会神,连后勤部门给大家分发的祛暑人丹都没拿。   杨天发现他看起来不太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   “没事儿。”周达非有些轻微的不适,但他没当回事。他这段时间心情不佳食欲锐减,中午又猛的来了碗这么重油重辣的——他吸着口跟裴延赌气的劲,吃得还很快,从那会儿就不太舒服了。   杨天又看了他几秒,“行吧。你实在不行也别硬撑,中暑就麻烦了。”   周达非随意地嗯了声,却仍盯着摄像机。他有些头晕目眩,用力闭了下眼睛又立刻睁开,如此往返几次后头越来越晕,胃里烧烧的还泛着恶心,想吐却没力气吐出来。   如果周达非对自己的身体多上点儿心,就该意识到这已经是中暑的前兆了。可他此刻全副心思都在拍摄上,所有的不适都被当成了无碍的小病小痛扛住了。   他昏过去的那一刻感到耳边似乎传来惊呼,世界在他眼前开开合合,就像他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般魔幻诡异。   随后有人一把搀住了他,应该是杨天。   周达非倒下的时候,神识模模糊糊,却还在认真想着:沈醉来拍裴延的电影是他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大资源浪费。   周达非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么强悍的人也会中暑。   其他人也没想到。   他的昏迷给全片场带来了将近半天的意外假期。裴延见周达非昏过去,也不管什么原因,当场就要打120。   和上次雨中昏迷一样,周达非被杨天和李秘书一起搀住了。而后他被拖进了空调房里。   杨天百度了一下,对裴延道,“我看网上说,要让患者离开高温环境,喝点儿绿豆汤藿香正气水什么的,吃人丹也行,就是得拿水喂,他自己估计吃不了。”   裴延刚打完120。他揉了揉眉心,看着周达非有些疲惫,还有几分不明显的手足无措。   “绿豆汤得煮,附近也不知道有没有卖的。”李秘书小心道,“我先去拿人丹和藿香正气水吧。”   “就找点藿香正气水,人丹就算了,怕他现在自己咽不下。”裴延安排完李秘书,又问杨天,“还有别的吗?”   “呃...”杨天看了看,“还可以脱去患者衣物给他降温,用百分之五十的酒精或者冷水擦洗。”   “.........”   周达非脸色有些微微泛红,裴延把他的头垫高了些。   “那你去找人打盆冷水再拿条毛巾来,”裴延面无表情地对杨天道,“然后所有人都出去。”   “.........”   “你准备亲自给他擦啊?”杨天还是有点惊讶。   裴延一记眼刀杀了过去。杨天连忙起身离开,“行行行,我去给你打盆冷水来。”   裴延脱周达非的衣服是熟练工种。他压根儿没照顾过人,也不会干活儿,好在拿冷水擦身体不需要多高的劳动技巧。   周达非的中暑并不严重。裴延刚擦完脖子、前胸和腹部,他就有些醒过来的反应了。   裴延又给他擦了次脸和脖子,看着他拧起来有些狠的眉毛和嘟着很可爱的嘴,忍不住吐槽,“动手骂人的时候看着狠,身体这么弱。”   “冬天怕冷,夏天怕热。”   “雨天也能昏过去,晴天也能昏过去。”   “.........”周达非这会儿渐渐醒了,他感到被擦过的地方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就是裴延的吐槽让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睁眼。   不过裴延竟然亲自给他擦身体?   哦。肯定是因为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看到他没穿衣服的样子。   周达非想到这儿,下意识抿了下嘴。   裴延手一顿,“醒了?”   “.........”   “嗯。”周达非仍闭着眼睛。   “醒了就把眼睛睁开,”裴延说话没好气,“就你这么弱,还大中午的跑到太阳底下坐着吃饭,怕不是想拿工伤讹我。”   “.........”   周达非睁开眼睛。   “你差不多行了。”周达非自己对于中暑昏迷也不太好意思,“都吐槽我那么久了。”   “合着你早醒了是吧?”裴延现在揪不了周达非的衣领,直接捏住他下巴,“故意逗我呢?”   周达非刚醒难免有几分虚弱,挣脱不开。   “不是,就是懒得理你。”   “.........”   “你逼我画不喜欢的分镜,还给我点那么辣的面,完全无视我的个人诉求,”周达非垂下眼眸,有几分倔强,“说好的不再这样呢?”   裴延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周达非说的“说好的不再这样”是怎么回事。   那还是在横店的时候。周达非误闯夏儒森的剧组被裴延拎着头甩到车门上,晚上在影音室抱着他的大腿一句句翻旧账质问吐槽。   裴延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不太听得过去,就说了句“以后不再这样”。   周达非话说完,屋内静了片刻。   随后杨天敲了敲门,“怎么样了?”   裴延下意识手松了几分,对着门外道,“已经醒了。”   “醒了就好,”杨天道,“那就不叫120来了。”   “嗯。”   “你又打120了?”杨天走后,周达非问道。   “对,”裴延故作淡定,语气却仍然不好,“不清楚程度和情况的时候,打120是最保险的。”   周达非想了想,故技重施,迅速低下头在裴延手上啄了下。   裴延有些意外,说话不太自然,“又乖了?”   周达非翻了个傲娇的白眼。   “你也不会点儿新的。”裴延嘴角扬了扬,却口是心非地吐槽。   下午已经耗去大半,天气也不再适合。裴延便也没重新开始拍摄,权当放了个高温假。等周达非休整好,他们便一道回了宾馆。   大约是这一中暑去除了周达非这段时间来的水土不服,也暂缓了他心情上的不悦,周达非晚饭胃口还行,吃完后神清气爽,主动画起了《失温》的分镜。   裴延也坐在一旁,跟制片部门调整了下通告安排。等他忙完工作,周达非还在画分镜,听见裴延的动静毫无反应,像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似的。   裴延知道周达非的这种专注与《失温》无关,仅仅因为他是个事业脑,当工作摆在他面前,别的他通通都能无视。   裴延很了解这种状态,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也是个事业脑。   但被无视久了,他还是有点不悦,或者说是泛酸。   十点半的时候,裴延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抽走了周达非手上的平板,“差不多行了。你刚刚中暑,不宜太过劳累。”   周达非猝不及防,他分镜正画到一半。可他对裴延的喜怒无常是有心理准备的,“再画半小时?”   “不行。”裴延严厉拒绝了。   周达非叹了口气,像是懒得跟裴延计较。   “那行吧。”周达非从地上爬起来,进浴室冲了个澡。   这晚他们睡得算早,两个人在黑暗中躺在一处,眼睛都是睁着的。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过了会儿,裴延突然开口,“你总觉得我不近人情、严格苛刻。”   周达非在裴延的怀中无声睁开了眼睛,双目正对上的是他一动一动的喉咙。   “但实际上,”裴延的声音比往日轻缓,“与这个世界相比,我对你已经算是很好了。” 第42章 非无圣主   裴延话说完,周达非小范围地换了个姿势,却没有应这句话。   屋内的空气渐渐安静。片刻后,周达非躺在裴延怀里,岔开了话题,“话说,今天下午耽误的进度,你想好怎么赶回来了吗?”   裴延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代表着周达非含蓄却坚持的不服气和不认同。   “已经安排好了。”裴延就坡下驴,像全然没提起之前那茬儿。   “本来是准备过段时间放几天假的,我跟制片商量了一下,直接把假期挪过来了,连今天下午一共放三天假。接下来几天都是高温预警,又闷又热,明天把沈醉那场戏拍完我们就休息几天,把这天气避过去。”   “省得又有人体弱气虚,众目睽睽下直接倒下去。”   “………”   你特么才体弱气虚。   周达非离裴延更近的那条腿不安分地蜷曲着,微微收力。他想假借翻身顺势踢裴延一脚,孰料裴延已经颇有经验地先一步下手,一把摁住了周达非的膝盖。   “………”   “………”   “你干嘛。”周达非声调一扬,明知故问。   “你干嘛啊。” 裴延的声调更高。   屋里关灯已久,两人的眼睛都适应了这片漆黑。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这腿脚又不安分了是吧。”   “什么啊。”周达非稍一用力把腿收了回来,再次岔开话题,“那什么,本来为什么安排之后放几天假啊?”   “你猜啊。”裴延说。   周达非毫无头绪。他的茫然令裴延不满。   “你没有发现日期已经逐渐逼近你要买某个礼物的时候了吗?”   “………”   哦。   原来是裴延的生日要到了啊。   果然忘记了。   周达非其实智商很高,记忆力也很强,唯独记日子的水平无限趋近智障。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他连情人节都得定个闹钟才能想起来,还被林浅予讽刺说他展现了IQ测试的不全面性。   周达非也不怎么送人礼物,除非是赵无眠过生日。   这个日子他还是能记住的。   别的就很难讲了。   周达非想了想,从床上坐起来。他摸黑从床头柜上拿到手机,三下五除二下单了一本二十六块三的书。   《如何给狮子剥皮》。   支付完毕后商家自动发送确认消息,手机响起标志性的淘宝消息声音。   裴延听见了,“哟,这么急着买啊,还有段时间呢。”   “我主要是怕我转头就忘了。”周达非十分坦诚。   裴延:“………”   “你买的什么啊。”裴延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此十分好奇。   这个礼物周达非是直接下单的,显然是早就选好了。   ……会是什么呢?   裴延一面好奇,一面想留着惊喜。周达非正要锁屏,闻言手一顿。他毫无情趣,大有副要把链接直接怼到裴延面前的架势,“你现在就想知道?”   “………”   裴延有时候真的很困惑。周达非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的神经大条直男思维让人完全不敢相信他的生命能跟艺术沾上半毛钱的关系。   可偏偏一搞起电影,他的敏感细腻就又出来了,且超乎常人。   “我才不想知道。”裴延冷哼一声。   “哦。”   时间不早了,周达非有些困。他把手机锁屏,往床头柜哐当一扔,重新躺下后闭着眼拽了拽被子。   翌日上午继续拍摄沈醉昨天没拍完的戏份,这是场必须在大太阳下拍的戏。   太阳越烈效果越好。白花花的太阳明媚而近乎侵略性,它照射着沈醉,宛若一场交锋。   周达非听见旁观的毕佳佳惊叹到沈醉的皮肤真是与生俱来的好,越照越通透,白也好看红也好看。   沈醉的表演当然是无可挑剔的。周达非隐约记得从前有报道说过沈醉是被夏儒森从山野间挑中带出来的,当真是天赋型选手,连《失温》这种剧本都掩盖不了他的光芒。   周达非希望燕名扬能够多做点金主该做的事,给沈醉找些好本子拍拍,而不是胡乱把沈醉塞进裴延的剧组,自己闲得蛋疼天天在微信上骚扰周达非。   今天早上周达非就收到了燕名扬的微信。他说自己应邀参加周院长夫妇的结婚纪念日,希望周达非作为人子也能去。   周达非觉得燕名扬完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想起他爸妈苟延残喘的婚姻就烦心。   周达非的妈妈多年前就想离婚,可周立群不同意。就在她准备打官司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怀孕。   一个家庭的破裂是藏不住的。周达非从懂事起就不断劝他妈当离则离,可周妈妈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给孩子最好的,为了周达非她死活不肯离,就这么熬了二十多年。   周达非每次想起这事就恨不能穿越到二十多年前拽着他妈去做人流。   收到燕名扬的微信后,周达非果断回复道:「没空。」   燕名扬的对话框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周达非有点担心他这个师兄多事,跑去跟不该说的人说些不该说的话,盯着对话框等了会儿。   裴延却在拍摄间隙瞥见周达非对着手机看了很久,不悦道,“怎么,你觉得你自己这场戏的分镜画得很好,就没必要看我拍戏了?”   “啊?”周达非抬起头,下意识道,“没有。”   裴延瞪了他一眼,又继续给演员讲戏。   平心而论,周达非这场戏的分镜画得确实很好,裴延甚至觉得不比自己画得差。   要不是因为介意这是个沈醉的镜头,裴延说不定就用了周达非画的版本了。   都怪沈醉。   周达非的手机上燕名扬还在喋喋不休地输入中,周达非想了想直接回复道,   「你要是非得跟周立群提你认识我的事,就帮我转告他:他俩的离婚纪念日我一定到场。」   他发完就把燕名扬设置成消息免打扰,把手机静音塞进口袋,又开始聚精会神地盯起了拍摄。   这条是奔着能过去的,大家都很专注,准备充分才开始。沈醉的表现自然毋庸置疑,周达非在看整体画面时,却发现另一个给沈醉搭戏的龙套演员表现得十分出彩。   他只有一句台词,但光这一句中体现的台词功底、表情控制、肢体语言就足以吊打霍离了。   这条拍完后的休息时间,周达非又去杨天那里把这场戏之前拍的几条找出来看了看。   这位龙套发挥到位且从一而终,水平稳定且信念感极强,使这个原本近乎工具人的角色变得立体鲜明了起来,只是人的目光总会被主角吸引,更多的人出现了也不会被看见。   “你看什么呢?”杨天见周达非总赖着不走,“再呆下去裴延要亲自来摄影组抓人了。”   “……”   “这个演员叫什么?”周达非指着屏幕上那个龙套,“他演的还挺好的。”   “黄…黄兮?”杨天眯着眼睛想了想,“演的是还不错,应该也是裴延公司里的。”   这天上午拍摄顺利,下午便开始放高温假,连着放到后天。   剧组放假,不代表周达非自己给自己放假。他回到宾馆继续画分镜,尽管仍旧不喜欢《失温》这个剧本,但他开始意识到画不好分镜不能全怪到剧本头上。   他自己肯定也是有问题的。   周达非能感觉到自己的创作存在桎梏,无论是写剧本还是画分镜。当他能产生共情时,这种桎梏就会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消失,可作为一个专业的电影人这样远远不够。   周达非一个下午都在画分镜,实在头疼的时候就看看基耶斯洛夫斯基,权当休息。   裴延下午也在忙,快到晚饭时间才回来。   周达非还在画分镜,并且已经画着画着从桌上画到了地上。   裴延在周达非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翘起腿,似有若无地在周达非后背处抵了下。   周达非下意识往前挪了挪。   “你今天把沈醉那场戏每一条都找出来重看了?”裴延不动声色地说。   周达非本就画得焦头烂额,听裴延这一开口就知道他又是误会了。   周达非忽然很烦、很无力,他被裴延握于掌心监视着一举一动——高兴的时候就握松点儿,不高兴了就握紧点儿,他怎么努力挣扎都没用。   周达非背对着裴延,过了会儿才缓缓转过身来,看起来很平静,“是。不过我不是看沈醉,我是觉得跟他搭戏的那个人也演得很好,杨天说他叫黄兮。”   裴延有些诧异。他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对。他也是我公司的。”   “他演得那么好,比…”周达非沉默片刻,“虽然角色无大小,但他完全可以演更难的角色。”   裴延眯了眯眼睛,没有否认周达非说的话,似乎在回想黄兮的表演。   “既然他也是你公司的,”周达非自己的抱负难以施展,对怀才不遇之人格外共情,“既然你签了他,为什么不好好发挥他的才能呢?”   裴延看着周达非,没立即回答。   这句话问的既像是黄兮,又好像是周达非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他被埋没,要怪在我头上咯?”裴延道。   不然呢。周达非在心里想着。   裴延冷笑一声,像是看透了周达非的想法。   周达非想了想,直视着裴延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   裴延的眼睛亮了亮,他像是来了兴致,“看来你确实熟悉《滕王阁序》啊。”   “嗯。”周达非坐在地上点点头。   裴延意味深长地看了周达非几秒,笑容渐趋平淡,“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很残酷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谁的错。”   “你现在还是觉得我对你不好吗。”裴延仍对昨夜周达非的反应耿耿于怀,“你比黄兮幸运多了,起码偶尔我对你能有点儿…人性的光辉。”   “………”   周达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给不出一个能让裴延满意的答案。   “那明天放假,我可以出去玩吗?”周达非扯开话题,“彰显你人性光辉的时候到了。”   “去哪儿玩?”裴延问。   “钓鱼城,”周达非说,“之前跟你讲过的。”   “哦……”裴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天就算了,”裴延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周达非伸出手打算拉他起来,“明天我有事。”   “啊?”周达非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后天去吧,”裴延拉着周达非站起来,“我跟你一起。”   “………”   “……哦。” 第43章 同龄人   翌日虽是放假,可裴延有事,起得还算早。   酒店的早餐是直接送到房间,按裴延和周达非各自的喜好,一份西式一份中式。   周达非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随口问道,“你待会儿要出去?”   裴延端起面前的橙汁喝了口,“不算吧。”   “今天栾微要来,杨天也一起,约在七楼谈谈。”   “栾…”周达非话到嘴边一顿,别别扭扭道,“栾影后也在重庆?”   “她好像是在成都拍戏。”裴延轻描淡写道,“这次是来聊《失温》排片的事,本来她要过段时间再来的。”   周达非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上次在上海,周达非稍动脑筋就猜到栾微深夜拜访大概是关于排片,十有八九帮了裴延大忙。   那会儿周达非的无端联想点到即止,但今天…周达非忽然觉得栾微的想法恐怕并不单纯。   从裴延的状态来看,排片的大头问题上次在上海应该已经解决,这次聊的不会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而且她原本是要过段时间再来,却在裴延修改假期的第二天就到了——看样子别有一番用心,估计本来是想顺便赶上裴延的生日。   “你今天上午就呆在房间里,”裴延对周达非说,“到午餐时间再下去,直接到七楼就行。”   “我午餐一个人在房间吃也可以的。”周达非说。   栾微显然是个厉害的人,可能是有点可用之处。但周达非今天本能对她产生了点负面印象。   不管什么原因,栾微戏拍着拍着由性子说走就走,着实不是个好演员该有的样子。   难怪会看上裴延这种货色的导演。   周达非想着就一股子抵触情绪,可裴延却不管他的心理活动。   “下来吃。”裴延直接命令道。   “……”   “哦。”周达非气不太顺,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碗豆浆。   裴延吃完早饭就去七楼小宴会厅了,周达非照例一个人呆在房里画分镜、看电影。   这也是他从前的日常。周达非会玩会闹,能喝遍一整条街的酒吧,但更多的时候却偏好独处。   看书、看电影、自己创作。   只是今天他始终不太专心。   今天是他爸妈的结婚纪念日,尽管他爸妈的婚姻就像他们家的家庭关系一样,全靠周立群一意孤行地强制维持。   燕名扬昨天的微信让周达非想假装忘记这个破日子都做不到。他心情不好。   非常不好。   他有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妈妈今天心情应该也很不好。   他妈妈应该心情就没怎么好过。   周达非的独立精神也不是从天而降的,他打小就极端渴望自由,希望把周立群这个自以为是指手画脚的人一脚踹出他们家。   他摆脱周立群的意愿甚至比摆脱裴延还强烈。   周达非以前经常想,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让妈妈相信他可以自己过得很好,不需要周立群的钱和权势,那么妈妈就可以选择自由了。   这个上午周达非没画多久的分镜。他写了点自己的剧本。   他能感觉到这是个适合创作的上午。他的情绪催着他像渴求呼吸般投入创作,而全然不关心会不会有收获。   这会儿哪怕是裴延就站在他面前一张张撕他刚写完的稿纸,他也是不会在乎的。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周达非按裴延交代的去了七楼。   裴延倒是不在小宴会厅里,杨天也不在,里面只有栾微。   周达非知道裴延最希望自己不要跟任何人讲话,再加上他今早心情不佳,对栾微的印象也一般,所以没有主动跟她打招呼。   他径自在餐桌前坐下,目前只上了些开胃的点心,大部分都是他不喜欢的甜食。   栾微正坐在对面喝茶,头发是看似随意实则蓬松蜷曲恰到好处的程度。她的五官是极明艳的,不瞎都能看出这是个绝世美人。   “你说他俩是不是过分,”栾微说话像捏着嗓子,细细的,“哪有把客人单独扔在这儿的。”   “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同学。”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拿了块没有夹心的小饼干,嘎嘣一下咬成两半,一齐扔进了嘴里。   “裴延去接电话了,”栾微一手撑着脸,冲周达非挑了下眉,“杨天说是去点菜,我才懒得一起呢。”   周达非把饼干吃完,依旧没说话。他一直都对这种故作娇滴滴的女性无感,可能是因为生来慕强,喜欢直来直去。   “其实今天我主要是想找机会来看看你的,”栾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声像冷僻庄园暗夜里清脆却诡异的风铃,“或者说,是观察一下裴延和你的状态。”   “…………”   这会儿再不说话就不礼貌了。周达非抬头看着栾微,他不装傻但也不想戳破,直截了当,“哦?”   栾微斜斜地靠到椅背上,像一幅国际大片,“我承认我大学期间追过裴延,我们是拍作业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大家都很想跟裴延合作,不论是为了艺术还是绩点。”   裴延学生时代的作品拍得很好吗?周达非忽然有些好奇,并油然而生了一股毫无道理的不服气。   “我好歹也算是我们表演系的系花,但到毕业也没追上他,裴延某些时候挑剔得可怕,无论在事业还是感情上。”   周达非面无表情,在心里冷笑一声。   就裴延还在事业上挑剔?   只怕挑出来的全是挣钱的行当。   “我没追上,有点难过,但也没什么办法。”栾微继续道,“我也有我的事业,我的人生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把大把生命都耗在爱情上。我只能时不时盯着裴延的动向,毕竟他这种性格大概率是要孤独终老的,我觉得我未必就没有机会。”   “只是我竟没想到,在我们这代人都过了荷尔蒙过度的青春期,开始无欲无求专心搞钱的时候,裴延竟然……迟迟开花了,”栾微的大眼睛亮得像灯光下的钻石,表明她着实很惊讶,“还是他主动的。”   “真是自然界的奇迹。”   “…………”   周达非觉得栾微身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能把裴延的变态掌控当成唯美爱情,这种对暗恋对象的了解程度和理解力也挺“奇迹”的。   这会子杨天点完菜,推门进来了。他见到周达非也不太吃惊,“裴延还在打电话呢,等他来了咱们再上菜。”   杨天在栾微身旁坐下,“你们在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栾微是个娇羞却可爱的女人,赌气赌得明明白白,“反正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   杨天是知道栾微追过裴延的事的,他们都是大学时期的朋友。   就这关系,只怕栾微跟周达非没几句好话要讲。   杨天打圆场似的冲周达非笑了笑,示意他不要当真。   而始终对栾微的陈述保持沉默的周达非此刻却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我觉得栾影后说得对。”   “啊?”杨天有些奇怪。   栾微刚刚说了一大通,自己都想不起来多少句。她也有些意外,“我什么说得对?”   周达非随意道,“人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事业重要,不值当把年华虚度在爱情上。”   “………”   没一会儿,裴延接完电话回来了,打了个响指示意上菜。   “你今天心情不好?”裴延刚在周达非身边坐下,就发现了他神态比往常灰灭几分。   “……没有。”周达非道。   他又不可能跟裴延说今天是自己爸妈的结婚纪念日。   况且正常人谁会因为父母结婚纪念日心情不好。   “分镜画得不顺利?”裴延问。   周达非刚想开口,栾微就抢着发言了。   可能是追得时间久反而容易释然,她的语气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夸张道,“你不用担心。你这个小宝贝画分镜肯定能画好。”   “他刚刚还跟我说事业重要,为此连爱情这种无人免俗的玩意儿都不在乎呢。”   “…………”   裴延皱了皱眉。栾微说得添油加醋,但她也不至于是捕风捉影。   裴延从未跟周达非讨论过爱情与事业的问题。   他们从未谈论爱情。   “真的?”裴延乜了周达非一眼,询问一个他自己都几乎确定的答案。   “对,”周达非坦率地点点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向裴延展示自己决心的机会。   “我的梦想是我的自由、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至于爱情,就跟感冒一样——它要发生我也没办法,但我该干嘛还是干嘛。”   “…………”   裴延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裴延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可他听完还是不太舒服,连着一整天都有些心思,似有若无地不搭理周达非。   “明天你准备怎么去钓鱼城?”这天临睡前,裴延才不情不愿地主动跟周达非说了句话。   “我本来准备坐动车去的。”周达非说。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坐动车?”裴延不太满意。   “所以我说的是本来,”周达非能感觉到裴延今天一天气压都很低,跟他自己不相上下。   “本来、本来,”周达非不怎么耐烦,“本来你不懂什么意思吗?”   “………”   “明天我们俩开车去吧,”裴延语气不善,“我来开。”   “你会开车?”周达非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裴延,“重庆是山城,路可不好开。”   “我看起来像是连车都不会开的人?”裴延的更不满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亲自开车的人。”周达非实话实说。   裴延冷笑一声,“我跟同学自驾横穿美国东西部的时候,你怕是连考驾照的资格都没有。”   “嗯。”周达非没否认,“我确实比你年纪小很多。”   “………”   “不过你竟然还自驾横穿美国?”周达非有些意外,觉得这个裴延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没那么成熟稳重世俗,竟有几分像同龄人。   “还真是谁都年轻过啊。”周达非感叹道。   “我可去你的!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现在不年轻了?”裴延积攒了一天的怨气终于爆发了。他伸手给了周达非一下,不轻不重的,“而且,也不知道是谁,不论晴雨说昏就昏。”   周达非吃痛,却笑着在床上打了个滚,顺势被裴延压在身下。他已经隐隐察觉到裴延今天不悦的原因,决定顺毛摸一下。   “好了好了,”周达非敷衍地示弱,“你最年轻,行了吧。”   “………”   裴延近距离注视着周达非的眼睛。他从没觉得现在的自己跟十年前有什么区别,他年纪小的时候少年老成,如今却又在生活态度上比很多同龄人更加“放肆”。   但年龄确实横在他和周达非之间。周达非读书的时候会和同龄人交朋友、谈恋爱,对着他却满肚子花花肠,只想着怎么逃跑或利用。   裴延这会儿忽然不羡慕任约养成Andreas的故事了。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要是自己学生时代能够认识周达非,或许也不错。   “哎,”裴延轻轻抵了下周达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是同学,会怎样?”   周达非愣了愣,“应该…还挺有趣?”   裴延笑了,“我也觉得,应该挺有趣。”   “睡吧。”裴延在周达非额头亲了下,伸手把灯关了,“明天不能起太迟。”   “嗯。”   这晚,裴延想的是,如果他们在校园里就认识,可以一起熬夜拍作业,一起出去自驾游,一起骂老教授,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他们或许是冤家路窄的对手或许是灵魂共鸣的朋友,总归确实很有趣。   而周达非想的却是,要是自己能够上导演系,还碰巧跟裴延一届,那绝对会在电影创作和艺术情操上把这位精明世俗的商人比到无地自容。   无、地、自、容。 第44章 上帝折鞭处   第二天是个阴天,起床的时候就看不见什么像样的太阳。   温度倒还是高得一如往昔。   周达非出门背了个单反包。他旅行经常是黑T黑裤,太阳烈的时候再配个墨镜。   裴延也是一身黑,只是换成了休闲风格。他还戴了黑色的鸭舌帽和黑口罩。周达非合理怀疑但凡这里不是重庆的夏天,裴延只怕烧包得还要再披件黑风衣。   裴延出门前悄悄往镜子里瞥了眼。他们两个人都很高,腿直而长、好看,气质冷而凌厉的,并肩走在一起很般配,令人忍不住想看,却又望而生畏。   裴延感到满意。   杨天跟他们住在同一家酒店,只不过不是同一楼层。他比较亲民,每天都是自己下楼吃早餐。   今天碰巧在电梯里偶遇了裴延和周达非。   “你俩这是…”杨天的目光在他俩间转了圈,“要去打家劫舍了?”   “周达非去打家劫舍还差不多,”裴延日常阴阳怪气,“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既不打架也不翻墙,爬树就更不可能了。”   “………”   “去合川区的钓鱼城看看。”周达非对杨天道,“估计下午才能回来了。”   “哦。”杨天若有所悟,又揶揄裴延,“难怪你昨天急着上午把栾微的事聊完让她下午就走呢。”   “敢情是要出去玩啊。”   “…………”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到了餐厅所在的楼层。   裴延面无表情地赶人,“杨天你还不去吃饭是打算跟我们一起去钓鱼城吗?”   “………”   从江北到钓鱼城,开车要一个半小时左右。   一路过桥穿隧道,沿嘉陵江往西北走,天灰蒙蒙的。裴延开车很稳,也很轻松,车上还放着悠闲的指弹吉他曲。   周达非调试了一下单反的数据设置,把玻璃窗摇下对着外面拍了几张,把单反调到最适合今天光线的模式。   “你上学的时候,经常跟朋友开车出去玩吗?”裴延问。   “还行吧,”周达非想了想,“我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出去玩。”   “你不是北京本地人吗?”裴延有点奇怪,“没点儿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我小时候被管得严,不怎么能出去。”周达非说话没什么情绪,“所以只要能出门我都想自己呆着,懒得跟人一起。”   “而且我这个脾气……”   裴延指尖轻轻敲着方向盘,嗤笑道,“你也知道你脾气不好啊?”   “那跟你比我还是甘拜下风的。”周达非道。   “………”   钓鱼城是个古战场遗址,今天又是工作日,游客并不怎么多,十分安静。   这里被称为上帝折鞭处。在金庸的《神雕侠侣》里,蒙哥被虚构为死在襄阳城下杨过的手里;在真实的历史中,他死在三江交汇的钓鱼城。   但总归,蒙哥的死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大蒙古国由此刹住了战无不胜的步伐,某些说法甚至认为它改变了整个亚欧大陆的历史进程。   八百年倏忽而过,周达非站在嘉陵江边,江风有些许的凉意,却遮不住湿润空气里闷了许久的热度。   “你也想写一首什么怀古?”裴延双手抱臂,静静旁观周达非赏江景。   “苏东坡游的是假赤壁。”周达非咔嚓拍了张照。   旁边有结伴出行的三两个小姑娘举着自拍杆明目张胆地朝这边看来,周达非和裴延两个身高腿长一身黑的帅哥站在一起过分惹眼了。   “你是学的文科还是理科?”裴延等周达非拍完照,不动声色地搭着他的肩把他带走。   “理科。”周达非看着裴延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感觉有点怪异。   这种搭法与平常不同,看起来光明坦荡得像睡在他上铺的兄弟。   “你居然选理科?”裴延说。   “没的选。”周达非三两步往前,穿过一个小门楼面前是一串台阶。   昨夜应是有雨,台阶干得不彻底,颜色分布不均,局部呈一种厚重的深灰色。   “你跑慢点。”裴延跟了上去。   钓鱼城景区不大,一个上午差不多就游览完毕。周达非一路拍了几张照,路过淹在水下的码头遗址时还发了会儿呆。   “你想干嘛?”裴延问。   “我在思考当时的兵力调配和线路问题。”周达非说。   “你没事儿想这个干嘛,”裴延说,“生在太平盛世委屈你了是吧。”   “就是习惯了一个事情得想明白。”周达非在单反上看了看自己上午拍的照片,“这是智商高的一种体现。”   “…………”   裴延心口一堵,幼稚地有点儿不服气。   “我看看你照片拍得怎么样。”裴延从周达非手上拿过单反,一张张审视他拍的照片。   周达非也盯着自己单反上的照片,故意道,“拍得跟杨天肯定是不能比,跟你就………”   “………”   裴延冷哼一声摇了下头,并不把周达非的挑衅当真。   钓鱼城的相片并没多少,周达非近一年多来又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裴延一张张往前翻,很快就翻到了两年前。   那里有一长串明显拍摄于差不多地点的相片,看风景是在夏日的雪山草原。   这种地方风景美到完全不会摄影的人也能轻松拍出能发朋友圈的九宫格,可周达非拍的显然不是这回事。   他摄影和写剧本、画分镜一样,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总是以自己的角度去记录,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表达。   “这是哪儿?”裴延问。   “青海。”周达非说。   在几十张风景图后,忽然出现了一张人物图。上面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正低头看资料,另一个抿着嘴偷偷看他,焦点落在那唇角微扬的笑意,显然这才是整张相片的中心。   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   周达非心里倏地一紧。   靠。把这张照片给忘了。   “这是……”裴延把单反朝周达非面前举了下,“你不是说你喜欢一个人出去玩吗。”   “………”   “这是暑假学校项目调研,所以跟大家一起,”周达非说,“顺便玩了下。”   “哦,”裴延轻飘飘地点了点头,手指往屏幕上一指,落在那个带笑的男孩子身上,“这是你同学?”   周达非在自己的人际关系上数次跟裴延耍过花招,可今天他发觉自己不想骗人了。   他觉得裴延已经没那么可怕,他也不想对着自己朋友的相片信口开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片刻后,周达非说,“他叫赵无眠。”   临近正午,天反倒阴了几分,预示着一场迟早会来的大雨。   周达非说这句话的语气让裴延心里莫名发酸。这应该是他大学时期很重要的朋友,并非泛泛之交。   “你那个智商接近爱因斯坦的前女友就是为了他把你甩了?”裴延毫无征兆地猜测,“然后你还觉得他人特好?”   “………”   “对,”周达非坦然道。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延的神态,“之前沈醉那个朋友想追的也是他。”   裴延眯着眼睛想了会儿才想起来这件久远的事。   裴延对沈醉的膈应遮蔽了很多事,让他习惯性忽略了沈醉那朋友要追的人是周达非的好朋友。   跟周达非一起上大学、一起参加话剧社甚至一起疯一起玩的朋友。   周达非还说自己是他的“毒唯”,尽管可能是被居心叵测的沈醉刻意引导说出来的。   “敢情你就这一个好朋友啊。”裴延一边发酸一边嘴上不饶人。   “差不多吧。”周达非说,“我大学的时候格格不入,也没什么朋友。我跟赵无眠兴趣爱好相仿,在话剧社共事了很久。”   “他是学什么的?”裴延问。   周达非:“中文,现在还在读研。”   搞了半天都不是专门搞艺术的。裴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就这居然也能成为跟周达非共事的好朋友?还全世界最好的人?   肯定是全靠对手衬托,A大能有几个不务正业搞戏剧的。   真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一只猪也能飞起来呢。   裴延盯着显示屏上的赵无眠,视线逐渐灼热。   “你怎么老盯着我朋友看。”周达非忽然警惕了起来,“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   周达非的表情很认真,让裴延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起来审美那么糟糕吗。”裴延说。   周达非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几分。   “你少胡说八道了!”周达非瞪了裴延一眼,“我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喜欢他的人能从五道口排到三里屯。”   “……………”   “唉?”裴延忽然发现华点,“这照片上站你朋友旁边这人是谁啊?你朋友还冲他笑呢。”   周达非的表情渐渐冷却,“是他那个时候的男朋友。”   “哟,”裴延阴阳怪气,“那按照你的说法,你朋友这对象可是打败了能从五道口排到三里屯那么多人,他是个什么人物啊?”   周达非抿了下嘴,说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那么的好。   “他…是一个跟我朋友很互补的人。”周达非含蓄而毒舌。   “………”   裴延的心里始终在泛酸。但他仔细想想,酸的并不是那个什么赵无眠。   他不觉得赵无眠本身有任何地方值得他酸。   他酸的只是赵无眠跟周达非年纪相仿、碰巧进了一所大学、一起度过了生命中最自由的时光,轻轻巧巧就给周达非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成为朋友。   周达非面对他的时候一定是坦诚而愉悦的,不会勾心斗角想着逃跑。   “你怎么了?”周达非问。   “没什么,”裴延压了下自己的情绪,露出了一个看似正常的笑。他再次搭上了周达非的肩,“我们去吃饭吧。中午你想吃什么?”   “………”   “川味小面。”周达非想了想,故意道,“刚刚来的路上我就看见了,那红油……看着就香。”   “………”   裴延不能吃辣。   可他不想提这事儿。   碰巧他今天又不太想逼迫周达非,想尝试去成为周达非的“朋友”,起码要PK掉那个才不配位的赵无眠。   于是裴延只能委婉道,“你前几天才中暑,今天吃这么辣不好吧。”   “吃点儿清淡的吧。”   “别啊!”周达非故意装得认真而一无所知,“你看这天、这空气,湿气这么重,吃点儿辣的祛湿。”   裴延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周达非看在眼里,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裴延眼睛一瞪,“你笑什么。”   “老师…”周达非笑了笑,“你是不是不能吃辣啊?”   “你听谁说的!”裴延恼羞成怒。   周达非笑容一收,“杨天。”   “……”   “行啊你。”裴延抿嘴咬牙,把单反一下塞回周达非怀里,“故意的是吧。专门挑我不能吃的。”   周达非接回单反挂好,不知不假地抱怨,“你逼我干过的我不想干的事还少吗?”   “…………”   裴延逼周达非不代表周达非就能逼裴延,金主和金丝雀之间是没有平等可言的。   裴延高兴的时候可以把周达非捧成小宝贝,不高兴了也可以把他锁起来不给饭吃。   本质上裴延是要拴住周达非,可他又喜欢他们之间与普通朋友甚至情侣类似的相处模式。   空中似乎不规则地落下几滴雨,时断时续。   周达非心里敲了几下鼓,想着今天是不是浪过头了。   “要不还是,”   就在周达非想说要不还是吃点别的的时候,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背被碰了下。   随后被松松地牵住了。   裴延梗着脖子不太自然,“走吧,去买你那碗看起来就香的小面。”   “………”   中午这里人不太多,店里空空荡荡,裴延和周达非坐在最里面的桌旁等。   周达非要了一碗中辣的,裴延要了一碗不额外加辣的。   裴延显然不适应这种路边小摊式的饭馆,坐着都局促。面做好后,周达非干脆让商家打包,他们拎着就走了。   身后是八百年前血雨腥风的古战场,天边是苍穹低垂云重重,世界像蒙上了一层灰灰的滤镜,像梦境一般。   要下雨了。   而且是大暴雨。   “昨天…”周达非坐上车前忽然开口,“栾影后说你们是同学。”   “她还说学生时代大家都喜欢跟你合作,不论是为了艺术还是绩点。”   裴延也坐上了车,发动后又熄了火。他把面放在两个座位之间的平板处,摇下车窗点了根烟。   他知道周达非这看似毫无来由的话是怎么回事。   周达非像是为工作而生的,满脑子都是他的电影,刚刚那句逼他做不愿做的抱怨——显然指的也是这个。   裴延自走上这条路,不知被多少人或语重心长或破口大骂地说过,说他该是明白艺术的,说他该能做出好艺术的,说他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   裴延全都当放屁。   什么玩意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裴延不应该这么在乎周达非的想法的,就像他当初也不该在乎周达非骂他竖子一样。   可他还是在乎了。   周达非与所有人都不同,他以爱为饵钓出裴延那颗蒙尘已久的心,然后质问理想。   裴延吸了口烟,“人家想跟我合作不是很好理解吗,也就你有眼无珠。”   周达非:“……”   “不过我大部分时候都自己干,除了演员很少跟其他人同组。”裴延一手搭出窗外,“废物就不说了,人多还容易炸组。”   “你跟杨天应该还是经常合作的吧。”周达非说。   “才没有呢,”裴延鼻子哼了声,似乎是想向周达非显摆自己也是很好的,起码比那个中文系的赵无眠厉害多了。   “我在电影学院的时候,拍作业导演编剧摄影剪辑都是我一个人,你以为呢?”   “………”   “真的?”周达非有些意外。   “不信我回去找找我以前的作业,”裴延几口把烟抽完,“绝对能让你看到无地自容。”   “………”   “你怎么知道无地自容的就一定是我?”周达非平静地反驳,“你根本没给过机会让我做我自己的东西。”   “那行吧。”裴延把烟扔进烟灰缸,发动了车打开空调,“我要求你做的你必须做——比如《失温》的分镜,但多出来的时间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那种没什么人愿意看的东西,也可以拿给我看。”   裴延答应得如此轻巧,周达非一时愣住了。   “我以为你又会嘲笑我天真,跟我说资本和市场不会宽容的。”周达非说。   “话虽如此,”裴延往椅背上靠了靠,目光朝向晦暗厚重的天际,“可如果没有美好的艺术,那么那些妥协和腌臢又有什么意义呢?”   --------------------   明天周三按惯例休假。   另外周四可能要请假一天。能码出来就更,没更就是没码出来,大家周五再见。   原因是我要出国上学了(今天的飞机),算上路途奔波+安顿等等我不能绝对保证我在北京时间周四正午12点前码出新的一章。 第45章 呼朋引伴   周达非无声地张了下嘴,仿佛是被词不达意阻碍了表达。   “怎么?”裴延挑衅地冲周达非扬了下眉,流动着一股飘逸自如的文人风流,眼神却是平静的。   这一刻周达非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裴延看他上蹿下跳时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孩子,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   他的想法裴延全都能猜到,而裴延却比他复杂得多。   周达非看不上裴延,却羡慕裴延拥有的一切。   “没,”周达非并没想好要说什么,只胡乱应了句。可他刚开口,风却忽的刮了起来,随后饱满的水珠噼里啪啦乘风落下,极有节奏感地向车玻璃砸来,车内的视线瞬间被糊住了。   “…下雨了,”周达非往窗外看了看,有些意外,“明明还很热的。”   “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裴延也没再多说,“先把那面条吃了吧。”   “哦。”   裴延和周达非坐在车里把午餐吃完,又把窗子开了个小缝通了会儿风,等气味散得差不多了才驱车离开。   没多久雨越下越大,路上开始渐渐堵住,车只能开得很慢。   周达非坐在副驾上,把上午单反拍的照片往手机里导入。车子开开停停,裴延余光扫了他几次都没能得到回应,有些烦躁。   “你怎么坐在副驾上也不干点儿副驾该做的事。”裴延开始找周达非的茬儿。   周达非这才抬起头,“比如?”   “比如...跟驾驶员聊聊天帮助提神,观察并提醒前方车辆道路等等。”裴延一本正经道。   “………”   周达非莫名其妙。   “那你要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延,“你开累了就换我来。”   “………”   前车龟速挪动了几秒,旋即接续亮起刹车灯后缓缓停下,预示着前方已经彻底堵死。   “人家到重庆都是吃吃喝喝,就你,”裴延没事找事地嗔怪道,“找个古战场。”   “我又没让你陪我来。”周达非撇了撇嘴,又开始看自己导进手机里的相片,“而且昨天不下雨,要不是你非要一起也不会赶上今天这趟堵车。”   “……”   车内冷风吹得恰到好处,气氛忽然变得有几分微妙,一种令人舒适的甜酸。   此时大雨漫天,能见度极低。不远处水雾缭绕,山川若隐若现,反倒显得很近,而长路不见去处。   裴延挂上空档拉起手刹,靠在椅背上调整了个姿势。他状似随意地看向周达非,眼神却越看越认真了起来。   周达非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拍的相片,就像他专心致志地写剧本、画分镜…做一切让他觉得重要的事情一样。   他的专注和执着是彻底而纯粹的,他不计较名利得失,只在乎艺术本身。   裴延能够理解周达非的想法,但周达非却并不是年轻时的裴延。   严格来说,周达非只代表着一种可能性,一种裴延曾经考虑过并最终彻底放弃的道路。   放弃或许是因为他给不起。但在周达非出现之前,裴延已经成功说服自己他并没多喜欢那条路。   周达非察觉到目光,在屏幕上操作的手指渐渐停住。   “你干嘛,”周达非说,“看前面啊。”   “这前面少说还要再堵一个小时。”裴延眼珠子转都不转,仍兀自盯着周达非。   周达非被盯得有些不自然。   “你过来。”裴延忽然说。   周达非有点警惕,不很情愿。他慢吞吞地把单反和手机放下,结果手机一个不留神自己摔到了车座底下。   周达非正要解开安全带弯腰去捡,裴延却伸手按住了他,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让你过来。”   周达非没有办法,只能解开安全带往裴延那边凑了凑,无奈道,“你又要干嘛。”   裴延用力把周达非拽过来,却只面无表情地摸了摸他的脸。裴延的动作很轻,可他手上有常年工作留下的薄茧,微微有些扎人。   周达非不知道裴延又在作哪门子的妖,只能安安静静地让他摸,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裴延顺势捧着周达非的下巴在他眉心处亲了亲,而后把他抱进了怀里。   这个姿势有些别扭。他们的座位中间还隔着点距离,周达非不得不斜着靠在裴延怀里,背部的肌肉扭曲得有些酸。   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不能动。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雨天车里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在说过那些话做过那些事后,下一秒的镜头一定不能是分离。   “再靠过来点儿。”裴延轻声说。   “我不。”周达非小声反驳,“怎么不是你靠过来。”   裴延不太用力地按着周达非,让他们抵在一起,视线交错,唇似有若无地划过对方的脸,每一次温热的相触都像是一个吻。   他们曾经接过吻,曾经做过比接吻更加亲密的事,但今天是不同的。   裴延随意地在周达非唇角亲了下,周达非敷衍地回应了一次。   “你曾经跟你那个前女友一起开车出去玩过吗?”裴延喘气有点重。   “有啊。”周达非懒懒地靠到了裴延肩上。   裴延心情减一。   周达非:“但是还有其他人一起。”   裴延心情加一。   “就是赵无眠。”周达非一锤定音。   “…………”   就在裴延心情紊乱时,周达非低低地笑了。裴延很少能看见周达非的这种笑容,真实又生动。   “把空调关了吧。”过了会儿,周达非说,“车不动的时候开空调伤电瓶。”   “没事儿,”裴延此刻惬意得有些放肆,他在周达非背上拍了拍,“这破车连充电接口都没有,坏了就坏了。”   “………”   “对了,我手机,”周达非想起来刚刚自己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他连忙起身往车座底下找,裴延只能松开了胳膊,手却仍不安分地在周达非背上来回摩挲。   周达非从车座底把手机掏出来,却发现它已经黑屏,开不了机了。   “怎么了?”裴延一手仍搭在周达非身上。   “手机摔坏了,”周达非把黑屏怼到裴延面前,“都怪你。”   周达非此刻的表情很认真,裴延忽然笑了,笑得轻松肆意。   “回去给你换一个,”裴延伸手把周达非已经坏了的手机拿过来,“想修的话我也可以找人帮你修。”   周达非撇了撇嘴,一副并没有被裴延取悦的样子,却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机。   今日嘉陵江的这场雨巧得像是故意的。车堵着不走,裴延就一直不松不紧地把周达非薅在自己怀里,车外的狂风大雨反倒让车内多了几分平静温馨,让一个本质为掌控的依偎看起来更像是相拥。   裴延的怀抱不算用力,却有一股绵长的情绪,像上瘾中毒般不舍得放手。   周达非就从容得多。从上次他拿林浅予试探裴延并且成功后,他就越来越发现裴延这个猎物正在自己往陷阱里走。   今天提起赵无眠其实是个意外,周达非本意是绝不愿意把赵无眠跟裴延放在一起比的,连往一块儿提他都觉得对不起赵无眠。   虽然赵无眠这么好的人,肯定是不会怪他的。   周达非手机摔坏了,靠在裴延怀里无所事事,渐渐打起了盹儿。   过了不知多久,前方车辆开始缓慢挪动。裴延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却没有收回来。   他不想吵醒周达非,他也不想把手收回来。   雨天的午后是最适合睡觉的时候。周达非睡得不深不浅,却很安宁。   直到车内响起手机铃声。   裴延觉得这通电话着实很煞风景,可电话是杨天打来的。   “喂。”裴延刻意压低了声音,“什么事儿,我正开车呢。”   “啊?”   “什么时候。”   “.........行吧。”裴延挂掉了电话。   周达非似乎在梦中深吸了口气,眼皮微动两下,慢慢醒了。   他说话还带着刚醒后的鼻音,懵懵懂懂的,“谁给你打的电话?”   “杨天。”裴延把椅背调直了点儿,“是关于上次那个被我踢出去的资方。”   “十有八九是听说我找栾微解决了排片的事儿,”裴延冷笑一声牙尖嘴利,“据说这回他们的滑头老板要亲自押着上次那个姓李的来赔罪,拖家带口呼朋引伴地请我俩吃饭。”   “.........”   “呼朋引伴?”周达非觉得这个词用得有点问题。   裴延嗯了一声,“燕名扬也来了,他好像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个资方公司,直接跟着老板当秘书。”   “哦。”周达非说。   路通了,裴延开得比之前快了点儿,也不再分神跟周达非没话找话。   周达非没有问自己是不是也得去,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即使是裴延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而这场闹剧当初的爆发点是在他周达非身上。   他必须得去。   --------------------   按照北京时间算,我已经从8/11早上五点半到8/12中午12点30个小时没有睡了。。。。。   PS今天没有卡12点是因为时区的变化,我对电脑定时发布设置产生了点误解导致直接发布了。。。。 第46章 谭总   “他们怎么说请客就请客?”路上,周达非问。   “大概是得到消息,知道我通过栾微解决了排片问题。谈生意就是这样的,”裴延淡定道,“博弈,分秒必争。”   “之前他们觉得我自己搞不定排片,所以死端着,现在是怕我真不跟他们玩儿了。”   周达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闹成这样,这顿饭裴延还是没拒绝,可见对方也不是什么能随便得罪的人。   “那今晚...要喝酒吗?”周达非问。   “不用。”前方是个刚亮起来的红灯,裴延踩着刹车徐行后停住。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不用。”   资方那边约的酒店在重庆市郊的一个山庄里,这次做东的是他们真正的老板,好像叫...谭总。   据说这个谭总很少亲自出面,这次十有八九是被裴延逼得没办法,才不得不亲自押着那个罪魁祸首的李姓关系户赔礼道歉。   车开进山庄停车场的时候,周达非看见杨天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旁边还有燕名扬。   裴延对着杨天点了下头,朝燕名扬伸出手,“燕总。”   “裴导好。”燕名扬笑笑,回握过去,又看了看周达非,几秒后才道,“我这小师弟也来了啊。”   “......”周达非觉得燕名扬今天有点怪怪的。   杨天不可能没跟燕名扬说裴延今天是跟周达非一起的,何况上次的事是与周达非有关。   “燕总好。”被燕名扬一直看着,周达非只能主动打了个招呼。   裴延面无表情地把手收了回来,大约是对燕名扬又跟周达非攀师兄弟关系感到不满。   “我还说就我出来等你俩就行了,”杨天见气氛不对,打了个圆场,“燕总非要一起。”   “我这也是...”燕名扬保持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出来给裴总请个罪。”   “这顿饭请得实在是突然。昨天我跟谭总在一个宴会上碰到,他说马上要出国谈生意,急着来重庆跟裴导把上次的事讲清楚。”燕名扬顿了顿,又看了周达非一次,“我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跟着谭总,他提携过我不少,所以我只能帮忙牵个线,希望裴导不要生气。”   燕名扬话说得客气好听,却全都是场面上的废话。裴延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几人一起往酒店里走。快到包厢的时候,周达非忽然想到,昨天是他爸妈的结婚纪念日,而燕名扬自己说他受邀参加了。   周达非心脏猛的一酸,像高考查分发现比平时少100分一样——   燕名扬不会真的讲一长串废话,他必定是在暗示什么。   谭总的包厢定在走廊尽头,前面的一整条走廊空空荡荡,应该是被完全包下了。   “你怎么了?”裴延皱了下眉,他发现周达非脸色有点不对。   “没事。”周达非吸了口气,扯了句假话,“可能是晕车。”   “.........”   燕名扬脚步一顿,随后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里面是个大转桌,眼下菜还没上,人都围坐在沙发休闲区。   其中有几个周达非上次见过,有几个他没见过。裴延走进包厢的一瞬间,大家陆续站起。为首那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笔挺得不知是不是真的。   “好久不见哪裴导!”谭总老练而世故,主动上前握手。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指了指人群边缘畏畏缩缩的李总,什么破事儿说起来都十分自然,“上次是我手下的人不懂事儿,冲撞您了,当时那个喝多了的小朋友还好吗?”   裴延看起来喜怒不明,但还算给面子地握了下手,“冤有头债有主,不怪谭总。”   “就是这个小朋友吧,”谭总往裴延身后随意扫了眼,却忽的睁大了眼睛,“周达非?!”   周达非自进包厢起一直垂着脑袋,可谭总已经松开了裴延的手,一脸震惊地朝他走来,“周达非,你...你怎么,你是周达非吧?我是你谭伯伯啊,跟你爸是老同学,你不记得我了?”   谭总话音刚落,整个包厢的人都朝周达非看来,连杨天都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   周达非不得不抬起头。刚进包厢周达非就认出了这个谭总,这是他爸读大学时的室友,周达非从小到大见过很多次。   被谭总认出的瞬间,周达非心跳加速手脚发麻,嘴唇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谭总却以为是周达非没认出自己,直接走到他面前,“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呢!你爸是周立群吧,你小时候还来我办公室写过作业呢!”   周达非曾经历过很多难熬的关口。譬如被裴延针对,被那个李总逼酒,等等。他从来没有退缩过。   可谭总说出周立群三个字的瞬间,周达非还是下意识脚步往后一退,他正趔趄之际,后背的脊梁住却被一个极有力的拳头抵住了。   是裴延。   裴延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诉他,这种时候不能退。   周达非强吸了几口气,张了张嘴,“我,我记得。谭伯伯好。”   “哎呀你说你这熊孩子,”谭总被周达非呆滞僵硬的表情整乐了,“你这怎么,”   谭总想想不好骂周达非,只能毫无道理地骂旁边的人,“怎么没人跟我说是周达非啊!”   “这要把他喝坏了他爸得把我皮扒了。”   “......”   众人都很震惊,角落里的那个李总更是吓得都快站不住了,唯独裴延看起来还算淡定。   “怎么,谭总跟我学生的父亲认识?”   “可不吗。”谭总道,“裴导,这回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周达非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那就是我侄子!我跟他爸是大学上下铺,他爸妈恋爱我打掩护,他爸妈结婚我当伴郎,这,”   “哦...”裴延似有所悟。   “谭伯伯,”周达非主动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我没事的。”   “哎,”谭总看着周达非叹了口气,“哦对了,这个燕名扬啊,也是你师兄。”   “小燕!”   燕名扬连忙上前,假装对周达非一无所知,“谭总,原来这是...”   “这是你们周院长的儿子,周达非,也是你们金融系的师弟。”谭总熟稔地拍了拍周达非的肩,“重新认识一下吧。”   “哎呀!”燕名扬演技绝佳,仿佛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可真是没想到呢。”   周达非:“.........”   谭总又对着周达非道,“燕名扬是你师兄,也是你爸爸的得意门生。当年他刚毕业,就是你爸爸推荐他来我手下工作,现在都出去自立门户了。”   “......”   燕名扬冲周达非露出了一个坦荡友好的笑容。周达非顿了顿,不敢去看裴延的眼神,半晌才道,“燕师兄好。”   “时光荏苒,转眼间小达非都长这么大了。”菜上好后,谭总先是请裴延坐上主位,而后自己才坐下。   他还特地拉着周达非在自己身旁,“昨天你爸妈结婚纪念日你怎么没去啊。”   “我没给他放假。”裴延道。   “.........”   谭总片刻间已经把周达非归成了自己这边的人,“裴导,我这侄子是不是还挺厉害的。我跟您也打过不少交道了,以前没见您收过徒啊。”   裴延敷衍地笑了下,“还行吧。”   “那这咱们以后合作就更方便了,跟一家人似的。”谭总也跟着笑笑,“我跟你说,小达非可聪明了。”   “我儿子跟他小学一个班,都在附小。我那会儿经常跟老周一起开家长会,每次我都能气死。我儿子天天上补习班成绩也中不溜,周达非作业都不写还是全班第一。”   裴延端着茶水冲周达非看了眼,语气竟有几分轻浮,“这么厉害啊,看来是我赚了。”   这次的场合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人再会逼周达非喝酒。周达非一整晚都面无表情,说话也不热络,可没人敢有所非议,甚至面对他依然是客气而恭敬的。   那个李总对着周达非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   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是很可怕的。从前周达非跟在裴延身边,哪怕隔着一米远别人也会把他俩往肮脏想。   可如今谭总轻飘飘几句话就让形势大不一样。周达非的父亲周立群不是一般的大学老师,他是全国最高学府王牌学院的院长,座下弟子无数,其所拥有的社会资源、业内名望是难以想象的。   没有人认为这种出身的周达非会自我沉沦,好像他跟裴延之间一定是平等、磊落而光明的。   “昨天才碰见你爸妈,今天就看见你。”谭总酒过三巡,说话似乎也多了几分诚恳。他对着周达非道,“你妈妈很想你啊。”   一整个晚上都沉默被动得像智障机器人一样的周达非到这会儿才算有了点表情。裴延看见他眼神中有片刻的挣扎。   “我妈妈...最近还好吗。”周达非问。   “挺好,就是想你。”谭总对周达非家里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他顿了片刻后道,“你也不问问你爸?”   周达非没说话,把碗里剩下的半根骨头啃了。   “你爸爸对你期望还是很高的。”谭总靠着椅背,可能是酒喝得有点上头,他想了想,“这样,我这就给你爸打个电话。”   “别!”周达非立刻抬起了头。   谭总啧了一声,“你这孩子...”   “今天是周四,”周达非想了想,平静道,“晚上他要给本科生上课。”   今晚大家喝到很迟,结束后谭总安排了住所。   裴延、杨天、周达非一人一间豪华套房,领了房卡后杨天打量了裴延和周达非几秒。   他俩一整晚都没说话,连个眼神交错都没有。   “那什么,”杨天捏了捏自己的房卡,“我先出去抽根烟了,你俩...好好休息。”   周达非和裴延的房间不在同一层。电梯轿厢里,楼层的数字不断攀升,快到周达非的楼层时,裴延忽然开口,“跟你爸关系不好?”   “跟仇人差不多。”周达非道。   裴延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叮的一声,周达非的楼层到了。门打开,周达非却没有出去。   “怎么了?”裴延问。   “谭齐回去一定会跟我爸说的。”周达非主动看向裴延。   裴延这才给了周达非整晚第一个像样的眼神。   “你不会想让你爸把你从我这儿救走吧?”他笑得依然有点轻浮,“你可是签了卖身契给我的。我又不想上你们那学校,不管你爸是校长还是院长,都没用。” 第47章 盗火者   重庆是个空间感很神奇的城市。   裴延的套房要坐电梯才能到达,可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塘,旁边种着几棵树,水里盛着一弯空明的月。   这是周达非跟着裴延出来第一次被分配了单独的房间,可他并没有去。   裴延从柜子里挑了瓶最贵的香槟打算让那个谭总好好破次费。   白天刚下过暴雨,骤雨初歇后空气里的温度还算适宜。裴延拎着一瓶香槟两个酒杯,出来的时候看见周达非正盘腿坐在池塘边的地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   裴延倚在廊下,没有立即上前。   裴延曾见过很多像周达非这样的人,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影视作品里。   他们家境优渥,从没被生活真正毒打过,故而自己的喜好就是天。一旦跟家里长辈关系不好,就三天两头打着梦想的旗号叛逆独立离家出走。   可梦想往往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现实却比描述的更加艰难。而且说到底,很多人追求的并不是梦想,只是任性的权利。   没有几个养尊处优长大的人真能经得住生活的严刑拷打,他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会妥协回家,少部分倔强的会自己苟延残喘。   可周达非跟他们都不一样。   周达非坚定、独立、极有韧劲。他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一定会为之拼尽全力。   周达非有一身铁打的傲骨,却是装了关节的。   为了五斗米他能毫无犹豫地折腰,但宁折不弯,折了之后还能自己立回来。   他永远都不会真正低头。   裴延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想,哪怕周达非不肯听他爸的话,只要他稍稍平庸几分,顺水推舟读完大学,平平淡淡找个工作,兴致来了就像燕名扬一样拼搏一下,兴致没了就回家躺平,也不至于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可他没有,并且是在经历了巨大的艰难甚至折磨后依旧没有。他完全可以选择过得舒适,却还是不停地身陷囹圄。   的确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可以为梦想付出一切的。   “上次在横店片场,燕名扬找你讲的就是这件事吧。”裴延把酒瓶酒杯放到地上,在周达非身边坐下。   “嗯。”周达非没有否认,“他说他从前在我家里见过我,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的。”   “你没想着让他帮帮你?”裴延给自己倒了杯酒,示意周达非自便,“说起来燕名扬还算我的甲方呢。”   “燕名扬说他愿意帮我,”周达非也倒了半杯酒,却没立即喝,“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裴延的语气不算惊讶,更像是刨根问底。   “因为燕名扬不是个导演,”周达非面无表情,“他仅仅只有钱。”   “.........”   “那我呢。”裴延继续问。   “你...”周达非认真想了想,客观评价,“你应该是所有商人里最懂艺术的。”   “.........”   裴延对周达非的这个评价难以做出评价,只能慢悠悠喝了口酒。   “你是因为你爸才考A大金融系的吗?”过了会儿,裴延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但周达非从来没有回答。   周达非这次依旧保持沉默。他回避得过于明显,甚至没有发挥他卓越的胡扯功力编个说辞出来。   “还是说,你是上大学后发现自己不喜欢金融,才真正决定要搞电影的?”可裴延这次却像是一定要得到个答案。   “不是。”周达非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裴延:“那是为什么?”   后院没开灯,夜晚亮着的只有月亮,和月亮的倒影。天上的摇摇欲坠,水中的一击即碎。   过了很久,周达非才开口。他不是喜欢跟人解释的性格,但他不愿意让裴延对他的理想产生误解。   理想是纯粹的,不应该跟金融、周立群有任何关系。   “我从来就不想考A大。”周达非说,“没什么别的原因,仅仅是觉得这个学校并不适合我。”   “但是周立群...也就是我爸,他自己就是A大毕业的,后来留校当老师,他的学生、他工作中接触的人大比例也都是这个学校的,他不能容忍我考进其他任何一个学校。”   “A大隔壁的学校也不行吗?”裴延问。   “本来他应该觉得也还能接受,”周达非冷笑一声,“可我从小就不听他话,他就越来越觉得必须把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可以。”   “其实只是怕丢了他的面子而已。”   “那你就不能考差点儿?”裴延觉得无奈,“你从小到大但凡学习稍微不努力,不就考不上了吗。”   “我干嘛要拿自己的前途跟周立群赌气?”周达非却觉得莫名其妙,“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不管从事什么领域,上最好的学校总是更容易成功的。”   “我只是不想考A大,又不是想辍学。”   “而且我读初中的时候确实有段时间放任自流懒得学了,那会儿我天天沉迷看电影,一下子掉到年级200名之后。”周达非说着出神,“然后周立群就说期末如果我能考到全班前五就给我买一个摄像机。”   “然后我考了年级第一。”周达非说。   “.........”   “你爸...”裴延忖度了一下,“兑现承诺给你买了吗?”   “买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台摄像机,还挺不错的。”周达非把杯里的香槟喝完,又倒了点儿,“唯一的问题就是,只要我掉出年级前十,周立群就会把它没收。”   “而且他还自己制定了一套公式,根据掉出的程度和次数计算详细的没收时长和重新拿回摄像机需要的必备条件。就跟复利似的,不停滚雪球。”   “.........”   该说不说,周立群管人的手法确实有一套。   “你这么聪明,你爸爸往死里培养你也是可以理解的。”裴延说,“天赋不能浪费啊。”   周达非的第二杯酒喝得比第一杯猛。   他像是被呛到了,咳着笑了下,“他培养我,我可以理解。但他篡改我高考志愿,你也觉得能理解吗?”   “不让我上别的学校就算了,毕竟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在出。可我填的是A大艺院,最后发给我的录取通知书却是经院的。”   “你说我这么聪明,在人生最好的年华不能去做自己最有动力的事、整整四年都耗在毛用没有的东西上,这难道不浪费吗?”   周达非看着裴延,他的眼睛开始有些红,语速也急厉了起来,像在质问。   裴延知道周达非真正想质问的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在找个途径发泄。   可片刻后他又反应过来,周达非是有理由质问他的,因为他把周达非签下后关起来,扼杀他的梦想踩碎他的尊严,与周立群的行为并无不同。   周达非颤抖着闭上了眼,呼吸声却仍会暴露他激烈难平的心绪。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伤口。   裴延伸出手想抱抱他,却又担心会引起他的抗拒。   “那...你没跟你爸拼命?”裴延想起了周达非凶悍的时候。   “拼了,但拼了也没用。”周达非吸了下鼻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满目平静,“后来就自己缓过来了。”   周达非从来都是很强悍的,估计被刀直愣愣砍上都不会皱下眉头。   可裴延看着他,却知道那表面的平静全是纸糊住的,摇摇欲坠一击即碎,底下不知是怎样的洪水滔天。   裴延想安慰周达非几句,可他并不擅长于此,自己也有所心虚。   难怪周达非对赵无眠印象那么好,说不定就是刚上大学最低沉的时候认识的。   “你...怎么缓过来的?”裴延知道自己问了个很残忍的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周达非果然没回答。他放下酒杯,双手捂着嘴吹了一段小调,目光没有激烈的仇恨,反倒是平静中有一丝怀念,像是想起了一段久远的事。   裴延眯着眼睛想了想,一段旖旎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浮现,“这是什么?上次……那个柴可夫斯基钢琴曲?”   “对。”周达非稍稍顿住,“这是话剧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开场曲,原曲是柴可夫斯基写的。”   立秋了,风把叶吹落枝头,它却浮在水面,不肯下坠。   周达非说完,又继续吹了起来。   裴延也是看过周达非所说的奥涅金话剧的,约莫还有点印象,记忆里最深的是开场前主题曲骇然响起,大幕尚未拉开,漫天的风雪便已好似骤然飞扬。   主题曲的版本激扬悲怆,不似原曲哀婉灵动,而周达非的口哨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悠扬空灵,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故事。   “你说你不想考A大,”裴延静静听完,“那你原本有想上的学校吗?”   周达非没有说话,但目光不小心朝插在裴延衬衫口袋上的钢笔飘了眼。   那只钢笔裴延经常用,周达非早就注意到了,上面有一个电影学院的Logo,还刻着裴延的英文名。   那并不是一般的学校周边,而是专门发给每届优秀毕业生的定制纪念钢笔。裴延对自己取得的荣誉从不讳言,一直随身带着。   裴延注意到周达非的目光,低头看了眼那钢笔,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的母校?”裴延也不是很意外。   周达非偏过头去,不说话。   “这个学校可不好上,”裴延把钢笔取下,放在手里摩挲,“我那届全系算上我一共只有三个亚裔,估计也不比你考上A大容易。”   裴延把钢笔递给周达非,“要看看吗。”   周达非瞥了眼,没有伸手。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目光朝向池塘,却是放空的。   “我当时已经申上了,”过了会儿,周达非平静地说,“只是周立群不让我去。”   池塘边安静了好一会儿,可空气却是紧绷的,只是眼神不会说话。   “那你妈妈呢?”裴延再开口时已经有些生气了。   “我妈妈很好,”周达非提起妈妈的语气完全不同,“可是很多事她也没有办法,我不能让她为了我一点退路都没有。”   周达非没有细说,但裴延能猜到他父母的关系恐怕也并不和谐。   周达非跟妈妈很有感情,对爸爸则是一句好话都没有。可这个家庭依旧维系到了现在,还能举办结婚纪念日……   这当中大约是有些故事的。   只是周达非不想说,裴延便也不忍心再问了。   他此刻在心里只觉得那个他压根儿没见过的周立群十分面目可憎。   裴延自己申请过,所以他知道周达非想去的这个学校有多么难以申请。除了常规的英语成绩和文书资料外,还需要多轮面试和自己拍的小短片。   周立群有什么资格硬要周达非去上他选的大学和专业?   简直是神经病。   如果不是周立群,周达非会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将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挥洒他的任性和青春,头破血流也是有活力的,而不是被关着捆着活活磨去意气。   他也不会跟赵无眠称兄道弟,不会跟爱因斯坦智商的漂亮女孩子谈恋爱,不会成为燕名扬的“小师弟”。   裴延想到这里,气得想穿越回周达非高三那年跟他说:你跟我走吧,我送你去上学,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的梦想。   裴延感到眼球里泛起一股酸胀感。他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才睁开。   而周达非却眼神干净没什么表情,他正微微扬起头,以一个很缓的角度眺望着天际的月亮。   他的目光因此很累,要走很长很长一段路才能到月亮。   兰波说,诗人应当是一名盗火者。   周达非就像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被鹰咬去的肝第二天又能全数长回来,继续千刀万剐也不服输。   周达非是不会哭的,周达非从来都没有哭过。   周达非真的没有哭过吗?   裴延把钢笔插回了衬衫前的口袋,细致地把夹子正对着外面,露出一个钢刻的学校简称。   而后他伸手把周达非抱进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有些硬。   周达非的喉结似乎滚动了几下,可他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没关系,”裴延在周达非额角亲了下,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语气像在哄他,却是很认真的,“那些你没有在电影学院学到的东西,我都会慢慢、慢慢教给你的。”   裴延这话说得略有心虚。周立群固然是周达非追梦路上的绊脚石,可他裴延曾经也着实堪称拦路虎——只是他现在后悔了,自己乖乖绕开,还愿意让周达非坐到自己的背上,这样能跑得快一点、容易一点。   “不行。”周达非在裴延怀里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似乎有点懒得掩饰的鼻音,“我已经浪费了很长时间,所以你要教快一点。”   “我很聪明的。”周达非小声补充道。 第48章 打架   周达非不是个喜欢沉溺伤春悲秋的人。反倒是裴延,这一晚没怎么睡好,睡眠一直很浅。   周达非睡着之后喜欢伸胳膊挥腿动来动去,直到找到一个让他舒服的姿势,有时是张牙舞爪地盘在裴延身上,今晚是自己蜷缩着在裴延怀里。   裴延半夜醒来后发现周达非乖乖窝在自己怀里,像冬天被捡回家的小狗。   之前被冻怕了,又饿了很久,所以现在很乖,让主人恨不能筑个温暖柔软的小窝把最好的都给它。   裴延想着,在周达非眉心亲了下,却仍不满足。他继续往下,沿着鼻梁到下巴,唇始终没有真正离开。   周达非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种不适,哼哼了几声。他下意识一拳把裴延推开,翻了个身平躺着睡熟了。   裴延:“.........”   翌日裴延和周达非醒得很早。今天有正式的拍摄任务,他们要按时从市郊赶回江北。   “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裴延醒得早些,周达非起床的时候他已经洗漱收拾完毕了。   “挺好的。”周达非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肚子,“就是有点儿饿。”   “先下去吃早饭吧。”裴延低头在周达非脸颊处啄了口,“待会儿我们直接回片场。”   谭齐据说是已经走了,今天早上跟他们一起用餐的只有燕名扬。   周达非当着燕名扬的面什么都懒得装,毫不掩饰地跟裴延一起从电梯里出来,就差把他俩昨晚睡在一个被子里的事写在脸上了。   燕名扬正吃到一半,见他们一起进来也只是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后便恢复了标准的皮笑肉不笑,“裴导。”   裴延嗯了一声,在另一边的餐桌坐下。他现在对燕名扬这个人各种意义上的有意见。   周达非喜欢吃中式的东西,去面汤区让人给下了一碗蛋皮面条。正等着的时候,燕名扬又走了过来。   周达非看了他一眼,没主动打招呼。   “我说你怎么回事儿,”燕名扬往裴延的方向扫了眼,确认他不会立即上前,“你不回我消息就算了,怎么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你全是关机。”   “我妈妈给我打电话了?”周达非一愣,“我昨天手机摔坏了。”   “.........”   燕名扬一脸无语地闭了下眼又睁开,“谭总昨天刚吃完饭就跟你爸说了。你妈妈昨晚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我还说你大概是睡了。”   “结果今天早上又没人接,”燕名扬拿出自己的手机,“她担心你,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给她回一个报平安吧。”燕名扬说。   面下好了,周达非端起餐盘又放下,拿燕名扬的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燕名扬注意到裴延开始频频朝这边看来,且神色不虞。他只能又嬉皮笑脸地走过去,“我师母打不通周达非的电话,担心他,所以电话打我这儿来了。”   裴延觉得燕名扬此人四处掺和是一丁点儿的好心都没安,“他昨天手机摔坏了,没来得及买新的。”   不远处周达非的电话似乎打完了,燕名扬又迎了上去。裴延皱了下眉,却想到周达非在横店主动拒绝燕名扬帮忙的事儿,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得意。   反正他又不会跑。   裴延想着,假装毫不在意地继续吃起了自己的早餐,在心里开始盘算《失温》拍完后要怎么好好教教周达非。   周达非打完电话把电话递还给燕名扬,端着面条打算离开。   临走前随口一问,“你昨天给我发消息了?”   “.........”燕名扬把手机在指尖一转,收回兜里,“才想起来问呢。我以为沈醉帮我加的微信号是假的呢。”   “.........”   燕名扬说着压低声音,“昨天我跟你说谭总要来请裴延吃饭,让你想办法别去,你是完全没看见?”   “.........”   “我手机摔坏了。”周达非又重复了遍,他有些无奈,“真的没看见。”   “我还以为你多勇呢,”燕名扬道,“雄赳赳气昂昂就过来了,在门口你没听出来我在暗示你?”   “我当时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周达非揉了揉太阳穴,“但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包厢门口了。”   燕名扬叹了口气,“算了,你好自为之吧。反正因为你的事儿我已经把裴延得罪得透透的,看他今早那表情就知道。”   “万一他下部戏不带我玩儿了,我可就没钱去投夏儒森那赔本赚吆喝的电影了。”   “.........”   “夏导的电影都还没上映呢,你怎么就知道是赔本。”周达非不满道。   “那种文艺片能有什么市场啊,”燕名扬显然是觉得头疼,“我有时候都看不下去。”   “你看不下去没什么,”周达非认真道,“但永远不要低估观众的审美。”   燕名扬一怔,缓缓点了下头,“你说得对。”   “我还以为你们搞艺术的都清高傲慢,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呢。”   周达非没说什么,端着面条打算离开。   “说起来,”燕名扬却喊住了他,“你自己不打算拍个什么小电影吗?我找杨天打听了,你有这个能力啊。”   “是裴延不让吗?”燕名扬凑近了几分,“反正你现在也掉马了,我给你投一个呗。”   “真不用。”周达非认真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有我自己的考虑。”   “而且,所有跟我父亲有关的善意,我都不想接受。不是因为赌气,是因为我做不到把他当成父亲对待,相应的我也就不应该接受这些。”   燕名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很久才道,“说真的,裴延真不是个什么善类。虽然这话你听着肯定气,但你爸毕竟是你爸啊。”   “你到底...因为什么跟你爸这么僵?”   周达非的声音沉了几分,“这跟你没有关系。”   燕名扬的神色正经了几分,“我不是故意要插手你的事儿啊,但就像你说的,万事都要讲究个对等。”   “周教授对我有恩,他的事儿我肯定得上心。上次回北京我特意问了一下,”燕名扬左右看看,“听说你大四那年跟一个金融系的男生在经院大楼众目睽睽下大打出手,差点儿挨处分。”   周达非眉间一动,嘴唇抿紧了些。   “那个男生是你爸很喜欢的学生。你不会是因为你爸当时没维护你,所以你怪他吧?”燕名扬关切地看着周达非,“很多事儿得避嫌,何况我听人讲到最后你俩也说不出个打架缘由,还是你先动手的,这,”   “不是因为这个,”周达非平静道,“八杆子打不着的。”   “真不是?”燕名扬不太相信。   “真的不是。”周达非说。   “那你为什么跟那人打架啊?”燕名扬疑惑道,“那个男生的微信周教授推给我加了,感觉他不像是会冲动惹事儿的人啊。”   周达非吸了口气,说明他心绪难平。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周达非问。   燕名扬:“啊?谁?”   周达非:“那个跟我打架的。”   “他要去MIT了,”燕名扬说,“应该是准备创业,挺有能力的。”   “MIT...”周达非冷笑一声,“他果然混得比较好。”   “怎么你们个个儿都喜欢这种人。”   “.........”   “你真的不是因为这事儿?”燕名扬更加怀疑了,“你爸是个老师,栽培学生天经地义,他当年对我也是这样啊。但他对学生再喜欢,也不可能超过你这儿子。”   “这也就是不能换。”周达非有点儿阴阳怪气,“但凡能换,我爸肯定一脚把我这个不孝子蹬出去,把你或者他——总归就是你们这种‘优秀青年’,直接领回家当儿子。”   “.........”   燕名扬也很忙,早餐用完就离开了。   杨天坐的是另一辆车,跟裴延和周达非不在一起。回江北的路上,周达非没有手机玩儿,无所事事。   裴延看了他几眼,若无其事道,“今天早上你师兄跟你聊什么?”   周达非抬起头,裴延的眼神还算温和。   “先是让我给我妈回个电话,谭齐刚下饭桌就把我在我爸那里卖了。”周达非面无表情,一五一十道,“然后是替我爸做说客。另外还表达了对你下部戏不让他投资的担忧。”   “.........”   “你的戏真的那么赚钱吗?”周达非偏头问道,“别的电影都是上赶着求投资商。”   裴延意味深长地笑了,“电影行业,就是赢者通吃。最少的一部分人赚走最多的钱,谁能赚到钱谁就是大爷,跟你是导演、是编剧、是演员还是投资方没多大关系。”   “所以你欣赏的夏儒森斗不过我是正常的,谁愿意拿自己的钱打水漂去满足别人的艺术追求和情怀呢?”   周达非扯了扯自己的手指,没说话。   “待会儿回去的路上给你买个手机,”裴延见状也不再多说,揉了揉周达非的脑袋,“还有别的要买的吗?”   周达非摇了摇头。   又道,“你昨天说我额外的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还算数吗?”   “算数。”裴延知道周达非说这话的缘由,“我并不鄙视夏儒森搞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但我觉得他首先得自己做到收支均衡,而不是等着靠情怀打动别人。”   “所以我也不阻止你做自己想做的,前提是你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   燕总无辜地被骂了两天。。。 第49章 写剧本   回到江北片场后,一切又进入了正轨。   裴延和周达非在假期里一同出游还过夜的事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不过关于周达非他爸是谁,倒是没有一点儿风声传出去。   杨天跟周达非说,裴延讲过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周达非不至于为此对裴延生出多少感激,只是想起那天早上他用燕名扬的手机给妈妈回电话时,妈妈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周达非说,好。   妈妈电话那头似乎想了很久该说什么,最后却是告诉周达非,如果他过得不好,他爸爸还有谭总、甚至是燕名扬,多少都是有几分面子的。   周达非对妈妈的话并不意外。妈妈从来不会相信孩子说在外面过得好,而他的妈妈更是一直活在他自己照顾不好自己的恐惧中,一面支持他的梦想,一面又矛盾地希望他不要什么事都那么倔强。   周达非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真去利用周立群的人脉和势力的,可他还是有几分鼻子酸酸的。他嗯了一声,没有跟妈妈顶嘴。   可挂完电话后,他确实有点担心真有什么人跑去跟裴延刻意打招呼,让裴延多“照顾照顾”他。而以裴延的魔鬼性格,这搞不好会适得其反。   现在看样子是没有。   周达非心里有点庆幸,升起一股轻松。   杨天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故意开玩笑,“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和裴延不至于因为你爸是院长就歧视你的。”   “.........”   片场里,裴延正在给沈醉、霍离和毕佳佳讲戏。剩下的戏份已经不多,今天要拍的是他们多年后重逢的场景。   这种戏是很讲究尺度的,要的就是一个生疏之中藕断丝连,看似陌生却又隐隐熟悉。   沈醉把握得很好,毕佳佳水平一般但是胜在肯吃苦,而霍离就不太行了。周达非感觉自从上次他在横店打小报告失败后,整个人的状态就一直十分游离,八成是心思已经没有完全放在演戏上。   周达非画《失温》的分镜时把几个主要演员从前的作品都找出来看了些,他发现霍离从最开始到现在也是有很明显的进步的,如果就此半途而废确实十分可惜。   霍离的不在状态使得这一条拍了很久。裴延已经有些不耐,却并未明显表现出来。   周达非在裴延身边安静坐下,看他如何调教身陷瓶颈的演员。   周达非自己以前也拍过小短片和话剧作品,他教演员的主要方法是跟演员把整个故事、人设、前因后果全部铺垫清楚,让演员能够共情代入,以体验派入戏。   裴延就不太一样。周达非这段时间注意观察,发现裴延其实不太愿意跟人解释自己在作品中的巧思。他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能看懂就懂,看不懂他也不解释,只会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教你怎么做,让你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周达非从前只认为裴延这种手法急功近利,如今却隐隐觉得这或许是裴延的一种艺术态度——正如他不相信好的作品能被资方、市场接受一样,他也不觉得能有很多人理解他的构思。   还真是傲慢得可以。   周达非是不认同这种艺术观念的,但单就裴延教演员的能力来看,他是尊重甚至钦佩的。   镜头下又开始拍新的一条。霍离在镜头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镜头下倒是照猫画虎也有几分像了,单看问题已经不大。   只是沈醉的戏太强,难免让霍离作为男主的风头被稍稍压下去。   这些天周达非在画《失温》的分镜时,结合完整剧本,他发现其实这部电影如果把沈醉剪辑成男主,素材也是够的,只不过叙述视角发生变化,让故事展现了一种不一样的可能性。   周达非带着这种想法回去重看剧本,发现剧本里所谓男一男二的戏份根本不相上下——裴延在做剧本时给这个故事的最终成型留足了空间,可能他最终确定霍离为男主仅仅因为沈醉不是他公司的。   如今的周达非已经不会为此在心里对裴延各种谩骂了。他觉得裴延说得对,他得先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然后自己为自己的喜好买单。   周达非想着,旁边的裴延喊了一声卡,这条过了。此时已经是凌晨,刚拍完的这场是夜戏,天黑后才开始拍的。   裴延揉了揉眉心,看样子并不算特别满意。   杨天倒是还挺高兴的。   “生日快乐啊裴导,”杨天走过来,“从今天起你就是奔四的人了。”   周达非这才想起来,十二点已过,今天是裴延的生日。   裴延居然到今天才将将30岁。   也就是说,两次金翎奖、差一座奖杯就拿到大满贯、自己的影视公司、人尽皆知的业内地位...这些令人无限眼红的事都是裴延在30岁前完成的。   而他周达非几个月后就要迎来24岁,如今却还一事无成。   这些周达非早就知道的事实被残忍地拼凑在一起,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化学反应,让他的心情像是一脚踩空,没有尽头地乘风坠去。   片场里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祝裴延生日快乐,或单独或集体送了些礼物。   裴延外表矜持内心无耻,挨个儿都收完后还主动扫了眼旁边的周达非,“你的呢?”   “已经买了,”周达非说,“但是在酒店里。”   “快递还没拆。”   “.........”   今天有夜戏,明天早上开工略迟一些。裴延比较偏好甜食,还定了个蛋糕送到酒店。   蛋糕是个10寸的,制作精巧得像艺术品。一起上来给裴延庆生的还有杨天,他和裴延一起坐在蛋糕前,而周达非还蹲在一旁拆快递。   裴延十分不要脸,说周达非送礼物前不可以吃蛋糕。   “.........”   周达非压根儿也就不想吃蛋糕。   他不喜欢甜的,尤其不喜欢慕斯蛋糕这种甜得腻死人的东西。   “喏,”周达非三两下把快递盒子外的胶带划开,从里掏出一本包着塑封的书。   黑底上画着墨绿色阴森森的狮子图案,中间大白字写着:如何给狮子剥皮。   “.........”   “送你的。”周达非把书递给裴延,打算去洗个手。   裴延对着这本莫名其妙的书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决定先把塑封拆了。   拆完后他发现这本书的内容没有书名那么血腥,只是记载了很多毫无作用的知识:   譬如,如何用花语交流,如何用蜗牛预测未来,如何让脱臼的下巴复位。   ......   尽管书不大正常,但这毕竟是周达非送的。裴延傲娇地捏着纸张翻了几页,点点头打算抽空给它看完。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杨天有几分好奇,“如何给狮子剥皮...这书讲什么的啊?”   “一本过时的生活宝典。”裴延把书合上,“封面这么写的。”   “周达非平时有研究这种东西的爱好吗?”杨天问。   “谁知道呢,他们这些学习好的就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爱好。”裴延此刻心情不错,连说话都有几分轻快,看不出是熬了个大夜拍戏的样子。   “我说...我怎么觉得周达非是在内涵你呢,”杨天眯着眼睛想了会儿,“该不会是你跟他说过什么类似于要把他皮扒了的话吧。”   “什么?”裴延眉毛一扬,“我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   “真的没有吗?”杨天将信将疑。   裴延边翻书,边不太情愿地回想。   周达非什么时候说要送他生日礼物来着?   周达非什么时问他生日的?   周达非.......   !!!   裴延哐的一声放下了这本书,起身就去洗手间抓人,“周达非!你给我出来!”   “干嘛,”周达非刚把手上的水擦干,他拉开门,“那礼物你不喜欢啊?”   裴延不动声色地咬了下牙,“这天下那么多书,你怎么好好想到这本的。”   “就是想到了啊。”周达非装得无辜。   杨天知道自己猜对了,拿小盘子切了块蛋糕,“我先走了,剩下的蛋糕你俩慢慢吃。”   门砰的一关。裴延一把掐住周达非的脖子把他按到墙上,“又给我装是吧,要不要带你复习一下曾经的经历啊?”   周达非现在已经完全不怕裴延。   “行,”他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复习呗。”   裴延:“.........”   “你到底复不复习?”周达非见裴延未动,竟还主动起来了。他抓着裴延的手腕撇着拽开,一把趴到他肩上。   裴延惊得脚步往后一退。   “搞快点。”周达非凑在裴延耳边说,“你再不复习我就去写剧本了。”   “.........”   人被自己家的小狗咬了口能怎么办,只能自己包扎打针,假模假样地呵斥它几句,然后再抱到怀里叫它以后要乖。   裴延翻了个白眼,把周达非按到自己怀里,在他头顶冷冷道,“你今晚要是敢去写剧本,我让你这辈子都写不了剧本了。”   第二天周达非八点多才醒,腰酸背痛的,觉得自己像刚参加完铁人三项。   裴延倒是先他一步起了,正站在窗前打电话,应该在谈事。   “发生什么事儿了?”周达非从床上爬起来,“不会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资方关系户李总吧。”   “......”   “不是,他哪里还敢来。”裴延眼里充满讽刺,笑着在周达非脸上亲了口,“没什么事,起床吧。”   周达非起身去洗漱,回来后发现微信上有几条丁寅的消息。   丁寅:「沈醉...今天还好吗?」   周大肥:「?」   周大肥:「我还在酒店。」   丁寅:「你们还没开工?」   周大肥:「昨天夜戏。」   丁寅:「......」   周大肥:「发生什么事了?」   丁寅那边安静了几秒,转发了一个微博链接过来。周达非不怎么在这些社交媒体上浪费时间,新手机上连微博的App都没有。   周大肥:「你直接截图?我没下App打不开。」   丁寅:「。」   丁寅:「图片.jpg」   周达非点开一看,发现是一个营销号的爆料,九宫格的亲妈不认版糊图和添油加醋意味深长的编排。   关键词是沈醉和裴延。   --------------------   如何给狮子剥皮这本书我没带到国外来,具体内容可能记得不确切...但反正大概是这种风格,有兴趣的可以去找来看看。 第50章 二心   这种新闻一听就是假的。   从酒店去片场的路上,周达非悄悄注意了一下裴延的神情,发现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你都知道了?”裴延问。   “………”   “嗯。”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周达非觉得这件事并非简单八卦,大概另有隐情。   “我还需要专门去'得罪'别人吗?”裴延觉得有几分好笑,“混到我这个份儿上的,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路、被多少人恨得牙痒痒。”   “无妨,平白给我的电影增添热度而已。”裴延看起来胸有成竹。   “我觉得这事儿挺奇怪的。”周达非又把那条新闻翻了遍,“阵仗很大,但内容不痛不痒,根本没有实锤,舆论也基本是将信将疑,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你现在…”裴延关注的点却不在爆料上,“对我倒是挺关心的了?”   “………”   “我有点担心沈醉。”周达非把手机塞回兜里,一五一十道,“他心思比较重,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拍戏…和之后的发展。”   “.........”   “你倒是不担心我啊?”裴延不太满意。   “你需要担心吗?”周达非说,“又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裴延随意哼了声,不置可否。   片场里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留心的话会发现偶尔有人窃窃私语。   裴延在《失温》拍摄期间几个月都“随身携带”周达非,没人觉得这个爆料有多少可信度,更多的是在讨论沈醉到底动了谁的蛋糕。   今天是沈醉杀青的日子,上午拍完最后一场戏原本今晚有一场小范围的庆功宴。卡在这个点爆出来,说没点儿想法是不可能的。   摄影正在调角度,沈醉已经化好妆,坐在旁边拿着剧本,却并没有看。   爆料出来后,裴延的公司已经在第一时间做了澄清并报警,沈醉的声明却还没出来。今天营销号发的图里确实有沈醉,他站在裴延房间门口,以及他之后跟着一个男人离开的场景。   那个男人的脸拍不清楚,身高与裴延有点相似,周达非知道那是燕名扬。   从网上的舆论来看,燕名扬到目前都没有出手帮沈醉解决此次难关。周达非觉得燕名扬此人属实不大正常,该管的事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片场角度和灯光已经调好,沈醉开始拍摄。他的状态并没有怎么受到影响,依旧碾压跟他演对手戏的霍离,这个上午顺利地按照计划杀青。   沈醉是第一个杀青的主角。爆料还是多少有些影响,沈醉杀青得很低调,不仅自己的庆功宴不举办,连过几天集体的庆功宴也不参加了。   裴延当然是不会留沈醉,可周达非看见沈醉的经纪人单独跟裴延说了很久。   周达非能猜到他们在聊什么。网上的爆料在暗示沈醉是因为爬裴延的床才获得了男二的角色,且戏份吃重。这件事对裴延的影响可大可小,但万一裴延因此大幅删减沈醉的戏份,那对沈醉的影响就难以估量了。   周达非想了想,打开了燕名扬的对话框。   周大肥:「早上那新闻你看到了吗?」   燕名扬:「?」   燕名扬:「哦。你说那个啊,」   燕名扬:「看到了。」   周大肥:「你不觉得你该干点儿什么吗。」   燕名扬:「EMMM」   燕名扬:「这种小事裴延能处理,都跟你说了他不是善类。」   周大肥:「那沈醉呢?」   燕名扬那边沉默片刻。   燕名扬:「...我今天忽然发现,你好像对沈醉一直挺关心的?」   “.........”   周达非关闭了燕名扬的对话框。   周达非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沈醉的发展。或许是出于一种微妙的共情,他不想看到一个真正的好演员倒在阴谋诡计之下,而那些才华有限之人却能占尽天时地利在电影圈横行霸道赚得盆满钵满。   这次的爆料真真假假,显然是有内部人员参与。周达非凭直觉认为可能还是霍离,可他没有证据。   而裴延看起来对揪出真凶也不怎么上心,表现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周达非始终没能找到机会跟沈醉单独说话,只能如实回复丁寅,说沈醉拍戏还算正常。   两人又顺带多聊了几句。丁寅说上海过几个月会举办一个青年电影人的峰会,夏儒森是评委之一。   丁寅还说无论带不带作品都可以去参加,问周达非有没有兴趣。   周达非想了想,没有直接回复。   「我再考虑一下吧。」   丁寅大约也能猜到周达非在裴延这边身不由己,便也没再追问。   全剧组拍摄完毕是在一周后。按照惯例,裴延要请大家吃饭庆功。   正如他之前所说,爆料于他只是平添曝光度。七天过去,新的八卦热点占据了人们的眼球,网络上提起裴延,人们想到的又还是那个年少成名却脾气不好的大导演。   沈醉的公司也已经发布了澄清声明,但沈醉还是在自己杀青当天就赶回了上海,说是有事。周达非没有沈醉的微信,但他有梁谓的。   周达非找梁谓旁敲侧击了一下沈醉的近况,得知他状态还行,片约也没有断。   梁谓还说赵无眠已经结束支教回北京了。   周达非跟梁谓聊天的时候正在剧组的庆功宴上,裴延被众星捧月,周达非趁人多偷偷跑出来。这里人群喧闹,而周达非独自在空荡荡的大平台上,面前嘉陵江波涛如怒,重庆的暑热已渐溃不成军,傍晚的太阳犹自浓烈。   “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裴延不知何时也出来了。   “没,”周达非转过身来倚着栏杆,江风吹起他的鬓角,“只是有些闷。”   “闷?”裴延点了根烟,一丁点儿星火在黄昏的色调里显得毫无辨识度,他的眼神模糊深邃,“那我们出去吧。”   “出去?”周达非一愣,“今天不是你请客吗?”   “买个单就行了,”裴延随意道,“走不走?”   宴席还在继续,宾客尚未散去。   周达非往屋里瞧了瞧,那里仍旧在觥筹交错。   裴延的眼神噙着一丝笑意,像是在嘲笑他敢不敢。   周达非也轻笑一身,风稀释了他的不服和赌气,只剩下意气风发。他一手撑着栏杆,长腿一抬便翻了出去,“走。”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裴延随身携带黑帽黑口罩。   重庆的街头巷尾市井气息很浓,空气中都弥漫着气体火锅的味儿。   周达非跟裴延不同,他喜欢接地气的路边摊小饭馆,吃本地人才知道的民间美食。他中午没吃,找了家能开鸳鸯锅的店坐了下来。   点完单后,裴延还是戴着口罩和帽子。   “我上次就想说了,”周达非终于忍无可忍,“谁还能认得你吧。”   “.........”   “连我都不认得你。”周达非说。   裴延脸上只露出漆墨般的眸子,“那是你有眼无珠。”   街边小店比较拥挤,入耳的大多是地道的重庆方言,偶有两个操着明显来自外地的普通话的人,多少有几分格格不入。   这种格格不入不是别人的眼光带来的,而是源于自己的内心。   “回上海后你有什么打算?”裴延把毛肚在辣锅里涮熟又在番茄锅里过了遍。   “写我自己的剧本吧。”周达非说,“你答应我的。”   “嗯。”裴延点了下头,忽然抬起头,“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周达非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干嘛。”   “礼尚往来啊。”裴延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你不想说也没事儿,反正你签约的时候提交过身份证资料,我一查就知道了。”   “.........”   “是在十月。”周达非说。   “十月...”裴延眯着眼睛想了想,“还有段时间。”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裴延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他不愿意靠着这里的椅背,抱臂坐得笔直。   “我想要什么你就会给我吗?”周达非问。   裴延朝窗外看了眼,眼皮轻轻眨了下,“这样吧,你可以先许愿,就算不行我也允许你重许。”   “真的?”周达非眼神亮了亮。   裴延定定地望着他,嗯了一声。   “那我要好好想想。”周达非笑得不怀好意。   “不急,你慢慢想。”裴延火锅吃得少,倒是很喜欢喝这里的茶。   “对了,《失温》的后期你想参与吗?”裴延若无其事道,“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剪辑的。”   “《失温》怎么剪啊,”周达非先问道,“按部就班的我可不去。”   裴延意味深长道,“这次的剪辑你肯定喜欢。”   “为什么?”周达非好奇。   “因为我要把男二剪成男一。”裴延的笑容渐渐收去,端起茶杯轻抿了口。   “什么?”   存在把男二剪成男一的艺术可能,与真的把男一男二调换,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前者只涉及艺术,后者涉及方方面面,搞不好要被道德谴责,甚至对簿公堂。   “上次那爆料是霍离跟外面一个与我不和的人合伙搞的,”裴延说,“我怎么可能还去捧一个有二心的人?”   周达非对这个结果不意外,却对裴延的态度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出事当天。”裴延说。   “那你一直等到现在都没发作?”周达非忽然背后一凉。   “先发作了霍离没拍的戏份怎么办,”裴延此刻像个露出獠牙的饿狼,“他不仁我不义。”   “我手底下捧起来的人,敢有二心的,我从来不会放过。”裴延说完,冲周达非挑了下眉。   --------------------   今天迟了的原因是快要更新的时候我没网了(…)文在电脑里,热点也连不上…最后我只能在手机里重新打了一遍。。。。。 第51章 旁敲侧击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剪辑?”裴延说。   周达非的表情说明这件事并没有给他带来较多的积极情绪,起码是不止于积极情绪。   他看起来欲言又止,让场面冷了几分。   裴延十分敏锐,“还是说,你不赞同把沈醉剪成男主?”   “单就戏本身来说,我赞成以沈醉为男主。”周达非想了想,还是直言不讳道,“但是拍完了再改,这种做法我不苟同。”   “即使是霍离?”裴延问。   “即使是霍离。”周达非认真道。   “看不出来你这么个……”裴延的语气耐人寻味,像是一时没找到精准到位的表达方式,索性略过,“骨子里竟还挺君子的。”   “……”   面前的火锅汤嘟嘟响着,明显的水花说明它翻滚得有些过头。裴延伸手把火关小了些,又从中捞出几片煮得有几分老的肥牛放到周达非面前的盘子里。   周达非知道裴延关于此事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   “你准备把霍离怎么办?”周达非忽然问。   “他懂事的话,慢慢雪藏,不会饿死他;不懂事…等电影播完有的是办法让他糊穿地心。”   裴延看起来轻描淡写,周达非却更加不寒而栗。   “做人你可以高尚,”裴延或许是看出了周达非心中所想,“但是做事…道德感不要太强了。”   有裴延参加的饭局,不跟裴延告别,没有人敢走。   何况这饭局还是裴延请的。   火锅吃完,裴延还是回到庆功宴上露了个脸,周达非也只能跟着一起。   除了沈醉以外的主创都在,霍离这段时间以来有些心神不宁,一直注意着裴延对他的态度。裴延喜怒不形于色,霍离直到杀青了才稍稍放下心来。   霍离对裴延殷勤恭敬,而裴延到此刻仍不显山不露水。周达非想,燕名扬十句话中到底还有一句是真的,裴延着实不是个善类。   毕佳佳不直接隶属于裴延的公司,只是裴延在她的经纪公司有相当可观的股份。她不像霍离那般溜须拍马,瞅着个没人的空档就来找周达非聊天。   “浅浅前几天跟我联系了。”毕佳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小声说。   “………”   “她下半年好像要做一系列电影相关的节目,所以问我有没有什么人脉资源可以用用的。”   “………”周达非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你没跟她说碰到我了吧?”   “当然没有。”毕佳佳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只不过闲聊的时候我没忍住旁敲侧击了一下,她说你是个特别执着的人。”   “旁敲侧击?”   “对,”毕佳佳点点头,“放心我绝对没提半个字见到你的事。”   庆功宴开始散场,裴延不走也没别人敢走。周达非看见裴延打算离开,正不动声色的搜寻自己的身影。他连忙起身溜了过去,临走前冲毕佳佳点了下头。   “你怎么又跟毕佳佳聊上了?”裴延见周达非走过来,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主动跟我说话的,”周达非瞥了眼周围,走出包厢后才说,“除非是霍离这样,不然一起拍了几个月的戏,怎么着都要打声招呼吧。”   裴延对此未置一词。他伸手自然地搭在了周达非肩上,这是一个界限模糊的社交距离。   “走吧。”裴延说。   周达非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因为裴延,而是因为林浅予。尽管毕佳佳觉得是旁敲侧击,但以周达非对林浅予智商的了解,这点儿信息已经够她猜出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回到上海是在三天后的傍晚。周达非再度住进裴延那座庄园般的别墅,此时已是初秋。   花花草草换了一批,多了不少以前没有的,园丁要负责让庭院里四季都有不丑的植物长出来。   周达非养花水平不行,倒是认识不少品种。他妈妈喜欢种花,家里有个小花园,还开了家花店。   周达非在角落的架子上找到了自己从前用的水壶,打算跟新来的花培养培养感情。   浇完花正是太阳落尽,天边只剩最后一缕亮光的时候。视线已经不太清楚,暗夜行将来临。周达非把水壶放好,回头发现裴延正站在一楼客厅的大门口。   “浇完了?”裴延问。   “嗯。”   “我让人把你的行李箱和生活物品搬进了我的卧室,”裴延轻轻抬起周达非的下巴吻了下,“你之前的房间就用来当书房吧。”   “…………”   “哦。”周达非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何况他自己的房间——或者说他的独立空间,早就已经是个名存实亡的状态。   回到久违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裴延拖着周达非在敞着的客厅里做了一次,周达非只能心一横,强行认为这方圆一公里内的活物都自觉瞎了眼睛。   而后他们一起洗了个澡,从浴室纠缠到卧室。   裴延极爱周达非一身刚劲又眼露迷离的样子,身上盖着欲拒还迎的几块布料。裴延已不仅仅满足于单纯的压制和征服周达非,他开始希望能够打动他——从电影到床上。   周达非第二次洗澡是自己去的,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洗手间是一个短暂的不会被打扰的地盘。周达非拿着手机进去,发现这种修仙时间竟然还有人给他发微信。   林浅予:「你最近…有没有认识一个叫毕佳佳的?」   林浅予:「(就是那个让你跟你前女友分手的电影里的女主角)」   周大肥:「………」   林浅予:「………所以你果然碰到她了」   周大肥:「。」   林浅予:「佳佳最近都在拍裴延的戏,你有参与这个项目吗?裴延那边有没有什么搭得上关系的人??」   周达非下意识抬起头往门外看去,木门遮住了视线,裴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估计还醒着。   周达非脑仁有点疼。   周大肥:「我很难跟你解释,但如果你硬要我推荐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林浅予:「。」   周大肥:「不过你的策划案什么的我可以帮你看看,朝他们的方向修改一下。」   林浅予:「,」   周达非从这个逗号里感受到了一种不屑。他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冲了个澡,再出来的时候林浅予没有新的回复,周达非猜她应该是去找别的门路了。   裴延有什么好采访的……周达非腰酸背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这个澡洗的时间挺长啊。”卧室里,裴延果然还醒着。   “不会是……冷水澡吧。”裴延不怀好意,“那可不行啊。”   “………”   “热水的,”周达非把浴袍领子拉开,露出带着热气微微泛红的肌肤,“你看。”   裴延有时候真的搞不清周达非是真直还是假弯,各种分不清刻意还是无知的迷惑行为一套套的。他刚刚寂灭下去的冲动又有了点儿抬头的趋势。   可确实已经很晚了。   “行吧,”裴延把被子掀开一角,“过来睡觉。”   裴延昨晚最终放过周达非不是没有原因的。   戏拍完了,可裴延第二天还要去公司上班。   一大清早,周达非睡眼惺忪地被裴延从床上拖起来一起下去吃早饭。   “我不饿…”周达非眼皮都要睁不开。   “不饿也得吃。”裴延振振有词,“不然对胃不好。”   家里的厨房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依旧是中式和西式的早餐各准备了一份。   裴延吃早餐的时候李秘书就到了,裴延边吃边交代了他一些事,让他先去准备。   过了会儿,周达非终于真正醒了过来。   上海的秋天是比较舒服的,特别是在湖畔。清晨窗外鸟鸣啾啾,世界像水洗过一样澄澈清明。   “你怎么刚拍完戏就要去公司,”周达非随口问了句,“现在当老板都这么累吗。”   “你以为呢,只有混吃等死才不累。”裴延嗤笑一声后正经了几分,“不过今天确实有事儿要谈。”   “关于把沈醉改成男主。”   “这事儿还没定?”周达非疑问道。   “对我来说是已经定了,”裴延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但其他人并不知道,我可不能白送沈醉一个男主。”   “他还有燕名扬,总得出点儿血。”   周达非怔了会儿,旋即明白了。这种利益拉扯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他有时觉得,跟他讨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裴延、作为他梦校优秀毕业生的裴延,跟面前这个就差把算盘刻在脸上的商人完全不是一个物种。   “换男主这事…搞不好沈醉会背上骂名。”周达非说,“你还要人家出血,他们会愿意吗?”   “只有名不副实才会被诟病。”裴延道,“作品够好就不会背上骂名,所有的瑕疵都会被光芒掩盖。”   “你觉得沈醉撑不起一个男主吗?”   周达非愣了愣,“他当然撑得起。”   裴延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下,起身系好了领带,打了个周达非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结。他去公司的时候总是穿得西装革履。   “你自己在家乖乖的,要出门让小刘送你。”裴延临走前亲了周达非一下。   “………”   “……哦。”   --------------------   不用担心…周达非离成为导演不远了… 第52章 年轻貌美的导演   周达非站在客厅门口目送着裴延上车离开。他的本意当然不是依依送别,而是在思考要不要开口提那个峰会的事。   周达非昨天在丁寅的朋友圈看见他正在为那个峰会准备短片。丁寅是在剧组长大的,各个工种都干过,目前似乎并不像周达非一样有个执着明确的方向。   可他是能够真正去做电影的。   周达非不知道裴延会不会允许自己去那个峰会,大概率是不太可能的。   尤其考虑到夏儒森是评委嘉宾。   裴延和周达非都并非彻底的超凡脱俗,可在这段莫名其妙的关系里他们都不在乎那些世俗重视的名利。   如果说周达非最在乎的是能做自己电影的自由,那么裴延最在乎的就是对他的控制和征服。   裴延的车渐渐远去,周达非抿了下唇,上楼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做自己的东西,这个上午他认真把以前写的剧本都看了遍。   结果是并不满意的。一些当初周达非写来觉得十分精巧的情节实际上稚嫩青涩,甚至略有生硬。   只有他在横店被裴延逼到绝境时本能迸发的灵感是自然流畅的,看起来稍微像点儿样。   周达非在心里忍不住比较,裴延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会写出什么样的剧本呢?   裴延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剧本和影片又是什么样呢?   周达非有一股天生的、没来由的不服气,和混杂着对周立群极端怨恨的惋惜。   他想把稿纸撕成漫天飞雪往空中一洒,想砰的一声砸开瓶盖对嘴吹一瓶伏特加;   他还想翻墙出去,在野草疯长的荒原上追着风狂奔,在暗夜星河下无人的大漠里孤身翻越沙丘。   但他最终只是把以前的剧本理得齐齐整整,拿文件袋装好,在有利用价值的部分标上了记号。然后他找了一沓白纸,开始写新的故事。   纸张自然带着股令人心静的气息,笔尖落下的声音错落有致,沙哑动听。   周达非想,裴延已经同意我去写自己的剧本了,我必须能拿出点不会“无地自容”的东西给他看看。   周达非一直写到中午,迟来的困意让他饭都没吃就去睡了个午觉。醒来后他头有些沉,仿佛面前的世界不太真实。   林浅予又给他发微信了,她纷杂诡异的骷髅头像看得周达非太阳穴跳得有些疼。   林浅予:「我去打听了一圈。」   林浅予:「…你不会是弯了吧?」   周大肥:「……………」   林浅予:「我的天,我听说赵无眠也弯了」   林浅予:「那为什么你们俩还没有在一起?」   周大肥:「??!!??!!………」   周大肥:「我没有。」   林浅予:「哦。那我懂了」   林浅予:「(but 我更震惊了」   周大肥:「?」   对话框上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说明林浅予有很多话要说。   又或者是她在斟酌措辞。   过了会儿,上方蹦出一行字:   「你是脊梁柱弯了。」   “…………”   屋内关着窗,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纹丝不动,丁点儿声音也无。   周达非对着这行字盯了会儿,不知怎的竟笑了出来。   周大肥:「但我还是不能帮你推荐。」   林浅予:「靠。」   周达非像畏惧顽疾拖了许久的人终于被人按进医院一样,彻底疼了个精神。他伸了个懒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下楼胡乱吃了几口饭。   吃完他把手机一扔,一头扎进影音室看了一个下午的基耶斯洛夫斯基。   其中很多作品他都已经滚瓜烂熟,看的时候脑海下意识还在思考自己的事情。   近来周达非能隐隐感到,裴延狠狠桎梏了他对梦想的追求,但裴延并不是他艺术道路上唯一的阻碍。   他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这才是最可怕的。   周达非某些时候特别大大咧咧,某些时候却近乎强迫症般的完美主义。从理智上,他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从情感上,他认为自己至少要做到创作的瞬间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完美的。   否则这作品就没有出现的价值。   裴延大约是在晚饭前回来的。周达非正巧从影音室出来倒水,听见声音,下楼看了眼。   裴延正在摘手表,面容春风得意,想是今天谈得不错。   “今天过得怎么样?”裴延看见周达非下来,主动上了几步台阶,在一个让他跟周达非视线处于同一水平线的台阶上顿住脚步。   “还可以。”   “还可以…”裴延端详周达非片刻,在他眉心不轻不重点了下,“明天跟我一起去公司吧。”   “啊?”周达非下意识不太情愿,“我还要写剧本呢。”   “你可以带过去写。”裴延说。   周达非明白裴延只是在用商量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本质却并不是商量。   “哦。”周达非趴在了裴延肩上。   裴延的公司在市中心的一栋摩天大楼里,占据了7层。   翌日一早,周达非被迫跟着裴延一起上班。裴延有自己专用的电梯,这让周达非免于还没到公司就被人围观。   “你这是什么表情。”裴延发现周达非神色略显怪异。   “我以为你…顶多两三层。”周达非看着屏幕上攀升的楼层数,“你有那么多部门吗?”   “………”   “这会儿你这个学金融的倒是看不起我们影视圈的了?”裴延说。   “很多金融公司也就两三层,有的科技公司可能只有一层。”周达非说,“人多不一定就好,不好管理,还容易人浮于事。”   电梯到了裴延要去的楼层。今天他要去给人面试。   这会儿是早上八点半,会议室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队,据说这些都是过关斩将进入终面的人。他们基本都是俊男靓女,估计全是干演员这行的。   “这会儿是不是对于竞争的激烈程度有了点儿直观认识?”裴延从电梯走出来,上一秒还坏笑着的表情完美地沉到了一个正经严肃的程度,收放自如。   “我知道。我上大学的时候找实习,海投了好多份呢。”周达非说。   “你还找实习?”裴延有点意外。   “不找不给毕业啊。”周达非想着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垃圾规定。”   “你爸是院长,你还要自己找实习?”裴延说。   “他在这个方面比较公平,”周达非说,“各种推荐机会都是给系里公认优秀的同学。”   这层楼显然没人不认识裴延,不论是工作的还是来面试的。   裴延其实并没有他时常表现出来的那般威严古板,他私底下颇有几分随意浪漫,有些时候甚至是个很有恶趣味的人。   只是在工作场合,裴延会刻意端着,保持一个庄重到苛刻的状态,让人望而生畏。   周达非腹诽,裴延实在是包袱太重。   “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会议室门口,裴延问。   周达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不了吧。”   “行。”裴延这会儿也不勉强他,“待会儿让李秘书带你去办张员工卡,想去哪里自己转转吧。”   “哦。”   裴延并没有给周达非单独安排任何办公室或是工位,周达非知道自己大概率的“归处”是裴延的办公室。   但他假装不知道,并在裴延的公司里好好观光了一下。   一个真正的影视公司部门是很健全的,业务和非业务端都有不少人。裴延的公司有负责签人的,从事创意策划和项目开发的,以及摄影编剧后期等团队。   严格来说,杨天也是裴延的员工。   裴延今年刚刚三十岁,刨去他作为导演取得的成就,他还建立了自己完整且颇具规模的公司。   周达非觉得裴延这般励精图治机关算尽,要是有机会做周立群的学生,估计也会很得赏识。   这绝不是一句夸赞。所有周立群喜欢的学生,都被周达非蛮不讲理地笼统划进人生对立面。   周达非在“对立面”公司找了个没什么人的沙发区坐着写剧本。这里常常会有生面孔出现,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路过的员工有人以为他是今天来面试的演员,善意地提醒他面试在13层;周达非从口袋里掏出员工卡,说自己不是来面试的。   “你是导演?”那员工惊讶道。   众所周知,裴延的公司干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导演。   裴延脾气极差,且从来不知道栽培和提携是什么意思。   在裴延手下当导演…想造反吗?   周达非这会儿才注意到员工卡上的名称。他一直以为这就是个普通的常规出入卡,李秘书办完他看也没看,直接揣进了兜里。   “呃…”周达非看起来像是也不知道自己是导演一样,顿了顿,“差不多吧。”   “…………”   裴延带了个“年轻貌美”的“导演”来公司的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大家都知道了。   当然,没有人会真的认为周达非是个导演。   特别是这个“导演”只有裴延有事的时候才会出来活动。但凡裴延在办公室,他就肯定也在办公室。   周达非自打上次被林浅予一剑穿心后反倒彻底丧失耻感,这些从前他多少会在乎的指指点点现在完全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这几天始终折磨着他的还是剧本。   裴延还没有正式开始《失温》的后期剪辑,或许是更换男主使这项工作比之前繁琐了些许。周达非因此有足够的时间打磨自己的新故事。   这天下午,裴延结束了持续半天多的会议,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与往常一样,他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周达非叫回来。   周达非抱着一沓稿纸进来,耳后还夹了支笔。   “你这几天在写剧本吗?还是分镜?”裴延靠在沙发椅上。   “你忙完了?”周达非把稿纸放到茶几上。   “差不多吧,”裴延起身坐到茶几前,“过几天开始剪《失温》。”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面前尚未完成的故事,眯着眼睛扫了下。   “你要看吗?”周达非忽然有点紧张。   “之前不是说过我帮你看的吗。”裴延发现周达非的故事比从前有了点进步,尽管问题依然存在。   “天底下哪个老师不要给学生改作业呢?”   “………”   周达非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在屋里来回走动瞎晃悠。   他新写的故事杂糅了一些以前的内容,目前还不算长,裴延很快就看完了。   “你有什么要评价的吗?”周达非见裴延放下了剧本,主动问道。   裴延却不急着开口。他靠到沙发背上,翘起腿,“你就光会给你自己倒水?”   “………”   周达非给裴延倒了杯水,还递到了他手边。   裴延并不渴,纯属给周达非找茬儿。他只抿了口便放下。   “从你的剧本能看出你是个很沉重的人。”裴延轻飘飘道。   “但你的剧本本身却无法完全表现你的沉重。” 第53章 同义改写   周达非顷刻间像天灵盖上被人撞了钟一样,一记醒钟骤然响起余韵悠长,他耳朵嗡嗡的,脑海却有些晕。   “你想过为什么吗?”裴延神色正经了几分。   “想过,”周达非说,“但没想明白。”   “正常。”裴延唇角轻轻扬了下,旋即又平了下来,“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艺术都是无法模仿的。它就像仿真人,你能造出壳子造出血管,但造不出脉络,再像也是假的,是没有生命的——我想你能感觉到。”   “当然我不否认,你的作品里确实也有你自己体验和生活的影子。”裴延站起来走到周达非面前,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中午该吃什么,“你很恨我,对吗。”   周达非怔了片刻,才缓缓明白裴延话中的意思。   裴延对人心的洞悉、对艺术的领悟能力,远比他想象得要强得多。   “我...我有时候也会讨厌我自己。”周达非说。   裴延的笑意局限在嘴角,未达眼底。   他目光像是投向未知的远方,随意点了下头,“哦。”不知是信了周达非苍白的鬼扯,还是压根不在意这个话题。   “但问题是,你的作品里尽管有你的体会,可它们仅仅是作为一个材料。”裴延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周达非的剧本上,“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角度仍然不是自己的。”   “我,”周达非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反驳。   “对于能力有限或是追求不高的创作者而言,这当然无可厚非。”裴延直言不讳,“坦白说你对艺术的领悟天赋确实很强,刨除技巧不谈,你现在的审美、创作已经比我毕业的时候班里不少同学都要强了,可你满足吗?”   “当然不。”周达非轻声回答。   “那就把从前的那些都丢掉,直到你能灵活把它们融成你自己的再说。”裴延把周达非的稿纸理了理递还给他,对他的创作一语道破,“你最大的障碍恰恰是你喜爱的大师和作品给你带来的固执坚持。”   “你硬学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学不出来的,因为他的创作有他的成长经历、个人性格、时代背景、初衷想法等等因素,而你的因素是不同的。”   裴延悠闲地转了半个身,手指随意在空中一点。他今天穿着西装马甲,像大学课堂上风度翩翩的年轻教授。   “事实上每个人的因素都是不同的,所以真正的艺术创作永远无法复制和模仿。换言之,复制模仿出来的本质上都是毫无意义的paraphrase。”   同义改写。   周达非从裴延手上接过这叠稿纸,在心里已经把它们彻底撕碎扔进垃圾桶。   “即使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本人都不可能把你教成第二个他,你必须要以你自己的视角去看待和描写这个世界——真正的、你自己的视角。”裴延说。   “你刚刚说,刨除技巧不谈?”周达非拿着稿纸,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个你不用担心。技巧是只要下功夫谁都能学会的东西。我们俩都这么聪明,我教你几天,你再练练,很快就会了。”裴延说。   “拍《失温》的时候,你没有发现你最后画的一些分镜比前期好看得多吗?你一开始画的东西,除了沈醉的部分简直没有能看下眼的。”   “.........”   “可你直到拍完也没有用一个我画的镜头。”周达非说。   “因为你只是比你之前好了些,就像你现在也只是比我毕业时班里的部分其他同学要强。”裴延惬意地夹了根烟,没有点上,“比我这个竖子,你还差得远。”   “.........”   裴延重又坐回沙发上,视线在空中逡巡几回,落在茶几上的一个打火机上。   周达非十分上道。他主动拿起打火机弯着腰给裴延点上了。   烟点燃后裴延却并未立即抽,他仍注视着周达非,“这么熟练?”   “上中学的时候叛逆不懂事儿。”周达非啪的又合上了打火机。   裴延鼻子哼了声。   “你上次说,我可以许一个生日愿望?”周达非觉得今天裴延人性的光辉含量比较高。   “嗯,”裴延饶有兴致地点了下头,“你想好了?不会是想什么活儿都不干就在《失温》上挂名吧,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不是。”周达非在细细思考要怎么跟裴延提那个峰会的事儿。   门却忽然被人敲响了,随后传来李秘书的声音。   “裴老师。”   裴延向来不喜被人打扰,对着门外不满道,“什么事?”   “出事儿了。”李秘书的声音有一股抑着的焦急,“关于霍离的。”   裴延在某些方面决绝得不留情面,关于把霍离从男二剪成男一的事儿一直捂得很严实。可他一直提防着霍离,却没料到那个跟霍离合作的人为了扳倒他丧心病狂,开始坑队友了。   就在裴延给周达非上一对一辅导课的时候,霍离参与群P吸d派对的热搜悄然飘上微博头条,并且在人为操纵下迅速发酵成人尽皆知。   幕后的黑手并不难查。不是霍离的对家,而恰是之前与他勾结一起爆料沈醉在裴延房门口照片的人。对方也是个导演,背后有资本的势力,几次上片都跟裴延撞上,被碾压得体无完肤。   电影圈的蛋糕就那么大,每个档期观众能贡献的票房统共就那么些,裴延如果大获全胜,就必然有其他人继续扑街。   所以上次被爆料的时候裴延对这帮人想整自己并不意外,可他着实觉得霍离此人既坏且蠢,与虎谋皮的事也敢干。   果不其然,由于沈醉那几张不清不楚的图片给裴延以及《失温》带来的伤害有限,对方近水楼台地攻击起了曾经沆瀣一气的霍离。   先不管关于霍离的爆料是真是假,能编得像模像样本身就说明霍离跟这帮人是有相当程度接触的。   裴延紧急召集公关部门十分钟后开会,顺便让经纪人联系霍离叫他立刻来公司。   周达非从前没见过这人仰马翻的阵仗,也不太能理解霍离的动机。   “霍离爆沈醉的黑料我能理解。可他在你公司不是挺受捧的吗?怎么会跟其他人勾结得这么深。”   “这我倒不是很奇怪。”裴延脸沉得厉害,却还不至于失了分寸,“毕竟他在我手上毫无话语权。我当初捧他是因为他好捧,他自己应该也知道他没什么别的优势。”   “也就是说,我随时可以换个人顶替他。”裴延冷笑着摇了下头,“不过以霍离的起点、演技和天资,这几年我也不算亏待他了,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周达非知道这次的事件与以往不同,搞不好《失温》会因此撤档,连上映都遥遥无期。   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但他也不希望那么多人这么久的努力因为一个人就打水漂。   裴延一向喜欢用自己旗下的艺人,就是为了最大程度控制风险,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老师...你,打算怎么办?”裴延临走前,周达非问了句。   裴延面无表情,未置一词。   周达非不知道裴延是没想好,还是裴延也有控制不了的事。   周达非当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万能的。可或许是裴延给他带来的阴影和控制过于震撼,当他意识到裴延也会遇到棘手的难关时,他是觉得不可思议的。   霍离比想象中来公司更快。裴延还没进会议室,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堵了上来,直接赖在门口,明星的光环和所谓的偶像包袱掉得一点儿不剩。   裴延性格里有一股强悍的痞劲儿,他自己干的坏事哪怕是因此遭报应也是无所畏惧的,向来看不上那些敢做不敢当的怂人。   “你干嘛啊,有胆子干没胆子认?”裴延一看到霍离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来气。   “裴老师,我没有,”霍离焦急地辩解。这会儿他的演技倒是有几分天赋了,“我真的不知道,我,”   “你不知道?”裴延这会儿已经完全没有耐心。他目光阴沉,“你敢说你跟爆你料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少给我装傻,你干了什么事还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霍离被裴延说得一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嘴唇微微发着抖,说话都带着一股恐惧,“您,您...您都知道了。我,”   “行了,我也不想听你解释。”裴延直接打断他,“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今天爆出来的事情当中,哪些你做过哪些没做过;没爆出来的还有没有你干过的。”   霍离下意识地抿着嘴,眼神中有一丝想要掩饰的躲闪。   裴延也不顾这大小是个公众场合,厉声道,“说。”   “我,”霍离像是呼吸不过来,说话都有些困难,“我没有吸毒。”   霍离说他没有吸毒,同时也是变相承认其他的事他确实有参与。   某些圈子就像个五毒俱全的大染缸,表面的光鲜亮丽下什么鬼人都有。   裴延对这种破事一直是眼不见为净,从来就懒得管。但他现在还不得不管。   霍离的星途是基本保不住了,但总不能让霍离一个人毁了《失温》整部电影。   裴延让人扭送霍离去权威机构检测毛发,确认是阴性后直接把报告Po到了微博上。谣言太多洗无可洗,裴延也不清楚对方手里是不是还握着其他的料,只能先捡最要紧且确凿的东西澄清。   这件事带来的方方面面连锁反应很大,裴延连着忙了好些天,周达非因此得闲,不用再每天跟着去公司打卡报道。   当然,他同时也失去了提那个峰会的机会。裴延最近情绪很差,搞不好一个气急直接又把他关起来不让见人。   大约半个月后,这件事的水花渐渐散去,裴延料定对方也不再有什么后手,此事算暂时平息了。   可是在不长的时间里,《失温》的导演加两个主要演员爆出负面新闻,即使已经澄清,舆论却事态犹在。   霍离作为《失温》原本的最大流量,爆出丑闻;而沈醉所属的圈子相对小众,能带起的流量有限,甚至他原有的部分粉丝也并不看好他跟商业片导演裴延的合作,就像周达非一样。   裴延自入行以来锐不可当的势头遭遇了一记钝而沉的重击,《失温》上片的预期已经大不如前。周达非知道裴延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几乎每夜都在书房呆至三更,出来时带着烟酒混杂的气息。   周达非不喜欢裴延的电影,也不喜欢裴延的艺术态度,但这一刻他多少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市场残酷,作品之外的影响因素太多太多,悉心编排的电影可能胎死腹中,这种痛苦周达非是懂的。   而裴延却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他明白目前《失温》的困境正在于舆论,大众的心理是很从众的,他需要新的、更吸引眼球的积极事件来抹灭负面新闻带来的影响。   公关和宣传部门出了好几套方案,裴延却都觉得有些隔靴搔痒,搞不好会适得其反。   这天,杨天来了趟公司。杨天虽然是裴延的员工,但他地位特殊,工作性质又不需要坐班,很少在公司出现。   “你今天来有事儿?”裴延正烦着,吸了口烟。   “那什么,最近有个节目想请你上。”杨天在裴延面前坐下,“听说是找了许多门路,最后找到我老婆这儿了。”   杨天的妻子是大学教授,社会关系非常简单,跟娱乐圈基本不沾边。裴延一听就不觉得这是个正经节目,“什么节目啊?不会是觉得我要扑街了请我去当大学老师吧。”   “.........”   “不是,是个访谈。” 杨天知道裴延最近不顺,说话也比较温和,“我还看了几期,虽然是新做起来的,但这节目口碑和热度都不错,上的嘉宾各行各业都有,尤其在年轻人中间很有影响力,属于既有逼格又接地气。”   “那这个节目又是怎么跟你老婆扯上关系的?”裴延问。   “我老婆说是她研究生时期的一个同学是这节目主持人的大学老师,”杨天眯着眼睛想了想,“大概是这么个关系。人家非常想请你去,听说跟宣传部门联系了好多次,都被直接打回去了,一直没成才找了别的门路。”   “正好你最近也可以考虑在公众面前露个脸,”杨天暗示道,“这是个机会。毕佳佳当初演技那么差,听说也是在这节目上洗白的。”   “.........”   裴延想了会儿,起身站到落地窗前,“这节目叫什么啊?”   杨天一听有戏,“好像叫...浅予会客厅。”   --------------------   话说大家有没有什么简单健康(最好也不难吃)的菜推荐的…不会做饭的我快要饿死了。。。 第54章 林浅予   裴延职业危机的阴霾并没有扩散到周达非身上。恰恰相反,他最近过得还挺好。   抛弃旧有的创作习惯是痛苦的,却也是值得的。周达非仿佛一个在大雾中背着珍视却无用的义肢迷失了许久的人,他残忍地剥离了义肢,起初像是连路都不会走了一样。可大雾渐散,他踉踉跄跄地直立着往前走,才明白自由的权利必须源于独立。   裴延说的是对的。周达非这些天一直在钻研自己看待和描写世界的“角度”,他的灵感开始像漫山遍野的泉眼,尽管不成体系,但指不定哪里就忽然冒出了点儿泉水。   今天裴延回来得迟,周达非一个人就干脆省了晚饭,在屋内信马由缰写了许多角度和小片段,快乐得好像回到了大学期间跟赵无眠一起改剧本的时候。   裴延差不多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这会儿周达非正在浏览电影圈的新闻。   电影圈最近很热闹,除了裴延的负面消息,夏儒森的《春栖》宣传也不少。周达非知道这部电影前段时间已经拍完了,估计也在为上片预热。   夏儒森虽然自己不会去干背地里使坏的事儿,但他会趁着裴延出事大做宣传。对于发一笔裴难财,他显然并没什么心理负担。   周达非在心里默默叫好。品格是品格,方法是方法,一丁点儿的手段都不用的话,文艺片要何年何月才能打败商业片。   叮的一声,周达非手机上方跳出了一条消息。   林浅予:「你最近有在裴延公司供职吗?」   供职这个词过于正经,怎么听怎么别扭。   周大肥:「说不好,不是每天都去。」   周大肥:「怎么了?」   林浅予:「裴延同意见我一面聊聊节目的事儿,所以我明天会去上海。」   周大肥:「...惊恐.jpg」   林浅予:「跟裴延打交道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周大肥:「可以的话,建议不要跟裴延打交道。」   林浅予:「可是不可以。另外,你明天要是想避免跟我碰面,最好提前想点办法。」   林浅予:「比如吃点泻药?」   周大肥:「。」   周达非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这么快就把线搭上的?」   林浅予:「你还记得大二的时候有一次赵无眠手摔断了我俩经常陪他去上课抄笔记吗?」   周大肥:「记得。」   周大肥:「那是我文学素养突飞猛进的两个月。」   林浅予:「裴延是有个好伙伴叫杨天吧。当时我们上的一门课的老师跟杨天的妻子是同学,姓曹,后来跟我一直有保持联系。」   周达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担忧,他自己也说不好是从何处来的。   「...那他不会也还记得我吧。」   林浅予:「应该不至于。毕竟我这么聪明美丽善解人意,见过的都很难忘怀。」   林浅予:「你...............EMMM」   “.........”   林浅予:「就很难讲了。」   门外的脚步声显示裴延已经上楼。周达非把手机锁屏扔到一边,主动拉开门,“老师。”   “没吃晚饭?”裴延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还没换下,只解开了领口的扣子,领带两边一长一短,松垮垮地垂下来。   “不饿。”周达非一手挑起领带的一端,似有若无地绞在指尖绕了绕。   裴延神色如常,只有眼底的乌青暴露了他连日来的疲惫。可他看周达非时眼底是笑着的,“这几天在家听话吗?”   “算是在复健吧。”周达非说,“在重新探索创作路径,目前感觉还不错。”   裴延对他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对?对于跛脚的人来说拐杖是助力,对于腿脚健全的人拐杖就是个负担。”   “你根本就不需要抱着什么大师的作品亦步亦趋地学习。”   “嗯。”周达非倚着门框,“你的事情解决了?”   裴延微抿了下嘴,没确认也没否认。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裴延片刻后才开口,声音是柔和的。   “你不是特喜欢跟我说什么世界是残酷的,资本是不会理解我的吗?”周达非感到奇怪。   “我跟你说,只是想让你明白这个世界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是个理想王国。”裴延一把抓住周达非缠着他领带的手,“并不是想让你去为这些事烦心。”   裴延这番话有些出乎周达非的意料,他一时都忘了抽回被裴延捏得有些疼的手。   “明天我有点事情要谈。”过了会儿,裴延松开手,揉了揉周达非的头发,“你自己乖乖呆着,等我回来再看你写的剧本。”   “....哦。”   裴延是在这天傍晚快下班的时间才正式确定要见下林浅予聊聊的,原本定的是下午,可能视情况加上晚餐。   结果林浅予第二天清早就到了裴延公司门口,仿佛她不是在北京而是在昆山。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下摆扎进高腰的浅色阔腿牛仔裤里,还戴了顶鸭舌帽,帽檐下是淡到看不出来的妆:扑闪的大眼睛、小巧挺拔的鼻梁以及厚薄均匀的红唇。   她确实是很漂亮的,浓妆美艳淡妆清丽,往那儿一站没人会把她跟数学系扯上半毛钱关系,只会以为她是个为红毯而生的美人,哪怕什么都不会也是绝世花瓶。   “裴老师今天上午还有些别的事。”李秘书把林浅予请进会议室里,有些为难。   “没关系,”林浅予是一个人来的。她从电脑包里拿出电脑,就地就要开始办公,“本来就是我来早了。裴导什么时候有空见我都行。”   裴延在忙,杨天倒是先来了。   “你就是小林吧。”杨天听说林浅予在会议室,便找了过来。   “对,”林浅予显然是做过功课的,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站起来干脆地鞠了个躬,“杨天老师好。谢谢您夫人给我的引荐,劳烦代我转达一下谢意。”   杨天的这次牵线也不全是因为面子,他确实觉得裴延需要在公众面前树立一个新的、积极的形象。   这节目做得好,对裴延和他的电影都是大有益处的。   “不用谢。”杨天客气道,“没想到你上午就来了。你曹老师这几天也在上海开会,要不中午咱们一起吃个饭?”   “方便的话当然好啊。”林浅予笑笑,没把话说死。   裴延上午的会开到快中午才结束。杨天发自内心地想要促成这次合作,已经先斩后奏地在附近定了个餐厅,让大家边吃边聊。   今天是周六,学校放假。中午杨天把曹教授请了过来,杨天的妻子自然也会到场。   裴延并不是很有心情吃这种饭,可杨天的面子他还是得给的,开了一上午的会后还得不情不愿地出席这次饭局。   裴延是最后到的。他一进包厢,林浅予就站起来,不卑不亢地主动伸出手,“裴导您好,我是林浅予,浅予会客厅的主持人兼制片人。”   “林小姐是吧,你好。”裴延不喜欢记人名。他随意握了下手,在主位坐下。   “这是我的个人简历和节目梗概。”菜还没上,林浅予不放过任何机会,见缝插针进入正题。   裴延随手翻了翻,简历和梗概都很漂亮,在这个圈子里随处可见。唯一有不同的就是林浅予不只是个美女,还是个学霸,简历显示她毕业于A大数学系。   “你是数学系的?”裴延有点讶异。   “对。”林浅予点点头,“不过我另外修满了金融法律新闻的专业课学分,做主持人绝对没有问题。”   裴延又继续看了几页,把它们放在一边,单刀直入,“你为什么想请我上你们的节目。”   “下半年我们会做一个系列专题。”林浅有备而来,“主题类似于月亮与六便士,我们选择了各行各业各种处境的人。有放弃高薪的支教老师,也有弃文转码的科技精英。”   “考虑到我这个节目的受众和性质,娱乐圈的代表当然也要有。坦白说我觉得这个主题下请的嘉宾还是需要有些独特经历和思想深度的,光有张脸或是名气或是流量都没用,做不出内容。”   “我们调研了很久,综合个人能力行业地位所得成就以及...”林浅予顿了下,面无表情地撩了下头发,“颜值等因素,我们认为论探讨市场与艺术的平衡选择,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了。”   “.........”   “唯一的问题就是...”林浅予咬了下嘴唇。   “什么?”裴延问。   “您咖位太大了,也没有上这种节目的先例。”林浅予很直接,“难请。”   “如果真能请到,是我们的一次显著进步;当然,对于您来说未必不是一次积极的巨大突破。”   林浅予显然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她一长串的话内容充实,很有说服力。   裴延在听,却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   裴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耐心地等林浅予把话说完后才开口,“你说的这些是不错,但对我都没什么意义。”   “我明白你想抓的点,可我没有兴趣探讨月亮和六便士,”裴延说,“我也知道很多明星上你的节目能够收获不小的关注度和话题,可我不需要这些。”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杨天冲裴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把话说得太绝。   林浅予却不怎么在意这些。她三两下从电脑里调出一张图表,主动拿到裴延面前,“这是最近半个月网络上关于您的数据统计:包括搜索指数、舆论倾向占比、关联话题等等。”   “恕我直言,您的舆论态势目前不容乐观。”   裴延却只扫了眼,“这我知道。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聊节目了。”   林浅予笑笑,手指一点调入下个界面,“左边是我这个节目的历史数据,主要涵盖对嘉宾的舆论影响。”   “我据此建了个模型,右边是我的节目将给您带来的预期收益。”   在场的除林浅予以外的人,不是文科生就是艺术生,半页纸的高等数学都没学过,对模型的理解能力基本等于零。   “你有更形象的表达方式吗?”裴延问,“数据本身确实是最真实的,但数据的演绎却是可以造假的。”   林浅予微微一笑,“观众喜欢我的节目是因为我总是可以挖出名人不为人知又十分有趣的一面。”   “关键看您想展现您的那一面了。只要您展现出来,我就能把它变得有趣、有话题度、有吸引力。”   裴延不置可否。   菜渐渐摆了上来。杨天打圆场道,“先吃饭吧,下午再聊。”   曹教授是个搞文学的,澎湃而不怎么知世故。聊正事的时候他礼貌地保持了沉默,进入闲聊部分他就自来熟地开口了。   “我在A大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过不少优秀学生,可是小林同学给我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曹教授道,“尽管她都不是我们中文系的。”   “哎你不是中文系的怎么去上曹教授的课啊?”杨天好奇道。   “其实不是小林自己来上。她一个朋友是我们中文系的,还是个才子呢。结果这才子为了救流浪猫把自己手摔断了,小林就来帮忙记笔记。”   “哦,还有小林她男朋友。”   “你男朋友跟你一起帮你朋友抄中文系的笔记?”杨天的妻子大为惊讶,“你男朋友人可真好。当然,你也是。”   “我跟杨天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帮我抄过一次笔记。”   “........”   “其实已经是前男友了。”林浅予心理素质强大,处变不惊。   “啊......”杨天的妻子颇为惋惜,“这么好的男朋友,居然分了?”   “.........”   “其实我前男友跟我这中文系的朋友——他俩关系才是最好。”林浅予解释道,“反正我们仨关系都还挺好的,后来也一直是朋友。”   “是啊,当时就能看出来你们仨要好。”曹教授记忆力上佳,感慨地对林浅予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你和你男...前男友经常轮流帮赵无眠抄笔记,有时候还会一起来,我们整个中文系都知道。”   裴延本就是对这种话题毫不关心的人,何况他最近很忙,烦心到爆炸。   他没什么胃口,边吃面前的拍黄瓜边思考到底要不要上林浅予的节目。   忽然,他听到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名字。   赵无眠。   赵无眠...   赵无眠?!   裴延啪的放下了筷子。   包厢内倏地一惊,霎时安静了下来。杨天忍无可忍,“裴延你干嘛。”   裴延却没有理杨天。他径直看向林浅予,“你刚刚说你当时那个男朋友....他叫什么?”   “.........”   裴延的提问突如其来,林浅予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靠。   周达非这个傻叉不会把赵无眠的名字挂在嘴边宣传到连裴延都知道了吧。   这么久的交锋到此刻林浅予才有了第一次的心跳加速。她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可睫毛过长,看起来不甚明显。   片刻后,她端起面前的红酒轻抿了一口,“哦,叫周达非。”   “什么?!”杨天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朝裴延看去。   裴延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像是毫不惊讶似的   “达于非人之境。”林浅予知道躲不过,坦坦荡荡回答了杨天的惊讶,一字一句又重复了遍,“周、达、非。” 第55章 把刀放下   在收到裴延的消息之前,这个上午对周达非来说是很完美的。   一大清早裴延就走了,周达非得以睡到自己喜欢的时刻再起床。他吃了两个包子,端着碗温热的豆浆上楼开始写剧本。   他有段时间没有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了,最近都在自我头脑风暴。   正巧,今天早上灵感来敲门。周达非花了两个小时就写完了一个短片的框架,短小精悍,看起来十分不错。   写完后离午饭时间还有点距离。周达非随意翻了翻朋友圈。他本来是想看看丁寅那边有没有发什么关于峰会的最新消息,却意外看见赵无眠罕见地更新了动态。   赵无眠曾经是个屁大点儿事都会发朋友圈的话痨,最近两年却越发惜字如金了。他今天分享的是一个俄语入门的教程,那种转发到朋友圈即可免费领取的类型。   同为一个俄语字母都不认识的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周达非在疑惑中感到一丝紧迫:俄语?赵无眠都开始学俄语了?   周达非点开了赵无眠的对话框。   「你最近在干嘛?」   赵无眠看样子也正没事,很快就回复了。   「在想哪里可以搞钱。」   周大肥:「?????」   赵无眠出身一个非常富有且幸福的家庭,之前被裴延鄙视的国际音乐制作人任约就是他表舅。   在周达非的印象里,赵无眠从小就是象牙塔里的小王子,自生下来起就没有为任何世俗事务操过心,当然也包括钱。   周大肥:「学俄语要花这么多钱吗...?」   照无眠:「。」   照无眠:「我在努力实现经济独立。」   照无眠:「也包括俄语学习独立。」   周达非有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周大肥:「眠眠长大了啊...」   照无眠:「滚。」   照无眠:「我从青海回家的时候我外婆跟我讲过一模一样的话。」   周大肥:「。」   照无眠:「话说,我打算以后研究俄国文学了,所以要从头学习俄语。」   周达非知道赵无眠从来都是可以肆无忌惮做自己的。他出身优渥才华横溢,哪怕是在大多同龄人都开始慢慢步入社会、不得不为生计低头的时候,他还是有任性的权利。   但赵无眠又不是那种飘在空中的理想主义者,他已经学会自己经济独立了。   周达非为他感到高兴,同时又会有一丁点儿羡慕。   照无眠:「您最近混得怎么样呢。」   “.........”   周大肥:「在写剧本和分镜。」   周大肥:「上吊.jpg」   对话框上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然后跳出了一行蚯蚓般的文字:   「Ни пуха ни пера 」   赵无眠说了句俄语。   周达非点了下微信自带的翻译,显示这句话的意思是“既不毛茸茸,也不毛笔。”   “.........”   狗屁不通。   周大肥:「这啥啊这是。您这俄语连单词都没背会呢就开始写句子了?从语法到意思没一个是通顺的。」   照无眠:「这应该是俄语当中的一个常用用法。直译是说你打猎什么都打不到,但实际上是反奶一口。」   照无眠:「也就是祝你一切顺利盆满钵满的意思。」   周大肥:「哦。」   周大肥:「等我得奖的那天会记得感谢你的。」   周大肥:「对了,昨天林浅予跟我联系了。她现在在做主持人。」   照无眠:「她是不是又骂你了。」   周大肥:「.........」   周大肥:「微笑.jpg」   周大肥:「让您失望了,暂时没有。」   午餐做好了,阿姨按铃喊周达非下去吃饭。周达非应了声,把赵无眠发给他的那句俄语复制保存了下来,粘贴在备忘录里。   今天中午阿姨做了红烧排骨。周达非打算多吃半碗饭,然后小睡一会儿,下午继续写剧本。   裴延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裴延:「分享地址」   裴延:「给你半个小时,自己出现。」   周达非:「...?」   这是家裴延公司附近的高档饭店,一般裴延跟人谈事都会去这里。   裴延今天跟谁谈事呢?   ??   ????   ?!#¥%!@#   ......   临出门前,周达非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现在吃泻药还来得及吗。   -   在饭桌上“得知”周达非跟裴延和杨天认识并且也算共事过的时候,林浅予很给面子地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   “所以,周达非算是您的员工吗?”林浅予假装一无所知地问裴延。   杨天正端着茶杯,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   裴延现在面无表情,浑身上下都泛着某种常见调味料的气质,“差不多吧。”   “哎呀刚才我不好说!”林浅予柳眉一挑,顿时像见到了亲人一样,“裴导,其实我对周达非的意见,那可多了去了!”   “哦?”裴延一整个上午,第一次认真地看向了林浅予。   “说起来我就来气。”周达非还没出现,林浅予独自开始了她的求生表演。   “其实周达非和赵无眠——也就是那位手摔断了的同学,都跟我谈过恋爱。”林浅予说着自己站了起来,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可是!我这两段恋爱谈得就跟一段似的。”   “不管学习、生活还是课外活动,永远都是三个人一起。”   “周达非这货,自己跟我谈恋爱的时候连情人节都要定闹钟才能想起来;结果我跟赵无眠情人节的时候,他倒是恬不知耻地出现了!”   “.........”   “这种感觉,谁谈谁知道。我时常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林浅予翻个白眼,开始总结陈词,“周达非这个狗男人,以一己之力,毁了我大学两段恋爱!三分之一的宝贵光阴!”   “你为什么不怪赵无眠呢?”杨天终于没忍住问。   “那不一样。”林浅予的神情突然正经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赵无眠虽然是周达非的好朋友,但赵无眠是个特别好的人。”   “.........”   林浅予正说着,包厢的门把手含羞带怯地转了。周达非试探着把门推开,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不会见到林浅予的幻想。   幻想破灭。   “周达非?”杨天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我叫他来的。”裴延不动声色地点了下手机屏幕,“超时5分钟,这个月扣500块钱。”   “.........”   周达非环顾四周,桌前坐着四人,林浅予独自站着,看起来是刚发表完演讲的样子。   周达非一时有些尴尬,不清楚场上局势。万一裴延只是知道他跟林浅予认识,那不打自招岂不是太亏了。   就在此时,林浅予唰的从桌上抄起一把小刀,“周达非!你不跟我打招呼是什么意思!”   “......”周达非措手不及,“我,”   “你不认得我了?”林浅予瞪大了眼睛,“我是你前女友哎!”   “.........”   “我,”不知为何,周达非下意识地往裴延的方向瞟了眼。裴延的表情果然是又阴又沉,一副不开心还不让人说的样子。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周达非连忙对林浅予道,“你...你先把刀放下。”   林浅予放下刀,款款在桌前坐下。   周达非略带心虚地走到裴延身边,还得假装坦荡,“老师。”   裴延没看他,只嗯了一声。   周达非复又跟桌上另外几人分别问好,“杨指导,杨夫人。”   “曹教授。”   “小周,”曹教授笑笑,“我想起来了。你不是金融系的吗?现在在裴导公司?”   “对。”   中午的饭局原本只安排了五人,桌前没有多余的椅子。裴延把手隔空一指,对着周达非不耐烦道,“站着干嘛啊。自己搬个椅子过来坐下。”   “周达非。”菜上齐后,林浅予毫不避嫌地主动跟周达非搭起了话,“你知道刚刚你来之前我们在聊什么嘛。”   “.........”   周达非本能地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   “我们正聊到赵无眠虽然是你的好朋友,但他人特别好。”林浅予说。   “哦。那确实。”周达非干瘪瘪道。   他现在痛恨在钓鱼城那天给裴延看相机的自己。   裴延一手撑着下巴,眼神耐人寻味,“这个赵无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周达非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浅予先开口了。   “赵无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没有人会怪赵无眠的,只要见过他的都能感觉到。”林浅予说,“我手机里还有我们仨合影呢。”   裴延饶有兴趣,“哦?”   林浅予从手机云端按年份找出了他们仨在话剧社时期的合影。   裴延无视了周达非欲言又止的目光,直接拿了过来。在那张三个人的合影中,林浅予和周达非中间站着一个男生。   裴延一瞬间就明白了林浅予说的没有人会怪他的意思。   他并不柔弱,却仍然令每个认识他的人都想保护他。这不仅仅是相貌出众就能有的效果,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美好到脆弱。裴延极不情愿地发现,如果自己想在电影里拍个白月光,赵无眠就很合适。   而那个时候的周达非显得比如今意气风发不少。他在笑,却一看就是个脾气冲的,很有几分当年在大平台上动手揍裴延的风范。   裴延意识到自己一直主观忽略了一件事。周达非不喜欢A大、厌恶金融系,可他在那四年里并不只有痛苦和折磨。   他是有很多快乐的。   “老师?”周达非见裴延盯着那张图片看了过久,小声道。   裴延抬眸扫了他一眼,把手机递还给林浅予。   “怎么样?”林浅予问。   裴延是会应付这种场合的,“不错。一看林小姐你就没整过。”   这一顿饭周达非唯一的感想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而且是在砧板上切完之后还放到平底锅里混着油煎炸炒炖来了一整套的鱼肉。   场上大部分时候都是林浅予和裴延在说话,有时聊行业有时聊节目,时不时林浅予会巧妙地插入对周达非的吐槽。   周达非已经看出来林浅予是故意的了,几次后干脆放弃反驳。   他们俩现在都完全不能得罪裴延,必须要让裴延相信他俩一清二白。   虽然本来就一清二白。   “话说回来,裴导,”一顿饭到两点半才吃完,散席的时候林浅予才终于说了句周达非的好话,“周达非做男朋友是负分,但他对电影确实很有追求。”   “林小姐也很懂电影吗?”裴延话是对林浅予说的,目光却投向了周达非。   “那倒不是。”林浅予道,“主要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周达非就跟我说,出去约会别的呢都可以我选。唯独看的电影必须他选。”   “他还说他从前有一任女朋友逼他一起去看一个烂片,看完之后当场分手了。”   “什么电影啊这么厉害,”裴延阴阳怪气道,“不会是我拍的吧。”   周达非:“.........”   “哪能啊!”林浅予瞎话张口就来,“您是什么水平。当年如果看的是您拍的电影,指不定他俩当场结婚了。”   “.........”   从某种程度上,这顿饭吃得还算成功。结束后裴延同意进一步商量细节,让林浅予把详细的节目流程发给李秘书。   一顿午饭就解决了原本之后要商谈的事,裴延下午不打算再回公司了。送周达非来的车被安排送曹教授回到开会下榻的酒店,于是周达非只能被迫坐上了裴延的车。   车内气氛谈不上多么阴冷,但总归不是很正常,让人心里酸得没底。   果不其然,挡板一升起来。周达非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就被裴延拎着脖子按到了车门上,后脑生疼不得动弹。   裴延用力掐着周达非。他不久前的人性和柔情荡然无存,只剩下鹰隼般审视的眼睛,“周达非,我劝你给我老实一点。”   “啊?”周达非辛辛苦苦几个月,一夜梦回到横店,“你说林浅予啊?”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你也看到了,她对我意见很大!”   “而且我哪儿知道会碰见她。又不是我让你上她节目的。”   “我知道。”裴延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他似乎不太关心林浅予的事,“我问的不是她。”   “你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喜欢过你那个好朋友赵无眠?”   --------------------   感谢为本文提供俄语指导的我的室友(我本人一个俄语字母都不认识)。我现在的室友本科是学俄语的,srds她依旧修够了可以申请MSF的学分。。。 第56章 一见钟情理论   “啊??”周达非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不完全是因为被裴延掐着脖子。   “你在说什么啊!当然没有。”   周达非知道很多人都喜欢开自己和赵无眠的玩笑,以前没毕业的时候还有小姑娘在校园BBS上嗑CP。   但那个说到底就是一种圈地自萌,并没有什么人真的认为他们俩有些乱七八糟的,包括林浅予也是如此。   可是,裴延显然不会开玩笑。   “周达非。”裴延的表情说明他的这个问题中不含一丝戏谑,“我劝你最好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招。”   “不是,”周达非干笑了两声,被捏着的脖子让他有些呼吸不畅,“林浅予就是开玩笑,还有点儿夸大其词,你不会真当真了吧。”   “你也不想想,以林浅予的智商和强悍程度——我进门没立即跟她打招呼她都能抄起一把刀。这要真是我跟赵无眠有点...”   “就是有点你猜测的那种东西,她能看不出来?她能息事宁人?”   “估计直接把我俩做成人肉包子。”   “.........”   不知为何,回想了一下林浅予其人,裴延竟觉得周达非的话有一丝诡异的合理。   但赵无眠归根结底跟沈醉什么的不一样,裴延再怎么想都还是觉得膈应。   因为赵无眠真的是周达非的好朋友,他们真的在一起相处了很久,周达非各种意义上对他极端维护,搞不好到现在都还有联系。   裴延知道学生时代有一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就他自己这种驴脾气也还有杨天这样的朋友,可他还是一听到赵无眠就本能地警钟大作。   周达非已经被掐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不是会被动挨打的性格,撇了下嘴,“我说你,”   “周达非。”裴延又喊了他一次。   “怎么?”前方是个红绿灯,车缓缓停下,周达非在惯性的作用下左右一晃。他一手撑住座椅看向裴延,眉像是动了。   裴延此刻的眼神中并无几分阴鸷,更多的是认真和严肃,“青春时期有些越过友情的悸动很正常,我可以理解,但你不想着糊弄我。”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过。”   “真的没有。”周达非也认真了起来,“完全没有。”   裴延平静地凝视着周达非的眼睛,一眨不眨。车内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后,红灯终于结束了。   裴延在车加速前松开手坐好,直到下车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天裴延回家后就进了书房,把门一关没再出来。   周达非能感觉到今天的气氛与往日不尽相同,可他也不想讨好得过于明显,以免显得他跟林浅予那浮夸的演技是一个地方培养出来的。   晚上九点多,周达非收到了问候微信。   林浅予:「怎么样,你现在还活着吗。」   周大肥:「。」   周大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林浅予:「......?」   周大肥:「下次你再见到裴延,千万别再提赵无眠了。」   林浅予:「Oh no...裴老师这么细腻的吗,简直跟校园BBS上腐眼看人基的小姑娘(eg.我)差不多。」   林浅予:「不过裴老师怎么知道赵无眠能弯的?你连这个都说了?」   周大肥:「裴延看到了我相机上拍的赵无眠和他当时男朋友的照片。」   林浅予:「。。。好家伙我都没见过这位男朋友。」   周大肥:「没什么好见的。已经分了&并不是什么好人。」   林浅予:「?」   林浅予:「??」   林浅予:「那什么男朋友不会是欺负我们眠眠吧?」   周大肥:「。」   林浅予:「扛刀.jpg」   周大肥:「我已经揍过他了。」   林浅予:「点赞.jpg」   可能是因为中午没睡,周达非今晚没过12点就有点困。他回到卧室,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会儿,翻来覆去,又乏又倦又睡不着。   裴延不会真因为今天的事儿找他麻烦吧。   零点的钟声敲过,周达非隐约听见书房有些动静。可他等了一会儿,裴延还是没有往卧室来的迹象。   周达非心里有点不安,蹑手蹑脚溜到裴延书房门口,把门偷偷推开一个小缝。   里面并没有人。   周达非于是又悄悄把门带上,蹑手蹑脚打算离开,结果一转身发现裴延就站在自己身后。   周达非顿时吓了一跳,“你走路还真是没声儿啊。”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以为隐蔽却被抓了个现形了。   “找我有事儿?”裴延却没有应周达非的话。他应该是刚洗完澡,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没,没事儿。”周达非不太自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我就是路过来看看你睡没睡。”   “那你继续忙吧,我去睡了。”周达非说着就往外走,嘟囔道,“都困死了。”   裴延却比周达非精神得多,只是显得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距离感,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你进来。”裴延上前把门推开。   “我真的困了。”周达非边说边在言语暗示的作用下打了个并非刻意却十分应景的哈欠。   “.........”   “自己去把枕头和被子抱过来。”裴延最后说道。   裴延关掉了书房里的大灯,只留了两盏壁灯。他依旧是盘腿坐在地上办公。裴延的成功时常会让人忽视他的专注和辛苦,其实他的休息时间是很少的。   周达非身高腿长,在沙发上蜷缩着难受。他也不喜欢那么软的触感,索性把枕头往地上一扔,裹着被子在裴延身边躺下。   裴延只余光扫了周达非一眼,便又继续手上的工作。   按照剧本,沈醉和霍离都拍了足够多的镜头。但更换男主,不仅仅是镜头的单纯加减,它意味着视角和故事主线甚至基调的转变。   这种事情裴延不放心交给别人做,于是他自己的工作量显著增加。   周达非嚷嚷着困,可真躺下了也不太睡得着。裴延的屏幕停滞了一段时间,周达非注意到裴延眉头拧得紧了些。   “老师,你没有生气了吧。”周达非侧躺着枕在枕头上,忽然伸出手拽了拽裴延的衣角。   “.........”   “你不是困了吗。”裴延的语气说明他显然还没消气。   “老师,你今天本来答应要给我看剧本的呢。”周达非眨巴眨巴眼睛。   “.........”   裴延揉了下眉心,伸手把电脑合上,“你写了什么,拿来给我。”   周达非噔噔爬起来,把自己上午刚写完的小短片和最近还算成体系的东西拿来了。   裴延不管跟周达非关系处在一个什么状态,谈起艺术的时候总是平和客观的。   他高效而耐心地看完了周达非写的剧本,发现比从前有了显著进步。   “你不喜欢那种套路、程式化的情节,对吗?”裴延问。   周达非正盘腿坐在一旁,闻言道,“不是的。”   裴延有点意外,“哦?”   “其实我并不盲目讨厌任何情节。”周达非认真道,“在我看来,每个情节本身都是中性的、无罪的,关键在于创作者怎么运用。”   “无论是平平无奇、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都是创作者的问题,而不是情节的问题。”   “事实上,很多后来为人诟病的所谓烂大街的情节——第一个把它们写出来的人,都是天才而用心的。”周达非说,“不过后人不带脑子地效仿,没有立住人设和背景,没有足够的铺垫,剧情的发展也不合乎逻辑,盲目地抄些精华桥段,就全是狗屁不通。”   “我讨厌的是生硬地把一些热门的情节加入不合适的故事里,那是庸俗、尴尬且完全不合理的。”   裴延微微点了下头,像是在认真思索后认同了周达非的观点。   “比如?”裴延说,“一见钟情?”   “嗯,”周达非抿着嘴,“一见钟情就可以算。”   “我一直认为那些看起来玄学的一见钟情,背地里都是有原因的。”   “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由于种种因素,人们有些时候不太能看得出一见钟情的根本原因——甚至连当事人都未必意识到。”   “但是在艺术作品中,一见钟情的原因是必须表现出来的——明示暗示都可以。否则,一见钟情这个情节首先难以成立,其次没有作用。”   “它就变得完全是为了推剧情而存在,是苍白无力的——除非作者写它就是为了荒谬和讽刺。”   “你觉得什么情况下的一见钟情才是合乎情理的?”裴延似乎变得饶有兴致了起来。   裴延的话意味深长,可周达非皱了皱眉,竟真的认真思考起了一见钟情的合理性。   他想了会儿,“以我个人观点来看,不论什么类型的一见钟情,本质都是源于人物内心的某种缺失或者欲望。而他/她爱的这个人,起码在他/她自己的感受里,是完美契合了这种缺失和欲望的。”   “这种缺失或者说欲望,本身可大可小。”周达非说着,随手从地上找了笔和几张纸,十几年理科教育带给他的思维终于在此刻显露了出来。   “缺失越大,所需要的契合度就越小,这就是为什么青少年谈恋爱容易一见钟情,因为那是最躁动、最渴望、最好奇的时候;反之,如果契合度够高,那么不算很大的缺失也可以引发一见钟情。”   “比如一个全心爱着某人的人,就不会有情感再去爱另一个人,如果爱了,只能说明他跟之前一个人本就存在裂痕;”   周达非边说边写笔尖飞速,夹杂着各式各样的符号和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简写。   裴延同为创作人能够体会周达非此刻的状态,他被戳开了一个灵感点,像一个支点撬动地球一样,相关的想法源源不断地涌现了出来。   这些想法未必都有用,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灵感乍现的时候压根现在来不及多想,只能先记下来。   “一见钟情未必发生在第一面,”周达非的思维发散性很强,“只要是一瞬间萌生、之前没有基础的都可以算。”   “而且广义上未必局限于爱情,也可以是别的,譬如陪伴、理解等等。”   周达非的困意被一扫而空,他精神抖擞地写满了一整页纸,浑然没有注意到裴延的眼神。   为了方便以后查看,周达非还在最上方标了几个大字:一见钟情理论。   裴延:“.........”   “我暂时就想到了这些。”周达非写完后递给裴延,像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回答开放性问题后滔滔不绝了许久还自觉不满的超级优等生一样。   “.........”   “嗯。”裴延接过那张纸,象征性地扫了眼,“想得不错。”   看完周达非的剧本,裴延又继续开始了工作。而周达非在被头脑风暴短暂刺激后透支了体力,躺在一旁很快就睡着了。   裴延直到凌晨一点半才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可他依旧毫无睡意。   那张一见钟情理论的手稿被周达非压在一旁,裴延想给它拽出来又不敢用力,怕扯破了纸又怕吵醒了周达非。   试了几次后裴延最终选择放弃。   他对着周达非无邪到残忍的睡颜看了会儿,而后从抽屉里拿了一整包烟,独自走到了阳台上。   头顶是一片混沌,星空总是有着无数的天敌。被月光遮蔽,被乌云掩埋,被污染阻挡。   裴延靠在阳台的玻璃门上。风有些大,他点火的手微微发着抖,半天都没燃上。   裴延顿了片刻,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像是心绪平静了不少,从容不迫点燃了这一夜的第一支烟。 第57章 剪片子   入夜后的湖畔有些冷,水面映照出天际的光泽,深色的树林矗立在一旁,有一种志怪诡异的气息。   裴延抽完了一整包烟,仍然毫无睡意。尼古丁的气息让他的思绪仿佛浮在空中,离现实和理性很远。   周达非已经在地板上睡熟了,他的睡眠质量似乎一直都很好。裴延哐当哐当拉开玻璃门进屋,像是已经忘记了一两小时前生怕吵醒周达非的自己。   裴延在周达非身旁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忽然他伸出手动作熟练地捂住了周达非的口鼻,梦中的周达非在缺氧的状态下开始本能挣扎,很快就惊醒了。   裴延将将松开手,可懵懂状态的周达非却下意识拧紧了眉。他眼都未完全睁开,一拳已经握紧,大约是极缺乏安全感的。   “周达非,”裴延轻拍了下他的脸颊。   周达非紧闭了下眼睛后强撑着睁开,意识逐渐清醒。在看见裴延的那一瞬间他反应了过来,拳头倏地松开,“...没事。做噩梦了。”   “.........”   “你干嘛啊?”周达非一手撑地坐起来,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困倦,“几点了还不睡。”   “我问你件事。”裴延像是完全没意识到现在是所在时区的深夜,一脸认真道。   “.........”   “行,你问。”周达非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他看起来平静,心里却想着这个点把我叫起来除非要拯救世界不然我跟你没完。   裴延也坐到地板上,一本正经道,“你有对谁一见钟情过吗?”   “或者说,你有真的特别喜欢过某个人吗?”   周达非目瞪口呆,嘴和眼睛同步微微变大,脑海里清晰地打出了两个字:就这?   可是裴延看起来根本不是在开玩笑。周达非揉了下总是想垂下去的眼皮,无奈道,“没有。”   “坦白说我对谈恋爱是没多大兴趣的。爱情没什么用,浪费时间和精力,并且缺乏理智很难控制。”   “缺乏理智...”裴延喃喃道,“可你不是说一见钟情都是有原因的吗?”   “荷尔蒙分泌也算原因。”周达非反驳得极其顺畅,“可它理智吗?”   裴延仍在若有所思,而周达非被从深睡眠中叫醒,实在是困得不行了。   他连打哈欠都有气无力,“老师,爱情就像灵魂、死亡啥的,这种问题的思考都是永无止境的——也就是说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   “还是少想想。”周达非困得连卧室那几步路都懒得走,抱着枕头往地上一躺,“实在睡不着就去剪片子吧。”   “.........”   “沈醉那个角色还是有很多耐人寻味的镜头的......”周达非说话声音渐渐小了。裴延再看他时,发现他已经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裴延承认周达非说得对。一见钟情是有原因的,爱情是无用的。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永远是非理性的,没有谁能控制自己爱或不爱一个人,这是痛苦而无力的。   裴延想,在情感上他需要周达非,周达非却显然不需要他。   周达非可能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   裴延是懂那种感觉的。因为在周达非出现之前,他也是如此,并且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如此。周达非渴求的是极端独立,裴延则是天生的清高傲慢,从不认为任何人能真正与自己对话。   地上还堆着周达非的手稿,裴延不久前刚刚看过,在一众片段中夹着一个完整的短片剧本,连分镜都画了几幕了。   裴延还记得在霍离事发之前周达非曾说有个愿望。周达非能有什么愿望,板上钉钉是想拍一部自己的短片。   裴延知道上海不久后会有个给青年电影人的峰会,当初还来请过他。但裴延对栽培后人的事情毫无兴趣,这个峰会也不是利益相关的,他没怎么多想就拒绝了。   听说后来去请了夏儒森。   结合最近周达非的具体动向,裴延用心思考了一下,觉得他的愿望十有八九就是拍短片去这个峰会。   不行。   裴延有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慌,他觉得自己不能让周达非有一丁点儿自己飞起来跑掉的机会。   裴延定下来了会去上浅予会客厅十月份的第一期,也同时作为“月亮与六便士”这个专题的最后一位嘉宾。周达非发现裴延明显是连续忙了一阵子,像是手上除了《失温》还有别的事情在进展,不知是否与节目有关。   周达非生活的舒适程度是与裴延的忙碌程度成正相关的。他有时会参与一些《失温》剪辑的前期准备工作,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做自己的事。   裴延知道周达非自己半偷摸半明显的是在忙些什么,却也没有戳穿。他觉得自己现在忽然变得十分心平气和,总归一切他都已经安排好,不在乎让周达非多蹦跶小半个月。   临去北京前,裴延有一天回来得挺早。他带了一部分原应该在公司解决的工作回家,因为今天是周达非的生日。   周达非在自己的生活上不是很有仪式感,生日对他来说除了礼物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现在他长大了,也很难再有什么礼物能打动他。何况他毕业之后便再没把自己的地址给过别人,所有人都没办法给他寄礼物。   比如赵无眠。   比如,周达非的妈妈。   周达非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出生对妈妈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甚至连妈妈的祝福都不想收,他希望妈妈忘记这个日子。   今年生日这天,周达非原打算跟去年一样,一个人平平淡淡过去。   可是,裴延提前回来了。   还是空着手的。   裴延在书房里剪片子,白天或许让人拘谨几分,他没有坐在地上。   周达非被要求坐在一旁“观摩学习”。裴延看了几个片段,忽然说,“这几条好像是你打的板。”   周达非凑上前卡着开头看了眼板上写的字和打板的手,回忆了一下,“对...确实是我。”   在横店拍戏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如今想来却好似恍如隔世。   裴延望着屏幕云淡风轻地笑了,但带着一股沉稳的柔情,仿佛周达非打板让镜头比以往动人了许多。   “今天是你的生日。”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   “嗯。”周达非被摸得有些不自在。他其实不太希望裴延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一来他并不感兴趣,二来这意味着他丧失了自己开口的机会。   虽说他开口也不代表裴延就会答应,可总比没机会开口要好。   “老师,其实我,”周达非并没想好怎么说,还是开口了。   却被裴延举手打断。   周达非一颗心钝钝地沉了下去,咬下了没出口的愿望。   裴延轻点了下鼠标,不知是故意的还是误触了,屏幕上开始播放《失温》未经剪辑的片段。每一条开始的一声打板都是周达非打出来的。   “你还想拍戏吗?”裴延忽然说。   周达非一愣。午后三四点的太阳透过窗帘完全拉开的落地窗,肆无忌惮地充盈挥洒。明媚的光线徐徐落在裴延身上,有一种童话中才有的人性光辉。   “我,”周达非竟卡了一秒,“当然想。”   裴延随意地点了下头,目光复又投向屏幕上的工作,“我知道了。” 第58章 好地方   裴延主动提起了拍戏,让周达非精神为之一振。他一整个下午都在期待着裴延能多说些什么,可直到晚餐时裴延让厨房端出个蛋糕出来,都没再提起过这个话题。   “我不太喜欢吃甜的。”周达非并不是很想要一个蛋糕做礼物。   “这是一种仪式感。”裴延给蛋糕插上数字蜡烛,周达非24岁了。   “怎么也算是个本命年。我一直觉得仪式感跟艺术有很多共通之处,说它有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它毫无疑问是有意义的,甚至是很大的意义。”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在心里想:可我现在不想讨论什么仪式感,我想要艺术。   “你有没有想过,它的意义或许是一种目前的科学还无法解释的东西?”裴延意有所指,“就像爱一样。你认为它没有意义,可你并不能证明你的观点。”   周达非莫名其妙地看了裴延一眼,不知道他一个搞艺术的怎么好好想起来探讨科学。   “可能吧。”周达非说,“而且我也不是绝对认为爱没有意义,只是我自己不需要它。”   “许个愿吧。”裴延把蛋糕推到周达非面前。他还把一楼的灯都关了,客厅里顿时暗了下来,世界的底色是月亮的,亮色则是蜡烛的。   周达非对这些事情都不太信,许愿要是有用他天天烧香拜佛祈祷裴延放他一马。   可当一个愿望过于强烈而现实又像开玩笑似的残忍时,人多多少少会寻求一些心理慰藉。   周达非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裴延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他放弃了奥涅金的话剧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   在北京上高铁时,赵无眠去送他,跟他说,你一定会成为全中国最好的导演。   周达非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我只想成为一个导演。”   周达非没闭眼,呼的吹灭了蜡烛。   “我想成为一个导演。”他在心里默念。   蜡烛一灭屋内更暗了几分,风吹月色显得澄澈通透,几分寒凉。   “我想起了一句古诗。”裴延忽然说。   “灭烛怜光满。”周达非随意道,“我一直觉得这五个字的意境很美、很有想象力,并不逊色于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裴延点了下头,笑道,“愿望许好了?”   “差不多吧。”周达非说。   周达非生日之后没几天就是裴延要去北京录节目的日子。之前林浅予还发微信给周达非,问他会不会一起去。   周达非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自己不知道。   裴延不管去哪里都喜欢把周达非跟随身行李似的带着,但这次偏偏去的是北京。   裴延不想让周达非跟他一起去录制现场,因为这样会见到林浅予。   裴延也不想放周达非一个人在北京闲逛。因为这是周达非的老家,指不定一伸手就来了一堆狐朋狗友,比如赵无眠。   同时,以他们如今的关系,裴延也不好强行把周达非一个人锁在宾馆不让出门。   其实裴延可以不带周达非去,毕竟来回也就几天而已。   可他不想。   临出发前的几天,裴延一直在为这个问题头疼。   终于,李秘书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电视台大楼里有个集咖啡厅酒吧餐厅于一体的四不像内部休息处,刷卡才能进。   当然,个别名人——比如裴延,刷脸也可以进。于是裴延打算录节目的时候让周达非在这儿等他。这个地方周达非只要出去就进不来了,于是实质上等同于哪儿也去不了。   没机会见到赵无眠,也来不及碰到林浅予。   很好。   裴延给李秘书记上了一功,直到此时才最终决定让周达非跟自己一起去北京。   “你收拾下东西,”晚餐时,裴延说,“明天跟我去北京。李秘书帮你一起买好票了。”   “明天就走了你今天才跟我说?”周达非随口吐槽。   “这次去的时间短,”裴延一本正经道,“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   刚刚不是你让我收拾东西?   《浅予会客厅》是一档现场直播的访谈类节目,每周六晚上八点播出。   它刚出的时候曾经在上午档播过,随着数据和舆论一片走好才挪到了黄金档。   尽管是晚上录制,但现场直播要做的前期准备很多。裴延午饭时间刚过就来了电视台,周达非一个人被留在8楼的休息厅。   其实这个地方周达非以前来过。周立群在还不是A大经院院长的时候就已经颇有名望地位,时不时会作为专家接受采访,有几次他把还在念中学的周达非也带过来了,希望他见见世面后能够多少得到熏陶,不要那么叛逆。   然而周达非冥顽不灵。他能给周立群最大的面子就是当着外人的面不说话,免得“出言不逊”。   周立群执教三十余年,不知教出过多少各行各业的精英,偏偏对周达非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于是几次过后,周立群再带周达非来电视台时,没有再让他直接跟在自己身边,而是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让他一个人写作业,   这个“合适的地方”就是如今李秘书为裴延找到的休息厅。   周达非一进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别乱跑,”裴延临走前说,“点了什么东西记在我账上。”   “哦。”   跟周立群当年的话一模一样。   除了饭点,这个休息厅里的人并不会太多。在这里上班的员工没有很多时间耗在这里浪费,而访客终归是有限的。   周达非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正是一波人潮散去后的平静时分。他从前坐过的临窗的位子还空着,那里可以俯瞰附近的矮层建筑,晚上风景很美。   周达非在吧台点了杯他高中时期很喜欢的鸡尾酒,抱着电脑坐了过去。周达非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喝酒,不是因为酒多好喝,纯属是叛逆。   周达非在这里写了一个下午的剧本和分镜,这是他高中的时候也干过的事儿。只不过那会儿他要防着周立群,现在则是要顾及裴延。   周达非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永远都被绑着个鬼魅般的影子,牵绊住他的四肢,让他只能挣扎着往前走。   休息厅里有个巨大的显示屏。表面上说是轮番播放这个电视台下各个频道的节目,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它只会播放这个时间段最有意义的节目。   在没有其他特殊因素的情况下,最有意义就是最火。   晚餐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显示屏上已经开始播放裴延作客《浅予会客厅》的宣传广告,林浅予从八月开始围绕着“月亮与六便士”的话题陆续采访了将近十个人,裴延是这一系列中的最后一个。   他声名赫赫,风评却两极分化。但无论是追捧或是抨击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他的故事颇有几分传奇。   林浅予确实很聪明,裴延讨论“月亮与六便士”——这期的收视一定会爆的。   周达非估计自己今天是能在这儿看完一整个节目了。   “你是...周达非?”忽然有人出现跟他搭话。   周达非下意识心里一紧,以为是碰上了什么跟周立群有交集的人,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刘珩。   沈醉处女作电影的男主,文艺片知名男神,他们在横店有过一面之缘。   对于刘珩能记得自己,周达非还是挺讶异的,“刘...老师。”   裴延给周达非带来的阴影过深,以至于现在裴延不在,周达非对老师这个称呼都莫名开不了口。   “您也是来录节目的?”周达非问。   “对。一个综艺节目,大概半个多月后才会播。”   “我听说裴导今天要来做一个访谈,”刘珩语气冷淡,却端了杯酒主动在周达非身边坐下,“看来霍离的事儿还是给《失温》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啊。”   周达非很场面地笑了,“裴老师经过考量之后打算把沈醉剪成男主,其实他跟霍离的戏份本身就是不相上下的。”   换男主这事在圈内已经是半公开状态,不久《失温》就要铺开来宣传了。   “这么说,”刘珩抿了口酒,姿态高雅得像在演戏,“又到了我和沈醉打擂台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周达非下意识皱了下眉。他想起来沈醉曾经提过一嘴,说刘珩一直看不上他。   这是有可能的。刘珩是京圈子弟,跟裴延一样从小就在电影圈长大;而沈醉来自小山村,是夏儒森大海捞针般挑出来的。   周达非有些不悦,但他还不能得罪刘珩,这是连接他和夏儒森乃至整个文艺片界的桥梁,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春栖》也在后期了?”周达非克制了自己的不满,挑了个不会出错的角度开口。   “你对《春栖》很感兴趣?”刘珩注意到周达非的神情不像是随口寒暄或恶意打探,而是真的好奇。   “我是夏导的影迷。”周达非说,“他所有的电影我都看过。”   刘珩有些意外,“你喜欢...夏导的电影?”   “对。”周达非认真道。   刘珩凭直觉认为周达非说的是真话。   从逻辑来看,也应该是真话。裴延的人没必要拍刘珩的马屁,就算要拍,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喜欢刘老师的电影”远比“是夏导的影迷”更动听。   大屏幕上再次播放起了今晚《浅予会客厅》的宣传片,结尾是一句“...在月亮的行业里找寻六便士,或许是很多人对知名导演裴延的看法。今晚八点,欢迎锁定《浅予会客厅》。”   刘珩听到了宣传广告语,却并没看过去,显然周达非的话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觉得你肯定是个追求六便士的人。”   周达非面部表情轻微地笑了,他是跟着裴延出现的,所以刘珩有此看法毫不奇怪。   “后来我听说你是个特别好的学校特赚钱的专业毕业的,原本前途无量,是跟家里闹翻了出来的。”刘珩可能听说过些什么,“我又觉得你虽然跟着裴延,但可能是想追求月亮。”   “.........”   虽然这个词就很灵性。   “可现在...你喜欢文艺片却在裴延手下干活,”刘珩往大屏幕上扫了眼,“难不成你也是跑到月亮的行业追求六便士?”   这一长串弯弯绕下来周达非都有点晕。他不得不感慨刘珩的逻辑思维还是过硬的。   “哪有那么复杂,”周达非不愿深谈,“文学作品中的意象泾渭分明,但现实很难分清的。”   时钟敲到八点,大屏幕上《浅予会客厅》开始了。   电视节目里的林浅予还是很有女神范儿的,跟一言不合就“挥刀相向”完全不沾边。   “今天是我们浅予会客厅‘月亮和六便士’专题的最后一期,”林浅予口齿清晰落落大方,“非常荣幸——像中了千万彩票一样荣幸到让我觉得必须给手磨砂8次才能去领奖一样荣幸,我们请到了裴延,裴老师。”   裴延不怎么上节目,但看起来像个老手。他也不笑,只掀了下嘴角,“大家好。”   “裴老师关于我们的专题有什么独到的经历或是见解吗?”林浅予一上来就进入了正题。   “见解谈不上,”裴延随意道,“就是挺困惑的。”   不知为何,屏幕前的周达非感到了一股阴阳怪气。   “哦?”电视里的林浅予倒是很配合。   “来上节目之前,我也在网上做了些功课。”裴延说得像模像样,“我搜索与这个系列节目相关的内容,看到最多的一句话是,‘在满是六便士的地上,你抬头看到了月光’。”   “甚至我为了这个节目打算重新看一遍毛姆那本书,发现简介里也写着这句话。”   “我也听说过。”林浅予适时参与了裴延的发言。   裴延轻笑一声,当着镜头的面都毫不掩饰并非刻意的骄傲,“这句话是否契合毛姆小说的主旨可能很难讲,毕竟整部《月亮与六便士》正文里从没出现过月亮和六便士这两个词。”   “但单就这句话本身来说...”裴延战术停顿,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我真的很疑惑,哪块地上满是六便士?”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吗?”   “站在这样的地上看到、甚至追求月亮是值得为人钦佩的吗?”   “如果真的遍地都是数不尽的六便士,那所有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追求月亮了——想追求火星都没人拦着你。”   林浅予笑了下,明智地没有发表观点。   裴延收起自己一连串打着困惑旗号的质问,“事实上,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六便士离他们的距离完全不比月亮近,想要追求所需付出的努力也分毫不少。”   “那么,”裴延稍稍坐直了些,神情变得冷而严肃,“为什么古往今来还有那么多人铺天盖地地认为追求月亮比追求六便士更加高贵呢?” 第59章 我的月亮   裴延的语气不算急速,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咄咄逼人。   周达非还不是很确定裴延最终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可显然裴延在这个节目上毫不温和。   “裴延还真是...”刘珩的话听起来意味不明,“一如既往地敢说啊。”   “嗯?”周达非注意到刘珩话里有话,“您跟裴导以前很熟吗?”   “熟谈不上。”刘珩说,“但我们的父母都是搞电影的,所以我们也算是在一个圈子里长大的吧。”   “裴延一直是那种...自命不凡的人,说话做事待人接物全都由着自己喜好,不留情面。”   “说实话,从前我们一直以为裴延长大后必然要十年磨一剑搞出个名垂青史的电影的。”   “所以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周达非不知为何有些好奇。   “算是吧。”刘珩嗤笑一声,“不过裴延从小脾气就不太行,也不怎么跟同龄人交朋友。”   “原本我还以为入行后能有合作机会,谁想到他离经叛道、直接跑进另一个门类里去了。”   “文艺片和商业片...”周达非觉得这种对立有些夸张,“就这么不能相容吗?”   “那倒不是。”刘珩坦然道,“换成别的导演其实不至于这样。只是在某些人看来,有的人拍商业片可以看作是一种选择,裴延拍商业片就是叛逃。”   周达非想起来杨天曾经说过裴延少年时期被“寄予厚望”,心里有些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大屏幕上裴延一番话毕,林浅予不知是排练好的还是临场发挥,没有直接接招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这么说,裴导是更偏爱六便士了?”   “当然不是。”裴延像是觉得好笑,“我刚刚是在讲道理,根本不带个人偏好。”   “人生的路不止一条,追求月亮或是六便士或是别的什么,是每个人自己的权利,没有高低贵贱。”裴延的语速慢了几分,咬字逐渐字正腔圆。   周达非望着大屏幕,忽然道,“我觉得裴导说的是对的。选择什么是每个人自己的权利,旁人无从指摘。”   他的目光从大屏幕上挪回来,认真地看着刘珩。   “我知道。我个人对裴延的意见没有很大。”刘珩眼神一飘,像是无意提起一件已经被安排好的事,“沈醉最开始能认识裴延,还多亏了我呢。”   周达非不太喜欢刘珩提到沈醉时的语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么说,您跟沈醉关系还挺好的?”周达非说。   “有人跟你说我跟沈醉关系不好?”刘珩比周达非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多了很多年,似乎读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   周达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甚明显地把目光移到了大屏幕的裴延身上。   “是沈醉自己说的?”刘珩的语气中有一丝诡异的笑。   屏幕上此时切进了广告,让周达非没有继续掩饰的机会。他突然有一种没来由的感觉,刘珩来找他聊天,可能是因为沈醉。   “不是。”周达非想了个能解释的说辞,“是在横店的时候,我自己瞎感觉的。”   刘珩不知信了没有,他啜了口酒。他在镜头下可以很接地气,在现实生活里却举止华贵得像个高大美丽的雄天鹅。   “这件事在圈内不算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我跟沈醉,曾经在一起过。”   “只不过沈醉...是一个非常倔强且不甘人后的人。他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让人心生保护欲。”刘珩说。   周达非对这种分手后背地里嚼前任舌根的行为不敢苟同。   且刘珩确实如沈醉所言,心高气傲看不上人。从“保护欲”三个字开始,周达非就知道刘珩从来没有把沈醉当成一个平等的、独立的演员去看待,估计是想把他作为自己的一个附属品,养着他、偶尔带出去拍戏等等。   周达非对这种境遇十分熟悉。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明白了沈醉为什么会一头扎进裴延的电影里,甚至为此不惜去爬床。   文艺片是刘珩的天下。无论是他自己、他的家庭还是他的资源,都是碾压性的优势。或许沈醉正是为了脱离刘珩、真正做一个自我独立的演员,才毅然决然地离开出道的圈子,开始拍裴延的戏。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周达非在心里想,“沈醉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我倒是并不觉得沈醉看起来柔弱可欺,”周达非语气平静客观,“拍   《失温》的时候,他的坚韧和不服输是有目共睹的。”   “是吗。”刘珩听起来气不太顺,“那就拭目以待吧。”   周达非总觉得刘珩这个人身上冒着一股自相矛盾的气息。   譬如他看不上沈醉,却又显然对沈醉的事情很关心;   又譬如他对周达非并不友好,但会别扭地主动与他攀谈。   估计下一步就是加微信了。   周达非觉得刘珩十有八九把自己当成了打探沈醉消息的一个途径,不知道是抽的哪门子风。   但周达非不打算拒绝他。   这是social,是周达非在经济学院学到的难得有用的东西。   《浅予会客厅》是个很火的节目。一分半的时间里播了6个广告,还都是有头有脸的品牌。   周达非忽然有点好奇林浅予做这个节目的初衷。林浅予是一个过分全能的人,让人看不出喜好。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在任何领域都资质平平,唯一的优势就是智商高。   “裴导,”广告播完后,林浅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其实我也有件很好奇的事。”   她笑吟吟的,“您应该已经是个不缺六便士的人了,为什么还不愿意追求一下月亮呢?”   在高清摄像头下,裴延眉间轻微紧了几分,说明这是个并不令他愉快的话题。   “您是想说您也有追求月亮吗?”林浅予注意到了裴延的不虞,“但就我所知,大部分人都不这么认为。”   “我们先不讨论关于我自己的事。”裴延的嘴角也噙上了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我想先明确一下我对于月亮和六便士的定义。”   “每个人的‘六便士’是不一样的。”裴延不疾不缓,“对于一贫如洗的流浪汉来说,‘六便士’可能仅仅是活下去;对于境遇稍好一些的人,六便士或许是能有一份收入,稳定地活下去。”   “在达到此目的的基础上,‘六便士’可能是有一个自己的住所、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房子能不能换得大一点,孩子能不能上最好的学校,老人能不能得到最好的医疗...总归这些让我们更好地适应这个外部世界、在世界上生存下去、稳定地生存下去、体面地生存下去、有品质地生存下去的需求都是‘六便士’。”   “所以,”裴延语气平淡,“即使是我这么成功富有的人,你也不能绝对地说我是不缺‘六便士’的。”   “.........”   “而‘月亮’,”裴延继续道,“是我们自己的大脑赋予自己的欲望和追求,与精神更相关,它是高度个体差异化的。我们在乎的不再是我们追求的事物能够如何改善我们在世界上的生活,而是事物本身。”   “因此,旁人是无法确切判断我是否在追求‘月亮’的。”裴延的话语忽然变得有点柔情,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因为你们并不知道我的‘月亮’是什么。”   林浅予缓缓点了下头,敏锐道,“看来裴导的月亮...很独特啊。”   “.........”   “这不重要。”裴延说,“我今天来这个节目,想表达的东西与我自己无关。”   “按照我个人对《月亮与六便士》的理解,”裴延话说得滴水不漏,“我其实是很喜欢这本小说的。”   “它里面包含探讨的东西很多样,很重要的一点是展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从证券经纪人变成画家吗?”林浅予笑道。   “是也不是,因为本质上我没有看出毛姆特别推崇任何一种生活,他想说的是选择不止一种。”裴延娓娓道来,“譬如当时社会高度推崇理性和秩序,甚至到了一种刻板僵化的地步——于是毛姆的笔下就展现了主人公本能、非理性的意识和行为。”   “还譬如大家津津乐道的月亮和六便士。毛姆生活的那个年代,社会弥漫着高度的拜金气息,所有人都很...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很世俗。”   “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每个人的人生追求都大同小异,大家满脑子都是包括赚钱在内的、无穷无尽的、被周围环境赋予的世俗需求,却没思考过这是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毛姆说:看,世界上不只有你熟知的六便士,也还有你忽略的月亮。”   “毫无疑问,这是有着非凡意义的。”镜头在此处切了个侧脸,裴延的下巴微微扬起,侧脸线条像他的话语一样利落有力。   他的眼神坚定,似有一股灼热,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却意外的好看,以及更重要的:他在各种意义上都还很年轻。   周达非发现,裴延最具有人性光辉的时刻并非他对自己高抬贵手,而是当他开始正经地谈论某个话题:电影、小说甚至是其他社会问题。   但人类的非理性行为是系统出现的,裴延这么会讲道理,却还是能蛮不讲理地把周达非搓捏揉掐,十足是个变态。   “可现如今,”大屏幕切了个远景,裴延话锋一转,“尽管据我观察大部分人都在为‘世俗生活’忙碌着,但‘六便士’却变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脚的东西,月亮也从一种可供参考的选择成为了一个比六便士高贵美好几万倍的东西,”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误区呢。”   裴延说完,场面短暂地安静了几秒。作为现场直播,这种安静有些久了。   “裴导真的是很厉害啊。”林浅予在安静变成直播事故前开了口,“咱们的节目都接近尾声了,您几乎没有一句话是照着台本说的。”   “.........”   周达非没忍住笑出了声。   “更可怕的是,我作为主持人完全没有想去控场。”林浅予对着镜头做了个有些夸张的手势,“快结束了,裴导能不能给个面子,分享点儿跟自己有关的事呢?”   “您的电影很多人都看过,但您这个人其实是很神秘的,大家都好奇。”   “还真有一件。”裴延想了想。   “哦?”林浅予瞬间来了兴致,不知是不是排练好的。   裴延用一种随意的口吻讲一件正事,“下半年我们公司会做一个短剧的项目,已经在准备,启用和培养一些青年演员。”   “您亲自执导吗?”林浅予好奇地问。   “不,”裴延说,“这是给年轻导演的机会。”   林浅予下意识抿了下嘴,说明她已经知道这个“年轻导演”是谁。   “方便透露一下短剧的题材或者名字吗?”林浅予问。   “青春题材,”裴延说,“叫柠檬凉。”   --------------------   没想到吧。。柠檬凉还有戏份呢。。   另外,关于月亮、六便士以及毛姆小说,不同的人有不同观点很正常,我写的也只是代表笔下人物的看法。 第60章 一剑封喉   当裴延轻描淡写地提到“年轻导演”和“柠檬凉”时,周达非瞬间不知怎的忽然明白了:裴延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思。   包括写剧本、拍短片以及那个夏儒森作评委的峰会。   只是裴延城府颇深没有戳穿,不动声色地四两拨千斤,把周达非都还没说出口的愿望直接扼杀了。   裴延安排好了剧本、组建了项目,还专门挑在当红的节目上说,既全了自己栽培新人的美名,又让周达非骑虎难下无法拒绝。   裴延公司签的导演只有周达非一人,这是个公开信息,不过是从前没什么人注意罢了。   而今天以后,没多久整个圈内都会知道裴延旗下有个年轻导演周达非,他从此身上就被烙了裴延二字的印记。   以裴延如今的地位,他周达非除了乖乖跟在裴延后面拍裴延扔给他的剧本,还能去哪里当导演呢?   兵不血刃,一剑封喉。   “裴延真是聪明。扯了大半个节目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显得公正清高的样子,最后还立了个关爱后辈的人设。恭喜你啊,你马上就要获得...”刘珩的台词功底极强,几句普普通通的话被他抑扬顿挫地一说,显得格外阴阳怪气, “不知道是六便士还是月亮的东西了。”   “.........”   周达非此刻心情复杂而混乱。他跟刘珩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裴导录完节目会过来找我。”   “哦,”刘珩会意。临走前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   和很多人一样,周达非习惯在刚加一个人微信的时候翻翻他的朋友圈。   刘珩的朋友圈是三天可见,不过凑巧他昨天刚发过,是他自己做的菜。   下面丁寅还评论了,从语气判断他俩关系不错。   周达非忽然发现,沈醉、丁寅、刘珩...不知不觉他离自己青春年代喜欢的电影近了很多很多,可梦想仍旧遥不可及。   “周达非。”裴延录完节目没怎么耽搁就来了,看起来志得意满,分毫不见节目上剖析月亮与六便士的沉静文人模样。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把手机锁屏,“老师。”   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平静面孔下深藏的不悦甚至愤怒,倒也并不意外,“听到柠檬凉的事儿了?我听说每周六晚八点这个休息厅都会放浅予会客厅。”   “嗯。”周达非的声线堪称一马平川,“你怎么完全没跟我提。”   “给你一个惊喜嘛。”裴延在周达非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反正也是要在节目上说的,我和我的公司都需要一点正面形象。”   “.........”   “但就算没出霍离的事儿,你也还是会让我拍柠檬凉的。”周达非说。   “对,”裴延坦率承认,“我知道你不喜欢柠檬凉,但列夫托尔斯泰不可能第一次动笔就写《战争与和平》,基耶斯洛夫斯基也不是刚学会拿摄像机就拍了《十诫》。”   “你需要练习。”裴延说,“柠檬凉就是个很适合练手的本子。”   “那我可以改剧本吗?”过了会儿,周达非说。他的声音仍是有些掩藏不住的低落。   “仅限于微调。”裴延却不会怜香惜玉。   回到上海后,周达非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   《柠檬凉》是个已经开始了的项目,这意味着周达非不再是个闲人了。   周达非的心情比柠檬还凉。他完全没有想到,当自己再次能够导戏时,会是这样一个“傀儡”局面。   种种迹象表示,尽管这部短剧最终的演职员表上导演一栏会写上周达非的名字,但从立项到选角到拍摄到上映……方方面面都将完全处于裴延的掌控之下。   《柠檬凉》不长,拍摄周期只有大概一个月。裴延在去北京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班底组建完成,拍摄场地就选在上海,连通告单都已经排好。   幕后是清一色裴延旗下履历漂亮的团队,只剩下主要演员还没选。   这个部分裴延觉得周达非有参与学习的必要性,打算让他历练一下。   因此这几天周达非都在看演员的试镜视频。他要从这些视频中挑出觉得不错的,进入正式面试。   用裴延的话说,这些人周达非想选谁都可以,反正都是他公司的。   周达非:“………”   选演员是周达非难得有点自主权的地方,他很认真地看了每一个演员的自我介绍和试戏片段。   他们大多是新人,以刚毕业没多久的青年演员为主,年轻、朝气、名气不大,基本没有周达非见过的面孔。   但能看出来,裴延签演员还是很严格的。这些青年演员的表演功底都很过关……从能力上来说,周达非觉得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可以胜任《柠檬凉》里的主角的。   毕竟这是部现代青春题材的,风格偏偶像,剧情也没有特别难把握的地方。   周达非把这些试戏片段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一周过去了他还是没能确定进面试的名单。   裴延要求他最多只能保留三分之一的人。   “同为打工人,下不了手?”某天晚上十二点,裴延结束工作,发现周达非还在看试戏。   “也不是。人太多了,真的很难挑。”周达非揉了下干涩的眼睛,“而且大部分人水平真的差不多。”   “这就算人多了?”裴延走到酒柜前。上次开的香槟还没喝完,他倒了两杯,“你知不知道我拍电影一个角色就能收到上百份叫得上名儿的演员试戏。”   “你的问题在于你还不适应你现在的身份。”裴延把一杯酒放在周达非手边的茶几上,“你是导演,你要做的是选出你认为合适的演员来拍你的戏。”   “你不是老师在给学生打分,也不是裁判在给选手比赛,公平不是你必须考虑的事。”   “可是…”周达非皱着眉闭了下眼后又睁开。   “周达非,”裴延此时倒是没有催他,而是耐心地靠在一旁的桌上,“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不是没有能力,只是运气不好没有机会,或者是机会不够排不上——这是没办法的事,它每天都在发生。”   “你一般是怎么挑演员的?”周达非忽然问。   “我?”裴延随意笑了下,“我会先让所有我认为能教出来的演员入围,然后根据各种因素进行打分——流量、风评、跟我的利益相关程度、甚至是他本身自带的资源…演技,说实话在这个环节发挥的作用不那么大了。”   “但这是因为我是我。”裴延又说,“只要形象符合、能力达标的人,我都能教出来。你作为导演调教演员的能力越强,你的选择余地就越大。”   “但《失温》你选了沈醉。”周达非说。   裴延:“我选沈醉不完全因为他的演技。”   “因为燕名扬吗。”   “也不完全是。”裴延露出了一个寒光凛凛的笑,“文艺片男神来演我的电影……光是想到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清高腐朽电影人的表情,我就能愉快好一会儿。”   “……”   “而且沈醉有沈醉的优势,能帮我开发更大的市场。”裴延忽然挑起周达非的下巴,“比如你。你对我的电影如此嗤之以鼻,绝对是一分钱的票房都不愿意贡献。”   “但要是发现有沈醉,你是不是就会动摇了呢?”   “……”周达非疲惫道,“其实我真的给你贡献过票房。”   “哦?”裴延显然很惊讶。   “《沉睡小火车》。 ” 周达非的语气弥漫着陈年旧事的淡淡伤感,“那是个意外,是我花过的最冤枉的一笔票钱。”   “…………………”   尽管裴延的话不是毫无道理,可周达非还是想尽力做到结果和程序都公平。他将一些模棱两可的演员挑出来,挨个儿在网上搜他们从前演过的东西。   就算是正式的电影电视剧没有,短片和作业也还是多少能找到些的。   和裴延不同,周达非很看重一个演员自身对角色的领悟力。因为毕竟真正去演的不是导演而是演员,硬教出来的东西总有种工业批发的质感。   就这样,周达非又花了三天,确定了入围的演员名单,定下来下周面试。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周达非某天正在看一个演员的毕业作品,忽然收到了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的微信。   他大学话剧社的同僚、在横店时被沈醉拿来在裴延面前顶包赵无眠的老朋友,同时也是最最最最开始推荐他去参加裴延讲的导演培训班的人。   许风焱。   许风焱:「?????????」   周大肥:「……?」   许风焱:「听说你要拍裴延投资的电视剧了?!」   周大肥:「这个剧没有适合你的角色。」   许风焱:「。」   许风焱:「客串的呢。」   周达非这回是真的迷惑了。他刚刚是随口开玩笑,许风焱是知名童星出身,小时候就演过裴延的电影,现在还算是个实力派学霸男神,片约一直不错,万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周大肥:「你图啥呢,」   许风焱:「我最近走到了人生的分叉路口,正在童星转型阵痛期。」   周大肥:「所以?」   许风焱:「我小时候演过裴导的戏,不过他应该不记得我了,我得想办法搭点关系啊…你有什么门路吗。」   周达非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并且他将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持续不断地意识到:裴延已经变成了他身上的一个洗不掉的标签,他不仅在工作和生活上会受到裴延施加的各种控制,在其他没有裴延直接出现的场合也还是难以独立。   他可能会得到很多的尊敬、称赞和善意,可能会拥有金钱和荣誉,但这些归根结底都不是给他的,也不是他自己获取的。   许风焱是个挺好的人,而且周达非知道他的演技和敬业程度都毫无问题。   周大肥:「这事真的不归我管。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让经纪人联系裴延的秘书,直接说清楚来意。」   周大肥:「你大小也是个知名演员,让你客串有益无害。而且你毕竟是童星出身,还演过裴延的戏,我觉得他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许风焱:「……可是这么直白合适吗。」   周大肥:「不能更合适。裴延最喜欢直白地讲利益。」   --------------------   如果实在想不起来许风焱是谁,可以回去看第12-14章。 第61章 意外指数   在周达非为《柠檬凉》选演员的时候,裴延的《失温》也紧锣密鼓地进入了后期。   第一波的宣传已经放了出去,在正式的海报上沈醉是一番。裴延的电影很少在拍摄完成前对公众披露详细信息,所以也只是坊间有不知真假的传闻说原本男主是霍离。   只是在上月霍离的风波过后,如今的这个结果不会令任何人感到惊讶,包括霍离本人。   周达非在裴延剪辑的时候旁观过,他发现同样一个故事以不同的视角去阐述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当《失温》换成沈醉的视角、以沈醉的故事为主线时,它忽然变得多了几分质感。   “剪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再创作。”裴延说,“就像摄影,镜头语言可以替代角色台词表达部分内容,剪辑也可以帮助剧本去精修甚至重造一个故事。”   周达非正坐在地上,裴延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剧本是把你的故事里值得展现的片段展现出来,剪辑则是选取拍摄片段中需要展现的部分、以导演想要的方式去排列。”   “当然,前提是你拍摄了足够多的素材。”   周达非像是不太在意被裴延揉来揉去,他正盯着《失温》的屏幕,若有所思。   “一部电影的完成,是编剧、导演、摄影、剪辑等等各个部门共同创作的化学反应集成。”裴延意有所指,“你并不需要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剧本上。”   给演员面试那天,周达非是跟裴延一起去的公司。   原本周达非想提前一点去。九点正式面试他觉得自己八点半到比较合适,可是裴延说导演必须要能镇得住场子,卡着点儿到、以及在十分钟之内的迟到,才是比较合适的。   周达非觉得裴延纯属扯淡。   可他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只能老实跟着裴延一起卡在九点进公司。   对于这个公司的大部分人来说,裴延并不是能常常见到的。   会议室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按照事先排好的号码分所饰角色自发地站成几队。当裴延带着周达非从电梯走出来时,周达非能明显感到现场在声学上很安静,视觉上却有些拥挤吵闹。   就像许风焱求着来客串一样,周达非明白这里的大部分人更在乎的都并不是这个短剧本身,而是被裴延看见的机会。   签在裴延旗下的演员,事实上是不太可能饿死的。裴延拍的戏八成以上用的都是自己公司的人,有时也会给演员签其他交好的导演或者投资商的戏——   但是这些工作中的绝大部分,裴延本人并不直接参与,只是过个目。   而这个短剧虽从剧本到投资再到上映平台都平平无奇,却有一点值得称道之处:裴延亲自制片。   它能吸引如此多的演员争相报名,都是因为此。   会议室的大门已经开了,门口有个轻微秃顶的中年男性,腰杆笔直面带微笑,正朝他们礼貌点头。   周达非觉得有些面熟。   “这是《柠檬凉》的副导演。”裴延给周达非引荐,“你叫他何副就可以了。”   周达非想起来了。裴延给他看过《柠檬凉》幕后团队所有人的简历,他在那上面见过这个“何副”,只不过简历照片上的“何副”还是个一头黑发的青年人,如今...。   “裴导。”何副导演显然是个很有经验的副导演,待人说话圆滑自然。他又朝周达非看了眼,“周导。”   周达非忽然有一种被人扒光了游街示众的羞耻感,从耳根子一直烫到了面颊。   他不是没有被人叫过“周导”,这原本是个很正常的称呼。可在此情此景下,它显得极其讽刺。   何副的年龄和资历都比周达非老得多。周达非主动伸出了手,“叫我小周就可以了。”   何副跟周达非握了握手,却没应下,只笑着看了眼裴延的态度。   裴延没有态度,像是不想插手这件事。   “对了,”手收回来后,何副一边搓着掌心一边试探着说,“待会儿面试的时候...咱们怎么坐?”   理论上试镜的时候肯定是导演坐中间。两边的位子视情况分坐副导演、执行导演、编剧、摄影等人。   可是裴延不说,谁敢让他坐旁边。   “该怎么坐怎么坐,”裴延对何副的心思门儿清,“今天选人是你们的事,我就是来看看的,不发表观点。”   何副进门去安排人现摆席卡。周达非看着门口一条长龙的队伍,忽然有点紧张。   那些试镜的演员手上拿着标了记号的剧本,就像学生时代站在考场外还在翻书的考生。其中也有不少人在偷看周达非,他从外形到年龄再到资历,怎么都更像是应该跟大家一起排队试镜的青年演员,而不是莫名其妙得了个头衔的导演。   “你待会儿真的不会发表意见吗。”周达非问。   裴延嗯了一声,“我说了这些演员你想选谁都可以。你愿意的话,选个男的演女主我也没意见。”   “……”   这事儿我还真干过。   “不过我希望你最好能给出你选人的原因,”裴延说,“哪怕只是对眼缘。”   会场很快布置完毕,周达非不太自然地在中间的位置坐下,裴延坐在他旁边,面前的剧本翻都没翻。   “那…准备好了咱们就开始?”何副征求地看了周达非一眼。   他的眼神很温和,但周达非能察觉到他就像是大人在尽力认真地配合小孩子玩过家家。   很显然没有任何人会认为周达非具备专业导演的能力和素质,在工作上没人会信任一个初出茅庐的关系户。   周达非觉得这很正常。   “嗯。”周达非冲何副点了下头,从翻开剧本和名单的那一刻他就强行丢到了所有的羞耻、低落与不自然,眼里是平静客观而专业的光,“开始吧。”   “1号。”周达非利落地按了下手边的圆珠笔,把1号的简历拿出来快速过了遍。   让周达非自己都意外的是,时隔这么久再次坐上这个位置,他很快就适应了。   “进来都直接演,”周达非放下简历,“不用做自我介绍了。”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   周达非当裴延不存在。   打分席乌泱泱坐了一排人。   今天的面试虽说名义上是导演副导演编剧摄影等等一起打分后协商出最终人选,但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走个过场。   编剧甚至压根儿一个没来。   听说《柠檬凉》的编剧团队足足有十个人,十剑合璧写出这么个破剧本,周达非只能认为裴延签编剧可能是为了做慈善。   编剧没来,其他来的人也都是一脸的被迫配合演出,基本只有周达非一个人认真打分。   来面试之前,为了最大程度保证公平性,周达非自己制定了一个给演员打分的公式,包括演技、外形、台词、长板、短板等多个因素。   考虑到现实总比预想的变数更多,周达非还十分严谨地设计了意外参数和可弹性调节的权重。   可周达非打分认真,却不怎么说话。他不问演员问题,也不让演员做自我介绍,演成什么样他都是一个表情。裴延也不控场,一副来看戏的样子,两个小时过去,会议厅里干得像烧穿了的锅底,有人开始如坐针毡。   “下一位。21号。”周达非却完全没注意到,他把装订起来的简历翻到下一页。   21号是一个相对经验丰富的女演员,个子很高身姿袅娜,举止仪态已经培养出了几分女明星的气质。   周达非看试戏视频的时候了解过每个演员的履历,对21号有点印象。她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演过戏,在新人中算知名度高的。   21号款款走进来,周达非依惯例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他下意识地轻轻在桌面上敲着笔,从这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打分了。   “老师们好。”21号面带八尺笑,像诗朗诵一样开口,“我是21号许,”   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像往死水里扔了一颗炸弹。   “不好意思,”周达非瞬间坐直了,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用做自我介绍。”   “啊…”21号表现出了明显经过设计的错愕感,她动作熟练地低头致歉,“对不起,我刚才没听见。”   周达非也懒得戳穿她,“没事。直接演吧。”   孰料21号女生心理素质绝佳,像极了某些综艺节目里为了博眼球言行举止毫无逻辑的选手。   “…可是我有点强迫症。我之前练习的时候都是连着介绍一起的,而且已经开了个头了。”21号女生朝裴延的方向看了眼。   和很多人一样,她对周达非并不服气,也不认为他是真正说话算数的人,“我能说完吗?就两三句。”   21号像个种子选手,何副看起来是想就这么算了,两三句让她说完就好。裴延则是饶有兴致地抱臂靠着椅背,一副十分悠闲的样子。   导演作为协调掌控整个剧组的人,会面临很多明里暗里的挑战甚至是挑衅,裴延很乐于看看周达非会如何应对。   “那你以后每次演戏前还得把流程都走一遍?”如果说刚开始周达非只是对这个女生不太喜欢,现在他已经有点生气了。   他的语气低沉严肃,让现场不少人感到讶异。他感到很多条视线在向自己聚焦。   “何况我如果让你做自我介绍,对别人是不公平的。”   周达非脸上的线条硬而厉,不笑的时候有几分冷,“你能演就演,觉得自己演不好也可以放弃这个机会。”   21号女生的专业水平还不错。经历过这么一场风波,她的发挥倒是也没有失了水准。   只是也称不上多么有灵气,优势比较有限。   周达非很客观地给21号的各项指标打出了相衬的分数,而后把意外指数的分扣光了。   --------------------   跟大家(尤其是之前评论区教我做饭的姐妹)说一声,本人最近厨艺突飞猛进,感觉我对做菜的热爱马上就要超过写文(bushi)了 第62章 第二轮面试   接下来的22号是一个周达非认识的演员。   在《失温》里跟沈醉搭戏都能接住的一个龙套,叫黄兮。   黄兮表演功底深厚也没什么幺蛾子,唯一的问题是:他演配角很出彩,演主角总是感觉哪里不对。   黄兮今天试的是男二的戏。周达非十分惋惜地发现他并不太适合这个角色。   “男三的演员定了吗?”黄兮演完,周达非小声地问裴延。   “还没。”   偶像剧里的男三很少会是什么极具特色的形象,主演以外的选角裴延都是交给卡司团队来负责的。   “这么快就碰到你喜欢用的演员了?”裴延看穿了周达非的想法。   “让他试试。他演得不好我也不会用。”周达非冲黄兮点了下头,开始看下一位的简历。   可能是周达非不听自我介绍节省了不少闲聊时间,原本预计要持续一天的试镜半天就结束了。   但周达非是个极其高效的人,跟拖泥带水毫不沾边。他根据打分当场确定了入围下一次面试的名单,打算下午就进行第二轮面试。   “一般很少有剧组一天面两轮的,”中午吃饭的时候,裴延显然不是特别赞同周达非的做法,“下一轮要演员互相搭戏。如果是我,一般会给3-7天时间准备。”   “你有没有听说过Super Day?”周达非三两口扒拉完,把碗推到了一边。   “这是什么?”裴延问。   “一些事务所或者投行的招聘方式。”周达非说,“一天之内完成从一面到终面的全套招聘流程,强度大、竞争激烈而赤倮,每轮当场出淘汰结果。”   “我觉得在某些情况下,Super Day是一个效率极高且有效的方法。高压环境会同时考验一个人真实的能力和心理素质,很难伪装。”   “你选演员的模式跟我想的还真不太一样。”裴延像是没想到,“比如我一直以为你很看重演员自身对角色和故事的理解,你之前也在演员的履历上下了不少功夫…结果面试的时候你连自我介绍都不听。”   “演员对角色的理解主要靠表演,而不是靠说。”周达非挑出了几份简历,在旁边做了些标记,“而且正因为我对演员的履历下过功夫,我感兴趣的部分在面试前我就已经清楚,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听他们整花活儿。”   周达非并没有拍摄正式影视作品的经验,而且方方面面都很有自己的想法,裴延有些担心。   他知道这次虽然在公众面前博了个美名,可业内其实对他投资《柠檬凉》颇有微词,往好听了说是千金买美人一笑,往难听了说就是硬捧遭天谴,不知多少人等着他扑街看笑话。   最关键的是,裴延这次是真的没什么把握。   “可你也不能为了节约时间把两轮面试生压在一天。”裴延注视着忙碌的周达非,“演员领悟剧本是需要时间的。”   “《柠檬凉》的剧本给到演员已经很久,能准备的应该早就准备好了,没准备充分的人能力和态度至少一个有问题。”周达非却不知裴延的想法。他又在平板上写写画画,不知道是不是有了试戏的新想法,“离开机也没多少时间了,你还指望现在不行的人多给七天就能突飞猛进?”   “……”   “而且我发现,准备时间越少,越能体现差异。”周达非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若有所思,“譬如试戏视频,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尝试无数次,然后把最好的那次发给我,所以大部分人都相差无几;”   “可一旦变成现场表演…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周达非对柠檬凉极度不满张口就骂,可一旦开始工作他又是专注而投入的。   裴延很乐于见到周达非在自己投资的作品里展现出活力和干劲儿。   甚至有点独断都没事。   他原本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周达非。   “赔本就赔本吧。”裴延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认为还能接受,“就当给周达非交学费了。”   下午的面试开始前,裴延接到了一个电话。   周达非关于面试的方式有了些新想法,提前一个人去了排练室。   上午入围的演员都聚在这里,很多人中午只吃了几片菜叶子,甚至什么都没吃。   周达非忽然推门进来,排练室倏地一静。   “………”   大家还不习惯像尊敬裴延一样去尊敬周达非,可周达非上午的表现又让人有些生畏。   “跟大家说个事儿。”周达非假装没看到各异的目光,他上学的时候也就是同学之间的异类。   “下午的面试在原有指定片段的基础上再加一个自由发挥的环节。”   “你们可以自由搭配、或者一个人演也可以,总归要展现你自己对所扮演角色的理解——你是如何看待角色的,你认为这个角色最本质的特质是什么…”周达非随手划拉了一下平板,顿了顿,“需要说明的是,我不希望饰演同一个角色的演员在这个环节互相串气。”   “因为对角色的理解没有单一固定的标准答案。”   “那…要演多长时间呢?”有人问。   “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只要能表达出内容即可,不要求精致。”   “但是如果我看了一会儿后发现你完全抓不到我的眼球,”周达非脱口而出的瞬间发现自己行事间不知不觉有了裴延的影子,“……我就会直接喊停。”   周达非交代完便没有在排练室多呆,把这个空间留给了演员们。   离面试开始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周达非中午吃得匆忙,又到餐厅拿了个三明治。   饭点接近尾声,这一层的人并不多。周达非啃着三明治走到电梯前,“…许风焱??”   许风焱捧着一盒连酱都没有的蔬菜沙拉,“哟,我还说上去找你呢。你午饭也没吃?”   “没吃饱。”周达非上一次见到许风焱还是大四上学期。他打量了对方片刻,“来谈客串的事儿?”   “怎么能叫谈呢。”许风焱嗔怪,“我和我经纪人等了快一个上午,刚刚才见到李秘书。”   “李秘书跟裴导说了一声——还行,同意了。”   “他还说今天正好你在选演员,裴导让我可以去看看。”电梯门开了,许风焱等了一秒才进去,“你跟裴导说了咱俩认识?真有良心。”   “………”   “不是我说的。”周达非片刻间啃完了三明治,“沈醉说的。”   “沈醉?”许风焱一无所知,他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跟他都不算认识。他是梁谓的朋友。”   “他好好说这个干嘛?”   “这…”周达非回想了一下横店那“波澜壮阔”的一天,“说来话长。”   “……”   “一听就有阴谋。”许风焱翻了个白眼。   却比很多人打wink都漂亮。   有的人小时候好看,有的人长大后好看。   许风焱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眼型好睫毛长,瞳色是黑色,却给人一种有些梦幻的感觉。   他小时候的照片能萌死人,眼大嘴小皮肤嫩,隔着屏幕都让人想上手Rua,还有疯魔了的妈粉管他叫“人间布偶猫”。   其实自认为很man的许风焱:。   “《柠檬凉》没多久就拍了,”从电梯出来后,周达非换了个更实际的话题,“你学校那边OK吗?”   “我大四了,课很少。”许风焱半开玩笑道,“周导放心。”   “………”   周达非似乎是想了想要不要开口。   “其实我还是不太能理解。”周达非叹了口不明显的气,“世界上不是只有裴延的商业片一条路可以走。”   “我跟梁谓不太一样,”许风焱轻嘲道,“我这张脸不适合演文艺片。”   周达非认真端详了许风焱的脸,几秒后道,“你黑几个度就适合了。”   “……”   “这跟黑白没有关系吧,沈醉也很白啊。”许风焱说。   “沈醉虽然白,但他的脸型五官都好看得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周达非分析得头头是道,“比如说沈醉其实是单眼皮,却是美而深邃的感觉,极有特色,比双眼皮都好看。”   “沈醉是单眼皮?”许风焱看过沈醉的电影,却显然没注意到。   “对啊。”会议室里还没几个人,周达非随手拎了把椅子示意许风焱坐下,“你长得太贵气了。你也不可能给你这张脸动刀子,有些角色你就得让自己黑几个度。”   “你看《盲人的假面》里,你那造型就跟往脸上糊了十斤炭一样,一下子就合适了。”   “………”   《盲人的假面》是周达非在大学期间导的最后一次话剧。他导演,赵无眠编剧,许风焱饰演男主。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剧的女主由于一直没找到合适演员,最后在许风焱的提议下由赵无眠扮演,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好反响。   而许风焱饰演的男主,则是个彻头彻尾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形象既不光鲜也不高大,甚至还有几分猥琐。   但是许风焱演得很好。   “对了,”周达非忽然想到,“你这次客串哪个角色?”   “女主的大学学长。”许风焱面无表情地嚼起了沙拉,“学生时代所有女生都倾慕的风云人物,美好得哪怕在太阳下都看见都让人觉得是白月光。”   “周导有什么指教吗?”   “嗯……”周达非沉吟三秒,“这个角色简单。你素颜不化妆都可以直接上,至于人设……你参考赵无眠来吧。”   “………”   面试的演员陆陆续续到场,何副和其他工作人员也来了。许风焱的知名度还是不错的,很多人明显认出了他。   何副还专门打了个招呼,他们以前应该是见过的。   “我来客串,”许风焱笑着说,“今天顺便看看面试。”   “你跟…”何副看了眼许风焱旁边的周达非。裴延不在场的时候他那句周导便多少不太自然,可又一时想不出其他合适称呼,“…你们认识?”   “我们是校友。”许风焱毫不见外地搭上周达非的肩,“大学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导演。”   周达非嗯了一声。   何副有些惊讶,可这种惊讶并不是对于许风焱,更多的是针对周达非。   周达非居然真的是个导演?   难以置信。   裴延不知在忙些什么,面试要开始了他连个影子都没有。周达非是完全无所谓,裴延的存在对他来说本就可有可无。   不来还更好。   没多久李秘书匆匆出现说裴延下午有事。于是第二轮面试在裴延的缺席下开始了,周达非觉得好像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又好像没变。   下午的面试持续了快三个小时,既定的片段和自由发挥后还有加试,许风焱也下场给演员搭了几场戏。   最终周达非选了一个短头发很有灵气的女生扮演女主,男一男二则定下了两个身高相当的男生。   据说他们在大学里是一个宿舍的,周达非觉得他们的对手戏张力比较足,能够使这部短剧里的友情不至于沦为三角恋的背景板。   周达非还让黄兮试了男三的戏,果然毫无问题。   演员定下来后,周达非看看时间也不早了。许风焱还要赶回学校参加一门半学期课的期末考试,周达非有些饿,打算自己吃点东西。   临去餐厅前,周达非想了想,又折返往裴延的办公室走去。他决定象征性地打个招呼,免得裴延找自己麻烦。   裴延一向是很忙的。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导演,可他远不止干导演的活儿。   编剧、摄影、剪辑……一部电影的方方面面裴延都要一清二楚。他同时还是公司老板,要做很多与电影并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裴延经常开会。他的办公室门前访客络绎不绝。   可今天周达非到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异常安静,连李秘书都下班了。   周达非将信将疑地敲了下门。这里有摄像头,裴延在里面能看见门外来人。   “进。”   周达非推门进去,却被呛到了。屋内烟味儿很浓,裴延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嘴里还叼着根烟。   周达非第一次见到裴延衬衫领口的扣子在工作场合松开。他看起来阴沉而狠厉,像是已经一个人这样坐了整个下午。 第63章 有才华   窗外不知在何时阴了下来,十月的天还不至于黑得这么早。   “你这是…”周达非莫名感受到了一种极低的气压,“要破产了?”   “……”   “你也很希望我破产吗?”裴延的语气却不同以往。   “我还行吧,你破不破对我都有好处。”周达非自己把桌对面的椅子拖来,在裴延身旁坐下,“还有谁希望你破产啊?”   “你觉得…一个有天赋、有才华同时又很努力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会过得怎么样。”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又缓缓收回目光,继续凝视着窗外。   可周达非觉得他所视之物却并非窗外建筑,而是脑海中的景象。   “大概会比普通人更容易成功吧。”周达非说。   “你说得也没错。”裴延的语气冷得像能滴出水,“可他有更多的可能会被以种种方式压榨、围剿甚至扼杀。”   “人类天生对异类心存芥蒂,对比自己优秀的同类心生妒忌,还蛮不讲理地妄想让你分他一杯羹。”   周达非听出了裴延的言下之意,“所以这就是你跟文艺片界割裂、跟整个传统电影圈都关系不行的原因吗。”   “别的先不管,你…”周达非认真打量着裴延,“有那么有才华吗?”   裴延被气笑了。他坐在椅子上一转,面对着周达非,姿势随意了几分,“你第一次拍出一个你自己的片子,是在什么时候?”   “初中。”周达非说,“你呢。”   裴延露出了一个轻松得意的表情,从坐了一个下午的大转椅上站起来,“十岁。”   “……”   “我的父亲是一个摄影师,母亲是舞蹈演员——跟团巡演的那种。” 裴延的办公室里间有一个小吧台,上面备了些裴延常喝的低度酒。   裴延倒了两杯,和周达非面对面坐在高脚凳上。   “大概在我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他们和平离婚了。”裴延谈起这段往事牵不起任何情绪。   “那就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在发呆中度过了一天的课程,自习课偷溜到学校后街弄堂里的小书摊上借了本漫画,多此一举地捱到正经放学的点才回家——老师从不找我的家长,因为他俩一年在上海的时间加在一起都不到三个月,而且就算找了他们也不在乎。”   从小被周立群锁在家要靠翻墙才能出去玩的周达非不由心生一丝不合时宜的羡慕。   “结果那天我放学回家后发现我爸妈都在,”裴延说着撇了撇嘴,“家里做饭的阿姨倒是提前走了。”   “我不是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我今晚吃不到什么像样的食物。”   “……”   “于是我自己拿半温不开的水泡了一杯麦乳精。”裴延说,“就在我拼命搅合麦乳精让它溶解的时候,我爸妈跟我说他们要离婚了,问我打算跟谁。”   “你不用觉得我很惨,”裴延突然一顿,想起补了句,“我跟我父母都不算亲近,他们对我来说…更像是帮我承担房租水电生活费的另外两个室友,我们三个人同时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   “我知道。”周达非晃了下杯子,不知在想什么,“某些时候,离婚比结婚更值得祝福。”   “差不多吧。他俩值不值得祝福我也不在乎,因为我当时全副心思都在那杯麦乳精上。”裴延说起来有点好笑,“我就说我谁也不想跟,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然后呢。”周达非竟然觉得这种行为非常符合裴延的一贯作风。   “然后?”裴延对周达非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当然没有同意。”   周达非有点想笑。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独立的重要性。如果我不需要他们的房子、钱和保姆,我就可以自己生活了。”裴延说。   里间只有一扇小窗,透不进来多少天光。室内的灯是暖黄色的,像风雪天里林间小屋点起的篝火。   “那你后来呢?”周达非问,“不会是因为想独立才去接触电影吧。”   “后来我被判给了我母亲。”裴延抿了口酒,“因为我当时年纪还小,我母亲家族的经济条件又比较优越。”   “不过她当时还太年轻了。而且…从我的外表你应该能推断出来,她是个非常漂亮的舞蹈演员。所以她在奔波的工作之余个人生活也比较丰富忙碌,她对我的照顾方式是我最喜欢的:除了给钱就几乎不出现。”   “绝大部分时候,我父母离婚对我的生活没有造成任何改变,我还是一个人住在上海,保姆阿姨照顾我。”   周达非没有说话。   “结果有一年放暑假,”裴延喝光了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我爸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要自己照顾小孩子培养亲子关系,想要让我暑假期间跟着他,也就是跑剧组。我妈欣然应允,给保姆放了2个月的带薪假期。”   “你是不是不想去?”周达非从裴延的语气里听出了点什么。   裴延的叙述让周达非觉得他应该是和自己一样,被迫拥有一个既不幸福也不自由的童年。   “我当然不想去。我那时候十岁,之前只出过一次远门,就是去北京。”裴延的表情表示这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那个年代各地的饮食特色都还比较明显,北京的食物把我吃得一个月瘦了5斤。”   “…………”   周达非表示理解,“就像我永远也无法接受上海酸甜口的东西。”   “嗯。”裴延漫不经心道,“不过那个暑假我运气不错。”   “我爸当时的剧组在一个南方小城,临江靠湖,东西很好吃,我在那里度过了很舒服的两个月。”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无聊了,我每天都在剧组呆得无所事事,除了吃饭就没什么时间是快乐的。”   “…………”   周达非下意识脑海里冒出一个疑问:你不用写暑假作业吗?   可这并不是一个适合打断的时机。   “终于有一天,我爸收工的时候说给我带了一个玩具。”裴延语气随意,眼神却隐隐流露着光,”我一开始没多大兴趣,因为那些小朋友都喜欢的玩具我一直就觉得很幼稚。”   “不过这个玩具跟其他的不太一样,是剧组淘汰的一个小摄像机。”   “你是不是从这时候就发现电影非常有趣。”周达非啧了一声,“我可是考了年级第一才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摄像机。”   “其实当时我对电影没多少兴趣,我见过太多搞电影的人,就像你也不会对金融圈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向往一样。”裴延扬了下眉,“只是摄像机没那么幼稚,我觉得打发时间很合适。”   “你第一个短片拍的是什么?”周达非有些好奇。   “不是刻意拍的。当时我们住的那个城市很湿润,七月雨下得像马孔多。”裴延语速轻缓,“有一天早上我发现房间的窗台外有一只小鸟,在搭窝。”   “它先是搭窝,然后下蛋,然后孵蛋。”裴延笑着摇了摇头,“我当时真是太无聊了,每天都去观察、拍下来。”   “到最后我拍到几只性格各异的小小鸟被孵出来,下大雨的时候母鸟会把它们护在身下,自己微微张开翅膀替它们挡雨。”   “再后来小鸟开始学习飞翔,有的很勇敢,有的…差不多是被母鸟扔出去的。”   “你这片子现在还在吗?”周达非忽然来了点兴趣,觉得这个小鸟与窝的故事或许比《沉睡小火车》要好看一点,“这种质朴的黑历史应该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分享。”   “你错了,”裴延噙着纹丝不动的笑意,“片子还在,不过并不是黑历史。”   “我整个7月都在拍这几只鸟的故事。后来它们飞走了,出于纪念意义,我把我觉得有价值的录像带都留了下来。”   “之后没几天,我爸当时剧组的导演带着一群人来我家吃饭,闲着无聊就把我的录像带拿出来放着玩儿——就是在那个时候,所有人第一次发现了我在电影上很有天分。”   “………”   “也包括我自己。”   窗外不知不觉间已全暗了下来,几声闷雷过后下起了大雨。   “所以你铺垫了这么一长串就是要告诉我你真的很有天分?”周达非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赌气道,“我还是更关心谁希望你破产。”   裴延冷笑一声,起身站到窗前,“今天中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就是我刚刚说的,最开始发现我有天分的那个导演,侯林。”   周达非知道侯林。这是个还颇有些名气的老导演,拍过的片子很多,电影电视剧都有,质量则是良莠不齐。   有良心的,也有骗钱的。   “侯导算是你的启蒙老师吗。”周达非。   “老师?”裴延转过身来,“我从来就没有老师。所有的人——包括我爸在内,他们和书、资料一样,都只是我学习的工具。”   “当然,我承认侯导在我小的时候对我有过帮助,”裴延这句话的语气更阴了,“可你知道他今天给我打电话说的是什么吗?”   “他说上次霍离的事不只是我那个对家操纵的,很多业内人士都知道。我现在就像电影圈的头号公敌,但你要问他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句:行事无所顾忌,不给人留情面。”   裴延似乎咬了下牙,“笑话,我努力这么多年难道是为了行事看这帮废物的脸色吗?”   周达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裴延正是情绪激昂,他走到周达非面前站定,一口堵住了周达非的话头,语速比平常快不少,   “电影行业和世界上所有行业一样,从来就不是你想象中的象牙塔。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职业既无理想也无追求,更谈不上什么信仰,无论张口闭口有多好听,肚子里永远只有利益二字。”   “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承认,如果我跟他们混,我会得到很多机会,我刚毕业那一两年会轻松得多。”裴延此刻的情绪起伏是周达非从未见过的,“但我将一辈子陷在那个泥淖里,受制于人情和资历,永远不得自由。”   周达非微微皱了下眉。裴延的这段话如此熟悉,让周达非以为这是自己说的。   裴延是懂得自由的可贵的,或许他迄今为止全部的职业生涯都在为此努力。可是,他依旧会毫不留情地对周达非下手,把周达非牢牢地握在掌心。   “在最开始,他们嘲笑我不自量力;后来,又嫉妒我取得成功。”裴延领口的扣子不知何时又挣开了一粒,“如今,这群人讥讽我拍戏没有理想,指责我独占了市场的大块蛋糕,你不觉得荒谬吗?”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吧。”周达非心情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开口,“起码我觉得夏儒森应该不是,从他的电影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夏儒森就很搞笑了。”裴延在周达非身旁坐下。他说得有些渴,毫不见外地拿过周达非的杯子喝了口酒,“他倒是确实不想从我手里分一杯羹,就是莫名其妙跟我不对付,让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的时候杀过他全家。”   “………”   “这你不用怀疑,你压根不梦游。”周达非默默看了眼裴延手中自己的杯子,“所以…侯导今天打电话就是提醒你一下?”   “也不算,”裴延有些阴阳怪气,“托你前女友的福,我不仅没被霍离的事打倒,最近在观众心目中的风评比之前还好了点,所以又有人开始跳脚了。”   “侯导自己并无所图,但他就是喜欢和稀泥,希望我跟那帮背地里使软刀子的握手言和。”   理论上,人不可能跟自己讨厌的人交朋友。但实际上,利益拉扯下,人什么都能干出来。   “那你答应了吗。”周达非问。   “你觉得呢。”裴延忽然反问,“如果是你,你会答应吗?”   “我不会。”周达非把杯子拿回来,却没有喝。他随意踢了两下桌子,“虽然我不认为电影圈真有你说得那么肮脏,但你描述的那些人——我羞于与之为伍。”   裴延冷冷一笑。   “你不会真答应了吧。”裴延的笑容让周达非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知道裴延无羞无耻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我在电话里就拒绝了。”裴延说。   “那你还在这里呆一个下午?”周达非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应该也不希望我去参加面试吧,”裴延伸手摸了下周达非的脸,“下午演员选得怎么样?见到那个…许风焱了?”   “嗯,”周达非觉得裴延没有那么好心,所谓的不参加面试或许只是为他一个下午的低落和逃避找了个借口。   但周达非不打算戳穿。   “主角都选好了,黄兮演男三。一切…都在计划中吧。”周达非说。   “你是不是还会在心里怨恨我控制你。”裴延用劲捏了下周达非的下巴,“刚刚有一会儿你的表情显然有事儿。”   周达非没有直接回答裴延的话,“如果你被控制,你会不怨恨吗。”   “会。”裴延坦率道,“但你要明白,你不能独立的根源不是因为我,而是你自己还没有能力独立。”   “你以为我今天把你扔出去不管你就自由了吗?你想做导演,你要有剧本,要拉投资,要组班底,要请演员…以你目前初出茅庐的状况,所有的事都需要你去求人,可能到最后你会发现,回来求我反倒是比较轻松方便的一条路。”   “如果你足够强,我就无法控制你。”   周达非安静了一会儿,声音有些低,“你说得对。”   “不过,有件事你看错了。”   “什么?”裴延问。   “我刚刚不是在心里骂你,而是不完全认同你的选择。”周达非下巴一扬挣脱了裴延的掌心,“我可以理解你刚毕业的时候为生活所迫拍电影无法兼顾艺术,但我不能理解你如今因为不喜欢那群人就自我放逐,为了强行与他们切割就把自己的电影变成彻头彻尾的商品。”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这个圈子有含量过高的无德之人——那么,换作是我,我会更加凶悍地在这块地上耕耘,我不能把发声的权利让给你说的这些人,让他们变成这个我热爱的领域的主力和标签。”   “我必须要去争甚至去抢,因为我不能把它让给不配的人。”周达非说。   --------------------   这两天陆续看到不少小朋友说要开学了,而你们可怜的作者(我)已经开学一周多了,并且每天都在被老师和同学碾压(叹气   前几天有一节非常微观(也就是难)的课,那个教授半开玩笑地说他之所以会成为Finance Professor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成为艺术家的天分。这基本上是他整节课我听得最明白的部分,我:。)   另外,跟姐妹们重申一下我在置顶写过的内容,任何无端贴真人Or并非我笔下人物的评论我都会申删,谢谢理解。 第64章 专制   很久以后,裴延才意识到,当时周达非的这句话并不仅仅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周达非未必一定想做英雄,但在这个阶段,裴延在他心目中还是更接近竖子。   哪怕裴延的确是个少年天才。   在周达非手下拍戏并不比在裴延公司打工轻松。周达非看似武功废了很久,实际上迅速地适应了角色。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工作上,连重新成为导演多少会带来的情绪起伏都感受不到多少。   周达非精力旺盛,忙起来一天睡四个小时就够了。他很快马不停蹄地独自完成了各项准备工作,选角结束后第三天就通知开始第一次剧本围读。   何副导演瞠目结舌。   裴延这几天都在忙《失温》,但对周达非的行事作风还是有所耳闻:制片主任和副导演基本被架空,周达非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一副什么事情都自己管的样子。   于是裴延决定亲自去看看周达非的剧本围读。   周达非对裴延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裴延好歹也挂了个制片人的名儿,不插手才令人奇怪。   马上就要第一次围读,周达非的全副心思都在研磨剧本和分镜上。   这个故事的结构是简单而俗套的,周达非必须要想办法使之变得不那么平庸。   正式围读这天,上海妖风袭卷气温骤降,裹得雨丝儿像针一样往行人身上扑。   室内倒是一派恒温下的“风和日丽”。裴延和周达非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   从演员到幕后主创、剧组各部门工作人员都已经到齐,编剧也象征性地来了两个,估计是为了便于围读中应对各方修改剧本的要求。   见到裴延进来,何副率先站起,“裴导。”   他说完又朝裴延身后的周达非看了眼,这次倒是不打磕绊,“周导。”   裴延嗯了一声,手在空中轻轻一按,让围坐在会议桌前的众人不用站起来。   “今天我旁听。”裴延说着,坐到了一旁单独的沙发椅上。   24岁的周达非成为全场视线的焦点,这个空间的节奏控制顷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周达非身上颇有些不太要脸的气质。他拎着电脑包,十分自然地在会议桌主位上坐下,“今天是《柠檬凉》第一次剧本围读,我是本剧的导演,周达非。”   “在座各位的履历我都看过,大家如果互相之间有进一步交流的需求可以私下联系,今天的自我介绍和破冰环节就免了。”周达非直接拿出电脑调PPT投到大屏幕上,“考虑到今天是第一次围读,在研读剧本之前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注意事项。”   “我个人的习惯是用电子邮箱联络工作,所以麻烦何副导演在今天围读结束后收集一下全剧组所有人员的工作邮箱,一并发给我。”   “所有人?”何副把这件事记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演员也需要吗?”   “需要。”周达非一手横着撑在桌面上,“自己的必须留,助理和经纪人的选留。”   “但不管怎么留,我的要求是在早八点到晚八点发的邮件,一个小时内必须看到,周末也不例外,无异议的话不需要回复。”   “这是我的邮箱和电话。”周达非点到了下一张幻灯片,“与工作相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跟我联系。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真有必要的话,半夜也可以。”   “.........”   裴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就你那卓越的睡眠质量...还半夜?   裴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并同时想着要是真有人敢半夜给周达非打电话,他一定会先于周达非被闹醒,然后啪的把它按掉。   “由于我会用邮箱发的东西比较多,”周达非的要求非常详细具体,“包括日程安排、消息通知以及剧本分镜等资料,所以大家尽量使用outlook,便于及时对有价值的邮件和信息进行分类保存和查找。”   周达非介绍完毕习惯性询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饰演男二的演员举起了手。他的表情看似认真,语气却不是特别正经,“我从出道开始所有对外联系就都是经纪人或者助理负责,我不太习惯自己直接联系。”   “而且...你说的那个邮箱软件,我也不太会用。”   周达非显然没想到还有这种问题。   “我要求必须留本人邮箱是为了避免扯皮。”周达非说,“万一你经纪人收到邮件后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导致你不能及时完成我的要求,我是怪你还是怪你经纪人呢?”   “我肯定只会怪你,”周达非面无表情道,“因为你经纪人不归我管。”   “.........”   “所以,如果你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可以。”周达非说完拧开面前的矿泉水瓶,缓缓喝了一口,“关于这一点,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话请大家今天围读结束后都登记一下邮箱,明天我会统一发送一些必备资料。”   “包括今天待会儿围读的内容以及我对剧组的简单要求,譬如原则上不允许探班和对外发布非官方拍摄的宣传照片等。”   裴延今天整个围读会一句话都没说,他始终在观察周达非。   周达非先是用很短的时间介绍了他的工作方式,之后的时间都是剧本围读。只是这个围读比较有特色,更像是周达非作为语文老师在给大家上阅读理解课。   很显然,周达非并不满足于把《柠檬凉》拍成一个普通短剧。用他自己的话说,《柠檬凉》这个故事本身简单到一女两男三个主演的海报一拍,观众就能猜出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所以要拍出特色,必须要在对故事的理解、对人物的深挖上下功夫。   他说这话的时候,编剧脸都要绿了。   周达非要求三天内主要演员交一份字数不限但不能注水的人物小传,幕后工作人员出一份大致的工作方向安排。   这个要求本身十分合理并不苛刻,但周达非做导演最大的特点是大包大揽,几乎所有事项都由他一手安排。   裴延能够理解周达非的动机,周达非并不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只是单纯奉行能者多劳。   裴延曾经也是这样的,所以他读大学的时候拍短片常常一人身兼多职,就差亲身上阵演戏了。   可也正因为此,裴延知道周达非这样是不行的。   围读会一直开到下午一点。裴延今天没有别的工作,周达非也不喜欢裴延公司偏西式的餐厅,索性结束后直接离开公司回了郊区别墅。   一路上正是大雨倾盆,到家后雨倒是淅淅沥沥渐渐停了。周达非站在庭院,这里的花比两个月前少了些许,地上黏着些今天刚落下去的残瓣。初秋雨后的空气清冷湿润,一股舒爽的凉意直溜进他敞着的风衣里,吹得下摆微微扬起。   “你不饿吗?”裴延问。   周达非深吸了口气,“还好。”   过了饭点人往往感觉不到强烈的饥饿。周达非饭没吃几口,又开始整理今天围读会的资料。   “我是不是还得给你配个秘书。”裴延对周达非坐在餐厅还在工作不太满意。   “不需要,”周达非完全没听出裴延语气的异样,“大部分事情我都不放心交给别人做。”   “.........”   “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过了会儿,裴延问到。   “什么?”周达非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挪开。   裴延不悦地扁了下嘴唇,“我说你大学的时候拍短片或者导话剧,也是这种工作风格吗?”   “...对。”周达非这才明白裴延话中的含义,“我就是传说中没人提醒都想不到带着大家出去团建的那种社长。”   “.........”   大学社团和工作还不一样。它毕竟是一个兴趣爱好,成员的忍耐程度通常会更低。   “我很好奇,”裴延颇有些不解,“你这么...你那话剧社都没有关门大吉?”   周达非觉得好笑,“实不相瞒,我在大学那四年,是我校话剧社迄今为止最辉煌的四年,在校内风头一时无两。”   “.........”   “当然,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周达非停下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因为有赵无眠。”   “一般那种...‘坏事’,都是我干;赵无眠专门负责笼络人心。”   裴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把碗推到一边,片刻后又觉得自己的不爽非常可笑。   “怎么了?”周达非反问裴延,“你也觉得我的工作方式过于苛责吗?”   “我觉得从强度到方式方法都还是比较合理的——起码比你合理。”   “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裴延的神情严肃了几分,“你太专制了。”   “我专制?”周达非都快笑出来了,“我能有你专制?”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裴延神情倨傲地摇了摇头,“具体事项我是会放权给专门负责的人去完成的,只不过我会亲自过目并修改。”   “而不是像你一样,把大半个幕后都架空。”裴延说,“你是很强,然后呢?”   周达非收回了目光,继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说话。   “你这次的剧组比较小,你可以所有事情都自己完成,但是换个大点的项目你怎么办?”裴延用力敲了下周达非面前的桌子,示意他看着自己,“还有,这次从演员到幕后——所有人都是我公司的,他们都是我的员工,所以才不得不听你指挥。”   “但你总有一天会和其他人、咖位更大的人合作,他们能都听你的吗?”   “即使是我做导演,也不可能。”   周达非像是刻意地死死盯着屏幕,不去看裴延。他的嘴唇紧抿了下,有一种透不过气的紧绷。   “我承认,你的专业能力是足够的。起码拍《柠檬凉》,是完全足够的。”裴延顿了顿,语气柔和了几分,“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做导演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的。”   “人不是机器,你不能一切以高效和结果为导向。”   周达非拧了下眉,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因不好措辞或懒得开口而最终放弃。   裴延没有和周达非争执,他明白这种时候的争执是不解决问题的。   但周达非必须要做出改变。   周达非仿佛想蒙混过关,安静片刻后又开始敲键盘,继续自己之前的工作。   “等你告一段落后把没吃完的饭吃了,吃前让阿姨帮你热一下。”裴延选择不打扰周达非的正经工作。他起身离开,临走前语气平缓却不容反驳,“还有,下一次围读,补上之前没有的自我介绍。”   “从你自己开始。” 第65章 公司的要求   裴延还未走远,周达非就肆无忌惮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把自我介绍写进了下一次的围读章程里。   能屈能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周达非将第二次围读定在了一周后。之所以没有安排在更近的时间点,是因为周达非需要几天读完所有人发给他的人物小传或工作计划,并给予修改,再据此调整下一次围读的具体内容。   第二次围读裴延依旧到场,还带上了李秘书一起,美其名曰可以帮周达非处理一些行政事务。   这次的围读与上次不同,周达非一进会议室就能明显感到这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散发着如丧考妣的气息。这部剧的幕后人员相对经验丰富,大多对着电脑各忙各的。演员们则与上次不同,不再是扎堆进行正式工作前的必备解压环节——吐槽领导,而是三三两两地对着剧本互相讨论。   女一是个文静坚韧的女生,她正在把周达非昨天发给她的修改意见手抄到自己的剧本上;   男一看起来跟他的大学室友男二关系并不很好,反倒在跟黄兮商讨某场具体的对手戏。   室内弥漫着一股很低分贝的叽叽喳喳,气压也不怎么高,可能与周达非昨天陆续发送的工作修改邮件有关。   大部分人对剧本的理解并没有达到周达非的要求,几乎每个人发送的东西都被周达非做了大幅的深化与修改,个别几个改得翻天覆地。   工作场合什么人最讨厌。当然是空降还事儿多的关系户。   “周导,今天围读要不要专门安排个人做记录?”何副是个非常优秀的副导演,具体表现在他总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摸清每个导演的工作风格并且予以配合。   但周达非总是比他想象中更加...严格。   “不用,大概的会议纪要我会在今晚发给你们。至于其他具体的,”周达非在会议桌前坐下,“我比较希望大家自己在会上认真听并积极参与。”   “.........”何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往裴延那边儿看了眼。   裴延看样子是不打算亲自插手《柠檬凉》的拍摄,每回往那儿一坐让人分不清他是来指导的还是单纯给他的小宝贝撑腰的。   每个人在头疼之余都觉得周达非这个小宝贝幸甚至哉,才24岁刚出校园的年纪就已经坐上了正儿八经的导演宝座。   除了“小宝贝”自己。   “今天是我们第二次围读。”围读开始后,周达非也不寒暄,“在正式开始前,应公司的要求,每个人做一下自我介绍。”   “.........”   大家能混到今天都不是傻子,周达非话里带的刺每个人都察觉到了。   公司的要求(❌)   裴延的要求(✅)   裴延本人还算沉得住气,周达非来这么一手他也没什么反应,而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旁观,仿佛公司与他毫无干系。   “自我介绍要包括哪些内容呢?”有人问。   “都行。”周达非随意道,“可长可短,反正是公司的要求。”   “.........”   “公司”还搁那儿坐着呢!   有人忍不住好奇心,胆大包天地往裴延所在的方向瞥了眼。裴延揉了下眉心,好像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   “我先来。”周达非干净利落,“我,周达非。”   “周到的周,达到的达,非常的非。”   “24岁,北京人,毕业于A大经济学院金融系,过往导过短片、话剧等,曾两次获得大学生电影节的奖项。”   “特长没有,爱好很少,不良嗜好无。”   “以上。”   “.........”   尽管周达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被迫营业的气息,这个临时补上的自我介绍环节大家都还挺认真。   周达非很清楚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自我介绍都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裴延听的。   反正这种充斥着大量与工作无关的多余信息的自我介绍,周达非自己也不是很想听。   周达非是听林浅予这种貌美如花又能说会道的女孩子做自我介绍都能说出“同学麻烦你下次不要把脸涂那么白,舞台上灯一照会很容易像鬼”的人,两个小时毫无干货的自我介绍听下来他都快睡着了。   而“公司”对周达非的要求还不局限于自我介绍,还包括会议中途要休息一次。   周达非:“...。”   你折磨我的时候怎么没这么人性化。   中场休息周达非去餐厅里要了杯咖啡,回来的时候裴延已经不在,说是去开会了。   但李秘书被留了下来。   休息时间还没结束,周达非端着咖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与工作有关或无关的、自己的事情要做,很少会主动跟别人搭话。   李秘书更像是裴延的触手和眼睛。他趁没人注意走到周达非身边,小声提醒他,“即使是裴老师,也是会适当地跟组里成员交流的。”   周达非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周达非的交际能力没有问题,只是他的心思绝大部分时候都放在要做的事情上。   他甚至很明白地跟大家说可以不加自己的微信,因为一切工作相关他都会用邮箱联系。   “周导。”休息快结束时,饰演男二的演员主动来找周达非。   “什么事?”周达非说。   “那个...”男二长得很帅,是丢进娱乐圈都很惹眼的存在。可他一笑总感觉怪怪的,“拍摄期间,官方组织的探班也不允许吗?”   “还有路透照什么的?”   男二在被裴延签下之前已经演过些小成本网剧。他不算彻头彻尾的新人,是有一小撮粉丝基础的。   但是...   “不行。”周达非摇了摇头,“我们的通告本来就排得比较紧。”   “可是,”男二被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面上有些挂不住,“这也是宣传的一部分啊。”   “宣传有宣传部门。”周达非,“而且据我了解,我们公司的宣传基本在拍摄完成后才会统一进行,也不允许私自进行大规模宣传。”   娱乐圈喜欢博眼球的人过多,黑红也是红,黑料也是热度。   为了避免胡乱宣传造成恶劣影响,裴延向来不允许艺人在不经报备的情况下买通稿、买水军、买热搜话题等等。   这点周达非也比较赞同。   “你先回去吧,”周达非看了看时间,休息已经结束。他对男二说,“如果你对宣传有什么想法,可以在拍摄完成后跟相关负责人沟通。”   今天裴延比较忙,周达非的围读结束后裴延还没散会。   周达非不想等裴延,但李秘书“善意提醒”,说只开来了一辆车。   周达非虽然在心里想着地铁也是很好的交通工具,表面上却只能乖乖等着。   他一个人坐在裴延办公室外的沙发区,整理今天围读的资料。这一层的工作人员级别较高,大部分是能直接接触到裴延的。   周达非有时会听见三三两两的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时的窃窃私语,语气说不清是好奇还是泛酸。   周达非此时的处境就如同《柠檬凉》这个名字,泛着柠檬又酸又甜的诡异气息,乍一听让人直觉是夏季明媚的光泽,定睛一看重点却落在个“凉”字上。   前途未卜,扑朔迷离。   裴延这天的会是跟《失温》的幕后主创开的,结束后周达非看见了杨天。   杨天对周达非首次拍摄短剧颇为关心,抓着他问了好些问题。等杨天问完,裴延办公室门口的人都走光了,只剩裴延一个不阴不晴地站在不远处,神色耐人寻味。   “干嘛啊你,”杨天以为裴延又抽风了,“我还不能问问了。”   “不关你事。”裴延不耐烦道,“你不是还找剪辑师有事要谈,现在还不去准备等他下班了再去?”   “.........”   杨天走后,周达非直觉不妙。   “老师,”周达非把自己的电脑合上,“现在回去吗。”   “周达非,”裴延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经过,伸手就掐住了周达非的脖子,“你今天对我意见很大啊?”   “啊?”周达非一愣。   他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决定继续假装没反应过来。   “什么?”周达非无辜地眨了眨眼。   “让你安排个自我介绍要你命了是吧,”裴延冷笑一声,“这么有脾气还好意思说自己不良嗜好无?”   “.........”   “你是不抽烟不喝酒还是不打架?”   “.........”   我特么现在就有点想打架。   考虑到还在公司,裴延原本只打算给周达非一个口头教训。他说完后便松开了手,只是语气不像在开玩笑,“下次你再敢当众跟我赌气唱反调试试。”   “我,”周达非下意识张口就要辩驳。   却被裴延毫不留情地堵住,“嗯?”   周达非心里霎时涌起翻天巨火。他梗着脖子,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没几下便倏地顿住,随后渐行渐远。   裴延有什么资格骂我专制?   裴延他自己对我比任何人都专制。   裴延见周达非并未服软示弱,眼神愈发不满,“怎么,又要跟我犟?”   “没,没有。”这几个音节几乎是从周达非唇齿间咬出来的。   裴延听出了周达非的不服气,脸上的阴鸷分毫未减。   周达非只能默默闭上了嘴。   他强行按下一肚子风格迥异却都很膈应的脾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生硬地软了下来,“老师,我错了。”   说完还伸手拽了拽裴延的衣角。   裴延这才勉强满意。他捋了捋西服,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尊贵模样,“走吧,今天回去把饭吃完再工作。”   “嗯。”周达非跟着裴延进了电梯。   这里狭小封闭的空间让他更加透不过气。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以一个规律的速度递减,周达非愣愣地出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裴延毕业的时候头也不回地选择了独立自由的路。   如今却要逼着周达非走上他未选择的那条路。   --------------------   最近厨艺突飞猛进的我明天打算跟室友一起做麻辣烫(耶 第66章 拉闸   第二次剧本围读的内容更深入也更具体,结束后周达非手上又多了一堆事。   他亲力亲为的性格一时间改不掉,距离正式开机的时间又已经不多,他一丁点的风险都不能冒。   从摄影组画分镜、到道具组找道具、再到灯光组如何打光,周达非没有一件事是完全放心交给别人做的。   并不是裴延给周达非组的班底不好。周达非自我忖度,即使裴延把杨天派来给他摄影,他可能还是会亲自磨每一场的分镜。   这天吃完晚饭,周达非就进了自己的书房,一直到凌晨一点才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周达非会在饭点准时出现在餐厅,其余时间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地盘。他几乎每天都是午夜之后才进卧室,并且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抱着电脑坐在裴延书房的地板上干活儿。   这样过了快一周,裴延后知后觉地发现,周达非是在跟他赌气,用一种薛定谔式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抗拒和不满。   裴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在独自吃晚饭。今天他回来得有些迟,周达非已经先一步吃完上楼去了,裴延只来得及在刚进家门时跟他打了个照面。   裴延有些不爽。   十分不爽。   家里的佣人晚上是住在前栋的,这间房子里现在就裴延和周达非两人。   裴延坐在空荡荡的厨房,环顾四周面带思虑。   三秒后,裴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他起身走到客厅门口,干净利落地拉下了这栋楼的总电闸。   一分钟后。   “这怎么停电了,”周达非略显急躁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举着手机当电筒,小心地扶着扶手下台阶,“我看前栋还好好的啊。”   裴延心安理得地靠在沙发正中央,“不知道。”   “.........”   “前栋还亮着,所以肯定不是计划停电。”周达非拿手机在客厅里晃了下,“有电筒吗?你这屋的总闸在哪里?”   “总闸...”裴延皱了下眉,思考怎么忽悠周达非。   “现在天气不冷不热,用电负荷并不大,应该不会跳闸。”周达非却还在认真思索停电的种种原因,“我觉得可能是保险丝老化烧坏了,或者空气开关年久失修。”   “你保险丝用多久了?”   “不是很久吧,”裴延说话轻飘飘的,“应该定期会有人检查更换的。但具体的...我肯定不记得。”   “那还有一种可能。”周达非说,“就是某个电器出了故障,连带整条线路出问题,导致保险丝或者空气开关坏掉。”   “哦。”裴延不太分得清家里停电的不同原因,也懒得去想。反正他是存心折腾周达非。   “你真的不知道电闸在哪里?”周达非从客厅的柜子里翻出两个应急手电筒,自己拿了一个,另一个亮着放在裴延面前的茶几上。   白光自下往上一打,显得裴延本就不那么阳间的五官更加阴森恐怖。   “一般电闸都是在一进门的地方。”周达非说。   “那你找找?”裴延随手一指,客厅进门的地方有一整排柜子。   “.........”   周达非觉得裴延真是被人伺候惯了,啥活都不干,净坐那碍眼。   “我去前栋叫人吧,”周达非拿着手电筒就往外走,“他们肯定知道电闸在哪儿。”   “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裴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是下班时间。”   “.........”   周达非忽然觉得裴延今晚有点怪怪的。   “怎么了?”裴延明知故问。   “没什么,”周达非抿了抿嘴,“我来找找电闸。”   当初装修时为了好看,客厅进门处做了整整一排柜子,样式是专门请人设计的,每个柜子不尽相同。   周达非有点小爆炸。   一想到裴延还轻松如常地靠在那里、两手跟废了似的端着,连个手电筒都不帮忙打...   周达非就更爆炸了。   “我说你,”柜子开到一半仍然没有电闸的影子,周达非终于忍无可忍,“你家都停电了你一点也不急啊。”   “急什么,这不是有你吗。”裴延悠闲地拿所剩不多的热水泡了壶茶,“而且古代人也没有电,蜡烛还没手电筒亮呢。”   “.........”   裴延过分闲散的语气激起了周达非的疑心。他回头一看,只见裴延正手腕轻抬,把壶里滚烫的茶水倒进小茶碗。茶汤汩汩流出,一股清雅解腻的香气在屋内淡淡泛开。   周达非这才发现,裴延真的是完全不急。   既不想着恢复来电,也不担心安全隐患。   裴延不是这么随遇而安的性格。   周达非不轻不重地把手边的柜子合上,柜门发出一声闷闷的咚。   “那我也不找了。”周达非也在沙发上坐下,还肆无忌惮地翘起了一条腿,“今晚凑合凑合吧,不行就去前栋。明天再让人请电工。”   裴延放下茶壶,看了周达非一眼,淡定道,“喝茶吗。”   “不喝。”周达非像是故意的。   “周立群天天喝茶。我们家就他一人喜欢喝。”   “.........”   “你妈妈也不喝?”裴延问,“这一代的人喝茶很普遍。”   “我妈妈喝咖啡,她年轻的时候在欧洲上学。”周达非不动声色,却在暗中观察裴延,想知道他今天到底抽的哪门子风。   “你妈妈是学什么的?”裴延忽然有些好奇。   “绘画。”周达非说,“我小时候会对视觉艺术感兴趣,也是受了她的影响。”   “那个年代去欧洲学绘画...”裴延露出了一个诧异的笑,“你外公家很有钱啊,怎么你外公外婆不送你去电影学院?”   “可能是因为他们去世了吧。”周达非的语气平平无奇,“并且很不幸地在去世前破产了。”   “.........”   裴延:“那你妈妈现在还画画吗?”   周达非轻笑了一声,“她是美术老师。字面意思上,她每天都在画画。”   “可是在我的概念里,自我出生之后她没有真正再画过任何一幅画,我想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曾经偷偷看过她年轻时候的作品,用色大胆夸张,风格多变而不安分——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我的性格喜好更多的是遗传了她。”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如何变成我的母亲的,我没问过。反正要么是因为我,要么是因为周立群,要么是因为我外公外婆。”   “你的性格也是多变而不安分的。”茶倒进茶碗后凉得很快,裴延抿了口发现已经没几分温热。   茶几上手电筒发出的光白得有些晃眼,周达非微微挪开视线,裴延的这句话让他忽然有些明白今天的停电是怎么回事了。   “今天怎么了啊,”周达非手肘撑着沙发背,往裴延身边靠了靠,“好端端的停什么电。”   “这你要去问电。”裴延看都不看周达非。   “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电怎么走的我还不清楚吗?”周达非翻了个白眼,“有什么意见你就直说,别大晚上没事找事。”   “你现在的脾气是越来越狠了啊,”裴延有些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不考虑一下后果。”   “我就是这种性格,”周达非下巴一抬,深色的眸子映着手电筒的白光,像湖水盛着一弯月,“跟我妈一样。”   裴延皱了下眉,没明白周达非的意思,“什么。”   “我妈妈为什么不再画画,是因为她要彻底告别过去的自己。她必须完整切割,才能让她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她需要的温婉样子。”   “我也一样。”周达非注视着裴延的眼睛,“老师,你可以控制我的自由,逼我去做你想让我做的事、以你想要的方式,甚至一个不高兴就想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折腾我,譬如把家里搞停电还不告诉我闸在哪里。”   “.........”   “我也可以装给你看——我已经装过不少回了。”周达非言语内容嚣张,语气却十分平和,“但装的东西就像纸糊的,只会越来越千疮百孔。”   “我会不服、会抗争、会在被你一次次打趴下服软后继续抗争——你很强,所以我承认,如果我们都无法妥协,最终的结果就是我被扼杀。”   “你说什么?”裴延的语气瞬间冷得像寒冰,凉气袭人还发着抖,“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周达非却很平静,“我从前装过、也闹过,上次你逼我安排自我介绍,在公司里掐我的脖子...我像是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不得不服软示弱。”   “可我越来越觉得我做不到了,并且是越来越做不到。”   “那天从公司回来后,我只要看到你就想冲上去打架。我每次都尽量忍住、避开,可我知道这一架迟早会来。”   “.........”   “只是我没想到,”周达非像是觉得有一丝好笑,“这把意外的刀竟是你主动递给我的。”   裴延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他嘴唇抿得紧紧的,平得令人心惊胆战。   周达非终于要跟他撕破脸了,并且是在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时机。   “你不想拍电影了?”裴延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想。”周达非坦然道。   裴延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周达非的不自量力。   “但是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也并不愿意真的扼杀我。”周达非伸出两指扯了下衣领,忽然半跪起来朝裴延猛的一下靠近。   裴延下意识要发火,周达非将将头一偏,在裴延茶渍未干的嘴角轻啜了下,“我不装了,你也别装了。”   周达非嗓音低哑,在黑暗中格外有诱惑性,“我,”   裴延却再次伸出手,在周达非的出乎意料中掐准了他的脖子。   他神色自若语气随意,丝毫看不出手上所用之力,“我喜欢你,你知道吧。”   “.........”   周达非觉得自己生理心理双重意义上无法呼吸,“我又不瞎。”   “你不是说爱情对你没有意义吗。”裴延松开了手,目光中却仍带着审视。   “所以你应该庆幸你还有些别的东西对我有意义。”周达非大言不惭道。   “.........”   世人永恒追寻光明,却将真相留给黑暗。   月是夜色公正无声的眼,注视着每一个人羞于怯于恐于惧于的角落。那里计不了对错也算不明是非,如泰山般压下的是人挣脱不开的欲望和情感,赤倮浓烈,以原始之力支配一切。   “停电了,可以做点儿对得起拉灯的事儿了。” 第67章 工作   入夜后湖畔的风渐渐冷了,吹进厅里凉意陡生。   “你把闸推上去,不然冰箱里冻着的东西都要坏了。”结束后周达非神志依旧清醒。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摸黑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后随意扣了两三粒扣子。   裴延从身后松松抱住周达非的腰,凑在他耳畔亲了下,“你怎么知道我是把闸拉下来了。”   周达非:“以你的物理水平,我觉得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   裴延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熟门熟路地从一个小而窄的偏柜里推上了电闸。   伴随着空调冰箱等一干电器通电时自动发出的开机声,这间旖旎缱绻之气尚未散去的客厅重新亮了起来,把见得见不得光的人事物乃至情感都照得一清二楚。   裴延正朝着沙发上周达非的方向,灯亮的瞬间本能地挪开了视线,片刻后才又状若无事地看了回去。   “你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裴延说。   周达非打了个哈欠,“我待会儿还要工作。”   “.........”   “距第三次围读不是还有阵子吗,”裴延看着疲惫却坚定的周达非,有一种微妙的不满,“有什么事明天再做也来得及的。”   “我还没有困到完全睁不开眼的状态——我甚至并不困,”周达非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那么今天安排的事就要做完。”   “你可以先去睡。”周达非又补充了句。   裴延撇了下嘴,这才不情不愿道,“我也还要工作。”   “.........”   “.........”   “.........”   洗完澡后,周达非把自己的电脑抱进了裴延的书房,裴延还强行替周达非拿了套枕头被子。   晚上十一点,连湖水都好像睡了。周达非盘腿坐在书房地板上,裴延则靠在另一边,也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只是周达非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没一会儿便进入了状态。裴延今夜却罕见地有些心猿意马。他在键盘上随意敲了两下,问周达非,“你要不要喝点儿香槟。”   “喝酒容易困。”周达非头也不抬。   “哦,不过我今晚喝茶了。”裴延想了想,“你要喝咖啡吗。”   “.........”   “不用,这个点儿对我来说还不算熬夜。”周达非说,“以前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院最不缺的就是卷王之王和熬夜冠军。”   “即使不是期末,夜晚的通宵自习室里都不会特别空。”   裴延很少听周达非提起大学生活,有些怀疑,“你学金融有那么认真吗?”   “我当然不,”周达非嗤笑一声,“我都是做我自己的事,绝不浪费时间多看一个字的书。”   “.........”   “我听人说,你还是事必躬亲,什么都要自己管。”裴延边做自己手上的事,边跟周达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实这也是一种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柠檬凉》里有什么你不满意的人吗。”   “没有。”周达非顿了顿,“除了编剧,但你又不让我改剧本。”   “我还是认为剧本是一部电影的根本,故事立不起来,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让你拍《柠檬凉》,我是想锻炼你作为导演的综合能力的,这整个过程你要自己走一遍才明白。”裴延这会儿也不再卖关子,“你现在就像一个严重偏科的学生,如果我允许你把自己擅长的科目权重无限加大,那么你其他落后科目的成绩就永远得不到提高。”   周达非表面看不出什么,心里却真心实意地觉得裴延是在扯淡。他打算揭过这个话题。剧本不能改,那么这个话题就毫无探讨的必要。   周达非不再说话,裴延却在片刻的沉默后放下了电脑,走到周达非身边,也在地上坐下。   “你干嘛,”周达非忽然有点警惕,“我现在真的要工作了。”   裴延像是觉得有点好笑,可旋即神色又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周达非:“.........”   何止是很多。   何止是不满。   “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正在给你铺的是一条一定会成功的路。”裴延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周达非的脸颊。   周达非一直都偏瘦,脸上更是线条硬朗,没什么肉。他看起来独立而有自己的思想,顽强到倔强。   有人会倾慕他,比如曾经的林浅予;也有人会欣赏他,比如赵无眠。   更多的人会在仰慕、妒忌与不敢接近中反复徘徊,却从来没有人会怜爱他。   他长了张让人觉得不需要怜爱的脸,又生就了一副绝不会去寻求怜爱的脾性。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看着自我感动的裴延,凶巴巴的,样子有点可爱。   “你会成功的。”裴延凑得近了些,他的声音是轻缓柔和的,眼神却是格外认真的,“你不会像你妈妈一样。”   “我会让你永远都不需要向这个世界妥协,你可以肆无忌惮地以你本来的面目活着。”   周达非微微眯了下眼,一时甚至有些分不清裴延的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裴延抵着周达非的鼻尖,眼皮半阖,声线像春季晴天里起伏流畅光泽优美的山丘,“宝贝,我会让你成为一个‘英雄’的。”   “.........”   “哦。”   周达非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向往自由、追求独立,不推崇将艺术与金钱名利挂钩;   这是他的最终所求,也是他的自我要求。   他的追求没有一刻发生过变化,可当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在对一个理智毋庸置疑会摒弃的选项产生纷繁复杂的挣扎时,他就知道,曾经那个一往无前、纯粹而骄傲的自己已然不复存在。   裴延是那个动手的人,却未必是真正的元凶。   或许这就像秋天花枯叶萎,并不是谁的过错,只因为变化与流逝——像喜欢、爱...还有很多其他无法解释的事情一样,是世间永恒的规律。   这晚裴延和周达非最终离开书房已经是快凌晨两点了。   周达非要工作是源于今日事今日毕的自我要求,裴延要工作则是因为真的忙。   他个人一丁点的耽误就会导致整个团队进度停滞。   《失温》的后期正处在关键期,宣传也亟待大规模铺开;而与此同时,裴延手上其他的项目也在筹备了。   这些项目每个单拎出来工作量都是《柠檬凉》的几倍大,可周达非看起来依旧跟裴延差不多忙。   第三次剧本围读后很快就会正式开机,周达非特意为第三次围读留了点时间,要求是各部门在此之前完成各项准备工作,这样万一临时出纰漏还有时间调整。   譬如演员要在第三次围读前把台词背熟,场地灯光道具等部门都要准备到位,摄影要充分熟悉每一场的分镜等等。   这版的分镜距离周达非当初交给裴延的那一版又做了不少修改。当初那版是一个纸上谈兵只考虑艺术的版本,如今落到实处,周达非还要细致地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   例如上海秋冬季节的光线、拍摄场地的布景以及...   演员哪个角度的侧脸比较好看。   周达非一个人堪称大半个剧组,那些裴延要求他尽量放权的事情他还是会自己承担主要部分。因此,从第二次到第三次剧本围读的这段时间,周达非每天都脚不沾地。   周达非和裴延的相处模式倒是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除了裴延爆发表层次人性光辉的几率大幅上升之外。   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工作,其次是电影,再其次是电影以外的种种艺术,最后才是日常生活。   归根结底,他们都太忙了。   尤其是周达非。   有时候晚上裴延都准备睡觉了,周达非还在鼓捣,忙得好像在拍一个史诗巨制,还是跨国合作的那种。   -   几场秋雨过后,上海已经又湿又冷。   第三次围读是在11月底。举行围读这天,裴延有个不得不去的会,一早就出门了。周达非自己吃完早餐,小刘的车等在门口,准备送他去公司。   周达非在生活上不怎么精致,又许久没出过大门。他还无知无觉地穿着秋天薄薄的风衣,直到开门被冻得一哆嗦,才想起来昨夜隐约有雨,该是又降了一次温。   南方的冷是沁进骨子里的,扛都扛不住。周达非回屋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厚衣服,却在衣柜里翻见了去年冬天庆功宴上的那件高定大衣。   周达非上一次穿还是在那个被李总逼酒羞辱的饭局,之后这件衣服又被裴延送了回来,一直闲置在周达非的衣柜里。   这件曾被周达非视为耻辱标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高定大衣。如今看起来,除了很贵,平平无奇。   一件衣服而已,除了保暖还有其他意义吗?   周达非想都没想就直接穿上了,他冻得慌,急着加衣服出门去开最后一次围读。   在周达非的概念里,他是导演,绝对不能迟到。   今天的围读算是正式开拍前最后一次集体会议,许风焱也来了。   许风焱自自然然毫不避讳,一进门就主动跟周达非打招呼。他像上次的二轮面试一样,对他跟周达非很熟这件事完全不遮掩。   “你现在...挺有范儿啊,”中途休息时,许风焱跟周达非闲聊。他说话坦诚却也意味深长,“感觉上回选演员时,你还有点儿...紧绷不自然。”   “如今倒是状态松弛气场压人,越来越有导演的样子了。”   周达非自己却毫无感觉。他跟裴延不一样,从来就不在乎自己工作时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他只在乎工作本身。   “可能是因为上手了吧,”周达非晃了晃咖啡杯。他已经习惯在休息时喝杯咖啡提神,“准备充分,多少有点儿底了。”   “也许吧。”许风焱撇了撇嘴,眼神鬼鬼的,片刻后又道,“但你怎么比大学时期还高冷了呢。”   “有吗?”周达非有些意外。   “真的。”许风焱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你那个时候也就是工作起来有点儿凶,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同龄人。”   “.........”   神特么同龄人。   周达非懒得跟许风焱争执。   “你那会儿会跟我一起在酒吧喝多了之后唱跑调的歌,还会跟赵无眠为了句台词小学生吵架。”   “现在话越来越少,表情更是几乎没有。”许风焱叹了口气,战术停顿,“真是越来越像裴导了。”   “......”周达非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许风焱对周达非的疑惑感到莫名其妙,“我说你跟裴导学得很彻底,连风格都像。”   “我,”周达非哐的放下咖啡杯,槽多无口一时瞪着许风焱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反驳,“不是,你,”   “你瞪我干嘛啊,”许风焱也不满了起来。他往椅背上一靠,开始居功,“说起来你能有今天还得谢谢我呢。”   许风焱思绪遐想,无限感慨道,“我这辈子干的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推荐你去参加了有裴导的那个导演培训班。” 第68章 开机   许风焱说得过于真诚,周达非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因为许风焱的话本身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周达非和裴延。   “你怎么了?”许风焱注意到周达非神态不对。   “我...”会议室里人不少,休息时间有些嘈杂。   周达非忽然觉得有些闷,“我再去倒杯咖啡。”   “啊...”许风焱愣了愣,“哦。”   这个点餐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周达非端着咖啡紧赶慢赶回到会议室时,已经过了规定的休息时间。   “抱歉,”周达非看了眼表,“迟了两分钟。”   他坐下后把咖啡杯随手一放,在键盘上敲了两下,继续组织围读,而那咖啡直到结束也没得空喝一口。   这已经是最后一次围读,散会后周达非还没能立即离开。   女主来问自己的头发要保持在一个什么样的长度,男主问要不要为了配合角色把皮肤晒黑;还有各部门的幕后工作人员...林林总总,一大堆问完,感觉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咖啡已经冷了个彻底。周达非这才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目光却仍落在电脑屏幕上,不知是不是还在思考分镜。   周达非很早就把分镜发给了全剧组,但他也明确说明这个分镜只是帮助大家理解这个故事,真正的拍摄与剪辑可能与此有所出入。   有人说周达非这是跟着裴延学的,不到送审那天谁都不知道他搞出了个什么玩意儿。   周达非如今连那件裴延强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衣都能主动穿上,对这类风言风语更是全然不会在乎。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才收拾电脑离开。   周达非没有让剧组人员等自己离开的习惯,会议室里已经空空如也。他一个抬头,却发现许风焱还坐在那里。   “还不走?”周达非说,“我可不会请你吃饭。”   “.........”   “什么呀,我最近减肥。”许风焱不太上心地撇了下嘴,“你,”   “哎,”周达非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你可别减肥,我就要你现在这个样子上镜。”   他说完,把电脑装进电脑包,拉上拉链准备离开。   “我说...”许风焱像是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开口,“你是不是不喜欢柠檬凉这个故事啊。”   周达非手一顿,对这句话有明显下意识地反应。   他看了许风焱一眼,没有说话。   可实质上已经等同默认。   “刚刚看你有点儿奇怪,”许风焱指的是休息时的对话。   “其实从我上次见到你,就感觉你跟之前不一样了。”   “毕业了不都得蜕层皮吗。”周达非没有深聊,淡淡自嘲道。   “柠檬凉一看就不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故事,”许风焱一笑,他饱满漂亮的卧蚕难得有几分沉重,“但这就像这行有太多的好演员没有戏演一样,连戏都不一定有,更别提好戏了。”   周达非没有对许风焱的话发表观点,而是平静反问,“你也不喜欢柠檬凉吧。”   “我还行,毕竟我从小就出道了。”许风焱笑得很到位,“看跟什么比了,跟《盲人的假面》肯定不能比。”   “但它们原本就不是一样东西。我上学期选修了一节简单的经济学,我觉得《盲人的假面》对我来说像是一种消费,而《柠檬凉》是工作。”   “你说得对。”周达非这次沉默了很久,让人很难猜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关于理想,关于世俗,关于名利场与象牙塔,关于自我追求与环境约束...这个年纪夹杂着太多极端、复杂、相反的事物。   “我有点想赵无眠了。”临走前,周达非说。   有些事情看起来遥远,事到临头时间却越走越快。   也越走越平常。   第三次围读后,忙碌占据了周达非的绝大部分时间精力,连存在感极强又喜欢找事的裴延都挤不进去。   一个星期过去,有天周达非习惯性在吃饭时集中浏览朋友圈获知讯息时,意外发现那个夏儒森做嘉宾的峰会已经开始了。   丁寅这次作为制片人和另一个年轻导演合作了一部短片。周达非把参赛短片的公开片段挨个儿看了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些短片大多拍得很有质量,最重要的是有生命、有想法,它们一面提醒着周达非他在浪费光阴拍一个艺术价值没那么高的东西,一面又让周达非有一种怪异感。   丁寅在知道周达非要去拍《柠檬凉》后,很直白地跟他说,除非裴延让他去拍的是洗钱片,不然这片子的作用绝对比峰会高出若干个量级。   周达非想,自己在无形中被裴延逼迫着选了一条更容易的路。   但同时也是最难的一条路。   正式开机这天是个上海冬季少有的大晴天,据说裴延还专门请高人选了日子。   周达非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后下楼吃点包子稀饭。裴延已经先于他吃完早餐,正在搭配今天的行头,夸张得仿佛是去结婚的。   周达非没有那种昂贵成熟的正装,他也不喜欢这种衣服。裴延倒是曾经提出过要给周达非做几套,但周达非想都没想就说,你不如直接把钱折现给我,实在不行打八折也可以。   裴延遂作罢。   “紧张吗。”裴延换上行头,是比平时多了几分个性的西装。他通常只在走红毯的时候才穿,常常会抢了跟他一起的同剧组演员的风头。   “还行,”周达非三两口喝完粥,还拿勺子把碗底刮干净,“其实我没什么感觉。”   裴延露出一个可以直接上镜的微笑,“举重若轻,这很好。”   周达非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他并不是举重若轻,而是真的没有感觉。   开机地点就在上海,人到得很齐,仪式也做足了全套。   比起籍籍无名又一身便装的周达非,向来善于表现自己的高大英俊的裴延显然才是镜头的焦点。裴延旗下的戏,开机时是不接受采访的,因此没有媒体敢来。   可现场依旧是人头攒动吵吵闹闹,周达非站在裴延身边。   这是距离财富、名望乃至梦想无限之近的地方,可接近从不意味着拥有,周达非是个很理智的人。   他被指引着和裴延一起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处拍大合影,而后他要走上前,带领演员完成流程既定的开机仪式。   “今天真的有点冷,”周达非心里想,“虽然阳光看着又暖又媚。”   这么这么久以来,周达非终于真正成为了一名导演。   可他却并没有多开心。   他不开心,却有一股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鼻尖莫名其妙地发酸。   周达非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哭出来了。   按照规定流程,导演要单独出列完成讲话和仪式,宣布开机。周达非不喜欢讲废话,且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项目的核心并不是他,于是发言的环节被免了。   现场的人和摄像机都对着他,周达非置身其中,他脚踩实地耳听人声,脑海却忽然横跳出恍惚抽离之感。   他怔了两秒,于是现场短暂地凝滞了。   “周达非,”许风焱小声喊了他一下作为提醒。许风焱今天是请假来的。他作为有些咖位的客串演员,站在周达非身后不远处。   许风焱的存在让周达非回想起他上一次当导演。   那已经是两年多前了。   当时的周达非还很业余,各种意义上都是。他的话剧组缺钱缺人缺一切需要的东西。周达非和赵无眠一起,还有许风焱,他们投入了全部的心力和能力,把曾经有如硕大绊脚石的麻烦都最终一一变成了让这部话剧无可替代的点睛之笔。   周达非还记得,演出前他一个人神经质般地在后台检查了四遍道具。大幕即将拉开时,他对赵无眠说,“我有种预感,这次我们能做出我们想要的艺术。”   周达非原以为这是他理想坦途的起点,却没料到竟是个断头路。   这部算不上多么成熟优秀的作品因为往后再无来者,最终变成了周达非心底留给自己的“白月光”。   周达非有一种在严肃正经的重大场合显得吊儿郎当的奇怪体质。繁琐迂腐的开机仪式上,周达非纷繁的思绪让他看起来随意到过分业余。   裴延不甚明显地皱了下眉。大庭广众下不能酿出事故,裴延想了想,打算自己站出来替周达非圆场。   就在他抬脚正要向前迈时,周达非却忽然挺直了背,向中间挪动了一两步,好巧不巧挡住了裴延的路。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   裴延不是很爽,幅度轻微地抿了下嘴。   周达非表情闲散语气寡淡,是连他自己都从没预料过的淡定,“开机。”   离得很近,周达非听见了裴延向后微微一退的脚步声。他没什么反应,看起来无知无觉。   这一刻周达非心里却犹如醍醐灌顶,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柠檬凉》纵使有成千上万个不被他喜欢的原因,但那最根本的原因却与作品无关,而是彻头彻尾地来自裴延。 第69章 索命   许风焱的话某种程度上并不算错。周达非和裴延的工作风格有所不同,但确实是很类似。   尤其体现在对质量和效率的综合追求上。   开机当天,上午走完仪式流程,下午就正式开拍了。   当天只排了一场戏,是影片开头女主和两个男主出场的戏份,周达非的意思是先练手找找感觉。   这场戏比较短,但拍起来并不容易。周达非对短剧的拍摄要求和电影等同,他不能允许自己的作品中出现任何一个无意义的废镜头。   因此,这第一场戏在人物性格、彼此关系乃至定基调、铺垫后续结局等等方面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开拍比预计时间稍微迟一点。男二没有按照周达非的要求把自己晒黑几个度,化妆多费了些功夫。   但男二拍起来的镜头感很强,表演也很松弛。这部剧的演员以新人为主,对于表演经验不足的演员来说,排练与真正在镜头前演戏还是有所区别的。   在镜头的聚焦下,一丁点儿的反应与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女主的状态明显过于紧绷。   今天下午裴延也留在了片场,行使自己作为“资方”和“制片”的权利。在他看来,第一场戏难度并不算高——这整部戏难度都不高,何况周达非对于如何理解和把握角色已经讲得非常到位,裴延觉得科班出身的专业演员演成这样十分有失水准。   周达非对女主的表现也不是很满意,但他觉得这种程度的失误在接受范围之内。就像开学第一天被数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十个当中有九个都是懵的一样,这属于人之常情,周达非认为女主只是需要稍微多一点的时间去适应。   可裴延的表情毫无掩饰地越来越沉,就差站起来替周达非发火了。   开拍第一天出师不利,剧组的氛围渐渐闷了下去。女主肉眼可见地状态一次比一次差,其他演员难免有所不耐烦。   又一镜失败后,周达非喊完卡后就靠到了椅子上。他没再说话,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全场。   第一场戏就拍成这个鬼样子,全场鸦雀无声,屁大点儿的动静也不敢有。   周达非自己情绪也不是很好,但主要不是因为拍摄遭遇瓶颈。他从开机起心情就不好,或者说,他连日来都郁郁寡欢。   周达非想了想,竟站了起来,众目睽睽下径直往裴延的方向走去。   在场有不少人都听说过《失温》片场里周达非当众坐在裴延腿上的有色新闻,瞬间精神了起来。   裴延却是饶有兴致。他向来不畏人言,甚至颇有几分得意地想着,周达非是不是来请他指教的。   “干嘛啊。”裴延悠闲地看着周达非。   周达非却没有裴延的闲情逸致。他直截了当道,“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   裴延感到难以置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呆在这儿让大家都很紧张。”周达非说,“尤其是吕珧,她平时完全不是这个状态。”   吕珧就是女主的扮演者。她长得小小的,是个坚韧努力、心思又有点重的女孩子。周达非知道她功底扎实准备也充分,表现不出来纯属发挥问题。   裴延:“.........”   “你再继续呆下去,今天太阳落山了这戏都拍不完。”周达非指了指光线柔和的天空,继续道。   “.........”   事实证明,周达非同为裴延的员工,对于公司内其他员工的心理是揣摩到位的。   裴延在整个片场的目瞪口呆中离开了。周达非一天下来第一次感到了自由和放松。他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喇叭,“大家不用紧张,放轻松,休息15分钟再继续。”   “.........”   这15分钟,周达非能感觉到四周在窃窃私语中不断有视线向自己投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背,这是人类希望向他人展现自己积极形象时的惯有动作。   周达非绝大部分时候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但今天略有不同,或许这是第一次他作为自己被大家认识,而不是作为裴延的“小宝贝”。   15分钟后,吕珧一条过了。   裴延并没有离开,他的车就停在片场门口。吕珧找回状态后进度就快了起来,周达非在下午六点多宣布今天收工。他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剩下一丁点儿暗光,显得裴延那辆闷骚而具有标志性的车格外不正经。   吕珧收工后主动来找周达非,为自己今天的失误致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周达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三两步走到裴延车边,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   片场刚刚收工,门口正是人多的时候。周达非关上车门后三秒,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发动,车缓缓起步,不一会儿就开远了。   “拍完了?”车上,裴延声调不轻不重的,“满意吗。”   “嗯。”周达非正朝窗外发呆,“还行吧。”   裴延有些阴阳怪气,“你今天是杀我祭旗啊。”   “.........”   “大家都很怕你。”周达非看着裴延,“你自己没发现吗?”   裴延冷哼一声,“合着演员状态不好还是我的锅了。”   “这不是谁的锅的问题。”周达非认真道,“只是问题出现了就要想办法解决。”   “总归你在片场也没什么用,不如回避一下让演员放松下来。”   “.........”   “行啊你,翅膀硬了是吧。”裴延逐渐咬牙切齿,“上午才开机,下午就觉得我没什么用了。”   “你这简直是刚开始过河就动手拆桥。”   “.........”   这一刻周达非忽然思维产生了跳跃。他看着裴延半真半假的责怪,在心里想着,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并不想要你给的桥。   要过河,我可以自己造桥,或者自己游泳,不会游泳也可以抱着木头飘过去...方法千千万,不只有你建好的这一座桥。   “没有。”周达非最终没有说出自己的心理活动,而是委婉地换了个话题,“《失温》的后期不用你亲自盯了?”   “我比你会用人,偶尔偷懒一两天还是没问题的。”裴延深吸口气五指张开,有些出神地捏了捏周达非温软的后颈,那里往下有一块硬硬的凸起,是骨头。   周达非觉得后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痒,生理和心理双重不适。裴延的语气眼神搭配着来回逡巡的手,总让周达非有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扒光的感觉。   裴延意有所指,“宝贝,你应该多发现些能从我身上学到的东西。”   “.........”   “哦。”   滚你妈的宝贝。   尽管周达非十分抗拒,接下来的一周裴延还是会时不时来片场“逛”一圈。   他来的次数多了,大家虽然做不到当他不存在,但也渐渐淡定接受。   除了周达非。   裴延在片场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看着,不会发表什么观点,只会偶尔在休息时跟周达非说两句。   说的什么也没人敢凑上去听。   有人说裴延是在教周达非如何拍戏,也有人说他们单纯就是利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   这个圈子的牛鬼蛇神见多了,很多人觉得裴延开机第一天被“赶”出去后还在门口的车里等周达非收工,甚至比周达非在横店时坐在裴延腿上更令人震惊。   可这种旁人听起来诡异中夹杂着些许浪漫的事,对于当事人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周达非不喜欢裴延在他教完演员后出来点评,也不喜欢裴延在他拍戏前自以为是地告诉他怎么拍观众喜欢看,更不喜欢裴延面色冷然地像个监视器一样坐在那里——   周达非发现,尽管他和裴延把话说开了,但事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裴延依旧在竭尽所能地控制他,而他对被控制和安排这件事已经排斥到了疯狂的地步。   周达非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拼命逃离的并不是裴延对他的折磨,而仅仅是裴延这个人的存在。   裴延在工作上控制他,在生活上纠缠他,在事业上压制他——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梦想,在裴延这里都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裴延像一团又浓又厚、重若千斤的阴影,它强大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推着周达非往一条连可供选择的岔路都没有的金光大道上狂奔。   周达非早就已经失去了自由。而当时的他并没有明白,他同时也失去了梦想。   裴延可以让他拍戏,甚至可能把奖杯捧到他的手里让他成为一个“英雄”...但凡此种种,全然不是梦想,只会扼杀梦想。   周达非不是个丧失理智的人。他知道,裴延在某种意义上对自己已经好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可那又如何?   周达非不感激裴延,现在也已经没有多恨裴延。   他只是宁愿裴延肯放手让自己去失败。   他甚至在渴求一场彻底而突如其来的意外,宛若夏日骄阳开玩笑似的躲进云层后生命力旺盛而野性顽强的暴雨,狂飞乱舞着落下,把伪装的沙漠近乎暴力地洗出热带雨林的湿润模样。   周达非觉得自己正走在悬崖边。崖上漫风飞雪,崖下巨火滔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跳下去。   他每天都在为了成功一丝不苟竭尽全力,却在阴暗的角落里希望能有一场意外让他掉出裴延密不透风的保护层,经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生——哪怕是与梦想背道而驰的失败。   当初,是他自己选择了梦想。如今,被抛弃的自由来索命了。   --------------------   今年北影节有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大师单元   而我。在。美。国。。。(心碎微笑 第70章 打架   虽然周达非很难称得上脾气好,但他有一个巨大的优点,那就是一切个人情绪都不会带进工作里。   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尽管周达非看见周立群就恨不能上去拼命,可周立群教的那门令人闻风丧胆的必修课他也还是磕磕绊绊地过了。   至于分数不高,周达非单方面认为这是周立群把个人情绪带进了工作——也就是打分里。   同理,周达非的一切内心活动与外在纠葛,都不会影响他在剧组作为导演的职责履行。   《柠檬凉》的拍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和世界上的大多数工作一样,大问题不多但小麻烦不断,没多少行业光环,做久了会累、会倦、会烦。   可这正是矢志不渝的意义所在。   开机一周多后,迎来了许风焱的戏份。他是送上门来客串的,却是这个剧组里目前咖位最大的演员。他有知名度、代表作和稳定的粉丝群,可以说是整组里唯一一位有价值被偷拍的演员。   周达非为此特意提醒,让许风焱注意不要引来媒体,也不要组织粉丝探班。   周达非的认真让许风焱觉得有几分好笑,他从来没认为自己算红。许风焱也不喜欢过度营销,他在A大读了快四年书,不要说是热搜了,连校内BBS的热榜都没上过几次。   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没那么八卦,见到明星这种不痛不痒的事顶多能算个谈资,所谓的热搜爆料十有八九是花钱炒出来的。   许风焱的戏份不多,他的演技又很成熟,两天就杀青了,拍摄时一切如常平平无奇。   问题是在许风焱离组后出现的。   许风焱杀青当天,他前脚刚走,晚上十二点网上就莫名其妙爆出了路透图。   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理论上,裴延的剧组是不会有人敢偷拍的,所以拍《失温》时,裴延可以在片场对自己和周达非的关系毫不避讳。   《柠檬凉》严格意义上不是裴延的剧组,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这剧组放眼望去全是新人,许风焱也只能勉强算个二线,这种爆料偷拍的收益完全配不上它的风险。   所以饶是裴延的公司训练有素,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不怎么关注宣传的周达非看到时,这场本就莫名其妙的爆料已经逐渐发酵,开始往一个更诡异的方向跑偏。   周达非看到爆料是第二天一早,他才刚起床就被震了个清醒。   爆料总是会以裁剪、掩盖、夸大、扭曲甚至胡编乱造等种种方式说谎,从动机入手反倒是最直接方便的。   “这...”周达非皱了皱眉,他对娱乐圈不是很熟悉,那种一看就是收了钱还不想承认的语言表达让他极度不适。   “你有什么看法。”裴延比周达非淡定些,但他的语气很沉,说明这件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事确实有激怒他。   周达非又翻了几条,斩钉截铁道,“这肯定不是许风焱搞的。”   “何以见得?”裴延问。   “这事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周达非说,“许风焱跟我说过,他这次来客串完全是为了在你这里刷点好感度,这种你不允许的爆料他不会去做。”   “何况你没发现吗,”周达非点开一条转发量颇大的营销号路透,“虽然这次路透带的话题是许风焱,但镜头里却并不只有他。”   裴延伸手拿过周达非的手机,对着屏幕上的内容皱了下眉。动图里除了许风焱,还有看起来像是意外入镜的男一男二。   他们在这场戏里有一定程度的肢体接触,营销号的配文则就此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剧情猜测,不知是纯属胡编还是有内部人员。   而在评论和转发中,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两个面孔有些生的男演员,不知是真的路人还是水军。另外还有部分许风焱的粉丝,在痛骂《柠檬凉》剧组为了捧新人胡乱蹭热度。   场面一时鱼龙混杂,友军敌军很难分清,但热度反正是上来了。《柠檬凉》原本就被裴延在《浅予会客厅》上提过一次,这次算是第二次公众面前的大范围曝光——从投资回报的角度,这部剧不管多烂,最开始的收视已经稳了。   “很显然,许风焱是挡枪的。”周达非把手机拿回来,“这件事中除了许风焱几乎人人都受益,男主、男二、《柠檬凉》这部剧,并由此也连带上了你,甚至是我。”   “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会用这么低级的方式博眼球吧?”裴延被气笑了,“我裴延需要这种热度?”   “我真要宣传就大大方方地宣传,搞这什么擦边球。”   “.........”   “我只是就事论事,”周达非有些无奈,“我当然知道不是你。”   裴延其实手头的信息比周达非多一些,他的公关部门不是吃干饭的,已经查到些东西了。   但这种他会下狠手处理的事,没查清楚他不会妄下结论。   “所以你是怎么看的?”裴延问周达非。   “我直觉...”周达非眯了下眼睛,“上大学的时候我跟林浅予学过一个词,卖腐。”   虽然出了这档事,但今天的戏还是得照常拍的。   在娱乐圈混,各种突发事件总是难免,周达非自己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也不希望剧组成员因为这件事产生什么负面的心理波动,对拍摄造成影响。   于是周达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常比开拍时间早半个小时到剧组。结果刚到剧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明显不和谐的嘈杂声,人声和撞击声混杂,甚至还有点韵律。   这种声音周达非很熟悉,明显是有人在打架。   他皱了皱眉,慢条斯理地把厚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挽起袖子,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往里走。   离开拍还有半小时,片场却鸡飞狗跳,全然不是往日安静的样子。这里人不算多,人群的焦点是正在大打出手的男一和男二。   周达非还是小吃了一惊的。男一和男二是大学室友,没想到关系居然差到如此地步。   他顿了一秒,旋即面无表情地拨开人群冲了过去,也不多话,直接一手一个把他俩往开拽。   正打着架的人大多血气上头,又倔又凶,压根拉不住。周达非很有斗殴经验,他见男二气势稍弱便先松开了男一,两只胳膊一齐架住男二猛的拽开,随后哐的一声把他按到了墙上。   现场倏地一静,空气像被吓到凝固了。周达非也不顾惊吓到其他人,他咬了下牙低声开口,分贝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是刀尖爬出来的,“你再敢动一下试试。”   周达非劲很大,又会打架,男二被他按着脑袋不得动弹,腿还在不安分地挣扎,远远看上去活像案板上间歇性跳起的鱼。   周达非一上手就知道男二虽然看起来咋呼但实际上毫无威胁力。他一边按着男二一边又朝男一那边儿不轻不重地瞪了眼,一个拉架的看起来比打架的更凶更吓人,“还有你,等着交检讨报告吧。”   这场打架最终使今天的戏没有拍成。   裴延大发雷霆,直接把男一男二连带着经纪人全叫回了公司训话。   而这场闹剧一样的迷惑爆料也由此变得一清二楚。男二为了红在营销上颇有些心术不正,他想曲解《柠檬凉》的部分内容,拉着男一吃卖腐的红利,但裴延连炒CP这种宣传方式都没用过,言情剧卖腐简直是想都别想。   再加上他们都是新人,直接被狗仔拍下来爆料根本激不起水花,还显得过分可疑。于是男二就想蹭一波许风焱的热度,再强行拉上男一一起,一番浑水摸鱼下来裴延可能也很难立即确定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   孰料男一对自己这个大学室友的品性十分了解,也不愿蹭这种恶心的热度,直接在片场动起了手,把一切都捅破了。   打架的事没有被拍到,爆料也很快撤掉了。这件事的水花不大,但影响极其恶劣。   结合之前霍离整出的幺蛾子,裴延发觉自己对公司的掌控并不如他以为的那么强。于是他召集全公司各部门开了一整个下午的会,出了一长串条条框框的整肃规定,还要求对所有签约人员重做一次背景调查。   这个会周达非并没有参加,但他也去了公司。比起裴延忙着整顿公司,周达非现在关心的只有《柠檬凉》。   男二必须换掉。   即使裴延能够容忍,周达非也不能。   换掉戏份颇多的男二,不仅意味着他之前拍的戏全部作废,所有演员和幕后要跟着一起买单,还要重选一个男演员出来。   其中耽误的时间、金钱和人力,都不算小。   但事已至此,抱怨是没有用的,周达非只想尽量减小损失,能弥补多少是多少,尽量不对剧组产生本质影响。   结果下午周达非好容易等到裴延散会,跟他说要抓紧重选演员的事儿,裴延却说这事再等等。   “等等?”周达非这一刻是真的有点想打人了,凶相都懒得遮掩,“等什么?”   “你瞪我干嘛。”裴延却不是很急,他嗔怪道,“跟个土匪似的。”   “.........”   “你到底要等什么?”周达非声音还是很急。   “这事是这样的。”裴延在办公室里给周达非倒了杯水,“我有个小舅,我刚创业的时候最大的一笔投资是他给的。”   “所以呢。”周达非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小舅有个儿子,也就是我表弟。”裴延说着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成天正事不干专门游手好闲,偏偏他爸妈宠着他,现在听说有个短剧要撤个演员下来,就想到我的剧组里混个角色。”   周达非立刻明白了,“你是说你表弟想演这个角色?”   “我当然不会让他演,”裴延笑了,“你放心。但是我需要一点时间跟我小舅谈清楚,这期间就先不能选演员了。”   裴延话说得委婉,但周达非知道这个所谓的“谈”,恐怕不仅仅是说两句户的问题,肯定会涉及到博弈与利益交换。   周达非是不怎么关心裴延的事业发展的,可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个叛逆的念头:就让裴延那个表弟来。   我是导演,我要靠自己把他教出来,自己承担作为导演的职责。   而不是永远依靠裴延去替我挡掉所有麻烦,把现成方便的东西摆到我的面前。   那些诸如向市场妥协、向权贵弯腰的艰难险阻...周达非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这些他都知道,他不赞同但他可以去做,并将此视为他开始独立于裴延存在、靠自己在行业里生存的标志。   “你表弟长得怎么样?”周达非问。   “长得...还行,我的表弟能丑到哪里去。”裴延说着说着觉得不对,“你该不会真打算让他来演吧。”   “我表弟——虽然是我表弟,但他的演技属于是他爸给电影学院捐栋楼都考不进去的水平。”   周达非面带沉思没有说话。   “剧组能少耽误一天是一天,你去找你小舅谈还不知道要谈多久,”周达非给了一个不真不假的理由,“就让他来吧,也有很多演员是非科班出身的。”   “可是他学习能力也不行。”裴延严肃了几分,“学理科不愿意动脑子,学文科不愿意看文献,在国外上学天天不写作业就喊着想家,他爸妈没办法才让他回来的——总而言之,这货就是除了皮囊一无所有的废物一个。”   “.........”   “我觉得让他来是目前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周达非说,“《柠檬凉》不算很难,只要你允许我骂他管他,我就能把他教出来。” 第71章 漂亮小笨蛋   周达非反常的选择和异常的坚持让裴延察觉些了什么。   “你怎么了,”裴延皱了下眉,“你为什么非要用我表弟。”   周达非见状也不再掩饰,“因为我想自己解决这次的危机。”   “这是我的作品,我不想一直让你帮我处理各种问题。”   裴延神色有些复杂,“我以为你更在乎的是作品本身是不是你自己喜欢的。”   “这些我当然在乎。”周达非坦率承认,“但我也在乎我的成就是不是靠自己取得的。”   “我不是那种喜欢站在巨人肩膀上摘苹果的人。”   周达非主动走到裴延面前,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更凸显了持久的决心,“老师,就像你当初要脱离你不喜欢的那个圈子一样,当我说我想要拍一部我自己的作品时,我指的也不仅仅是剧本、分镜这些艺术事务。”   “我的意思是我想要完全自己去拍,自己找演员,自己组团队,自己处理一切杂七杂八的事。”   周达非说完后,裴延沉默不语。   在裴延的概念里,他一直以为周达非想要的是拼命利用他在方方面面的价值——周达非看起来也是这么做的,裴延由此认为他们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互利共识。   可周达非居然还想着自己跑。   “那投资呢。”过了会儿,裴延问。   周达非想都不想,“我自己去拉。”   裴延像是被周达非的糊涂胆大气笑了,“自己去拉?你知道拉投资有多难吗。”   “你没有经验没有人脉没有名气,除了我,整个娱乐圈还会有谁给你投资。燕名扬?还是你爸的老同学,那个谭总?”   “经验、人脉和名气也不是生来就有的。”周达非却十分平静,不卑不亢,“不管多难,人总得学会自己咀嚼和啃咬食物,而不是永远像个婴孩一样等着别人喂已经碾好的东西。”   裴延定定地看着周达非,嘴唇翕动,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生生咽下。   而周达非已经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   场面安静了很久,裴延像是有些疲惫,缓缓阖上眼睛,“拉投资、组班底、选场地...”   “这些事你从来都没有做过,”裴延再睁开眼时声音变得很轻,温柔得有点不像他,“都是我帮你做了。”   “我知道。”周达非说,“可是我不可能让你帮我做一辈子。”   裴延这天没有松口。周达非也知道多说无益。直到晚上回到家,他们都没有再讨论过这个话题。   《柠檬凉》拍摄暂时停止了,周达非重新变得无所事事。但第二天裴延还是要去公司开会,不知道他的会是怎么开的,总归最后接受了他表弟这个超级无敌关系户,如周达非所愿。   人定下来后其他事宜都可以按部就班地推进了。《柠檬凉》的拍摄周期本来就短,之前拍的戏份也不算多,最终裴延划了一周的时间让各部门协商解决一切,一周后重新开始拍摄。   这一周中要解决的事宜很多。之前拍的镜头能用的就留着,不能用的要重新安排进通告单补拍,连带着剧组从演员到幕后各个部门都忙得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周达非还要研究怎么教裴延的废物表弟。   这货是彻头彻尾空降进来的,别说排练了,估计之前连剧本都没看过。周达非对他抱不了任何指望,只能把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苦大仇深地手把手给他教出来。   裴延说他表弟三天后到,于是周达非打算利用这三天出一个细致的教学指导计划,确保你是个人就能演出来。   “你表弟叫什么?”周达非问。   裴延:“闫尤。”   “闫尤...”周达非刚想问是哪两个字,突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妈妈姓闫?”   “对。”裴延笑了下,明白周达非想问的,“很多缺乏创意的父母都喜欢这么给孩子起名字,显得多恩爱似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哪个'yan'啊?”周达非有些好奇,“严格的严吗。”   裴延故意道,“阎王的阎。”   “.........”   裴延说闫尤三天后到,结果才过了一天,周达非就接到电话说闫尤已经到了。   不仅如此,他还自己拖了个大行李箱蹲在片场的门口,看起来鬼鬼祟祟,差点被最近防范过度的保安小哥当成狗仔抓起来。   周达非:“.........”   裴延忙得很,没功夫亲自去接待他这个表弟。周达非收到消息时正在家钻研那份“教学大纲”,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被冤枉成狗仔抓起来的无语往事,麻溜裹了件厚外套就出门了。   这几天虽然不正式拍戏,但各个部门都有活儿要干,片场一直是有人的。   闫尤这种大少爷刚来就遭遇这种不愉快,周达非原以为场面会很僵,结果他到剧组时发现这里其乐融融气氛祥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激味蕾的气味儿,比往日还多了几分温馨。   “这是在干嘛?”周达非随手抓了个工作人员,“闫尤呢?”   “在里面。”工作人员吞了下口水,“他刚刚买了一大堆烧烤和奶茶,说要请大家吃。”   “.........”   闫尤说起来是裴延的表弟,跟裴延同辈分,实际上年纪还很小。   周达非往里走了几步,发现拍摄场地旁蹲着个穿连帽卫衣的年轻男孩。他一手拿了杯奶茶,另一只手举着根烤串,同时还口齿不清地热情招呼大家自己吃。   周达非揉了下眉心。他昨天为了那份“教学大纲”一晚上喝了800毫升咖啡,熬到凌晨三点半才睡,眼下总觉得太阳穴跳着疼。   他走到闫尤旁边,咳了声。   闫尤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吃烧烤。他闻声转过头来,见是一个身高腿长的年轻帅哥,毫不见外道,“哟,哥们儿,你也是咱们剧组的?”   “.........”   周达非感到一丝淡淡的无语,“我是周达非。”   闫尤愣了两秒,双眼放空,连带着咀嚼的节奏都慢了下来,看起来确实不大聪明的样子。   “你就是导演?”闫尤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站了起来。   周达非随意嗯了声。   闫尤把烧烤棍扔进塑料袋,绕着周达非上下打量,“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嘛。”   “我刚刚24。”周达非懒得跟闫尤套近乎,“你剧本看过了吗。”   “看过了。”闫尤撇撇嘴,“不是我说,这破剧本怎么写的。”   “哦?”周达非突然来了点精神。   “太悲伤了。”闫尤朝远方的拍摄机器眺望,眼神中有一缕化不开的忧伤,“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好好的在一起呢,Happy Ending多Happy啊。”   “.....................”   周达非觉得太阳穴跳得更疼了。   裴延不让闫尤演戏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货身为裴延的表弟,居然是这种领悟能力,简直是一丁点儿的艺术细胞都没有。   闫尤说完才发现周达非神情不对,小心道,“这剧本不会是你写的吧?”   “......”   “不是。”周达非干净利落道,“既然来了就抓紧时间,下礼拜开拍,这几天把台词背熟,然后我带你排练。”   闫尤乖乖地抱着奶茶猛吸了口,用力地嚼着波霸,“...哦。”   闫尤虽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学习能力也不行,但说他除了皮囊一无所有还是有失偏颇。   他身世显赫却没什么架子,嘴跟抹了蜜似的,对谁都热情友好,说什么都快快乐乐的,还特有爱心。   今天在门口喂流浪猫,明天到广场喂流浪狗,就差去扶老奶奶过马路了。来这不到一周,闫少爷已经大手一挥收养了三只疑似被遗弃的小宠物,安排人带他们去该打疫苗打疫苗、该做绝育做绝育,然后办证带回家。   一看他就是裴延说的那种被父母宠着长大的娇气包小少爷,除了吃不了苦、不好好工作学习,其他一切都没话说。   就连周达非让他把自己晒黑,他也每天老老实实搬个小板凳坐在太阳底下晒。   唯一的问题就是台词一句都背不下来。   三天过去,剧组上上下下见过闫尤的都挺喜欢他,谁不愿意跟一个钱多人傻还好说话的关系户搞好关系呢?至于他不会演戏、台词背不下来...没关系,对善良有钱的漂亮小笨蛋不能过于苛责,总有后期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闫尤估计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很显然,周达非不是这么想的。   闫尤进组前,周达非明确问过裴延,管闫尤可以管到什么程度。   裴延笑了下,“你爱怎么管怎么管。我小舅能把人塞进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就算让他儿子脱层皮出去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周达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由于闫尤比预计的早来了几天,这停工的一周就重新做了安排。为了方便后期拍摄,周达非打算从第四天起让闫尤和男一女一以及黄兮排练搭戏,找找感觉。   然而到了第三天下午六点,闫尤依旧没背下来台词。   周达非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没有发火。他面无表情地把闫尤叫到自己旁边,“坐。”   “干嘛呀。”闫尤原本白白净净的,这两天稍微晒黑了点,显得眼睛特别亮。他是个超级自来熟的话痨,对着周达非这种冷脸都能把天聊下去,“我饿了,听说附近有家火锅店特别好,你要不要一起去吃。”   周达非压根儿不搭理他,径自把剧本甩到他面前,“这剧本你背多少了。”   “没,没背多少。”闫尤眼睛眨得心虚,“我表哥没跟你说吗,我可能智力不大行。”   “没关系。”周达非说,“今天晚上呢,我就在这儿看着你背,50页之前的台词今晚你背完才能回家。”   “什么?”闫尤眼睛瞬间睁大了,感到难以置信。   周达非凑近了,耐心地一字一句道,“50页之前的、你的台词,今晚你背完才能回去。”   “这马上片场人都走光了!”闫尤被吓到了。他左右看看,天黑了,偌大的片场空旷阴森,显得周达非愈加可怖,“那背完都得几点了。”   “这里是上海,附近就是大学城,经常半夜还有学生撸串或者自习回去,非常安全。”周达非状似无意地捏了下手部关节,发出咯吱的声音,“实在不行还有我。”   “...啊?”   “实不相瞒,”周达非云淡风轻, “我从小打架就没输过。” 第72章 同龄人   片场的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闫尤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觉得周达非就跟黑社会差不多。   “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周达非隔空指了下面前的剧本,“没有的话就开始背吧。”   “.........”   闫尤不情不愿地翻开剧本,还不死心地偷瞟了眼坐在对面的周达非,被周达非面无表情地瞪了回去。   闫尤背台词的时候,周达非也没闲着,他边继续搞那份“教学大纲”,边时不时看闫尤一眼,活像是老师在看堂写作业。   以周达非的观察来看,闫尤背不出台词跟智商应该关系不大,主要是态度和习惯有问题。   闫尤背书的主要方式是“看”,不读出来不写下来,也不自己思考些帮助记忆的方法;而且他还看得眼神飘忽神态麻木,完全静不下心,刚过去15分钟他就一整个坐立不安了。   凭这种定力、专注度和习惯,就算把林浅予的脑子借给他也没用。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闫尤就可怜巴巴地说自己困了。   周达非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   “………”   “困是吧,” 周达非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两袋咖啡甩了甩, “速溶咖啡喝吗。”   “喝。”提起吃的闫尤瞬间又来了精神,他眨眨眼睛,“再加点糖加点奶加点炼乳,就更棒了。”   “…………”   加糖加奶加炼乳,也不怕给自己甜齁过去。   “没有。就咖啡。”周达非拿保温瓶里剩的热水给闫尤冲了杯咖啡,拿点外卖送的一次性塑料勺子搅了搅,哐当放到闫尤面前,“喝吧。”   闫尤饿到现在,终于见到一杯热的,立刻忘了背台词的痛苦,开开心心地捧起来喝了一大口。   结果被苦得当场灵魂出窍。   “这,这…”闫尤一张漂亮的小脸拧在一起,差点一口把咖啡喷了出来,“这也太苦了吧。”   “苦的咖啡才提神,”周达非说,“那种甜不拉叽的跟饮料差不多。”   “………”   闫尤委屈巴巴,眼睛都被呛红了,“我要出去买奶茶。”   “等你背完再买。”周达非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不然就只能喝这个。”   闫尤来剧组压根儿就是玩的,被周达非磨到现在属实是撑不住了。眼瞅着还有至少49页的台词要背,闫尤咬了咬嘴唇,“我,我要给我表哥打电话。”   周达非早就料到会有这种走向。他觉得好笑,“行。你打吧。”   “我不是告你状啊,”闫尤打电话前还一本正经地跟周达非解释,“是这这这…实在太多了。”   “………”   裴延很忙,闫尤打了三次对面才接通。   “喂,”接通后闫尤两手捂着手机。他声音脆脆的,还无意识把手指绞到了一起,“表哥,我是尤尤。”   周达非:“………”   “那个那个,周达非他非要我今天背完50页的台词。”闫尤说着自己委屈了起来,“那哪里背得完呢。”   “什么?他自己吗?”   “他说他要在这里看着我背!今晚背不完就不能回家!”   周达非无力地捂住了脸。   “哦。”   “好的。”   “好的。”   “表哥再见。”   “我表哥说他现在过来。”闫尤挂完电话后拍拍胸脯,“放心,我不会告你状的。”   周达非不太自然地摸了下鼻子,裴延要来并不令他意外,却还是让他有些头疼。   鬼知道裴延这种无所顾忌的人当着他人畜无害的表弟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那我现在能出去买奶茶了叭,”闫尤却已经开始思考别的事。   他还是懂礼貌讲道理的,想到不用背台词整个人又活泼了起来,“门口这条街有八家奶茶店,要不要给你也带一杯。”   “你喜欢茶百道还是一点点。”   “……………”   闫尤对自己即将遭遇的一切完全是一无所知,这让周达非第一次怀疑他智力是不是真的不行。   “先别急。”周达非在电脑上搜了个页面出来,“你做个小游戏。”   “…啊?”   周达非把电脑转到闫尤面前,“做完你再去买。”   闫尤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得罪过周达非一次了,做个小游戏他不好拒绝。   可是他又真的很想喝奶茶。   最后经周达非批准,闫尤点了奶茶外卖,心满意足地开始做“小游戏”。   但这压根不是什么小游戏,而是智商测试。虽然是在网上搜的,结果不一定精确,可是大差不差也能测出个粗略范围。   裴延到的时候,闫尤刚做完这个“小游戏”,他对着跳出来的分数有些懵,就把电脑推回了周达非面前。   “这是在干嘛。”裴延进来后有些不悦。   他今天回家发现周达非还没回来,本来就不爽,眼下看到闫尤和周达非凑在一起,更是想找茬儿,“不是说背台词吗。”   闫尤在电话里一口一个表哥一个尤尤的,实际上他跟裴延压根不熟。裴延比他大十岁,又一向很威严,闫尤当面乖了许多,“…表哥好。”   “…………”   裴延现在看着闫尤就来气,他见周达非正盯着屏幕不知在忙什么,又忍不住发牢骚,“你干嘛呢,大晚上的下班不回家。”   “我得看着闫尤背台词啊,明天要排练,”周达非抬头道,“今天必须背出来。”   “我,”闫尤感觉裴延和周达非的对话怪怪的,但他心思全在逃避背台词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朝裴延求助,“表哥,50页,太多了。我智商,”   裴延:“…………”   “很不幸,”周达非打断闫尤,“你并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样:是个智障。”   “……”   周达非把电脑屏幕转着面对裴延,“等你来的时候我给你表弟做了个智商测试,123,在普通人当中算不错的了。”   裴延全然不关心闫尤的智力问题,他想的是怎么让周达非赶紧收工回家。   “说句实话,他要是从五岁开始头悬梁锥刺股,都有机会跟我做大学同学,绝对不存在这种台词背不下来的问题。”   周达非打了个哈欠,冲裴延道,“你先回去吧,今晚我可能要辛苦一下,看着他背完。”   裴延看起来颇为不满,他皱了皱眉,拿起桌上的剧本开始翻,像是在预估闫尤要多久能背完。   “………”   闫尤终于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他后知后觉自己上当受骗,急急忙忙找补,“谁要跟你做同学!”   “表哥,我,”   “闫尤!”可裴延已经越翻越气,一想到他的小宝贝今晚不能按时回家就很烦。   闫尤猝不及防被吓到了,霎时闭嘴,再开口时说话声音都小了很多,“…表哥。”   裴延在手里掂量着剧本,“就这么个贴近生活的现代短剧、”   “才前50页、”   “这么斗大的字儿、”   “你演的还是个话少的角色,”   “——都背不完?!”   闫尤估计是从生下来就没被人这么吼过,一时呆住了。   裴延把剧本扔回给闫尤,直截了当道,“天亮前背不完,我直接给你爸妈打电话把你扔回学校上课去。”   “!!!!”   很显然,比起背台词,闫尤更不想回学校上课。   这天闫尤在裴延和周达非一左一右双煞般的监督下,磕磕巴巴熬到凌晨三点,总算是背完了。   他背完后晕晕乎乎的,生理心理双重疲惫,连周达非跟裴延住在一起都没反应过来。   第二天原本定的是九点开始排练。裴延觉得不能让周达非这么生熬下去,直接把排练改到下午再开始。   可周达非没心情补觉,还是上午就到了片场。闫小少爷昨夜辛苦了,现在当然是还没到。周达非就先处理了些别的事。   周达非想过昨天那么一闹后闫尤可能会对他有意见,连带着在拍戏中都有情绪,甚至回家告状。   周达非不怕他告状,或者说,比起被告状,周达非更在乎的是剧组的进度。   这不仅仅是源于他自己对艺术的要求,也是因为对工作的负责。拍戏是一项合作的事业,他作为导演,不能让其他演员和幕后的努力因为一个关系户打水漂。   不过,出乎周达非意料的是,闫尤尽管昨天半夜离开片场时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念念有词在骂他,但补了一觉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了。   他就住在离剧组一条街的高档宾馆顶层套房里,今天一觉睡到中午,起来美美地吃了顿午饭,又开开心心晃悠着来剧组了。   周达非见状也就不再提昨天的事,等演员到齐后直接指挥他们排练。   这些戏份其他演员都已经练过多次,非常熟悉。至于闫尤的水平…   当然是不负众望的差,一丁点儿的幻想都不给人留。   好在周达非也有心理准备,打算照着“教学大纲”一步步给他教出来。闫尤饰演的是男二,除了男女主外,他和黄兮的对手戏也很多,在剧中他们是一对兄弟。   黄兮人很好,除了演技过硬还很乐于助人,主动表示愿意帮闫尤多搭搭戏。   闫尤十分感激,当场说了一麻袋好话,可是一等周达非喊收工他就又马不停蹄地宣布自己累到要休息了。   睡好觉后,闫尤的脑子显然归位了一点。   他主动溜到周达非身边,“喂。”   周达非正在根据闫尤今天的表现调整教学大纲,闻言头都没抬,“干嘛。”   “你跟我表哥住在一起啊。”闫尤神神秘秘地说。   “…………………”   周达非手一顿,不动声色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闫尤是个不记仇的。他屁颠屁颠挪到周达非身边坐下,小声吐槽,“我表哥昨天好凶啊,天哪噜他怎么这么凶。”   周达非这回是真的无语了,有感而发,“你表哥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闫尤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知道啊!感觉我好小好小的时候他就是个大人了,完全不熟。”   “…………”   “我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哎,”闫尤说。   “………”   过去一个晚上的时间,闫尤认清了两件事。   第一,他在这个剧组混日子是不行的;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是,比较而言,裴延比周达非更可怕。   起码周达非不会一言不合就要把他扔回学校。   于是闫尤开始主动跟周达非套近乎,“你看,我俩才是同龄人,跟他差十岁!都隔代了。”   “你平时跟他是不是特别没有共同语言。”   周达非回想了一下基耶斯洛夫斯基,中肯回复,“还行吧。”   --------------------   今日份完全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金融就像饺子,表面上裹了一层薄薄的商科的皮,内里厚厚的全是数学拌计算机的馅儿(来自一个已经被作业榨干的人。 第73章 场地   或许是想跟周达非搞好关系,又或许是害怕被扔回学校,闫尤接下来几天都很听话,尽管听话的效果并不明显。   他就像学校里那种完全无心学习却很讨老师喜欢的学生,上课走神但不会讲话,下课就想着玩但也会把作业胡完,嘴上乖乖的,就是成绩不行。   一些心软的老师会觉得这孩子可能就是脑子不好,但显然周达非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闫尤纯属不用心,所以丝毫不会心慈手软。   复拍前两天,又出了点别的事。《柠檬凉》现在拍摄的场地原先只订了一个多月,之后这场地还有它用,暂时续不了。现在规定期限内肯定是拍不完,所以周达非还得解决场地的事。   这种级别的意外和麻烦,对于裴延来说压根儿不是事。他觉得可以找点门路把这个场地硬续下去,实在续不了再想办法另找个差不多的,把道具布景堆一堆毫无问题。   何况早期和后期的戏份本来剧中设定的地点就不一样,少部分相同地点的戏可以往前排排赶着拍完。   裴延甚至都不打算亲自管这件事,他给秘书交代一下就行了。   然而,周达非想自己解决这次的场地。   他在某些事情上不厌其烦,给各个拍摄场地打电话、发邮件,看实地图片、聊价格等等。   其中在上海的几个场地,周达非还都抽空亲自跑了一趟,但是没有他觉得很合适的。   最后周达非在横店找到了个心仪的场地,临签合同才跟裴延说。   “.........”   裴延觉得周达非现在是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周达非找的那个场地,没什么别的不妥,唯一的问题就是不在上海。   也就是说,要去这个场地,周达非就会从朝九晚五的上班变成去外地出差,最起码周末才能回来。   裴延感到不满。   闫尤倒是很开心。他像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只要是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都很新奇快乐,何况还可以短暂地摆脱他表哥裴延的魔爪。   裴延不满归不满,一时也找不出站得住脚的借口不让周达非去。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性要给自己对周达非的控制披上一层看得过去的遮羞布,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赤倮倮地直来直去。   周达非似乎对使用这个场地很坚持,不知道是因为场地本身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看着周达非自己搞定了一个各方面都很合适的场地,裴延心里有些酸酸的。他一方面喜欢这样的周达非,甚至会为此感到骄傲;但另一方面,周达非的渐渐独立让他感到不安和失落。   好像周达非随时都可以不需要他了一样。   《柠檬凉》复拍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达非来公司商量正式签场地以及后续走流程的事,开拍后片场是一天都离不开人,他自己肯定是没空亲自去横店处理这些事。   周达非有些担心裴延会给他使绊子,毕竟他第一次跟裴延提这个场地时,裴延的态度是不太明朗的。   但他后来说今天要来公司走签合同的流程,裴延也没阻止他。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所以跟相关部门交接完后,周达非想了想还是没有立刻回片场,而是去了裴延的办公室。   裴延今天是在开会,就在他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厅里。周达非在门口等了会儿,没看到裴延,倒是沈醉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到了冬天,沈醉比上次见时更白了几分。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深色毛衣和外套,毛绒围巾裹到了下巴上,脸又小又精致,有一种天然的动人感。   “周达非,”沈醉并没有什么接触周达非的机会,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夏天,像是很久以前了。   沈醉眼睛亮了亮,“你今天怎么来公司啊,我听说你最近在拍《柠檬凉》?”   “嗯,”周达非站了起来,“有点场地的事情要解决。”   “哦...”沈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也听说过之前许风焱诡异路透的事,“是因为换了个演员吗?”   “对。”   “说起来,”沈醉笑的时候有几分羞涩,感觉精神状态没有拍《失温》时那么压抑紧绷了,“我真的很期待有一天去拍你导的戏。”   沈醉虽然流量不大,但因为出道起点高并且只拍电影,所以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有逼格。再加上霍离作死,他白捡了个男主——还是裴延的男主。   所以《失温》都还没上映,沈醉的身价就已经水涨船高。以周达非如今压根儿不存在的江湖地位,不考虑裴延的影响力,他要跟沈醉合作完全是痴人说梦。   但周达非知道沈醉说这话是发自真心的。   他想起上次刘珩说沈醉是一个极其倔强且不甘人后的人——周达非并不觉得这是个贬义形容,他认为这恰恰说明了沈醉选择的独立和格外的坚韧。   “以后吧,”周达非也笑了笑,“等有机会。”   “对了,”旁边有其他人经过,沈醉说话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他小心地看了周达非一眼,像是在斟酌怎么开口,“就是...”   “怎么了?”周达非有些奇怪。   “燕名扬大学时期有个老师,姓周。”沈醉委婉道,“是不是你亲戚啊?”   “.........”   沈醉:“有一次他到燕名扬家里来,我正好听到他们提了你的名字。”   临近中午,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这里逐渐嘈杂了起来。周达非的心情像缓缓划进一个又深又缓的坡地,稳稳地沉了下去。   “是我爸。”周达非说。   “.........”沈醉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有眼睛就能看出来周达非跟父亲关系并不好,他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   周达非却没注意到这些。沈醉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对,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脱口而出,“你经常去燕名扬家吗?”   “.........”   沈醉明显错愕了一下,随后脸微微的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达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唐突,“我是想问,”   “你是怀疑燕名扬故意让我听见来告诉你的吗?”沈醉却明白了周达非的意思。   周立群不会不打招呼去燕名扬家,燕名扬这种妥帖诡谲之人,应该也干不出让恩师和讲不清关系的明星碰面的事。   除非他是故意的。   “我很少去,”沈醉浅浅地咬了下嘴唇,他似乎格外在乎向周达非澄清这个问题,“屈指可数。”   燕名扬想干什么,周达非完全不关心。   反正他的终极目的肯定是把自己往周立群那里拽。   况且周达非觉得,周立群应该早在谭总出现那会儿就知道自己现在干什么了,甚至周立群去燕名扬家距现在也已经有段时间了,这期间都没发生什么事;   而且以周达非对沈醉的了解,如果是燕名扬指使他来说的,他应该不会拐弯抹角假装成来报信的,所以燕名扬也不能百分之百确保沈醉会说。   周达非觉得这种匪夷所思且出力不讨好的行为很符合燕名扬多管闲事的特征。   “你是不是跟你爸爸关系不好啊。”沈醉见周达非神色有异,“那天,感觉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周达非张了下嘴,他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对周立群所谓关心的反感甚至厌恶。   这其中有太多无法与外人言明的东西。   “他们说什么了?”周达非问。   “我没听到多少,感觉...也没说什么,”沈醉想了想,“更像是在闲聊。”   对面会议室的门开了,裴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李秘书,还有其他几人,也包括霍离。   裴延今天是连着两个会,先是跟《失温》的主创开的,之后是公司内部的事,所以沈醉不用参加。   裴延出来后见沈醉不仅没走还正跟周达非站在聊天,眼神瞬间就沉了下来,“还没走?”   “我,”沈醉知道自己一直在裴延的黑名单上,他都不敢多看周达非一眼,支吾了一下,“…这就走了。”   “你跟沈醉又聊什么呢。怎么跟磁铁似的,见面就碰一起了。”沈醉走后,裴延又开始了阴阳怪气。   他一想到周达非说很喜欢沈醉的电影就来气。   “我本来是来找你的,”周达非觉得这事儿没什么隐瞒的必要,“正好碰见沈醉,他说有天看到周立群去燕名扬家,他们聊天提到我了。”   “周立群?”裴延正往办公室走,闻言皱了下眉,“你爸?”   “应该没什么事儿。”周达非跟着裴延进了办公室,“大概率是燕名扬自己没事儿找事。”   裴延却不是很放心,“你爸去找燕名扬什么事儿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周达非冷笑一声,“我爸就喜欢燕名扬这种学生。”   “也就是儿子不能换。但凡能换,我爸肯定一脚把我踢出去,换成燕名扬或者,”   “或者谁?”裴延问。   周达非翻了个白眼,“没谁。”   “你爸还有别的学生很招你烦的?”裴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确切的说,”周达非很严谨,他像是想起了些很不愉快的回忆,“只要是我爸喜欢的学生,都招我烦。”   “.........”   “你今天来找我干嘛啊?”裴延换了个他更关心的话题,“不是说来商量场地的事儿,下午还要赶回片场吗?”   “是啊。”周达非十分坦率,“我这不是怕你给我使绊子吗。”   “好好的我干嘛给你使绊子。”裴延矢口否认,“别是你自己另有居心吧。”   周达非看了裴延几秒,显然是并不怎么相信,“是吗。”   裴延挑了下眉。   “那行吧。”周达非也懒得争,总归裴延明确表示不会插手场地的事,那么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我先回片场了。”周达非起身就要走。   “等等,”裴延却喊住了周达非。   “干嘛?”   “我听说,”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脸,“最近在片场,你经常跟闫尤聊天啊。”   “.........”   “.........”   周达非有一丝淡淡的无语。   “不是我跟他聊天,是他总主动来找我。”周达非只能强耐下性子,“而且他很明显是上次被你吓怕了,急于找个新的靠山。”   “我当时不吓他,他那台词能背下来?”裴延很不爽,“你别看他当面那么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转头就给我妈打电话告状,说我凶他。”   “你表弟跟你妈妈关系很好吗?”周达非好奇道。   “有我这么个儿子,她当然喜欢闫尤这种嘴甜又贴心的小废物了。”裴延说。   “.........”   周达非忽然有点想笑。   他没有想到裴延这么有自知之明。   “你下午一定要去片场吗?”裴延拿手背碰了碰周达非的耳朵,顺着脸颊摸到下巴,声音低了点儿,多了几分磁性。   “一定,”周达非毫不犹豫,“通告单都排好了。”   “而且下午许风焱进组,他的戏这次一共只给了一天半的时间。”   “考虑到你表弟‘出神入化’的演技,真是一秒钟都不能耽误。”   “.........”裴延不满地收回了手,“又不是我要你用我表弟的。”   “可是我总得学会自己处理一切。”周达非平静道。   办公室里的气压低了下来,裴延气不太顺,“我真的很好奇,如果我现在就不管你了,你会去拍什么?”   “拍我自己真正喜欢的剧本吧。”周达非说。   “可是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没有钱、没有资源,请不了最优秀的演员,组不了最成功的班底,甚至连你自己的能力也尚未成熟。”裴延认真凝视着周达非,“这真的是拍心仪作品的合适时机吗?”   周达非没有说话。   “很多事情都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人要有耐心。”裴延的声音轻了点儿,“很喜欢的故事,不要急于去把它拍出来,等到你有能力不留遗憾的时候再说。” 第74章 不幸的家庭   十二月初,上海已经入冬。这里的风就像混着没化干净又湿漉漉的冰碴子般,迎头一吹连人带骨头都打哆嗦。   周达非从裴延的公司大楼出来,冷得一抖。去年的他就是这么被活活冻感冒的。   今年他还是不适应这种气候。但就像人长大了就能逐渐接受不加糖的美式咖啡一样,寒冷对他已经不是件事儿。   不知不觉,快一年过去了。   周达非不觉得饿,也没心情吃饭,直接就去了片场。路上他收到了许风焱的消息。   许风焱说自己到了,时间还早,问周达非有没有空中午一起吃个饭。   周达非看了眼时间,离下午开工还有快两个小时。他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能吃个饭。   许风焱上午就到了片场,其他的工作人员他上次就认识了,提前到主要是想跟闫尤在搭戏前接触一下。   跟闫尤相处很容易,许风焱又是从小就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半个小时就给他摸得透透的。   许风焱跟周达非约在一个有大型综合体的十字路口碰面。这里毗邻大学城,周末人很多,大多是年轻的学生面孔。   “上次来我就想在附近逛逛了。”许风焱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个儿高又显眼的周达非,“你这毕业一年多了,是不是很怀念学校的氛围啊。”   “还行吧,”周达非左右看看,缩了一秒的脖子又挺直了。路口南北通风,吹得他耳朵都冻红了,“我觉得跟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同。”   “你要吃什么?羊蝎子?”许风焱笑笑,“我记得你特喜欢吃羊蝎子,还有赵无眠也是。”   “嗯,我上大学的时候出去吃,十次有九次都是在学校门口那家羊蝎子火锅店。”周达非吸了口气,像是在品味回忆中的味道,“不过上海的羊蝎子...还是算了吧。”   “.........”   最终周达非和许风焱去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烤肉店,他们进去没一会儿就满座了。   许风焱属于是连烤片菜叶子都要少放油的类型,大部分时候都是周达非自己烤自己吃,许风焱坐在对面配合地啃几口不蘸酱的生菜。   烤肉冒出的烟温度不低,还很浓,这里也没有专门的吸烟设备。没一会儿周达非就把外套就脱了,卷起袖子烤得比之前更快。   隔着一层模糊碍事的烟,许风焱说,“可惜我怕长胖,不然就喝点啤酒了。”   “下午要拍戏,你中午喝酒?”周达非公事公办,“别想了。”   “.........”   “我就说说。”许风焱撇撇嘴,“你怎么休息时间还谈工作。”   周达非扬了下眉,拿钳子把肉挨个儿翻了次面。   “上次围读的时候我就想问,你毕业之后...”许风焱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合适,   “过得还行,甚至可以说是很好。”周达非明白许风焱的意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确实是要感谢你当初搭线。”   “.........”   许风焱总感觉这话怪怪的。   “当然人生不如意之事总是有的。”周达非见许风焱有些尴尬,半真半假地活跃气氛,“比如,跟我共事的人从赵无眠和你变成了...”   “闫尤和我。”许风焱没忍住笑了,“确实是断崖式下跌。”   “不过闫尤比我想象得好很多,除了演技不行也没什么别的毛病。”   “作为一个演员,”周达非面无表情道,“演技不行就是最大的毛病。”   “其实...”许风焱像是有些犹豫,“你有没有觉得,闫尤某些方面有一点点像赵无眠?”   “你说什么?!”周达非手上的夹肉的钳子哐当掉进了烤盘,他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就那种...”许风焱语速不疾不徐,“虽然他们有很多不同,但身上那种天真烂漫理想主义的感觉是很像的。”   “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幸福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也是多少有几分共同点的。”   烤盘上滋啦滋啦的,隐约有肉轻微烧焦的气味。   “说起来,赵无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许风焱说,“我记得好像是12月。”   “没几天了。”周达非说。   许风焱点了点头。   周达非没再说话。   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周达非不动声色地拿起钳子,继续给烤肉翻面。他想到自己,想到裴延...   不幸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确实各有各的......。   从烤肉店出来回片场的路上,周达非和许风焱意外碰见了正在排队买奶茶的闫尤。   在这个十八线小明星都恨不能带八个助理拎包提鞋的年代,闫少爷非常接地气地喜欢自己排队买奶茶,甚至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愿意点外卖。   用他的话说,奶茶只有混在人群里排队买到后当场扑哧一声戳开边走边喝的才最甜。   周达非:。   “你们中午一起吃饭呢!”闫尤正拿着取单的号码牌,很不见外地嘟了嘟嘴,“怎么不叫我。”   “.........”   “下回肯定叫你。”许风焱说。   “哪还有下回啊!”闫尤撇撇嘴,完全不接场面话,“你的戏就拍到明天。”   “.........”   “不过你俩很熟吗?还约出来单独吃饭。”闫尤对周达非不带他玩非常不满,“我要去跟我表哥说。”   周达非:“.........”   “我们以前一个学校的,”许风焱连忙解释,“虽然不是一个院,但广义上周导还是我的学长呢。”   “那你们大学的时候就一起拍过戏吗!”闫尤来了兴趣。   周达非:“排过话剧。”   “我们周导那时候就非常严格,”许风焱追忆往昔,“让我印象深刻。”   闫尤买完奶茶,三人一起往片场走。   路上碰见一个瘦骨嶙峋冻得发抖的乞丐。这个乞丐还比较原始,摊前没有二维码。闫尤身上没有现金,就把厚外套脱下来留给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又折返,恋恋不舍地在乞丐面前放下了还没戳开的阿华田。   “...你这,”许风焱显然十分震惊,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闫小少爷现在的乞丐都是团伙作案。   “哎呀我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是骗子。”闫尤见许风焱欲言又止,场面有些尴尬。他索性自己开口,神色忧伤,“但我看着不舒服嘛。要是有的选应该也没人愿意当乞丐吧,大冬天的多冷啊。”   周达非若有所思地看了闫尤一眼,没有说话。   今天下午的戏其实挺重,闫尤不出意料地又拍得磕磕巴巴。   并且由于许风焱时间有限,这几场戏周达非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带着闫尤慢慢磨。   在相对仓促的情况下,闫尤的表现只能分为差,和更差。以周达非的标准来看,能用的镜头少之又少。   与裴延不同,周达非是不会在片场发火的。这跟他的地位没有关系。他不喜欢把情绪带进正事里,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因而这一天半的戏里,周达非拍了许风焱很多个镜头,给剪辑留足了空间。他想试试之后在许风焱不在的情况下让闫尤一个人慢慢补拍,如果实在补不出来就只能一定程度上加大许风焱角色的存在感——多给他几个镜头。   对于周达非来说,多给几个镜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的作品里没有一个多余的镜头,多给的镜头意味着更多的信息,也意味着这个人物有了比之前更多的意义。   周达非没办法大改剧本,只能想办法在现有剧本拍出来的镜头里找素材剪故事线。   接下来的几天,周达非白天在片场拍戏,晚上已经在为粗剪做准备。   他新增加的工作量很大程度都是闫尤的能力不足造成的,但他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焦躁不满的情绪。   一方面,闫尤是周达非自己决定用的;   另一方面,就像当年《盲人的假面》一样,周达非再次发现,那些横祸般的意外、变故,如果能巧妙解决,就会有如画龙点睛,使作品变得独一无二。   周达非并不同意裴延说的话,关于心仪作品拍摄时机的问题。因为完美是不存在的,麻烦却永远不会消失,所谓真正合适的时机可能压根儿不会到来。   但裴延的话还是给周达非提了个醒儿。他的独立会面临很多问题,资金、场地、演员、班底等等——   周达非不可能永远幻想着依靠外部条件的完美无缺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必须要学会自己克服困难。   --------------------   我来立flag了。   5章之内不知道能不能闹掰 第75章 下雪   周达非在忙碌中心态逐渐平稳,闫尤倒是渐渐有些低落。   闫尤本质上是一个对自己没什么要求的人,来剧组之前他纯粹抱着玩的心态。   可拍了两个礼拜的戏,闫尤发现自己的水平差得格格不入。而且他的能力问题会拖慢整组的进度,让所有人陪着他一起熬。   尽管从没有人当着闫尤的面说过什么,但闫尤能感觉到他跟这个剧组的其他人并不是一个集体,大家始终把他当成一个另类看待。   由于闫尤水平过于有限,周达非现在每天在剧组收工后都会单独带闫尤捋一遍明天要拍的戏,类似于课前预习。   闫尤从第一天来剧组就见识了周达非的心狠手辣,起初几天一直很怕周达非骂自己,或者把裴延拉来一起教训他。   但渐渐的,闫尤发现周达非严格归严格,却非常有耐心,有些时候闫尤自己都要撑不住了,周达非还脾气平稳得像个机器人。   这天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戏。   周达非依旧在收工后多带闫尤往后讲了几场戏,闫尤虽然水平还是不怎么样,但态度比刚开始认真了不少。   去横店前还有几天假期,周达非原打算让闫尤住进裴延家里,这几天继续开小灶。   但他这个想法都还没提,就被裴延否了。裴延的妈妈打电话让裴延请闫尤来家里住,裴延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周达非只能作罢。   “这几天虽说是放假,”离开片场前,周达非不忘交代闫尤,“但我建议你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多读读剧本,自己练习一下。”   “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哦。”闫尤其实有点想住进裴延家里。他挺怕裴延,但他是个群居动物,一个人在酒店真的住腻了。   何况在裴延那里,他还能找周达非玩。   虽然周达非一直不怎么搭理他,跟许风焱吃饭都不带他。   但闫少爷在上海也找不到什么别人。   “那个,”走出片场后,闫尤眼见周达非依然没有请自己住进裴延家里的意思,忽的生出了一种天真烂漫之人才会有的低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劲啊。”   “你怎么好好说这个?”周达非脚步一顿,有些奇怪。   “我跟你,还有我表哥,还有许风焱,都不一样。”闫尤叹了口气,“天生性格就不成器。”   “.........”   闫尤成不成器的问题周达非并不关心,尽管他能看出来闫尤最近比刚来时低沉了不少——或许是因为本质上仍不合群,或许是因为自己发现自己太过差劲,又或许是因为别的,这年头谁还没点儿情绪呢。   周达非不是那种有圣母情怀的人,可就在他打算随口应付过去时,他想起了几天前闫尤在大街上把奶茶递给流浪汉。   这个场景让周达非想到赵无眠,让他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你智商不低,家境和资源更是极其优越。但你这种性格要是不改,”周达非话说得无情,“你就只适合干一件事。”   “什么?”闫尤问。   “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混吃等死。”周达非说。   “.........”   周达非:“我听说你是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才从大学退学,可依我看,你也不喜欢演戏。”   “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周达非这一刻的眼神比定了几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轻轻松松就能度过幸福充实的一生。”   “别人追寻的东西在你的生命里是已经拥有的常数,而你自己的变量——你生命的可能性,仍然是需要你自己给自己的。”   闫尤不是那种会闲着没事儿深入思考人生的人,周达非说得认真,他听得也认真,可还是云里雾里。   “那,”比起虚无缥缈的人生,闫尤更关心眼下,“我以前就是完全不会演戏,现在想努力也...”   “你知道《流苏》吗?”周达非忽然说。   “夏儒森拍的那个?”闫尤说得有些犹豫,“我表哥可讨厌那个老头子了。”   “不管你表哥多讨厌,都无法掩盖它的优秀。”周达非发觉闫尤似乎被自己点拨得开窍了,“当年的三个主演,除了刘珩可能稍微有点基础,沈醉和丁寅都是毫无表演基础的孩子,而且比你现在还要小好几岁。”   “可他们一样贡献了足以比肩影帝的演技。”   “当然,留给你的拍摄时间没有那么充裕,我的能力也比不上夏导。”周达非不喜欢给人画饼,实话实说道,“但《柠檬凉》本身没那么难,如果我们都努力,我不敢说最终结果能有多好,不过应该不会很差。”   “真的吗。”闫尤像是平生第一次找到了点奔头,却又有点不太相信。   “真的,可以试试。”周达非说,“放假这几天,”   “放假这几天我可以住到表哥家里去吗,”闫尤急急忙忙道,“姑姑说表哥不同意。可是我来上海之后每天都是一个人,孤单死了。”   周达非忽然有点想笑,不是嘲笑,是那种...大人看小孩子的笑。   闫尤只比周达非小两三岁,心智上却像是小了很多,还会为没有伙伴、不被接纳这种事终日发愁。   周达非迅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这几天能给闫尤做的提高训练。至于裴延拒绝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闪了一秒就烟消云散了。   “行。”周达非冲闫尤点了点头,“这几天你都得听我的,你表哥那里我去说。”   裴延这天很早就回了家,吩咐厨房多做了几个菜。   周达非几天后就要去横店,起码一周才能回来一次。裴延专门把这几天留了出来,什么工作都没安排,还恨它不够长。   结果周达非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拖着行李箱可怜巴巴的闫尤。   裴延:“.........”   周达非决定强行假装自己没听出来裴延那天在电话里拒绝闫尤住进来,“有几天假,让闫尤住进来方便我带他看剧本。”   “顺便也可以联络一下你们的表兄弟感情。”   “.........”   周达非话落,闫尤已经自己把行李箱从大门里生拉硬拽了进来,弱弱的,“表哥好。”   裴延生气了。   他直接没吃晚饭就回了书房。   周达非则是全然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裴延经常动不动就阴阳怪气的,忙起来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几天碰不上面也很正常。   第二天还是闫尤觉得不对。他今天很早就醒了,却扒着门缝等了好一会儿才下楼。   闫尤知道周达非和裴延的关系,生怕自己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可最终出现在餐厅的只有周达非一人,周达非三两口吃完早餐又开始带闫尤磨剧本。   直到午餐都快做好了,裴延也还是没有出现。   “我表哥是不是生气了。”闫尤小心翼翼道。   “什么?”周达非正在看剧本,长期高强度的创作让他聚精会神,脑力大幅消耗,完全没关心裴延的事儿。   “他今天早上都没吃饭哎,”闫尤非常不能理解有人不吃饭,“昨天晚上他后来有没有生气啊?”   “啊?”周达非经闫尤一提才想起来,“昨晚我上去就没看见他了。”   “.........”   裴延直到下午都没有露面,让周达非开始觉得他可能是真的生气了。   周达非很无奈,但也不能任由局面继续僵下去——那只会越来越干。   他站在客厅里想了想,找了个废弃的小花盆埋了点儿土,又从窗台上还绿着的吊兰上扯了一小枝下来栽进去,然后捧着去敲裴延的书房。   敲了大概十分钟后,门开了。   裴延看起来傲娇而不满,“你干嘛。”   周达非假装低三下四,“老师,对不起,我错了。”   “你还知道错了呢。”裴延翻了个白眼,“错哪儿了。”   “我,”周达非顿了顿,开始逐条列举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错误事项,“不应该不打招呼就让闫尤住进来;也不应该假装没听出来你拒绝让闫尤住进来;还,”   “你压根儿就不该让闫尤住进来。”裴延听了半天没听到重点,直接打断。   “.........”周达非叹了口气,“我这不还是为了拍戏嘛。”   “而且他是你表弟,这几天让他一个人流落宾馆也不太好。”   “.........”   裴延眯了下眼睛,“我发现你对闫尤挺照顾。”   “有吗?”周达非像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盆植物,“对了,这个送你。”   裴延看着一个缺了口的花盆里孤零零地插了根短得拔下来不用切就能炒菜的不知名绿植,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这什么啊。”裴延有些嫌弃。   “好像是吊兰。”周达非说。   “放那儿吧。”裴延把书房门推开,指使周达非把吊兰放进去。   上海冬天湿冷多雨,周达非没把吊兰放上阳台。他把裴延一摞摞垒着的书和资料搬开些,找了个临窗方便晒到太阳的地方,把这一小颗丑不拉叽的吊兰放下。   裴延的目光一直跟着周达非,“能开花儿吗?”   “不知道,”周达非放下吊兰后在衣服上拍了拍手,“你可以试试。”   裴延与周达非和好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勒令闫尤住进前栋。   闫尤已经俨然把周达非当成了他的靠山,反正他磨剧本的时候还是能来找周达非玩儿,所以也无所谓。   有天,上海据说有雪。裴延以此为由,强行给现在已经不那么娇气的闫尤放了为期一天的“寒假”,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前栋,不要打卡似的天天来当碍眼电灯泡。   周达非也听说了下雪的预报。今天不需要给闫尤讲戏,早餐后他特意穿上厚外套在廊下站了会儿。   风中确实飘着些不像雨的东西,可落到地上没几秒就化成了水。   “这也叫下雪?”周达非很不满。   “上海就是这样的,”裴延也走了出来,“南方都很少下那种正经的雪。”   “我以为在北方长大的人对下雪都没什么滤镜呢。”   周达非搓搓手,哈了口气,“可能我心目中的冬天就该是俄罗斯那样的,肆无忌惮的漫天风雪,和比风雪更顽强坚韧的人。”   “地上有马车走过的车辙和深深的脚印,人们穿着厚厚的长风衣,肩上被不知道是水还是冰的玩意儿打湿。室内嵌着古老的壁炉,生着火,聚会的时候会有人群伴着钢琴曲跳舞。”   “你真的很喜欢俄罗斯啊,”裴延把周达非往里拽了拽,让他不至于被斜飞的雨雪淋上,“我还记得当时我问你最喜欢的文艺作品是什么,你当众给我来了个话剧。”   “《叶甫盖尼奥涅金》,”周达非平静道。   “我那会儿以为你故意气我呢,”裴延托着周达非的下巴,嗔怪道。   “我是真的喜欢,”周达非冻得有些冷,转身进了屋。   裴延跟着进去,顺手把门带上,呼啸的风雨被关在了屋外。   周达非靠在沙发上,随手抱了个抱枕,“但也确实是很想气你。”   “.........”   裴延也不怎么意外,他意味深长道,“你那会儿要是说最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还是不一样的。”周达非认真思索了下,“我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喜爱完全源于作品本身的优秀,但我喜欢奥涅金...除了理智之外还有点儿滤镜。”   “因为我就是喜欢俄国风情的艺术,文学、音乐、戏剧、绘画等等。”   裴延在周达非身边坐下,若有所思。   在他看来,周达非喜欢俄罗斯风情是很好理解的。   这个国家独特的地理位置带来的气候条件,赋予了他们高纬度的浪漫,天性美而强悍。   就像周达非一样。   “你怎么了?”周达非注意到裴延凝视的目光,觉得有些瘆人。   “没什么,”裴延把周达非拉进怀里,亲了口。由于忙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温存。而再有两天,周达非就要启程去横店。   这不仅意味着他要离开裴延一阵子,也同时意味着他要首次在一个裴延无法完全掌控的环境当导演。   离别的时刻越近,裴延的心就越软,他发现自己最强烈的情绪是不舍。   “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可以去俄罗斯度假。”裴延说。   “.........”   周达非喜欢俄罗斯。   但周达非不喜欢度假。   尤其不喜欢跟裴延一起度假。   简直比工作还累。   “俄罗斯冬天去才有意思,”周达非在所有真实的原因中找了个说得出口的,“等你所谓的‘这阵子’忙完,估计都要春夏之交了。”   “那就明年冬天。”裴延却有些坚持。   “行吧。”周达非的语气不置可否。   窗外的雨夹雪似乎大了点儿,舞在空中竟有几分像在高纬度的冬天。   “今天可能是上海一年中最像俄罗斯冬季的一天了,”裴延摩挲着周达非的腰线,“还不是每年都能有这么一天。”   “你想干嘛?”周达非对裴延的突然抒情感到警惕。   “为了应景,可以放点儿你喜欢的俄国音乐。”裴延在他耳垂上半亲半咬了一下,低声道,“比如上次你在影音室放的那首...柴可夫斯基写的?”   “.........”   周达非环顾四周,窗帘一个没拉,雪天很亮。   “现在才早上九点,不适合听那个。”周达非毫不留情地戳破裴延的图谋。   裴延:“那换个别的。”   周达非点开了一个俄语歌单,里面都是他很喜欢的俄语歌。   俄国风情很有辨识度,曲调一响起这个世界就仿佛套上了滤镜。极致的美、无可回避的悲壮和毫无矫情的忧伤。   “你马上就要自己出去拍戏了,”裴延轻轻拍着周达非的背。   “所以呢?”周达非原本被拍得有些困,闻言一惊,竖起了耳朵。   “如果剧组里有人不听话,你怎么管都可以,包括闫尤。”裴延顿了片刻,“你谁都不用怕。”   “万一出了什么麻烦也没事,你自己能解决就解决,实在不行就告诉我。”   周达非对裴延以呵护为壳的控制向来是反感的,但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很奇怪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周达非从出生到大学毕业都在一个城市,他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源于爱的不放心和嘱托,像父母送孩子去外地上大学一样。   “...哦。”周达非只简单应了句。   歌单切换进了下一首,是一首有些年头的民谣。   或许是离别的愁绪有如泥淖,裴延有些刻意地活跃了一下气氛。   “是巧合吗,我怎么感觉连着好几句的开头发音都很像莫扎特?”   “因为这首歌就是写莫扎特的。”周达非说,“艺术无国界。”   裴延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把周达非抱紧了些。   民谣轻缓动听,周达非在裴延怀里闭上了眼睛。他看起来像在浅眠,心里却是战鼓正响。   周达非不懂俄语,但这首歌他很熟悉。   “Не оставляйте стараний, маэстро”   (请别放弃努力,大师)   “Не расставайтесь с надеждой, маэстро”   (不要放弃希望,大师)   窗玻璃隔音很好,但屋外的雪似乎是越下越大了。   --------------------   引用的那首歌叫 《Песенка о Моцарте》因为俄语字母不太好打,所以我在微博转了这首歌,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听一听(蛮好听的,我个人觉得 第76章 票根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周达非去横店后没几天,裴延就发现自己有些难以忍受了。   他已经习惯了周达非在一个他触手可及的空间范围内活动,随时能见到、随时能掌控。   周达非离开的第四天,裴延七点半才从公司回来。晚饭后他在书房继续自己的工作,可始终思绪焦躁,注意力无法集中。   今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裴延收到了公司背景调查部门的邮件,里面是按裴延要求给所有签约人员重做的详细背景调查。   这次调查自然是摸出了些从前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但让裴延更在意的是,问题名单里居然还有周达非。   调查部门找到了周达非大学时跟同校另一位学生打架的校内报道,这场架打得未必多狠,可相当肆无忌惮,是早课开始前在人来人往的主教学楼里打的,影响极其恶劣。   裴延知道,周达非尽管看着凶,但实际上很理智,更不是喜欢好勇斗狠的人,这场架肯定事出有因。   于是裴延带着巨大的疑问看完了这篇校内报道,却发现原因完全不明。而跟周达非打架的那位同学看起来也不是喜欢找事的人,他在校内风评很好,貌似还当过学生会主席,能算得上个风云人物。   裴延更加困惑。他又从头到尾看了遍报道,终于发现配图上跟周达非动手的那个人有些眼熟。   照片上看不清脸,不过裴延很擅长从身型仪态认人。他很快就确定,照片上的这个人他曾见过——在上帝折鞭处,他在周达非相机里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照片,当时周达非说笑着的那个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赵无眠,另一个是赵无眠当时的男朋友。   周达非对赵无眠这个男朋友的评价裴延记不清了,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报道上跟周达非打架的,就是这位“男朋友”。   赵无眠是周达非最好的朋友,也是裴延最膈应的存在。   他超过沈醉、林浅予,以及夏儒森的电影。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跟自己好朋友的现任或者是前任打架还互相都说不出理由呢?   裴延到现在都没有想出一个合理且能接受的答案。   他的视线落到了办公桌上那根有些蔫的吊兰上。   周达非当初把吊兰放在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可他刚走第二天,这吊兰就被裴延挪到了办公桌上。   裴延很忙,也不懂养花。他凝视着那盆吊兰,片刻后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下楼找了个喷壶给它浇了点貌似适量的水。   不管这水对吊兰是好是坏,在裴延眼中,他浇完后这吊兰比之前精神了几分。   裴延把周达非的名字从问题清单里剔了出去,却留下了这份校内报道。然后他给闫尤发微信,提醒他不要忘记向自己汇报周达非的动向。   其实早在他们出发去横店前,裴延就略带胁迫地暗示过闫尤帮他盯着周达非,但闫尤不知道是脑子不好没听懂还是不太愿意,一直汇报得半半拉拉很不像话。   裴延现在有些后悔当初没派个眼线跟周达非一起去横店,比如司机小刘。   裴延又在办公桌前跟吊兰面对面坐了会儿,觉得索然无味。   今天晚上《柠檬凉》有夜戏,因此裴延现在不能给周达非打电话。   过了会儿,裴延抱着电脑进了周达非的书房。   横店,《柠檬凉》剧组。   刚拍完一场重要的夜戏,各部门在陆续收工。   周达非交代完演员明天拍戏的注意事项,点了下手机看时间,发现赵无眠给他发了消息。   赵无眠的生日是在十二月初,刚过去没多久。赵无眠的生日周达非从来没设过闹钟,可那段时间他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对日期也没什么概念,就忘了给赵无眠送祝福。   等周达非想起来时,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于是周达非决定补送赵无眠一个生日礼物。他买了本冷门又厚重的书,这种催眠效果极佳的读物一看就很符合赵无眠的喜好。   今天赵无眠终于有空去拿快递,拆了后拍了张照给周达非。   两人顺势聊了一波有的没的。   照无眠:「你看到没,夏儒森的新电影大年初一要上了,叫《春栖》。」   周达非愣了会儿,才想起上次刘珩说自己要跟沈醉打擂台。   他撇了撇嘴。   自己天天浸在电影圈里,居然这个消息还是一无所知的圈外人赵无眠看了新闻后告诉他的。   裴延肯定知道。裴延肯定故意不说。   周达非在心里吐槽,脸上却是轻松愉悦的。   “你在跟谁聊天啊,”闫尤收到了裴延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他躲不过去,只能不尴不尬地蹭到周达非旁边,“我表哥吗。”   “…………”   “不是。”周达非头也没抬,“是我一个大学同学。”   “…哦。”   照无眠:「沈醉春节档也要上新片了,但居然不是夏儒森那个。」   照无眠:「…是跟裴延合作的,,,」   “………”   周达非对着手机看了几秒,笑容自然地湮灭。   他的心情复杂不仅来源于裴延的电影和沈醉的选择,同样因为他发现自己对着最好的朋友,已经开始有话说不出口了。   周达非最终回了一个赵无眠常用猫咪表情包里的哭泣,含义模糊不清。   照无眠:「но裴延电影的预告片感觉还可以,希望不是预告诈骗片。」   “………”   在周达非身旁,闫尤正在被迫向裴延做“每日汇报”。   闫尤跟裴延本来几乎零交流,可临出发前一天裴延忽然把闫尤叫了过去,让他每天收工后都要跟自己做一次汇报,还“可以”、“顺便”、“多”注意一下周达非。   “………”   闫尤觉得自己这个表哥真是变态。   他不想汇报,尤其不想像个间谍一样帮裴延盯着周达非;可他又不能完全不汇报,免得裴延一个不高兴把他扔回学校上学。   闫尤每天都在“说还是不说”中做着究极纠结的选择,还得偷偷摸摸,不敢让周达非发现。   但其实周达非早就猜到了。他就算不够了解闫尤,还能不了解裴延的德行吗。   “今天太晚了,就不单独给你讲戏了,你明天试试看能不能跟上。”周达非跟赵无眠聊完,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片场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见闫尤还对着手机鼓捣,大致猜到他又在完成“每日任务”。   “你还不走?”周达非问。   “马上就走了!”闫尤紧张兮兮的。   “…………”   周达非看了闫尤几秒,忽然叹了口气,“裴延让你说什么你就说吧。”   闫尤吓得猛的抬起了头,假装一无所知,“…啊?什么?”   “我没关系。”周达非看起来很随意,“我早就习惯了。”   裴延这天在周达非的书房里工作,很晚都没有睡。这里是周达非的空间,堆着大量他的私人物品。   很早以前,裴延翻过周达非自己写的剧本和分镜;后来也无目的性地随便乱翻过些别的——裴延连自由都不打算给周达非,更遑论隐私。   但大部分时候,裴延只会看看周达非的手稿和他做了笔记的旧书。   裴延曾经翻出过一个还算不难看的盒子,大部分人都会拿它装些值得留存的物件。他当时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回去,没有打开。   今天裴延工作到快十一点,疲惫、焦虑和连日来的不安与低迷让他头晕脑胀。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太阳穴有些疼。   闫尤那个小傻蛋到现在都没有向他汇报。裴延一想起那个赵无眠和那个打架的报道就,一股子愤懑,像发泄似的从周达非的书桌前站起来,开始翻他的东西。   周达非还有太多太多遮着、掩着、甚至胡说八道着让裴延不知道的事:他的情感、他的想法以及他的过去。   这让裴延感到绝望。   他再次翻出了那个盒子。   与上次不同,这次裴延几乎没什么犹疑,直接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有一个小皮夹,里面是北京一个剧场的话剧演出票根,他们几天前才讨论过,《叶甫盖尼·奥涅金》。   收集票根不是什么稀罕事,可裴延一眼就看出了这张票有问题。   上面的日期是前年的平安夜——他们第一次在大平台上见面的日子,周达非还给了他一拳。   话剧是晚上七点半开始,十点多才结束。而那天晚上周达非在上海。   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去看这场话剧。   桌上裴延的手机亮了亮,可能是闫尤回复了。   但裴延此刻已经无暇关心闫尤打探的消息。伸手抽出那张票根的时候,裴延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指尖在发抖。   他在触碰一个真实的周达非,一个他潜意识明白但始终自欺欺人的真相。   裴延抽出那张票翻过来,背面是黑墨写出的三个飘逸洒脱的字。   赵无眠。   --------------------   虽然这件事我在置顶解释过,但考虑到可能有人问,我再说一遍:周达非不喜欢赵无眠,赵无眠也不喜欢周达非。   至于周达非留着这张票,是有其他的原因(本文第11章暗示过)   然后可能有些妹子会觉得我这个故事之前一些章节的节奏有些慢,但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要表达的东西我必须要写出来,我喜欢把因都埋好再结果。所以不喜欢的话就不用勉强自己了?‍♀️ 第77章 冬泳   关于赵无眠的资料,非常好查。   他是那种典型的天之骄子,履历漂亮到无趣。   中考状元、高中数学竞赛一等奖、全国作文比赛第一名;保送进入A大,三年绩点第一,又顺理成章地继续读研做学问,期间还去偏远地区支教过。   他的家世也很优越,那个裴延十分鄙视的音乐人任约就是他表舅。仔细看看,两人长得还有点像。   网上能搜到赵无眠和周达非在话剧社时期的合影。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青涩、生机勃勃。   周达非是导演,也是社长。但每张大合影,他都让赵无眠站在最中间的位置。   裴延有一丝不知是来源于理智还是情绪的迷惑,觉得周达非竟然也会有如此庸俗的审美,喜欢赵无眠这种大众情人。   闫尤发来消息说周达非今天一切正常,除了拍戏就在手机上跟大学同学聊了几分钟的天。   然而裴延对此已经麻木不关心了。   -   第二天中午,当杨天找上来门来,裴延还在周达非的书房对着那张票若有所思。   杨天会来,是因为裴延没有出现在安排好的会议上,并且也联系不上。   “你怎么回事,你”杨天找了一圈才敲开这间房门。裴延坐在桌前没动,杨天就自己进来了。   他一走近就觉得不对,“...这是什么?”   “昨天我在周达非的东西里找到的,”裴延看起来挺平静,他把票翻过来。   “你怎么好好翻人家东西?”杨天对这种行为不敢苟同,他走到桌前,发现那是一张两年前的话剧票,上面还有手写的一个名字。   杨天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是周达非大学时期的一个很好的朋友,”裴延说,“反正他跟我说的是,朋友。”   “.........”   杨天领会到了裴延话中的含义,“你不会因为这张票就觉得周达非跟他朋友有点什么吧?”   “很多人都会收集票根的。至于这个名字...有些人就喜欢在送的东西上写自己的名字,不能说明什么的。”   “这场话剧周达非根本没去看,所以这张票一定对他有别的意义。”裴延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后颈和肩膀,从桌前站了起来,轻描淡写道,“那天晚上他在上海,我见到他了。”   杨天依旧是一脸的不明所以,“那也可能就是因为没去看才特意留着呢。”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杨天犹豫片刻,“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也是过去的事了。你俩现在不是很好吗?”   裴延站到窗前,没有说话。   杨天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软的痛处,就像这张票瞬间撕毁了他的自欺欺人一样——他再怎么骗自己,他潜意识里依然知道周达非根本不爱他,周达非随时想跑路。   这才是他害怕的根源。   闫尤昨夜收完工给裴延做了次“汇报”,因为实在太晚,他又累又困,回到宾馆没一会儿就抱着枕头睡着了。   结果早上起来,裴延依旧没有回复。   如果是别的内容,裴延不回并不奇怪;   但与周达非有关,裴延再怎么着都会多问几句。   闫小少爷心里惶恐,担心因为自己从前装傻充愣,昨天也没能及时回复,惹裴延不高兴了。   上午的戏拍完,闫尤依旧是没有收到裴延的消息。   他心惊胆战地跑去问周达非,“我表哥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周达非心思都在拍戏上,“说什么?”   “就昨天晚上收工后你们聊天了吗?”闫尤问。   “.........”   “没有。”   闫尤十分忧愁,“我昨天晚上给表哥发的消息,他到现在都没回。”   “.........”   “可能是忙吧。”周达非随意敷衍道。   他一时没意识到闫尤的担忧,也不太能共情因为别人不回消息而产生的难过,“行了,你别想了。下午的戏你领悟得怎么样了。”   经过周达非和闫尤的共同努力,闫尤的演技尽管仍然是全剧组盆地,但比他自己一开始是进步了不少。   起码背台词不再需要导演亲自监督了。   “赶紧再去看看剧本,”周达非说,“你可以尝试着自己理解了。”   “.........”   由于裴延前所未有地失智般错过会议,原定在上午的会议被挪到了下午。   杨天看裴延状态不对,推测他八成昨夜没睡,“要不会下礼拜再开,你今天好好休息一下。”   “不用。”裴延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仔细看甚至有些机械僵硬,“我不困。”   《柠檬凉》按照法定节假日放假,明天是周六,所以周达非不用拍戏。   之前裴延要求过,周达非周末得回上海,哪怕放的假才两天。   也就是说,周达非明天就会回来了,并且到达时间应该在中午以前。   裴延今天晚上依旧睡不着,他在周达非的书房,对着电脑,却罕见地没有工作。   裴延像是心里装了个炸弹,一切都变得紊乱。在拆除之前,他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   -   周达非是第二天上午快十一点的时候回来的,跟闫尤一起。   裴延看见闫尤的时候还怔了一下。从周四晚上到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等周达非回来,全然忘记了还有闫尤这么个表弟。   “...表哥。”闫尤唯恐自己已经惹裴延不悦,一看到他就屁颠屁颠主动上前,乖巧道。   “你还是住前栋。”裴延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进了客厅,连行李箱都不安排人帮闫尤搬。   闫尤:“.........”   闫尤求助地看了周达非一眼。周达非本能觉得裴延今天有些不对,可他又没什么头绪。   “你知道表哥怎么了嘛...”闫尤可怜巴巴的。   “不知道。”周达非皱了下眉,“你先去前栋休息吧,快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你今天怎么了。”周达非进到客厅,却发现裴延不在。他又往里走了走,看见裴延正站在屋后。   屋后有个湖边平台,里面建了个泳池。不过裴延不怎么游泳,周达非也一样,所以几乎没用过。   “你怎么了。”周达非也走上了平台,“当初去横店拍戏不是你同意的吗。”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却没有答他的话,“你很喜欢《叶甫盖尼·奥涅金》。”   “.........?”   周达非莫名其妙。   “对,”周达非根本摸不清裴延的思路,“有问题?”   裴延收回目光,像是在看湖面又像是不在看,“你为什么喜欢。”   “那哪有为什么。”周达非觉得诡异,“有关这部作品——从原著到话剧,要论证它的伟大之处我可以写篇论文。”   “但要说为什么喜欢,那就是喜欢。”   “那我再换一个问法。”裴延的语气平缓得像波澜不惊的湖面,丝毫看不见底下骇人的暗流涌动,“你到底是喜欢那部剧还是喜欢那个人?”   “人?”一无所知的周达非完全搞不懂裴延在问什么,“你说普希金吗。”   “我是还挺喜欢普希金的。”   “.........”   已经是十二月底,湖边的风又湿又冷。周达非不知道裴延为什么要站到位于风口的平台上,他总觉得这泳池里的水在冬天看起来就跟冰差不多。   “是吗。”裴延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突然,裴延倏地伸出手揪住了周达非的衣领,很用力。   周达非以为裴延又要掐他脖子。   “你干,”   嘛字还没出口,周达非在一股力的作用下失去平衡。他挣扎中脚底一滑,向前栽去——   水花四溅,一声落水的巨响,裴延把周达非扔进了冰冷的泳池。   周达非穿着厚厚的冬衣被整个人扔进水里。他猝不及防,浑身又沉又冷,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从水底浮起来时嘴唇都在发抖。   “你干嘛!”周达非怒吼一声。落水的时候没来得及闭眼,周达非的眼睛开始有红血丝,睁得可怖。他从头到脚浸得透湿,下巴上滴的水不知是发丝掉的还是鼻尖落的,一声声打在水面上,叮、咚、叮、咚,显得这里愈发冰寒死寂。   裴延面无表情地在池边蹲下,“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喜欢那部剧还是那个人。”   “什么人啊!你有病是不是!”周达非一头雾水,盛怒之下连声音都冒着冰气儿,“普希金一个死了一两百年的人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裴延抿着嘴,咬了下唇。这个答案无法令裴延满意,他沉默片刻,啪的一声把周达非的头又按进了水里。   周达非反应了过来,却因为行动迟缓没来得及躲开。他被按下去后,头部不好用力,完全起不来。他一肚子的怒气就差火山喷发,却无法开口,只能在水下拼命挣扎。   裴延的声音从水面上方传来,模糊梦幻,令人心悸,“你再好好想想。”   周达非会游泳,憋气能力也很强。   他这一刻突然格外清醒。   可能是时间久了,自己的“斗争状态”有所松懈,有时候竟会忽略裴延依旧是那个强行控制一切的变态。   裴延愿意的时候可以对你很好;   一旦裴延不愿意了,就能压着你的脖子蛮不讲理地逼你求饶。   周达非挣脱不开,索性哗的从水下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裴延按着他的那只胳膊,猛的向下一拉。   裴延本就是蹲着的,池边又滑,他一个没稳住就被周达非拖下了水。   周达非终于借此在水下脱离了裴延的掌心。他们都沉在水里,水填满了他们四周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隔绝了外界。   周达非怒目圆睁,裴延阴狠冷酷。四周的体感温度跟冰差不多,他们却两相对峙,谁也不想先上去。   裴延比周达非落水迟,眼下憋气并不费力。他向前一游,用力掐住了周达非的下巴。周达非也不再装了,痛快地给了裴延一拳,死命把他的肩膀往下压。   两人都没脱外衣,行动迟缓笨重。他们在水下近身肉搏,而周达非愈发狰狞的面容说明他已经憋到了极限。   片刻后,周达非狠命拿胳膊硬夹住裴延,愣把他跟自己一起踉跄着拽出了水面。   在水下呆了一会儿后,忽然出来反而觉得更冷。   周达非大口的呼着气,被冻得发抖也不求饶,“你到底发什么神经病!”   裴延也不比周达非好多少,甚至更疯狂。他本就是被拽出来的,刚出水面没一会儿就企图再把周达非压进水里,只是他身上裹着浸满了水的厚衣服,行动难以灵活。   “我再问你一遍,”裴延的嗓音很沙哑,不知是不是连着两天没睡的缘故,“你到底是喜欢,”   “我喜欢奥涅金,也喜欢普希金。”周达非直接打断,“你对他有意见你自己下去找他!”   “别特么折腾我!”   裴延像是气到了一个极限,竟笑了,“普希金?”   “周达非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傻不傻的不一定,”周达非在水下叉着腰,对着裴延就骂,“你脑子有病是肯定的。”   “全国哪个精神病院最好?建议你赶紧托人挂个号,再不治估计就彻底没救了。”   闫尤被赶到前栋后始终惴惴不安。他换了身居家服,左想右想还是坐不住,没到开饭时间就来了后栋。   刚进客厅他就感到一股冷风,通往屋后的玻璃门竟是大开的。   闫尤没去过屋后,十分好奇。他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却见周达非和裴延正一身湿漉漉的站在水里对骂。   “......”   “你,你们...”闫尤大着胆子往平台走了几步,停留在泳池五米开外的地方。   周达非听见声音,皱着眉头往岸上看了眼。裴延身体和精神都在崩溃的极限,连个眼神都不耐烦给。   闫尤觉得自己可能踏进了个“死亡之域”。   他声音发着抖,瞅着比水下那两人还冷,“这是...冬,冬,冬泳呢?”   “.........” 第78章 有问题   周达非拖着浸满了水的厚衣服从泳池里爬出来,一路滴着水上了三楼,连行李都没拿。   裴延也爬了上来,浑身的气氛比周达非还要沉上几分。   闫尤心惊胆战地站在泳池边,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给人一种在跃跃欲试和遁地逃跑间反复横跳的感觉。   “干嘛?”裴延不知是气得困得还是冻得,头疼得要死。   “要不要让厨房熬点...姜汤之类的。”闫尤抿了抿嘴,边说边往旁边躲,“我爸爸也冬泳。”   “………”   “不过他一般会换上泳衣再下水。”闫尤说。   “………”   周达非回到房间,把黏在身上的湿衣服脱了,从头到脚洗了个热水澡。   浴室里热汽朦胧,周达非越洗越迷惑。热水带走寒气的同时也驱散了盛怒下的不清醒,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周达非肯定出事儿了。   洗完澡出来,周达非把头发擦到半干,找了身干净衣服换上,像往常一样往懒人沙发上一靠。   书架上原本被收在里侧的盒子,如今大剌剌地摆在外面。   原来如此。   那个盒子里就装了一样东西,于是周达非明白了。他心里生出一股意料之中的反感,和几分异样的情绪。   他起身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票完好无损,便又放了回去。   门被敲响了。   周达非嗯了一声,只见闫尤左手推开门,伸进来一个小脑袋,眨眨眼睛,“表哥喊你下去吃饭。”   “.........”   “我不饿。”   闫尤右手又托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厨房还煮了姜汤。”   “………”   那碗看着怪沉的,闫尤一只手拿着,摇摇欲坠。   周达非接过姜汤往桌上一放,没有要喝的意思。   “午饭你们吃吧,我就不下去了。”   闫尤走后没一会儿,裴延来了。他站在门外敲了两下,声音绷得像快断的弦,“下来吃饭。”   很奇怪,裴延今天凶神恶煞出手狠辣,周达非却很平静,觉得并不可怕。   可能殊死挣扎是穷途末路之人才会做的事,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永远游刃有余。   就像他们初遇时,裴延被狠狠触怒,已决意不会放过他,面上却无比云淡风轻。   而如今,周达非在裴延的命令中只能听出一股日薄西山的色厉内荏。   周达非主动拉开门,语气还很冲,“你动我东西了是吧。”   裴延有一瞬躲闪的眼神说明他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可周达非直截了当,裴延躲无可躲,“是。”   周达非点了点头,靠在门边,“是以前就翻过,还是这次是第一回 ?”   裴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他的沉默对于周达非来说无异于一种答案。   裴延从手机里调出周达非打架的校内报道,不知是质问还是找补,“公司员工背景调查,查出了这个。”   周达非扫了一眼,那报道的标题有些熟悉,透着一股浓郁的哗众取宠。   「震惊!金融系两大男神于光天化日下大打出手!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周达非翻了个白眼。   这么垃圾又降智的推送居然到今天还没被删掉。   “对,”周达非坦坦荡荡,“这上面是我,有问题?”   裴延:“另一个人是谁。”   “就是赵无眠的前男友,”周达非语气随意,但显然气完全没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你为什么打他。”裴延的语气像在审问。   “我打他当然是因为他该打。”周达非觉得这个问题无比多余,“还是我主动动手的。”   “不过,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还记得,我问过你,有没有喜欢过赵无眠吧。”裴延比周达非高一点,目光向下审视着他。   “我也说了。没有。”周达非毫不回避裴延的注视,“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艺术伙伴。”   “我很少见到朋友之间像你和赵无眠这样的。”裴延声音越来越沉。   周达非:“那可能是因为我和赵无眠是真正的朋友,而世上大多数人彼此都只能算熟人。”   “可是赵无眠对你很重要,”裴延的语气有些他不想承认的烦躁,已经按捺许久,“重要到了一种……一般人真的会这么在乎一个普通朋友吗。”   “赵无眠他不是我的普通朋友。”周达非看着裴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仅如此,他还是我最好的艺术伙伴,我心中最完美的艺术家形象;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缪斯。”   “至于爱情,”周达非冷笑一声,冲动会让人在吵架时憋不住最伤害对方的话,“爱情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说过,它荒唐、原始、没有逻辑。”   “你说赵无眠是你心目中最好的艺术家?”裴延怔住了,难以置信。   “嗯。”   裴延的呼吸有一丝他自己都无暇注意的颤抖。   他始终视周达非为那个真正懂他的人,他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   他呵护着周达非,想让周达非成为他真正想成为的导演——世界上最好的导演;   他知道自己不会是周达非推崇的那类艺术家。但他一直以为周达非心目中完美的艺术家该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普希金…   甚至是沈醉夏儒森都能让裴延好受一些。   居然是赵无眠,这是一个夹杂了过多私人感情的答案。   “裴延,”周达非不想再管面前这个人叫老师,“你翻我东西,大冬天的把我扔冷水里过一遭——还按着我的头差点给我闷死,都是因为赵无眠?”   “是。”裴延眼神阴阴的。   “那你真的该去医院,”周达非直言不讳,“你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心理有问题。”   周末尚未结束,可周达非已经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他头发都还没干就说自己要回横店。   裴延没有拦他,现在见到周达非并不会缓解他的焦虑和痛苦,反倒令他无所适从,把彼此的关系推向更僵的僵局。   或许他们双方都需要一个冷静的时间。   周达非行李不多,还都放在楼下没动。他拎着就打算离开。   裴延站在门口。周达非不悦中有些无奈,“什么?”   裴延最终没忍住,“你真的没有喜欢过赵无眠吗。”   “…………”   “没、有。”   闫尤今天中午一个人在餐厅吃了午饭。阿姨做了好些菜,有荤有素,口味有南方的也有北方的,闫尤都很喜欢吃。   甚至吃了整整两碗饭。   他刚吃完,打算把碗筷收好送去厨房,就见裴延走了进来,“导演回横店了,你还在这儿呆着?”   “啊!”闫尤大惊失色,“周达非回横店了?!”   就算是放假,闫尤也不想跟裴延呆在一起。   他宁愿被周达非逼着背台词。   “车在门口,你还不赶紧去,”裴延另有打算。   他跟周达非这回吵成这样,估计不冷战个十天八月是不可能的好的。   何况周达非现在状态可能也不行,有闫尤跟着,好处比坏处大。   闫尤却是仅仅不想单独跟裴延相处。他麻溜地把碗筷一放,哐当当拖起没来得及开的行李箱就往门口跑。   车还没开,闫尤边跑边喊,“等我一下!”   周达非透过窗子看见闫尤,“…………”   闫尤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气喘吁吁坐上车,“你怎么刚回来就走啊。”   周达非没说话。   “也不跟我说一声,”闫尤撇撇嘴,“是不是跟我表哥吵架了?”   “你不用现在回横店的,”周达非示意司机开车,“反正也是周一才继续拍。”   “我知道,”闫尤小声嘀咕,“可是你不在,我压根不敢单独跟表哥呆在家里。”   “……………”   不知道是不是裴延授意,到了横店后,闫尤也不回自己房间,一直赖在周达非这儿。   周达非觉得无视他比赶他走成本更低,所以也懒得管他,自己该干嘛干嘛。   晚餐是点了外卖送进来的。周达非吃完又开始看剧本和分镜,还有已经拍过的素材。   但今天他始终静不下心。   周达非知道裴延始终视自己为他的所有物。他可以因此对自己很好,也可以因此对自己很差。   然而周达非一直想要的,都是自由。   周达非惊诧地发现,裴延今天丧心病狂的行为没有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影响——他的气已经渐渐消了,他也没有因此去恨裴延。   曾经的裴延,像一座山重水复又无力撼动的高山,拦着周达非在无望无尽的挣扎中出不了头;   可现在,周达非只觉得裴延是一个爱而不得又心理扭曲的人。他和所有人一样,有喜好有梦想也有妥协,有好有坏有身不由己。   如果裴延爱的人不是自己,周达非甚至会觉得他有一点值得同情。   可每个人终究走的是自己的路。裴延的路怎么走,周达非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终将要走的路,是离开。   “都晚上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呀。”吃完饭,闫尤贴到周达非身边坐下。   “不要。”   “晚上我想看个电视。”闫尤可怜巴巴道,“没一会儿就开始了。”   “那你看啊。”周达非顿了顿,“你不用在这里看着我,我是个成年人,不会被扔进水里就无法调节自寻短见。”   “…………”   闫尤抿了抿嘴。   “要不咱们还是一起看吧!”闫尤没有放弃,“正好能换换脑子呢。”   “……………”   “我对我的脑子很满意,”周达非说,“不想换。”   闫尤有点不甘心,可他喜欢的节目没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周达非仍旧对着电脑在做自己的事,闫尤只能一个人抱着奶茶等节目开播。   “啊!!!!”   节目开始后没一会儿,周达非忽然听到闫尤一声惨叫。   “你干嘛。”周达非眉头一皱,“怎么了。”   闫尤一脸心碎地看着屏幕,“这期节目不在演播厅,在户外,就在上海。”   “粉丝还能偶遇呢!”   “………”   好家伙闫少爷还追星。   周达非不太能理解闫尤的心碎,头都懒得抬,“你可以找你表哥或者什么其他的人,带你去见不就行了。”   “见一面又不难。”   “你懂什么。”闫尤不满道,“追星就是追个神秘感和距离感,作为粉丝偶遇上,和我找我爸私下带我去见面,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   “早知道我就不来横店了!”闫尤气鼓鼓的。   “都怪裴延。”   “我可喜欢这个主持人姐姐了!”   “………”   闫尤嘚吧个没完,周达非觉得吵。他不太耐烦地往屏幕上扫了一眼,眼睛却倏地睁大了。   居然是林浅予。   今天好像是一期特别节目,她来上海采访一个风格奇特的餐厅主厨,为了效果,就坐在室外的卡座上录的。   闫尤立刻注意到周达非的表情变化,神秘兮兮,“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漂亮。”   “………”   “………”   周达非心情复杂,“你喜欢林浅予啊。”   “差不多吧。”闫尤眼睛亮了亮,“就像我表姐追摇滚乐队一样。”   与此同时,上海。   裴延独自在寂静的客厅里坐了一个下午,周达非和赵无眠的事情像一个死结。裴延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可炸弹不除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无法安宁。   “喂,你去帮我找一下林浅予。”裴延终于想到了个出口。   电话那头的李秘书,“今天应该是她固定录节目的日子。”   “没关系,”裴延看起来颇有耐心,“约个时间,越快越好。”   五分钟后,李秘书回来电话,“我联系了林浅予的助理,她说林浅予今天就在上海。”   --------------------   我来算算我的flag会不会倒… 第79章 难以为继的平静   晚上九点半,林浅予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今天是平安夜,她碰巧做特别企划来到了上海,跟闺蜜约着去吃一家神往已久的餐厅,菜都已经提前点好了。   然而,刚录完影出来,助理就急急忙忙冲了过来,满脸惊恐,“浅予姐,裴,裴导找你。”   “裴导?”林浅予人脉过广,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延啊!”助理小声尖叫,“他说有事要问你。”   “.........”林浅予觉得头疼,“那你帮我约下周吧,挑工作相对轻松的一天。”   “呃,”助理犹豫道,“可是他已经来了。”   “.........”   因为林浅予要来录影,这家餐厅提前预告了今天席位缩减,圈了大半地方不接待客人。   直到走进餐厅,看见门口屋内的装饰,裴延才后知后觉,今天竟然是平安夜。   又是一个平安夜。   裴延大驾光临,又不可能屈尊挤在人群里,商家只能向他开放了原本圈起来的区域。   林浅予到的时候,裴延已经等了快半小时了。   “裴导。”林浅予虽然心里都快骂娘了,但脸上还是笑意吟吟,“抱歉来晚了。您特地来一趟有什么事儿吗?”   她在桌前站定,环顾四周,“周达非没来?”   裴延毫无绅士风度,点了下头示意林浅予坐下,“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周达非的事。”   林浅予拖椅子的手一顿。   “我记得上次你说,大学的时候你和周达非一起帮另一个同学抄笔记,那个同学叫,”   “赵无眠。”林浅予坐下,倒了杯茶抿了口,“怎么,裴导对赵无眠有些好奇?”   “没错。”裴延面前的茶水还是满的,却已经凉透了。他也没打算喝,“明人不说暗话,我觉得周达非和赵无眠的关系...有点太好了。”   “裴导的意思是希望周达非和赵无眠能保持距离,”林浅予缓缓眨了两下眼,显然是在领会裴延话中的含义,“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裴延从手机里调出周达非校内打架的新闻推送,递到林浅予面前。   林浅予快速浏览了一遍,想起周达非上回说去揍过赵无眠的前男友,于是大致明白了裴延的意思。   这场打架发生的时间是林浅予大四上学期临近期末,她又要实习又要谈工作还要写四个专业的论文,每天能睡三个小时都算多的,整个人与世隔绝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那个跟周达非打架的人她也听说过,还貌似在经院的活动上有过一两面之缘。   表面上正正经经,没想到背地里去拱了赵无眠这颗翡翠玉白菜。   “裴导的意思是...”林浅予把手机推回去,“您不会据此就觉得周达非和赵无眠发展了一些超出友情的革命感情吧。”   “.........”   “还有些别的事,就先不提了。”裴延看起来极有定力,“林小姐跟周达非和赵无眠相处过很久,就没有发现什么?”   “上次你不是自己也说,”   “上次我是胡说的!”林浅予举手示意,客气地打断了裴延。她认真道,“我是主持人,话多、戏精,习惯性活跃场内气氛。”   “虽然我对周达非的吐槽都是真的,但关于他和赵无眠的事情我确实有开玩笑和夸大其词的成分。”   裴延眯了下眼睛,像是在分辨林浅予话中的真假。   “我其实是大一下学期,因为在经院上课认识了周达非,才去参加话剧社的。”林浅予叹了口气,充满了对过往眼瞎的无限悔恨,“我进去的时候,周达非和赵无眠关系已经很好了。”   “如果他俩真的谁对谁有点什么,能有我挤进去谈两场恋爱的空间吗?”   “.........”   “我早就被一脚踢出去了好吧。”   “至于周达非去跟当时不知道是赵无眠前任还是现任的那个男生打架...”林浅予指了下摆在桌中央的手机,“我那段时间很忙,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相信肯定是他做了些特别不好的事。”   裴延面色未变,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林小姐对自己的判断这么有信心吗?”   “我觉得我对周达非和赵无眠都是比较了解的。”林浅予用词客观,“周达非这个人,虽然有很多问题——我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   “但他是那种...张扬到不要脸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蛮不讲理。所以真的喜欢他肯定会说的。”   “至于赵无眠,”林浅予正色道,“赵无眠是我见过最阳光坦荡的人,此心光明,没啥不能告诉别人的。”   裴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桌中央的手机上,屏幕的光自动地暗了下去。   裴延似乎说服了自己什么,只是林浅予不知道他自我说服的内容是什么。   “他俩真的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临走前,林浅予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   -   横店。   周达非习惯晚睡,闫尤节目都看完好一会儿了,他还在看已经拍好的素材。   素材上闫尤的表现差得百花齐放,不过闫尤眼下全然不在乎。   他还在嘚吧林浅予的事,说他是因为跟姑姑一起看裴延作客浅予会客厅的节目时过于专注,被姑姑误认为他想演柠檬凉,这才在男二空缺时出乎意料地被“空降”了。   “你姑姑是?”周达非皱了下眉。   “就是我表哥的妈妈啊。”闫尤对周达非的常识表示震惊,“不过后来是我爸给表哥打电话的,我表哥这个人眼里只有利益,从来不给我姑姑面子。”   “.........”   “那也就是说你本来并不想演戏的。”周达非看着屏幕上一条条千姿百态数不胜数的闫尤,心情愈发复杂。   “是啊,”闫尤忧愁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柔软的小肚子,“不过这是个美丽的误会。虽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轻松有趣,但累能减肥呢!”   “.........”   搞了半天还是被林浅予坑了。   周达非的手机响了。   “谁啊,是不是我表哥。”闫尤也凑了上来,“今天是平安夜呢,他也不整点儿仪式感。”   周达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面跳动着三个大字:林浅予。   “.........”   “.........”   “这...”闫尤睁大了眼睛。   周达非立刻举到耳边接通,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浅予标志性的嗓音就从听筒里喷薄而出:   “周达非你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周达非一头雾水,觉得自己今天流年不利,“什么我干了什么。”   “今天我在上海录平安夜特别节目,我一个可怜的单身社畜,一年365天无休连轴转,好容易今天跟闺蜜约了去吃个大餐。”林浅予咬牙切齿,“结果裴延直接杀到我片场找我探讨你和赵无眠的关系性质。”   “............”   “还给我看了你跟那个江什么...就那人是赵无眠前男友吧,”林浅予语速飞快,“总归就是你俩打架的推送,那推送还做得巨垃圾。”   “............”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林浅予深吸一口气,“我为什么要在平安夜这种日子为我的前男友和我根本不认识的我另一个前男友的前男友打架的事情向我前男友的现男友解释啊!!!!!!”   闫尤的表情异彩纷呈,惊讶中透露出一丝迷茫,林浅予有如俄罗斯套娃般的句式让他的大脑加载过荷了。   “你说裴延找你问我和赵无眠的事?”周达非觉得太阳穴跳着疼,不知道是不是上午浸了趟冷水着凉了。   “对,”林浅予直截了当,“我说你俩什么事儿都没有,但裴延信没信就不知道了。”   周达非沉默良久。他有一种感觉,他和裴延、以及他们的关系,都处在一个崩溃的边缘,并且正一步步滑向深渊。   难以为继。   这种难以为继不仅仅是对周达非而言的,也是对裴延而言的。   “好我知道了,”周达非按了下眉心,“裴延要是再问你,你就说我跟赵无眠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   周达非打完电话,闫尤试试探探地开口了,“你跟...林,”   “大学同学。前女友。和平分手。她甩的我。”周达非一口气回答了闫尤好奇的所有问题。   闫尤看向周达非的眼神不由有些难以形容。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周达非眼下却没空理会儿女情长。   他又坐回了电脑边,一条条看着剪辑素材,心思却逐渐飞远。   裴延见过了林浅予,可裴延并没有给自己打电话。   可能是还没想好。   周达非感到心浮气躁,这是他做正事的时候很少会有的情绪。   裴延第二天也没有联系周达非。   第三天也没有。   周达非知道闫尤有时候会向裴延汇报些什么,关于拍戏、关于自己。裴延应该是很关心的,但就像赌气一样不主动跟周达非说话。   不知为何,周达非本能地觉得,裴延不是赌气,他像是在躲着什么...他在害怕。   圣诞节过后没多久就是元旦。   周达非没有回上海,闫尤看起来有点想家,却也没走。   两人在横店跨了个很没氛围的年。步入1月后没多久,《柠檬凉》就杀青了。   由于种种因素,《柠檬凉》最终的拍摄时长比当初预计的长了将近一倍。   这是一个周达非从不喜欢的故事,但结束那天,周达非还是有种奇怪的戛然而止感。   怎么就这么结束了。   这是周达非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作品,他却不愿意把它当成入行之作。   《柠檬凉》拍完了,全剧组都要回到上海。   闫尤也一样。比起逃避,周达非更喜欢解决问题。他跟闫尤一同回到了上海,裴延的住处。   到家那天是周末的傍晚,裴延在客厅里等着他们。闫尤照例被赶去了前栋,裴延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摸了摸周达非的脸,“你瘦了点。”   “我原来就是这个体型。”周达非说。   裴延的眼神很沉,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周达非知道,裴延或许是信了林浅予的解释,又或许是他利用这段时间自己说服了自己。   总归,裴延打算揭过那件事,而后一切照旧。   “你先去休息会儿,然后下来吃饭。”裴延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周达非,连电话都没有。   这是从未有过的时长。裴延很想周达非,却始终在逃避。起初他安慰自己说他们需要一个冷静思考的时间,后来他明白这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他害怕见到周达非,他害怕这会使眼下虚假的平静难以为继。   周达非没有躲避裴延的抚摸,也没有顽抗他的要求。   周达非把行李拎上了楼,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这一切做完后,周达非往一楼瞄了眼,裴延不在客厅。   于是他敲了敲裴延的书房门。   “怎么了?”裴延拉开门,看起来像在强自镇定,“别是刚回来就要找我聊《柠檬凉》的后期吧。”   “不是。”周达非平静道,“我们谈谈吧。”   --------------------   真的快了。 第80章 宿命(上卷完)   裴延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周达非异乎寻常的冷静让裴延有一种事到临头的恐慌。   “上次的事...是我太冲动了,”他下意识避重就轻,“对不起。”   周达非有些意外。对不起这三个字从来没从裴延的嘴里说出来过。   “赵无眠的事情是我先入为主了。”裴延的道歉显然十分生疏,甚至有几分僵硬,“还有,”   “什么?”周达非知道这一夜会很长,所以他很有耐心。   “以后我不会再干涉你的工作了,”裴延声音很轻,却像是急于说出这番话,“我会尊重你的艺术选择。”   周达非还站在书房门口,这么久裴延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要让他进来。   周达非静静听完裴延的话,自己进屋把门带上,“嗯。我知道了。”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裴延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蜷缩起来,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可是他本能地不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周达非,他知道那一定是个他无法接受的话题。   “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裴延的胸膛轻微起伏,书房里的空调声间断性停止,让他急促的呼吸声霎时间暴露无遗,“我知道你喜欢电影,喜欢普希金的小说,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剧本。”   “还有北方的煎饼果子,”   “我想要自由。”周达非直接打断了裴延。那句酝酿了很久的话最终被毫无铺垫地说出来,“我希望你放我离开。”   裴延曾以为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自己会措手不及如坠冰窟,以至于干出些比把周达非扔进冷水里更疯狂的事。   周达非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眼神坚定,后背挺得很直,嘴唇不自觉地抿了下,像是已经下定决心做好准备,随时迎接裴延的狂风暴雨。   可裴延甚至没什么表情。他定定地看着周达非,半晌才道,“如果我不呢。”   “那么我会继续为此努力。”周达非淡定道,“我可能会试图说服你,也可能会想别的办法逃离——总之,我不会放弃。”   “你知道吗,”裴延抽了口气,像被冻得快死的人一样声音发抖,“一直以来,我都不敢说我很爱你。”   “因为我说了你就会走,因为你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了。”   裴延摸着周达非的脸,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而后他抱住了他。   周达非的身体对此已经太熟悉,以至于无法拒绝。周达非能感觉到裴延的手是颤抖、渴求而畏惧着的,那是他行将崩溃又强行支撑的自尊。   裴延周身萦绕着一股破碎出窍的气息。周达非没有推开他,可能是出于一种微妙的人性。   “可是你觉得我凭什么要放你走?”裴延抱了周达非一会儿,却忽然松开了。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激烈,“是我教你怎么去拍一部电影,教你怎么当导演,把你带进这个圈子。”   “我手把手地教你,给你提供你要的一切,帮你铺平通往梦想的路,我甚至能帮你拿到电影界的最高奖项,而我不需要你回报我任何,你凭什么,”   “我不需要。”周达非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   “你...”裴延的眼睛染上一抹很不明显的红晕,一眨不眨,“你不需要?”   他的声音激越到了一个崩溃的边缘,透着难以置信的呐喊,“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就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都没有被打动吗?”   “有过。”周达非坦率承认,“但我终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这种打动远不足以让我愿意为了你——或者说,为了一段对我意义不大的情感关系,牺牲自由。”   裴延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自由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周达非顿了一秒,干脆利落道,“不自由,毋宁死。”   裴延恍惚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认识了周达非。   其实周达非从来没变过。   周达非始终是骄傲、独立而坚韧的,无论是性格还是对艺术的追求。   是裴延自己忘了,周达非是个什么样的。   然而他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该知道的。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裴延是什么不重要,周达非想成为的一直是英雄。   周达非从来就对他不屑一顾。   裴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他的心动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从周达非嘴里说出烂片和竖子两个词开始。   他忽然有一种很罪恶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如果能少爱周达非一点就好了——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像一年前那样。   那样他就不会舍不得下手。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周达非关进铁笼,周达非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再也不会有人横亘进他们中间,而周达非无论怎样裴延都可以接受。   即使周达非每天骂他,把他的电影贬到一文不值,他都不会在乎。   “我很感激你在事业上曾经给过我的帮助,”周达非认真地看着裴延,“虽然你伤害过我,但一码归一码,我,”   “我不想要你感激我。”裴延也打断了周达非,“我也没有指望你爱我。可是你想要怎么样呢?你想要我彻彻底底离开你的世界吗?”   “如果你不拴着我,自然也就不存在逃离。”周达非说。   空调声重新响起。   “如果我不再管你,你会什么时候离开。”过了会儿,裴延说。   “等柠檬凉后期完成。”周达非说,“大概一到两周吧,我已经在找房子了。”   裴延仿佛看见无限的未来在自己的眼前顷刻坍缩。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还会活很久,可他的生命某种意义上终结在了今天。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有任何快乐,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爱的人。   这是一个不论如何开始、如何发展都注定是个悲剧的故事。   周达非向往自由,绝非能许诺终生的人。而裴延将如飞蛾扑火般本能却无用地永恒挣扎下去,一生困在这个自己亲手筑成的牢笼里。   裴延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连爱而不得的哀求都是骄傲的。   周达非说完后,裴延不太明显地清了清嗓子,像疼得直抽冷气却还强自镇定一样。他在周达非脸颊上亲了口,“好。那在你离开之前,我希望一切照旧。”   -   这天的晚餐,只有闫尤一个人吃了。   裴延和周达非都没有下楼。他们的讨论或者说是争吵,生硬地戛然而止,只能用做爱了结一切。   这是自从上次争吵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   屋子里关了灯,裴延压在周达非身上,房间里只有接吻和间隙处呼吸的声音,以及偶尔不明显地床单摩挲声。   周达非从未如此赤倮倮地感受到裴延是多么爱他。   真的是恨不能把他揉进身体里。   上床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   可是相爱很难。   探讨并维持两个人的关系,就更难了。   闫尤从第二天开始发现家里的氛围有些不对。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就像系统紊乱磁场干扰一样,莫名很诡异。   裴延和周达非像一对纸糊的情侣,貌合神离。他们争吵,做爱,彻夜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除了自由,他们什么都会谈。   这段关系有如大厦将倾,结局虽注定,但过往种种尚存惯性,人们需要时间去接受改变。   裴延知道周达非一定会走的。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周达非。   之后的某一天,周达非跟裴延说,自己剪完柠檬凉了。   那天晚上裴延紧紧地抱着周达非,一切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只有裴延自己明白,他不知道再次相见将会是何时、何地、何种场景。   甚至有没有再次相见都很难说。   周达非的身体是热的,思维却很冷静。裴延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段关系在周达非的心里已经彻底完成切割。   “他不爱我,并且拒绝爱我。”裴延想,“可是我爱他,这或许是一种宿命。”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像我这样对你吗?”裴延忽然冷不丁地开了口。   周达非在黑暗中睁开了眼,湖光月色从冷冷的窗玻璃打进来。   “我想不会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坏,”   裴延没有说话。   “但也不会再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周达非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低沉沙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论你对我怎么样,我都是要走的。”   “那我以后还能去见你吗?”临睡前,裴延抱着周达非问。   “有机会再说吧。”周达非重新阖上了眼。   周达非似乎渐渐睡着了。裴延冷静到近乎残忍地想,如果自己现在才十几岁,该有多好。   那样他还可以抱有一丝幻想,安慰自己见过外面的世界后会觉得周达非也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他已经不是了。   周达非的一见钟情理论是很有道理的。从一开始,裴延内心巨大的缺失和周达非独一无二的契合度就让周达非如一柄利刃直直扎进了他的心里。   而后越扎越深,越扎越疼,越疼越拔不出来。   到最后鲜血淋漓,利刃却说这儿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他要回到自己的战场,哪怕死在那里也不肯回头。   裴延很想问问周达非,那我要怎么办呢?   非要我送命来换你自由吗?   裴延见过了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所有的人,体味过各种难以名状的感受,然后如宿命般爱上了周达非——一个永远都不会爱他、并且视自由如生命的人。   这晚裴延没有睡着。像之前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三天后,周达非搬离了这栋别墅。   ·   上卷完。   --------------------   大家中秋快乐!   我也没想到闹翻正正好卡在这么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 # 下卷 第81章 失败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裴延这个名字与失败是不沾边的。   并非他没有失败过,只是他连倒下的姿态都是自信挺拔的,全无败者的颓丧落魄,满目都是尔等眼瞎的蔑视,比胜者还要骄傲几分。   他骄傲地倒下,骄傲地爬起,骄傲地立刻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又“王者归来”。   他败得太少,败得太短,败得太体面,以至于最后人们只记得他成功的样子。   然而,今岁年关过后,裴延病休了将近一年。   在历经排片危机、主创丑闻、男主变更等一系列麻烦后,《失温》于大年初一正式上映,自首日起便领跑同期票房,毫无意外地登顶春节档。   可能是与题材、主演有关,和《沉睡小火车》相比,《失温》早期的票房涨势不算很猛。   但它后劲儿十足,口碑极佳,春节档结束后仍有源源不断的观众进场观看。有人认为,裴延和沈醉的搭档在艺术和商业之间求得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尽管沈醉过于出彩,一个人分走了大半的红利,可在业内业外的影评和解说中,仍有很多人把焦点放在导演裴延身上,猜测他是否在借机尝试转型。   从作客《浅予会客厅》开始,裴延讨论“月亮与六便士”,投资开发《柠檬凉》的项目...   他做了很多与他一贯形象不符的事——包括这部《失温》,看起来都有点像好人了。   然而裴延却没太关注这些消息。   他赶跑了赖着不走的闫尤,过年期间一个人呆在上海,称病不出去应酬,年后也没有搞自己的新项目,而是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柠檬凉》上。   尽管这是一部成本低、前期关注度高、绝对不会赔本却也没什么大爆可能性的小短剧,裴延依旧给了它最高的优先级,认真得像自己第一次上片。   开春后没多久,《柠檬凉》上线网络平台,反响很好,男女主一下子从查无此人变得有名有姓,连闫尤都拥有了一群妈粉。   闫尤甚至还被扒出是裴延的表弟。但观众对此普遍没什么负面反馈。因为作为男二,超级关系户闫尤戏份不多也不抢镜,刻意宣传更是几乎没有。   要不是在发布会上呆得太可爱,可能都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   这年头这么清纯不做作的关系户不多见了,端的是一个别具一格的漂亮小废物。   而裴延看着《柠檬凉》一路走高的数据,却忽然很想周达非。   裴延平时也会想。但或许因为他太了解周达非、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夕相处,所以如今即使裴延孤身一人,也仿佛周达非还在一样。   周达非不喜欢说话,尤其不喜欢说废话。裴延能想象得出他的样子、他的反应。   春节档他一定会选择去看《春栖》,从影院出来碰见排队等着看《失温》的观众会默默在心里叹一口气;   如果被裴延强拉着看《失温》,他一定会边赞美沈醉边吐槽剧本,逼着裴延把这部剧里的精华部分教给他,完了还骂一句这是部烂片。   极其、相当、非常的不讲道理。   裴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   可是《柠檬凉》,裴延不知道周达非会对它的大受欢迎抱以何种态度。   周达非从不喜欢这个故事,可它又是周达非自己拍出来的。   《柠檬凉》播完后,裴延便彻彻底底地没有必须要干的事儿了。他正式以身体不适为由开始了没有期限的休养。   他并没有生什么病,只是单纯地不想工作。   裴延知道周达非的离开会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巨大影响。在他们一同度过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裴延想过,或许自己会因为周达非而无法再接触电影。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陷入爱情的人们往往事到临头才会可悲地发现,爱情确实不是生活的全部。   裴延不想工作的根源是:他已经找不到要为之努力的目标了。   -   尽管被周达非贬为竖子,但事实上裴延年少成名春风得意。在大部分同龄人都还在拼命争取一丁点儿崭露头角机会的而立之年,他已经积累了数不尽的财富和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匹敌的名望。   他没什么想得到的了,努力的边际效用是肉眼可见的极低,自然也就不愿意辛苦工作。   他不缺钱、不缺成就、不缺别人的认可。至于艺术...   艺术原本就是孤独的,裴延的理想主义里不能掺杂一丁点儿别的物质,因此他从没想过要让别人理解自己的艺术思想。   裴延会考虑观众,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自负地猜透别人的喜好并以此得利;他没有兴趣科普艺术、说教别人,对他人批评自己的言论也不予理会。   当然,以上一切都要排除对裴延极端不屑的周达非。   至于周达非...   裴延知道周达非在干什么。   从别墅搬出去后,周达非似乎又住回了原先租住的那类房子,连墙壁都透着发霉气息的老破小。   他离开的时候离春节已经没几天,是最不好租房子的时候。裴延原以为他会回北京,起码在家把这个年过完。   可是他没有。   或许是周达非对梦想的追求已经到了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又或许他单纯是不想见到周立群。   开春后,周达非开始忙忙碌碌。失去了“金主”的他要重新为生计奔波,裴延隐约查到他在准备短片拍摄之余又在做家教。   那段时间裴延状态很不好,几乎不去公司,李秘书常常来家里汇报工作。   有一回,李秘书犹豫良久,“裴老师,那个...财务部问,每个月打给周,”   李秘书很头疼,不知道如何措辞,“就,每个按上海人均收入标准那个...还打吗?”   “继续打。”裴延想都没想。   他沉吟片刻,“跟财务部说,金额翻一倍。”   上海房屋的租金很高,生活成本也不低,周达非是富养长大的,现在又是很需要用钱的时候。   除了那笔“工资”,裴延甚至连五险一金都在给他交。   尽管裴延知道,周达非是绝不会愿意依靠他人的,否则他不需要逃离裴延,他甚至不必离开家。   只是,裴延终究希望周达非能够最大程度地做自己,希望他在真正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不需要向任何其他的人低头,包括周立群。   就这样,眨眼间天气由凉转暖又转凉。到了这年秋天的时候,裴延已经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好几个月了。他不怎么见人,原本搞到一半的新项目也没有继续进行的意思。   裴延没干过十年磨一剑的事儿,几个月都够他再拍部电影上春节档了。他从没休息过这么久。   于是业内渐渐有传言,说裴延因为跟周达非闹翻而元气大伤。   曾经的周达非被裴延天天带在身边,凡是跟裴延工作上有交集、去过裴延家里的人,几乎没谁没见过他。   他不怎么多话,只在有事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他有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浇花,有时候去厨房找点吃的。反正自己该干啥干啥,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裴延也不管他。   他们对外称是师徒,但相处就像情侣一样,裴延还捧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也几乎没什么经验的新人做了导演。   《柠檬凉》很成功,堪称小成本良心网剧的典范,发乎三角恋又不止于此,个别镜头甚至有几分电影质感。很多人说,这部剧是裴延把周达非抱在自己腿上手把手教着拍出来的。   而如今裴延几近隐退,周达非甚至连这部剧的发布会都缺席了。   尽管裴延的脾气没人敢恭维,但闹到这一步,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认为是周达非狼心狗肺。   十月的时候,有心细的发现这位“狼心狗肺”的导演自己去参加了青年电影节。   作品还特么入围了。   裴延比任何人都更关注周达非,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在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周达非终于回归了他自己原本想走的那条艰难困苦的道路。   他没有乘着《柠檬凉》的东风赚烂钱,更不可能用裴延的名号招摇撞骗。他没有向燕名扬、谭总甚至他自己的父亲开口;他有妥协、有低头,可他的的确确是靠着自己向电影之路靠近。   他克服了许多的困难,拍了一个自己的短片。   周达非如今的境遇,全然不比当年刚毕业的裴延好。可他的选择依旧是义无反顾的。   周达非坚决的选择像一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耳光,让裴延过往的一切说教和开脱都显得苍白、无力、可笑以及只有裴延自己知道的:自欺欺人。   这天,杨天没打招呼就来了裴延家。   “哟,”杨天上上下下转悠了一圈,最后在影音室的地上找到了裴延,“看电影呐。”   裴延看电影不太认真,估计就是放着当背景音。他皱了下眉,像是嫌杨天吵,“你今天又干嘛?我家可没饭让你蹭。”   “来找你啊。”杨天也坐到了地上,“我说你不会真打算躺平了吧。”   “先不说功成名就是不是就可以不奋斗了,您都还没拿大满贯呢就搁这儿躲清闲了!?”   “.........”   裴延的得奖运一直不错,光金翎奖就拿了两次。   然而他离大满贯独差一座银云奖。   银云奖专业性强,不受资本和舆论的裹挟。比起其他几个同类型的奖项,它更受电影爱好者的推崇,尤其在业内含金量很高。   银云奖三年举办一次,裴延也曾入围。当时他还年轻,输给了巅峰时期的夏儒森。   就事论事,夏儒森当年的获奖作品《流苏》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剧本本身就是十年磨一剑的产物,三个主演刘珩、沈醉、丁寅各有各的出彩,裴延会输并不冤枉。   裴延为此膈应过一段时间。再加上夏儒森对他总是不阴不阳的,裴延跟夏儒森这梁子也算是就此结下。   但裴延也不至于为此就硬要扳回一城。   如今的裴延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寻求他人的认可,所谓的大满贯听起来十分幼稚。   “我也不是故意不工作,”裴延说,“只是我现在有点...迷茫。”   “我对大满贯没兴趣,也没什么想拍的电影。”   “那...”杨天是裴延的朋友,知道裴延对周达非做过的事,也知道他对周达非的感情,因而对周达非的离开心情复杂。   “你不拍电影也可以干点儿别的嘛。”   “最近有个电影节,想请咱俩去当评审。”   裴延眼皮都不眨一下,“不去。”   “那谁也参加了。”杨天咳了咳,“就那,”   “你说周达非是吧,”裴延倒是并不避讳,“我知道。”   “啊?”   杨天是从内部获知信息的。虽然他能获得的信息裴延也能获得,但裴延已经与世隔绝几个月。杨天颇为惊讶,“你都知道了啊。”   裴延随意嗯了声,“就算我不知道,也能猜到。”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去参加才奇怪。”   裴延提起周达非的语气如此自然,让杨天倒是有几分不适应。   “那你还不去?”杨天不太能理解,“好歹能...再建立个联系啊。”   “我有周达非的微信,并且能看到朋友圈。”裴延面无表情道,“理论上并没有失去联系。”   杨天更惊讶了,“周达非没有把你拉黑?”   “让你失望了,没有。”裴延拿遥控器换了部电影,“虽然有可能他是忘记了。”   “.........”   杨天临走前,裴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喊住了杨天,“你可以去当那个电影节的评审,如果你想的话。”   “反正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也不会有什么工作找你。”   杨天欲言又止,看起来像是真的有几分心动,“坦白说,我是想去看看的。”   “多接触一些青年电影人,能帮的就帮帮,也能让自己心态年轻一点。”   “你真不考虑?”   “我没你那么善良。”裴延也不送客,“并且不需要刻意保持年轻。”   “.........”   裴延对当什么评审确实是没有兴趣的。可听说那个电影节的时候,他也有一瞬间的心动。   他很好奇周达非自己会拍出个什么东西。   但他不会去当评审,因为他知道周达非肯定不希望他去。   - 第82章 DobbyIsFree   对于裴延来说,和过去告别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但对于周达非来说,仅仅是把银行卡里存的工资转进支付宝,再把卡剪了丢掉。   -   这年头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   从裴延的别墅里搬出来,周达非当天就住进了跟之前差不多的一居室。他的行李不多,搬家也不麻烦,一个人麻利地搞定了。   没过几天,周达非就接到了燕名扬的电话。   燕名扬对周达非脱离裴延感到喜大普奔,并再次对他发出盛情邀请。   燕名扬还说其实周立群并没有那么古板。周达非在内心里发出了一万个滚的表情包,回给燕名扬五个字:谢谢,不用了。   住进新家后,周达非发挥特长,好好算了笔账。追逐梦想的前提是,他要能自己养活自己,并且是可持续地、自己养活自己。   他有一笔存款,主要组成部分是过去一年裴延给他发的工资。不算高薪,但从年头一直发到年尾,也有那么些钱。   这一年周达非始终被裴延带在身边,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钱都被他攒了起来。   最终的余额谈不上可观,可大小是笔存款,让周达非不至于饿着肚子流落街头。   这张卡原本就是为了收工资专门办的。钱转出来后,周达非觉得自己跟裴延的公司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经济往来,索性从楼下卖菜的婆婆那儿借了把大剪刀,一剪子下去了事。   剪完卡,周达非又“重操旧业”,给自己找了份当家教的活儿。赚得不是很多,但胜在自由度大,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能自己支配。   毕竟家教只能算兼职,周达非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的主业仍然是“导演”。   这段时间他开始为拍摄自己的短片做准备。他写过很多剧本和分镜,有长片有短片;也改过不少回,但真正拍出来要考虑的因素还是很多。   控制成本、联系场地、组合适的演员和班底...这些事周达非从前也做过。可那会儿他还是学生。   高中的时候妈妈给了他很多帮助,起码钱的事情不需要操心;大学里则是因为有一群可靠的伙伴,譬如赵无眠和林浅予。   这是周达非第一次完完全全自己做这些事,而且他要比之前更加专业。   裴延说得没错,导演的日常工作里有很多的部分是与艺术无关的,它们繁琐、世俗、没完没了。   周达非从来没有自己做过这些事。   周达非必须要学会自己做这些事。   有一天,周达非忽然发现春节档的电影票已经开始预售了。   《失温》海报上沈醉的侧影让他的指尖停顿了一秒。但旋即,有限的存款、尚无着落的工作以及未来数不尽需要花钱的地方让周达非径直划过它,最终只买了《春栖》的票。   《春栖》是夏儒森的电影。它是2D,票价不到《失温》的一半。   和去年一样,春节周达非是一个人过的。他不看春晚,也不怎么会做饭,除夕只随便下了袋速冻饺子就算完。   初一上午周达非出门去看《春栖》。排队检票的时候,他看见大屏幕上的排片,放眼望去从早到晚一大半都是《失温》。   “这票房怎么可能不高嘛。”周达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很为《春栖》感到不平。   《春栖》延续了夏儒森的一贯风格,是标准的作者电影。它各个方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120分钟的时长里没有一秒让周达非失望。   唯一的问题是,尽管里面男二的演员演得很好,但周达非总觉得男二原本是给沈醉写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沈醉没来演。   他的这种看法没什么站得住脚的依据,单纯源于一个死忠粉的直觉。   周达非怀着对夏儒森的敬仰和对沈醉的一丁点儿惋惜走出影厅,门口立着《失温》的易拉宝。   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导演 裴延。   周达非忽然感觉有些...不好说。裴延作为一个人与周达非之间的羁绊已经基本断光,周达非有过的恨、蔑视和些微的感激在他搬出来前就已经消磨殆尽;   但裴延作为一个导演,却是让周达非感到陌生的。   周达非曾作为观众阴差阳错给裴延花过一张电影票钱,花完气得要死,觉得还不如拿那钱买个酱肘子喂狗,发誓这辈子不会再给裴延贡献一分钱的票房。   那是他最年少气盛不知事的年纪,目空一切轻狂得可怕。   他罔顾一切现实因素和障碍限制,以艺术和道德上双重的巅峰水准要求一个导演,并将不能达到者通通斥为竖子。   比如裴延。   后来,周达非稍微成熟了点。他慢慢认识到现实的不尽如人意和个人的种种身不由己,他开始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裴延的选择,并认识到裴延比目前的他优秀的地方。   可是,在裴延和周达非一切与艺术有关的相处中,私人关系的影响太大了。   无论是裴延给周达非讲课,抑或是周达非给裴延打工,一切都看起来很不正规,仿佛上一秒还在理性探讨学术问题,下一秒就会滚到床上去。   直到这一刻,周达非才发现,自己是有一点嫉妒裴延的。   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裴延拥有一切周达非想要拥有的能力和条件;   而周达非一面嫉妒裴延,一面又觉得他暴殄天物,觉得换成自己肯定能做得更好。   看完电影,周达非正准备回家,却收到了闫尤的微信。   闫尤:「呜呜呜呜呜呜呜」   闫尤:「大过年的我被表哥赶出来了呜呜呜呜呜呜」   周大肥:「。。」   闫尤:「司机放假了,滴滴也打不到。。」   闫尤:「现在还得自己买机票回北京,还只买到了晚上的,,」   闫尤:「可怜.jpg」「可怜.jpg」   周大肥:「。。。」   闫尤:「自拍图片.jpg」   闫尤:「我好凄惨。万家团圆的日子,我和我的行李箱并肩站在街边冷风吹。」   周达非心情复杂。   他总觉得闫尤大年初一还没回北京并且被裴延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这件事,跟自己有点关系。   半小时后,离周达非直线距离不远的闫尤自己拖着行李箱来了。   闫少爷生平第一次坐地铁,没有公交卡也不知道App,差点连票都买不来。   “你跟我表哥为什么吵架啊。我想了好久,”刚在麦当劳坐下,闫尤就小声问,“不会是,不会是,因为,”   闫尤想起在横店时他的通风报信,担心周达非是因为这个生气,“因为我...”   “.........”   “跟你没关系。”周达非坐在对面,“原因很复杂,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三观不合。”   “.........”   “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闫尤忧愁地叹了口气,“我表哥最近看起来状态很差,我想劝他都没法开口。”   “你大过年的不回家呆在上海干嘛,”周达非不太想跟闫尤讨论裴延的事,“不是不敢跟裴延呆在一起吗。”   “我这不是担心你俩是因为我才闹掰的吗...”闫尤撇撇嘴,“看我表哥不回家我也不好意思自己走,谁想到他个没良心的直接把我扫地出门。”   “.........”   闫尤别的没有,唯独钱多。他出资请周达非吃了顿麦当劳,完了还要逛商场。   闫尤看见这个也想买,看见那个也想要,完全不考虑性价比的问题。周达非觉得他就差把人傻钱多写在脸上,简直堪称专业韭菜二十年。   被闫尤拖着逛商场的时候,周达非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妈妈打来的。   周达非接通电话的时候有点不太好的预感。昨天是除夕,妈妈却没有给他打电话,微信也只回了几条。   一看就是有事要发生。   周达非忐忑地接通。   电话那头,妈妈先是问了他一些工作上的事,估计是从燕名扬或者谭总那里听到了些什么。   周达非想了想,说自己确实拍了个短剧,但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又没有稳定工作了。   周妈妈沉默片刻,并没有多问。她嗯了一声,然后很淡定地说自己要离婚了。   周达非没有问妈妈做这个决定的心路历程,但他觉得这是他能听到的世界上最好的消息之一。   尽管考虑到周立群其人,想要成功离婚并不会很容易。   “我想你也知道,我这么多年不离婚一直是为了你。”周妈妈声线轻柔,甚至有几分空灵,听起来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周达非没有说话。   “我希望你不要为此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当初是我决定把你生下来的,我必须要为你负责。”周妈妈说,“可是,现在由于周立群,你已经连家都不愿意回来了。”   周达非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他的目光在这间被闫尤硬拖进来的服装店里漫无目的地游移,前面的衣架挂着一排卫衣,上面印着醒目的一行英文:Dobby is Free!   “所以我想,可能你真的长大了。”周妈妈顿了顿,“我一直想让你过得更轻松如意一点,但我明白你最终选了你想走的路——尽管它看起来艰难而坎坷。”   “妈妈,”周达非打断了妈妈的话,“我不希望你离婚也是为了我。”   “不是。”周妈妈干净利落道,“我不离婚是为了你,可离婚不是。”   “你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年轻人,并且也不想要你爸爸的任何东西。我觉得我完成了我作为母亲的责任,我可以为自己做点决定了。”   周达非和妈妈的电话打了很长,挂完后他都还有点儿出神。   像是感觉不太真实。   “你怎么了?”闫尤拎着付完款的好几个大袋子,小心翼翼道。   “没什么,”周达非云淡风轻地耸了耸肩,“我爸妈要离婚了。”   “……”   “……?”   从商场出来时已近傍晚,冬天白昼时间短,天有些黑了。   周达非却第一次在上海的冬天感到一丝朝气,觉得新年新气象。   或许是因为心情不错,又或许是因为闫尤确实有点傻,行李还多,周达非把闫尤送到了机场门口。   安检进去前,闫尤恋恋不舍地看着周达非,“你跟我表哥还有可能和好吗。”   “理论上,不太可能。”周达非说。   “那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吗。”闫尤可怜巴巴地说。   “我接下来会很忙。”周达非坦率道,“至于你…虽然你什么都不缺,一辈子混吃等死也能过得很好,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总是无所事事。”   “哪怕你不喜欢上学不想工作,也可以找点别的有意义的事情做。”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闫尤说。   周达非想了想,“你不是喜欢林浅予吗?”   “林浅予也跟你一样,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所以她尝试了很多领域,在每一个领域都竭尽全力。”   “你的家境给了你无限试错的机会。”周达非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珍惜。”   闫尤抿了抿嘴,一个人拖着箱子和袋子进了安检通道。   周达非在机场门口站了三秒,转身离开。   不过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又去了刚才被闫尤拖着逛的商场。   周达非思想浪漫,行为却很务实,很少会被情怀割韭菜。可不知怎的,他觉得在今年、今天见到那件“Dobby is Free”很有纪念意义。   他凭记忆找回了那家店,斥巨资两百买下了这件性价比极低的卫衣,当场就套上了。   结完账,营业员小姐追出来,“先生!您是我们店今天的第100位顾客,恭喜您…”   周达非面无表情转身就走,这种商家促销的骗钱套路八百年前他就不玩了。   “您获得了价值100元的电影代金券一张!”营业员小姐却很执着,把代金券塞进周达非手里,“初一到十五都可以用。”   周达非不尴不尬地看着这张硬塞来的电影代金券,一时无语。   “祝您新年快乐。”营业员小姐说。   “……”   周达非拿着这张代金券,坐在影院的长椅上又把春节档所有电影的简介都看了遍。   未果。   二刷《春栖》不是不可以,但是它票价才三十几块,代金券又无法找零,周达非不想让资本家白赚六十多。   至于其他电影…初一傍晚这个点,春节档各部电影的评价都已经出来了,动作快的博主连排雷都做好了。周达非浏览了些影评,发现其他几部的质量果然是差得千姿百态。   要么演技稀烂要么剧情扯淡,还有的演技和剧情都很完蛋。   倒是《失温》,居然负面评价很少。   周达非心里有点酸酸的,觉得肯定是沈醉拯救了它。   三分钟后。   “新年好,有什么可以帮您。”影院的收银员小哥笑容灿烂。   “今天晚上《失温》还有票吗。”周达非问。   “今天晚上…”收银员小哥查了下,“零点之前的场次只有半小时后的那场还有空座,是刚刚有人改签空出来的,2排14座,您OK吗。”   “………”   2排。   14座。   周达非已经隐隐感到颈椎发酸了。   “…行吧。”沉吟片刻后,周达非说。   --------------------   Dafei is Free!   (PS银行卡剪了/丢了其实账户还在…) 第83章 七年   在《失温》的拍摄制作过程中,周达非作为小小的一份子参与过。他有如盲人摸象般见过这个电影未完成前的诸多部分,却未曾设想它最后的样子。   裴延在电影开头用了他们去重庆前探讨的那种切入方式,周达非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最后的演职员表上。   说不清意不意外。   《失温》是一部成功的电影,沈醉极其出彩,但他并不是其中唯一值得称道的。   林浅予的闺蜜毕佳佳、从男主剪成男二的霍离,甚至是连哭戏都是被逼出来的姜皓——在镜头下的表现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一定程度上,这要归功于这部剧的摄影师杨天。   当然,还有统筹管理一切的导演:裴延。   《失温》的后期剪辑把这个原先在周达非心目中只有5分的故事提到了8分,或许与换男主和叙事视角有关。   不知为何,在经过过去的一年、自己拍了一部短剧后,周达非竟会觉得拍出这部《失温》,也是一件超出目前的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片尾播放的时候,影厅逐渐嘈杂起来。观众们有的继续坐着,有的站起来缓步向下走,他们口中谈论的大多是刚刚观看的这部电影。   和其他电影不同,裴延的电影里最能引发讨论的从来都不是演员,而是他本人。   周达非坐着没动,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裴延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离他很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是作为一个导演出现的。   周达非承认他比现在的自己要强。   不过,周达非并不认为那足够令人满足。   -   周达非给自己的春节假期只有三天,初二之后他又开始了工作。青年导演大多都是从短片开始,拿短片参加电影节,获得曝光度。   周达非也不例外。他在业内的人脉不是很广,组班底并不容易。好在技多不压身,大部分能兼着的工种他都自己干了。   但演员还是要请的。   在观众熟知的大腕和明星之外,这一行其实有着众多科班出身功底过硬、有审美有追求同时也不贵的专业演员,话剧、舞台剧、电影、电视剧什么都演...正儿八经以演戏为生。   周达非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资方和导演放着他们不用,非要挑选些能力比素人还不如的明星。   由于初出茅庐又经费有限,周达非目前能接触到的好演员不是很多。再考虑到年龄、外形等硬性条件的限制,适合的非常少。   就这样,周达非找了半个多月,主角的人选都还没定下来。   有一天,周达非收到了黄兮的邮件,问他是不是在找短片演员。   黄兮是裴延公司的艺人,不能自己接戏,周达非也不想再跟裴延的公司扯上什么瓜葛;但黄兮认识不少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学同行——跟明星不沾边的专业演员。   周达非最终从黄兮推荐的演员里挑中到了一个非常满意的,唯一的问题是:周达非笔下的主角是男的,这个演员是女的。   -   人们总是习惯性书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周达非是个男生,所以他下意识会用男性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叙述故事。   短片时间短,大多只有单一的故事线。一个主角、一个欲望和挡在欲望面前的各类阻碍,故事围绕此展开。   在这次的剧本里,周达非描写的是一个有关逃离的故事。他并没有把主角的性别当作一个重要信息,没有为此着墨,所以挑演员的时候也没有限制性别。   然而,当他尝试把这个故事的主角改成女生的时候,却发现是完全不通的。   生硬地把主角的性别由男改成女,尽管乍一看剧情推进没有逻辑Bug,可仔细体会哪儿哪儿都不对。   就像是做题的时候用错了公式。表面看计算没有错,实际上从头错到尾,因为根儿上就是不行的。   周达非挑中的那个女演员名叫田可,长得在演员中不算特别好看的,但对故事有一种别样的领悟和表现力。   她看完了周达非的剧本,“其实硬改也行。”   田可从业已经有五六年,经验比周达非丰富,十分干练,“你是要投十月份的电影节吧。虽然硬改失去了让剧本更优秀的空间,但时间不够也没别的办法了。”   周达非又捋了一遍故事线,没说话。   他眼里的故事只有两种:活的,死的。   没有半死不活这一种。   不同的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会注意的东西、产生的感受以及做出的行为反应也不同。   站在异性的视角看待世界其实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对于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创作者来说。   但周达非也没有别的办法。   电影节就在十月,他没把握能找到比田可更合适的演员,也不能忍受自己拍一个半死不活的故事。   只能硬着头皮改。   书写不熟悉的故事需要大量的案头工作。周达非专门找了些女性题材的书籍、纪录片和电影,质量良莠不齐,有实实在在探讨社会问题的,也有挂羊头卖狗肉的。   有一天晚上,周达非改剧本至深夜。他感到脑力正在透支,于是打开了视频App打算随便看点儿什么。   开屏跳出一张海报,上面有三个大字:柠檬凉。   周达非的第一反应,这个名字有点眼熟。   三秒后他才意识到,这原来是自己拍的。   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才不过短短数月,跟在裴延身边时发生的事就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让人恍如隔世极不真实。   开屏持续了五秒才进入首页。周达非发现这部剧关联着“裴延”的标签。   他已经不会对此有什么愤懑的情绪,尽管他意识到这种“不被看见”或许才是他要逃离裴延的根本原因。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在他最近看过的女性题材作品里,似乎有受访者提到女性总是被视作一个母亲、妻子、女儿,被强加上各种世俗观念里女性应当拥有的特质。   而非她自己。   周达非对着视频App眼花缭乱的首页发了会儿呆,又切回了自己改剧本的App页面。   他似乎忽然找到了一个把叙述视角从男性转成女性的切入点。   这晚周达非没有点开《柠檬凉》的剧集。   今年的一整个夏天,周达非都在忙这个短片。他先是改剧本,然后再拍,紧赶慢赶才在电影节投稿截止前剪出来。   田可说改过之后的版本是她近三年见过的最好的短片剧本。   周达非从小到大听过很多夸奖,有真有假,他并没有因此产生过剩的自满自足。   以周达非的标准来看,这个短片只能说是目前的他在能力和条件的双重限制下能做到的最好,却远远还不能令他满意。   可能是受限于拍摄周期和影片本身的时长,周达非觉得还有很多可探讨的空间被留白了。   如果这是个长片,有两三年的制作周期,或许周达非能把它做成一个女性题材的电影。这样主角的形象会更加丰满,故事也会更灵更妙,而不仅仅是合情合理。   下一部作品,周达非就想拍个长片,最起码时长一小时朝上。   长片需要的资金和各方面资源都远超短片,单靠周达非自己是肯定不行的。   所以,他像很多其他的青年导演一样,只能等着电影节开幕,希望能在其中有所收获、崭露头角,有背书后再去找投资方。   周达非写过长片的剧本,成熟的创意和策划案也有几个。但在电影节开幕前,他什么也做不了。   倒是也有几家公司联系过他,特别是在《柠檬凉》刚播完的那段时间。   可周达非聊了两句就明白这些人看中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裴延,或者是他因为裴延和《柠檬凉》短暂涨起来的名气。   他都没往深处谈就拒绝了。   十月的某一天,周达非收到消息说自己的作品入围了,将进入下一轮的评审。   那天周达非出去吃了顿一人火锅,把庆祝和生日凑吧凑吧一顿解决了。   每年电影节入围的作品会举办线下展映会,线上也会播出。尽管最终得奖的只有几部,但入围本身就意味着有曝光度,有更多的机会被看见。   这一轮的评审也会更专业,不乏业内大佬,名单会对外公布。   周达非不是太关心评审的事儿。   他的习惯是:拍的时候竭尽全力,拍完就不再多想。   短片送去电影节参审后,周达非就没再为它操过一分心了。   他永远是向前看的。他的精力、注意力和情感,已经被一起投进了下一部作品里。   尽管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下一部作品一定会有。   -   杨天去电影节当评审,临走之前不死心地又来找过裴延一次,还是想拖裴延一起去。   然而他嘴皮子都磨破了裴延也还是没什么反应。   “你真不去啊?”杨天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个电影节对你是有些特殊意义的。”   “有吗?”裴延正在看一本书,闻言皱了下眉,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   “特殊意义谈不上。”   “.........”   杨天在裴延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听内部人士说今年有个片子很明显是致敬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你不是很喜欢他吗?我记得你毕业论文都是有关他的。”   裴延摩挲着纸页,片刻后翻了过去,语气平静,“是。但我不会为此去当评审。”   杨天走后,裴延又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当杨天提起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振奋。   可很快,裴延的振奋就渐渐熄灭,转而被担忧取代。   他并不希望这部致敬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短片是周达非拍的。因为周达非曾经最大的问题就是被自己对大师的喜爱束缚住了手脚,而盲目的模仿是没有出路的。   如果一部短片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致敬已经明显到了一眼能看出来的程度,那么导演本人的风格和意志就几乎毫无体现。   裴延认为,它无疑是失败的。   裴延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忽然他站了起来,想找找自己当年的毕业论文。   他有一种很没有道理的强烈念头,觉得周达非一定要看看这篇论文。   这一刻裴延很后悔,后悔没有在曾经有机会的时候把它找出来拿给周达非看,后悔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在跟他差不多的年纪里,也一样很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   -   由于周达非完全不关心评审的事儿,他直到展映会当天才知道评审里居然有杨天。   展映这天同时也会颁奖。周达非和普通观众一样,坐在下面看完了本届青年电影节所有的入围短片。   坦白说,普遍质量都不错,但大多还会有些稚嫩,或者是带有一些对大师的模仿痕迹。譬如有一部,一看就是在学基耶斯洛夫斯基,周达非看完后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他写剧本和分镜也是这样的,被喜爱绑住了自由创作的灵魂。   这一刻,周达非是感激裴延的,觉得自己过去一年的“老师”也算是没白叫。   展映结束后是颁奖典礼,周达非获得了本届最佳短片。上台领奖的时候,他出乎意料的淡定,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显然今天在场有不少人都曾耳闻过周达非的名字,看向他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耐人寻味。杨天还冲周达非笑了一下,周达非点了个头,站上了领奖台。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平静。   或许是因为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   又或许是因为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周达非接过奖杯的时候,心里忽然一阵发虚。被裴延的光芒遮蔽太久,他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真实。   而同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作品并非尽善尽美,他还会心虚,觉得自己名不副实。   典礼结束后,周达非按要求去后台拍照。   展示柜里罗列着历届电影节经典影片的剧照和得奖者的图片,周达非这才发现,里面居然有裴延。   那是14年前的照片了。   裴延比周达非大七岁。如今,橱窗灯下隔着玻璃和周达非对视的是比他还要小七岁的裴延。   那个时候的他,看面庞还是标准的少年人,但神态毫无青涩。他右手随意地拎着一个和周达非手里一样的奖杯,镁光灯聚焦处众人簇拥的领奖台被他踩在脚下,活像个起跑线。   裴延笑得张扬骄傲而绝不满足,光看着就让周达非想把他揪出来打一架。   周达非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裴延之间的差距。   今天被周达非捧在手上的奖杯,裴延也曾经获得过。而当年的裴延比如今的周达非还要小七岁。   裴延获奖的短片也是他用来申请大学的作品,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入行之作。   他当时甚至都还没有成年。   周达非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橱窗前站了多久。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   周达非下意识心漏一拍。他很害怕这个电话是裴延打来恭喜他的。   屏幕上闪烁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周达非吸了口气,接通,“喂。”   “你好。”电话那头是一个严肃而有几分年纪的男声。   不是裴延。周达非松了口气。   他估计是哪家公司,松了松勒得有些紧的领带,清了下嗓子,“你好,我是周达非,请问您?”   对方的声音有几分威严,“我是夏儒森。”   --------------------   之前是不是忘了说,下卷(应该)会比上卷短。起码在我的设想里是这样的,要是写超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第84章 热情和谦卑   当周达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橱窗里裴延14年前的照片时,裴延正在看周达非这次的获奖作品。   线下颁奖典礼出结果的同时,影片就可以在线上观看。   那个带有浓厚基耶斯洛夫斯基风格的短片不是周达非的,裴延松了口气。   这个认知比周达非得了奖还令裴延高兴,因为这说明周达非听了他的劝。   喜欢拍作者电影的导演往往都有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主题,他们可能一生中大半的作品都是围绕着这个主题的,但优秀者却能做到绝无雷同。   很显然,周达非最关心的话题是自由和逃离,这或许与他自己的个人经历有关。他这次的短片是从逃离展开,风格鲜明,内容却让裴延耳目一新。   裴延没想到周达非会从这个点切入,书写一个相对而言跟他自己的生活有很大区别的人物。   裴延也是个导演,也曾在自己的拍摄过程中遭遇种种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困难。他总怀疑周达非最终呈现出了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故事是因为拍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障碍,只是周达非成功地把障碍改写成了点睛之笔。   尽管以裴延的眼光来看,这个短片还有稚嫩之处,以及一些可能源于经费和时间限制的不足,可是它已经很好了。   至于这个奖本身...裴延当然会为周达非取得的每一个成就感到开心。   不过他同样认为这只是周达非的一个起点。   裴延是在影音室里看周达非的短片的,当他想要用心揣摩一个电影时他都会这么做。   短片也就20分钟,裴延感觉弹指一挥间,似乎他都还没来得及眨次眼这片子就播完了。   由于奖项已经揭晓,线上的版本在影片最后会加上一行小字:本片为第27届青年电影节短片单元最佳影片。   裴延静静地看着这行小字,这一幕持续了十秒。直到小字渐渐消失,裴延才从影音室的沙发前站起来。   他上楼,回到自己的书房。   在裴延富丽堂皇的展示柜里,有上十个业内举足轻重的奖杯。和罗列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旧奖杯,看光泽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上面的字体也很有年代感,写着:   第13届青年电影节短片单元最佳影片。   裴延从展示柜最上方的小盒子里拿出钥匙,打开柜子把这个他捧回来后除了搬家就没再碰过的奖杯拿了出来。   这是裴延获得的第一个奖杯。当年他只有十六七岁,是这个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主,并且该记录时至今日都无人打破。   所以杨天才会说,以为这个电影节对裴延多少有些特殊意义。   但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这个电影节和世界上所有其他奖项一样,对裴延毫无意义。   与周达非不同,裴延当年压根没打算参加这个电影节。   他那会儿还在美国上高中,参赛的短片是他放暑假回家拍的,打算用来申请大学。   14年前的裴延比如今的周达非拥有的条件好得多。他的父母都算业内人士,尤其父亲,是个知名摄影师,经验丰富人脉很广。   裴延那会儿还没“叛逃”,处在被人“寄予厚望”的时候。他自己写了剧本和分镜,父亲就是他第一部短片的制片人,为他解决了资金、场地等一系列事宜。   本来裴延的父亲连演员都打算帮他选好,但是裴延拒绝了。   裴延当年能接触到的演员很多,甚至不乏有头有脸的戏骨愿意来帮忙。   一个短片而已,拍起来也就十天左右。而且裴延那会儿在大家心目中还是个孩子,他写的剧本能有多难——对能力强的大演员来说,跟客串过家家差不多。   但裴延显然不认为自己拍短片是在过家家。   裴延很正规地面了演员,最终挑中的也都不是什么名人,只是电影学院毕业不久的科班生。   他们可能经验不算丰富、能力也没有特别强,但胜在能听裴延的话。   如今裴延回想起来,当年他的制片人——也就是他父亲,似乎并不太赞成他的选择。   只不过他父亲和其他人一样,带着一种成年人的纵容。他们本质上认为裴延还是个孩子,拍戏跟过家家差不多,只是需要有个短片申请学校,真拍砸了也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补救。   裴延压根儿懒得解释。   裴延花两个月的时间把短片拍好剪出来,九月份就又回美国上学了。   万万没想到,裴延的父亲先斩后奏,在没通知他的情况下把这短片拿去参赛了。   青年电影节的定位是给刚入行不久的青年导演自我展示的机会。其参赛者大部分都至少完成了本科阶段的学业,或多或少有些经验,周达非在其中都算年轻的,每年三十出头的参赛者都还有不少。   而裴延当时的年纪,属实是太小了。   所以裴延的父亲一开始把他拍的短片当过家家;至于裴延本人,他纯属是中二年纪目空一切,分分钟觉得自己比肩基耶斯洛夫斯基,压根儿不把一个小小的青年电影节放在眼里。   结果裴延的父亲在看到裴延拍的短片后惊为天人,觉得完全可以拿去参加青年电影节。   裴延直到自己入围了才知道这件事。他收到了邮件和电话,一开始还以为是场诈骗。   发现确有此事后,裴延勃然大怒。他不顾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往国内打电话,跟他爸大吵一架。   裴延自幼就高度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事。   他甚至还打算去举报。因为原则上,电影节只能自己报名,不允许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替别人报名。   就在裴延和自己的父亲跨洋拉锯的时候,展映会已经提上日程。裴延对他人不打招呼替自己报名感到不满,但对于电影节给予他个人的认可还是满意的。   裴延去参加了展映会,还意外地得了个他完全没想过的奖。   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裴延感觉还不错。   如果这个电影节是他自己报名的,那么他感觉就会更好了。   裴延站在展示柜前,掂了掂手上的奖杯。   那是14年前的东西。这之后裴延又拍了很多片子,得过很多奖,也经历了很多挫折。   他没有想到他会在14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跟自己的“出道领奖台”产生联系。   一旁的书桌上,摆着裴延前几天才打印出来的自己的毕业论文。   没谁会在毕业后留着自己的论文没事翻着玩,裴延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在旧电脑里找到电子版。   大部分人看自己多年前写的东西都会生出一种恨不能毁尸灭迹的羞耻感,但或许因为裴延毕业后就没写过论文这种鬼东西了,他翻自己毫无印象的毕业论文,竟然...   翻出了一种惊艳。   当年的我居然如此才华横溢、充满激情。   就像现在的周达非一样。   裴延看着桌上的论文、手上的奖杯,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颓唐。   这种颓唐不仅仅源于它们没有机会被周达非看见,也源于裴延自己。   它们过于密集地出现在了过早的时空里,让裴延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便业已功成名就、丧失热爱。   无所事事根本不轻松,无所事事会让人肉眼可见地加速消耗自己的生命。   桌上的论文正翻到了致谢那一页,这是整篇论文中唯一裴延还有些印象的部分。   “我要感谢的人,除了我自己,只有基耶斯洛夫斯基。   我并不是感谢他的作品对我在电影创作上的指引,更多的是感谢他的作品本身,让我在这个看似五彩斑斓、实则文化荒漠的世界上感到鼓舞。   当然,除了基耶斯洛夫斯基以外,仍有很多伟大的大师。只不过,可能我尚无缘认识他们,又可能我尚无缘真正认识他们。   或许我不会一生以艺术为业,但我仍深深感激他曾点燃我对艺术的热情和谦卑之心。   而这是我过往一切成就的基石,也是未来道路上的灯火。”   十月天气渐渐降温,好像是要下雨,刚过正午没多久天就暗了下来。   裴延却浑然没注意到。他孤身立在晦暗的书房里,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丢失了对艺术的热情和谦卑的。   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让他感到陌生。   当周达非第一次在大平台上出现、一拳头冲他砸来、指着他的电影说是毫无艺术价值的烂片还骂他是个竖子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生气?   又为什么会动心?   当他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地向观众讲述“月亮与六便士”,当他不止一次地告诉周达非这个世界的残酷与不如意,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吗?   裴延原以为,当他再次想要拍一个电影,只可能是为了周达非。   然事实并非如此。   直到第二天下午杨天上门,裴延都没有走出这间书房。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原始而强大到近乎不讲道理的创作欲望和随之而来的灵感。   他和周达非一样,在纸上野蛮潦草地写着自己的构思,力透纸背。   裴延一夜未睡,也没有吃饭、喝水或是喝香槟。他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房门被敲响,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用一天的时间写完了一个故事。   “你干嘛呢?”杨天敲门得不到回应,自己试探着推开。他看见裴延坐在地上,面露疲惫,手边全是乱七八糟的稿纸。   “你这是...”杨天揣测了一下,“周达非得奖你太激动,所以决定给他写一篇贺辞?”   “.........”   这次裴延没有问杨天是来干嘛的。   他把手边的稿纸简单理了下,递给杨天。通宵让他嗓子沙哑,开口第一个音差点发不出来,“你,你看下这个故事。”   由于裴延“归园田居”,杨天也已经闲了好几个月了。他饶有兴致地在沙发上坐下,粗粗翻了遍,“不错啊。”   “敢情你这几个月是在闭关呢。”   “.........”   裴延没跟杨天说这是自己昨天才开始写的。   “我打算拍这个。”裴延说。   “行啊!”杨天一拍大腿,“我觉得这个故事有搞头。”   裴延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突然问道,“银云奖是什么时候来着?”   “明年吧。”杨天戏谑道,“你不是对大满贯没兴趣吗。”   “不过你这片子要赶在明年银云奖之前出来是不是有点来不及?要不参加下一届吧,四年后的。”   四年。   裴延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哎?”杨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明白了。搞了半天你还是咽不下输给夏儒森的那口气啊。”   “什么?”裴延的思绪还在故事里,反应有些慢。   “明年的银云奖《春栖》肯定会参加,”杨天说,“夏儒森磨这个故事可是磨了很久。”   “要不...”杨天试探道,“咱还是冲四年后的那个准备吧。现在这项目等于从零开始,一年的时间真的很紧。万一,”   裴延知道杨天的意思。   万一他再次输给了夏儒森。   “没关系,”裴延从地上站起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裴延并不是为了打败夏儒森,甚至不完全是为了做给周达非看。   只是周达非点燃了他对艺术创作的渴求,他希望挑战自己。   和其他人一样,裴延很想看看自己的极限。   “沈醉最近有事儿吗?”裴延给自己倒了杯酒。   “沈醉?”杨天愣了好一会儿,“哦,沈醉已经是咱们公司的了。”   裴延决定换《失温》男主时,曾以此为条件跟沈醉谈过。   他不可能真的白送出去一个男主,还送给一个跟自己利益相关度极低的演员。   好在沈醉是个有潜力的,裴延觉得他应该能给自己挣钱。   沈醉跟原公司的合约是去年底到期,裴延的要求是他到期后签进自己的公司。   沈醉本人是愿意的,但似乎他原公司那边有些问题,裴延不想管这种事,就把这个烂摊子甩给了燕名扬。   不知道燕名扬怎么解决的,总归最后达成了和解。   于是今年年初,《失温》上映的时候,沈醉就已经是裴延旗下的艺人了。   他由《失温》得到的一切后续收益,裴延都能分一大杯羹。   按理说,裴延旗下叫得上名的演员都会优先供给裴延自己的电影,很少签给外面。   但裴延赋闲太久,又毫无工作欲望,所以他之前已经打过招呼,让经纪部门给演员接活儿干。   “你是老板你自己都不知道演员在干嘛?”杨天撇撇嘴,“签项目不归我操心。”   裴延给李秘书打了个电话,得知沈醉的经纪人最近正在帮他谈一个电影。   双方都很满意,唯一没谈妥的就是价格。沈醉在《失温》后身价大涨,经纪人正想尽办法争取更高的价和更好的条件。   “应该是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李秘书以为裴延是像从前一样,关心这笔交易的经济收益,“那边快松口了。”   裴延:“不用谈了。跟那边解释一下,说我临时要用人,按礼貌赔点儿钱。”   “啊??”   裴延随意道,“把沈醉叫回来,还有各个业务端的部门,明天全公司开会。”   --------------------   虽然裴延的致谢应该是英文的,但因为付费章节我不好把中英文都放上去,所以……就这样吧。 第85章 有机总和   夏儒森在上海有一个工作室,租的。   与裴延开在CBD摩天大楼里的公司相比,夏儒森租来的工作室更像是个小微企业。   地处在跟弄堂差不多的小街道上,僻静。门前有老得分不清死活的枯树,连招牌都没挂,只有一个很小的铁门供人出入。   周达非现在就站在这扇铁门前。他敲了两下没人应,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两步,思考翻墙进去是不是能快点儿。   -   昨天颁奖典礼结束没一会儿,周达非就接到了夏儒森的电话。   周达非乍一听差点以为是骗子。   尽管周达非是拿了个还算叫得上名的奖,但这一行奖项海了去了,每年崭露头角的新人一抓一大把。   周达非知道电影节会有些人或者公司找上他——这是他参赛的初衷,他也并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些送上门的机会,包括夏儒森。   可客观来说,仅凭周达非目前极其有限的作品里展现出来的才华,还远远没有到会被夏儒森高看一眼的程度。   这不是妄自菲薄,这叫有自知之明。   夏儒森说话简洁语气严肃,丝毫不拖泥带水。他都没有寒暄,直接问周达非是否愿意来一趟他位于上海的工作室,洽谈合作事宜。   不知为何,凭着在横店短暂的碰面,周达非竟觉得对方可能真的是夏儒森。   周达非思想上充满疑惑,行为上却格外积极,在电话里就约定了第二天上门拜访。   关于被夏儒森挑中的原因,周达非已经隐隐有些预感。   可这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   就像裴延选沈醉演《失温》的动机也并不纯粹,可这依然是一件双赢的事。   -   周达非在铁门矮墙前又站了会儿。就在他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个逼真的骗局时,门开了。   “进来吧。”开门的是丁寅,他一脚抵着门给周达非让出空间,“不好意思啊,刚刚在吃午饭,没听见。”   “没事儿。”周达非走进去,院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和填充,只有些摄影器材,像样的花盆都找不见一个,朴素得像上个世纪的大院。   屋里倒是好些,像个正常的办公场所,只是跟高端奢华这样的词也是沾不上边,一眼望去很难让人联想到夏儒森这样德高望重的电影界泰斗。   而周达非注意到的是,这里没什么烟火气,桌上干干净净,碗筷也是一个没有,倒是椅子板凳有倒有歪——一看就不是在吃饭。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喊夏导。”丁寅说。   “嗯,”周达非想了想,又说,“我不急。”   丁寅上楼去了,周达非找了个没倒的椅子坐下,过了会儿听见有人下楼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夏儒森,站起来抬头一看,竟然是沈醉。   沈醉可能是听丁寅说了周达非会来,倒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稍稍有些没来由的羞赧,“你来找夏导?”   沈醉从楼梯上下来,“昨天那个电影节的线上展映我也看了,你的短片拍得很好。”   “还有之前,《柠檬凉》,”   “《柠檬凉》就算了。”周达非笑着打断了沈醉,“这片子是我拍的没错,但换个人拍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沈醉却难得地反驳了周达非。   周达非有些意外。   沈醉像是很少会在人前主动说些什么,他不太会表达但是态度坚定,“我能看出来《柠檬凉》换个人拍会是什么样,可它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周达非顿了片刻,沈醉的认真让他没有再谦虚。   “谢谢。”   沈醉笑了下,丹凤眼扬起,很好看的样子。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手机忽然响了。   这可能是个沈醉不能无视的电话号码。他有些迟疑,周达非摆摆手,示意沈醉不用拘束。   沈醉走到了一个小角落里接通,“喂。”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讲了些什么,沈醉皱了下眉头,哦了一声。   没一会儿,丁寅风风火火地来了。   “周达非,”丁寅抬了下下巴,“上来吧。”   周达非上楼的时候,沈醉的电话刚好打完。   周达非冲沈醉笑了下算作告别。   沈醉也牵了牵嘴角,却有些失落。   他对周达非始终有一种朦胧的好感。尽管出于种种主客观因素的限制,他不可能真的去做什么,但发现周达非对自己的近况并不好奇,他还是会有点失落。   正常人碰面,哪怕是出于寒暄,也会问一句你来干嘛或者近来可好。   可是周达非什么都没问。   而正在上楼的周达非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不过他想起来的是自己也应该礼貌地夸奖一下沈醉在《失温》里的表演。   那也确实是个值得夸奖的角色。   可不知为何,周达非没有开这个口。   他似乎不太想承认自己去看了《失温》,大抵是没花钱的缘故。   -   和很多名人一样,夏儒森有一张很经典的艺术照,黑白的。各类新闻或评论在提到他时往往都会用这张照片,极具标志性,但凡关注他的没谁没见过,也包括周达非。   这张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那时候夏儒森还只能算个中青年。只是黑白照会在很大程度上模糊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了,周达非觉得夏儒森还是照片里的那个样子。   威严、不苟言笑、极具定力,目光对着谁都自带一种审视。   周达非进来的时候,夏儒森向来苦大仇深的眉宇比往日还要紧上几分。   周达非怀疑这或许与楼下歪倒着的椅子凳子有关,又或许与沈醉有关。   “夏导。”周达非十分恭敬。   夏儒森坐在桌前,抬起手的时候指头抻直并拢。看得出来,他并不高兴,但很讲规矩,“请坐。”   “你运气不错,今年电影节算不上神仙打架。”周达非椅子还没坐稳,夏儒森就开始了他别开生面的寒暄。   “.........”   “...确实。”周达非也不矫情。   “跟你竞争的片子,基本每一部都有一到两处明显硬伤;”夏儒森端起大茶杯,“甚至于你的短片,也不是十全十美。”   “缺点仍然存在,优点不够明显。”   周达非:“.........”   夏儒森喝了口热茶,缓缓放下茶杯,“我讲这些,不是说教也不是打击。而是想告诉你,如果现在有人联系你,对你的才华表示激赏并且画大饼一样地说要拉着你一起搞个‘旷世巨作’,那他要么是骗子要么是傻子。”   “也可能两者都是。”   “每年电影节后都有新人心浮气躁上当受骗,”夏儒森眯着眼睛,脸上的皱纹似乎在悠悠叹气,“自以为天赋异禀,却最终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周达非从小就很聪明,总是能花比别人少得多的时间精力取得比别人更好的成绩——至少在上大学之前都是如此;   读大学后,他更是彻底放飞自我,他每个学期只有考试月努力读书争取不挂科,其余时间都在“不务正业”。   他在成长阶段很少听到这样中肯直接而一阵见血的劝诫。   “您说得对,”周达非说,“我也觉得自己这个奖拿得有点儿...名不副实。”   “那倒不是。”夏儒森竖起两指摆了摆,“这是青年电影节,本来就是给新人的舞台。新人有不足是很正常的,今天叫你来也是给你提供一个机会——当然,要不要取决于你。”   周达非想了想,忽然道,“其实我一直是您的影迷。”   “我知道。”夏儒森十分淡然,“刘珩跟我说过。不过这不代表什么,一个人喜不喜欢我的作品不影响我对他的评价。”   “那您为什么会挑中我?”周达非觉得夏儒森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索性直接道,“我缺乏经验、能力有限,甚至不是科班出身。”   夏儒森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却分不清是真笑还是冷笑,“你已经猜到一点了对吗。”   周达非顿了顿,“因为裴延是吗。”   “之前刘珩跟我说过你很喜欢我的电影,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夏儒森说,“毕竟我跟裴延,道不同不相为谋。”   “直到今年年初我听说你跟裴延闹翻了——我想这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决心的。”   “昨天我看了你拍的短片,”夏儒森打量了一下周达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之前跟裴延搅在一起耽误时间,但我觉得你确实是能吃这碗饭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的剧组工作,这对于新人来说是很好的机会。”   周达非从夏儒森时而直白时而隐晦的用词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夏儒森认可周达非的能力和态度,但挑中他的根本原因还是裴延。   可能真的就像裴延选沈醉演戏一样,夏儒森也想借周达非打裴延的脸。   周达非心里感觉怪怪的。   他对裴延的行事作风不认同,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被人当成刀使去攻击裴延。   特别这个人还是夏儒森——一个看起来绝非小肚鸡肠的人,周达非很难理解他的动机。   “那...如果我去,您打算让我干些什么呢?”片刻后,周达非换了个话题试图缓和气氛。   夏儒森看了周达非几秒,或许是看出了周达非潜意识做的选择。   “反正是跟组,具体取决于项目内容。”夏儒森说,“哪个部门缺人就让你去哪。我有我的拍摄风格,跟裴延不一样,你用心的话能学到不少东西。但辛苦也是少不了的。”   “至于工资...行业平均水平,肯定比不上裴延给你的。”   周达非不是特别关心工资的事。   夏儒森尽管招募周达非的动机不纯,可也的确不是在坑他。   夏儒森的剧组没有裴延的富裕,但在业内人脉广面子大,以后出去履历也会很光鲜。   但是,周达非并不想学习如何去讲一个夏儒森的故事。   周达非和夏儒森一样,或者说他想像夏儒森一样,去拍摄作者电影——   他想讲自己的故事。   旁观别人当导演跟自己当导演完全是两码事。   导演绝不是剧组各部门工作的简单相加,而是一个堪称灵魂的有机总和。   --------------------   上一章我置顶了一条我个人觉得写得很好的评论,然后就有读者留言说我置顶就是不接受不同意见(?我是有点迷惑的   每个读者有不同的看法很正常,只要不涉及KY、刻意扭曲等,我支持读者有自己的理解,更不可能不让你发声;   通常我会章节置顶的评论,要么是解释一些看完这章后可能会有的疑问,帮助读者理解(我写作能力有限的锅),要么就是我觉得评论本身很精彩。我尊重读者有理解的权利,难道我作为作者没有表达的权利吗   另外,一般我不会说我三次元也很忙(实际上我就差睡在图书馆了),因为并没有人逼我写文,这是我自己喜欢并自主选择的。但同样,我也没有逼谁看我写的文,所以不喜欢请退出。我能接受合理的负面评价,but不要随便骂我。 第86章 前途光明   周达非很为这个机会感到心动,可他最终决定拒绝。   "谢谢您愿意为我提供跟组的机会," 周达非站了起来,"可是我更想自己摸索。"   夏儒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已经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   "我很遗憾。" 夏儒森平静地说。   屋子里本来就谈不上轻松的气氛显得愈发紧绷。   周达非没有继续呆下去的理由。他不尴不尬地鞠了一躬,“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夏儒森没有再说话。   窗外响起一声闷闷的雷,闪电带来的光一瞬骤亮,片刻后又复归寂灭。   周达非走到门前,松松拧开门把手。锁舌转动发出一声吱呀,说明它需要润滑油了。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有想法、也更坚定,”夏儒森忽然开了口。   周达非手一顿,回眸朝屋里看去。   窗子是大开着的,光却很暗。夏儒森坐在桌后,他的书房与裴延的对比鲜明,唯一的共同点或许是都堆满了手稿。   “年轻人,祝你前途光明。”夏儒森说。   周达非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的夏儒森有什么理由要跟裴延过不去,他必不是小肚鸡肠勾心斗角之人。   “夏导,”周达非放下把手,“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您跟裴导关系这么...互不相容呢。”   夏儒森皱了下眉,像是有些奇怪,“即使我并不好奇你和裴延的关系。但我以为像你这样一个显然有梦想有追求的人,是不会为裴延说话的。”   “我不是帮他说话。”周达非辩解。他走到夏儒森面前,却没有坐下,“我只是真的很困惑。”   “我看过您所有的电影,我不认为您是那种不能容人的导演。难道就因为裴延选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就一定势不两立吗?”   夏儒森看了周达非一会儿。他目光平和,似乎并不为周达非的发问感到恼火。   “裴延的选择固然令人感到惋惜和失望,但我也不是非要跟他这个人对着干。”夏儒森端起茶杯下意识想喝,却发现里面只剩一半的茶水已经凉了。   周达非很有眼色,立刻拎起地上的开水壶给夏儒森倒上。   他倒茶水的姿势好看而标准,是小时候被周立群那个王八蛋教出来的。   冒着热汽的开水汩汩流出,滋滋嘀嘀地落在茶杯里的水面上。水面不断上升,声音也在发生变化。   夏儒森看着周达非,“我只是不想让裴延成为一个过于成功的模板而已。”   周达非放下水壶,愣了一会儿。   夏儒森站了起来,立于窗前,不知向外在看些什么。   从侧面看去,他的眼神有一丝浑浊,“裴延想要不受束缚、想要名利双收,这是他的自由,我无从置喙。”   “可你试想,如果以后的电影人皆以裴延为榜样,不悉心钻研艺术本身,而是削尖了脑袋想着如何迎合市场,如何经营公司,如何殚精竭虑赚更多的钱、有更大的名声...”   “长此以往,人心浮躁,即使少部分肯坚持的也容易被劣币驱逐良币,那还有谁能潜下心来认真拍电影呢?”   “不喜欢裴延的人确实很多,但大多数本身就既无德也无才,纯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夏儒森的语气充斥着不满,“这种人我是看不上的。”   “我跟裴延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我只是不希望有理想的孩子还没成长起来,就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迷失了方向。”   夏儒森的话振聋发聩,周达非沉默良久。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   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夏儒森确实是一个德艺双馨的电影人。   然而,周达非又想到了《失温》。   “可是,”他有些犹豫,“裴延拍出来的东西...有些,也还行吧。”   “那是因为裴延极有天赋!”夏儒森厉声打断周达非,偏头瞪了他一眼,“你昨天得的奖裴延17岁就拿过了,他那会儿参赛的短片比很多人37岁拍出来的东西都好看。”   “裴延有天赋,运气也好,甚至有不错的经商头脑,可以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还能达成一个不那么难看的平衡。”   “但这种成功是不可复制的。其他人——包括你我,大概率都是不行的。”   “.........”   周达非怔了几秒。夏儒森对裴延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完全不符合他们水火不容的关系。   周达非再次联想到杨天说裴延小时候被人寄予厚望。   “您是因为觉得裴延让...”周达非开口很谨慎,“一些人失望了吗?”   “其他人我不知道。”夏儒森反倒不遮不掩,他转了回来,拿起茶杯吹了吹,“就我个人...裴延小时候确实有很多人看好,但我那个时候就,”   “我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他给我的感觉太聪明了——或者,用精明这个词要更合适一点。”   “我始终认为做学问搞艺术的人身上都得带点儿钝劲儿,这跟智商无关,更多的是一种性格。”   “没有这股子钝劲儿,要如何能抵抗得住外界的诱惑、如何忍受一个人的苦闷寂寞、如何承受数不尽的失败...”阴天的世界像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灰,夏儒森激昂浑厚的声音让它变得更加质感 。   “自古以来,矢志不渝都是要付出巨大牺牲的。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周达非说。   “我说你是搞电影的料,并不是说你多么有才华,现在的你比当年的裴延差远了。”夏儒森看向周达非的眼神有一丝语重心长。   “.........”   周达非知道自己跟裴延有很大的差距,但亲耳听别人说出来还是感觉怪怪的。   特别这个“别人”还是夏儒森。   夏儒森观察入微,大抵是看出了周达非微妙的情绪变化。   “我不是说你一定不如裴延。只是裴延从小就在剧组长大,他的父亲就是个很出色的摄影师。”   “当他在片场耳濡目染的时候,你都在做海淀卷。”夏儒森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几分,“所以你想要成功,就得把落下的补回来。”   “.........”   夏儒森还知道海淀卷。   “裴延很有天分,可我依然更看好你。”夏儒森说,“因为我听说你本可以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周达非没有问夏儒森是从哪儿听说的,十有八九是燕名扬,甚至可能是谭总。   这天周达非临走前,夏儒森再次邀请他来自己的剧组工作。   周达非到这时才意识到,或许夏儒森确实看上的是自己这个人,打击裴延更像是个副产品。   只是夏儒森看中的主要不是周达非的才华,而是他的坚持——与裴延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达非跟大部分新人比算很优秀的,但对于夏儒森来说,周达非的优秀还太有限了。   “或许我不该心存利用你打击裴延的想法,”夏儒森像在思索,“但天赋和热爱不该被浪费,我确实希望你能来我的组工作,你应该看一看真正的电影从业者是如何工作的,跟裴延项目的模式有很大差别。”   周达非很少碰到这样不知道如何措辞的场合。他斟酌了很久才道,“夏导,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也非常渴望跟您一起合作的机会,可是我不仅仅是想从事电影行业。”   “我想当一个导演。”   “你想拍作者电影?”夏儒森十分敏锐。   “对,”周达非觉得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可我觉得在自己做导演的过程中历练或许会更好。”   夏儒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尊重你这次的选择,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机会合作。”   从夏儒森的工作室出来,周达非走了两条街才到地铁站。   外面已经下过一场暴雨,路面被染成深色,湿漉漉的。十月的上海温度还不算低,一场秋雨驱散日光的暑气,比起阴冷,更多的人会愿意形容它为清凉。   周达非走在“清凉”的街道上,路边有电影主题的咖啡馆,屋内的墙壁和玻璃上错落有致地贴了许多电影里的经典人物和剧照。   周达非看见,在一众演员中,还有张裴延的海报。   裴延的大名如雷贯耳,却不常在公共场合露面。咖啡馆的门开了半扇。周达非看见有女生指着裴延的海报问前台,这是哪个演员。   前台也是个年轻小姑娘。她热情洋溢地说,“这是裴延啊,就是拍《沉睡小火车》的那个!去年春节档的《失温》也是他的电影。”   如果周达非两年前路过这里,他一定会翻个白眼大步离开;   如果周达非一年前路过这里,他可能会在心里狠狠呸一声;   可是周达非今天才路过这里。   他对夏儒森心悦诚服,对自己的局限有自知之明,他面对裴延却是五味杂陈、很难服气的。   周达非天生倨傲,不屑与人攀比。就像当年他在北京和赵无眠告别时说的那样,他只是想做一个导演,不在乎是不是最好的。   他原本是这样的。   周达非在咖啡店门前站了几秒,转身离开,继续往地铁站走。   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他只是觉得自己绝不能输给裴延。   而已。   -   与此同时,裴延家。   杨天看着裴延通知这个联络那个,一副一天之内就要建个组出来的样子,心里愈发不安。   “我说,你该不会真打算一年之内拍个长片出来冲银云奖吧。这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裴延却懒得搭理杨天。他正在思考能选角问题。时间有限,题材又偏文艺,裴延只能选择自己熟悉的、并且能力强的演员合作。   一旁的杨天仍在喋喋不休,“咱们现在只有个剧本——不,连剧本都没有,你写的这只能算个故事大纲。”   “再说你找演员。沈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你看看咱们公司还有别的演员看起来能搞银云奖的吗?你从外面找演员,这么急人家哪儿有档期啊。”   杨天讲个没完,裴延有点烦,“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什么我不敢,什么算了?你是说我反对你就不拍了?”杨天本能地觉得裴延没有这么好说话。   “怎么可能,”裴延白了杨天一眼。他起身进了浴室,打算洗个冷水澡清醒一下。   “不是,”杨天一头雾水愈发无语,站在门外大喊,“裴延!裴延!”   “我是说你可以不参与,”裴延的声音隔着门传出,“大不了我自己摄影。”   “.........”   --------------------   杨天:老板要抢我的活儿怎么办? 第87章 非常可恶   杨天的劝说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裴延能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名利双收,固然与他的才华和努力分不开关系,但还有同样重要的一点是:他一向懂得顺势而为。   站在风口浪尖上猪都能飞起来,逆着狂风暴雨时海燕都需要视死如归的勇气。   以裴延的个人能力、班底水准以及在业内所能调动的资源,一年之内搞个长片出来并不是不可能。   裴延从前的项目经常是好几个一起齐头并进,前期准备做完后裴延会从中挑一个正式考虑拍摄,真正的制作周期也就一年左右。   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即使是只有故事梗概和几个关键角色的设定,杨天也能看出来,裴延这次要拍的电影与之前大不一样——   这是一部典型的冲奖片。   题材本身不是卖座的那一类,并且题材的冷门导致它在排片上一定会困难重重。   要是换做以前,或许裴延还能动脑子活动关系,靠利益关联——譬如投资、塞关系户等,多争取些排片和宣传;   但这次时间过于有限,影片的难度也不容许塞关系户,裴延可能连投资都拉不上,更别提排片了。   诸如此类的大小麻烦不胜枚举。   一言以蔽之:从票房角度看,它是大概率会扑街的。   -   第二天,裴延久违地去了公司,把杨天、沈醉还有他班底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叫到一起开会。   很显然,对于这个裴延突然提上日程、连剧本都还没有的新项目,大家都挺疑惑的。   裴延脾气不好,张扬自我,业内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可是愿意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也很多。   因为不得不承认的是,裴延是个好老板。   一方面,裴延尽管对剧组成员要求严格,但在待遇上并不会有所亏待,拖欠工钱更是不可能的事;   另一方面,裴延给人的印象始终是强悍无敌的,他拍的戏从不扑街,他搞的项目不会夭折——背靠大树好乘凉,在裴延手下干活儿其实很省心,只要服从命令完成要求即可。   可是这次裴延却一反常态。   又或者说,从跟周达非闹翻开始,裴延给人的感觉就不太对劲了。   “这次的项目不强制要求参加。”裴延靠在转椅上,指尖夹着那只纪念钢笔,“但是短期内我手上不会搞别的项目,整个公司也没有别的项目,所以你们不参加就得自己出去接活儿。”   众人的脸色明显有所犹疑。   裴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大家都怕他。   “不要这么看着我。”裴延说,“你们都可以自己出去接项目——让经纪人帮忙接也可以,接到回公司按规定流程签约。”   “因为这次我的项目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我也不希望我的组里有心不齐的人存在。”   裴延说着看了沈醉一眼,他早上刚进会议室就发现沈醉神情恍惚。   沈醉其实昨天就已经知道了裴延新项目的事,他的经纪人在接到李秘书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那会儿他还在夏儒森的工作室,刚跟周达非聊了几句。   沈醉既夹在裴延和夏儒森之间,又夹在裴延和周达非之间;夏儒森是他的恩师,裴延是他的老板,周达非是他的好感对象。   真是谁想谁尴尬。   而且不同于其他幕后人员可以自主选择,沈醉肯定是要参加的。听昨天电话里经纪人的意思,裴延应该是要求他立刻开始准备。   尽管这个项目貌似连剧本都还没有。   “不管参不参加,最迟明天下午六点给我回复。”裴延看了下表,他今天还有别的安排,“没问题的话就先散会。”   “沈醉留一下。”   众人起身告辞,被点名的沈醉有些不安。   “你昨天没休息好吗?”会议室空了后,裴延问。   “.........”   沈醉当然知道裴延这不是一句关心。   “我,”沈醉站了起来,“没有。对不起裴导,我今天,”   杨天也没有离开。他一直感觉裴延莫名地有些针对沈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儒森。   “没事儿没事儿。”杨天对沈醉说,“你别紧张。”   “今天状态不好没关系。”裴延看了沈醉一眼,“但进组后就不行了。”   沈醉没说话。   “跟你我就不绕弯子了。”裴延直截了当,“我的新电影——《左流》,暂时定的是这个名字。”   “《左流》是冲奖片,也是你签到我旗下后的第一部电影,我想它的成功与否对你我都很重要。”   沈醉抬起了头,“我明白。”   “目前剧本还没写完,只有个故事梗概。”裴延示意杨天把梗概拿给沈醉,“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可以提。”   杨天把昨天从裴延家拿来的一团潦草的稿纸递给沈醉,沈醉看了眼,“我提想法?”他有些意外。   “时间有限,越贴近演员本人的角色越好出效果。”裴延说,“目前我们只定了你一个演员——你也是男一,所以我在进一步塑造角色的时候会考虑到你的个人条件。”   “裴导不是让你改剧本,”杨天见沈醉有些发怔,解释道,“他是希望你从现在开始慢慢进入这个角色,那么你对故事的感觉自然就是重要的。”   沈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简单看了下梗概,发现故事发生在一个小镇上,他扮演的男主是一个自闭的青涩少年。   镇上封闭,大部分人都互相认识。有天这里搬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风姿绰约神秘莫测的中年女子,徐娘半老,永远涂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红唇。   故事就发生在他们之间。   “那女主...有人选了吗?”沈醉问。   在他的印象中,裴延旗下的女演员并没有特别适合这个角色的。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在接触了。”裴延说。   裴延要搞新电影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圈子。   和以往一样,愿意投资的人很多,也有些演员毛遂自荐。   裴延见了不少演员,投资商却都让人劝回去了——裴延这次不打算拉投资,他把更多的、最为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打磨剧本上。   烧钱的特效、场景等等可以让电影变得更好看,却不能让电影变得更优秀。如果一部电影高度依赖于这些与故事本身无关的元素,那么它的剧本显然是有大问题的。   裴延这次拍的电影是现实题材,风格美而粗砺,并不需要很高的成本。   而他之前跟杨天说的话也不算完全开玩笑。这样一部电影,裴延是完全可以独自完成导演、编剧、摄影、剪辑等一长串幕后工作的。   裴延会写这样一个剧本,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万一组不到合适的幕后班底,他可以自己解决一切。   裴延自己写剧本、自己投资、自己导演,除了演员是必须请的,其他的幕后班底能组则组,不能组省了也没事。   他像是回到了学生时期拍作业的时候。   有一天,杨天下午来裴延家里。   裴延现在大多上午出门,去公司解决必需的事务,或者去外面接触演员、见一些必须要见的人。他往往会在午饭前回家,一整个下午、晚上乃至夜里,都在独自打磨剧本和分镜。   杨天来的时候,裴延和之前的每天一样,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写剧本。   他的身旁堆着大纲、时间线、人物设定等等稿纸,日光从没拉帘子的玻璃门里照进来,书桌上已经长起来的吊兰恰垂在他的右肩,门一开带进不大不小的一阵风,吹得它一晃一晃的。   “你这是...”杨天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就进来了。由于裴延呆在公司的时间有限,他最近常来。   “怎么了?”裴延头都不抬,他耳后夹着根有些发潮的烟,正皱着眉在纸上写写画画。   杨天看了裴延几秒,忽然道,“我怎么想起了我们上大学的时候。”   “.........”   裴延抬眸,“大学?”   “那时候大家熬夜拍作业就是你现在这样。”杨天也坐到了地板上,看起来记忆犹在而动作生疏。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怎么跟你一起拍作业吧。”裴延说。   “我记得!”杨天翻了个白眼,“您老人家永远自己搞自己的,就差自己演戏了,你不用刻意强调。”   裴延扬了下眉,不置可否。   杨天安静了一会儿,看见裴延挂在墙上的毕业证书和优秀毕业生奖状,“那个时候真是充满热情。”   “后来我就毕业了,挥别梦想,加入了你的公司。”杨天提起往事的语气是积极愉悦的,似乎并不为自己如今的选择感到沮丧失落。   过去和现在是两种不同的生活,但同样令他感到快乐。   “现在你突然努力得这么‘怀旧’,搞得我都不适应了。”杨天在喋喋不休,追忆逝去的大学时光。   而裴延顺着杨天的目光看去,却忽然想到了周达非。   “你怎么了?”杨天说着说着,发觉裴延有些奇怪。   裴延定定地看着墙上的毕业证书和奖状,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好一会儿才说,“周达非曾经跟我说过,他很想去我们的母校,读导演系。”   杨天一愣,他很久没听到过周达非的名字了。   “他甚至已经申请上了,可是他父亲不让他去。” 裴延说,“不仅如此,他父亲还在他高考后把他的志愿从艺院改到了经院。”   杨天沉默了。   “你说,他父亲是不是非常可恶。”裴延静静地说。   杨天看着裴延,欲言又止。杨天知道裴延真正在骂的不仅仅是周达非的父亲,还有他自己。   因为裴延真的曾经试图折断周达非的翅膀。   某种程度上,裴延已经做到了。   “可是后来你帮了周达非很多,”杨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宽慰道,“以后...来日方长,机会总还是有的。”   “是吗...”裴延喃喃道。   人们对于失去的痛苦的感知常常是有滞后的。   周达非已经离开十个月了。这十个月裴延好似活在一团混沌之中,知觉麻痹神思恍惚。   这种混沌不仅仅源于周达非,它大抵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的。那个时候的裴延拥有上天能给的一切馈赠——年少有为、天赋异禀、运气绝佳,他过分精明地发现金钱名望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梦想一团乱麻地蜷缩着,躲在阴暗湿冷的角落里。   裴延说的没错,月亮与六便士的抉择是平等的。所以不会有人苛责杨天,杨天自己更不会为此感到痛苦。   可是裴延会。   他真的为此痛苦,就像他会为周达非的离去而痛苦一样。   只是这种痛苦高度滞后,在它发生后很久很久才迟缓现身。   墙上的两张证书有些年头了,即使精心裱了起来,也能看出些许的受潮。裴延的脑海里延展出无数个已经湮灭的可能性,如果他还是17岁时的那个他,如果他停留在写毕业论文的那天,如果他最初没有用那样一种方式宣泄自己对周达非的在意,如果周达非没有离开...   后悔像一罐低度数的伏特加,一口闷了没什么感觉,而难受是逐渐上头的。   书房里寂静下来,日光身姿轻盈。就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它渐渐消退了。   裴延很久很久没见到周达非了。   而他上一次见到梦想,已经是更久以前了。 第88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书房里寂静下来,日光渐渐消退了。   “对了,你今天来找我什么事儿?”裴延回过神后问道。   “哦,差点忘了。”杨天一拍脑袋,“今天栾微联系了我,愿意谈谈你那个新电影的事儿。”   “栾微?”裴延拧了下眉。   栾微是裴延的大学同学,一个演技和颜值兼备的女演员,影后。   她的能力没有问题,她甚至还有很强的人脉——之前《失温》的排片裴延就是找她帮忙搞定的。   唯一的问题是,栾微追过裴延,并且一直不像彻底放弃了的样子。所以裴延绝不愿意欠她人情。   《失温》时期,裴延向栾微让渡了部分利益;可这次的《左流》,裴延自己都觉得它票房不稳。   这段时间以来,裴延陆陆续续见了很多女演员。但由于题材限制、档期紧张、演技要求高,始终没碰到合适的。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杨天叹了口气,“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裴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既没说见也没说不见。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墙上裱着的证书上,没一会儿又挪到了面前的电脑屏幕和手稿上。他的手指搭在电脑键盘上,像是随时会继续修改剧本,只是他始终有些出神,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过了会儿,裴延忽然啪的一声敲了下键盘,已经自动屏保的电脑重新亮了起来,清脆的落键声击碎了屋内大理石般死寂的空气。   “你干嘛!”杨天被吓了一跳,“我跟你说栾微的事儿呢,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裴延却没搭理杨天。他兀自抱着电脑从地上站起来,坐回桌前,若有所思,一副要认真写点儿什么的样子。   “没什么事儿你今天就先回去吧。”裴延边敲键盘边跟杨天说,“栾微那边你先联系着,看看我们双方的诉求是否匹配。”   “...行。”杨天也站了起来,凑到裴延桌前,“你剧本前几天不是出了一稿了吗,突然这么激动不会是来了什么新灵感要大改吧。”   众所周知,拍戏中最恐怖的就是准备得好好的,突然导演/编剧/投资方跳出来神秘兮兮道:我有个新的想法。   新想法好不好很难讲,但肯定会把原先的进度打得鸡飞狗跳。   杨天有些担忧。   “不是。”裴延淡定地敲着键盘,边打还边删删减减。   “那你是?”杨天有些好奇。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你以为我在给周达非写贺辞。”裴延若无其事道,“我觉得我需要写一个。”   “.........”   杨天离开了。   裴延的写作能力不错,一份贺辞对他来说很快就能写完。他写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却是当年金翎奖后,他强迫周达非来参加的那次庆功宴。   周达非来得不情不愿,又做家教又帮女生打架,还把自己打进了派出所。   这么一通下来,这小土匪还借口说自己是因为写贺辞才迟到的。   尽管周达非的那篇贺辞通篇全是口是心非的鬼扯,但裴延写的这篇却是真情实感的。   他第一次想对周达非说: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导演,我们都要等到那一天。   裴延花费了宝贵的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了篇能拿去参加作文比赛的贺辞,写完却有些迷茫。   他有周达非的微信,却不敢发给周达非看。   并不是他耻于表达自己的爱意,而是他不想让周达非误以为自己又要捆着他。   思前想后,裴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闫尤。   -   这天晚上,周达非和往常一样,改简历和策划案到午夜。   他有些饿,到厨房拿唯一的一口小锅煮了碗泡面。煮完他直接端着锅坐到茶几前的地上,正吹着热气等它凉下来的时候,忽然收到了闫尤的微信。   闫尤:[贺辞.doc]   周大肥:[...??]   闫尤:[为了恭喜你获得青年电影节最佳影片,我特地写了篇贺辞。]   闫尤:[我也就一般优秀啦.jpg]   “.........”   周达非都不用点开看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因为闫尤早在他刚拿奖那几天就祝贺过了,神经病才会过了段时间又突然跑出来写贺辞。   但出于礼貌,周达非还是点开看了一遍。贺辞比他想象得要长,写得还挺好。   周大肥:[这是你写的?]   闫尤:[......嗯、]   周大肥:[你表哥写的吧。]   闫尤:[弱小可怜又无助.jpg]   周达非这一刻的感觉很复杂,复杂到他自己都不清楚这种感觉里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自我欺骗。   周达非已经脱离裴延将近一年。起初,他担心过裴延没多久便会故态复萌,又想办法给他添堵;但是没有。   裴延就像真的跟他毫无关系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周达非偶尔想起从前,都会觉得极不真实。   而就在裴延已经重新变成一个离周达非极其遥远的人之后,他又忽然出现了。   并且是以这样一种克制的方式。   闫尤:[你就假装没看出来嘛,,]   闫尤:[裹紧我的小被子.jpg]   周大肥:[坦白说,我不觉得你表哥真的相信你能蒙混过关。]   闫尤:[。]   周大肥:[你替我谢谢他。]   周达非想起他当年胡扯的一篇给裴延的贺辞,又发了句,   [你跟他说,我们扯平了。]   -   电影节之后的道路,比周达非想象得还要更艰难一些。   可能是多少顾及裴延的影响力,主动接触周达非的项目并不怎么多。或者说,靠谱的项目不怎么多。   周达非是个人精,一般聊个三句他就能大致摸清对方的动机。很显然,大部分联系他的人都是冲着裴延来的。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表面上周达非是跟裴延闹翻了,谁知道他们背地里会不会还有些联系呢?   就算直接联系没有,间接的呢?   周达非见到的很多人都怀着此种侥幸投机心理,合作内容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正经东西。   因为正规成熟的项目基本会主动规避这些不可控风险。周达非和裴延的关系就是个高度不可控因素,裴延对他手下捧起来却叛逃的人从不手软。   好在,周达非对预料和未曾预料的各种困难都有心理准备。   尽管一直在为长片做准备,但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资历和所能调动的资源,想拍个自己的长片是很困难的事。就像从前裴延说的,资金、场地、演员、班底...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他去求人。   而电影行业新人层出不穷,奖项也很多,明年、甚至下个月就会长出来新的一茬儿。周达非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他等不起。   电影行业是个典型的买方市场,周达非只能不停投简历推销自己。他甚至有点后悔大学的时候没去参加学校免费提供的简历修改指导课,如今只能自己对着电脑慢慢琢磨。   就这样过去了快一个月,有天周达非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是他海投过的一个项目,正在招募导演,请他去公司详谈。   周达非在电话里聊了几句,感觉这项目没有特别不靠谱。他又上网搜了搜投资商,发现是几家圈外的公司。   周达非又把这几家公司近三年的财报找出来过了遍,各项数据还不错,指标没有特别反常的地方,主营业务占比靠谱,现金流稳定且来源正常,净利润的计算上也没耍太多花招儿。   总而言之,报表挺漂亮,并且不像是假账。   于是,到了约定的那天,周达非带着自己最新修改好的简历上门了。   面试那天,周达非发现自己的竞争者还挺多的。   这个电影项目虽然谈不上多么有艺术价值,但是个正经东西。它给的整体预算不苛刻,开给导演的薪资也不少,应征者颇多。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周达非仍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胜算。   因为这种项目对导演的要求并不算高,只要合格就行,所以非常容易夹带各种利益相关的“私货”。   但诡异的是,周达非去面了一次试,回去后没几天就接到通知说自己被选中了。   至于选中周达非的原因,十分啼笑皆非。   据说这部电影最大的投资商本科毕业的时候考过A大经院的研。   可惜没考上。   然后这老板就去创业了,勤劳肯干善于钻营又赶上了行业风口,如今他的公司市场占有率已经挺高,都有余钱拉几个兄弟投资电影了。   对这帮老板来说,拍这种成本不高的电影主要是赶个时髦,跟玩儿差不多,能显得自己有点格调和身份,不那么像暴发户。   年轻导演在他们眼里都大差不差一个样,周达非乍一看没有人们刻板印象里文艺工作者的清高孤傲和不好相处,反倒是干练又上道。于是这老板一拍桌子:就是他了。   周达非:“.........”   未曾设想的道路。   但不管怎样,有活儿干有钱赚总是好的,起码周达非履历能充实点儿,还能多认识点人,并且不再需要做家教了。   尽管这个项目给定的剧本跟周达非自己想拍的东西相去甚远,可就像大部分人的第一份实习都在复印文件中度过一样,没有什么背景就需要一点点充实履历,然后等待机会。   这个项目的其他班底成员还在选,不过不需要周达非参与。   利用这段时间,周达非通读了几遍剧本,又粗略地画了版分镜,开始为拍摄做准备。   直到要签合同的时候,周达非才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他的身份约还在裴延手里呢。   -   --------------------   大家国庆快乐! 第89章 诡异的黑暗   周达非没有经纪人这种东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回公司签约。   这还算小事。签约原则上只要经纪部门同意、法务过一下合同,再走流程签就行。   真正麻烦的是,由于周达非签了“卖身契”,他的工钱都是要甲方先打进裴延公司,再由财务部按月扣税后发放到那张已经被他剪了的工资卡上。   并且这笔工钱还要跟裴延按比例分账;   并且只要周达非继续干活赚钱,他跟裴延公司的经济瓜葛就不会间断——起码在约满之前是这样的。   周达非觉得头疼,但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真要解约肯定更麻烦。他去银行补办了银行卡,里面居然还有钱。   还不少。   周达非看了眼流水,发现今年依旧是每个月的工资日都有一笔固定金额的钱入账,且金额比去年的还要大。   周达非第一反应以为是财务部工作疏漏,没有与时俱进地把自己从工资名单里剔出去;   但转念一想,不对,金额发生了变化。   周达非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分开十一个月后,裴延还在继续给自己打钱,默默地。   去公司签约前,周达非先给经纪部门打了个电话。那边不知道他是周达非,只说裴总交代过,这段时间允许自己谈项目,但需要向公司报备,审核通过后再签约。   周达非跟甲方项目组沟通了一下,约了个时间一起去裴延公司。   这会儿已经是十一月底,上海又进入了湿冷的冬季。周达非折腾了顶黑色羊毛帽戴着,又裹上了会被裴延嫌弃的那种除了厚度一无是处的大棉袄。   甲方派的人和周达非一起,这人显然不是常混电影圈的,对周达非和裴延的过往一无所知。   等电梯的时候,这人发现大厅里有不少人朝周达非偷偷摸摸看,还很讶异,“裴导公司的人都这么明目张胆的吗。你也就是穿得...朴素了点儿,这么多人指指点点的。”   “你想多了,”周达非也注意到了周围人的注视,不过他完全不在意,只要碰不到裴延就好。他懒懒地半阖着眼,“他们看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帅。”   “.........”   到了经纪部门,负责人看见是周达非,又愣了好一会儿,不过好在没耽误事儿。   手续办完交上去审核,周达非问,“一般要审多久?”   “大部分是三到五个工作日,”负责人已经向李秘书汇报了周达非来签约的事,但还没收到回复。   “不过,也有例外的。”   周达非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例外”是什么意思。   周达非把甲方的工作人员送出了公司,又给他打了个车。等他上车离开后,周达非折返,这次却是去了财务部。   财务部的主管看见周达非也很惊讶,“你,”   周达非从兜里掏出银行卡,“我不在这里工作了,但今年还是每个月都收到了工资。”   “所以来说一声,以后不用打了。”   “呃,”主管面露难色,“这是裴总特意交代过的。”   “让我们每个月按照上海市人均收入翻一番给你打钱。”   周达非想到了这种可能,但证实的时候他还是心情复杂。   这笔钱拿在手里像个藕断丝连的烫手山芋。   更令周达非无奈的是,他不想承些自己无法给出回应的情,可裴延显然仍深陷其中。贺辞、工资,都昭示了这一点。   周达非揉了揉眉心。   主管是个标准社畜,谁都不敢得罪。他见周达非神情不对,试探道,“要不,您自己去跟裴总说?”   “.........”   于是,时隔十一个月,裴延第一次收到了周达非的微信:   「你能别给我打钱了吗。」   -   裴延今天没来公司。接到李秘书电话的时候,他正跟杨天一起,在和栾微谈《左流》。   李秘书在电话里诚惶诚恐,说周达非今天来公司了。   “哦?”裴延没有特别惊讶。他始终记得周达非的约还签在自己公司。   李秘书说周达非自己谈了个电影项目,先是去了经纪部门递交审核申请,之后又去了财务部,好像以为财务部继续给他打钱是工作疏忽了。   裴延听完李秘书的话,敏锐地察觉到周达非可能搬出去后就没再管过那张银行卡。   直到现在准备签项目才把卡找出来。   很好。非常符合周达非的一贯作风。   “他要签的是个什么项目?”裴延按捺下不该有的不悦,淡定道,“正规吗?”   “经纪部门简单看了下,应该正规。”李秘书立刻道,“您要亲自过目审核材料吗。”   “现在发到我邮箱。”   裴延没有提打钱的事,于是李秘书上道地没有再问。   裴延挂完电话,杨天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裴延说。   “不会吧,”栾微独自坐在对面,她打量着裴延,“你这个表情不太对啊。”   裴延点开邮箱确认李秘书发来了审核材料,把文档在电脑上存好,才重新抬起头,却没有答栾微的话,“刚刚你们说到哪儿了?”   “.........”   沈醉已经读了一个月的剧本,裴延希望女主角也能尽快定下来。栾微更方面条件都适合,最重要的是有足够的档期,裴延今天基本跟她谈定,只剩下一些合同上的细节需要进一步确认。   栾微是个很奇妙的女演员,时常会让人联想到风华绝代这样的词。她取向也很广泛,直直弯弯反复横跳,这么多年却总还是惦记着上学的时候没追到的裴延。   在遇到周达非之前,裴延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或者事物产生执念,多半是这个人自己的原因。   在遇到周达非之后,裴延依旧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如今的裴延感同身受,会对抱有执念的人多少心存点儿理解和怜悯。   栾微自从在重庆见过周达非后就没再对裴延表示过什么,直到今天临走前,她忽然问裴延,“你现在还惦记着你的那个小宝贝吗?”   裴延有些奇怪地看了栾微一眼,没有说话。   杨天更了解裴延一点,连忙岔开话题打圆场,“哎栾微,今天实在有事儿,下次正式签约的时候我请你吃饭啊。”   “你别岔开话题!”栾微跟杨天也很熟,瞪了他一眼。   杨天无奈地看了裴延一眼,却没有得到回应。   裴延现在心里装着的是周达非谈的电影项目和周达非拒绝他的工资。   栾微走到裴延面前,“我能理解你为什么喜欢周达非。尽管没见过几次,但我也挺喜欢他的。”   “.........”   裴延的表情瞬间多云转暴雨。   杨天张了张嘴,瞥见裴延阴沉的表情,又惊恐地闭上了。   “怎么,”裴延反倒笑了,“你也想去追他啊?”   “那不至于,他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喜欢的类型——哪怕只有半个翅膀,都要自己扑棱着飞跑。”栾微明媚地笑了两声,“姐姐我阅尽千帆,现在只会博爱地欣赏。”   “懒得折腾了。”   “.........”   栾微说完就走了。裴延一脸阴沉地回到车上,打算好好看看周达非要搞的电影。   只有杨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栾微十八岁的时候喜欢的人,应该是裴延。   确切的说是,十八岁的裴延。   裴延坐在车上就点开了李秘书发来的文档,这项目确实不是个诈骗片,没什么名气的新导演能接到它算很不错的了。   但这只是对于“新导演”而言的。   以裴延的标准来看,这部电影的条件连《柠檬凉》都不如,能不能上映都是两说。   还真是只有半个翅膀都想飞。   裴延又气又骄傲,批复经纪部门走特殊通道,尽快给周达非签约。   批复完,裴延合上电脑,难得无意识放空了自己。   可能是因为这么久过去了,周达非终于又跟他扯上了一丁点的联系。   周达非今天早上去了他的公司,坐了员工电梯,进了经纪和财务部门。   可是李秘书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就说周达非已经走了。   裴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失落。没能见到周达非,裴延会失落是自然的。   但即使周达非还没走,裴延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见他。   裴延觉得自己没有心力做这个选择。   就在这时,裴延的手机屏亮了。   他不太在意地扫了眼。   周达非:「你能别给我打钱了吗。」   裴延怔了好一会儿,像是不相信周达非会就这样发来消息,直接、坦荡。   半晌裴延才反应过来,周达非会坦荡是正常的,因为周达非对他没有喜欢、畏惧、歉疚等各种复杂情绪的杂糅,他没必要畏畏缩缩。   就像上次裴延百转千回地让闫尤把贺词发给周达非,没一会儿他就收到了闫尤的回复。   大概闫尤是实在不知道怎么说,索性把自己和周达非的聊天记录截屏发了过来,还配了个「不关尤尤的事尤尤什么都不知道.jpg」的表情包。   看得裴延想打他。   聊天记录里周达非语气自然,无论是戳穿还是致谢。   裴延记得自己当时对着那句“扯平了”想了很久,他不知道周达非想表达的意思是恩怨两清一笔勾销,还是他们从此再无瓜葛。   可能真的是随手写的吧。   裴延想着,回复周达非:「你可以选择不用。」   周达非:「。」   周达非:「但这会对我造成困扰。」   周达非此刻正在地铁上。徐家汇下车的人太多,他一个没留神差点给挤下去。   嘀嘀嘀的三声响后,地铁门缓缓关上。高速运行的轨道交通上会传来独特的风声,周达非没有抓扶手,他能稳住自己不踉跄。   裴延那边过了好几分钟都没有再回复。   周达非想了想,忽然发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你现在还在喜欢我吗?」   这次裴延很快就回复了过来。   「是的。」   周达非对着手机看了会儿,锁屏把它揣回了兜里。   隧道里稀少的光在飞速远去中扭曲成诡异的黑暗。   周达非没有再回复。   -   --------------------   假期和国庆档都是你们的,留给我的只有作业、考试、考试、作业。。。 第90章 无限趋近于零   可能是因为裴延特批,周达非的合同很快就签了。   他既不惊喜也不意外,他不觉得裴延到现在还会在签合同这种事情上给他使绊子。   或许是出于一种回报,周达非无视了这个月继续到账的工资。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周达非开始忙起来了。   这次他拍的电影叫《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看名字跟当年那部毕佳佳主演的、把周达非看出内伤的《恋爱心理学》不相伯仲。   尽管如此,周达非还是很认真。剧本、演员、班底...他不能控制的因素有很多,但至少能做好的地方他都要做到极致。   甲方给钱不是让人吃干饭的。周达非的日程很快就变得满满当当。他要组织跟幕后班底磨合,跟摄影师商量画分镜,选合适的场地,还要组织剧本围读。   而裴延也并不清闲。   那天他和周达非算是各退一步。周达非没有回应他的爱意,但也没有禁止他表达爱意。   栾微正式签了合同,开始读剧本进入角色。裴延根据栾微的形象气质小幅调整了剧本和分镜,并且让她跟沈醉进行定期的排练磨合。   裴延原以为以沈醉多思敏感的性格和明显低得多的名气咖位,跟气场强大经验丰富的栾微对戏会被压制、被带着走甚至接不上。   但他们真正排练起来,却是棋逢对手的。   男女主定下来后,班底组建就迅速了很多。   裴延手下的幕后人员绝大部分都还是选择参与《左流》。虽然这片子扑相明显,但就算真扑了,砸的也是裴延的招牌,顶多带上沈醉和栾微,普通工作人员拿钱办事,不拖欠工钱就行。   裴延这次选择的场地和拍摄风格也与以往不同。众所周知,裴延是很擅长调度大场面的,他喜欢拍那种烧钱夸张的镜头,观众也喜欢看。   可这次,裴延显然没打算走这条路。从裴延和杨天合画的分镜里能看出来,裴延这次想走朴素的现实风格,调色方向也没有明亮得过分,大有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之意。   裴延的电影在制作完成前不会对外宣传,也不会公开内容。可他站在电影界的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左流》都还没有正式拍摄,裴延一反常态的种种操作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议论中有人说裴延应该是在考虑转型,也有人说这不过是裴延新搞的噱头花招,本质上都还是为了割韭菜。   说法很多毁誉参半,裴延却没工夫在意。   他最近很忙。   和电影事业刚起步的周达非一样忙。   这天大雨,裴延从公司回家的时间又不赶巧,正正好堵在了下班的晚高峰上。   这条路不怎么宽,绿化不错,两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老建筑。   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人行道上也没好到哪去,人显然比正常情况下多不少,都在往一个方向走,往里看似乎还排成了队。   裴延扫了眼,想起来这条路上有家大剧院,差不多到了晚场可以检票入场的时候了。   裴延对此兴趣不大。正在他百无聊赖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剧院门口立着的一张巨大的宽幅海报映入了他的眼帘。   即使隔着雨天不清晰的车玻璃,裴延也能看出那是一张很标志性的话剧剧照,时常被拿来印成明信片或海报。   海报的底色是黑的,光却显得很亮。灯光下女孩们年轻貌美,浅浅的纯色长裙勾勒出曼妙灵动的少女身姿,盘起的头发说明她们已然剪下长辫嫁人。   她们乘着纤细的秋千错落有致高高吊起,像仙子轻盈飘逸地停在空中歇脚,圣洁宁静。一秒钟前飞扬浪漫的裙摆已然落下,静静垂在脚边。   这一幕极其经典。它看似美不胜收,实则暗喻女孩们在婚后成为丧失自我的美丽装饰品。   爱与自由意志被束之高阁,剩下的只有年复一年、一板一眼的生活。   是《叶甫盖尼·奥涅金》。   这种级别的话剧作品,裴延当然是看过的。   只是用裴延毕业论文里的话说,它“尚未被我真正认识”。   周达非倒是很喜欢,估计他那个好朋友赵无眠也是。   如今时隔一年,裴延冷静下来后回想那张周达非珍藏的票根,多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那张票是票版里最贵的那一档,位置也极好,想必周达非原本是打算去看的。   只是裴延临时空降培训班,把开课时间往前推了一天。周达非并不知道所谓的“大佬”是裴延,权衡之下选择了培训班,把那张票留作纪念。   至于为什么写了赵无眠的名字...可能这票是赵无眠买的。   裴延在心里愤恨地想,赵无眠家那么有钱,送一张一千块的票居然还要写名字。   真是小气巴巴。   裴延敲了下挡板,“停车。”   “.........”   车本来也就堵着没动。   挡板缓缓落下,今天给裴延开车的是小刘。   “去票务中心给我买张那个话剧的票。”裴延指了指窗外的奥涅金海报。   “好的。”小刘点点头,“要给您买第一排的吗?”   “5到10排,中间位置。”裴延说。   “一张吗?”   那个海报上写着改编自普希金的原著,小刘依稀记得周达非很喜欢普希金。   裴延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怎么,你也想去看?”   小刘马不停蹄地下车了。   小刘刚下车,裴延忽然又想到了那张被周达非珍藏的票根以及“小气巴巴”的赵无眠。   “等等!”   小刘还没走远,连忙跑回来,“怎么了?”   裴延竖起指头,“买两张。”   “.........”   小刘惊恐。   小刘根本不想看这种乌漆嘛黑的话剧。   更别提是陪老板一起看了。   “不是让你看,”裴延翻了个白眼,“你买两张,分开坐的。”   “...哦。”   可能是因为开票时间不长,最贵的票版还剩不少票。   小刘非常有才。   裴延要求买两张分开坐的,于是小刘买了一张五排六座,和一张六排五座。   剧场里是分单双号的,连门都不是同一个。这两张票听起来离得很近,实际上离得很远。   但位置都还挺好。   裴延拿着这两张看似接近实则呈对角关系的票,再次支使小刘,让他找个临近的快递点把五排六座的那张寄给周达非。   裴延一直是知道周达非的地址的,他什么都知道。   小刘可能是成精了。   他敏锐地觉察到裴延是在搞一种叫做“情趣”的东西,不想明晃晃告诉周达非这张票是自己送的。   于是小刘回到了票务中心,出运费请那里的工作人员帮忙寄,发件人直接就是这个剧场的票务中心。   如果周达非记性不好,说不定还能以为是自己线上买了票选了寄票上门。   裴延没有指望周达非一定会来。周达非可能会因为很多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不到场,裴延想把这个选择权给他。   裴延一直都有保持阅读的习惯,他读书的频率甚至比看电影还要高。   上班就看电影,下班真是完全不想看了,尤其放眼望去全特么是烂片。   比较来说,书的选择余地就大了很多。毕竟早在电影出现前几千年,人类就已经学会了写作。   裴延的书房有几排很高的书架,占地面积不大但能放的书超乎想象的多。   今天裴延站在书架前,忽然想看看《叶甫盖尼·奥涅金》,他记得自己是有这本书的。   他很想知道周达非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作品。   《叶甫盖尼·奥涅金》出过很多不同的译本,尤其是近年来的新版本,大多精致美丽极有格调。而裴延在放外国小说的那几格来回找了几遍,只翻出了一本老旧泛黄、封面受潮的,上面的译名还是《欧根·奥涅金》。   它的译者查良铮应该是中国第一个正式翻译奥涅金的人,最早是在1957年。   后来查老先生又对自己的译本进行了极其认真细致的修改和润色,裴延翻开一看: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   裴延有点不太记得为什么买了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版本。   这篇小说并不长,裴延很快就看完了。书的最后还有篇后记,是查老先生的夫人写的,“...一九五八年以后的道路坎坷不平,你的译著绝无出版希望;但是你为繁荣祖国诗歌事业贡献力量的信念却始终坚定不移。”   那个年代的物质生活和医疗水平都还不高,查老先生早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后来自芝加哥大学学成归国,无论严寒酷暑,二十年如一日专注于翻译工作。   从后记来看,这个版本的奥涅金是他最后的译作。1977年,他终于修订完《奥涅金》,第二天便心脏病突发。   当1983年改定本正式付梓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五年了。   裴延隐约想起来了。手上这本奥涅金是他读书时期路过旧书摊时随手收的,会收是因为他那会儿好像挺喜欢查老先生年轻时用笔名穆旦写的一首诗,爱屋及乌一时兴起就买了。   那首诗具体怎么写的,裴延已经记不太清了。至于奥涅金...裴延当时把书买回来粗粗翻了遍,兴趣不大,看完就塞进了书架。   买这本书的时候,裴延还没上大学。现在看那时候买的书、回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当时的裴延,和现在一样眼高于顶。裴延与周达非不同的是,梦想对于他自始至终都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堪称祖师爷追着喂饭;他在电影道路上畅通无阻,所有人都为他大开绿灯。   慢慢的,裴延迷失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再满足于已经拥有的。他发疯般地渴求自由,他想要得到更多、更杂的东西,在各种意义上轻松地把其他人踩在脚下,让这个世界上的名利、财富、所有的一切像梦想一样“唾手可得”。   裴延想:周达非是对的,自己的确是个竖子。   阳台的门没关好,夜风无孔不入,冰冷得像月光被冻住了几千年,一丁点儿的温热压根融不了它。   裴延把这本《欧根·奥涅金》放在了书桌上,吊兰的旁边。   --------------------   查良铮,笔名穆旦,另有笔名梁真,出生于天津,祖籍浙江海宁(与金庸为同一家族),我国著名诗人和翻译家。 第91章 沧桑点烟   奥涅金的正式演出大约在两周后。裴延不喜欢人多,他已经很久没有作为一个普通观众花钱买票进剧场看戏了。   他总是被人请来坐在第一排,有时候还会摆着席卡,身份是嘉宾或评委。   无论电影、话剧还是音乐剧舞台剧什么的他都看过很多,一个作品落在他的眼里只剩下傲慢而世故地点评风格技巧与手法、高高在上地剖析创作者的动机、审视它是迎合哪种市场,以及最重要的:会赚钱还是扑街。   裴延在自己的领域被众星捧月,失去了被作品打动的能力。他已经很久没有怀谦卑之心去欣赏别人的作品了。   临出门前,裴延和往常一样穿上黑衣黑裤黑风衣,戴一顶黑色的帽子。他站在镜子前,喷了点香水,习惯性拿起口罩——也是黑色的,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这是裴延私底下出门的必备行头,他记得在重庆的时候,曾经被周达非吐槽过。   周达非吐槽的理由很简单:看过你的电影又不代表会记住你的名字,更别提你那张脸了。我都认不出你,你还指望路人能认出你?   裴延对着镜子看了会儿,把口罩摘了。   一年过去,上海已经再次入冬。裴延独自开车去看周达非最喜欢的话剧。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此时距演出开始还有四十分钟,再过十分钟就会开始检票。   裴延站在不远处的花坛边看了会儿,门口检票的地方已经排起了队。   他不太自然地走向了人群,隔着快一米排在了队伍末端。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周达非如果来了,应该会是很显眼的存在。   可是直到裴延安检完进去,都没有看见周达非的身影。   大剧场分三层,一层门口有个不大的厅。这儿有供观众合影的海报以及一些官方的纪念品售卖摊位,很热闹。   纪念品这种东西,你喜欢那就是宝贝;不喜欢那就是割韭菜。   裴延路过摊位时看了两眼,有场刊海报明信片。他没买,直接拿着票从单号门进场。   来看演出的人大多是结伴的,独自的也有。   裴延个子太高,身材比例和仪态遗传自母亲,今天又穿了自以为低调实际上极其显眼的一身黑。长风衣很有俄罗斯风情,奥涅金剧中几乎每个男性角色都有穿。裴延听见旁边有人在小声议论,说他的黑风衣会不会是奥涅金同款。   “.........”   裴延的位置在六排,他要从入口的四五十排一直走下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但这年头的人都见过世面,大部分人也就看他一眼:哦,帅哥。   然后继续玩手机或者跟朋友聊天。   果然如周达非所说,压根没人认出他。   裴延在六排五座落座,时不时偏头往五排六座的位置看去。离开场时间越来越近,周围已经基本坐满,那个位子却始终是空着的。   裴延的心沉了几分。周达非那么喜欢奥涅金,如果他来,想必是绝不会迟到的。   剧场里的灯熄灭了,弥漫着的人声对话分贝骤降,随后变成窃窃私语。   裴延听见左边两个小姑娘激动到语无伦次,说为了看这场戏省了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   而周达非依旧没有出现。   裴延对奥涅金的话剧并不熟悉。就在他边不死心地一次次往前一排六座的方向看,同时用余光留意大幕是否拉开时——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毫无征兆地骇然响起,俄罗斯的漫天风雪扑面而来,那是另一个版本的old French Song。   即使编曲风格截然不同,裴延也立刻发现是同一首曲子。   那首在影音室里见证过一个漆黑旖旎的夜晚的乐曲是它,那晚在重庆周达非坐在池塘边吹的口哨也是它。   大幕拉起,裴延的目光投向舞台,精致美丽的女孩跳着芭蕾,年老的奥涅金孤身垂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奥涅金里有少年人才具备的一往无前的爱和因爱而生的怯懦与勇敢,有爱带来的枷锁和发疯般的挣脱,还有青春消逝后不得已的妥协——有人埋葬爱情,有人埋葬梦想,总归什么不值钱就埋葬什么,到最后只剩下生活。   裴延看过这部作品,他的领悟力没有问题,他能看懂一切,但他对以上种种的知觉在这一刻前从未被唤醒。   剧场是伟大的。裴延在悠扬悲伤的柴可夫斯基里,隐约感受到了周达非对奥涅金的喜爱。   周达非对奥涅金的钟情源于作品又不止于作品本身,它应当代表了周达非心目中极端纯粹的爱、矢志不渝的梦想、彻底独立的自由和终身的美学追求。   它是注定消逝却永不忘怀的天真青春,周达非或许从来不曾拥有过。   但是今晚周达非没有来。   裴延感到可惜。为自己,也为周达非。   一曲奏毕。   舞台上,对白已经开始了。   “生活过、思索过,   就难免会对人类产生蔑视;   感受过,   就难免被逝去的幽灵侵蚀;   失去了对一切的兴趣,   就会被回忆和悔恨的毒蛇折磨、吞噬。”   裴延看过话剧官摄和原著,又会一点简单的俄语,所以不太需要看字幕。   他愣愣地看着舞台上垂垂老矣的奥涅金,发着怔。   他很少会这样。   “失去了对一切的兴趣。   就会被回忆和悔恨的毒蛇折磨、吞噬。”   -   裴延在看奥涅金的时候,周达非正在片场拍戏。   他不是故意不去的,他连今晚有奥涅金的演出都不知道。   半个多月前,周达非的新戏正式开拍,片场在一个外地的影视城,全剧组吃住都在那边,估计要到杀青才回上海。   今天晚上有场夜戏,戏本身并不难,但女主肉眼可见不配合。   女主姓卢,叫卢羽,人称卢姐,是资方老板的女儿。尽管她年纪比周达非还小,但所有人都得尊称她一声“姐”。   周达非第一次跟这个女主剧本围读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她从头散发到脚趾的傲气、抗拒和不满。她是个新人,本事一般脾气很大。   娱乐圈这类现象屡见不鲜,周达非估计这整部电影就是因为她才拍的。   艺术作为爱好时尽是风花雪月的浪漫,当成职业却是没完没了的一地鸡毛,周达非已经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但真拍起来后,情况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经过半个月的磨合,周达非发现卢姐尽管大小姐脾气,但对剧组其他成员还算客气,拍戏也挺认真,不满主要是针对自己的。   周达非跟这个卢姐从前毫无交集,更不可能得罪她,周达非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她肯定是对自己的专业素养高度不信任。   她十有八九是听了很多不知真假的周达非与裴延的往事,把周达非看成了一个狼心狗肺一无是处的关系户。   周达非也懒得解释。他第一次独自带一个这么大的剧组,每天第一个来片场,回宾馆后还会继续看剧本分镜,和编剧、摄影商量修改的地方。半个多月下来,周达非一摸肋骨,知道自己肯定是瘦了。   对千金大小姐来说,工作中一丁点儿的不顺心都是天大的事儿;但对于普通社畜来说,戏能拍下去就行了。   周达非不计较,可是这位刁蛮的卢大小却姐是每一天都想把他踢出去。   终于,让她等来了机会。   今晚资方卢总——也就是卢大小姐她爸会来探班,听说是出差路过顺便看看。   按照周达非的计划,他们这场不难的夜戏完全可以在卢总到达之前就拍完;然而卢姐生拖硬拖,把自己本就不那么出众的演技展现得更加拉胯,成功熬到卢总进门都还没拍完。   周达非对此是一个字的评价都说不出口。   卢总来了,卢姐毫不避讳自己的关系户身份,直接戏也不拍就上去跟老爸诉苦。她倒是既不捏造事实也不遮遮掩掩,单纯就是表达对周达非的不信任,说得没完没了。   可剧组时长多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通告单上规定的任务是每天必须完成的。   周达非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跟卢总打过招呼后就回到了拍摄区域,只有女主卢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这个影视城的条件不是很好,起码跟裴延的《失温》是没得比。入冬了,空调的作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休息厅很简陋,就在拍摄区域旁边。   由于隔音效果不好,里面甚至断断续续能传出尖利的争吵声,只是听不清内容。   剧组里的其他人多少也能感觉到女主和导演不对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关系户新导演,又能有多少本事令人信服呢?   周达非年纪轻资历浅,还背着个“前关系户”的“美名”,剧组上下除了女主卢大小姐就没人比他经验更少,他知道不服气的人是占大多数的。   他曾经在休息时间听到场记和灯光聊天。她们在谈论这个神秘的导演周达非,说他真是白瞎了这张脸,随便当个演员不好吗?裴延家大业大,总不可能饿死他。   非要当导演,还跟裴延闹翻了,导演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   那天正好要修改一场很关键的戏的台词和分镜,编剧不太能领会精神,周达非只能自己上手,动脑动得像做了五张江苏省理科高考数学试卷。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放轻脚步离开,什么都没说。   跟工作相比,指指点点连根鸡毛都不算。周达非听这些早已听到麻木,他觉得现在就算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你不过就是个爬床的离开裴延你还算个毛线”,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段对话里,周达非最想反驳的点在于:演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事实上,所有职业都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卢姐在休息厅跟卢总吵了不知多久,眼瞅着快晚上十点了。整个剧组无所事事地耗在这里,都开始犯困。制片主任来找周达非,“周导,要不你去喊卢姐一声?”   周达非抬头看了制片主任一眼,这是个老狐狸,摸爬滚打许多年,肚子里一滴好水都没有。   出头挑刺的事儿他是不会干的,全扔给周达非。   可周达非想了想,真就走向了休息厅。   走得越近听得越清。周达非走到门口,听见里面卢总好脾气地跟卢羽说,“你不是还挺喜欢柠檬凉的嘛。”   不提柠檬凉还好,一提柠檬凉卢羽炸了,“柠檬凉是裴延把他抱在腿上手把手教着拍出来的那能一样吗!”   卢羽台词功底还不错,这一声半撒娇半怒吼口齿清晰响彻云霄,大半个片场的人只要不聋应该都能听见。   周达非能感到周围倏忽一静,气氛像冻住了。他正要敲门的手顿了顿。   休息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无人说话,片场更是一片死寂,尴尬得像水蒸发完了的锅。   周达非知道这里无数双眼睛都八卦地等着看他笑话,可是他看了眼表,十点多了。   真的不早了。   周达非深吸口气,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敲了敲门,“卢羽,我们准备再拍一条。”   他语气平静,好像一个不会有任何情绪的人。   --------------------   我已经开始为没有让他们见面感到罪恶了(哭 第92章 上头   大约过去了五六分钟,休息室的门从里打开了。   卢羽板着脸走出来,卢总在后面跟着,看见周达非时还笑了笑。   周达非点了下头,算作示意。   “今天还拍吗?”周达非问。   卢羽小孩子脾气,吵架吵个三两句就红眼睛,气得背过身不说话。   卢总又只能去哄女儿,“囡囡不要生气了。”   “你看这么晚了,大家都很辛苦,我们赶紧把戏拍完吧?”   或许是觉得再闹也无用,卢羽冷着脸回到了拍摄区,很快就把那条平平无奇的夜戏拍完了。   卢总十足是个女儿奴,大吵一架也没生气。拍戏的时候他就在场边坐着,拍完又马不停蹄地上去哄女儿。   卢羽的脾气却显然没这么好。她已经明白父亲虽然宠她,却也不会任她胡闹,就这么把周达非换走是不可能的事。收工后,卢羽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以往她好歹会谢谢摄影师灯光师,再跟她喜欢的化妆师姐姐说再见。   今天这场面说和谐是假的,但周达非从头到尾还挺淡定。   离开片场前,老狐狸制片主任又来没事找事,抑扬顿挫道,“今天辛苦周导了啊。”   “嗯?”周达非听出了制片主任看似关切实则嘲讽的语气,状若无事道,“没什么,大家都辛苦。”   “.........”   周达非知道职场上有那种倚老卖老、看新人笑话的老油条,而剧组本质上也是个职场。   新人缺乏经验,和大家都不熟悉,明里暗里的行规也不清楚,如果再加上些半真半假的负面传闻,被指指点点是很正常的事。   周达非读大学的时候,学校规定有实习学分,他再不情愿也得水一份出来。   周达非先是在学校的招聘会上随便找了个暑期实习,干了几天后却风言风语突起。学校招聘会上签的实习生校方都能知道,估计周立群还是打了个招呼。   于是周达非直接走人,实习证明也不要了。他不想让周立群知道,只能根据公开的招聘信息海投简历。那会儿已经是六月底,暑期实习的选择已经很少,但大约是学校牌子好用,没几天周达非还真面上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券商。   那是与第一份实习截然不同的体验,周达非的老板是一个超级无敌奋斗逼,没有一天在晚上十点前下过班,周末更是完全不存在的东西。   他喜欢给员工画大饼,但脑子不灵光,能力在同级别人士中不算很强。在他的领导下,大家做了许多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方向错误极端冗余的工作。   那是周达非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被万恶资本家当驴使。   过往种种,让周达非对职场的忍耐度极高。   他觉得卢总大体是个靠谱的人;而卢羽尽管脾气不好思维幼稚,但多少还讲点道理,该拍的戏也坚持拍了,至于水平...   总归比当初的闫尤要好。   周达非觉得,如今的困境比从前《柠檬凉》拍到三分之一不得不换个小傻蛋男二好多了。   周达非回到片场附近的宾馆时是晚上十一点多。他整理了一下明天要拍的戏,洗完澡摊到床上已经午夜。   他不知道的是,在几百公里外,此时的上海,《奥涅金》已经散场一个多小时。   夜已深,周达非却还不是很困。他正打算再看看分镜,却发现手机上接连跳出了好几条消息。   点开一看,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刚建的群组,连名字都没改,里面有三个人。   他、林浅予、赵无眠。   林浅予:「分享链接:《叶甫盖尼·奥涅金》登陆上海」   林浅予:「!糟了!」   照无眠:「!奥涅金!」   周达非:「...这个群是怎么回事。」   林浅予:「捂脸.jpg」   林浅予:「我本来是想把这个链接同时发给你俩,不知道为什么建了个群,,,,」   周达非:「。。上海有奥涅金了?!」   林浅予:「你俩居然都不知道?」   周达非:「我最近在影视城拍戏,刚从片场回来。」   照无眠:「我最近在写论文」   照无眠:「灯火通明的通宵自习室.jpg」   林浅予:「。。。那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才从电视台回家。」   林浅予:「Sad」   照无眠:「...Anyway,上海有奥涅金了,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照无眠:「@周达非 你可以去看了。」   照无眠:「我去网上搜搜Repo。」   周达非点开林浅予分享的那条链接,却发现奥涅金的演出已经开始几天了。它总共也就演不到两周,演完的时候周达非这次的电影还没拍完。   也就是说,他再次看不了。   周达非:「我拍戏的影视城在外地,连周末都没有,看不了。」「生无可恋.jpg」   林浅予:「。」   照无眠:「卧槽!」   周达非:「?」   照无眠:「我刚刚搜出来今晚的一个Repo,据说拍了个身高腿长穿着长风衣的帅哥。」   照无眠:「图发出来后下面有人说那是个导演。」   照无眠:「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周达非!」   周达非:「...」   林浅予:「...所以实际上是谁?」   周达非心里忽然油然而生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照无眠:「EMMM,就,林浅予你还记不记得,」   照无眠:「大二我们话剧社的兄弟社团电影社举办某位知名导演的放映会,我想去蹭蹭小食和酒水,都走到门口了生生被周某人夺命连环Call给叫了回去,说那是他最讨厌的导演。」   “......”   周达非火速点开林浅予的聊天框私聊,   [你不要跟赵无眠说裴延的事。]   林浅予:[哦?]   周大肥:[扛刀.jpg]   林浅予:「我主要是没太懂你具体不让我说啥」   周达非对着手机,忽然意识到他自己也说不清。与裴延有关的一切,并没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地方,但他却都不愿意提及。   像一种莫名其妙的逃避。   过了会儿。   林浅予:「?」   周大肥:「什么都不要说。」   群里。   赵无眠发完消息后好一会儿无人应答。   照无眠:[..?]   照无眠:[人呢?]   照无眠:[@ 周达非 @ 林浅予]   照无眠:[你俩不记得了?]   周达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记得。   就在他思考发什么能够完美圆滑不尴尬地过掉这个话题时,群里开始陆续跳出新消息。   林浅予:「哦,裴延啊。」   照无眠:[你这阴阳怪气的表达方式是怎么回事。]   林浅予:[有吗?]   林浅予:[没有吧。]   林浅予:[绝对不可能。]   林浅予:[我怎么可能阴阳怪气周达非最讨厌的导演裴延呢。]   林浅予:「沧桑点烟.jpg」   赵无眠发来了拍到裴延的那条Repo链接。周达非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点开了。   偷拍的小姑娘没敢拍正面,就拍了个侧脸,能看出来是裴延——当然,这是对于认识裴延的人而言。   裴延应该是一个人去看的,他坐在剧场第六排中间的位子,正低头在翻场刊。他的休闲服饰除了黑色一无所有,还是黑衣黑裤黑风衣。不同的是,这次裴延没有戴口罩。   周达非看着这张图,第一反应:裴延知道上海有奥涅金居然也不想着告诉我一声?   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奥涅金。   让闫尤说也行啊!   周达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一言难尽。   周达非在一言难尽的情绪中下拉评论区,发现裴延尽管被人偷拍,但他当晚却并没被人认出来。   偷拍的姑娘拍裴延纯属是觉得今晚见到了个气质卓绝的大帅哥。   她在微博里还说自己中场休息时鼓起勇气上前问裴延是不是演员,裴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不是。”   这条微博带了话剧的Tag,直到它被转开,才终于有人认出照片上独自去看奥涅金的帅哥是知名导演裴延。   周达非在心里默默地想,裴延长得太好看了,大部分人第一眼都会把他往明星、演员、模特的方向联想,没人会觉得他是个已经名满天下的导演。   况且,与裴延放在一起比较的同行大部分都已是四五十朝上的年纪。   和他们相比——或者说,和已经取得的成就相比,裴延是如此年轻。   -   裴延一整晚都沉浸在一种理智知道没事、心理极度悲伤的情绪里——一般俗称,上头了。   裴延都分不清这种情绪有几分源于自己的经历、几分源于话剧的感染,总归它们是杂糅在一起的。   中场休息的时候,裴延已经明白,周达非今晚不会来了。他让人查了一下,很快就知道周达非今天在外地拍戏。   更确切地说,周达非已经半个多月不在上海了。他可能甚至都没有收到那张票。   裴延这一刻有点难言的后悔。他一直在匪夷所思地避免跟周达非的直接接触,所以他不声不响地寄了票,偷偷期盼周达非会福至心灵地出现。   可现实中不可控因素甚多。周达非那么喜欢奥涅金,却生生错过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裴延,第二次...裴延觉得自己也是有责任的。   早知道的话,至少得告诉周达非、确保他收到了那张票——哪怕是让闫尤去说。   中场休息有20分钟,剧场里吵吵闹闹的。   裴延起身,去外面的大厅转了一圈。卖纪念品和周边的摊位还在,裴延不知道周达非会喜欢什么,于是把每样都买了一份。   “这些纪念品,我可以留个地址你们帮忙寄过去吗?”付款时,裴延问,“我出运费。”   “我们有线上售卖的,商品和线下一样,只是要补12元的运费。”工作人员指了指一旁海报上的二维码,“登陆官网或者公众号就可以下单。”   从现场买回去的和线上下单的,感觉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裴延有些犹豫,片刻后又道,“那算了吧,帮我把这些装起来就好。”   裴延拎着纪念品的袋子重新进了剧场。离下半场开始还有几分钟,裴延随手翻了翻刚买的场刊。   “您好...”   裴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跟自己说话。他抬起头,发现是个年轻女生。   “请问,您是演员吗?”女生问。   裴延有些奇怪,“不是。”   大厅里的灯光再次暗下,裴延把场刊收好,放回了袋子里。   隆冬时分,剧场里暖得不可思议。舞台上高纬度的风雪再度漫起,瞬间抓回人们的神识。   裴延忽然想,他要亲手把纪念品送给周达非。   周达非可能喜欢,可能不喜欢,也可能完全无所谓。   但裴延太想看见周达非活生生的反应,他如今回想起周达非初见时对他又打又骂都觉得分外可爱。   裴延想让周达非知道这些都是他送的。   “这不算逾矩,”在下半场开头刻意呈现的冗长无聊乡村聚会中,裴延望着舞台中央向奥涅金表白被拒后心碎的塔季扬娜,心里想,“周达非说过,有机会的时候我可以去见他。”   “我不想在提起奥涅金时,周达非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把名字写在票上的赵无眠。”   --------------------   今日之喜大普奔:发现下周要考的三门课里最难的一门开卷。   这门课的老师很有格局,在课件里写道,“Students are not allowed to contact other humans,robots,pets or Martians for help.”   我第一反应:是时候联络银河系外的智慧生命了(正经 第93章 肥肥会有奥涅金的   裴延独自去看奥涅金,又独自驱车回家。   夜晚的街道上空点着几盏路灯,光影扶疏。不知从哪一秒开始飘起了纷然夜雨,细如针脚,听着就让人从骨头里泛起一股湿漉漉的寒意。   裴延到家时已经很晚。他没有使用社交媒体的习惯,故而对于自己被偷拍的事一无所知。他冲了个冷水澡,想起周达非很怕冷,开始毫无逻辑地担忧周达非的吊兰会不会也很畏寒。   裴延把书房的温度往上调了两度,又给吊兰浇了点水。一旁的《欧根·奥涅金》在暖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有年代感。   裴延浇完花,拿着《欧根·奥涅金》回到了卧室。   第二天一早,杨天发来了消息。   杨天:「你去看奥涅金了?」   杨天:「一个人?」   裴延:“.........”   裴延:「你怎么知道的。」   杨天:「微博上看到的!你被拍了你都不知道?!」   裴延手机上没有微博,幸好还有万能的李秘书。   李秘书昨晚就知道了裴延被偷拍的事,但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再加上并无负面效应,且从数据看舆论并不大,所以他没有立刻汇报。   李秘书的意思是,这次的偷拍事发偶然,但效果不错,可以顺势推波助澜,做一波免费宣传。   譬如让裴延旗下的演员出来轮番转发一波。这能起到很好的舆论效果,对裴延的公众形象大有裨益。   可裴延却不太想赚这波流量,总觉得玷污艺术吃相难看。他看了李秘书整理的相关信息,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苗条,于是不打算管了。   今天是周日,可裴延并不能休息。《左流》暂定于年后开拍,时间挺紧。裴延今天还得出门去看片场。   路上,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周达非看到了那条Repo的微博吗?   他有可能没看见,因为他很忙;   他也有可能看见,因为他很喜欢奥涅金。   但不管怎样,他肯定不知道我给他带了纪念品。   裴延点开微信里周达非的对话框,踌躇很久,却最终一个字也没打出来。   周达非今天早上心情也不太行。   他昨天睡得晚,他边看剧本边在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赵无眠和林浅予聊天。   赵无眠和林浅予都是特别能说的人,周达非就改个分镜的功夫他俩已经聊出99+,群名还被改成了“肥肥会有奥涅金的[坚强]”。   “.........”   周达非气得直接送了他俩一个拉黑套餐。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周达非不得不睡了。他每天早上八点就得到片场。   周达非心情郁结地躺下,第二天早上气都没顺过来。   但气归气,班还是得上。   和之前的半个多月一样,导演周达非又是早早地到了片场,为今天的拍摄做准备。   片场里工作人员陆陆续续都到了,卢姐倒是还没来。周达非看了看微信——卢姐是不可能配合周达非用邮箱交流的,微信里没有什么新消息,说明卢姐今天应该会正常来拍摄。   这时,制片主任也到了。   周达非看这个老狐狸很不顺眼,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   “周导早啊。”制片主任一脸皮笑肉不笑。   “...早。”   制片主任笑吟吟地走过来,周达非有种不是太好的预感。   “哎周导,”制片主任假装闲聊,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你知不知道过一个话剧,叫奥涅金?”   “.........”   制片主任话音刚落,周达非清晰地听见片场的某几个方向有人不小心笑出来的声音,没几秒又生生忍住。   想来是昨天关于裴延的那条Repo转得很开,业内关注裴延的人又特别多,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知道了。   周达非看着这个专喜欢挑事的制片主任,他愤怒和羞耻已然麻木,只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愚蠢。   普罗大众不知道奥涅金很正常,但从事戏剧艺术行业的不知道奥涅金,那就跟学金融的不知道弗里德曼、学物理的不知道拉普拉斯妖、学数学的不知道怀尔斯一样——离了个大谱。   虽然制片不一定直接参与艺术创作,但这个制片主任哪怕有点儿最基本的艺术素养都问不出这种傻逼问题。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个制片主任在以傻逼的标准衡量周达非。   这一刻,周达非再次领悟到了一个他已经领悟过若干次的道理:对敌人,是不能退缩的。   世上百分之九十点九九的人都不懂得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只有给他打服了才行。   “哦?”周达非故意显露出些许惊讶,语气却是若无其事的。他猜测裴延去看奥涅金多少与自己有关,他也不介意把这种猜测暗示给别人,“叶甫盖尼奥涅金是我最喜欢的话剧。怎么,刘制片也有兴趣?”   制片主任姓刘。   刘制片显然措手不及,“你...最喜欢的话剧?”   “对啊,很多人都知道。”周达非掏出手机,把他和赵无眠林浅予的群聊指给刘制片看,“你看,我因为拍戏错过了上海的奥涅金,朋友们都在对我冷嘲热讽呢。”   刘制片将信将疑地凑近,只见周达非指着的那个群聊名为:肥肥会有奥涅金的[坚强]。   “肥,”刘制片脱口而出又瞬间刹住。他的眼睛比刚刚睁得更大了,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这个举着手机一脸坦然的大小伙子,顿时觉得裴延和奥涅金都不算什么事儿了。   “怎么了?”周达非问。   “......”刘制片语无伦次,“没,没什么。”   ...肥肥。   哦。   好吧。   ......   周达非看着刘制片的脸色,感到了一种尽管低级趣味却十分畅快彻底的愉悦,决定把赵无眠和林浅予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他淡定地收回手机,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与外形气质完全不符的昵称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刘制片怎么好好问我奥涅金的事,”周达非说,“难不成您也很喜欢奥涅金?”   “.........”   “我,我没有。”刘制片渐渐缓了过来,却还是又惊又疑,不可避免地把裴延去看奥涅金和周达非联系到了一起,“周导,你,您真的很喜欢奥涅金吗?”   “对啊。”周达非坦荡道,“怎么,你对奥涅金有意见?”   “还是对普希金有意见?”   刘制片在艺术上是个超级大水货,根本不知道奥涅金的原著作者是普希金。   “那你听说了没,昨天,”刘制片的关注点在裴延身上,他十分犹疑,嘴唇抿了又抿。   周达非能感觉到那个“裴”字呼之欲出。   “什么?我知道什么?”周达非装傻。效果已经达到,他懒得再多说一句。   周达非坐了下来,重新翻开分镜,“我只知道刘制片你再不去工作今天就不能按时开拍了。”   在规定开拍时间快到的时候,卢姐卢羽卡着点到了,妆发都还没做。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卢总。   卢羽看起来比昨天冷静了些,只是脸依旧是板着的。她眼下有些淤青,不知是哭出来的还是昨晚没睡好。   化妆师因此颇费了些功夫。   等卢羽化妆的时候,卢总主动来找周达非。   周达非看见卢总连忙站了起来,“卢总。”   卢总摆摆手,“坐。”   这个卢总,就是当初挑中周达非的人。尽管亲女儿告了没头没尾的状,但他对周达非还是很友好的。   “我来呢,主要是为小羽昨天口不择言跟你倒个歉,我已经教育过她了。”卢总说,“小羽就是太心急。”   周达非有些意外,“没事。”   “何况我确实没什么资历,她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   “坦白说,”卢总打量了周达非一会儿,“我一开始也没有很信任你。”   “不过这不是你的问题,来应征的导演也没几个比你好的。我不能挑出好坏,只是觉得你比较对眼缘。”   “可能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对高考制度选拔人才的迷信吧。”   “.........”   周达非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能笑笑。   “但我确实觉得你应该是个很有想法、有行动力、并且很坚定的人。”卢总四五十岁,又在商界摸爬滚打几十年,敏锐地感觉到了周达非的紧张,“你可以放心,我尽管是为了小羽才投资的,可投了那就是正经事儿,不会胡来的。”   卢总又跟周达非寒暄了几句别的。他提起他没考上的A大经院,说他时至今日路过A大都油然而生一股向往,觉得哪里的肥猫都比别处的更有灵气。   “.........”   在周达非的感受里,经院的老师代表是周立群,学生代表是赵无眠前男友,课程代表是挂了两次的会计。   真真是半毛钱的美好回忆都没有。   “可能就是因为没去,所以才越想越觉得好。”卢总最后感慨道,“真去了指不定半个月就想退学。”   “...嗯。”   --------------------   弗里德曼: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代表作《资本主义与自由》,主张自由资本主义,在货币供应理论等领域贡献卓著。   拉普拉斯妖:物理学四大神兽之一,由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提出(比较复杂+我自己也不是学物理的,所以就不解释了,有兴趣的可以搜搜看)   怀尔斯:数学家,菲尔兹奖得主,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者(费马大定理由17世纪数学家费马提出,后代数学家为证明它付出的努力堪称一部数学发展史) 第94章 票   卢总是个大忙人。今天他没能看完女儿的拍摄,午饭之前就走了。   卢羽尽管兴致不高,但一整天戏拍下来也没掉链子。今天上午由于卢羽到得迟,戏份耽误了些,为了赶进度省了午休,她也没什么怨言,还主动给全剧组的人买下午茶。   周达非觉得,从这一点看,卢羽的确是能吃这碗饭的。   收工后,卢羽在化妆室卸妆。周达非想了想,主动去敲了敲门。   卢羽看见是周达非非常惊讶,霎时间都不知道脸部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她从进组第一天就跟周达非不对付,之前还能勉强维持和平,但从昨天开始,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在拍摄区域以外的地方,卢羽是一句话都不跟周达非说。她总觉得这个初出茅庐的导演会毁了自己的出道作品。   化妆师不尴不尬,“周导,我在给卢姐卸妆,您...”   “没事儿,”周达非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你卸你的,我跟卢羽说几句话。”   “你要说什么。”卢羽转回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冷冷道。   “昨天你在休息室里说的话我听见了,”周达非平静道。   卢羽年纪还很小。她很努力地想保持高傲而理直气壮的样子,可是紧紧抿着的嘴暴露了她的紧张和心虚。   “但其实我没有很生气。”周达非说,“我经验不足、作品有限,甚至不是科班出身,你对我有不信任,我可以理解。”   卢羽在这段话里又抓到了一个信息点,她小脸上眉毛一横,“你不是科班出身?!”   “那你完成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吗。”   “.........”   “完成了。”周达非说。   “那个,卢姐,”化妆师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周导是个学霸呢。”   “学霸?”卢羽更震惊了。   “谈不上。”周达非摆摆手,“这不重要。”   “我要说的是,你对我有不满,我可以理解,并且我不会因此影响工作,我依然会竭尽全力做好一个导演该做的事。”   “在工作上,你对我有任何意见、建议都可以直接说。但我希望同时你也能多相信你自己的能力。”   卢羽偏头看向周达非,“我自己的能力?”   周达非耐心道,“如果单凭导演就能决定一部电影的好坏,那你作为演员的竞争力又在哪里呢?”   化妆室里静了静,显得脂粉香气愈发肆无忌惮。   这里亮堂堂的,卢羽再次望着镜中的自己,褪去妆容后她清丽了不少,更符合她实际的年龄,看起来还有些稚嫩和迷茫。   “我从小就想当演员,不是明星、网红、偶像,就仅仅是演员。”卢羽咬了咬嘴唇,“我真的很害怕失败。”   周达非对此刻的卢羽感到了共情,他说,“我能理解,我也是从小就想当导演。”   “那你为什么不学导演?”卢羽奇怪道。   化妆师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似乎也在听着周达非的答案。   周达非履历奇特选择成谜,对他好奇的人很多。   “其实你很幸运。”周达非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孩子都拥有包容开明的父母的。”   -   裴延今天一天看了好几个场地,可结果并不令他满意。   《左流》故事发生的地点是一个小镇,裴延对它的形容是:一个只看一眼就能感到它在空间上与飞速发展的外部社会高度隔绝、时间上发展长期停滞的地方。   从人到物,一切都旧而缓。   上海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街道,而裴延这次不想在影视基地里拍,他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地方,让全剧组——尤其是演员都住在那里,更便于把握感觉。   这是裴延毕业后第一次亲自编剧,他对于故事的呈现严格到苛刻。   裴延在上海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地,只能转而去外地考察。   裴延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是他十岁跟随父亲的剧组去的那个江边小城。那是裴延第一次拿起摄像机的地方,因此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回忆里总有一层滤镜。   可这个城市近十年飞速发展,几乎三年换个样,除了长江没变,其他一切都是新的。裴延时隔多年回到这里,发现它已经与记忆中完全不同。   于是裴延只能继续探访其他的城镇。春节前的小半个月他一直奔波在外地,最后在大年二十九才找到了一个理想拍摄地。   这个小镇位于群山谷中,海拔不高,湿润多雨,一年有二百多天都是薄雾笼罩抑或阴雨缠绵,植被丰饶而有特色。   这里交通不是很方便,与外界联系不多,建筑和生活习俗还较多地保留了本地特色。   裴延去的那天是大年二十九,离除夕就差个临门一脚。这里春节气氛浓郁,剪纸福字儿对联——高饱和度的红落在一片灰白的建筑和朦胧的空气里,很有视觉冲击力。   因为临近过年又不确定归期,这趟考察裴延是独自开车来的,连司机都没带。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不论过不过节,人到了年终总是要回家团圆的,这或许是一年到头辛勤奋斗的意义所在。   小镇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忙得不可开交也是笑逐言开的。门口挂上了红红火火的鞭炮,因为空气中湿度过大而有些许带潮,显得红愈发深了几分。   裴延在小镇里走了一圈儿,他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氛围的春节。   他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春节。   不知道周达非有没有。   裴延站在枯掉的小溪流上斑驳残缺的石桥上,望着远方云雾缭绕下的山峦,忽然想起他和周达非在重庆一起从钓鱼城回来的那天。   裴延这段时间很忙也很累,他想起周达非的频率比以往略有降低,而思念的深度分毫未减。   裴延确定了拍摄地,当天下午独自开车返回邻近的省城,他要从那里再坐飞机回到上海。   山路崎岖弯绕,裴延到省城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上午,正赶上一年一度的迁徙大片:春运。   在机场,裴延的妈妈打来电话,裴延说自己很忙,今年不去北京过年了;裴延的爸爸也打了个电话,他现在已经很少拍戏,但对业内的情况仍然关注,裴延跟他简单聊了几句电影相关的事。   这两个电话的时长加在一起都不到20分钟。   和大部分人相比,裴延与家人的情感牵绊极其微弱近乎于零,对家的感觉也可以基本概括为没有感觉。   裴延从前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无拘无束。但爱会让一个人变得敏感甚至脆弱。   除夕这天,裴延独自坐在人潮汹涌的机场,再次开始思念周达非。   他忽然觉得这个春节格外寂寞,家的概念是伴随着你对一个人、动物甚至是没有生命的物品产生爱与依赖而出现的。   裴延独自坐了会儿,发微信让闫尤去问周达非今年在哪里过年。   闫尤不敢违抗裴延,只能旁敲侧击地去找周达非卖惨。   闫尤:「你这几天在哪里呀」   闫尤:「可怜」「可怜」   周达非:「?」   周达非:「你不会又跟去年一样大过年的一个人流落上海街头吧。」   周达非:「我今年可没空管你,我在外地拍戏。」   闫尤:「啊?!.jpg」   闫尤:「过年也拍吗。」   周达非:「就几天假,懒得跑了,春运太挤。」   闫尤:「...哦。」   闫尤完成任务,汇报给裴延。裴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多少有些失望。   春节假期很快结束,年后裴延比之前更加忙碌。按照计划,《左流》会在二月中下旬开拍。尽管与裴延从前的作品相比,这算是个小成本电影,但方方面面要准备的事情仍然很多。   即使每天事情都很多,裴延也没忘了抽出时间关注一下周达非那个小作坊一样的青春电影进展到了哪里,以及更重要的:周达非什么时候会回上海。   年后,周达非的“无限趋近于零”新戏已经步入后半程。   他能感觉到,自从跟卢羽在化妆室谈过后,卢羽对他的态度比以往好了几分,谈不上友善,可起码不会故意添堵。   更重要的是,伴随着影片拍摄,卢羽的演技是在不断提高的。扮演男主的演员是个经验丰富但不算多火的小生,开机时,卢羽比他的演技差很多,个别场甚至会接不上戏;但如今,更像是势均力敌。   某种程度上,周达非是比裴延更会教导演员的。裴延教演员的方式是授人以鱼,而周达非是授人以渔,他更在乎激发演员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和共情。   就这样,三月出头的时候,《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按计划杀青。周达非修改充实了自己的简历,再次开始投各个项目。   周达非回到上海,自己的出租屋。这里已经几个月没住人,开门的瞬间一股子尘气扑面而来,周达非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他把行李箱拖进来,却发现地上躺着个顺丰的文件快递。   周达非拿起来拍了拍浮灰,看见快递的寄件人一栏是:上汽·上海文化广场票务中心。   周达非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半分钟后,周达非才缓缓想起,去年冬天的某个下午,他在导戏的间隙接到快递员的电话,对方说他有个快递到了。   周达非压根儿想不起来自己买过什么,也不可能回上海签收快递,就让快递小哥放到传达室。   可是快递小哥说这看起来是个文件,还标注了贵重物品,不方便交给别人。   周达非那会儿每天都要跟卢羽斗智斗勇,烦得一脑门官司。他以为是什么银行祝他元旦快乐之类的垃圾件,压根儿没上心,让快递小哥试试从门缝里塞进去。   快递小哥成功地把快递塞进了进去,而周达非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此时是三月,裴延已经带着整个剧组去了山谷间的小镇。那里仍是隆冬的天气,春意分毫不见。   周达非拿着这个从文广寄出的快递,若有所思地撕开了封口。一张完整的票从里掉了出来,《叶甫盖尼·奥涅金》。   就这样,周达非于数月后才收到这张迟来的票。尽管它是从剧院寄出的,可周达非毫不怀疑:这是裴延送给他的。   这张票上的时间正是裴延被拍到独自去看奥涅金的那个晚上,它的位置是六排,而裴延...周达非记得他被拍到的时候坐在五排。   周达非不会认为以裴延的能力,连个连着的两张票都搞不到,那么这只能说明,裴延是故意的。   周达非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现在心里很复杂,就像他对裴延的看法一样。   纸质票没能得到很好的保存,孤零零在地板上躺了数月。它在上海潮湿阴冷到人神共愤的冬季里变得表层疲软,看起来有些旧了。   周达非想,裴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拿着手上这张票,周达非觉得,那天晚上如果他可以去,他应该是会去的。 第95章 用进废退   认识之初,裴延在周达非心目中的形象打分趋近负无穷。随着他们的相处,周达非对裴延的了解不断深入、全面,他对裴延的看法经历了很多次或好或坏的调整,但他真正认识裴延——或者说真正愿意认识裴延,却是从裴延一反常态放他离开开始的。   可能直到那一刻,裴延才展露了他的全部;可能裴延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更可能的是,周达非直到那时才放下成见,以一个客观地角度去看待裴延。   于是想了几天,周达非决定遵从现代社会人类基本礼仪,就这张过期的奥涅金向裴延礼貌地表达一下感谢。   他现在觉得,裴延身上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君不见周立群时至今日都不肯离婚,距离周达非妈妈打电话来说要离婚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进展几乎为零。   收到周达非消息这天,原本对裴延来说不是个好日子。   《左流》的拍摄不可能像以往的作品那样模式化,裴延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实际过程中的麻烦总还是比想象中多。   裴延挑中的小镇位于山谷,气候多雨,晴雨变化频率高,经常戏拍到一半下起了雨,好不容易雨停了太阳又落山了,一天的进度就这么生生耽搁下来。   除了戏,为了烘托气氛,裴延还要拍水墨色的山、或浓或薄的云、潮湿隐约的雾,这些都得等,可能架着摄像机拍了一周也没一个能用的素材。   裴延阴郁地发现,用进废退不是没道理的,天赋长期不用就会退化。不要说其他人,连他本人都是拍了小半个月才渐渐适应现在的拍摄节奏和模式。   而这曾经是他无比熟悉的。   裴延适应了,演员却未必。   沈醉是所有人当中最快进入状态的,或许是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南方的小山村,气候和生活节奏都与这里类似。栾微是个影后,专业素质过硬,何况她扮演的原本就是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形象。可剩下的几个演员,却磕磕绊绊,一天下来几分钟能成的戏都没有。   裴延本质上不是一个会换位思考的人,他对周达非的妥协和包容不代表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变化。   对于演技没那么过硬的演员来说,裴延的剧组差不多就是个人间地狱。像曾经逼哭不出来的姜皓看鬼片一样,裴延教导演员的方式近乎苛刻,并且他很少解释。   这一点很奇怪。如果说周达非喜欢的主题是自由与逃离,那么裴延的作品就从来逃不开懂得二字——被误解、被忽视,以及被懂得。可是裴延却拒绝向演员解释他的想法,他永远只告诉演员:你要怎么做。   在这样的剧组,稍有懈怠就会跟不上导演的思路。小一个月过去,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剧中的女二在设定里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因此只能挑选很年轻的演员。裴延挑中的那个女演员经验不是很丰富,但面容很“高级”,也有天赋。她在镜头下非常灵动,这是裴延最初挑选她的原因。   然而刚来没几天她就水土不服,休整好后表演也不是很在状态。剧中有她和栾微暗潮涌动的对手戏,裴延想要的浓烈张扬与素丽隐秘的鲜明对比完全出不来,整个就像是栾微在吊打不知世事的幼儿园小朋友。   周达非给裴延发消息这天,女二再次跟不上节奏。裴延忍无可忍地在一条戏没拍完的时候就喊了卡,让她收拾包袱回家。   中途换演员不仅要赔付违约金,也同时意味着要重新选演员。尽管女二到目前为止的镜头大部分都是单独的,补拍需要其他演员参与的地方不多,可这仍然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只是,对于裴延来说,这个角色不换就等于整部电影被毁。   山涧水流淙淙,似有鸦声阵阵。裴延脾气不好,但他很少在工作中发火。是以整个片场都被震住,霎时无声。   过了会儿,天开始若有若无地飘雨。众人连忙手脚熟练地把器材设备拖回屋内,几滴后落雨渐渐大了起来。   片场暂时停工,裴延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内,开始着手安排选新演员的事儿。   杨天跟了进来,“你真打算换人啊?”   裴延嗯了一声。   白天屋内没开灯,太阳又收了去,显得光线灰扑扑的,有些压抑。   “我还以为这一年来你转了性儿呢。”屋内条件相对简陋,杨天在裴延旁边的板凳上坐下。   “哦?”听语气,裴延对此并不关心。   杨天顿了顿,“我原以为你又放周达非走、又开始拍文艺片,是打算从良了。”   “没想到本质上一点儿没变,还是想干嘛就干嘛。”   “你看不出来她表现有多差吗?”裴延指的是女二。   “是不太行,”杨天叹了口气,“但跟她搭戏的是沈醉和栾微,她经验少,跟不上也是正常的。”   “你多点耐心,教一教,会有进步的。”   “开机这么久以来她有进步吗?”裴延的语气有点不明显的生气,“何况我对教演员没有兴趣。”   “那你现在怎么办?”杨天说,“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怎么找女二?”   “我已经发布了招募详情了。”裴延说,“这边戏份不停,先拍沈醉和栾微的;同时让试镜女二的演员直接来这个小镇——当然,我会让人在上海先过一轮初筛。”   “直接来?”杨天震惊了。   “对。”裴延在键盘上随意敲了两下,“总归这边经常下雨拍不了戏,我应该有时间面试。通过面试的演员就直接住在这里训练,既能培养感觉,也方便我们比较谁和栾微、沈醉的对手戏张力比较强。”   “广撒网多捞鱼,大概半个月到一个月,应该能选出来。”   杨天对裴延近乎养蛊的选拔方式感到一言难尽。   外面的雨大了起来,雨丝儿从没关的玻璃窗斜洒进来。裴延对刮风下雨置若罔闻,杨天起身把窗户关上。   老旧的窗玻璃不牢固,被风吹得一阵阵儿抖着,碰撞出响声。窗格外就是群山,裴延抬眸望了眼,复又低下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不需要拍戏的时候,裴延都在看剧本、分镜和已经拍好的素材。他在研究事件重组和剪辑的时间线。   “你...是不是因为周达非?”杨天看了裴延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裴延抬起头。尽管杨天没有点破,但是裴延很清楚他的意思。   是不是因为周达非才重新开始拍文艺片。   “是也不是吧。”裴延没有躲避,而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你们...”杨天斟酌片刻,“也还是可以继续保持联系的啊。”   “我也不想放他走,”裴延平静地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到了中午,雨仍旧没有停的征兆。杨天去临时搭建的食堂吃饭了,裴延说自己不饿,继续呆在屋里工作。   他的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微信消息不断。   尽管裴延招募女演员的消息是从公司发出的,可仍旧会有数不清的人想直接联系裴延,好像这样就能更容易被选上一样。   裴延看完近一周拍的素材,拿起手机打算把消息从上到下过一遍,有必要回复的他会简单回一两句。   消息很多,裴延有些烦躁。他皱着眉头点开微信,却发现聊天界面最上方置顶的对话框上有一个小红点,标了个1。   周达非:「那张奥涅金的票是你买的?」   裴延已经是阅尽千帆的年纪,可这一刻他仍旧像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勇敢又克制地向心爱之人表白被拒后又突然收到了对方的信息一样——不能说惊慌失措,只能说猝不及防。   裴延:「对。」   裴延:「我买的时候不知道你那会儿要去外地拍戏。」   周达非:「...」   周达非:「你还能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外地拍戏?」   裴延:“......”   暴露了。   反正已经暴露,裴延决定不直接回应这个话题。   裴延:「你那部电影现在应该已经拍完了吧。」   周达非:「你现在的语气特别像我爸在暑假还剩一个月的时候问我暑假作业做没做完,因为八月他要送我去上奥赛班。」   “......”   裴延:「所以你接下来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呢。」   周达非:「坦白说,不怎么样。」   周达非:「暂时没有碰到让我特别满意的项目。」   这是在裴延意料之中的。青年导演总是难逃被人挑选的命运,而周达非偏偏还喜欢对项目挑挑拣拣。   裴延很想帮助周达非,却又不得不克制。最终,他发了句模棱两可的:「你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周达非那边安静了很久,裴延知道他还是察觉出来了。   周达非:「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周达非一针见血地击破了裴延摇摇欲坠的幻想,他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片刻后。   周达非:「在你去看奥涅金的那天晚上,我差点被剧组解雇。」   裴延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股强烈的护短之情喷薄而出。   就这个小破剧组还敢解雇周达非?!   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周达非:「原因是女主——也就是资方的女儿,她认为我没有能力,认为我从前的作品是你教我拍出来的。」   裴延的一腔怒气缓缓冻住。   一直以来,比起周达非的作品质量,裴延更在意的是会有人欺负周达非。   裴延自己是那种说一不二型的导演,即使在他还没有那么成功的时候就是如此。他不服软不妥协,跟所有对他不服气的人硬碰硬——大部分时候,他都赢了;少部分时候,他输也输得趾高气昂。   导演在片场绝不能弱势,因为导演需要掌控一切。   然而,裴延未曾设想的是,周达非遭受的“欺负”竟然是由他而来的。   隔着屏幕,裴延仿佛能看到周达非面无表情的坚毅。他始终是那样的,像倔强的小兽,眼睛乌黑乌黑的闪着光,被啃咬得浑身是血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裴延想把周达非从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抱出来,摸摸他的小脑袋,然后看他在广袤富饶的旷野上奔跑,月升风起的时候就回到自己的怀抱里安眠。   然而,周达非是不会愿意的。   裴延:「我们都知道柠檬凉是你自己拍的。」   周达非:「对。但市场上存在信息不对称,我们都不可能要求其他人知道。」   裴延:「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周达非:「主要靠运气。这次的资方比较讲道理。」   裴延是导演,很多时候也是资方。他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很讲道理的那种资方。他能做到的仅仅是底线之上遵守规则,可他永远自我利益至上。   这天的雨下得格外缠绵,仿佛半个世纪都不会停了。下午剧组依旧是无法开工,天光倒是比上午亮了不少,许是乌云散了几分。   裴延坐在窗格下。他想了很多,但能说的很少。最后他的思绪又落到了奥涅金的纪念品上。   裴延:「这次你会在上海呆多久?」   周达非:「不知道。」   --------------------   我知道我这篇文两个人双箭头真的很晚,但是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关于双箭头晚和周达非是事业脑我都写在了置顶避雷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发展是需要一步步铺垫的(譬如我现在立刻按头他们在一起难道不离谱吗?)   不喜欢这种风格没有任何问题,尽管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看我写的文,但我依然建议不喜欢的姐妹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捂脸) 第96章 这个是真的   周达非说不知道自己会在上海呆多久,这其实是句实话。   他最近一直在联系新项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外地面试或者开始工作。他有给一些还不错的剧组投简历,也试过拿自己的策划案去拉投资。   这个过程不可能一击即中,没有回音、收到拒信才是常态。   周达非觉得,如果说周立群也曾经在他的成长过程中起到过些积极作用,那就是极大程度地锻炼了他面对挫折时不屈不挠的能力。   简历石沉大海算什么,周达非连收到金融系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都没打倒。   《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给的待遇不错,周达非拍戏期间吃住都在剧组,花销几乎没有,因此存款又满了点儿。   周达非对于吃住都要求极低,毕业到现在他最大的开支就是拍自己的短片。不考虑裴延直到现在还在打的工资,周达非新旧存款加在一起有六位数,房租一次性交了一整年,存款够他活好一阵子了。   因此这段不需要工作的空档期,周达非没有重拾家教的兼职。正所谓闲人出思想,灵感激发和艺术创作是需要时间精力的,周达非过了几天相对悠闲的日子。   早上七八点起床,看书看电影,有灵感的时候写写剧本;下午心情好就背着相机出门逛逛,拍点儿有意思的东西,不论晴天雨天;要投的简历和策划案则被周达非放到了晚上,他一般从十点开始投。   这次周达非在项目选择上比第一次更加谨慎,上回他经验太少,可选择的余地小到可怜;   如今周达非大小也是个有真正意义上自己作品的人了,听说《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在卢总的运作下大概率还能上院线,这让周达非的腰板儿比以前直了几分。   周达非很清楚,拍这种类型的电影他能做导演、能养活自己、甚至能慢慢积累人脉和知名度,但他不可能永远在这里打转。   周达非的打算是简历和策划案先投着,如果到今年夏天都还没找到合适的项目,他就再自己出钱拍一部小短片,去投一些含金量更高的电影节,为简历背书,争取曝光度。   有一天下午骤雨初歇。周达非20分钟的午觉醒来,窗外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此时沪上已入春,雨后的阳光总是比寻常时候照得人间更亮。科学的解释是地面积水反光,文艺的解释是雨水把大地洗了个干净。   周达非背着相机出门,漫无方向地走了几条街道,忽的发现这一片七拐八绕的小巷子有些眼熟。   哦,是他之前租住的地方,裴延举办金翎奖庆功宴那天他就住这儿。   街边的小店早不知道换了几茬儿,倒是摆摊卖小青菜的大娘还在坚守。   周达非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了他曾经住过的那栋楼。特定的环境、物品和声音会唤醒人们关于某一特定时期的记忆和感受,周达非在楼下站了会儿。   他的理智是平静的,情绪却察觉了一丝被动的焦躁——那是他住在这里时最常见的情绪。   当时周达非看整个世界都是不满的。他对裴延又怨又恨又看不起,还夹杂着他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就差扎小人诅咒了;他对自己也没满意到哪儿去,剧本写不出来就把自己往死胡同逼。   他对周立群的恨意也在那一年里达到了峰值。他厌恶金融系,不仅仅因为不喜欢金融,甚至不完全因为想做电影,而是很大程度源于极端渴望逃离周立群。   周达非似乎始终在奔跑。有时,他在逃离;有时,又像是在追逐。但更多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些什么。   今天站在这个胡同里,周达非想起他蹲在阳台上听邻居家转播裴延得奖的新闻,那个女主持人的用词是:年少成名、宝刀不老。   算周岁裴延当时还不到三十,竟然就能被形容为“宝刀不老”了?   周达非这段时间以来平静的心绪掀起一丝波澜,裴延和他的差距再次被赤倮倮地怼到他的面前。他开始烦躁,烦躁自己浪费了太多的光阴,烦躁自己还不够优秀。   雨后空气比往日更加潮湿,像是伸手一抓都能拧出水来。周达非心火燃起,在舒爽惬意的春风里觉得闷热。脖子上的相机也不知不觉沉重了起来,压得他呼吸急促像在高反。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曾经住过的地方唤醒了周达非的PTSD,铃声响起的瞬间他心跳猛得加速,担心是裴延打来的。   不久前裴延还隐晦表达过想要给予帮助。周达非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比起感激,他更主要的关注点是:裴延知道他的事业进展不那么顺利。   周达非不在乎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灰头土脸地挣扎。可同行相轻,何况是被他当面轻蔑过的同行——自己混到需要“竖子”裴延来帮他的地步,这口气往哪儿出?   周达非深吸口气,拿出手机一看:闫尤。   “.........”   漂亮小笨蛋闫尤是全宇宙头号快乐闲人。他时不时会给周达非发微信,打电话也有,有时候纯属是闲着没事试图找周达非聊天或者一起玩耍,也有时候明显是被裴延支使的。   周达非接通电话。果不其然,闫尤说自己来上海探望收养的小猫小狗,问周达非在不在上海,下午有没有空一起逛街吃甜品。   周达非既不喜欢逛街,也不想吃甜品,何况他今天心情还不太好。   但是闫尤在电话那头可怜巴巴的,说自己都没什么同龄人一起玩。   周达非很困惑,他印象中的富二代都是狐朋狗友成群结队。   “谁要跟他们一起玩,”闫尤对周达非的困惑嗤之以鼻,“乌烟瘴气的。”   “.........”   逛街吃甜品是不可能的,闫尤得知周达非在上海后立刻说自己来找他。   于是周达非找了家书吧,随便从书架上拿了本书,边翻边等闫尤。   闫尤很快就到了。他比上一次跟周达非见面时稍微胖了点,也白了点,脸颊上有若隐若现的婴儿肥,看起来嫩嫩的很可爱。   闫尤在书吧也不忘点奶茶。他吸了口珍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呀,都在忙些什么呀。”   “还行。日常就是投简历、试图拉投资。”周达非言简意赅。   “...哦。”闫尤神色茫然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没太懂,“听着好厉害的样子。”   “.........”   “你也可以找点感兴趣的事情做做,”周达非说,“我上次跟你说过。”   “我记得。”闫尤眼睛亮了亮,“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我打算回去上学了!”   “哦?”周达非很意外。   “这一年多我都没想到自己适合做什么,”闫尤拖着椅子往前挪了挪,“直到前几天我看见有一个专业叫什么,动物保护。”   “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你打算去学动物保护?”周达非想了想,“就我所知,这个专业不论是从学习、实习还是工作角度,都并不轻松。”   “我知道。”闫尤抿了抿嘴,眼睛眨巴眨巴的,“可是我看着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充实的样子,显得我好空虚、寂寞、无聊。”   “.........”   “我表哥最近也很忙。”闫尤说完才反应过来,立刻小心翼翼道,“你跟我表哥现在还有联系吗?”   周达非没有直接回答,“怎么了?”   “他最近在拍新戏。”闫尤自以为不明显地观察了一下周达非的神情,“在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地方,听说拍了一段时间又要换演员,反正特别麻烦。”   裴延在拍新戏?   周达非是完全没有关注到。   “我也不知道表哥在拍什么,但听我姑姑他们说,表哥这次拍的东西跟以前都不大一样呢。”闫尤说,“一开始我爸看我拍柠檬凉的时候长进不少,还想再把我中途塞进表哥的剧组随便演个小角色——结果表哥直接拒绝。”   “他还说,”闫尤声音小了点,“说柠檬凉都是你的功劳。”   周达非静静听完闫尤的话,片刻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闫尤在柠檬凉期间的长进,五成归功于他自己的努力,另五成的确是周达非的功劳。   周达非坚持原则不怕辛苦,每天在收工后督促闫尤排戏读剧本,才能有最终的效果。   然而,所有周达非在裴延手下干的活儿都会被自动记到裴延头上,周达非已经习惯了。   周达非不知道裴延是什么时候说的这话,会是在听说他差点被剧组解雇之后吗?   周达非想了想,没有再问闫尤。   “你今天来找我,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你表哥让你来的?”临别前,周达非问。   “我自己来的。”闫尤绞了绞手指。   周达非不是很相信闫尤说的话,却也没再追问。   “那你说要去学动物保护...”   “这个是真的!”闫尤瞬间扬起小脸。   “.........”   “不知道今年秋季入学还来不来得及,”闫尤认真道,“不行就明年。”   跟闫尤告别后,周达非独自走回自己的出租屋。   这里离他居住的地方只有两条街,傍晚华灯未上,下午明媚的太阳也不见了,乌蒙蒙的云重新笼罩着城市上空,有一种末日废土的气息。   周达非不太相信闫尤来找自己与裴延毫无关系。但这本身不能说明什么。   或许裴延只是想知道周达非现在过得好不好,就像学生时代暗恋一个人会心虚地请朋友去帮忙打探一样。   周达非决定,只要裴延的手没有伸过来,他就当没看见。   前方是个纷繁复杂的红绿灯口,目前正是绿灯。周达非隔着老远目测了一眼,知道这个绿灯肯定是过不去了。   他索性也就不赶,放慢脚步,红灯亮起的瞬间他离路口还有三米。   而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周达非心里钝钝地沉了下去   裴延或许是刚听完闫尤的汇报,裴延仍然没有放弃干涉自己。   绿灯亮了,周达非过马路时不习惯看手机。他把手机举到耳边直接接通,语气像日落后的初春一样,压抑着尚未褪尽的寒意,“喂。干嘛。”   “嗯?”电话那头却是个比裴延年轻得多的男生,他显然一头雾水,“周达非你怎么了?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对我有意见?”   “.........”   靠。   周达非迅速扫了眼手机屏幕:丁寅。   难怪嗓音有点耳熟。   “...没有,”周达非立刻切换成正常模式,“刚刚在过马路,人太多风太大马路太拥挤。”   “......”   “.....哦。”   “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儿吗?”周达非这次语气客气了许多。   “我听说你最近在揽活儿干,你打算做自己的项目吗?”丁寅问,“我接下来一年也没有安排,合适的话我们可以合作:我制片你导演。”   周达非在街边找了个不挡道儿的地方站定,皱着眉想了想,“你...不是一直跟着夏导干活儿吗?”   丁寅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如果跟着裴延不也可以平步青云吗?”   “......”   “你想摆脱裴延的控制,我也想撕掉夏导的标签。”丁寅说,“如果我们一起搞个小成本电影,应该会很酷。”   --------------------   我换了一个新的头像!是我同学昨天帮我画的老裴和肥肥!尽管下周我们都有不止一个Midterm(。但这也不能阻止摸鱼的快乐   PS对不起大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章没有分在下卷里(…)已经改过来了。。。 第97章 禁书之周   第二天,周达非和丁寅约在星巴克,不用点单也能坐一天的地方。   丁寅去前台拿了两杯白开水,开门见山道,“其实,拍《春栖》的时候我就有打算单干。”   这倒是周达非没有想到的。   《春栖》筹备时间很长,算上前期准备可能得有好几年。   “然后呢?”周达非有些好奇。   “当时我也把我的想法跟夏导提过。我能感觉到,夏导在理智上是很支持我的,只是在情感上——”丁寅微微思索着笑了下,“夏导对班底里的成员很有感情,特别是我们这些从小在夏导手上入行的人,都像他的孩子一样:我、刘珩,还有沈醉。”   “可不管怎么说,夏导最终没有阻止我,还尽可能地给我提供了帮助。”丁寅说,“只是在《春栖》开拍前不久,他突然查出来心脏有点问题。”   “这种慢性病要求患者静养、不能劳累、心平气和,等等等等。”丁寅抿了口白水,“但很显然,《春栖》开拍在即,夏导不可能听医嘱,我们甚至都没怎么劝他,因为这肯定是白费功夫。”   周达非想起几次与夏儒森碰面,夏儒森都神态威严,嘴唇却始终没什么血色;他的年纪还没有特别大,想来是常年殚精竭虑才落下了病根。   周达非:“那后来呢?”   丁寅苦笑道,“当时查出心脏的问题,夏导一开始完全不当回事儿,还是一切如旧。”   “直到他熬夜通宵后突发心脏病被救护车拉进医院,才稍稍注意了点儿。”   “不过这种注意,本质上是因为夏导意识到他的身体状况会阻碍他拍戏。”丁寅的神色认真了些,“《春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夏导从医院回来那天,说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部戏了。”   “他说如果以后精力真的跟不上,他宁愿不再拍戏也不肯砸招牌。”   周达非若有所思,“所以你又回去了?”   “嗯,”丁寅点点头,“我想了一宿。我觉得我还年轻,人生漫长,还有足够的时间实现自己的职业追求。”   “可《春栖》我如果不参加,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春栖》的男二一开始定的是不是沈醉?”过了会儿, 周达非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丁寅显然很讶异,怔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犹豫,片刻后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觉得《春栖》的男二像是给沈醉准备的。”周达非说,“可能这就是一个影迷的直觉吧。”   “...嗯。”丁寅叹了口气,“虽然男一一般都是刘珩,但夏导其实是更偏爱沈醉的。沈醉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天赋型演员,极其少见。”   “可是开拍前半个月,沈醉忽然说不演了,还玩儿起了失踪。”丁寅顿了顿,犹疑了好一会儿才道,“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听说他去面了《失温》。”   夏儒森是沈醉的伯乐、恩师,说有知遇之恩也不为过。   然而沈醉在明知这极可能是夏儒森收山之作的情况下,开拍前毁约,转投到向来不睦的商业片导演裴延门下,走上了顺风顺水的坦途。   尽管追求名利无可厚非,但这情景谁看了不得说一声忘恩负义。   周达非沉默片刻,“我觉得沈醉不像是这样的人。”   “我也觉得不像。”丁寅有些无奈,“可沈醉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件事就变成了夏导心里的一根刺。”   “上回你来工作室那天,沈醉就是来探望夏导的。结果两人没讲几句夏导又发起了火,沈醉怕给他刺激得心脏病发,才匆忙告辞。”   “夏导现在身体怎么样?”周达非问。   “不好也不坏吧。”丁寅说,“以前那种高强度的工作应该是不行了,夏导现在只能拍拍短片,或者做监制,就当是栽培后辈了。”   “其实你要是愿意去夏导那里,真的能学到不少东西。”   “我知道。”周达非说,“可我这个人天生就——”   “喜欢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丁寅戏谑道。   “......”   “也不算吧。只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而已。”周达非说。   丁寅和周达非今日碰面达成了合作共识。他们决定花一到两年的时间,拍一部小成本电影出来。周达非负责编剧、摄影、导演、剪辑等等艺术相关的部分,丁寅负责拉人拉投资联系场地等事务。   于是,周达非人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自己的班底。   班底暂时两人:导演周达非,制片丁寅。   丁寅少年时期就入行了。他人脉广泛、经验充足,再加上跟着夏儒森很多年,在圈内名声很好。这让周达非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在打磨剧本和分镜上。   算上写完没写完的,周达非手上林林总总有五六个长篇的策划,他和丁寅花了一周时间研究要用其中哪一个。只是周达非研究的重点在于故事本身的质量,而丁寅研究的是:这里面的角色方不方便挑选演员、能不能拉到投资、所需的场地好不好找。   最终,他们敲定了一个叫《禁书之周》的。这是周达非很多年前写的长篇故事,一直没写完。他开始构思的时候都还没上大学。   当时周达非上文化课的同时也在为申请电影学院要拍的短片做准备。那个时候的他年少轻狂心高气傲,尚未遭受过重大挫折,灵感充沛得全世界都塞不下。他写了好些个或长或短的故事,从其中挑了一个写完整后拍成短片,剩下的则都堆在了故纸堆里。   后来周达非每次想写剧本的时候就会把以前的故事找出来看看,他边记现在的灵感,边研究以前的故事有没有什么修改或者继续深化的可能性。   《禁书之周》的剧本没有写完,但人设和矛盾冲突已经设置得很成熟。   它仍旧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   -   裴延的拍摄小镇自从下了回“极尽缠绵”的雨后,就一连晴了好些天。   雨天大部分时候都停工,晴天就得抓紧点儿。女二还没选出来,裴延着重推进了栾微和沈醉的戏份,也包括部分剪辑出来栾微、沈醉和女二在同一场景,但拍摄时可以分镜头进行的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裴延这次的戏不同以往,他重选女二的消息一出,应征者仍是无数。   很快,过了初轮面试的女演员就陆续来到了这个小镇,共计三十余人。裴延给的说法是,这个筛选流程最长可能持续一整月,期间离开视作自动退出。   由于小镇天气晴朗,女演员们来的头一个星期裴延都没得空去面试。   这期间,裴延还接到了一个来自他小舅的电话。   这位小舅听说裴延的剧组又在招演员,想再次把小废物儿子闫尤扔进去锻炼一下。   裴延怀疑他小舅是不是脑子不好。   上次想把闫尤塞进柠檬凉也就算了,好歹那角色是个男的;这回换的是个女演员,怎么塞?   裴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谁料这电话刚挂没一会儿,闫尤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闫尤在演戏上并无天赋,也没什么兴趣。上次能坚持下来实属罕见,这次导演从同龄人周达非换成凶神恶煞的表哥裴延,闫尤光想想就觉得吃不下饭。   闫尤显然是听说了他爸要把他塞进裴延剧组的事儿,却还不知道裴延已经拒绝。他整个人张皇失措,让裴延千万不要答应。   裴延觉得无语。他知道他小舅并不指望闫尤演成什么大明星,只是自己下不了狠手教育儿子,所以才想把闫尤丢进剧组让别人教育。   归根结底,还是闫小少爷太废物了。   “你年纪也不是很小了,稍微长点儿心。”裴延有些不耐烦,“但凡你给自己找点儿正事做,你爸也不至于被逼无奈要把你送来剧组。”   “...哦。”闫尤在电话那头顿了片刻,才干瘪瘪道。   “行了,”裴延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我已经拒绝你爸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好的。表哥再见。”   这件事对裴延来说就是个小插曲,他转头就给忘了。   结果没过多久,闫尤竟然又打了电话过来,说自己打算重新回学校上学,学...动物保护。   裴延:“......”   裴延不同于周达非,他的整个学习生涯都局限在艺术领域,与动物保护相关的工作他只能联想到动物园管理员。   “你不会是因为我上次说的话,一时冲动就要去上这个什么专业吧?”裴延不是很关心闫尤,但这毕竟是他表弟,“你想清楚了。”   “也不全是。”闫尤似乎抿了抿嘴,“其实你上次跟我说的话,一年多前周达非就跟我说过。”   闫尤说完,电话里静了几秒。那天是个绝伦的阴天,裴延一大清早就和杨天带着几个工作人员上了山,架起摄像机在拍云。他坐在摄像机前,云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呢?”裴延主动问。   “我当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想不到什么适合我做的。”闫尤叹了口气,“唉,主要还是因为懒。”   “.........”   你也知道啊。   “所以你下定决心要去学了吗?”裴延说。   “嗯嗯,”闫尤好像还点了点头,“我都跟爸爸妈妈讲了。”   “我爸以后不会再想把我塞进你的剧组里了。”   “.........”   “我打算过几天去上海看看我收养的小猫小狗,先从自己照顾宠物开始。”闫尤说。   裴延:“你要去上海?”   “对,”闫尤在电话那头迟疑片刻,“...你跟周达非现在还有联系吗?他现在在上海吗?”   “我还挺想当面告诉他我要去上学的。”   风起了几分,把云吹得倏忽飘渺,好像不知不觉飘到了更低的海拔上。厚厚的云层遮住山峦,偶有几座不甚明显的山从白云稀薄的地方短暂露出。   “我不知道。”裴延沉默了很久后说。   “哦。”闫尤说,“那我问问他吧。”   “嗯。”裴延说,“如果他在上海,见面的时候你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第98章 第九个演员   连着两三日的阴天过后,剧组终于迎来了一场雨的假期。   而裴延还要继续工作,他要对女二的应征者进行面试。   从女演员们陆续进入小镇到真正举行面试,已经过了十天左右。当初名单上有三十余人,但真正等到面试这天的也就不到三十人。   裴延从不阻拦演员离开,他觉得心急成这样的也没那份耐心拍好这部戏。   面试这天,除了裴延,杨天、栾微和沈醉也都在场。   人在现实中和在镜头下给人的感觉很可能完全不同。比较而言,现实中吸引人主要靠颜值;但在镜头下,一个演员自如控制五官的能力更为重要。   裴延面试的时候,杨天就架着摄像机在旁边拍,看这些女演员从不同角度呈现的效果——这也是裴延要求的。   裴延在面试上的风格与周达非截然不同,他有时会在演员表演完后视情况指导点拨几句,然后让演员重来一次或者自由发挥。   裴延见过的演员很多,他知道不少演员——尤其是年轻演员,其实很有潜力,只是经验不足。这时候导演的点拨就至关重要,对于领悟力强的演员来说,这完全有可能达到点石成金的效果。   裴延的选拔不是从公平角度出发的,他不在乎演员走进剧组时的能力几何,他只在乎演员最终在他的镜头下呈现出的效果。   裴延面了一个上午加下午,所有演员一轮面完已经是一两点了,大家都还饿着肚子。   杨天的意思是今天就先到这儿,过两天再根据入围名单安排第二次面试。   可裴延看了看时间,觉得今天应该来得及。于是他宣布大家可以暂时自由活动,一小时后会公布入围名单。   名单公布后,没入围的随时可以离开,而入围者有半小时准备时间,之后将立即举行第二轮面试:和沈醉、栾微搭戏。   “你这上午刚过一轮,下午又继续?”午休的时候,杨天端着饭菜坐到了裴延身边。   农家大铁锅里烧出来的饭菜不怎么精致,但是特别香。这时节正是香椿当季的时候,和鸡蛋一起炒出来光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裴延却还盯着电脑,面对杨天的询问只嗯了一声。他正在筛选入围的名单。尽管包括杨天在内的很多人都参与了面试,但谁去谁留、怎么面试基本是裴延一人说了算。   “这也太赶了。”杨天说。   一天之内进行多轮面试,这其实是裴延跟周达非学到的方法。它异常高效,至于效果——忽略那个一脑门歪心思的柠檬凉前男二,整体还可以。   而且裴延觉得周达非说得对,演员拿到所需的剧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该准备的都应该已经准备好,没准备好的能力和态度至少一个有问题。   “赶的也不是只有他们,”裴延很无所谓地抿了下嘴,“我拍戏难道时间不赶吗?”   今年的银云奖不久前刚刚开放报名,截止是在十月。裴延的《左流》现在一半都还没拍到,之后还要补女二的戏份,还要剪辑、后期、送审,时间不是一般紧。   “你怎么就非得赶今年的银云奖呢,”杨天叹了口气,“又不是以后就没有了。”   “一年就能做完的事我为什么要等四年。”裴延随意道, “还有,你怎么知道以后的我不会继续参加呢?”   “.........”   裴延终于正式确定了入围名单。他把文件发给负责公布名单的工作人员,随便吃了几口饭。   半小时后。   尽管来面试的女演员从外形到演技都还不错,但经过裴延毒辣的打分,一轮面试后只剩下了不到十五人。   由于时间有限,上午面试的时候裴延没有着重去看演员的履历。下午每个演员在和栾微沈醉搭戏前,能有十分钟的沟通时间。裴延就会趁这个空档了解一下演员的背景和过往作品。   面到第九个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在栾微的抗议下,裴延同意现场休息20分钟。   第九个女演员格外年轻,看着眼生,但身上很有劲儿,一进来就想找嘉宾搭戏。栾微帮人搭了一下午的戏明显已经累了,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于是这第九个女演员就去找沈醉。   沈醉外表柔弱声音轻缓,乍一看很好说话,不像其他知名演员那么有距离感。   由于是在休息,场内还有其他下午来面试的女演员。能进裴延的剧组面试本身就很难得,是一个展现自己、拓展人脉的绝佳机会。   裴延其实不怎么累。这种强度的工作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事儿。杨天没有架子,很和善地跟年轻演员搭话,鼓励他们,裴延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观察每个演员的举手投足和神态。   虽然演员与扮演的角色在很多时候都大相径庭,但一个人的修养、心性和领悟能力是能观察出来的。   裴延发现那第九个女演员个人素质还不错,除了有些过于争强好胜。   于是裴延提前翻了下她的简历:卢羽。   没有听说过。   裴延又继续往下看,发现她在个人作品一栏写着:《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一番女主。   “......”   裴延对周达非的现状无比关心,自然知道他拍的电影叫什么。   裴延还记得周达非说过,这部电影的女主是资方女儿,曾因为高度不信任想解雇他。   “你怎么了?”杨天忽然发现裴延的眼神变得有些内容。   “没什么,”裴延若无其事地把简历放下,“就是觉得眼睛有点吵。”   “......”   20分钟很快就到了。裴延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全场霎时安静了下来。   杨天和沈醉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栾微则才慢悠悠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闲杂人等开始退场,卢羽手上还抓着剧本,深吸口气咬了咬嘴唇,站到一旁等着上场。   可她刚走两步,裴延忽然面无表情地对她招了招手,“卢羽是吧。”   裴延很少亲自叫演员,卢羽有些紧张,“是的。”   闲杂人等还没退干净,场内人不少。裴延看着卢羽旁若无人道,“你过来,在你表演之前,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杨天讶异地看了裴延一眼。裴延尽管会点拨演员,但从来不会在面试前就点拨。   和这世界上大部分脑子正常的人一样,卢羽本能地觉得裴延很不好相处,她怕得要死却还不得不强行给自己打气,慢吞吞地挪到裴延面前。   “《柠檬凉》是周达非拍的,跟我没有关系。”裴延耐心地看着卢羽,他声音不小,一字一句道,“听明白了吗?”   卢羽:“.........”   场内其他人:“.........”   杨天好像还没立即反应过来裴延这句话的意思,栾微却已经笑出了声。沈醉坐在栾微旁边,从听见周达非三个字开始就一动也不敢动。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裴延看见卢羽的反应似乎很舒了一口气,他悠闲地架起了钢笔,“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现在可以开始面试了。”   - 第99章 幼稚   卢羽的心理素质比看起来要好。   尽管面试前被裴延狠搞了一次心态,她的发挥也没有很失水准——当然,这是针对她既定水平而言的。   裴延看了卢羽的履历,发现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只有还没上映的《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   卢羽在校园作品里的表演也是用力过猛、差强人意,裴延主观揣测,她能有如今的实力,周达非功不可没。   “周达非好像一直都很有耐心,很擅长调教废柴演员,”裴延若有所思地想着,“他连闫尤都能教出来。”   这天二轮面试结束后,结果没有立即出来。裴延一个人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最后的几个女演员中进行斟酌,思考要不要再面一轮。   期间闫尤发来了微信。他说自己已经去上海见过周达非,说周达非很忙,但看起来很有精气神。   裴延看着闫尤的描述,忽然后悔没让闫尤拍一张周达非的近照给自己。   裴延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周达非了。不知道他头发有没有长长,是白了还是黑了,胖了还是瘦了...   胖了好像不太可能。以周达非的工作强度,能胖起来简直有鬼了。   就在裴延独自遐想着懊悔的时候,闫尤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闫尤:「对了,周达非那天还问我去找他是自己去的还是你让我去的,我说我是自己去的」   “.........”   裴延这一刻真的怀疑闫尤的脑子有问题。以周达非的敏锐程度,他都问出来了,你还敢说是自己去的?   你敢说他敢信吗?   闫尤:「但我后来想了想,觉得他有可能还是猜出来了你让我帮忙去看看他。」   闫尤:「尤尤忧伤.jpg」   “.........”   裴延:「你觉得呢。」   闫尤:「!他不会真的看出来了吧?他会不会觉得我在骗他?」   闫尤:「尤尤大哭.jpg」   “.........”   裴延觉得脑仁疼。他胡诌了三两句话把闫尤安抚完,才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上面罗列着第二轮后在裴延心目中入围的女演员的各项资料和打分,裴延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定下女二了,可他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   周达非必然是看出了闫尤受到指使,却没有什么反应。裴延现在很矛盾。   周达非如果来质问,裴延会觉得棘手;可周达非毫无反应,裴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闫尤说他也有告诉周达非有关裴延在拍电影的事,裴延想,周达非会好奇我在拍什么吗?他知道沈醉又是男主吗?他会考虑在它上映后买票去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就像裴延的每一次或明显或试探的举动,周达非发现后都可能有反应,也可能没反应。   这时已经晚上九点,裴延上一顿饭还是午餐,且吃得不多,可他却不觉得饿。   山谷的春夜清凉通透,群山之间挂着星星。裴延的书桌就在窗前,窗子没关,老旧的窗格外悬着的像从前的月亮。   裴延不像周达非那样喜欢背着相机到处跑,但他其实也很擅长摄影,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父亲。   设备的质量会影响画质,却未必影响视觉美学。裴延拿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取景拍了张月,斟酌五分钟后还是发给了周达非。   裴延想,周达非会不会回复呢?   应该会,他很少不回消息。   那他会问我闫尤的事情吗?   会生气吗?   ...   五分钟后,周达非的消息回了过来:   「你到底跟卢羽说什么了?」   裴延:“.........”   周达非:「她发微信跟我说今天去你的剧组面试了,但是面完都没等出结果就马不停蹄地跑了。」   周达非:「考虑到卢羽的性格,她既不会随便逃跑,也不会跟我讲废话。」   周达非:「所以?」   裴延是万万没有想到卢羽还有周达非的微信。毕竟周达非习惯用邮件沟通工作,而他和卢羽的私人关系估计也不怎么样。   裴延:「没什么。我只是跟她说柠檬凉是你拍的,跟我没有关系。」   裴延:「澄清一下误会。」   裴延发完消息后忐忑了好一会儿,担心周达非会再来一句“你的手伸得太长了。”   然而,一段时间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后。   周达非:「哦。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在她企图把我踢走后我跟她谈了一次,等到戏拍完的时候她已经从她那进步飞速的演技里直观感受到了我的能力。」   周达非:「她还来跟我道过歉。」   裴延:“.........”   周达非想了会儿,回忆起闫尤说裴延跟闫尤他爸也解释过这件事,于是又补了句:   「你并不需要见人就帮我澄清柠檬凉确实是我拍的这件事。」   「我没有那么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我。」   裴延没有因为被周达非拂了好意就心生怨怼,他现在纠结的是周达非的真实想法。   以周达非的性格,他应该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像卢羽一样“直观”感受到他的能力;   他甚至可能觉得裴延的澄清本身就是另一种“手伸得太长了”的表现,他要靠自己让别人看见。   裴延在对话框里敲了几个字、删掉、再敲、再删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可能周达非已经生气了。   周达非:「更重要的是,」   于是裴延微微眯起了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想知道周达非心目中“更重要的是”是什么。   片刻后,聊天框内跳出了一行字,   周达非:「这会让你显得有点幼稚。」   “.........”   -   在裴延穷尽人力和资源为《左流》的拍摄精益求精的时候,周达非目前只有两个工作人员的《禁片之周》也在缓慢推进。   从春末开始,直到夏天结束,周达非都独自呆在上海。   丁寅去拉投资组班底了。而周达非的日常工作就是写剧本、画分镜,在投资有点眉目后间或见一些演员。   他们有对外招募,但更多来面试的演员是通过丁寅在圈内的人脉联系到的。   周达非会跟每一个演员聊,阐述自己在《禁片之周》里所想表达的故事,观察对方是否对此有兴趣、是否契合这个角色、是否有自己的领悟。   对于周达非这个级别的新人导演来说,他和演员之间是一种平等的互相选择——并且更多的时候,他的位置是相对劣势的。   周达非能感觉到,尽管当初卢羽的话十分过激,可这其实代表了圈内很多人对他的普遍看法,只是大部分人会把偏见甚至蔑视放在心里。   一个骄傲的人会有很多事情无法承受,但一个更骄傲的人什么都可以承受。   周达非不会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演员略带探寻的目光就感到膈应,就像他早已不会为被卢羽骂、被其他人误解生气一样。   除了丁寅联络到的,周达非也试探性地联系了很多相对知名的文艺片演员。   向他们的工作邮箱或者经纪人的邮箱发邮件,绝大部分时候是石沉大海,偶尔能有一两个感兴趣的,能聊上两句。   八月的时候,丁寅拉到了一笔还可以的投资,这意味着《禁片之周》从一个空头支票变成了确实有面粉的大饼。   拉到投资后可以做的事情更多、更具体,周达非火速根据投资的数额做了预算,计算他们的各项基本支出和是否能有盈余——这将决定他们能租什么样的场地、能组什么样的班底、以及能请什么样的演员。   丁寅带着投资回到上海,“所以现在咱们就算正式立项了,可以正式签班底和演员了。”   “嗯,”周达非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能省的就省点儿。”   “摄影和剪辑我都可以自己来,我不需要工资。”周达非的对着预算表浑身都烧起了葛朗台之魂,“内景场地看看亲戚朋友家有没有能借用的。”   “还有,”   “对了!”丁寅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打断了周达非。   周达非有些不满,“怎么了?”   丁寅试探着道,“裴导那边...没有问题吧?”   周达非愣了愣。   裴延?   裴延又有什么问题了?   “什么问题?”周达非有些奇怪。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约是签在裴导公司的?”丁寅见周达非明显遗忘的茫然表情,提醒道,“上次你那个电影也是走他那儿签约的吧。”   周达非:“.........”   ...好家伙。   又给忘了。   “你的工钱应该要和公司按比例分成吧,”丁寅把周达非的电脑扒拉过来,认认真真看了眼预算,“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去趟公司。裴延可是我们电影圈有名的会赚钱,不知道他允不允许旗下的人——尤其是你,以远低于市场水平的价格被剥削。”   “......” 第100章 信号   周达非第二天就去了裴延公司的经纪部门,向负责人递交了审核材料。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周达非比上次淡定许多。这里的人也多了些,可能是由于老板不务正业,现在裴延旗下的艺人经常会从外面接项目。   周达非这几个月也隐约听说了些关于裴延新戏的消息,大多简略不知真假,能确定的只有目前还没拍完。   周达非掰着指头算了算:八月底了都还没拍完,这电影赶今年的春节档有点紧张啊。   裴延从《沉睡小火车》往后的每一部电影都是春节上映。周达非没有想过最新的这部会有什么例外。   从裴延的经纪部门出来,周达非径直往外走。这层会停的电梯有六台,而电梯口前的人依旧不少,大部分都是裴延公司里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   电梯间旁有扇大大的窗,周达非往外扫了眼,纵横交错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和车像小小的蚂蚁。   这栋建筑位于上海市的中心,租金不菲。对于如今的周达非来说,他连这里一个月的水电费都负担不起。   诚然,周达非并不以能租下摩天大楼作为办公场所为人生的奋斗目标,但他依旧会很不服气地想:不知道裴延当年是如何起步的,会不会也像如今的我、像马路上无数个奔忙的普通人一样。   嘀的一声,亮起的灯昭示这趟电梯往下走。周达非排在队里,他能感觉到仍然有人偷偷往自己这边看,目光如有实质。   周达非早就习惯了。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抬脚打算进电梯,却被人从身后叫住了,“周达非!”   周达非回头一看,李秘书。   “.........”   李秘书尽管名义上只是个秘书,实际上在裴延的公司里很有地位。裴延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电影上,他又没有合伙人,很多日常的公司杂务都由李秘书处理。   这次去小镇拍戏,因为那里交通不便,有时候信号还不好,裴延这段时间也没什么需要李秘书跟着一起的工作,就把他留在了上海。   “周达非,”李秘书手里正拿着周达非几分钟前才交到经纪部门的材料,“好久不见啊。”   李秘书知道太多事——尤其是关于裴延和周达非的,这让周达非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周达非笑了笑,“好久不见。”   李秘书来了,周达非自然是没能顺利坐上这趟电梯。   “我看了下你交来的材料,”李秘书领着周达非就进找了个迷你会议室,“觉得...。”   周达非:“嗯?”   “你不要多想啊,”李秘书时刻注意着周达非的神情,斟酌了一会儿,“公司本来也就有义务为签约对象审核项目、谈条件、过合同,不只是对你,其他人也一样。”   “这我知道。”周达非点点头。   “你这个项目,”李秘书翻开几页,“别的先不说,单就工资这一条...”   “是比较低。”周达非坦然承认,“这是因为我们预算不够。这部电影是我——我和丁寅决定一起做的,它是工作,但某种程度上又不完全是工作,因为我主要不是为了赚钱。”   “所以预算有限只能先从自己这里省起,你们在合同上看见的工钱都是我自己算出来的。”周达非说。   “.........”   李秘书显然十分为难。   周达非猜测裴延临去拍戏前交代过李秘书什么,很有可能是又要他关照周达非又不让他管太宽的极端无理矛盾要求,让人难以把握尺度。   “这份审核材料,还是要给裴导看的。”李秘书有些无奈。   周达非随意点了下头,“没问题。”   “如果他,”李秘书像是不知道怎么暗示周达非这很可能是一份裴延不会通过的合同。   周达非领会到了李秘书的意思。他想了想,“裴延要是有什么意见,你就让他直接跟我说。”   “.........”   周达非说完,起身向李秘书告辞,离开了这栋大楼。   回去的地铁上,丁寅发来了微信询问周达非上午的情况进展。   丁寅:「怎么样?」   周达非:「材料都交了,应该问题不大。」   周达非:「从上次的经验判断,最多也就等个几天。」   丁寅:「ok」   尽管李秘书面对周达非这次的项目十分为难,可周达非并不觉得裴延会在这里卡他。   原因很简单:没有意义。   不会有谁比裴延更明白电影对周达非的价值是与金钱和地位无关的,它更多的是关于梦想、自我和自由。   上次的审核材料交完后很快就得到了审批,周达非估摸这次也差不多。   然而,一个星期后,经纪部门那边还是毫无消息。   -   当裴延终于收到李秘书发来的邮件,距离周达非去公司那日已经过去整整九天。   原因很简单,没信号。   那天裴延被周达非毫不客气地评价了声“幼稚”后,好一会儿愣着的神都没能回过来。   直到杨天敲了几下门后没听到回应,试探着推门进来,裴延的神智才缓缓归位。   “你干嘛。”   “我,”杨天找了个板凳坐下,“我来打探一些剧组成员——包括我在内都很关注的问题:女二的人选您定好了吗。”   “还没。”裴延说。   电脑屏幕上并排列着几个裴延觉得还可以的面试者,杨天凑上去看了眼,忽然指着最下面的一行说,“其实我觉得卢羽挺不错的。”   “......”   裴延不置可否。   “你也真是的,大庭广众下直接就——”杨天看着裴延,十分无奈,“我看卢羽的履历,她上部戏是周达非拍的。你该不会是听说了她跟周达非有什么矛盾,就非得找回场子吧?”   “这跟你有关系?”裴延不想直接回答杨天的问题。   “跟我是没关系,”杨天撇了下嘴,“就是显得你有点...”   裴延冷笑一声,“幼稚是吗。”   “你也知道啊!”杨天白了裴延一眼,“你到底打算选谁?要是打算选卢羽就得抓点儿紧,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她和她助理正在收拾行李箱,估计是被你搞了心态,已经准备走了。”   裴延拿鼠标在屏幕上圈出两行,“单论实力,这两个女演员都比卢羽好。”   “是。”杨天说,“但我觉得卢羽那张脸适合上大屏幕,而且人看起来聪明又坚韧。”   “你要是觉得她不行,为什么还把她放进来。”   “卢羽上部戏是周达非拍的,在这之前她的水平一团稀烂。”裴延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总觉得,承认她如今的能力就等同于承认周达非的能力,和努力。”   杨天眯了下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裴延的逻辑。   “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杨天问,“要不要再面一轮?”   “我并不认为卢羽比其他几个女演员更具备潜力和适配度,我只是单纯...”裴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很‘幼稚’地把她和周达非联系在了一起。”   “所以我有点矛盾。”   杨天见裴延不像是已经做好决定的样子,便也没有再追问。   他犹豫片刻,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那什么,你最近...跟周达非还有联系?”   “...”   “有。”   “哦?”杨天来了兴致,“聊了什么?”   “嗯...”裴延想了想,“他刚刚骂我幼稚。”   “.........”   杨天走后,裴延仍在回味周达非骂他的那句“幼稚”,不自觉嘴角带了点笑,片刻后却又回过神来,迅速恢复了平常的面无表情。   电脑上的时间显示现在已经接近午夜,裴延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浪费了好几个小时。   什么都没干。   裴延感到一丝警觉,他不希望自己是个恋爱脑。他也确信,周达非不会喜欢恋爱脑。   裴延去院子里的厨房随便搞了点吃的,回来把今天入围的女演员的表演视频又看了一遍。   杨天说卢羽很有潜力,裴延却没有发现。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杨天说得不对,只是他没看见足够的证据支撑这一说法。   裴延想,自己之所以会把卢羽放进纠结名单,归根结底仅仅是为了那一丁点儿微末的跟周达非的联系而已。   可事实上,这种联系有如空穴来风。更重要的是,裴延认为自己不应当将任何私人情绪带进他的工作里,特别是当这份工作是电影时。   最终,裴延选了另一个年纪比卢羽大一两岁的女演员,童星出身没有长残,经验相对丰富。   女二定好之后,《左流》的拍摄就进入了一个相对匀速的正轨,一直没再出什么岔子。   一方面是,大部分人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部电影的拍摄风格;另一方面,裴延毅然决然换人的举动也警醒了很多人,谁都害怕自己是下一个被换掉的。   面不上裴延的剧组很正常,但被裴延从剧组里踢出去,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触到什么优质资源了。   裴延的《左流》从寒冷得与冬天无异的初春开始拍,而后天渐渐暖了,这个山谷间的小镇在七八月迎来了雨季。   这里夏天暖湿气流充沛得可怕,遇山坡爬升后形成漫长的暴雨,少有停歇。   尽管近年来政府在修路和预防山体滑坡等地质灾害上花了不少功夫,但碰到一连几天的暴雨如注,停电、没信号等等仍属常见。   裴延的剧组这次就遭遇了大规模的没信号。村里收到了通知,说这次的抢修可能要一周左右。   这会儿《左流》的拍摄已经进入末期,大部分时候是在补和女二相关的戏份。裴延想了想,觉得这次拍摄本身没有必须用到信号的地方,兴师动众离开小镇不仅价值不大,而且耽误时间。   于是这场没信号给裴延带来的唯一影响,就是让他决定以后出去拍戏一定要备上卫星电话——他之前的戏都是内景,外景也是在城市,基本不存在没信号的问题。   这没信号的九天,全剧组成员在裴延的高压下被迫一起过上了“返璞归真”的生活。不能上网,连电话都打不了;不工作的时候也只能跟别人聊天或者坐在一旁发呆。   这种简单、纯粹到极致的片场环境,让裴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他十岁那年在父亲的剧组,因为实在无聊开始鼓捣唯一的玩具:摄像机。   “有什么区别呢,”拍完最后一场戏,裴延定定地坐在摄像机后想着,“后来这个世界丰富多彩到令人眼花缭乱,最好玩的还是摄像机。” 第101章 谢谢   信号消失九天后,《左流》的最后一场戏拍完了。又过了半天,信号姗姗来迟。   直到此时,裴延才收到那封李秘书发来的邮件。   李秘书说周达非再次去了经纪部门,他在邮件里着重强调了两点:工资水平低、合作伙伴是丁寅,并附上了审核材料。   裴延都不需要李秘书额外解释,他很快就明白这是一个由周达非和丁寅发起的小成本电影项目,它的好处是自由度相对较大,坏处则是投资很难拉,通常预算极其有限。   事实上,绝大部分这种类型的电影都是需要导演自己往里贴钱的,甚至还要贴不少;周达非作为新人,他的电影拉到投资,估计跟丁寅的人脉有很大关系。   与李秘书以为的不同,裴延觉得这个项目问题不大。这可能是因为裴延从一开始就知道周达非一定会走上这条路,也可能是因为裴延自己也是这么走出来的。   于是裴延亲自过了遍合同,邮件回复李秘书让法务部门再审核一下,没问题的话立即给周达非走流程。   发完邮件,裴延想了想,还是给李秘书打了个电话。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李秘书还是立刻接通了。   “裴导。”   “之前我们这边突然没信号,”裴延说,“所以耽误了。我发给你的邮件你看到了吗?”   “刚刚看到,正在加载。”李秘书说。   “嗯,”裴延说,“项目没什么问题,你照我邮件说的做就行。”   “另外,以公司名义给周达非的剧组上个保险。”裴延说。   “全剧组吗?”李秘书问。   裴延:“对。”   裴延自己的剧组一直都会买保险,但周达非的剧组...裴延觉得他没有这个闲钱。   经历过这次的没信号,裴延愈发觉得拍戏过程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另外,再以公司福利为名,出一笔用于剧组人员住宿、餐饮等日常费用的钱,”裴延知道周达非不会接受自己的投资,又担心他们剧组穷出毛病,只能打这种擦边球,“主要用于保障剧组成员在拍摄期间的基本生活和安全。”   跟李秘书交代完,裴延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跟周达非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次的审核会拖这么久。裴延知道以李秘书的缜密和敬业,在给周达非反馈审核结果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顺嘴提一句”,可自己去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说不定会幸运地得到周达非的又一顿痛骂。   裴延从晚上一直纠结到第二天早上,高效的李秘书打来电话说经纪部门已经把审核通过的结果反馈给了周达非,并同时告知了他此次审核时间长的原因。   “.........”   裴延第一次希望自己公司的办事效率能够不要这么高。   “周达非有说什么吗?”裴延问。   “我问了一下给周达非打电话的工作人员,”李秘书说,“他说周达非好像很忙,就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   裴延:“就这些?”   “对,”李秘书顿了顿,“就这些。”   裴延有些失望。裴延再次陷入了那个怪圈:当他因种种原因或主观或客观与周达非产生联系时,无论周达非有无反应,他似乎都不会开心。   裴延有着一针见血的敏锐,即使对自己也一样。他很快就明白,这是因为周达非从来没有给过他想要的反馈。   裴延平静到近乎残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没有办法让他喜欢我。”裴延想,“事实上,我只希望有机会能多见见他。至少要找个机会把奥涅金的纪念品送给他。”   从小镇出来,裴延在临近的省城请全剧组吃了顿杀青宴,这是惯例。   裴延作为导演,也是投资商,自然是坐在主位,总有源源不断的人走到他身边敬酒。裴延不逼别人喝酒,自己在这种场合不喝,他基本上是只抿一口茶,半杯茶给他抿了一整顿饭都没抿完。   席间裴延想起他的上一部戏——一波三折的《失温》杀青时,也有这样一顿饭。裴延从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应酬,可这么多年他只放纵了那一回:跟周达非一起翻出去了。   周达非找了家特接地气的小店,还吐槽裴延戴口罩的行为,说压根儿没人认得他。   裴延想着,忽然笑了出来。   杨天就坐在裴延旁边,闻声讶异道,“你好端端的笑什么。”   “还笑得这么阴阳怪气。”   阴阳怪气?   裴延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   这顿饭吃完,《左流》的拍摄流程就算是彻底走完了,之后就是后期。   就事论事,留给后期的时间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字能形容的。马上就是九月,银云奖十月截止报名,而裴延的后期还一点儿都没做,火烧眉毛都形容不了现在的紧迫性。   然而裴延反倒挺笃定。   因为比起拍摄,裴延觉得后期里不可控因素少了许多,甚至可以趋近于零。裴延自己相当全才,基本上没有他不会做的;他还有成熟的后期班底,不至于误事。   回到上海后,裴延变得比在小镇时更加忙碌。后期的作用往往比外行能想象的要更大,裴延尤为重视剪辑。   他一直认为,剪辑本质上就是二次创作。剧本和拍摄的镜头都是素材,而剪辑就是把素材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线性罗列出来,它能把一个平平无奇的凶杀案变成悬疑片,也能把平铺直叙到无聊的人物欲望和情感杂糅进打乱了的叙事线里——某些时候,它甚至能呈现出一个与最初相去甚远的故事。   这次《左流》的剪辑,裴延打算全由自己操刀,这无疑占用了他过多的时间精力。   慢慢的,业内敏锐的人发现,裴延到现在都没有为《左流》上片的档期和排片做任何努力,而他从前总是从影片都没正式开拍的时候就开始安排排片。   大家轻而易举地发现,《左流》对于裴延的意义极其纯粹:裴延不缺钱,也众所周知的没有艺术情操,这部片子对他唯一的价值只能是冲奖。   -   接到经纪部门打来的电话时,周达非刚下高铁,在纷繁复杂的北京南站里转圈,打算搭地铁去机场,他今天要去见一个挺有分量的演员。   这通电话带来的信息量让周达非脚步顿了片刻,还因此在地铁检票闸口前排队时被后面那人挤了下去。   周达非十分无语,回到故乡让他骨子里那股痞劲儿又上来了,他狠瞪了挤他那人一眼。那人也是个怂包,见周达非不好欺负只能又让了下来。周达非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打开交通码前对着手机随口说了句“知道了,谢谢”。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之前经纪部门的审核结果迟迟没下来,周达非有点儿起疑。他留着心,却也没有停下手上正要紧的工作:招募演员。   他经受过太多挫折,所以他对于未如预期发展的事情总是接受良好。   审批很容易出现种种意外,特别是大老板天高皇帝远不在上海的时候。可能某环节的同事生病住院了,又可能签字的领导老家来人了,等等等等。   周达非倒是没想到真实原因是裴延拍戏的地方没信号了。   裴延会选这么艰苦的地方拍戏?   还真是怪令人惊讶的。   周达非在心里啧啧两声,就当向裴延表达了来自同行的纯粹敬意。   今天对周达非来说挺重要的,他没有太多功夫耽误在感叹上。   昨天晚上临睡前,周达非之前海投的策划案得到了一个回复。与之前收到的回复不同,这次回复周达非的是一个十分知名的文艺片演员。   这个演员作品不多,拿过些小众电影节的影帝。他不拍戏的时候常居北欧,谈不上与世隔绝,但肯定离群索居。   他的代表特征是在戏以外的地方总是面无表情,说话也平得像一潭死水,比AI还AI;可一旦进到镜头底下,他又极其自然,相当擅长特写、一镜到底等高难度动作,表演宛若浑然天成。   周达非给AI影帝发邮件的时候纯属碰运气,根本没指望能得到回复。   谁料昨天这位AI影帝回复他,说自己要去给一个朋友的剧组客串,将于东八区时间明天上午12点落地北京,愿意抽空跟周达非见面谈一下。   周达非大晚上看邮件生生看清醒了。他相当积极主动,立刻邮件回复说自己可以在明天上午12点前到达机场接机,如果方便请对方提供一下航班号。   十分钟后,对方回复了航班号过来。   这个时候订第二天的机票会很贵。为了早上就能到北京,周达非买了大半夜从上海开往北京的高铁。   国际航班一般都会比预计时间到得早一点。   周达非十二点刚过的时候就在约定地点看见那位AI影帝一个人推着行李小车出来了,他连忙上前,庆幸自己来得准时。   “罗老师您好,我是周达非。”   “你好。”AI影帝名叫罗木,语气平得名不虚传。   “您要休息一下吗?”周达非说,“还是我们直接找个您比较喜欢的地方谈谈?”   周达非虽然预算有限,但也不能在这会儿抠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就算罗木要吃米其林,他也会掏钱。   “不用,我的知名度还没有那么高。”罗木说,“在机场找个星巴克就行了。”   “.........”   罗木说话声音木得可以,但在情感上的领悟能力却很强。   周达非看出来他不喜欢弯弯绕,便直接把大纲剧本拿了出来。罗木读剧本的时候周达非就在对面看着,他能感觉到罗木是喜欢自己的剧本的。   《禁书之周》的故事就设定在一个细节上很真实、整体世界却处处都是趋近梦幻的疑点,海边、森林、小木屋。   看似很接地气,实则充满疏离。   罗木看完剧本,又跟周达非简单讨论了几句情节和人物。罗木对这个故事有自己的看法,这是好事——这意味着他有兴趣。   差不多聊了一个小时后,罗木放下了剧本。   周达非知道接下来的聊天内容才决定了今天的关键走向,也许罗木会谈谈佣金的问题。   “我对国内电影圈的人际关系不太了解,”罗木喝了一口放凉的热咖啡,“听人说,你是裴延的学生?”   “......”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大多阴阳怪气,可从罗木嘴里说出来意外的正经。   好像他真的认为周达非仅仅是裴延的“学生”。   “对。”周达非也没有否认。   罗木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表情,“嗯...裴延是个有才华的人,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周达非听得耳熟,他没记错的话夏儒森应该也说过。   罗木选片独到,是对艺术很有坚持的人。周达非猜想,只怕他是看不上裴延向金钱名利弯腰的行径。   背后说自己老师坏话肯定是不可取,何况周达非如今对裴延的看法客观了许多。   但都聊到这会儿了,怎么也不能让远在天边的裴延毁了自己这都要到嘴的合作。   周达非沉吟片刻,“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罗木讶异地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表情,“费孝通。”   “没错。”周达非不卑不亢地笑了下,“这就是我的看法。” 第102章 风险对冲   罗木没有立即给周达非明确答案,但他说会在一个月内邮件回复自己的最终选择。   周达非十分理解,把罗木送上了机场门口接他的车,才又搭地铁去了北京南站,路上订了回上海的高铁票。   在高铁站候车厅里,周达非再次接到了来自裴延公司的电话。这回是财务部,说为了保障员工在工作中的身心健康和生命财产安全,公司会给周达非的剧组投保,并对餐饮住宿进行补贴,请他在开拍前提供一些必要信息。   “.........”   “这什么时候的规定啊?”周达非问。   就算他会计挂过科,他也知道这么大方的公司净利润十有八九得是负值。   “昨天,”财务部工作人员一本正经,“据说是因为裴导自己拍戏时遭遇到没信号的问题,所以决定在福利保障上追加资金。”   “.........”   周达非举着手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前方闸口已经亮起绿灯,他乘坐的高铁班次开始检票了。   四周闹哄哄的,头顶上大喇叭机械女声在回音的作用下显得空灵诡异,像来自另一个时空。   “周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吗?”财务部工作人员说。   “我,”周达非忙着排进检票队伍里,他复杂的思绪碰撞在一起,最终说了句,“没有了。”   来北京见罗木只是周达非日常工作中的一个美妙的小插曲,却不会影响他繁忙的日常工作。   周达非这天晚上才回到上海,他和丁寅约着在一家高中附近的小牛肉面馆碰面,顺带交流一下进展。   丁寅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联络班底和场地,目前剧组的工作人员已经达到了7人,至于场地...暂时还没找到物美价廉的。   周达非说自己今天跟罗木聊得不错,觉得有希望;只不过如果真的罗木来演,那么演员片酬相关的支出势必增加,这也就意味着其他方面的开支必须进一步压缩。   丁寅叹了口气,“再说吧。如果罗木真的肯来,我们或许可以靠他招些其他演员。”   “嗯。”周达非点了下头,顺手在自己的这碗牛肉面了撒上了半瓶辣椒油。   丁寅在对面看得目瞪口呆,“我很少见到北方人这么能吃辣的。”   周达非拿筷子把辣椒油搅拌开,一碗牛肉面瞬间染成了鲜艳的红色,“我从小就喜欢刺激性的食物。”   “.........”   “刺激灵感吗?”丁寅笑了下。   “自我放纵,平息愤怒。”周达非说。   “.........”   丁寅想了想,“裴延公司的审批...下来了吗?”   “今天刚下来,”周达非痛快淋漓地吃了一大口,汗瞬间从他的额角冒出,“他们还要出资给我们剧组买保险,补贴餐饮住宿。”   “.........”   丁寅第一反应,“这是好事啊!”   “你答应了?”   “说实话我一开始有点犹豫。”周达非说,“但我转念一想,这笔钱裴延不出我也不会出——我们的预算根本不够给全组买保险,餐饮和住宿也只能保障基本需求。”   “就像你说的,这是好事。我不想因为我和裴延的意气之争拖累全组的福利。”   丁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了,”丁寅忽然说,“银云奖开始招募观众了,你报名吗?”   “观众?”周达非愣了愣。   银云奖不同于其他奖项,在影迷心目中的含金量很高。它的特点不是明星云集争奇斗艳的红毯,而是组织青年电影人和爱好者作为观众参与漫长的颁奖典礼,现场观看所有入围作品,并且投票。   银云奖最终的得奖结果会由评委团和观众的投票加权计算得出,因此对于入场观众会进行电影知识、审美素养、独立性等各方面的严格审核。   对于影迷来说,能够成为银云奖颁奖典礼的现场观众,不仅意味着能有一份投票权,也意味着一份荣耀。   同时,银云奖接受影片以导演剪辑版本来报名。与公开上映版本相比,导演剪辑版本往往更能完整、准确地表现导演自身的想法以及能力。这也是很多资深影迷和评论人挤破了头要去银云奖现场的原因。   “去现场投票吗?”周达非隐约想起好像有这回事。   “对,”丁寅点点头,“上一届我就去了。”   “这个报名和审核麻烦吗?”周达非现在忙得很。   “如果只是普通影迷、圈外人,会比较麻烦。”丁寅说,“因为审核团会深入考核影迷的阅片量、电影素养等等。”   “但你周达非已经是个有作品的导演了,把材料交上去就行。”   周达非想了几天,觉得自己挺想现场看看《春栖》的导演剪辑版本,所以百忙中抽空报了个名。   他这段时间虽然很忙,但还算充实,电影的进展也不错。   可能是因为既有投资又有补贴和保险,周达非的小破剧组在短时间内变得正规了起来,幕后班底已经基本定好——人不多,但还算靠谱,只有场记是个新人,不过她非常细心。   演员也聊了几个,初步定下了几个主要配角。至于主角...周达非始终不愿意放弃罗木那边的可能性,每次对剧本做了修改都会发给罗木一份。   罗木回邮件的速度很快,远超百分之八十的当代人回微信的速度。他有时候会对周达非的剧本提一点自己的看法——周达非能感觉到,罗木是喜欢这个故事的,只是他可能认为周达非本人及其作品都还不够成熟。   就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月左右,罗木再次约周达非见面。这次周达非带上了自己最新版的剧本和与之相关的分镜,罗木认认真真看了将近四个小时,把坐在对面的周达非都看困了。   “你的剧本,编剧只有你一个人吗?”罗木问。   “是。”周达非说。   “那你为什么不做编剧呢?”罗木问,“以你的能力,把剧本写出来卖给影视公司,拍不拍是他的事,你能省心得多。”   “其实我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周达非笑了笑,“我倒是没想过要卖剧本,但我多年以前确实认真考虑过做导演还是编剧。”   “我一直认为导演和编剧的工作是难以彻底分开的,甚至它们本质上是完全相通的,因为归根结底,都是讲一个故事。”   “所以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想过很长一段时间。”周达非抿了口面前的白水,“后来我觉得,我不满足于仅仅用文本呈现一个故事,我要它变得立体、我要雕琢它的方方面面;”   “文字是很奇妙的,可视觉同样也是。”   罗木点了点头,“以你的能力和经验来看,你写的作品是很出色的,甚至比当年的裴延也毫不逊色。”   周达非抬起了头,他觉得心脏的跳动忽然就明显了起来,“您跟裴...导很熟悉吗?”   “那谈不上。”罗木说,“可能你对于裴延年少时期的风头没有什么概念,那时只要是电影圈的,没谁不知道他被多少人寄予厚望。”   “只能说世事难料,一共也没几年,裴延就从有口皆碑的天才变成了沽名钓誉的代名词。”   “可能是因为他成功得太快了...”周达非喃喃道。   “什么?”罗木问。   “没什么。”周达非摇了下头。   这天罗木终于正式同意出演周达非的新电影,对于片酬也没有提出额外的要求。   罗木工作效率极高,第二天开始亲自跟周达非过合同细节,没多久就签约了。   丁寅在中部省份找了个不是很大的影视城,以相对便宜的价格搞了个场地。剧组的班底渐渐建了起来,周达非和丁寅开始一起排通告单,预计元旦前后正式开拍。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周达非收到了一封邮件,是来自银云奖观众审核团的,告知他通过审核。   丁寅倒是没被选上。据丁寅本人分析,这可能是因为银云奖很看重观众的独立性。本届银云奖夏儒森有参赛,或许是审核团认为丁寅与夏儒森关系紧密,所以应当避嫌。   而周达非...大约是审核团觉得他负负得正、非常公平。他既跟夏儒森门下的丁寅合作电影,同时又是裴延的学生。   没错,“裴延”的学生。   在审核团邮件通知观众审核结果的当天,本届银云奖入围影片的名单也正式公布,周达非十分惊讶地在其中看见了个从没见过的影片名《左流》以及一个无比熟悉的导演:裴延。   “裴延也参加?!”周达非很震惊。   丁寅对此也感到出乎意料,“之前是听说裴延在拍一个神神秘秘的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剪出来参赛了。”   “影片都还没来得及上映。”   “哎,”丁寅凑到周达非身边,“你觉得会是夏导赢还是裴导赢。”   “夏导。”周达非觉得,在文艺片上,裴延不至于能比得过老将夏儒森。   “那咱们打个赌。”丁寅说,“就赌一顿夜宵。”   “行,”周达非点了下头,“我押裴延。”   丁寅:“你不是说觉得夏导会赢吗?”   “风险对冲你懂不懂,”周达非白了丁寅一眼,“这样夏导赢了算我眼光好,裴延赢了我至少还有一顿夜宵。”   “.........” 第103章 目不斜视   裴延这个秋天过得并不好。   相比起周达非获得了不少开拓性的进展,裴延给《左流》做后期的过程堪称一波三折。   灵感并不是从天而降的,它需要长期大量的努力和不可或缺的运气。在裴延的电影制作过程中,所有他放心交给别人的事情,都属于只要经过学习和训练就可以熟练掌握的技术工种——简而言之,一切真正意义上与艺术创作相关的事,都是裴延亲自负责。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按流程公式生产的商业片里,裴延要做的事就少些;而在文艺片里,裴延要做的事就很多。   再加上裴延也不能完全不管公司的事,从九月到十月,裴延忙得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好像回到了刚毕业事业起步的时候。   这一点总会让裴延想起周达非。   周达非现在应该也是很忙的...他过得还好吗?   回到上海后,裴延知道周达非大部分时候也呆在上海,甚至还因为合约和保险、补贴的事来过一两趟公司。可裴延始终没有勇气去见他,也没有勇气说一句:我给你买了奥涅金的纪念品。   裴延开始渐渐意识到,从以前到现在,他和周达非之间欠缺的并不是见面的时间,而是见面的机会。   周达非很忙,并且肉眼可见地并不需要裴延的爱,裴延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去见他,裴延甚至连这个口都开不了。   上海的秋冬永远是阴色调下雾蒙蒙湿漉漉的样子。裴延白天呆在公司,晚上回到别墅,这是他曾经和周达非同居、又最终跟周达非“闹翻”的地方。   闹翻——其实裴延并不喜欢这个词,他也不认为这是个恰当的说法。尽管伴随着周达非和丁寅合作电影的事情被更多人知晓,有关周达非忘恩负义叛出师门的说法甚嚣尘上,裴延却不是这么定义他和周达非如今的关系的。   裴延觉得,他们只是换了一种相处方式,一种有距离的熟人的相处方式,它更加符合周达非的需求和意愿。   有天晚上,别墅停电了。   这回是真的停电。   裴延在书房坐得好好的,忽然面前一片漆黑。   他在原地坐了会儿,摸黑站起来,扶着桌沿走,一不小心撞上了桌角。   裴延并不是怕疼的人,却还是被撞得脚步一顿。眼前这个世界何其熟悉,停电的夜晚,地球仿佛陷入沉睡,唯一的光源便是月亮,屋外是黑得跟天空差不多的湖面,只是周达非不在了。   这一刻裴延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总是在你发于身心地意识到你的世界与从前不再一样时疯狂发酵,裴延吸了吸鼻子,推开阳台的门站到外面。   午夜的风已经很凉,裹挟着从湖底泛起的冷意。裴延被风吹得偏过头去,他不经意间向室内回眸。   在那里,光影剪出一盆月夜下的吊兰。   再回到房间内时,裴延的眼眶好像有些湿润。他的心情称不上好,甚至可以算很差。   裴延后悔自己对周达非做过的一切伤害,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建造关系的方法——归根结底,让他难过的,只是周达非的痛苦和他失去周达非的痛苦。   然而步入十月,离银云奖截止的日子已经不剩几天。裴延用力睁了睁眼,片刻后敲了下笔电的键盘。   屏幕亮起,照出裴延平静而专注的面庞。他于晚上十二点继续自己的工作,在黑暗中。   五天后,裴延赶着死线交上了《左流》。   -   银云奖的颁奖典礼在十二月,每年的地点不定。   今年它就在裴延别墅不远处的一间山庄别院里举办——如果佘山也能叫山的话,是名副其实的家门口。   周达非对这个安排还算满意,颁奖典礼不在外地意味着他省了一笔路费和住宿费。   并且方便散场后立即找丁寅兑现那份暂不知道是谁该请的夜宵。   银云奖有若干奖别,但其中最重量级的当属最佳导演,每年的四部入围影片都会在典礼当天内场播放,由观众投票,再与未公布的评委打分进行综合得出最终的当选影片。   除了最佳导演,其他奖项的得主都是在颁奖典礼前就确定的,只是也会在当天才揭晓。   典礼那天,周达非一大清早就出了门。他今天从早到晚要看四部电影,电影顺序根据拼音首字母确定,夏儒森的《春栖》排在最开始,裴延的《左流》则在最后。   《左流》是这届银云奖最佳导演入围影片中唯一一部尚未公开上映的,当初入围名单一出来便引起了舆论的巨大轰动。   和杨天一样,大部分人都认为这部《左流》是裴延时隔多年后对宿敌夏儒森的又一次挑战,好奇之人甚多,看好之人却很少。就像罗木说的,裴延的名字已经变成了沽名钓誉的代名词,即使是周达非也不认为他能胜过泰斗夏儒森。   周达非在入场处排队时领取了宣传册,上面有每一部影片的简单介绍。他下意识翻到了《左流》那一页,简介上只写了一行字:一个厌世少年与世界的故事。   “.........”   下面的演职人员名单也比较单一。   导演:裴延   编剧:裴延   摄影:杨天、裴延   剪辑:裴延   ...   ...   ...   周达非正对着宣传册暗自无语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哎,你是那个...”   周达非回过头,发现是个自己并不认识的人,乍一看很社会,“嗯?”   社会人满脸都写着好奇,十有八九是听说过周达非和裴延不知真假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认出了他,“那个周...”   周达非不是很想搭理这种人,他的目光开始向远方游离,宽缓的山路上几辆车陆续驶来,在入口处缓缓停下。   周达非眯了眯眼,只见第一辆车的门打开,里面走出了夏儒森,之后是刘珩。   除了普通观众,入围影片的主创以及特邀嘉宾也会出席这个长达一天的颁奖典礼,现场收看四部电影。   主创和嘉宾都是业内有头有脸的人,观众检票的队伍里瞬间响起了欢呼声。周达非知道裴延一定也坐在那几辆车当中的一辆。他感觉怪怪的,却只能捧场地跟着鼓了鼓掌,又把头转了回去。   观众的队伍很长,人很多,周达非今天又穿了一身朴素的黑色,他觉得自己不会被看见。   他正想着,忽然远处有人喊他,“周达非!”   “.........”   周达非皱了下眉,转过头去发现是燕名扬。   “.........”   燕名扬居然也能混成嘉宾?   周达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主要是针对周立群的。   燕名扬冲周达非抬了下眉。众目睽睽下,周达非只能毫无灵魂地牵了下嘴角。   燕名扬也诡异地笑了笑,往身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那里有夏儒森,有裴延,还有沈醉,不知道他是想把周达非示意给谁看。   夏儒森的剧组已经走了进来,裴延、沈醉等人则刚刚下车。   燕名扬喊的这一声分贝不大却格外清晰,大半个入口处都听见了。夏儒森明显脚步顿了顿,还刻意往人群里看了几眼。路过周达非时,夏儒森主动伸出手,还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周达非对夏儒森始终很尊敬。他谦逊地跟夏儒森握了手,“夏导。”   “我听说你跟丁寅在搞的那个本子很不错,希望有一天也能在这儿看见你。”夏儒森说。   “我,”周达非听明白了夏儒森的意思。他不是个很擅长谦虚的人,正犹豫该说什么的时候,一身黑的裴延领着他的剧组入场了。   尽管从各个角度批判裴延的人很多,但毋庸置疑的是:每一个导演都想成为裴延这样的导演。   他在剧组的权力接近无限;他能调动支配娱乐圈最优质的演员;他可以掌控整个班底;他永远都是那么自信张扬,站在顶端、众人仰望的地方。   裴延这两个字很少会让人联想到失败。   周达非在这一刻再次直观感受到了裴延的强大,以及自己与他的差距。   不远处是裴延和他的剧组,杨天似乎借着与观众挥手打招呼往周达非这边瞅了好几眼。   而众人簇拥间,裴延始终一言不发,沉着的神色是标志性的拒人千里。   周达非还握着夏儒森的手,眼睛却不自觉地往那边瞟。   只见裴延昂首挺胸,大踏步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 第104章 时无英雄   今天能跟裴延一起参与银云奖的同剧组人员,都曾在《左流》现场目睹过裴延一本正经地跟卢羽说“《柠檬凉》是周达非拍的。”   是以看见裴延面沉如水地从握手的夏儒森和周达非身旁走过,没谁敢多说一句。   入场后。   裴延有自己的休息室,他在典礼正式开始前可以呆在这里。   杨天敲门进来,有些忍不住,“我说你今天,”   裴延靠在沙发上,“嗯?”   “你可别跟我这儿装啊。”杨天撇撇嘴,“你是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跟周达非闹翻了是吧?”   裴延冷笑一声,“我只是不习惯像‘某些人’一样在典礼前拉票而已。”   “......”   “夏导不是那种人。”杨天说。   裴延没说话,屋内一时无声。   “哎,”杨天凑近了点,“说句实话,今天在这儿见到周达非,你就不高兴吗?”   “我当然高兴。”过了会儿,裴延说,“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高兴。”   “.........”   事实上,周达非今天还算高兴。   他分到的观影座位位置挺好,入场前还得到了夏儒森的鼓励。   至于目不斜视的裴延...   裴延性格一言难尽又不是什么大新闻。   对于真正具备热爱和鉴赏能力的影迷来说,一天之内看四部质量上乘的电影,是一件享受却也劳心费神的事。   夏儒森的《春栖》排在第一部,它与周达非记忆中公开上映的版本差别不大,只多了几个镜头。   环境给人的心理预设会影响评判尺度。放在春节档时,周达非觉得《春栖》非常出色;可在银云奖里,《春栖》似乎比夏儒森当年的《流苏》还是差了点意思。   周达非觉得,这应该是因为沈醉的缺席。   文艺片界好演员不少,但天赋型演员可遇而不可求。沈醉身上的气质难以形容,更无法模仿,自然灵动又透着浑然天成的矛盾感——说句不公平的话,这不是靠后天努力就能学来的。   每两部电影之间会有20分钟的休息时间。《春栖》放至片尾,礼堂里柔缓的灯光渐次亮起,周达非下意识往前排嘉宾席看去,裴延和夏儒森坐在最中间,他们的两边分别是另两部入围电影的导演,身后则是各自的剧组班底。   沈醉看向大屏幕的眼神平静得好像这部戏的成败与他完全无关。   周达非恍惚想到自己与夏儒森在工作室的那一面。   当时夏儒森措辞激昂,说不想看着裴延成为一个过于成功的模版,不希望往后的电影人皆以裴延为榜样——   周达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夏儒森痛惜地说出“我只是不希望有理想的孩子还没成长起来,就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迷失了方向”时,他指的极有可能就是刚刚离去的沈醉。   丁寅说过,夏儒森对沈醉非常偏爱——这点周达非很能理解,每一个导演都会偏爱沈醉这样的演员,何况一手把他栽培起来的夏儒森。   但这一刻,周达非却有点想要反驳夏儒森。   或者说,周达非希望自己可以反驳夏儒森。   而他最终能否反驳,将完全取决于裴延神神秘秘的新作《左流》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在《春栖》片尾的最后一行字向上滚动直至消失时,周达非无比清晰地发现,自己对《左流》是有所期待的。   周达非不想看见自己喜欢的演员沈醉走上真正的歧途;但更重要的是,在认识到裴延曾经的天赋异禀后,周达非对如今的裴延感到物伤其类。   他在理智上认为夏儒森是难以撼动的泰斗,情感上却并不希望裴延输得太难看。   《春栖》之后的两部电影,周达非都没看过。这两部电影都是典型的文艺片,上映的时候周达非正被裴延捆在身边,连逛个书店都有人跟着,更别提看电影了。   两部电影中的一部改编自十年前大热的经典小说,据说比原著精良不少;另一部则是环保题材,比较容易引发共情。   以周达非的眼光来看,这两部影片固然算得上优秀,但并未完全达到大师之作的水平。换言之,这种类型的电影,周达非是不会一次又一次把它翻出来重温的。   第三部电影放完,周达非已经基本认定本届的获奖影片大概率会是《春栖》。他再次生出了时无英雄的悲怆感,他希望看到的银云奖是神仙打架,而不是整体式微。   轮到《左流》开场的时候,周达非其实已经有点困了。他看了一整天的电影,刚刚利用中场休息吃了份意面,眼下正是饱着的时候。   但一开场他就清醒了。   裴延是把控节奏的大师。真正一流的节奏感并不是密集的事件堆积、夸张的情节冲突,而是波澜不惊下矛盾与欲望的暗潮涌动。   这次裴延一反常态,没有拍摄他擅长的大场面,而是用平实朴素极具美感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山镇里的少年在惯似平常的生活中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在裴延的镜头下,沈醉连爆发都是静美的,而最终归于寂灭。   还有山谷的云,雾蒙蒙的峰,灰调下的春意盎然,清凉却充斥着欲望的夏季...周达非很困惑地想,裴延到底是怎么能允许自己拍出《沉睡小火车》那种电影的?   如果他周达非有能力拍出《左流》,他会一把火烧了其他所有黑历史。   《左流》是四部电影里最短的,只有不到两小时。它的叙事很平和,然其间暗示的矛盾冲突和人性却极为复杂,放映结束后全场静寂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夏儒森带头鼓了个掌,四面八方才渐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达非这次也在认真鼓掌的人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骂裴延的那句话并没有错。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是因为曾经的裴延没有选择去做一个英雄,才会让他以竖子的身份为众人知晓。   《左流》结束后是投票环节,之后是一段相对较长的休息时间,晚上九点颁奖典礼会正式开始。   周达非投完票出来,找了个场内的咖啡馆坐着。里面人不少,一张桌子上坐了五六个天南海北拼在一起的电影从业者或爱好者,是绝佳的八卦社交场所。   周达非在这种场合一般不高谈阔论,这里的话题中心除了自我介绍,便是猜测今年的银云奖会花落谁家,也有人愿意自曝刚刚投了哪位导演的票。   聊着聊着,咖啡馆里似乎有人认出了周达非,毕竟早上燕名扬那一嗓子喊得确实有点儿响。   咖啡馆里闹哄哄的,暖气开得比别的地方更充足。周达非渐渐觉得燥热。   这里有至少一半的聊天内容都是围绕着裴延的。大家对《左流》的看法不尽相同,可裴延从来都是人群讨论的焦点。他的年纪、相貌、行事风格...所有的一切都让裴延与泯然众人无缘。   周达非不想被人问到自己看好哪位导演,索性趁没人注意的空档偷溜了出去。从咖啡馆里出来,他耳畔清静了些许,心却没能同步安定下来。   周达非一向怕冷,所以穿得很多,走了几步后浑身上下还是泛着令人焦躁的热气。   周达非看了眼时间,离典礼开始还有一会儿。他想了想,见二楼没什么人,便去了那里的洗手间,打算把毛衣和秋裤脱下来,拿袋子装着放进寄存处。   典礼开始前的休息时间,裴延依旧呆在自己的休息室里。   结果尚未揭晓,但对于裴延来说,这场银云奖某种意义上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看完了本届入围影片的导演剪辑版本,并得出结论:没有一个能打的。   如果夏儒森还能保持《流苏》时的状态,或许他们尚可一战。可如今,英雄业已迟暮。   裴延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知道杨天出去打探消息了。通常在典礼正式开始前,完整的获奖名单就能透出来。   等待的时候有关时间的体感十分独特。裴延利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   如果他如愿以偿地摘得桂冠,会怎样;   如果他再次折戟,又会怎样。   还有周达非...   周达非会对《左流》做出什么样的评价。   裴延是个专业的导演,他不会因为周达非的评价而对自己的作品产生什么不同的看法。但他也是世间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会像所有人一样希望得到爱人的认可——尤其是在他们都视为一生事业的领域上。   裴延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漂移,门被敲响了。   杨天欲言又止地走了进来。   裴延跟杨天认识很多年了,看他一眼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怎么样?”裴延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了句。   杨天想了想,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他们给了你最佳剪辑。”   “.........”   裴延冷笑一声,甚至不关心到底是哪部影片获胜。   “银云奖创立之初只有导演一项评选,其他奖项都是后来凑数加上的。”裴延不屑道,“看他们如今这审美能力,还真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了。”   “.........”   “也不能这么说。”杨天在裴延身边坐下,“获奖片是《蓝天之下》,它有关环保和故乡,确实很戳人。”   “高尚是一个人的优秀品质,却绝非一部艺术作品的优点。”裴延觉得好笑,“居然是《蓝天之下》,还不如是《春栖》。”   “........”   “另外呢,还有两个好消息。”杨天换了个话题。   “哦?”裴延兴致缺缺。   “第一个,沈醉拿了最佳男主。”杨天说。   “哦,这种好消息你应该去告诉沈醉本人。”裴延不耐烦地闭上了眼。他的表情说明他此刻的心情已经差到连第二个好消息都不想听的程度了。   “这不是还有第二个嘛。”杨天清了清嗓子,“观众投票可以自己选择记名或者不记名。”   “我闲着无聊去翻了翻,发现周达非投了你的票。”   裴延现在的心情只能用难以言喻来形容。   他自己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杨天说完第二个消息后,见裴延始终一言不发,凑近认真端详了他片刻,“你…还好吗?”   “还行。”   “.........”   杨天正欲再说什么,裴延却忽然腾的站了起来。   “你干嘛?”杨天一惊,也站了起来,生怕裴延在冰火两重天下一个不冷静干出什么能上头条的事儿。   “我去下洗手间。”裴延淡定拉开门,抬脚往外走。   “你这休息室里有洗手间啊!”杨天往里指了指。   “.........”   “我主要是想出去转转。”裴延白了杨天一眼,“洗手间只是随便挑选的目的地,关键在于过程。”   “.........”   行吧。   普通观众的活动区域主要在一楼,几个导演的休息室则在三楼。三楼此刻是一片死寂烘托出了局部的欢腾,裴延从自己的休息室里出来,浑身都对这种分裂的气氛感到不适。   他承认自己会有嫉妒这种心理,嫉妒一个不如他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裴延下了楼,同时在心里小人得志地想着:得奖了又怎样,周达非又没有投你的票。   裴延边想边往自己设定的“目的地”洗手间走。二楼是个过渡区域,没什么人,四周静得能听见脚步声的回音。他漫无目的地走到洗手间门口,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听就很不正经,不是寻常洗手间能有的东西。   裴延皱了皱眉,浑身都扬起了找茬儿的气息,他一声不响地用力推开门。以为二楼根本没人的周达非正穿裤子穿到一半,听见门口的声音手上一紧,猛的回过头,眼神下意识凶凶的。   四目相对。   “.........”   “.........”   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   “我有点热。”周达非摸了摸鼻子,假装自然地把裤子穿好。   “.........”   “哦。”   而裴延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一个更高级的词汇都想不出来了。 第105章 散步   又过去了几秒。   洗手间里死寂无声,场面干得像脱水的馒头。周达非把脱下的秋裤和毛衣一起塞进纸袋装好,觉得还是得说点儿什么。   周达非说不出诸如你最近怎么样之类的寒暄废话。他想了想,“银云奖给你的休息室连个洗手间都没有?”   “.........”   “我...”裴延清了清嗓子,“出来散步。”   “.........”   行吧。   “我有在给那盆吊兰浇水,”裴延觉得自己也要主动说点儿,“不过它好像开不了花。”   周达非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吊兰是怎么回事。   “哦,”周达非不太自然地拎起纸袋,干巴巴道,“那可能吊兰就是开不了花。”   “.........”   场面再次陷入死寂。   周达非看了眼时间,颁奖典礼快开始了。   “那什么,”周达非咬了下嘴唇,仿佛说出这句话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决心的,“《左流》拍得很好,我觉得这次你应该会赢。”   “是吗。”裴延很少说话声音这么轻,他的眼神落在周达非身上,却又有几分游离。   裴延反常的反应让周达非有些意外。他仔细端详了裴延片刻,忽然道,“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裴延挪开眼神,嘴角平了几分,没有说话。   周达非知道自己猜对了,同时他也看出来结果不如裴延所愿。   “不是你得奖?”周达非有些疑惑,“那是谁...《春栖》吗?”   裴延随意地笑了下,“是《蓝天之下》,想不到吧。”   周达非沉默了。他在沉默中看向裴延,这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却是一副与从前截然相反的陌生模样。   在周达非的心目中,裴延从来都是春风得意机关算尽的,与怀才不遇相去甚远。   “其实也不需要过于惊讶,”裴延注意到了周达非未经掩饰的神情,“大众的审美就是这样的,大部分人永远只能看八成好的东西。”   “不。”周达非却并不赞同裴延的观点。   裴延有些讶异,他挑了下眉。眼前的周达非平静而坚定,让裴延恍惚回到了从前无数次他们激烈争论的场景里。   “我能够理解你的挫败;我也认为《左流》比《蓝天之下》更优秀,”周达非淡定道,“但是作为创作者,是永远不能去怪观众的。”   裴延紧了下眉。裴延一直以为周达非是个清高独立愤世嫉俗的创作人,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观点。   “任何一个创作者,不管是拍电影的演电影的,还是唱歌画画写文章的,如果对自己的作品获得的收益不满意,你可以去怪自己、怪合作伙伴、甚至怪运气不好出门没看黄历,但你永远不能怪观众。”周达非定定地看着裴延的眼睛,他的话仿佛也是说过自己听的,“不被观众喜爱并不意味着作品不好,但无论谁为此负责,都不应该是观众。”   裴延面容平静。他在思索,却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我不是怪观众,但现实是大部分人的审美就是不行。”   “首先,我并不认为观众是没有审美的;”周达非认真道,“其次,就算有些观众真的没有艺术审美,那有如何?”   “观众根本没有义务理解你。”   “可这是银云奖,”裴延罕见地打断了周达非,“来投票的影迷的艺术素养总得有个底线吧。”   周达非想起裴延和文艺圈向来不睦的关系,很轻地叹了口气,“结果是影迷投票和评审团综合出来的...你就那么肯定是影迷投票拉低了你的分数吗?”   “如果真的是评审团给我打低分,”裴延冷笑一声,“那我无话可说。”   “你知道爱因斯坦有没有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吗?”过了会儿,周达非忽然道。   “谁?爱因斯坦?不知道,”裴延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那霍金呢?”周达非又问。   “也不知道。”   “如果让人随便想一个近现代物理学家,我想百分之九十的人,包括你在内,想到的都会是爱因斯坦或者霍金。”周达非看向裴延,“可你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   “因为对于爱因斯坦和霍金来说,得没得过诺奖完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裴延怔愣了片刻。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爱因斯坦得过,霍金没有。”周达非耸了耸肩,“你会因为霍金没有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就觉得他的物理成就不过如此,或者称赞爱因斯坦仅仅因为他是诺奖得主吗?”   “不会。”裴延说。   周达非扬了下眉,“只有弱者才需要奖项的加持。”   “多年以后,根本不会有人记住爱因斯坦得没得过诺奖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些因为奖项本身被人记住的人终究会被遗忘。”   裴延静了会儿,“这是对我的赞扬吗?”   “不是。”周达非坦率道,“这是对你的激励。”   “.........”   “《左流》毋庸置疑是这届银云奖最优秀的影片,但这一定程度上是对手式微衬托出来的。”周达非毫不留情,“如果你对上的是当年夏儒森的《流苏》,甚至是有沈醉参演的《春栖》,结果都可能会不同。”   “.........”   “当然,这也是对我自己的激励。”周达非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知道这一两年你有多努力。”裴延终于收起标志性生人勿近的冷脸,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你一定会成为全中国最好的导演。”   裴延长得好看,只要神色稍柔和几分就令人如沐春风,可周达非却露出了有些怪异的神情。   “...怎么了?”裴延问。   “曾经也有一个人,“ 周达非摇了摇头,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裴延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儿不满,“谁啊?”   “赵无眠。”周达非说。   “.........”   “.........”   赵无眠三个字像个开关,一下子唤醒了过多的回忆,把洗手间内的氛围从理性客观的艺术探讨往旖旎暧昧的方向拽了拽。   “不过他应该是鼓励我。”周达非说。   “我不是。”裴延走得离周达非近了点儿,“我真的相信你会成为最好的导演,而我会满心期待地等着那一天。”   周达非平静地看了裴延一会儿,没有拒绝他的走近。   洗手间内吊着的灯在大面积镜面和地板砖的反光下亮得可怕,照得人一丁点儿东西都藏不得。   “你现在还在喜欢我吗?”周达非直直地看着裴延,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香水味儿。   “对。”裴延也不否认,“这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一个标准的回答应该是:不,喜欢我是你的自由。   可是周达非想了想,“会。”   “......”   空间里响起典礼开始前的礼乐,回声悠长,这首曲子是银云奖的标志。   “走吧。”周达非说,“颁奖典礼你总还是得去。”   裴延有些不太情愿。他难得见到周达非一次,不希望这场对话这么快就结束。   然而周达非却把裴延的不情愿误读成了对没有得奖耿耿于怀。   周达非推开洗手间的大门,裴延迟缓地跟上,脚步声有些拖沓。   “其实...列夫托尔斯泰也没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周达非忽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嗯?”裴延一愣。列夫托尔斯泰这个俄国名字让裴延终于想起了今晚最该说的事。   列夫托尔斯泰-普希金-奥涅金-   奥涅金话剧的纪念品!   周达非却不知道这个纪念品的事儿。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边想边列举,“乔治奥威尔也没有,普鲁斯特也没有,博尔赫斯也没有,纳博科夫也没有...还有,”   “我给你买了奥涅金的纪念品。”裴延突然转到周达非面前,借着身高优势拦住他,“上次去看话剧的时候买的。”   “什,什么?奥涅金?”周达非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在哪儿。”   典礼的第一段礼乐已经结束,却还没传来主持人经话筒放大过的声音。裴延经验丰富,他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尚未到场,主办方怕出现直播事故,只能强行拖延时间。   裴延立刻拉着周达非又进了洗手间,现在外面找自己的人一定很多。   裴延把门轻轻关上,“在我家。”   “.........”周达非一头雾水地被再次拖进洗手间,有点儿没太明白这段对话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奥涅金话剧的纪念品...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吗?   “我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见到你,也不知道你今天会来。”裴延补充道。   “...哦。”周达非看了眼时间,典礼已经开始五分钟了。   和裴延不同,周达非还是挺想现场看看银云奖的颁奖仪式的。   “那行,”周达非急着去颁奖典礼,却也不想放弃奥涅金的纪念品。他干净利落地推门出去,“今天奖颁完我去你家拿。” 第106章 我也投了《左流》   裴延整理好心情,慢悠悠地晃进颁奖典礼现场时,距离预计的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了。   他神态悠闲举止慵懒,坐下后很不走心地说了句抱歉,落在嘉宾席一众已经知晓结果的人眼里活像吃错了药。   杨天压低声音道,“你去哪儿了!”   “洗手间啊,”裴延嘴角噙着一丝淡笑,“不是告诉你了吗。”   “.........”   “你,”杨天看裴延的状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又考虑到裴延向来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略有些担心,“现在感觉怎么样?这可是现场直播。”   “感觉?”裴延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感觉不能更好了。”   “.........”   大屏幕上已经开始实时播放现场画面,裴延漫不经心的笑容很快被转播到了全场乃至场外无数的观众面前。   主持人走上舞台中央,开始照着台本走流程。最佳导演是放在最后进行压轴的,在此之前,会先揭晓其他奖项。   在银云奖的历史上,最佳导演的入围影片即使落选,也大概率会获得其他的某个奖。有人说这是一种安慰,也有人说能入围最佳导演的影片必然至少在某一个方面极其出色,得奖也不算稀奇。   在本届,《春栖》获得了最佳编剧,《左流》则是最佳剪辑和最佳男主角。   能坐上嘉宾席的人都并非等闲之辈,早已练就了面对镜头的能力。尽管大家在颁奖开始前就知道结果,却还是能恰到好处地配合演出,稳稳地拿捏住等待揭晓时表面淡定下的紧张和期待。   唯有裴延,他根本就不演。   揭晓最佳剪辑的时候,舞台上还稍稍制造了点儿悬念。   当“《左流》、裴延”被主持人用激情饱满的标准播音腔澎湃念出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摄像机记录下了裴延扬起的眉间微翘的嘴角,大屏幕上的裴延悠闲自若地靠在椅背上,眼神中透着看穿一切的不屑,满满的都是:鬼才要你们这帮人评出的最佳剪辑。   杨天悄悄暗示裴延,“差不多得了。”   裴延翻了个意犹未尽的白眼后,才勉强给面子地露出了和煦阳光的笑容。他随手捋了捋自己黑色的西服,站起来稍一欠身,“谢谢大家的掌声。”   “我为你们拥有如此卓越的审美感到与有荣焉。”   “.........”   裴延说完,也不管周围人反应如何,便自顾自地上台领奖。   银云奖非常有心,安排来给裴延颁奖的嘉宾恰是那位与裴延有点儿渊源的侯导:当年裴延父亲剧组里的导演,第一个发现裴延很有天赋的人。   裴延向来不知公序良俗为何物,面对前辈也不用敬语,在台上只喊了一句“侯导”就算了事。   侯导已年近古稀,这次也是评审团的成员之一。评审团以老资格文艺界人为主,其中不乏与裴延不对付的——有人看不上裴延的作品,有人看不上裴延的为人,也有人既看不上裴延的作品又看不上裴延的为人。   侯导与裴延的父亲关系不错,某种程度上也是看着裴延长大的,见证过他如何从少年天才一步步离经叛道,走上商人导演的道路。   侯导有些无奈,他看向裴延,示意他低调一些。   裴延却是完全不管不顾。他从侯导的眼神中已经隐隐感知到了他此次落选最佳导演估计与评审团的偏见不无关系,整个人只觉得好笑。   居然真让周达非说对了。   裴延领完奖就准备下台,没打算发表任何获奖感言,却被主持人按惯例喊住了,“裴导对于此次获奖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裴延还真的像是认真思索了几秒,而后他在众目睽睽下坦然道,“没有。”   “.........”   “我们知道裴导的影片《左流》本次也入围了最佳导演的评选,”主持人笑得有些僵硬,上牙都快跟下牙打架了。他知道结果,也知道裴延在典礼开始前忽然失踪,过了二十分钟才一身子怪气地姗姗来迟。   裴延显然是生气了。可为了节目效果,主持人还不得不走流程提问,“裴导作为嘉宾应该也有一票,请问您投了哪部影片呢?”   裴延觉得今年给银云奖写脚本的人可能是跟银云奖有仇,这么脑残的问题也能问得出来。   裴延不会说场面话,更不会在这种情景下还给他人留面子。他毫不客气道,“我当然投了《左流》。”   “.........”   台下一片大笑中,主持人还得咬牙撑着把问题问完,“裴导觉得,在本届入围影片中,哪一部是您最强劲的对手呢?”   “请注意刚刚我使用的副词:当、然。”裴延一字一句地说。   “‘当然’二字表明我在做出投票决定的时候没有一丁点儿的挣扎犹豫——换言之,以我的审美,完全看不出本届银云奖我能有任何劲敌,所以我‘当然’投了《左流》。”   “.........”   裴延的话可以简单概括为:各位皆是废物,没有一个能打。   即使是考虑到裴延的性格,这样的话也显得有些过于不寻常了。   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陆续安静下来,但凡长了眼睛的观众都能看出裴延和银云奖之间必然出现了些问题。场面瞬间就褪去了光鲜和谐的虚假外壳,尴尬地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主持人张了张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侯导似乎想打个圆场,可裴延并不理会他的眼神暗示。   裴延这话说的时候很痛快,说完后自己却也是骑虎难下。他生性倨傲,打算强行晾着这干巴巴的场面,不管不顾地直接下台。这时候,嘉宾席上的夏儒森却忽然拿起了手边的话筒,声音洪亮清晰,“我也投了《左流》。”   夏儒森话音刚落,观众席还在一头雾水中,燕名扬已经率先反应了过来。他立刻拿起自己的话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了句,“我也投了《左流》!”   观众席的滞后反应渐次爆发了起来。在不知哪里有人扯破嗓子喊了句“我也是!”后,观众席此起彼伏地响起“我也投了《左流》!”、“我也是!”、“我投了《春栖》!”   场内激情澎湃的叫喊声如潮水般涌起,很多发自内心热爱艺术的人根本不吝于表达自己对钟情作品的热爱。   周达非也坐在喧闹激昂的人群之中。尽管早已知道夏儒森对裴延才华的激赏,但当夏儒森真正说出那句“我也投了《左流》”的时候,周达非仍旧是无比惊讶的。   裴延也会自己偷偷摸摸在家里看《流苏》,可裴延从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一丁点儿对它的赞扬。自古文人相轻,大抵都是如此。   可是夏儒森略有不同。周达非能感觉到,比起《左流》的失败,夏儒森更愿意看到《左流》的成功。   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裴延终于开始真正展露自己的才华,也意味着沈醉没有浪费自己的天赋异禀。   场内的尖叫声久久不歇。周达非可以很明显地从声音中辨别出:投《左流》的人是最多的。   周达非的位置很好,他往台上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裴延的神情是有所触动的。   裴延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或者说并不如他自己宣扬的那样,对观众的看法不屑一顾。   这是个很考验主持人控场能力的场合。待观众席的叫喊声稍稍平息下来后,主持人立刻举起了话筒,“看见这么多人都投了您,裴导有什么感想吗?”   裴延这会儿倒是谦虚了一下。他淡定道,“还挺惊讶的。”   “哦?”主持人有些奇怪。   “我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跟我审美相似。”裴延说。   “.........”   裴延领完最佳剪辑的奖,银云奖的颁奖典礼进程已经过半。等真正揭晓最佳导演的时候,观众的情绪反倒已经没有那么高涨。   来现场的观众不乏圈内人,多少能猜到结果或许在典礼开始前就已经透露给了嘉宾。裴延今晚如此高调,想必对结果极不满意。   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不仅出乎裴延的意料,也是出乎大部分观众的意料之外的。   颁奖前,大部分人猜测的都是《左流》或者《春栖》。当晚奖项揭晓后,现场寂静了三十几秒,随后一片哗然。   很快,这场舆论从场内蔓延至网络。   尽管《左流》还并未公开上映,可当天现场观影的人给出的评价普遍极高,很多人将其形容为“裴延颠覆形象的自我突破”,也有少部分了解裴延少年经历的人颇为感慨地表示“裴延终于交出了一份对得起他自己的答卷。”   银云奖向来是文艺界最具分量的电影奖项,每一届的得奖片都会获得巨大的曝光和认可度。可这一届占据大部分眼球的却反倒不是得奖片,而是夏儒森那句“我也投了《左流》。”   颁奖仪式全程现场直播。从夏儒森开口的那一刻起,这句话便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轰动,连带着夏儒森说话时的截屏以及裴延毫不掩饰的自信一起成为了讨论的中心。   当时网络上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今年的得奖片会是《左流》还是《春栖》,顺便八一卦夏儒森为什么会开这个口:到底是《左流》过于优秀,还是裴延和夏儒森多年宿敌诡异和解了。   就在网络上的舆论逐渐发酵时,结果揭晓了:最终获奖的是谁也没想到的《蓝天之下》。   舆论顷刻躁动起来。   最佳导演是银云奖的最后一个奖项,颁奖典礼于晚上十点五十正式结束。   十一点十分一位参与现场的专业影评人在个人专栏Po出了名为“我也投了《左流》”的长篇影评,以评价《左流》为主,顺便点评了本届入围的其他影片和各奖项评选。   其主要观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左流》落选本届银云奖,比当年《沉睡小火车》获得金翎奖更加荒谬——二者都是电影人的耻辱。   “.........”   这位影评人用词犀利而客观。尽管网络上对裴延及其电影的评价参差不齐,但伴随着影评被转爆,“我也投了《左流》”这句话迅速被顶至各大媒体的头条。   如果不是因为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是夏儒森,这场舆论风暴十有八九会被归成裴延花钱做的宣传,目的是为影片正式上映造势。   而这些纷纷扬扬,裴延都还不知道。   典礼结束后,嘉宾们大多还要接受媒体采访。   裴延不喜欢参与这样的活动,他很少亲自接受采访。在他的团队里,大部分时候都是比较圆滑的杨天去应付媒体。   裴延跟周达非约好了典礼结束后在停车场碰面,现在恨不能直接插着翅膀飞跑。他心不在焉地把新晋影帝沈醉留在采访的房间继续面对镁光灯和话筒,让栾微和杨天代表剧组发言,然后自己一个人溜了出来打算去找周达非,却在楼梯口和夏儒森狭路相逢。   “.........”   “.........”   要是放在平时,裴延单独看见夏儒森肯定就假装没看见。但今天情况稍有不同。   沉吟片刻后,裴延主动开口,打算打个招呼就走,“夏导。”   孰料夏儒森却喊住了他。   “《蓝天之下》是没有《左流》好。”夏儒森说话公正明理,“但是在你从前拿过的那些奖项中,历来竞争者不比你差的也不是没有。”   “.........”   裴延脚步一顿。   “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它不好,但是它就是会发生。”夏儒森说。   “人们只有在被不公伤害时才会称其为不公,却在从不公中得利时称其为幸运。”夏儒森语气平静,像是对得奖与否都不甚在意,“之前我跟周达非说,尽管你很有天分,我却还是更看好他。”   “因为周达非身上有一股不屈不挠、主动吃亏的精神,而你——太过精明了。”   “.........”   “今天入场前,”裴延决定还是问一嘴,“你跟周达非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希望有一天也能在这里看见他。”夏儒森说。   裴延淡淡一笑,“那我跟你不一样。”   “我相信——或者说我知道,我有一天一定能在这里看见他。”   “当然,前提是银云奖到那一天还没倒闭。”   “.........” 第107章 我也投了《左流》2   裴延早上是坐银云奖配的车入场的,晚上他不想再坐那辆车回去,已经提前安排小刘把自己的车开来了。   从颁奖典礼的场地里出来,裴延在嘉宾停车场门口看见了周达非。   十二月的上海已经很冷,周达非手上的纸袋又变得空空荡荡了起来,想必他散场后又去洗手间穿上了毛衣和秋裤。   “怎么不进去?”裴延问。   “我又不是嘉宾,”周达非随意道,“进不去。”   裴延似乎有些不满。他打电话让小刘把车开出来,同时想着要不要找人提提意见。   “你不会打算找茬儿吧?”周达非发现裴延有些不对。   “没有。”裴延立刻否认,“只是这个停车场名义上所有人都可以用,只让嘉宾进...未免有些不尊重人。”   周达非轻笑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小刘缓缓开着车出来,周达非对这辆车很熟悉,自己拉开车门爬了上去。   时隔这么久,小刘再次见到周达非十分惊讶。   周达非冲小刘点了个头,裴延也坐上车,顺手把挡板升了起来。   同处一室会让一个人身上的一切被无限放大。和当初金翎奖的庆功宴上一样,裴延还是光鲜亮丽的一身高定,周达非裹着乱七八糟的长棉袄。   “他瘦了,”裴延在心里默默地想,“肯定吃了很多苦。”   “你怎么了?”周达非发现裴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裴延犹豫片刻,“经常有人不尊重你吗?”   “还好吧。”窗外的夜色在向后疾驰,周达非言语自然得像在谈论另一个人,“更经常的是:有些人尊重我是因为你,不尊重我也是因为你。”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再次陷入无声,一整晚银云奖的跌宕起伏带来的心跳加速和血脉贲张归于平静。   长达两年的分别,曾经给他们带来看似永远不会弥合的距离。在全新的生活里,过去的亲密和恩怨情仇虚假地烟消云散,让他们二人——尤其是周达非,恍惚间觉得可以用面对世界上所有其他人的方式与对方相处。   然而,这一刻起,那种自然舒适、令人不会尴尬的感觉倏忽之间遁地而逃,剩下的是满车厢诡异粘稠的暧昧真实:它源于过往,却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当下。   话出口后,周达非才迟缓地意识到这其中夹杂的情绪之复杂,它远不止于吐槽和抱怨。   而裴延同样沉默了很久。   直到车子驶入别墅的庭院里,都没有人再说话。   裴延家的园丁当初是为了周达非才请的。可周达非走后,裴延也没解雇园丁。   饶是冬意凛然,院子里的植物仍然长得不算敷衍。比起被裴延浇了两年水都没开过一次花的车尾吊兰,专业园丁侍弄的每一颗花花草草的茁壮程度都是肉眼可见地显著高于同类平均水平,看起来怪努力的。   周达非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到了不少从前没有的新品种和新花盆。   裴延走到廊下,站在比地面高出一两个台阶的地方注视着周达非,显得很沉静。   “你现在还养花吗?”过了会儿,裴延问。   “养花?”周达非正蹲在院子里,细细端详一个大花盆上的图案。他从厚棉袄里伸出指头,却被瓷质的边沿冰得一缩,“嘶!”   “能养自己就不错了。”周达非重新把手揣进棉袄,站起来冲裴延不轻不重地喊了声,“你的纪念品呢?”   裴延冲屋内抬了下下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很沉,“在我书房。”   周达非眯了眯眼,他的神情在月光的遮掩下有些许的模糊,“不会是诓我吧。”   “怎么可能。”裴延淡淡地笑了,“外面冷,进来吧。”   屋内的暖气倒是充足。周达非刚进门没两步就脱去了棉袄拿在手上。   “给我吧,”裴延下意识想接过棉袄挂上衣架,却在伸出手后意识到哪里不对,“我,”   周达非正走到楼梯口,他一愣,旋即笑了。他把棉袄抱得紧了点儿,眉宇间似乎没有被触怒的痕迹,反倒是有一种看戏的恶趣味。   “你想什么呢,”周达非走到裴延面前,口齿带着戏谑的含混不清,“我拿完纪念品就走。”   裴延被戳穿了心思也不恼羞成怒。他云淡风轻地一笑,“现在已经很晚了,回市区的地铁怕是没了。”   “那我可以打,”周达非习惯性反驳。   “打车很贵。”裴延立刻堵住周达非的话头,“宾馆更贵。”   “据我所知,周导的经济状况貌似不是很宽裕吧。”   “.........”   周达非决定略过这个话题,径直上了楼梯。   三楼。   奥涅金的纪念品被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就在那盆吊兰的旁边,是用纸袋装好的。   周达非先是扫了那吊兰一眼,而后才拿起轻飘飘的纸袋,低头看见里面整齐摆放着的场刊、海报和明信片。场刊倾斜的角度恰好露出封面黑底上印着的一个银色背影,正是奥涅金。   “你真是在现场买的?”周达非感到不太真实,“怎么不寄给我。”   “嗯。”裴延靠在书桌旁。他点了下头,忽视了周达非的第二个问题,“是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知道你应该不会来了。”   “奥涅金的话剧...”周达非也没深究。他抬起头,灯光在他眸子里折射出一抹微颤的亮色,“现场感觉怎么样?”   “很好。”裴延迎着周达非的目光,“当我知道你是因为在外地拍戏才错过它的时候,我真的意识到你为你的工作付出了太多、太多。”   周达非有一瞬间的晃神。   “你今天晚上说话真的有点像赵无眠。”   “.........”   周达非又低头扫了眼场刊上的奥涅金,“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赵无眠送的那张票吗?”   裴延隐约能猜到点儿,却没有应声。   “那天晚上,我原本是要跟他一起去看奥涅金的。可是,”周达非顿了片刻后笑了,“某个操蛋的导演培训班开课前空降‘大佬’导致开班时间提前。”   “.........”   “说句实话,我那晚到了宾馆才知道所谓的大佬是...”周达非笑容一收,“你。”   “.........”   “我当时差点被这货不对板的培训班气死,满腔都是错过奥涅金的悔恨,所以才一个人跑到平台吹冷风。”   “货不对板?”裴延不太满意地挑了下眉,“你对我的行业地位有什么意见吗?”   “行业地位?对我来说,这是个很有门槛的词。”周达非放下奥涅金的纸袋,“在我看到《左流》之前,严格意义上你在我心里是没有电影地位的。”   “你是得过金翎奖,但我一直认为:因为奖项被人记住的人终究会被遗忘。”   裴延静静地听着,这次却没有反驳。   “赵无眠送的那场奥涅金...”裴延不知不觉离周达非近了几分,他的面庞近在咫尺,“你是因为没看才一直留作纪念吗?”   “确切的说,”周达非神色微动,嗓音有点哑,不知是不是吹了风,“留下它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为了梦想牺牲过什么。”   裴延想起周达非这两年来头破血流的打拼,想起他位于小巷交错里的老破小住处,想起他繁重艰辛的工作和对于裴延来说少得可怜的薪酬...周达非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他要梦想,他要独立和自由。   这万千思绪在裴延的脑海里呈无限种可能的发散和组合,到最后落成一句:他们尊重我是因为你,不尊重我也是因为你。   裴延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场合,但他可以想象。   裴延痛苦地闭上了眼,心疼让他的克制难以为继。再睁眼时,裴延指尖微颤,轻轻地靠近周达非的脸颊。   周达非没有拒绝裴延的靠近,甚至似有若无地微抬了下脸迎合裴延的掌心。   “你回来吧。”裴延终于说出了这两年来一直没有机会宣之于口的话,“我不会再管你了。你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想让我帮你多少我就帮你多少,想我们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周达非没有说话,他目光沉着,像训练有素的科研人员在观察显微镜下的细胞。   有那么一瞬间,裴延几乎觉得周达非真的在考虑他的提议。   他又凑近了些,嘴唇翕动,“宝贝。”   然而周达非却状似随意地偏过头去。他吸了下鼻子,像是对裴延身上的香水有些过敏。   “不了吧。”周达非说。   裴延的一颗心沿着既定的轨道失落地滑向谷底。   “那我们...”裴延周身浓烈的爱意和占有欲让他无法后退。他在距周达非鼻尖半厘米处顿住,用气声说,“今天晚上呢?”   周达非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延,既不推拒也不迎合,“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我会去银云吗?”   裴延笑着摇了下头,“我真的不知道。”   “宝贝,我承认我没有把奥涅金的纪念品寄给你是有私心,可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在等待你所说的:有机会的时候。”   周达非也不知信了没有。他轻轻哼了声,近距离下听起来像一声微妙的呻吟。   裴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试探性地摸向了周达非的腰肢,同时在他鼻尖上轻啄了下。   周达非没有拒绝裴延的所有动作。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对彼此已经熟悉到了一种难以拒绝的程度。   “我想去影音室。”周达非说。   “好。”裴延不会拒绝周达非的任何要求,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要放点什么吗?”打开影音室后,裴延问周达非。   周达非自然熟稔地靠在了影音室地上的巨型软垫上。幕布上现在没有投影任何东西,是它原始的纯色。周达非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思考裴延的问题。   片刻后,周达非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好了?”裴延牵了下嘴角,在周达非身旁坐下。他的呼吸已经逐渐带上粗重感,只是被巧妙而体面地掩饰住了。   “嗯。”周达非扬了扬眉,“其实今天...我也投了《左流》。” 第108章 明早七点   《左流》是一部长度恰到好处的电影。裴延骨子里不喜欢那种简单到俗气的激烈冲突式情节,他将矛盾与冲突都杂糅进了生动微妙而具有隐喻象征意义的镜头里。   看似平常,通片却没有一个镜头是多余的。   《左流》在一旁自顾自地放着做背景音,高超的创作技巧和天赋让它自然得浑若天成,像一个后劲儿极大的含蓄故事;   而在幕布之前,它的创作者正以最原始而直接的方式拥抱着自己的爱人——人类不论拥有怎样的智慧和文明,在面对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本能冲动仍难以体面矜持。   这个夜晚弥补的远不止于过去两年形成种种的距离,还有更早之前他们在地位不等却势均力敌的拉锯中积攒的误解、怨恨、轻蔑和所有绝不和谐的因子。   裴延早已经以深不见底的爱意吸纳了这一切,而周达非直到此刻才勉强能正视它,堪堪承认:哦,它确实是一段无法剥离的过去,并且不可逆地铸进了我的生命里,不论好坏。   结束的时候电影已经进入片尾,周达非正在一股子余韵悠长的餮足里。他神态迷离,目光略过仍趴在他身上的裴延,向银幕看去。   演职员表播完,周达非看见“导演 裴延”四个字往往向上滚动。他想,如果在《左流》之前自己从不知道裴延这个人,可能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夜已经开始良久,却离结束还很远。   影音室伴随着电影结束而陷入安静。裴延又在周达非柔软的脖颈上亲了口,这时才问出了人类重逢时约定俗成的固定句式,“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周达非淡淡地说。   “我能打听到的只是结果、事实本身,”裴延眼神柔和专注,“我更想知道你的感受。”   “感受...”周达非迎着头顶唯一一抹白光,眯了眯眼睛,“这两年我体感上每一天都过得还可以,没有被种种困难旗帜鲜明地折磨过。”   “但是,”周达非想了想,“我刚刚从你家搬出去的时候,其实对你的选择十分不屑——那时候我已经多少意识到你是有才华的,却还是非常看不起你的事业选择。”   裴延静静地听着,“然后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理智始终保持着这种观点。或者说,我在大脑里记住了自己对你和你的选择的看法,并以为它是不会变的。”   “可是后来有一天,”周达非说着皱了皱眉,“——我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了。就是某一刻,我忽然发现我理解了你面对现实时做的选择——尽管它不是我的选择,我却发自内心地认为你没有错。”   裴延听得心一抖,他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周达非话中的含义。   周达非对痛苦的感知很钝,这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经受过太多的挫折。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周达非,也会在摸爬滚打中被不知不觉地改变看法。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慌。”周达非说,“每个人都会害怕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那后来呢。”裴延的声音有些哑。   “后来?”周达非白了裴延一眼,“我当然没有变成。”   “.........”   “我不是跟你卖惨,”周达非说,“只能说我这个人在情感上对痛苦的感知很钝很钝,钝到我都被现实磨成这样了也意识不到。”   “你总是这样,”裴延拿手背碰了碰周达非的脸,“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何止啊,”周达非轻笑一声,“我是撞了南墙都没啥感觉。”   “从这个角度上说,你在激发我的灵感上是做过贡献的。”   “哦?”裴延有些意外。   “对于创作者来说,情感上麻木可不是个好事儿。”周达非稍稍坐起来了点儿,拿软垫垫着腰,“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你在创作上给过我最大的帮助并不是教给了我很多实用技巧和理念,而是被你关着的那段经历给我带来的对于自由和逃离的感受。”   周达非语气随意,提起过去时已经很淡然,“如果我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创作者,大约可以靠着这点儿感受写一辈子的故事了。”   “.........”   裴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自己没有在这件事上做过贡献。”裴延也坐了起来,环住周达非的肩,松松地把他抱在怀里,“宝贝,我,”   “行了。”周达非打断裴延,“我对听你念罪己书没有兴趣。过去已经发生,只能希望未来能好点儿。”   于是裴延便没再多说。他想了会儿,道,“我听说你请了罗木来演你的男主?”   “嗯。”周达非语气轻快地哼了声,“过几天就开机了。”   “.........”   “这部电影是你自己喜欢的吗?”裴延问。   “算是吧。”周达非提起自己的电影时显得多了几分生机,“我知道它不可能完美,可它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会把我能有的一切都投入进去。”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做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了。”   “对了,”裴延忽然想到,“你拍的那部《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好像要上映了。”   “哦?”周达非愣了会儿,“哦,对。”   “卢羽前段时间还跟我说了。”   “年前不是热门档期,你们那个资方卢总又很有门路,估计排片还行。”裴延亲昵地在周达非耳畔说,“等上映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包场。”   “算了吧。”周达非无情拒绝,“有那钱不如去买酱肘子。”   “.........”   裴延被拒绝了也不恼,“那它上映的时候你还在上海吗?”   周达非摇了摇头,“我那会儿应该已经在外地拍戏了,可能要等拍完才回来。”言下之意是,这段时间你就别想看到我了。   “春节也不放假?”裴延问。   “放。但是就几天,懒得跑了。”周达非说。   “你过年......”裴延似乎斟酌了一下,“也不回家吗?北京的那个?”   周达非沉默片刻,“我不想回去见到周立群。”   “那...你妈妈呢?”裴延一直觉得周达非跟家里的关系很奇怪。周达非对妈妈显然是有感情的,却还是鲜少回家。   “唔,”周达非抿了下嘴,有一种不太明显的孩子气,“算了吧。”   裴延观察细致,对微妙情感的体察极其敏锐。他知道周达非心高气傲,当年又是一腔孤勇地离开北京。他不是会向人示弱的性格,如今尚未功成名就,只怕是不肯回家。   裴延端详了周达非片刻,“你是...不好意思回家吗?”   周达非没有说话,稍稍挪开了眼神。   “你已经很优秀了,”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你妈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周达非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珠很亮,有一种天然的无辜和惹人怜爱。   “我妈妈为我牺牲了很多、很多。”周达非复又看向裴延,眼神定定的,“我当初有多想逃离你,我妈妈就有多想逃离周立群。”   “可是为了我,她坚持了很多很多年,并且从来不会以她的牺牲向我要求任何——譬如,让我选一条与梦想无关的阳关大道。”周达非说话的声调有一点轻微的变化,“所以我不想让她知道一丁点儿关于我过得很辛苦的事,特别是现在。”   裴延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妈妈在经历这么多年后,终于再次下定决心跟周立群离婚。”周达非说,“我怕她看到我过得辛苦,就又狠不下心了。”   裴延跟父母的关系并不亲密,也从来没有周达非这样的痛苦。他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想保护周达非,却知道周达非无论如何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   裴延把周达非往怀里抱了点儿,抚着他的背,声音带着轻哄,“宝贝,你真的已经很优秀了,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周达非却并不买裴延的帐。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信,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是不信的。”周达非倔犟地直视着裴延,“你对我的所有赞扬都是带了滤镜的。”   裴延抚摸的动作不停,片刻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周达非见状也不再多言。他顺势枕在裴延的肩膀上,微微阖上眼,像是要睡了。   “你明天有事吗?”过了会儿,裴延在周达非耳畔问。   “有,我几乎每天都有事。”周达非闭着眼睛说,“明天上午,我要和丁寅,还有美术、摄影师一起再看看效果图;下午要做剧本围读。”   “等你这部电影拍完,可以请我去看吗?”裴延现在的声音格外温柔,“我很想看你的导演剪辑版。”   “行。”周达非在裴延怀里翻了个身,看样子是真的困了。他打了个哈欠,“今天晚上我懒得去卧室了,明天早上七点你叫我起床。” 第109章 旁观者的角度   然而,第二天一早,叫醒周达非的并不是裴延,而是丁寅打来的电话。   周达非正睡得熟,半梦半醒间拿起手机,松松掀开眼皮瞧见是丁寅,还以为是剧组出了什么事,登时就醒了个彻底。   他一骨碌从裴延的怀里爬起来,夹着电话边接边穿衣服,嗓音还有刚醒时的低哑,“喂,什么事儿。”   裴延这一夜睡得并不熟,几乎没怎么睡着过。他感觉到怀里热源的消失,皱了皱眉,眨了几下眼皮才睁开,却见周达非已经干净利落地穿好了衣服,又恢复了那副雷厉风行的样子。   “什么?”周达非系皮带的手一顿,皮带扣垂下发出金属的声音,“你大清早的打电话把我叫醒就因为我昨天晚上没去吃宵夜?”   “我,”不知丁寅在那边又说了什么,周达非的神色有些古怪,“我昨天太累...回去后直接睡了,没看手机。”   “行。我知道。”   “拜拜。”   “丁寅给你打电话什么事儿?”裴延也醒了,他捡起衣服披上,“不是剧组出了什么问题吧。”   “半毛钱的事儿都没有。”周达非把裤子穿好,翻了个白眼。他看了看时间才把手机揣回兜里,“丁寅说我昨晚没回消息,担心我出了什么事导致今天误工,所以才打了个电话提醒我。”   “我看丫就是诚心的。”   “.........”   “现在才六点半。”裴延看了眼墙上挂的钟,“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用了。醒都醒了,也睡不着。”   周达非薅了把头发,赤脚从影音室里走了出去,“借你家浴室用一下。”   周达非洗澡的时候,裴延让厨房提前准备好了早餐,放在餐桌上。   他记得周达非喜欢吃很典型的中式早餐,包子、馒头和稀饭。   周达非洗澡洗得很快。下楼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还拎上了奥涅金的纪念品。   “吃完早饭再走吧。”裴延说。   “不了,时间有点紧。”周达非顺手从桌上拿起两个馒头,当场就咬了一口,边咀嚼边口齿不清道,“我可以带在路上吃。”   “早上去找丁寅之前我还得回趟家,把电脑拿上,里面有资料。”   “其实,”昨晚有一件与奥涅金纪念品同样重要的事裴延没来得及说,那就是他的毕业论文。   裴延一直想让周达非看的那篇有关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毕业论文。那代表着真正的他、最好的他、最有可能打动周达非的他。   “什么?”周达非一手拿着馒头,另一只手还在手机上戳戳点点,看起来挺认真,可能是在回消息,“还有什么事?”   回完消息,周达非才抬起头。   裴延觉得从各种意义上这都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可他不知道自己下次见到周达非会是什么时候。   斟酌片刻,裴延还是开了口。他语气平静,“我有一样东西,一直想给你看看。”   “什么东西?”周达非有些奇怪。   “我的毕业论文。”裴延说。   “.........”   “毕业论文?你好端端的让我看你毕业论文干嘛。”   周达非感到莫名其妙。他本能地缺乏对裴延的信任,“你别是又想整什么幺蛾子吧。”   冬日天亮得晚,窗外的模样与夜间并无多大区别。这里僻静,也没有晨起的鸡鸣,只有桌上白米稀饭散发的香气带着清晨的气息。   裴延看着周达非费解狐疑的面容,心里忽然生起了一股孩子般的不服气。   裴延的很多思维是极其年轻的。尽管在外人面前刻意不苟言笑,可他并不像大多数德高望重的成功人士那般端庄严肃。   他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有时甚至有几分恶趣味。他在迷失中丢失过少年人的梦想,可他在本质上永远是那个少年。   “哦。”于是裴延没有告诉周达非自己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那算了。”   “等你哪天想看了再说。”   “.........”   “行。”周达非也懒得搭理裴延的欲擒故纵。他从衣架上拿下大棉袄裹上,把还没吃完的半个馒头拿纸巾包着塞进口袋里,“我走了。”   “你过几天就要去外地了?”裴延一直把周达非送到门口,却没有提出让司机开车送周达非回家。   “嗯,”门一开,周达非就把冷风吹得闭上了眼。他吸了吸鼻子,“也就三五天就开机了。”   “那...什么时候再回上海?”裴延问。   “怎么也得等冬天过完了。”周达非把棉袄拉链往上扯了扯,“而且,我其实不希望在上海呆的时间很长。”   裴延:“为什么?”   “因为那意味着我找到一份工作所需的时间很长。”周达非说。   “.........”   世界上真正的别离都是不知归期的。裴延不怎么畏寒,他只穿了薄毛衣,手也是热的。他难耐地摸了摸周达非瘦削的下颌,“宝,”   周达非没有躲开裴延的触摸,却打断了他,“昨天我就想说,其实我很不喜欢听到你喊我宝贝。”   裴延皱了皱眉,片刻后反应了过来。“宝贝”二字有太多隐秘微妙的情愫在内,宣之于口时总是不免带上不平等下的爱怜与保护。   “我只是想表达,对于我来说你很重要。”裴延认真道,“仅此而已。”   周达非静静地看了裴延一会儿,“如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会劝你尽量不要如此爱我。”   裴延却笑了。他轻轻地抱了下周达非,嗓音很低沉,“如果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会劝你尽量不要如此天真。”   “.........”   天将将有些亮的时候,周达非离开了别墅。   临别前,裴延问他,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周达非很坦然地说,不知道。   他说自己接下来的半年都会很忙,至于半年以后...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更忙。   尽管周达非没有明确说,可裴延明白,从概率的角度,昨晚发生的事更像一场意外。   裴延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周达非的手机又响了,看他的神态,这回应该是真的有事。于是裴延没有再开口打扰,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导演总是有无穷的事情要处理。   周达非对着电话那头嗯嗯啊啊了几句。他似乎有些急,还没等挂断电话就匆匆往外走,只来得及随便挥个手向裴延示意告别,之后就小跑了起来。   裴延独自站在廊下,在周达非看听不见的地方轻轻说了声,“宝贝,再见。”   -   周达非接到的那个电话是美术打来的。这位美术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早上起来突发严重过敏,挂了上午十点的门诊,打算去看看。   周达非:“.........”   于是原先定在八点半的碰面被提前到了八点。   周达非揣着没吃完的半个馒头,马不停蹄地回家拿上电脑,又把奥涅金的纪念品放下,这才在八点整赶到了与丁寅等人约见的地方。   “你昨天...”刚见面,丁寅就饶有兴致,“见到你那恩师裴延了?”   “你这不是废话吗。”周达非哐当拉开椅子坐下。   “《左流》怎么样?”摄影师问,“看现场反馈评价很好,说它好得都不像是裴延拍的。”   “.........”   “确实如此。”周达非说,“我也投了《左流》。”   “《左流》什么时候上映啊?”那摄影师问,“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周达非一愣。他从来不关心裴延的近况,压根儿没想着问一嘴。   “我不知道。”   “没事儿。”丁寅笑了笑,“就裴导那排场,你还怕他上片前不宣传得人尽皆知?”   “就是劳烦周导到时候给咱们放个假了。考虑到裴延一贯的电影周期,”丁寅说,“我觉得大概率《左流》会在咱们这部戏没拍完的时候就上映。”   “...行。”周达非抿了下嘴,似乎不太想深聊这个话题。   从裴延家带出来的半个馒头还在口袋里,已经冷得有些僵了。周达非想了想,没有拿出来。   这天上午周达非和组内成员过了过效果图,美术快十点的时候先行去了医院,周达非不清楚他这过敏有多严重,心里还在盘算是不是得再招个人。   下午是剧本围读。这已经是开机前的最后一次围读。   与周达非之前拍过的所有作品都不同,《禁书之周》由于有罗木参演,借着罗木的名声和人脉所招募到的演员大多表演经验充足,也很有艺术修养。   第一次剧本围读的时候周达非就发现,他自己才是所有人里经验最少的那一个,这让他一度感到有些茫然,在“教演员”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么有底气——   这些演员都很优秀,在表演技巧上根本没有让周达非指导的份儿。   因此,最开始的一两次围读效果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   颇有几个演员像当初的卢羽一样对周达非各种意义上不信任,甚至有人因为裴延对周达非感到不满,他们主要是冲着罗木来的;而周达非也没能立刻摸索出一条正确的路子。   但《禁书之周》是一个很典型的小成本电影,角色不多。周达非因此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了解每一个演员对故事的想法。   在聊的过程中,周达非曾经有过方向上的迷失。有专业素养的演员对于故事都会有自己的理解,他们会出于私心或者好心给周达非这个商业片导演裴延的外行小宝贝提各种各样的意见。   周达非本来就脾气不好,意见提多了简直是烦不胜烦,却还必须得咬着牙不发火——因为他找不到有理有据的反驳点。   后来有一天,周达非忽然想起裴延说过的一句话:导演在片场不能弱势。   裴延本人是个很典型的强势导演,他说一不二,连解释都不解释。可是他足够强,所以没人敢不听他的号令。   周达非并不完全认同裴延的工作风格,却逐渐发现裴延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在作者电影中,导演才是这个故事的拥有者。归根结底,大家讲述的是一个导演想要的故事。   周达非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工作思路,慢慢地引导演员向契合自己想要的主旨的方向作准备。由于台前幕后对周达非不服气的人很多,这个过程起初充满了摩擦,直到几次围读后才渐渐好转。   今天下午是最后一次围读,周达非照例到得比较早,他利用这点时间在电脑上复盘从前几次围读的成果,忽然发现自己在工作风格上越来越像裴延。   这种相似并不明显,因为大部分时候,向来骄傲的周达非都先入为主地把自己的工作改变归根于一种进步,而不是学习和模仿。   然而,昨天周达非现场观看了《左流》。   之后...又“看”了一次。   ......   在接受过《左流》的洗礼后,周达非清晰地辨认出尽管《禁书之周》是他自己的故事,可他在塑造这个故事的每一个过程里都难逃裴延的影子。   尤其,是在工作风格上。   会议室里没什么人,安静得很。周达非又从兜里拿出了那半个馒头。   冷冷的,有点儿硬,得重新蒸一下才能吃了。   于是,像之前的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理解裴延面对市场时的庸俗选择一样,周达非再次一瞬间意识到:当裴延不再强求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排斥裴延给他带来的一切。   譬如工作风格、艺术理念.…..   还有…这个馒头。   周达非漫不经心地靠在转椅上,定定地端详着这个馒头,忽然好奇地想:裴延的毕业论文到底写的什么?   “如果裴延没那么喜欢我就好了,”周达非不轻不重地踢了桌子一脚,椅子因此转了半圈,悠悠荡了好久才停。   周达非蛮不讲理地在心里想,“如果裴延不喜欢我,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找他讨论艺术了。” 第110章 诸事不宜的好日子   开拍前的最后一次围读中规中矩,按周达非计划的进行,没出什么岔子。   正式开机是在五天后,接下来的几天便没有安排什么很密集的事务。   周达非在家里收拾行李,他租的房子这个月就到期了。考虑到上海租金很贵,且接下来的几个月自己都会住在剧组,周达非便没有续租,打算把所有的行李都带去剧组。   周达非是个没什么拖延症的人,做事效率也很高。临行前的最后一天,周达非已经处理完一应事务,难得清闲地可以在家里躺着,刷一刷手机上的无效信息。   【群聊:肥肥会有奥涅金的「坚强.jpg」(3)】   林浅予:「话说,今日我突然发现,周导的大作是不是要上映了?」   林浅予:「—>0的恋爱?」   赵无眠:「我也发现了。」   赵无眠:「听说我校话剧社打算出钱请社员一起看。」   赵无眠:「还送可乐爆米花(心动动」   周达非:「.........」   赵无眠:「为什么我们在话剧社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好福利(骂骂咧咧」   林浅予:「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有个“好社长”了^-^」   周达非:「。」   周达非:「你俩参加话剧社难道就是为了混点儿福利?」   赵无眠:「不然呢。」   林浅予:「不然呢。」   林浅予:「我打算翻翻黄历,挑一个诸事不宜的好日子,去给周导的新片贡献一下票房。」   赵无眠:「...带我一个。」   赵无眠:「就来学校门口这家影院吧。听说在这里看周达非的电影还能送五元小食代金券。」   周达非:「.........」   林浅予:「OK」   群里林浅予和赵无眠热火朝天地聊起了贡献票房的具体事宜,周达非起床煮个泡面的功夫群里又是99+。   林浅予:「说起来...周导自己打算去看自己的新电影吗?」   周达非:「我八成是没空了。」   赵无眠:「又要开机?」   周达非:「嗯。明天就去影视城。」   周达非把手机放在一边,边看边吃起了泡面。   虽然没空去看,可周达非还是点开了买电影票的软件。他发现《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已经开始预售,主要演职人员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部周达非并不喜欢的电影,但他依然在拍摄的时候竭尽所能,最终成品还算不坏。   对于周达非来说,这部电影就像很多人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你看不上它,却还是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得到它。而你从中收获的东西,只有在步入下一个阶段后才能看清。   尽管不太愿意承认,可事实是如果没有《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给周达非打下的底子,《禁书之周》这一摊子他可能甚至都撑不起来。   想着想着,林浅予私人的对话框忽然从顶端跳了出来。   林浅予:「那个,」   周达非:「?有什么事儿不能在群里说?」   林浅予:「裴延的事。」   林浅予:「微笑.jpg」   周达非:「。。」   林浅予:「裴延过段时间又要来录我的节目了。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浅予:「不然我怕我一不小心该说的没说不该说的说了,导致裴延一个不高兴在我的节目上发挥得好像在银云颁奖现场。」   周达非:「.........」   对于自己和裴延的关系,周达非始终感觉复杂。   从前这是一段他羞于提及的经历,后来他可以正视甚至接受,却仍然不知道如何形容。   想了一会儿,周达非试探道,「...师生?」   林浅予:「...」   第二天,周达非拖着三个大行李箱搭上了去外地的高铁,过几天就是开机。   好巧不巧的是,正式开机那天正是《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上映的日子,那是个北方晴得无比透彻的冬日艳阳天。   开机仪式时,周达非站在人群里。这次他仍旧不是中心,影帝罗木才是。可对于这次的电影,他却是满怀期待的。   他想起《柠檬凉》开机时的绝望逃避,《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开机时的被人轻视...   上一次,他充满激情和愉悦地做一个作品,好像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毕业,是和赵无眠一起合作话剧。   那是如今的周达非能够回想起来的、人生中最后一次彻底的快乐。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周达非错过了奥涅金,阴差阳错地被裴延强势入侵,从此他的世界被搅了个天翻地覆,连有关艺术的精神净土也难逃厄运。   裴延先是控制他的生活,而后击溃他的理念。在不知不觉间,周达非被裴延改变了很多。   即使是在裴延抽身离开后,他带来的影响仍散发着不尽的余威。   周达非知道,很多时候裴延都是对的,这或许也是裴延成功的原因。   可就像曾经的周达非束缚于自己对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喜爱一般,他不排斥裴延带来的一切,却更渴望能挣扎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特别是,当他无意中被唤醒了有关从前的、真正的自己的回忆。   周达非是愿意和裴延讨论艺术的。但他希望这种讨论是激昂碰撞,而非自己单方面领受和学习。   丁寅站在周达非左边,小声说,“周导,喊开机啊。”   “嗯。”周达非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他想了很多,事情却还是要一步一步地做,“开机。”   -   银云奖后,周达非立刻进入了忙碌的拍戏生活里,而裴延却还没有立即开始手上的新项目。   本届银云落幕后舆论发酵的时间很长,大部分讨论都是围绕着最佳导演和《左流》的。   那天现场观众不少,又大多是业内人士,他们的影评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观众对《左流》的第一印象。   网络上已经有人称《左流》为银云奖有史以来的最大遗珠,没能获奖只是因为其它奖别是在最佳导演之前就确定的。评委团可能因为要颁给裴延最佳剪辑,所以在最佳导演的打分上就有些微妙克扣。   还有人说,相比较于这个奖项的分量,裴延还太年轻了。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金钱、名利、地位...裴延获得一切他人梦寐以求事物都格外容易。不排除有些老顽固想杀杀他的风头,不愿让裴延以为一切成功都唾手可得。   网上议论纷纷,粉黑难辨,真假也难辨。   裴延一向不怎么理会这些。但《左流》还未上映,档期定在年后。考虑到文艺片一向很难卖座,裴延还是准备利用一波银云奖的热度。   他不喜欢搞一些很Low的声明,思前想后,决定再去一次《浅予会客厅》。   这是个比较适合裴延的节目。林浅予主持功力深厚、脑子活络且自身的文化素养很高,所以她能接住嘉宾的自由发挥。裴延因此不需要按台本来,也不会把场面搞得很干。   去录《浅予会客厅》那天,是一个凛冬的周六。   正式录制是在晚上,裴延打算下午先跟林浅予过一下录节目的大致内容。他是接近中午的时候到北京的,进电视台的时候还没吃午饭。   林浅予提出在电视台8楼的休息厅请裴延用顿便饭,这里就是上回周达非呆了将近一天的地方。   这段时间,裴延和周达非没什么联系。他们都不是会没事有事找废话说的人,何况裴延知道周达非很忙。   裴延有时候会想找点东西跟周达非随便聊几句,可他实在不是会聊天的人,有时候想了很久也想不到一个自然流畅的话题。   “裴导,您有什么忌口吗?”休息厅里,林浅予坐在裴延对面,翻着菜单。   “我不吃辣的。”裴延说。   “好的,”林浅予点点头,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周达非可喜欢吃辣的了。”   “.........”   “我知道。”裴延想起在重庆的时候自己给周达非点过一碗超级无敌变态辣,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林浅予闻声抬起头,“裴导?”   “哦,”裴延这才意识到自己叹气叹出了声,“没事。”   林浅予看了裴延几眼,“您...现在跟周达非还有联系吗?”   “他的新电影上映了。”   “有。”尽管这段时间联系趋近于零,可裴延在周达非的事情上对谁都恨不能压过一头,“我还打算给周达非的电影包几个场。”   “您要包场啊!”林浅予眼睛一瞪,声音也大了几分,“靠!我特么今天早上刚刚自费看了周达非的电影。”   “亏大了。”   林浅予说着,从羊绒大衣的口袋里捻出一小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我们母校门口的电影院看周达非的电影有福利,我还特地跑过去的。”   裴延直着后背,居高临下地扫了那代金券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五元小食代金券。   “.........”   “您看了这部电影吗?”林浅予又问。   裴延当然已经看过了,他在上映第一天就去了电影院。   出乎意料的是,尽管从资方到导演到女主都经验稀少,可这真的是部挺不错的电影。   周达非导得好,卢羽也演得不错,可以说是把只有60分的剧本做到了一个极致,堪称优质小成本爱情电影。   再加上同档期上的片子不多,排片也还过得去。裴延看完电影后专门留意了一段时间网络上的评论和打分,发现连着几日的舆论势态都颇好。更重要的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周达非。   “看了。”裴延声调微扬,嘴角稍稍掀起,“我觉得周达非拍得很好。”   “我也,”林浅予话说一半忽然一顿,她微微偏头,目光被裴延身后吸引住。   裴延正疑惑之际,却见林浅予已经站了起来,“周教授!”   裴延对周这个字格外敏感。他一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颇为威严的长者,身旁还跟着几个人。他大约五十来岁,身板笔直西装革履,一点儿也不显老,甚至头发还挺多——从骨相判断,这人年轻时应该是长得很不错的。   他正朝这边看来,目光若有所思,似乎并不是听到林浅予打招呼才注意到他们的。   裴延不经意间眯了下眼睛,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林浅予三两步走过去,很有礼貌,“周教授好。我也是A大毕业的,从前听过您的课。我叫林浅予。”   “嗯。”周立群点了下头,显然是对林浅予有印象,“小林你好。”   跟林浅予打完招呼,周立群的目光落到了裴延身上。   裴延丝毫不懂公序良俗,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还翘着腿,用一种接近于打量的目光看着长辈周立群。   “这位是裴延。”林浅予连忙向周立群介绍,“我国知名导演,那个那个...《沉睡小火车》,还有《失温》都是他拍的,拿过两次金翎奖呢。”   林浅予说完又看向裴延,向他介绍周立群,“这位是我们A大经济学院的院长,也是我国著名经济学家,周教授。我修金融系的时候上过他的课。”   林浅予的自然和主动让裴延很快意识到:林浅予可能不知道周立群是周达非他爸。   但周立群肯定知道林浅予是周达非的前女友,所以对她有印象。   周立群甚至可能从燕名扬或者谭总那里听说过裴延,所以会注意到裴延。   “裴导。”周立群出于基本礼仪打了个招呼,只是他显然对自己儿子的同行没什么好印象。   而裴延对周立群也是极其反感。   是周立群扼杀了周达非的梦想,周达非从小到大的痛苦全部是他这个父亲带来的。   如果不是周立群,周达非将可以上自己喜欢的学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许裴延能更早地认识他。   裴延在众人的目光下依旧坐着不动。他一手撑着椅背,神态放松,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周立群的问好,“哦。”   “……”   场面愈发尴尬。   林浅予不知道裴延吃错了什么药,只能使了个眼色,又抑扬顿挫地介绍了一遍,“裴导。这位是周院长,周立群教授。”   裴延定定地看着周立群,漫不经心地笑了声。林浅予不知道周立群是周达非爸爸的事情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愉悦和舒爽。   就在周立群因为裴延的无礼而耐心耗尽打算离开时,裴延却忽然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   他一丝不苟地捋了捋准备穿着上电视的衣领和袖子,长腿一收站了起来,悠闲地往前晃了几步,下巴一抬,“你就是周立群啊?!”   “.........”   “.........” 第111章 毒唯头子   裴延说完,轻蔑地笑了一声,眼神不怀好意。   周立群德高望重,堪称业内大牛,在A大连校长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今天他是作为特邀嘉宾来录节目的,身旁还跟着好些个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围成了一圈。   很少有人没听说过裴延的大名。他今日异乎寻常的无礼挑衅让自己名导的滤镜顷刻间碎了一地,大家眼中的讶异和不满遮都遮不住。   场面变得令人无所适从,林浅予都不知道怎么圆。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再也不能同意裴延来上《浅予会客厅》。   众人之中,周立群反倒是最淡定的。见裴延不讲情面,他便也不再装傻,“先前听我一个学生说,犬子签在裴导的公司。”   林浅予一愣,微微睁大了眼。   “看样子,”周立群神情庄严,出口的话却含沙射影,“犬子顽劣,怕是给裴导添了不少麻烦吧。”   “.........”   “顽劣?”裴延笑出了声,随后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周达非哪里顽劣,他分明是太聪明。”   “周达非并非科班出身,可入行第一部短片就获了青年电影节的奖。我的公司签了他,向来跟我势不两立的文艺片导演夏儒森也愿意跟他合作。”   “周达非拍的短剧和院线电影在网络上评分超过8分,现在他已经可以自己支一个电影剧组起来,自己写剧本自己做导演,还能请到影帝做男主角。”裴延抑扬顿挫一字一句道,“恕我见识浅薄,竟不知老当益壮的周教授有何成就,”   “——您有他优秀吗?”   “.........”   “另外据我所知,其实周达非高中时候申请到了全球最好的电影学院。”裴延走到周立群面前,定定地看着他,“那是我的母校,每年导演系只招收个位数的亚裔,连后来拿过金翎奖最佳摄影的杨天都进不去,只能调剂到摄影系。”   裴延死死盯着周立群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只是因为一些很不愉快的人和事,周达非不、得、不放弃这个来之不易又梦寐以求的Offer。”   周立群的嘴角越来越平。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锋利,紧起的眉间说明他已经被触怒到了一个将要爆发的临界值。   此时,围观群众再傻也能看出来周立群跟周达非的关系绝非父慈子孝。林浅予张了好几次嘴,她试图终止这场失控的对话,却始终没寻到插嘴的机会。   而裴延单方面的疯狂输出仍在继续,“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会被埋没。”   “周达非没去成电影学院,但很快就考上了我们全国最好的大学。”裴延唇角一掀,回眸看了眼林浅予,“林小姐,考进你们学校,很不容易吧。”   “.........”   林浅予左看看右看看。   她已经意识到周立群很有可能阻碍过周达非的追梦旅程,可休息室里往这个方向看过来的人开始越来越多,顺着裴延的话继续说下去只让场面变得更加无法控制。   “那个,”电光火石间,林浅予决定利用这个宝贵的机会转移话题。   “你们刚刚聊的是周达非?”她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我也认识他!”   “他还是我前男友呢!”   “.........”   “虽然多年以前就好聚好散了,”林浅予手一摆,“但我这个人宽宏大量,今天还去看了他新上映的电影。”   林浅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电影票和那张花花绿绿的代金券,在裴延和周立群眼下各晃一圈,“就在我们学校门口的那家电影院。”   “.........”   周立群身旁的一个工作人员探头瞄了一眼,“是那个...《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   “我女朋友前几天还说想看。”   “挺好看的!是吧裴导。”林浅予背着周立群看了裴延一眼,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输出。   裴延翻了个白眼才算了事,“周达非拍的电影当然很好看。”   “.........”   林浅予又走到周立群面前,笑得格外阳光,“周教授您哪个半天没课也可以去看看,学校门口的那家影院看周达非的电影还送五元小食代金券。”   “.........”   周立群带着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裴延站在原地,不屑地笑了声,重又坐回了餐桌前。   林浅予叹了口气,坐下后试探道,“裴导,您今天这是,”   “这是周达非的事。”裴延打断了林浅予,“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   -   对周达非来说,今天还挺不错。   《禁书之周》开机有段日子了,这部戏全片的氛围都是平静之下暗潮涌动,对表演、打光和画面拍摄等等的要求都很高。   周达非筹备初期为了省钱打算自己兼了摄影,后来却还是专门请了个摄影师,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饶是准备充足,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大家还是拍得有些艰难。大部分人都难以发挥出个人水平的极致,拍摄进度常常跟不上通告单的安排,慢得可以。   今天上午拍的戏,算是整部电影的第一个关键情感点。拍之前周达非颇为担心这场戏会一直熬到下午甚至晚上,但拍起来竟然一个上午就完成了。   周达非能感觉到,全剧组人员——包括他自己在内,已经逐渐建立起默契并且进入状态。   由于上午进度快,午休开始得也比较早。周达非还不怎么饿,他在片场整理了一下上午拍出来的素材,同时还在手机上跟赵无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今天是林浅予翻黄历挑出来的“诸事不宜的好日子”,上午赵无眠和她一起去看了《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   赵无眠:「你这部电影挺好的。」   赵无眠:「上座率不错,观众的反应也不错。」   周达非笑了笑。他知道赵无眠喜欢鼓励人,可赵无眠不会讲假话。   赵无眠:「唯一让我不满的是,」   周达非:「......?」   赵无眠:「你知道彩蛋里还拍到了你吗?」   周达非:「???没印象了,估计不是我剪进去的。」   赵无眠:「当我看见银幕上的你拿着剧本一脸严肃地给女主角讲戏,一瞬间我犹如回到了跟你一起排练话剧的日子。」   赵无眠:「哇塞,那可真是噩梦一场。」   周达非:「.........」   思前想后,周达非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周达非:「那传说中的五元小食代金券是真的吗?」   赵无眠:「是真的!」   赵无眠:「就是今天没来得及用,等下次吧。」   周达非:「你俩中午没一起吃个饭?」   周达非:「天冷了,该搞点羊蝎子火锅了。」   赵无眠:「我下午要给导师的课做助教(哭哭」   赵无眠:「林浅予也去电视台了。她今天晚上要录节目,说是那个嘉宾很难相处,还中午就到了。她要请人家吃饭。」   周达非:「...哦。」   ...难相处的嘉宾?   不会是裴延吧。   他隐隐约约想起来,之前林浅予好像提过一次裴延要上她的节目。   放下手机后,周达非继续剪素材。   没一会儿,他收到了林浅予的微信。   林浅予:「周达非。」   周达非:「????」   林浅予:「看在我今天自费去看你电影的份儿上,」   林浅予:「请你摸着良心告诉我,」   周达非:「...?」   林浅予:「你爸是谁。」   “......”   周达非心里蓦地一沉。他知道周立群经常接受采访、上节目做嘉宾,时不时地就会去电视台。   周达非:「EMMM......发生什么了?」   林浅予:「呵。」   林浅予:「我也不跟你装了。今天这个诸事不宜的好日子,德高望重的周立群教授和年少有为的裴延导演同时驾临我们电视台。」   周达非:「。。」   林浅予:「裴延晚上录我的节目,中午我请他吃饭,好死不死碰见你爸。」   林浅予:「我又不知道那是你爸!」   林浅予:「于是我就去打了个招呼。」   周达非:「...」   林浅予:「好家伙。裴延看到后上去就是一顿阴阳怪气值拉满的冷嘲热讽。」   林浅予:「他就跟你的毒唯头子一样,战斗力爆满,把你爸怼得一句话说不出最后拂袖而去。」   周达非看着林浅予的话,发现自己对此并不感到怎么意外。   裴延在外人面前很严肃,可实际上毫不古板,还喜欢捉弄人,某些时候甚至有些幼稚。   他骂人的水平毋庸置疑是很高的,周达非从前领教过。   周达非脑补了一下裴延阴阳怪气怼周立群的样子,觉得还挺有意思,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周达非:「周立群今天被气到了?」   林浅予:「对。」   周达非:「那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   林浅予:「话说...你跟你爸关系很不好吗?今天闹这么一出你爸会不会回去骂你啊。」   周达非:「不怕,我八百年前就拉黑他了。」   林浅予:「那你爸会跟你妈说吗?」   周达非:「那就更不怕了。」   林浅予:「?」   周达非:「我妈在跟周立群闹离婚。」   可能是因为心情好,周达非今天下午拍戏特别在状态,效率是开机以来最高的一次。因为进度快,收工也准时,天黑了没多久就结束拍摄了。   收工后,演员去卸妆了。周达非照例留在片场整理今天刚拍的素材,再为明天的拍摄做好准备。   罗木卸完妆,离开前走了过来。   周达非抬起头,“怎么了罗老师?”   罗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达非,“你今天倒是有几分天才导演该有的样子。”   “.........”   罗木走后,片场没多久就空了下来。周达非七点多才完成工作,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回到住处吃完饭,周达非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将将八点。   要不要看今晚裴延的节目呢?   周达非想着,打开了电视机。   《浅予会客厅》正播至片头,一段十秒的广告后画面切入了熟悉的演播厅。   “大家好。”林浅予坐在沙发上,身姿优雅笑容知性,“欢迎收看本期的《浅予会客厅》,我是主持人林浅予。”   “今天我们有幸再次请到了知名导演裴延。”   伴随着林浅予的介绍,镜头切向裴延。裴延也不主动跟观众打招呼,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了事。   “裴导今天心情如何?”林浅予在正式提问前寒暄道。   “我今天心情特别好。”裴延一张口又是熟悉的腔调,“我上一次心情这么好还是银云颁奖典礼那天。”   “.........”   周达非看着节目,一股子阴阳怪气扑面而来。   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林浅予也是。   “哦?那裴导今天打算跟我们分享些什么?”   裴延悠闲地靠上沙发背,浑身散发着慵懒又精英的气质,“没记错的话,上次来这儿,我跟林小姐谈了些月亮与六便士的问题。”   “是的。”林浅予咬字清晰,意味深长,“那真的是令人难忘的一天。裴导的口才震惊了所有人,在我台脱稿发挥的历史上堪称经典永流传啊。”   “我对那天倒是印象很好,所以又来了。今天我主要想聊聊,”裴延嘴角一掀,眼底的笑意却渐归平静。他清了下嗓子,开口掷地有声,“对他人追求月亮或六便士的路程自以为是地横加干涉是一种多么恬不知耻的行为。”   林浅予:“.........”   电视机前的周达非:“.........” 第112章 北京下雪了   起初,林浅予以为裴延要紧贴时事,在节目上对周立群干预周达非上大学的事冷嘲热讽。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天真地低估了裴延。   这个晚上,裴延在电视上引经据典、指桑骂槐。他没有对任何人指名道姓,但谈及的范围非常广泛。   从自以为是地为孩子规划人生路径,到蛮不讲理地对他人的选择指指点点...可以说是既暗讽了周立群,又明嘲了酸腐文艺片人。   他用词诙谐毒辣,态度随意豁达,最后话风灵活一转,竟然还能顺势绕回《左流》上,实是令人瞠目结舌又啧啧称奇。   裴延极懂人心,善于制造话题。他知道今晚之后关于自己的争议和猜测绝不会停止,却并不在乎。   一方面,《左流》已经借这一波获得了该有的曝光度;另一方面,裴延谈论了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   周达非今晚从头到尾看完了节目。他能感觉到裴延骂的人很多,特别是,这其中也包括裴延自己。   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   周达非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尽管过去是一团五彩斑斓的泥淖,可他对于裴延的恨意很早就消退了,他真正关注的始终是自己未来的事业。   关于过去,更关心的人反倒是裴延。而周达非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裴延动机不纯的自我反省。   虽然这种反省——纠其本身,不会给周达非带来任何他想要的东西。他也没想过要从中谋取丁点儿的利益。   节目录制完毕,裴延和林浅予从演播厅里走出。   裴延上节目从来不化妆,也没人敢逼他化。因此节目录完后他也不需要卸妆,下节目就打算走人。   “周达非知道今天的事。”林浅予似乎想了想,喊住了裴延。   裴延脚步一顿,他下意识是不安中又有些期待的,“他知道什么?”   “我先前跟他说过您要来录我的节目。”林浅予下了节目后气场倒是更强了几分,“中午您刚怼完周立群我就告诉周达非了。”   “.........”   “他怎么说?”裴延问。   林浅予:“他对您气到周立群的行为大加赞赏,并且表示今天是个好日子。”   “.........”   “但是,”林浅予一笑,扬了扬完全没用上的台本稿,“我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会让您上我的节目了。”   “.........”   周达非的反应让裴延心情像飘起来了一样。对于林浅予的话,他觉得好笑,又有些奇怪,“可是之前不是说过我会自由发挥吗?你也同意了啊。”   “是。”林浅予点了下头,“但我同意是因为想自我挑战一下。”   “现在我发现,接住嘉宾漫无边际的自由发挥对我并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也就没必要多费功夫了。”林浅予说着自己笑了出来,“以前我跟周达非说过,一件事情的无趣,似乎是从我征服它开始的。”   从电视台出来,裴延打算去自己位于北京的住处。   裴延的妈妈再婚后就搬至了北京。离过年已经没多久,裴延今年决定回趟家。   这个季节的北京滴水成冰,道路两侧的各式商店里却点着透亮的暖色灯光,照得整条街明媚繁华。路上经过了一座有名的大学城,裴延依稀记得,周达非的母校也在这里有一个校区。   裴延曾经过这里很多次,却几乎每次都是视而不见。   道路旁有一家影院,敞着的大厅里人不少。门口支着的易拉宝有一个是周达非的《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裴延眯着眼睛瞧了瞧,下方隐约印着个福利活动的宣传。   裴延让司机开车去找停车场,自己就地下了车。   与周达非不同,裴延向来在穿着上极为讲究。今天他要上电视节目,身上黑色的西装竟有几分华丽,外面披着的羊绒大衣垂至膝盖,风一吹开,显得腿又长又直。   裴延遗传了他舞蹈演员母亲的美貌,比起英俊更适合用好看来形容。他在外人面前神情疏离,一看就与周遭人有些不同。   这里人的大多是学生,而裴延身上展露的与他们的年龄差距,是会惹人艳羡的。   “这部电影今晚还有票吗?”裴延走到前台,指了指周达非电影的海报。   “不好意思啊先生,”收银员并不认得裴延,却从气度就觉得他并非无名之辈,“这部电影今晚的场次被A大的学生包了。”   “哦?”裴延皱了下眉。   我还没包场...   就有别人包了?   “对的,因为这部电影的导演是A大毕业的,说是他们学长。”收银员笑笑,“要不您看看明天的场次?也送小食代金券的。”   “.........”   “不用了。”裴延一笑,转过身离开。他本就是一时兴起,有更多的人愿意为周达非贡献票房是件好事。   从影院里出来,裴延站在门口《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的易拉宝前,盯着下方“导演 周达非”几个字看了许久。   我竟然曾经试图阻碍周达非的梦想。   周达非梦想成真,明明是这世上第一等令人开心的事。   裴延想着,嘴角微微上扬。这部电影只是个起点,周达非的未来不可限量。   周达非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导演。   “您好。”旁边社团干事模样的男生试探着打了个招呼,“请问您,”   裴延偏过头去,发现他手上还拿着个平板,上面暂停着的节目正是今晚的《浅予会客厅》。   那男生看了看裴延,又比照了一下平板上的裴延,谨慎道,“您是...裴延导演吗?”   裴延看了那男生一眼,又往不远处看了看。那里三三两两聚集着不少学生,都饶有兴致地往这边看。   想必是裴延今晚过于招摇,学生们认出后派了个代表上前搭话。   “嗯。”因为周达非的关系,裴延今晚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们是包场来看这部电影的?”   “对。”那男生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也还算淡定,“周达非是我们的学长,也是前辈,所以他的电影上了就用社团经费包了场。”   裴延:“你们是话剧社?”   那男生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左边一群人参差不齐地喊出了声,“我们才是话剧社的!”   “我们是微电影社的。”那男生冲裴延一欠身,回身指了指自己的同伴。   “周学长明明是我们话剧社的!”这里的学生似乎并不怎么怕裴延,“我们社有赵无眠、许风焱,还有林浅予!”   “可周达非现在拍的是电影、电影!”   ...   ...   裴延站在一旁,觉得有些好笑。   “周达非在你们学校很有名吗?”裴延问。   “那当然。”微电影社的男生说,“我校人才济济,但周学长确实是其中独树一帜的一个传奇。”   “裴导。”话剧社的女生大大方方,“您要看这部电影吗?我们应该还能匀出多余的位子的。”   “我看过了。”裴延嘴唇轻抿。他望着海报,这一刻对周达非的骄傲和思念同时达到了顶峰。   “这部电影不错,让还没看过的人去看吧。”   大学城附近的公共停车位少之又少,裴延的司机找不到停车位,只能开着车在附近四处转悠。   裴延从影院出来,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约在一个路口上车。   这地方车多路窄,开起车来很受罪,散步倒是很合适。裴延眼下心绪翻涌,忍了好久还是没忍住点开了周达非的对话框。   裴延:「我刚刚路过了你的母校。」   周达非可能是已经收工,回得很快。   周达非:「???你不会是打算上我们学校去骂周立群吧?」   裴延:「。。」   周达非:「林浅予跟我说了今天的事。」   裴延:「我真的只是是路过。」   裴延:「我在车上瞟见你们学校门口影院的宣传,说是看你的电影送五元小食代金券。」   周达非:「............」   裴延:「但是很可惜,今天晚上的场次已经被你们学校话剧社和微电影社包了。」   周达非:「...哦。」   周达非捧着手机,从这几句简单的日常对话里发觉了点儿异样的东西。   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周达非很早以前就知道裴延是个与他最初印象里截然不同的人,然而他对裴延的认知在今晚却仍经历了一次不小的重塑。   这种重塑更多的不在于周达非对裴延的客观看法,而在于提起裴延时他的心理反应。   梦想是一个极容易引发共情的东西,伤害也是。裴延今晚在节目上作为加害者自我反省,同时也作为受害者奋勇地抨击了与自己不和的人。   周达非自我剖析,认为怪异感来源于他逐渐意识到:某种意义上,裴延也算他的同类。   而这是一个会令曾经的周达非啼笑皆非的事实。   裴延正拿着手机打字,边打边改,思索怎样继续和周达非的对话。   不知何时,他弯起的拇指关节上落了片雪,顷刻一融,只留下冰凉刺骨的触感。   裴延是不怕冷的,却还是指尖一顿。他抬起头,空中已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东西,路灯一照,露出清晰的六角模样。   裴延愣了愣,删掉了对话框里尚未成型的句子,重新打上了几个字。   于是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正对着电脑剪素材的周达非手机上收到了一条信息。   裴延:「北京下雪了。」   这一刻,周达非忽然敏锐地意识到,如果这是部电影,那么这句台词的意义绝非是作天气汇报。   它真正的含义应该是:我想你了。   周达非拿着手机,在“嗯”、“哦”、“哦?”、“这样”等等日常用语间斟酌良久。   对话框里又跳出了一条信息。   裴延:「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第113章 领奖   周达非不是很明白裴延打电话想跟自己说什么,可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而且打电话能解放双手,不会耽误工作。   三秒后。   周达非:「行吧。」   裴延的电话打了过来,周达非刚从乱得井然有序的桌面上找出耳机,顺手点了下屏幕接通。   耳机线揉成了一团,周达非花了点儿功夫才给它解开戴上。他把耳机插入手机孔,裴延的问好在风吹雪落的背景音下显得有几分颤抖的温情,“喂。”   裴延举着手机。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中驻足,目光却是向着人群和现代建筑以外的地方,“最近还好吗。”   “.........”   “还行。”周达非感觉怪怪的。他是那种对己对人都不矫情的性格,很少跟人诉苦,也不怎么适应没有具体来由的日常关怀。   “你,”听语气,裴延像是在找话题。   “我看了你今晚的节目。”周达非干净利落地打断了裴延,“那么会骂人怎么不骂骂自己?”   裴延一顿,唇角却不自觉地微翘了几分,“你听不出来我骂了吗?”   周达非哼了一声,“一句恬不知耻就算完成反省了?”   “当然不算,”裴延开口平静自信,“要不下次换你来骂?”   “骂你?”周达非轻笑一声,“我可没兴趣。”   “骂你的电影还差不多。”   “好。”裴延立刻应下,“下部电影拍完,第一个请你来骂。”   “.........”   “你下部电影打算拍什么?”周达非有些好奇。   裴延在影坛立身靠的是商业片,他能享有如今的业内资源和地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的电影能赚到钱。而《左流》是部文艺片,虽然优秀,却很难保证不赔本。   裴延有搞艺术的才华,却也有赚钱的能力。这部电影之后,裴延的路会怎么走其实是有些暧昧模糊的。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裴延说,“要不这样,等你拍完手上这部电影,请你来看我的毕业论文。”   “大概什么时候能拍完?”   “如果算上做后期,”周达非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得到明年夏天了。”   六七个月的时间,裴延觉得也不算太长。   比起从前两年没能见上面,它一点儿也不长。   “好。”裴延的笑声隔着听筒也很清晰,“到时候我应该也能顺便看看你的导演剪辑版了。”   “不过我是不会骂你的。在我眼里,你的电影只有好的、和能更好的区别。”   周达非听了,却没有应裴延的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完美的艺术家,迄今拍出来的电影也离惊世之作差得很远。   夏儒森很早就说过,二十岁的裴延远不比如今的周达非差,更何况如今的裴延。所有夏儒森和周达非自己能看出来的问题,裴延通通都能看出来,可是裴延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裴延说,那些你没有在电影学院学到的东西,我都会教给你。   周达非此刻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他再次想,如果裴延并不喜欢自己,或许他们的关系能更好一点,亦师亦友,这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   “你现在还在喜欢我吗?”周达非的语气里有没有说出口的叹气。   “当然。”裴延听出了周达非婉转的无奈之意,“我知道这会困扰你,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算了。”周达非倒没有因此责怪裴延的意思,他很清楚感情的事是人为无法控制的。   “《左流》什么时候上映啊?”   “大概四月份吧。”   周达非沉默了。   裴延的电影,从来没有在四月份上映过。   不要说春节档了,这次甚至连五一档和暑期档都没能排上。   以裴延的能力,若是他硬要上,可能也不是不行。只是从《左流》的准备阶段开始,裴延就没功夫在排片上花心思。   而且这种题材的电影即使硬上了热门档期,排片也会比较惨淡。   裴延的面子再大,终究大不过金钱和利益。   周达非久未说话,裴延意识到了点什么。沿街喧闹匆忙的人群、断断续续的汽笛声随着凛冽的北风一齐吹进听筒里,周达非听见裴延问,“你到时候会去看吗?”   “有空就去。”周达非说。   导演的工作异常辛苦,全剧组上上下下什么事都不能真的放手,每一个部门都要亲自沟通。   隔着听筒,裴延能感觉到周达非连日来的忙碌和疲惫。夜很深了,周达非却还在工作,他仿佛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时间,他仿佛根本不需要休息。   “好。”裴延想了想,又道,“你不要太辛苦了。”   “等你拍完,请你来看我的论文。”   这个冬天,一年将尽时,周达非答应了裴延的邀约。   虽然约的是一件在他眼中很久以后的事。   -   《禁书之周》是在《左流》上映的那个星期拍完的,最后一场戏杀青的时候正是《左流》上映第四天。   和裴延其他的电影一样,《左流》自上映第一天起口碑和票房就节节攀升,大有打破同档期历史记录的征兆。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左流》在一个素来疲软的档期上映,掀起的舆论却来势更猛。   去年银云奖落幕后的种种讨论又被翻了出来,连带着夏儒森的那句“我也投了《左流》”一齐再次走入大众的视野,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裴延与去年的银云最佳导演失之交臂,是因为偏见。   或许是评审团的偏见,或许是现场观众的偏见。总归,夏儒森的审美没有问题,更该得奖的不是《蓝天之下》,甚至不是《春栖》,而是《左流》。   这一波舆论也引发了对银云奖权威性和素来以逼格自居的文艺片地位的探讨。   有人说,裴延虽然拜金,拍戏却并不敷衍。   他能拍出《沉睡小火车》,也能拍出《左流》——左手月亮右手六便士,这是他的本事,不该为人所诟病。   也有人结合裴延两次做客《浅予会客厅》时所发表的言论,认为《左流》本质上是裴延对高高在上的某些所谓权威的反叛和嘲讽。   众所周知,裴延脾气不好,追求自我,一张嘴从不饶人。他厌恶管束,尤其厌恶站在神坛上对自己指指点点的酸腐文人,《左流》既是他的自我表达,也是他抽在这群人脸上的一个响亮的耳光。   网络上的这些纷纷扬扬,裴延都看到了,却压根儿没管。因为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这是他先前的宣传策略起效的结果。   周达非也看到了这些。他大致浏览了一下网络上的讨论和影评,大部分观众都并非专业电影人,对影片的看法比较业余,理解自然也不可能特别透彻到位,但这不妨碍他们喜欢和欣赏这部电影。   裴延拍的是一部阳春白雪到难以看懂的电影,但他却能用颇具争议的方式来吸引眼球,选取其中相对浅显、便于理解、容易感人的部分进行宣传。   而当一样东西拥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和象征意义后,很多原本不喜欢、不需要它的人也会自发参与进来。   这正是宣传的意义。   的确有一些传统的电影人不屑于裴延的这种行径,可在周达非看来,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这部电影扑了意味着下部电影、甚至于所有此类型的电影以后都会难上加难。   周达非不得不承认,裴延能够成功,是有原因的。   杀青之后戏就算拍完了,《禁书之周》正式开始做后期。为了省钱,也为了更好地自我表达,周达非自己兼了影片的剪辑师。   由于已经拍出过院线电影,周达非在业内已然不算籍籍无名。这次回到上海后,他用有限的存款租了个勉强能当工作室的小房子。   他白天在朝外的房间里工作,经常还有剧组成员一起;收工后大家离开,周达非还会再干一会儿活,实在困了才回里屋睡觉,其辛苦程度比在片场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这次的电影算是周达非和丁寅支摊子搞起来的,拉来的投资商在上片方面资源有限,周达非也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拍完就走人。   这部电影是他到目前为止的心血之作,他得让它发挥出应有的价值。   戏拍完后没多久,周达非把自己认识的有名有财有权势的人全拉出来想了一遍。   裴延。燕名扬。周立群。   ...   ...   ...   ...周达非选择自力更生。   周达非和丁寅一起想了不少办法,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电影节。   只是这次,周达非不会再去参加新人特供的青年电影节了。他搜罗了所有能投的电影节,大大小小国内国外的都有,打算像海投简历一样撒个遍。   参赛会激发一个人无穷的潜力。周达非从前在艺术上颇有几分率性,不太信奉类似于“好文章是改出来的”的说法。可这次不同,因为他很需要成功。   周达非从前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专业的、属于自己的成功——《柠檬凉》离不开裴延的班底和宣传,《无限趋近于零的恋爱》靠的是卢羽她爸安排排片。   而这次的重担全然压在周达非自己身上,它的成败对周达非来说意义非凡。   周达非因此对自己格外苛刻,他还没有真正成功过,所以失败的后果他很难承担。他一次又一次剪出成片,又一次又一次地推翻,有时候焦虑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他衣带渐宽,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原定夏天能结束的后期也往后拖了很久。   十月的时候,罗木来上海看过周达非一次。他看了周达非最新剪出来的版本,又看了看周达非本人,而后面无表情地说,“即使是裴延,应该也剪不出更好的版本了。”   周达非一愣,久久没有说话。   罗木的话一向中肯,这让周达非焦躁数月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最艰难的时候已然过去,后期的进度开始有条不紊地向下推进。   成片做完后,周达非投了好些个电影节。而好消息是在十一月份传来的。   那是一个周达非踩着死线交上的外国小众电影节,罗木从小道消息打听到周达非获得了这一届的最佳导演,提前打电话来通知他抓紧时间办签证。   裴延给周达非打电话这天,周达非刚面完签。   “或许你还记得,很久以前答应过让我看你的导演剪辑版吗?”裴延在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你前段时间一直很忙,所以忍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   “我记得。”周达非正从大使馆里出来,脚步轻快。   早上他已经收到了正式的获奖通知,估计不用一天消息就能从公开渠道传回国内。尽管这个奖并不算含金量特别高,在国内的知名度也有限,但它也是一种认可,对于周达非这个资历的年轻导演来说算是不小的成就了。   更重要的是,它是一块垫脚石,让周达非有资本稳扎稳打,靠着自己迈出下一步。   周达非悠悠地哼了一声,对裴延道,“你估计得等一阵儿了。”   “什么?”裴延顿了顿,“为什么。”   “我要出国去领个奖。”周达非说。   “.........”   --------------------   看过天降的朋友们应该知道大肥拿这个奖之后会发生什么吧...   没看过的也没关系,保留惊喜敬请期待。 第114章 招募启事   周达非在做《禁书之周》的这一年,裴延表面上没干什么正事,日程排得不满。   就像他回答周达非提问的那样,他自己也没有想好下部电影要拍什么,甚至不确定接下来还要不要将拍电影作为主业。   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让裴延能有更长的空档期思考自己想干什么、该干什么、接下来的路要往何处走。   除了拍电影,裴延的公司还能拍电视剧、签艺人,通过艺人在外接剧以及广告代言等等活动赚钱。   在娱乐圈,有很多人通过台前表演获得名气和第一桶金后就会通过开公司、签新人、投项目的方式继续赚钱:这样更持久、赚得更多,也相对轻松。   理论上,裴延可以走这条路。尽管目前他的公司里最值钱的无形资产就是他本人,可这种现象是能逐步改变的——裴延善于捧新人,何况还有个蒸蒸日上的文艺咖沈醉。   与周达非不同,裴延并没有自少年时便立志以电影为一生的事业。有关发展道路的思索几乎在他每一次爆了部电影后都会有。   他想过多次,也挣扎过多次,却最终还是选择了继续拍电影。   这次,裴延的挣扎要更复杂一些。   他已经没有必要去拍《沉睡小火车》这类的电影,却也暂未找到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   今年,在处理公司事务之余,裴延在家看书、看电影,他在慢慢摸索自己的思路,等待一个让他有当仁不让的使命感去讲的故事。   与此同时,关心周达非也变成了裴延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裴延不至于讨人嫌地成天骚扰周达非,可他对于周达非的近况还算清楚。   《禁书之周》是周达非第一次拍真正想拍的东西,也是周达非第一次自己挑起上片的重任,这其中的压力不言而喻。   看着周达非千辛万苦地拍完戏、做后期,裴延没有再自己凑上去说要帮忙。   而这不仅仅因为周达非向来追求努力,也是因为裴延发现,从某种角度上说,如今的周达非是值得羡慕的。   周达非有自己选定的、矢志不渝的事业,还有无穷的爱、热情和力量。这支撑着他不断向前奔跑,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裴延过早地取得了成功,对电影的看法又并不纯粹。如今他陷入了不知往何处去的瓶颈,不由得觉得周达非这样也很好。   裴延就这样一直站在远处旁观着周达非,直到《禁书之周》终于剪出了成片。   裴延等了一段时间,没能等到周达非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他有些难耐,担心周达非把论文和导演剪辑版的事儿给忘了,索性自己打给了周达非。   电话那头的周达非听语气心情不错,应该也没忘记他们的约定。他云淡风轻地说自己拿了个奖,要出国一段时间,让裴延等着。   裴延在电话里还算淡定。他若无其事地恭喜了周达非,状似无意地问清了得奖的具体信息,随后挂完电话就把给周达非得奖做宣传的事儿提上了日程。   -   领奖的那个国家,周达非以前去过。   记忆中好像是某年夏天周立群要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正好周达非的妈妈年轻时在这个国家上过学,很喜欢这里的建筑风格,便一家三口一起来了。   那时周达非还很小。他尚未被家庭关系里的阴霾笼罩,也没有后来那么叛逆,还会牵着爸爸妈妈的手一起走。   碰见周立群的同事夸他聪明可爱,周达非也不会像后来毫无波动,而是会自以为很懂事地说,叔叔你也聪明可爱。   “.........”   这些事,如今的周达非都记不太清了。   按照主办方的要求,周达非提前几天到了典礼举办的城市。这个电影节是在典礼之前就会公布最终的获奖名单,周达非发现国内关于自己得奖的宣传已经多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他拿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事儿肯定是裴延干的。   周达非的妈妈也看到了新闻,还专门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周妈妈问他今年过年回不回家,周达非想了想,说自己尽量。   周达非领了奖,发表了获奖感言。只是如今的他还没有裴延的地位和底气,做不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时间有限,他的感言不得不压缩了几分。   而比起感言和电影,周达非的年纪、相貌和履历反倒更吸引人的注意。颁奖典礼过后,网络上的舆论不再仅限于裴延做的宣传,出现了更多真正对周达非感兴趣的声音,向周达非发来的项目邀约小小地多了起来。   裴延比周达非更为熟悉这一现象。他知道,这种关注度是周达非在影坛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周达非本人倒不像裴延那么激动,却也清楚这次的电影节是个难得的机会。电影节从开始到落幕有半个月左右,周达非作为观众看了其他的入围影片,也结交了不少人。他试图拓展人脉、寻找新的机会。   这个奖揭晓后,周达非的工作机会多了些。可认真看去,这些送上门的合作却没什么能入眼的,要么不专业要么不靠谱。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   对于搞文艺片的人来说,周达非曾是裴延门下,拍的也不是什么严肃电影;而在拍商业片的人眼中,谁会主动用一个从裴延怀里叛逃的小宝贝呢?   周达非很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处境看得清晰。《禁书之周》的后续事宜里需要做的事还不少,他就得开始联络新工作了。   某一天,周达非在燕名扬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一则招募启事。   燕名扬:「本科师弟的公司在招宣传片导演,有兴趣的可以瞄一眼。」   ...燕名扬的师弟?   那不就等于是周立群的学生。   周达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点开了下面配的两张图。   一张是公司介绍,另一张是岗位描述。这家公司名叫TRN,是一家创业时间不长的高科技公司,主营产品是财务机器人。他们要为明年的新产品上市做宣传准备,打算拍个短片。   「...   我司现招募宣传片导演(或能完整组成班底的人)   学历不限、经验不限、薪酬可议   宣传片剧本由我方提供,编剧赵无眠为A大在读文学博士,相关作品有   .........」   周达非眼睛一亮,“...?”   与赵无眠合作话剧的经历是周达非记忆中最愉快的创作时光。周达非对赵无眠的审美和能力是绝对信任的。   所以尽管这只是一个短片,连电影都算不上,周达非却还是有几分心动。   他不想找燕名扬问,就自己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这家公司有三个创始人,好死不死那个燕名扬所谓的“师弟”就是赵无眠的前男友。   也就是周达非在经院大楼前众目睽睽下揍过的那个人。   没记错的话,叫江一则。   周达非有点意外,却也没有特别意外。   大哥不说二哥。周达非自己跟裴延闹成这样,现在也还能偶尔搭个话甚至见个面。那么赵无眠给前任的公司写剧本,也就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   可能是旧情死灰复燃,可能是对方心机耍了什么手段,也可能单纯就是成年人的利益往来。   人嘛,就是这么神奇的生物。   周达非见怪不怪了。他按照岗位描述上给的邮箱投递了自己的简历,投完有些犹豫要不要跟赵无眠说一声。   但他转念一想,万一江一则公报私仇直接毙了自己的简历呢?   于是周达非决定先忍着不说,不成就拉倒,成了就当一个惊喜。   电影节落幕后,周达非收拾行李回国,在机场他收到了来自TRN的邮件回复。   邮件的用词礼貌而恳切,看起来很有诚意,邀请周达非有空时来公司详谈…尽快。   冲着“尽快”二字,周达非的回复速度又快了点,几封邮件往来后双方就定下了具体见面的日期。   TRN位于北京,而周达非的飞机是落地上海的。他行李不多,都没回家,直接拎着箱子就搭上了上海开往北京的高铁。   在高铁上,周达非想起来他之前答应裴延的约定。他不愿让人觉得自己言而无信,便在微信上跟裴延说自己要去北京谈个项目,估计也就几天时间,等回上海再见面。   和往常一样,裴延回复得很快,且语气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   这大概是因为裴延很早就领教过周达非的超级无敌事业脑。   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裴延更想看到周达非的成功。裴延自己就是个成功人士,他对成功人士该有的工作强度十分了解。   裴延:「去谈项目?」   周达非:「对。」   裴延:「好。这段时间找你的项目肯定会比较多,市场上鱼龙混杂,你要自己注意甄别,最好不要轻易签约。」   裴延:「元旦我会去北京。如果那时候你还没回上海,我们就在北京见吧。」   周达非:「你在北京的家里也有影音室吗?」   裴延:「...你觉得呢。」   周达非:「。」   周达非:「好的吧。」   裴延并不是心急的人。尽管他的确很思念周达非,可他如此急着见面,还有另一个原因。   到今年的年底,裴延和周达非的合约就到期了。   裴延没有指望周达非会续约,连他自己也不想续那个对周达非毫无益处的约。   但毕竟签了五年,还涉及经济往来,总有些东西要收尾。理论上,经纪部门会在合约到期前半年甚至一年的时候就与签约对象商谈是否续约以及不续约要处理的相关事务。   可是裴延知道周达非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根本没工夫搭理合约的事儿。他索性让经纪部门不要管这件事儿,说自己会亲自跟周达非谈。   所以在裴延的计划里,下一次见面时,除了论文和导演剪辑版,他还想跟周达非谈谈接下来可能的合作路径。   裴延深知,在这个行当里,成功很难,可失败往往只需要踏错一步。他不打算干涉周达非的创作,但他想给周达非铺一条不会误入歧途的路,让周达非在自由中安全地步步登顶。   如今的周达非已经是个荣誉傍身的青年导演,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能依靠裴延施舍资源。裴延觉得,如果能让周达非认为这是一场公平共赢的买卖,那么他是有可能会答应的。 第115章 截胡   周达非原本以为TRN会签赵无眠做编剧,多多少少跟江一则有点关系。孰料他来到TRN后,接待他的却是另外一人...叫徐总。   徐总名叫徐奕,自称是TRN专门负责宣传片的副总。   周达非上下打量了这个徐总,还是主动伸出手,“...徐总好。”   “你们公司...宣传片是你负责的?”   “对。”徐奕笑意盈盈,点点头,“宣传片这个主意从出现到后续,都是我在跟的。”   周达非更加奇怪,“那你们的编剧...”   提到编剧,徐奕忙道,“我们的编剧非常好!”   周达非:“.........”   “叫赵无眠。”徐奕隔着桌子往前凑了凑,“他也是你们学校的,文章写得好,人也好相处,而且他还学过投资学,具备基础的金融知识,足够写好剧本。”   “.........”   “差点忘了,你还是金融系毕业的呢。”徐奕见周达非神情不太符合常理,以为他是清高自持,呵呵笑了下,“肯定更没问题了。”   “这也是我在众人之中首选您的原因。”   周达非想了想,不自觉地咳了一声,“赵无眠...也是你选进来的?”   “对啊。”徐奕不明所以。   周达非看着徐奕,半晌后难以置信地笑了。   天底下竟然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恐怕江一则都要笑疯了吧。   徐奕是个年轻人,看模样与周达非年纪相仿。他显然与电影行业的人没打过什么交道,底气不太足,被周达非笑得有些懵逼。   “你是怎么...”周达非笑完,觉得有趣,“在众人之中挑出赵无眠的?”   “这事儿说来就巧了。”徐奕道,“我跟赵无眠的表弟是大学室友,所以我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需要写剧本的时候我一拍脑袋就想到了他!”   “.........”   周达非也见过赵无眠的表弟,他比周达非和赵无眠小一届,在他们隔壁的大学念数学系。   只是在周达非的印象中,赵无眠的这个表弟跟江一则的关系不能说相亲相爱,只能说形同路人。就徐奕这反应,肯定不知道这些弯弯绕。   十有八九他连江一则和赵无眠认识都不清楚。   周达非开始有点担心,就算自己跟徐总签约了,万一江一则毁约怎么办。   “有什么问题吗?”徐奕注意着周达非的神情,试探道,“您是对编剧...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没有。”周达非连连摆手,“我对赵无眠非常满意。”   “无比满意。”   “极其满意。”   徐奕:“...?”   “我们是老相识了。”思索几秒后,周达非决定向徐奕戳破这层窗户纸。   徐奕:“???”   “你跟邵屿——赵无眠他表弟是叫这名字吧。”周达非从兜里拿出手机,“你跟邵屿是大学室友,你们学校跟我们学校就隔一堵墙。”   “你上大学的时候都没来我们学校看过话剧?”   “当年我和赵无眠可是并称话剧社两大台柱子。”周达非打开一个话剧社的宣传推送,把手机递给徐奕,“我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最后一场年度大戏,简直载入校史。”   徐奕疑惑地拿起手机看了看。周达非打开的是他在校期间最后一场话剧《盲人的假面》的谢幕宣传照。   当时周达非任导演,赵无眠任编剧并男扮女装反串女主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也是周达非相当引以为豪的一段导演经历。   “这,这,这是,”徐奕的眼睛倏地睁大,显然是对女装的赵无眠极其惊讶。   “赵无眠。”周达非笑了,“看不出来吧。”   然而徐奕持续性目瞪口呆,甚至认真端详起了赵无眠的那条裙子。   周达非觉得有些讶异,“你接受程度这么低的?”   “这条裙子...?”   “这条裙子是我们当时专门给赵无眠定制的,”周达非怀疑徐奕是看出了些什么,“后来戏演完赵无眠自己花钱给买回去了。”   “.........”   在徐奕漫长的沉默中,周达非把手机拿了回来,“所以呢,我跟你们的编剧磨合,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档期嘛,开年之后那几个月也没事。”   “但是,我就一个问题。”周达非神色一正,认真道,“宣传片这事儿你真能做主?”   “能啊...”徐奕一个激灵,“怎么了。”   “我怕我合同签了片子拍了,你们CEO跑出来不给钱还找我麻烦啊。”周达非像个痞子一样靠到椅背上,“你们CEO,江一则,是吧。”   “签合同需要他批准吗?”   徐奕没有对周达非反常的提问表现出过多的疑惑不解,他边聊还边在手机上戳戳点点,周达非猜测他是在打听什么,或者是跟江一则商量。   江一则今天早上没来上班。   这是周达非环顾一周后得到的结论。TRN还是一家创业阶段的公司,跟裴延的摩天大楼完全不能比,只在CBD租了一层楼。   的确是很需要做做宣传了。   “怎么样?”过了会儿,周达非见徐奕似乎打听完了,主动道,“我是很有合作诚意的,现在就看你们的意思了。”   “呃...”徐奕顿了顿。他正要开口之际,前台传来嘀的一声。   周达非回头扫了一眼,发现是江一则来上班了。   江一则是赵无眠的前男友,也是周立群的得意门生,从前周立群没少拿他对周达非耳提面命。   江一则很聪明,能力极强,本科修了金融数学计算机三个专业。他是那种乍一看令人如沐春风,实际上却高度精致利己的人,与人人都爱的小王子赵无眠形成了鲜明对比。   今天,江一则日上三竿才来上班,作为一个创业公司的CEO,这很不称职。   “哟,好久不见啊。”周达非主动站起来,“我还以为你听说了我今天要来,特地不来上班了呢。”   江一则看见周达非也显然不可能涌现什么美好的回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徐奕一眼,像是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周导来谈宣传片的合同。”徐奕也站了起来。   “还讲了下他和我们的编剧赵无眠很有旧交的事。”   “另外,”徐奕意有所指道,“周导还表达了他对于干完活你不给他工钱的担忧。”   “我对此有点好奇。”   “.........”   “不会的。”江一则开口极其官方,搞得好像他是个正经人,“周导演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我们是正规企业,一切流程都是合法合规的。”   “……”   可能负责宣传片事宜的真的是徐奕,江一则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废话后就离开了。   周达非和徐奕倒是聊得很好,当下就签了合同。他还拿了赵无眠已经写好的剧本,约好过几天跟赵无眠商量细节。   离开前,周达非特意叮嘱徐奕,先不要跟赵无眠说。   从TRN出来后,周达非总感觉忘了什么。走了几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签在裴延的公司。   由于过几天要跟赵无眠见面,周达非这几天不打算回上海。于是他给裴延公司经纪部门的负责人打了电话,把签约资料的电子版传了过去。   走个流程的事,周达非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和赵无眠见面那天,正好又是平安夜。   约的是下午,周达非习惯性早到,午饭时间刚过就到了。他进TRN的时候里面一副劫后余生兵荒马乱的样子,很有创业公司的风范。   赵无眠还没来,周达非又不太喜欢这种冰冷的商业氛围。正巧有个可怜的实习生被安排一人下楼买十几杯咖啡,周达非就说自己也一起去。   “你下单了吗?”周达非问。   “还没。”实习生摇摇头。   “那再加一个超大杯热的焦糖玛奇朵,一个黑森林,一会儿单独装。”周达非说。   午休时间星巴克人很多,等待时间也长。周达非找了个空位,边等边翻看赵无眠写的剧本。   这个剧本没什么问题,只是赵无眠应该是拿它当普通宣传片剧本来写的。而周达非想做一个真正自我的、具有艺术性的宣传片,那么这剧本就得改。   缘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五年前的周达非在平安夜独自搭上北京开往上海的高铁,前路迢迢一切未卜,当时只有赵无眠一人送行;   五年后又是同样一天,周达非谈不上衣锦还乡,却也是今非昔比。他又回到了最初起步的地方,进行艺术上的自我溯源。   而他和裴延签的那个约,再过几天也就到期了。   “赵学长!”坐在周达非身旁的实习生忽然站了起来,还冲门口挥手。   周达非一个回头,只见门口玻璃门开开合合,来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卓然独立的身影。他身上自带一股令人心生神往的气质,桃花眼白皮肤,眼底沉静温良,让人想起高原上一抹明媚的太阳以低角度斜扫在雪山间的温暖明亮。   赵无眠正一脸疑惑地朝他们看来,眼睛在看见周达非的一瞬间亮了亮,惊讶到了一种有些惊悚的地步。   “.........”   “赵无眠,好久不见啊。”周达非站起来,笑着张开双臂,“没想到是我吧。”   “好久不见个头!”向来温柔的赵无眠一拳挥到了周达非身上,“肯定一回来就催我改剧本。”   “.........”   周达非和赵无眠先是一起跟宣传部新请的负责人沟通了一下宣传片的具体细节,而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叙旧。   一别五年,他们都经历了很多。   “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周达非问。   “不好也不坏吧。”赵无眠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谈不上有多快乐,但还算充实,做的也都是我想做的事,整体上算是说得过去的成年人生活吧。”   周达非若有所思,半晌才点了点头。   赵无眠曾是周达非心目中最完美的艺术家形象,往那儿一站就是生命美好的具像化表达,是每个人都想成为的那类人。   他家境优渥,天赋异禀,在充满爱与包容的象牙塔里长大,什么都不缺。   他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周围的所有人都爱他。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赵无眠,成年后的人生也只能称为“不好也不坏”。   周达非没有细问赵无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就像他也不愿意提及自己最艰苦甚至最不堪的那段岁月一样。但他可以想见,赵无眠的痛苦不会仅仅源于爱情,它本质上是一种成长痛。   周达非不由得想,如果没有裴延,自己毕业后的人生就会一帆风顺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   甚至有可能更糟糕。   赵无眠也没有问周达非这些年发生的事,只是诚恳地称赞了他拍的作品。   故友重逢,彼此更愿意聊的是收获,以及对未来的规划。   周达非问赵无眠为什么来给江一则的公司写剧本。   赵无眠说自己也是被徐奕找来的,签完合同才发现CEO是江一则,上了大当。   至于江一则...   赵无眠坚称自己昨天才和江一则复合。   周达非坚称自己不信。   ...   他们一直聊到快吃晚饭的时候,TRN仍没有下班的迹象。据说是临时有事儿,估计大家要一起点个外卖,吃完继续通宵干活儿。   周达非和赵无眠久别重逢,自然不可能吃外卖。他们一起出去吃了学校门口的那家洋洋得意羊蝎子火锅。   吃完后赵无眠回到TRN等江一则下班,周达非把赵无眠的自行车骑回了学校。   他现在暂时租住的房子就在A大校园旁,平安夜的晚上道路上学生情侣比比皆是。   爱情真的这么迷人吗?   周达非客观理性地产生了困惑。他谈过恋爱,可其实从未经历过奋不顾身的爱情——他不会为爱情牺牲分毫,也从来不会许诺些自己根本不会去做的虚假可笑誓言。   本质上,周达非认为所有誓言终将有变成谎言的那天,除非是如罗密欧与朱丽叶般戛然死在了相爱的时候。   周达非的父母也曾是一对非常相爱的天成佳偶,只是三观差距太大,周立群又是个很有掌控欲的人,喜欢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安排一切。   这段爱情带来的快乐十分短暂,而苦果却蔓延终身。   周达非若有所思地走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大门一关,隔绝了外界酸臭的恋爱气息。   “谈恋爱有什么好玩的,”周达非在心里忿忿地想,“搞事业才是王道。”   他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工作邮箱,发现裴延的公司还没给回复。   都好几天了,这不是裴延手下的办事效率。   而且裴延现在人就在上海,不会出现上次联系不上人的情况。   再拖下去,周达非跟裴延的合约都到期了。   周达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不想为这点事就去找裴延吵架。他这些天累得很,今天是难得心情好的一天,还吃到了羊蝎子火锅。   洗完澡,周达非在床上又翻开了基耶斯洛夫斯基。他今天跟赵无眠初步沟通了一下改剧本的事,赵无眠已经答应回去改,可周达非也得动动脑子。   他需要欣赏膜拜一下大师的作品来刺激灵感。   这晚周达非有些激动,即将要和赵无眠合作让他睡不太着,读基耶斯洛夫斯基读到凌晨三点半。   第二天,周达非中午才醒。   他翻了一遍工作邮箱里新收到的邮件,依然没有裴延公司发来的。   快傍晚的时候,周达非忽然收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微信。   照无眠:「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周达非脾气不好,但近一两年已经收敛很多。特别是在工作上,他几乎从不发火。   然而赵无眠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来这条消息。   周达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十有八九是关于那个宣传片的。   但不管发生什么事,应该都不是赵无眠能解决的,否则他就不会发来这条消息了。   周达非决定先打哈哈过去,然后自己找徐奕问下,视情况想想办法。   周达非:「这话说的,」   周达非:「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周达非:「我有哪天是不得罪人的吗?」   照无眠:「.........」   周达非:「比如我现在又要得罪人了:你剧本开始改了吗?」   照无眠:「.........」   赵无眠选择告辞。   跟赵无眠聊完,周达非对着手机想了会儿。他在思考是先找徐奕打听,还是直接去问江一则。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来了微信。   燕名扬:「问你个事儿。」   周达非:「...?」   燕名扬:「你是不是偷摸摸签了我转发的那个TRN的宣传片?」   周达非:「。」   周达非:「怎么,还得给你中介费吗。」   燕名扬:「中介费倒是不必。你和江一则都是我师弟,大家都是一家人。」   “.........”   鬼要跟你和江一则一家人。   燕名扬:「何况,我在TRN有股份,份内的事。」   周达非:「...所以你到底要问什么。」   燕名扬:「今天下午,江一则忽然给我打电话,问我裴延跟我的公司有没有关系,还问资方对宣传片的事有没有什么指导意见。」   周达非眉头一皱,心里倏地一抖。   裴延?   裴延怎么好好来横插一脚!   又不记得恬不知耻是什么意思了吗?!   燕名扬:「论钱,十个TRN也不会吸引裴延的主意;论发展潜力,裴延根本没有能力理解TRN的技术。」   周达非:「...」   燕名扬:「所以这事十分蹊跷,我多嘴问了一句。」   燕名扬:「江一则说是裴延主动找上门。他要截胡宣传片,把你挤下去。」 第116章 恩将仇报   当李秘书向裴延汇报周达非又去经纪部门签项目的时候,裴延第一反应是以为他跑去跟夏儒森一起拍电影了。   刚下飞机就去北京、没几天就签约...周达非不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所以这只能说明他很重视这次的合作,并且十有八九跟对方是熟悉的。   裴延能想到的只有夏儒森,可是现实比他想象得更糟糕。   “跟周达非签约的是一家名叫TRN的高科技公司,”李秘书说。   “高科技公司?”裴延眉一皱,觉得这事儿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对。这家公司成立没几年,做的是人工智能方向的产品,这次让周达非拍的是...”李秘书有些犹豫,他抬头小心看了裴延一眼,“新产品的宣传片。”   “.........”   “什么?”裴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宣传片?还是创业公司的?”   “...对。”李秘书小心翼翼道,“我查了一下,这家公司的CEO是周达非大学的同系师弟,就是那个...那个...”   “哪个啊?”裴延肉眼可见地烦躁了起来,语气有些不耐烦。   李秘书:“那个跟他打架的人。”   裴延紧着眉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李秘书说的是谁。   赵无眠的前男友。   也就是说这件事大概率跟赵无眠有关系。   然而,裴延现在压根儿不关心这个了。   刚刚出名的新晋导演自降身价去给一个企业拍宣传片,而且还是说不准哪天就倒闭的不正规小作坊创业公司...这么愚蠢的事情简直不像是周达非能干出来的。   围观群众可不会管你拍宣传片是不是因为情怀,他们只会认为你是为了钱,是有点儿名气后就飘了,是不潜心钻研艺术的表现。   裴延自己年少成名,奖项加身,所拍电影从无扑街记录,却还是被人追着骂了很多年。   而他被骂的原因,本质上和电影毫无关系。   裴延承认自己的电影客观上并非完美,商业片也存在改进空间,但大部分骂他的人甚至都不具备给他的电影挑刺的鉴赏能力。他们能上蹿下跳地指责裴延,仅仅因为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纯粹的电影人,浑身沾满铜臭味儿。   反观夏儒森——尽管愿意看他所拍电影的人堪称寥若晨星,能看懂的就更是屈指可数,但他还是大家交口称赞的泰斗。   鄙视链、逼格是一种莫名其妙、不太有道理的东西,可它永远客观存在。   即使是功成名就如裴延,也难免被人挑剔;何况是事业才刚刚起步的周达非。   裴延当然不会审核通过这种项目,却没有通知周达非。   很显然,这件事从周达非那里下手是死路一条。裴延思前想后,决定直接去找TRN。   -   TRN在北京的一个CBD租了一层楼。今天是周五,里面人却不是很多,至少有一半的工位都空着,东西摆放倒是有几分杂乱,像是刚刚集体通过宵的样子。   “还真是标准的小微创业公司。”裴延站在玻璃门外,面无表情地想,“百分之九十的创业公司都会在五年内破产倒闭。周达非正是发展的关键期,绝对不能误入歧途。”   TRN的前台见裴延在门口站着不走,便过来开了门,“您好,请问您...?”   裴延也不说话,径直走了进去,“你们老板呢?”   “啊?”前台试探着说,“...您有什么事儿吗?”   裴延在沙发区坐下,四下环顾片刻,“等你们老板有空,就说有人要见他。”   “.........”   今天江一则不在TRN。前台离开十分钟后,徐奕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您...”徐奕见裴延气质卓群,一身高定又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直觉他或许是个人物,便主动倒了杯水,“有何贵干?”   裴延上下打量徐奕,“你是老板?”   “对,”徐奕在裴延旁边坐下,“我叫徐奕,是创始人之一。您是...?”   “我叫裴延。”裴延轻轻抬了下下巴,声线平缓,“或许你看过我拍的电影。”   “裴...”徐奕愣了愣,将信将疑道,“...沉睡小火车?”   裴延颔首,“没错。”   徐奕在手机上搜索了裴延的词条,还点开了裴延作客浅予会客厅的宣传视频,比照半天才相信了面前这人确实是裴延。   “裴导,”徐奕明显很惊讶,“您来我们公司是...?”   “我听说你们要拍个宣传片?”裴延说。   “是,”徐奕有些迟疑,“不过,”   裴延抬手示意,打断了徐奕,“我知道你们签过别人了。没关系,只要你们换成我,违约金我可以支付。”   “.........”   来TRN之前,裴延思虑得很周全。   他没有提周达非签在自己公司的事。因为周达非即将约满,即使裴延能用这种方法让周达非和TRN签的合约失效,他们之后也可以重签。   何况,裴延的初衷不是让周达非赔钱,更不想让周达非身涉有漏洞的合约风波,后者有可能造成不好的舆论影响。   裴延想了不少方法。最后他决定用一招釜底抽薪,想办法说服TRN跟自己合作,彻底绝了周达非的路子。   在裴延的设想里,这个说服的过程不会太难。   他裴延手握的资源、享有的知名度足可以让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创业小公司瞬间站上风口,融资会更容易,短期内破产倒闭的风险大大降低。   至于违约...生意场上没有承诺守约可言,有的只有规矩,何况违约金还不用他们自己出。   裴延想不出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拉锯的过程无非谈钱而已。   裴延的身份让徐奕左右为难,既不好答应,又不敢拒绝。   简单聊了几句后,徐奕表示自己不能做主,要去给江一则打电话。   据说昨天TRN的软件出现了一些问题,江一则通宵修Bug,所以今天没来上班。   “行。”裴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也觉得这件事跟你们江总谈更合适。”   裴延没见过江一则,也不了解他。   但裴延可以想见,就凭赵无眠和周达非那么铁的关系,天底下除了林浅予那朵大奇葩之外,还有哪个对象能不膈应。   即使是如今,在裴延明确知道知道周达非和赵无眠并没有些暧昧不清后,想起赵无眠他还是会酸溜溜的。   人同此心。裴延武断地认为江一则跟周达非的关系也不可能好,何况他俩还打过一架,签下周达非拍宣传片十有八九是迫不得已。   徐奕对裴延不敢怠慢,亲自陪他在沙发上等江一则。   大约半小时后,江一则到了。   “裴导。”如今的江一则比起当初推送上跟周达非打架时的样子成熟了不少。他微微一笑,主动伸出手,沉着冷静不卑不亢,“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江一则。”   裴延看到江一则第一眼,就确定这是个有机会合作的人。他精明、上道,而且不像是会固守情怀和原则的人。   很适合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   “不要紧。”裴延也伸出手,跟江一则握了下,同时又看了眼旁边的徐奕,“我今天的来意,想必徐总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不急。”江一则很自然地看了眼表,“这会儿也到饭点了。不介意的话,我们请您用个便饭,咱们边吃边谈。”   江一则定了附近的一家高档私房菜,一顿饭吃得是各怀鬼胎。   在赶来TRN的路上,江一则已经微信告诉徐奕,让他去挨个儿联络资方,目的是要确认裴延的出现与资方是否有关系。   江一则则给师兄燕名扬打了个电话。燕名扬人脉颇广,当初江一则刚起步的时候,燕名扬还投了点钱。   面对江一则的询问,燕名扬义正严辞地说自己跟裴延毫无关系,让江一则不要有任何顾虑。   燕名扬这边没有问题,现在就要等其他资方的回复了。   饭桌上,江一则和徐奕在拖时间,而裴延说话却不绕弯子。   刚坐下,他就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来意,并且表示会处理一切违约带来的麻烦。   徐奕的表情已经肉眼可见地越来越为难,江一则却老练许多。   他表面上顺着裴延的话讲,实际上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几个回合后,裴延的耐心已近告罄,“二位,废话我也不多说了,你们还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倒是没有。”江一则笑了下,“我主要是不太明白,以裴导您的身价,为何要来拍我们一个小小的宣传片呢。”   “这你们就不用管了。”裴延语气疏离,“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但这件事于你们是有益无害的。”   徐奕整晚一直频频留意自己的手机。他私心里是不想答应裴延的,却又唯恐会因此惹来祸事。   从目前短暂的交锋中,已经可以看出裴延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屈尊来拍TRN的宣传片肯定不是出于什么光明磊落、接地气的原因,而是另有所图。   裴延能看出江一则和徐奕有些小动作,却也没有立即戳穿。   终于,这顿饭吃到再也吃不下去的时候,徐奕那边正式确认,裴延与资方毫无关系,他今日上门纯属个人行为。   徐奕冲江一则使了个眼色。江一则会意,想了想,冲裴延道,“裴导,我个人真的很想跟您合作。”   “.........”   “但是,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江一则一副诚恳的样子。   “什么?”裴延眯了下眼睛,在心里想:江一则演戏还挺逼真。   “我们现在签的这个导演周达非,他不仅仅是我的师兄,而且还是我们院长周立群教授的儿子。”江一则叹了口气,“周教授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要是毁了跟周达非的约,那就是恩将仇报,以后都没脸回去见周教授啊。”   “...............”   裴延都快气笑了。   就凭周立群和周达非的父子关系,江一则毁约简直是大快人心,跟恩将仇报半毛钱关系都沾不上。   “是吗。”裴延说话像是从齿间咬出来的,“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裴导,这样吧。”江一则像是思索了很久,想了个自以为折中的办法,“如果周达非愿意自己放弃,我们可以跟他和平解约,不会追究他的违约责任。”   “.........”   扯特么的淡。   就在裴延打算继续威逼利诱之际,他的手机响了。   裴延拿起来一看,是周达非。   他起身,绕到旁边接通,刚要开口就被电话那头的周达非抢了先。   “你今天在北京吗。”周达非的声调平得像已死之人的心电图。   “在。”裴延不经意往江一则那边看了眼,他直觉周达非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好。地址发我,我现在来你家找你。”周达非说完就挂了电话。 第117章 爱惜羽毛   裴延收起手机,走回餐桌前,却没有坐下。   “裴导?”江一则注意到裴延可能是要离开。他主动站了起来,看起来很客气,“您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   “那咱们下次再接着谈也是可以的。”江一则笑着说。   “.........”   从饭店回家的路上,裴延一直在思考待会儿见到周达非要说些什么。   他在微信上给周达非发了地址,还问周达非现在在哪儿,要不要自己去接。可是周达非始终没有回复。   裴延明白,周达非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去截胡的事了。   消息传播的途径很多,周达非迟早会知道,可裴延原本希望至少能瞒到自己成功解决此事。   裴延在北京的家位于一个高档的别墅群里,除了佣人外只住着他一人。   周达非从前没来过这里。裴延到家时他正一个人站在别墅门口,手上拎了个看起来挺沉的塑料袋。   他只穿了件长款的厚大衣,脚踝还露在外面,也没戴手套,听见汽车驶来的声音抬了下头。   今夜无月,星光亦是黯淡,他却比从前更挺拔了。   裴延在门口下车,周达非的眉眼在路边昏暗的光线下不甚明晰。   “这会儿倒是不怕冷了?”久别重逢,裴延在尽力让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多几分温馨。   “没事儿,”周达非随意道,“北方的冷我能扛住。”   “这样。”裴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周达非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想:这货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今天收到燕名扬的微信,周达非一整个措手不及。   他完全没有想到如今的裴延还会插手自己的工作。   难道控制欲是一种毒瘾般的东西,戒不掉吗?   周达非打量着裴延,觉得眼前这个人又变得陌生了起来。   “进去吧,”裴延从周达非手上接过沉重的塑料袋,“外面冷。”   裴延在北京的住处与上海的装修布置大体相仿,周达非进去后四下扫了眼,很自然地坐到了沙发上。   裴延把塑料袋放到茶几上,有些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周达非露出一个诡异的冷笑,扯着塑料袋的提手把它拉到自己面前,里面是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   塑料封皮都还没拆,封面上印着里六个大字:现代汉语词典。   “词典?”裴延有些不明所以。   “对。”周达非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指尖一动取下小刀,哗啦一声就划开了封皮,“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周达非语气如常,可裴延仍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他脱下外套,也走到了茶几旁。   周达非正在翻词典的目录,左手两指还把玩着刚刚那把小刀。   “先把刀收起来吧,”裴延说,“免得,”   裴延话未说完,只听呲啦一声,小刀在纸页上灵活拉出一道浅浅的刀痕,上方是一道四字成语。   周达非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把词典哐当往茶几上一放,正对着裴延。   裴延斜斜地扫了那纸页一眼,“怎么?”   刃上寒光一闪,周达非不屑地笑了一声。他拿刀点了点划出来的成语,盯着裴延一字一句道,“教教你恬不知耻是什么意思。”   周达非的目光像一道阴鸷的钩,刺进裴延的眼底。   而裴延与他对视,却十分坦然。   就在周达非一身怒意压不住快爆发时,裴延猛的伸手按住了他的左手手腕。   小刀受力不均,周达非指尖用力一夹,刀刃朝着裴延的手背栽了下去,在落地之前划出一道不明显的血痕。   裴延却仿若无知无觉,手上仍未松力。   “是我干的。”伴随着小刀落地时一声闷闷的钝响,裴延语气沉着而自然,“今晚,你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吗。”   周达非面容尚算平静,唯有蠕动的嘴唇彰显了他的咬牙切齿。   “为什么。”周达非拳头一握,起劲儿从裴延的掌心收回了自己的手腕。他冷笑一声,“不会还是因为赵无眠吧。”   “赵无眠?”裴延皱了下眉,半晌后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居然真的跟赵无眠有关系。”   “编剧是赵无眠。”周达非眯了下眼,像是在分辨裴延话中的真假。他语气不善,“你不知道?”   “不知道。”   “怎么,你以为我是因为赵无眠才阻止你的?”裴延不甚明显地抬了下下巴,这是他强行自持的表现,“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肤浅?”   “我倒也希望你不是。”周达非靠回沙发上,头微微左偏,“不是因为赵无眠,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延安静了片刻,随后走到周达非身边坐下,合上了那本词典。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周达非扫了裴延一眼,“我只知道你又开始干涉我的工作了。”   裴延闭了下眼后睁开,像是有些疲惫。他深吸了口气,“我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周达非皱了下眉,没太明白,“什么?”   “沈醉。”裴延语气认真而平和,“沈醉出道这么多年,没上过综艺,广告接得屈指可数慎之又慎,电视剧更是从来不拍——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是因为没有人找他吗?还是他不需要钱?”   周达非眼神犹疑,愣了几秒。   “都不是。”裴延说,“维持一个优质的形象需要极高的成本。一个好的、严肃类型的演员,必须减少在大众面前不必要的曝光,尤其是形象不符的那一类。”   裴延说着看向周达非,耐心道,“而一个好的导演,也是同理。”   “你不能随心所欲,你走的每一步都不能落错。”   周达非眼皮不自觉地动了动,他的眼神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裴延的意思。   “那你呢?”周达非反问,“你自己符合你说的这个标准吗?你不让我拍,换成你自己有什么区别?”   “我不符合。”裴延坦率道,“从前不符合,是因为我拿它交换了其他更必需的东西。”   “至于这次,我能拍而你不能拍的原因是,”在周达非质疑的目光中,裴延傲然道,“我已经封神了,可你还没有。”   “你没有真正成功过,自然也就没有失败的资本。”   这句话周达非无法反驳,却也不可能赞同。他偏过头去,不看裴延,眼神中透着一股懒得辩驳的坚持,用决绝的沉默表达抗议。   裴延看出了周达非的情绪变化,他明白这在一定程度上戳中了周达非的命门。   裴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绕到周达非的面前蹲下,再开口时语气比刚刚柔和了几分,眼神却格外坚毅,“你并不需要像当初的我一样去做交换,何况这次的宣传片对你毫无裨益。”   可裴延自以为的安抚却没能起到效果,反倒烧起了周达非肚子里积攒已久的火。   他腾的就站了起来,看着裴延咬牙切齿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这种亏不能吃!”裴延的声音也大了几分。   他站了起来,焦躁让他难耐地抚了下额,却只能勉力耐下性子,“电影行业是有鄙视链的。你这次的宣传片,就算拍得好,也不过是你履历上平平无奇的一笔,根本不值得你为此担上这么大的风险,还难免被人诟病你不够艺术。”   “而如果拍得不好,或者这家小破公司出了什么差错,给你的事业带来的负面影响将是难以估量的。”   “你知道电影导演去拍宣传片是一种多么自降身价的行为吗?你知道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创业公司都会在五年内倒闭吗?”   “你想以导演为自己的终身事业、想要走进艺术的最高殿堂——你就必须要懂得爱惜羽毛!”裴延的呼吸有几分急促,他望向周达非的眼神似在发抖,“今天江一则已经承诺愿意跟你和平解约。宝贝,你,”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管我叫宝贝。”周达非很不耐烦。他像是终于忍不下去,厉声打断了裴延。   裴延的胸膛微微起伏,就像他如今的心绪。   周达非烦躁地闭上了眼,咬字很重,“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很强、你说得都对,但这是我的事。”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眼底泛着倔强的红,嗓音有几分沙哑。   “你,”裴延的声音已经夹杂着几分鼻音。他伸出手,试图去摸周达非的脸,却被躲开。   “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周达非偏过头去,再看向裴延时他的语速慢了几分,音色昭示了他轻微的哽咽,“真的。”   “那就听我的话。”裴延放下手,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别的事都可以随你,我不会干涉。但这次你,”   “羽毛是很好看,”周达非却再次打断了裴延,“可它生来就不是为了好看的。”   裴延揉了下眉心。他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不知是在表达对周达非的不赞同,抑或是嘲笑自己。   周达非的声音轻了几分,眼神却很坚韧,落在裴延的眼中有一种诡异的破碎感,“我选择不爱惜羽毛,因为我要飞。”   天际的云重重叠叠,灰得层次分明。远处钟声如洪,乘着午夜的冷风传至四方,空灵绵长而庄严不减。   周达非从地上捡起小刀,合上挂回自己的钥匙链。很显然,他今晚并不打算留宿。   而裴延也没有开口挽留。   “刚有句话忘了说,当你认为你已经封神的时候,就是你从神坛跌落的开始。”周达非冲茶几上指了指,“那词典送你了。”   说完周达非便抬脚离开。他推开门,狂烈的冷风呼啸得像鬼跑调的歌声,趁周达非不注意之际砰的一声把门吹关上了。   周达非有些无语,觉得今日不顺。他叹了口气,正欲再次开门之时,裴延却忽然开口,“你是真的很想拍这个宣传片,”   “当然。你不许再管这事。”周达非理所应当地把裴延的话听成了一个简单的疑问句。   “我走了。”周达非说。   “还是仅仅不愿意听我的话。”与此同时,裴延不疾不徐地接上了这个提问的后半句。 第118章 不同寻常   “你说什么?”周达非心里一紧,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字面意思。”裴延说。   周达非转过身,只见裴延正看着自己,眼神如深山古寺般静而深沉。   “一件你很想去做的事,和一件我不让你做的事情,”裴延走近。他的个子很高,声音不怒自威,“你会选哪个?”   周达非抬起头,他掌心一酸,莫名其妙地发了点热汗,黏糊糊的。   这室内的暖气开得太猛了。   “你不要妄图对我施加什么影响,”周达非心下烦躁,语速也快了几分,“没用的。”   “我没有。我只是...”裴延抿嘴顿了顿,“想试探一下。”   “试探?”   裴延呼吸温热,周达非不耐烦地偏过头去,“我说过你的感情会对我造成困扰,我并不喜欢你喜欢我。”   “对。我知道。”裴延的语气坦率自然,“可这并不是你的性格。”   “论爱情,你谈过恋爱,对暗恋自己的人也不会反感。你还记得你打架进派出所那次吗?那个女孩子就喜欢你,别说你看不出来。”   周达非不动声色地咬了下唇,唇肉内部的隐痛能带来自虐般的爽感。   “论事业,”裴延笑声随意,“绝对的自由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你也压根儿不是那么天真的人。”   “你吃过的苦、做过的忍让和妥协...很多我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插手,”裴延的语速轻缓下来,“也不敢插手。”   呼吸声说明裴延又走近了几分,周达非能感到那道炽热的视线对着自己一动不动。   “那你应该继续保持。”周达非说。   “我没打算为我这次的行为作任何辩解,”裴延说,“可我发现你对我的抗拒有点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周达非转过头去,正对上裴延的视线。他冷哼一声,“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做过多少‘不同寻常’的事。”   “但我们之前已经和解了,不是吗?”裴延的手腕微动,或许是想摸摸周达非的脸,却最终没有抬起,“在你搬出去之后,如果不是我的坚持,你应该是打算跟我形同路人,把我当成地球上七十亿人里最平常不过的一个。”   “你是这么计划的。我能感觉到。”   风隔着门响起,隐约吹抖了裴延的声音,“然而每次我们见面,情况都并非如此。”   周达非下意识抿紧了唇,却难以无动于衷。   “当你安慰我霍金也没有得过诺贝尔奖的时候,当你跟我说你也投了《左流》的时候...我相信,这不是你会对另外七十亿个人做的事。”裴延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颤动的唇格外明显,像他此刻砰砰跳着的心脏,“你并不反感我,你只是反感我主动跟你产生任何关系。”   “为什么。”   周达非没有说话。裴延的言语锋利地击穿了他心底始终模糊而别扭的东西,把它从刻意忽视的旮旯里强行拽到了视线面前。   为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周达非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我直接劝你不要去,你的反应与今天会有任何不同吗?”片刻后,裴延问。   “不会。”周达非坦率道,“顶多...少买一本字典。”   “.........”   裴延继续追问,“那如果别人...比如沈醉、夏儒森、丁寅,他们劝你不要去,你会怎样?”   周达非沉默不语,却无法欺骗自己。   他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对于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周达非从来都会直接地表达感谢,而这并不影响他的行为和选择。   他会在脑海里迅速忽视掉不想接纳的意见,可能不到半天就能给忘了。   周达非没有开口,却已经在表情变化中暴露了答案。   裴延似乎吸了口极其绵长的气,语气难辨,“我对于你...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周达非不是喜欢装傻充愣的性格,他更擅长直来直去。   可裴延浑身上下、从眼神到话语,都充斥着无法反驳的质问。它近乎逼迫般地直击人心,让周达非各种意义上的不适。   “随你吧。”周达非看都不看裴延一眼,“让开,我要走了。”   裴延平静地看着周达非,在原地站了几秒后还是往后挪了两步。   周达非吸取上次的教训,按下门把手时使劲儿往外一推,空气中的冷意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   他裹了裹夹克,一声招呼没打,在寒风与夜色的裹挟下大步遁逃了。   由于穿得少,周达非路上冻得够呛。   回家后,他钻进浴室里冲了个热水澡。   这里的淋蓬头质量一般,水量时大时小。裴延一晚上的咄咄逼人言犹在耳,周达非本就一肚子火气,没冲一会儿就对质量参差的热水澡失了耐心。   他关掉淋蓬头,拿毛巾把自己擦干,躺到床上才反应过来手机还落在了洗手台上。   周达非回浴室拿手机,却见微信上有一条消息。   裴延:「园丁说上海家里的那株吊兰可能快死了。」   “.........”   死了就死了。   你裴延还没钱买株新的吗。   周达非一晚上的怒火没灭,现在与裴延有关的一切都让他心灵过敏。   他避之唯恐不及地退出了裴延的对话框,一个转身撞上了浴室门。   “嘶...”劣质玻璃门哐当当地响,周达非额角酸疼。他对着镜子看了看,撞上的地方已经有些泛红。   怎么看怎么磕碜。   周达非疲惫心烦,觉得短期内很难碰上比今日更操蛋的一天了。   他网购了一个帽子,打算遮一遮自己额头的伤。   第二天一早。   闫尤:「听说你来北京了呀!」   闫尤:「左挥挥右挥挥」   周达非:「你还没去上学?」   闫尤:「去了呀」   闫尤:「但还是可以远程在言语上给你带上故乡的温暖。」   闫尤:「尤尤好乖.jpg」   周达非:「.........」   周达非:「上学怎么样?」   闫尤:「除了要考试,一切都快乐!」   周达非:「.........」   闫尤:「...就是学校的动物保护跟我想的好像不是一回事...」   闫尤:「不过我还是决定先念下去。」   周达非笑了下,感觉闫尤确实是长大了。   周达非:「学习辛苦吗?」   闫尤:「跟你的柠檬凉比,什么都不辛苦。」   闫尤:「所以今天早上表哥跟我说你在北京,我就连忙过来打招呼了!」   闫尤:「尤尤脸红.jpg」   “.........”   闫尤天真,什么都没意识到。周达非却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裴延肯定是故意的。   周达非昨天摔门而去,晚上又没回消息。裴延心里不安,就借闫尤刷一波存在感。   还真是心急。   周达非想起裴延的行事风格,不是太放心,决定找赵无眠旁敲侧击一下,看看TRN那边有没有真的出漏子。   周大肥:「...话说你昨天为什么突然问我有没有跟人产生过节。」   周大肥:「莫名惊恐.jpg」   赵无眠很快就回了。   照无眠:「因为我昨天闲着无聊算了一卦,算出你有血光之灾。」   “.........”   周达非这次是真的惊恐。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嘶的一声吃痛。   但是从赵无眠满嘴跑火车的行径来看,昨天裴延去找TRN的事应该已无下文。   周达非心里安了下来。   既然宣传片危机已解,那么进度推进就得抓紧了。   除了宣传片,明年周达非还打算再拍部电影。他反感裴延的控制和说教,却承认失败是很容易的。   他不能有太长的空窗期。   周达非已经在接洽合适的项目,同时也有准备自己的剧本。但不论拍什么,总归他得在一季度内结束这个宣传片。   周达非想了想,正打算委婉地提醒一下赵无眠在恋爱之余不要忘了正事,就见对话框里又跳出一条消息。   照无眠:「所以如果你没得罪别人的话,那就不要催我改剧本了。」   周大肥:「????」   照无眠:「不然我可能会亲手坐实这个预测。」   周大肥:「..........」 第119章 恼羞成怒的躲避   这段时间周达非不是太忙。   由于赵无眠承担了编剧的工作,与以往相比,这次宣传片的筹备阶段需要周达非做的事少了很多。   离元旦已经没有几天。周达非托人搞到了周立群的课表,挑了个他铁定在学校的日子回了趟家。   周妈妈名叫迟宛,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有才情的画家。婚后她开始教书,由于种种原因渐渐不再创作,便种起了花,还懂得利用生物学原理培育特定颜色的花卉。   周达非浇花的爱好,其实是受了妈妈的影响。他回家的那天,迟宛正站在院子里舀水,粉蓝色的碎花裙外套了件长款的羽绒服。   对植物来说,雨水比自来水更健康。迟宛买了口大缸露天放着,专门接雨水用来浇花。   “妈妈。”周达非站在院子外,摇了摇锁着的铁艺大门。   迟宛也不是特别惊讶。她把瓢往水上一扔,开门嗔怪道,“不是有钥匙吗。”   “找不到了。”周达非说。   “.........”   周达非帮迟宛舀完了一桶水,又挨个儿把花浇完了才进屋。   “你查了周立群的课表?”迟宛泡了壶花茶。热水一冲,诡异刺鼻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嗯。”周达非还不得不喝,他抿了口,“元旦那天我可能就...”   “没事,”迟宛说话时的神态跟周达非颇有几分相似,一副不太上心又心中有数的样子,“元旦那几天我也有事。”   “......”   “...哦。”   “你这次呆在北京,也是因为工作吧。”迟宛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花茶,还往上嵌了片色泽匀称的薄荷叶,“周立群说,你接了他学生开的公司的宣传片。”   “......”   江一则汇报得还真快。   “周立群还说...你从前跟那学生打过一架,现在能合作大约可能也许是变成熟了。”迟宛冷笑一声,“笑死,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我接这个宣传片有点别的原因。”周达非给迟宛的花茶里加了块冰糖,“他们请的编剧是我的好朋友。”   “毕业后还能跟朋友一起工作的机会真的很难得。”   “那倒确实。”迟宛端起花茶放在鼻尖闻了闻,“非非,你现在差不多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吗。”   “能。”周达非斩钉截铁道。   “你搞这么正经干嘛,”迟宛见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周达非的脸,“又不是找你要钱。”   “反正你挣不到钱,饿死的也是你自己。”   “.........”   “你那个得奖的片子什么时候能看?”迟宛年近五旬脸部肌肉仍未松弛,五官灵巧线条流畅,稍一正色便显得极为静美,“不会压箱底了吧。”   迟宛提起《禁书之周》,让周达非下意识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裴延的那件事:导演剪辑版。   可在那天晚上吵架之后,周达非现在光想到裴延都会心烦,遑论去见裴延。   “还没定。”周达非顿了顿,尽量不在妈妈面前展露任何负面情绪,“不过既然拿了奖,肯定能上。”   “是吗?”迟宛认真看了周达非几秒,“行吧。那我等上映再去看了。”   周达非咧嘴笑了下。   “对了,”迟宛放下花茶,“前几天我看电视,换台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个节目女主持,长得很漂亮,有点像你大学的时候谈的那个数学系的女朋友。”   “.........”   “林浅予是吧,”周达非觉得额角隐隐冒汗,“那就是她。”   “就是她啊。”迟宛有些惊讶,“数学系的还去当主持人...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当年能看上你,属实是大脑被眼睛诈骗了。”   “后来人家甩的你吧?”   “.........”   “嗯。”周达非脸皮厚得可以,不以为然。   “我太了解你了。”迟宛瞪了周达非一眼,“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工作,根本不适合谈恋爱!”   “但凡脑子精一点的,谁能看上你。”   “上学的时候还能靠你妈我给你的这张脸骗骗小姑娘,现在你混的圈子俊男靓女成堆——是不是许久都骗不到人了?”   “.........”   “妈,”周达非有些无奈,“你怎么好好说这些,你以前都不管的。”   迟宛沉默了一会儿,“你以前谈恋爱不是青春就是叛逆,我有什么好管的。”   “但你这谈了许多都没有下文,这两年更是八字儿连个撇都没有。”迟宛抿了抿嘴,“我不在乎你恋不恋爱结不结婚,但是...”   “我和周立群的事,是不是影响到你了?”   周达非眼神有些回避,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片刻后他抬起头,“那什么,你和周立群的婚离得怎么样了?”   迟宛看了周达非几秒,半晌还是放过了他。她语气故作轻松,揭过了刚才的话题,“还能怎么样,反正硬拖着折磨的也是他不是我。”   从家里出来,周达非回了自己租的房子。这房子他租了一个月,当作过渡。等年后宣传片正式开始拍摄,TRN会负责给剧组所有成员解决住宿。   地铁上,周达非收到了丁寅的微信。   丁寅也是北京人,临近春节也回来了。在周达非得奖后,丁寅作为制片人一直在联系《禁书之周》上映和宣传的事宜,眼下有了些眉目。   周达非和丁寅约好之后碰一面。除了旧片上映的事,他们还打算聊聊新项目。   丁寅:「你这个宣传片拍完,之后打算干点什么?」   周达非:「明年应该会再拍部电影。」   丁寅:「你跟裴延续约了吗?」   周达非:「没。」   丁寅:「夏导这边倒是有些机会,你OK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合作。」   周达非能明白丁寅的意思。   《禁书之周》后,他们两个都拥有了真正在影坛立足的背书,在更上一层楼之前需要找好确定的方向。   与周达非不同的是,丁寅尽管单干,但他与夏儒森的联系仍然十分紧密。   如果周达非选择继续与丁寅合作、甚至成为相对固定的拍档,往后他就会被逐渐划进夏儒森那个圈子,和商业片渐行渐远。   当然,也是和裴延渐行渐远。   周达非不打算从裴延的家业中榨取任何利益,却也没想过要混进另一个圈子。   周达非:「我想想。」   丁寅:「嗯嗯。」   丁寅:「对了,听说裴延的新戏已经在正式筹备了,搞不好明年的春节档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周达非:「.........」   裴延居然已经要拍新戏了?   那还来横插我的宣传片。   真是恬不知耻。   不知为何,裴延开启新工作的消息让周达非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感到庆幸。裴延很忙,一旦拍起戏来就没功夫管他了;   但另一方面,周达非心里又有些未经细想的失落。   他现在不愿意想起裴延。因为一想到裴延,那晚裴延洞悉人心的发问就会再次在周达非耳畔响起,让他烦不胜烦。   周达非已经很不情愿地自己跟自己承认了,裴延确实是有些不同的。   因为裴延伤害过他,又帮助过他;也因为裴延曾被他嗤之以鼻,又被他歆羡嫉妒。   裴延本人是个与旁人没有可比性的存在。然而周达非排斥一切可能会让自己感到不够自由的人和事物——   迟宛说得没错,这正是她和周立群的关系给周达非带来的无法磨灭的影响。   -   裴延这段时间也在北京。   原本过年他就是要呆在这里的。因为周达非,他提早来了,便也懒得再来回折腾。   过去的一整年,裴延都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电影要拍个什么。后来有一天,他忽然顿悟,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客观意义里的完美作品。   于是裴延挑了几个本子,像以前一样交由团队同时进展。而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几个本子都是裴延自己写的,风格比不上《左流》晦涩艰深,却也不算很商业。   本质上,裴延的确是喜欢电影创作的。在经历过巨大的成功和失利后,他渐渐学会了游刃有余地享受这个过程,少了许多功利心和胜负心,进度也不像从前那么赶。   裴延的计划是明年上半年开机,后年之内拍完。他的事业有条不紊地进展着,而真正会让他头疼的还是周达非。   周达非不搭理裴延了。   从那天吵架开始就彻底不搭理了。   表面上,这当然是件坏事。   但裴延一向擅长揣摩人心,他隐隐觉得这或许也能算个进展。   周达非桀骜不驯,不论打架吵架从来都是要赢的。可那天晚上,他虽然凶狠,却几乎是逃也似的跑了,多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想讲。   在文艺作品里,这种行为往往被称之为恼羞成怒的躲避。   裴延觉得有趣,又唯恐真的惹恼了周达非。   他和周达非的合约已经到期。原则上只要周达非不愿意,他们就不再会有任何交集了。   裴延不愿如此。他思前想后,决定先忍段时间,等周达非拍完这个劳什子宣传片再说。   这片子要是糊了,裴延就又有了大展身手帮助周达非的机会;   要是万一没糊...裴延也不介意跟周达非服个软,负荆上门道个歉。   春节过完没多久,裴延就复工了。   某天,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哪位?”   “裴导您好,”那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声,“我是江一则,TRN的CEO,之前咱们一起吃过饭。”   “.........”   裴延想起那顿饭气就不打一处来。   就你还好意思给我打电话?   “记得。什么事?”裴延语气不冷不热,显然不耐烦。   江一则却没被影响到,不卑不亢道,“裴导,我们公司的新产品预计明年上半年会上市,宣传片自然也是同时发布。”   “考虑到宣传片效果,届时我们公司会举办一个宣传片发布会。”   “发布会?”裴延停下了正在敲电脑的手指。   “是的。”江一则恰到好处地笑了笑,“记得裴导您也曾对这个宣传片有些兴趣,如果有空,我们非常欢迎您莅临指导。”   “哦?”裴延来了兴趣。   请一个电影导演去科技产品宣传片的发布会,简直是八百杆子都打不着的东西被强行粘在了一起。   亏得江一则还能说得那么有理有据。   果然是个能合作的人。   “这事儿...周达非知道吗?”裴延意味深长地问。他本能地觉得,江一则或许是悟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江一则是个人精。他明白裴延问的意思,却故意装傻,“您是说发布会的事儿吗?周达非当然知道了。”   “他作为导演,肯定是要出席的。” 第120章 对知识的渴望   这个春节,周达非大多时候还是一个人窝在租来的房子里,偶尔会趁周立群出门应酬的空档回家看看妈妈。   在丁寅的介绍下,周达非还去给夏儒森拜了年。   以导演这项工作劳心费神的程度,夏儒森确实是老了,可还不至于力不从心。   但或许是累了,或许是出于别的原因。短期内他已经没有自己的作品要上,倒是有几个监制的项目。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夏儒森如今的工作更像是在帮扶年轻导演。   只是,他没有再强烈劝说周达非转投到自己门下。   而这或许与《左流》的成功有关。   “银云奖那天,散场的时候我碰到了裴延。”工作场合外的夏儒森没有那么威严,倒是有几分长辈的和蔼,“他问我早上在入口处跟你说了什么。”   周达非放下手上正热着的茶杯,抬起头。   “我说,我告诉你希望有一天也能在这里看见你。”夏儒森难得地笑了一下,“你猜裴延怎么说?”   “怎么说?”周达非心里有些许紧张。   “他说他跟我不一样。因为他知道一定能在这里看见你,只要银云奖没有倒闭。”夏儒森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只有裴延才能说出来这种话。”   “.........”   确实。   周达非不知为何有些赧然,“裴延喜欢满嘴跑火车,您不要跟他计较。”   夏儒森意味深长地看了周达非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中午,夏儒森的妻子回来了。她顺路买了点菜,于是夏儒森留周达非在家里吃顿便饭。   周达非第一次知道,原来夏儒森的妻子也是导演出身。她叫柳淳,周达非依稀能想起自己在很多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柳淳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拍过什么作品,主要的工作精力都放在了教学和培育新人上,也会时常去各个电影节做评委。周达非高中时自学导演,也看过不少柳淳做的免费公开课和学习资料。   今天上午,她就是去学生的片场指导拍摄了。   “小周是吧,你好。”柳淳算不上多么漂亮,但非常干练机敏。她指挥夏儒森去厨房做菜,自己拉着周达非在客厅里聊起了天。   看着夏儒森在做菜,周达非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在这里干等着吃。   “老夏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几天在家,”柳淳看出了周达非的坐立难安,“当然得让他做饭。”   “...哦。”   单论性格,柳淳其实比夏儒森更适合做导演。她话多、自来熟,极擅长聊天,属于是能在一天内跟全组100人混到脸熟的神奇物种。   这种人居然能跟夏儒森成一对。   周达非觉得其荒谬程度不亚于互补情侣赵无眠和江一则。   “在我年轻的时候,女性做导演是非常非常罕见的事,很难压住人。”柳淳跟周达非聊起了往事,“当时只有夏儒森把我当成一个导演看待,而不是一个女人。”   “那您后来...”周达非能感觉到柳淳对电影事业抱有的热爱,却不知她为何不再拍戏。   放弃梦想可能有多种原因,但在周达非看来,这其中没有一个是不痛苦的。   “后来?你猜猜看?”柳淳已不再年轻,神情却还有些俏皮。   “.........”   “我不再自己做导演的原因有很多。”柳淳说,“一方面是我和老夏都做导演,基本上一年到头没有几天能见上面,总得有个人照顾孩子;”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意识到自己在天赋上的天花板。”   “我自己做导演,掉光头发也就是个二流水平,裴延18岁拍的东西都比我有灵气——你说气不气人;”   周达非:“.........”   “但我去教别人,帮助更多的人实现梦想,”柳淳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幸福感,“甚至偶尔能培养出几个有大师潜质的学生,成就感大多了。”   周达非想了想,“柳老师,我也看过您的公开课。”   柳淳笑了笑,“总而言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家,我30多岁就不拍戏了,自己开了个工作室培养新人。”   “当时我跟老夏就说好了。他拍戏的时候不用管家里,但到了60岁就要退休回来帮我。”   周达非在夏儒森和柳淳家吃完午饭才走。   他完全没有想到夏儒森不再自己拍戏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公平合理,只是周达非在今天之前都没想过夏儒森也会结婚。   两个人无论多么契合,都不可能比得上一个人自由自在,牺牲、束缚乃至拖累都是难免的。   在周达非以前的认知里,夏儒森是那种会为艺术彻底献身、不到油尽灯枯都不会放弃的人。   而在工作的时候,夏儒森也的确是这样的。   -   春节结束没多久,TRN的宣传片就正式开拍了。   这是周达非毕业后呆过的最舒适的组。   一方面,TRN钱给得相当到位;另一方面,徐奕自知是门外汉,所有的权利都放给了周达非。   更别说还有编剧赵无眠。   不到一个月的拍摄惬意得像在度假,周达非觉得转眼间就过去了。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次拍出来的短片并不显著优于从前的作品。   所谓的艺术溯源,本质上更多的是与拍摄时的体验感有关,而不是作品质量。   周达非怀念的确实是赵无眠,但同时也是一去不复返的学生时代。   那个时候周达非在话剧社里说一不二,每个人都得听他的;没有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周达非可以大展拳脚放飞自我。   然而,正如裴延所说,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当周达非决定选择导演为自己的职业,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在其中任性的权利。   开始给宣传片做后期的时候,周达非也同步准备起了自己的新电影。   他在春节期间跟丁寅讨论过很多次,也向夏儒森和柳淳请教过,最终还是决定拍一个自己写的剧本。   制片仍然由丁寅担任,柳淳可以帮忙联系一些班底和资源,但总体上还是得他们自己扛起大梁。   周达非和丁寅分工明确。丁寅负责拉班底和投资,周达非负责剧本、分镜和挑选演员。   他开始在北京和上海两地来回跑,有时也会去一些其他的城市。   《禁书之周》基本确定能在年内上映。又因为拿过奖,周达非的底气也比从前大了不少,陆陆续续会有演员和幕后人员自己带着简历找上门来。   宣传片的后期做完后,周达非又完全恢复了工作状态。他面临的困难和身不由己依旧很多,却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去接受。   四五月份的时候,TRN的新产品要上市了。周达非拍的宣传片也会同时发布。   在产品正式上线的三天前,宣传片就已经被铺到各大媒体上开始造势。   尽管这个片子被裴延各种意义上地不看好,可最终反响竟然还不错。   一方面是片子本身质量很高。周达非用拍电影的标准拍宣传片,赚到了一大波眼泪;   另一方面,TRN刻意宣传了周达非作为江一则同系师兄的身份,许风焱也作为话剧社同僚在微博转发了宣传片。   周达非当年在校期间和赵无眠、许风焱合作的话剧到现在网上还能看到。于是更多观众的目光聚焦在了周达非的学霸身份上,舆论被引导成他是出于同窗情谊才接下了这个片子。   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因此周达非的口碑不减反增,甚至他大学时导的话剧都跟着小火了一把。   周达非看着大好的舆论势态,本能地想阴阳怪气地把数据甩裴延一脸。   裴延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蹦跶到周达非的面前,以至于周达非点开对话框才回想起令自己排斥的那个夜晚,以及随之而来的逃避情感。   他意识到有些不对,最后又什么都没发就退出了。   我的事,跟裴延有什么相干。   哼。   TRN计划在产品正式上线当天举办发布会,周达非作为宣传片的导演也要参加。   出于种种利益原因,江一则这厮把发布会的地点定在了A大经院。   周达非知道这项安排意味着什么。在经院举办活动,周立群是肯定会参加的。   周达非不是太高兴。可他已经是个成熟的乙方了,当即表示自己会按时到场参加,且不会惹事。   发布会当天,A大。   周达非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给新片选演员,昨天才从上海来北京。   他和赵无眠的席位摆在一处,约在校门口碰面一道进去。   赵无眠是和江一则一起来的。周达非已经逐渐习惯这种互补的情侣模式了。   到了礼堂门口,江一则作为CEO要从另一个门进。他跟赵无眠缠绵地告了个别,然后若无其事地看了周达非一眼。   “你干嘛?”周达非有些警惕。   “没事。”江一则顿了顿,又亲了赵无眠一口,“那我先进去了。”   周达非:“.........”   周达非和赵无眠、徐奕以及TRN的另一个创始人一起进场。   发布会上人不少。最前排坐着江一则和一些嘉宾,台上的主持人是个知名的财经新闻主播,据说也是A大经院毕业的。   主持人在台上做背景简介和嘉宾介绍,周达非听了几句就觉得无聊。   冠冕堂皇、一团死板。   还不如请林浅予来。   周达非掏出手机,准备进行摸鱼。他最近忙得很,新片还没找到男主角,柳淳说沈醉是最合适的。   可是沈醉的身价...周达非有些头疼。出于成本控制,周达非还是想挑选条件优质的新人或者不那么火的文艺片演员,一连许多天都在忙这个。   台上,主持人仍在喋喋不休。   “接下来这位嘉宾,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他。”主持人笑得像在过年,“我排练的时候听说他要来,也是非常惊讶。”   “.........”   又特么开始故弄玄虚了。   周达非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沉睡小火车》这部电影大家都看过吧。”主持人战术停顿,朗声道,“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裴延老师!”   礼堂里掌声四起,如雷如潮。   周达非:“?????”   周达非:“!!!!!”   在不绝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坐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裴延悠然站起,冲后排随意鞠了一躬,复又坐下。   “裴导为什么会想来今天的发布会啊?”主持人激情提问。   “还能是因为什么,”裴延笑得漫不经心,“当然是因为对知识的渴望啊。”   场内一哄而笑,原本一团四起的氛围瞬间变得轻松活泼。   与此同时,周达非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微信。   裴延:「别误会。我是骗他们的。」   周达非:“。。。。。。。。。。。”   --------------------   我们要开始冬令时了,which means今晚可以多睡一小时(✌️! 第121章 热心市民   周达非当场暴走,条件反射下差点把手机往地上一扔。   旁边已经在打瞌睡的赵无眠被惊醒了,“?你干嘛?!”   “你们怎么请了裴延?!”周达非咬牙切齿,隔着赵无眠问徐奕。   台上的主持人非常热情,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裴延的光鲜履历。   徐奕也愣了愣,“嗷...是这样的。”   他以为周达非不知道裴延截胡的事儿,凑过来小声说,“之前,裴延找过我们公司想拍这个宣传片。”   “可是我们已经签了你啊!就拒绝他了。”   “然后前段时间我们江总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裴延脾气很不好!”徐奕神秘兮兮道。   “.........”   裴延脾气不好是真的。   但江一则听来的...EMMMMMMMM。   “哦!”徐奕眯着眼睛想了想,冲赵无眠道,“他说是听你家一个亲戚讲的!”   “.........”   “.........”   周达非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赵无眠家的亲戚...   那个裴延嗤之以鼻的音乐制作人任约?   “然后我们想了想,拟发布会人员名单的时候就给裴延发了个邀请函。”徐奕说着叹了口气,“其实只是表达一个示好的意思,谁想到他真的来了!”   “.........”   周达非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才不相信江一则有徐奕描述得这么单纯无辜。   “江一则真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周达非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后又睁开。   “什么?”徐奕隔得远,没太听清。   赵无眠却隐隐发现有些不对了。他联想到裴延不合常理的截胡和周达非不敢恭维的脾气,小心道,“你认识裴延啊?”   “你不会得罪过他吧?”   “.........”   周达非手机屏应景一亮,他看都不看就知道肯定还是裴延。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延今天追过来肯定就没打算放过他。   “来不及解释了,”周达非挺直后背,四处张望,“后门在哪里!”   “我哪儿知道啊,”徐奕一脸懵逼,“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   “我也不知道。”赵无眠说,“不过...”   周达非:“...?”   台上的主持人声音激昂了起来,流程进入了一个关键步骤,院长周立群被请上了台。   赵无眠指了指主持人,对周达非说,“我怎么感觉下个流程要Cue你呢?”   “.........”   周达非往台上望去,只见周立群已经在中央站定,主持人正声情并茂地邀请江一则和周达非一齐上台,跟他们曾经的恩师、现在的院长周立群合影留念。   “............”   江一则是知道流程的。他就坐在第一排,已经款款走上了台,还礼貌地鞠了一躬。   而周达非现在只想表演一个当场去世。   今天这发布会就跟养蛊似的,他这小半辈子有怨有仇的全都汇聚一堂。   周达非气沉丹田,一时坐着没动。场内的视线逐渐聚焦到他的身上。   “上去吧周导演,”赵无眠轻轻拍了拍周达非的肩,小声道,“大家都看着你呢。”   这一刻,周达非回想起了过往的很多个瞬间。   在柠檬凉开机仪式上被无视,第二天还要舔着脸去上班;   在片场被卢羽歇斯底里地骂成小宝贝,却只能若无其事地敲门喊她出来继续拍戏;   还有,在重庆的饭局上猝不及防地碰见周立群的老同学谭总,他下意识地往后退时被裴延一拳抵住了脊梁柱。   他越走越高、越走越远,就越会明白在众目睽睽下,后退、露怯和失态是绝不被允许的事。   周达非深吸一口气,横眉冷对站了起来。他捋了捋衣服,上台后选择了站在江一则旁边。   这样一来,这场三人合影中江一则就变成了C位。尽管他的确是这场发布会的主角,但很显然周立群站中间才更符合礼数和公序良俗   江一则看了周达非一眼,示意他换个位置。   周达非却不动声色地通通无视,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上台拍照已经是他为了自己和TRN能做出的最大忍让,站在周立群旁边是绝无可能的事。   裴延坐在第一排,角度让他只能抬头仰视周达非。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周达非只扫了裴延一眼,目光便自然地挪开。他微微扬起了头,冲台下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标准笑容,像是已经为上镜做好了准备。   主持人有些犹豫,在斟酌该如何提醒周达非。   片刻后,周立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就这样拍。   从台上下来,周达非没有再回座位。那张照片拍完,他在发布会上露脸的任务就算已经完成,没有再继续呆下去的必要。   他趁站在台上视野好,瞅准了一个隐蔽的安全出口,一下台就见缝插针地溜了。   结果周达非还没走两步,就在楼梯道的拐弯处碰上了正在打电话的燕名扬。   “.........”   “.........”   燕名扬今天是作为杰出校友和股东来的。在楼梯道看见周达非,他也有几分意外。   “你这是躲裴延还是你爸?”挂掉电话后,燕名扬问。   “.........”   “不躲谁。”周达非说,“我有事儿,先走了。”   “哎你等等,”燕名扬却喊住了周达非,“你上次拿了奖,师兄还没有恭喜你呢。”   “.........”   “听说你最近又在准备新电影?”燕名扬一笑,“你师兄我可是黑白——哦不,是商业片和文艺片通吃。”   “.........”   周达非本想一走了之,却又忽然想起了沈醉。   沈醉“很贵”,可他的表演的确是极难复刻的。   “哟?”燕名扬注意到了周达非的神情,“真有事儿请我帮忙啊,说吧。”   周达非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了句,“沈醉最近有档期吗?”   “沈醉?”燕名扬愣了愣。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周达非片刻,“有啊。他刚结束了一个客串,接下来几个月应该还没定。”   “好的。谢谢。”周达非说完就走了,同时在心里开始盘算有没有请下沈醉的可能性。   礼堂内,发布会仍未结束。   裴延有些烦躁,他今天给周达非发的消息还没收到回复。   周达非从前不是这样的。   “裴导。”燕名扬打完电话从外面进来,他的座位就在裴延旁边。   “干嘛?”裴延和燕名扬有不可避免的商业合作,但他对燕名扬这个人是没多少好印象的。   “我刚刚出去打电话,在楼梯道碰见周达非离场。”燕名扬压低声音,确保不会被其他人听见。   “.........”   好嘛,跑路倒是迅速。   裴延闻言神色一沉,当即就打算起身离开。   “但是!”燕名扬眼神示意裴延不要冲动,“我这里有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可以免费卖给你。”   “什么?”裴延皱了皱眉,有些不耐。   “周达非问我沈醉最近有没有档期,似乎想请沈醉去演他的新电影。”燕名扬意味深长道,“更重要的是,据我观察,周达非应该还不知道沈醉签在你公司。”   “哦?”裴延动作一顿,重又在椅子上坐好。他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啧。”   散场后。   燕名扬等人一时还不打算离开,他们围在周立群身边,大约是中午要一起吃个饭。   “裴导中午有空吗?”燕名扬很官方地邀请道,“难得大家碰上,要不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   “不了。”裴延若无其事地一笑,话却是对着周立群说的,语气抑扬顿挫,“我还有要紧的私事要处理。”   “.........”   周立群似乎冷哼了一声,不甚明显地偏移了目光。   燕名扬觉得古怪,总感觉发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然而裴延却通通当作没看见,一欠身便离开了。   门口,李秘书正在车前等着。   “裴老师。”看见裴延,李秘书有些紧张。   “怎么了?”裴延皱了皱眉。   “我刚刚...”李秘书有些犹豫,“离发布会结束还有好一会儿的时候,我好像看见周达非从一个偏门出来了。”   “他走得有些急,都快跑起来了,我就没敢喊他。”   “.........”   裴延脑补了一下周达非拔腿就跑的样子,不知为何竟笑了出来,“没关系,不急。”   “.........”   李秘书身后陡生一股凉意,有种不祥的预感。   裴延拉开车门,上车坐稳后吩咐李秘书,“给沈醉的经纪人打电话。”   “现在吗?”李秘书有些奇怪,“不是说这部客串结束后让沈醉休息一段时间。”   “计划有变。”裴延说,“现在就打。”   “......哦。”   “喂,裴导您好。”   “周达非最近在准备新电影,”裴延说,“你去帮沈醉谈一下男一。”   “啊???”沈醉的经纪人还没反应过来。   “让你去帮沈醉联系一下周达非新电影的男一。”裴延有些不耐,“怎么,你是觉得沈醉的演技不够面上这个角色,还是觉得你自己谈不下来啊?”   “不是不是。”沈醉的经纪人忙道。   “那就去谈吧,立刻联系、越快越好。”裴延说,“但是注意一点,谈下来之前不要提我的名字。”   “...啊????”沈醉的经纪人有些困惑,“那要是周达非问我从哪里听说的,我该说谁?”   “你爱是谁是谁,反正不是我。”裴延说。   “.........”   周达非租住的宾馆就在A大旁边。他从发布会现场出来,立刻回房收拾行李,打算麻利地逃回上海。   千万不能被裴延从现场追上来。   在前台退房的时候,周达非的手机上亮起了一个陌生来电。   作为导演,他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   “喂。”周达非一手接通电话,另一手放下房卡,拖着行李箱快步往外走。   “喂,周导您好,我是沈醉的经纪人。”电话那头说。   “.........”周达非举着手机愣了愣,脚步一缓,“沈醉的经纪人?”   “是的。”电话那头似乎顿了顿,“听说您最近在准备一个新项目,正好我们沈老师接下来有档期,有没有意向谈谈合作呢?”   “呃...当然可以。”周达非想了想,觉得实在古怪,“不过,您是在哪里听说我的新项目的?”   这一刻,无数个名字在沈醉经纪人的脑海里闪过。   从夏儒森、燕名扬,再到刘珩、丁寅...他想了一圈,实在是没有一个万无一失不会穿帮的。   思考片刻后,他故作随意道,“哦,是一位不愿具名的热心市民。”   “............”   --------------------   为什么上章主持人用沉睡小火车介绍裴延   1.以我个人观察,其他因素不变时,人们倾向于记住第一部作品或最新作品   2.不提失温的原因   1)沈醉太出彩,大部分人听见失温首先想起的是沈醉而不是裴延   2)即使在关注裴延的人当中,大部分也是将失温看作裴延尝试转型的作品。裴延在普罗大众的心目中仍然是标准的商人导演,所以失温不是典型的“裴延电影”,起码没有沉睡小火车那么典型。   (以上两条在第81章 有提)   3.不提左流的原因   1)文艺片,且不是在春节档上映,受众相对窄   2)不是典型“裴延电影”   4.沉睡小火车不是广义上的烂片。简单类比:艺术水平大约可以打7分,在裴延包装下被观众打成9分,以周达非的审美只能打6分。 第122章 飞镖盘   跟沈醉的经纪人约好见面时间后,周达非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处处透着古怪。   想了想,他给丁寅发了条微信。   周达非:「沈醉最近在干什么?」   丁寅:「沈醉?」   丁寅:「好像在一个献礼片里客串,怎么了?」   周达非:「今天沈醉的经纪人忽然给我打电话,想帮沈醉谈我的新电影。」   丁寅:「...?」   周达非:「而且言辞处处透露着神秘。」   周达非:「不知道是不是燕名扬在捣鬼。」   丁寅:「...这事你应该去问问裴延吧。」   周达非:「?」   丁寅:「沈醉现在不是在裴延的公司吗,」   周达非:「?!」   啪哒。   疾驰中的地铁到站刹车,周达非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   回上海后,周达非独自在工作室里闷了好几天。   屏幕上是与裴延的聊天框,对话停留在了裴延在发布会现场发来的第二句消息:「你待会儿有空吗?」   周达非当时没有回。   几天过去了,周达非依旧没有回。他靠在沙发上,对着屏幕发了几秒呆。   沈醉居然签在了裴延的公司。   而且从《失温》上映那会儿就是了。   周达非一向不太关注此类事情。   他从前连自己签在裴延公司的事都能时不时就忘记,更别提沈醉了。   既然如此...会是裴延指使经纪人来跟自己联络的吗?   周达非揉了揉头发,片刻后拇指快速敲击着屏幕,删掉了对话框里打好的质问。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起身把墙上飞镖盘上吸着的三根飞镖都拿了下来。   这个飞镖盘有些年头了,还是周达非最开始向裴延虚与委蛇的时候买的。   周达非当时独自在上海的出租屋里过了个春节,比现在更缺钱。他一肚子对裴延的怒气和不服憋得快爆炸,就网购了一个最便宜的劣质飞镖盘,这么多年都没丢。   周达非站到了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拿着飞镖在手里掂了掂,随后眼睛一眯瞄准靶心给它扔了出去。   咻——————,十环;   咻——————,九环;   咻——!噗呲,劣质飞镖盘裂开了。   “.........”   周达非走到飞镖盘前,墙上的那个黑黑的影子似有若无地叹了声不清不楚的气。   三秒后,周达非把飞镖盘取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   接下来的几天,周达非都在思考沈醉与这个故事的适配度。   以及,有没有人能替代他。   周达非有想过要不要找个说辞推拒掉沈醉经纪人的合作意向,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时才拒绝合作无异于直接坐实了自己在刻意躲着裴延。   呸!才不是我刻意躲着裴延。   明明是他恬不知耻。   尽管纠结颇多,到了约定的那天,周达非依然按时出门,还叫上了丁寅一起。   沈醉是和他的经纪人一起来的。经纪人姓胡,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很精明,不像是能说出“热心市民”的智商。   “周导。”胡经纪人笑意吟吟,“我们小醉一直都很想有机会跟您合作呢。”   周达非:“......”   沈醉:“......”   沈醉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一副是被绑架来的样子。   他是想跟周达非合作,但并不希望是在这种情况下合作。   鬼知道裴延那个色令智昏的为了周达非还能干出些什么。   “还是先看看故事大纲吧。”周达非到底是个事业脑。既然裴延真把沈醉给送上门来,与其烦恼,不如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这次周达非的新电影,依然是一个有关逃离的故事。   悲剧。   故事的主人公出身于一个气氛压抑的家庭,以解放天性、独立自由为毕生目标,却在几经波折后不得不为此走上出卖自己的道路,并最终在周遭的光怪陆离下迷幻沉沦。   这是周达非写得最快的剧本之一。创作时他灵感充沛思路流畅,故事宛若浑然天成。   而沈醉作为演员的天赋,在读大纲时就已初露些许。   “怎么样?”沈醉读完后,丁寅打量了他片刻,“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已经找到切入点了?”   周达非这才想起丁寅对于沈醉演戏时的样子应该是很熟悉的,他们从少年时期便待在一个剧组,直到沈醉转投裴延门下才各奔东西。   沈醉合上了面前的大纲。他闭了会儿眼,片刻后才睁开,目光却转向了周达非,“我想演这个故事。”   “啊?”周达非一愣。   这有点太迅速了。   “我喜欢这个故事。”沈醉眼神飘渺,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它让我觉得它是我的故事。”   胡经纪人不是太懂艺术,像是有些紧张,担心沈醉会一不小心供出裴延。   “你认真的?”周达非问。   “嗯。”沈醉说,“我是真的喜欢这个故事,不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或者人。”   “.........”   -   裴延是在下飞机时接到了胡经纪人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说今日沈醉与周达非相谈甚欢,合作已经基本敲定。   “相谈甚欢?”裴延意料之内地有所不满,开始找茬儿,“沈醉是演戏的,谈合作主要是你的工作。”   “让沈醉自己去跟周达非‘相谈甚欢’,那请你是干嘛的?”   “.........”   “裴导,”胡经纪人说,“今天他们的制片人丁寅也来了。丁寅问我如何签约,我说沈醉是我们公司一哥,所以他的工作都由您亲自过问,需要周导专门来公司一趟。”   “哦?”裴延眼睛一亮,“胡涂,你不错啊。”   “跟周达非约了什么时候?”   “我说您今天下午的飞机到上海,因为最近都在准备新戏,所以呆不了几天。”胡涂看了眼时间,“周达非说他今天就去找您,现在...应该已经到公司了。”   -   和胡涂、沈醉告别后,周达非和丁寅在路边找了家牛肉面馆,打算应付一下午饭。   “哎,你觉得签沈醉这事儿靠谱吗?”等面的时候,丁寅问道,“其实我不是很了解裴延的行事作风...”   周达非没说话,正在翻阅胡涂早上带来的合同。   上面的片酬金额根本不符合沈醉如今的身价,很显然是裴延别出心裁、刻意关照过的。   对沈醉来说,这倒问题不大。像他这样的演员,片酬很多时候不是最重要的。何况,只要裴延愿意,有的是公司福利可以给他。   然而对于裴延,这份合同就是血亏。   裴延自己也在准备新戏。沈醉是公司一哥,按理说是要留着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裴延自己不用,也可以把他签给其他名导,说不定还能带带新人,让公司一本万利。   低价签给周达非..裴延到底在干嘛呢。   脑子里一片汪洋了吗?   周达非望着合同有些出神,他想起那次回家时妈妈说的话。   “但凡脑子精一点的,谁能看上你。”   而裴延那脑子,都不能用一般的精明来形容。   一会儿胡说八道一会儿胡作非为,周达非都想揪着他的领子打一顿。   想着想着,周达非不自觉地冷哼一声。   “你干嘛?”一旁的丁寅觉得奇怪,“怎么好好哼我。”   “.........”   “没有。”周达非不自然地咳了咳,“那什么...面是不是得自取,我去看看。”   说着周达非就站了起来,往窗口走。   丁寅却喊住了他,像是看出了什么。他犹豫道,“话说,下午真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周达非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放心,今天肯定能把沈醉给签下。”   吃过午饭,周达非跟丁寅告别,一个人去了裴延的公司。   去之前,他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   裴延这次可谓下了血本,把沈醉都让了出来,周达非知道自己必不可能轻轻松松就签下这份利益不均等的合同。   裴延还没到,周达非只能先坐在办公室门口等。   这一层的工作人员不少,没几个不认得他的。周达非这一两年势头正猛,再加上与裴延难以描述的过往,一下午不知被多少人来回打量。   其中还有人窃窃私语,声音算不上很小。   周达非隐约听见有人猜测自己偷跑后混得不好,这才又腆着脸回来求裴延收留。   “得再买个飞镖盘了,”周达非不动声色地想,“或者健身沙袋什么的。”   电梯嘀嗒一响,沉稳有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导。”   “裴导好。”   ...   周达非闻声抬起头来,只见裴延刚从电梯出来,正迈着长腿向这边走。   他今天穿了身短款的休闲西服,显得整个人没有刻板印象里那般威严。   路过的工作人员挨个儿向裴延问好,裴延脚步不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他怎么好像长高了一点。   为什么我没有长高。   周达非的思绪开始往一个诡异的方向扑腾。他抿了抿嘴,站了起来,确保裴延能在进办公室前看见自己。   裴延却径直朝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前才脚步一刹,好像此刻才看见周达非。   “哟,”裴延把周达非从头到脚打量了遍,故作讶异道,“好久不见哪。”   “.........”   周达非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不露齿的礼貌微笑,眼神却明明白白地传达着:   裴延。   我看你是飘了。   --------------------   哪里有批发飞镖盘的,先给我们大肥来一百个再说!   PS关于评论区有人质疑“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的事情   1.我不认为这涉及年龄歧视   2.据此我专门查了一下年龄阶段的具体划分,依标准不同三十多岁可以划分成中年、中青年、青年等,且35岁以上以下又有所不同。为了避免歧义和争端,将文中改成了四十多岁。 第123章 我讨厌你   “是我的错觉吗?”裴延原地驻足,饶有兴致地看着周达非,“怎么感觉你今天看我的眼神不是很友好。”   “.........”   我还能更不友好。   你要不要试试。   裴延一哂,似乎读出了周达非心中所想。   他推开门,一抬下巴,“进来吧。”   “你不会是因为发布会的事在跟我闹别扭吧。”进屋后,裴延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坐下,还悠哉地转了六分之一个圆,“这事儿不能怪我,是江一则主动邀请我的。”   “要不你再去跟他打一架?”   “.........”   “我没有。”周达非顿了顿,“我今天是来谈沈醉的事情的。”   “沈醉?”   “对。”周达非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裴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起身走到室内的吧台前,倒了两杯酒,“这事儿不急,先过来喝一杯。”   “.........”   “过来啊。”裴延见周达非站着没动,又挑了下眉。   “裴延,你到底想干嘛。”周达非却已经没什么耐心。他快步走到吧台前,面无表情地拿过裴延递来的酒,赌气似的一口闷了,“喝了。现在谈吧。”   “你怎么还是这么心急。”裴延定定看着周达非,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还能害你吗。”   周达非:“.........”   呵呵。   “其实,我一直都想找机会跟你好好聊聊。”裴延抿了口酒,“可你似乎总是太忙、太忙,急得好像这一秒不把活儿干完下一秒它就自己长翅膀飞了一样。”   “.........”   周达非冷哼一声,“不是你说的吗,我还没有真正成功过。”   “怎么可能不急。”   “上次去北京,我原本想跟你谈谈继续合作的事。”裴延安静片刻后道,“你,”   “什么?继续合作?”周达非却打断了裴延,“劝你不要白日做梦。”   “你愿意接受夏儒森的帮助,甚至愿意接受柳淳的帮助,”裴延毫不避讳自己对周达非的近况了如指掌,“为什么轮到我就不行呢。”   周达非抿了抿嘴,不去看裴延。半晌,他梗着脖子道,“因为我讨厌你。”   “哦?”裴延却并无不悦,语气意味深长,“是吗。”   他盯着周达非看了好一会儿,竟露出一丝笑意,“但是我喜欢你,所以没关系。”   “.........”   “单打独斗是很艰难的。即使是我,也难免在创业初期受人恩惠。”裴延认真道,“我想在不干涉你自由的前提下,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比如把沈醉让给我做男主角?”周达非反问道。   “我的新戏剧本又改了一遍,本来就不一定会用沈醉。”裴延坦率道,“不过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   周达非哼了一声,手肘无意识搭上了吧台。   “但这是件好事,不是吗?”裴延摩挲指腹,“你愿意、沈醉愿意,我也愿意。”   “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周达非双臂抱住,脚踢了桌子一下,正面向裴延,“赶紧签吧。”   “胡涂说你很忙,我也挺忙的。”   “我是很忙。”裴延看着周达非,不自觉地笑了,“但是再怎么忙,处理你的事永远不是浪费时间。”   “.........”   周达非咬了下唇,烦躁地偏过头去。他周身萦绕着一股微抖的气息。   裴延嘴角无声地扬了几分,很不明显。   “裴延,”半晌,周达非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头来直视着裴延,“我知道你喜欢我。”   裴延:“嗯。”   “但我一般不会跟我的追求者保持联系。”周达非一本正经,凶巴巴道,“所以如果你还不希望我跟你形同陌路,就最好不要把你爱我这件事挂在嘴边,时时刻刻地提醒我。”   “啊...”裴延若有所思,眼含笑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好的。”   周达非:“.........”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那我可以跟你聊什么呢?”裴延状似认真道,“毕竟沈醉的事是你想跟我谈的。要我接受你的条件,总得跟我点儿好处吧。”   “你想谈什么?”周达非板着脸道。   “不如我们理性客观地聊聊爱情。”裴延说,“这不算逾矩吧。”   “.........”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那么喜欢看爱情戏?”裴延的语气倒真像是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   “是因为吃和性是人类的两大本能。”周达非语气毫无波动,“而比较来说,性又比吃更具有戏剧性,也就更容易拍得好看。”   “爱情本质上是一个非理性的、不可控的、源于生理的、转瞬即逝的东西,人类却偏偏喜欢把它包装成永久的、唯美的、天定的、伟大忠诚的事物。”   “所以这样拍出来的东西很戳人,容易引人共情和落泪。”   “本质上,是人类的本能让这类艺术作品格外吸引人。可它就像为了使得模型好看而编造出来的完美数据一样,与实际情况——也就是现实中的爱情,毫不相干。”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裴延敛眉,像是从周达非的话中悟出了些什么。   他思索片刻,“那既然如此,你我难道不是人吗?”   “.........”   “...这很难讲。”周达非顿了顿,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   裴延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那好吧。”   “我会从今天开始努力学习做人,直到能以本能为由让你宽恕我的爱意。”   “............”   “行。”周达非已经没脾气。他拿出合同,“学习做人第一步,请把沈醉的合同签了。”   “没问题。”出乎意料的是,裴延这次毫无推拒。他起身从办公室锁着的抽屉里拿出公章,哐当哐当就盖好了。   裴延如此干净利落,周达非反倒愣了愣。他拿起合同又从上到下看了三遍,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反复确认里面没有坑。   居然真的就这样签到了沈醉。   沈醉。   那可是沈醉!   沈醉迄今为止合作过的导演,没有一个没拿过金翎奖的。   周达非拿起笔,在另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有些飘,或许是笔尖微抖的缘故。   “出于一些你不允许我提及的原因,我祝你马到成功。”裴延说。   “.........”   “......嗯。”周达非拿着一式两份的合同,站在原地有些别扭。   “沈醉毕竟是我公司的演员,”裴延若无其事道,“能问下周导打算在哪里取景吗?”   “内景在横店,外景...还没定。”周达非说。   “横店...”裴延想了想,“我年内应该也会去横店拍戏,可以去探班吗。”   “可以。”周达非说,“但是不欢迎。”   “.........”   “那我只能希望下次见面时,你的想法能有所改变了。”裴延云淡风轻地一笑,“关于探班,关于合作,”   “也关于...我是不是人。”   “.........”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不知为何,周达非总觉得裴延笑得不怀好意,像是奸计得逞。   他没什么应对的好方法,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至于下次见面...   呸!才没有下次见面。   “这就走了?”裴延不太满意地撇了下嘴,“周导还记得答应过我的导演剪辑版吗。”   “.........”   “今天没带。”周达非说。   “没关系。”裴延露出一丝笑意,“记得就好。”   “《禁书之周》是不是快上映了,我会去贡献票房的。”   “也希望周导百忙之中思考一下我今天的提议。跟我合作不会亏的,”裴延意味深长道,“不管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上。”   “.........”   周达非选择告辞。   从裴延的公司大楼里出来,周达非狠狠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或许是先入为主带来的错觉,他总觉得裴延每一句话的潜台词都是“我爱你”,每一个表情都在说“快到我怀里来!”   “.........”   周达非想到就惊得一哆嗦,连忙拼命甩头想把这些记忆都扔出去。   他对裴延的感觉太复杂了。   有时看不起,有时会嫉妒;有时钦佩,有时排斥。   甚至,在逃避裴延示爱的同时,周达非偶尔还会有点儿微妙的感动和心软。他从不会怜悯单恋自己的人,却罕见地对裴延的爱而不得产生了发自本能的共情。   周达非满脑子一团乱麻。手机上丁寅还发来了微信,问他下午有何进展。   周达非站在路边,定了定心绪。   无论情绪如何百转千回,工作才是最要紧的。   周达非回了个OK的手势,说自己现在回工作室,可以在那里碰面。   地铁上,周达非想了想,点开了某宝。   他打算再买一个飞镖盘,这次他想挑个质量好点儿的。   周达非搜了一会儿。他还没选出一个金刚不坏的飞镖盘,推荐商品里就智能而及时地出现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解压发泄神器:羊毛毡荡秋千鸭戳戳乐手工DIY 车载挂饰情侣礼物】   配图是一张丑得别具一格的小黄鸭。   这玩意儿能解压?   还能发泄?   没谁愿意收到这种礼物吧。   周达非被那只丑鸭子吸引了目光,好奇地点了进去。   三秒后,在一股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周达非下单了。 第124章 “学习做人”   沈醉加盟周达非新电影的消息很快就在圈内不胫而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周达非出身裴延门下,却频频与夏儒森一方的人合作;而沈醉由夏儒森一手挖掘并培养,又改换门庭签了裴延的公司。   他们的合作被很多业内人士判定为裴延与夏儒森关系缓和的积极信号。   也有人猜测,裴延与夏儒森乃至“叛徒”周达非的和解,应该是从银云颁奖典礼上的那句“我也投了《左流》”开始的。   在那之后,夏儒森半退隐,裴延除了在《浅予会客厅》上指桑骂槐了一次,就再没整什么幺蛾子。   不仅如此,裴延甚至还去参加了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科技创新公司的发布会!   有心之人抽丝剥茧后发现,那个公司乍一看与裴延毫不相干,实际上它的创始人跟周达非是校友,发布会是在周达非的母校举办的。最重要的是,产品宣传片正是周达非执导。   考虑到裴延很少出席非必要活动,这实在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绮丽旖旎的联想。   八卦是全世界人类的共通本能,与此相关的风言风语不少,连带着周达非新作受到的关注度也水涨船高。   然而周达非本人,对此却不甚了解。   除了购买羊毛毡戳戳乐,他释放压力、逃避情感的另一个方式是:比以往更加拼命地投入工作。   某天,周达非收到了一条微信。   林浅予:「你最近忙吗?」   “.........”   你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好决定我忙不忙。   林浅予:「下礼拜节目定好的嘉宾摔断了腿,来不了了。」   林浅予:「我一看,最近您的热度还不错啊。」   周达非:「......」   周达非:「我马上新戏就要开机了,可能没空。」   林浅予:「如果你不来,我就去找赵无眠请那个江什么玩意儿。」   林浅予:「他们公司最近的关注度也挺不错的。」   周达非:「......」   周达非没有立即给林浅予答复。他跟丁寅商量了一下,丁寅给的建议是,应该去。   “林浅予这么高的国民度你都不好好利用?”丁寅非常震惊,“请问周导还记得你的《禁书之周》再过两周就上映了吗?”   “.........”   “裴延为什么去年年底要去节目上阴阳怪气?”丁寅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以为他真是吃饱了撑的啊!”   “.........”   丁寅说的道理,周达非不是不明白。只是他这段时间准备新戏已经到了一种焦虑癫狂的程度,分秒必争,简直一刻都不舍得脱开手。   或许是因为这次签下了沈醉,又或许是因为已经拿过奖、不算彻头彻尾的新人,周达非有一种很明显的感觉:机会已经来到面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抓得住。   他已经拥有了最好的男主角和足够的曝光度,且这两样又让他获取其他所需资源时更加便利——投资比之前多,班底比之前强,演员没有新手,场地非常合适。   简而言之,这部电影如果成功,可能会有很多原因;而它如果失败,就只能是周达非自己的问题。   有时,周达非会觉得,自己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裴延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扬名立万。   很奇怪的是,周达非从前并不是如此心急的人。他以电影为终身事业,他有一生可以为之奉献。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拿自己与裴延比较。   并且会去设想,如果自己失败了,裴延会作何反应。   “裴延肯定不会骂我。”   “他说不定还会帮我骂别人,然后试图劝我接受他的帮助。”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帮助。”   空气中毫无规律的噗呲、滋啦声此起彼伏。周达非边拿小针扎羊毛球,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羊毛球不负众望,扎了半天都还看不出一丁点儿鸭子的模样。   -   林浅予那边事态颇为紧急。   周达非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抽个半天去录。   一方面,宣传的确是很重要的,君不见裴延第一次上春节档都是靠任约写主题曲;   另一方面,尽管林浅予没说,可周达非能感觉到,她也是在趁机帮自己。   毕竟林浅予人脉极广、名声又大,想上她节目的人一年到头都排不完。要说完全找不到救场的人,其实不太可能。   这个周六,周达非大清早跟美术一起修改了男主房间布置的问题,使其平静之下更为细思极恐地揭示男主的人设;   改完之后,周达非才赶上了去北京的高铁。他在路上跟林浅予简单沟通了一下录节目的事。   林浅予让周达非老实捧哏,不唱反调就行。她很自信地说只要嘉宾不是裴延,自己都能Carry全场。   周达非:“.........”   比起裴延两次作客《浅予会客厅》时石破天惊的发言,周达非录的这次节奏平稳、主题安全,更像一次闲聊。   林浅予在开场时就点破了自己和周达非是同学旧识,接下来追忆往昔、展望未来,大部分时候不是在讨论过往的作品,就是在为《禁书之周》做宣传。   为了增强观众的参与感,在最后十分钟,林浅予引入了网络提问环节。她负责筛选网友的提问,由周达非进行作答。   “这个问题有点意思,”林浅予说,“是一个叫...‘学习做人’的网友提出的。”   周达非:“.........”   怎么有点耳熟。   “请问周导,在工作中,您决定是否合作时,最看重的要素是什么?”林浅予放下平板,“您时常一人身兼多职,是不是因为很难找到合作伙伴?”   “.........”   周达非面对镜头的经验不是很充足,下意识地皱了下眉。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一时没想好如何作答。   林浅予及时注意到了周达非的异样,连忙开口替他争取时间,“这第二个问题,我就可以替周导回答。”   她清了清嗓子,迅速编了个半真不假的小故事,“多年以前,当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的同事问我,为什么能那么迅速地完成从学生到社畜的身份转变,对繁重的工作适应良好。”   “我说,如果你也参加过周达非的话剧社,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   “............”   林浅予说完自己笑了起来,“没办法,跟周导一起干活就是很辛苦。”   “我挑选合作伙伴的第一要素是,确信这段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是重要且有益的。”周达非接过林浅予的话,“因为很多时候,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我的合作对象,不清楚他的性格、为人和最终目的。”   “只有我们在现阶段都需要完成同一件具体事情,才能使我们彼此成为对方可靠的伙伴。”   节目录制完毕后,周达非和林浅予约了顿晚饭。   赵无眠闻风而来,三人一起走进了A大门口的洋洋得意羊蝎子火锅店。   等上菜的时候,赵无眠和林浅予聊得不亦乐乎。而周达非还在想今天那个名叫“学习做人”的神秘网友。   他心里有所怀疑,却又不愿意上赶着去问裴延。   显得怪那啥的。   “哎,”赵无眠喊了周达非一声,“你又要拍新戏了啊?”   “啊?”周达非一个恍惚回过神来,“哦,对。”   “叫什么啊?”赵无眠问。   “暂定叫《杀死羽毛》。”周达非说。   林浅予有些好奇,“悬疑片?”   周达非摇了摇头,“不是。”   这个名字是周达非跟裴延大吵一架的那个晚上想出来的。羽毛既是被爱惜的自尊,又是飞翔的助力。   杀死羽毛...从名字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羊蝎子锅摆上了桌,引人食指大动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话说,”赵无眠积极主动地往锅里扔配菜,“我舅舅今年不忙,周达非你考不考虑请他写个主题曲?”   “你舅舅?”林浅予愣了会儿,“哦,任约老师啊。”   “对。”火锅咕噜咕噜煮着,赵无眠吸了吸鼻子,“据传闻,由我舅舅作曲的电影票房加在一起破百亿。”   “.........”   “我没钱啊。”周达非想了想,老实道,“投资就那么些,够请沈醉已经很不错了。”   “再请你舅舅,我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我舅舅要价不高的。”赵无眠摇了摇头,“要么我先帮你问问他。”   “行。”   这一刻,周达非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并不排斥通过赵无眠近水楼台地联络任约,甚至恬不知耻地期盼能藉此打个友情价。   然而,他却极不愿意接受裴延带来的任何便利。   即使是沈醉,周达非也会偶有些意难平,想着如果不是从裴延手上签来的就更好了。   周达非自己也无法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有理有据、合乎逻辑的解释,大概只能蛮不讲理地将此归因为“我讨厌你”。   火锅吃完后,三人一起出去。   江一则下班顺路来接赵无眠,车就停在路口。赵无眠热情洋溢地跟林浅予和周达非挥手告别,而后兴高采烈地蹦着跳着上了车。   林浅予动作熟练地打了个车,独自回家。   此时已是初夏,入夜后的北京温度适宜。周达非一个人站在路边吹了会儿风。   这里是他的家乡,可他却忽然感到了一丝空虚。   没有人来接他。   也没人需要他接。   梦想是一个庞大而灼热的事物,填补不了人心底细细密密、亟待温情的空缺。   周达非的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   裴延:「你今天去录林浅予的节目了?」   周达非:「那个什么学习做人是不是你。」   裴延:「那是闫尤的账号。」   周达非:「。。。。」   裴延:「我才没空每周六守着看节目。」   裴延:「是他看到之后我告诉我的。」   周达非:「然后你掠夺了他的账号,先改名后提问。」   裴延:「...对。」   周达非:「......」   这纯属故意。   简直就差把“我是裴延”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难怪今晚闫尤发了个[尤尤哭泣.jpg]的朋友圈。   裴延:「当初你愿意跟林浅予在一起,是因为什么。」   周达非:「......」   周达非:「说句实在话,年代久远,我不记得了。」   裴延:「哦~」   周达非:「我估计林浅予八成也不记得了。」   裴延:「上次你离开之后,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周达非:「...?」   裴延:「你认为爱情是生理的、转瞬即逝的,简言之就是不靠谱不值得的,」   裴延:「那么你是如何看待你最好的朋友赵无眠的爱情观的呢?」   周达非:「......」   裴延:「就我所知,他似乎已经跟那个你十分看不上的人复合了。」   裴延:「你不相信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形象赵无眠会永恒地去爱他的爱人吗?」   周达非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无论他回答是或不是,都会掉进裴延的圈套。   路边汽车鸣笛声阵阵,风吹走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声。   周达非:「赵无眠是我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圣人。他品格高贵,某种意义上接近圣母。所以他可能可以,但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很难做到。」   裴延:「原来如此。」   裴延:「看来做人还不行,还要做圣人。」   一股浓烈的阴阳怪气扑面而来,周达非总感觉自己又被坑了。   他退出微信,把手机塞回兜里,发誓今晚绝不再理裴延一句。   “有点想扎羊毛球了。”周达非沉闷闷地想。 第125章 主题曲   周达非原打算今晚录完节目在北京住一晚,赶第二天一早的高铁回上海。   结果第二天早上他刚醒,就收到了赵无眠的微信。   赵无眠:「你还在北京吗?」   周达非:「暂时还在。」   赵无眠:「我舅舅今天上午会来我家。」   周达非:「。。」   周达非读大学的时候就去过赵无眠在北京的住处。他凭记忆找了过去,开门的是江一则。   “.........”   “.........”   “眠眠在喂猫。”江一则应该已经知道周达非会来,神情还算像人,“进来吧。”   周达非:“.........”   赵无眠家有两只猫。   一只是赵无眠高中的时候在垃圾桶里捡的,叫照夜白;   另一只是去年春节照夜白从垃圾桶里捡的,叫江小白。   两只都不是白猫。   周达非撇了撇嘴,走了进去。   他还记得江一则“主动邀请”裴延参加发布会的事。   “我舅舅应该快到了。”赵无眠正蹲在地上。他见周达非来了,仰起头道,“我昨晚跟他讲过你的事,问题不大,但还是需要你们自己聊。”   “哦,”周达非跟赵无眠不怎么客气,“没问题。”   赵无眠一笑,左手摸摸这只小猫咪的头,右手捏捏那只小猫咪的脸,   橘猫照夜白十分积极地蹭着赵无眠的掌心;黑猫江小白就乖一些,只会轻轻地喵两声。   “谄媚。”周达非没养过小动物,不解风情地在心里评价道。   江一则走过来,给碗里加了些水和猫粮,又摸摸赵无眠的脸,“起来吧,老蹲着容易腿麻。”   赵无眠笑得比刚才更花痴,立刻就站了起来。   周达非:“.........”   这一屋子发腻的温馨和甜蜜让他鸡皮疙瘩冒了一身,各种意义上感到不适,却又说不出原因。   大约半小时后,任约到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伴侣:红了二十年不倒的天王巨星Andreas。   Andreas比任约小几岁,起初是任约一手栽培起来的。   在裴延不屑的描述中,任约的工作室全靠Andreas一个人养家,也正因为此任约才能想写什么写什么,肆无忌惮地做“音乐天才”。   周达非却不这么认为。他大学期间就见过任约和Andreas。   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对非常相爱且般配的恋人。   “小周!”Andreas性格活泼,热情洋溢,“我记得你!”   “没想到你真成导演了呀!”   周达非:“.........”   任约就沉稳得多。他长得和赵无眠颇有几分像,气质却截然不同,鲜有生动的表情。   “周达非?”任约在沙发前坐下,上下打量了周达非一遍。   周达非连忙点头,“是。任约老师好。”   赵无眠拖着江一则和Andreas去了厨房,美其名曰要做饭。   客厅里只剩下了任约和周达非两人。周达非刚想介绍一下自己的新电影,任约就先开口了。   “主题曲的事,眠眠跟我说过了。”任约神色平静。他两手交错垂于膝上,手指极长极美,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手背,“我可以帮你写,钱不是问题。”   周达非一愣,“?”   任约这么好说话的?   “但是,你自己真的想清楚了吗?”任约问。   “什么?”周达非一时没太明白。   “你有没有做好准备。”任约慢条斯理道,“不是我自夸,选我给你写主题曲,本身就意味着你会获得巨大的曝光度——你本人和你的作品,经得起吗?”   周达非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任约的意思。   不是所有作品都能在显微镜下存活的,接受曝光度的同时就意味着要迎接无穷无尽的不知褒贬的评判——松松垮垮的东西会被瞬间击碎,不够坚强的心智也一样。   “你甚至会被拿来跟以前我合作过的电影导演进行比较,”任约面无表情道,“比如裴延。”   “.........”   “在《沉睡小火车》之后,每一部由我作曲的电影都会被拿来跟它比较。”任约语气平缓,“你拍的电影,应该更加难免。”   任约是圈内人。尽管他不拍电影,也不怎么社交,但有些消息想打听还是能打听到的。   周达非下意识产生了抗拒,但很快他的顽强就战胜了逃避。   “我知道。”周达非的背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任约点点头,“那么你想好了吗?”   在请任约之前,周达非其实从未想到过这些;今天上午他才明白,裴延和他的《沉睡小火车》就像一个标杆,所有后来的创作者都逃不脱被拿来与之比较的命运——包括自己,尤其自己。   周达非其实并不觉得自己百分之百地做好了准备。可他在心里觉得,此时退缩本质上就是认输。   至于拼了一把后的结果...赢就赢了,输就输了。   输了大不了就让裴延自觉消失一段时间。   反正人生还很长。   周达非在心里蛮不讲理地说服了自己。他认真道,“我想好了。”   任约扬了扬眉,“那好。”   “可以问一下您打算收取的价位吗?”周达非说,“我好回去排一下预算。”   “哦,这个,”任约说,“眠眠跟我说你穷得要死,所以我不打算收你钱。”   “毕竟让你给,你也给不了多少。”   “.........”   “不过呢,”任约又道,“一般我写的主题曲都是Andreas唱。”   “你没给钱,所以就只能打个折扣,由我来唱了。”   “您亲自唱?”周达非有些疑惑。他记忆里任约就没怎么唱过歌。   “嗯。”任约若无其事道,“我嗓子以前受过伤,所以唱得不太行。”   “但你反正不给钱,随便唱唱了。”   “.........”   周达非对于任约亲自唱歌感到不安,但有限的预算让他难以抵抗“白嫖主题曲”的致命诱惑。   要知道,《沉睡小火车》挤上春节档靠的就是任约的主题曲。   中午大家一起去赵无眠家吃了顿饭,周达非把高铁票改签到了下午。   饭桌上,赵无眠和Andreas都是极其活跃的人,江一则擅长见人说鬼话,只有任约很少开口,大约是性格原因。   周达非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裴延当年是如何说服任约写主题曲的呢?   裴延可没有赵无眠这种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任约注意到了周达非在看自己。吃完饭后,他主动来问周达非,“你刚刚怎么了?”   周达非四下看看。   赵无眠和江一则正在餐厅洗碗,那氛围浓厚得连一根羽毛都挤不进去;   Andreas正在撸猫,少说半小时内不会放过小猫咪。   也就是说,没人注意这里。   周达非想了想,还是坦诚道,“当年,您为什么会给《沉睡小火车》写主题曲啊?”   任约有些意外,却也不是很意外。他看了周达非一会儿,“裴延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我是明确拒绝的。”   “我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也激发不了多少创作灵感。”   “为了说服我,裴延想了不少办法。”   周达非没有说话。   初出茅庐时受挫,是可想而知的事。   然而裴延给人的印象始终是无往而不利的,他与失败似乎格格不入。   “我记得,当时裴延向我保证这部电影的票房能达到多少多少,甚至还说跟我分成。”任约摇了下头,“我能看出来他不全是信口开河,但这些我不需要。”   “可能是我的态度很坚决。最后一次裴延试图说服我并失败后,他临走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周达非有些好奇。   任约:“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需要。”   周达非沉默片刻,“那您后来,又是为什么愿意了呢?”   “这个就有点意思了。”任约难得笑了下,却有点子冷意,“本来我已经拒绝了裴延,这事儿就算了了。”   “可之后没多久,忽然有人托人向我带信,让我无论如何不要答应帮裴延写主题曲。”   “可能是觉得我仍有被裴延说服的可能吧。”   这一刻,周达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气,压迫着心脏和肺腹,让人极端不适。   “是谁?”周达非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任约十分谨慎,“大体上能判断出是文艺片的那帮电影人——裴延的父亲也是这个圈子的。”   “我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裴延的父亲参与此事,但他最起码是知情的。”   “至于原因...”任约的眼神沉了下去,有一股冰碴子的气息,“人心向来难测,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想象别人心里的想法,更无法想象他们为了自己的想法能干出什么。”   客厅里安静了很长时间。任约和周达非都没有再说话。   周达非不难想象那些阻止任约给裴延写主题曲的人的动机,无外乎是不想让裴延独立地取得成功、离经叛道地走上自己的路。   说不定还能攀扯上几句“这是为你好”的狗屁荒唐言。   裴延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挫折,以及比挫折本身更令人难以接受的痛苦。   “裴延知道这事吗?”过了会儿,周达非问。   “这我不清楚。”任约说,“我没有告诉他,但他想知道肯定是有办法知道的。”   “总归,在那帮人联系我之后,我忽然就觉得写一首歌也没那么痛苦。”任约眯着眼睛想了想,“特别是对于我而言。”   “而且万一裴延真能票房大爆呢?那我不赚翻了。”   周达非:“.........”   周达非的高铁是下午三点的。离开前,他加了任约的微信,方便后续联系。   在任约的建议下,主题曲的词将由周达非自己创作——这主要是出于省钱的考量。   《杀死羽毛》的预计开机时间只剩下一周左右,因此周达非在上海也没能呆太久。   他很快又得收拾行李,然后带着整个剧组奔波到了横店。   开机那天倾盆大雨,雨伞聊胜于无。周达非打着把伞露天站着,扑面而来的雨丝像细碎的刀刃。   他想起了当初在横店的那个雨天。爬树、翻墙、对嘴吹伏特加、站在雨中与裴延对峙...最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很奇怪,如今想来这些激烈的往昔,周达非的心情格外平静。   这么这么久了,他似乎终于站到了裴延最初的起跑线上。   他渴望赢过裴延。   却也暗暗期待裴延不会被轻易打败。   --------------------   今天我顶着狂风和朋友出门采购,一人拎了四大袋东西往回走。   最后在离公寓200米的地方,塑料袋破了。   而后哐当一声,我的心和生抽瓶子一起,碎了一地。   我朋友十分同情地帮我收拾了玻璃碎片,而我只能茫然地站在路边冷风中尤尤大哭(。。。 第126章 骚扰   与周达非的上部戏不同,《杀死羽毛》的拍摄,从开机起便异乎寻常的顺利。   周达非对这个故事有一种源于执念的灵感。而沈醉的演技比起《失温》时期,又有所长进。   周达非繁忙事多又心情大好,连着好几天都没扎羊毛球。   这天是《禁书之周》上映的日子,对周达非却并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要照常干活儿、拍新戏,甚至没多少时间留意网上的影评。   今天有一场夜戏,拍完后已经很晚。   周达非照例是在收工后多呆了一会儿。他整理了今天拍完的戏份,又把剧组上上下下检查了遍,方才离开。   住处离片场不远,周达非走着回去,权当散步。   走到半路,空气中忽然飘来一缕香气,魔性上头,让人忍不住会咽口水。   周达非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叫。他循着香气看去,前方是个略有眼熟的小摊位。   在卖煎饼果子。   周达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摊前,要点单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吃过这家的煎饼果子。   那会儿他还在《失温》剧组里当场记,三天两头跟裴延斗智斗勇。   他如今都不记得那几天是因为什么事跟裴延闹僵,导致裴延让他大雨天腿儿着回去。   周达非对此不是很有所谓。半路上他颇有闲情地买了个煎饼果子边走边吃,吃完觉得没吃饱,还折返又买了一个。   ...   站在摊前,周达非不自觉笑了出来。   “要加啥?”小摊老板手速飞快,片刻间已经噼里啪啦摊好了张饼,“你这饼都要煎糊了。”   “.........”   “每样都来一份儿吧。”周达非说。   刚出炉的煎饼果子热气中冒着喷香的味儿,周达非刚拿起煎饼,手机就响起了微信提示音。   周达非没有理会,这会儿世界末日都不能影响他吃煎饼果子。   他猛啃了几口,大半个煎饼下肚后才拿出了手机,打算看看微信上是什么事儿。   裴延:「今天你的电影上映了。」   裴延:「我把我家门口电影院的每个场次都买了一张,但没有去看。」   周达非:「。。」   周达非:「倒也不必用这种方式为我刷票房。」   裴延:「我本来是真的打算去看的。」   裴延:「可是每个人真正意义上领略一部作品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之后的每一次都是对第一次认识它时的记忆和感受进行重温、改变或深化。」   周达非看着手机屏幕,忽然明白了裴延没有宣之于口的话。   群星不显,孤月高悬,路旁属于今夏的鸟虫叮咛不绝。时光过去能带走很多事物,却不包括承诺和记忆。   裴延仍旧执着于周达非许诺给他看的导演剪辑版。   《禁片之周》的上映版本和周达非自己剪出来的版本有些许出入——这不是最重要的。   裴延更为坚持的是要周达非自己放给他看,在家里的影音室。   而自从去年冬夜大吵一架后周达非摔门而去,这个微妙约定的实现似乎只能依赖于波函数再度发散。   周达非把所剩不多的煎饼果子在塑料袋里装好,勾在指头上一晃一晃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回点什么,却不知道能回什么。   裴延或许从周达非的静默中察觉到了什么,片刻后主动切过了话题。   裴延:「你的新戏拍得如何?」   每当被裴延关心工作,周达非就会有如条件反射般警铃大响,担心裴延又要明里暗里指手画脚。   现阶段的具体行为表现:周达非又想扎羊毛球了。   周达非:「...还不错。」   裴延:「我过段时间也要去横店了。」   裴延是电影界超级明星一般的存在,他要拍新戏的事谁能不知道?   周达非:「我知道。」   周达非:「但不欢迎你来探班。」   裴延:「是你个人不欢迎,还是你们整个剧组都不欢迎?」   周达非思考一秒,武断地代表了整个剧组。   周达非:「都不欢迎。」   周达非:「你的到来会让大家很不快乐。」   裴延:「哦~~」   裴延:「没关系。我还是更在乎自己快乐。」   周达非:「。。。。」   周达非没有再搭理裴延。晚上回家吃完煎饼果子,周达非打开电脑,边看今天拍出来的素材,边扎起了羊毛球。   噗呲,啪啦,滋啦...一个完全不圆的小球松松垮垮地成型了。   大约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天之后,裴延开始时不时在周达非这里刷存在感,频率高得可怕。   他总会发一些乍看之下没什么问题,仔细去想却又跟“我爱你”脱不开关系的嫌疑语句。   周达非烦不胜烦。   譬如,   裴延:「那株吊兰好像又活了,还隐隐有要开花的征兆。」   周达非:「该给园丁加钱了。」   ...   又譬如,   裴延:「今天我在网上看见有人骂你的《禁书之周》看不懂,我很想去吵架,但转念一想:我还没看过。」   周达非:「少上网,多读书。」   ...   半个月过去了,裴延“骚扰”周达非的行径有增无减。   有一天,周达非终于忍无可忍。   周达非:「裴延好赖也是个导演,工作如此清闲吗?!」   裴延:「怎么可能。」   裴延:「没有人告诉你吗?下周我就要去横店了。」   周达非:「.........」   裴延的新戏叫《有间咖啡店》。   到底是哪一间?不知道。   《有间咖啡店》在横店开机这天,周达非特地早起,出门前先扎了半个小时羊毛球。   到了片场,沈醉已经在看剧本了。他身为男主角,几乎每天都是最早到的演员。   “周导,”沈醉在片场很注意称呼,“你今天的脸色...”   “.........”   周达非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没事。昨晚熬夜熬久了。”   “哦...”沈醉有些犹豫,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像裴导的新戏今天要开机了,就在横店。”   “.........”   “哦。”周达非若无其事道,“怎么,他逼你去现场恭贺?”   “那倒是没有。”沈醉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但我们后天那场戏的场地,好像就在裴导片场对面。”   “.........”   周达非早就发现了这件事。   一想起来他就脑仁疼。   耳朵还嗡嗡地响。   周达非的头疼持续了一整天。   但值得庆幸的是,裴延今天并没有来探班。   甚至没有在微信上进行“骚扰”。   这天周达非难得走得比较早。收工后,他没再多呆,迈着长腿迅速溜回了住处。   路上,他路过了裴延的剧组。   里面人声不绝,想来是开机第一天的戏份还没拍完。   周达非不由自主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伸着脑袋往里张望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看到。   就在周达非转身要离开之际,忽的有人喊住了他,“周达非!”   根本不希望在这里碰见任何人的周达非:“.........”   他很不情愿地转回来,发现是杨天。   “...杨天老师好。”   “居然真是你啊!”杨天很久没见过周达非了,“刚刚我还不确信。”   周达非:“.........”   呵。   “我们今天开机第一天,进度不佳。”杨天叹了口气,“现在正在休息,我就出来透口气。”   “就你一个人出来透气?”周达非有些好奇。   “裴延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杨天翻个白眼,“他脸沉着在那儿坐着不动,除了我谁还敢出来透气。”   “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好吗。”   “.........”   “哎,”杨天笑道,“你要不要进来看看,你也好久没见到裴延了吧。”   周达非:“.........”   谢邀。   并不想见到。   “不了,”周达非故作随意地笑笑,“我晚上还要整理白天拍完的素材,然后再检查一些明天戏份的分镜。”   “...哦。”杨天面露遗憾。   “那我先走了,杨天老师再见。”周达非语速飞快,说完还礼貌地鞠了个躬。   “哎你...”杨天似乎还有话想讲。   可周达非却仿佛生怕再见到什么人。杨天话才起了个头,他就已经麻利地抬腿转身,不管不顾地溜了。 第127章 我不是故意的   周达非这晚做了个噩梦。   梦里有个很好看的不知名物种硬捧着一盆腻得要死的巧克力慕斯蛋糕逼他吃。   周达非不想吃。他像只猫似的上蹿下跳东躲西藏,把屋子里折腾得乱七八糟。   而那个神奇美丽又欠扁的某物种还稳稳地端着慕斯蛋糕,甚至用勺子挖出了一大口,递到周达非面前,“乖,尝一口。”   “.........”   周达非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这货怎么还会讲人话?   怪令人惊讶的。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梗着脖子嘴硬道,“我不吃。”   “我最讨厌甜食。”   “这样啊...”某物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面露遗憾,“真可惜。”   “.........”   就在周达非以为自己能够摆脱这盆命中注定的诅咒牌慕斯蛋糕时,某物种道,“那我把蛋糕给你放这儿吧。”   “......?”   “不好意思,我工作有点忙。”某物种脸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歉意,“你自己想吃就吃哦。”   “.........”   吃你个头。   说完,某物种咻的一声消失了。   逼仄的室内,巧克力慕斯的存在感强得可怕,熏得周达非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四下寻不到出口,整个房间只有一扇小窗。   要不要吃了这操蛋的巧克力慕斯呢?   不行。   一种已然化成本能的执念和偏见告诉周达非,这一口蛋糕下去他可能就没命了。   空气中巧克力的气息越来越浓郁。周达非一咬牙一跺脚:翻窗还能难倒我?   他动作熟练地扒着窗沿一跃而上,结果双脚倏地一空——   醒了。   周达非一身冷汗地坐起来,无力地捂了下头。   今天是个阴天,一大清早窗外便一团阴郁。   周达非看了眼手机,闹钟还没有响。受噩梦侵扰,他今天比往常早醒了一刻左右。   梦境的后遗症让周达非不愿意继续呆在沉闷的屋子里,他洗漱完毕便早早出门了。   街道已经随着日出醒了过来,道路两旁人声不绝于耳,有个别剧组甚至已经开工。   周达非一向是喜欢烟火气的,他有空的时候还会专门蹲在路边观察往来和驻足的各色人等。   可今天他却觉得烦躁。四周凌乱无序的杂音轻而易举地扰乱了他自梦中燃起的焦虑。   希望杨天没有把昨天在片场门口偶遇自己的事告诉裴延。   不然鬼知道裴延还能干出些什么。   到片场后,周达非的心神倒是定了几分。   电影既是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又是庇护他心灵的居所,让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逃避外间世界的一切。   按照通告单上的计划,今天周达非要拍完在这个场地里的最后一场戏。   明天整个剧组要转移去裴延对面的那个片场,之后内景就算结束。   周达非已经选好了外景的场地,在一个有些远的西部省份。寻常街景很多地方都有,周达非选择那里是因为还要拍些高原上的戏份。   高原上的夏天美不胜收,可连绵大雨会不可避免地引发各种地质灾害。   生命安全重于一切。周达非须得赶在雨季彻底来临之前拍完高原上的戏份,排好的进度是一天都不能耽搁。   -   裴延今天倒是起得不算早。   他新电影里的第一场夜戏拍得极为不顺,昨天临近午夜才收工。   裴延对此有心理准备。这次的电影,他选拔起用了一些背景干净、脸孔陌生的新人,都是公司近一年内才签的。   能被裴延选中的新人无不是万里挑一,他们也都很努力,可很多差距不是光努力就能轻松解决的。   裴延开机第一天就险些被耗尽了耐心。   昨天收工晚,所以今天开工就推迟到了早上九点。   裴延到片场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零一分,按照裴氏惯例,剧组上上下下都已经全体就位。   “哎,”一旁的杨天凑过来,“昨天晚上收工太晚,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   裴延心情不佳,正沉着脸在翻分镜,闻言头都不抬,“这事儿跟拍戏有关系吗?”   杨天:“跟拍戏倒是没关系,但是,”   “那就拍完再说。”裴延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杨天。   “.........”   开机第二天比第一天并无太大改进。裴延情绪稳定,鲜少在片场大发雷霆。可他的脸色比天边那乌云还要阴上几分,总感觉下一秒就会惊雷暴雨。   片场死气沉沉,连杨天都不敢多说废话。他能感觉到,拍戏进展缓慢不是裴延低气压的唯一原因,裴延更深层次的不满或许是针对自己的。   裴延出道以来输过两次,都是在银云奖上。   第二次的《蓝天之下》胜之不武,裴延虽败犹荣;可第一次面对《流苏》,裴延确实输得没话讲。   甚至如周达非所言,哪怕以《左流》对战《流苏》,裴延都未必能赢。   而当年的《流苏》,三个主演全是新人。除了刘珩有些家学渊源外,剩下两人新得只有漂亮小废物闫尤能与之一较高下。   可是夏儒森依旧赢了。   且《流苏》历久弥新,时至今日都是不少影迷心目中不可磨灭的经典之作,包括周达非。   裴延有无比功利的商人嘴脸,却也有极端理想主义的抱负。他表面轻蔑夏儒森的迂腐,心里却不可能不想赢过。   本质上,裴延渴望在电影艺术的殿堂里胜过涵盖周达非在内的所有人。   而周达非与旁人的不同仅仅在于,裴延愿意俯身把属于自己的桂冠戴在他头上,然后欣慰地看着他一步步追上来,直到与自己比肩而立。   杨天以为裴延教导新人时的不满是对夏儒森不服输,可事实上,裴延心里想的却是周达非。   裴延起步时能接触到的资源比周达非好得多。周达非教过尚未蜕变的卢羽,教过毫无艺术细胞的闫尤,甚至还教过彻头彻尾的外行赵无眠。   而裴延尽管一向以“擅长教演员”闻名,可他擅长的只是教沈醉这种亟待他画龙点睛的天赋型选手,或是毕佳佳这种已经有些功底的合格商业片演员。   在这部戏之前,裴延真正教过的废物新人都是扮演戏份不多的配角——譬如《失温》里那个差点被拉去看鬼片的姜皓。   直到裴延有意识地启用新人担当重任,才发现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   周达非克服过的困难远比裴延想象中更多。   “怎么办,”裴延骄傲之余又有些不安,“他好像真的很厉害。”   “好想去看他拍戏。”   ...   周达非已经躲了裴延大半年,难得见次面说的也是“不要把你爱我这件事挂在嘴边”。裴延有时候会想,周达非到底在躲什么呢?   面对我,他在情感上并没有那么无动于衷,却还是会斩钉截铁地拒绝。   是因为击败我已经成为他的执念?   还是仅仅因为一句虚无缥缈的不相信爱情?   这其中的尺度把握极其微妙。   裴延想了许久都未想明白。   也因此,他不敢贸然去找周达非,只能暗戳戳地在微信上发起些模棱两可的聊天,好提醒周达非:自己仍在喜欢他。   这天直到日落后许久,裴延才拍完了通告单上安排的戏份。   “明天周达非他们剧组要来咱们对面拍戏哎。”杨天说。   “我知道。”裴延淡定道,显然并不打算做什么。   “你不准备趁机干点什么?”杨天十分震惊。   尽管已经收工,裴延手上仍在翻分镜。全剧组的人都盯着他,因为裴延不走没人敢走。   裴延不耐地吸了口气,眼下巴巴地凑到周达非面前并不是什么有用的好方法。   本来裴延的出现就会让周达非黑着脸躲避。眼下周达非忙得四脚翻飞,只怕更是连个“我讨厌你”的眼神都欠奉。   裴延对此心知肚明。他之前没完没了地铺垫自己要来横店,无非是找话题撩拨周达非罢了。   周达非不爽了、骂人了、暴跳如雷了,裴延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怎么可能那么蠢,”裴延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当然不,”   “昨天我还在片场门口看见周达非朝里探头探脑的呢!”与此同时,杨天道。   裴延一个不字还没说完,生生一顿,“你说什么?”   “昨天周达非来咱片场门口张望啊,不过我喊他进来的时候他就跑了。”杨天神秘兮兮地凑近,“我早上要跟你讲的就是这件事。”   裴延缓缓合上分镜,像在琢磨什么,不一会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原来如此。   他果然也在关注我。   还跑了...?   这小土匪什么时候能开点儿窍。   “嘶...”裴延看了杨天一眼,“明天早上九点半再开工吧。”   “怎么?你要去找他?”杨天明知故问,“你刚刚不是还说,”   “我说的是我怎么可能那么蠢,”裴延强行打断,“蠢到这么好的机会都不去找他。”   “.........”   然而裴延没有想到的是,机会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他刚从片场出来,打算回家,就见对面的片场已经有人了。   明天就要开拍,周达非担心出岔子,特地安排全剧组在今天收工后把器材什么的都搬过来,顺带熟悉一下场景,方便明天的拍摄。   搬家的时候最是混乱,片场里进进出出不断。裴延知道自己会被认出,却还是肆无忌惮地走了进去。   日暮月升,周达非拿着几页纸站在刚搬来的灯下,眉微微紧起,眼神极其专注。他四周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跟他说话,像在请示什么。   周达非点头,摇头,手指一个大概的方向,或是言简意赅地交代几句。方方面面的事他都胸有成竹,多线程处理各种麻烦也不会让他疲于应付——他似乎不会劳累,他在这里无所不能。   他是这个不小的片场的中心,他掌握着这里的一切,所有的人、事、物都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而他已经游刃有余。   裴延不由自主地在离周达非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导演这个职业是迷人的,是值得敬重的,是让人神往的。   裴延在片场长大,十岁拍出第一个短片,三十出头的年纪便功成名就——作为一个天生的导演,他却是从周达非身上领悟到这一切的。   于电影这个行当,裴延有着难以匹敌的资源禀赋。他天分过人,一路绿灯大开,周达非孜孜以求十几年、视为梦想的职业却是裴延生下来就拥有的。   对裴延来说,成为导演是信手拈来的事,自然也就难以激起蓬勃的爱意与热情;在电影之外,裴延追逐名利、在乎权势,竭力保持近乎不讲道理的独立性。   而更年轻时的他却并没有意识到,最宝贵的东西早已在生命最开始时便被赋予给了他。   周达非翻页的间隙不经意间抬了个头,正巧看见不远处站着的裴延。   他有些讶异,下意识却并无不悦。   门口还等着几个裴延剧组的工作人员,周达非很快明白,应该是自己这边搬家动静太大,裴延从剧组出来顺路就瞧上一眼。   片场里人声嘈杂,周达非隔着人群冲裴延点了个头,算作打招呼,随后又埋头看向手上的纸,还拿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裴延站在原地,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确认周达非会是自己一生的挚爱伴侣;   他想回去修改自己的毕业论文致谢,删掉那句“或许我不会一生以艺术为业”。   周达非画着画着,手不自觉地抖了几分。他能感觉到裴延仍在看着自己,梦境叠加着现实让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不适感。   过了会儿,周达非假装淡定地抬起头,发现裴延果然还站着没走。   裴延挑眉,冲周达非笑了下。   四周视线与人声挤占了太多的空间,达成了一个动态的私密空间。   周达非的声音不大不小,“你现在还在喜欢我吗。”   “嗯。”裴延神态平静。他想起周达非上次说过的话,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第128章 亲亲   周达非面色未动,心里却有些赧然。他听懂了裴延话中之义。   裴延似乎想趁胜追击,再说点儿什么。周达非却已经迅速地挪回了目光,假装自己被手上的分镜吸引了目光,满脑子都是如何自然不做作地逃离现场。   余光中,周达非瞥见摄影师进来了。   正好。   这分镜还有点问题。   周达非顺理成章地假装无视了裴延,抓紧了手上的分镜,风驰电掣地跑了。   在他身后,裴延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周达非已经抓着分镜跟摄影师讨论了起来,看起来颇为投入。   裴延在原地站了会儿,摇摇头转身离开,“真是个小土匪。”   周达非下意识抬起头朝门口瞟了眼,只见裴延正上车准备离开。   “周导?”摄影师试探着问。   “哦,没事。”周达非收回目光,“我们再看一下明天的第一场戏。”   第二天,裴延的剧组还是按老时间开工。   裴延卡着点到片场时,他的对门儿早已经开工了。   裴延知道这个片场周达非只租了两天,估计时间压缩得很紧,全组上下不得不拼命赶工。   “哟,”杨天见裴延准时出现在了片场,揶揄道,“上班前不先去对面看看?”   “他在忙。”裴延平静道,“工作的时候我不会打扰他。”   事实上,不光周达非,裴延今天也很忙。   他今天有一场群戏要拍。这场戏颇具温情,是裴延从前不喜欢的类型,他几乎没怎么拍过,不知为何这次写在了剧本里。   大部分时候,裴延导戏的方式是自己安排好一切,演员只需要照着来,不用自由发挥。与周达非不同,裴延极少真正信任演员的能力——或者说,自年少时起,裴延的天才和自负就让他极少真正信任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的能力。   所以,裴延既不让演员自由发挥,也不向演员深入解释。他认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演员都没有自由发挥的能力和必要性。   他像设计师出具图纸一样,把一切要求都写得详尽具体,剩下的人全都如工匠照做即可。   综合来看,这种方法省时省力。然而,今天的拍摄过程中,几个年轻演员不是这里出问题,就是那里有毛病。   整场戏拍下来,像是在一个人的脸上拼拼凑凑了五个人的五官,哪哪儿都透着诡异。   一个上午过去,没有拍出一个能用的镜头。   “裴导...”午休时间到了,演员们也不敢休息。男主小心翼翼地看着裴延,“再来一条吗?”   裴延斜斜地靠着椅背,眉紧得很。他能感觉到,这是个死胡同。   他从前拍戏时也遇到过各种瓶颈,只是自负让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方法。   对于裴延来说,他拍的电影首先是他的电影,其次才是电影。   然而周达非肯定不是这样的,裴延对此非常确定。   “先吃饭吧。”裴延不知怎么想的,语气还算平和,“下午再来。”   周达非在为《柠檬凉》选角的时候,曾经让每个演员都临场发挥一个有关角色理解的片段。   裴延当时对此举嗤之以鼻。   他既觉得没必要,又觉得没必要。   这个中午,裴延没吃几口饭,似乎一直在出神想着些什么。   午休结束后。   演员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开始准备再拍一条。   裴延却没有开始拍摄。他想了想,对着几个演员道,“给你们一小时时间,抛开剧本,凭自己的理解,想想自己的角色在这场戏里会干什么。”   “互相之间可以磨合。”   裴延组里的演员并不熟悉这种方式,一时思维难以转换,最后过了两个小时才勉强磨合出了个大概。   裴延看他们简单走了遍戏,才缓缓明白问题所在。   演戏的是演员,不是导演。可裴延从前诠释任何角色,都是站在自己的理解角度。   就像他看待其他所有人、事、物一样。   就像他想保护周达非一样。   今天这场群戏一直从早九点拍到日落后许久才算过。   好在是内景,太阳的有无和高低不影响拍摄。裴延在工作时极为专注而有耐心,拍完后才想起来出门看看周达非有没有收工。   很可惜。   已经收工了。   裴延在心里叹了口气。初升的月光薄如轻纱,像爱、思念、忧愁和一切发自肺腑、悠远绵长又不得爆发的事物一样。   “等明天吧。”裴延想,“明天周达非还得再来一天。”   然而,第二天直到午休,对面的片场都没开门。   裴延托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周导效率太高,一天就拍完了原定两天的戏份。   裴延:“.........”   裴延心头郁结,给周达非发微信。   裴延:「你今天怎么没来?」   裴延:「慢工出细活。你一天赶完两天的进度,那镜头能用吗?」   周达非:「......?」   周达非:「我们是为了保险起见才租了两天。」   周达非:「两天是根据全剧组平均拍摄进度计算出来的时长。」   周达非:「但这个景里只有沈醉的戏。他状态好,一天就拍完了。」   裴延:「。。」   沈。醉。   周达非早上已经离开横店,这会儿刚坐上高铁。   离外景拍摄的日期还有几天,周达非给演员和工作人员放了假,自己则和丁寅先去了外景拍摄地。他们将要在那里完成城市外景和高原地区的拍摄。   在原先计划中,剧组会先上高原。高原戏份所需时间不长,大家可以赶在雨季正式来临前回来。   然而,今年的雨季似乎提前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周达非的计划。他在协商场地,试图把城市的戏份挪到前面。   手机上,裴延的对话框沉寂了几分钟,随后又跳了出来。   周达非正在若干个与工作相关的群聊和对话框之间来回切换。裴延的消息框弹出,他飞速敲击着的拇指缓缓顿住,停在离屏幕一两毫米的地方,下意识地确保不会误触。   裴延:「其实昨天我有话想跟你说。」   周达非知道裴延有话想说。   裴延一直都有话想说。   裴延想说的话多了去了。   从前,周达非并不想听。   换句更严谨的:理论上,周达非并不想听。   高铁平稳地向西疾驰,眼下窗外正是江南。   夏日灵动而湿润,水田和山峦铺成层次晕染开的连片油绿,以一种平滑的姿态柔和地向后流动。   周达非下意识咬了下唇,敲了几个字又顿住。   “你怎么了?”丁寅也在忙,猛的抬头发现周达非捧着手机眼神发怔,分不清是在看屏幕还是看窗外。   “不会是又出什么别的岔子了吧?”   岔子一词唤醒了周达非飘摇的神志。他回过神来,“哦,没有。”   他删去了对话框里的“我也有点话”,换成另一句后点击发送。   周达非:「等戏拍完再说吧。」   裴延:「...好。」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   大自然脾气不好,高原的雨季当真是说来就来了。   周达非找向导咨询过,得知那里夏末秋初的景色才是最美,只要赶在降温落雪前拍完即可。   周达非和丁寅开始重新调整场地和通告单,先拍城市外景戏份。原定的场地眼下用不了,只能在临近的城市重新找了一个。   外景比内景贵,场地安排也麻烦得多。周达非在拍戏之余还要处理各种杂事。   有时他会想起拍《柠檬凉》时因为男二作死而导致的换演员和换场地——与现在相比,那会儿的困难也能叫困难?   毛都不算。   可他又会想起裴延当年请任约写主题曲的事。任约个性乖张,想法离奇。他可以说不要钱就不要钱,也可以不给写就是不给写。   裴延也曾有过很无助的时候吗?   这天夜深人静了,还在工作的周达非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不听使唤地掉进了一个危险区域,立刻猛甩了两下脑袋。   周达非冷静理智地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频繁地不由自主拿裴延跟自己比较——他从前也会比较,只是那时比的是成就,如今比的是挫折。   换言之,周达非仍旧像以前一样关心并渴望赶上裴延的电影创作,却不知不觉间不再执着于击倒裴延。   已经凌晨一点了,周达非用力睁了睁眼睛。   他动作熟练地从桌旁薅来了羊毛球,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继续对着电脑剪素材。   -   城市的外景,周达非拍了两个月。   尽管他和裴延都有自己要说的话,但这两个月间,他们的联系并不算很多。   周达非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能想起裴延这号人都算给他面子。   裴延也是很忙,却还是明里暗里地打擦边球,时不时蹦出来撩拨周达非。   周达非头疼之余就很无语。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允诺了下次“谈谈”,所以裴延这货竟恬不知耻地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底气,总想着刷些没来由的印象分。   裴延貌似规矩,近乎死板地恪守周达非制定的“铁律”,对“喜欢”和“爱”绝口不提。然而,从桌上的吊兰、杯中的香槟再到门口的湖、天边的月...没有他裴延不能拿来搞象征的,林妹妹都没他多愁善感。   拍戏占据了裴延很多的精力和时间。他很不容易才能想到一句撩拨周达非的不重样的话,并自以为十分良好。   裴延的“矫情”让周达非浑身僵硬。他从开始的逃避逐步朝无语进展,并最终演变成完全麻木。   裴延好歹是个文艺工作者,就算要示爱,能不能挑一个不那么“油腻”的方式?!   比阴阳怪气还阴阳怪气。   城市外景拍完后,周达非给全剧组就地放了几天假,自己则在为上高原做最后的准备。   裴延时刻关注着周达非的动向,很快便发来了微信。   裴延:「戏快拍完了?」   周达非:「还剩高原的部分。」   周达非:「你以前去高原上拍过戏吗?」   裴延:「没有。」   裴延:「我只上山拍过,而且是晚上回来住的那种。」   周达非:「...哦。」   裴延:「所以我没有什么经验能传授给你,只能让你注意安全。」   周达非:「我选的地方海拔不算很高。」   裴延:「嗯。」   裴延:「摸摸.jpg」   周达非浑身一抖,让他熟悉的油腻感又回来了。   周达非:「......???」   周达非:「给你三秒钟,撤回你的表情。」   「裴延撤回了一条消息 重新编辑」   只用了一秒。   周达非看着重新干净起来的对话框,心里舒了一口气。   他舒出去的气还没吸回来,对话框又跳出一个表情,紧接着又又跳出一个表情。   裴延:「玫瑰.jpg」   裴延:「亲亲.jpg」   --------------------   周达非:...???   PS 林妹妹肯定不油腻也不矫情,“油腻矫情”的是裴延——或者说,是我们大肥眼中的裴延(。   然后我在评论区看见有姐妹说裴延见过江一则后功力突飞猛进。姐妹们,这是个巧合!真正让裴延突飞猛进的是吵架那天晚上他试探大肥得出的结论啊!只是碰巧跟见江一则同一天。。 第129章 不讲道理   上高原这天,整个剧组凌晨五点就出发了。   四周雾蒙蒙的,空气中的潮气裹着夏季未散的余温,分不清是天阴抑或太阳尚未升起。   当地向导说,眼下雨季已过,而草木繁盛尚未衰败,是最适宜取景的时候。   从城市出发去往拍摄地,大约有6-7小时的路程。山路崎岖而多弯折,周达非给剧组成员准备了不少晕车贴和晕车药,自己却是从不晕车的。   周达非这些天连轴转,累得不行。他上车便戴上了眼罩,在一路颠簸中美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车却已经停了。   外界视线不好,四周地貌模糊。周达非拉开遮阳帘,两侧山峦高耸接天,而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蜿蜒流向深山浓雾。   “大山里也能堵车?”有人问。   “挺正常的。”周达非看了看天上的云,“山路本来就开不快,再遇上起雾就更不行了。”   “等着吧。”   剧组进山有不止一辆车。周达非想联络下其他几辆车上的人,可手机已经只剩下一格信号,还时有时无。   周达非原以为这场堵车不会持续太久。   可半个小时后,车仍是一寸都未曾向前,活像是前方已经堵死。   “师傅,”周达非走到前排问司机,“今天这天气,堵成这样算正常吗?”   司机师傅是个大叔,显然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他淡定地朝窗外看了眼,“今天天气还不算差的。”   “至于正不正常...山里面的事,难讲。”   “.........”   周达非上山前准备充足,每辆车上都装了足够的食物和水。中午大家在车上随便吃了点东西,而堵车仍没有丝毫的松动迹象。   “前面估计是出事了。”司机说。   “不是雨季已经停了吗?”周达非皱了皱眉。   “可能是次生灾害,比如山石滑落。”司机说,“当然,也可能是单纯车祸。”   “那...您凭经验判断,这还要堵多久?”丁寅也凑了上来。   “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嘛,”司机看向丁寅和周达非的眼神颇为无奈,“山里的事情很难讲。”   “反正堵这么久都纹丝不动,肯定是出了事的。”   周达非想了想,“那现在还能掉头回去吗?”   “理论上可以。”司机朝后视镜看了眼,“但你看堵了这么久,有几辆车从前方掉头回来的?”   “.........”   “山路太窄了,错车容易造成更大的拥堵。今天视线又不好,呆着不动反而安全。”   周达非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继续等。   他不清楚剧组另外几辆车的具体位置,山路上下车又过于危险,折腾了一下午才发送出去两条微信,让大家都耐心待在车上,不要恐慌。   这期间,有几辆警车和救护车从山路内侧留出来的一条狭窄通道上开了过去。   “怎么办?”丁寅来找周达非商量,“也不知道那场地还能不能去。”   “我估计够呛,只能出去再重新想办法了。”周达非吸了口气,车窗外天色向晚,“早知道真该带个卫星电话来的。”   这天这场堵车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有交警一路过来通知大家,前方发生了山路连环追尾,目前已经封路。   由于山路狭窄,要先让搭载伤者的车开出去。天亮后,再由交警指挥疏散堵车。   周达非让司机去睡觉,自己和丁寅轮流守了一夜。第二天,车辆开始缓慢疏通,快到晌午时才算正正经经开上了出山的路。   大家的手机开始密集地响起,提示音在车里此起彼伏。   周达非的手机用了好几年了,本就不甚灵敏。微信消息、未接来电一大通一齐涌上,卡得黑了十分钟屏才好。   身为导演,眼下周达非最重要的事是,联系新的场地。   他点开微信,却见裴延的聊天框上显示99+。   周达非:“.........”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开,裴延的微信电话又打来了。   周达非想了想,猫到了大巴车最后排堆着机器没人坐的地方,小声接通,“喂。”   电话那头的裴延显然呼吸一窒,像是没预料到电话会被接通。他暗咳了一声,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周达非?”   “是我。”周达非说,“你怎么发了”   “你电话打不通。”裴延却打断了周达非。他的嗓音不太对劲儿,乍听来像是一夜未睡,“你现在还好吗?在哪里?你,”   “我没事儿。”周达非迅速道,“昨天在路上堵了一天,没信号。今天交警来疏通了,已经在往山外开了。”   “你有没有受伤?”裴延顿了顿。   “我都说了我没事儿。”周达非叹了口气,“除了车坐久了腿有点麻。”   裴延今天却很严肃,“我昨天在新闻上看到消息,说你走的那条路发生了连环追尾。我联系不上你,已经准备差人立即进山去找了。”   “什么?”周达非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心里却酸酸的,“你也太夸张了。”   “只是进山的路被交警封了,所以没去成。”裴延说。   周达非不知为何,感觉周身萦绕着一股让他不自在的气氛。他想了想,岔开话题,“你怎么这会儿给我打电话,不拍戏吗?”   “今天给剧组放假了。”裴延若无其事道,“打算去找你的。”   “别!”周达非立刻道,像是有些慌张,“我好得很!也忙得很!”   “你千万别来!”   “可是,”裴延似乎在斟酌,不太信周达非的话。   “我真的没事儿。”周达非叹了口气,“剧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不信你可以问沈醉。”   裴延沉默片刻,忽然道,“昨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我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希望你平安。”   “你出事的可能始终萦绕在我心头。”裴延说着忽然笑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基耶斯洛夫斯基是何等的伟大。”   “什么?”周达非问。   “光是想想你可能发生的事——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连骨带肉的痛苦、瞬间坍塌的未来,我想我永远也描写不出来。”裴延说,“只在《十诫》里见过。”   “你现在别来。”周达非发怔地看着窗外,山上的植被渐渐从草变成了树,道路开阔了起来,“你要拍戏,我也要拍戏,多耽误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   “我保证,下次见面我会给你看导演剪辑版。”   “两部。”裴延说。   “可以。”周达非说。   裴延又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说。”   周达非顿了顿,“行。”   “还有吗?”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毕业论文?”裴延道。   “除了硬要我看,好像没有别的。”周达非说。   裴延轻笑一声,“我第一次请你看的时候,你不耐烦。”   “然后我就赌气,想着一定要等你哪天自己愿意看了,再给你揭晓。”   周达非:“.........”   确实是裴延能干出来的事。   “但是你从来都不愿意。”裴延说,“不仅不愿意,还不允许我说爱你。”   “.........”   “你犯规了。”周达非说,“你,”   “刚刚那一刻我忽然在想,我凭什么不能说呢?”裴延的语气有些轻快,“我就是要说。”   “.........”   “裴延,”周达非厉声道,“你飘了是吧。”   “凭什么你要我做尽所有爱你的事,却偏不允许我说爱你呢?”裴延继续道,“你那破规矩爱怎么定怎么定吧,反正我不打算守了。”   “.........”   “我决定要爱你。”裴延说,“管他洪水滔天烈焰灼日,我就是要爱你。”   “我知道你一向不讲道理,但你能奈我何?”   周达非沉默三秒。   周达非无言以对。   周达非挂断电话。   周达非不想挪窝。他在后排跟器械肩并肩坐了会儿,丁寅走了过来。   “刚刚在请裴延想办法联系场地?”丁寅问。   “...没有。”   周达非还在想事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在给裴延打电话。”   “不是你自己喊的吗?”丁寅莫名其妙,学着周达非的语气,“‘裴延,你飘了是吧!’ ”   “全车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   靠。   “连夏导都要给裴延几分面子。”丁寅的语气不由带上了一丝钦佩,“你居然敢这么跟裴延说话。”   “啧啧,我们整个剧组的腰杆子都直了不少呢。”   回到城市后的几天,周达非一直在联络新的拍摄场地。剧组那么多人,多拖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   周达非几经寻觅,想起自己大学时去青海做过社会实践。   那是金融系的必备项目,每个学生都要去。周达非大二暑假不想去,大三逼不得已才去,好死不死跟江一则分在了一组,组里还有主动报名参加的赵无眠。   当时他们在青海八宝镇呆了几天,也走访了附近的一些地方。周达非觉得,那里的景色也很好。   A大在八宝镇的一所中学有长期支教。赵无眠本科毕业后在那里呆过一年,之后每年暑假都会回去看看。   周达非跟赵无眠说了自己的想法,赵无眠给周达非介绍了支教学校现在的负责人。   这位负责人叫李牧,从前也是从A大过去支教的。毕业后,他选择了扎根青海,如今在当地名声极好,认识的人也很多。   周达非通过李牧的帮忙联络了当地有关部门,终于敲定了外景的拍摄场地,在降温之前完成了一波三折的高原戏份。   今年年底有若干电影节的奖项评选,周达非拍完戏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剪辑。比起准备《禁书之周》时,如今的他已经不太会手忙脚乱。   今年他要参加金翎奖,推荐人是夏儒森。   某天深夜,周达非终于剪出了完整版。或许是已经熬过了困点,剪完后他一丁点儿的困意都没有,反倒十分清醒。   他忽然想把自己以前拍的片子找出来看看。   想了想,周达非点开了《禁书之周》。   时隔近一年,周达非一个人静静地看完了这部他无比熟悉的影片,角度客观了许多。结束后,他的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   周达非给罗木发邮件:「你真的觉得《禁书之周》,裴延也剪不出更好的了吗?」   邮件嘀的发了出去。过了几秒,周达非又觉得不该发这份邮件。   搞得好像我现在还很在乎会不会赢过裴延一样。   罗木可能是不在国内,很快就回了过来。   「说句实话,我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裴延。   某种程度上我要向你道歉,我当时说那句话是因为觉得你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状态,需要刹住。   抱歉。   祝好。」   周达非对着屏幕看了几秒。这个答案并不令他意外——奇怪的是,这个答案也并不让他失落。   他曾经深陷在战胜裴延的心魔里,而如今已经放下执念。   周达非不再执着于胜负,不再执着于《杀死羽毛》问世后是否会在无穷无尽的比较中胜出,不再执着于拿它击败裴延。   然而,想起裴延,周达非还是会...感觉怪怪的。   事实上,这段时间周达非和裴延一直没什么联系。   又或者说,是周达非单方面拒绝联系。   裴延还是时不时会发些或鲜美或油腻的内容来撩拨,频率与从前相当。   唯一不同的是,周达非能清晰地感觉到:如今的裴延已经开始肆无忌惮。 第130章 傲娇   剪完《杀死羽毛》后,周达非原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但他刚给金翎奖送审没多久,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找上了门来。   这是个不错的项目,根据一部近年来网络上大热的IP进行电影改编。   但原著的文学价值只停留在畅销水平。资方很有审美,对市场的嗅觉也十分敏锐,想请周达非自编自导把它改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严肃电影。   周达非看了这个故事,觉得其中情节和人设的可塑性颇强,背景则有很大的细化和深化余地——也就是说,可以改。   周达非接下了这个项目。《杀死羽毛》剪完后,他没休息几天,就开始了新戏的筹备。   第一步是先要把原著改成剧本。   资方在众多导演中选中周达非,正是看中了他过硬的讲故事能力。所以,改编的过程基本由周达非一人负责。   在周达非改编剧本的时候,他隐约听闻裴延的新戏也已经杀青了,开始进入后期。   他们都很忙,心照不宣地没有谈及“见面”的话题。   裴延照常撩拨,周达非照常无视。   裴延提过一嘴,今年春节自己会在上海。   它的潜台词是希望周达非春节能来找他,或者更加直接:自己会在春节假期时来找周达非。   十二月初的某一天,周达非接到了一个电话。   《杀死羽毛》入围了本届金翎奖最佳导演的提名阶段。   这个提名意味着的事情很多。   它意味着对《杀死羽毛》的肯定,意味着周达非正式在主流电影界拥有了一席之地。   对于这种级别的奖项,“提名即肯定”绝不是一句空谈。某些时候,提名能带来的曝光度比得奖更大。   获得提名同时也意味着,周达非要去参加金翎奖的颁奖典礼了。   关于周达非获得提名这件事,裴延知道得比周达非更早。   他有门路,能在对外公布前就打听出结果。   金翎奖的主办方不知道脑子被哪头惊世骇俗的驴踢了,竟然要请裴延来颁最佳导演的奖。   都搞不清它到底是想打谁的脸。   在知道周达非获得提名后,裴延差不多也就认真思索了一秒,就决定送主办方一个头条:去参加颁奖。   裴延很久很久没见到周达非了——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原因。   如果仅仅是想见到周达非,裴延有很多方法。   他甚至可以直接去周达非工作室门口等着,反正周达非应该也不至于抄起扫帚赶他出去。   可是,裴延很向往那个亲手把奖杯递给周达非的可能,特别是在金翎奖上。   -   十二月,外滩,金翎奖。   周达非有一套价格不菲的西装,是成年的时候妈妈送的。   他这么多年一直没穿过。他更喜欢随意、轻松、休闲的服饰,而不是正事特供的成年人专属西装。   但今天有些不同。   周达非作为导演,要第一次带着他的剧组在镁光灯下走红毯。   “周导。”进场后,有工作人员指引,“给您的剧组准备的休息室在那边。”   “嗯,”周达非点了下头,“谢谢。”   周达非当然不可能有裴延的好待遇,他的整个剧组才分到了半个走廊。除了他本人作为被提名人士,获得了一个单间外,剩下的演员大多要几个人共一间。   和裴延一样,周达非也不喜欢化妆。只是他还没有在这种场合拒绝规则的资本,只能任化妆师在自己脸上瞎化了几笔。   化妆刷很柔软,周达非闭着眼睛,感觉脸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来滚去,像羊毛球似的,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砰砰两声敲门,随后门锁咔嚓一声,一个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进来了。   “周导。”   化妆师比较有经验,对周达非笑道,“这会儿来找你,应该是有好消息了。”   周达非睁开眼,心脏忽然猛跳了下,“怎么?”   “结果出来了,今年您是最佳导演。”工作人员手上还拿了一大堆资料,哗啦啦翻来翻去,“获奖感言想好了吗?我们给您准备了一份。”   “.........”   “呃,我,”   大事发生的时候,人往往都是很淡定的。   周达非接下主办方准备好的获奖感言,刚想低头扫一眼,就被化妆师猛的按住了脖子。   “哎!别乱动。”化妆师说,“乱动化不好,晚上上镜丑的是你。”   “.........”   周达非望向镜中的自己,完全看不出化了哪里。   “另外,还有件事。”来报信的工作人员道,“待会儿给您颁奖的会是裴延老师,您可以,”   “什么?!”周达非下意识抬起头,这回化妆师没按住。   “裴裴...裴延老师啊,”工作人员抿了抿嘴,眼神躲闪,“他给您颁奖。”   “............”   裴延总不可能是今天才知道要来颁奖。   消息居然捂得这么死。   好。   很好。   尽管裴延没有作品参加本届金翎奖,他依然拥有第一排最中间的位子。   而周达非只能缩在他身后几排的位置。他有提名,所以不跟自己的剧组坐在一起。   摄像机扫过观众席,裴延神色沉稳,春风得意。   “他知道了。”周达非在心里想,“他肯定已经知道得奖的是我。”   “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周达非心里腾起一股不讲道理的无名火,跟裴延那天蛮不讲理地“爱他”时差不多。   最佳导演是金翎奖的重量级奖项。主持人宣布时,全场一阵欢呼掌声如雷。   周达非还不太习惯活在镜头下,下意识皱了下眉。   有些吵。   不,是太吵了。   颁奖嘉宾裴延就坐在第一排,已经走上了舞台。周达非站起来,台上裴延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裴延与周达非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在场的人没几个不知道的。周达非能感觉到四面八方耐人寻味的目光,连主持人的笑都好似别有深意。   今天是他第一次站上金翎领奖台的日子,却还是难以摆脱裴延的影响。   他极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   他周达非,和裴延——他们在世人眼中是难以割离的两个个体,在电影界是无法不相关的两个名字。   但是,他们自己的人生呢?   周达非心里定了定,脸上摆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大步走上舞台中央,鞠了一躬。   “谢谢老师。”周达非从裴延手里接过奖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他的话,却只有裴延能看清他的咬牙切齿。   主持人很应景地发出了尖叫,台下看戏的观众也开始喝彩。周达非从裴延手上接过奖杯,意味着这对关系暧昧不明的师徒终于完成了和解。   快门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镁光灯下,裴延和周达非并肩而立,一同握着奖杯。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裴延不动声色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气音。   “今晚不行。”周达非笑容不减,立刻道。   裴延也不气馁。他自然地侧身换了个方向,“那明天呢?”   “明天...”周达非对裴延的一肚子气还没消。   “明天我去找你。”裴延捕捉到了机会,立刻对着周达非露出一个光明磊落的笑。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近在咫尺的人能听见,“我知道你的房间号。”   “.........”   流氓。   全场气氛在裴延的对视和微笑中达到顶峰。周达非有些不爽,赌气地把奖杯往回一拽,轻而易举地就把它攥回了自己手里。   裴延松手的瞬间,周达非掌心一痒。   裴延的手指又不老实了。   周达非看了裴延一眼,却见裴延脸上挂着坦坦荡荡的笑容。   “周导,”此时,主持人开口了,“裴老师偷偷跟你说什么了呀。”   裴延比周达非更明白,在这个场合一言不慎就会在网上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波,引人遐想。   裴延自己不在乎名声,可他在乎周达非的。他迅速看了周达非一眼,示意由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裴老师问我,”周达非却直接无视,“记不记得五年前的今天我在干嘛。”   五年前的今天,裴延获得了金翎奖,还举办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庆功宴,特地把周达非喊来羞辱。   竟然已经过去五年了。   “是。”裴延见周达非主动愿意提起过去,脸上露出了一丝生动的笑意,“那你还记得吗?”   “记得。”周达非的笑容莫名有些阴阳怪气,“那会儿我蹲在阳台上听隔壁邻居家转播裴老师您得奖的新闻呢。”   裴延:“.........”   全场哄堂大笑。   裴延难得吃瘪,周达非心情大好。他志得意满地走上身旁的领奖台,发表了主办方准备的获奖感言。   领完奖后,周达非依旧是鞠了一躬才下台。   在台上站了许久,他觉得这辈子都没笑过这么长时间。   显得整个人都怪傻的。   下完最后一级台阶,周达非终于可以收住笑容。他正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后裴延喊住了他,“明天?”   周达非脚步一顿。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裴延。   裴延神色沉稳,眼神带着征求,不似那天在电话里那般咄咄逼人。   周达非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你还知道要来征求我的同意?   不是什么规矩都不打算守了吗?   裴延的示弱让周达非心情舒畅了几分。何况,今天他得了奖。   片刻后,周达非随意点了下头。   裴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那我明,”   “明天我来找你吧。”周达非打断了裴延。他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带你去看看我当年听你获奖转播的地方。”   “.........”   周达非说完便抬脚离开。从身后的安静里,他能听出裴延尚未挪步。   许是有些怔愣,又或许是在注视着周达非的背影。   周达非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傲娇的角度,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而在周达非身后,裴延陷入了沉思。   他在手机上调出了李秘书查到的房间号,那里是周达非今晚留宿的地方。 第131章 自由   周达非的电影在这届金翎奖上收获颇丰。   任约时隔二十多年再次唱歌,他为《杀死羽毛》写的同名歌曲获得了本届的最佳主题曲。   由于任约没有到场,周达非作为导演上台代领了这个奖项。   除此之外,沈醉没有辜负这个“自己的故事”。银云奖之后,他再度夺得影帝。   颁奖典礼结束后,周达非和沈醉要去接受各大媒体的采访,采访之后剧组会有个简单的庆功宴。   庆功宴上,除了剧组内部的人,还有不少来蹭的。   周达非从不喜欢过度的社交。但他很清楚,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混,今天不能拒绝别人。   不然就会被有心之人冠上“刚得奖就飘了”的美名。   宴会上围着周达非的人很多。有人溜须拍马,满嘴夸得天花乱坠;也有人别有用心,盯着这个新晋的金翎奖得主的眼神像在凝视一块儿肥肉。   很多人开始跟周达非聊一些画大饼的项目,四处攀扯着拉近关系;还有人找他谈合作、约访谈...这其中有些人周达非从前得罪不起,也有些人他今后依旧得罪不起。   周达非酒量颇好,这一晚却喝得有些疲累。   他开始觉得,靠自己一人处理所有经纪事务,有些力不从心。   ...裴延是怎么办的?   裴延有李秘书。   还有一家公司。   ...   从宴会上下来已经是午夜,周达非头有些晕。   他坚持认为这是被周遭的乱哄哄吵出来的,绝不是自己酒喝多了。   对于周达非来说,得奖带来的喜悦是很短暂的。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平静,他最为关心的不是过去作品的剩余价值,而是未来要拍的东西。   周达非回到主办方安排的酒店,在刚下电梯的拐角处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裴延。   “你怎么来了。”周达非不怎么意外。   裴延站起来,笑容款款,对答如流,“我来向你致歉。”   “哦?”周达非来了点兴趣。   “很抱歉,没有告诉你我要来颁奖。”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故意凑在他耳边,似有若无地吹了口气,“我想亲手把那个奖杯递给你,我不觉得有任何人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   周达非不为所动,平静地看了裴延一眼,“这个奖杯,你是有功劳的。”   “不。”裴延却稍稍往后挪了半寸,“奖杯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我只是那个把它递给你的人。”   “哦,行吧。”周达非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故意不解风情道,“歉倒完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   “站在这儿聊天,好像不太合适。”裴延意味深长道。   “你没办庆功宴?”进屋后,裴延问道。   周达非把外套脱了直接往床上一扔,“办了,但我没你那么烧包。”   “.........”   茶几上摆放着今年刚刚新鲜出炉的最佳导演奖杯,是颁奖典礼后周达非让工作人员送进来的。   奖杯的顶部有锋利坚硬的棱角,光照之下近乎透明,又闪着不同寻常的光泽。   裴延有两座一模一样的。   “可以看看你的奖杯吗?”裴延说。   “随便。”周达非正在处理手机上堆积如山的消息。他头都没抬,“我又不会把奖杯供起来。”   “.........”   “你似乎对得奖这件事...”裴延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我高兴啊。”周达非放下手机,“只不过老将不提当年勇。”   “我很喜欢《杀死羽毛》,能完成它我也很骄傲。”   “可是,从我剪完片子那一刻起,这个故事无论好坏,它在我这里就都已经结束了。”   “我会带着我全部的爱、热情、灵感和从上部影片里得到的经验教训,投入我的下一步电影。”   周达非说完,却见裴延看他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太一样了。   像是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遮掩。   裴延走到周达非面前,肆无忌惮地伸手抱住了他。   这是个久违的拥抱,周达非一瞬间都没来得及躲避。   力量和温暖铺天盖地裹挟而来,鼻尖的空气好似变得似曾相识。   “你干嘛。”周达非的声音沉了几分。   “我们都知道,我一直很爱你。”裴延在周达非颈间嗅了下,“但是刚才那一刻,我真的无法克制。”   “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周达非说。   “这一刻也一样。”裴延轻声道。   “你该回去了。”过了会儿,周达非道。   裴延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周达非的腰,“今晚我不能留下来吗?”   裴延和周达非始终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追求者与被追求者的关系。   周达非从未答应裴延的爱意,可是裴延很多时候的动手动脚他都不会拒绝。   甚至拥抱、接吻、上床...以前周达非都不会拒绝。   “你怎么总是这么精虫上脑?”今晚周达非却一把推开了裴延。   “我精虫上脑?”裴延被推开,不怒反笑,“你说话讲点道理好不好。”   “我是从心脏到大脑都爱慕着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可你呢?”裴延刮了下周达非的鼻子,“你只对我的资源和肉体感兴趣,每次吃完了就翻脸不认人,到底是谁精虫上脑?”   周达非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今天太晚了。”裴延见状,声线又软了几分,“我现在出去,万一被拍到反而解释不清楚。”   周达非:“那你睡地上。”   “.........”   第二天,睡在床上的周达非先醒。   裴延当然没有睡在地上,昨晚他睡的是沙发。   周达非走到沙发前,裴延还没有醒。他的长腿微微蜷缩,窝在一个有些小的沙发上,显得怪有趣的。   周达非面无表情地看了裴延一会儿,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裴延很快就憋醒了。他在挣扎中皱了皱眉,眼皮缓缓眨了两下,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到点了,”周达非居高临下,把裴延捂到彻底清醒才松手,“该起床出门了。”   “.........”   周达非说完就去洗漱了。裴延愣愣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半晌唇角扬起了些许弧度。   周达非当年租住的地方,如今竟然没多大变化。   老破小的建筑物没有拆迁的苗头,小商小贩也都还热火朝天。   这会儿正是早晨,卖早点的摊位前冒着醇香的白汽,四周围着不少大爷大妈。马路上行色匆匆的是这栋楼新的一批租户:无数个和周达非一样赶着上工的社畜。   当年楼底下那个卖青菜的大娘刚支起了摊儿,周达非去她旁边的早点摊买了四个包子。   “我那时候看见你,会特别痛苦。”周达非分了两个包子给裴延,在早点摊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下。   裴延拿着包子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不只是因为你干过的事。”周达非一口咬掉了三分之一个包子,“我每次看到你,就会觉得你拥有了我想要的事业,而我却在一个错误的学校蹉跎了四年。”   “我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但难免会不甘、会愤恨。”   裴延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纸巾。他在马路牙子上垫了五张餐巾纸,坐下后腿长得有些尴尬。   “在此之前,我经历过最大的痛苦是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清晨的空气湿凉刺骨,周达非鼻子冻得刺痛,微微发红。   “那时,我是因为认识赵无眠才撑了过来的。”   裴延抿了抿嘴,伸出手,掌心在周达非鼻尖上按了按。   “你和赵无眠为什么那么要好?”   “赵无眠是那种每个人都想要成为的人。”周达非偏过头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拥有他那样优越的条件,能像他那么聪明、阳光、天真、美好。”   “能像他那么善良,像他那么无所顾忌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包括理想和爱人。”   凛冬的阳光刚升起没多久,照在周达非微扬的唇边眼角,闪烁着浅金色的光芒。   裴延注视着周达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缺,赵无眠能长成那样。”   “不,”周达非看向裴延,“我以前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赵无眠在经历过很不好的事情后,依然能自己挺过来。他身上的美好品质比以往只多不少,固有的坚持没有因为苦难而湮灭。”   “不过我,”周达非轻嘲地笑了下,“就不是这样了。”   “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挣扎过很多次,却最终只能选择沉沦。”   裴延神色一紧,“不,你不是这样的,你,”   “这不是你的错。”周达非嘴唇翕动,“你只是那个给我制造困境的人,沉沦是我自己的选择。”   冬季风凉,裴延手上的包子已经凉了大半,热汽化成水珠紧黏着塑料袋儿,捏起来有一种诡异的手感。   裴延一口都没吃。   “对不起。”   “这些都过去了。”周达非却已经吃完了两个包子。他把塑料袋团好,隔空精准扔进垃圾桶,“你伤害过我,也帮过我;我蹉跎浪费过,也奋起直追过。”   “这些...都过去了。”   早餐的高峰期渐渐褪去,对面的摊位闲了下来。大娘大爷们开始用上海话闲聊,让周达非想起自己闲到蹲在路边看人的日子。   他站起来,顺势伸了个懒腰。   裴延也跟着站了起来,把没吃的两个包子塞进了大衣口袋。   “你今天带我来,就是要说这些?”   “嗯。”周达非伸完懒腰,“其实这是一场我自己发起的告别,你是其中重要的参与者。”   “真的过去了吗?”裴延目光敏锐,“那你为什么像快没命一样疯狂地拍戏,为什么你不会快乐不会笑,为什么你永远得不到满足,为什么,”   周达非直视的目光像出鞘的利刃。裴延有片刻的躲闪,旋即又定下神来,“为什么你还要躲我。”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又在逃离什么。”裴延的嗓音有些沙哑,“你糊弄不了我,更不可能把我赶去陌生人的行列。”   “陌生人的行列?”周达非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延,“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对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就是爱。”裴延说,“那是一种很浓烈、彻底、而无穷的情感,让我随时都可以为之付出一切。”   “可是我不行。”周达非平静地听完裴延的话,一字一句道,“我不可能为你放弃自由。”   “我不可能为任何人、事、物放弃自由。”   “我知道。”裴延却淡定得像料到了一般,“爱而不得是一个极其简洁而彻底的困境,在无限可能与死局中反复横跳。”   “它是最原始也最经典的悲剧,有着无穷的欲望和阻碍——你应该会喜欢。”   周达非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裴延嘴角轻扬,嗓音有些沙哑,“我曾经因为爱你而发疯,也曾经因为爱你而羞愧。“   小巷马路狭窄,错车艰难,鸣笛声阵阵。   裴延压低了嗓音,周达非却仿佛听得更加清晰,胸口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爱低人一等。”裴延注视着周达非,像一只对猎物志在必得的豹子,眼神笃定,“我说过,我就是要爱你。”   “哪管它洪水滔天。”   --------------------   周达非:这一轮辩论我竟输了, 第132章 追求对象   裴延的话语自带降噪功能,让四周嘈杂的人声车声脚步声顷刻融进暖阳与冷风,变成这个世界的背景音。   “你语文学得不错啊。”周达非不甚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乍看之下还算淡定。   裴延没有戳穿周达非,“那是当然。”   “.........”   周达非觉得自己的心脏蹦得有些明显。他吸了口气,想转移话题,“我,”   裴延很有耐心,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忽然,不知是谁的手机响了。   裴延:“.........”   周达非瞬间如释重负,一摸兜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他掏出来看也没看就接通,“喂。”   “对,是我。”   “谢谢。”   “哦,没问题,时间足够。”   一通电话把裴延好不容易燃起的气氛驱了个干干净净。就从周达非那立刻精神起来了的样子,裴延都能猜出他在电话里谈的是工作。   听说周达非前段时间又接了个新项目。   就在《杀死羽毛》剪完后没多久,堪称无缝衔接。   裴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还是按照之前说好的。”   “嗯。好的。好的。”   “陈主任再见。”   电话打完,周达非礼貌地等着对方挂断后才挂。   打来电话的是周达非新项目的合作方。对方先是恭喜了他得奖,随后隐晦地询问了此次得奖是否会影响周达非已经定好的工作日程。   周达非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担忧,在电话里明确表示自己这边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却发现裴延看他的眼神有些发酸。   “周导答应别人的事,倒是言出必践。”裴延听出了周达非电话的内容,言语间重音落在“别人”二字上,明晃晃地意有所指。   “.........”   周达非答应裴延而没有兑现的事,好像有些多了。   “今天...”周达非看了眼时间,像是在盘算有没有空。   “啧,”裴延无意道, “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提,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是写基耶斯洛夫斯基的。”   周达非很久没来过裴延的家了,这里是他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地方。   在裴延蛮不讲理地表达过澎湃爱意后,这个地方对周达非来说变得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过来。   “我记得你还答应过要给我看两部导演剪辑版的。”上到二楼时,裴延说。   周达非看了眼影音室的门,“先去看毕业论文。”   裴延的书房变化不大,依然是富丽堂皇的装饰,遍地杂乱的稿纸。   奖品柜上常年点着明亮的点状小灯,白天也不例外。   如今,周达非也拥有了两座被裴延展示在玻璃柜里的奖杯。   “不是说吊兰快死了吗。”周达非看见被裴延放在桌头的那盆绿油鲜亮的植物。   “后来又自己活了。”裴延面不改色道,“我告诉过你,忘了?”   “.........”   周达非在沙发上坐下,手一伸,“毕业论文。”   裴延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装订好的纸张递给周达非,有些醋意,“你倒是真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啊。”   “你不也是。”周达非接过来随手一翻,每一页都是英文。   “看得懂吗?”裴延戏谑道。   周达非鼻尖哼出一个笑,仿佛裴延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你那时候很激进啊。”周达非边看,还边点评。   “你很意外?”裴延挑了下眉,“宝贝儿,是不是忽然发现,我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竖子。”   “………”   “其实,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周达非把论文放下,认真道。   “什么?”裴延来了兴趣。   “你是个导演,好赖也算个文艺工作者。”周达非说,“为什么言谈间总喜欢搞一些俗不可耐油腻至死的东西。”   裴延一愣,半晌竟笑了出来。   “俗不可耐?油腻至死?”裴延笑得近乎张狂,“我记得曾经有个人说过,哪怕是烂大街的情节,第一个把它们写出来的人,都是天才而用心的。”   “好像...就在这间屋子里。”   周达非:“.........”   裴延凑到周达非面前,又挑了下眉,“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又何谈油腻与俗气。”   “无论我将你称为宝贝、月亮、星辰、春树上的樱桃、荒漠里的玫瑰,还是什么罗密欧爬阳台去吻的朱丽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为之升起霍乱之旗的爱人...归根结底,我想表达的都是我爱你。”   “比喻的油腻在于套路和矫揉,喻体本身有不同却并无高低。”   “只是我竟没有想到,你周达非一个自恃天才的‘文艺工作者’,竟也有刻板印象的时候。”   “.........”周达非不自觉地咽了咽,觉得脸上有些烧。他拿起论文卷成卷,戳了裴延一下,“离远点儿。”   裴延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坐回了离周达非半米远的地方。   周达非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裴延的毕业论文上。   坦白说,裴延并不是个很适合做学术研究的人。他的论文见解独到,可个人风格过于强烈,自我表达甚于对影史材料的客观研究。   当然,作为本科生的毕业论文,这篇已经足够优秀了。   通篇充斥着作者对电影炽热的自我表达,才华像火山喷出的岩浆,滚烫而源源不绝。   “嗯?”周达非翻至最后,“没有致谢吗?”   好像确实是裴延的风格。   这货恐怕认为自己的才华都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跟旁人半点关系也没有。   “本来是有的,”裴延说,“但我觉得写得不好,就撕了。”   “写得不好?”周达非嘶了声,“那更得看看了。”   “.........”   裴延只得从抽屉里翻出前不久被他撕下的那一页,撕痕不新不旧。   周达非认真看完了裴延的致谢。   “你所谓的写得不好,是指这句或许不会一生以艺术为业吧?”周达非指着倒数第二段。   “是。”裴延抱臂靠在书桌旁,坦率道,“其实,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不过你改变了我。”   周达非抬起头。   “如果重写一遍致谢,”裴延一笑,“我大概会说:我要感谢未来会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某个人。”   “我已经出发了。我会在前面的道路上等着你。”   “.........”   “谁要跟你一条道。”周达非傲娇地翻了个白眼。   看完论文差不多是中午。周达非留在裴延家里吃了顿午饭,之后他们一起去了影音室。   周达非终于遵守承诺,给裴延看了两部电影的导演剪辑版:《禁片之周》和《杀死羽毛》。   在裴延看来,这两部电影尽管从剧情到画面都相去甚远,可本质上其实是一个故事。   也就是周达非自己的故事。   他永远在拍自己对原生家庭的逃离、对梦想声嘶力竭地追逐,以及在追求独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沉沦”。   观影过程中,周达非很平静。结束后,他发现裴延的眼眶闪着不明显的水光。   “你哭了?”惊讶之下,周达非直接说了出来。   “很意外吗?”裴延也并不避讳,“即使是我,也是会被感动的。”   “......哦。”   “你长大了。”裴延看向周达非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温柔。   “你也老了。”周达非面无表情道。   “.........”   裴延对周达非的挑衅一笑了之,“你确实比当初成长了很多、很多。”   “甚至在这两部作品里,都能看出《杀死羽毛》比《禁片之周》的明显进步。”   “所以,离开你其实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周达非的眼神有几分不明显的骄傲,似乎比昨日得奖时更甚。   “也许吧。”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我肯定不舍得让你吃那么多苦。”   获得金翎奖给周达非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明显的变化。   各种各样的邀约都在增多,光今天一个下午,他就接到了20个电话。   还不包括来加微信的。   电影看完后,裴延留周达非吃晚饭。周达非没什么表情地想了几秒,竟然应允了。   “吃完让小刘送我回去。”周达非说。   “没问题。”裴延很殷勤地给周达非拉开餐桌椅子。   “你刚出名的时候,有人帮你打杂吗?”餐桌上,周达非主动问道。   裴延作为过来人,立刻明白了周达非想问什么。   “你发现自己分身乏术了?”裴延给周达非盛了碗汤,“我很早就有意识走商业道路,所以成名之后就开了公司。”   “你可以开个工作室,招几个人帮你打下手。”   周达非:“工作室?”   “嗯。”裴延点了下头,“你如果愿意,工作室可以直接挂在我公司名下,但一切权利都是你自己的。”   “至于给不给我分成,你来定。”   周达非想了想,没答应也没拒绝,“...再说吧。”   吃完饭,裴延安排小刘开车送周达非回家。   “你别跟着。”周达非见裴延也穿起了外套。   “送你到院子里总行吧。”裴延穿好黑色大衣,“你现在住的房子,也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是,”周达非说,“怎么了?”   “有空的时候,我能去看看吗。”裴延给周达非拉开门,等周达非出去后自己才出去,“万一你真要搞个工作室,我多了解一点,就能多给你点儿建议。”   “当然,我不会越俎代庖。”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周达非有些警惕。   “我只是想向我的追求对象献殷勤。”裴延说。   周达非:“你的追求对象希望你安分点儿。”   “没问题。”裴延招了下手,小刘把车开到了门前。   周达非拉开车门坐上去,“来之前必须先告诉我。”   “要是我不呢?”裴延说。   “你不?”周达非关上车门,透过车窗轻哼一声,“我拎起苕帚就能把你打出去。”   “.........” 第133章 挚爱的缪斯   要不要开工作室,周达非还没想好。   但他确实需要招几个人了。   周达非把主要精力放在新电影的剧本改编上,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获奖后的各项杂务。   今年过年晚,周达非预备春节前改出剧本。他依旧请丁寅担任制片人,又招募了三四个年轻人给自己打下手。   在离春节没剩几天的时候,裴延终于打来了电话。   周达非看了眼手机屏幕,没立即接通。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把电脑抱到膝上,继续工作。   让铃声再响一会儿。   “周导,”旁边新招来的员工以为周达非工作太专心没听见电话,好心提醒道,“你电话响了哦。”   “.........”   周达非只得接通。   “喂。”   “最近,过得还好吗。”裴延话中带着不疾不徐的笑意。   “.........”   “还行。”周达非心里莫名不是很爽,“我很忙的,你少说废话。”   “我知道你很忙。”电话那头有些杂音,裴延像是正在踱步,“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打扰你。”   “.........”   哦。   “但是,我现在不忙了。”裴延说。   “.........”   周达非一听就来气,“那关我什么事?”   裴延声调软了几分,“后期做完了,我打算去看看你。”   “我过几天要去外地拍摄。”周达非凶巴巴的。   “嗯?”裴延有些意外,“你不是剧本都还没改完吗。”   “.........”   “先去拍点风景素材,”周达非说,“后天就走。”   裴延顿了顿,忽然道,“你不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周达非莫名其妙。   “你去看一眼日历。”裴延说。   周达非把手机设成免提,调出日历一看,今天二月十二。   那么明天就是二月十三。   后天就是......   。   一阵毫无缘由的尴尬沉默后,裴延悠悠道,“看来林浅予没有骗人。”   “不定个闹钟,你是不可能想起来情人节的。”   “.........”   谁要跟你过情人节。   周达非条件反射地想把这句话糊到裴延脸上,结果说了个谁字就噎住了。   “什么?”裴延没听明白,好像也不怎么在乎,“我本来打算后天去看你的,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现在只能提前了。”   “别来。”周达非说,“没空。”   “你就不想知道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裴延说。   周达非:“鬼才想知道。”   “我的电影剪完了。”裴延不慌不忙道,“新鲜出炉,请你来骂一骂。”   周达非什么都可能拒绝,唯独当面骂裴延电影的机会不会错过。   他拒绝了裴延要来自己地盘上参观的愿望,直接搭地铁去了裴延家里。   “给我准备一提,”周达非在电话里说,“不,准备一箱啤酒。”   裴延:“你想干嘛。”   “有客无酒,骂起来怎么能尽兴。”周达非说。   “………”   裴延在影音室里投好屏,又让人拎了箱啤酒送了进来   周达非进门后,听佣人说裴延在二楼,便自己直接上去了。   “这可是你请我来骂的。”周达非推开影音室的门,里面的灯还没关。   裴延撬开一瓶啤酒,递给周达非,“嗯。你随意,大胆开麦。”   周达非接过啤酒,看了裴延一眼,自己坐到了地上。   姿势惬意、神情松散,一副很悠闲的样子。   裴延唇角掀了掀,关掉多余的灯,坐在了周达非身旁的矮沙发上。   室内灯火俱灭。一片无声的黑暗中,大幕徐徐亮起,漫反射的光勾出一个侧影。   周达非平静而专注。   裴延挪回了目光,银幕上《有间咖啡店》开始了。   这部电影从第一个镜头起,就不像是裴延拍的。   它的色调偏暖,基调是极富温情的。   裴延喜欢描写少年人的故事。少年眼中的世界,世界改变少年。   从前,他镜头里的青春是残忍的。   阴鸷的空气中沉着接近零度的湿气,像南方的冬天一样冷得不可原谅。   《有间咖啡店》讲的依旧是一个少年面对世界的故事,可裴延镜头下流露出的温情与呵护是前所未有的。   它让人心存幻想,始终不舍得放弃希望。   周达非观影时注意力高度集中,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沉甸甸的啤酒瓶。   玻璃材质的瓶底碰上柔软厚实的地毯,声音宽容得体,半点也扰不了屋内的气氛。   “你风格变了嘛。”周达非不得不承认自己深受触动。他不太自然地抿了下嘴,若有所思道。   裴延脸上的笑意淹没在了黑暗里,他像是还在等着什么。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播完。   空气中响起利落的仿机械键盘声。   银幕再次亮起时,滚动的不是演职员表,而是一行不大不小的字:   「献给我挚爱的缪斯」   周达非:“.........”   又来了。   他又来了。   “你不会打算上映的时候就这样吧?”周达非指着银幕,十分震惊。   “是啊。”裴延若无其事道。   “.........”   “你还嫌自己不够出名吗?”周达非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脑海里已经自动浮想联翩,全是这句话可能引起的轩然大波。   “那是我的事。”裴延随意道,“你有自由,我难道没有自由吗?”   “.........”   “反正我以后每部电影结尾都会加上的。”裴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厚颜无耻的得意。   “又没有写你的名字,不算道德绑架。”   “.........”   裴延的这个“情人节礼物”,让周达非心情复杂。   不能说不喜欢。   但说喜欢又是扯淡。   裴延送的礼物就跟裴延这个人一样,大俗大雅融为一体。   《有间咖啡店》是一个放在银云奖上周达非都愿意投票的电影,前提是裴延删掉那句“挚爱的缪斯”。   “我走了。”电影放完,周达非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这就走了?”裴延也站了起来,“你真的后天要去外地拍摄?”   “嗯。”周达非点了下头,“在江南一个山区,那景色只有这个季节有。”   像从前每一次周达非说自己要去忙工作时一样,裴延没有表达反对。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流于表面的遗憾,“这样...”   这次拍风景的地方离上海不怎么远,周达非带的人不多。   他新电影的剧组班底压根儿还没组起来。跟着去的除了丁寅,就只有他自己手下的几个人。   大家租了两辆大型越野车,一早便出发了。   这天是二月十四,沿街的每个广告立牌和宣传标语都生怕让人忘了这事。   周达非看得心烦,低头翻开手机,朋友圈第一条又是赵无眠秀恩爱的日常。   下方林浅予评论:「为什么你都有男朋友了,而我还没有。」   赵无眠安慰林浅予:「别难过。周达非也没有。」   “.........”   周达非想把赵无眠和林浅予一起丢进黑名单的最底层。   想了想,他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羊毛球。   顶部的小羊毛球已经沾上了歪七扭八的眼睛鼻子嘴,勉强能算个头。   而小羊毛球“头”的底部松松散散连着的大羊毛球,已经在周达非夜以继日的折腾下变得不像个鸭样,胖得两条鸭腿互相谁也看不见谁。   同车的工作人员有些好奇,“周导,这是什么?”   另一个工作人员懂得比较多,“我知道我知道!是一种戳戳乐玩具!”   “我女朋友也买过。”   周达非:“.........”   “不过,”那工作人员凑近看看,有些奇怪,“你这小鸭子怎么戳得这么大...”   “感觉肚子剖开能炼一锅鸭油。”   “.........”   “工作压力大,随便戳着玩的。”周达非有些别扭。   他又把羊毛球塞回了包里,想着呆会儿一下车就把它给扔了。   高速途中经过一个设施颇好的大服务区。   周达非看了眼时间,差不多已到饭点。大家都有些饿,决定就地觅食。   车停下后,周达非背起包,拿着自己的小羊毛球下了车。   “周达非!”   周达非正和大家一起往服务区的餐厅里走,就听见有人叫他。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李秘书。   “这不是,”丁寅也认得李秘书,惊讶地看了周达非一眼,眼神中饱含复杂的猜测。   “.........”   “李秘书?”周达非心里升起一股很不好的猜测,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羊毛球,“你怎么在这儿?”   跟着周达非的其他几人没有接触过裴延的团队。他们不认识李秘书,有些好奇地驻足围观。   “我们在这里加油。”李秘书笑道,随手一指,“裴老师就在车上。”   “.........”   旁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周达非十分眼熟。   就在周达非想问李秘书他们要去哪里的时候,裴延终于抛弃了自己的包袱,亲自拉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   “哟。”裴延冲周达非露出一个明知故问的笑意,“好巧啊,怎么在这儿也能碰见你。”   “.........”   --------------------   周达非:我信你个鬼。 第134章 下山   “您是,”一旁,周达非的工作人员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裴延老师。”   “嗯。是我。”裴延扬了下眉作为回应,“你真有眼光。”   “.........”   裴延冲周达非一笑,“看,这不还是有人能认出我吗。”   “早就说了是你有眼无珠。”   “你去哪儿啊?”周达非不动声色地咬了下牙。   “你去哪儿啊?”裴延反问。   “你管我去哪儿。”周达非翻了个白眼。   几个工作人员表情一个比一个惊讶,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丁寅见状,拽了下周达非的袖子,示意他现在在户外,要注意影响。   “说不定能同行呢。”裴延说。   周达非不理裴延,转身就想跑。   丁寅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他主动说道,“裴导,您要跟我们一起去啊。”   裴延点了点头,“丁制片觉得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丁寅是个人精,冲其他几人使了使眼色,“大家说是吧。”   “.........”   “是的是的。”   “那是当然。”   “欢迎都来不及。”   “裴导能给我签个名吗?”   ...   裴延颇为满意,又喊住了周达非,“周导呢。”   “.........”   周导不想说话。   “咦?周导你手上那团棉花是干什么的,”隔得有些远,裴延没看清。他走上前,“看着怪别出心裁的。”   “裴导,那是羊毛球。”一个工作人员殷勤解释道,“戳着玩儿的。”   “哦?”裴延走到周达非身边,伸出手,“这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即将炼成一锅油的鸭子。”周达非浑身不爽,把羊毛球啪的塞到裴延手上,凶巴巴道,“送你了。”   周达非像是饿得很,自己先进了餐厅。   剩下其他人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裴延看了看手上粗糙圆胖的丑鸭子。   那毫不平整的边缘,诡异魔幻的身型,令人升天的一缕碎发...   裴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很好。我很喜欢。”   “.........”   从服务区出来,离剧组要去的地方已不是很远。   裴延轻而易举地打听出了目的地,等周达非他们吃完饭一起出发。   周达非今天看见裴延就来气,可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取景地在一个江南的小山村,坐落于山脚下。   到地方安顿好后,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周达非打算先去明天拍摄的地方探探路,带着一个便携式的小摄像机上了山。   冬季草木零落,山枯了一大片。落叶被风嗖嗖吹得旋起,周达非裹紧了棉袄,在背风处驻足,极目远眺。   冬山萧瑟冷峻,正是周达非要拍的样子。   他从兜里伸出手,打开摄像机。   周达非简单拍了几段打样的素材,正打算下山时,天上像是灭了一排灯,霎那间阴了不少。   云层叠叠明暗几重,世界是一片色泽丰满的高级灰。   山雨欲来了。   周达非皱了皱眉。   受母亲影响,周达非对色彩的感知能力很强。他猛按了下摄像机的开关键,想着万不可错过这天的云。   可山边枯树极多,枝桠交错,周达非的视角不够开阔。   他四下环顾。   不远处有几棵看起来很有年头的老树,在狂风中依旧劲挺。   周达非把摄像机在脖子上挂好,思索片刻。   三秒后,他挑了个不算高的,攀着树干爬了上去。   这颗老树不算很直,枝桠也多,爬起来很容易。   周达非挑了个视角好的叉处蹲好,又举起了摄像机。   风跟不要钱似的刮,周达非聚精会神地盯着摄像机,他知道这团云在大雨倾盆前还会变换模样。   他指尖冻得发红,十指握着的摄像机却是稳的。   拍好后,周达非已经浑身都吹得僵硬。   他挂好摄像机,用力抓住左边较粗的枝干,慢慢起身往下挪。   因为蹲得久,周达非的腿有些酸麻。他习惯性先下一腿攀上树干,再抱着树枝滑下去。   孰料这条腿没攀结实。他刚抬起另一条腿,整个人就重心不稳地晃了一下。   周达非条件反射地护住摄像机。   他感觉到自己发麻的腿知觉迟钝,便索性心一狠,调整好重心直接滑了下去。   咚——!   空气中响起一声沉沉的坠地声。   周达非疼得嘶了一声,扶着树干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从小就爬门爬树爬墙壁,摔过不知多少回,早就摔出了经验。   这棵树不高。周达非站起来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关节,只有右脚踝有轻微扭伤。   额外损失是,他站起来时手机从兜里掉了出去,摔成了黑屏。   空气中飘起无声的雨丝,大雨即将来临。   周达非怕取出内存卡会使其受潮,只能脱下防水的羽绒服,把整个摄像机严严实实包了起来。   周达非一瘸一拐地下山。   半路上,雨正儿八经下了起来。   裴延先前不知道周达非要去的具体地方,来了后才着人安排食宿。   要离周达非越近越好。   安排好后,裴延去周达非的剧组找他,工作人员却说周达非上山去了。   “上山?”裴延皱了下眉,“一个人?”   “对。”工作人员说,“周导说他就去看看。”   裴延不太放心。   不是山不安全,是周达非的脑子不安全。   裴延给周达非打电话,没有人接。   他又让丁寅给周达非打电话,依旧没有人接。   天阴得有些反常。   裴延知道,周达非看起来凶,实际上身板不算很结实。   当年在横店,一场雨就能给他淋昏过去。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落。   “要不要...派人去找?”李秘书问。   “我上山去找他。”裴延说。   “啊?”丁寅有些惊讶,“要不还是我们去找吧。您...”   “没事。”裴延也不辩驳,直接安排道,“带上雨衣、手电筒、干毛巾、厚衣服,拿塑料袋扎好。”   裴延要亲自上山,没人敢干坐着。   剧组里只留了一个人负责看家,剩下所有人都跟着上山了,还请了个对山里熟悉的老乡带路。   老乡说,这山不高,常用的路只有一条。平日里走起来不怎么累,碰上下雨泥土潮湿,就有些不好走。   裴延身高腿长,一个人打着把伞走在最前面。他不喜欢雨衣,雨越下越大,衣服湿了大半,山风一吹冷嗖嗖的。   周达非现在在哪儿?   有没有找到地方躲雨?   不会又晕过去了吧?   ...   天在不知不觉间黑了个透彻。   走到半山腰时,手电筒终于在前方扫到了一个身影。   “周达非!”裴延立刻大步向前。   却见周达非依旧不慌不忙。他早已被淋了个透彻,怀里不知抱着个什么。   “周达非,”裴延看清楚了脸,喘了几口气,“你怎么把衣服脱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好端端的干嘛要一个人上山?”   “你,”   “哎你行了。”周达非先是吹风,后又淋雨,声音已明显沙哑,分贝不高。他有些疲惫,“这不是为了护着摄像机吗。”   “好不容易拍到了一团难得的云。”   “......”   “云重要还是人重要!”裴延有些严厉。他给周达非撑伞,走了几步才发现周达非姿势隐隐不对,“你右腿怎么了?”   “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没站稳。”周达非随意道。   “......”   “你——”裴延被气得没脾气,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周达非打断。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周达非冲丁寅招手,示意自己没事。   工作人员送来干衣服和毛巾,周达非只加了外套和雨披。   他紧紧地抱着羽绒服里的摄像机,一刻都不肯松开。   裴延的脸比此刻的天还沉。他也不说话,就一直站在周达非身旁撑着伞。   其他人纷纷识趣地绕到了一边。   “你衣服这样披着不行。”裴延说。   “怎么不行。”周达非莫名其妙。   裴延:“会掉下来。”   “不会啊。”周达非看着一向体面的裴延浑身湿了大半,心里有点异样的情绪,说话也没中午那么冲,“行了,先下山再说。”   “会掉下来,”裴延撑着伞绕到周达非面前。他示意李秘书过来,把伞递了过去。   李秘书会意,给裴延和周达非撑起了伞。   “你干嘛?”周达非警惕道。   前方的工作人员还没走远,时不时回头观望。   裴延转了个身,面无表情地拍拍自己的背,“我背你下山。”   --------------------   周达非:...?你说什么? 第135章 第一个免谈   周达非:“???”   周达非:“.........”   周达非连句拒绝的话都懒得讲。他拖着右腿绕过裴延,抱紧了摄像机准备往前走。   他迅速瞟了裴延一眼,却见裴延的神情不甚在意。   于是周达非加快速度,打算赶紧离开,追上前面的大部队。   李秘书左右为难,不知自己这把伞该跟着谁,试探地看了裴延一眼。   裴延看着周达非,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住了。   一气叹完,裴延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周达非的胳膊,而后抱起他的腰一把给他扛上了肩。   全程连个大气儿都不带喘的。   好像还顺势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周达非的屁股,像是在哄他要乖一点。   周达非瞬间天旋地转,脑袋充血时的第一反应还是:护住摄像机。   这让他失去了反抗裴延的最佳时机。   “你干什么?”周达非一声怒吼,在暴雨如注的山谷间荡起回声,“裴延你欠揍是吧!”   裴延却不管不顾,扛起周达非径直往前走,只给了李秘书一个眼神,让他绕到自己的另一边,方便给周达非撑伞。   还未走远的众人闻声回过头来,只能远远瞧见周达非挂在裴延的肩上,拼命蹬着腿,像只扑腾的小鸭子。   “快走快走。”丁寅连忙招呼众人,“别看了。”   “这有什么好看的。”   “再看下去,以后还想不想在剧组混!”   ...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裴延扛着个身量不小的成年男子,依旧步履平稳,“要么你乖乖爬到我背上;”   “不可能。”周达非立即道。   “要么你就只能被我扛到山下了。”裴延说。   “.........”   周达非咬牙切齿,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一世英名都被裴延这个混球毁了。   “想好了吗?”裴延不知收敛,悠悠问道。   过了会儿,周达非梗着脖子道,“放我下来。”   “下来?”   “不然我怎么爬到你背上!”周达非说,“快点!放我下来。”   裴延将信将疑,“行吧。”   裴延小心翼翼地把周达非从肩上放下来,还扶着他站好,“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周达非翻了个白眼,绕到裴延身后,爬上了他的背。   被背着的姿势更方便拿摄像机。   裴延等周达非趴稳当了才起步。   周达非手抱着摄像机,腿也不能动,闲出气来只能跟裴延找茬儿。   “看不出来,你体力还挺好啊。”   “看不出来?”裴延扬了下眉,“看来你记性不好啊。”   “.........”   “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你重新领悟。”裴延说。   “.........”   李秘书在一旁举着伞不尴不尬。   周达非挑衅不成反被撩,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入夜后风雨渐凉,周达非感到后背凉飕飕的。他下巴耷在裴延的左肩上,不知不觉趴在温暖的颈窝里起了些困意。   困着困着...   就睡着了。   月亮升出,雨不知何时停了。   山间幽森,空而不响。   李秘书收起大伞,走到一旁。   周达非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砰,皱了下眉,眨了眨眼睛,醒了。   他抬起头,眼前山路变得平缓。依照来时的记忆,这里已到山脚下。   “醒了?”裴延早就注意到周达非睡着。   “嗯...”周达非正定定地望着前方。   谷底骤雨初歇,流泉之上捧出一轮新洗的月。   他忽然道,“你别动。”   裴延停下了脚步。他想偏过头,却见周达非麻利地从羽绒服里扒拉出摄像机。   李秘书连忙上前接过羽绒服。周达非说了声谢谢,看着溪涧远去的方向举起了摄像机。   裴延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后背微微弯曲,让周达非的视线处于一个恰到好处的高度。   周达非在裴延的背上尽量直起身。他托着摄像机,小心地调整着角度和远近。   裴延眼珠子轻轻往左转,瞥见周达非抿紧的唇角和微起的眉峰。   “往左边去一点儿。”周达非说。   裴延往左挪了两步。   “再斜一点。”   周达非的分镜能力是裴延亲手教出来的。裴延朝后退了一步,角度斜了几分,让周达非的镜头正好对上那个角度溪面反射出的月光。   前方大部队见后面没跟上,停下脚步等待。   “没想到裴导还有这么耐心好脾气的时候。”剧组的摄影师说,“我从前在裴导剧组打过一次杂,要不是杨指导人好,我估计能被生吞活剥了。”   丁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领队的老乡只知道这是从外面来拍戏的剧组,其他并不了解。   他见周达非浑身狼狈跛了右脚还聚精会神地扛着不算轻的摄像机,有些钦佩,“那个年轻人,是你们导演?”   “对。”丁寅说。   “那另一个哩?”老乡又指了指同样狼狈的裴延。   “也是个导演。”   “拍戏也不容易啊。”   “是啊。”   取完景,周达非关好摄像机,拍了拍裴延的肩,“走吧。”   “拍好了?”裴延问。   “嗯。”   “没想到你还挺稳。”周达非取到了心仪的景,心情不错,“刚刚你但凡晃一下,我就完了。”   “我以前也经常自己扛着摄像机到处跑,”裴延随意道,“还不是便携的那种。”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你就去拍沉睡小火车了。”周达非双手环在裴延胸前,抱着摄像机,自问自答。   周达非在裴延背上睡了一觉,回到村庄后反倒是众人中最为精神抖擞的那一个。   他拿热水擦了遍澡,又换上了干净衣服。   裴延一直在门口等着,等周达非出来后把他背到了房间里。   “你右脚还疼么?”裴延把周达非放到了床上。   “你不说我都忘了。”周达非放下摄像机,又伸手从桌上拿来电脑,一副还要在床上继续工作的样子。   “明天你不能动。”裴延也没阻止他,“得等脚养好。”   “不行。”周达非想都没想,“剧组耽误一天就多烧,”   “明天我帮你拍吧。”裴延搬了把椅子,在周达非床前坐下。   周达非看向裴延,“你说什么?”   “我说我帮你拍。”裴延认真道。   “不用。”周达非撇了撇嘴。   裴延伸手摸了摸周达非的额头,“你今天着了凉,明天说不准还会感冒发烧。”   周达非一把打开裴延的手,盯着还没开机的电脑屏幕,“你赶紧回去。”   “我要剪素材了。”   裴延沉默片刻,“今天是情人节。”   “...哦。”   “我很爱你。”裴延语气平静,“所以我不希望你受伤、生病。”   “......”   “...哦。”   “但我还是不需要你帮我拍。”周达非咬了下嘴唇,“我才是导演。”   “我知道。”裴延叹了口气,“我尊重你的职业和追求,但是我爱你,所以,”   “不。”周达非却忽然抬起头,他的眼睛映着小屋里简陋的灯光,亮得像沙漠里的篝火,“你必须先尊重我,然后才能谈爱我。”   “好。”裴延从善如流,“我永远爱你,并且尊重你。”   “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明天要不要让我来帮你拍。”   “以及,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   周达非食指揉了下眉心,“第一个免谈。”   “那第二个呢?”裴延压抑住拼命跳动的心脏。   “如果你今天答应跟我在一起,那么以后每年的纪念日就和情人节是同一天,你耽误在与电影无关的事情上的时间就少一天。”   “性价比很高的。”   周达非皱了皱眉,总感觉裴延的逻辑哪里有漏洞。   可他今天淋了雨,脑子不是太清楚,一时没想明白。   “很爱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周达非有些好奇地问。   “嗯...”裴延想了想,“我也很难形容。”   “只能说...”裴延说,“比如你不理我,我会很难过。”   “但我即使知道你不会理我,我也还是会来找你。因为见到你,我就会很开心了。”   “就算会难过,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痛苦总好过彻底衰竭,起码那是有生命的。”   “你明白吗?”   周达非若有所思地看着裴延,“饮鸩止渴。”   “不,”裴延眼神坚定,“是甘之如饴。”   “我妈妈曾经也很爱周立群。”过了会儿,周达非说。   裴延并不怎么意外。人不会无缘无故地信任或不信任一样事物,周达非对爱情的看法显然是有原因的。   “你跟林浅予的恋爱谈了多长时间?”裴延问。   “什么?”周达非一愣,“不记得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反正没多久。”   “她跟你的情况截然不同。”   裴延微微一笑,“但你可以假装我跟她是同一种情况嘛。”   “.........”   “我来问问林浅予,你们俩在一起多久。”裴延掏出手机开始打字,“她比你聪明,肯定记得。”   “.........”   林浅予大晚上也还没睡,很快就回了过来:   「四舍五入三个月。」   “怎么样?”裴延把手机怼到周达非面前,“要不要谈一场为期三个月的实验恋爱。”   “三个月期满后,你可以决定是否续约。”   “续约?”周达非十分疑惑。   “嗯,”裴延点点头,“也就是再谈三个月。”   “.........” 第136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乍听之下,裴延的提议没什么毛病。   可周达非总感觉前方有陷阱在等着自己。   “你说真的?”周达非将信将疑。   “当然。”裴延颔首,“怎么说我今天也把你从山上背了下来,两个合理化建议你总得答应一个吧。”   周达非皱着眉,再次神志不清,一时忽略了是裴延自己硬要背他下山的。   “那...”   “行吧。”周达非抿了下嘴,“明天我拍戏的时候你不许捣乱。”   裴延勉力压抑住喜悦和激动,嘴角克制地保持着得体的上扬,“没问题。”   “嗯。”周达非对现状还算满意,觉得这会儿看裴延也不讨厌。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以回去了。”周达非悠闲地靠在床上,打开电脑,“我还要再看看今天新拍的素材。”   “回去?”裴延眉毛一扬,“我们现在是情侣。”   “.........”   周达非看了眼身下逼仄的木板床,“这床有点小。”   “南方的冬天,挤一挤比较暖和。”裴延说。   “.........”   “我现在残了一条腿。”周达非警惕地看着裴延,“你要是乱动,我就用另一条腿把你蹬下去。”   “.........”   周达非满脸的认真,裴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竟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周达非说。   “没什么。”裴延在周达非脸上亲了下,“放心,你乖乖的,我保证不乱动。”   周达非:“.........”   裴延今天也淋了冷雨,去洗了个热水澡。   他回来时,周达非已经睡着了。   周达非靠在床头,手上还抱着电脑,屏幕上在播放素材。   裴延轻手轻脚地把电脑从周达非怀里抽出来。   周达非在梦里呜咽了一声,只翻了个身,没醒,还自觉地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比从前还是乖了不少的。   裴延今晚睡不太着。他把电脑调成静音,坐在周达非身旁,把今晚刚拍的素材看了遍。   厚重的云层、萧瑟的冬山、初升的新月、清冷的涧谷...   裴延轻轻碰了下周达非的脸。他的皮肤柔软细腻,底下的骨骼却刚挺坚硬。   就像他热爱艺术的那颗心。   裴延无声地笑了下。他关电脑,关灯,然后回到床上,从后面环住周达非,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先醒的还是裴延。   门外有些动静,他拧着眉睁了两下眼睛。   “周达非,周达非!”丁寅在门外敲了好一会儿,他推着个轮椅,“找遍了四里八乡,给你借了个轮椅!”   “.........”   周达非本人还在熟睡。   裴延看了眼时间,没到该起床开工的时候。   他生怕周达非被丁寅吵醒,便自己披了件外套,爬起来开了门。   “轮椅是吧,”裴延把轮椅从丁寅手上拖过来,“谢谢丁制片了。”   “.........”   丁寅千想万想,还是没有想到裴延昨晚就直接睡在了周达非这里。   他看着裴延没穿好的外套、些许杂乱的额发和晨起时才会有的面容,一时语塞,“嗯,对,是,裴导,您,”   “还有别的事吗?”裴延把轮椅拉进屋,一脸淡定地问道。   “.........”   “没了。”   “嗯,好的,谢谢。”裴延打算关门。   “哎!”丁寅又忽然道,“昨晚...那什么,今天还按计划开工吗?”   “当然。”裴延一脸理所当然,“你们周导才不会被私事耽误工作。”   “.........”   “哦。”   丁寅走后没多久,闹钟响了。   周达非裹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几翻,缓缓睁开眼。   “醒了?”裴延撑着头,斜躺在周达非身旁。   周达非睁开眼,忽然看见面前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   “我怎么在这儿?”裴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周达非的小脑袋,“昨晚你答应我的事,都不记得了?”   “.........”   “.........”   “.........”   周达非脸上莫名有些烧,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鼻音有些可爱。   还拿被子捂住头,仿照鸵鸟的伟大壮举。   裴延轻笑一声,径自起了床。   “还不起来?周导不会想落得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名吧。”   “.........”   起床后,裴延让李秘书找来了体温计和感冒药。   他昨晚就担心周达非会生病,今早又听见了周达非的鼻音。   周达非从床上爬起来,确实感到脑袋有些沉。所幸,他并没有发烧,便只打算吃点药。   裴延知道此时阻止周达非工作也没用,索性什么都没说。   周达非洗漱完毕,又吃完早餐和感冒药,这才注意到房间内多了个新东西,“哪儿来的轮椅?”   “早上丁寅送来的。”裴延说。   “丁寅...”周达非皱了下眉,“你去开的门?”   “不然呢?”裴延轻飘飘道,“总不能指望你在梦里去开门吧。”   “.........”   周达非今早神志比昨晚清醒了几分。   他想了想,“裴延,我允许你呆在我的剧组,但请你注意言行。”   “我不需要你背,更不需要你扛。”   “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会儿,竟笑了,“你也太天真了。”   他顺手刮了下周达非的鼻子,“昨晚我背你下山之后,你不会还妄想别人能像瞎子似的什么都看不见吧?”   “.........”   周达非立刻转过头去,脸上火辣辣的。   “私底下也要注意言行。”他梗着脖子道。   “你放心,我今天肯定不背你,也不扛你。”裴延道。   周达非抿了下嘴,“那还差不,”   “我给你推轮椅,总行了吧。”裴延说。   “.........”   裴延说到做到。   今早开工上山的时候,他真就给周达非推起了轮椅。   周达非看着全剧组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恨不能抬起没扭的那条腿给裴延一脚踢翻。   裴延在电影行业的名声和地位非常人所能及。有他的旁观,上午有好几位工作人员都不在状态。   大家都在一个圈子混,都多多少少听说过些不知真假的裴延和周达非的传闻。   只是谁都没想到,他们真实的相处模式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大佬和他笼中的金丝雀,而是骑士和为他牵马的另一位骑士。   拍摄时,裴延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不发言。   他只会在周达非需要挪动地方时,才上前推轮椅。   几天下来,周达非渐渐习惯了裴延的存在。明明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却什么都没说。   裴延也乐在其中。总归,他是要跟着周达非的。   周达非的感冒一直没好,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拼命工作,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在周达非一刻都不放松的坚持下,剧组赶在除夕当天拍完了所需要的素材。   今年除夕,对周达非来说很特殊。   他的电影第一次排上了春节档。   《杀死羽毛》,和当年的《沉睡小火车》一样,靠着任约的面子挤上了排片。   剧组里其他的工作人员已经商量好,拍完素材就一起去电影院给周导的新片做贡献。   而周达非自己,则不负众望地病倒了。   --------------------   今天比较短…   罪魁祸首是万恶的R语言o(︶︿︶)o 第137章 鸡蛋羹   回到上海后,周达非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被裴延押进了医院。   开了间病房,开始打点滴。   “我真的没事。”周达非脸烧得红红的,鼻音重得像在撒娇,居然还试图撑着无力的胳膊爬起来扒拉输液管。   他想让药水流得快一些,这样就能赶紧吊完回家。   “你少逞强。”裴延轻而易举地擒住周达非的手,二话不说就塞回被子里,“医生说了,最早要观察到明天早上,烧退了才行。”   “感个冒观察什么,”周达非不耐烦道,却也没再挣扎。   他嘟嘟囔囔,“回去喝一瓶白酒,再拿床厚被子蒙头睡一天,铁定好了。”   “白酒?还一瓶?”裴延在周达非床边坐下,翘起腿,“你还是睡一天吧,梦里什么都有。”   “.........”   周达非现在浑身乏力,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被子外面。   他只能翻个白眼,表达抗议。   “无聊吗?”过了会儿,裴延问,“要不要看看电视。”   “今天是除夕,”周达非懒懒地闭上眼睛,“换到哪个台都是春晚吧。”   “那要不...看看电影?”裴延拿起平板,“想看什么。”   “电影...”周达非缓缓眨了眨眼,“这大好的日子,当然是要看《沉睡小火车》了。”   “.........”   周达非很喜欢鞭尸《沉睡小火车》。   心情不好要把它牵出来遛,心情好也要把它牵出来遛。   裴延有些无奈。   “你确定?”裴延站起来,“今年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他俯下身,把周达非的床摇起来一点,“我可不想给你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嗯。”周达非轻飘飘地哼了声,“就看这个。”   病房里没有投屏设备。平板屏幕很小,裴延只能倚在床头,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和周达非一起看自己的成名作。   “你靠这部电影第一次冲上春节档的时候,”周达非若有所思,“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感觉...”裴延顿了顿,“感觉就是付给任约的钱没白花。”   “.........”   周达非在被子里小范围地偏过头,抬眸小声道,“任约老师跟我说过当年的事。”   “嗯?”裴延眉间有一丝笑意,“心疼我了?”   “.........”   周达非转回头去,选择闭嘴。   “今天你的《杀死羽毛》上映了,不想看看反响?”裴延问。   “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片。”周达非嘴硬道。   “那不一样。”裴延轻轻摸了摸周达非的头,“春节档,是全国人民都会去看电影的时候,与其他档期的意义截然不同。”   周达非的目光落在面前播放着的《沉睡小火车》上。   他像是在看,又像是不在看。   “都已经拍完了,反响并不影响我自己的评判。”周达非吸了吸鼻子,“而且《杀死羽毛》不属于商业片。”   裴延静静看着周达非,片刻道,“你怕吗。”   “怕什么?”周达非抬起头。他有些奇怪。   “扑街。”裴延掀了下唇角,“当然,你这次有金翎奖兜底,票房不会难看到哪里去,但观众的口碑就像一匹玄学的脱缰野马,谁也控制不了。”   周达非沉默片刻,“你怕吗。”   病房里只有平板上电影播放的声音。   这是部瞄准大众的电影,行至四分之三处,开始了密集的冲突爆发和煽情。   在周达非的审美里,这很俗气。   “我怕。”裴延轻轻拍了拍周达非的下巴,故作轻松地笑了声,“我既怕不被认可,又怕受到认可。”   走廊上似乎传来了饭香,有的病人家属来送饭。   周达非今天误了餐,本就有些饿,只是他在病中,嘴巴里没有味儿。   眼下闻到空气中诱人的香气,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裴延注意到了,“饿了?”   “嗯。”周达非抿抿嘴。   “李秘书回来后就休假了。”裴延点开手机,“我让人在家里做好给你送来吧。”   “想吃什么?”   周达非望着天花板发了几秒呆,忽然道,“你会做炖鸡蛋吗?”   “.........”   裴延放下手机,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   他想了想,“我可以学。”   周达非却不好糊弄,“那就等于是不会做。”   “.........”   “你想吃炖鸡蛋?”裴延见周达非这瓶水快吊完了,按了声铃。   “回家我就学,今天先让别人给你做点?”   “算了,”周达非咂了下嘴,“我也没有很喜欢吃炖鸡蛋。”   护士来给周达非换了瓶水,又替他量了体温。   裴延在一旁默默点开了【有手就能做!三分钟教你如何炖鸡蛋】。   充满激情的炖鸡蛋教学视频在病房里响起。   “.........”   “我真的没有很喜欢吃炖鸡蛋,”周达非叹了口气,“刚刚就是随口说的。”   裴延看了周达非一会儿,好像看出了什么。   他思索道,“是周立群从前给你妈妈炖过鸡蛋吗?”   “.........”   “不是。”周达非翻了个无语的白眼,顿了几秒还是道,“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赵无眠大晚上生病,江一则在医院旁边的厨房里给他炖了一碗鸡蛋羹。”   “.........”   裴延心绪复杂,“赵无眠生病,有江一则照顾就行了。”   “你跟上去凑什么热闹。”   “因为我有车,”周达非无奈道,“可以送他去医院。”   裴延撇了撇嘴。   周达非缩在被子里,“行了你,怎么这么...”   “什么?”裴延问。   “幼稚。”周达非说,“我真的饿了,你让人送点吃的来吧。”   “不就是鸡蛋羹吗,”裴延不太服气,“我刚刚看了视频,很容易。”   “我这就去问医院的厨房在哪儿。”裴延说着就要起身。   “哎你别!”周达非从被子里伸出手,拽住裴延的衣角,“等你学会,我可能已经饿死在这里了。”   “.........”   “手放回去。”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   周达非抬了下眉,不松手。   裴延:“我叫人给你送吃的,总行了吧。”   “真的?”周达非将信将疑。   裴延叹了口气,“真的。”   裴延让家里的佣人做了几道清淡的菜。饭菜送来时,周达非已经吊完了水。   可能是因为饿得久,也可能是烧退了,他吃得挺香。   吃完他又在裴延的强制下躺回了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可能是吊水的缘故。   病床前支了个陪夜的小床,只是裴延仍旧坐在周达非的床边,时不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高烧刚退的时候容易反复,尤其是第一夜很难睡好。   周达非的呼吸渐渐平稳,神态比醒着的时候安宁几分。   裴延看了眼窗外。   不远处华灯尽放,高楼大厦前的显示屏在进行零点前最后的倒数。   市区不许燃放烟花爆竹,裴延只能听见人群欢呼的声音。   而后是一声洪亮悠长的钟响。   “宝贝,”裴延凑在周达非耳边说,“新年快乐。”   第二天一早,周达非刚醒便闹着要出院。   他的烧已经退了个彻底,现在浑身轻松。   医生的意思是可以出院,但要注意休养。   裴延拗不过周达非,最后折衷,要求周达非出院后住到自己家里去。   周达非外出拍戏时的行李都还没送回家,直接拎着就能去裴延那儿。   冬天,裴延家院子里的花大多没开,只剩了几株梅。   裴延把周达非的行李箱拎上楼,下来后发现周达非还裹着棉袄在院子里转悠。   “赶紧进来,”裴延站到廊下,“你才退烧,不能吹风。”   “站一会儿,怎么就吹风了。”周达非撇撇嘴,裹紧了棉袄,“你们家园丁这几天是不是放假了。”   “是。”裴延见说不通,直接走出来把周达非往屋里拉,“但有别人负责浇花,不劳周达非费心。”   “.........”周达非被拽得无奈,“哎哎哎,裴延你放手!”   “我自己会走。”   “医生说了,你这几天要注意休息。”进屋后,裴延说,“正好过年放假,你不许工作了。”   “不工作?”周达非正蹲在地上,打算从行李箱里拿出电脑,“那干什么。”   “.........”   “干什么都行。”裴延说,“就是不能累着。”   “可是不工作,我就会心情不好。”周达非站到裴延面前,挑了下眉,“更加不利于病情恢复。”   “.........”   对于周达非来说,完全不工作是不可能的事。   最后裴延做出了一定的让步,允许周达非每天最多工作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必须休息放松。   白天,周达非就在裴延的书房里工作,裴延就在一旁看看书和电影,偶尔跟周达非聊两句。   裴延这段时间不忙。他刚刚剪完《有间咖啡店》,新项目又还没开始,正是清闲的时候。   “哪天我们出去转转吧。”在家闷了几天后,有天中午,周达非趴在阳台门上朝外看。   裴延不允许他站在阳台上吹风,把门锁了起来。   “我病都好了。”周达非转过身来,看着裴延。   裴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周达非面前。   他牵起周达非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下,“让我想想。”   周达非有点眼巴巴的。   过了会儿,裴延问,“你想去看你自己拍的电影吗?” 第138章 言听计从   大年初五这天,裴延和周达非一起开车去了附近的一家电影院。   春节期间电影院拉满工作量,入口处同时在检两场电影的票。   一场是五分钟后的,另一场是十分钟后的。   都是《杀死羽毛》。   裴延去取票了。周达非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把黑口罩往上拽了拽。   “喏,”裴延取回票,递了一张给周达非。   周达非看了眼入口处立着的《杀死羽毛》易拉宝,电影名称的下面用小一号的字体写着:导演周达非,主演沈醉,作曲任约。   宣传标语的重心则是【金翎奖获奖片】和【A大毕业的学霸导演】。   “.........”   “为什么宣传语不能写点儿跟电影本身有关的东西?”周达非接过电影票,叹了口气。   “商家最知道怎么吸引人的眼球。”裴延笑着指了指前方排着的两条长龙,“你看,他们都是来看你的电影的。”   作为一部文艺片,《杀死羽毛》的票房成绩非常漂亮。   院线方选择的营销宣传方向是很有效的。比起电影晦涩阴沉的内核,更容易吸引大众的是高知名度的奖项背书,以及这位长得好看的青年导演自己那颇具传奇的人生经历。   贺岁档的排片比例每天都在调整,《杀死羽毛》在大年初五已经排到了三分之一左右的排片。   如果说,最开始的两三天有很多观众是被宣传标语“骗”进来的;那么如今的高上座率就说明电影本身的质量挺住了巨大的曝光度。   “你以前有进电影院看过自己的电影吗?”周达非忽然问。   裴延一愣,随后道,“没有。”   “是怕听到第一手的吐槽吗?”周达非微微一笑。   裴延哼了声,径自走向了入口处检票的队伍,没有作答。   由于到得晚,裴延和周达非入场的时候,大厅里灯已经暗了下来。   银幕上正在播放广告和其他电影的宣传片。   周达非靠着地上的灯找到了座位,在后排一个快偏到角落的位置。   “你怎么买的票?!”周达非这时才发现这个位置有多偏。他压低声音,小声问。   “没办法。”裴延悠悠道,“买晚了,没什么选择。”   “.........”   周达非总觉得裴延在阴阳怪气。   “你要怪,”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他没忘记现在位于公众场合,说话很谨慎,“就去怪这电影的导演吧。”   “谁让他拍这片子这么火爆。”   “.........”   裴延话音落下没几秒,大厅里响起了影片开头的龙标音乐,银幕暗下后又亮起。   有一对小情侣此时才检票进来,位置在裴延和周达非同排更偏的地方。   “你看看你买的什么票!”女生手上拿着奶茶,小声责怪道。   “.........”   “.........”   裴延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朝那一对小情侣看了眼。   那男生手上抱着爆米花桶,也不甘示弱,“要不是你心血来潮,非要今天就看,也不至于这么偏!”   “你!”女生在座位坐下,又把男生也拉了下来,“行了赶紧坐下,别影响后面的人。”   “回去再找你算账。”   “.........”   周达非就坐在那男生旁边。他想了想,扯了下裴延的袖子。   裴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达非跟旁边那两人说,“我们俩跟你俩换吧。”   “啊?”那女生有些迟疑,“这...不好吧。”   “没事,我们已经看过了。”周达非说着,又扯了下裴延的袖子,示意他站起来。   裴延:“.........”   裴延个子很高,为了尽量不影响后排观影,他只能躬着腰挪到了里面的座位。   电影还在播放片头。换好座位后,那女生客气道,“谢谢你们。”   “你们是来二刷的?”   裴延不由自主地看了周达非一眼。   周达非还算淡定,“差不多吧。”   “那这电影好看吗?”那男生说,“最近网上影评好多,不知道是不是花钱请的水军。”   “.........”   “.........”   裴延戴着口罩,轻抿了下嘴。   周达非怎么可能有钱请水军。   “唔...”周达非朝银幕看了眼。   片头播至尾处,任约写的主题曲渐入高潮,银幕上缓缓打出五个大字:   导演 周达非。   “我觉得还行。”周达非随意道,“但是,你们看完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   周达非说完,忽然右掌心一痒。   他偏过头去,只见裴延神情自然,专注地盯着屏幕,手却在干些不清不楚的勾当。   周达非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刚想收回手,却被裴延一把抓住。   裴延偏过头来,两人的对视近在咫尺。   “你干嘛?”周达非用气声道。   分贝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没干嘛,”裴延用更小的声音在周达非耳旁道,“就是觉得你刚刚非常迷人。”   “.........”   “手放开。”周达非面无表情道。   裴延轻笑一声,松开了手。   周达非收回手放在腿上,“我明明一直都很迷人。”   散场后,邻座的小情侣为了表达感谢,把还没吃的爆米花送给了周达非。   周达非并不喜欢吃这种垃圾食品,却也不好意思推拒。   银幕上正在播放彩蛋。   彩蛋是片场花絮,周达非作为导演有若干次出镜。   “走吧。”周达非看着银幕上的自己,还是有点别扭,“都放完了。”   “彩蛋不看了?”裴延故意道。   “不看了不看了。”周达非抱起爆米花桶,仓皇对那个女生道了声谢,把裴延从座椅上拽起来拉着就跑了。   在他们身后。   “咦?”那女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   “刚刚跟我们换座的那个男生...”   “灯一亮我发现他有点眼熟。”   “戴着口罩哪来的眼熟。”   “就是...就是...”   银幕上彩蛋播至结尾,有一段丁寅掌镜的周达非怼脸拍。   镜头下的周达非坐在摄像机后翻分镜,听见丁寅在一旁聒噪地问这问那才抬起头,无奈应付几句。   “周导对自己这次的电影有信心吗?”镜头后的丁寅在进行一些无聊问话。   “有。很有。非常有。”周达非冲镜头一指,示意丁寅,“你赶紧把那玩意儿给我放下。”   “那周导觉得观众会喜欢吗?”丁寅却还在问。   “这个...可能吧。”周达非又低头翻起了分镜。   正在散场的电影大厅里。   “啊!”那女生一拍大腿,指着银幕,难以置信道,“是他!”   “你跑什么?”裴延一直被周达非拖到停车场,才有了喘息的机会,“还嫌我俩长得不够显眼吗。”   “彩蛋最后有一段专门拍我的,”周达非心有余悸,“还有我跟丁寅的对话。”   “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裴延替周达非拉开车门,“你也会怕被认出来?”   “当然。”周达非自己关上车门,等裴延从另一边上车后才道,“我一开始忘了彩蛋的事儿,还好今天跑得快。”   裴延笑着摇了下头,不置可否。   “你什么意思?”周达非问。   “没什么意思。”裴延倾身在周达非脸上亲了口,又摸了摸他的头,“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   “爪子拿开。”   回家后,周达非吃完午饭睡了一觉,打算下午起来适可而止地工作几小时。   孰料他午睡刚醒,便收到了丁寅的微信。   丁寅:「周导今天去看自己的电影了?」   周达非:「????」   丁寅火速转来一篇微博热文。   互联网时代,信息的传播速度是难以想象的。   那个女生估计还没离开电影院就开始措辞微博文案了。她在《杀死羽毛》的超话里发文称,今天去看电影偶遇了周导本人,周导还给她让了座,可惜没来得及拍照。   在微博里,这个女生附上了自己的票根。   而好死不死的是,正好有颜狗网友今天在入口处检票时发现了队伍里两个并肩站着的帅哥,于是情不自禁地拍下了周达非和裴延入场检票时的样子。   这条微博很快就火了起来,被制片人丁寅看到了。   他一眼就认出,照片上那个人正是裴延和周达非。   正值春节档如火如荼,白来的热度就等于从天而降的钱。   在周达非午睡的时候,电影方和院线方就已经闻钱而来,齐力把他送上了热搜。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风波里,裴延并没有被大众迅速认出。   关于裴延,那个女生的形容是:   「个子比周达非还高,穿着一身黑,身材很好,估计长得不错。   看气质不像演员,对周达非言听计从。   可能是个保镖。」   裴延:“.........”   周达非看微博看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延一把夺过周达非的手机,“你笑什么笑。”   “你还给我!”周达非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就去抢,“你没看见人家说你对我言听计从吗?”   “这个成语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裴延拿着手机不给,周达非又偏要去抢。   几番争夺之后的结果是双双栽倒在了床上,手机啪嗒掉到了地上。   周达非起身就要去捡,却被裴延一个翻身按倒了。   “你干嘛?”周达非眼睛一瞪,“我春节前才摔坏一个手机,这个不能再摔坏了。”   “摔没摔坏现在也晚了。”裴延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深。他喉结像是滚了一滚,“你不觉得,有件更重要的事,已经被遗忘很久了吗?”   周达非:“???”   周达非:“.........”   哗啦一声——   裴延仗着身高腿长,拉起了窗帘。 第139章 小鸭子   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周达非身残志坚地爬起来去浴室洗澡。   拒绝裴延同行。   临走前,他还薅走了被裴延放在床头的肥肥丑鸭子。   “你干嘛?”裴延扯住周达非的胳膊,“既然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了。”   “我不。”周达非眉毛一挑,蛮横地把鸭子藏到身后,“我不讲道理也不是一两天了。”   “你有意见?”   “.........”   裴延当然不敢有。   周达非拿着鸭子去洗澡了,裴延捡起了他中午掉在地上的手机。   正打算放到桌上,手机却忽然响了。   裴延随意瞟了眼。   微信电话:赵无眠。   “.........”   裴延眼下心情不错,又生出了几分恶趣味。   他志得意满地靠回床上,接通后语气悠闲餮足,“喂。”   “你找周达非吗?”   “他去洗澡了。”   赵无眠:“.........”   “哦,您好。”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的男声。他顿了顿,“我是周达非的朋友,我叫赵无眠。”   裴延慢悠悠翘起一条腿,“你有什么事儿吗?”   “这个...”赵无眠似乎犹豫了片刻,随后道,“周达非他父亲前几天突发心脏病住院了,要动手术。”   “周立群生病住院了?”裴延倒是没想到。   “对。”赵无眠说,“周教授这次病得不轻,我又担心没有其他人敢跟周达非提,所以麻烦您跟他说一声。”   “至于他回不回去,都没关系。”   挂完赵无眠的电话,裴延把手机放回周达非的书桌上,下楼去厨房安排晚上的餐食。   周达非病好没多久,不宜吃过多荤腥油腻的食物,要多点儿清淡。   裴延交代完厨房,又回了楼上,周达非刚刚洗完澡出来。   “今天晚上我要工作。”周达非一看见裴延就道,“已经荒废一整天了。”   “.........”   裴延不太自然地咳了下,斟酌两秒,“那个...”   “什么?”周达非正拿毛巾擦头。他见裴延欲言又止,以为裴延还在揪心羊毛毡小鸭子,有些得意道,“哦,我洗澡前给那个小鸭子拴了个绳,可以挂起来。”   “呃...”裴延想了想,轻轻按住了周达非的手,替他把湿头发擦干,“刚给你洗澡的时候,赵无眠打了个电话过来。”   “什么?”周达非回过头来,“你接了?”   裴延回避了这个话题,“他说你爸突发心脏病住院了。”   周达非把拴好绳的羊毛毡小鸭子递给裴延,给赵无眠回了个电话。   裴延把绳子缠在指头上,出神地看小鸭子荡来荡去,在思考把它挂在哪里合适。   周立群可能确实病得不轻,周达非跟赵无眠的电话打了好一会儿。   只是他始终没什么表情,大部分时候都只嗯两句。   裴延想了想,拿着手机走到外面,拨通了燕名扬的电话。   “你那个老师周立群生病了?”电话接通后,裴延问,“严重吗。”   燕名扬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道,“很严重。”   “要做心脏搭桥。”   “哪个勇士告诉周达非了?”   “.........”   裴延没有回答燕名扬的问题。他把手上的小鸭子缠得更紧了,“行我知道了。”   然后挂掉了电话。   周达非跟赵无眠聊完,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出来时正巧看见裴延手机屏上燕名扬的名字。   电话才挂断。   裴延也不掩饰,“我找他问问。”   “哦。”周达非说。   “你要回去吗?”裴延问。   “嗯。”周达非面容随意,“住院事情多,不能把这个烂摊子都丢给我妈。”   “我明天早上就走。”   裴延并不意外。   他嗯了一声后道,“明天...”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周立群这场病生得极为轰动。   据说他是在春节期间由一群学生做东的饭局上突然昏过去的。以周立群的地位,没人会硬敬他酒。送到医院后,医生说他是常年情绪不佳,过度积劳成疾。   简言之,就是气出来的和累出来的。   第二天,裴延和周达非到医院时,周立群住的高档病房所在的楼层里,三五成群站了不少人。   年纪不等,大多穿得人模狗样。   周立群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极为受人爱戴的老师。何况沾上他的光,能少奋斗很多年。周达非对今天这番场面早有心理准备。   人多眼杂,裴延没有跟着一起进去。他还是戴上了黑帽黑口罩,在入口拐角处等着。   “别担心,”裴延能看出周达非多少有点紧张,故作轻松道,“你爸如果骂你,你就出来喊我。”   “我跟你一起,一定能骂回去。”   “.........”   周达非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实在不行还有小鸭子。”裴延从兜里掏出羊毛毡鸭子,“它嘴最硬了,吵架不可能输的。”   “.........”   周立群今早刚做完手术,才被送回来。   走廊上站满了探病的人。   周达非刚进走廊,就被人认了出来。   “周达非!”人群中有个女生冲他招手,“你也是来看周教授的?”   这一声喊得清脆,大半个走廊都听见了,登时不少目光向他投来,前后左右响起各种窃窃私语。   “就是那个导演!”   “杀死羽毛?”   “对对对对!”   “哇他当年跟我同班的时候,Pre被周教授打回去重做了三次!”   “何止!他有时候课都不上!”   “还有脸来看周院长?”   ...   ...   ...   周达非看了那女生一眼。他有点印象,点了下头,走过去,“时玥。”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时玥笑笑。   周达非能记得的昔日同系之人很少,时玥算是其中一个。   她曾经是经院的学生会主席,不过周达非对她有印象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江一则,结果阴差阳错成为了赵无眠的好朋友。   后来周达非和江一则在大庭广众下打架,她还试图在老师面前息事宁人。   对于别人的善意,周达非一向都能记得。   时玥身旁站着的其他几人也纷纷跟周达非打招呼。   周达非隐约觉得面熟,却又的确是一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可能他们只是在大课上见过,又可能他们曾经真的认识,但周达非当年对系里的一切都很排斥,对此已经不记得了。   “周导,”已经步入社会的人改口极为顺畅,“我前几天还去看了您新拍的电影,当时我还跟人说这电影的导演跟我是同系师兄弟,没想到今天就在这儿见到了。”   “谢谢。”周达非礼貌地掀了下嘴角。   “哎我也看了!”另一人说,“我表妹可喜欢沈醉了,她拖着我们全家看了三次《杀死羽毛》!”   “你表妹眼光很好。”周达非表达认可。   “.........”   “说起来,”时玥说,“那天我们一起请周教授吃饭的时候,还提到了你。”   “啊?”周达非抬起头来。   “你现在可是个名人!”时玥打趣道,“我们聚会那天,有同学问大家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系有个叫周达非的。”   “说今年春节档既没有裴延,又没有夏儒森,你的《杀死羽毛》简直是一枝独秀。”   周达非:“.........”   “其实我们很多人都看了你的电影,”时玥道,“就是没想到,周教授说他也看了。”   “什么?”   “没想到吧,周教授还跟我们一起聊了会儿你的电影剧情。”时玥并不知道周立群和周达非的父子关系,她说着叹了口气,“结果刚聊没一会儿,周教授就突发心脏病昏过去了。”   “.........”   这边正聊着,走廊尽头的病房里,燕名扬走了出来。   燕名扬是周立群的关门弟子,他在今日在场的学生中算师兄,又功成名就。见他出来,大家纷纷打招呼,“燕师兄好。”   “燕师兄,周教授怎么样了。”   燕名扬冲大家点了点头,随意安抚几句。隔着长长的走廊,他看见了周达非。   “来了?”燕名扬走到周达非面前,“我昨天还在想要怎么告诉你,结果裴——”   他说着一顿,想起旁边还有其他人,又道,“你一个人来的?”   周达非没说话,竖起一指朝外面指了指。   燕名扬会意,笑了笑,朝病房那边抬了抬下巴,“走,进去吧。”   “江一则也在里面。”   “.........”   走廊上的众人到此时才发现似乎哪里不对,有个别年纪较长的恍惚想起周教授貌似有个儿子。   周达非却从来不愿意解释这些事。   他压低声音,“我妈呢。”   燕名扬:“师母去见医生了,待会儿回来。”   “还有什么别的要做的事吗?”周达非顿住脚步。   燕名扬也停住脚步。他看了周达非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周教授其实并不缺人照顾。”燕名扬看了眼站满了人的走廊,叹了口气,“但只有你是他儿子。”   周达非没说话。   “走吧,”燕名扬说,“周教授做完手术没多久,还没醒。”   “他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   周达非似乎有些犹豫,没有挪动脚步。   这时,病房的门又开了,江一则从里走了出来。   “燕师兄,”江一则看了眼周达非,也不觉得意外,“周教授醒了。”   他话音刚落,周达非拔腿就往走廊外走。   燕名扬立刻拽住他,“哎哎哎!怎么来了又走!”   “我是来干活儿的,”周达非淡定道,“不是来探病的。”   “既然这里没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我就去帮我妈妈。”   江一则跟燕名扬不同,他从不主动掺和周达非和周立群的家事,借口喊护士离开了。   燕名扬看了周达非一会儿,松开了手。   周达非刚要离开,又听燕名扬开口道,“我上高中的时候,成绩不错。”   “.........”   废话。   周达非连头都懒得回。   “当时,每年我们学校有一个可以免笔试保送进A大的名额,”燕名扬神情正经了几分,“——其实面试也是走过场,基本就等于是免试。”   周达非顿住脚步,有些不太明白燕名扬在说什么。   “按照成绩,本来应该保送我。”燕名扬走到周达非面前,“但是有人疏通关系,寻了个借口从校方那里顶掉了我。”   “正好那年A大来我们省的负责老师就是周教授,他很留意这些事,就发现了蹊跷。”   “所以周立群帮你拿回了这个名额,”周达非说,“你就很感激他。”   “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人是多面的。”燕名扬说,“我不完全清楚你跟周教授之间的事情,也不是硬要你去演父慈子孝,但你情绪上头一味躲避,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周达非站在原地想了想,像是听进了燕名扬的话。   半晌,他问道,“周立群现在脱离危险了吗?”   “还没。”燕名扬说,“怎么了?”   “那我还是先走了。”周达非说,“等他哪天脱离危险,我再过来。”   “.........”   裴延一个人站在入口拐角处,手上荡着个小鸭子。   他心事重重,又百无聊赖。   裴延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尤其是在周达非的事情上。   他不跟着进去,只是担心会影响周达非的名声,以及不想刺激心脏病发作的周立群。   他把小鸭子的绳子在手上绕了一道又一道,指头上勒出了几道红痕。   回去之后挂在哪里呢?   床头?   书桌前?   车上?   ...   裴延正想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   是一个极有风韵气质的中年女性,颈间系着一丝不苟的丝巾。   看眉眼,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   裴延还盯着手上的丑鸭子出神。   那个“美人”倒是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裴延抬起头,把黑色鸭舌帽朝上翻了翻,只露出个面无表情的眼睛,“有事儿吗?”   迟宛看了裴延几秒,从手机里搜出一张照片,怼到裴延面前。   “这个人,是你吗?”她指着照片上个子更高的那个,问裴延。   裴延定睛一看, 照片上那两人赫然是昨天排队检电影票时的他和周达非。 第140章 拥有爱情   “.........”   看着那眉眼间与周达非颇有几分相似的顾盼神飞,裴延缓缓明白了什么。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上的小鸭子。   “是。”裴延说话干巴巴的。   “哦...”迟宛若有所思。   裴延从来不擅长讨好人,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他默认迟宛已经猜出了自己和周达非的关系,掌心不由冒出了汗。   走廊由里向外传来了脚步声。   裴延不自觉地瞟了眼,却见是周达非。   周达非刚趁护士来了摆脱燕名扬。   他步履有些快,一个转弯看见裴延和迟宛正面面相觑。   “妈妈。”周达非脚下瞬间刹住,“你...你跟医生聊完了?”   说着,他瞪着看了裴延一眼,像是在质问这场面是怎么回事。   裴延难得有些手足无措。   “嗯。”迟宛倒还挺淡定。   周达非此时才注意到迟宛手机上打开的图片,他张了张嘴,正在想如何蒙混过关。   迟宛啧了一声,收回手机。她拍拍周达非的肩,“你现在排场可以啊,来趟医院都要带保镖。”   “.........”   “.........”   周达非和裴延毫无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就差把做贼心虚写在脸上。   “迟老师,”裴延从刚才思考到现在,终于想出了个不违和的称呼。他似乎想挣扎着解释点什么,“那个,”   “嗯?”迟宛问,“怎么了?”   周达非生怕裴延无所顾忌地发表言论,连忙打断,“没什么没什么。”   说着,他给裴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立刻闭嘴。   迟宛也顺着周达非的目光看向裴延,却角度清奇地看见了裴延手上的鸭子。   “哟,”迟宛有些惊奇,她指了指,“这是什么呀。”   “企鹅吗?”   “.........”   “鸭子。”周达非说。   “.........”   “你少在这里指鹿为马。”迟宛瞪了周达非一眼。   就在裴延思考下一句话要说什么时,燕名扬终于追了出来。   他刚刚被护士绊住了脚,没能及时追着周达非出来。   “师母,”燕名扬一个拐弯,看见迟宛裴延周达非三人,眼睛诡异的一亮。   还朝裴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哟,裴导也来了。”   “.........”   “.........”   “.........”   周达非只想把燕名扬从窗户里扔出去。   迟宛先前并没有认出裴延。她有些惊讶,“裴,”   “妈妈,”周达非生怕迟宛抓着裴延聊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内容,连忙打岔,“那个...刚刚周立群好像醒了。”   “.........”   迟宛进病房后,周达非和裴延同时舒了口气。   “你不进去?”裴延问。   “嗯。”   “我还是等周立群脱离危险再去,”周达非看向燕名扬,“不然我怕他看见我又昏过去了。”   “.........”   燕名扬似乎叹了口气,随后转身进了走廊。   周达非不愿意进病房看周立群,就承担了许多家属要做的事务,在医院里上上下下办手续、拿药等等。   迟宛则留在了病房。   裴延不方便进去,却隐隐发觉,迟宛和周立群的关系坏得并不纯粹,迟宛的确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正如周达非说的,他的很多喜好和性格都是遗传自妈妈。   到了傍晚,迟宛让学生们都先回去了,走廊变得空了下来。   周立群重新陷入昏睡,周达非第一次进了病房。   “妈妈。”周达非看见迟宛坐在窗前。   迟宛见周达非进来,回头道,“你来了。”   周达非把取的药放在床头柜上,在迟宛身旁坐下。   “我听周立群的学生说,他是在闲聊你的新电影时昏倒的。”迟宛一笑,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我估计他十有八九跟我看到了同一张照片。”   “.........”   周达非知道迟宛明白了。   而周立群以前见过裴延,也或许知道些裴延和周达非之间的往来,看一眼照片就明白了。   然后就昏了。   “妈妈,对不起。”周达非不喜欢把私事拎出来说,却也不可能真正隐瞒。   迟宛悠悠地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承受。”   “我也不会说什么祝你俩百年好合之类的废话。”   “.........”   迟宛的眉目静美深沉,像电影中一个人背负所有故事的角色,露过时看一眼便是风景。   “如果你爱他,我祝贺你拥有爱情;”她轻轻摸了下周达非的脸,“如果你不爱他,我祝贺你保有自由。”   裴延在医院附近的酒店租了两个顶层套房,把地址发给了周达非。   迟宛也不推脱。她很自然地收下了其中一间的密码,似乎默认了周达非会和裴延住在同一间套房里。   周达非有些赧然,多此一举地解释套房里有不止一个房间。   迟宛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周达非一眼,一句话没说,起身去倒水了。   周达非站在原地,顿觉此地无银三百两。   病床上的周立群发出了点声响,像是有醒的苗头。   周达非趁机说自己去找护士来,离开了病房。   他在走廊上晃着等了会儿。迟宛发来微信,说周立群醒了,让周达非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周达非又继续在走廊上站了会儿。   他看见护士和护工进进出出,医生进去查房,迟宛送医生到门口,又问了许多病情相关和注意事项。   这一刻让周达非觉得很陌生。   好像他们家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家庭,幸福美满。   周达非盯着病房看了会儿,隐约看见了周立群的身影。   护工把床板稍稍摇起了点,周立群渐渐处于一个能被周达非看见的角度里。   周达非想了想,转身离开。   周达非回到宾馆时,裴延正在打电话。   他看见周达非,有些意外,三两句就结束了电话。   “你...”裴延或许以为周达非会和迟宛一起住在对面的套房里。   “我妈知道了。”周达非没什么表情,他脱下衣服挂到衣架上,“我就被赶过来了。”   “.........”   裴延第一反应,“我什么都没说。”   “嗯。”周达非今天忙了一天。他揉了揉眉心,靠到沙发上,“你刚刚在忙什么?”   “工作上的事。”裴延说,“《有间咖啡店》的参赛和排片什么的。”   “哦...”周达非点了点头,“今年又有银云奖了。”   “你有没有什么工作,我可以帮你处理的?”裴延绕到沙发后面,轻轻帮周达非捏着太阳穴。   “暂时还没。”周达非缓缓阖上了眼。这次他没有直接拒绝。   春节假期没几天,结束后周达非就要继续新片的筹备,按计划上半年内得开机。   可鬼知道周立群哪天才能脱离危险。   “我跟丁寅说过了,”周达非说,“他能做的事,先让他做。”   “嗯。”裴延俯身在周达非额间亲了下,“你妈妈知道了,说什么了吗?”   “唔...”周达非闭着眼睛想了想,“她祝贺我拥有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周达非一大清早就和迟宛一起去了医院。   周立群生病不是小事,各行各业来探望的人很多,周达非忙前忙后。   期间,赵无眠也来了。不过他不是跟着江一则来的,而是和他自己的导师一起来的。   赵无眠的导师姓马,跟周立群关系很好。   马教授多少听说过些周立群的家事,在医院里看见周达非还很欣慰。   周达非也没解释。   “你跟你爸和好了?”趁马教授进屋探病时,赵无眠一脸惊讶地喊住周达非。   “没。”周达非面无表情,“只要他醒着,我绝不踏足病房半步。”   “.........”   “可是你爸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这儿吧。”赵无眠不太理解。   “我知道。”周达非说,“我只是单纯担心,我一开口,周立群就又昏过去了。”   “所以等他脱离危险,我再去找他。”   赵无眠是周达非的朋友中唯一完整知道他父母情况的人。他不好多说,见周达非眉宇疲惫,便岔开话题,“对了,那天我给你打电话,”   “什么?”周达非假装没听见。   “.........”   “你别给我装。”赵无眠指指周达非,“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你接的,”   “你说什么?”周达非继续假装没听见。   “.........”   赵无眠忍无可忍,“周达非你,”   “江一则来了。”周达非打断赵无眠,指指他身后。   “你少骗我!江一则今天要开会!”赵无眠根本不上当,“网上那张照片我都看见了,你信口雌黄也没用。”   周达非见黔驴技穷,便也不再否认。他有些无奈,“行,我承认。”   赵无眠嘟了下嘴,“哼,我就知道。”   “不过那张照片就别提了。”周达非说。   “怎么了?”   周达非:“周立群就是被那张照片刺激到心脏病突发的。”   “.........”   周立群恢复得还算快,没几天便脱离了危险。   这天早上,周达非和往常一样,跟迟宛一起去医院。   “我今天要去找周立群谈谈。”周达非说。   迟宛也不意外,“你要回去工作了?”   “嗯。”   “这边不缺人,”迟宛拍了拍周达非的肩,“放心去。”   周达非进病房的时候,周立群刚吃完早餐。   他看见周达非,神色微动。   周达非在门口站了会儿,径直进屋在周立群床前坐下。   面前这个人是他的父亲,是他从小到大的梦魇,是他拼命逃离的缘由。   如今,他老了。   护工见周达非来了,便退了出去。   “你有事?”周立群大病未愈,说话中气不似以前足,却还是很威严。   “嗯。我来跟你谈谈。”周达非很自然道,“周立群,从前我脾气不好,现在我经了些事,豁达了不少。”   周立群:“.........”   “你应该也知道,想学一样东西,什么时候都不晚。”周达非说。   周立群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脑回路清奇,眼下却还是莫名其妙。   “所以,我给你个建议。”周达非懂得照顾病人的基本礼仪。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热水瓶,给周立群倒了杯热水,“建议你在繁忙的教学和科研事务之余,抽空学习一下做人。”   “.........”   “先从同意跟我妈离婚开始。”周达非把热水放到了周立群手边。 第141章 三个月   出乎周达非意料的是,他说完之后,那杯子里的热水依旧稳稳当当地盛在里面,并没有泼到什么其他地方。   比如,地上,或者周达非的脸上。   大约周立群也“经了些事”,变得“豁达了不少”。他没有砸杯子,也没骂人,甚至都忘了提周达非和裴延的事儿。   他只干净利落地指了下门口,言简意赅道,“滚。”   周达非毫不磨叽,说滚就滚。   出门一个拐弯,看见了正等着的裴延。   裴延今天也来了医院。   他并不清楚周达非要跟周立群谈什么,但做了两手准备。   要是谈得好,他裴延也不介意象征性地给周立群道个歉,缓和一下关系;   要是谈得不好...   就当没来过。   “谈好了?”裴延从周达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挺快的嘛。”   “嗯。”周达非没什么表情,“统共对话就两句。”   “哦?”   “我让周立群跟我妈离婚,周立群让我滚。”周达非说。   “.........”   裴延难得语塞。   “那...”裴延想了想,“今天还走吗?”   “走。”周达非说着就按了电梯。   没一会儿电梯灯亮了,轿厢门一开,燕名扬走了出来。   “今天这么早就走?”燕名扬这几天也来得频繁,他跟周达非打完招呼,又冲裴延点了下头,“裴导也来了。”   周达非不打算多解释,“我得回上海了。”   “哦...”燕名扬点了点头,也不意外。   “对了,我还有件事儿找你。”   “什么?”周达非有些警惕。   “明年校庆逢十,”燕名扬道,“学校那边想拍个宣传片。”   “.........”   周达非预感不好,“我今年档期很满。”   “校领导点名要请你啊!”燕名扬拍拍周达非的肩,“我听说,当年咱们院的院庆宣传片就是你拍的。”   “宣传片嘛,只要不到30分钟。”   “.........”   周达非揉了揉眉心,露出了一丝疲惫。   裴延见状,有些心疼。他看了燕名扬一眼,语气不满,“说得轻巧,有本事你去拍?”   燕名扬面色无奈,显然是觉得裴延无理取闹。   周达非想了想,“这宣传片什么时候要啊?”   “今年下半年吧。”燕名扬见周达非有松动迹象,忙道,“如果你愿意接,具体的还可以协商。”   “时间灵活,钱、资源、班底都不是问题。”   “我考虑一下吧。”周达非没把话说死。   从医院出来,周达非和裴延按计划回了上海。   去北京前,周达非被裴延以“生病需要人照顾”为由留在了自己家。   但眼下,这个借口已经失效了。   “先去我自己那里。”下飞机后,周达非说。   司机小刘征求地看了裴延一眼,裴延颔首,示意让他听周达非的。   “你要搬回去?”放下挡板后,裴延状似无意地问道。   “嗯?”周达非正在手机上处理事情,“回去拿点东西。”   “哦。”裴延放下心来。   这是裴延第一次跟着周达非一起来他的“小工作室”。   从前周达非不仅住在这里,也在这里工作。   新年结束没几天,这里已经有几个剧组人员开始工作了。   “周导。”看见周达非回来,大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其中有一位工作人员之前也跟着去拍了外景,见过裴延。他见裴延跟在周达非身后进来,似乎还有些紧张,“裴老师。”   裴延的大驾光临让所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只有周达非自自然然。   他跟员工商量了些工作的事,安排过几天开会,交代年初的计划等等。   他们在谈正事的时候,裴延也不打扰。他自己在周达非的“小工作室”里转了一圈,转完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周达非。   新年刚结束,周达非又因为周立群的事耽误了几天,积压的工作有些多。   裴延在旁边一等就是三四个小时。从间断听到的对话里,他隐约觉得周达非改变了些从前的安排,把进度压得更紧了些。   裴延很了解周达非,他立刻就明白了。   尽管周达非白天没有当场答应燕名扬,但他说会“考虑”,就代表会“尽力而为”。   周达非太要强了。   他总是恨不能榨尽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力量,投入到工作里。   裴延微微皱起了眉。   从工作室出来,已是傍晚。天色日暮,街边华灯尚未完全点起。   周达非收拾了些个人物品,拿箱子装好,打算搬去裴延家里。   小刘下车,打开后备箱,帮忙搬东西。   周达非的工作人员很有灵性,觉得周达非这趟搬东西有些意义,便也出来搭了把手。   “你们先回去吧,”周达非终于有些不大好意思,“明天我还要来的。”   裴延觉得好笑,自己先上了车。   周达非又继续跟自己的工作人员聊了几句,才上车。   “等这阵子忙完,我们去度假吧。”车发动后,裴延看着窗外,忽然道。   “度假?”周达非像听了个字典里不存在的词,“做梦比较容易。”   “.........”   “我没说现在,”裴延转过头来,“我说等你忙完。”   “你总得休息吧。”   周达非看着裴延,半晌不太明显地笑了下,“你不想让我接那个宣传片?”   “我只是怕你太累了。”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脸。   “导演本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周达非像是并不习惯承受柔软的温情,他有些别扭,“我记得你以前也经常熬夜。”   “对,”裴延干脆不辩解,“所以我们都需要休息。”   “等我的《有间咖啡店》上映了,你的这部电影和宣传片都拍完了,我们出去度假。”   “去哪里?”周达非放下手机,好像来了点兴趣。   “哪里都可以。”裴延牵起周达非的手,“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自驾游。”   “就我们两个。”   裴延提出的“自驾游”让周达非在脑海里徜徉了片刻。   但随即,堆积如山的工作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比之春节前,春节后的周达非更忙碌。   《杀死羽毛》不仅摘得了金翎奖,还是近五年票房最高的文艺片。这让周达非一时变得有些炙手可热。   他每天很早就出门,有时是去工作室,有时是去跟人谈事情。   新电影的剧本已经基本改好,接下来就是组班底和请演员。   本来周达非有意再让沈醉来试试男主的,可裴延说沈醉拍完《杀死羽毛》就请了长假。   事实上,这个假沈醉早就该休。只是裴延不做人,生生把他拽回来去拍《杀死羽毛》。   周达非听说后,便没有再联系沈醉,转而寻找新的演员。   成名给周达非的工作带来了改变,却也没有带来根本的改变。   尽管不再缺钱,周达非还是选择自己兼了导演编剧和剪辑,只是再另外请了个擅长拍美人的摄影师。   他依旧保有小而精的班底,这是与裴延截然不同的地方。   周达非在上海呆了一两个月。   天气转暖时,他再次带着剧组去了外地,开始新一部电影的拍摄。   “我可以去探班吗。”临行前,裴延去送周达非。   他近来常常去周达非的工作室溜达,以至于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   “你非要来就来吧。”周达非似乎有些无奈,“不过先说好,我可能没功夫接待你。”   “没关系。”裴延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让周达非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次的取景地在北方。   周达非某天趁着剧组放假,回了北京。   他先去了A大,正式接受了宣传片拍摄的任务;又回了趟家,打算看看妈妈。   毕竟周立群生病,迟宛照顾他,少不得要辛苦。   “你怎么回来了?”看见周达非,迟宛有些惊讶。   “这次拍戏的地方离北京近,”周达非说,“今天正好放假。”   “哦...”迟宛若有所思,“我还以为是,”   “什么?”周达非喝了口茶,觉得迟宛似乎有事要说。   “发生什么事了?”   迟宛想了想,靠上沙发,“周立群答应离婚了。”   “啊?”周达非颇为意外,“什么时候。”   迟宛抿了抿嘴,她应该是如释重负的,却又不完全是。   “就前几天。”迟宛有些好笑,“不过,他从你去看他那天开始就有些怪怪的。”   “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   “我,”周达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语气复杂,“我让他学习做人。”   “.........”   迟宛说已经为离婚挑了个黄道吉日。   但周达非因为工作,遗憾地无法围观。   休假只有一天,周达非当天就返回了剧组。   一路上,他都还在想周立群同意离婚的事,思考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幺蛾子。   结果回到剧组后,却发现这里的气氛也有些怪怪的。   周达非抓住一个工作人员问,“怎么回事儿?”   “裴,裴老师来了。”工作人员有些语无伦次,又壮着胆子道,“他让我们不要告诉你。”   “.........”   周达非径直往里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见了坐得正悠闲的裴延。   “我看你现在是飘了,”周达非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声招呼不打就跑我办公室里坐着?”   裴延见周达非回来了,这才站起来。他笑吟吟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周达非莫名其妙,“我妈终于可以离婚的日子?”   “.........”   “啧,”裴延的表情耐人寻味,“看来某人是忘了三个月的事了。” 第142章 害羞   “.........”   周达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延话中的意思。   他确实忘了个干净。   “怎么,”裴延见周达非面色呆滞,笑道,“还真忘了?”   “没有。”周达非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我就是,”   “就是,”   “太忙了?”裴延很给面子,贴心地替周达非接上了下半句。   “.........”   “我说你是没别的事儿干吗?”周达非开始转移话题,反咬一口,“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裴延定定地看着周达非,眼里有一汪笑意,“我总得知道我的试用期有没有通过吧。”   周达非一提到这个话题就浑身别扭。   他转过身,佯装倒水,“那什么,你的《有间咖啡店》打算什么时候上?”   “你别打岔。”裴延却不依不饶,他绕到周达非面前,“到底通过了没?”   周达非没什么表情,端着刚倒好的热水,又转了次身。   他正要假借喝水拖延时间,却被裴延夺去了手上的杯子。   “你干嘛呢!”周达非眼睛一瞪。   “你干嘛呢。”裴延看了眼手上这杯热水,“你什么时候喝起热水来了,而且还是在五月份。”   “关你什么事。”周达非伸手就要把杯子夺回来。   他刚刚满脑子都是糊涂的,莫名其妙就倒了杯热水。   根本没反应过来。   裴延仗着胳膊长把杯子举到了别处,“今天你不回答我的问题,这杯水你就别想喝了。”   “.........”   周达非的眼神下意识凶了起来。   裴延并不畏惧,甚至冲周达非扬了下眉,笑得有几分轻佻。   周达非抿了抿嘴,却罕见地没有发作。他不太自然地翻了个白眼,“不喝就不喝。”   说完,周达非又又又转身,企图逃离这个场所。   裴延见此计无用,便放下了杯子。他若有所思,从背后拍了下周达非的肩。   “你还要干嘛?”周达非的耐心即将告罄。   裴延认真端详着周达非,片刻后道,“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   三秒后,大院里的剧组众人忽的听见一声砰。   像是门被人用力甩上。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里看,只见导演工作室的门外站着一个裴延。   过了会儿,有胆子大的凑上去,“裴老师,您,”   “哦。我没事。”裴延全然不似传闻中的脾气差,他笑容可鞠,还揉了揉自己的右手手腕,“你们周导今天辛苦了,要好好休息。”   “.........”   赶走裴延后,周达非拼命甩了两下脑袋。   他一摸脸,发现有些热。   “肯定是被裴延气的。”周达非恨恨地想。   心情烦躁的时候,周达非喜欢工作。   一来,可以转移注意力;   二来,工作永远是值得的,工作永远不会辜负自己。   今天是休息日,周达非过了遍眼下拍的电影的素材,又在线上跟赵无眠聊了几句校庆宣传片的事。   周达非已经把宣传片的剧本创作交给了赵无眠。赵无眠在A大闻名遐迩,从老师到学生就没谁不认识他,校领导对这个安排也非常满意。   周达非忙两个片子的事忙到午夜十二点,连晚饭都没出去吃。   他生怕碰到裴延,再给他来上一句“害羞”。   周达非原以为,裴延很忙,探班也呆不了多久。   孰料第二天早上,他去片场上工的时候,却发现裴延已经在了。   “你怎么进来的?”周达非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不对,你怎么还没走?”   “你的工作人员热情友好地放我进来的。”裴延意味深长,“我准备在这里呆一周。”   “难道我昨天忘了告诉你?”   “.........”   周达非想把那个“热情友好”的工作人员揪出来游街示众。   裴延就像个家属,大剌剌在周达非的剧组坐了下来。   他旁观时很有道德,始终保持安静,绝不指手画脚。   甚至当有人客套地来请裴延“指教指教”的时候,他都只会淡淡地表示:周达非才是导演。   裴延尽力在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却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招架不住。   比如,周达非的男主角。   这次周达非新电影的男主,是个近一两年来势头极猛的当红小生。   他的演技谈不上差,但也很难算好,属于“矮子里面拔将军”。   所幸他勤奋好学,出道以来进步很大。这也是周达非选择他的重要原因。   基本功不扎实的演员,演起戏来水平极容易忽上忽下。   而好死不死的是,这位男主刚出道时走后门在裴延的剧组里演过一个十八线的配角,并且毫不意外——被裴延喷得狗血淋头。   从那以后,他只要看见裴延就条件反射地心理紧张。   掌心冒汗、脸颊发红,整个人的表现像是脑袋装到了屁股上。   上午拍的戏是女主扛大梁,男主还能勉强撑住。   午饭过后,要拍的是男主一个人的镜头。   他的表现一条比一条差,面容呆滞神思恍惚,最后连周达非都要发火了。   “周导,”男主的助理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来找周达非,“我们家小纪有点怕裴老师。”   “.........”   周达非都不用细想,就知道这肯定又是个被裴延骂出心理阴影的人。   “你不早说。”周达非摔下分镜,径直去旁边找裴延。   裴延在片场呆了大半天,终于等到周达非来跟自己说话。   他悠悠站起,“怎么了。”   “你,下午出去呆着。”周达非毫不客气,往门边一指。   “.........”   裴延一头雾水。   “你的存在,严重影响了我的男主的正常发挥。”周达非振振有词,“他一看见你就紧张。”   “.........”   裴延无奈中又有些好笑。   他骂过的演员不计其数,早就不记得这个人了。   “那是他心理素质不行,”裴延道,“同时也是能力不行。”   “你说得没错。”周达非说,“他不行,所以才要我教。”   裴延不太情愿,却也知道片场拍戏才是第一位的,绝不能耽误。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   “又怎么了?”周达非不太耐烦,“再不走,耽误的进度都算在你头上。”   裴延饶有兴致地走到周达非面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什么?”周达非皱了下眉。   “你还没告诉我,通没通过呢。”裴延说。   “...............”   周达非不自觉咬了下牙。   裴延看了眼四周,“今天你不说,我就不走。”   “.........”   “裴延!”周达非厉声道,“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   “我知道。”裴延说,“这个选择耽误不了周导多长时间。”   周达非揉了下眉心,闭上了眼后又睁开。   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似乎很难以启齿。   “通过行了吧。”周达非声音很小,含糊不清。   “什么?”裴延凑近了几分,“我没听清。”   “.........”   “通过!”周达非心一横,吼道, “通过行了吧!”   四面八方竖了很久的耳朵顿时精神了起来,目光向此处聚焦。   裴延笑得张扬。   “行了,你赶紧出去。”   周达非说完后脸还有点烫。   裴延也不磨叽,他嘴角抿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转身向外走。   周达非心脏砰砰跳着。   他强行拉下脸,急着把裴延往外推。   “快走。”   “再告诉你一件事。”裴延忽然回头,凑到周达非耳边。   周达非一怔,心脏猛漏一拍,“还有什么事儿啊!”   “再过几天是520。”裴延说完,唇似有若无地在周达非脸上蹭了下。   那里的温度让他感到满意。   周达非:“.........”   他刚发现自己被调戏,回过神来打算骂人时,却见裴延已经步履轻快地出去了。   --------------------   相信大家都能看出来,本文快完结了。。   如果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留言,我来酌情挑选挑选(。 第143章 微醺   这次探班,裴延是开车过来的。   从片场里被“赶”出来,裴延没什么地方可去,就钻进了车。   羊毛毡鸭子挂在镜子下,一摇一晃的。   裴延心情很好。   他给窗户留了个透气的缝儿,把座椅靠背放倒,躺上去闭目养神。   周达非说我通过了...   嘻嘻。   他害羞了。   他肯定很爱我!   嘻嘻嘻。   ...   裴延很少午睡,今天下午却迷迷糊糊睡了好久。   许是暖阳太懒人。   他醒的时候,是约莫听见外面有人声。   裴延睁开眼,车窗玻璃外正是浓烈的夕阳。   剧组已经收工,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陆陆续续从片场走出。   裴延留意片刻,却还没看到周达非的身影。   哦,周达非总是走得最迟的那一个。   人群散去后,裴延把车掉了个头,靠边停着。   想了想,他拔下车钥匙,打算进片场看看。   裴延刚下车,却见周达非锁好门出来了。   周达非看见裴延,脚步一顿,随后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晚霞照错了地方。   裴延一笑,“工作结束了?”   “先说好,520那天我要工作。”周达非语气有些不太自然,说着还翻了翻手上的计划表,“对。我要工作。”   “.........”   “行。没说不让你工作。”裴延替周达非拉开车门,“我送你回住处,总可以吧。”   周达非抿了抿嘴,抱着手上的电脑和资料坐上了车。   “你真要在这儿呆到5月20号?”路上,周达非问。   “嗯。”裴延正在开车,漫不经心道,“早就安排好了。”   “不耽误工作吗?”周达非发出了真诚的疑问。   “.........”   “我明年上半年不打算拍戏,所以今年也就没有项目要准备。”前方是红灯,裴延停下车,手指随意地在方向盘上一敲一敲的。   “你不想奋斗了?”周达非对这种平白无故放大假的行为不敢苟同,“我可是不会养你的。”   “明年我们要出去度假。”裴延看了周达非一眼,“你忘了?”   “.........”   “度假也不需要度半年吧。”周达非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又开始整理手上的工作资料,“《有间咖啡店》都安排好了?”   裴延嗯了一声,“贺岁档。”   周达非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裴延敏锐地注意到了异样,“你怎么好像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   “没有啊。”周达非说。   裴延眯了眯眼睛。   周达非转过头去,不与裴延对视。   “绿灯了。”   裴延轻哼一声,有些耐人寻味。   车内安静了半路,快到周达非的住处时,裴延忽然开口。   “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周达非说,“别一惊一乍的。”   “是不是你的《燃眉》也想争取春节档?”裴延的语气有一丝得逞,“怕撞上我?还是怕输?”   “.........”   《燃眉》就是周达非现在在拍的这部电影。   资方很有背景,排片不会难看;再加上原著知名度很高,上春节档是极可能的事。   “开什么玩笑。”周达非翻了个白眼,“真撞上,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   裴延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好。让我们拭目以待。”   周达非的自信是有一定原因的。   《燃眉》是根据畅销小说改编的严肃电影,市场和艺术都有兼顾;   而《有间咖啡店》是彻头彻尾的文艺片,并且演员都是新人。   周达非把这部电影前前后后想了遍,唯一吸点儿眼球的,大概也就是片尾那句“献给我挚爱的缪斯。”   可以说,如果是《燃眉》赢了《有间咖啡店》,那可能有很多原因;   但如果赢的是《有间咖啡店》,只能说是周达非输给了裴延。   裴延对此心知肚明,故意活跃气氛,“等到春节档的时候,我给你包个1000场。”   “.........”周达非冷笑一声,“谢谢,不用了。”   “我最多给你贡献一张票钱。”   裴延说要呆一周,真就呆了一周。   原本裴延计划每天都去片场做个沉默的观众,结果因为那个不争气的男主,他只能在外面晃悠。   某天上午,没有男主的戏份。   裴延因此得到周达非特批,可以进片场旁观。   拍戏的时候,周达非连个眼神都不会给裴延。   他聚精会神地在给演员讲戏。   裴延很喜欢周达非工作时的样子。他既觉得欢喜,又感到骄傲。   没一会儿,没有戏份的男主被经纪人拎着走到了裴延身边。   “裴老师。”经纪人笑容可掬。   裴延这才发现身旁走来了两个人,他抬起头,“什么事?”   电影圈里,没谁敢得罪裴延。   可裴延难得来探个班,却还因为这位男主的心理阴影,每天只能呆在片场外,跟自己的小宝贝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这件事在剧组传得沸沸扬扬,男主愈发惴惴不安。   生怕这部电影拍完就被封杀。   “我们小纪不太懂事,”经纪人觉得男主烂泥扶不上墙,只能自己道歉,“给裴老师造成了诸多不便。”   被拎来的男主看见裴延就像老鼠见了猫,头都不敢抬,“裴,裴,裴老师,对不起。”   “.........”   裴延倒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   “我以前到底怎么骂你的?”裴延困惑道。   小纪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算了。”裴延有些无奈。   他对自己组里的演员,经常板着脸;但是对周达非组里的人,裴延一向是能友善点儿就友善点儿。   “你是演员,好好拍戏就行了。”裴延把这个小纪上下打量了一通,觉得周达非选中他或许也有些靠谱的理由,“别的事不要乱操心。”   “.........”   这天,小纪的戏份依旧安排在下午。   裴延吃完午饭,没有立即出去,而是留在原地看了会儿。   或许是小纪没注意到裴延还在,又或许是裴延的话真的起了作用,他磕磕巴巴地竟然最终发挥得不错。   连周达非都难得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这天之后,裴延开始自发自觉地每天跟周达非同进同出。   周达非起初觉得有些别扭。后来,他想起《失温》期间,裴延拍戏而自己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忽然对眼前的场景生出了几分爽意。   他周达非拍戏,裴延只能在一旁闭嘴坐着。   光想想就让人快乐。   五月二十号这天,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周达非依旧是忙了一天,裴延在旁边看了一天。   收工后,剧组众人散去。裴延走到周达非身边,蹲下,“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周达非抿了下嘴,“但没人有空给你开欢送会。”   “.........”   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你的嘴真是比你戳的鸭子还硬。”   “.........”周达非瞪了裴延一眼,预备他再调戏一句,就直接上手。   裴延一笑,收回了手。   “下半年,有个戏剧节请我去当评委。”   “哦。”周达非头都没抬,显然不觉得这是件值得留神的事。   “他们还问我,你愿不愿意去。”裴延说。   “我下半年要拍A大的那个宣传片。”周达非说着皱了下眉,“片子不长,破事许多。”   “没空。”   “哦...”裴延故作惋惜道,“看来某人要又一次与奥涅金擦肩而过了。”   “什么?”周达非立刻精神了,“奥涅金?”   “嗯。”裴延说,“这个戏剧节上,会演奥涅金。”   第二天,裴延返回了上海。   周达非没能去送,他今天排了一整天的戏。   上午,一场戏拍完,周达非宣布全体休息十分钟。   他坐在摄像机后,看了会儿素材,忽然目光习惯性朝裴延之前坐的方向瞟。   其实这不是周达非第一次不自觉偷瞟,只是这次裴延不在,他的目光落了个空,才意识到了。   “周导。”摄影师见周达非目光发怔,以为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了?”   “哦,”周达非回过神来,“没事。”   他坐着发了会儿呆,心里有点空。   裴延现在到上海了吗?   肯定没有。   到了他会说的。   周达非点开裴延的对话框,并没有新的信息。   他在对话框里敲了几个字、删掉,又敲了几个字、又删掉...   几分钟后,上方忽然跳出一条新信息。   裴延:「你到底在打什么?」   周达非:「.........」   大上午的,周达非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有些微醺,像喝了半瓶伏特加,晕晕乎乎脸颊微烫。   裴延:「...?」   周达非深吸了几口气,镇定下来。   周达非:「没什么,就是让你告诉那个戏剧节,我也去。」 第144章 周扒皮   周达非拍《燃眉》用了三个多月。   他回到上海时,这里仲夏刚过。   “这次能呆多久?”裴延去机场接周达非。   “不清楚。”周达非把行李箱挨个儿拎上后备箱,“看A大那边什么时候叫我。”   裴延点了点头。   在上海期间,周达非也不清闲。   他要赶着这一两个月做完《燃眉》的后期,资方希望它能在春节档上映。   除此之外,经过多方考量,《杀死羽毛》最终还是报了今年的银云奖。   而在周达非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裴延却已经开始为明年的出游做起了计划。   “.........”   “你怎么这么不求上进。”周达非不轻不重地踢了下裴延的小腿。   他正趴在裴延书房的地板上辛苦剪片子,一个抬头发现沙发上的裴延居然在看旅行攻略。   真是恨铁不成钢。   裴延不太上心地笑了笑,“怎么,你有意见?”   “你这样,很容易就会被我拍死在沙滩上。”周达非轻哼一声。   两只光着的脚还下意识地扑腾了两下。   裴延的目光落在了周达非灵活的脚趾上,而后持续上移...   他伸出手,在周达非的屁股上拍了下。   “啊!”周达非猝不及防,翻过身怒道,“你干嘛!”   “要拍死我是吧,”裴延眉间有几分飞扬,“你试试看。”   “.........”   可还没等周达非想出“拍死”的方法,他就又要去北京了。   A大通知,宣传片十月开机。   学校的宣传片和电影有很大不同。它的艺术性要求不高,却需要代表一个学校的整体和精神风貌,利益牵扯复杂,要权衡的事情很多。   周达非心知肚明,却向来不喜欢管这些事。   赵无眠的剧本已经交稿,获得了校领导的一致认可。周达非把剧本从头到尾读了遍——校方哪怕选只猴,他都有信心能教出来。   所以,周达非索性不插手组班底和选演员,只干导演字面意思上的活儿。   九月下旬,周达非刚剪完《燃眉》没几天,就接到了A大负责人的通知。   说是校方经过方方面面、慎之又慎地斟酌,终于确定了宣传片的主创团队,男女主演分别为:许风焱,林浅予。   “.........”   周达非麻利地收拾东西,赶去了北京。   第一次剧本围读,地点就在A大。   赵无眠上午在学校写论文,周达非提前去找他,打算中午蹭饭卡。   谁知一见面,赵无眠第一句话就是,“今天中午你请客。”   周达非:“....?”   “林浅予待会儿也来。”赵无眠说,“我俩都说好了。”   “你俩说好了,关我什么事?”周达非说。   “脱单请客,天经地义。”赵无眠冷哼一声。   “.........”   “还有,”赵无眠的眼神透出一缕幽怨,“我上次兴冲冲地告诉林浅予,周达非好像有对象了。”   “结果你猜林浅予怎么说?”   周达非:“.........”   “林浅予说她早就知道了!还说你不让她告诉我!”赵无眠说得义愤填膺。   “.........”周达非一时难以解释清楚,觉得头疼,“不是,你别听林浅予胡说八道。”   “我也就是春节前不久才脱单的。”   “我,”   “我才不管你什么时候脱单。”赵无眠打断周达非,“总归你承认你脱了,这顿饭就必须得请。”   周达非蹭饭计划破产,只得跟赵无眠一起去了校门口的羊蝎子火锅店。   林浅予上午还有采访,过了会儿才到。   “万万没想到,”刚坐下,林浅予就开始了她的表演,“有一天,我会成为我们三个里唯一一个没有男朋友的。”   “.........”   周达非安慰道,“面包会有的。”   “话说,”林浅予看着周达非,话锋一转,“你这一年都在外面拍戏,裴导就没有意见?”   “.........”   “没有。”周达非斩钉截铁,“裴延自己也是个导演。”   “啧,”赵无眠接过话茬儿,“你现在倒是承认裴延是个导演了。”   “上大学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连我去参加裴导的作品放映会都不同意。”   “.........”   赵无眠和林浅予都是极其能言善辩的人,一左一右讲个不停,周达非被揶揄得脑子都要炸了。   他只能埋头吃火锅。   快吃完的时候,周达非的手机跳出一条微信提示。   他点开一看,发现是裴延。   裴延:「今天我实在是很想你,所以就找出了你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打算翻翻看。」   裴延:「图片.jpg」   周达非送给裴延的第一个礼物,是那本冷嘲热讽的《如何给狮子剥皮》。   他点开大图,对着裴延拍的封面看了两秒,忽然笑了出来。   赵无眠和林浅予这才发现,话题的中心人物周达非已经悄然隐身。   赵无眠很是不满,凑到周达非身旁,没留心瞥到了他手机屏幕上的图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达非下意识收回手机,“你干嘛。”   赵无眠却忍俊不禁,一副憋笑憋得很痛苦的样子。他指了指周达非的手机,“刚那本书...你准备买?”   “刚那本书,就是我的。”周达非说。   “.........”   “你自己买的?”赵无眠差点没憋住笑,“还是别人送的。”   “怎么了。”周达非遮遮掩掩,不太自然。   “什么呀?”林浅予问,“什么书。”   赵无眠清咳一声,艰难保持了三秒没笑,朗声道,“《如何给狮子剥皮》。”   林浅予听完愣了愣,随后也捂着嘴笑了出来。   周达非更加不明所以,“你俩笑什么。”   “那个,那个,”林浅予面部控制能力较强,她强行正经下来,“周达非,或许大概可能八成你听说过,上大学的时候,你在话剧社有个绰号吗?”   “.........”   周达非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他冷冷道。   “周扒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无眠终于憋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居然没人告诉你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社上下全都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达非:“.........”   周达非:“.........”   周达非:“.........”   “赵无眠,我以为你跟他说了!”笑完后,林浅予开始甩锅。   “我也以为你会跟他说啊!”赵无眠立刻甩了回去。他好容易止住笑,捂着肚子,艰难道,“周达非,这书能到你手里,也是一种缘分。”   周达非:“。”   “你要好好珍藏。”赵无眠意味深长,拍了拍周达非的肩。   周达非的专业素养极高。   具体表现在,尽管吃了顿鸡飞狗跳寝食难安的午饭,他下午依旧能面不改色地组织剧本围读会。   A大的宣传片,预计的制作周期只有一个月左右。其中拍摄需要十多天,留给前期准备和后期剪辑的时间并不多。   再加上大部分参与者都有其他本职工作,更加考验周达非做事的效率。   好在,这次的班底比周达非之前预想的要好很多。   许风焱专业过硬,林浅予学习能力极强,剩下的演员也都多少有些表演经验,第一次的围读很是顺利。   围读结束后,周达非按惯例留在现场整理资料。   其他人渐渐散去,只有赵无眠和林浅予还等着周达非。   周达非半句话都不想再理这俩人。   他理好资料,背起包就打算走。   到了门口,却发现许风焱也还在。   “周导,”许风焱笑嘻嘻的,“今年我可听了不少关于你的八卦啊。”   “.........”   周达非拿脚趾头都能想到许风焱听到的是些什么八卦。   这些八卦可能有着不同版本、不同风格、不同倾向,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中心主题:裴延。   “问你件事儿。”周达非心口憋了气。   “什么?”许风焱有些意外。   “你知道我当年在话剧社时的绰号吗?”周达非问。   “周......”许风焱追忆片刻,试探道,“扒皮?”   “.........”   周达非听到身后传来两个压抑着的笑声。   赵无眠和林浅予走了出来。   许风焱有些一头雾水。   赵无眠叹了口气,对周达非道,“都跟你说了,全社上下都知道,你非不信。”   “.........”   许风焱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了, 你刚刚说什么八卦?”林浅予问。   “呃...”许风焱犹豫片刻,在一堆不知真假的消息里挑了个最安全的,“我听说,今年银云奖打算拿周导和裴...裴导的角力搞点大新闻。”   “嗯?”听到银云奖,周达非认真了几分,“现在还没公布入围名单吧。”   “但是裴延肯定入围。”林浅予道。   “为什么。”周达非问。   “前几天,银云奖的主办方联系我了。”林浅予说,“请我去颁奖典礼上当主持人。”   “请你?”赵无眠说,“你主持过这类活动吗?”   “基本没有。”林浅予说,“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就多问了句。”   “然后主办方隐晦地暗示我,上一届的主持人被裴延怼出了心理阴影。”   “今年他们翻看了裴延的所有节目和采访,觉得主持人里只有我能Hold住。”林浅予露出了一丝骄傲。   “.........”   “这件事侧面证明了裴延是肯定会入围的。”林浅予怂了下肩,“不过,以裴导的实力,不入围才奇怪。”   “我感觉...上一届的事情后,银云奖的主办方还有点怕,他们担心裴延从此不再参赛了。”   周达非沉默片刻。   让他心里一跳的是,当林浅予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反应不再是熟悉的不服和焦虑,而是前所未有的与有荣焉。 第145章 扑克牌   宣传片的拍摄,比起电影要简单很多。   周达非自己兼了六七个工种,十天就拍完了。由于成片还要送给校领导“检阅”,周达非就在北京做完了后期。   在这期间,他收到了银云奖的入围通知。《杀死羽毛》本届共入围三个奖项,最佳导演、最佳编剧和最佳男主角。   晚上收工后,周达非回到住处后立即给裴延打了个电话,分享喜讯。   “三个提名?”裴延却一股子阴阳怪气,“感觉你拿的是我上届的剧本啊。”   “捧上神坛,方便祭天。”   周达非:“.........”   “你入围了几个?”   “我只入围了一个。”裴延的语气还有几分骄傲,“就是最佳导演。”   银云奖的惯例,最佳导演的入围片很少颗粒无收。   如果裴延只有一个提名,就说明评审团认为他大概率会摘得这个奖项。   “你别得意得太早了,”周达非把鞋蹬下,靠到沙发上,“谁祭天还不一定呢。”   “没关系。”裴延压低了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更添一分旖旎,“为你祭天,我很乐意。”   “.........”   裴延家大概八百年都不用买油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抒情完毕,裴延问起了正事。   “暂时说不好。”周达非从包里拿出电脑,边敲敲打打,边跟裴延聊天,“明天要去A大,给校领导放成片。”   “校领导?”裴延疑道。   这帮人能懂什么艺术。   “对。”周达非说,“要是他们没意见,后天就能回去。”   第二天,周达非按约去A大向“甲方”汇报,给领导和相关负责人展示成片。   汇报的过程还算顺利,只有个别地方要做轻微调整。   周达非也松了口气。   他从会议室里出来,刚下楼,在楼梯的拐角处迎面撞上一个人。   周立群。   “.........”   “.........”   周立群微微一愣,并不怎么意外。   周达非下意识攥紧了包带。他本想直接绕开,却又想问问离婚的事儿。   周立群皱着眉,“怎么?”   周达非抿了抿嘴,又不想问了。他打算径自下楼离开。   “小周!”   周达非一个激灵,有人从背后拍了他的肩。   他回过头去,发现是早上参与成片检阅的一位领导,艺院的院长。   也就是周达非的甲方代表。   “李院长。”周达非公事公办,客气道。   李院长冲周达非笑笑,又看向周立群。他显然知道周立群和周达非的父子关系,笑得很和蔼,“周院长,你儿子真不错。”   周达非:“.........”   周立群神色微动,“嗯。”   “早上我们看了他刚剪出来的宣传片,”李院长感慨道,“真不愧是能上春节档的。”   “我要是念书时看见这个宣传片,绝对是大半夜不睡觉也要看书考A大。”   “你们经院能有这样的人才,让我们艺院自愧弗如啊。”   “.........”   “李院长谬赞了。”周达非说。   “不不不,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不用妄自菲薄。”临走前,李院长认真道,“还是周院长教子有方啊。”   “.........”   “.........”   上课铃响起,楼道里的人渐渐少了。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一阵沉默后,周达非说。   “我已经跟你妈妈离婚了。”周立群说,“现在她住在以前那个家里,你有空可以回去看看她。”   周达非偏过头去,发现周立群手上的钻戒并没有摘掉。   “还有别的吗。”   周立群眼神浑浊,像是情绪十分复杂。   “我承认,你很优秀。”不知过了多久,周立群才开口。   他言语中透着一丝苍凉,“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能力,也更加坚韧。”   “我不想听你夸我。”周达非直接打断,“夸我的人多了去了。”   “周立群,我不是个好儿子。但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改你的志愿,是我不对。”周立群语气平静,“但如果再来一次,我也许还会这么做。”   “什么?”周达非一股子火又烧了起来。   “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你会成功。”周立群转过身来,直视着周达非的眼睛,“如果你还记得一丁点大学时学的东西,就应该知道,凡事要讲究概率问题。”   “............”   “你已经在电影圈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一行要混出头有多难。”   “丢进茫茫人海里,你的这种成功是极小概率的事件,是落在置信区间以外的点,是统计学上没有意义的数据。”周立群语气激烈了几分,“我作为你的父亲,不能看你去冒这个险。”   周立群一口气说了大长串的话,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缓了片刻,“你成功了,我很高兴。”   “但是当年,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尤其是,考虑到你一向任性妄为。”   “我任性妄为?”周达非都要气笑了,“我从小到大,不就是翻墙爬树打点小架,我,”   “你干过什么不是最重要的。”周立群很冷静,“重要的是你什么都敢干!”   “.........”   “比如,”周立群顿了顿,“你跟那个叫裴延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关你什么事。”周达非说。   “是不关我事。”周立群冷笑一声,“但你自己呢?”   “我自己什么?”周达非莫名其妙。   “我跟裴延见过一面,有几句交谈。”周立群说,“能看出来,他对你是比较上心的。”   “可我记得你从前都是喜欢女孩子的,怎么突然改了?”   “.........”   周达非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周立群走到周达非面前,“你为了你的梦想,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   周达非怔了半晌,忽然笑了。   “搞了半天,你还是觉得,我是靠出卖自己、靠裴延,才成功的?”周达非痞里痞气地咬了下嘴唇,“周立群,你错了。”   “我是靠自己走到今天的。”   周立群神色一愣,显然并不怎么相信。   “至于裴延...”周达非想了想,“他已经快被我拍死在沙滩上了,以后谁靠谁还说不定呢。”   “............”   宣传片要修改的地方不多,周达非呆在北京,改完后确认没问题,才返回上海。   裴延这次一个人开车来机场接周达非。傍晚上高架堵车,一条路望到头也没有要动的迹象。   封闭的车内只有两个人,紫粉色的彩霞透过挡风玻璃笼罩了一切。   周达非斜靠在车窗上,不知在向外看些什么。   裴延看了看周达非,不自觉咽了咽。   “你那个电影,剪完了没?”裴延问。   “嗯?”周达非回过头,“《燃眉》吗?早就剪完了。”   “哦...”裴延若有所思道,“哪天你有空,我们一起看看导演剪辑版吧。”   “行啊。”周达非不明所以,“我这几天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裴延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   周达非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回家吃完饭,周达非找出了《燃眉》的导演剪辑版。   他去了二楼影音室,裴延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部电影跟《杀死羽毛》不太一样,”周达非在地上坐下,靠着沙发包,“也算是一次新尝试吧。”   “嗯...”裴延喝了口水,打开投影仪。   周达非坐在地上,静静地等着电影开始。   忽然,他的视线瞥到了地上的一个可疑物件。   “这是什么,扑克牌吗。”影音室内光线不好,周达非没看清。他伸手去拿,“!”   一段段与影音室有关的记忆涌上心头。   “裴延!”周达非啪的放到茶几上,“这是什么!”   “问我?”裴延却觉得好笑,“你没用过?”   “.........”   “本来我还想等到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裴延俯身在周达非唇角亲了下。   幕布上片头徐徐开始。   “现在呢?”裴延又亲了下周达非的鼻尖,轻声道,“要等吗。”   “电影看一半算怎么回事。”周达非有几分娇嗔。他推了裴延一把,“去,把灯关了。” 第146章 造型   《燃眉》孤独地在无人欣赏的幕布上播至片尾。   “话说...你这段时间忙了些什么?”周达非枕在裴延的肩上,目光在一片漆黑中放空。   一声不怀好意的笑在他耳边响起。   “迟来的查岗?”裴延说话带着气音。   周达非:“.........”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裴延。   “爱说不说。”   裴延的手一直搭在周达非的腰上。   “真是不识好歹,”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在忙你的事。”   “我的事?”周达非条件反射地拉响警报,“你又干嘛了。”   “你之前说考虑开个工作室,”裴延语气正经了几分,“自己忘了?”   周达非不着痕迹地又转了回来,“记得。”   “就是今年太忙,顾不上。”   裴延在周达非的后腰上摩挲片刻,“我知道,所以我帮你做了点前期的筹备工作。”   “而且,这方面你没有经验,一个人做容易踩雷。”   周达非:“你把我的工作室挂到你公司下面了?”   “还没。我只是帮你筹备,并不是帮你建工作室。”裴延在周达非耳廓上亲了下,“这些主意,你可以自己拿。”   周达非静了静,没立即表态。   他其实已经不再排斥与裴延产生羁绊,只是多年来培养的本能让他对“捆绑”仍有心理阴影。   “前几天...”过了会儿,周达非顿了顿,“我在A大碰到周立群了。”   “哦?”裴延没想到此时此刻会听见这个名字。   “他说他跟我妈妈离婚了,还为当年改志愿的事向我道歉...”周达非的嗓音有点哑,“但他本质上依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说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改。”   “因为他觉得我成功的概率低到在统计学上可以被忽略,他甚至认为...”周达非说着觉得有点好笑。   “什么?”裴延问。   “他甚至认为,我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跟你交易换来的。”周达非说。   裴延又被唤醒了心底里尘封已久的、最怕面对的过去。   那里的他和周达非一样,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周达非如今票房加身、奖项在手,可发生过的事无法磨灭。   世人能看到的大多是成功荣耀,愿意联想的往往为八卦内情,有谁会知道周达非为了梦想付出过多少艰辛呢?   连周立群都会有这样的解读,更遑论其他人。   周达非发觉了裴延反常的沉默。   “哦,”他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我只觉得周立群荒唐可笑。”   “...嗯。”裴延侧过身,把周达非抱进怀里,“那你怎么跟周立群说的?”   “我跟他说...”周达非笑着凑到裴延耳边,压低嗓音用气声道,“裴、延、已、经、快、被、我、拍、死、在、沙、滩、上、”   “了。”   “.........”   定好要去的戏剧节在十二月初,持续十天。   在此之前,周达非有一小段相对清闲的时间。   他利用这段时间了解了些成立工作室的事,考虑在明年出去度假前把工作室建起来。   至于要不要挂在裴延旗下、要不要用裴延推荐的人...周达非还在考虑。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显而易见,它变得模棱两可、需要权衡。   十一月中旬时,今年银云奖的时间定了下来,正好是戏剧节的第一天。   由于时间有所冲突,裴延和周达非将无法出席戏剧节的开幕式,只能参加后续的活动。   戏剧节开幕当天的大戏就是叶甫盖尼奥涅金,周达非有些闷闷不乐。   “后面还有一天的话剧安排是随机的,”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我跟主办方打过招呼了,应该也是演奥涅金。”   周达非抿了抿嘴,“哦。”   银云奖总不能不去,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今年银云奖,定在上海周边的一个现代化江南水乡举办。   裴延和周达非提前一天到了主办方安排的酒店。   他们是一起来的,但很显然,他们不能住在一起。   周达非和裴延都是导演,第二天要分别带着自己的剧组走红毯,住处也是按剧组就近安排的。   裴延行事无所顾忌,周达非却还是要点脸的。他要求两人分开进入酒店,不能过于明目张胆。   裴延有些无奈,只能让司机在酒店不远处停一次,自己先下了车,走去酒店。   “明天见。”站在车门外,裴延仍有些恋恋不舍。   “嗯。”   司机还在车里,周达非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赶紧走吧,免得被拍到了。”   裴延一笑,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周达非坐在车里,看着裴延远去的身影。   他腿好长啊...   风衣也有点好看。   周达非在心里默默想着。   “周导?”司机偷偷注意周达非的神情,“现在...走吗?”   周达非回过神来,“走。”   “那...”司机试探道,“是不是先把车门关一下?”   “.........”   周达非用力拉上了车门。   到了酒店后,周达非先去跟自己的剧组成员碰了面。   《杀死羽毛》本届获得提名的有两人,周达非和沈醉。由于提名奖项都是重量级的,主办方派人来沟通了不少明天走红毯和入座的具体细节。很显然,届时会有很多镜头对着他们。   时隔近一年,周达非再次见到了沈醉。他刚刚休假归来。   比起从前,沈醉如今更瘦、更白,乍一看感觉灵魂都轻了几分。   “你下部戏打算拍什么?”一见到沈醉,周达非下意识就想起拍电影。   “还没定。”沈醉说话还是轻轻柔柔的。   “哦...”   周达非不担心沈醉没戏拍。   以沈醉的演技和商业价值,万恶资本家裴延上赶着压榨他都来不及。   跟主办方沟通完,周达非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手机上有裴延不久前发来的消息。   裴延:「明天你打算穿什么?」   周达非:「主办方今天带了几套衣服来,到时随他们便吧。」   周达非:「怎么了?」   裴延:「我今天忽然想到,我们好像还没有穿过情侣装。」   周达非:「。」   周达非:「我困了,晚安。」   裴延:「......」   周达非关了裴延的对话框,却没有立即睡。他靠在床上,随便刷了刷手机。   智能的算法为他推送了明天将在戏剧节上演《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消息。   周达非指尖顿了顿,把手机锁屏扔到了床头。   第二天一早,周达非便被工作人员叫醒,去化妆、做造型。   尽管周达非完全看不出来化妆师在自己脸上化了些什么,可他经历过一次金翎奖,已经见怪不怪。   妆发做好时,造型师扛着四套西装走了进来。   “周老师,”造型师是个活力百倍的软萌妹子,“你看看你想穿哪件?”   周达非扫了眼,根本区分不出什么。   “...都行。”   造型师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这件是XX牌赞助的;这件裤型特别好,显腿长——当然您本身腿就很长;”她开始挨个儿介绍,“这件某位大满贯选手穿过;还有...”   “嗯?”周达非掀起沉重的眼皮,“还有什么?”   “还有...最后一件。”   造型师拎起一件端庄中不失闷骚、沉稳中不乏俏皮的黑色西装,试探道,   “您看这件怎么样?”   周达非皱了皱眉。   太花哨了。   “据说是裴导送您的。”造型师补充道。   “.........”   圈内关于裴延和周达非的传闻很多,有好有坏。   其中好的特别好,坏的特别坏。旁人根本摸不清这俩人到底是敌是友。   但裴延大清早的拿件衣服让造型部门送给周达非,没人有胆子拒绝。   室内的空气有几分尴尬。   一个世纪过去后,造型师鼓起勇气,“您...想穿哪件?”   周达非的手胡乱一指,正巧落到裴延送来的那件上,“就这件吧。”   “.........”   “......哦。”造型师又深吸了口气。   由于周达非做造型耽误了些时间,他的剧组是最后下楼的。   酒店门口接送剧组的车已经依次停好。   大厅里的人大多站着,唯有裴延自恃,坐在沙发上。   另三部入围电影的剧组都已全员到齐,不少人围在裴延身旁攀谈。   此时叮的一响,众人下意识朝电梯门看去。   门打开,周达非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剧组。   他礼貌地笑了笑,“抱歉,久等了。”   原本窃窃私语的大厅安静了下来。另两部电影的主创团队里没有人与周达非熟悉。   就在银云奖的工作人员欲上前时,裴延却忽然长腿一收,站了起来。   他今天穿了身五彩斑斓的黑,像是要艳压众人。   “周导早上好啊。”裴延不紧不慢地从上到下扫了眼周达非,笑得意味深长。   “.........”   周达非从嘴角挤出一个冷笑,“裴老师也好。” 第147章 不如你   银云奖的现场,与往届并无不同。   周达非带着剧组成员乘车到现场,走完红毯后进场入座,不一会儿手机跳出了一条微信。   总归电影还没有开始放,周达非便点开了。   裴延:「你貌似很久都没有叫过我老师了。」   周达非:「......」   周达非:「滚蛋!」   四部电影按照拼音字母排序进行播放,周达非的《杀死羽毛》和裴延的《有间咖啡店》分别排在第三和第四。   另两部入围影片也是典型文艺片,风格严肃,写实且粗粝。   就整体水准而言,这一届其实比上一届好不少。或许是裴延太刚,《蓝天之下》得奖后又遭到了群嘲,今年评审团显然学乖了。   由于四部电影差不多能放一天,主办方给嘉宾们准备了休息室。   第二部电影放完后,周达非打算去吃点东西。他起身离开,刚出演播大厅就收到了裴延的微信。   裴延:「这次能休息30分钟,要不要来我这儿?」   周达非:「今年我也是入围导演,我也有休息室。」   裴延:「那...我去你那儿?」   周达非:「.........」   如果硬要挑个幽会的地方,裴延的休息室远胜于周达非的休息室。   周达非工作上要求严格,但人没什么架子。再加上他年纪不大,剧组成员都不拿他当领导,进进出出十分随意。   可裴延不一样。   裴延的休息室...连李秘书敲次门都得斟酌再三。   两害相权取其轻,周达非选择去裴延的休息室。   中午这会儿,大家都去吃饭了。嘉宾休息区域的公共地盘没什么人,周达非轻而易举就溜了进去。   “你今天穿得很好看嘛。”裴延给周达非开门,侧身让他进来,边打量边说道。   “.........”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周达非小声嘟囔了几句,歪到沙发上。   茶几上摆放着几碟小菜,两碗没动的米饭。周达非拿起其中一碗,扒了两口,“你对早上这两部片子怎么看?”   裴延在周达非身旁坐下,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碗饭,“不如你。”   周达非笑着咽下嘴里的饭,“我也这么觉得。”   “不如你。”   “那就要提前恭喜周导了。”裴延意味深长道。   “嗯?不是还有你吗?”周达非问。   “你忘了,”裴延压低嗓音,凑到周达非耳边,“《有间咖啡店》原本就是献给你的。”   “.........”   周达非麻得一哆嗦。   “等会儿,”麻完后,周达非后知后觉,“你送给银云奖的版本,不会也在片尾写了...”   说到这里,周达非语气变得不太自然,“...写了那句话吧。”   “你猜猜看呢?”裴延笑得有几分狡黠。   周达非:“.........”   吃完饭后,周达非就打算离开。   他可不能等到休息快结束、大家都往外走时,在众目睽睽下从裴延的休息室里出去。   “我走了。”周达非起身道。   “现在就走?没必要吧。”裴延有些无奈,像是在笑周达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达非抿了抿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裴延的手机响了。   裴延拿过手机看了眼,皱了皱眉。   “谁啊?”周达非多问了句。   “戏剧节那边的人。”裴延想了想,还是接通了,“喂。”   “什么?”   对方似乎在征求什么意见,讲了很长一段话。   周达非担心有事,站在一旁,没立即走。   “那当然还是,”裴延听对方一长串讲完,刚开口却又顿住,“你等一会。”   说完,裴延捂住听筒,站了起来。   “怎么了?”周达非问。   “嗯...”裴延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   周达非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奥涅金》演不了了。”   “也不是。”裴延说,“今天的还是照常演,但主办方说日程安排出了点问题,导致一个青年话剧团的节目可能被挤没了。”   “他们问我,愿不愿意把待定那天的场次让出来。”   裴延顿了顿,“这件事,我尊重你的意见。”   周达非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给出了答案,“当然是给那个话剧团。”   “这件事对他们的意义,比对我的要重要得多。”   裴延跟主办方说了周达非的决定。   裴延打电话时,周达非坐到了沙发上。   他似乎在发呆,忘了要提前溜走的事。   挂完电话后,裴延摸了摸周达非的头,把他抱到了怀里。   “我没事。”周达非轻轻推了裴延一下。   他看了眼手机,休息时间已经快结束,“走吧,得去演播大厅了。”   “下午放的可是我们俩的电影呢。”   裴延却没有松开手。   “要不,”裴延能感觉到周达非平静如常下的低落。他抿了抿嘴,“还是让戏剧节那边,”   “别!”周达非立刻打断,“没必要,也不合适。”   他推开裴延,自己站了起来。   “可是,”裴延仿佛还在思索什么。   “行了。”周达非又看了眼时间,无奈道,“再不走要迟到了。”   “那么多人等着呢。”   “有什么好等的。”裴延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电影都拍好了,还非得在导演陪同下才能观看吗。”   “.........”   周达非懒得搭理裴延的胡言乱语,自己朝门边走。   快迟到了,他也来不及思考会不会被人看见。   “等等!”   就在周达非要开门时,裴延忽然喊住了他。   “戏剧节离这儿不远,今天下午有一场奥涅金,我们现在过去应该来得及。”   “什么?那银云奖怎么办?”周达非莫名其妙,“你搁这儿做梦呢。”   “接下来放的反正是我们俩的电影,不去也问题不大。”裴延走过来,拉住周达非,“可以跟银云这边说一声,下午我们有事,晚上投票前再回来。”   “.........”   “有事?”周达非惊得笑了,“我们俩同时有事,一起消失好几个小时,跟私奔似的,”   “你还嫌风言风语不够多吗?”   裴延淡淡一笑,“和奥涅金比起来,它们重要吗。”   “.........”   周达非一时语塞。   裴延知道周达非动摇了。他双手捧住了周达非的下巴,凑近道,“那句话怎么说的?”   “肥肥会有奥涅金的。”   “.........”   裴延行事当机立断,通知完主办方后,就拉着周达非从楼梯间溜了出去。   司机已经得到消息,把车停在了偏门口,等着他们。   裴延拉开驾驶座旁的车门,示意司机下车。   周达非:“你干嘛?”   裴延坐上了驾驶座,把座位调到适合自己的高度,“私奔嘛,当然只能有两个人。”   “.........”   司机连忙识相地走远了。   周达非似乎还在犹疑,迟迟没上车。   “到底走不走啊。”裴延已经拉上车门。他摇下车窗,手肘撑着,有几分痞劲,“再不走可就赶不上趟了。”   周达非咬了下唇。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绕到另一边坐上了车。   “你开车技术怎么样啊?”周达非问。   “都发动了你才问。”裴延心情不错,“技术不行你也来不及下车了。”   “.........”   “你怎么知道那句话的。”周达非问。   “什么?哦,”裴延随意道,“肥肥会有奥涅金的?”   “有一次你跟赵无眠和林浅予聊天,我不小心看见的。”   “.........”   “只是不小心?”周达非显然不信。   “当然。”裴延的话看不出真假。   从银云奖开车去戏剧节,快的话不到一个小时。裴延本打算找戏剧节要嘉宾赠票,周达非却很想自己买单。   路上,他在微博上刷了会儿,果然刷到了临时去不了线上出电子票的。   “电子票?”裴延不太满意,“那岂不是没有票根了。”   “票根可以之后去拿。”说话间,周达非已经收了两张连着的票,“再说了,我也不缺奥涅金的票根。”   “.........”   “......哦。”   到剧场门口时,距离开场已经只剩十分钟。   裴延让周达非在检票口先下车,自己去找停车位。   “您好?”大批的观众都已经进场,检票口没什么人。工作人员主动提醒,“您现在不检票吗?快开场了哦。”   周达非已经打开了电子票的码,却没扫,“我等人。”   “...哦。”工作人员点点头,“要是奥涅金错过开场,可是很可惜的。”   “我知道。”周达非说。   周达非从没有在现场看过奥涅金,但他对这个话剧是无比熟悉的。   熟悉到他一句俄语都不会,却能记得每句台词讲的是什么。   何况是开场。   那简直是他的美学启蒙。   裴延运气不错,在附近的一个犄角旮旯停了车。   “你没先进去?”到检票口后,裴延有些诧异。   “...没。”周达非看了眼时间,“还剩三分钟。”   工作人员笑笑,扫描了裴延和周达非手机上的电子票码。   “快进去吧。”   主剧场里灯已经暗下,专门负责指引的工作人员带着裴延和周达非找到了他们的座位。   是在十排左右,也不是很偏。   周达非对很多事物的感知有着滞后。   他体内的激动似乎这一刻才被唤醒。   他坐下,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上尚未拉开的大红色幕布。   “糟了。”身旁的裴延忽然道。   “怎么了?”周达非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已做好了准备,将要迎接狂风暴雨般的艺术洗礼。他甚至有几分焦躁,“有话快说。”   “我忽然想到,”裴延凑到周达非耳边,用气声缓缓道,“我们俩今天都没有戴口罩。”   “.........”   周达非一惊,刚张开嘴。   可要说的话却已被吞噬在了骇然响起的柴可夫斯基里。   裴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现场看奥涅金。   他时不时会偏过头,在黑暗中凝视着周达非。   周达非却毫无所觉。   他全身心都在这个作品里,没有一丁点儿跳脱出来的客观评判,只有赤倮的沉浸式欣赏。   今天是周达非第一次入围银云奖,可他更在乎的却是“奥涅金”。   或者说,是艺术本身。   裴延想,或许这才是周达非和自己最不一样的地方。   也是周达非最可贵的地方。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取得多少成就,无论见过多少世面——   他那颗向艺术臣服的心永远生机勃勃。   中场休息有20分钟。周达非入戏过深,难以抽离。裴延独自去柜台兑换了纸质票根。   他回来后,周达非似乎平静了些。   “喏,票根。”裴延递了一张到周达非手里,“还是可以留着做纪念的。”   周达非看了票根几秒,没说话。   裴延只当他还沉浸在奥涅金里,便没有打扰。   过了会儿,周达非忽然轻声道,“我很希望今天你会赢。”   他的声音很小,在嘈杂的剧场里一秒就被淹没了。   裴延却听得格外清晰。   “为什么。”裴延转过头来。   周达非依旧垂眸看着票根,“那样我们夙愿成真的日子就是同一天了。”   “庆祝起来性价比高。”   “.........”   “那你自己不想赢吗?”裴延问。   “想。”可能是看戏时掉了眼泪,周达非的嗓子有些哑,“我是要为电影事业奋斗终生的,”   “我想明年赢,后年赢,在未来久远漫长的岁月里赢。”   “但却唯独不是今天。”   剧场里响起提示音,灯光再次暗下。   周达非抬起头,仿佛借着黑暗的遮掩,才敢与裴延对视。   裴延若有所思地看着周达非,看他嘴唇翕动,眉间平坦。   “这一刻,我更想看到你梦想成真。”周达非说。   --------------------   说两件事。   1.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就是完结章,届时微博会抽奖。   2.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本会写沈醉,之后会放预收。   另外,我最近Final Week火葬场,已经有若干天没有在凌晨两点前睡过觉(。)评论看得可能不及时。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还是可以留言^_^我过几天考完慢慢写。 第148章 完结章   奥涅金散场后,回银云奖的路上,周达非才发现自己的微信爆了。   他有些奇怪,因为裴延跟主办方打过招呼。   “怎么了?”裴延正在开车。   周达非点开一看,全是林浅予发来的感叹号。   “.........”周达非抿了抿嘴,“没什么。”   “就是林浅予快疯了。”   “哦...”裴延这才想起来今天的主持人是林浅予,“她是不是担心我俩赶不回去?”   “你跟她说,投票前我们肯定能回去。”   周达非爬完林浅予一个人堆起的高楼大厦,笑了,“她不是担心这个。”   “她是感叹自己每次碰见我俩就职业滑铁卢。”   “.........”   裴延时间算得挺准。   他们回到银云奖典礼现场时,大银幕上正放到《有间咖啡店》的片尾。   「献给我挚爱的缪斯。」   “.........”   “.........”   作为嘉宾,裴延和周达非是第一批投票的。   一起消失了一个下午,周达非反倒无耻得坦荡了起来。他不再遮掩,跟裴延一起去投了票。   工作人员貌似并不惊讶,却有些无所适从。几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把自己塞进投票箱里。   “我投了你。”投完票出来后,裴延说。   “哦。好巧,”周达非面无表情道,“我也投了你。”   距离晚上的典礼还有些时间。   周达非去找自己的剧组了。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一下午,难免会有人心里忐忑。   裴延此刻也没拦着。他也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杨天这次也来了银云奖。此时他不在休息区域,而是和往常一样,去打探结果了。   相较之下,裴延反倒是最不关心这届银云奖结果的人。   自己赢了,当然高兴;   周达非赢了,更高兴;   其他两人赢了,也能接受——总比《蓝天之下》靠谱。   在周达非说出那句“我更想看到你梦想成真”时,裴延就已经摘得了追寻已久的月亮。   离典礼开始半小时左右,杨天回来了。   “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杨天说话毫无创意,“你想先听哪个?”   裴延翻了个白眼。   这还用猜?   显然是自己和周达非一个赢了,另一个输了。   “都不想听。”裴延说。   “啧,”杨天道,“好消息是最佳摄影和最佳编剧分别给了另两部电影,也就是说极大概率最佳导演在你和周达非中间诞生。”   “坏消息是...吸取上一届你阴阳怪气的教训,银云这次誓要把最佳导演的结果捂到最后。”   裴延:“.........”   “连林浅予都不知道。”杨天说。   和金翎奖时一样,裴延和周达非的座位隔得有些远。   只是这一次,他们坐在同一排。   今年银云奖将最佳导演放在典礼的最后揭晓。   确如杨天所言,另两部电影各得了一个奖:最佳摄影和最佳编剧。   周达非也入围了最佳编剧,但最终这个奖项被颁给了上午的第一部电影。   据说这个剧本,导演本人打磨了近十年,其中杂糅的残酷和温情非常现实又超脱现实,极为动人。   倒数第二个奖项是最佳男主角,又颁给了沈醉。   这不仅是他凭借《杀死羽毛》拿到的第二个影帝,也是他连着第二届获得银云奖最佳男主。   宣布结果时,杨天看了裴延一眼。   至此,四大入围影片中只有裴延的《有间咖啡店》颗粒无收。   这也同时说明,他是最可能获得最佳导演的。   沈醉发表完获奖感言下台后,舞台中央的林浅予似乎深吸了几口气。   “接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最佳导演。”林浅予是那种把国色天香长在脸上的人,她今天穿得比平时隆重些,像是来战斗的。   “在公布结果前,我先遵循旧例,问一下裴导的意见。”林浅予一本正经道。   台下哄堂大笑。   裴延:“.........”   “裴导今年投了谁啊?”林浅予问。   现场直播里的镜头比股价还敏感,大家都隐隐嗅到裴延这次有封神的迹象。霎时间,大屏幕切到裴延的特写,无数家媒体把长枪短炮对准了裴延。   裴延波澜不惊地掀起嘴角,“《杀死羽毛》。”   “为什么不投《有间咖啡店》呢?”林浅予假装疑惑,“是因为要献给你挚爱的缪斯吗?”   “.........”   现场再度哄堂大笑。   周达非脸颊有些发红。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缪斯”是谁,但林浅予肯定是知道的。   “这个...”裴延毫不扭捏,语出惊人,“林小姐不是认识我的缪斯吗,可以自己去问问他。”   现场瞬间静了下来。   《有间咖啡店》放映后,“挚爱的缪斯”就变成了今年银云的第一大八卦。   而裴延这句话,直接坐实了“挚爱的缪斯”是一个确切存在的人。   还同时把林浅予也拉下了水。   “行。待会儿我就发微信问。”林浅予见招拆招,趁势Cue流程,“那么为了我能尽快下班,我们现在就来揭晓最佳导演。”   “请看大屏幕。”   银云奖揭晓结果时,大屏幕会播放最终得主的精华片段。   众人屏息以待。   三秒后,屏幕缓缓渐进一行大字:   「献给我挚爱的缪斯」。   裴延:“.........”   周达非:“.........”   颁奖典礼是现场直播的,银云奖把片尾剪进精华片段,无异于把“缪斯”捅向大众。   毫无疑问的是,从这一刻起,“挚爱的缪斯”将成为本届银云最大八卦,带来源源不断的流量。   连裴延本人都没料到银云还有这种骚操作。   “裴导,你又投错了。”林浅予清了清嗓子,“开心吗。”   “......”裴延拿起话筒,“还行。”   “那上来领个奖呗?”林浅予摊开右手。   裴延随意一笑,起身时不经意地往周达非的方向瞥了眼。   此刻无数个镜头都对着裴延,这一瞥被实时投放在大屏幕上,转播了出去。   裴延走上舞台,林浅予站到一旁,请上评委会的老师给裴延颁奖。   这次给裴延颁奖的是电影圈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前辈,连夏儒森都要喊一句老师。   老前辈把奖杯递到裴延的手上,缓缓道,“这是你早就应该得到的荣誉。”   观众席静了下来,裴延抬起了头。   “拖到现在,有你的原因,也有别的原因。”老前辈脸上堆满皱纹,眼睛却很有神,“但庆幸的是,这些原因都迷途知返了。”   “谢谢老师。”裴延鞠了一躬,“我明白了。”   老前辈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裴导,”扶老前辈走下台后,林浅予回到舞台中央,开始采访裴延,“我记得您以前给我上过一课。”   “哦?”裴延说。   “当时我们讨论月亮与六便士,”林浅予说,“您说,别人无法评判你缺不缺六便士,别人也无法知道你的月亮是什么。”   “今天我就来问问,您现在还缺六便士吗?”林浅予不露痕迹地朝周达非看了眼,“您现在摘到月亮了吗?”   “林小姐问了个很好的问题。”裴延一颔首,站上领奖台,准备发表感言,“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因为今天,我终于拥有了我的月亮。当然,”裴延举起了奖杯,“我不是说它。”   “相信你们都知道,我拿过很多奖、也有过不少票房纪录,取得了很多成就。”裴延云淡风轻地进行恬不知耻发言。   “............”   “我也曾经沉迷其中,曾经沾沾自得,曾经恃才傲物;”裴延话锋一转,“是我的月亮,让我在一团迷雾中清醒。”   “他怎么让你清醒的?”林浅予抓住时机,果断发问。   台下,周达非感到心脏跳得有些厉害。   他总感觉裴延又要搞些大新闻。   “唔...”裴延想了想,“他打了我一拳。”   “.........”   “还骂过我不止一次。”   “.........”   “可比一切更重要的,是他本身。”裴延绕回了自己的话题,“我在此并不讳言,我的《有间咖啡店》就是献给他的。”   台下一片寂静,强光能照清每个人的神情。大家都在仰望舞台中央的裴延,仰望他的才华、他的成就,他不可一世的发言。   “靠这部电影拿下银云奖,”裴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是我有生以来最幸运的成就。”   “所以,”裴延认真了几分,“今天的舞台,对我不是领奖台,而是宣誓台。”   周达非微微紧起了眉。   裴延放下奖杯,昂首挺胸,下巴微扬,“我在这里,向我的月亮宣誓,我会为了电影事业奋斗终生。”   --------------------   呜呜呜完结了!   非常感谢一路看到这里的姐妹。这篇文不足之处甚多,但我很爱我笔下的人物,我对他们的故事充满了激情。   从我开始写到完结,这篇文横跨了我在国内面签到我来美国上学,它陪伴着我度过了很多“跌宕起伏”的日子。   我一直不敢告诉大家,这篇文其实一个字的存稿都没有(。)而且它的长度远远远远超出我的预期。很感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我才能六个月撑到现在,呈现了一个我爱的故事。   番外之后会掉落。新文也已经开了预收,有兴趣的可以去瞄一眼。   另外,微博(@Klaelvira)会有完结抽奖。有缘的话,我们下一个故事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