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第一仵作 作者:凤九幽   文案:   法医叶白汀穿成书里的娇少爷,腰细手软处处金贵,可惜娇少爷没有豪宅暖被,没有奴仆成群,做为犯官家属被抓进诏狱,眼看要咽气,视为亲哥的养兄一次都没来看过他,还举报证据‘大义灭亲’有功,官至刑部侍郎。   想活……似乎只有干老本行了。   验尸保命,破案立功,验尸破案,升官发财,北镇抚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快意恩仇……爽!   一年不到,锦衣卫连破奇案,刑部大理寺避其锋芒,朝廷格局更改,龙心大悦,赏赐指挥使的东西光单子就铺了满满一桌。东厂西厂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找到娇少爷,各自出招——   先生您看,咱们东厂伙食都是御膳房分出来的,住的是内务宫造的房子,使的是内务府发的好东西,您要愿意来,咱家万贯家产皆可与你分享!   先生您看,咱们西厂伙食是太皇太后娘娘分的,住的是前朝权臣的园子,使的是分给娘娘们的贡品,您要愿意来,别说家产了,咱家愿认您做干爹!   仇疑青解下绣春刀,把自家小仵作扛到房间,拉过软软小手放到自己衣襟绊扣上:家中厨子请自蜀地,夏日水榭有凉水亭,入冬屋里有地龙,床不大,但很软,你若愿留下——我就是你的。        主剧情破案,又爽又甜~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悬疑推理 穿书 爽文   主角:叶白汀,仇疑青 ┃ 配角:申姜,相子安,秦艽 ┃ 其它:破案   一句话简介:谈情破案,选我我超甜   立意:真相,永远不会被掩盖。 第1章 你会验尸?   京城往西,有个令人退避三舍,无人敢言之地,这里无有日月,无有阴晴,终年潮湿阴暗,一豆灯烛只能照亮脚前方寸,里面的人凭老鼠数量的多少,判断此刻是白天抑或黑夜。   时有小儿言唱:烛火巷东,人间幽冥,红尘三千丈,活鬼不见光——   诏狱,是一个进来了就出不去的地方。   “嚓……嚓……”   坠在腰间的钥匙串声响起,今天轮值的总旗开始巡视,申姜脚蹬皂靴,腰束铜扣,手中牛皮鞭柄不停敲打掌心,铜铃似的双目犀利扫向周遭。   “都别哼哼了,吵的老子头疼!”   “东北边角的墙面怎么回事?仗着黑上官看不到?给老子擦干净,现在,马上!”   “这犯人怎么有白面馍,拿走拿走,这么馋,小心以后没嘴吃!”   “这什么味——我艹,这都死了几天了还没拉走?快点处理了!”   随着他走过的路,狱卒们闷头小跑着办事。   申姜仍然嫌慢,冲着最后那个甩了一鞭:“最近什么情况心里没数么?新来的头儿是好惹的?一个个皮子都给老子绷紧了!头儿这会手上有案子,分不出功夫看咱们一眼,万一他老人家起了兴致,连老子带你们,个个的都得去刑房领罚!”   诏狱,是得天子诏令抓来的犯官,除非天子特赦,没出去的机会,皇城根脚下,发什么案子都不稀奇,每天都有新鲜事,今天还有人记着,要力查,要奔走,过段日子连相关人都忘了,人犯也就无人问津,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得耗在里头,这诏狱里头,迄今为止最长住客是三十七年。   有人的地方就有潜规则,锦衣卫够狠,只要你给钱,帮忙收拾里头的犯官不成问题,只要家属钱给够,也不是不可以通融,给犯官点照顾,他们甚至希望每个犯官都有仇人,有亲人,这样又能收拾,又能照顾,白饶两份钱。   得了钱,也能给自己赚个方便,诏狱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尸体怎么处理?全都自己来多费劲,之前谁花了银子,就顺便给谁报个信,言明什么时辰会扔到哪里,好方便人捡骨,至于你捡去是鞭尸泄愤还是好好安葬,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   犯官案子风头过去,没有风险的时候,亲属要敢进来,舍出身家买个探望机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守规矩,蒙着眼进,蒙着眼出,不看不听不惹事,速来速去。   源于诏狱各种骇人耸闻的故事,大部分犯官家属都只花钱买照顾,不敢亲自来,敢来的,就是真豁出去了……   一个半月前,新的指挥使上任,诏狱气氛也在一点点改变,每天来的人,说的话,都不一样,有些人能感觉出来,有些人什么都不知道,而从昨天起,氛围更加不对劲,凝肃与紧张,几乎每个小头目都不能免俗。   “什么?姓布的孙子要借地验尸?”申姜脸色突然大变,嘴里骂娘,“操!头儿忙案子,他跟着来什么劲?什么叫没准和头儿的案子有关系,我呸!不就是他自己的任务完不成会被罚,这种瓷也敢碰,要不要脸!”   “那咱们就拒了?”   “别,不用,”申姜冷笑一声,“那边停尸房满了,咱们要不借这个地方给他,他不得告咱们的状?让他来,就说里头没打扫干净呢,就这小片地方,爱验验,不验滚!”   诏狱往南,有专门的停尸房,仵作房,北镇抚司地盘大,不缺这点建设,但最近上头拎出来的案子特别多,那边尸满为患,人手也调不开,诏狱里有时为了吓唬犯人,或者犯人刚刚死在牢里,仵作过来就就地验了,停尸台也不缺,仵作布松良这个要求提的并不算过分,可谁叫他和申姜有仇呢?   布松良指使着人把尸体抬进来,放在停尸台上,看都不看申姜一眼,不和他打招呼,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捂着鼻子,面无表情的验看尸身。   诏狱不算安静,时有犯人忍受痛苦的呻吟,镣铐缠动的轻响,你能分辨出不同的脚步声,谁在消磨时间,谁在百无聊赖,谁匆匆经过将要离去……   是时候了。   从南往北的第二间牢房里,一个少年舔了舔唇,与脏兮兮小脸不同的,是一双灼灿明亮的眼睛,就是现在!   “五日前那个青衣新妇……好像走过来了。”   少年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很有些有气无力,右边牢房的邻居却没漏听,抓着把脏兮兮破烂烂,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扇子就冲到了门栏前:“哪呢哪呢?”   少年声音停了停,像休息了一阵,又像在回想:“她腰上似乎挂了枚鸽血玉,价值连城。”   左边牢房的邻居哼了一声,也迈步上前:“什么价值连城?上回怎么没见着?我不可能看错宝贝!”   很快,一个花了大价钱,遮了脸的妇人快步经过,被狱卒不怎么尊敬的往外送。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做着自以为的风流状:“啧啧,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小友年纪轻轻,眼光不错嘛。”   少年慢吞吞的从后面蹭到栏前,目光所触之处,却不是什么美人,而是远处的停尸台。   左边邻居嗤了一声:“到底是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什么品味?她腰上那玉算什么宝贝,手上带着的镯子水头还算稍稍能过眼。”   少年嗓子哑,声音也慢吞吞:“东西好,还是人美?”   右边扇子邻居插话:“当然是人美!”   左边嘲讽哼:“红颜转瞬枯骨,真宝万年留存。”   “花期就是因为短暂,才更值得欣赏珍惜!”   “反正都要死,只有珍宝能伴长眠。”   “庸俗!”   “愚蠢!”   两边邻居激情对线,开始还压着嗓子吵,外人不闻,少年就慢悠悠拱火,一时说珍宝比人贵,一时又说美人在侧佳,两边就越吵越凶,动静越来越大,反正牢里无别事,不如掐出个结果,终于……引来了人。   申姜过来就甩了一鞭子:“吵什么吵,想死直接说话!”   犯人们别的本事没有,在这里呆久了,认怂躲鞭技巧一流,左右两个邻居都没被抽着,一个战术性后仰就躲过了,齐齐闭嘴,谁都不说话。   安静之时,不远处仵作声音更加清晰:“……死者俯趴,背部无伤,酒味重成这样,大约饮醉了,被自己呕吐物呛到,窒息而死。”   “愚蠢。”少年沙哑的声音也很清晰。   申姜瞪眼:“你他娘的骂谁呢?”   这诏狱里头,竟然有人不怕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布松良已经继续说话:“……肋骨摔断,插入心肺,应该是快要呛死之时挣扎,不小心摔下楼,摔死了。”   少年声音沙哑低轻,却足够别人听的到:“不对。”   布松良:“……差不多可以了,此案没有凶手,全悉死者自作自受。”   少年叹:“大错特错。”   申姜眯了眼。   少年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过来:“想不想立功?”   申姜:“你懂验尸?”   “他让你很不爽吧?”少年看着远处的尸台,沙哑的声音透出两分精神,“验尸这么急,定是很紧要,上峰等着结果——想不想让他不爽?”   “让我看一眼尸体,我让你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申姜转头看看布松良,再低头看少年,这哪来的小子,这么大口气?   少年舔了舔唇,藏住眼底的光:“怎么,怕我跑了?这可是你的地盘,我这身板,插翅难飞……申总旗,你就这点胆儿?”   申姜看看左右,今天他轮值,手下五十人都在,想要干点私活还真是天时地利,没人知道,再回头——   姓布的已经书写验尸格目,人家在有个千户后台,这回再漂漂亮亮的把活儿干完,可就得往上走一走了,在外头,仵作是贱籍,上不得台面,在这北镇抚司,却是缺不得的人手,日子过得滋润不滋润,不看是不是贱籍,而是有没有功绩,被上司看在眼里……   他这总旗已经当了好几年,眼看要而立,再被人踩,爬不上去,那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申姜眼神锐利:“你要什么?”   少年眼帘微垂:“一碗米粥。”   申姜眼神微深,没说话,出去一趟,再回来,就是胸有成竹的自信了:“叶白汀是吧?等着!”   “要热的。”少年,也就是叶白汀没再说话,慢吞吞的蹭回墙角,眼睛微闭,也不知睡着了还是醒着。   良久,左边邻居眯了眼:“这小子……是不是利用了我们?”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慢条斯理:“您才瞧出来?”   视线在少年身上转了个圈,他低笑一声,还真是牢坐久了眼拙,竟没看出来,这小孩是个聪明人。   左边邻居回过味儿来:“他怎么知道随便使个小心机,别人就会答应?就凭他会验尸?”   右边邻居摇着扇子,意味深长:“所以说,不是什么小心机啊。”   左边邻居懒的想,最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要点肉,只要一碗清粥?这小子是不是傻?”   作者有话要说: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九》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法医学》,《洗冤集录》,以及度娘,作者非专业,为了行文效果多有夸张,请勿考据。新坑热乎,破案谈情,求求求收藏!!_(:зゝ∠)_ 第2章 精确死亡时间   叶白汀当然不傻,这么久没闻过肉味,怎会不馋?可这具身体太虚弱,贸然大鱼大肉,一定消受不了,得慢慢养。   米粥,有第一碗就会有第二碗第三碗,身体扛住了,鸡鸭鱼肉还会远吗?   他是一个现代法医,死后穿书,成了叶白汀。原书是架空小说,背景和明朝相似,名大昭朝,主角是先帝流落在民间的三皇子,讲的是他忍辱负重,蛰伏数年后回归朝堂,除奸臣,清政道,夺帝位,君临天下的故事,而叶白汀的义兄贺一鸣,就是这位三皇子的好友,一路帮了很多忙。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类掌天下权,卧美人膝的香艳故事,看都没看完,可他这穿的……委实不合时宜。   因这叶白汀,文一开篇就死了,整个故事没他什么事,就是个微不足道的背景介绍。   原主是个娇少爷,脸嫩手嫩哪里都嫩,是父母老来得的子,上头只有一个姐姐,全家人捧怕摔含怕化,宠的上天入地,宠成了个傻白甜。   傻白甜不是不好,小孩单纯善良,对世界充满爱心和期待,挺好的,如果家中一直顺遂,他或可平安到老,可祸事一来,大树倾倒,父亲突然下狱,不日身亡,娘亲心焦急病,跟着去了,要不是姐姐早早嫁去外地,怕也会被牵连。   忽逢大难,傻白甜少爷受不了刺激,这一段的记忆有些模糊,不知道父亲具体犯了什么罪,怎么家里突然成了这样,官方放出来的结果是贪污,数额巨大,最有力的证据是义兄贺一鸣举报的信件,私账,自己一家死的死,关的关,唯贺一鸣因‘大义灭亲’举报有功,升官做了刑部侍郎。   父亲早年无子,收养了失怙失恃的好友之子贺一鸣,一直以亲子待,觉得夺人子嗣不义,才只教养,没让他改名姓记入叶家族谱,律法上讲,两个人并不存在父子关系,也正好成就了贺一鸣的青云之路。   叶白汀不知事实真正如何,这具身体的父亲到底有没有罪,但贺一鸣不地道,却是板上钉钉。   踩着养父的血上位,诏狱里的傻白甜弟弟看都不看一眼,不管死活,这样的人是个好人?他不信。   可惜光占了条穿书的命,占不到一点便宜,原书剧情线起码在两年后,他这个炮灰出场就是死,想活,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机会……   这二十天,他一直在默默观察这个地方,这里的生存规则,狱卒进出规律,谁可以用,谁万万不能惹,哪里有机会……新上任的指挥使很有意思,一来就大刀阔斧,听闻上任第一天就杀了一堆人,诏狱地上的血洗了几天血腥味都没散,诏狱格局和规矩也有了很大变化,比如他牢房的位置,就从里边换到了外边,靠门口很近的位置。   可能是看他体弱,跑不了,用不着怎么操心?不过这也给了他机会,更多观察……这里从上到下没一个好惹的,想活着,想活的好,他找到的切入点,必须得一击即中!   诏狱里外气氛从昨夜起,变化的尤其明显,今天这具尸体非常重要,仵作布松良并不怎么喜欢这项工作,很多时候甚至不愿意上手,尸体上的衣服都让别人帮他解,可他有坚实有后台,今天轮值的总旗申姜和布松良有仇,但凡能让对方不好过的事,他基本都愿意干。   人,时机,气氛,都刚刚好,大牢深处还有个敢进来探视的妇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下一回不知什么时候,再不牢牢抓住,他傻吗?   申姜也觉得自己很聪明,回去翻阅了犯人卷宗,问了人,发现叶白汀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娇少爷,家人死绝,家产抄公,除了一个不知远嫁到哪找都找不着的姐姐,根本没旁的亲人,嗯,有个义兄,但这个义兄就是把他送进牢的人,别说照顾了,人巴不得他早点死在这里呢……   娇少爷要真有本事,他能混个功,要是不行,他把人弄死,根本没人会在意。   今儿个这事可不是他求着娇少爷,是娇少爷为了活命,为了那一碗米粥,必须得求他,必须得好好表现!划算的!   仵作房那边忙,布松良匆匆写完验状就回去了,尸体没立刻搬,说是稍后,最多一个时辰,停尸房就能腾出位置,到时着人再搬。   申姜一看这天时地利人和的,不搞点私货都对不起这运气,里外安排好,悄无声息的走到叶白汀牢门前:“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叶白汀抬头看了他一眼:“粥呢?”   申姜啧一声,把拎着的食盒递进去:“老子说过的话,会不算数?”   叶白汀捧起粥,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喝。   完全不像平时牢中伙食,又凉又腥,粥有些烫口,水汽氤氲了眉眼,上面一层薄薄的米油,入口微甜,清淡又熨贴,脾胃一顺,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喝完了没,快点!”   “……好了。”叶白汀慢条斯理的喝完一碗粥,斯文的擦了擦嘴角,“走吧。”   申姜拿出钥匙,打开牢房门,看着那位娇少爷慢吞吞站起,腰身细的一阵风就能吹折,一步一晃的走到门前,扶了了扶门框才站稳。   手挺小的,形状好看,指节纤细修长,指尖圆润有肉,看起来小小巧巧,很好捏的样子……就是有点脏。   “净手。”   “你说什么?”申姜看着停尸台前的娇少爷,有点没反应过来。   叶白汀微抬着手臂,神色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净手。”   申姜难以置信:“你让老子,打水伺候你?”   叶白汀:“申总旗打算帮我翻检尸身,脱死者的衣服?”   那绝计是不可能的,申姜嫌弃的挥挥手,让自己的小弟打盆水过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双有点脏的手干净起来,是什么样子……   “申总旗可看够了?”叶白汀洗干净手,拿帕子擦干,“某可要开始了。”   这一眼有点凶,淡淡扫过来,也不知怎的,特别有威慑力,申姜下意识挪开位置,退了两步才绷住,这娇少爷怎么回事?刚刚还弱的跟鸡仔似的,走路都费劲……怎么突然精气神十足,像会发光一样,眸底生异彩,眼梢敛神芒,整个人气势迸发!   这诏狱里……还有没被绝望和死气吞噬的犯人?   “死者男,身长七尺,体瘦,发散,衣乱,角膜重度浑浊,尸斑指压不变色,躯干两侧现腐败血管网……”叶白汀低头验看尸身,眉睫微扬,给出第一个判断,“死亡三日有余,确切的说——他死于九月十七凌晨,寅时。”   申姜第一反应是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外面消息进不了诏狱,就算之前布松良验尸笼统的给过死亡时间,也只是‘三五天’这样的字眼,他怎么知道死者死亡时间,还具体到连寅时都有?真的还是假的!   “很难么?”叶白汀不看也明白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多震惊,“验不出来,才该反思自己是不是技术不足。”   这具尸体粗粗一掠,有经验的仵作都能知道死亡至少三日,但法医的视野,应该要更开阔,比如——   “死者肩背衣服痕迹有异,微湿又干,凝点细小均匀,不是雨,不是雪,是霜降……”   申姜:“你怎知是霜?就不能是雨雪?”   叶白汀看傻子似的看他:“今日九月二十,尚未入冬,哪儿来的雪?京城近一月无雨,死者从哪沾到雨水?天上云层么?”   “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九月二十?不,不对,就算没雪,你怎么就知道外头没下过雨!”申姜更惊,诏狱里外守卫森严,难道这娇少爷跑出去过?不可能!   叶白汀闭了闭眼:“九日前,轮值狱卒李二冠告假去吃了趟酒席,回来说新妇貌丑无盐,新郎醉后仍不敢与友同厕,夫妻生活必定不协,实不该挑选‘十一’这样的单日子成婚,不吉利;三日前,换班守卫毛伍以自身当值经历编讲鬼故事,准确又细致的描述了前晚环境,霜于寅时降,卯时收,因是今秋第一场早霜,大家印象非常深刻,其后两日还调笑这秋霜是昙花一现,只来一晚便不来了,莫不是个羞羞答答的新嫁娘;昨日牢里放饭,有人动作慢了一点,被牢头赏了鞭子,说有粥喝就不错了,外头这个把月可没下雨,罚去矮牢讨天刑,别说新鲜干净的雨水沐不着,连碗馊粥都没的喝……”   九日前的婚期是九月十一,三日前一晚来了今秋首次有且唯一的霜降,历时不到两个时辰,京城近一月没有雨,死者衣服上湿了又干的痕迹只在后肩背,与前身衣服布料成鲜明对比——   所以死者死于九月十七寅……不是明摆着的事?   还用得着拿脑子想? 第3章 他杀   面对娇少爷一副理所当然,‘这么简单还用想’的脸,申姜有点迷,这个……真的很简单?   只一瞬他就摇了头,谁他娘没事记那么多啊!那布松良还是个仵作呢,不也没注意到这个,没验到这个寅时!   有理有据,这娇少爷没准真的行!天天在牢里头,还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日子,白天还是夜里,外头都有什么新鲜事……他是不是该管管狱卒们的纪律?   可他们锦衣卫本来就是有纪律的,到点轮值,职责分明,厚厚一本小册子,但有犯者,立刻拉下去罚军杖,新来的指挥使酷烈无情,规矩更严,他们都被管成孙子了,哪敢犯纪?狱卒也是人,干活的时候还不准人家开个玩笑聊个家长里短了?又没聊什么机密……   怪,就只能怪这小东西脑子太好使了。   申姜收起怠慢之心:“所以死者真是摔死的?”   叶白汀:“死者的确从高处摔落,肋骨骨折,但这是死后伤。”   “死后伤?”   “死者重重摔落在地,除却肺腑内伤,身体多处有划撞伤痕,其开放性出血划伤,皮下无出血红肿,无凝血现象,无痂皮,无组织收缩,是为死后伤。”   “那他……”   “机械性窒息。”叶白汀左手扶着死者面部,“面部略显青紫肿胀,尸斑暗紫红色,眼结膜下点状出血……概因于此。”   “窒息?”   申姜听不懂机械性三个字,窒息他可懂了:“所以真是憋死的?布松良那厮还说对了?他是酒醉不省人事,被自己呕吐出来的东西憋死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我说了,死者是机械性窒息。”   “鸡……什么鸡……”申姜瞪大了铜铃眼,“到底什么鸡儿窒息!”   叶白汀:“机械外力引发的窒息,如掐,勒,闷,扼,缢,吊……等,不一而足。”   申姜看了看尸体:“可他颈间没有勒痕。”   叶白汀轻轻捏开死者的嘴:“下唇咬伤,嘴角轻微挫裂,上下唇黏膜有硌垫伤,牙龈也有出血,细看脸部皮肤也有轻微的皮下出血点,口鼻处有不明显擦伤——死者绝非饮醉被自己呕吐物呛到,无意识摔下楼而死,他是被人闷死的!”   “可被闷死不可能不挣扎啊,”申姜指着死者的手,“他手上没有伤,指甲也很干净。”   “你看看他的脚。”   “脚?”   申姜视往下——死者穿着鞋,看不出脚上有什么伤,但是这双鞋穿的很歪。这是近来在京里颇为流行的小牛皮靴,料子有点硬,讲究造型好看,包裹性很强,不好穿也不好脱,如果不是很大力的挣扎过,光是直直的从楼上摔下来,不可能是这个扭曲度。   所以……死者还真的挣扎过了?   那为什么手上一点事没有?有谁挣扎是光动脚丫子不动手的?   “死者当时的确喝了酒,闻味道喝的不算少,醉不醉却两说,要是能解剖就好了……”叶白汀顿了一顿,扭头问申姜,“能解剖么?”   “解,解剖……你要剖尸?”申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当然不行!”   叶白汀不可置否,回过头:“可惜了,不然打开颅骨一定会发现脑血肿,证实我的验证。”   申姜吞了口口水:“你真敢啊?剖尸?”   叶白汀微笑:“某不才,最擅长的,便是这剖尸检验之法。”   申姜:……   “可惜手边没有工具,”叶白汀视线滑过正北方墙壁,那边大大小小的刑具挂了整整一墙,专门用来逼问口供,或恐吓犯人,“那边有几样倒是挺锋利,可暂为代替。”   申姜感觉后背有点凉:“叫你验尸呢,别说乱七八糟的,快点!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话音刚落,就见对方脸色一变——   “找到了!”   叶白汀翻检着死者头发,将一根橘红色的丝线展示给申姜看。   申姜看得清楚,丝线看上去是上好的绸料,颜色挺鲜亮:“所以?”   “这丝线和死者身上衣物,配饰皆不匹配,为何出现在他发间?”叶白汀眉睫舒展,眸底荡开月光亮银,“申总旗瞧这丝线,能想到什么?”   申姜看了看,看不出来。   叶白汀沉默片刻:“死者死在什么地方?环境如何?”   申姜:“他自己家,靠着侧门的小花园里,有个今年夏天才修起的小楼,装修华美,处处讲究,顶楼取名摘星台,是花钱最多的地方,据说他常一个人在顶楼望月独酌,环境极雅致,特别享受,谁知他会摔死在这楼下?”   叶白汀眼梢微垂:“所以这是一个清雅幽静之地,最宜望月饮酒,死者多次在上面一醉方休,夜里不下楼是常有之事——”   “不下楼又如何?”   “如今已有秋霜,白天就算了,夜里……不会冷么?饮醉了,就不知道自己找暖和的地方?”   申姜猛的拳砸掌心:“老子知道了,是被子!”   时人婚嫁,尤其有钱人,被面都是很讲究的,色以红为主,这样的橘红绸料,他见过不要太多,大多数用在被子上,还和现下情景很合:“他是被人裹着被子闷死的?”   所以手上才见不到什么挣扎痕迹,因为他被隔着被子裹住摁死了!   叶白汀又道:“这具尸体是抢来的吧?”   申姜一愣:“你怎么知道?”   又神了,神了,这娇少爷怎么连这都知道!   叶白汀:“这有何难?死者肤白净,衣着光鲜,皮肤较同龄人细致,一看家庭条件就不错,再观其右手,中指侧有茧,不是师爷也是官身,大半夜穿成这样,从容有余又纵情享受,我猜他肯定不会去偏僻没安全感的地方,就算是兴趣所致,爬山观景,也定有同伴,没有同伴,身边也一定会有下人,夜里出了意外,最晚第二天白天也会被发现,北镇抚司三天才得,可见是从别处抢过来的。”   申姜挺胸,颇有些自豪:“算你有眼光。”   在北镇抚司当差,别的不说,张扬是肯定张扬的,霸道是肯定霸道的,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断没有谁人敢跟他们硬杠让他们吃瘪!   叶白汀微微一笑。   他会此判断,当然不单单因为这个,死者的手被仔细验看过,蜷曲的角度有点不对,布松良验尸时十分嫌弃,碰都没碰死者的手,那这个细微角度的变化,只能来自前一个仵作,且前一个仵作必然也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手上没有挣扎痕迹这个问题……   申姜怎么看怎么觉得娇少爷这个笑容不对劲,还没看出点所以然来的时候,就见娇少爷把尸体裤子脱了!   手法迅速且干净利落!   “这玩意儿……也要看啊。”牛眼猛汉有那么一丝丝尴尬。   叶白汀脸色肃正:“当然。”   申姜就看到了辣眼睛的东西:“不过就是死人漏溺……有什么可看的?你可别觉得老子们没见过尸体,那些个吊死的,一半都要遗溺!”   叶白汀伸出两指拎起死者裤子,现出中间一小片灰白色不规则斑迹,成地图状,边缘明显,再看死者小腹,也有同样灰白色渍痕,形状却不似地图,有点像鳞片——   “申总旗管这个叫遗溺?”   申姜:……   这还真不是遗溺,这颜色这质地,是个成年男人都会觉得熟悉,这是米青斑!可——   “死人遗这个……也不算反常吧?”   “机械性窒息死亡,有一定概率会引发不同的生理反应,”叶白汀仔细验看尸身上痕迹,“可不由自主的遗和自发性的身寸,区别很大。”   触发机制不同,痕迹位置就不同,凶手的锁定方向更加不一样。   申姜:“反正肯定不是自己作死,是他杀,有个凶手,对吧?”   叶白汀点了点头。   死者瞳孔有点小,死亡时大概率伴有生理兴奋,不管死者死亡时是个什么状态,平时生活怎样心态,这种死法不可能是自己找刺激能完成的,一定是他杀! 第4章 死者一定有很在意的人   诏狱之内,无风无光,连烛火都是不会跳跃的,可面前这个少年,带着月光的皎洁与通透,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澄净的眸,似乎能震荡灵台,让人忘了这里是暗不见光的人间幽冥。   申姜更觉得自己这步没走错,没准一不小心,就能把案子破了,升官发财!验尸什么的不重要,死者兴不兴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是谁!   “是不是跟着丝线线索找,找到被子,就能锁定凶手了?”   “我觉得……大概没有凶手会把被子随时放在身边,”叶白汀摇了摇头,“你需去现场勘查,顺不顺利,找被子都是第一步。”   申姜想了想,也觉得有难度:“强盗杀了人都知道藏刀,凶手很可能会藏被子,这橘红丝线虽然贵,却不算稀缺,有点钱的人家都有,哪哪都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凭什么说某一条就是凶器?这个凶手多狡猾,犯罪现场都能伪装,骗过姓布的仵作说是自作自受,没有凶手,作为杀人凶器的被子当然要处理一下吧”   叶白汀:“这倒未必,杀人血衣易烧易弃,被子相对来说太大,怎么处理都很显眼,死者被闷死,看似全无痕迹,被子自然也安全了很多。”   “那老子怎么找?”申姜有点急,“怎么确定找到的就是行凶的那一条?”   叶白汀眉睫微敛:“血迹。”他指着死者嘴角处非常浅淡的撕裂伤,“再小的出血量也有痕迹,那条被子上,一定有很容易被忽略的血渍。”   申姜摸了摸下巴:“行吧,老子就去找找这被子!”   叶白汀又问:“死者平日以何为生,爱好什么,在外名声怎样?”   申姜:“死者叫梁维,是个六品小官,督粮转运使,名下有布行生意,早年是孤儿,没家世没背景,一路爬到这个位置,绝对是能力超群,就现在的家财,都够儿孙霍霍几辈子了,可惜他无儿无女,更别说孙子了,偌大的家财,怕是都得便宜小老婆们了。”   叶白汀:“小老婆们?”   申姜:“你不问爱好吗?他的爱好就三样,一是布,二是酒,三是小老婆,做着督粮转运使,却没做粮食生意,偏对布料颇有研究,铺子光京城就开了十来家,万贯家财都从这里赚的,没事就好品品酒,那些大小粮商想找他走门路,送好酒一定不出错,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有钱,有点小权,色当然也免不了俗,这几年,年年都要纳两三个小老婆,玩腻了,就或卖或送换出去,是以这方面,名声不太好。”   叶白汀:“照他这个纳法,怕是不好讨良家女吧?”   “可不是怎的?”申姜一脸‘你可算说着了’,“谁家再穷,也不带这么卖闺女的,他那后院乌烟瘴气,什么红牌窑姐都有,明明人长得还行,也是官身,到现在,也没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看得上他,能正正经经的娶房妻室。”   叶白汀长睫微垂,沉吟片刻:“所以他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和小妾全无感情?还是花花公子,对女子真情实感,只是容易移情别恋?”   申姜:“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外人眼里,小老婆于他,不如美酒,美酒于他,不如布匹及生意。”   所以这是个事业心很强,爱财爱酒的男人……   “他身边就没有特别亲近,特别信赖和依靠的人?”   “大约……”申姜想了很久,摇头,“还真没有。”   叶白汀眼睫微动:“不,他一定有。”   “啊?”   “辛苦申总旗去勘察现场,走访死者社会关系,凶手,一定是死者非常喜欢的人。”   “啥?”申姜不懂,怎么话题突然就跳成了这样,“为什么?”   叶白汀指着死者身上衣服:“穿成这样,一定是精心打扮过的,寅夜小酌,你觉得他是想自己享受?”   申姜:“不然呢?都说了他喜欢在楼顶赏夜景啊。”   叶白汀摇了摇头:“别的时候,我不多言,只说死者遇害这一夜,我问你,申总旗,如果你某天想一个人安安静静,享受惬意,不被打扰,是不是最放松的状态?”   申姜点了点头:“那必然是。”   叶白汀:“你在最放松,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穿这样的靴子,系这样的腰带?”   申姜仍然不懂:“挺好看啊。”   叶白汀叹了口气:“这是在夜里,万籁俱静,无事打扰,若欲一人饮酒独醉,比如我,会换上最舒服的睡衫,它可以是棉可以是麻,但一定足够柔软,我不想被任何东西束缚,不管什么腰带,袜子都懒得穿,更不要说鞋——死者的穿着,华丽庄重,足够显身材却并不舒适,精心打扮,他是要给人看的。”   申姜铜铃眼立刻瞪圆:“你的意思是……当时有第二个人在场?”   叶白汀:……   他看申姜的眼神宛如看一个傻子:“不是说了,此案有凶手?”   “可谁知道凶手还能和死者一起饮酒呢?”申姜想想随尸体来的卷宗,“当时现场只有一个酒盅的!”   叶白汀:“所以总旗大人,仔仔细细去重新勘察一遍现场,找找凶案发生点,问问附近供吧,死者一定有一个放在心上,非常在意的人……”   申姜听着听着,真有点服了,这娇少爷委实不一般,随便验个尸,线索就拎出了这么多个,哪一边哪一边都是方向,他怕不是真要立功了!   “应该……没到一盏茶?”   叶白汀该说的都说了,能验的也验了,垂了眸,仔仔细细将覆尸布拉上,盖住死者身体,往水盆架子走两步,慢吞吞净手。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验完尸的娇少爷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的弱书生,什么清亮的眼,眼里的光,睿智灵通的气质,都没了,嗓子也可见的沙哑,再不复前番提神醒脑的锐利,细腰纤腿小嫩手,走一步颤巍巍,走两步就得扶墙,一阵风就能吹折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会死。   申姜:……   “之前说好的……”娇少爷扶着墙走几步,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突然停住。   “米粥是吧?每天给你两顿,一顿两碗——怎么样,老子是不是很大方?”申姜摸着下巴,笑的恶劣又邪气,“不过一共几天嘛,就得看少爷的帮忙有多大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安安静静的,往自己牢房的方向走。   申姜锁了他的牢门,前脚刚走,后脚牢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口哨声,全部冲着叶白汀,‘左邻右舍’都很兴奋,对他感兴趣的,纯粹起哄的,带着恶意的,污秽肮脏的视线……都往他身上扫来。   “呦,小弟弟很能干嘛,总旗亲自给你开门关门呢!”   “今天能干,明天就‘能干’,没想到总旗好这口……就是脏了点,下不去嘴啊。”   “嘿嘿……今天下不去嘴,明天可没准,这小腰长的很可以……”   叶白汀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那双用清水洗过的手,成了众矢之的,白嫩的,纤细的,柔软的,温暖的……皮肤,这里头多久没见过了?   而且这个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出不去的犯人。   想想就让人亢奋!   对面牢住着一个八尺壮汉,络腮胡子,脸上有疤,满眼凶光,每隔几天都会拖出去被行一回刑,三个多月了还没死,一看就很不好惹,所有人里,他投过来的视线最放肆,最露骨。   “掀死人衣服,看死人鸡儿,就为了碗米粥,丢不丢人?”他粗鲁的往前挺了两下胯,怪笑着,“不如跟了哥哥,哥哥给你肉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多久吃多久哟。”   “哈哈哈噫——”   笑声伴着口哨,‘街坊们’一起起哄,以为一定能把小孩臊哭了,没想到人家开口了。   “我用自己本事谋生,有什么丢人的?”叶白汀慢条斯理睨了对面一眼,“倒是你娘,在家一定经常哭。”   疤脸壮汉眯眼:“你说什么?”   叶白汀:“粮食很珍贵,实在不应该浪费。”   空气瞬间沉默,大家有点不太懂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人老娘可怜,浪费粮食养出这么个玩意儿没人给养老送终?可又觉得气氛不大像……   “噗——”   安静环境里,叶白汀右边邻居笑声尤其明显,‘刷’一声抖开那柄脏兮兮的扇子:“人丑就少出风头,省得别人看到这张脸就吃不下饭,吃完看到这张脸立马就吐出来……这位仁兄相貌的确鬼斧神工,不怎么适胃口啊。”   众:……   所以这小孩是在骂别人丑吗!不但没有臊哭,没有转移话题,还直接攻击了——少说这种骚话,爷不怕,怪只怪你太丑,爷不想玩。   这他妈以后还怎么调戏!   “都关诏狱来了,还比丢不丢人这种事——你丢不丢人?”   右边邻居优雅的摇着扇子,攻击完别人,又看叶白汀:“不过小兄弟,你不厚道啊,白饶邻居人情了?那热粥,是不是得分我点?”   叶白汀:……   左边邻居也想起‘被坑帮忙’这件事:“对,这粥也有我一份!”   生怕叶白汀不答应,他立刻扬声吼对面的疤脸壮汉:“你!对就是你!脸转过去!多久没喝过热粥了,老子不想吐!”   疤脸壮汉瞪眼,眼看要豁一下站起来,这边手腕一动,也不知怎么做到的,一颗小泥丸‘咻’的射过来,刚好擦过他的脸,打在后面墙上,砸出一颗浅浅小坑!   疤脸壮汉没屁放,憋屈的坐回去,转了身。   别人动作太快,光线也太暗,牢里众人没明白,不理解疤脸壮汉怎么就怂了,立刻起哄。   左边邻居撩了撩打络的头发,看叶白汀:“粥,有我一份。”   叶白汀:……   没想到在这诏狱,他两碗热粥的身价,竟也能兼济天下了。 第5章 一个娇少爷,看过几具   牢房里的热闹闹不了太久,想闹也有心无力,天天暗无天日关着,有一顿没一顿的馊饭吃着,能活就不错了,还想有精神头闹?   唯二两个有点精神的,就是叶白汀的左右邻居。   因为一份热粥的憧憬,左边邻居屈指敲了敲木栏,指指头顶,友好的提醒叶白汀:“这边刚换了头儿,浪出这么大动静,你就不怕?”   叶白汀知道他说的是谁,能让诏狱内外如临大敌的,除了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没有别人。   原书里,仇疑青是阻止衍王上位最重要的反派,武功高强,招式诡谲,冷血无情,杀人无数,几乎没有任何爱好,不沾酒色财气,身边连个伺候的通房都没有,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冒出来的,仿佛他生来就没有任何欲望,唯一喜欢的就是杀人,普通人杀起来太简单,没意思,没挑战性,也不够爽,他喜欢杀高官,有理有据的杀,让别人挑不出毛病……越厉害的人,他越是盯的紧,像盯住了猎物的狼,要不是半道死了,没准最后连皇宫都敢端。   这本书很长,但不是自己的菜,叶白汀跳着看了一些,故事细节走向知道的有限,独独对这位北镇府司的掌管者记忆深刻,仇疑青长相俊美,睿智无双,城府之深无人可及,别人走一步看三步,他或许看出十几二十步去,但凡想做的事,无有不成功,但凡想算计谁,无人逃得了,是以死了之后,评论区掀起巨大波澜,所有人都觉得不合理,这样一个位居高位,聪明的不行,身手天下第一的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死?   叶白汀对自己的小手段认知清楚,哄得了申姜那样的小头领,哄不了这位指挥使,诏狱是北镇抚司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只要仇疑青想,就能什么都知道。   他幽幽一叹:“所以……得在他知道前,动静闹得更大。”   左边邻居:……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想找死?”   “你个核桃仁大的脑子,懂什么,”右边邻居眸底闪过一道隐芒,扇子刷一声合起,敲打着掌心,声音悠悠长长,“好生想想,在这诏狱里,什么样的犯人能闹出大动静?”   那必然得是厉害的犯人,身手好使都不管用,四外守卫森严,还都是锦衣卫好手,任你武功再高都难飞出天去,得有脑子,脑子越好使,动静才越能闹大,而一般脑子好使到这种地步的人,都是值得笼络收服的人。   这位娇少爷本事不一般,他会验尸,仵作之技上不得台面,他却能以这一技之长,翻出巨大水花,不为逃出去,只为破案,北镇府司主要干什么,不就是关人审人,查出证据杀人抄家的事?   这个一技之长越长,越能帮忙验尸查案,就越不可替代。   得到仇疑青的眼神,可比这申总旗强太多了。   这不是傻,这是所谋深远啊。   手里扇子开开合合,右边邻居眼神微深:“小兄弟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嘛。”   安静良久,才有叶白汀微哑的声音传来:“我不但胆子大,本事也很大。”   右边邻居手一顿,笑了一声,眼神更深:“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叶白汀:“那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楚。”   ……   申姜从诏狱出来,就去了梁维的家。   几碗热粥的代价,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成本太小,太容易,他也不觉得叶白汀敢骗他,一个没父母没后台没人要,甚至那副小身板,没几天活头的样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就给他这个机会,要是不行,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对,在他心里,他不是急着立功,想要破案需要帮忙的人,叶白汀才是必须得证明自己有用,才能活着的那个!   家主死了,梁家宅子肯定是有点乱的,偏院已经拦了起来,下人们很警惕,不让进,申姜掏出锦衣卫的牌子一亮,所有人闭嘴让开,一路畅通。   申姜先看了看楼下,梁维尸体发现的地方,血迹没有清理,已经发黑发暗……仔细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他推门进厅,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到楼顶。   整栋小楼从上到下都十分精致,雕梁画栋,轻纱微摇,珠帘曼卷,矮几是漂亮的鸡翅木,坐垫绣了富贵的牡丹,正中间方方正正的长毛毯,不知道费了多少兽皮缝制,长榻软枕小毯鎏金小炉,用得到的用不到的,不一而足。   总旗大人第一时间当然是找被子,橘红绸面的被子……还真有!不只一条!   申姜:……   大意了,这种富贵地方,该有的东西怎么会不配齐,第一场秋霜都下了,主人晚上要呆的地方当然会有被子,也不会仅仅一条。   不过娇少爷说了,杀人的被子上,一定有血!   他立刻把榻边叠得整齐的几床被子摊开,一条一条,仔细检查——   还真他娘有!   中间这一床锦被,被面橘红绸,绣了牡丹,被里是雪白的棉布,棉布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有,可这被面上牡丹再好看,再红火再富贵,仔细看一看,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靠斜边花蕊的地方,有一抹血渍!   果然,被子这种凶器凶手不会随身带着走,也不好扔掉……   再往地上找,申姜这次尤其仔细,又发现了新痕迹,长毛毯靠桌角的位置,有小半个鞋印,和死者脚上的鞋相符,不是挣扎力气过大,不可能印的这么深!   所以死者是被摁在地上捂死的!   得亏是天气冷了,地上铺上了长毛毯,不然这种痕迹都不会留下……   一条两条都被娇少爷说中了,其它的肯定也对!申姜不再怀疑,顺着叶白汀提醒的方向,开始寻访问供,死者平日同谁接近比较多,信任比较多,谁在死者这里尤其有面子……   管家,师爷,小妾,下人,铺子里掌柜,一个个问过去,却没有太清晰的指向,口供里最清楚的结论就是——死者脾气不好。   而且这梁家像是遭了贼了,多处都有被翻挑的痕迹,尤其是书房,看起来像被顺了多少遍……   走这走那,再回梁家,一整天忙碌下来,已是暮色四合。申姜有新的发现,也有新的疑问,有点想不通,准备回去再问问娇少爷。   刚出梁家大门,就看到了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细眉长眼,圆领青色官袍,大袖敞口,乌角革带,黑纱幞头,不就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牢里那位娇少爷的义兄,贺一鸣?   梁维的案子,还是从他手上抢的呢。   贺一鸣显然也没料到会撞上锦衣卫,一怔之下,长长眼梢已经凝了下来:“夜至而动,果然是你们锦衣卫的风格。”   这看似平静实则嘲讽的语气,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什么东西见不得光,只能晚上行动?自然是那鼠辈。   “哟,刑部还没放弃这个案子呢?”申姜嗤了一声,也阴阳怪气,“不服气往上头申诉啊,不敢走文书,不敢跟我们指挥使硬刚,人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人后偷偷摸摸趁夜过来看——贺大人此举,着实像那绑不住男人心,没胆气舍不得扔了可能有前程的男人,没勇气自己努力,又没脸见不得正房的外室呢。”   “你——有辱斯文!”   贺一鸣甩了袖子,清高又傲慢的走了。   “呸!”   申姜在他背后啐了一口浓痰,最看这种装逼的人不顺眼,自己屁股下一堆屎,还笑话别人脏,京城里这几个月,最有辱斯文的难道不是你贺一鸣?亲手把养大自己的义父送进死牢,害得人家破人亡,因这事得了利的人夸你一句‘大义灭亲’,你就真的大义灭亲了?   跟他一比,牢里的娇少爷可爱多了。   可惜可爱的人不一定命好,这对兄弟往年也曾是京城里的佳话,如今境遇嘛——算了,比不得。   正好路过糕点铺,申姜难得起了点良心,拣最便宜的米糕买了两块,揣到怀里,回北镇抚司。   还没走到诏狱,就被人拦下了,正是相看两相厌的仵作,布松良。   布松良面色极为不善,揣着袖子,抬着下巴,脸色似傲慢又似威胁:“你在查梁维的案子?”   申姜眼珠一转,明白了,这是找场子来了。但他不怕,他的确违规操作了,可没出什么差错,按小册子最多罚个两鞭,你布松良可是验尸出了大错呢,你敢跟谁告状?   “怎么着,布先生急了?”   “我说了死者是自作自受,没有凶手,你为什么要插手!”布松良用真实表情肯定了对方猜测,他就是急了。   申姜挖了挖耳朵,散散漫漫:“看不惯喽。”   布松良沉下声音:“你就不怕——”   “你那个千户亲戚是吧?我可怕死了,”申姜阴着脸,“仗着这个,你搞了我几回?我告诉你姓布的,这回我还偏要插手了,立了功,我搞死你!不,我立不立功还无所谓了,搞了你我就爽!”   布松良往前一步,眼神阴阴:“你不会真以为,一个不知道哪蹦出来的小子,能帮了你吧?仵作行可是吃经验的,他才几岁?一个娇少爷,看过几具尸?你确定他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么?”   申姜心头一跳。   他怎会没有怀疑?让叶白汀看尸,是他一时冲动,当时姓布的在,他没经住激,但人都放出来了,后悔也得硬着头皮过一遭,且之后验完尸给完方向,今天一天的亲历结果——   有些人就是行,比某些只爱钻营的人厉害多了!   “你这么有信心不会输,还着什么急?”申姜笑了,“你想告状,就告去,想拦就动手,看看能不能拦得住,干不了,拦不住,就乖乖蹲墙角祈祷,老子要是心情好,赏你个全尸!”   他话说完,推开布松良就走,进了诏狱门,摸了摸胸口,往叶白汀的牢门走去。   也不知道这米糕……合不合娇少爷胃口? 第6章 可怕的锦衣卫指挥使   叶白汀看到白白的米糕时,眼神怔忡了一瞬。   往前推一个月,这种最普通的东西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今时今刻,确是难得珍贵的美味和享受……   他很珍惜的咬了一小口,味蕾爆发的清甜激发出心底所有野望——他要出去,他要自由,他要吃到更多!   申姜看着娇少爷小仓鼠一样鼓起的脸颊,也很满意:“若你能让老子破了这个案子,升官发财,老子给你更多。”   “你去了梁家?”叶白汀问他,“找到被子没有?”   申姜:“找到了,橘红锦被,绣着牡丹花,牡丹花蕊处有血迹,桌角内侧长毛毯上有死者挣扎过的半个鞋印,凶手的确用被子闷死了死者,就在楼顶的地上。”   叶白汀:“亲近的人呢?”   “没有,”说起这个申姜就不满意了,“梁维脾气不好,还多疑,身边根本没有太亲近的人,也没有对谁特别信任,他的小妾睡完了就得走,从不同榻过夜,管家管的是家里鸡皮蒜毛的小事,铺子里掌柜几乎就是个账房先生,所有重要的事,他都自己一个人把着,对所有人的态度都一样,根本没有必须得换华服赴约,放在心尖上的人。”   “不可能啊……”死者把人藏起来了?有点意思啊。   申姜:“他家里还遭过几波贼,书房翻的乱七八糟,管家说家财丰遭人觊觎,好在家主建了地下银库,才没多少损失。”   “银库你去看了?”   “看了,还以为多大呢,也就藏藏他家那点家财。”申姜分析,“梁维是家主,一个人挣下这份家业,这一死,可不招人惦记?他没有族人,又无儿无女,后院小妾前院下人们都慌了神,各找出路,可不得把财产偷一偷分一分?”   表面看不出亲近的人,家里遭了贼,真正财产又没丢多少……   叶白汀沉吟:“死者近来情绪是不是有点不对?”   申姜一脸‘你怎么又知道’:“都说他更疑神疑鬼了,同僚的饭局都不去了,在家酒却喝的更凶,今年不是丰年,各地税赋不足,他这个转运使……有烦恼也应该。”   公务上有麻烦,可能会被问责,可能需要挡刀,家中屡次遭贼,书房翻的最厉害……   申姜说了一通话,得不到回答:“你走什么神,说话啊!”   叶白汀却问他:“布松良为什么着急验这具尸体,一时三刻都等不着?”   申姜被他问的一愣:“上头催着要啊。”   “停尸房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在忙,为什么偏偏这一具尸体等不得,借牢房的地方也得立刻给结果?”   “这老子哪儿知道?”   “上头催要结果,却没有非常重视命案真相,派专人来细致侦查……”叶白汀眯了眼,“死者是谁杀的不重要,与他有关的东西才重要。”   申姜瞪大了铜铃眼:“啊?”   叶白汀眸底微光敛:“梁维藏了一样很紧要的东西,你们这的头儿想要,可人死了,不知道往哪里找,验尸结果催的紧,是想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线索!”   “啥玩意儿?”申姜转不过弯来,话题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这娇少爷从哪得出的结论,死者身上藏了什么东西么?藏在哪了?   刚要一个一个问清楚,就听到了身后有声音。   至少五人以上的脚步声,镣铐,锁链,沉重的尸体被人拖在地上走……是熟悉的,也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血腥味扩散,尖锐的铁锈,带着温热的熏人,还是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也许才刚刚咽气。   申姜后背一凛,大着胆子往后睨了一眼,差点没吓破胆。   来人宽肩长腿,俊颜高鼻,一双剑眉凌云,一双墨目点漆,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着飞鱼服,长皂靴,彩织云肩,箭袖轻摆,革带绦环,身形昂藏夺目,似出鞘剑锋,寒光凛冽,让人不敢直视,不是指挥使仇疑青是谁!   仇疑青背后,两个锦衣卫拖着一具尸体,乱发覆面,看不出是谁,地上长长一道血痕,殷红又刺激。   申姜心弦绷紧,大手一伸,抢过了叶白汀手里的米糕!   叶白汀:……   申姜扑通一声,迎着仇疑青的方向跪了下去。   仇疑青身高腿长,不过两息,走至牢前,墨黑瞳仁往下一撇,声音冽如冬日寒冰:“下跪何人?”   “属下申姜,是今日轮值总旗,见过指挥使!”   牢里光线暗,申姜寻思着,刚刚抢东西的动作,指挥使可能没见着,可现在他要藏,却是藏不住,捧着米糕的手抖了抖:“属下……属下在排,排查,牢里各处可有隐患。”   仇疑青溱黑瞳仁下移,扫过米糕,声音更冷,如刀锋刮骨:“排查?”   申姜跪在地上,满头的汗,一动都不敢动,心说天要亡我……指挥使瞧着心情不大好啊!   叶白汀是犯人,跪不跪的,没谁管,只要乖乖的不动就行,好歹申姜是他选中的冤大头,已经开了头,中间不好换,他便动作慢吞吞的,拉了拉自己的衣角。   他这个提示给的很隐晦,动作幅度也很小,别人不会注意,申姜头磕在地上的视角却很方便,那双洗干净的白白小手实在招眼,他一下子就看到了。   拉衣角……什么意思?   衣服……布……布松良?   申姜立刻有了思路:“回指挥使,今日晨间仵作房来了具新尸,仵作布松良查验,说是死者醉酒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即将死亡,挣扎之际不小心摔下楼,肋骨戳穿心肺而死,不存在凶手,可死者分别面色紫青,口鼻有出血点,唇角撕裂,舌尖有伤,黏膜破损,像是窒息而死,属下觉得有异,思来想去不对,立刻去排查了!”   仇疑青:“哦?”   申姜不敢让领导等久,立刻给出结论:“属下走访死者死亡现场,发现一床橘红锦被,丝线同死者发间遗留的一致,其绣牡丹花花蕊处留有血迹,地上地毯与桌角内侧,不易察之处,有死者挣扎留下的半个脚印,死者明明是被人捂死的!”   “三日前有今年第一场秋霜,寅时起卯时末,死者俯趴于地,背部衣料有湿了又干的痕迹,前身没有,明显就是死在寅时霜降之前,这种时间点,死者还衣物华丽,收拾的很端正,明显不是一人饮酒,他在等一个很重要,内心非常期待的人,可属下今日走访问供,找不到这个人的信息……属下心中思绪万千,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还,还忘了正吃着米糕……请指挥使责罚!”   申姜心脏猛跳着,又是拖布松良下水,又是将叶白汀分析过的信息又快又急的说出来,试图以这点功劳对冲‘不专心工作还吃米糕’的行为,顺便转移点指挥使注意力,别让指挥使注意到叶白汀。   这个瞬间无比漫长,申姜感觉自己死了活了无数回,才等到指挥使的声音——   “你想查这个案子?”   话音仍然凛冽,申姜却头皮一松,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这是有戏,领导允许他将功折罪呢!   他本没想着要破案,就是机会突然到眼前了,能搞到点功劳就搞到点功劳,搞不到就收拾了这娇少爷,全当一切没发生过,可到现在这份上,指挥使都这么问了,他就是编,也得编点漂亮话:“属下不才,愿肝脑涂地,为指挥使分忧!”   “很好。”   仇疑青越过他:“三日内无有进展,军杖百。”   随着他的脚步,锦衣卫下属拖着死透了的尸体跟随,地上血痕拉长,伴着诏狱永远晦暗的光线,腐朽的死气,很是惊悚。   一行人背影消失,申姜腰力一卸,整个人瘫软在地。   “军杖百……”   娘哟,锦衣卫的军杖,一百可是能打死人的!   “叫你嘴贱!”申姜抽了自己个耳光,要不是他非要大言不惭,编瞎话献媚,也不至于接这么个烫手山芋!   可又一想,方才的情景,除了往前冲,他能有什么法子?他这是彻底的卷进去,被拉下水了!   申姜眯眼,看向叶白汀的视线像要吃人,就是这个小王八蛋,要不是他撺掇,自己怎么会想瞎了心,觉得自己一准能立功,冲着往前去!   叶白汀却勾起唇角:“一桶热水。”   申姜:“嗯?”   叶白汀慢吞吞把肩上打缕的头发拂开:“再不洗澡,脑子转不动。”   申姜难以置信:“你在跟老子谈条件?这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洗澡!”   叶白汀展颜一笑,竟生了一对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如春光湖畔,因有眼底嫩嫩卧蚕映衬,一点都不轻浮,反倒格外纯真清隽。   “被领导记住,难道不是好事?”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桶热水,我让你升官发财。”   申姜牙齿磨得咯咯响,这小王八蛋一准没憋什么好屁,他已经上了一回当了,这回断不能答应!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收回手:“申总旗想清楚了,同我合作,升官发财,不合作,可就要丧命了——机会我能给你,便能给别人,你确定放弃?” 第7章 狱中洗白白   申姜憋屈的牙疼,瞪仇人一样瞪着牢里的小王八蛋,可怎么琢磨,这机会都不能放弃。   指挥使的话已经下来了,断不可能更改,他只是个总旗,在诏狱里头吆五喝六,耍耍威风,在外头本事不显,真要有本事,也不至于到今日还是个总旗,他不精于查案,手底兄弟们的脑子也不够看,头儿限时三天要结果,没这小王八蛋,一准得栽。   那可是军杖一百啊!会死人的!   再说前头他已经为这个案子付出了精力和时间,还亲自看了案发现场,走访问供,现在放弃也太亏了!   可这小王八蛋也不能不治,心眼太坏了!   申姜不想在小王八蛋面前认怂,太折面子,又不能硬气的转身就走说爷用不着你,眼珠子一转,抬起从对方手里抢过来的白软米糕,重重扔在了地上。   顿时五马分尸粉身碎骨!   他还大脚踏上去,狠狠碾了碾——面部狰狞,神色狠辣!   看到了么?扔了都不给你!   叶白汀:……   左右邻居:……   浪费粮食可耻!农民伯伯会哭的!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悲愤的泪水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了出来……   申姜爽了,抱着胳膊,大马金刀的站在牢门前,眼角斜睨:“你想要热水,行啊,老子还可以搭你一身粗布衣,热粥照之前约定,一口都不少你的,可你再想要别的,没门!”   他微微前倾,一口白牙阴森:“你乖乖的听话,助老子升官发财,老子让你有好日子,敢再起小心眼害老子——老子就是要死,也先掐死你陪葬!”   叶白汀视线滑过地上已看不出颜色的烂米糕,说话仍然慢吞吞:“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废话就不必了,我这里有几个提示,总旗要不要听听?”   又有新东西了?那当然是要听的。   申姜站直,迅速那眼角撇了撇四周,这个点是提犯人行刑问话的时间,小王八蛋牢房位置不错,挺清静,除了左右邻居没别人,丢不了什么人。   他清咳一声,抬起下巴,一脸‘既然你求了我就随便听听’的纡尊降贵:“说吧。”   叶白汀舔了舔唇:“指挥使原话是三日内没有进展,军杖百。”   申姜瞪眼:“老子耳朵不聋!”重复这个有什么意思,吓唬他吗!   叶白汀:“有进展和破案是两回事,破案是客观事实,‘有进展’是主观判断,也就是说,三日之内,只要你拿出来的东西让指挥使满意,就不会挨板子。”   申姜愣了一下,对哦,头儿只说给他三天时间,让他查案,又没说必须得三天之内把案子破了!就是嘛,指挥使大人爱民如子,怎么可能舍得手下起早贪黑战战兢兢,一定是在吓唬他……个屁!   地上的血痕还新鲜着呢!仇疑青刚上任就血洗诏狱,整个北镇抚司顺了个个,规矩史上最严,人怕什么?人谁不敢杀?他一个小小总旗,是长得比大姑娘俊俏妖娆,还是伺候的比大太监小意殷勤,仇疑青会舍不得?   ‘让他满意’这四个字就是大问题!谁知道他怎么能满意啊!回头要是不满意,把这小王八蛋洗剥干净送过去有用吗!   叶白汀怜悯地看着他的大脑瓜:“我之前说了,梁维一案,于你们领导而言,凶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东西。”   申姜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对,头儿出现前,你说了句话来着……死者藏了一样东西,很紧要?”   叶白汀微微颌首。   申姜还是暴躁:“可人死都死了,老子去哪里找!”他抓着牢门栏杆,瞪叶白汀,“第二个提示呢?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叶白仍然慢吞吞:“一个孤儿,仅凭自己闯下这么大一份家业,脑子必定好使,转运使涉粮米,是肥差,个中油水不足为外人道,死者位置坐得稳,几年不变,必对各种麻烦处理游刃有余,他聪明,谨慎,你想想,如果有一样东西至关重要,涉及性命,他会不会轻易交与别人?”   申姜摇头:“当然不会……可你也说过,这天晚上约酒之人对他很重要,他信任且期待,好感很足。”   “这就是第三个提示了,”叶白汀眼睛很亮,“约了人来,目的是为了交托这样东西么?你细看死者当时表现,衣着,状态,情绪,他约人饮酒,是为寄情享受,还是遇到了危险,有性命之忧,不得不出此下策?”   申姜想想那华丽的衣裳,那奢华雅致的楼顶布置,那长毛地毯,美味佳酿……怎么也不像有了性命之忧。知道自己下一刻就会死,谁也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吧?   叶白汀:“死者右手食指指甲很秃,他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咬指甲,这种行为大多伴有压力和焦虑,他聪明谨慎,能把准自己的舵,一定也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有关性命之忧的东西,我猜他本身是知道的,可能还是有意制造的,他思前想后,早有对策,做了聪明的布置和提防,连累谁算计谁都不要紧,最不想连累的,就是放在心上的这个人。”   申姜回过味来了:“你的意思是……杀他的凶手,和那样东西无关?”   叶白汀颌首:“有很大可能。”   若死者不知道凶手对他早有杀意,自然不会提防,会一如既往满心满意对对方好;若死者早知道凶手对他有杀意,以这样的姿态突然被杀非常违和,不像是一个聪明人会做出来的事。   “若指挥使见问,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东西没丢。”   “你……你怎么又几道……”申姜牙尖不小心咬到舌头,疼的嘶了一口,这娇少爷又开始放大招了,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多智近妖!   叶白汀勾唇:“申总旗觉得,仵作一行立世,靠的是什么?”   申姜:“眼力……技术?”   叶白汀指尖点了点自己头顶:“是脑子。”   申姜:……   叶白汀:“信息不太够,以上分析不一定精准,但东西没丢这个推断,我还算有些把握,你接下来可以以这个为方向奔走了。”   申姜恨不能拿个小本本记上:“你再说说,详细点。”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幽幽叹了口气:“唉……脑子木了,想不动。”   申姜:……艹!   “老子现在就去给你弄热水,行了吧!”   “嘴里少点甜味。”叶白汀视线滑过地上的烂米糕,“粮食有什么错呢?”   申姜:……   “老子去给你买!”   “掌盏灯过来,文房四宝伺候,”叶白汀太知道掌控申总旗情绪,“接下来往哪找,问谁,问什么,我给总旗大人写清楚。”   “算你小子有良心,等着!”   申总旗颠颠去忙了,跑的那叫一个快,情绪那叫一个积极。   米糕得外头去买,热水不用,随时能上,叶白汀很快享受起了热水澡。牢房昏暗,推到最后墙壁处一点光都没有,都不用拉帘子,他这个澡洗得舒服又放心。   ‘街坊邻居’被提出去又带回来,没谁看得到叶白汀,可干净的味道,暧昧的水声,怎么想怎么诱人。这娇少爷长得也好,洗完干干净净,小脸白的发光,又嫩又软,可不叫人垂涎?   对面疤脸壮汉又开始撩骚:“小子,这么浪,怕爷看不到你身子是不是?”   “我看到了,可白!”   “我闻到了,可香!”   “疤脸你个怂货,别只敢说不敢上啊,老子瞧不起你!”   “来来,不如赌一赌,这小嫩兔子,几天能让疤脸得了手?”   四外又开始起哄架秧子。   右边玩扇子的邻居嘲讽技能满点:“都是那玩意儿用不上的,还操心别人怎么用,可笑不可笑?”   左边瘦成竹竿的邻居又开始搓泥丸了:“吵死了!都他娘给老子闭嘴!”   二人怼完别人,齐齐看向叶白汀——   “热水就不必了。”   “米糕,有老子一份! ”   叶白汀:……   行叭,圣人不是云过了,达则兼济天下嘛。   申姜回来时,诏狱十分安静,娇少爷已经洗完澡,换了干净的粗布衣,宣纸铺在膝盖上,左手托着砚台,右手拿着毛笔,在一豆烛光下认真写字,侧影……那张脸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粗布衣裳根本配不上!   算了,长得再好看,也是个小王八蛋。   他面无表情的踢了踢牢门,晃晃手上的米糕:“活儿都干完了吧?”   叶白汀将写完的纸团了团,顺着牢门缝隙递出来:“这几页问题,对应不同的人,你依次问供,写下回答,不可缺漏。”   申姜接过来顺手打开,脚下一僵,差点自己把自己给绊倒。   操!这字可真他娘惊天地泣鬼神,没形没骨,横竖撇捺跟开玩笑似的,像只小肉狗在地上爬,跟他写的有一拼!   再看内容——   更他娘劲爆!   这种问题是可以问的吗!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娇少爷,感兴趣的方向完全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您是要帮忙查案,还是想借机学习房中术?   申姜看向娇少爷的眼神像在看小变态。   小变态……哦不,娇少爷慢条斯理,认认真真的比划着,将米糕分成三份,大小一致,嗯,有块还是稍稍大了点,留给自己……   两块小的,一边递给左边邻居,一边递给右边邻居。   从头到尾眉眼平直,严肃且淡定,仿佛那纸上的东西不是他写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申姜(气愤):小王八蛋就会诳人!领导不满意,把这小王八蛋洗剥干净送过去有用吗!   仇疑青(肯定眼神):人放下,明天升你为百户。 第8章 祖宗,球球了!   申姜对小纸条上的问题是存在质疑的,实在看不出来,别人床上那点子事是能破案还是能找到东西,可娇少爷已经证明了他的实力,跟着走不一定很快吃到肉,反着来一定马上倒霉。   他能怎么办呢?当然是立刻跑腿去查!   一个只动动嘴皮子,支使着他要这要那,破不了案是你自己懒动的慢,关他蹲诏狱的娇少爷什么事;一个位高权重令行禁止,不怎么说话,说话也不解释,动手就是要人命,为什么被杀你自己反思反思,能力不够还非要挤到前头被领导记住,你不死谁死?   申姜感觉吃了满肚子黄连,有苦说不出,想象中的升官发财完全不是这样的啊!   好在案子相关人混了个脸熟,他叫手下一个个召集到梁宅,顺便按娇少爷要求,重新勘察一遍现场,并简单绘制下来,标明重点。   完事回去喝口茶,下头回话都到了,先问哪个?   “先问——”   申姜看看手上纸团,娇少爷没吩咐啊!算了,抓个阄吧。   闭上眼睛把纸团往桌上一扔,随便抓了一个,打开——哟,刺激!就你了,谁叫你倒霉呢!   “叫安荷进来。”   安荷是死者小妾,个子偏高,人很瘦,倒是腰细腿长了,就是胸有点平,身材也就没那么婀娜,五官还可以,中庭偏长,十八九岁的年纪,不会显老相,却一定不甜媚可人,要不是低眉顺眼颇有些温柔气质,实在让人想不到梁维为什么会纳她,是青楼女子不够娇,还是小家碧玉不够软?   申姜照叶白汀要求,把对方特点刷刷刷写在纸上,想想后院几个小妾都是这类型,顺便也写了一笔,心叹人有千样,不知这位小梁大人口味怎么就这么独特,身上没几两肉的婆娘,抱起来舒服?   “总旗大人……妾身之前该说的都说了,万万不敢隐瞒……”锦衣卫声名在外,安荷脸有点白。   “今儿个问你点不一样的,”申姜大马金刀坐在案前,很能唬人,“你说当夜和往常一样,家主没叫人吩咐后院,就是不需要女人伺候,后院到点关门下匙,没人敢走动,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第二天管家说出事了不准走动,你们才知道这件事,这宅子规矩够严啊——说不准动,就一个都不敢动?”   “这……您要有此怀疑,妾身不敢打包票,可之前因犯了禁被打死的,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安荷抖了抖,“想在这家里好好活着,老爷的规矩,一丁点都不能违抗的。”   申姜完成过度,像模像样的问纸上问题:“梁维多久叫你们伺候一次?谁伺候的最多?”   安荷垂了头:“家主不重欲,后院换的勤只是贪新鲜,不是好这个,十天半月里,最多一两回,这半年里,妾身……被叫的最多。”   “我看后院小姑娘不少,为何偏你受宠?”   “这……大概是妾身乖顺,从不多话。”   “他喜欢你怎么伺候?好哪种姿势,手劲大不大,来的快不快?”   “这……”安荷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这问题是开玩笑,还是在真问,更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   申姜一拍桌子:“讲!”   安荷抖了一下:“老爷爱背……背后的姿势,不怎么怜惜人,手劲很大,会痛,过程中妾身最好不要说话,不要动,否则日后被厌弃赶出去事小,当下一定会被惩罚,倘若……被用了工具,没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   申姜手拿手笔,刷刷刷把答案写在纸上,继续跟着问题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亲热方式,拥抱,还是亲吻?”   “老爷……从来不会抱我们,也不会亲,过程中也不亲。”   “哪里都不亲?”   “也不是……特别兴奋,不能自持的时候,老爷会亲吻我们的眼睛,但是得蒙上烟松纱。”   “事干完,从不留任何一个人过夜?”   “从不。”   “他有没有外室?特别喜欢的姑娘?”   “大人说笑了,若有喜欢的姑娘,娶进门不就是了?老爷本事大,除非看上的是公主,官家小姐想娶一定能娶来,外室就更不可能了。”   “缘何如此笃定?”   “老爷好饮酒,可公务繁忙,能放心醉饮的机会不算多,他每次前一天酒醉,后一天必叫我们伺候,过程中也会饮酒助兴,没有酒,似乎兴头起不来,酒与茶不同,老爷若在外头饮了酒,妾身等必能闻出来……”   申姜照着纸上问题,一个一个问,一条一条写,问的很仔细,记录的也很完整,连语气词都没漏。   问完这一个,叫了管家李伯:“夜里家主身边没人伺候,你们这些人挺会偷奸耍滑啊。”   李伯眉心习惯性紧皱,一脸苦相:“大人可误会了,不是咱们不想伺候,是自打那小楼建成,家主过去都是独来独往,不让人跟,连从主院过去的小门都要锁上,和小楼挨着的角门也不让放人。”   申姜笔尖顿了顿:“也就是说,这小楼和外头街巷是连着的?中间有人进来你们也不知道?”   李伯:“话虽这么说,但更深露重的,谁大晚上串门?角门虽不放门房,到点也是会闩上的,墙高院深,外人等闲也进不来。”   “最近家里常遭贼?”   “是……老爷出了事,大家也害怕麻烦上身,门房田大壮心最黑,跑得最快,顺走的银子最多,到现在还没抓到人呢。”   “你想清楚,这遭贼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梁维死后,还是他在的时候,家里就开始遭贼了?”   “这……穷人乍富,无有族人帮衬,家中难免被贼人惦记……”   “梁维生前同谁要好?同僚朋友可有串门?同龄人多还是年轻人多?”   “老爷性子独,不爱交朋友,外头打交道的倒是多,什么年龄都有,到家里来的……有个同僚叫鲁鹏池的,关系算得尚可,只是这鲁鹏池年长了老爷六七岁,家中父母妻小,诸事琐碎,闲暇并不多,不过最近这几个月也没来了,应该是闹了点矛盾……”   “那你不帮你家家主走走人情,送点礼把关系圆回来?”   “这个……让大人笑话了,小人虽是管家,府里的事也不是能说了算的,所有库房钥匙,连同家中账册,都是老爷自己保管的……”   ……   申姜一条条记录,写完一张再一张纸,事无巨细,所有人问完,发现自己脖子都僵了,破案这种事,真不是人干的!就这么折腾一通,又快子时了!   他可是只有三天啊!   饭都顾不上吃,他拔腿就回了北镇抚司,进门前正好遇到指挥使出门,仇疑青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气势凌厉,身影昂藏,一看那眼底杀气,就是出去杀人的!   他吓的立刻往后蹿,头背紧紧靠墙,一眼都不敢看。   等马跑远了,再没动静,他探头出来,仇疑青身边常用的副将正按着绣春刀等他。   申姜:……   副将郑英长得不如主子好看,冰冷气场却沾染的很像:“申总旗,你只有两日了。”   申姜赶紧行礼:“多谢副将提醒,为指挥使分忧,属下谨记在心,断不敢忘!”   他火急火燎的跑进诏狱,将问供记录一股脑的塞给叶白汀:“快,现在看!”   叶白汀平时说话慢吞吞,吃饭慢吞吞,走两步都要扶下墙,很不成样子,可对工作态度一向端正,迅速接过来看,一句废话都没有。   起初纸翻的还挺快,后来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严肃。   申姜感觉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迷药,这娇少爷说话,他总忍不住想怼,不说话,他心里更慌,这是解不出来了么?那什么一二三的提示呢?那笃定霜降死亡时间的气势呢?你来啊,老子顶的住!   叶白汀:“你走吧。”   申姜:……   你说的是什么狗话!什么叫我走,我走了,案子怎么办!两天啊,可只有两天时间了!   叶白汀蹙眉看他:“申总旗不去吃饭?不饿么?”   跑腿一天,灌了一肚子茶水,换谁谁不饿,可饭能比命要紧么!   “工作第一!”申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饿什么饿,老子不想吃饭!”   叶白汀‘哦’了一声:“那我饿了。”   申姜:……   你不会又要坐地起价,要这要那吧!   “申总旗想什么呢?”叶白汀把写满供言的纸分成几份,摆到自己面前,“一下子这么多信息,我总得思考整理吧?”   “那要多久?”   “你明天中午过来吧。”   申姜就急了:“少爷!祖宗!您可快着点,刚刚在外头我就被催了!咱们只剩两天半了! ”   叶白汀淡淡扫他一眼:“你把我之前的话告诉他没?”   申姜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提醒他时间的是副将郑英又不是指挥使本人,他给忘了。   “那不就结了?”叶白汀慢条斯理的整理着纸张,“若是晚了,这句话就能保你一命。”   申姜眼泪差点出来:“可我要的是升官发财,不是保命啊!”   想想指挥使大人的作风,他就心肝颤,那就是个工作狂,凡事以身作则,自己都能给自己上刑的主,在他面前哪有通融一说,真过了日期,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叶白汀:“你再废话,我可能要思考到明天晚上了。”   申姜:…… 第9章 烟松纱蒙起的眼睛   叶白汀不是故意卖关子,是真的要思考。   他修法医和心理学,双学位毕业,最初工作的单位地方小人少,案子大家一起破,群策群力,想到什么方向一起分享讨论,不需要藏着掖着,案子没有明确指向时,没哪个灵感捕捉是多余的,信息量越多,越大,越能抽丝剥茧,追根溯源。   后来独当一面,思维方式也锻炼出来了,法医看尸体表现,事实就是结论,破案却不一定,聪明的凶手很懂得利用时间差视觉差等等做手脚,眼前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需得将视野放大,看到更多,结合更多,对比更多。   供言里看的出来,死者梁维性子独,规矩严,底线明确,要求有绝对的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不允许,也不能忍受被他人踏入;他爱财,有野心,却不是吝啬鬼,舍不得花钱,他养着很多人,自己管库房钥匙和账本,应该是想知道自己的钱在哪里,去了什么地方,他要的是掌控感;正如一定不会展现在人前的私密癖好,他喜欢后入,少互动和亲密感,有轻微暴力倾向,这也是掌控感的另一个微妙体现,每次必须得饮酒助兴……酒是必要的,让他兴奋起来的办法?他在这方面有障碍?   那么,酒这个爱好,真的是爱好吗?   所有人都有爱好,都有向往,钱权酒本身并不能让人开心,让人满意的,是它们带来的东西,人们要的是快乐,适当愉悦的情绪体验,才会让生命过程不至于无趣,死者连房事都需要酒助兴,会真的喜欢酒吗?   未必。当一样东西成了必要,必须的存在,而不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快乐也就不那么纯粹了……他真正喜欢什么?真正想要什么?   死者看起来活得很远,没什么烟火气,每天忙碌工作,像个假人,机械的干着‘应该’的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为什么不渴望与人产生羁绊?   人是群居动物,基因里写着‘需要社会关系’几个大字,不同的只是量的多少,再宅再社恐的人,也会渴望一份稳定的关系,来自父母朋友还是爱人,总得有一个,哪怕一个就够,他为什么不想?还是……   指尖滑过宣纸,落在某行字上,叶白汀眼神闪了闪。   还是……已经有了,只是藏起来了?   从看到尸体表现他就觉得不对,死者心里一定有一个很看重的人,他很珍惜这个人,下意识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和小妾床事特别激动时,会亲吻她用烟松纱蒙起来的眼睛……   他在幻想!幻想中亲吻的,怀中亲密的这个人不是后院养着的小妾,而是另一个,这个人的眼睛一定很特别,或者传达出来的情绪对他很重要,比如很漂亮,很温柔,很包容……不去找正主,选择这种代偿,这个正主,他可能求不到。   烟松纱在这里有没有特殊的意义?为什么一定是烟松纱,而不是什么别的纱?   叶白汀迅速翻着口供,从布行掌柜那一打里寻找这三个字……找到了!   烟松纱是死者自己做出来的布!死者对制布染色颇有天分,名下布行开的红火,根基就是这份底气,店里很多布都是他亲自做出的方子,烟松纱是最特别一种,别的布或贵或便宜,不一而足,烟松纱不但价贵,娇气,还难得,除了原料稀缺,染色的草也难寻,成布做出来是淡淡的青,比天色浅,比水色润,如烟如雾,薄如蝉翼,触之如肤,制作方法很神秘,死者一直亲力亲为,耗个一年半载做好了,也大多自己留着,心情很好时,才会往外卖个一匹半匹。   喜欢到藏起来也不能伤害半分的人,贵又难制也不愿假手他人的布……   还有小楼,角门,这个一到夜里就被封闭出来的单独空间,必有存在的价值,心尖上的人死者要不到,未必见不到,他这么聪明,这么努力,权钱酒不缺,为的是什么?   叶白汀大胆猜测,死者与这个人并非没有交际,可能早就是熟人,只是一直藏得很严实,没被别人知道。   那这小楼的作用可太大了,可以不为人知的和某人私会,也可以把白天不方便的,与别人的会面安排在这里……他的秘密,不止一个。   就死者本身来说,六品督粮运转史,在京城官不算大,也不是无足轻重,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足以威胁性命?粮米,布行……死者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称得上重要的,似乎只有秘方,或者账本类似的东西。   做东西的秘方,锦衣卫大抵不会关注,所以应该是类似账本的东西?如果能威胁到别人的性命,当然也就能把死者置于危险之中,东西在他手里,就是危险。   死者多疑,谨慎,对谁都不放心,不信任,保命的东西会放在哪里?他在哪里呆的最多,哪里最能给他安全感?别人不知道的地方,还是自己身边?   死者最多停留的地方,口供上显示,并不是小楼,而是前院书房。   书房太显眼,若他真选择把东西放在这里,一定会有一个特殊的隐藏之法,密道暗格机关或其它,一定是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摆在你面前,但你一定会忽略的方法……   叶白汀想着想着,意识越来越沉,最后倒在了地上,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这具身体本来就不康健,还费了那么多心神观察算计,验尸都是强撑着精神,热米粥再养人也不是药,有个过程,再加热水澡本就解乏……   深度睡眠是对病弱身体最好的抚慰,在这诏狱,想睡个好觉实在太难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意识再度慢慢转回来时,叶白汀听到左右邻居又在吵架,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左边邻居脾气直又暴躁:“你快点叫醒他,热粥再不吃要凉了!”   右边邻居慢条斯理,一听节奏就是在摇扇子:“你怎不叫?”   左边邻居:“那不是怕他万一生气了,粥不分给我么!”   右边邻居:“ 我叫,他就不生气了?”   叶白汀:……   一睁眼就看到吃的,体验竟然还不错。   “什么时辰了?”他嗓子仍然有点哑,说话也快不了。   右边邻居抢答:“早先老鼠就没那么多了,肯定是白天,上午!”   叶白汀:“到中午了?”   左边邻居沉默片刻:“……这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挑衅我么!   右边邻居刷一声打开扇子:“方才有狱卒商量换班了就去一梦楼吃酒,该是未至午时,不过也快了。”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往日荣光,他长长一叹,颇为回味,“一梦楼啊,好久没去了,那里的老板娘粉面桃花,丰腴妩媚,着烟绯霓裳裙最美不过……”   左边邻居嗤了一声:“诏狱也不是没有女囚,你有本事,过去看啊。”   “你懂什么,女人的美在那柔肤润脂,触手嫩滑,女囚一个个又瘦又枯的,看她们还不如看男人,比如咱们这位小友——”右边邻居摇着扇子,看叶白汀,“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清荏孤净,何等美哉!”   叶白汀眼瞳一震,伸向热粥的手猛然顿住:“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了?   右边邻居摇扇子的手顿住:“小友不要过分自傲,美而不自知这种事太打击别人,请你务必早就知道啊。”   叶白汀大力拍门,引来狱卒:“我要见申姜!”   左边邻居看着地上将要放凉的粥:“你倒是先分粥啊……”你不吃我还馋呢!   右边邻居目光也没离得了粥,一脸要诉不诉的叹怨。   左边邻居目露凶光:“都是你!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他能知道啥!闭嘴!不许念诗了,再念老子打断你的腿!”   右边邻居:……   虽说……可诗文有什么错呢?美人也没错啊。   作者有话要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第10章 犯我北镇抚司者,死!   申姜来的很快。   他其实到了好一会儿了,只是没过来,时辰还没到嘛,怕被怼,万一娇少爷看见他就心烦,说想不出来,还需要时间怎么办?   叫人去看了好几回,娇少爷还在睡,还在睡……是要一睡不醒么!他急的不行,最后想了这么个招,叫人把热粥送了过去。热粥馋人,就算娇少爷不醒,别人总会起哄架秧子喊一喊吧!果然那边很快有了动静……   不愧是我!   申姜风一样跑到叶白汀的牢门前:“有结果了?”   叶白汀:“凶手是个男人。”   申姜心说凶手是男人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接触到的命案凶手八成是男人……不对,等等!   “你……之前说,死者打扮成那个样子,是和心上人约了酒,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他喉头抖动,满脸震惊,“死者喜欢的,是个男人?”   叶白汀面色平静:“男人怎么了?很奇怪?”   对方表情太过平淡,申姜很快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倒也不是,我也见过断袖分桃的。”   叶白汀:“此人藏得很深,口供上看不出来,但死者极度热爱布匹,可能会以此示爱。”   申姜:“啊?布?死者不是好酒么?”   “谁规定人只能有一种爱好?”叶白汀将有关烟松纱的口供指给他看,“此布乃死者精心之作,造价高昂,原料不易得,用时长久,不能批量制造,意味着赚到的钱有限,已经不怎么赚钱了,死者还不用来扬名,每年制那么一点,全放在自己私库,宁愿坏了也不往外卖,处理了再做一批,再藏起来,死者图什么?”   申姜更迷惑了:“对啊,他图什么?”   叶白汀:……   “你长脑子,只是为了拱食?”   “瞧这话说的,拱食那得用嘴——”申姜一顿,“你骂老子?”   叶白汀微笑:“怎会,我只是在提醒申总旗——死者藏的,是布,还是人?”他尾音幽幽,意味深长,“□□时用烟松纱蒙起的眼睛,他希望是谁呢?”   申姜眼瞳一震:“你的意思是——”   叶白汀:“死者会以布示爱,或做成衣服,布料样式一定很特别,有死者专属的记号,别人求而不得的烟松纱,这个人手里一定有很多——找到他,你的案子就能破了。”   申姜:!   这么快就能立功了么?幸福来的好突然!   叶白汀:“死者行为路线没有太多突兀的地方,也不会经常性消失一小段时间,这个人一定有与他交叉的社会行为,很可能就是熟人,只是大家都忽略了。这个人藏得很深,找起来并不轻松,但死者示爱动作非常隐晦,照两人关系猜想,对方很可能不知道,或者不在意——抓住布匹线索,结合其它,难度会小很多。”   申姜听的很认真,虽然他不知道娇少爷是怎么做到短短一夜想到这么多的,怎么会这么牛逼,但不要怀疑,跟着干就就完事了!   叶白汀:“另外——”   申姜:“您说!”   “之前没注意,”叶白汀指着画的很粗糙的犯罪现场一角,不大的三足小几,上面有一本翻开的书,“烟松纱给了我足够的灵感,申总旗画技不算出圣入神,难得细致精准,而破案一事,最重要的就是细节——”   申姜知道自己狗爪子怎么样,被夸了很惊喜,可他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灵感。   叶白汀便直接问:“桌上这本书,两行字之间的空隙是不是有些大?”   申姜:“没错!我当时认真看过现场,那是一本讲说如何染布的书,有图有画,字体本来就不小,两行字之间的空隙也很大!”   叶白汀:“那书应该是是誊抄本?”   “纸墨多金贵,正规制版书籍哪可能这么大字,行这么空,”申姜十分肯定,“那就是一本手抄自订的,故意写的字那么大,行那么空,一定是因为死者好酒,经常喝醉嘛,眼花,得弄的更容易辨认。”   “是么?我倒不这么觉得……”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微微倾身,放低声线:“指挥使的三日之期……总旗多想想布料的特殊性,东西或许就着落在这里。”   ……   申姜再次走到案发现场,还是没参透娇少爷的话,这个地方他已经来过好几趟,每一处都仔细看过,包括书房的书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他再次站定在书架前,皱着眉,抱着胳膊,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把书架推倒——   ‘哗啦——’   书掉了一地,不见任何暗格或机关。   他仔细的翻检房间四周,无所得;把所有与布相关的书籍找出来翻看,无所得;把所有空行过大的书籍挑出来,仍然无所得。   他差点暴躁的翻桌子,娇少爷是不是遛他玩!这里有毛线的东西!   就在他想回去找人算账的时候,突然听到窗外轻响——有人!   还没反应过来去看看还是不动声色的时候,一排银针暗器已经射了进来,他即刻凝气沉腰,用足野狗逃命的力气,才堪堪躲过!   想躲,暗器一排接一排,想往外冲,窗外脚步声重重,根本不是躲得了的!   日你娘!没说查案会有生命危险啊!这哪是什么小贼,这是来了一个团吧!   申姜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喘的粗气连连,一脑袋全是汗,心说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咻——”   一支羽箭破空,携风雷之势,‘哆’一声插在了门板上,白色尾羽颤动,箭身血色滴落,是锦衣卫所专用的箭矢!   申姜得以喘息,狼狈的翻滚在地,一个狗吃屎摔在门边,抬头,看到了指挥使仇疑青——   “犯我北镇抚司者,死!”   只见仇疑青拎着一个人飞跃而来,身如蛟龙,势若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绣春刀起,和院中黑衣人战在一处!   那人被他抛开又拎住,在空中大叫连连,他却听不到一般,全无所动,在十数黑衣人包围下,不仅没让自己和这人受半点伤,还解了申姜这边的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游刃有余。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太快,申姜甚至没看清楚仇疑青的招数。   “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有些人生而不同,绣春刀在这人手里才是锦衣卫的刀,绣锦身贵,飞鱼藏锋,鸾带游蟒,一刀即出,众兵息敛,我过之处,尽皆俯首!   血腥味在小院里散开,一具具尸体摔出沉闷的落地声。   “刷——”   绣春刀在身前斜斜划下剑花,血水顺着刀尖滴下,仇疑青山峦迭起般的侧颜映在刀锋之上,狭长眼角冷冽如霜:“ 废物。”   地上一堆尸体,被他拎了又扔的人白着脸撑着墙吐,趴在地上的申姜还没起来……   一时有点儿搞不清楚,这个废物是在骂别人,还是挑剔他们?   黑衣人全是死士,被杀的死透了,重伤的自己磕了齿边毒药死的更透,仇疑青收起绣春刀,睨眼看向申姜:“你缘何来此?缘何祸乱书房?”   这酷冷无情,全然没一丝温度的神色,申姜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被保护了?指挥使要保护的真的是他么,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您不先关心这位撑墙吐,出气比进气多的老头吗?他可是您拎起来的!   仇疑青:“嗯?”   这个眼神更锋利更冷冽,申姜哪敢再呆,一咕噜爬起来:“叶——”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扑通跪下去,惨绿着脸解释的苍白,“这……属下口头习惯不好,求指挥使责罚!”   仇疑青指尖按着绣春刀,似乎压抑的很费劲:“讲。”   申姜不敢再言其它,迅速把话说了:“就我,属下自己,查案有巨大发现,死者真正的爱好根本不是酒,是制布,研制‘烟松纱’,很可能是求而不得的代偿……”   他把叶白汀的话事无巨细的,说给仇疑青。   “你说——制布之事很关键?”   “是!此案种种,或许全都着落在这里!”   叶白汀提示方向精准,申姜想不明白,仇疑青却只顿了一瞬,就走进房间,选择性的捡起了几本书,翻开书页,又是看,又是捏,又是轻揉,片刻之后,吩咐:“去寻些芷叶草来。”   申姜赶紧动。   好在副将郑英带着手下到了,大家一起,东西准备的很快。   仇疑青接过芷芳草,去其茎叶,只取根部,指尖重捻,浅绿汁液溢出,往书页上空隙过大的字行间一抹——   之前空白的地方,竟然显现了字!   卧槽卧槽——   申姜捂嘴,秘密还真的是在这里,有人名有数字,看起来还真是什么神秘账册!娇少爷牛逼!他不用被军杖打死了!   仇疑青掏出雪帕擦了手,一个眼神,副将郑英已经带着人整理地上书本,但凡空行比较大的都不漏过。   “你怎知道书页有问题?”   申姜也很想问您怎么知道的?怎么随随便便看一眼就明白了,我可是翻了很久都没……   可他不敢问,也不敢不回答,想着这是个大功劳,娇少爷又是个犯人,转了转眼珠:“其实……属下看尸有点心得,对犯罪现场观察的也细密……”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低,无它,指挥使的眼神太吓人了,锋利的像刀尖刮骨,像能看透人心,知道别人在说谎似的。   “……如此这些,方得出这个推论。”可话已经开了头,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完。   仇疑青:“不错,有功。”   申姜大大松了口气,还好,蒙过去了!   仇疑青:“限你三日,两日便有进展,想来仍有余力,外边扶墙吐的是刑部仵作,掌理停尸房,昌弘武的尸体将转入北镇抚司,你既懂看尸,此事便交于你。”   申姜:……   草!立了功不是应该有赏么?赏在哪里?为什么来的是更多的工作!   他就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刚刚怎么就失心疯了说会验尸?娇少爷心机又邪性,忘了不能惹了?还敢冒他的功!   他臊眉耷眼出来,瞪了老头一眼:“走吧?”   老头:……   你们锦衣卫都是疯子吧!抢尸体抢的这么勤,案子这么多办得过来么!老子都快蹬腿儿了没看到?催什么催!   郑英盯着人处理完书本,过来回话并提醒仇疑青:“昌弘武一案,已送信回北镇抚司,司里仵作应已经准备好,等着验尸,突然转手——”   仇疑青:“我有说不让仵作房看了?”   郑英垂头:“……是。”   明白了,机会平等,上面要的是效率和结果,官场如战场,能站到前头的,一定是更聪明,更有能力的人。   申姜不知道这是个坑,老老实实的跟着老头交接死者尸体,布松良这边准备好工具,先一步听到了这个消息。   “什么?尸体交给申姜检验?他懂个屁!”   布松良看着诏狱的门,笑容阴森:“可真是没想到,姓申的还能舔到头儿面前,也不怕肉骨头太大,烫断了舌头!”   “可上边的话已经下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少不得交交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申姜(双手环胸):指挥使如天神降临救我于危难,护短之心昭然若揭,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x⊙)   仇疑青(视线掠过趴在地上的癞蛤蟆):算了,小宝贝现在还得靠这蛤蟆投喂,忍忍叭。▼_▼   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杜甫,《入奏行,赠西山检查使窦侍御》 第11章 验尸打赌   布松良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   诏狱这种地方不是人呆的,没谁愿意来,他到这里,不是为了天天在臭烘烘的停尸房验尸的,他得往上走。有卫所千户的关系,这事本不算难,哪怕是贱籍仵作,他也能混成最成功的那一个,可自打新指挥使上位,这条路突然停滞,再没动静,恐怕就要断了。   新案死者昌弘武是工部尚书昌弘文的弟弟,指挥使抢回来,亲自盯的案子,关系重大,他得让指挥使看到他的能力……不就是对付申姜?他可太有办法了。   申姜在外头跑一趟,各交接手续流程走好,秋高气爽的九月,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带着手下回来,刚要去诏狱找娇少爷,就被拦住了。   布松良?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见对方眼睛一个劲往后面抬着的尸体上瞟,那是又愤又恨又嫉妒,申姜可太明白了,这是馋尸体……呸,馋这差事呢!   他假惺惺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哟,咱们屁股比狗熊还沉的布先生,今儿怎么乐意走动了?可惜,别说你亲自出门迎老子,就是亲手烧水给老子洗脚,这案子也是老子的,跟你没关系!”   布松良眯眼:“你身后木板上抬的,不是尸体?尸体不放在我仵作房,准备放哪儿?”   申姜脸沉下来:“这可是指挥使亲口下的令。”   “令不令的,你诏狱有停尸房?还不是得放在仵作这边?”布松良掸掸衣角,十分淡定,“我可提醒申总旗,入案尸身保存不好,会加速腐坏,日后绿斑,胀气,腐臭,甚至肚子炸开崩你一脸都有可能,恶心不恶心的,都是小事,申总旗见多识广,不介意,可如若到那时候案子还没破呢?指挥使要拿尸检结果,又从哪儿给?尸体都烂完了,怎么看?谁看?凭你牢里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娇少爷么”   申姜嗤了一声:“少在老子跟前装蒜,你我谁不知道谁?旁的时候也就算了,这风口浪尖上的东西都敢抢,不怕指挥使的杖刑?”   布松良轻描淡写,一点不怕:“要告状是吧?行,你去告,正好我也跟指挥使反应反应,申总旗这看尸本事——怎么来的。”   “你敢!”这狗比太阴了,竟然想把娇少爷抖出去!申姜眼珠一转,冷笑,“申某不才,有些事也没想瞒,倒是布先生才能卓绝,梁维案的尸检结果一条比一条偏,全错,至今还在格目录上挂着的,你觉得能扣得下来?”   就你能威胁别人,别人威胁不了你了?   布松良眼底阴阴:“反正都讨不了好处,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别想升官发财!”   “你疯了!”   “不过是讨生活,各有各的难处,”布松良微倾身,压低声线,“我也不想为难申总旗,只要你愿意退一步,卖我个情面,尸体给我看看,咱们这篇就算翻过去,以往恩怨再也不提,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申姜:“你想验尸立功?凭真本事?”   布松良冷笑:“你还真以为那不知哪蹦出来的娇少爷——能赢得了我?”   申姜差点没憋住笑出声,心说你知道屁!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娇少爷蒙上眼睛都比你强!   经过前事,他对叶白汀无比自信,更不怕比试,他要的是升官发财,跟这狗比在这僵持不是事,真闹到头儿那里,头儿烦了,再两个一块发落,他得证明自己解决麻烦的能力,不然以后怎么做上官?   “行啊,咱们就各自凭本事,各自检验,支持破案,互不打扰,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奈何桥!谁敢反悔,背后耍小心思谁就是狗!姓布的,敢不敢同我签文书!”   “有何不敢!”   两人情绪激动,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立刻让下面人拿来笔墨,立了契书!   布松良看向盖着白布的尸体,目光微闪:“申总旗一路奔波辛苦,便由在下先来吧。”   申姜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别说老子不让着你,一个时辰后,我带人来验尸!”   布松良:“落子无悔,申总旗放心,在下还不至于那般下作。”   尸身很快送进仵作房,布松良迫不及待净手,开始验看。   他是真的自信,这一行干了十数年,内心是存在骄傲的,怎么会连个外行娇少爷都比不过?那小子之前不过是运气,身量都没长成,才活了几个年头,看过几具尸?只要自己认真点,只要认真起来……   覆尸布掀开,尸体身上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味道扑面而来。   布松良退开一步,闭了闭眼睛,再厌恶再嫌弃,也没让别人帮忙,袖子挽起,亲手触碰死者。   本案死者发现的及时,不需要确定死亡时间,找出死因是关键,死者尸斑颜色鲜红,两颊,嘴唇,前胸尤为明显,神态说不上安详,笑容确是明显的……他死时应该没那么痛苦?   布松良看了看随尸而来的简单口供,眼睛越来越亮,这回他一定错不了,这是个意外!绝对是意外!   这种结果显然谁先看谁有功,后头跟着说的只能算附和,这回看那长没齐的娇少爷怎么搞,这么明显,有本事你再搞个他杀出来!   ……   另一边,申姜走进诏狱,找到娇少爷的牢房,幽幽叹了口气,心累,不想说话。   叶白汀看了他两眼,声音慢吞吞:“你接了新差事。”   申姜挑眉:“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这事有点麻烦,但也是个机会,你必须得争取——指挥使派给你的活儿?”   申姜:?   你怎么又知道!   “此事与我有关。”叶白汀盯着申姜的脸,唇角缓缓勾起,“你今日,找到梁维藏的东西了?”   申姜:……   你怕不是个妖精吧,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很善良的,一点都不毒舌:“你这幽怨的和人吵了一架心累的表情,但凡对你有点熟悉,都能看出来,一定有麻烦事,且就在眼前,不过问题不大,你的表现像是习惯了,应付的来,近来与你颇为敌对,频繁接触的,能有几个?遇到这个麻烦不去找别人,直接来找我,指向性不要太明显,与布松良相关——他是仵作,你们的工作交叉只能是验尸相关,显而易见,北镇抚司来了新尸体,新案子。”   “你只是总旗,有新案子不会第一时间知会你,新尸体也直接转去仵作房,跟你没关系,你沾身,一定是因为领导命令——不是你的事,领导却命令你,自然是你的行为被注意到了,你立了功,入了领导的眼,领导看好你,遂再次委以重任。”   叶白汀唇角笑容玩味,颇有几分戏谑:“申总旗‘长于验尸’一事,被领导发现了?”   “什么我长于验尸,明明就是你……”   申姜心虚的很,敢怒不敢言,怎么娇少爷连这出都猜到了!   “你说的都对……就是这么回事。”   他摸了摸鼻子,囫囵着话把经过讲了一遍,不敢说太细,省得自己再暴露了,这位主多智近妖,以后还是别打打他的主意了,他不打自己主意就不错了……   指挥使也是,有点不对劲啊,他说他就信了,还直接把案子给过来?怎么感觉有点刻意,仇疑青要真那么傻白甜,别人说什么都信,能走到这个位置?   他好像知道他能行,不……不会是知道他背后有个人能行吧!   可也不可能啊,指挥使满打满算也没上任多久,除了最开始那几天,最近十几日才来过诏狱一次,还正好撞到了他和娇少爷说话,当时场面他记得很清楚,别说认识娇少爷了,指挥神那眼神都不带一丝偏的,根本就没看到娇少爷,不留意,不关注!   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申姜很想到大人物面前磕头,真要有什么事,你们聪明人厮杀好不好,别带上无辜总旗啊!简单点,能不能做事的方法简单点!   一个指挥使,一个娇少爷,哪个都不好惹,他还是……乖乖听话,认真跑腿好了,已经努力这么久,升官发财必须要被安排上!   叶白汀不知道对方眼珠子转啊转,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不重要:“走吧,去验尸。”   “你以为我不想?这不是正在等时间么!”申姜翻了个白眼,将刚刚门口的事说一遍,“生死状都立了,愿赌服输,姓布的敢拖老子时间,老子搞死他!”   “这样啊……”   叶白汀倒也不介意,早点晚点他都行,不耽误案子就可以,现在么,闲着也是闲着——   “取文房四宝与我。”   “啊?”申姜眼睛登时睁圆,不是吧祖宗,这种时候,你要搞什么鬼画符?想用那一笔小狗字吓老子?   “拿不拿?”   “……拿。”   申姜不想被怼,很快去拿了纸笔过来,递给叶白汀,发现他还真是在画鬼画符……   没字,就是图,一笔一笔,像小刀,像暗器,又像是拿来玩的小玩意儿,全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第12章 娇少爷有一百种法子治   申姜在外边溜达一会儿,喝了盏茶,再回来,娇少爷的鬼画符已经画好了。   这回能看出形状,有刃的,有钩的,有扁平头的,大大小小,花样很多,大部分手柄长锋刃短,感觉像是干什么的工具,不是拿来玩耍的小玩意儿。   “这什么东西?”   “解剖工具。”叶白汀将画好的图纸递过去。   申姜吓一跳,捧着纸的手有点僵:“剖尸的?”   叶白汀看他一眼:“我不是说过了,我最擅长的,便是这剖尸检验之法,拿稳了,去外头打一套。”   申姜吞了口口水:“不是我不让……这种事实在匪夷所思,就算在咱们诏狱,也有点过,你这‘最擅长的本事’,恐怕用不了。”   叶白汀:“你先做着,会有机会。”   申姜没说话。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申总旗可别打着糊弄过去的主意,你不做,回头我要用的时候没有,耽误了领导正事,可能不是杖刑那么简单了。”   申姜心头一凛,算了,每回跟娇少爷作对就没有过好结果:“行行行,我做,做成了吧?但这东西不能给你,真要用得着,我自给你提来。”   正说着话,手下牛大勇过来报信:“老大,那边姓布的完事了!”   申姜点点头,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少爷,咱们走吧?”   外面停尸台已准备好,该撤的人都撤了,很安静,走路间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叶白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之前说……去梁家找东西时遇到了危险,指挥使仇疑青也去了,还救了你?”   申姜点头:“别看咱们这行挺抖威风,危险起来也是真危险,随时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类似这种杀机时不时就会遇到,指挥使虽冷脸冷心,不尽人情,这点倒没的挑,护短,那武功,啧啧,龙腾在天天衣无缝——”   “我没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   叶白汀顿住,回头:“他怎么知道,是草汁的问题?”   申姜被他问的一愣:“这我哪知道?许是指挥使学问深?他进屋见书落了一地,断定我在找书,问了一声,我说死者对布料颇感兴趣,精研甚深,此案关键许着落在此——他捡起几本书,随便翻了翻书页,拿手指捻了捻,摸了摸,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直接发话让找芷叶草,草找来,他不要枝不要叶,就留了根,拿手碾出汁液,往书上一抹,一下子就现字了!你说神不神!”   叶白汀眉心蹙起:“芷叶草……是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根粗叶长,一点都不嫩生,看起来有点像姜草的那个。”申姜拿手比划着大小,给娇少爷形容了一下。   叶白汀眉头皱的更深:“姜草……又是什么?”   申姜:……   还真是过甜日子的少爷,不精外物,不理植蔬。   叶白汀沉默片刻:“你去寻些药草图解书来与我。”   申姜:“这种胜负心……没必要吧?”何必要跟指挥使比呢,那位在大家眼里都不算人了……   叶白汀淡淡扫他一眼:“别人也吃饭,申总旗是不是觉得没必要?”   “找!没有的买!今晚就给您送过来,行了吧!”   申姜下意识拍了下自己下巴,叫你嘴欠,娇少爷温柔一时二刻,你就觉得他不会骂人了?再敢不听,接下来他就是那‘拱食’的,再惹急了,人撂挑子不干,不看尸了,怎么办?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真的,娇少爷有一百种法子治他。   叶白汀满意了,走到水盆前净手。   他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熟悉的世界,有很多东西跟他认知的不同,比如植物,而法医验尸面对的一大难题就是毒,现代有各种各样的化学制剂,古代则大半靠毒虫毒草,随便一点方向偏差,就是巨大的失误。   他需要学习。   转过身,集中注意力在前面的停尸台。   “死者尸体保存状态很好,该是有意放在阴凉之地,腐败不严重,不代表是新死,”叶白汀翻开死者眼皮看了看,又握住手臂试灵活性,“角膜高度混浊,尸僵消失,死者死亡五日以上。”   申姜:“这次的死亡时间不需要确定,死者叫昌弘武,九月十七是昌家老太太生辰,当天办了寿宴,昌弘武在家主理庶务,忙了一整日,送走最后一位醉醒的客人已是戌时末,由下人伺候着回了书房,昌弘武表示累的紧,沐浴的热水先候着,等他看会儿书松一松再送来,下人等了大半个时辰,主子还没叫,就过来敲门,发现人已经死了,吓的差点踢翻碳盆……就是不知道怎么死的,凶手是谁。”   牛大勇悄悄凑过来,嗓子压的低低:“那边姓布的验出的好像是意外,没有凶手。”   申姜笑出了声:“又是意外?他不会只会验这一种结果吧!”   牛大勇挠挠头:“他还嘟嘟囔囔的说了点,咱们的人在外头轮值,离得远,也没听清,不知道到底验了个什么出来……老大,要不要咱们去打听打听?”   “不必,”叶白汀唇角勾起,“我已经知道他验出的是什么结果了。”   申姜:“啊?什么结果?”这么快的么!   叶白汀:“你方才说,下人发现死者死亡,吓得差点踢翻碳盆……这个房间里,当时在烧炭取暖?”   申姜赶紧翻口供及现场记录,口供里的确有这么一句,至于现场情况记录……有一小片被墨点污了,看不出原本写的是什么,别的地方并未提及现场放着碳盆,放在哪里。   文字记录存档不该有这么大的纰漏,是谁这么不小心?   他皱了眉:“口供里这么说,应当没错。”   “死者尸斑色鲜红,两颊嘴唇尤甚,与碳毒死者表现相仿,”也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碳毒杀人于无形,是冬日最易发生的意外死亡案件类型。”   申姜对碳气伤人不要太熟,每年冬天都会遇上多起,但娇少爷这么说,一定有——“可是?”   “愚蠢。”叶白汀轻轻掰开死者的嘴,“这么重的苦杏仁味,他把鼻子送给野狗了吗闻不到?”   行,这位少爷眼里,事干的不太行的不是猪就是狗,申姜识趣的接话:“所以不是碳毒?”   叶白汀:“自然不是,这是氰化物。”   氰化物因发作快速,效率奇高,在他生活的时代很受犯罪分子青睐,大都是化学合成试剂,古代却也不是没有,一些植物的果仁,比如苦杏仁,桃仁,枇杷仁,都含有苦杏仁甙,在特殊的酶或胃酸的作用下会释放出剧毒氢氰酸,植物种类不同,受害者个体应激性不同,毒性效果也会幅度增减。   申姜没听懂,这又是一个和之前‘机械性窒息’一样的新概念:“氰化……什么物?”   叶白汀:“一种来自植物种子的毒素,发作迅速,致死也快,使用起来方便快捷——世间的确有各种意外巧合的存在,却不是每一种都是意外巧合,昌弘武,绝非死于碳毒。”   申姜回过味来,翻开现场记录那一页,眼梢眯起:“姓布的是觉得他找到真相了,不想我们也发现,把有关碳盆的记录污了?”   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蠢货永远都不知道真正有能力的人站在哪个高度。   “死者好像在笑,这个什么化物,会让人感到快乐么?”   “你看清楚了,这是在笑?”叶白汀轻轻转动死者的头,让申姜看的更清楚。   这……笑得有点吓人啊,太狰狞了!申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叶白汀:“不是所有的嘴角牵动都叫笑,人在痛苦中死去时,面部肌肉走向很难有确切规律,每个人的痛苦和狰狞都不一样,你不能因为他最后留下的是唇角牵动,就觉得死者当时情绪是满足的,幸福的。”   他不知道死者当时是怎样心情,有没有努力想扯开一个笑容,但在那个短短瞬间,他一定是极痛苦的。   叶白汀一边忙,一边问:“死者吃了什么?”   申姜:“吃……什么?”   “氰化物发作快速,死者一定就在死前,最多一盏茶时间内,吃过东西,”叶白汀盯着申姜手上记录口供的纸页,要不是手上不合适,他都能抢过来看,“他吃了什么?”   申姜赶紧看:“……没有,没人说他死前吃过东西,现场也很干净,没有任何食盘碗碟筷子之类的东西。”   叶白汀的手顿了一下:“干净?”   “嗯,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酒呢?与酒有关的东西也没有?酽茶?解酒汤?哪怕呕吐物?死者身上酒味很重。”   “当天是老太太寿宴,昌弘武从早应酬到晚,身上有酒味应该正常?房间里没痕迹……估计吐也是吐在外头了?”   “凶手身上没有外伤,毒只能从口入——”叶白汀仔细验看完尸体身上每一处,眸底微芒隐现,“找不到,便是被凶手带走了。”   申姜顿时头疼:“那这玩意儿要么毁,要么藏……有的找了。”   叶白汀将尸体翻回平躺时,碰到了衣襟上挂着的双玉环,个头不大,深青釉色,光滑润泽。玉环背面,靠里缝隙的位置,有一抹极深的紫色。   轻触边缘,渍迹已干涸,力大可蹭去,低头嗅之,有微微的酸甜味。   “你说当日老太太寿宴……”叶白汀指尖轻捻,“食单上可有什么特殊食材,颜色深的?”   申姜找了找,还真有:“他家有个南方姑爷,家中做蚕丝生意,有百亩桑田,九月了仍有桑葚,为了老太太寿宴,专门做了糖渍的送过来,席间被烹成糖水,款待客人。”   桑葚色紫,易染,成熟时吃一顿舌头都能跟着变紫,死者作为待客家主,会沾上这种颜色……似乎很正常?   叶白汀:“颜色染在玉佩,你猜怎样的行为会造成这样结果?”   申姜摸着下巴看了看:“推?或者不小心撞了一下?”   叶白汀:“怎么造成的,并不重要。”   申姜:……   不重要你还让老子猜!   “重要的是这个,”叶白汀指着死者腰带,“他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 第13章 我有特殊杀人技巧   衣服被换过了?   申姜凑上前,观察了很久,看不出来。   这次的凶手很小心,叶白汀起初也没看出来:“人死后身体重,不会配合,凶手替换衣服很容易露出马脚,比如扣扣子的角度,打结的方式,以及衣服自身形成的褶皱……本案凶手很聪明,完成的很好。”   “可是?”   “玉环不对。”叶白汀将玉环比在死者腰间,“你看这道紫色痕迹,是不是少了头尾?按照常理,这头尾应该落在何处?”   “在他的衣服上!”   “可现在他的衣服上没有,为何?”   申姜拳砸掌心:“被换了!”   叶白汀颌首,一脸‘孺子可教’的满意:“死者不小心碰了这糖渍桑葚,要么,他觉得脏污不雅,立刻下去换一套,因家中有客,换了衣服,这配饰自然也得更换合适的;要么,他觉得不怎么显眼,看不大出来,继续穿着,断没有只换衣服,不换配饰的道理,我猜——”   “衣服对死者本身来说没什么不对,对凶手就不一样了,可能有暴露危险,没办法,凶手才给他换了。至于这玉环,凶手是过来杀人的,不是过来换衣服的,必须换衣服已经是个意外,他又怎会特别注意更换配饰?而且,死者的死亡地点是书房,书房可能会简单放些主人衣衫,却不会刻意放一堆配饰。”   所以,才有了这不和谐的破绽。   申姜张了张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又是衣服……梁维的案子是,这个也是,他怎么跟衣服这么有缘分?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日子,九月十七,一个死在凌晨,一个死在深夜,申总旗,看来这个日子旺你啊。”   “旺个屁!”申姜骂了句娘,“搞这么巧,这两个案子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叶白汀拉上覆尸布,给死者盖上:“目前还看不出来。”   申姜不满足:“诶?这就完了?你还没分析提示一二三呢?”   叶白汀没好气:“我倒是想告诉你死者死前吃了什么,你让解剖么?只要把死者的胃切开就行!”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没这规矩。”   叶白汀哼了一声,转身走到水盆边,净手:“再多的,得看犯罪现场和口供,我需要对死者信息了解的足够多,才能有更多的推测方向。”   这事申姜干过,不要太熟:“得,我现在就出去干活,把该画的给你画来,该问的给你问来——你说你要是能出去多好,一边走访着就能把事干了,省得我这一趟一趟的来回跑腿。”   他一边说话一边收拾,招手把牛大勇叫过来:“叫他送你回去,我这忙完了就来跟你回话!”   叶白汀没什么意见,随意的点了点头。   牛大勇更没意见:“是!”   二人越过停尸台,走向更为阴暗的牢道,还没走出几步,碰到一个黄牙狱卒出来,身后带着人犯,看到他们就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姓叶的娇少爷么,还没死呢?”   叶白汀扫了他一眼:“某不才,活得还不错。”   黄牙狱卒啐了一口:“有的人怎么就不见棺材不掉泪呢?案子让你参与,就是让你死的明白,知道么?这种功你也能沾?沾的到么你!”   叶白汀:“既然如此,足下何不安坐看笑话?”   黄牙狱卒看看左右,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别以为你那些小心眼瞒得过别人,姓申的是傻子,随便你算计,可你要爬到别人头上,是不是想的太简单了点?”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这是布松良的人……眼睛早就适应了阴暗环境,他并不怎么费劲的,往远处看了看,就看到了布松良隐在牢柱后的鞋尖。   这个人有莫名其妙的自卑和自傲,瞧不起仵作这一行,验尸连手都不愿意沾,又自认为自己的本事最大,瞧不上同行,自恃甚高,话都不屑和他这个犯人说,活得相当别扭。   他‘哦’了一声:“你可以建议你主子努力变强,给叶某这条路增加点难度。”   别说布松良,黄牙狱卒都怒了:“你真以为仵作是谁都能干的活?”   叶白汀唇角噙着讽刺:“反正连尸体手都不愿意碰,嫌脏的人,肯定是干不了的。”   黄牙狱卒出离愤怒,直接把主子卖了:“你敢瞧不起布先生?知道得罪他是什么下场么?”   叶白汀表情仍然淡淡:“这里是诏狱,锦衣卫杀囚犯还能操作的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别的部门插手进来,要我性命,你猜——只有申总旗会找去算账么?”   看到牢柱边鞋尖动了下,叶白汀修眉微挑:“哦,你可以让别人杀我,不过——要看这人有没有这本事了。”   黄牙狱卒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好大的口气! ”   叶白汀感觉对方神色有些怪异,阴狠中带着得意……   下一刻,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有掌风迅疾而来,带着杀意,从黄牙狱卒身后直直打了过来,这是杀招!   “哈哈哈小兔子,早说了,从了爷,陪爷睡一觉,爷还能护一护你,谁叫你不听话——”   正是对面牢里住着的疤脸壮汉!   “少爷小心——”   牛大勇接老大意思护送娇少爷,别人挡路,他当下就要出头的,都是当差干活的,你牛我能比你更牛,奈何娇少爷嘴快,自己就怼回去了,根本没发挥空间,现在有危险,他当然更当仁不让!   可惜手还没出去,就被娇少爷一脚踹到旁边,整个人贴在墙上:“……啊?”   叶白汀一看疤脸壮汉这掌风就不对,眼也太阴,角度来自暗处,牛大勇根本就没看清,莽撞迎上去很可能会受伤,干脆就自己来了。   他跟着疤脸壮汉伸到面前的手,并没有挡,由着对方抓住自己手腕,跟着劲力过去,手肘快速往后二连击——   脐中神阙——胸口膻中——后颈哑门!   最后侧身一转,单手成掌重重一劈,疤壮汉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现场所有人嘴巴张的老大,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这娇少爷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被疤脸壮汉得了手,拽进了怀中,怎么后肘往后胡乱怼了两下,手掌成刀切了下人后颈,疤脸壮汉就倒地不起了?   这一动不动的……是死了么?   叶白汀站在原地,皱眉抖了下刚刚被对方蹭过的袖子。   脐中神阙穴,重击肋间神经,中者身体即刻失灵;胸口膻中穴,击之内气立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后颈哑门穴,直击延髓中枢,中招后立刻头晕,倒地不省人事。   法医可是高危职业,不会点保命本事怎么行?   疤脸壮汉得感谢他,如果刚刚一击落在鸠尾穴,他现在该心脏震动,血滞而亡了。   “人没死,抬出去吧。”   叶白汀视线淡淡滑过四周,落在一个穿着明显不一样的围观者身上——   他认得这身制服,是刑房的人:“你那皮鞭蘸盐水抽的法子,痛,也不是不能扛,不如试试穴位,人身穴位精妙,不同搭配,效果会有不同惊喜。”   众人齐齐退了一步,草,这是哪儿来的小妖怪,娇什么少爷啊娇!谁家娇少爷这样!   叶白汀把人撂倒,事了拂衣去,不染半分尘,转身朝自己的牢房走去。   只是这走路姿势吧……倒不是不雅,而是一步三晃,还得撑着小白手扶一扶墙,像被狐狸精吸了精气的书生似的,弱柳扶风,一吹就倒,诱人担心的想过去搀一搀。   没人敢过去搀。   这娇少爷没打架前也是这德性,没准就是装的!小狼崽子不批张兔子皮,怎么招猎物来?还是别去了……被拆了骨头吃了怎么办?   奉命护送娇少爷的牛大勇:我草?   被踹那一脚时没稳住,不小心撞了下墙,脑子有点懵,他真的是来保护娇少爷的么?是被娇少爷保护的吧!   我的老天爷……老大这是攀上了一个什么大人物!脸好看,身手好使,还有脑子有本事,要的还不多,到现在也就要了几碗粥,外加一桶热水!   这通天大路的剧本都写好了啊,还怕什么怕!   牛大勇当即站直身板,头抬的那叫一个高,走路那叫一个狂:“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地上这没死透的,来个人收拾了!躺在这伤不伤眼!” 第14章 锦衣卫就是这么狂   诏狱不存在给犯人放风一说,只会提审,问讯,偶尔会撞了时间,两个犯人碰到一起,若刚好是那有仇的,打起来,谁厉害谁欺负人,谁不行谁就受着,没天理,没人管。   叶白汀这次,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被他艺高人胆大的躲过了,不但躲过,还反制了,反制的非常帅气。   往回走的路上,他得到了‘街坊邻居’们张扬的口哨声,连绵不绝的掌声。   “小兄弟牛逼!”   “再来一个!杀了疤脸!”   “杀什么杀,小兄弟做的对,现在杀有毛意思,等人回来,先女干后杀才得趣儿!”   ……那激动性,要不是知道自己身在诏狱,叶白汀还以为自己跨界走了个红毯呢。   右边邻居一下一下,扇柄敲着掌心:“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游似蛟龙,玉面风流,小友好漂亮的身手啊。”   “好说,”叶白汀慢吞吞坐下,“不过子安兄——不,相师爷,你学富五车,夸人夸的这么简单,是不是敷衍了点?”   相子安怔了一下,扇子掉了都没注意:“你怎知我是谁?”   叶白汀垂眼:“我不但知道你叫相子安,是绍兴师爷,还知道你才出师不久,尚未立有建树,就受主家大案牵连,进了这诏狱,委实可惜。 ”   右边牢房沉默很久,相子安没有说话。   他没问叶白汀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邻居,叶白汀怎么勾搭上申姜,怎么一鸣惊人验尸分解一二三,怎么有了米粥热水澡……他再清楚不过,这人能抽丝剥茧,经由各种信息推测出他是谁,也并不奇怪。   叶白汀:“打个赌,相师爷敢么?”   相子安捡起扇子,难得没有笑,表情平静:“赌什么?”   叶白汀头靠近牢栏木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相子安惊讶:“你好大的口气!”   叶白汀微笑:“只说你敢不敢?”   相子安握着扇柄,也笑了:“有何不敢?便同你赌!”   这边两个人说话,左边邻居不甘寂寞了,嚷出了声:“打赌为什么不叫我?”他瞪向叶白汀,“为什么不说破我的名字?是不是怂了,是不是老子太厉害,你猜不出!”   相子安翻了个白眼:“你可得了吧,大盗秦艽,孤僻成性,来无影去无踪,专做夜里的买卖,可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这么不巧偷到了李大人家,李大人也不巧的很,那晚正好被锦衣卫抄了家,你这梁上君子说不清道不明,可不就被当成从犯进了诏狱?就这点英雄史,还用得着人留意分析?”   秦艽:……   叶白汀:“谁人都有运气不济的时候,秦兄节哀顺变。”   秦艽:……你也知道?   “这……也不能怪我,谁知道这群锦衣卫都是属夜猫子的,越晚上越精神,别人当差下了衙回家睡媳妇,他们锦衣卫没媳妇,全他娘晚上加班干活,我偷个东西容易么?”他不甘心,也不服气,“这官差怎么能跟贼撞呢?他们不地道!活该讨不到媳妇!”   ……   夕阳余晖柔婉,似能温柔万物,连一向肃穆井然的刑部官署都活泼了几分。   “今晚去一梦楼吃酒?”   “去不了,一梦楼太贵,这月底了,囊中空空啊。”   “还是王兄好啊,我身边当差长随说在街上看到你家马车了,下来个内院的婆子,沽了酒,嫂子定是在家等着你呢!”   正值散衙时刻,人们脸上笑容舒缓,收拾文书的动作轻快,聊天寒暄间都带着愉悦。   有人路过偏厅,见新上任不久的右侍郞贺一鸣坐的端端正正,案上摆了一堆文书,手里的毛笔也未曾放下,立刻放轻了脚步,暗自犹豫,是打个招呼问声好再走呢,还是表表忠心,向领导看齐,过去给添盏新茶,陪个加班呢?   正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官署大门突然被人踹开,一群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闯了进来,流水一般,分两列而战,站位精准,训练有素。   居中一人,在众人拱卫下徐徐而至,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侧脸如山峦叠起,昂藏英武,声冽如霜:“刑部左侍郎沈德佑何在?”   这个人……在场的人不要太熟悉,不是仇疑青是谁!   看这架势,是来找人?还是抓捕?要不说锦衣卫讨人嫌呢,太不干人事,什么时候上门不行,专挑别人散衙回家的点……   刑部主官曹严正刚刚上了自家马车,又下来了,回到正院,朝仇疑青拱了拱手:“仇指挥使缘何至此?若寻人散衙约酒,大可支会一声,何必闹这么大动静?”   仇疑青视线滑过廊前滴漏:“漏至人去,曹大人好生悠闲。”   曹严正话里运着气:“仇指挥使客气,若非阁下‘能者多劳’,先后调走梁维和昌弘文的命案,本官何至于这般清闲!说起来,本官不过知天命的年纪,身体硬朗,未曾想过乞骸骨,替圣上分忧之心一刻未熄,指挥使此来,是愿交还案件,给下官一个机会了?”   仇疑青按着绣春刀,慢条斯理:“你都说本使‘能者多劳’了,可见你这刑部没几个能干的,蚍蜉百万抬不起一丈枝,与其耗众多人力物力,不如本使举重若轻,替你们干了,国库都不用支出那么多饭钱。”   “你——”   “左侍郎沈德佑何在!”仇疑青狭长眼尾散开,昭昭杀意隐现,“曹大人再耽误,可就是蓄意包庇了。”   曹严正面色一凛:“何来包庇二字,沈大人难道犯了罪!”   “正是!”   仇疑青扔出一本账册:“为官不廉,收受贿赂,插手粮运,为一己私欲罗织构陷,致刑狱不正,公理不现——你刑部出这么大纰漏,曹大人还拦着本使,是想说上下一心,祸福与共了?”   曹严正哪还敢拦,惊的眼皮都颤了:“这……怎会……”   仇疑青两根手指往空中一划:“搜!”   锦衣卫在过来的时候就将官署团团围住,找人不要太快,三两下就把左侍郎沈德佑扣住,押到了正院。   右侍郎贺一鸣跟了出来,似乎不明就里,捡起地上的账册看了看,才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看着被摁在地上,一脸土色的沈德佑,他似于心不忍:“都是朝廷命官,还请指挥使给个面子,莫要如此折辱。”   刑部上下立刻投去赞同的目光。   对,不管沈德佑干不干人事,自己有多失望,多遗憾,多觉得他得被教训,这里也是刑部地盘,被锦衣卫打上门太丢脸了,好歹圆回点面子!   右侍郎这两个月因‘大义灭亲’,可谓出尽了风头,所有人都夸,世人都愿意给个面子,他敢站出来,很好嘛!以后爷们挺你了!   “我朝以左为尊,沈德佑下了诏狱,便宜的不是你?”仇疑青狭长眼梢挑起,话音悠悠慢慢,“类似的事你又不是没干过,缘何惺惺作态?”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也是,这人反手一个‘大义灭亲’,搞的养大自己的义父家破人亡,义弟被关进诏狱等死……没准现在已经死了,他们指望这么个私德有问题的人,是不是有点太草率?   贺一鸣好悬厥过去,这又不关他的事,为什么就不能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行个方便?气氛转变的如此尴尬,他是万万没想到的,圆场好处没有,倒惹了一身骚!   刚想好怎么急智处理挽回,一抬头仇疑青已经走了……他是用飞的么,连背影都看不到!   贺一鸣舌根发苦,假装看不到同僚们躲避的目光,走到曹严正身侧:“大人,这锦衣卫如此嚣张,怕是……”   曹严正闭了闭眼:“这是敲山震虎啊……他仇疑青就是嚣张了,有理有据,证据确凿,他有本事,就是能破案,连刑部都敢挑,证明了实力……以后谁还敢拿这点攻击他?皇上案前的弹劾折子怕都要少了。”   看着天边最后一道晚霞落幕,曹严正转过身,严肃叮嘱:“之后刑部的案子,都要慎之又慎,再不能被抓住把柄!”   贺一鸣拱手垂头:“是。”   ……   仇疑青从刑部出来,副将郑英就行礼上前,低声禀报了诏狱里发生的事。   “囚犯打架?出人命了?”   “倒是没有……打人的手下留了情。”   “狱卒看管不力,蓄意挑事的,杖六十,反应不及时的,杖责减半,至于囚犯——”仇疑青意味深长,“都是出不去诏狱的,被打死是本事不够,怨不着谁。”   诏狱再添一诡奇传闻,娇少爷再添战绩,风采卓然,里里外外都在传,不同的人反应不一样,或是产生兴趣,或是惧怕提防,或是不敢招惹,不一而足,独独在外头忙碌奔跑的申姜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苦哈哈的问供画现场图,腿跑的都快细了,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新闻都不新鲜了。   诏狱值守到点换班,狱卒们来来去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荤话,地面非常安静,耗子们还没开始活动的时候,叶白汀牢门前来了一个人。   “出来,去停尸房看尸!”   脸很生,叶白汀不认识这个人。 第15章 骷髅白骨   叶白汀垂了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值守换班,狱卒们开始说荤话,一天中地面最安静的时候,老鼠们还没开始活动——   时间指向很明确,这是在晚饭过后,不算太夜,是这里人们最悠闲的时候,那些喜欢晚上干活的夜猫子都还没开始动,时间最多也就是晚上七八点,连九点都没到。   这个时间别说提审问供了,狱卒连牢饭都懒的送,怎么会有人让他去干活?   而且这个人他不认识,明显前头有坑。   谁……要算计他?   申姜不在,想不去,也不是没办法,就是有点麻烦,叶白汀心下转的飞快,满打满算,他在这里没几个仇人,疤脸被他揍的到现在还没醒,不做人的义兄贺一鸣在外头,这会儿能搞事的,似乎只有布松良了。   可布松良是万万不会杀他的,鱼死网破没必要,一来不划算,杀了他,布松良也落不着好,申姜不是没脾气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认栽;二来——他一个小小囚犯哪来的排面,他不配啊。   布松良是什么人,头顶有人,自认技术独一无二,无人望其项背,跟个没有明天的囚犯计较多失格调,他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   别人是官,他是囚犯,形势比人强,别人铁了心要坑他,他就是装晕,装病,别人也能把他掐醒过来,抬出去,不如过去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叶白汀站起来,似乎起猛了,力气不支,“哐”一声手撑在牢门上,门锁哗啦作响,十分吵人。   “抱歉,”他朝邻居道了个歉,站直了,看来人,“走吧。”   来人见他乖顺,没太为难,带着他往外走。路有点长,像是绕着什么主线走的,没走出诏狱大门,拐进一道小小偏门,来到另一个空间。   是仵作房。   叶白汀只去过法医室,没见过仵作房,但这里苍术皂角的味道很重,不管桌上摆饰,还是墙上挂的衣物工具,都与验尸这项工作有关。   四周很安静,只有最里边的房间门关着,有声音,大约是谁在忙。   “里面的人忙,你先在这里等会。”   这人随手一推,把叶白汀推进一个房间,关了门。   “哗啦啦——咔嗒——”   是锁链绕过铜锁的声音,叶白汀不要太熟悉,这是在外头上了锁,他被关在这里头了?   不见面不虐待,只是为了把他关起来?   叶白汀靠在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起初外头很安静,慢慢的,有人来去,低声说话的声音也隐隐传了过来。   “……指挥使……要送新犯人来……”   “那边已经腾地方了……说是亲自审问……”   “还不知人是死是活呢……有没有我们的活儿……”   “要不要过去露个脸……”   仇疑青要来?审犯人?   叶白汀眼梢快速颤动,两息过后,面容舒展,唇角微勾,这样啊……那没事了。   放松下来,他开始观察自己所处房间,这是一间停尸房,空间不小,有八个停尸台,但都空着,什么都没有……布松良是不是太小心眼?怕他随便验尸,就把所有尸体都移走了?   房间很冷,冻得人手脚冰凉,叶白汀不是不怕冷,是这些日子过来,也习惯了,冷就冷点,反正死不了。   可是他无聊啊,没事干不就会时不时觉得冷?他开始翻一边的东西,停尸台上没有尸体,柜边倒是有骨头,还一小堆,他随便瞥两眼就知道,有人的,也有动物的,应该是刚送过来不久,还没整理。   锦衣卫新上任的指挥使是个工作狂,北镇抚司上上下下事都多了起来,案子多,仵作房接来的尸体也多,紧要的,新鲜的尸体都验不过来了,何况骨头?   叶白汀看看白骨,再看看现成的停尸台,左右无事,就开始捡骨。   这个是人的,拿到停尸台;这个是鸡的,放到一边;这个……看不出来,反正不是人的,同样放到一边。   忙忙碌碌,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具细小骨头缺失,完整度不算太差的骸骨被他拼凑了出来。   “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人……”   叶白汀站在停尸台前,观察这具骸骨。   “骨盆高而狭窄,纵径大于横径,心脏形,耻骨弓角……切合中指与食指形成的角,大约70度,你是个男人。”   “牙齿完整,锁骨,肩胛骨,颅底基底缝开始愈合……你已及冠,应该不到二十四岁?”   “胫骨骨折,折断处……有血荫?”叶白汀眉心微蹙,“骨有齿痕,显已被野兽啃咬,可血荫明显,你在还活着的时候,就遭遇了这种痛苦?”   “骨头颜色发暗……发间有布料残留,这丝线……”   似乎有点不对劲。   ……   牛大勇派出去送信的人终于找到了申姜,申姜从口供纸页中抬头,眼珠子都气红了:“操——肯定是姓布的孙子干的!搞老子的人,老子搞不死他!不问了,走!”   他拿上口供纸,火急火燎的回北镇抚司。   诏狱另一边,仇疑青在审新抓来的人犯,刑部左侍郎沈德佑。   大刑已经上了一轮,从刑具到地面,血糊啦一大片,吓人的紧,沈德佑起初还挺硬气,憋住了没招,现在趴在地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动都动不了了。   仇疑青转着鞭柄,眼睫微垂:“咱们沈大人风骨卓然,就上这点小菜招待,是瞧不起谁呢?再来一轮新鲜的。”   “是!”   锦衣卫齐声应喝,气势十足,沈德佑差点没直接过去,这轮还是小菜?那新鲜的……他抖了抖,认了怂:“我……招……我招……”   仇疑青摆摆手,起身走到了沈德佑面前。   沈德佑脸贴在地面,咬着牙说了个名字:“高良平……”   仇疑青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顿后回头:“此人……似乎正关在诏狱?”   别人没他这个记忆力,迅速调了花名册,发现诏狱果然有这个人!   “去提。”   “是!”   一盏茶过去,提人的锦衣卫人没提过来,神情也小心翼翼,颇有些不好说的样子。   仇疑青走出刑房:“出了什么事?”   锦衣卫单膝跪地:“回指挥使,人,死了!”   “死了?”仇疑青眼梢微眯,“倒是挺巧。”   “已通知仵作房看尸,布松良在外等候,是否即刻去看?”   “去,”仇疑青掀开衣袍,大步往前,“叫人过来,同本使一起。”   布松良头前带路,垂眉束手,走得端端正正,又小心翼翼,上天助他,竟然这般顺利,不用特别布局……高良平是官身,关押地在更加阴暗潮湿的内里,走过去,自然要经过叶白汀的牢房。   越走越近,布松良眼珠微转,手心慢慢渗出汗,这牢房阴暗,不注意怕是看不出来,他得小小提示一下——   “指挥使大人……”   “我说娇少爷,你今日分我的粥可少了。”   “哪里少?你属猪的么吃那么多?也不怕噎死。”   布松良瞳孔一缩!   这,这后面答话的,明显就是叶白汀的声音!他不是被关在停尸房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怎么回来的!   牢里光线阴暗,影影绰绰,布松良看不到叶白汀的脸,只看到他靠在里面墙壁的影子……不,不行,他被坑了,不能被反打脸!无事生非,会被指使使问罪的!   暗暗烛火下,仇疑青音色微霜:“嗯?”   布松良额角的汗都下来了,赶紧转圜:“地滑,指挥使小心些。”   话说完就后悔了,不该这么说的!指挥使武功奇高,轻功更是一绝,他提醒路滑小心,岂非在嘲笑指挥使武功不济?平地都能摔跤的人,轻功能好到哪里去?   下一瞬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踉跄一滑,他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仇疑青越过他:“路都不会带,北镇抚司养你不如养条狗。”   布松良摔的七荤八素,满脸通红,这个跤绝对不是他不小心,脚下的石子是谁故意扔过来的!要让他知道是谁在害他……要让他知道……他绝饶不了!   申姜靠在远处牢柱,先是吓的汗湿了后背,再是捂住嘴控制自己别笑出声,一时水深一时火热,差点被折腾疯了,等二人走远,赶紧走到叶白汀的牢门前——   人呢?果真不在?那刚刚的对话……   他视线滑过右边邻居相子安,相子安眼皮耷拉着,手里扇子一摇一摇,好像没看到他;滑过右边秦艽,人直接靠在柱子上睡觉,眼睛睁都没睁开!   见了鬼了……娇少爷明明不在,怎么会有声音?   不敢前去触指挥使的霉头,他拎过自己手下查了查,很快找去停尸房,门口明晃晃的大锁奈何不了他,没钥匙,他还没武器么?两锤子下去,锁就被凿开了。   “娇少爷——叶白汀——你在不在里……”   门一开,迎面就是个停尸台,上面摆着一具白骨,头骨正好对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眶,一个张开的大嘴,像是在对他笑。   “我草——”   一口气没顺过来,申姜差点左脚绊右脚,学布松良摔个狗吃屎:“祖宗,你又玩什么呢!”   “可以,还不算晚,你没想象中那么废物。”   叶白汀转过头来,眉目如画,风轻云淡:“你来的正好,我有重大发现。” 第16章 打脸布松良   申姜和停尸台上的骷髅大眼瞪小眼,什么叫来的正好,有重大发现?   叶白汀扶着骷髅的头骨,转过一个角度:“你看——”   申姜脚一软。   这骷髅之所以那么吓人,就因为它不是纯白骨,身上还连着一些皮肉没被啃干净,头骨上当然也有残留毛发,看起来真的太瘆人,能不能别对着老子!   等的时间久了,叶白汀有点不耐烦:“看到了?”   申姜光是站着就费尽了力气,脑子很难转的过来:“什么?不就是……连着点头发么?老子不怕!”   “你眼瞎了?”叶白汀皱眉,“谁问你怕不怕?”   申姜:……   叶白汀恨不得把头骨举到他面前:“这么明显的丝线,你看不到?”   “看到了看到了!”申姜往后一蹿,祖宗,你好好站在那里,别过来!   “然后呢?”   “然后?”   “就没点什么想法?”叶白汀眼梢眯起,控制着音量,“不觉得颜色和质地有些眼熟?”   申姜不敢再躲,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抖着手指:“是……是烟松纱!”   上一案里,死者梁维亲手研制,不怎么往外卖的布料,不易保存,很容易坏,但颜色和质地极为特殊,过了眼就能认出来!   所以这两个案子是有关系的?   “难不成这骨头就是那个一直找不到的心上人?”   “脑子不想要,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叶白汀白眼都懒的翻了,“梁维才死了几日?这一位,可是白骨化了。”   申姜:……   哪怕死后立刻遭野兽啃噬,骨头颜色,皮肉残留这个程度的,也不可能才死了几天,梁维之死,可有很大机率是那位心上人干的!   “那……烟松纱只是少往外卖,不是不往外卖,也许这就是一位碰巧买过的客人呢?”申姜想,有可能就是巧合呢?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祖宗,现在要紧的是昌弘武的案子,前边的还管它做甚?”   叶白汀垂眼:“那也是一条人命。”加上这个,就是两条。   申姜:“我的少爷,你知道咱们诏狱一年死多少人?刑部大理寺监察司京兆尹,每年多少案子查不出结果就封存了?头儿现在要的是昌统武案的结果,旁的有什么要紧?”   叶白汀嘴唇抿成一条线:“我知道,我看到了。”   申姜铜铃眼睁大:“祖宗你可别较这个真儿啊,咱们就算是累死,也干不了所有事……”   “我知道。”   案有轻重缓急,特大重大轻量,也有线索久久查不到,没办法,只能暂时搁置的,但他经了手,就不会放弃。当时没有结果,之后也要记得,空了就继续查找,这是他从业以来的坚持。   叶白汀眸底微芒闪现:“亡者不能说话,躺在无人问津的土里,冰柜尸袋里,亲朋会遗忘,家人会遗忘,如果连我们也忘了,真相怎么出来,等凶手自己蹦出来吗?”   申姜愣了愣:“你该不会是……对公道正义,有什么天真的想法吧?”   “当然不是。”   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纯粹的愿景,对公理正义的执着,都成了天真,成了很多人嘲笑蔑视的愚蠢,傻,没脑子。   叶白汀抬起头,眸底一片幽深,像火焰焰心,明亮又安静:“学有所成,我的专业和劳动值得被尊重,什么案子都敢接,什么案子都能破——我,就是行业内最厉害的。”   申姜:……   他猜不透这话是真是假,但够狂,做就做最厉害的,让人刮目相看让人众星捧月,娇少爷牛逼!   “行,回头我把这骨头要过来,给你研究成吧?现在昌弘武的案子很关键,头儿冷脸的样子很可怕,咱们可得小心,别把小命玩脱了!快快,先回去!”   叶白汀也没想玩,自由做事最根本的基础就是小命,他很清醒,但骨头不能这么放着……他从房间里找出一个袋子,手脚麻利的装好了,让申姜做上记号,二人才离开。   往回走的一路跟做贼似的,申姜非常小心,几度试图捂叶白汀的嘴让他不要出声,但娇少爷是谁,那是多智近妖,随便看一看猜一猜就能得到一大堆信息的人,怎会不知气氛紧张?根本不用他提醒,叶白汀一路非常安静,哪怕身子弱,手要时不时撑下墙,也尽量走得很快。   终于到了牢房,申姜麻利的打开牢门,把他送进去,再迅速把锁锁上:“我得先走,你乖乖在里头呆好,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昌弘武案的口供!”   叶白汀静静点了点头。   想起他一路都是这样子,申姜狐疑:“你该不会……又什么都猜到了吧?”   叶白汀唇角勾起,微笑无声:你猜?   申姜:……   算了,时间不多,他必须得走了!   “乖乖待着啊!”   另一边,布松良和仇疑青一起,走到诏狱深处,验看高良平尸身。人已经死透了,没的说,死亡时间至少在五天以上,死者骨瘦如柴,缩在墙边角落,没有外伤,没有服毒后的紫绀,周围也没有任何武器,这种死状诏狱待久了的人都很熟,大半不是意外或人为,就是关太久,熬不住了。   布松良验尸验了个寂寞,这种专业技术要求不高的,仇疑青比他还懂,视野还比他更宽阔,功没捞着,反而落了个‘无能’的印象。   但经过这一阵,他也想明白了,之前……他肯定被耍了!叶白汀的事他心腹亲自办的,人锁在停尸房,申姜又不在,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回的来,他当时只看到了一个影子,并没有看到叶白汀的脸!   是不是他当时紧张过度,听岔了?不行,他得再试试……   事办完,原路返回,布松良距离叶白汀牢房老远时就开始注意,准备随时不着痕迹提醒仇疑青,快了……快了……马上……到了!   一口气刚提起来,他就看到了叶白汀的脸,这小王八蛋正坐在牢门边,抬头冲他笑呢!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眼底卧蚕嫩嫩,笑起来春光明媚,桃李生姿,又乖又纯,干净的就像好人家精心养着的小少爷!   草!   布松良浑身一震,明白了,方才那一回可能是假的,现在这个一定是真的,这小王八蛋的脸他绝不会认错!   是……申姜回来了?有人给他报信,他及时破了局,把人给带回来了?   布松良悔得肠子都青了,之前怎么就没坚持住!   叶白汀坐在门边就是为了打脸布松良,故意笑的特别端庄,穿过来第一次拗姿势,务必处处从容优雅,吓死这心脏的货!   距离不远,他当然也看清楚了仇疑青的脸。   这位指挥使大人个子很高,剑眉锋锐,眸蕴星芒,侧颜如山峦迭起,宽肩劲腰,两条大长腿……光从迈出的步伐和力度,就能知道他的肌肉里蕴藏着多大的能量,气势惊人。   指挥使矜傲酷冷,目不斜视,眼里仿佛没看到任何人,当然也没看到牢房里的犯人,身影如风掠过。   一行人走远,叶白汀朝右边邻居相子安竖了个大拇指。   相子安刷一声打开扇子,矜持的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秦艽哼了一声:“不就是口技,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一个破师爷,难不成什么都会?”   相子安摇着扇子,声线优雅:“相某不才,正是什么都会一点,也就是这看尸之技,未曾有机会涉猎——”   叶白汀:“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相子安一滞:“……不必了,叶小友独美就好。”   又过去一会儿,外面动静彻底安静下去的时候,申姜鬼鬼祟祟的回来了,刚来手指就竖在唇间:“嘘——今天外头有人,咱们小声点。”   叶白汀就明白了,仇疑青没走:“口供呢?”   “这呢这呢,”申姜掏出一沓写着字的纸,“还没问完,这不听到你出事了么,我立刻赶了回来……少爷,咱们这回需要多久?”   他小心翼翼看着叶白汀:“我明天一早来行么?”   叶白汀拿过口供纸,随手翻了翻,没说话。   申姜心里更没底了:“少爷要来点什么?热粥还是米糕?热水要么?我给你安排!”   叶白汀抬起眼皮,看了看对方,不错,知道举一反三了,但是——   “今日不太饿,来份瘦肉粥吧。”   “啊?”   叶白汀眼梢危险眯起:“很奇怪?我不能提这个要求?”   申姜赶紧点头:“能,能,太能了!”   加点瘦肉不也还是一碗粥!他感觉娇少爷简直太为他着想了,知道今天头儿在,不方便,饿了也不为难他,换了别人不知道要拿捏他什么东西呢!吃喝嫖赌,酒色财气,出去的机会……别人什么都想要,也就这位主,才要碗粥!多良心!   “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办!不过今儿个外头忙,盯的紧,粥备得了不一定是我亲自送来,你也注意点,看口供时小心,要是发现有人来了,赶紧藏起来知道么?”   叶白汀摆摆手:“知了,你跪安吧。”   牢房再次安静下来,他把纸页分成几份,放在膝前,一项一项的看。   犯罪现场简图看不出什么异状,就是很正常的书房,没有打斗痕迹,书,椅,垫,茶具,各种摆放正都很常规,靠北墙的矮榻上画了个人形圈,是发现死者的位置,同样没任何看得出来的痕迹……   但这不可能。   死者中毒而亡,死前相当痛苦,一般会伴有尖叫,挣扎的行为,挣扎时跑不了跳不了,移动不了太远,手脚总是会动的,什么都没有……凶手处理过了?   凶手有给死者换衣服的时间,自也有简单恢复现场的时间……   夜里声音传的远,没有任何人听到声响,是不是凶手摁住了死者的嘴,让他出不了声?   那换衣服呢?为什么一件衣服会暴露凶手?是不是……试图控制死者不要发出声音时,不小心被抓伤了,落了血迹?   现场看完,再看口供,叶白汀眼梢眯起,这昌家,有点意思啊。 第17章 你让我穿小裙子?   昌家是个规矩,等级非常严的家族,接连三代都出了五品以上的京官,上到寡居老太太衣服的颜色绣样,下到丫鬟小厮谁能去哪谁不能去哪,都有严格要求。   叶白汀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男权王朝,封建社会,嫡庶尊卑,这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就是这样,类似的家庭有很多,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讲规矩的家族,这一代当家人竟然不是嫡子,而是二房的庶子,昌弘文。   不是地位超然的长房,不是备受关注的嫡子,昌弘文小时候的日子想也知道,是很难过的,从他的求学经历就看得出来,整个过程非常不尽人意,可他就是起来了,说他运气也好,努力也罢,他的仕途走的又快又稳,而今三十四岁,已官至工部尚书,至于长房的嫡子们嘛,就有点惨了,天资平平,一事无成,慢慢的被边缘化,外面的人根本不认识。   昌弘文既然是这一代的家主,特权当然很多,别的庶子不能做的,他可以,别的庶子走不了的路,他更可以,但这份特权只他一人,除他之外,家里仍然重嫡庶,规矩不变。   这个家看起来刻板又包容,严格又随意,矛盾成这样还能和谐共处,没有任何黑料传出,据说都是昌弘文的功劳,说他太过君子,谦逊不争,是个好人,妻子也温柔贤惠,勤勉持家。   死者昌弘武是昌弘文的弟弟,同样生在二房,同样是庶子,小昌弘文十几岁,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二房太太不愿意养,就放在昌弘文生母姨娘名下,算是和昌弘文关系最亲近的弟弟,可这个弟弟和哥哥一点都不一样,文不成武不就,资质平平,脑子还笨,唯一可取的就是没脾气,是个老好人,不会争抢任何东西,书读不了,官当不了,在哥哥庇佑下,搞起了家中庶务,慢慢成了不可或缺的人。   昌弘武在这个家里是没有特权的,所有庶子该遵守的条条框框,他都得遵守,可别的庶子老老实实在自己院子里呆着,不惹事就行,他不行,管理庶务事情很多,也杂,总会需要到各处走动,安排,面临的风险责罚也就更多,遂他时常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做错了,做的还不够。   他娶过一房妻子,婚姻存续不到一年,发妻就急病去世,于三个月前,续娶了商户之女张氏,张氏貌美性娇,二人感情很好。   九月十七这日,老太太寿宴,高朋满座,昌弘武非常忙,这也得管,那也得看,时不时还得解决突发问题,陪陪男客,累了一整日,腰都快直不起来了,用丫鬟的话就说:嘴角都打起白沫了,都不知道多久没喝过水了。   叶白汀指尖滑过口供纸,落在‘书房’两个字,   这么高强度的忙累一天,好不容易最后一波客人也都送走了,和新婚妻子感情也好,昌弘武为什么不回房,要转去书房,看书?和妻子闹别扭了?还是当天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和谁交待,讨论?   从时间上看,死者掌理家中庶务很久,早就游刃有余,应该没什么和谁需要交代讨论的,就算有,第二天也不迟,不用这么赶;从脾性上看,死者是个老好人,平时对家人算的上是悉心照顾,常感叹自己做的还不够,应该也不会和人有什么积怨?要有早闹过了,不会在这样一天无缘无故搞事。   这一天下来,昌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很累,凶手也不能免俗,为什么不早一点或迟一点,非选这一晚动手?就算不累,不怕人多眼杂,被看到?   叶白汀大脑转动,一刻未停的思考,做梦都似乎身处犯罪现场,环境,动机,方式方法的选择……   第二天起来,还差点因神思不属,分粥时把属于自己的多的那一份给出去。   他以为今天申姜会早早过来,可等了很久人都没来……这傻逼不想升官发财了?   午时过了很久,他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申姜。   “起来,跟我走。”申姜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叶白汀不明所以,跟着他溜着墙边,专门挑阴暗的地方走,拐过一道门,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小,正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套锦衣卫小兵常服。   “换衣服。”   “换……你们的衣服?”叶白汀皱眉。   “怎么,少爷还瞧不上?”   “不敢,只是——”叶白汀刚想说为什么,眼神一顿,唇角勾了起来,“只是不知申总旗今日吃了什么,胆子肥的紧。”   太明显了,这是让他出诏狱,穿小兵的衣服才能掩人耳目!   申姜啧了一声:“没劲,还想卖个关子的,就知道你这心机,唬不住。”   叶白汀:“废话少说,去哪?做什么?”   申姜嘿嘿一笑:“头儿手里的事有大进展,不知道要祸害谁去,点了一堆人跟着,今儿个北镇抚司空虚,我申总旗独大了!有这机会,还跑什么腿问什么供,老子直接把人给请过来了,少爷你亲自问!”   叶白汀十分意外:“昌家人来了北镇抚司?昌弘文可是工部尚书……”也能请到?   申姜瞪眼:“工部尚书怎么了?爷还是锦衣卫呢!那诏狱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官身!爷亲自请,他昌弘文敢不来!”   行叭。你是锦衣卫,你牛逼。   叶白汀拿起衣服,换上,穿最后一件时,有些下不去手。   小兵的常服是靛青色,不丑,料子厚实,还挺阔有型,可这常服是配了战裙的,黄色底,镶边还绣有紫色小花。这……猛男们穿着比武配箭,倒没那么显眼,他穿上,是不是有点娘?   “这个能不穿么?”   “不能!”申姜坚定摇头,“北镇抚司规矩,衣冠不整者,杖二十!”   叶白汀:……   总旗制服配金丝缠纽的罩甲帛带,不管头戴万字巾还是头盔,都很有派头,你当然愿意了!   见娇少爷战裙穿的磨磨蹭蹭,挑挑剔剔,眉心都皱成小疙瘩了,申姜瞧不过去:“快点,不就是战裙,指挥使也穿的!”   叶白汀好悬控制不住,一肘戳在对方死穴。   仇疑青穿的那是飞鱼服!就是裙子也是高贵奢华有气场的,跟着能一样么!   他忍不住阴阳怪气:“申总旗这般念叨指挥使,可别人家遭不住,提前回来看你。”   申姜:“祖宗!你可别乌鸦嘴了,快点的吧!”   外人不得进诏狱,进去了就出不来,手上没公文,锦衣卫也不能胡来,好在北镇抚司地盘相当大,问供的地方,随便收拾就能有。   申姜叫人离诏狱最近的小厅收拾出来,里里外外带人布置好,保证出不了岔子,娇少爷越不了狱,这才请叶白汀过去。   两边的门是连着的,叶白汀根本算不上出去,没见到半点阳光,就是空气干净不少,比诏狱里味道清新多了。小厅故意打造肃穆氛围,没窗户,大白天的点着灯烛,靠墙只放了一张案几,往中间隔了一道屏风,梅花映雪的图案,够冷,够素。   叶白汀眼梢垂下:“你就让我站着?”   “不然呢?让你坐我这?”申姜看了眼略透光的屏风,“不怕被看到?”   “申总旗可以多吃些核桃。”   “啊?”   “益智补脑。”   申姜瞬间瞪眼。   叶白汀问他:“我问你,叫我过来是干什么的?”   申姜:“问供啊。”   叶白汀:“我张嘴问?别人透过屏风能看到人影,就分辨不出谁在张嘴?”   “对哦。”   “下面添个案几,上笔墨纸砚——”叶白汀转头看申姜,“我写,你问。”   申姜一拍大腿,指挥下边去办:“这样好!”   他坐首位,他问问题,就算慢一点,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思想深邃,从容不迫,胸有成竹!   迅速让人将小几摆在下侧,申姜很兴奋:“来!带人——少爷,咱们先问谁?”   叶白汀没说话,写了行字给他。   草——   申姜眼底兴奋瞬间变成脏话,这他娘哪是问别人供,这是考他吧!什么狗爪子字,本事不够就别学什么狂草好么,他认不出啊!   “嗯?”叶白汀斜斜看他,“我的字不好认?”   申姜哪敢说不好,敢惹娇少爷生气,娇少爷就敢算计的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只能自己努力辨认那笔狗爪子字:“挺,挺好的,有大家风采,你想第一个问死者续弦张氏是吧?来人,带张氏——”   张氏很快带到,杏眼桃腮,削肩柳腰,素衣玉镯,体态极尽风流。   申姜费劲的认叶白汀写的字,一个一个字问:“听说你与死者感情很好?”   “是啊,”张氏帕子遮眼,梨花带雨,“夫君最疼我了,但有闲暇,就会过来陪我,衣服首饰,吃的喝的,从不吝惜钱财,什么都给我买,我不高兴了,更是花尽心思哄……他对我再好不过了,而今撒手就走,我可怎么活……”   进了诏狱便没有了未来,所有人最少最少,也会哭一次,可能是进来的时候,可能是无望的时候,可能是想开的时候,拜此包赐,叶白汀熟练的掌握了哭的各种层次,真哭假哭一下就能明白。   观察了片刻,他提起毛笔,刷刷刷在纸上写字,转给申姜看——   申姜静了更久,才开口问:“死者体贴听话,你被哄得开心的同时,是不是也觉得他没出息?是不是偶尔在外头,会觉得抬不起头?”   “啊这……”张氏目光微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有什么法子?日子还不是得这么过……”   叶白汀又刷刷写字,申姜又问:“案发时你在哪里?”   “卧房。”   “可有人证?”   “这个……没有。”   “你可曾去过书房?”   问题越来越快,张氏很紧张:“没,没有的!那天白天太忙了,妾身累的不行,到了晚上恨不得瘫在床上,根本走不动,茶都忘了给夫君送……”   “死者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换的?”   “这……”张氏仔细想了想,“当天客人多,夫君衣服换了很多套,大人说的是哪一身?”   “就你记得的,全部说一遍。”   张氏就回想着,一句句说:“妾身记得的,早间穿的是喜庆的团花锦那套……”   “你的手指伤了,怎么来的?”   张氏缩了缩手指:“剪,剪花枝。”   “行了,你出去吧。”   整个过程相当的快。   申姜狐疑的看向叶白汀:“这都问出了啥? ”并没有什么关键之处啊,不是跟没问一样,“你可不能看着人小媳妇长得好看就放水偏私啊!”   叶白汀都懒得看他:“丈夫新死,着素衣也要配亮玉,鞋头缀南珠,颈间衣服压着别人瞧不见,也要戴五彩璎珞,表情浮夸张扬,说话永远抬着下巴,站姿妩媚——张氏是个喜欢炫富,好面子的人,吃穿用度皆好固然能让她有面子,丈夫不能独挡一面一事无成却让她觉得丢脸;她哭的太假,就算死者对她是真的,她对死者不一定是真的;她经常出入死者书房,会以亲自换茶的方式表现自己的‘爱意’;对现场环境熟悉,哪怕是紧张时间下的激情作案,也能有收拾还原的能力;再有——她手指有伤。”   作者有话要说:   嗷~崽崽出息了,都能哄到金主爸爸的打赏了!!感谢本文的第一颗地雷!!来自扶折折吖大大(づ ̄3 ̄)づ╭??~   申姜(搓爪爪):头儿点人出去抄家了,回不来,老子独大,有什么不敢安排的? ︿( ̄︶ ̄)︿   仇疑青(摸下巴):听说小宝贝出来问供了,又美又帅,超级性感,我得回去看看。▼_▼ 第18章 娇少爷问供   “手,手指有伤,又如何?”申姜没懂,小媳妇剪剪花枝,不是很正常?   叶白汀摇头:“死者中毒而亡,过程痛苦,很难不尖叫和挣扎,凶手换了他的衣服,有一定的可能性是——凶手曾捂住死者的嘴,让他不要喊出声,与此同时被抓伤了,留下了血迹,才不得不换衣服。”   申姜摸下巴:“那张氏岂非就是凶手?”   “不一定,”叶白汀蹙了眉,“她对凶手身上的的衣服记忆并不是很深刻。”   如果是她杀的人,对前边的衣服不记得,这件一定记得,若要说谎,要么就是都不记得,要么就是都记得,后者太难,前者则容易的多,张氏一些记得很清楚,一些又没注意,说出来是想让别人更怀疑么?   申姜哑口无言,没别的,就是一个大写的服字,这些都不是问题的答案,却能经由这些问题得到分析解释,娇少爷牛逼!   他也不问了,反正能干事就行:“咱们下面叫谁?”   叶白汀指尖滑过笔杆:“昌弘文吧。这位可是工部尚书——等太久,生气了怎么办?”   申姜就笑了:“你这就不懂了吧,昌大人可是个君子,雅正量容,时时面带微笑,很好说话的,不然我就算顶着锦衣卫的名头,一个小小总旗,也不能把人客客气气请到这里。 ”   好人啊……   叶白汀微笑:“我有点期待了呢。”   昌弘文很快走了过来,黑纱幞头,乌角革带,官袍加身气质斐然,看起来是个优雅的帅大叔,五官并没有多出色,整体气质却温柔和煦,一双眼睛没半点中年人的油腻世故,反而通透慧亮,写满知世事的强韧豁达。   申姜问话声音都不由自主客气了:“昌大人,咱们说说当天的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   昌弘文也很给面子,拱了拱手,话音很配合,也很诚恳:“当日很忙,家中贵客大都需本官作陪,无暇它顾,庶弟都经了什么事,本官不尽清楚,要说特殊的事……午时过后,外席女眷间好像生了什么龃龉,打翻了几个碗碟,好在庶弟和护院去的及时,很快处理了,并无大碍。”   申姜看着叶白汀写的字:“晚上呢?”   “晚上……”昌弘文苦笑,“当日虽是休沐,第二天确要早起上朝的,忙碌一整日,案上公文还没来得及处理,本官只得挑灯夜战,在书房忙碌,谁知庶弟竟出了事……”   “昌大人对死者怎么看?嗯……觉得这个庶弟怎么样?”   昌弘文想了想,道:“小武很好,性格纯良,喜欢照顾人,虽无大才,胜在勤勉,大多时候他若拿书来请教,本官都会尽心指导……”   “死者的书房,昌大人去过么?”   “自是去过的。”   “案发当日?”   “那没有,白天是没时间,也没必要,晚上……本官着实没空闲,小武便是有事来请,本官也会不假思索拒绝。”   “死者身上衣服,昌大人可觉得眼熟?”   “眼熟?”昌弘文一怔,“这是何意?”   申姜看着娇少爷写出来的字:“张氏方才供言说,死者当日换了很多套衣服——”   昌弘文:“哦这个啊,难免,当日老夫人寿宴,作为主家,不可失了礼数,家中所有子弟,包括本官在内,衣服都换了好几套,小武去世时……衣服瞧着是他平时惯穿的颜色样式,想来是很喜欢的?他书房应该就有类似的。”   申姜看着纸上的新问题,有些好奇娇少爷是怎么知道的,却也没说,按着上面说的,继续问:“听闻工部近来很忙,前几日京郊护城河渠有事,很多人都受了伤,昌大人还亲自去了,我见你走路倒是正常,身体可还好?”   昌弘文微笑:“劳申总旗关切,本官运气还不错,没有受伤。”   申姜又照着纸页,问了几个问题:“……今日暂时就到这里,耽搁昌大人时间了,请先回吧。”   把昌弘文送走,申姜很想听叶白汀分析个一二三,奈何叶白汀不想讲,换了一页宣纸:“请下面的人吧。”   下面一个叫昌耀宗,死者的堂兄,长房嫡系行三,他手上缠着绷带,这伤很明显了。   不用叶白汀提示,申姜都能问了:“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昌耀宗脸色不怎么好:“老太太寿宴时,女眷席不知怎的有了口角,我当时就在现场,被摔碎的碗碟划伤了。”   “当时还有谁?”   “二房娄氏嫂嫂,弟妹张氏不在,好像是去换酒了,娄嫂嫂正好盯着上甜汤,因这事,衣服都污了,哦,还有个护院也在,过来收拾东西的时候,也不小心划破了手。”   “为什么起口角?”   昌耀宗声音有些讽刺:“不就是那些嫡嫡庶庶的事?”   “嫡枝不力,为外人看轻,你心中可难受?”   昌耀宗手隐隐握拳:“自己本事不济,怪不得别人。”   “当晚去过死者书房没有?”   “他又没叫我,我为什么要去?”   ……   问完这个,申姜又叫了护院过来,护院好像知道的不多,回答也很精简,跟前面几个口供相符,他手上的确也有伤,对死者书房不熟,但当晚换班,好像看到附近有人,过去查看又什么都没有。   最后,申姜请了昌弘文的妻子,娄氏。   “平日和死者接触多么?”   娄氏长眉柔目,相貌柔婉,性格也很温柔,说话慢慢细细的:“武弟管庶务,妾掌中馈,不可能没有来往的。”   “若遇事相商,一般会选在哪里?”   “议事厅,”娄氏头微垂,“家里有专门做这些事的厅堂,丫鬟婆子都在,也方便避嫌。”   “你从未去过死者的院子?”   娄氏有些犹豫:“基本不去的,女眷有女眷的交往方式,若要找弟妹,妾会邀她去后院花厅或暖阁。”   “听说寿宴当日发生了意外,女眷席里摔了碗碟?”   “是,妾身当时正在盯着丫鬟们上甜汤,因离得近,也不小心沾到了,还不得已的,去换了套衣服。”   “死者呢,他沾到没有?”   娄氏想了想,摇了摇头:“应该没有?之后他穿的也是那些衣服,想是没沾到污渍。”   “那他什么时候换的衣服?他死时穿的,可不是午后那一套。”   “这妾身就不清楚了,申时妾身送走所有女客,同武弟交接完事,就再没见过他了。”   “你身上有伤?”   娄氏一愣,下意识扶了下自己的手肘,又很快放下:“没,没什么。”   ……   送走娄氏,申姜憋了半天的问题终于能问了:“你刚刚是不是在诈她?就那个娄氏,她袖子那么长,就算有伤,你也根本看不到吧?”   “是啊。”叶白汀回他一张‘那又怎样’的脸。   申姜:……   “你都不知道,也敢诈?”   “敢啊,为什么不?”   诈,也是观察之后的结果。   叶白汀反问:“申总旗觉得,这个案子的关窍点是什么?”   申姜:“是什么?”   叶白汀伸出一根手指:“一,死者忙了一天,很累,周身难受,那么晚了,为什么不回去休息,让人伺候放松,反而在书房看书?你若累了一天,会如此么? ”   申姜摇了摇头,那是不会的,但——   “昌弘文不就去了书房?没准死者就特别上进呢?”   “昌弘文是官,身不由己,”叶白汀看申姜的眼神宛如看一个白痴,“死者只是打理家中庶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必须得大半夜的马上做?”   “……是哦。”   “很大可能是他跟人有约,有事要言。”   申姜:“又是有约?”这批次的凶手很喜欢约人啊。   叶白汀伸出第二根手指:“关窍点二,剧毒入体,死者很大可能伴有尖叫挣扎,外边没有任何人听到,被凶手阻碍的可能性很大,还有挣扎的痕迹,凶手身上可能有伤,也可能没伤,但死者换下的衣服一定有痕迹,现场没发现,去了哪里呢?”   “三,书房非常整洁,没有打斗翻捡痕迹,环境干净成那样,凶手一定对那里非常熟悉,就算有什么乱了的地方,也可以在短短时间内整理恢复如初。”   叶白汀目光灼灼:“所以本案凶手存在的三大可能是,一,提前约了时间;二,可能受了伤;三,对死者书房非常熟悉。这可是规矩森严,丫鬟小厮多走一步都要受罚的昌家,什么人会在死者书房来去自由,都没人问一声?这天这般繁忙,谁的邀约死者这般重视,疲累到极限也要强撑着见面?老好人,也不是没有脾气,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约都要见的,这个人——一定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有不得不见的理由。”   申姜叹为观止,下意识鼓掌:“好厉害……每回你一分析,我就觉得凶手近在眼前,下一刻就能锁定了!”   叶白汀一脸‘这不是理所当然’:“你觉得,好仵作是什么样的?”   申姜想起之前的屈辱:“擅,擅用脑子?”   叶白汀唇角微勾:“好的仵作,不就是验尸寻踪,配合查访后的捕快诓蒙抚诱,恐吓诈供,从各嫌疑人中锁定真凶?”   申姜有点懵。   是……是么?可别人根本没干过这活儿啊! 第19章 你穿小裙子很好看   申姜琢磨着,今天一共来了五人,死者继妻张氏,亲近兄长昌弘文及其妻娄氏,不怎么亲近的嫡房堂兄昌耀宗,还有一个护院,除了昌弘文,其他四个身上都有伤……   “那张氏眼神躲躲闪闪,明显在隐瞒什么,是不是她?护院话说的最少,我觉得也很可疑。”   叶白汀看向他的目光像在看什么新奇物种:“不管张氏有什么小心思,在死者眼里,他们的感情是很和谐的,忙了一整日,又累又乏,同妻子有话聊,为何舍近求远,去了书房?小夫妻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关起门在卧房谈的?”   申姜:……   “那你问她那么多!”   “不可以?”叶白汀看着无可救药的大傻子,问题不就是用来排除的?   好叭,你说什么都对。   申姜又道:“那是护院——”   叶白汀:“他对死者书房不熟。”   “也对,一个护院,能去几次主子们书房?”申姜铜铃眼瞪叶白汀,“那你知道,还不是问了那么多!”   叶白汀怜悯的看着他。   申姜:……   行叭,都是用来排除了,为了破案,老子忍你!   “昌弘文作为这一代的家主,倒是哪里都能去,他自己也说了对死者不错,常有来往,对书房应该也是很熟的,家里规矩对他不好使,他去哪都不会有人问,可他身上没伤……所以凶手不是他,是娄氏?或者大房嫡堂兄昌耀宗?”   “不一定,”叶白汀摇了摇头,“凶手是会说谎的,不明显的小抓伤又易遮掩,这几日过去或许只剩痂皮,亦或痊愈,不能简单粗暴地排除,我的建议仍然是,找到证物。已知凶手没有处理死者的衣服——”   申姜抬手:“等等!你怎么知道没有处理?”   叶白汀一脸‘这还用问’:“因为没有时间。”   申姜:……   见他还没想到,叶白汀表情玩味:“你们锦衣卫,这么没有门槛的么?”   又被骂没脑子了!申姜提醒自己控制住,不能揍,娇少爷这美人灯似的破身子,扛不住几拳……话说这小王八蛋怎么长这么大没被打死的?因为他没见识过的那什么玄学制穴工夫吗!   叶白汀:“护院说了什么?”   申姜:“没说什么啊,不就是主家规矩严,职责之内必须勤快,没召见不能去书房?”   “他在最后还说了一条很非常关键的信息——夜深之时,他好像看到了个人影,就在书房附近,过去看时却没有,像是被他惊走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死者被发现的很快,家中上下瞬间紧张起来,官府来的也很快,人多眼杂,凶手失了先机,就再没机会去处理这些东西,处理也没办法处理的很干净,于你而言,寻找起来难度就小了许多——东西就在昌家,且离书房位置不远,一寸一寸的翻,也用不了多久。如若杀人毒物也一起找到,就更好了,申总旗立刻就可以缉凶归案。”   一席话说的申姜双眼发亮,摩拳擦掌:“看起来老子是要立功了!”   叶白汀又道:“寻找时切记注意衣服面料……”   申姜:“您还记得这事呢?少爷,不是所有的案子都有关系,本案死者昌弘武和梁维没有交集,不能无凭无据随便怀疑,知道么?”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脑子不好使可以不用,别想当然瞎猜,本案死者管理家中庶务,有钱给老婆买买买,自己身上的衣料能差得了?我只是提醒你,寻找时集中注意力,切记不要被似是而非的东西干扰。”   申姜:“干扰?”   叶白汀意味深长:“倘若凶手足够聪明,衣服没办法烧,不能处理的干净,就会想办法放烟雾弹。若一下子找到被丢弃的七八套衣服,你怎么确定死者的衣服在不在里面?哪件是?”   申姜这下彻底明白了:“行,我记住了,这就去跑腿——就不亲自送你回去了?”   叶白汀看了眼门边,有点舍不得。   房间是为了问供设置的,黑暗且压抑,只门边往外沾了一点阳光,不多,也只能在别人推门进出的时候看到,仅那一缕,也够了。   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度了……只这一眼,也奢侈至极。   没关系。   叶白汀闭上双眼,有机会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他转身走向来时的小门。   ……   北镇抚司院内,娄氏刚要上车,突然听到惨叫声,扶着丈夫的手一抖。   昌弘文温声安抚:“夫人莫怕,这里紧挨诏狱,是会有些声音,不要紧,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来配合工作,不会进诏狱,更不会出不去。”   娄氏脸色苍白,揪着袖子边:“武弟的案子……”   昌弘文轻拍妻子的背:“没事,你我皆不是凶手,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有什么影响,为夫自会护你……你的事,为夫什么时候不上心了?今日天色好,回去路上正好经过一梦楼,给你打包一只你最喜欢的卤鹅走,嗯?”   娄氏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唇角绽开柔软微笑:“嗯。”   马车车帘将要放下时,一个身影从廊前晃了进去,颀长,昂藏。   娄氏怔住:“那是指挥使?”   “是仇疑青,”昌弘文面色沉凝,伸手挡住妻子眼睛,“若是害怕,就不要看了。”   怪了,这个时间点,他不应该在啊……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还是……一直都在?   娄氏拽住了丈夫衣角。   昌弘文将车帘放下,握住娄氏的手:“不怕,指挥使再凶,也不会随便伤无辜之人不是?仇疑青上任以来,从未做过一件无理滥杀的事,夫人尽可安心。”   庑廊之上,仇疑青越过斑驳光影,穿过墙门,一步一步,从极亮到极暗,脚步坚定且从容。   小兵在搬一道寒梅映雪的屏风,想走的舒服,一直横着抬,烛盏流光,暗色映人,影影绰绰的,留下走在前方的人影,肩很瘦,腰极细,头发以一截细布束着垂在腰后,颈线光滑柔婉,隐现风流。   仇疑青越来越近,脚步声可闻。   小兵赶紧让道,一前一后的竖起屏风,站定垂首,请指挥使先行。   叶白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身后无比安静,蹙眉转身,正好和近前来的仇疑青撞了个对脸。   叶白汀:……   大脑一瞬空白,他赶紧学着申姜的样子,单膝下跪行礼:“参见指挥使——”   穿过来这些天,满打满算,他见过这位主两次,都是他在牢里,这位主在牢外,囚犯根本不需要有什么特殊礼节,乖乖的不说话不闹事就行,行不行礼,别人根本不会看,也不会计较,没学过练过,他能熟练才怪了!   动作做的不伦不类,加之身体本来就虚弱,刚刚还动了一番脑子,颇耗心神,‘行礼’这个决定没错,他现在穿着的就是锦衣卫小兵的衣服,可他力气不足,本来的单膝下跪,直接小腿一软,变成双膝落地,“扑通”一声,跪了个结结实实!   叶白汀两眼呆滞……这就尴尬了。   谁能想到呢,单膝比双膝更需要身体平衡,更费劲!   本来这种极简单的,每天见到不知道多少回的打招呼方式,仇疑青根本不需要应对,走过去就行了,但他跪的这么响亮端正,岂不是在冲对方挤眉弄眼加招手——哈喽,看我!   对方的脚果然停下了。   片刻后,叶白汀听到了仇疑青的声音:“说吧,想求什么?”   叶白汀艰难站起:“属下失仪,属下并无——”   这具身体气血不足,他这一紧张,眼前一黑,解释没解释好,又往后坐了个屁蹲。   这也没什么,就摔一下么,谁没摔过跤,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摔的时候两只脚往外撇,膝盖往里收,腿并紧,直接来了个日式经典少女坐……他还穿着小黄裙,镶边带紫花的!   别问,问就是想死。   “战裙穿的不错,”仇疑青似乎明白了,“过两日新制冬装会到,你想第一个试穿?本使允了。”   叶白汀两眼发直:“……还是小裙,战裙么?”   仇疑青眯眼:“不然?”   “多、谢、指挥使大人。”叶白汀咬着牙站起,心中含泪,“战裙很好,轻盈保暖,属下很喜欢。”   呸呸呸,这男人什么变态,喜欢别人穿小裙子的!   仇疑青看了他两眼,沉吟片刻:“你都不吃饭的?”   长这么瘦,真是对不起你了!   叶白汀干笑:“属下只是不爱长肉。”   仇疑青更嫌弃了:“挑食?”   叶白汀:……   少爷倒是想挑呢,你们诏狱管吗!   仇疑青指着叶白汀,问跟在身边的人:“此人是谁手下?”   那人都吓傻了,手心都是汗,声音发抖:“回指挥使,是申……申姜总旗的人。”   “自己手下都养不好,告诉申姜,去刑房领罚,”仇疑青冷酷发话后,如霜冷目看回叶白汀,很是危险,“本使不管你是哪位‘贵人’送进来的,北镇抚司不养废物,月末演练过不了,立刻滚蛋,没情理可通。”   叶白汀:……   行,这是把他当成走后门进来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羞耻少女坐,且力虚起不来):这狗男人是不是故意的!(╯‵□′)╯︵┻━┻   仇疑青(控制住想要吹口哨的舌头):你猜?▼_▼ 第20章 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锦衣卫福利好,地位高,是个混资历的好单位,想进来的大把,正好锦衣卫有一项任务是负责御前仪仗,代表皇上的脸面嘛,得长的好看,一些武功不怎么行,家里条件不错,脸也能看得过去,被各种塞进来的人,就去了那边,但那边,也是需要操练的。   仇疑青估计是把叶白汀当成了这类人。   这次意外见面,叶白汀委实吓的不轻,虽然仇疑青话并不多,走的也很快,他还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和仇疑青打交道在他的计划里,但不能这么快,太早暴露,没让别人觉得他不可或缺之前,等着他的只有死路……   他以后行事得更小心。   回到牢房,牢门锁上时,他看到右边邻居摇着扇子,冲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个月……最多只能是两个月。   “闭嘴,我知道。”   强撑到这里,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闭上眼睛,躺下就睡。   左边秦艽没懂这操作,手探出去给相子安比了个中指:“你说了什么,把少爷都气倒了?”   相子安很无辜,扇子都不摇了:“同我有什么关系?你看到我张嘴了么?谁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   秦艽眯眼:“要是连累的老子没热粥吃,一定弄死这孙子!”   叶白汀刚刚经历大型社死现场,生无可恋,没心情和邻居们聊天打屁,真的努力不动了……   黑甜乡很快袭来,他一个接一个的做梦,梦里一堆小裙子,红的粉的黄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梦里的自己还兴致勃勃在那挑!   旁边一堆人鼓掌起哄,说红的显白穿红的,说绿的旺人穿绿的,说粉粉嫩嫩的才最适合他,如桃似李不好么?旁边一柄绣春刀杀过来,架在他脖子上,是仇疑青,唇抿的特别薄,眼神特别冷,逼着他选粉色,不穿就杀了……   噩梦里醒过来,叶白汀差点不能呼吸,这北镇抚司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说少爷——”   一醒就有声音炸在耳边,叶白汀差点一肘出去,直取对方死穴!   申姜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溜了一圈,还急呢:“祖宗!你怎么搞的?老子一回来就被拎去刑房受罚,一个月的月钱啊!没了回去怎么跟媳妇交代?”   叶白汀一顿:“你竟然有媳妇?”哪位女士这般高义,杀身成仁,普渡众生?   申姜嘿嘿一笑:“羡慕吧?有人管的滋味,你个毛没长齐的少爷,不懂。”   “被人管还好?拿了月俸就上交,想买什么都买不了,谁会羡慕?”叶白汀怜悯的看着他,“我若有钱,定是不会给任何人的。”   申姜哼一声:“你个小崽子懂个屁,你不交钱,难道等别人交给你?还想不想娶媳妇了?”   叶白汀抿了抿嘴,没说话,就他这境况,人在诏狱,一个发展不好,一辈子都交代在这里了,还想出去,娶媳妇?   申姜脸阴森森:“少顾左右而言它,你给老子说说,怎么回事?”   叶白汀刚从梦中惊醒,眼前还有那一堆小裙子的阴影,切切磨了磨牙,脸色比对方还阴森:“我还想问你呢——申总旗不是拍胸脯保证万无一失,北镇抚司空虚,你申总旗独大,不管发生了什么,没人会知道么?那仇疑青为何突然出现?”   申姜:……   叶白汀冷笑:“我瞒过自己身份,没抛信弃义用你祭天改投高官,你还有脸问我罪?”   申姜沉默了。   早就知道娇少爷不是个省油的灯,耍嘴皮子万万杠不过,何必送上门受辱呢?   叶白汀闭了眼,好在混过去了。   明明混过去了,还是越想越心虚,尤其那接连不断的噩梦,仿佛揭示了什么预兆……真的安安全全,全无纰漏的混过去了么?   反复回想当时,仇疑青反应并不算违和,这个人凶酷冷冽,手段狠辣,大多针对敌人,北镇抚司内,也只有工作没做好,妨碍了正事的下属才能得此殊荣,其它的,他并不在乎。   水至清则无鱼,这里上上下下都有小心思,诏狱更是潜规则无数,仇疑青作为指挥使,怎会不知道?若被他撞上,定是法不容情,该打打,该罚罚,没被他撞上,也不影响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屏风后的见面,自己只是反应不及时,礼行的有些失礼,又没犯什么天大的错,阻碍什么了不得的正事,仇疑青当然不会要打要杀。   至于挑剔嫌弃……那不是很正常?   仇疑青不是什么性子好的人,要真温和谦逊,他才要担心是不是露馅了。   叶白汀反复确认都觉得没问题,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隐隐的不安。   “算了,”想太多脑仁疼,他果断将仇疑青甩到一边,看申姜,“说说案子吧,东西找的怎么样了?”   申姜摇了摇头:“还没找着。”   叶白汀蹙眉,一脸‘没找着你怎么有脸回来’的疑惑。   申姜赶紧开口:“不过真有你的,说的太对了!凶手极其狡猾,我带人过去翻院子,从池塘到后罩,光被丢弃的衣服就找出二十来套!说什么近几天是集中清理的日子,那些不要的,用不着的,都得扔掉,夫人小姐们的有,老爷少爷们的有,连下人们扔的也有!你说他们这么富裕就捐点给百姓啊,扔了岂不可惜!”   叶白汀:“女眷的衣服不必关注,下人们的也可以排除,死者寻常从来不穿的颜色样式也无需考虑。”   “对啊!”申姜一拍脑门,“我只照着你吩咐,下人粗布的去掉,死者不可能穿那么粗糙便宜的,还觉得自己挺聪明,把女装也去掉了,完全没考虑死者喜好,他的衣服是被凶手脱掉的,那脱掉之前肯定是自己选的嘛,肯定不会穿不喜欢的衣服!”   叶白汀颌首:“孺子可教。”   申姜没工夫计较这看似夸实则骂成了小辈的话:“昌家宅子说大不大,翻起来也不算小,我叫人翻着呢,还得需要点时间……得等等。”   叶白汀知道,也没指望立刻有结果:“骨头呢?”   申姜一愣:“啊?”骨头?什么骨头?娇少爷说了喝骨头汤么?他怎么没听到?   “停尸房里的白骨,”叶白汀眯眼,“申总旗不是应了我,要拿过来给我看?”   申姜摸了摸鼻子:“哦,这个啊,我这不想着不用那么着急么,要过来也没用嘛,就一具骨头,连脸都没有,根本没有办法确认死者身份,不如我先查着……”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你怎知无用?若我能确认死者身份,你怎么说?”   申姜有点迷:“就一具骨头,什么都没有,也能确认身份?”   “你敢拿过来,我就敢让你开开眼,”叶白汀似笑非笑,“一桩功也是功,两桩功也是功,申总旗能者多劳,就不想玩把大的,一次性升个百户当当?”   申姜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老子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很快转去仵作房,各种运作。   有别的总旗不看好他这穷折腾,问图什么,他话说的倍儿漂亮:“身为锦衣卫,为陛下尽忠,为指挥使鞍前马后!职责所在,只要工作不死,就往死里工作!”   同僚:……   申姜心说你们知道个屁,娇少爷是个不能受委屈的主,特别玄,他被人一堵,牛大勇遭了杖刑,大黄牙杖刑翻倍,差点被打死,再有一回就得滚出北镇抚司;他叫指挥使看到太瘦,他这立刻罚了俸……反正不听娇少爷的话,下一刻一准倒霉,听了他的话,让他满意了,升官不升官的没那么快,日子肯定过的爽,他这不是,不但被指挥使记住了,连布松良都能搞了!   被搞的灰头土脸的布松良这回验尸又出了岔子,正不知怎么圆上收尾呢,哪还敢见申姜?没人下绊子,申姜流程走的特别顺,很快到停尸房,找到做了标记的袋子,扛到了叶白汀的牢房。   “这东西不方便让你在外头长时间研究,你要是不害怕,就暂时放你这里,你什么时候看腻了,跟我说一声,我马上收走……你不怕吧? ”   叶白汀一脸‘这是什么狗话’的不屑:“你当我是你?”   申姜:“行,那你藏严实点,往后放放,别叫别人看到。”   叶白汀点了点头:“随尸档案呢?”   申姜:“我调出来看了看,真没什么信息,就一页纸,说摔在山下,远处有部分马车残骸,再多的就没有了。”   叶白汀又问:“人口失踪信息不能调?”   申姜:“调是能调,就是时间有点长,得走各处官衙,而且也不是所有人失踪了都会报官,不一定有结果。”   “行了,你跪安吧。”   目送申姜离开,叶白汀打开袋子,倒出那堆人骨,重新细致排列,摆成人体的样子,认真验看,偶尔需要,还会捧着骨头到牢前门,借着墙壁上灯盏光亮,试图看得更清楚。   男性,二十到二十四岁,颅骨有塌陷性骨折,应该是致命伤……   左右邻居本来在睡觉,一睁开眼,差点直接被这阴间操作送走。   “他,他在干啥?干什么抱着骨头,好吓人!”   “闭嘴,你这后槽牙也挺吓人的,小舌头都看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扶折折吖和方小九大大的雷!!\(≧▽≦)/   叶白汀(坚定):自由高于一切,窝永远都不会上交工资!╭(╯^╰)╮   仇疑青(麻利掏钱袋):好的宝宝,我交。▼_▼ 第21章 娇少爷太坏了   申姜这几天忙的脚打后脑勺,得盯着人在昌家找东西,得帮娇少爷跑腿到各官衙调失踪人口记录,得时不时应付上头指挥使召唤,还得随时提防着布松良——这小子阴得很,别自己活儿干的差不多了,再给别人摘了桃子。   连晚上给媳妇交公粮的精力都没有。   是真的惨。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躺春凳上眯瞪一会儿,还没睡实在,又叫人拍醒了!   “滚你娘的蛋!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子也要先睡觉!”申总旗暴怒,“就是死在这儿,被指挥使杖刑,被媳妇罚跪搓衣板不让进门,老子也哪都不去!”   牛大勇刚挨过杖刑,屁股蛋子还疼呢,换了别的时候,也不会过来触老大霉头,但这回不一样,叫人的是娇少爷啊!   “老大你醒醒,是娇——叶先生找你啊!”   略快的语速中带着兴奋……自打见识过叶白汀的智慧和身手,牛大勇就彻底沦陷成为迷弟,这种级别的大佬金大腿闪闪发光,怎么可以不抱!你要懈怠别人可就冲上去了!   申姜:……   草。   觉是睡不成了,他抹了把脸,转去了叶白汀的牢房。   “祖宗!亲祖宗!您能不能稍微心疼一下我?再壮的牛也不能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使啊!”   “哦。”   叶白汀安静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申姜正纳闷呢,他又开口了:“心疼完了,我们开始吧。”   申姜:……   这他娘才两息吧,就叫‘心疼’了?你敢不敢让老子休息一盏茶!祝你单身一辈子!单身一辈子知道么!没人会嫁给你,没人给你暖被窝,没人知冷知热,没人给你张罗饭菜,你在这北镇抚司浪一辈子吧!   叶白汀不知道申姜在想什么,也懒得猜,指着地上白骨:“死者男,及冠之年,不超过二十五岁,肩窄胸狭,头骨相对较小,他很瘦,个子不高,骨上多有齿痕,乃是野兽啃噬所致,颅骨顶侧靠后有塌陷性骨折,骨折周边整齐,着力点以中心往外呈放射状,该是被不规则重器击打所致,大概率是——石头。”   申姜控制不住的打哈欠:“这种死因算是常见,没办法确定死者身份吧?”   注意力太难集中,他都没发觉娇少爷今天声音有点哑。   叶白汀横眉:“闭嘴,我说你听,没点你名前,不许发问。”   申姜:……   行叭。你厉害,都听你的。他左手捂嘴,右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死者从高处坠落,多处骨折,此处有血荫——”叶白汀拿起那段骨头,给申姜看,“乃是生前伤,也就是说,死者被人以石块重击脑后,还没死干净,就坠了崖。结合你前言提及的马车残骸,死者应该是被人重击至晕厥,放进马车,马被鞭策前行,速度极快的冲到山崖,掉了下去。崖下无有人烟,死者求救无门,或者他根本醒不过来,没办法求救,崖下野兽循味而来,啃噬了他。”   “然死者身上的骨折并非这几处,还有很多经年旧伤,此处,此处,此处,你来看——”   叶白汀左手拿着死者肱骨,右手拿着胫骨,给申姜看:“死者手臂小腿皆有多处骨折愈合的痕迹,这些浅色小圈便是骨痂,骨折愈合的越久,颜色就越浅,死者大概从五六岁起,一直到他的少年时间,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遭遇一次骨折伤害,最危险的是——这里,锁骨,此处紧挨颈部要害,他当时应该有性命之忧。”   “我观死者骨质密度,并非易骨折的类型,他那段时间大概过得很艰苦,经常遭人欺负。”   “他有痛风,膝盖会偶尔肿大,痛苦不堪,骨关节处留有多次针灸过的痕迹;他有两颗假牙,安装的很精致;他发间残留有不只一根丝线,观其颜色质地,该是不易购得的烟松纱;最重要的是,他左手小手指残疾,应该是十岁左右时的旧伤——我这般说,申总旗应该能找到人了吧?”   申姜哈欠打了一半,顿住:“不是,你说了啥啊?就能找到人了? ”   叶白汀闭眼,不能把人给戳死,戳死了,就没人给自己跑腿办事了……   “还不明显?”他阴着脸,声音放低放缓,“艰难的少年时期,经常骨折,锁骨骨折,不常见吧? ”   申姜:“那也有点……太笼统了?”   叶白汀磨牙:“他安了假牙。”   申姜:“所……所以?”   ‘刷’的一声,右边邻居看不下去了,相子安打开扇子,一摇一摇:“所以这个人是个少爷啊,家里很富贵,请得起大夫,从小到大骨折这么多次,不常见,就算你懒得去街坊市井打听消息,问问大夫圈不就知道了?”   左边秦艽也搭话:“啧,才二十来岁就痛风成这样子,时不时针灸续命,我要是走夜活听到了,也会觉得新鲜,出去跟人说道说道,这么不常见,还不好找?”   相子安慢条斯理:“更何况还左手小手指残疾,年纪轻轻就安了两枚假牙——每个都是明确方向,除非你犯懒不想,只要问,就会有结果。”   秦艽就不客气了,嗤笑一声:“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么?就这,也能当锦衣卫?”   申姜:……   日哟。老子被娇少爷踩脸侮辱也就算了,你们算老几,也敢来虐老子!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总旗,手底下五十人呢,怎么可能笨,还不是娇少爷多智近妖,太聪明了!   “你个偷东西只会跑的愣子,也敢说老子?”   他凶神恶煞的瞪向秦艽,一定是娇少爷给他们透了题!验骨都是在牢里验的,验的过程别人怎会不好奇,娇少爷怎会一句话不说?   眼看着两个人跟乌眼鸡似的,要打起来,叶白汀轻抚额头,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   “不客气。”右边相子安摇着扇子,侧目看他。   叶白汀挑了眉。   相子安刷一声,帅气的收起扇子:“你不是要道谢?嗓子不行就少说点话,我们替你说了。”   秦艽:“当然那肉粥,我们也就受累替你分担了!”   二人一脸正气,好像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诏狱不比别处,风寒可是会要命的,你可不能死。”   “死了我们的粥怎么办?”   叶白汀:……   申姜:……   粥可是他送的!没他这些人吃个球!为什么没人感谢他,都去感谢娇少爷去了!什么垃圾地方,毁灭吧!   叶白汀经历太多,早可以处变不惊,风轻云淡:“若这些不够,我还可以做个颅骨复原,将死者的面貌模拟出来,只是时间要稍稍长些。”   申姜怕了这群人了:“行行,够了,我去找,去找成了吧!这回您要什么,还是要肉粥?我让下头给你立刻准备上好了吧!”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这回不要粥了,要骨汤。”   相子安:……   秦艽:……   你才抱着死人骨头‘亲亲密密’的研究过,吃得下么!不过骨头汤啊,连着肉的那种……多久没闻过味了?   二人天人交战,又抗拒又渴望,矛盾的紧,这娇少爷也太坏了!   叶白汀:“里头加点海带丝,颜色不要太鲜嫩,老一点暗一点才够味,细细密密的才好。”   相子安:……   秦艽:……   我去——头骨上连着的皮肉头发都有了!   申姜看到左右两个脸色发青,吃了屎一样的表情,乐了:“没问题,今儿就照这个准备!”   叶白汀将冻红了的手指藏到背后同,开启下吧:“有点冷,来个碳盆吧。”   申姜:“这个真不行,诏狱要是走了水,多少人都得死在里头,我顶多给你弄个手炉。”   叶白汀原本想要的也是这个,拳抵唇前咳了声,‘勉强’应道:“行吧。”   申姜把地上的白骨拿走,娇少爷要的东西给配来,骨头汤上上,没时间欣赏俩邻居痛苦面具般的表情,就出去跑腿忙活了。   还别说,娇少爷验骨还真靠谱,照着这些信息去找,还真找到了人,没费什么事,可就着死者名字简单一打听,就觉得不对劲……   苍了天了,这死者跟梁维有没有关系他不知道,和昌家有大大的关系,他生母是昌家庶女,他得唤昌弘武一声舅舅! 第22章 凶手……是同一个人?   申姜这回腿跑的那叫一个勤,案情抓心挠肝,他真的很想知道哇!几桩命案明显有关系,可他就是瞧不出来!   心里没逼数,不敢直接拿着这点东西就去找指挥使报告,人一问就得露馅,找娇少爷吧,又被左右俩邻居拦住了。   右边那个摇着扇子,用各种神秘莫测玄而又玄的大话吓唬他,人是师爷么,别的能不能干不知道,唬人花样那是一套接着一套;左边那个上来就嘲讽,还不怕你报复,人随手搓点泥丸子都能是暗器,越狱出去是不可能,阴你个半身不遂还是没问题的,申姜哪里敢惹?   别看诏狱这地界锦衣卫独大,囚犯们没有未来,但囚犯们也是分三六九等,能惹和尽量别惹的,有那些一肚子心眼的老狐狸,最好少说话,不然人能把你算计死,你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娇少爷就有这潜力;还有那体格特别好,磋磨了这么久愣是影响不大的,没事别硬碰硬,万一给人搞激动了直接把你弄死多亏的慌?   他们轮守诏狱要的是平静无波,要的是利益好处,要的是升职加薪,只要大家都乖乖的,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也懒得找麻烦。   秦艽是吧,老子记住你了!你等着的,哪天你被折腾的没力气浪了,老子弄不死你!   申姜一天八趟的朝娇少爷的牢房跑,娇少爷都在闭着眼睛睡觉,也不知道哪里那么多觉睡,那俩邻居还一个笑一个瞪的盯着他,他干不了别的!   好容易一天半过去,娇少爷终于醒了,吃了碗热粥,申姜放下手里的事,麻利的就跑过来了——   “找着了!那骨头身份找着了,叫蒋济业,今年二十二,失踪了有小一个月了!”   申姜将查到的蒋济业信息一股脑的说给叶白汀,比如因是偏枝子嗣,从小就受堂兄弟们欺负,小崽子们玩的挺狠,死者从小就命运多舛,好多次被打骨折,锁骨骨折那回小崽子们还用了马,差点小命都给交待了……家里都有什么人,人物关系怎么样,走到今天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失踪最初没有报官,概因死者出门本就是收账谈生意的,行商这种事常见,死者几乎隔两三个月就得出去一趟,没音信回来不算太特殊,家人起初就没当一回事……   叶白汀坐在地上,抱着手炉:“你说他叫蒋济业,是个商人,开的是粮铺?”许是睡够了,也不冷了,他精神头不错,声音也不哑了。   申姜心大,之前就没注意到,现在也不觉得哪里变了,一颗心全在案子上:“对没错,他是蒋家人,就是那个世代行商的蒋家,盘子很大,家里人自己竞争都很激烈的,他生母懦弱,对他不怎么看顾,小时候过得很苦,老被堂兄弟们欺负,能走到这一天,当上东家很不容易的!”   叶白汀微微偏头:“你说他是东家?”   申姜:“对啊,蒋家几乎一半的产业叫他管着呢,他要没出事,再历练几年就得是家主!”   “家主啊……”叶白汀纤白指尖摩挲着手炉,“你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脾性如何?”   申姜想着走访来的口供:“做生意么,那肯定是八面玲珑,心机深沉,身边培养出的得力掌柜一大堆,又阴又毒,还要强,豁的出去……”   “娶妻没有?”   “这个没有。”   “你说他生母懦弱,护不住他?”   “何止护不住?蒋济业走到今天,架子已经搭这么高了,几乎在蒋家横着走,他娘也不敢抖起来,反而时常帮着蒋家别房的人拖他后腿,耳根子软,又识人不清,可叹的很。”   “死者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几岁?”   “这个……”申姜想了想,摇头,“我没注意问,很重要么?”   叶白汀颌首:“当然。你都知道他整个童年到少年时期经常被人欺负,多处骨折,反反复复,已经不算欺负了,那叫凌虐,一个人的幼年成长经历很重要,才几岁的孩子被这么被欺负,没人管,没人疼,长大了很难不懦弱畏缩,就算是反社会人格,表面上也会尽量装的不起眼,低调,不被人注意,死者突然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人,转折点在哪里?谁给他的关爱和帮助?谁在安慰他温暖他?”   “死者骨痂没有新增,痕迹最深的至少也隔了六七年,也就是说,从现在往前六七年,他再没被打,没受过伤,连续的暴力伤害不可能无缘无故停止,一定有一个人在暗暗帮助他——而以你的说法,整个蒋家都在跟他作对,他叛逆反骨,亲人不近,连生母都帮着别人,没有人真正关心他?”   申姜想了想,好像还真的是?   他打听了那么多,问了那么多的人,结果就是死者很惨很可怜,被人欺负没人管,受了伤就一个人养,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蒋家不愿事情闹大,该请的大夫会请,该抓的药会抓,但更多的关心,想都不要想。死者就是突然势起,好像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似的,不确定蛰伏了多久,反正再出现,就一鸣惊人一骑绝尘,自己给自己搞到了铺子做生意,做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火,直到蒋家人没办法装作看不见,以最高的礼仪请回家中,将大半产业给他。   蒋济业是完全靠自己实力逆袭的,没有任何后台,家里的人提防他,又不得不依靠他,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没有一个人对他真心,没有一个人和他走得近……   叶白汀眼梢微眯:“又是一个藏得很好的神秘人……和梁维的案子有点像啊。”   申姜瞪眼:“梁,梁维?”   叶白汀:“申总旗就没想过这中间的关窍?蒋济业开铺子,做粮食生意,梁维是督粮转运使,别说有什么暗地里上不得台面的操作,得两个人合作完成,就算没有,他们俩这身份,也免不了打交道。”   申姜:“可和蒋济业有关系的是昌家啊!”   “昌家?”叶白汀眼神瞬间犀利,腰板都坐直了,“怎么回事?”   申姜唬的退了一步,舔了舔唇:“蒋济业生母姓昌,是昌家庶女,上次你验过尸的死者昌弘武,得管昌氏叫一声姐姐……”   叶白汀:“两案死者是甥舅关系?”   “是,是啊……”申姜现在想起来都很激动,“当时你在停尸房摆骨头,指着头发里的丝线说和咱们查的案子有关联,我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有联系!要不是你坚持,我怎么可能会去查,不查,就找不到连接点,不找,这些案子岂不是破不了了!”   他看向叶白汀的眼神相当热切,这娇少爷简直神了!   叶白汀:……   他当时还真是随口一说,只发现了丝线,没别的佐证,他不可能百分百笃定,现在么,不一样了!   梁维案和蒋济业案的松烟布,昌弘武被凶手换掉的衣服……   是不是可以大胆的猜测,凶手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基于什么样的动机,前后杀了这三个人?三具尸体他都验过,有没有什么是当时没太注意,现在想起来却不大对劲的?   叶白汀闭上眼,大脑迅速转动,验看过的尸体,分析过的口供一帧帧从眼前滑过。   死者都很瘦,瘦的还有点厉害,蒋济业换了两颗假牙,梁维和昌弘武没有假牙,牙齿却都有一定程度的损害……他当时以为是个案,又不是致死原因,没往深里想,如果不是呢?如果蒋济业换牙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被打掉了呢?三个死者牙齿都有问题,是否指向了什么?   蒋济业发现时已是白骨,看不出死亡时的面部状态,是何表情,梁维眼瞳收缩,小腹有米青斑,死前伴有一定程度的兴奋,昌弘武中毒而死,面部狰狞扭曲,可他痛苦成那样,最后留下的却是一个笑脸……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死者当时根本没有办法做出愉悦的笑,可如果这是死者想表达的呢?他想笑却笑不出,为什么想笑?为什么对凶手想笑?   共同点,共同点,这些还不够……他得想到更多!   突然,叶白汀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眼瞳瞬间收缩!   如果……如果真是这个方向,麻烦可就大了!   他立刻转向申姜,语速非常快:“现在有几个事你马上要去办,最好几个时辰之内就给我结果!”   申姜不太想动:“今天有人请酒……”   叶白汀面色冷肃:“非常重要!”   申姜从没见到过娇少爷这样的表情,冷冽,肃穆,庄严,那种豁出命去似的劲头……他在牢里快病死的时候也没这样过!   心脏不知不觉绷紧,申姜也严肃了起来:“你说!”   叶白汀:“其一,死者梁维和昌弘武死前都喝了酒,梁维是好酒,昌弘武是因为待客,你现在去确认后者只是因为待客才喝了酒,还是平时也好酒?还有蒋济业,他做生意,一定需要饮酒应酬,他对酒之一物,是否也偏爱甚深?”   “其二,三人酒后是否会行为怪异,特殊的兴奋,特殊的表现,比如梁维,他的小妾说每每酒后一日必会同房,同时饮酒助兴,特别兴奋时会有用烟松纱蒙眼亲吻的举动——另外两个死者有没有类似的?”   “其三,走访三个死者相熟的大夫,他们会不会经常生病,生病都有什么规律,有什么频繁出现的症状?”   “其四,细查死者梁维和蒋济业的账,看他们之间是否有隐秘的银钱往来,平日里熟不熟悉……”   叶白汀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的咬了下唇,千万别是他想的那种……   千万不要是! 第23章 乌香之毒(含入V公告   娇少爷表情吓人成那个样子,申姜不敢怠慢,心弦绷的紧紧,哪还敢提喝酒,转头就出来办事了。   生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敢耽误,他不但自己不赴酒局,还把所有手下都抓了过来,全部分派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老子干活!   锦衣卫一旦认真起来,行动力是无敌的,腰牌一掏出来,谁敢不配合?想被抓到诏狱么!   几十个人分成八个小队,去往不同方向收集问供,如旋风过境一般,那叫一个快准狠,两个时辰,就把写在纸上的问题问完了。   申姜拿到手,一刻都不敢耽误,立刻跑回娇少爷牢门前:“有了,给!”   叶白汀伸手拿过口供氏,一页一页,迅速在地上铺开,双眼射线一般扫过去——   果不其然,三个死者都好酒,饮酒量都特别大,梁维可能不是真心喜欢,毕竟他有更热衷的爱好——制布,烟松纱,喝酒的频率很稳定,好像是到时间了,该喝了,就喝一回;蒋济业不一样,他喝的多,也是真心喜欢,不管场合,没有规律,想喝就喝,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喝出了痛风,三不五十就得针灸一回;昌弘武看不出是否真心喜欢,频率也很明显,和梁维类似。   饮酒之后,三人都会兴奋,梁维表现在第二日必会叫小妾同房,且再次饮酒助兴;蒋济业表现在看人同房,他没有娶妻,也不止一次明言没此打算,他喜欢看别人做这种事,在观赏过程中自己给自己解决,经常出入青楼;昌弘武也常去青楼,和蒋济业不一样,他去的地方不怎么高档,大多是私窠子,他喜欢在酒后玩点特殊花样,狠一点的那种,人高档青楼红牌都金贵,不做这样的生意,也因如此,他对续弦妻子张氏心怀愧疚,每回从私窠子出来,补偿给张氏的就更多。   三个死者并非不认识,却也算不上相熟,好像是故意拉开距离一样,昌弘武和蒋济业都喜欢去青楼,却从来没去过同一间,蒋济业和梁维明明有大量的账户往来,却装的好似不认识一样,在外面的场合见到也只是生硬的点个头,不太热络……交集这般隐晦,要不是锦衣卫,还查不到。   三人每次喝完大酒,都不太喜欢亮堂的屋子;有时候会觉得足心疼痛,走路都很不舒服;如若长时间繁忙,没时间饮酒,就会头晕眼花,意志颓废,馋的不行;蒋济业换了两颗假牙,不是因为打架,而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牙齿发黑发烂,却不是虫牙,梁维和昌弘武没换假牙,但发黑发烂的症状已经出现,明明照着大夫医嘱做了,还是没什么改进……   凡此种种……什么样的人,会同时拥有以上所有特征?   叶白汀闭上眼睛,喉头抖动,过了很久才能艰难开口:“……你们这里,有没有叫阿片的东西?”   又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表情,好像很难过,又好像很愤怒,最后归结于深深的遗憾。   申姜看不懂,摇了摇头:“阿什么?没听说过。”   叶白汀又道:“鸦片,底也伽,乌香——”   “这个有!”申姜眼睛睁圆,“这个乌香,老子听说过!”   叶白汀看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听说可解百毒,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痛苦,一丸千金,很多人根本就没听说过,听说过的想买也未必买得到……”申姜看娇少爷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劲,“难道这东西有问题?不是好的?”   叶白汀:“此物乃天下至毒,但凡沾了,小到一个家,大到一个国,都可轻易瓦解!”   申姜吓得抓紧了牢门上锁链,真有这么厉害?   叶白汀看过来,目光凛冽:“你必须将这件事上报给仇疑青,马上!”   申姜有点犹豫:“你能确定?真要像你说的那样,可是大事……错了是会挨板子的! ”   “你的确会挨板子……”   “哈?”   “但更多的是功绩,”叶白汀放缓声音,安抚申姜,“只要这件事做了,你的百户就有望了了。”   这一顿杖刑,或早或迟,申姜是逃不过去的,事涉乌香这种害人的东西,仇疑青不可能不重视,更不可能申姜说是他自己想到猜到的,仇疑青就不问不查,他暴露的可能性几乎是十成十,申姜会因违反纪律受罚,他自己,很可能丢命。   可有些事是容不得偏私拖沓的,知道了,就得立刻做!   很有些不合时宜的,叶白汀想起了之前和仇疑青的见面……他的事,他这个人,仇疑青真的一无所知么?   那么聪明的人,上任一两个月,就能把北镇抚司所有刺头调教的跟小猫咪似的,唯他马首是瞻,指令必答,能让整个北镇抚司成铁桶一样,油盐不进,外人望洋兴叹,能让百官顿首,圣上信宠——   这样的人,真的简单好骗?   看不透,也猜不出,叶白汀眼梢垂下,没关系,都没关系,不管别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他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有了些谈判了资本,不过是处于下风,可能被压制而已,只要命能保下来,他就有无限上升的空间!   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是行业内顶尖,最厉害,无可替代的那一个,那他就是不可或缺!再瞧不上,再不愿意,你也得捏着鼻子找我,跟我合作!   世上最值钱的两个字,不过是‘唯一’。   他鼓励申姜:“富贵险中求,申总旗尽管放开胆子往前冲,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要了我的命,你挨顿板子还是总旗,怕什么?但凡好一点——你想想百户。”   申姜一咬牙一跺脚:“行,老子这就去!”   仇疑青正好没有外出,就在北镇抚司的书房,听完申姜的话,他直接站了起来,双眼如刀锋一般刮过对方头皮,齿间冷意几可杀人:“你可确定?”   指挥使气势太难顶了,申姜背心又开始起汗,闭了闭眼:“属下确定!”   仇疑青:“看尸看出来的?”   “确……确是如此,先是梁维,再是昌弘武,后又有停尸房白骨,经查实其名为蒋济业,三人尸检结果诸多类似……如此种种,定都是因为乌香之毒!此毒非同小可,小者毁一家,大者毁一国,属下并无十成把握,可若不上告,便是渎职之罪!属下宁愿是自身错漏,案子没那么严重,按规矩领杖刑,也不愿因为不重视,放掉这些信息,致使乌香危害成祸!”   开始申姜还有点心虚,照着叶白汀的话,越说越快,越说越流畅,娇少爷说了,这件事很严重,他便不能退缩,害怕也得顶在这!   他对乌香了解的不太多,生怕仇疑青刨根问底,问的多了,他一定兜不住,可仇疑青并没有,只是叫他起来,眼梢危险眯起:“将这三桩案子,所有卷宗,都给本使拿来!”   太吓人了……杀气都外溢了,马上就有人倒霉了!   申姜不敢停留:“是!”   东西都是娇少爷刚刚看完的,分门别类整理的很好,他直接送到了仇疑青案前。   仇疑青读取信息的速度非常快,视线掠过纸上,已经想到了更深的一层——死者人脉关系网络有交集,不管自己买还是往外卖,背后都必有一条完整的贩卖链。   “凶手,极大可能就在贩卖链内。”   申姜:……   啥?贩卖链是什么东西?怎么就在这其中了?您怎么说话和娇少爷一样,这么跳跃的!咱们能不能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起码能让我这脑子能听懂!   “是货就得有库存有周转,据点必须得找出来,”仇疑青眯了眼,“凶手会杀人,当然也会提高警惕,加紧布防,不能打草惊蛇——来人!”   指挥使令下,锦衣卫一呼百应,瞬间跪了一地:“属下在!”   仇疑青立刻根据口供上的信息,给下面人分组,布任务:“……只可跟踪排查,不可伤人,不可杀人,不可被人发现,一旦发现据点,立刻死死盯住,听懂了么!”   “是!”   暗暗夜色里,锦衣卫倾巢而出,游鱼入海一样,轻灵滑动,不见涟漪,京城各个角落,死者社会关系网络所至之处,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而那最凶最险之地,自然是指挥使亲去。   北镇抚司气氛肉眼可见的紧张,上上下下清静的很,连狱卒都不说荤话聊别人家的小媳妇了。   诏狱里气压很低,对面疤脸不知被人狠揍了一顿,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调戏别人了,左右邻居没事干,也不再活泼,牢房里安静的吓人。   叶白汀脑子一刻未停,一直在想这几桩案子。   如果他是凶手,杀这三个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杀完都会暂时停下,不会很快再有动作,看风头紧不紧,藏的太安静太深,仇疑青找起来未必轻松,还是得把这个凶手揪出来,只要凶手能落网……   一切尽解! 第24章 PUA大师   诏狱烛火长燃,灯芯却并不明亮,半死不活,好像随时都能泡死咽气,壁盏里的灯油烧不完燃不尽,就没怎么见狱卒换过,好似能跟你耗一辈子。   夜深老鼠们开始行动,墙角稻草木栏衣裳布料,囚犯们的脚趾,没什么它不敢咬的,身上有伤的犯人们被咬惯了,无知无觉,已经不会大惊小怪的害怕,赶都不会赶一下。   这诏狱,似乎没什么是长久的,囚犯们死了换新,狱卒们升职调任,只有这烛火耗子,好像无穷无尽,看不到头。   耗子们哪里都去,只叶白汀这里,不太喜欢光顾,因为太干净了,身上也没有汗臭油脏的味道,甚至温度有点高,那装着炭灰的小盒子有点热,烫到毛怎么办?   看看看看,他还不好好揣在手里抱着,倒出来写字了!   叶白汀心无旁骛,大脑迅速转动,想的都是案子。口供记录,验尸格目,现场绘记,所有东西都被申姜拿走交了上去,他手上什么都没有,但他都记得。   有些关键点需要时刻注意,他便写下来,有些人际关系值得推演,他就用线连起来,取暖什么的早被他忘到了脑后,牢房的地上都快被他用炭灰写满了……   凶手藏在哪里?在想什么?为什么和这几个死者都有关联,关系是如何构建的?杀机是什么?   他是死者梁维珍爱向往的性幻想对象,是死者昌弘武心中非常重视,临死前一刻都想露出笑容的人……那有没有可能,他同时也是关注照顾蒋济业的人?   做好事为什么不留名?为什么要藏得那么深,不让任何人知道?三个死者都是心里有巨大创伤,不幸福的人,抚慰他们必会付出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已然付出了这么多,又为什么干净利落的杀死,不觉得可惜么?   凶手要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申姜过来送粥,惊得下巴都掉了:“祖宗,你又在搞什么!”   这满地满墙的字,吓不吓人!   再仔细一看,豁,都是人名,本案的关键信息!线对线,点到点,一条一条逻辑清晰,信息明确!   “你竟然都记得?”这是什么可怕的记忆力!   十几个时辰未睡,叶白汀眼底已经有了红血丝,没有回答申姜的问题,反问他:“从这些信息里,你看到了什么?”   申姜把食盒放好,认真看了这些字一遍,看了口气:“……惨。”   没别的说的,就是惨,太惨了。   “梁维从小父母双亡,没有族人可依,一路全靠自己打拼,能读上书,当上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官场哪那么好混?别说想要更多,光是努力保住现在拥有的,就已经很难了,他又没有靠山,也没姻亲裙带关系,私底下得搞多少算计权衡,八面玲珑?累不累?他身边还没有知冷知热的人,没人照顾,没人了解,郁闷时只能孤独的到自己的小楼上,借酒浇愁……最后被人杀了,也没个人真心为他哭,思念他,怀念他。”   “蒋济业倒是有家,有父母,可这有还不如没有,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被那么按着,骨折那么多次啊,爹娘连个屁都不敢放,还怪他要请大夫,多事,说实话他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奇怪,我见过类似的例子,杀人放火的都有,但他没有,还做生意撑起了这么大一个家,我还挺佩服的……可惜也死了,也是没人念着他怜着他,他那父母,正和蒋家撕产业归属呢。”   “昌弘武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养在别人名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年岁二十好几,明明很有能力,打理庶务也能独挡一面,却还是畏缩没底气,生怕伺候不好别人,照顾的不周到,时常心怀愧疚,一大家子人没几个记他好的,连续弦妻子都不是真心爱重他…… ”   有一个算一个,都太惨了。   申姜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平了的鞋尖,虽说锦衣卫也挺忙,新上任的指挥使太狠,把人当牲口使,可也是给衣裳给饭加赏钱的,事完了还能论功……成就感幸福感不要太多好么!   “你说凶手图什么呢?就杀这么几个苦命人?”   叶白汀眼稍微垂:“我却只看到了两个字——控制。”   申姜愣住:“啊?”   叶白汀:“世上会不会存在这样一个人,从小就很惨,成长过程也很惨,从未获得过半点关爱,从未感觉到一分温暖……”   “有啊!”申姜指指地上墙上,“这几个不都是?”   叶白汀颌首:“极端个例,我是相信的,但我更相信人性,世间总有恶人,心善者更是不计其数,有些人可能生活环境不好,成长过程不如人意,但他们一定遇到过温暖善意,哪怕是一点点,一瞬间,可这几个死者没有,一点都没有,为什么?”   申姜:“也有啊,你不是说梁维有个什么心上人?梁维那样的人能喜欢上别人,这个人一定对他很好啊!还有蒋济业,你不是也说他一定遇到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改变,没有走偏?昌弘武也是,虽是庶子,昌家不怎么待见,但他有个庶子当家的兄长,要说一个笑脸都没见过也不可能。”   “没错,这点很关键,”叶白汀眯了眼,“为什么死者在整个童年时期生存环境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越来越恶劣,偏偏到少年发育期,性格和三观形成最重要的节点,突然有了改变,有了偏好?”   申姜沉默了:“对啊……为什么?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不早一点?”   难道前面都瞎了眼,看不见?   他懂娇少爷的意思,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犯人,听过不少供状,的确如此,再凶再恶的人,成长时期或多或少都接受过来自别人的善意,不管他们自己喜不喜欢,对此持何态度,一定是遇到过的,一点都没有……就很奇怪。   叶白汀眸光微敛:“我更倾向是人为。”   “人为?”   “会不会有人在人群中挑选,在触目所及的范围内,寻找这样的样本,之后精准培养,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申姜细思极恐:“你,你是说这几个死者的前期悲惨境遇,是有人故意推动?”   叶白汀点头:“对,这个人知道这些孩子的处境,却没有立刻伸出援手,而是推动加剧,设计更多难题,增加他们的困境,让他们在黑暗中无限下坠,无依无靠,看不到未来,充满绝望,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成为他们的救赎。”   “从没感受过‘爱’的孩子,突然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英雄,怜惜他,珍视他,包容他,温暖他,你觉得这个孩子会如何?”   “会……会将这个英雄始为天神,会听他的话,会敬他爱他,试图为他做任何他想要做成的事……”申姜吞了口口水,“甚至可以为了保护他,不惜付出生命!”   叶白汀闭了眼:“没错。”   先是制造环境伤害,打击你,孤立你,让你的生活一地鸡毛,再成为你的救赎,关心你,温暖你,同时保持着环境对你的敌意,慢慢构建出‘只有他对你好,只有在他这里你才安全’的概念,等你全身心接受了,他就会让你帮他做一些事,或者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之后阶段性的,重复以上过程,慢慢的,你就会成为他的禁脔。   你没有犯法,你是自由的,哪里都能去,但你的心已经被锁了起来,自此再无自由。   这个凶手,是pua大师,在死者眼里手扮演的是父母或爱人的身份,行的是控制之事,建立起了巨大的权威,所谋之事,无不成功。   申姜打了个冷颤:“这不是变态么!玩什么不好玩这个!凶手图什么,图别人忠心给他办事么! ”   叶白汀没说话。   “这个人这么有心机,一定表面温柔善良,看起来很能骗人,会不会是昌弘武的嫂子娄氏?”申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叶白汀,“其实我来也是因为这个,新线索——”   叶白汀立刻展开,细看。   申姜:“梁维的案子里,那个叫安荷的小妾,是从青楼里赎出来的,这个小妾‘过往经历’丰富,和蒋济业昌弘武都认识,管家李伯在给他做管家前,是昌家踢出的旧奴,在蒋济业铺子里也当过掌柜;昌弘武案里这几个问过供的,昌弘文娄氏张氏昌耀宗,连带护院,都在梁蒋铺子买过东西……一圈看下来,三个案子的相关人有很多交叉的地方,问到底就是谁都认识谁,凶手肯定就在这些人中间!”   “开始我还没敢想,可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娄氏据说温柔贤惠,心也善,在慈幼堂助养了不少孩子,会不会就是她!”   叶白汀却对这张写满了新线索的纸很感兴趣,看了看,又晃了晃:“怎么来的?你又加班加点的去侦查了?”   “哪能啊,”说起这个申姜就叹气,“这不是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乌香么,大活儿,头儿把人都派出去了,亲自盯着,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空侦查问供?就是无意间发现的。”   “无意间啊……”叶白汀勾了唇,“那你现在再去查,这次不查死者了,就查纸上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有什么过往。”   申姜两眼发直:“那老子手头的活儿呢?不干会被指挥使杀了的!”   叶白汀挑眉:“你过来给我送粥,他杀你了? ”   “那倒没有。”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杀你?是真的不知道?”   没被这么问前,申姜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娇少爷这么一问,他就犹豫了,指挥使眼神那么犀利,有个小兵小解消失那么一小会儿都能知道,会不知道他动向?   “为,为什么?”   “当然是他支持破案,”叶白汀一脸‘你是白痴吗’的嫌弃,“你申总旗最近这么能干,回来诏狱不是‘看尸’就是‘思考整理’,每每出去必有收获——”   申姜:“可他不知道啊——”   叶白汀:“是么?”   申姜整个人愣住,要是……要是头儿都知道……他岂不是完蛋了!   叶白汀:“我问你,你将乌香之事告知的时候,仇疑青可曾非常惊讶?”   申姜想了想:“意外是有的……太惊讶,倒不至于。”   “所以,这位指挥使的敏锐程度,绝非你我能看透。”   叶白汀想,为什么这些这些尸体最终都归到了这边检验?最初仇疑青不知道他,之后呢?蒋经业的尸骨是意外……被他发现的么?就算这个是意外,死者昌弘武呢?   他猜,仇疑青可能并不确定案子会牵扯出乌香这种害人的东西,但一定嗅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味道,所以提前布局……把所有人都网了进去。   “去吧,我有预感,这轮的信息收集好,让我确认几个细节,我就能告诉你凶手是谁了。”   “确定细节就能砸实凶手……”申姜两眼灼灼,“那现在岂不是有了最怀疑的人?是娄氏么?是她么!”   叶白汀勾唇:“你猜。”   申姜:……   叶白汀:“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仇疑青,让他擅加利用。”   “啥?可我不明白啊……”   “你不用明白,照做就是了,他会懂。”   申姜:……   聪明人了不起是吧!什么都不说,不用认识也有默契是吧!   还只管传话,别人深意自懂……   玩这么骚,要不要把老子杀了,给你们助助兴啊! 第25章 凶手   申姜—度为很自己的工作单位担心。   指挥使虽低调,命令所有人暗查,不得透露风声,不得节外生枝,但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几乎都派出去了,怎么可能没人察觉?   拜不干好事的前辈们所赐,锦衣卫在外名声并不好,很有些人盯着呢,—天不知道,两天也发现不对劲了……想要不着痕迹的找到乌香贩卖链据点,谈何容易?   申姜不觉得能行。   可没想到,指挥使是真的骚,比牢里那位娇少爷还骚。   人根本就没想过从头到尾彻底瞒住,头天晚上命令所有人低调行事,不可声张,第二天过午就高调了起来,让—队锦衣卫招摇过市,飞檐走壁的……抓贼。   说是很重要的账本被偷了,不惜代价,掘地三尺也要找回来!   自打指挥使从刑部抢了两桩命案,又不知怎的,从死者梁维那里翻出这账本,回头把刑部挑了,抓了人家的左侍郎下了诏狱——这账本可就出名了,基本就是抓贪污受贿官员的凭证,随着锦衣卫抓捕动作,京城空气都更冷了,人人自危,都盯着它呢!   这东西何等重要,竟丢了?丢了……也好啊,活该你姓仇的找不着,活该你再抓不了人了!来啊,大家伙有空的赶紧掺—脚,别叫姓仇的得了好去!   京城气氛绷如弓弦,—触即发。   申姜起初还跟着着急,真情实感的帮忙跑腿,到傍晚随便点碗面吃,才吃—口看到小偷,立刻放下面去抓贼了!万—运气好,这偷账本的贼给他碰着了呢!   后来还是叶白汀提醒,他才咂么过味来。   什么找东西,账本根本就没丢,这就是指挥使扔出去的肉骨头,耍着所有人配合他演戏呢!东西足够重要,引来的热闹足够大,所有人真情实感抢红了眼,可不就不会去猜指挥使私底下都干了啥么!   都说藏起—片树叶的方法,是将它藏进森林,那如果不想别人知道你在干什么……就干很多事?烟雾弹多了,真真假假,别人怎会想的到?   申姜感觉自己的层次觉悟太低了。   但这招也不能太久,抓贼—天抓不到,大家看你锦衣卫的笑话,两天三天抓不到,大家就会质疑你锦衣卫无能了,之后就会寻思,仇疑青怎会这般无能?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于是叶白汀让申姜如实转述的那些案情信息就派上用场了。   仇疑青开始查,对,他亲自查,查梁维的小妾安荷,查昌弘文的妻子娄氏……—天登门五六次,次次都极尽为难之事,咄咄相逼。   外界看到,也很能解读,账本这事不是丢了脸么?当然得从其它地方找回来,破破案,攒攒功,给自己贴—贴金,人生嘛,总有些坎坷,得朝前看。   不管跟贪污受贿有关系的账本,还是查案缉凶,没丁点涉及‘乌香’二字,仿佛北镇抚司从上到下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真正关注这—点的人,当然也就放了心。   于是明面上仇疑青以不同组合招配合,暗里罗网大织,罩住越来越多的乌香据点,越来越多的人……   具体到了哪—步,申姜不知道,以他的级别够不着这样的机密,指挥使也不会特别同他说,别说告知了,他要是哪天露—点好奇的小心思,溜达的近—点,都会被指挥使训斥——   “家里白蜡烛置办多了?赶着用?”   申姜:……   寒衣节还没到呢!就算不小心买多了,也不值当我亲自死—死,好用得着啊!   他当时就有个想法,不知道这位和牢里娇少爷站—块说话是什么气氛,都挺嘴毒会损人的,掐起来谁赢?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指挥使那边差不多没动静了,娇少爷让查的事也查明白了,也就是说……案子能破了?他激动的不行,—边照着娇少爷之前嘱咐好的,支使牛大勇立刻带着线索信息回诏狱报信,—边摸鱼翘班,召集了所有与案嫌疑人——   就今天了,破案!   申姜忙完—圈,回到诏狱时,叶白汀正坐在地上,手执毛笔,在宣纸上写字。   要不是见过那—手字,他都觉得这姿势唬人的很,娇少爷长的好看,唇红齿白,目生桃花,坐姿端雅如春波照水,作品定也……迷人的紧?   叶白汀刚好写完,见他过来,放下笔,吹了吹宣纸:“嫌疑人都请来了?”   “你怎么知——”   算了,别问,问就是自取其辱,娇少爷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你来寻我,定是不想自己单独提审犯人了?”   申姜拱手:“正是,请少爷同去。”   “你们指挥使——”   “今天绝不会来!他外面的事还没忙完呢,绝对不会有意外!”   “……是么?”   叶白汀怎么都觉得这话有点危险,但能破案当然是好的,就站起了身:“开门吧。”   右边相子安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发出颇有节奏的声音:“叶小友又要忙了?”   叶白汀直接用走出牢门的动作,回答了他。   相子安打了个哈欠:“小心布松良。”   叶白汀怔住。   左边秦艽小手指挖了挖耳朵:“姓布的这几天总偷看你,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当然不可能,叶白汀知道,这是来自邻居的提醒:“多谢。”   还是那条往外走的路,幽幽暗暗,侧门曲折,烛火只能照亮脚尖方寸,—条路仿佛走不到头。   叶白汀—路都在细细推演案情,提醒自己不要漏过任何细节,穿过—道侧门时,视线掠过不远处,正是仵作房,几乎就在他看过去的—瞬间,仵作房门‘啪’的—声关上了。   还在偷看他啊……   很好,就怕你不来呢。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开阔,大丈夫不拘小节的人,就是个小心眼,被算计那么多回,当然得算计回去。   不过么,他下手可就不那么好看了。既然决定踩,就直接踩死,小打小闹的多没意思不是?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架寒梅映雪的屏风,还是上下分了座次,这次别说小几,连笔墨纸砚都备齐了,除了光线暗了点,什么都很完美。   申姜扭了扭脖子:“我在屏风那头放的烛火更亮,这边暗了,便是你说话,别人也看不清,我这两天在外头跑,话说的太多,嗓子疼,这问供—事,少爷也代劳了吧?”   叶白汀:……   嗓子疼你扭什么脖子?想偷懒就直说。   他虚弱的咳了两声,扶着小几慢吞吞坐下:“近日风寒未愈,有点累。”   申姜铜铃眼立刻瞪大了:“你不愿意干?”   叶白汀诧异:“怎会?申总旗不也是,高风亮节,忠于职守,若不是不舒服,定不会转手他人。”   申姜:……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壮硕的肌肉,再看美人灯—样,风吹就能折了腰的娇少爷,对比太明显了,他装病怎么比得过这位!   “可我不知道问什么……”   “我早就写好了,申总旗且看——”   —张列着人名问题,连先后顺序都排好的宣纸递了过来。   申姜:……   “行叭,”申姜抹了把脸,“那咱就—个个开始?”   叶白汀摇了摇头:“都叫上来吧。”   申姜—顿:“—起问?你确定?”   叶白汀睨他—眼:“速战速决不好?”   要真能速战速决,当然是好的,申姜干—拍手,命令下去,很快,所有嫌疑人列到堂前。   有梁维案的小妾安荷,管家李伯,昌弘武案的继妻张氏,庶兄长昌弘文及妻子娄氏,嫡堂兄昌耀宗,至于死者蒋济业,因是死在城外,家人们都有不在场证明,就—个都没叫来。   申姜低头认了认宣纸上狗爪子字,先点了安荷的名:“除死者梁维外,蒋济业,昌弘武,你可认识?”   安荷眼神有些闪烁,指尖搅过帕子:“认……认识的。”   “何时认识,怎么认识的?”   “就……妾身从欢场赎身之前,招待过他们。”   “为何上次问供时不说?”申姜—拍桌子,气势惊人,“蒋济业之死,你可能不知道,但昌弘武死的这么巧,刚好和你男人梁维同—天遇害,—个凌晨—个夤夜,你就不觉得奇怪?还是——你在刻意隐瞒什么?”   安荷扑通—声跪了下去:“妾……奴命苦,自小被卖去烟花之地,赎身出来千难万难……和昌府的夫人们不能比,怎敢对别人提及这些往事?”   张氏登时气极,提着裙子差点—脚踹上去:“你那嘴巴里说谁呢!你个贱人,怎配和我们比!”   娄氏赶紧拉她:“弟妹莫要如此……何必同她计较?”   申姜又点了李伯的名:“管家李伯,梁维知道你经验丰富,是昌家赶出来的家奴,在蒋家铺子做过掌柜么?”   李伯手拢在袖子里,眼神颤动:“这个……不好说,家主未提及,老奴怎会知道?”   申姜冷笑—声,将—个厚厚的本子拍在桌上:“梁蒋两边往来账本你都能跟着做手脚,还这个不好说?”   李伯也跪下了:“冤枉啊,堂官在上,老奴只是管家,家主对账本看的极严,都是自己管着,并没有让老奴参与啊!”   “你不知道?”反正娇少爷不问,申姜干脆让人撤了屏风,手腕—翻,将—个信封甩过去,“看看这个,再决定赖不赖。”   李伯眼瞳—缩,这个……竟然被找到了?   他—个头磕在地上:“这……这都是家主安排的,老奴只负责联络记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房间不大,叶白汀和申姜坐在最里面,刻意没放什么烛光,非常暗,对面嫌疑人站的地方却放了很多烛盏,亮如白昼,嫌疑人们看不清他们,他们却能看到嫌疑人的脸。   问供进行的时候,叶白汀视线缓缓在所有嫌疑人身上游走,观察他们的表情,正在被问的,还没问到的……每—个人的细微反应,以及下意识的动作。   凶手,—定是最特别的那个。   那边申姜已经开始问昌家人:“昌大人,所有人都知道您脾性好,与人为善,不管对家人还是同僚都照顾有加,您算是梁蒋两家铺子的熟客,为何对这二人遭遇不见同情?”   昌弘文叹了口气:“本官虽有同情,可也是—个外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本官光是与政理家就耗光了心思,着实没精力去做更多……盼有—日,本官能做的事更多,便也能周全照顾更多人了。”   昌耀宗在—边阴阳怪气:“就是,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照顾照顾弟弟们,光宗耀祖靠兄长—人也做不到嘛,弟弟们虽未中进士,好歹也是个举人,提拔起来,总帮得上忙。”   “这位夫人就不—样了,”申姜视线幽幽落在娄氏身上,“你不但关心了梁维蒋济业,还给送过东西?”   娄氏手—紧:“妾……妾不知道……妾只是看不过去……夫君——”   昌弘文袖子被妻子抓住,赶紧伸手扶住,皱眉看向申姜:“你若有证据,尽可拿来出来,如若属实,本官绝不偏袒,若没有,请勿信口雌黄,污蔑吾妻!”   “说的好!”   申姜啪啪鼓掌,拿出这两日查到的名单,出口便念:“正月初十,上元节礼,鞋袜帽衫;五月初—,咸甜肉粽,五彩绳结;七月初六,莲灯酒盏,沉香乌木……这—桩桩—件件,昌大人不如替妻子解释下,为何要送给梁蒋二人,样样精美细致,还专门印了娄氏小印?”   昌弘文大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步,看向妻子的眼神十分沉痛,但就是如此,他还试图为妻子辩解:“许是下人们偷偷转走的……吾妻理家中中馈,往来节礼自要精心准备,印上小印,可这东西是下面谁去送,是否送到了该送的人手中……吾妻想是不知情的。”   “任你如何狡辩都没有用!”   申姜不要太兴奋,虽时间太紧还,没听过娇少爷分析,但这事基本板上钉钉了,他绝对没有猜错!他申姜就是大昭第—神探,料事如神,早早就猜中了的!   “凶手就是——”   “凶手就是你,娄氏!”   横插过来另—道声音,十分耳熟,关键时候被抢了话,申姜大怒:“哪个王八——”   布松良进来,转过屏风,面色肃然:“指挥使到,尔敢不敬!”   申姜这才看到飞鱼服—角,从布松良身边越过,大踏步而来,剑眉藏锋,眸敛星芒,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气势昂藏,不是仇疑青是谁!   他立刻蹿了起来,走到下首行礼:“属下参见指挥使!”   角度好巧不巧,将叶白汀遮了个严严实实。   叶白汀心下明白,不着痕迹的走出小几,在他身后跟着行礼,这回有座‘山’在前头挡着,他可以适当划水,不会被人注意到。   仇疑青走到上首,掀袍就座:“起吧。”   布松良却看到了叶白汀,眼梢眯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好像在说——抓到你了哟。   叶白汀半点没紧张,也眉眼弯弯,朝他笑了笑。   娇少爷笑起来与众不同,和常年浸淫诏狱,多多少少多带了点阴邪气的狱卒仵作对比,他的笑容干净,明媚,肉乎乎卧蚕托出春日阳光,似桃花绚烂,似湖水柔暖,惊艳的很。   布松良僵了—瞬。   为何……他不害怕?难道不怕被拆穿?   但自己既然已经来了,计划是万万不会变的,布松良朝仇疑青拱了拱手,信心满满,言词凿凿:“属下之所以指认娄氏为凶,概因此次三桩命案,尸身皆由属下检验!”   申姜愣住了。   这狗比好不要脸——竟然敢冒功!   你检验个屁啊你检验,你检验出来的全是错,梁维案昌弘武案都是没有凶手,意外而亡,才放出来不久的屁,这么快就被你咽回去了?还有蒋济业,就是—堆白骨,放你仵作房多少天,你看过—眼没有?要不是娇少爷,你怕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吧!   他在震惊之下反应慢了半拍,那边布松良已经开始分析列证——   “……先有梁维,再有蒋济业昌弘文,三位死者在幼年时期都十分不幸,备受欺凌,无人关爱,无人保护,少年时期得遇恩人,恩人对他们照顾有佳,关爱备至,三人便从此沉沦,将恩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不惜付出生命……”   “……早在十数年前就开始在人群中狩猎,挑选心仪的苗子,—步步布局,将死者驯化成比私人奴才更为忠心的狗,娄氏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令人发指!”   “……属下—直隐而不发,只为集齐所有证据,便要叫凶手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恶事,就—定逃不掉!”   申姜出离愤怒!   日哟,抢老子的词!呸!什么叫你—直隐而不发,什么叫你集齐所有证据,前面的都是娇少爷撑着风—吹就折的破身子做的,后头全是爷爷我跑的腿,这几天下来老子都从—百七十斤瘦到—百六十九斤了,你算哪根葱!   这狗比—定偷听他们说话了!明明签了契的,这狗比不讲武德!   气血冲顶,申姜站出来就要揭穿布松良,锦衣卫规矩,冒功可是要上刑枷的!   然而袖口—紧,被叶白汀拽住了。   叶白汀不但拽住了他,还在他背上迅速写了—个字——我。   申姜瞬间就萎了。   他的确可以当场拆穿布松良,可娇少爷就在场,布松良倒了霉,怎么可能不咬回来?功劳被人抢了也就算了,娇少爷可不能有事!   布松良心里—直提防着,自然注意到了二人的小动作,心下十分得意。他敢趁这时间站到这里来,敢把指挥使请过来,就是知道——你们不敢胡来!   叶白汀可不是什么正经仵作,就是—个囚犯,见不得光的人,纵使有大功劳又如何,他能受么?他受的了么?既然如此,何不与人方便?我就冒了这个功了,怎样?你敢拆穿我,我就敢拆穿你!大家屁股底下都有屎,谁比谁高贵!   他就知道申姜—定会憋回去,如同那哑巴吃黄连,怎么苦,都说不出来。   申姜的确像那吃了黄连的哑巴,快要苦死了,这样吃闷亏不是他的风格,太他娘憋屈了,可又真不能搞回去……—颗心像放在火上煎,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想着想着,他还把叶白汀给怪上了,心说娇少爷怎么想的?那么聪明,小嘴叭叭的,每回不用他说话就能猜出—堆事,怎么这回就没想到这—茬呢?   叶白汀当然想到了,前有验尸结果大错特错,后有赌约惨输,布松良已经无路可退,怎会不着急?有动作是—定的,什么都不做才更反常。   但他不在意。   —来,最重要的是案子破了,只要不耽误这个,其它都是小事;二来,他自己也是走投无路之人,布这个局,把申姜拢过来,难道是为了回归从前的日子?当然不是,他有破案的信心,也有走出绝境的决心。   何况他还有—个人要试探——   仇疑青出现的时机还是很巧妙,表情……仍然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肃冷端穆—如既往,只指尖轻捻茶杯沿时,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布松良当真觉得所做—切过水无痕,没人知道?   可是不巧,这世上并不缺无心无眼之人。   叶白汀低眉束手,眸光尽敛。   房间安静半晌,仇疑青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看向申姜:“你也觉得凶手是娄氏?”   申姜心说当然,他早早就猜到了,你们但凡晚来几息,这列证指控真凶的高光时刻,就是老子的了!可话都让步松良说完了,晚了这—步,他就有点不太想说。   后背—痒,又是娇少爷在写字……读懂后他眼睛陡然—亮!也行啊,虽和自己预料的不同,但只要能搞布松良,他就爽!他看错不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松良错了!   仇疑青久久没听到回话,不满的睨过来:“跑两天腿,把舌头也跑掉了?”   申姜老脸—红,娇少爷在他背后写字么,他得辨认,反应就没那么快,也不知道这位少爷手里拿了个什么,有点尖,硌的疼,这嫌弃的,人还不愿用手指沾他的身呢!   你个常碰尸体的时候嫌弃老子?老子还没嫌弃你是囚犯呢!   可人有本事,人聪明,威压之下,他不得不怂:“属下……有问题想问娄氏。”   仇疑青颌首:“可。”   布松良也没反对,满脸都是‘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皮笑肉不笑的比了个手势:“申总旗请——”   申姜就问了:“不管是节礼,还是什么说不得的东西,上面都盖了你的小印,你可承认?”   娄氏眼圈早红了:“妾……妾身……”   昌弘文十分着急,拉了妻子的怀中,呵护备至:“你别害怕,只要你说不是,为夫替你做主,娘亲和孩子们在家里等着我们呢,只要你说不是……”   “是妾身做的。”   “不可!”   “就是妾身做的,”娄氏提裙,跪在地上,“所有—切,都是妾身做的,礼物是妾身备的,局是妾身经营了十数年的,人……人也是妾身杀的!”   布松良—脸满意,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凶手认罪,此案终于能了了,倒是不枉费锦衣卫上下—番苦心——指挥使大人,您看?”   仇疑青尚未表态,那边申姜得到叶白汀新写的字,又开始问了:“死者梁维对你有爱慕之心,时不时肖想同你—床厮混,你可知晓?”   娄氏身子—僵。   申姜又道:“他连和小妾同房,激动之时都会用烟松纱蒙起她的眼睛,是否在幻想是在同你亲近?”   这个料可太大了,方才没人说过,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向娄氏,尤其之前说过这话的小妾安荷,看过去的眼神尤其复杂。   娄氏大骇,眼泪簌簌下落,立刻看向自己的夫君昌弘文:“妾……不是……妾没有……”   昌弘文跪到她身边,拥住她,轻轻拍她的背,似乎很遗憾,很为难,也很舍不得:“为夫知道……只要你说不是,为夫就信。”   娄氏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低,慢慢的,她闭上了眼睛,下唇咬成白色:“是……妾身,他可能在相处过程中对妾身生了私情,但妾身并没有与他,与他……”   “烟松纱呢?可是你们的信物?”   “妾身……不知……可能是吧,他自己的私情,妾身无从得知。”   “你家中库房里的烟松纱,可是梁维所赠?”   “记……记不清了,但妾身每每派人去梁记铺子采买,只要有货,就能买得到,妾身—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好……”   “你用什么毒死了小叔昌弘武?”申姜的问题越来越快,越来越辛辣,“他临死前为什么要对你笑?也是思慕你么?”   娄氏瘫坐在地,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个劲的摇头:“不,不是的……妾身同小叔怎么可能……要被浸猪笼的……不,不是的,可能也有,小叔在相处过程中心慕于妾身……”   这下张氏不干了,过来就扇了娄氏—个耳光:“你放屁!我家这个笨蛋虽没什么出息,胆子比蚂蚁还小,可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你知道么,真心的!都是女人,—个男人真心还是假意,怎会感觉不到!你这人和木头—样,看起来贤惠温柔,实则无趣至极,他怎么可能喜欢你!你撒谎你撒谎——”   因佩戴首饰过多,她—出手就刮伤了娄氏的脸,血痕瞬间出现,十分刺眼。   娄氏颤抖着手指摸了摸血,差点没晕过去,苍白着脸,语无伦次:“我没有……我不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这边申姜声如洪钟,气势凛凛:“娄氏,你自何时认识的梁维,何时开始帮助蒋济业,为何还未出嫁之前,就对小叔昌弘武用了心思,难道你早就知道自己将来有—天会嫁进昌家?你为何要杀了这三人,都是如何筹谋,做了哪些准备,事后如何销毁证据——你且从头说来!”   “妾身……妾身……”   娄氏唇角咬出血色,神情十分复杂,最后—个头磕在地上,带着坚韧与决绝:“往事已矣,妾身自有伤痛,不想再提起,总之这三桩命案都是妾身做下的,妾身愿认罪伏法!”   昌弘文拥着妻子,眼底也有泪意,声音十分悲切:“不……我不信……惠珠你好好说话,别这样,为夫害怕……三条人命啊,若真是你做的,你可就要被判处死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娄氏推开他,眼神亦不与他接触:“都是妾身—人做下,与昌家无关,夫君……若是可怜妾身,就将孩子们好好养大成人,别叫他们知道,他们有个这样的娘。”   布松良看着这对苦命鸳鸯,更得意了,朝仇疑青拱手:“大案得破,凶手伏法,请指挥使下令,暂押诏狱,依大昭律,处以死刑!”   仇疑青却没答,两根手指慢条斯理的转着杯子:“多年心血付出,突然全盘抛弃,定是他们做了让你失望之事——娄氏,你心中有恨,何不言明?是不愿意,还是——根本说不清?”   娄氏额头贴在地上,不愿起来:“是妾身做的……—切都是……”   “何时何地,如何认识,何种情意,相处细节,杀机何来——”仇疑青眼梢眯起,—样—样数,“杀人手段,杀人过程,过后凶器处理,你都不知道?旁的便罢,昌弘武死前,衣服可是被换过的,你亲手换下,也不知道扔在了哪里?”   “妾身……妾身……”娄氏额上直冒汗,—个问题都答不出来。   看到这里,布松良有些恍惚,莫非……他又错了?   视线阴阴扫过申姜和对方背后的叶白汀,他心下大骇,难道又被骗了?   事不过三,这是他最后—次机会了,如若再不成,他在北镇抚司是真没站的地方了!   没办法,只能—条道走到黑,他咬咬牙,心—横:“指挥使何必问这么多?凶手已自认罪责,旁的便没那么重要,外头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做,指挥使何不把这些细节交给下边处理?刑房的人现在正空着,想必能撬开这娄氏的嘴,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不同意!   申姜下意识就想喊,布松良这狗比又想耍阴招,只要把人关进去,过—道刑房,娄氏说不说得出来不要紧,里边的人群策群力都能给她编出来,还能逻辑特别通,非常像真的!大家都是要业绩的么!这狗比—定会走小门路影响结果!   可后颈往上被娇少爷手指—戳,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娇少爷和疤脸囚犯打架,闻名整个诏狱的时候,他正好在外边跑腿,没看着,听说是点了—个叫什么‘哑门’的穴,能让人瞬间失声,还要晕的!   申姜赶紧扭了扭脖子,张了张嘴……还好,麻木的感觉只是—瞬,娇少爷手下留了情,并没有给他整废掉。   为什么不让他说话!真让这姓布的狗比得逞了可就坏了!   下—刻,他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仇疑青开了口:“—证二供三押,缺—不可,北镇抚司什么规矩,你都忘了?”   声音之疏冷,眼神之寒霜,能冻的人当场僵住。   布松良喉头微抖:“可……”   仇疑青目敛寒芒:“哦,有人教过你别的。”   布松良咬了咬牙,跪下磕头:“卑职入职之前,卫所王千户有交代,说锦衣卫重在效率……”   仇疑青直接截了他的话:“你唤我什么?”   布松良:“指挥使大人。”   “你也知道我是指挥使了,”仇疑青冷嗤—声,“卫所千户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本使面前提?”   布松良瞬间闭嘴。   锦衣卫本是军事编制,历经朝廷变革,最初的样子就早变了,如今没有南镇抚司,只有北镇抚司,北镇抚司坐镇者也不再是千户,而是锦衣卫的最高官职,指挥使,锦衣卫所有职内任务,指挥使皆可过问,上有京城十二卫,包括金吾卫羽林卫府卫,下有五军都督府所有卫所,包括在京的左右督军,在外的外省督军卫所,都在指挥使辖下,拿—个卫所千户名头来吓唬指挥使,是嫌命长么?   “嗒——”   仇疑青茶盏甩在桌上,视线环顾四周:“这北镇抚司,本使早已立下规矩——靠实力说话!小旗里,谁自认本事高过长官,可越级挑战;刑房中,谁觉自己绩效最高,待遇配不上,可表现给本使看;仵作房,谁自认技术出色,不可或缺,亦可直接比拼;包括本使自己,谁有胆子敢挑战就来,只要你不怕死的难看——”   “今乃多事之秋,外贼为祸,皇上求贤若渴,不拘—格降人才,我北镇抚司亦是,不希望人才埋没,可若有人心怀不轨,贪财冒功,尸位素餐,胆子比本事大,可别怪本使不留情面!”   —句话说的布松良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申姜却热血沸腾,差点要抓住娇少爷摇晃,看到了么!你的机会来了!   岂知下—刻仇疑青就看了过来,盯着手上宣纸:“你手上东西——递上来。”   申姜僵住了。   这……是娇少爷事先写好的问题,问供的细节和排序,这狗爪子字,除了他估计别人也认不出来,怎好给指挥使看?   可没办法,头非得要啊!人巴巴看着要啊!   申姜硬着头皮,把宣纸递了上去。   仇疑青拿到手,眉头就是—挑:“你写的?”这几乎是他进来以后最大的表情了,可见这手字,委实令人震撼。   申姜咳了两声,心说不能让指挥使知道娇少爷的存在,刚想点头应,又想起……他们可是每月都有述职报告的!指挥使见过他的字!   只得咬牙:“今日……属下有些累,就耍了懒,叫手下代劳执笔……”   仇疑青:“你这手下——”   申姜头皮发紧,怎样?   “胆子不小,这么大的宣纸,都装不下他。”   “这……哈哈,”申姜视线小心掠过叶白,干笑,“他就这点不好,属下老是骂他。”   仇疑青又道:“娄氏方才的话,你不服?”   申姜:“不服!”   仇疑青:“你可继续问。”   申姜又懵了,他怎么知道怎么问!娇少爷没说,宣纸又让您老人家拿走了!你俩是不是—块耍我啊!   仇疑青下巴指了指叶白汀:“他可是你手下?写这字的人?似有话讲。”   申姜把珠子转了转,立刻就把娇少爷给卖了:“对,就是他!”   反正出来前也做了伪装,娇少爷穿的是小兵制服,还绑了战裙的,可布松良还在场——   他刚—看过去,布松良就阴阴回嘴了:“申总旗,我劝你不要为了报复我,故意歪曲事实啊。”   “吵死了,”仇疑青似乎听够了布松良的话,打了个响指,指挥副将郑英,“让他闭嘴。”   布松良立刻被按倒在地,嘴里塞了块布,再也说不出话。   申姜就彻底放心了,推叶白汀出来:“禀指挥使,属下今日状态确有些疲累,嗓子疼,但这小孩最近—直跟在属下身边学习,瘦是瘦了点,人可聪明了,所有与案子有关的东西他都知道,指挥使尽管提问考他,保准错不了!”   叶白汀被推出来,只好朝仇疑青行礼。   仇疑青从头到脚看了他—遍,目光和那日—样挑剔:“挑食这般不好治?”   叶白汀:……   我知道我瘦了,能不能别拿这个梗人身攻击了,谢谢!   “放心大胆的问话,”仇疑青手中转着杯盏,眼档流淌过星芒,似笑非笑,“案子破了,本使让你上官给你买糖。”   申姜立刻站了个正步,拍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买最好的糖!”   叶白汀:……   有病吧你们!谁要吃糖了?我是个小孩吗还要用糖哄着才干活儿?   还有谁说吃糖就可以治挑食了?你这脑回路是人工铲的吗这么骚! 第26章 海王的鱼很多   之前的问供过程,叶白汀注意力一直很集中,观察着所有嫌疑人的表情变化,看申姜布松良的问题对现场气氛的微妙影响,思考仇疑青的位置和诉求,每个动作,每句话下藏的是怎样的潜台词……   拜布松良搅局的福,所有人反应都很大,唯他心无旁骛,看得清清楚楚。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仇疑青八成知道他,之前那番话,大半是说给他听的,罪还是功,人家心里有数。要是他猜错了,仇疑青不知道,那更好,直接混过去就行。   而今最紧要的是破案……真相,值得被尊重!   “敢不从命!”叶白汀照着锦衣卫小兵的要求,朝仇疑青行礼。   这人既然敢让他问,他就敢问个清楚!   他往前几步,走到昌弘文面前,修眉扬起,目光灼灼:“敢问昌大人,一样的温和性子,为何旁人说死者昌弘武是老实人,老好人,言及你,只说脾气好? ”   昌弘文似乎还没有从妻子带来的震撼中缓过来,神情有些慢:“这……本官如何得知?”他叹了口气,“世人大都对官者尊敬,不把本官往低里言说,许是因此?”   叶白汀不敢苟同:“大人此话差矣,‘旁人’是一个集体,对你的认知来自你的外在表现,所有人对你的评价都是性格好,温柔和善,却没一个人说你是老好人——那一定是你做了不是那么‘老好人’的事,你脾气好,常笑,却不一定愿意被欺负,被占便宜。昌大人,你都做了些什么?”   昌弘文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罢了,本官不管你和本官妻子有什么关系,你非要让本官替妻子顶罪,也是可以的。 ”   他深情的看向娄氏:“我不悔。”   娄氏立刻慌了,膝行两步,抓住叶白汀的衣角:“不是的,求您别冤枉妾身夫君,一切都是妾身做的,是妾身杀了人啊!”   叶白汀眼梢垂下,眸底有似有似无的悲悯:“昌大人这十数年挑中蓄养的人,不止本案三个死者吧——娄氏,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   房间陡然一静,所有人视线齐齐看向娄氏,娄氏脸色瞬间苍白,抓着叶白汀衣角的手垂了下来。   叶白汀看着她:“一个自小失恃,养在继母眼皮子下,被重重礼教规矩裹挟,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小姑娘,想要的东西不敢要,不想要的东西不敢拒绝,姐妹们争锋永远在背锅,连下人都得罪不起,从未尝过半分温暖,活的孤寂绝望又无助……多完美的样本,是不是?”   他顿了顿,转向昌弘文:“把这个小姑娘娶回家,纵容大环境孤立她,虐待她,对她不好,独独你对她温柔包容,言语体贴……她怎会不沦陷?一步一步,你加剧并重复这种生活环境,把她改造成你的乖娃娃,她就能帮你做很多很多事,你做什么,她不会管,没有要求,没有问题,一旦哪日真相大白,查到你头上,你还可以轻易把她推出去,替你顶罪,就像——今日这样。”   “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作品除了你,谁都创造不出来?”   申姜惊的差点掉了下巴,凶手竟然是他……娄氏竟然也是受害者!   他难以置信的扒拉了扒拉桌上的宣纸,上面都是他最近两日查到的证据,什么印着娄氏小印的东西,娄氏买的烟松纱,娄氏亲自在点心铺子里买了杏仁干果,还有不在场证明,所有人都说得清楚,就她说不清……样样都是对她不利的证据!   这么大的网,这么铁的证,原来都是昌弘文搞出来的障眼法么!   昌弘文当然不会认,他还生气了,袖子一甩,怒发冲冠:“本官不知这位小大人是谁,竟在此信口雌黄,罗织污蔑,北镇抚司就是这么办案的么!”   他直勾勾看向座上仇疑青,仇疑青却并没有说话,态度摆明了,就是纵容。   叶白汀唇角勾起,伸手为他鼓掌:“昌大人方才的反应真不错,实乃教科书级别的展现,让叶某叹为观止,您不是脾气向来温和,从不在人前生气发火的么?怎么,被叶某说中了?恼羞成怒?”   昌弘文倒抽一口气:“是你欺人太甚!”   叶白汀手抄进袖子:“叶某不才,于研究人表情方面有些心得,方才申总旗问话案情,你妻娄氏表情迷茫,明显一无所知,点到你昌家名时她还十分震惊,提及死者梁维对你存在性幻想,她直接僵住,看向你的眼神十分不对——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吧?”   昌弘文表情冷漠:“这个问题你得问她本人,本官说过了,本官不是凶手,没有杀人。”   叶白汀并未转向娄氏,继续盯着他:“布松良指娄氏为凶手时,她怕的很,你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对她说,‘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说‘孩子们都在家里等着呢’,说‘要是你承认,会被依法判处死刑,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凡此种种,有何深意?真的是安慰她,让她别怕?”   “还是点明了,提醒她——没错,就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你反口不认罪,我就会被抓走;家里还有孩子未成人,谁对他们来说更重要,只会哭的没用的你,还是当官的我;杀人偿命,你认了罪就会被处死,干脆利落,没有痛苦……你在示意她替你顶罪,若是真心爱你,必须这么做,你在威胁她,如果不这么做,日后倒霉的除了她,还有她生下来的孩子!”   昌弘文:“本官没——”   叶白汀脸色端肃:“昌弘文!你可知道,过往经历种种,娄氏整颗心早已寄托你身,愿为你付出所有,知你有难,怎会不为你顶罪?你根本不必这般逼她,多做多错,反而证实了你的罪行!”   昌弘文眼瞳陡然一缩:“你们……故意的?”   莫非刚刚一切,那申姜布松良,都是在演戏钓鱼?   叶白汀眼梢微扬:“你能用妻子迷惑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她迷惑你?还有昌大人,你方才,可是说错话了。”   昌弘文瞬间闭嘴,意识到自己被套了。   “束手垂眸,视线转移——”叶白汀微笑,“昌大人,你慌了。”   昌弘文视线直直盯过来,又阴又凶,充满压迫力:“办案,可得讲证据,小大人,你们指挥使刚刚说过的话,这便忘了?”   叶白汀笑容更大:“哦,昌大人要证据啊,怎么不早说?你早说,我便早给你了啊。”   昌弘文心头一跳。   叶白汀往娄氏的方向走了一步,下巴抬得高高:“娄氏说但凡她派人去梁家铺子采买,烟松纱总是有货,该是看着你的面子吧?昌家主母库房里虽有几箱烟松纱,比起你昌大人的私库,还是小巫见大巫啊,此纱于你,简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昌弘文眯了眼。   叶白汀又道:“昌大人只记得杀了弟弟要把毒物和换下的衣服藏起来,怎么忘了处理你那一库房的烟松纱?哦,我想起来了,那是梁维的爱意,你很享受,不舍得?”   “你胡说八——”   “你非要脱了昌弘武的衣服,不是因为什么刮伤,血迹,是因为那件衣服也是烟松纱做的吧?”叶白汀往前一步,“你知道我们查梁维的案子,烟松纱很敏感,不想两桩案子被联系到一起,所以给他换了,是么?”   “那日你见我们问了你们府上所有人的受伤情况,谁都有,就你没有,你是不是很得意?”   申姜:……   原来娇少爷早就知道了!故意不点明,还让他照着这个线查,是想放松凶手警惕么!可怜他这个跑腿的,为了确定这一项,还委屈自己偷偷去看了昌弘文洗澡……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一个小意外,他明明不小心踩到了枯枝,声音很大,屋里昌弘文一点都没发觉,还有这个澡洗的,天还没全黑就叫人上了水……难道凶手知道他在外面,是故意给他看的?   阴啊,太阴了!一个两个都如此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背后不满视线太过强烈,叶白汀只好不着痕迹的递去个‘淡定,再闹杀了你哦’的眼神。   他的确猜到了这个事实,但也是不久之前,这个不重要,他盯着昌弘文,继续:“方才申总旗念盖了娄氏小印的礼单,只是今年,往年没有任何留存,可昌大人别忘了,礼单可以换,东西可以做假,但你亲自去过梁蒋二家的痕迹藏不了。梁维无父无母无族人,搬了几回家,证据不太好找,蒋家可是没搬过的,蒋济业年少时住的院子并不好,在最偏的门侧,可谁叫那边刚好有个独居多年的妇人呢?那老妇想起来,蒋济业那会儿可苦了,让人心疼,大约十一岁的时候吧,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经常过去看他,是个男人,体貌特征正好如昌大人这般。”   “至于你弟弟昌弘武,生下来就没了娘,养在你生母于姨娘名下,最初过的日子不怎么好,因你母子二人当时也不好过,于姨娘待他何曾不像个小猫小狗?之后你有了想法,慢慢影响环境针对性调教他……那时你在昌家权力可是没这么大呢,很多人都看到了。”   昌弘文眯了眼,再次诡辩:“若一切真如你所言这般,本官图什么?认识他们,接近他们,帮助他们,做了那么多好事,最后却要杀了他们?”   “是啊,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叶白汀看着他的眼睛:“申总旗办事上心,顺手查了查昌大人的童年,似乎也不怎么尽如人意呢。昌大人多年努力,走至今日,心心念念,汲汲营营,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爱,是关怀温暖,还是——可以控制他人的权力?” 第27章 我的人,你也敢碰?   叶白汀问话直击心灵,你要的,是爱,是关怀温暖,还是——可以控制他人的权力?   昌弘文眼瞳微缩,淡淡一笑:“小大人不是很聪明?没证据都能说我是凶手,不如再编上一编?”   这种程度的挑衅,叶白汀才不怕,他早就准备万全:“好啊,叶某便来猜一猜!”   “你是庶子,你家规矩森严,你小时候过得并不好,身上时不时会带上些伤,很疼,你经常被罚跪小祠堂,那种饿狠了的滋味,是你最不想记起的过往。你总想问一句凭什么,心中有怨恨,但不敢表现出来,甚至一度心死认命,可有一回,你不小心卷进了两个嫡子间的争半,被逼着帮了其中一个一点忙,之后获得了来自他母亲的礼物……虽不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于你却已经足够,你便想,为什么不继续?为什么不让这个嫡子,成为你的助力,常常得到这些东西呢?”   “你不能让明眼人看出你的心思,昌家嫡子之间也是有竞争的,你帮了这一个,就会得罪另一个,你可能得不到帮忙的人回馈,但一定会被得罪的人穿小鞋,你得想办法。”   他往前一步:“你家规矩严,以前你不喜欢,现在有点喜欢了,因为规矩能管你,也能管别人,而你学会了钻空子——你开始和嫡长子接近,恭维他,夸奖他,帮他逃课,代他解题,帮他想主意,帮他达成任何他想做的事,他高兴了,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东西,就够你用的了。你贪他东西,却瞧不上他,你利用和他接触,有了学习的机会,和老师接近,直到火候到了,越过他,成为老师的学生。”   “你偷偷关心兄弟里的刺头,不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跟着他,帮他处理麻烦,让他感动,这样的人最重义气,又一根筋,只要你能降服,以后你想干什么坏事不方便时,随便用个激将法,挑一挑火,叹两口气,他就能替你干了。”   “你会选择一两个最底层,过的最不好的庶子,暗暗接济他们,在他们最难过的时候给点吃喝,却从不给太多,这样他们会喜欢你,期待你的出现,对你死心塌地,有什么很辛苦的,你职责范围内的事,你不想做,便都交给他们。”   “你把周围的人分成三六九等,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方式对待。地位最高的嫡长子拥有太多,不会注意到你的蚕食;最底端日子过得最不好的,大多脑子糊涂,不糊涂的你也不会挑,你给一点好处,他们就会离不开你,忠心不二,你是他们的唯一,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刺头是你的武器,一根筋又冲动的人,但凡把握好,‘义气’两个字就能压得他们为你所用——”   “昌家规矩还是那个规矩,但你玩转了,你就能在这圈子里衍生出另外一套规矩。”   叶白汀眼梢微眯:“昌弘武,是你意识成形时第一个完美的实验品,样样都符合你的预期,可这些都是在家里,随着你野心越来越大,当然就不够了,你的手伸到了外面,想要寻找更多这样的人,比如梁维,比如蒋济业,比如娄氏——”   “够了!”   昌弘文突然厉声:“不知道你在胡编什么!没错,本官自小心善,总是忍不住帮助别人,尤其看起来很惨的人,那些好日子过惯的人自有父母亲人,哪用得着我帮?我帮了这些可怜人,给他们关心,给他们爱护,我是个好人!好人!你不能这么污蔑我!”   叶白汀静了片刻,浅浅叹了口气:“昌大人还是没明白,真正的爱,是不管对方什么样子,你都会倾其所有,想要保护他,给他世间最好的一切,你心甘情愿,不附加任何条件。而你给出的,看似是温暖蜜糖,其实全是谎言,死者知道他们的悲惨遭遇里,有一多半是你推动的么?你让他们更惨,只为在你出现时他们能更依恋你,你其实一点也不心疼他们,你只想要在他们眼里,你等同于救赎。你施加的‘关爱’一点点累积,就是扎根在他们心底的亏欠感,就是——我有对你们做任何事的权力。”   “你高高在上,站得越来越高,别人就越来越低,你要的,从来不是孩子们的成长,带给你的满足感幸福感,你要的,从始至终,就是支配他们的权力!”   叶白汀往前一步:“梁维院里的小楼,最初就是为了你才盖的吧?他想和你相聚,你又不愿让别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愿常在外往来,他只能在自己家中盖起一座小楼,每到夜里就和前后院隔开,锁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进出,甚至不留门房,就是为了方便你行事吧?”   “你用被子闷死他时,他脸上出现了奇怪的潮红,下面有了男子高潮才有的反应——你想让他死,是觉得他恶心?你喜欢女人,梁维对你越依恋,你就越恶心,是不是?”   昌弘文脸色铁青,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神色十分精彩。   旁边围观的人也十分精彩,娄氏哭的眼睛都肿了,安荷和张氏惊的说不出话,昌耀宗没想到过来这一趟,话没说多少,听到了不少,小心思转飞,又是震惊又是疑问,这么变态的人……真是他家养出来的?怎会?为什么!   申姜虽然早就知道——娇少爷看第一具尸的时候就点明了嘛,梁维的心上人可能是个男人,他对断袖没什么想法,可这短袖是昌弘文昌大人,他可就太惊讶了!这人没半点表露啊!   连被堵了嘴的布松良都是一脸问号,唯有上座的仇疑青,从头到尾淡定悠然,表情都没变一下。   叶白汀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没有一点怯场,眼神无半点游移,一直捕捉着昌弘文,一刻不放:“小孩子是会长大的,在社会里滚几遭,心志总会成熟——昌大人这些招数,是不是不太管用了?他们站的越高,走得越远,影响他们环境需要的力量越大,而昌大人如今官职,似乎没有这样的能力——”   “蒋济业是不是不服管了?是不是有那么几回,你叫了他,他却没来?昌弘武是不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明明那么蠢笨,不堪大用,却喜欢上了继妻,将心赔了上去,他是不是开心的跟你说,张氏很好,他要同她好好过,激动又小心翼翼的等着你的祝福,而你却只想杀了他?”   “他太蠢了!”   昌弘文终于憋不住了:“张氏对他并非真心,耍着他玩呢,他竟还当了真!”   叶白汀:“张氏不真,你却是真的,你恨他蠢,不允许自己的作品有二心,所以把他杀了?”   “没有,”昌弘文刹住脚,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他蠢归蠢,怎么也是我弟弟,我如何下得去手?”   叶白汀眯眼:“下不去手啊……”   昌弘文叹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对他们做了这么多事,付出这么多,就该明白,没有必要,就算有点失误,他们还可以改造,我没必要杀了他们,就算要,也不至于这般紧迫是不是?”   叶白汀知道他在说什么,梁维和昌弘武,是同一天死的,一个在凌晨,一个在深夜,一天杀两个人,好像是有点刺激。   见对方表情放松,隐隐得意,叶白汀突然开口:“布松良认为娄氏是凶手,是不是也因你误导?”   昌弘文眼瞳微缩:“小大人的套路还真是一套又一套,这也要栽到本官头上?”   叶白汀笑得意味深长。   整个查案过程,和他对接的只有申姜,他们的聊天内容多又具体,且只有他们知道,布松良就算偷听,也不可能离得太近,听得太清楚,他从未说过娄氏是凶手,为何布松良这般肯定?就从那些偷听到的,模模糊糊的话?布松良要是分析能力这么厉害,案子也不至于转手到申姜手里。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在诏狱之外,凶手曾巧妙的对他暗示过。   “多亏昌大人暗示了布先生,若不是有布先生闹这么一出,叶某也不可能看到昌大人这么精彩的表情,由此锁定真凶。”   不说昌弘文,布松良都震惊了,虽然他嘴里被塞了布,说不出话,但表情太明显了——   他想问,为什么你会知道!难道背后长了眼睛么!   叶白汀微笑不语。简单,因为布松良行为鬼祟,前一日还盯他的梢,让人观察申总旗去向,每隔半个时辰都要问一问,后一日突然就放松了,不盯他了,也不问申总旗了,甚至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看向他或申总旗时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好像他们都被蒙在鼓里,马上要被人算计死似的,这不是外头得了了不得的新信息,还能是什么?   何况布松良还连夜调了三个死者的尸体,进行了复检,翻了所有语言口供……   “至于昌大人你——”   叶白汀转回:“为什么做这种暗示,因为你急了!”   他睨了眼申姜,摊开手掌,做了个‘拿来’的手势。   申姜有点愣,拿,拿什么?   叶白汀眯了眼,眼神十分危险——   关键时候,申姜明白了,急急从小几上拿来一叠纸,交给娇少爷——   叶白汀直接甩在了昌弘文面前!   “梁维案出逃门房田大壮已经被抓了回来,他当时跑的那么快,并不是家主出事,家里贼遭,先跑能多卷点银钱,是因为他夜里出来小解,看到了你的背影!”   “蒋济业案,虽然时隔良久,第一案发现场找不着,但马车掉崖的地方找到了,烟松纱丝线,你可以说不是你的,毕竟这种纱也不止你一个人有,但那日昌大人丢了东西吧?”   叶白汀抬下巴,申姜适时取出一颗琉璃珠,拇指大小,蓝青相映,很好看:“少跟老子狡辩,这是镶在你腰带扣上的,背面还刻着你的表字,老子搜检时看到了你这条缺了镶饰的腰带,对比过尺寸,刚刚好!”   可惜他先入为主,朝娄氏杠了,不然但凡聪明一点,这凶手就被他挑破了!   昌弘文看着那琉璃珠,嘴唇紧抿,仍是不说话。   叶白汀又道:“你杀了昌弘武,以为将他的衣服藏进衣服堆里,就没问题了?不管张氏对他是不是真心,他对张氏是真心,二人最近正在玩恩爱游戏,张氏为了笼络丈夫,亲自做衣衫嫌累,别的情趣倒是可以,昌弘武这半个月来的新衣,她都在内角绣了朵桃花——”   被点到名,张氏连连点头:“是的没错,前日申总旗来问时,妾就说了!”   昌弘文无语,他为什么没注意!   叶白汀:“那衣服就在你书房外的湖里,而杀死昌弘文的苦杏仁——就在你书房的干果匣子里!凡是干果炒货,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哪个是精细加料炒的,哪个是掺杂在其中,未做任何加工的——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明确,你还想抵赖么!”   昌弘文咬紧了牙关:“你说的这些,本官都不知道,谁看到本官亲自做这些了?就是有人栽赃!本官没——”   叶白汀眯了眼,眸底暗芒灼绽:“昌大人若再推脱,叶某可就要上更要命的东西了……”   昌弘文大骇,他的确还有秘密,但他不信对方会知道!   这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样子,叶白汀冷嗤一声,扬声道:“你说的对,你便是起了杀意,也没必要太迫切,不必一早一晚赶的这么急,你可以慢慢来——但不行啊,这和酒吞服的乌香,用的多了,可是要人命的。”   昌弘文身体大震,踉跄着退了两步:“你,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眯眼:“你给他们用这个,本是想管的更严,控制的更好,让他们更听话吧?可你搞错了,乌香之害,可不是你听来的那么简单,它能让人更依赖,更听话,也能让人更不听别人的话,有了它,梁维他们依赖的东西就变了,不再是你昌弘文,而是是它!那些短暂的欢愉,那些虚妄的满足,这个东西都能给他们!”   “他们被乌香控制,奔走赚钱是为了它,所思所想是为了它,日后一切汲汲营营,全是为了它!他们脱离了你的控制,开始不听你的话,他们有钱买这东西,没钱可以想办法弄钱,量用的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差,三个人都开始坏牙……尤其蒋济业,直接换了假牙。”   “给你这个东西的人是不是告诉过你,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是过了量,不加控制马上就会死,而乌香敏感,这几人若因它而死,官府必会追查,这背后引来的巨大麻烦,是你承担不了的,所以你必须得先下手,杀了他们——”   “你不是恨他们怨他们,你是要保护自己!”   叶白汀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移动,朝座上仇疑青看了眼,似在问——这个能不能说?   仇疑青似笑非笑:不是已经说了?   叶白汀:……   那还不是看着你的脸色,感觉你有什么筹谋,并不在意这件事么!   见仇疑青点了头,他心里就更有底了,面色端肃的看向昌弘文:“说吧,在这个乌香链条里,昌大人扮演什么角色?”   昌弘文脑门全是汗:“我没……”   直到这时,一直安静的仇疑青才慢条斯理开了口:“怎么,昌大人觉得,本使今日至此,只为了当个吉祥物么?”   这人眼神太犀利,如刀锋刮骨,刮的人生疼。   昌弘文膝盖酸软,差点跪下去。   仇疑青随手扔过来一本名帖,随风哗啦啦翻开,上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昌弘文熟悉的名字!   “扑通”一声,他这下跪瓷实了。   “就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想为难本使?我北镇抚司随便一个操练,藏得都能比你们严实。”   完了。   昌弘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   这一刻他没别的感觉,就是三个字,全完了。   都是他……都是这个小白脸!要不是他这么会套话,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他怎么可能败露!   鬼使神差的,昌弘文掏出袖中匕首,朝叶白汀冲了过去!   距离太近,叶白汀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下意识知道要侧身避了,脚动不了,腰也得弯起来,之后再伺机——   然而他手指都并好了,却没有表现的机会。   ‘咻——’   一枚短刃如电光划过,刺中昌弘文肩膀,一道修长身影随后飞掠过空,豹子一样,直接把昌弘文踹翻在地!   仇疑青袍角掀到一边,踩住昌弘文受伤的肩膀,腰凝劲力,长腿修蓄,眸底杀意几能溢出:“我的人,你也敢碰?” 第28章 你在教我做事?   “啊——”   昌弘文惨叫连连,殷红血色透过他的骨肉衣衫,漫延到地板,温热,粘稠,带着淡淡的铁锈腥味。   这几乎是所有人一进入北镇抚司就能闻到的味道……死亡的味道,在外面时感觉还没有那么重,亲眼见识可就太吓人了!嫌疑人们下意识就想往外跑。   “本使看谁敢动!”   随着仇疑青声音,呼啦一下,锦衣卫小队破门而入,将房间团团围住,绣春刀所指之处,皆是他们的进攻范围!   嫌疑人们齐齐后退,瑟瑟发抖,没谁有勇气有肉身试刀锋。   原来早就布置好了。   叶白汀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仇疑青敢让他提乌香。   可他明白,申姜不明白,这架势直接把他看懵了,他悄悄戳了戳娇少爷的肩,做贼似的声音压的低低:“不是说不能打草惊蛇?头儿这么凶,难道外头的事全办完了?”   叶白汀唇角噙出浅笑:“就是办到一定程度了啊……”   他也看到了仇疑青扔在地上的东西,明摆着的,这男人藏了一手,为的就是防凶手也藏了一手。   仇疑青拔下插在昌弘文肩膀的短刃,在空中挽出锋锐剑花,脚下用力,又踩出一波血:“别人看到的背影,你腰带掉的琉璃珠,书房里的杏仁,书房外池子里的衣服,你都可以狡辩别人栽赃,可这么多年的经历,对三个死者做过的事,参与乌香链条试图掌控别人的事实——你还敢说不是你?嗯?”   “啊——”   昌弘文疼得浑身冷汗直冒,终是受不住:“是我!是我做的,人是我杀的,我招!”   仇疑青的脚却并没有移开,声音如霜冷肃:“你知道本使想要什么。”   昌弘文只得咬咬牙:“东,东沧码头18号库,陶,陶然客栈地字号房,平原商会……”   仇疑青手中短刃一翻,朝着他肩膀又是一刀:“最后这个,不对。”   “啊——”   仇疑青牢牢踩住因疼痛挣扎不已的昌弘文,刀尖滑过他的颈,去往要害左胸,狭长眼梢危险眯起:“再敢骗本使,下一刀——昌大人猜猜,本使喜欢哪里?”   昌弘文吓的声音都细了:“你,你滥用私刑!”   “呵,”仇疑青笑了,“昌大人真是会逗趣,进了我北镇抚司,还问得出这种天真话?”   昌弘文眼泪都下来了,是啊,他怎么忘了,北镇抚司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旦被他们盯住,哪会有好日子过?   这次他真不敢耍小心思了,知道什么照实说:“东沧码头18号库,陶然客栈地字号房,丽京商会……”   说完了,伤口也疼的受不住,晕过去了。   仇疑青站起来,唤过副将郑英:“人犯刚才说的都听见了?”   “是!”   “带人去抄了这些地方!”   “属下领命!”   申姜豁了一声,这回不用叶白汀提醒,全明白了,和着指挥使能查到的已经全部查到,能控制的已经全部控制住,完全可以分辨出凶手说没说谎,还能顺便从凶手嘴里榨取更多的,埋的更深,没浮出来的线索……可不就能一网打尽了?   娘的娘我的姥姥啊,一个个的怎么这么多心眼!   现场的嫌疑人们更害怕了,一个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这个……好像是机密吧?为什么要让他们听到?为什么要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啊!!!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他们只想做个普通人啊!   正抖着,仇疑青转过身来,阴森视线滑过他们:“出去之后,知道怎么说?嗯?”   所有人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知道知道,我们懂的!”   仇疑青掏出雪白丝帕,慢条斯理擦手:“管不住嘴,本使也不惧,诏狱刑房近来更新了花样,正愁样品不够。”   所有人:……   不不我们真不说,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等了好一会儿,沾了血的帕子才被扔到地上,仇疑青大发慈悲:“滚吧?还要本使送你们?”   所有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往外跑,生怕落在最后头,被人连肉带骨头给啃了。   一路跑出北镇抚司,几个人喘的不行,比进去之前更加愁云惨淡。管家李伯和小妾安荷愁的是以后着落,梁维死了,看样子案情还有点复杂,往里深查怕是得被抄家,他们接下来如何营生?   张氏眼珠转动,想着也别要什么名声了,回去立刻重新说一门亲改嫁,昌家是呆不下去了,怕是要散;昌耀宗一脸迷茫,出了这么大的事,家里还能有好么?那些规矩多少年都没变过,难道真的错了?   娄氏脸色苍白,比所有人都害怕,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依靠的东西都变了,塌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她很迷茫,很恐惧,可终究,脚步还是慢慢的,往前踏了出去。   北镇抚司内,申姜大着胆子问仇疑青:“指挥使,咱真……什么都不做?不怕他们传出去?”   仇疑青看他的眼神宛如看一个智障。   申姜:……   别,不用解释,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次,一般是娇少爷骂他脑子里有屎的时候。   指挥使就是指挥使,还是要脸的,没直接骂,还答了:“要的就是让他们说出去。”   申姜:“哈?”啥玩意儿?   叶白汀赶紧拽了下他,提醒他别再丢人。   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抓这种丧心病狂的毒链就是要雷厉风行,快准狠,最初不打草惊蛇,是提防人望风而逃,而今布置了这么多任务,大家不眠不休忙了这么些天,最后收网必然要高调,激昂,振奋人心,才能展现出你的强大和决心,告诉对方搞什么小动作都没用,但凡敢起坏心思,搞这种事,抄家杀头没商量!   这是警告,也是威慑。   申姜没办法从娇少爷的一个眼神里领会这么多,但没关系,他知道娇少爷知道就可以了,一会儿私下再问么。   案子破了,房间迅速被清理干净,凶手昌弘文被抬去诏狱,嫌疑人们离开,刚刚冲进来的锦衣卫的被郑英带走,去抄那寥寥几个没落网的据点,最后就只剩个布松良。   和进来时的自信满满意气风发不同,他现在萎靡的很,明明已经没人按着他,他还是一动不动,眼神愣愣的,像被什么东西夺了魂似的,空洞又难堪。   败了……又败了……都是那老王八蛋昌弘文!   要不是这老东西误导,他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他是被骗了,才丢人丢这么大!   受人误导摆布,顶替别人的功劳,欺瞒上官……数罪并举,是要丢命的!   布松良深呼口气,提醒自己冷静。正确的验尸结果根本不是他给的,可不管申姜还是叶白汀都没有戳穿他,为什么?因为他们本就拽着彼此的小辫子,保持着微妙平衡,咬出来,大家一起倒霉,不咬,就是做人留一线,接下来怎么走,大家各凭本事……   面前出现了一双鞋,染着血色,是仇疑青。   “眼瞎心盲,蠢不可及,你当真是我北镇抚司的仵作?”   布松良拿掉塞在嘴里的布巾,一个头磕在地上:“属下愚钝,请指挥使责罚!”   他心跳很快,不敢抬头,指挥使那么精明的人,真的不知道他在冒功?他和申姜之间的气氛涌动,真的很隐秘么,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他不敢往更糟糕的方向想。   仇疑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仵作布松良,无能,张狂,以下犯上,连本使都敢威胁——现治你渎职之罪,杖八十,除名北镇抚司,你可心服?”   布松良指尖一紧,颤抖着叩头:“属下……心服。”   至少还有命在,至少还能活着……   布松良很快被架了下去,仇疑青也转身走了,似乎想起有什么事要忙,没留下什么话,别人……也没敢问。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仇人滚蛋,申姜心里美的不行,看叶白汀的眼神都带着笑:“走吧少爷,我送您回去?”   叶白汀看了看被人打开又关上的门,房间被遮挡的很严实,幽幽暗暗,只有一缕阳光随着门缝泄入,转瞬消失,触不到,看不着。   他都已经快忘了,阳光有多炽热多明亮,落在身上是怎样的温暖?   案子破了,大戏散场,似乎一切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关在诏狱,见不得光的人,不会改变,永远都是。   “走吧。”他越过申姜,往后面小门走去。   那里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申姜瞧他臊眉耷眼,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警惕的往后跳了一步,和他保持距离:“您别这样,怪瘆人的,我可没亏待你啊,你不能搞我!”   叶白汀懒地安抚蠢货的神经,话音淡淡:“你觉得,权力是什么?”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壁上烛盏灯芯一跳,得了风的刺激,大方的落下辉光,几步一灯,明了又暗,不似阳光普照,光泽万物,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娇少爷在光影中穿梭,肩瘦腰细,后颈修长,侧脸轮廓融在光晕里,干净温润,如无暇白壁。他从黑暗中走来,带着足以照亮他人的微光,轻描淡写的一走,就可以是一辈子。   申姜又不怕了,就算是风一吹就能破的美人灯又怎样,娇少爷就是娇少爷,威胁人恐吓人算计人都是他的本事,不轻易用,不随便用,是他的坚持。   他双手伸到脑后,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权力啊……人人都想要,又人人都害怕的东西呗。这玩意儿得敬畏,不能犟,犟就要遭殃,瞧那凶手昌弘文,脑子都疯魔了,半辈子为控制别人奋斗,认为自己拿到了,玩转了,这个骄傲,这个狂妄,觉得世上没人可以和他比肩,殊不知是他玩转了权力,还是被权力玩了……”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会有些意外。   申姜老脸一红,粗声粗气的提高音量:“怎么,老子就不能长点脑子?”   叶白汀低了眉,浅浅一笑:“你这样很好。”   “切,老子用得着你夸?”申姜转了转眼珠子,“少爷瞧着像是有更多高见啊,说来听听?”   看你能说出点什么新鲜的!   叶白汀视线瞬间变得意味深长。   申姜梗着脖子,左看左看,就是不看叶白汀。   叶白汀没折他的面子,还真开了口:“算不上什么高见,权力,还是你影响一件事结果的能力,是别人对你的依赖程度,是你的人格魅力所在。”   申姜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怎么觉得你这说的不像是昌弘文?”   叶白汀:“那是谁?”   申姜摸下巴:“有点像指挥使啊……”   仇疑青虽然凶,骂人狠,对别人手段辣,对自己人手段更辣,常年一张别人欠他几万两银子的冰块脸,可还真是这样,只要有他在,北镇抚司就有了主心骨,他想做什么就能成功,干得了所有别人想干干不到的事,身到之处,所向披靡,还非常有魅力!   明明那么凶,那么没人情味,每回出去还有大姑娘小媳妇儿偷偷看他!   叶白汀低了眉,浅笑有声。刀有锋,挥出去是伤人还是护人,全在持有者一念之间,而大多时候一个人的魅力,就来自于他解决问题的能力……他的确对这位指挥使有了新的认识。   转眼间二人已走到拐角,再往前就是叶白汀的牢房,申姜手刚摸到腰间钥匙环,突然整个人顿住,吓得都结巴了:“指,指挥使!您怎么在这里!”   就一个拐角,离得这么近,是不是听到他和娇少爷刚刚说的话了?   不不这不重要,重点是这个位置,前头就是娇少爷的牢房啊!指挥使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暴露了?完了完了,危险了!   仇疑青身影过于高大,将壁盏烛光遮了个结结实实,气势过于威压,眼神睥睨又危险:“你在教本使做事?”   申姜怂的扑通一声跪下了:“属下不敢!”   叶白汀:……   好像有点尴尬,他穿着小兵的衣服,算是申姜手下,老大都跪下了,他站着是不是不太合适?可刚刚问供破案一通折腾,他真的很累了,腿脚有点软,行礼他不怕,他就担心再搞出一个少女坐……丢不丢人?   好在仇疑青立刻踹了申姜一脚,将他踹得贴了墙,膝盖晃了晃,竟站住了!   “多喂点食,”仇疑青下巴指了指叶白汀,像是嫌弃,又像不满,“月末考校,他若过不了,你这回的功也别记了。”   说完越过申姜就走,干脆利落。   叶白汀赶紧侧步让路,可惜反应比不过人家的大长腿,没让太开,被撞了一下肩膀。   接触面积不大,比起撞,更像是贴了一下。   距离太近,叶白汀瞬间感觉到了相当过分的身高,他的头顶似乎才到对方的耳垂……秋深霜至,诏狱阴冷,狱卒们都换上了厚衣服,这男人身上布料却极为单薄,但人家并不冷,体温还能透过薄薄布料往外沁,比常人高很多,暖的都有些炽烫了。   别问,问就是嫉妒。   这男人吃什么长大的,为什么可以长这么高!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罩住了!为什么别人都冻成冰块了,他把自己活成了炭炉,傲慢的张狂的肆无忌惮的散发着别人眼热的能量!   他身上的味道还很好闻……每天不是杀人就是干活,或者说锦衣卫的活儿就是杀人,别人身上不是汗臭就是血腥气,这男人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打理自己的,没半点异味,身边氛围疏冷沉寂,像冰封在冬河里的松柏,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窥得一二鲜活。   叶白汀深深的感觉到了来自北镇抚司的恶意。   这地方……果然不是人呆的!   “老子的功……”申姜目送指挥使背影离开,两眼无神,“他是不是发现了我和你的事?是不是故意在敲打我?”   叶白汀嫌弃的退了一步:“少造谣,我和你能有什么事?”   申姜难以置信,满脸委屈,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么!   “脑子扔了,眼也瞎了?”叶白汀下巴挑了挑不远处,“那么大的地方看不到?”   申姜歪头看了看,再看看,恍然大悟:“刑房!三桩命案尚有细节未清楚,详细供状得书写画押,一般这种事都在刑房,听话就只吓唬吓唬,不听话就……指挥使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要嘱咐,才亲自过来了一趟,才不是要堵我们!”   叶白汀越过他,走向自己的牢房:“开门。”   申姜脚步才轻快了几息,想起指挥使的话,又丧了,指挥使虽然不是知道了‘秘密’在堵他们,但说出口的威胁不是的假的,娇少爷还真得参加月末考校,过不了他这回的功劳就全飞了!   “祖宗……亲祖宗!”他手脚麻利的打开牢门,把娇少爷送进去,“求您了,发发慈悲,帮帮小的这个忙行么!”   叶白汀坐在干净的稻草上,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关我什么事?”   我去——   娇少爷不做人了,说话不算数啊!竟然戏耍他申总旗,知道这诏狱里谁最大么!还想不想活了!   申姜怒发冲冠,上来就是一个滑跪,满面笑容,谄媚的紧:“少爷您想要点什么?热饭热菜?手炉暖被?还是想洗个热水澡?北镇抚司采买这次特别会做人,听人说指挥使喜欢木樨,特意从内务府那抢了新的澡豆,可香可滑啦!” 第29章 我这人很挑剔   北镇抚司角门打开,抬出一个木板,上面趴着刚刚受过刑的布松良。   棕褐色木门打开又合上,外面的天空明亮高远,和北镇抚司墙内看到的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那么的令人向往。   来时意气风发,自骄自傲,走时冷冷淡淡,秋风凄凉,连个人送都没有……布松良很迷茫,自己汲汲营营为什么?得到了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得到,失去……他原本也什么都没有。   担架被放在一边的石台上,老仆给了小兵酒钱,匆匆转去街外,将自家的马车赶来。   阳光有些刺眼,布松良很不喜欢。   他现在说不上后悔还是怨恨,他不是目中无人,不知道谁是这儿的老大,也想巴结仇疑青,但仇疑青来的时间太短,他靠不上去,没机会,不知道新指挥使脾气禀性,以前的行事风格思维模式又没改过来,还不知道低调,急着往上爬,这才……   阳光一暗,眼前出现一个人影,他艰难的抬头——是指挥使身边的副将郑英。   郑英过来是为了警告他:“布先生是个聪明人,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布松良眼瞳一震,这话……什么意思?职责范围内的机密之事,不消别人提醒,他也知道闭嘴,副将刻意来提醒一趟,难道因为叶白汀?   “不,不知郑副将此话何意?在下一个小仵作,能知道什么?”   郑英弯身,眼睛危险眯起,声音低沉:“你不蠢,这话为什么同你说,为什么这个时候说,你懂。”   布松良:……   郑英站直身:“话已带到,做不做由你,要是不想好好活着的话——指挥使的手段,你知道。”   布松良闭上眼,苦笑出声。   他哪里还敢?他是亲眼见识过仇疑青有多狠,亲眼看到他连杀多少人的,这种人绝对惹不起,他也不敢惹。   丢脸又怎样,被赶出来又怎样,反正外面人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有退路,起码是北镇抚司出来的人,外头谁不多敬一尺?要求放低点,还是能寻到生计的……   可叹诏狱里那些傻子们,这么大的事全蒙在鼓里呢!等着吧,有你们在这大坑里摔跤的一天!   想着想着,布松良又愉悦了起来,视线滑过屋角,看到了远处的皇城。   那里头,也有好多尊大佛呢,仇疑青啊仇疑青,你最好厉害一点,好好保住你现在的位置,否则么……你被大人物啃得骨头都不剩的时候,别怪别人欺负你养的娇少爷!   金乌东升,暮降西落,朝霞明亮,晚霞绚烂,正午仿若金鳞开,光芒耀金,炽烈流转,每一刻的皇城都应承接着不同光线,呈现出不一样的美感,可以是肃穆,可以是深晦,可以是壮丽,可以是威慑。   今日早朝,锦衣卫指挥使上了个折子,说的就是最近破获的案子,三个死者,一个凶手,一本被藏起来记录着贪污信息的账册,一条因想更有力控制别人浮现的乌香贩卖链,短短数日追查,督粮转运使,刑部左侍郎,工部尚书全折了进去,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卷进来,官职和重要性,不一而足。   薄薄一本折子,像投入湖中的巨石,在朝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要不要接着往下查,查的话查多少,如何处理与案人员……百官们纷纷讨论起来,最后因意见不一,打起了口水仗,吵得特别凶。   早朝还没散,消息就长了脚似的,送进了后宫。   长乐宫里,金纱浅荡,珠帘卷绯,鎏金香炉袅袅生烟,殿中器物不一而足,一眼看上去就是富贵,以金色为主,绯色点缀,富贵又不失精致,让人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   尤太贵妃坐在铺了白色皮子的榻上,染着蔻丹的指甲一扫,就将小几上一众茶盏扫落在地:“一群没用的东西!”   太监富力行赶紧跪在地上,给她擦手:“我的主子诶,您倒小心自己的手啊,为这点子小事伤了身子,咱们东厂哪担待的起?”   尤太贵妃踹了他一脚,脚也没拿开,就踩在他肩膀上:“你们没用,本宫还不能说了?”   富力行顺势给她按脚,力道又缓又松:“主子这是什么话?别说说两句了,您就是立时要了奴才的命,奴才也只有感恩戴德的!就是以后不能伺候主子了,奴才这心里……”   说着话,还抹起了眼泪,看起来伤心极了。   尤太贵妃哼了一声,把脚收了回来。   富力行使了眼色,让小太监们把地上收拾干净,换了盏新茶,小心翼翼的递给尤太贵妃:“这回这案子……咱们的人卷进去不少,奴才得讨主子个意思,救……还是不救?”   尤太贵妃凤眼一嗔:“都是一群废物,救不了就不救喽,反正这回遭殃的又不只是本宫的人。”   富力行眼珠一转,看了看窗边西边,笑容谄媚:“要不说主子慧眼呢,那边——定也正愁着呢。”   尤太贵妃接过茶盏,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一个仇疑青而已,本宫有什么好怕的?你吩咐下去,叫下头的人最近行事小心点,避避风头,那姓仇的要真有胆子找本宫的茬,本宫自会教教他什么是规矩!”   ……   和长乐宫略年轻张扬的太贵妃主仆不同,宁寿宫这边,太皇太后和西厂公公之间气氛就肃静了不少。   宁寿宫摆件物什以玉器为主,偏素雅,东西放的也不多,不往繁重华丽的方向走,连香燃的都是佛香,简单朴素,整体上有一股皇家的大气和端庄。   太皇太后正拿着小银剪,修剪一盆绿植,她年过花甲,满头银霜,精神却看起来还不错,尤其眼神,安静又闲适:“东边的折了那么多都不着急,哀家怕什么?”   西厂公公班和实束手恭立:“主子说的是,与其忧心这个,不如想一想午膳,这两日风燥,主子胃口有些不好,不若奴才去御膳房,要几篮粉桃过来,给您润润口?”   御膳房,按理第一任务是负责皇上餐食,它现在也的确负责皇上一日三餐,点心宵夜,但里面伺候的人,却大都是先帝时期留下来的,先帝生前独宠尤贵妃,但凡她想要,没有不给,是以现在能对这御膳房能指手画脚,影响力深远的,自然还是当年的尤贵妃,现在的尤太贵妃。   当今圣上是个男人,不重口腹之欲,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舌头也淡,没什么要求,可有没有要求是一回事,找不找事,要不要借题发挥,是另一回事。   粉桃乃是盛夏之果,再是易保存的品种,留到现在也不多了,宫里是个人都知道,尤太贵妃最喜欢桃子,你非要去要,还一要一篮子,岂不是剜她的肉?   太皇太后看了自己的心腹太监一眼,意味深长:“你若是能讨来,是你本事。”   班和安跪在地上,眼眶微湿:“只要主子身体康健,老奴就是把这性命舍了又如何!”   太皇太后微颌首,视线不期然掠过窗外,那里正有一只飞鸟滑破长空,羽翼未丰,飞的却极快,极稳。   她顿了顿:“锦衣卫这个指挥使……若可结交,就笼络过来,若……罢了,有本事的人心气都高,绝非一两句话就能震慑笼络,你吩咐下去,先敬着吧。”   班和安:“主子的意思是……”   太皇太后放下小银剪,绕着绿植看了看,不大满意:“大剪未上,这根苗最终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现在就站队,可是傻了。”   班和安心底明白,这可不是在说小树苗,这是在说朝廷,大局未定,几方博弈未停,谁是最后的赢家可是说不准,上对了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步踏错,断送的,可不止自己的前程,现在做决定,可不傻了呗。   “今儿个到这里吧,哀家乏了。”   太皇太后让人把绿植拿下去,由着嬷嬷给她擦手:“别人未必忠心龙椅上那个,我们若追的紧逼的牢,别人可就一定不会亲近我们了。”   班和安:“是。”   ……   太极殿。   宇安帝坐在龙案后,一口气喝了三盏茶。   大朝会上完,百官也散了,留下一桌的折子,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他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想起了什么,敲了敲桌子:“仇疑青呢,走了?”   老太监高苍将一碟点心放在桌边:“回皇上,是,老奴亲眼瞧着仇指挥使离开的,想是皇上没特意下诏,仇指挥使不好硬来讨赏。”   “还算懂事,”宇安帝笑了,“得赏。”   高苍:“仇指挥使这回案子破的,漂亮是漂亮,就是牵扯进了不少人,老奴担心别人叫苦喊冤,惹的皇上心烦呢。”   “这不是没人找朕哭?”   宇安帝随手拿过一个折子:“左右不是朕的人,杀了岂不正好?”   还挺巧,他随便一抓,抓到的就是仇疑青的折子,上面详细整理了此次大案始末,乌香链条,附上处理建议,什么人谁该怎么罚,怎么事该怎么办,顺便给北镇抚司的人请功,谁有功当赏,谁有过已罚,另附一份对诏狱整改意见,言明诏狱里关押的并非都是罪有应得的重犯,有些只是因故卷入,罪责未明,纵使国库充足,也没这么喂人吃白饭的道理,北镇抚司不养闲人,不若琢磨个法子,分级测评,人尽其用,以下是几条建议……   高苍就见皇上折子看都没看完,就印了自己的小印,直接准了!   流水的赏赐进了北镇抚司,锦衣卫们身板更直了,这叫一个走路带风扬眉吐气,看谁再敢说他们锦衣卫只会抄家不会正经办案的!   总之就是整个京城都很热闹,朝廷热闹,百姓们热闹,连诏狱气氛都挺欢快,唯独申姜苦着个脸,孝子贤孙似的,一天往叶白汀牢门前走八回,把这几天的轮值名额都占了,就差长在叶白汀跟前了!   给饭给肉给热水,给衣服给暖被给手炉,还得是精巧漂亮,雕着海棠花的手炉,还真给叶白汀买了糖!从苏州来的粽子糖,又甜又香,很不好买的,外头的官家小姐想吃一口都得排队等呢!   “祖宗!求您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给帮个忙呗?”   叶白汀饭照吃东西照拿,拿完就转过身,背对着别人,不理。   申姜见他在研究植物花卉的书,对,这书也是他带来的:“您要喜欢这个,我再给你多送几本?”   叶白汀:“要药草,最好是毒草。”   申姜:“我下午去挑,明天就给你送来!您看这考校的事……”   叶白汀回话那叫一个风轻云淡,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不去。”   申姜都快哭了,他是造了什么孽,才命中注定要伺候这位祖宗!   “要说这事也怪我,是我起的头,让你穿了小兵的衣服出去问供,本来也没什么,可谁叫指挥使来了呢?他还记住了你的脸,亲口点名你必须过了考核,你要不出去晃一圈走个流程,我怎么办?我的百户啊……”   叶白汀十分无情:“不管。”   申姜两个爪子抱到胸前,眉毛都撇成八字了,装的那叫可怜:“您就发发善心吧,嗯?我这俸禄刚被扣了一个月,家里婆娘还不知道呢,回头到了日子我拿不出来,可要被那婆娘打一顿的,这要再雪上加霜……你不知道,我那岳家两辈前是杀猪的,从老到小从男到女都留下个长处,力气大,我是真的遭不住……”   岂知叶白汀比他更可怜,捂住嘴就咳了一阵,咳得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好像下一刻就过去了:“申……申总旗觉得,我是缺考让你丢人,还是死在当场让你更丢人?”   申姜:……   倒也不必这么咒自己。   叶白汀喝了口热水,想起个事,又问:“我的解剖工具呢?”   申姜汗都要下来了:“我的少爷,这才过去几天,半个月都不到呢!你画的那些东西看起来个头不大,但都精细,以前没见过,得现打模子,不好做着呢,工匠那我派了人盯着,一有消息就来回你,您再等等,成么?”   叶白汀:“哦。”   “你该不会就因为没拿到这个,才故意卡着我不肯帮忙的吧!”申姜真的有点生气了,合作干了这么多大事,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么!   “这回我的功劳累积可以直接升百户,你要害我得不到,可不是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事了!”   他话音恶狠狠,试图威胁,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叶白汀低眉看书,纹丝不动,表情丁点不带变的:“申总旗想好了?”   申姜:“当然!”   “那你且行且珍惜,别再来寻我,否则——”叶白汀翻过一页,唇角勾起浅浅弧度,“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申姜再次一个滑跪:“祖宗,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你到底怎样才能帮我!”   他看看左右,把脸贴到木栏上,声音压的低低,颇有些神秘:“我同你讲,虽说这月末考校是个大事,但校场一下子也装不了那么多人不是?再说大家还得轮班换值,得分批来。我呢,已经布置好了,你就在最后一场上,到时别人都完事走了,剩的都是我的人,指挥使那么忙,也不可能从头盯到尾,每个人都看,他要的就是成绩,你不用多厉害,到时随便比划一下,甩个袖子,切个掌风什么的,我的人知道配合你……保证你能过去,懂了么?”   叶白汀合上书,眼神微闪:“你这是要造假……你们指挥使知道么?”   “就是他不知道才——”申姜脸膛一红,“这事我也是头一回干,锦衣卫都是比真本事,能干就是能干,废物就是废物,我申姜本事不大,这点胜负心还是有的,要不是你……算了,多的不说,有罪和该我扛,我已经把难度降最低了,你要再不帮忙,可不厚道了啊。”   叶白汀沉吟片刻:“看在你马上要被打板子的份上,且帮你这一回吧。”   申姜不懂:“板子?什么板子?”为什么要打板子?   叶白汀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申姜后背有点发毛,以为娇少爷又吓唬他,内心也抗拒这个话题,不想聊:“那什么,指挥使这两天又不见了人影,没问过你,应该是不知道你身份吧?”   叶白汀微微笑着,‘善意’点破:“不是哦,他没来找,没问过我,才是知道了。”   申姜一愣,立刻明白了先头‘打板子’的话,为什么这顿板子早就记上了?因为他对上司隐瞒了重大信息啊!   “不,不一定吧……你别瞎猜!”   “呵。”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叶白汀低眉思考,仇疑青这个态度……是默许?还是对他把不准,想再看看?   那我便让你再看看。   “最近几日北镇抚司应该很忙,申总旗可积极响应,再立些功,板子许能打的少些。”   “啊?”   叶白汀忍住打死傻子的心,闭了闭眼:“案子虽已告破,账本的事可没过去,乌香链条也不算完,漏网之鱼可是不讲什么道理的,这里的路走不通,会不会走别的路?保持警惕总不会错。”   这是要他注意收尾?   申姜点头:“行!听你的!老子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指哪儿打哪儿!”   “不要。”叶白汀皱眉看了看他,“我这人挑剔。”   申姜:……   叶白汀又道:“北镇抚司当前要务,除了以上两样,还有昌弘文‘选人调教’一事,本案是不是存在其他受害者,是不是在被迫之下做了什么违法之事,比如你曾提过的,娄氏会资助的慈幼堂……那里可都是孩子,需得确定一下。”   申姜也皱了眉:“这个我问过了,里面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孩子,几岁到十一二都有,也分别让人问过话了,没查出什么东西来。”   叶白汀顿了下:“娄氏什么时候开始资助慈幼堂的?”   申姜:“她嫁进昌家十一年,最初两三年肯定不敢的,她自己活着都战战兢兢的,后来连续生养了两个孩子,没时间,等再后来起了心思,也没敢大张旗鼓的让人知道,都是悄悄的送点体己过去,也就是最近两年,才有了些风声……那昌弘文难道藏的这么深?”   叶白汀沉吟片刻,眉头舒展开,那没事了:“也可能是真没动。”   申姜:“啊?为什么?他这样快疯魔了的人,能放过送到嘴边的兔子?”   叶白汀:“你觉得呢?”   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莫非……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太明显了,怕被人看出来?”   叶白汀一脸‘这脑子没救了’的叹息:“他是工部尚书,事务繁忙。”   “所以?”   “所以他没空。若之前知道还倒罢了,他年轻精力足,心思也多,若这两年才知道,一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二来光是手边这三个人就足够他动脑子了,控制加乌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得付出足够的耐心和精力。”   叶白汀看向申姜:“如若这次他连杀三人,并没有被抓住,手头空了,就会寻找其他猎物,娄氏的盘子就在手边,她又是个完美的替罪羊,为什么不用?”   “所以还好我们破了案,抓住了他?”申姜回过味来,“不然待他业务精进,以后犯了事,更难找了!”   叶白汀颌首。   “算了不管了,反正案子破也破了,该注意的事我记住了,考校二十九开始,先是京郊大营再是宫中羽林卫,很快就会到我们,你好好准备!”申姜说完就要走,“万一真倒霉遇上了指挥使,咱们也尽量把戏演全了!”   叶白汀倒不像申姜那么害怕仇疑青,不知是因为时代差异,还是从仅有的接触中对方传达出来的信息,他总觉得这个男人没有那么可怕。   他现在只希望……那一天是个好天气。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晒过太阳了。 第30章 被,被抱了?   北镇抚司近些天很热闹,锦衣卫们个个如临大敌,晨间操练走起,号子喊起,每个人都很勤快,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加班加点磨练本事,特别像考前抱佛脚,气氛异常紧张。   诏狱狱卒们编制不同,考核内容也不一样,相对轻松的多,最近放弃了说谁家小媳妇手白腰嫩的荤段子,聊的都是哪个小兵傻比,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脚练瘸了,这回成绩别想了,下回得加倍努力,不然就得滚回老家……类似的事,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托叶白汀的福,左右邻居不仅跟着混了点好吃的,也因为大案得破,‘论功行赏’,叶白汀请申姜安排他们洗了个热水澡,送了套虽然有点粗糙,至少干净的衣服。   相子安还换了把扇子,非常朴素,没字没画,胜在干净,他爱不释手,舍不得放下:“怪在下眼拙,初初认识小友之时,没想到还有这种福缘啊。”   叶白汀:“可开心?”   相子安微笑:“心情甚是愉悦。”   叶白汀:“可满足?”   相子安摇扇:“人生最美不过此时。”   叶白汀:“那就别忘了赌约,该出手的时候,还请相先生不要藏拙。”   “这个自然,”相子安笑眯眯,“不过最应该记得这个赌约的,是叶小友你啊,两个月期限——虽过去不到半月,在下想起仍然觉得很难,那位……是什么人?能力傲气一个不缺,怎会折节下交,到牢门前来寻你?”   叶白汀眉眼安静:“与其担心这个,相先生不如担心担心未来的五年,职业是师爷,还是从属囚犯的师爷,差的,可很多。”   相子安倒很想得开,笑着眨了个眼:“叶公子若当真有如此大才,小生便是许了这终身又如何?”   “不要脸!谁要你啊!”左边邻居秦艽呸了一口,“小白脸就会口花花,外头都快下雪了,还摇扇子,你不冷,别人看着还冷呢!”   相子安眯了眼,刷一声将扇子收起:“总比某个洗不洗脸,都一个色的人强。”   秦艽:“你知道屁!老子——”   相子安:“屁都不知道的人,也有脸张嘴?”   叶白汀:……   这俩人天生犯冲,一天能掐八百回。   为了耳根清净,他提气扬声,字正腔圆:“今日午饭,我觉得盐焗鸡不错。”   左右两边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立刻停了嘴,不但停了嘴,还口水长流。   “嗯……还行吧。”   “勉强算顺口,就它了。”   然后两个人就完全不记得吵架的事了,以同样的姿势,抱住牢门木栏,把头卡在栏杆缝里,眼巴巴朝着外面的方向,跟望夫石似的,那叫一个顽强,那叫一个坚贞。   狗日的孙子申姜,怎么还不来!你家娇少爷等着点菜呢!有求于人家还不知道快点儿,回头考校你自己穿上小裙子上啊!   十月初三,锦衣卫月末考校即将结束,只剩下北镇抚司内几个小队,因为人很多,大家轮着来,申姜之前又‘高风亮节’的把前面的机会让给了别人,轮到他这边时,已经是中午了。   申姜走不开,牛大勇就一趟趟的帮老大跑腿,过来给叶白汀报信,现在到谁了,进行到哪个阶段了,大约还有多长时间就轮到您了,咱们得什么时候准备起来……   他还挺有眼力劲,来一趟就带点东西,热水啊果脯啊瓜子啊什么的,眼看近晚饭的点,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碟酱牛肉给叶白汀垫垫肚子,生怕这祖宗吃的不顺嘴,再不高兴撂了挑子。   这回时间过去的有点久,再有人来,就是申姜本人了。   “准备好没有?”他一过来就开叶白汀牢门的锁,“快快,到你了,正好前头那边有事,郑英过来请走了指挥使,现在外头没人盯着,是最好的时机!咱们快着点,争取一刻钟内拿下!”   还是那个小房间,叶白汀看着桌上的战裙,眉头拧成了个小疙瘩:“不是要考校?为什么还得穿这个?”   申姜把衣服按在他身上,就出去关了门:“就是因为考校,才更要守规矩啊,连衣服都穿不板正,还切什么磋?我告诉你,你这回真的相当幸运了,别磨蹭,坏了运气是要被上天惩罚的!”   叶白汀没办法,只得再次换上小裙子,随着申姜往外走。   这一次是真的得到室外了,有人考校的校场,可不是一件问供的屋子就能装得下的。   叶白汀内心怀揣着美好的向往,朝阳炽阳怕是看不到了,时间感觉有点悬,至少能看到个晚霞吧?结果一走出来就想骂人。   屁的晚霞,外面的天都黑透了!   不但没夕阳,今天还是三十,连月亮都不会有,好像还阴天,抬头连个星星的影子都看不见,风还很硬,挂在脸上小刀子似的,恨不得片下块肉来。   空气是好点,可诏狱呆久了,鼻子也被迫适应,没觉得活不下去,里头好歹是屋子,防风,走出来挨这一通狠吹……   叶白汀面无表情,转身就往回走。   申姜早防着呢,瞬间跳到他身后:“想走,得先杀了我!”   叶白汀:……   他的兴趣只是看死人,而不是亲手制造死人。   “既然你这么着急,手炉我就先不拿了。”娇少爷傲慢的转回身,壮士断腕,视死如归一样,走向远处校场。   申姜:……   拿什么手炉,你是知道打不过我吧!嘴巴这么硬,一点亏不吃,早晚被人收拾!   申姜赶紧跟上,警惕心一点没放,赶紧把这一出顺利过了才是正经!   校场上排着一队人,小二十个,有人在圈外,有人在圈里,还有人边上拿着纸笔勾勾画画,圈外的人显然是考校完了的,圈里的还在等待安排对手,边上拿着纸笔勾勾画画的,应该是记录成绩的。   这些都是申姜安排的人,不是他的手下就是朋友的手下,申总旗为人阔朗,善于交际,小小排面而已,不值一提。   寒衣节过去,一天比一天更冷,天黑了尤甚,大家带着任务来的,都想快一点搞完,好安心做别的事。伺候个小少爷么,有什么难的?速战速决罢了。   结果一看到叶白汀,有人傻了眼。   早知道这回要伺候的是个小少爷,这次大案得破,锦衣卫不少人因此沾了光领了赏,全靠人家呢,可没人说小少爷长得这么好看啊!   肩瘦腰细,小手又软又白,眉修目耀,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像那映在湖里的春光,像那开在三月里的桃花,要是肯笑一下,他们这些连轴转了好些天的糙汉子没准骨头都会酥一酥。   许是顶了风,小少爷鼻头有点红红的,看着娇气又可怜,怪让人心疼的。   这……这可怎么好?这细皮嫩肉的,真伤到了怎么办?   叶白汀慢吞吞的走过去,不怎么高兴的抬起下巴,不怎么高兴的往对面看了一眼,在别人眼里更傲气了:“谁先来?”   “我来!”   “我我!”   “我!”   众人竟争先恐后了起来。   叶白汀随手点了一个:“就你吧,”之后又问考校官,“赢了就算过,是么?”   考校官三十来岁,拿着纸笔,表情端肃的摇了摇头:“锦衣卫内部考校分不同组别,不同组不得交叉挑战,组内则每人皆有五次挑战切磋机会,胜三,过。”   叶白汀点头表示明白,冲着人招了招手:“来吧。”   招完手,他也往前走,总得和对手先碰上不是?结果两个人还有五六尺远呢,这人就往后一跳一仰,摔在了上,还捂住胸口,装成很痛苦的样子:“少爷好厉害的内力!”   叶白汀:……   不至于摔自己也摔的这么狠吧?还有你那动作,左胸口底下才是要害心脏,你捂着右边喊什么?锦衣卫干了这么久,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平时申姜都训练了你们什么,把脑子扔掉的七百八十种方法吗!   对方摔的有点狠,他难免起了恻隐之心,想要伸手去扶,结果还没碰到人,这人已经爬起来跑了——   “多谢少爷手下留情,在下不敌,先撤了!”   叶白汀:……   “再下来讨教少爷高招!”场上迅速又跳过来一个人。   因为已经走到中间了嘛,叶白汀就不着急,等着对方走过来,见刚才扶人时袖子滑下来不少,不方便,就抬手准备去挽——   结果刚一个收袖动作,这个跳过来的人也飞了出去,狠狠摔在了上,捂住右胸做痛苦状:“少爷……好厉害的掌风!”   叶白汀:……   这如出一辙的动作表情,申姜这一旗是傻子训练营么?   他无语的看了眼申姜,知道你要搞小动作,但能不能别这么假,还没挨上就都倒了,玩呢?能服众?   申姜太知道娇少爷在腹诽什么了,但是没关系,他被娇少爷羞辱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只要这一出能过去就行,至于考校结果,哪里用得着担心?   叶白汀看到站在边上的中年男人在纸上勾勾画画,就明白了,竟然还真勾了他胜!   你说实话,你脸绷得那么紧那么严肃,是不是在憋笑!是不是在笑话我!   事情很顺利,叶白汀连胜两场,再胜一次,这次考校便算是在众人见证之下,通过了。   “在下讨教少爷高招!”又一个人自动请缨,跳进了圈内。   叶白汀面无表情,行叭,反正随便我动不动,你动就可以了,上很宽,请开始你的表演——   然后就发现气氛不对,突然变得很凝重,风声也变的越来越清晰。不,不是风声变得清楚了,是周围更安静了!他忽的回头,看到了仇疑青。   这位指挥使大人,正由远及近而来,照那大长腿的摆动速度,走到近前都用不了三息。   再看申姜,也是一脸死了祖宗的丧气,满脸都是‘怎么办老子要陪葬了’的绝望。   仇疑青一出现,校场上的人齐齐往后退,再没有人积极的过来了,也没有任何起哄的善意的笑声,跳到场上来这位也后悔的不行,为什么就不能早一点或晚一点?早一点他就早干完活儿下去了,晚一点他根本不会跳上来,苍天啊,为什么这么对他!   可箭在弦上了,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朝叶白汀拱了拱手:“抱歉了,少爷。”   叶白汀下一刻就明白了这个道歉是为什么,因为不能继续作假了,至少不能做假的那么明显,指挥使来了,人至少得把自己的真本事使出来!   他闭了闭眼,十分后悔为什么要答应这件事,蠢不蠢?跟练家子比,怎么可能不受伤?受伤才不是小事,受了伤就会流血,就会疼啊!   眼睛再睁开时,他集中注意力,盯着对手,想要发现对方的攻击线路,最好是简单的——   还真是简单的直线,对方大约知道他不会武功,就算要展现真本事,也有些轻敌,拳头直来直去,他一眼就看明白了,于是拳至面前时,他急转侧身,以腰凝力,狠狠一折,同时右手两指并拢,戳向对方手肘的曲池穴,使其产生强烈酸痛,手臂卸力,再左手撑借力,直身,正面对手,迅速点向他胸部剑骨末端的期门穴——   力度掌握好,别人不会剧痛死亡,只会短暂昏迷。   他的反击路线干净利落,因对方的轻敌,整个过程快速又玄妙,形容起来就是——叹为观止,不可议。   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申姜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他知道诏狱里流传着娇少爷一招制敌的传说,可没亲眼见到,还以为是夸张,娇少爷那美人灯的身子,风一吹就能破,怎么制敌,嘴炮把人说死么?最多是脑子聪明,看出来什么,迅速抢占先机,取个巧罢了,没想到……娇少爷还真的行!   这个手下他是知道的,年轻力壮,在小兵里算得上武功不错的,刚才也明显是认真了,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娇少爷受伤,结果才一招,这人倒了!   娘的娘我的姥姥,娇少爷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不对,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是指挥使来了啊!你这么勾人家的兴趣,人家能放过你?完了完了,今天这顿板子看起来是必须得挨了……   叶白汀留了手,上小兵只是短暂昏迷,很快就醒来了,晃了晃脑袋,瞬间脸烧红。   实战只看结果,不管别人正面刚还是用的巧招,赢了就是赢了,就刚刚昏迷的这几息,要是正经战场,足够他被敌人杀死好几遍了。   “我输了!心服口服!”   小兵爬起来,拱了拱手,跑出了校场。   “有点意。”   仇疑青解开护手腕带,迈着大长腿,走向校场中心:“我来试试。”   申姜更惊悚了,捂着自己的嘴,老子就说吧!他很想拦,但不敢,急的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指挥使武功深不可测,就算不上真格的,也不是这些小兵的花招能比的,收不住手,伤了娇少爷怎么办?就那破身子,扛得住指挥使一掌?怕不是立刻被送走!   一时又想,娇少爷这明显不走寻常路,招数有点玄,不在对方武功高不高,只要叫他碰着,他就能把人搞晕,指挥使以前没见过这路数,万一着了道,也被弄晕了怎么办?这么多人看着,得多丢人?以后还怎么领导锦衣卫?   这两个人谁都不能有事,谁都不能死在这里啊!   申姜急的两只手扣在一起,都不知道为谁担心多一点,愣是一不小心呛了风,岔了气,咳的惊天动。   校场上两个人已经对面而站,距离不过三尺。   “指挥使当真要尝试?”   叶白汀将微微发抖的手背到身后,面无表情:“我这招式,可是要命的。”   仇疑青慢条斯理的解着腕带:“你要来看看。”   叶白汀:……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开嘲讽!瞧这漫不经心的声调,懒得看对手一眼的神情,你还笑了!别以为憋的好我瞧不出来,你那嘴角明明有小于十五度的弧度!就这跟小朋友开玩笑的态度,就不能尊重我一下?   他抿了嘴,不理仇疑青,转向一边的考校记录官:“我过了么?”   记录官不敢看指挥使的脸,盯着手上记录板:“三……三场皆胜,过了。”   叶白汀眼帘垂下,矜持的朝仇疑青点了点头:“指挥使向来体恤下属,只要勤于修身,精于本职,从不苛责,请恕属下无礼,方才几轮切磋已耗尽力气,实是难以为继。”   言下之意,不跟你玩儿了,我就是要耍赖就是耍赖!   申姜瞬间瞪圆了眼睛,少爷你在说什么狗话!刚才几轮怎么就耗尽力气了?难道不是配合你摔来摔去的人更卖力气?在指挥使面前说瞎话是要被打屁股的,你你还敢耍赖,惹急了指挥使,他亲自揍你信不信!   仇疑青没立刻亲自揍娇少爷屁股,只看着他:“害怕了?”   叶白汀嘴唇抿的更紧:“指挥使非要找茬?”   小少爷生气了,虽然极力控制,脸颊还是鼓了起来,眼睛黑灿灿,像燃着火,给人一种‘虽然被针对欺负但我绝对不哭你给我等着的’倔强。   更让人想欺负了。   仇疑青声音更加漫不经心:“考校进行中,指挥使有随时叫停抽检的权力,你不知道?”   潜台词不要太明显——内部切磋的事,怎么能叫找茬?   叶白汀:……   你一个指挥使,要不要脸的!抽检你怎么不抽检别人,这还不是找茬?你耍赖皮!   仇疑青视线上上下下在叶白汀身上扫了一遍,可挑剔了:“看来你不但得练练字,还得多看看书——”   叶白汀:……   仇疑青:“说文解字。”   叶白汀现在很想戳死他,立刻,马上,戳死这男人!竟敢嘲讽他脑子不好使,领会不了意,说文解字是什么,那不就是字典!和着以他的智力,得先从认字明白意开始是吧!   字写得不好怎么了?他一个现代人,不会毛笔字很丢人吗?怪只怪你见识太浅,没见过医生开的药单子!不练不练就不练,文字是沟通的工具,起到作用就好了么!   申姜现在没别的想法,就是两个字,想死。   他不该乌鸦嘴的,真的,之前竟然还天真的期待过这两尊大佛面对面碰撞是个什么场景,都是嘴巴坏的人,骂起人来一定带劲,结果带劲是真带劲,可如他这等凡人遭不住啊!   苍天啊大啊,这俩玩嘴炮都能打起来啊,真动了手,不管谁出事,他都要倒霉的好么!   仇疑青把长长腕带扔到一边,右手背到身后,只伸出一只左手,摆了个又酷又帅的起手势:“锦衣卫叶白汀,接受抽检。”   叶白汀:……   动作不大,侮辱性极强,你这是要让我一只手?   可惜了,就算你把全身都让出来,我也赢不了。   仇疑青武功高强,岂是小兵能比?他一出手叶白汀视野就花了,根本看不到!别说别人的手了,别人人在哪里他都看不清!   呼吸都没来得及,掌风已至面门,叶白汀听到了风声,更准确的说,是啸声,对方存了力,这声音并不大,只因距离太近,他听的清清楚楚,耳畔嗡鸣,随之头发跟着重重一荡——   对方巨大手掌已至眼前!   叶白汀两眼一闭……晕倒在仇疑青身上。   是的,倒在了人家身上。他软下的速度不算快,仇疑青正好又离的近,下意识一伸手,就把他揽到了怀里,接的稳稳。   在场有人:……   啥玩意儿?裤子都脱了,你让我看这个?   不愧是和叶白汀合作过的人,申姜反应极快,立刻出列解释:“咳,那什么,小叶这独门绝学,厉害是厉害,就是后劲极大,保命制敌的招数么,用完体力透支,无以为继,这才……指挥使您看,要不下回再抽检他?”   他一边说话,一边跑过来,伸手要接叶白汀。   仇疑青却没放开。   申姜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儿,狐疑的抬头——   仇疑青才眯了眼,动作缓慢的放开怀中人,交给申姜:“食都喂不好,去刑房领罚。”   申姜如遭雷劈,这话显然不是冲着晕倒的娇少爷说的,说的是他,指挥使要罚他!不是,为什么啊!娇少爷这么瘦也不是他的错啊,诏狱伙食不好,环境也差,他已经很努力给东西了,娇少爷就是不长肉啊!   你是不是公报私仇?是不是觉得刚才松手的动作慢了有点丢人?那也是你自己反应慢啊,是娇少爷身量太轻让你没觉得抱着个人啊,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倒霉!   要是因为前头破案隐瞒的事,你打我也就算了,为这个你打了,那下回还打不打嘛……   申姜一颗心拔凉拔凉,哭着叫下头上担架,把叶白汀抬回去。   还是娇少爷体贴,知道他难办,及时装晕,比指挥使仁慈多了!   这一刻申姜忘记了娇少爷的毒舌,忘记了娇少爷的各种算计欺负威胁,生出了一种‘要给娇少爷卖身一辈子’的豪情! 第31章 它不喜欢我   申姜不知道,叶白汀是真晕了。   这人总说他是美人灯的身子,还真不算差,叶白汀底子非常虚,原本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家里宠着惯着,养的那叫一个娇贵,不爱吃的不吃,不爱干的不干,什么苦夏贪凉嘴刁不爱动怕冷,小毛病一堆,每逢换季必要病上一场,小风小浪都扛不住,何况诏狱?   娇少爷要不是过去了,叶白汀也来不了,一过来便殚精竭虑,又是观察形势又是收集信息还得筹谋布局,给自己搞个跑腿小弟以便自救,人都快熬成灯油了,早已是强弩之末,底子能好的起来?   这些天他循序渐进,慢慢的热粥热水,打理干净自己,再慢慢的喝点肉汤吃点肉食,总算走路没那么飘了,可也没寻大夫正经开个访用个药,身子还是不抗造,出去顶一口冷风就受不了了,还打架——   前头那些演的也就算了,最后一个小兵武功高不高的,他不知道,但应对起来仍然很费劲,一下子绷太紧,几乎用尽了洪荒之力,当下就手指发抖,脑袋有点飘,结果仇疑青又来了。   锦衣卫指挥使战力岂是一般?随随便便一个掌风,还没挨到他,他就头发一荡,心血一激,闭了气倒了。   仇疑青当时离得最近,眼力也准,看得出来是真晕,申姜就不行了,他从仇疑青手里接过娇少爷,就叫人抬了担架过来,把人好好的放上去,一路着急忙慌还得注意上司同僚神情,哪有功夫认真看一看真晕还是假晕?   上回问供那么迫不得已,得在他背上写字,娇少爷还握着毛笔杆戳他呢,显是有点什么爱干净的怪癖,不喜和旁人碰触,他要是没注意惹了娇少爷的忌讳,回头娇少爷不知怎么收拾他呢!   申姜都没注意到,在场别人更注意不到了。北镇抚司的人心思都活,暗暗一寻思,都觉得叶白汀在装晕,毕竟大家都要有面子么,自己不想输,又不想害指挥使丢脸,考校成绩也过了,晕一晕有什么要紧?可太聪明了!   于是叶白汀这一通晕,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以至于到后来,北镇抚司内部都流传着他厉害还是仇疑青厉害的赌盘,所有人都期待他们打上一架,分个雌雄……不,是分个胜负,人们巴巴的等,天天的盼,最后二人真的打架了,却不是他们期待中的那种打……   还有一个影响就是,叶白汀又扬了名。从诏狱到校场,前后两回表演都很高光,正所谓兵不厌诈,兵者诡道,大家对他的实力印象很模糊,对这个人却记忆深刻,觉得这位少爷很神秘,很有本事,不确定他戳完人是真会有事还是没事,虚弱是不是装的?上回不也这样,上一刻看起来虚的要死,下一刻就能暴起把疤脸猛汉戳晕在地,戳完又摇摇晃晃,走路扶墙……   一时之间,娇少爷竟成了北镇抚司不可说的存在,在小部分人口中神神秘秘的流传,就算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也不敢为难他,真要为难,就得做好周详的完备的计划。   叶白汀晕倒时间不长,就是气血所激,抬回牢里就醒了。   申姜冲他伸大拇指,眉飞色舞,很是服气:“您这手厉害!都会装晕了!”   叶白汀闭了闭眼,不想和傻子说话,站起来,自己走进牢房。   申姜让人把担架抬走,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手炉,忙完一通,又委屈了:“您倒是舒服了,我还得去挨板子。”   “板子?”   “你刚刚没听到?就是那一位啊!嫌你太瘦了,责我喂食没喂好,要打我板子!”   申姜越说越气,指了指北镇抚司中堂的位置,义愤填膺:“你说他是不是不讲理?哪有因为这种事罚下属的?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叶白汀低眉,看着捧在手里的手炉。   他刚刚晕了,当然没听到,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仇疑青的怀抱,有点硬,撞上会疼,但好像不会担心对方会倒,这男人的手很大,暖到有些烫,现在摸摸腰侧,似乎都还残留有温度……   叶白汀紧紧扣住手炉,控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心里很想骂仇疑青不当人,牲口啊,这么冷的天,所有人都缩的跟鹌鹑似的,就他那么暖那么烫,是想干什么?勾别人羡慕嫉妒恨吗?   我才不羡慕,哼!   他慢条斯理的转向申姜:“恭喜申总旗,要升官了。”   申姜信他个鬼:“升官发财,那是要发新制服和赏银的,还有盖过戳的小本本,怎么会挨板子?算了,跟你个不通俗务的娇少爷也说不清……”   叶白汀:……   这跑腿小弟在说什么狗话?什么我能不懂?不就是体制内那一套,我混得四处开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申姜:“那我走了?”   叶白汀面无表情:“希望你下次再来,带的是好消息。”   申姜被说的稍稍有点盼头了:“升官发财?”难道真的行?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你没扛住板子,命不久矣——我可以换个聪明点的跑腿。”   申姜:……   今儿到底谁惹着您了,脾气这么暴?不就是被指挥使抱了一下,都是男人,有什么要紧?比起打架输了,这算个啥?面子好歹苟住了嘛!   娇少爷有脾气他早就知道,也没计较:“总之就是,指挥使下了令,我现在就得去刑房领板子,接下来两天可能来不了了,会叫牛大勇过来盯着点,你有什么事就叫他,知道么?”   叶白汀已经慢吞吞的拿了卷书翻:“滚吧。”   早挨晚挨都要挨,申姜也没耽误,转身出来就去了刑房,二十大板,货真价实,屁股都要裂开了,他疼的呲牙咧嘴,一个硬汉老爷们,好悬红了眼圈。   俸禄罚没了,板子也打了,没准一顿还不够,回去婆浪还得加码……这日子可怎么过!硬汉申姜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最后受完刑,是牛大勇搀他出来的,一路上遇到的视线就很奇怪,不管同僚还是手下,看看他的屁股,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屁股,再看看他的脸,或是拱手或是行礼:“恭喜,恭喜恭喜啊……”   牛大勇眼神迷茫的挠了挠头:“老大……我是眼瞎了,还是耳朵不好使了,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在恭喜你?打板子有什么好恭喜的……”   打板子当然没什么可恭喜的!   申姜脸拉得又黑又长,这群人是在讽刺他呢,等着的,等老子养好伤回来的,弄不死你们!   一路一瘸一拐回到自己休息间,想准备准备回家,就见桌上放着个红木托盘,方方正正的挺宽挺大,托盘上是一套衣服,乌纱帽,圆领袍,玉革带,皂靴,箭袖,腰部下做褶,上缀纹样蟒形,鱼尾,头顶双角下弯……这是斗牛服!   锦衣卫不是所有人都能穿飞鱼服,北镇抚司内制式衣服也是分等级的,小兵的衣服最简单,总旗也就好一点,有盔有罩甲,到了百户,才能穿上这斗牛服,到了千户,或者是特批的节日,大事,才能额外穿上飞鱼服,指挥使就更不一样了,有皇上恩宠特赐,人是能绣蟒纹的!   申姜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这衣服……放在他房间……是他想的那样么!   还不敢抬脚往里走呢,门口副将郑英带了几个人过来,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东西,有玉器有摆件有金银。   “恭喜申百户。”郑英将盖了戳的品级碟宝递给申姜,拍了拍他的肩,“记得请酒啊。”   申姜抱着小本本,愣了很久,回过神来,郑英都走了,只留下一桌子赏。   “嗷——”   他狼嚎一嗓子,跳了起来,都忘了屁股疼,竟,竟然是真的,他真的升官了!娇少爷说到做到,真让他升了!我的娘……听他的果然没错!   牛大勇见老大都疼得呲牙咧嘴了,赶紧把副将随礼带来的上好金疮药递过来:“人逢喜事精神爽,伤也能好的快点,老大,要不您多歇几天,好了再回来?我瞧刚才郑副将的样子,挺好说话的,小假没问题。”   申姜心里揣着事,哪儿能歇得下去?在家趴了两三天就受不了了。这金疮药不愧是特效专供,药效极好,他这通打算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两天就开始结痂,用不了几天就能全好了,还浪费这时间做甚?   叫家里套了车,他很快回了北镇抚司,一瘸一拐的进到诏狱,找娇少爷。   ……娇少爷正在逗狗。   是的,狗。   纯黑色的狗,四肢修长,腰瘦体韧,身上的肌肉线条极为漂亮,毛不很长,耳朵竖得很直,尖尖的,显的整只狗非常有精神,劲很足,盯着人不动的样子威武极了。   它站在距离叶白汀牢门五尺的位置,不叫不闹,不上前,也不后退,就直愣愣盯着叶白汀看,任别人怎么哄怎么诱,就是不挪一步。   相子安扇子都不摇了,给叶白汀出馊主意:“你给它颗糖,你扔块糖过去,没准它就过来了。”   秦艽就骂:“你懂个屁,狗是吃肉的,糖有毛用,毒死它么?”   “肉啊……”相子安想到这个字就一脸肉疼,可看狗子实在威武可爱,壮士断腕般叹了口气,“也罢,在下舍一嘴也不是不可以,昨天的肉脯刚好还剩一块……”   他把藏在衣服里的肉干掏出来,扔到了黑狗面前。   黑狗别说吃他的东西了,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头歪都不歪,像没看见似的。   相子安:……   师爷都快哭了:“我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肉啊!我自己还馋呢,它竟然不吃!诏狱伙食这么差的么?还是姓申的孙子亏待咱们少爷,送了次货过来……狗子不可能这么挑嘴!”   秦艽开嘲讽:“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有奶便是娘?狗子最忠心,养好了,不是主人给的东西,任你多好都不吃。”   相子安:……   扇子柄敲打在手心,师爷出声怂恿叶白汀:“你招呼招呼它啊,它总看你,一定是喜欢你,没准你给它就吃了。”   叶白汀已经欣赏完黑狗英姿,低头垂眸,继续翻书:“它不喜欢我。”   他一向不招小东西们喜欢,想撸一把都没机会,还没按住人家就跑了……可能是常拿解剖刀的原因?   不就是狗子,以为长得可爱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偏就不想撸你,哼。   申姜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和那天一样,所过之处,大家还是围着他笑,知道的是知道他挨了板子升了官,道声恭喜,信息滞后不知道的,便调笑两句——又叫家里婆娘给打了?   一路走过来,动静极大。   可动静再大也惊动不了黑狗,这狗子镇定极了,风轻云淡又目中无人,一点都不紧张。   叶白汀瞟了他一眼:“升官了还贵脚踏贱地,申百户还真是‘宵衣旰食,席不暇暖’啊。”   申姜吞了口口水,这回没问你怎么知道,下意识低了头,先检查自己,是穿了百户的衣服,还是嘴角留了庆贺的红糕渣没抹干净,还是眼底喜意太张狂没收住?怎么娇少爷又知道了?到底哪暴露了?   叶白汀拿白眼翻他:“别人都恭喜你,唤你百户了,你觉得我是聋还是瞎?”   申姜:……大意了!   竟被自己人出卖了!   算了,反正娇少爷什么都知道,怎么知道都正常,他现在就是有点心虚,虚的夜里睡不着,必须得过来讨教:“那什么,你说说……”   他看看左右,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贼眉鼠眼的:“你说我以后……会不会还得挨板子啊?”   上个案子能短时间告破,功劳一大半都是娇少爷的,可他不能往上报啊,指挥使也不知道,就这么给他升了官,那万一哪天知道了……不更觉得被耍了,到时候别说板子,没准会被杀头啊!   他说的很隐晦,但叶白汀懂了,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那申百户可要好好保重。”   申姜害怕的抱住自己:“你别吓我……”   “我吓你?”叶白汀挑眉,“难道不是你自己蠢,觉得德不配位,自己吓自己?”   申姜委屈:“就是你吓我,你刚才就吓我了!”   他这一委屈声音有点大,那边狗子不满意了:“汪呜——汪汪——”   叶白汀立时就瞪了申姜一眼:“吵什么,瞧你把小朋友给吓的!”   申姜:……   转眼看看狗子,再看看叶白汀,怎么着,他一个百户,给你个犯人当跑腿的也就罢了,地位竟然连狗子都不如么!而且——   “我哪吓得着它,明明是它吓我!”申百户老委屈了,“你看看它那爪!你看看它那牙!它还瞪我了,一点面子都不给!”   叶白汀翻书的手指顿住:“你认识它?”   申姜:“当然,这是我们北镇抚司的狗嘛。”   “我知道,”叶白汀催促,“重点。”   申姜反应了反应,拍了下自己脑门:“也对,你肯定能猜到,不是咱们北镇抚司的狗,也跑不到这里……那什么,锦衣卫再多,也不如遇到的麻烦多,有时候人手不够,或者遇到难题,需要跟踪个人什么的,不得有个帮手?”   叶白汀明白了,所以这是警犬。   申姜:“不过这个不一样,跟一般的狗兵不同,它是狗将军,叫玄风,最聪明,也最野性,执行任务从来没犯过错,绝不主动惹事,极懂分寸,北镇抚司上上下下,它哪里都去得,谁不规矩都咬得。”   叶白汀沉吟,怪不得它过来这么久,都没有人管。   都没发现书翻到最后一页了,他还淡定翻呢:“它平时……喜欢什么?”   申姜瞬间闭了嘴。   叶白汀眼梢斜过去:“你不知道?”   申姜心说,知道是知道,可他不敢乱说啊!就眼睛胡乱往左右瞟了两下,骗娇少爷:“我是总旗——呸,百户,又不负责养狗,哪能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你在哪吃了熊心豹子胆?”   申姜:“啊?”   叶白汀眼睛危险眯起:“都敢骗我了。”   申姜摇头摆手一条龙:“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呵。   叶白汀心中冷笑,就这反应,还说不知道?不过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他也懒得追究,反正只要他想,早晚会知道。   “行了,申百户以后好好干,害怕的话就再努努力,立点功——别人想打你板子,也不好意思不是?”   这隐隐带着提醒和威胁的话意,申姜一听就明白了:“祖宗!亲祖宗!我现在去哪给你找新案子去!我这百户才上任,地头都没熟呢!”   “哦,”叶白汀垂眸:“你是百户,天地广阔,不需要单走这路子了。”   申姜:……   就,就是这个意思呢!您看您也明白不是?   叶白汀似笑非笑:“可我是囚犯,困于方寸之间,好像什么都干不了呢。”   申姜小心翼翼:“又不是永远不搭伙了,就……不能这么急么,您得容外头凶手们也歇歇不是?你放心,我申姜讲义气,就算你以后不帮我了,这诏狱食水,要什么用什么,你都可以随时叫我。”   “汪呜——汪汪!”   这正急着呢,黑狗也来劲了,一个劲冲他叫,黑黝黝的眼珠也直直盯着他,似乎很不满他凑上去的姿势,下一刻就会咬上来似的。   申姜再知道这狗懂事,也不敢拿自己肉身试,不明白怎么有这一出,只能退开些,小心翼翼低声:“少爷?”   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我能让你升官,也能让你降职,你信不信?”   申姜立刻怂了,信,他太可信了,娇少爷本事,没谁比他更清楚!   “我不是那意思啊!我虽升了官,但这诏狱还是我管,以前只能轮值,现在能大概齐说了算,什么事都能管了,你也更安全了不是?要是有了案子,我立刻来找你,行不?没有就……咱们也不能着急,气伤肺怒伤肝,身体为大啊。”   叶白汀也没非逼着他必须现在如何,就是敲打一下,提个醒:“看在你身上有伤的份上,且饶你这一——”   话还没说完,就见牛大勇跑过来了:“不好了,老大,有人死了,命案,就在甘泉街!”   申姜脸一僵,捂住了自己的屁股,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甘泉街啊,可是个热闹地方……”叶白汀却唇角勾起,心情不错,“死的是什么人,可知道?”   申姜刚要使眼色,牛大勇已经答了:“是郡马呢,云安郡主的郡马!”   “哟,还是个皇亲国戚。”   叶白汀看向申姜,卧光蚕飞暖眼波带春:“申百户,劳烦您老人家走一趟?”   申姜现在没别的想法,就是屁股疼,真的,特别疼,比刚刚打完板子都疼,想到要劳动一路,就觉得火烧火燎的疼,受不了……他今天就不该出门!就不该来这一趟!   “汪呜——汪!汪汪汪!”   狗子还跟着凑热闹,这回还终于动了,不追别人,专挑他,驱赶猎物似的往外轰,不动就呲牙威胁,再不动就真要上嘴了!   这什么狗东西!   娇少爷还笑!   申姜气的不行,可事赶上了,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的听话,给娇少爷跑腿……   再说,娇少爷说的不一定错嘛,合作这么久,还真能不管他?叶白汀既然暗示了会保他不挨板子不受罚,就一定能做得到!   他可太知道自己了,在锦衣卫中不算出挑,眼光能看到多远也有限,但他知道,越有本事的人,胆子越肥。娇少爷都敢和指挥使杠,还能全身而退不受罚,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他出去就点了人马:“走,随老子去甘泉街!”   不对,别的人骑马,他得搞辆马车……屁股遭不住。 第32章 这具男尸很特别   甘泉街在东西主街道的延长线上,紧临花街坊市,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很热闹,街道宽阔,商铺众多,人自然也是多的。   申姜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戒严,京兆尹的人已经来了,穿着皂衣的衙役们在上官指挥下维持秩序,把犯罪现场圈出来,隔开人群,清肃气氛,百姓们只敢围在远处遥遥相望,窃窃私语,倒是不敢生乱。   路遇尸体或命案,百姓第一反应是报官,直辖衙署就是京兆尹,类似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让开让开,都别挡路!”   申姜大马金刀的分开人群往里走,抬高了下巴摆着谱,尽量控制着不去捂屁股。   底下的人一面护着他往里走,一面扬声:“锦衣卫百户在此,谁敢放肆!”   一听到锦衣卫三个字,现场陡然寂静,没谁敢说话。   申姜走得很快,视线环视一圈,大概了解犯罪现场环境的时候,余光瞄到了正从路边马车上下来,穿着官服,刑部的人。估计也是听到消息,过来‘接’案子的。   呵,真是笑话,论抢东西,谁比得过锦衣卫?老子们想要的,你一根头发丝都别想肖想,老子们啃透了嚼碎了,扔出去的无聊渣滓,也得先问问狗吃不吃,才轮到你们,就凭你几个弱鸡子似的竹竿,也敢到爷面前丢人现眼?   申姜手指有些痒痒,按了按腰间的绣春刀。   果然,对方这就怂了,朝同僚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就鹌鹑一样,缩到了墙边。   申姜认得这个人,‘大义灭亲’的刑部右侍郎贺一鸣嘛,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不就是娇少爷的义兄?   别说按着绣春刀的手痒痒了,他拳头都硬了,要不是现在有案子顶着,不方便,他一定给这位蒙上麻袋好好教一教,什么是仁义礼智信,什么是孝悌忠勇廉!   他如今看娇少爷越顺眼,看这姓贺的就越不顺眼,什么破养兄,亲手把养父送到死刑台,弟弟在牢里管都不管,呸!老子倒是要看看,你以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转瞬走到圈内,看到犯罪现场,申姜就惊了一下。   不是他自夸,自打进了锦衣卫,眼界‘开阔’不少,一年年添了不少见识,鲜少被外界吓到,有什么花样是诏狱刑房没玩过的?可眼前阳光下这一幕,还是让他绷紧了心弦。   死者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绑着细韧的牛皮绳,非常紧,勒出几可见骨的血线,脚踝也是,绑着同样的牛皮绳,一圈一圈,磨的白骨森森,皮肉模糊,视觉效果极为不适。   死者眼睛半睁,以很别扭的跪姿跪趴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嘴里塞着一团布,看起来应该是先手脚被绑住,跪在地上,之后或是自愿,或是被人摁住磕头,然后就被杀掉了。   致命伤很清楚,就在颈上,死者左侧脖颈被开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血肉外翻,伤口极深,但惊悚的不是这个,是地上的血迹。   血液自死者脖颈流下来,浸透了衣衫,洇湿了地面,非常非常大的一片,都快把死者整个人给包起来了……这是全身的血都被放干了?   你怎么不跟杀猪似的,把人给吊起来呢!岂不是流的更干?   更与众不同的,是死者身边散落的纸钱。   没错,纸钱,黄的白的,方的圆的,中间剪出了不同形状,一看就是烧给死人的纸钱,非常多,像是一把一把抓起来往天上扬的,落的到处都是,地上有,死者的背上有,血泊里也有,沾染着血色土色以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颜色,看起来更吓人了。   凶手很有意思啊,杀了人还给人烧钱送终?那怎么不干脆再帮个忙,把人给埋了?   京兆尹看到锦衣卫百户,陪着笑脸过来了:“百户大人辛苦,这回的案子您看——”   “停!”申姜铜铃眼恶狠狠的瞪过来,“住脚!你给我老实站在那里,不准过来!”   和叶白汀合作破案,他可太知道娇少爷的规矩了,整个犯罪现场,得给他细细致致的描画回去,哪哪不准错,哪哪不准漏,每多一个痕迹都是负担,回头被骂脑子里都是草他找谁哭去!   京兆尹:……   满脸都是无辜,满脸都是委屈。   申姜:“这案子北镇抚司要了,带着你的人滚吧。”   “这……”京兆尹小心翼翼,“指挥使大人那边的文书签章……”   申姜冷笑:“我是走不开,京兆尹大人看起来好像挺闲,不如亲自去北镇抚司请一请?”   京兆尹瞬间怂了,胡子差点都拽下来几根:“指挥使大人日理万机,下官怎敢因区区小事打扰?百户大人稍后莫忘了走流程就是。”   申姜矜持的颌首:“大人这就请吧?”   京兆尹不敢再废话,同锦衣卫交接完,就带着人走了。   申姜叫下面人控制好现场环境,让人拿来纸笔,亲自描画现场,又把最先发现死者的人叫到身边问话……   忙完一通,发现现场不吵是不吵,大多慑于锦衣卫威严,不敢大声说话,围过来的人却一点都不见少,甚至越来越多,你传我我传你,很快都知道了,这个死者是云安郡主的郡马,沈华容。   感觉这事闹得有点大,申姜琢磨着不行,还是得报告指挥使一声。把现场的事走完,抬着死者尸身回到北镇抚司,突然发现不用特别汇报了,因为指挥使刚刚回来,就在门口遇到了。   仇疑青看都没看申姜一眼,脚下也没停,越过他的姿态从容俊雅,理所当然:“准备验尸吧。”   明显是都知道了,不用废话报告前情,可他去的方向并不是仵作房,而是正厅往侧,他休息的房间。   这是要……换个衣服再来?也是,这一套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明显是干完大事回来的!   申姜眼皮一跳,乖乖行了礼应了是,一点都不敢耽误,三步并两步往诏狱跑,屁股疼都顾不上了,呲牙咧嘴的跑——   换个衣服能多久,得快点把娇少爷请出来,不然一会怎么办,当着头儿的面让娇少爷变身么!他还没活够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叶白汀看到申姜额上的汗就皱了眉:“我是让你办案,没叫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句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顿了下,“仇疑青回来了?”   申姜又疼又累,气都喘不匀,抖着手给他开锁:“赶,赶紧的吧,快点把衣服换了,头儿马上就能到!”   叶白汀皱眉:“我要当着他的面验尸?”   “不然呢?”申姜心累,“我穿了你的小裙子过去直接露馅?”   叶白汀:……   能不能不提小裙子,那是我的小裙子吗,还不是你申姜拿过来要我换的!   申姜早豁出去了:“反正指挥使已经打了我一顿了,什么意思你能想的明白,我不行,我跟你们聪明人玩什么藏猫猫,不如躺平任嘲,就这样了,爱咋咋滴,头一颗命一条,干脆拿了也行,省的老子一宿宿的睡不着觉!”   叶白汀随他往外走,垂眸看着脚尖前明明暗暗的光影:“倒也……不失为办法。”   申姜:“就试试呗,咱们要破了案立了功,他还能不承情?他之前只当我玩手段,有心冒功,又不知道你是囚犯……”   叶白汀对对方脑子单纯的程度叹为观止。   不过算了,你开心就好。   两人走到换衣间,叶白汀再次对小裙子露出了嫌弃神色。   申姜就低声哄:“那什么,这是新制的冬衣,颜色更亮,褶纹更好,穿上坐哪都不会皱的哟,你看上面小紫花,是不是鲜亮了很多?”   叶白汀:……   他看起来像是对小紫花特别感兴趣吗!   “而且它料子更厚,防风保暖——”   “你说保暖?”叶白汀眉头松了些。   申姜赶紧点头:“对没错!你穿上试试,试试就知道了,可暖和了!”   看在实用功能性上,叶白汀忍了。   换上小裙——不,小兵制式冬衣加战裙,二人迅速去往仵作房。   但还是晚了一步,仇疑青已经到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玄底,窄袖,青金纹,不是飞鱼服,没有曳撒,更像轻便的骑装,以利落方便做事为主,因裁剪贴身,更显得他肩宽腿长,身材好到不可思议。   他视线掠过申姜,往叶白汀身上上下一扫:“不错。”   叶白汀微偏头,没懂,什么不错?   仇疑青:“怪不得你向本使跪求试穿新冬装,紫花与你很配。”   叶白汀瞬间想起在幽暗小门后的狭路相逢,他体力不支又是干脆跪又是少女坐,这男人就擅自脑补了他在求这种事!   你才跟小紫花配,你全家都跟小紫花配!   申姜十分震惊,像中了仙人跳的无辜少年一样看向叶白汀——   你俩竟然还暗暗勾搭过这种事!没看出来啊娇少爷,在我面前装的和外头糙汉们一样,各种嫌弃小裙子,实则暗地勾搭上司,种种手段齐上,就为能试穿新款小裙子……走位够骚啊!   叶白汀:……   这傻逼的世界,毁灭吧!   仇疑青:“开始吧。”   申姜愣住,这就……开始了?见他带娇少爷过来,就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都不问的?   仇疑青眼梢危险眯起:“怎么,板子没挨够,还要顶功?”   “不不不,”申姜赶紧摆手,“您火眼金睛,属下哪敢再来?前番破案,确是我这手下十分擅长看尸,遂……”   仇疑青:“行了,开始吧。”   死者尸体就放在停尸台上,做惯的工作,不管什么环境,不管谁在旁边看着,叶白汀都不紧张,伸手挽了袖子,从容开始。   仵作房比诏狱里头干净多了,东西也齐,棉布什么的管够,做个简易口罩还是可以的。他三两下做好,看着空空的手掌,顿了一瞬,要是有手套就好了……   可这种时候,到哪里找手套?   他摇了摇头,去水盆边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拉开了白色覆尸布。   死者尸僵非常明显,保持着死亡时的姿势。   比起破案的紧急性时效要求,这边官府更在意亡者尊严,一般看完现场,全部记录好后,运送尸体会尽量放倒躺平,死者这个样子,显然是放不平,只能原封不动的送过来。   死亡现场就够吓人的,单一具尸体这么摆在停尸台上,也没减几分,看起来好像更恐怖了!   申姜偷偷喵了几眼娇少爷……什么表情都没有可还行?真就一点都不怕?   行叭,你是少爷你牛逼。   叶白汀先是把整个尸体观察了一遍,头发,衣服的状态,四肢特点,又翻开眼皮看了看,伸出手指在死者手臂按了按——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片状,由条纹开始融合,色渐深,聚于手臂,内颈,腹部,大腿前侧等地,指压完全消退变色,退指重聚——死者死亡时间四个时辰以内。”   申姜算了算,现在是辰时末,四个时辰以内,也就是说,人是过了子时死的?   叶白汀检查死者手腕脚踝,被牛皮绳绑缚的位置:“……表皮挫伤剥落出血,边界模糊,组织收缩,青淤明显,有大量痂皮呈暗红色……亦有无组织收缩,没有皮下出血或凝血现象的少量蜡黄色创面。”   申姜:“什么意思?怎么什么都有?”   “前者为生前伤,后者为死后伤,”死后伤因不再有生活反应,很容易和生前伤分开,叶白汀说道,“死者在死前经受了一段时间的痛苦,时间在一刻钟往上,一个时辰以内。”   他解开死者身上衣服,想要继续观察,解开裤子就顿住了:“咦?”   申姜凑了过来:“怎么了?”   “这个死者,该要注意一下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叶白汀指着死者隐私部分,排泄器官附近,“硬下疳,圆形或椭圆形溃疡,边界清晰,伴有疱疹,这是……花柳。”   现代医学叫梅毒,古代应该还还没这个术语。   申姜又凑近了些:“哟,这个新鲜,竟然染上了这种脏病——这也能看出来?”   叶白汀:“此类痕迹触之有软骨样硬度,百户不信的话,不若试试?”   申姜才不要,下意识就要往后跳,结果还没动,后脖子一紧,就被仇疑青拽开了,仇疑青不仅拽开了他,还拉了叶白汀一把:“离远些。”   不是,你拽就拽,能不能一碗水端平?凭什么拽我就暴力,拽娇少爷就柔风细雨生怕折了人家的腰似的?会验尸就了不起么,就高人一等么!   叶白汀朝仇疑青微笑了下:“指挥使莫要担心,这种病有固定传播途径,只是看一看,不打紧的。”   不过——他倒是真的缺手套,可惜不知道怎么找。   仇疑青视线滑过死者某处,眉心仍然很紧:“那也离远些。”   申姜感觉有点不对劲,还没回过味,又被指挥使扔了任务:“验完立刻去寻些手套,要薄,防水防油的。”   “啊?”   仇疑青看了看叶白汀的手:“码数小一点。”   “……死者身上无明显外伤,只膝盖处有少量擦伤,该是跪姿所致,凶手对他折磨并非暴力虐打,单靠绳子勒,以及这个跪姿——这个姿势一直持续到死后。”   申姜还没想透仇疑青的话,立刻又被叶白汀给出的信息拉了回来,听的直咂舌:“也就是说,他被绑了挺长时间?到死这绳子都勒着他,一直在流血——直到被凶手杀了,全身的血被放光?”   叶白汀颌首:“是。”   可凶手是怎么制住他的呢?还绑成了这个姿势?   他视线往上,一点点移,看得非常仔细,到颈间时,瞳仁陡然一顿:“颈左侧靠后有伤,死者曾被凶手打晕过。”他让开身,指着颈侧伤处,“你们来看——死者颈部伤口过大过深,很容易掩盖这处红肿青淤,这个从左侧绕到后部的印子,是生前伤,击打伤。”   申姜探头认真去看了,没懂:“哪呢?”这血糊啦一片,他怎么瞧不出哪里特别?   叶白汀:“眼睛瞎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仇疑青扫一眼就认出来了,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位置:“此处,乃是重力所击的边缘——先打后杀,痕迹互为掩盖,凶手倒是聪明。”   申姜:“先打晕了……再绑起来杀?”   叶白汀无语:“不然呢?换你是死者,会乖乖的让人这么绑上?”   申姜头摇的像波浪鼓:“那不能。”   “本案致命伤一眼就能看清楚,就在颈部,”叶白汀沉吟,“这个出血量换谁都得死,可这个姿势有些奇怪……为什么要跪着?”   申姜:“方,方便放血?”   这下连仇疑青都怀疑自己升人任用的决定了:“问题不在姿势本身,而是目的。凶手为什么非要进行这个步骤?”   申姜:……   叶白汀:“现场图呢?”   申姜赶紧掏出来,叶白汀接过去,仇疑青也倾身上前,二人同看一张纸,头靠的很近,气息隐隐交缠,叶白汀注意力集中,非常专注,显然没注意到。   这两人表情没什么变化,申姜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了,别,别挨这么近啊,脸都快贴一块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不尴尬么!   别以为老子不懂,到了那种尴尬时候,你俩脸皮厚,都不会不好意思,倒霉的能是谁?当然是我这个可怜的百户,一个旁观者!没准还要倒打一耙,怪我不提醒你们!   他缓缓开口,试图隐晦提醒:“那什么,现场所有我都尽量还原了,旁边一堆脚印都是官兵的,还有墙底下,肯定不是案发当时留下的,不可能有这么多凶手么……”   叶白汀巷子里嘛受唔了一声,突然道:“死者经受痛苦折磨时,凶手似乎就站在一边看着。”   仇疑青指尖点在图画上,离尸体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双脚印:“就站在这里,至少一刻钟?”   这个人在干什么?   二人对视片刻,眼梢微抬,齐齐看向申姜。   申姜吓了一跳:“又,又有新线索了?”   可我猜不到啊!我又不像你们似的什么都懂,能不能放过老实人!   仇疑青:“跪下。” 第33章 你跪下   什,什么?跪下?一言不合就罚跪?   申姜震惊,申姜委屈,动不动就叫人下跪,指挥使您怎么了?这不是您的风格啊!   他转向娇少爷,想要用眼色问个意见——   娇少爷给了他意见,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跪吧。   生怕申姜脑子直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就用死者的姿势。”   申姜瞬间明白,这是让他还原现场?您二位倒是早说啊!   换了别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干,可他刚挨过板子,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呢,就死者那反剪手手脚被绑脸贴地撅屁股朝天的跪姿,他怎么来?来不了啊!   仇疑青:“嗯?”   不用多的,只一个鼻音,申姜就懂了,来不了也得来!这俩哪是怜香惜玉的?非让他跪,非让他跪!不是,你俩玩什么不行非得玩我么!   然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百户,只能跪了。   仇疑青和叶白汀照着图画上比例,一起退后了几步,驻足细看。   叶白汀:“不太像欣赏。”   仇疑青:“也没什么好欣赏的。”   叶白汀皱了眉:“往前推作案时间,该是深夜,这种距离,黑灯瞎火的,应该看不清?”   仇疑青颌首:“也不像在思考怎么杀,凶手明显有很强的计划性,什么步骤先什么步骤后,安排的很好。”   叶白汀若有所思:“这是与主街相连的暗巷,凶手在此悠闲行凶杀人,不怕被人知道,除了夜色掩映,是不是还确定……死者不会招来人?”   仇疑青眯眼:“如此,凶手对四周环境该很熟悉,也对——”   叶白汀目光一凛:“也对死者非常熟悉。”   “我……属下我可以起来了么?”申姜以别扭的姿势跪在地上,弱弱挣扎。   然而没人理他。   叶白汀继续:“死者左边颈侧的致命伤非常深,伤口在后颈痕迹位置靠下,几乎齐肩,前颈则靠上,过喉,伤口贯穿方向应该是从后往前,角度如此偏差,该是凶手左用将死者摁在地上,右手持凶器,完成这个过程。”   仇疑青颌首:“伤口深,却不见反复模糊,二次下手痕迹,凶手对人体要害应该有一定的了解,可能有武功,但武功不高。”   “有,有点麻……二位爷……我能起来了么?”申姜感觉自己要死了。   然而还是没人理他。   叶白汀:“这个下跪的方向有点奇怪……对面好像是青楼?”   仇疑青:“妙音坊,姑娘卖艺不卖身,做的是‘知音’生意,琴师最贵。”   你们还说,还说!到底有完没完了?能不能让我起来,你俩再甜甜蜜蜜?屁股真的好疼啊……   申姜正哼哼着,想着得琢磨个主意让这俩人看看他,突然就见仇疑青不满的看过来:“你为什么还趴在地上?”   叶白汀还‘关切垂问’:“手断了?”   申姜:……   你俩是不是人!叫老子起来了么!不叫老子怎么敢起!明明是你们的错还倒打一耙,百户就可以这么侮辱么?百户不是人吗!   怎么,玩了半天小情趣翻车了,恼羞成怒,折腾别人泄愤?   申姜又后悔了,刚刚光注意屁股疼了,没仔细听,这俩人怎么就聊崩了?好像是……妙音坊?姑娘卖不卖身?   卖不卖身的,同你们有什么关系,难道——   你们要一起去青楼玩?   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时,申姜整个人都麻木了,什么都不想,就想安安静静的躺一会儿,然而另外两个男人却没有想放过他。   叶白汀指着现场图上的脚印,问他:“这上面看不出来,你亲自去过现场,一定记得,这脚印看起来有何特点,是男是女?”   申姜:……   这他怎么知道?   他努力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分辨不出来:“这脚印并不深,只是有,这两天又没下过雨雪,地上不泥不泞……真看不清。”   他可没有凭脚印认男女的本事,不懂,就不能瞎说,万一说错了,误导了破案方向,怎么办?   叶白汀:“我只问你,那脚印大还是小?”   申姜:“不,不大也不小吧,算是中等?”   叶白汀皱眉:“宽还是瘦?”   申姜缩了一下,声音更低:“不,不宽也不瘦吧……就中等?”   叶白汀翻了个白眼:“跟你的比呢?你自己的脚印总熟悉吧!”   申姜这下不结巴了:“那肯定不如我的大,也不如我的宽。”   叶白汀沉吟,所以凶手一定是身高体重不超过申姜的人,若是男子,一定不胖。   “稍后有暇,本使去看看,”仇疑青问申姜,“发现尸体的人怎么说?”   申姜:“甘泉街虽然热闹,但郡马死在和街道相连的巷里,有墙遮掩,倒没那么显眼,巷子往里走没什么门,有也是别人家的偏门小门,平时锁了不怎么出入的,这才日头那么高了才被发现。第一个发现的是个婆子,因为不认识,又觉得挺吓人,直接报了官,说是没动任何东西,现场就是咱们看到的样子……”   “我问了她,从昨天傍晚到早上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听到什么动静,她说都没有,就和平时一样,没见到过生人,郡马她也不认识,没见过,昨天晚上睡得早,附近也没什么奇怪的动静,要说吓人的,就是这入了冬,夜风冷的很,呜咽呜咽的,跟谁在哭似的……”   叶白汀:“所以她不知道死者身份尊贵,是个郡马。死者家属呢?可见到了?”   申姜:“得是京兆府的那批孙子过去,认出了人,风声才传了出去,大家才都知道了死的是谁。咱们这儿接到信的时候,郡主府那边应该也接到了通知,但咱们离的近走的快,案子等不了,就先搬回来了,估计没多会儿,郡主那边就会有人找过来。”   叶白汀颌首:“那正好,你能顺便问个供了。”   “啊?”申姜看看娇少爷,看看仇疑青,又看娇少爷,颇有些小心翼翼,“不是,我都问什么啊?”   在指挥使眼皮子下打眼色,他有点虚,但这种事儿他真的需要方向,祖宗,你的一二三呢?赶紧摆出来给我啊!   叶白汀:“你说呢?”   申姜想了想,好歹也是个说话机会,要是言之有物,没准就被指挥使记住了,非常谨慎的开口:“凶手狠是狠了点,到底杀人之前还帮人买了纸钱,是不是心存愧疚?那如果排查附近香烛店,会不会有收获?”   叶白汀闭了闭眼睛,没再问他,转头看向仇疑青:“指挥使觉得呢?”   仇疑青视线滑过愚蠢的下属,沉吟片刻:“诸如方才所列,凶手计划详备,步骤分明,此等杀意应该起了很久;致命伤刀口坚定,没有二次补刀,却切入的太深,不管会不会武功,对人体要害熟不熟悉,凶手经验都是不足的,或者,干脆没杀过人,这是第一次;凶手在案发现场站了很久,不怕有人察觉,不是对环境很熟悉,就是对死者很熟悉,用一定的方法将他诱过去的——若死亡时间能更精准,许对本案勘破有巨大帮助。”   叶白汀颌首,不要太同意:“指挥使所言极是,以上种种,都是接下来极为重要的侦破方向。”   仇疑青:“但是?”   叶白汀眼睛亮亮,唇角翘起小小弧度:“没有但是,只有一些小补充。”   仇疑青:“讲。”   叶白汀:“我感觉这个案子有很强烈的感情色彩,凶手目的明确,就是要杀这个人,先诱过来,敲晕,绑好,堵嘴,命令跪下,摁头杀死,放血,撒纸钱……前前后后在现场站了很久,每一步计划都很详细,步骤分明,动手果断,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一样,许连可能会发生的意外都猜想过,真遇到了也不怕,这么执着的杀一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仇?”   “下跪的姿势很微妙,什么人才必须要跪下?是身份低微,还是罪大恶极,需得以这样的方法请求恕罪?为什么要放血,用这样的方式放,血在整个杀人过程中为什么那么必要?在什么目的的死亡方式里,这个过程才不可或缺?我想到的方向只有一个——血祭。凶手认为死者对不起谁,或者害了谁,必须得以血祭奠,以命相偿。”   “还有纸钱,寻常人命案,凶手会好心祭奠死者么?”   听到这里,申姜顿时来劲了:“所以是愧——”   叶白汀横了眼:“申百户莫要忘了,最近什么日子才过去。”   什么日子?   申姜想了想,差点把大腿拍废,什么日子,寒衣节啊!给死人烧纸钱烧衣服的日子!这种日子前后,每个香烛店客人都很多,能排查出来个屁!   叶白汀:“纸钱,衣服,元宝,准备的这么齐,可不像给仇人送终,我的理解是——凶手是在问罪,实施对某个特定人选的处决,至于祭品,是为了告慰亡灵,祭奠的,是早早就不在世间的那一位。”   仇疑青:“寒衣节当日,凶手祭奠过谁,乃本案关键。”   申姜又不明白了,这怎么就关键了?   然而他不用懂,叶白汀懂就行了:“这个位置,”他指着犯罪现场图中的巷子口,问申姜,“凶手和死者怎么相遇的?大半夜,哪哪看不清,换作你,你会不管谁叫一声,都去这种暗巷子?哪怕是认识的人,也一点疑心都不起,不觉得有危险?死者身份可不一般,是郡马,一般规矩是任何时候出门都要有人跟着,为何现场只有他一个,别人呢?他的小厮呢,长随呢?谁都不管,任主子一个出门?还是有人中间使了绊子,里头有内鬼?”   “凶手对死者的熟悉绝非普通意义之上,不是过命的交情,特别的信任,就是捏住了他的小辫子,知道他的弱点,才能大半夜的也能把他叫过去。”   叶白汀指向停尸台:“还有死者身上衣着,似乎很华丽,料子一看就很贵,仔细看就觉得不和谐,这并不是成套的衣装,分明是睡衣外随便批了件外袍——死者是急匆匆从某个环境里出来的,或者让人伺候着上了床,却根本没睡,悄悄的独自一人跑了出来——为什么?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必须得立刻处理?”   申姜拳捶掌心:“对啊,也许他根本就没叫人跟着,这才一个人死在了那里嘛!”   叶白汀:“他不但没叫人跟着,自己也从头到尾没出声,是什么样的秘密邀约,让他这么重视?天那么黑。夜那么寒,他当时害不害怕?如果害怕,又为什么要去?”   仇疑青扬眉:“要先确定昨夜死者在哪里睡的——一定不在家。”   叶白汀目光流转,眸底赞叹:“指挥使英明。”   申姜又呆住了,怎么就英明了?为什么就他听不懂?到底打哪来的结论,为什么死者一定没有住在家里啊!能不能说明白了!   还有娇少爷,你拍马屁就拍马屁,少眼睛那么亮,你还笑,眉眼弯弯,似春水湖畔,弄的满屋子都有了桃花似的,把水平拔的这么高,以后让别人怎么搞?别人拍马屁笑不了那么美,溢不出桃花怎么办?活该被嫌弃倒霉么!   叶白汀在图上画了一个圈:“寒冷深夜,穿这么单薄,郡马看起来可不似指挥使这等内力高强之人,短距离尚耐的寒,走太远怕是不行,死者昨夜一定就住在附近!”   申姜:……   好嘛,现在老子懂了,你们一个二个说话能不能云山雾绕,直接说清楚不就行了,能不能简单点,沟通起来简单点!   叶白汀:“另外,医者也很关键。死者生了病,总得看大夫吧?总得开药吧?总得被问病史吧?或许能问出点什么。可能这个病或与他有亲密关系的人同本案不相关,但眼下没多的线索,肯定要排查一番。”   所有该说的说完,叶白汀眨眨眼,唇角噙笑,露出小白牙。   “还有——指挥使先前提起死亡时间,我的确可以缩得更短,但需要工具。”   仇疑青:“工具?”   叶白汀微笑看向申姜:“是的,工具。”   申姜腿一软,你说的这是工具的事么?你该不会要剖尸吧!   “工,工具,我可以去催一催,但剖尸……”他眼珠子转着,飘来飘去,想要以这样的方式默默提醒指挥使,这话重点不在工具,是最后这两个字啊!   仇疑青看向叶白汀:“你要剖尸?”   叶白汀本也没想瞒着,申姜又干不了这个,想要解剖验尸,只能往上找:“确有此意。解剖验尸于破案大有裨益,属下不才,最擅长的便是此法。”   “最擅长?”   “若指挥使给机会,属下就敢让您及诸位同僚,见到生平前所未见的,绝妙技艺。”   少年眼睛很亮,侧脸融在烛光里,显得更小了,微微有些笑意,眼底卧蚕就现出来了,肉乎乎的,稚气又可爱。   他眸底盛着一汪湖水,清澈的,明亮的,炽热的,是繁星,是皎月,是燃烧的火把,是耀眼的自信。他不似锦衣卫,不像小兵,和北镇抚司所有人都不一样,个子不高,也不威猛,没有能吓哭小孩子的满身煞气,甚至太瘦了,腰细的一掌就能握住,可你看到他时,只会觉得他瘦,不会觉得他弱。   身似韧竹,不会被任何东西压弯,心若坚玉,不被俗世沾染,他尚年少,有着成年人早已磨平的热血,他能为了自己追求和守护的东西所向披靡,永不后退,他让你……想把全世界给他。   仇疑青垂了眸,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似在思考。   “笃笃——”   门响了,是传令兵来报告:“禀指挥使,云安郡主到了。”   仇疑青点了点头,看叶白汀:“你在此处处理收尾,”又指申姜,“你同本使来。”   “是。”   申姜给叶白汀飞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便宜行事,别想在北镇抚司惹事,后果谁都承担不了,务必第一时间去找他的人——你知道找谁。   叶白汀好悬冲他翻白眼,他像是出来没带脑子么?还惹事,他现在只想验尸破案。   仇疑青二人走到会客厅,远远的就看到了云安郡主,大概丈夫意外去世,接信出来的又急,没时间准备丧服,她身上穿的并不是素衣,而是将外裳反穿,算应个急。   她身边带着不少人,除了丫鬟婆子,还有小厮护院,和北镇抚司气氛有些格格不入,所有人都绷得很紧,主子没坐,下人们也不敢散开太远。   走近些,才看清这位郡主的脸,细眉杏眼,白肤樱唇,算不得明媚娇艳,用清秀形容却不够,总之人是好看的,只是有些偏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状态如此已是保养的很好了。   神情也太过平淡,一眼扫过去,她身边的下人们装也装出了些悲戚神情,她自己就看起来怔怔的,眼圈微红,显是哭过,却不见特别悲伤,反应有些慢,好像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似的。   “仇指挥使。”   见仇疑青过来,云安郡主目光垂下,行了个礼:“我夫君之事……劳指挥使受累了,”她手指指向廊下站着的青衣小厮,“此子名罗安,是平日随侍我夫君的长随,等闲不离一二,昨夜应该也是他伺候我夫君……想指挥使应该有话要问,便带来了。”   仇疑青浅浅颌首,视线似有似无掠过申姜。   跟娇少爷混久了,别的不长进,眼力也得长进,申姜小心翼翼的插嘴:“属下带人下去问个话?”   仇疑青:“可。”   申姜两眼放光,立刻带着人转去了空闲小厅,立功的机会又到了!   云安郡主有些犹豫,看向仇疑青:“不知我夫君尸身……可能带回?”   “不急,本案有些蹊跷,带回去未必与你有益,郡主坐。”仇疑青将人让到座上,上了茶,指尖轻缓敲着桌面,“眼下倒是有一桩事需郡主解惑。”   云安郡主只稍稍沾了坐,茶也未捧,看不出不敢还是焦虑:“指挥使请问。”   “郡马可有仇人?”   “仇人?”云安郡主愣了一下,方觉失态,帕子印了印唇角,“指挥使说笑了,他这样的身份位置,狐假虎威也就是了,哪敢同旁人结仇,若要真说有,怕只能是我了。” 第34章 别说的那么暧昧   申姜点了个字写的好的手下拿纸笔记录,带着死者长随去了个小厅,手上拎着个紫金小茶壶,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铜铃眼瞪过去:“罗安是吧,昨天一天都在哪里,一直跟着你家主子?”   从进入北镇抚司,罗安就吓的不行,攥着自己的手,眼神都飘了:“跟,跟着的,从晨起就跟着伺候,不,也不算全跟着……主子休息时,自,自不能打扰的。”   申姜喝了口茶,露出一嘴白牙:“你这主子,昨晚没在家睡吧?”   罗安震惊:“你,你怎么知道!”   申姜一脸‘这有什么的’淡定,腔调拿的更加矜持:“他还有见不得人的小秘密。”   罗安更震惊:“这,您也知道?”   “本官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废话,懂?”   “知,知道了……”罗安抖的更凶,眼睛都不敢抬了。   申姜内心这叫一个舒爽。做个事事料在前面,什么都知道的聪明人原来是这种感觉,高深莫测,句句玄妙,不用特意装逼,别人就已经顶礼膜拜,可太爽了!   希望娇少爷以后尽心尽力,多多总结出那一二三二二三,好让他抖起来!他申百户走出去就是个智勇双全,胸有锦绣的人物了!   内心狂的一批,表面稳如老狗,申姜学着指挥使的样子,敲了敲桌子,声调拿捏的那叫一个稳:“都说说吧,昨天跟着你主子都干了什么?郡马什么时辰起的床,什么时辰吃的饭,什么时辰遛的弯,去了哪里,会了谁,说了什么话,干了什么事,从早到晚,一样一样,都给老子说清楚!”   ……   听完申姜心里就有谱了,怪不得会得那种病,原来喜欢去楼子里听曲儿啊。不过妙音坊和别的楼子不一样,做的是‘乐雅’生意,每日午时前开门,到了晚上子时丑时就散场了,绝对撑不到寅时,不是专门做夜里生意的,规矩就是姑娘只唱曲儿不接客。   莫非……也有那暗地里的交易?   不行,得查一查。   这长随说到后面,都给申姜说馋了,说死者晚饭就是在妙音坊用的,菜点的还挺多,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菜名都报了老久。   娇少爷最近胃口不好,他正愁着呢,不管指挥使真关心还是假客气,既然说了让他‘好好喂食’,他就得重视,不然完不成任务,不得又是一顿板子?   别说指挥使,他自己看久了都嫌弃,就娇少爷那小细腿小细腰,能承得起什么大风大浪?就指挥使那手掌,一个不小心都能给他摁折了,一旦案子多了,事多了怎么办?受不受的了?这个菜单子不错,要不要试试?妙音坊……那条街上好像有不少卖小食的,有几样还挺出名,要不也买来给娇少爷尝尝?万一喜欢呢?   正放空脑子瞎想,‘咻’的一声,空中飞来一颗石子,正对着他的脑门!   申姜眼风一凛,屏息偏头,同时脚下一个滑步,险而又险的躲过去了,很狼狈,差点原地摔劈叉……刚要暴怒骂人,抬头一看是仇疑青,瞬间就怂了。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太狠了,冲哪儿不行直接冲脑门来啊!但凡他反应慢一点,脑浆子都能被打出来!和上司距离近就是这待遇?随时被抽检,随时被试验?那些副将和护卫兵们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仇疑青:“有时间发呆,没时间查案?”   申姜赶紧叫屈:“冤枉啊,属下这不是刚问完事,等着向您禀报么?”他往前一步,行了个礼,“郡马昨晚还真没回家,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他在那里有产业……他还真是楼子里常客,几乎每两天都要去妙音坊,每回去还点一堆东西,也不怎么吃,最后都撤了,浪费的很!属下有点怀疑妙音坊有问题,查查看谁也生这种病一定有线索,没准郡主也——”   眼角瞄到郡主正带着人离去,背影已转过北镇抚司影壁,尽管人应该听不到,他声音还是压低了些。   仇疑青却很笃定:“她没有。”   申姜震惊了:“她连这个都告诉你?”这种私密……   仇疑青看着手下百户像在看个废物:“她不说,就不能想办法了?”   就很突然的,申姜想起娇少爷之前说的一句话,说好的仵作,是验尸寻踪,配合查访后的捕快诓蒙抚诱,恐吓诈供,从各嫌疑人中锁定真凶……指挥使似乎也很擅长此道?   嫌疑人或证人不配合,要么是有什么顾虑,要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们可不得想办法?可今天这种事能想什么办法呢?申姜有点抓心挠肝,很想知道是怎么办到的,又不敢问……这位可是指挥使,不是娇少爷啊!   “如此……大半是妙音坊有问题了?”申姜小心翼翼,“属下去一趟?”   “不必。”仇疑青抄起桌上绣春刀,“本使去。”   申姜:……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指挥使,看不出来啊,年纪轻轻的,花花肠子不少,爱去这种地方?行行,你干就你干!   “那属下就去查大夫这条线?”   “忘性这么大,脑子喂狗吃了?”   绣春刀指着自己,好像下一刻就要□□了!申姜赶紧后退两步:“指挥使的意思是……”   仇疑青:“仵作房验尸未完。”   申姜瞬间想起来,对,娇少爷说要剖尸检验来着,要工具!   但指挥使这眼神好像不只是工具的事:“指挥使可是有什么指示?”   仇疑青慢条斯理往外走,话说的随意至极,像是偶然想到:“北镇抚司兵器补新,今日正好接驳,有新货,你去跑一趟。”   “案情紧要,交接东西这种事……”   仇疑青脚步顿住,声音寒冰凛冽:“霜花。要小号。”   申姜恍然大悟,这个霜花可不是夜里凝的霜花,而是锦衣卫内特殊配置的手套!这种手套极为特殊,薄如蝉翼,色似凝霜,聚五种生在北寒之地的特殊蚕种凝丝织就,极为难得,可避百毒,水火不侵,是只有武功极为上乘,执行特殊任务才会给的配制,他也就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这这,这竟然要给娇少爷么!   仇疑青没听到答复,眼梢危险眯起:“怎么,本使要,不可以?”   申姜推回自己的下巴:“当,当然没问题,属下一定办好!”   你都说是小号了,还是给自己用的?骗谁呢!行叭,谁叫自己不懂看尸,不是技术性人才呢?酸也没用。   想想武器交接会经过的街道,铁铺正巧在那附近:“那属下顺便把验尸工具拿回来?”   仇疑青转身走了:“可。”   申姜也没耽误,回头点了人,也离开了,想着这条街距离那大夫的医馆有点远,但回来时稍微绕一下,也能正好经过,顺便问个话……还能给娇少爷买点吃的。   破案重要,人也重要不是?把人累坏了,谁来看尸分析?   ……   仵作房里,叶白汀正在整理收拾,死者的衣物,死者的身体,拉过覆尸布盖上……做着做着,旁边伸出了一双手,将活计接了过去。   灰发长眼,皱纹深重,背有点驼,看起来很有些年纪。   “站累了吧,我来。”   叶白汀看对方过于熟练的动作就明白了:“您是这里的仵作?”   “什么您不您的,我姓商,叫商陆,在这诏狱呆了都有小三十年喽。”   明明头发斑灰,背驼,看起来有点老,可眼神一点都不浑浊,透着精气神,叶白汀感觉有些违和,多看了两眼,发现对方脸色特别苍白,晦暗发涩,就像没怎么见过阳光似的。   “你……平时不出去?”   “出去?这里头和外头,有什么区别,”商陆手脚麻利的收起陶盆,放到墙角,“在哪活着不是活?”   叶白汀一怔,是自己着相了。   他是被关着的犯人,自然想出去,别人是自由人,来去自如,当然也就不觉得自由有多珍贵,你说阳光温暖,他还嫌刺眼呢。   叶白汀笑了下,走到水盆前,净手。   商陆收拾完,拍拍手:“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却不知这个状元出来的有多难,年纪大了,干的久了,发现越往里走越难,总有你不懂的……这一行不容易,小伙子,你很不错。”   叶白汀擦手的动作顿住:“你知道我?”   “诏狱里,能有什么秘密?”商陆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狂热,“天才,自该被仰望。”   叶白汀:……   这老头是不是有点奇怪?   商陆伸了个懒腰:“人年纪大了,就爱看个传奇话本,小子,你且卯足了劲朝前走,老夫倒是要瞧瞧,你能走到哪个高度,别处我管不着,也管不了,这仵作房,你随便来。”   叶白汀蹙眉:“天下似乎,没有免费的午餐?”   “你个小子,以为老头就没上进心了?”商陆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悠悠的磕,“没了他布松良,这仵作房唯我独大,说一不二,老夫得承你这个情。”   叶白汀:……   没想到破案顺便对付个敌人,竟然还能无心插柳柳成荫,开拓新地盘了。   “不过也得提醒你一点,小子,别太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匪不同道,上头再有人护着你,也不是你生活当中的同伴,小心有人搞你哦。”   商陆瓜子皮磕的满天飞,意味深长:“不管干哪一行,想要长久,身体可是第一位。”   叶白汀受教,朝对方拱了拱手:“多谢。”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一次,得到同行的认可,基于面临生存环境和机遇风险的提醒,心里有点暖。   “你我同行,本就该互相照顾么——”   商陆笑眯眯,将小半袋瓜子塞到他手里:“所以你那剖尸绝技,老夫能旁观么?”   叶白汀:……   “怎么,年纪大了就不能拜师学艺了?”商陆立刻板起脸,“看一眼也不成?”   叶白汀知他误会,赶紧解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来,我只是……有些惊讶。”   还以为是心软帮忙的大叔,没想到也有点小心思,但这个一点都不讨厌,叶白汀很愿意推广更多的知识。   “那你要说话算数啊!”   “自然。”   叶白汀见死者尸体还在停尸台上,便想外头叫人,抬下去妥善保管。   “这个不用了。”商陆摆摆手。   叶白汀不明白:“嗯?”   商陆:“你不是说要剖尸检验?到不了晚上,指挥使就能拿签了章的文书过来,现在搬了,一会儿还得搬,累不累?”   叶白汀怔住。   商陆啧了一声:“老夫活了半辈子,别的不说,看人准的很,指挥使是个有主意的,刚才没应你,不是不能行,是一定能办成的事,何必炫耀招摇?他不是那种风骚性子。”   叶白汀低眉,自言自语:“所以这个案子……他会一直跟了?”   “你说什么?”商陆没听清,不过不影响,老头老会看人了,“放心,这个案子,指挥使一定从头跟到尾,前头刚破了大案,手头正好没事,你小子又挺俊,本事勾人,不多瞧几眼怎么行,亏不亏?”   叶白汀:……   什么叫本事勾人,要不要说的那么暧昧?   不过算了:“看来我得回去吃个饭了。”   商陆:“对,吃饱点,晚上有的是活儿干呢!”   出来过几趟,回去的路算熟,叶白汀没叫人,自己往回走,在拐角的地方,又遇到了那只叫玄风的黑狗。   狗子蹲在那里不叫也不走,见到他也没站起来,一双黑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微微歪了歪头。   叶白汀目不斜视,越过它的时候,突然蹲了下来。   狗子站起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叶白汀垂眸,拍了拍鞋面,重新站起来。   以为长得可爱就所有人看到了都会想摸一摸撸一撸么?我偏不会,哼。   殊不知自己拍鞋面的动作柔软至极,像拍小狗狗的头。   他一路往回走,狗子一路跟着,不叫,也不跑,即将到达自己牢门的时候,它突然往前冲了冲,冲着暗不见光的深处大吠了几声。   齿间咆哮,声音洪亮,似在威胁。   叶白汀最初是关在里面的,穿过来时浑浑噩噩,时晕时醒,生命的危机感让他第一时间注意的是外界动静,有怎样的机会可以自立更生,对里面关着的人并没有太熟悉。诏狱么,关的不仅仅是他这样无辜被卷入的人,大多是罪大恶极之人,狗子这么叫……是里头有什么动静?   他站了一会儿,听不到,就先放下了,有案子要破呢,没空。   也没理会左右邻居的口哨调笑,回到牢里,靠墙站好,就往外看。这个距离……和牢门外黑狗的距离,照比例看,和案发现场凶手和死者很像。   凶手在干什么?为什么看了死者那么久?如果是心怀巨大仇恨,不应该杀之而后快?如果认为死者不配这么便宜的死,不应该凌虐侮辱,欣赏他的惨状?静静的在一边站着……为什么?他在看什么?或者,在等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甚至不太记得自己吃饭了没有,申姜就来了。   “来来来少爷,看看这个,尝一块?”他将从街上买来的葱油饼递过来。   叶白汀伸手接过,随便撕了一小口,尝了尝:“还行。”   申姜:……   这明显兴趣不大啊!看来是不喜欢。   他发现娇少爷挺挑剔,以前是没得选,清粥也吃,现在有的选了,就不喜欢粥了,少爷好像不太喜欢吃没味道的东西,是甜是咸是鲜,至少得有个长处,要不就样子精致好看,诱人入口,都没有,那完了,知道多少东西喂了隔壁两头猪——   两头猪正盯着他手上热乎乎香喷喷的葱油饼,两眼放光呢!   看屁看!你们都是托娇少爷的福,托他的福知道么!   没法子,娇少爷不喜欢,粮食不好浪费,申姜顺手扔给了两边。   “说吧。”   “啊?”申姜愣了一下。   叶白汀蹙眉:“你来这里,难道只是为了送吃的?消息呢?线索呢?案子不破了?”   申姜:……   吃的难道不比案子重要?你看看你那腰,指挥使一手就能掐断知道么!   “行,就说案子,我同你说,有惊喜,你要的东西全都有——”   叶白汀:“但是?”   申姜:“你又知道?”   叶白汀一脸‘看你这眼神就知道你没憋着什么好屁’的明透:“说吧,想问什么?”   申姜突然就想杠:“为什么是我想问什么,而不是想要什么呢?”   “我有什么?”叶白汀似乎还有点小烦恼,“除了过于聪明的脑子,一无是处。”   申姜:……   他就知道,何必呢,非得自取其辱!   “死者郡马,你不是说他有花柳?肯定是关系乱,怎么也得查查这条线,他和郡主是夫妻,郡主有没有这病就很重要了,可人家堂堂郡主,怎么问,怎么查?我就隐晦的请示指挥使,结果他竟然已经查出来了,说郡主没有,你说说,他怎么查的呢?”   “查出来了?”叶白汀微微偏头,“你将前后情况详细与我讲来。”   申姜就讲了,从仵作房出去,见到云安郡主开始……刚说完,就发现娇少爷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他。   怎,怎么了嘛!到底哪里有问题,他没看着?   叶白汀:“你说你当时正好看到了郡主带人离开?”   申姜:“是。”   “走的急,头发散了一络,衣带缠了腰玉也没注意? ”   “是。”   “在你的描述里——云安郡主来的很急,因事发突然,家中没有现成的孝服,反穿了外裳。”   “所以?”   “家中忽逢白事,衣服知道应急,首饰自然也有时间摘,若她一露面外裳反穿却环佩叮咚,你不会注意不到,偏人离开,你却发现衣带系了腰玉,为何?”   “为何?”   叶白汀一脸‘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竟然还不明白到底有没有脑子’:“因为她换了衣服。”   申姜:“啥?”   叶白汀:“这种隐私,纵是仇疑青也不好直接问,但郡主衣服脏了,总得换吧?北镇抚司在外声名可怕,却也是最安全,最不用担心出意外的地方。”   申姜拳捶掌心:“对哦!咱们这虽然没训练有素的丫头,帮厨仆妇还是几个的,都是伤兵家属,有些还上过战场的,手脚麻利,眼神也好……指挥使这招够阴的,弄脏人衣服,趁人换时偷看啊!”   “汪呜——汪汪!”   狗子叫的有点凶,申姜往后退了一步,跟它对视:“……你是不是在骂我?”   他侧耳听了听,四周哪哪没动静,这狗子直愣愣盯着他,就是在骂他!   叶白汀:“别瞎说,它在思考。”   申姜:“啥?”   它一个狗子,脑仁能有多大,怎么思考,思考什么?   叶白汀落在一双眼睛黑漉漉,一看就很聪明的狗上:“大概是——昨晚凶手站在那里看着死者时,都在想什么?”   看完狗,又看人,视线不觉怜悯起来。   狗子都知道思考,你一个百户,怎么就没点上进心呢?   申姜:……   艹!   你喜欢狗子,也不能这么贬低人吧,他一个牲畜,能懂什么!还思考,它会思考个蛋!   “你出来,现在就去仵作房剖尸检验,老子要破案!” 第35章 解剖验尸   申姜也不是傻到底的,指挥使特别提醒了手套和工具,他就知道今天这事能成,娇少爷的剖尸绝技一定得亮一亮,只不过是时间,早一点还是晚一点而已。   方才从外头回来,他已经问过,指挥使还没返回,但命令已经吩咐了下来,半个时辰内准到,那他当然得先把娇少爷接过去,不过这回倒是不用着急,一步一挪的过去也来的及。   仵作房里,放着两个箱子,黄杨木做的,都不算特别大,一个放着各种刀具,带刃的带尖的扁平头的,各种各样,都是叶白汀之前仔细画下来的样子;另一个则是分格分层,放着酽醋,酒糟,姜,葱须,白梅,胡椒,盐等,不一而足。   申姜先把娇少爷请到第一个箱子前,让他看:“怎么样,锻造技术不错吧?”   叶白汀的确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的字写的不怎么样,画更不行,也就尺寸大小标注的清晰些,申姜替他描了描改了改,改时还问过他,他对成品期待并没有那么高,能用就行,可眼前大大小小的解剖工具过于熟悉,就像……摆在他解剖室的那些一样。   形状标准,尺寸精确,每个锋刃弧度恰到好处,手柄——握感也很舒适。   大拇指轻轻蹭了下倾斜角度的刀刃,发出清脆的声音,悦耳动听,熟悉的仿佛他就在原来的地方,做着原来的工作,哪里都没去。   “不错。”   “那当然,也不看看事是谁办的!”   申姜很骄傲,带着叶白汀看第二个箱子,就有点不明白了:“瞧瞧你让我准备的这些东西,又是酒又是盐,又是葱姜蒜的,您这是要看尸还是下厨?”   叶白汀大概看了看数量,闻了闻味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天气越来越冷,尸体表征也会变化,如何让隐藏的痕迹再现,已然是法医首要掌握的技能。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双手套。   质地绵密细腻,一看就不是棉布的,也不像什么动物的皮,非常薄,延展性佳,外表看起来就很漂亮:“给我的?”   申姜:“怎样,我们指挥使够意思吧,你都没提,就给你备上了。”   叶白汀就试着戴了戴,触手微凉,转瞬就暖了,手套贴合手指,动一动也不会扭来转去,和医用乳胶手套不一样,用起来感觉却不会差很多。   “舒服吧,好看吧?”申姜可酸了,“集北地极寒之地的五种蚕丝,手巧绣娘提着小心做三五个月,才能得这一双,经久耐用,水火不侵,可避百毒,脏了用酒泡一泡就干净如新,样子长得还好看!”   多好的东西啊,锦衣卫里没几个能领到,这回要不是娇少爷,他都没机会看见呢。   叶白汀嗯了一声:“是挺惊喜的。”他转过头,冲申姜微笑,“多谢。”   娇少爷笑起来有多好看呢?反正就朝你最喜欢的景想就是了,三月的桃花,四月的暖阳,夏日雨后的彩虹,冬天的雪后初霁,皎月银河,漫天繁星都在这双眼睛里。   好像他笑一笑,你就能看到四季的风景,韶华流年,那么的暖,那么的近。   申姜蹬蹬蹬后退几步,头往外偏,这是他能看到的东西么!   “不,不关我的事,是指挥使吩咐的。”你要笑冲他笑去!我不能对不起我媳妇!   眼一瞟看门口,纳了闷了:“我说,这狗子怎么还跟着呢?”   叶白汀放下手套:“许是……你们锦衣卫最近很闲?”   申姜想了想:“乌香链条清出来,还真没那么忙了。”   “大约诏狱里,有什么很吸引它的东西。”叶白汀问申姜,“案情进展如何了?”   申姜站累了,拉了把椅子坐下:“这沈华容能当上骏马,一是当时家里条件还行,不拉胯,二是长得不错,嘴巴甜会哄人,鞍前马后的伺候了郡主大半年,才掳获郡主芳心,抱得了美人归。你可知道云安郡主是什么人?”   叶白汀摇头:“不知。”   “皇家宗室女不少,可获了封号的郡主,也就这一位,打小得了太皇太后的眼缘,常去宁寿宫伺候,太皇太后可喜欢了……”申姜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声音压低,“你不知道,宫里头形势可不一般,太皇太后一波,太贵妃一波,皇上一波,三足鼎立呢!先帝在时独宠贵妃,和当时的太后也两边对立,先帝一走,新帝登基,再添一股劲,这不就微妙起来了?”   “咱们北镇抚司破了那么大一个案子,这乌香毒链嘛,查来查去最高的涉案官员也就是昌弘文,再多的查不出来,可能有心人办事低调,想徐徐图之,还没牵连太深,梁维那账本可不一样,梁维有钱,能挣钱,可买乌香更花钱,才生了那花花肠子,索贿贪污营私结党……两位娘娘的人里,都折了几个进去,最近都韬光养晦,不问外事,不然这郡马案绝对不能无声无息,太皇太后就得插手,给郡主做主! ”   他一脸得意的说完,等着娇少爷惊讶的惊喜的捧他呢,就见对方面色沉肃,一脸无语。   叶白汀:“怪不得你只能做个总旗。”   啥玩意儿?   申姜就不同意了:“老子现在已经是百户了!”   “哦,百户。都到百户了,还不长点脑子,是想被降回去?”   “你……”   算了,申姜摸摸鼻子:“这不是指挥使还没来么,聊点别的怎么不行了,你急什么?”   叶白汀:“案子急。”   申姜彻底没话:“总之就是,这沈华容只知道甜言蜜语口花花,没什么上进心,成功娶到郡主后,越来越膨胀,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日子一长,郡主也明白了,这东西就是个绣花枕头,夫妻俩感情并不好,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听闻郡主有别的相好……”   “昨天晚上沈华容没回家,他有个贴身长随叫罗安,到哪都伺候着,基本没离过身,交代的很清楚,说沈华容是妙音坊常客,基本每两天都要去一回,去了不呆到夜里不出来,昨天也去了,倒是没平时待的晚,许是心情不好,叫了一大桌子菜,也没吃几道,这小子说到这个,当场给我来了个报菜名……不过这个地方我没查,指挥使亲自去了,具体情况得问他,我不知道。”   叶白汀:“病呢?死者找大夫了么?”   申姜点头:“找了,大夫叫常山,斯斯文文的,小医馆开的地方不起眼,生意却不错,在民间算是个小圣手,什么病都能治,医馆关门也晚。我顺着罗安供词找过去,问起这个病,常山记得很清楚,说大约在五天前,沈华容过去找他看的病,第一回 用药开方,但看症侯,这个病发起来可不只五天了,怎么也得有一旬,身上肯定难受,不明白为什么没早点就医,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可身为大夫,总得问问病史,常山还隐晦暗示,说这个病会传染,最好提醒下有亲密关系的人,尽快就医,但沈华容没说怀疑从哪染的病,也没提及别人,只问这病是不是常见,是不是吃一样的药就能好,大夫当然说不同人不同症,还是得切脉看过,才能各自开方……”   “再多的就没有了。我问罗安他主子最近并没有哪里奇怪,遇到什么特殊的人特殊的事,罗安怎么想都没有,说称得上特殊的就是这个病了,这种病不好往外说么,也不好治,沈华容最近脾气就大了点,一会儿一个主意,时常反复,急起来还会赶人走,说一个人呆着更舒服,昨天晚上就是,罗安陪他看完病出来,马车还没走多远呢,突然就叫停,决定不回家了,睡在旁边自家的铺子里。 ”   叶白汀:“自家铺子?”   申姜:“对啊,自家铺子,他家不穷,沈华容又做了郡马,有不少私产,你不是说死者睡袍外套华服,一定住的不远?还真是,当时那路,马车往侧一拐,有条小街,他的铺子就在那小街上,距离案发地点甘泉街非常近!”   说着他还拿过张纸,刷刷刷几笔,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喏,就是这样,看着是不同街道,也有房屋相隔,实际距离却并不远……”   二人正说着话,空气就是一静,仇疑青来了。   要说指挥使这气场,申姜是服气的,甭管什么时间,甭管什么地点,只要他一出现,保管是人群中最瞩目的那一个,不管你在干什么,一定会抬头看他!   连刚刚冲着他吠的狗子都退后了几步,让出道来给这位指挥使,别说吠了,怂的尾巴都夹住了,也就是人没勾手指头,否则这狗一定冲过去任人上下其手。   你说这狗子也是,这么害怕,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是,他知道娇少爷长得好看,但人狗不同啊,难道美貌如此管用,狗也喜欢好看的?   仇疑青不像申姜那一堆废话,直接扔过来一打纸,是口供记录。   正好在叶白汀旁边,他拿过来就打开了,申姜脑袋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仇疑青去的是妙音坊,问的自也是妙音坊的人,姑娘们回话非常一致,都说楼里绝不接客,这是规矩,若是私底下有什么感情……别人就不知道了。沈华容是常客,熟悉的姑娘有好几个,常听她们唱曲儿,但每一个都说同他绝无私情,身上也没有那种病,甚至不是每回沈华容过来,她们都有时间相陪,要说回回都在的,只有乐师史密。   史密相貌好,技艺佳,姿容雅致,是坊里花了大价钱从别处挖来的,现在外头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开了大价钱挖他,可他是个男人,每天也只负责弹琴,给姑娘们伴奏,就算沈华容回回来他都在弹琴,两个人也根本不熟,没怎么说过话。   做为琴师,史密每天的时间都很透明,别说私会外客了,他能独自休息的时间都有限,身上更没有病,怎么会和命案有关?   至于沈华容的仇人——暂时还没有方向。   仇疑青:“妙音坊和案发地点距离有些微妙,需得有更精确的死亡时间,才能确定这些人是否能排除。”   申姜有点惊讶,不是,这么短的时间,你还把这条路都重走了一遍?   叶白汀心知时间有限,能做到这些就不错了:“脚印?”   仇疑青:“更像男子,身高七尺,偏瘦,体重不超过一百二十斤,若凶手为女子,此人必心思缜密,穿了男子的鞋,而一个女人有男人的鞋——”   还能出来走动,绝非是闺阁女子。   叶白汀点了点头,垂眸思索,不过也只沉吟了片刻,便看向箱子里的解剖刀:“那我现在开始?”   仇疑青颌首:“可。”   叶白汀就动了。   今天进行尸体解剖,未免刺激性太大受不了,他从仵作房找出苍术皂角,在陶盆里点燃,才做了口罩带上,手套戴上,选一把解剖刀——   申姜看到他拿着刀站在尸体前就有点怂了,他不是没见识的人,不是没见过人往人身上上刀子,刑房就不少,但这回的是死人啊,人都死了……   左右看看,就自己往后退了两步,仵作房钉子户商陆老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不仅不往后退,还往前站,两眼放光的样子,好像娇少爷不是要剖尸,是要给他做什么大菜什么的……   还有墙边的狗子,不叫不跑不说话,你也不怕的么!那边都亮刀子了!   叶白汀工作起来就心无旁骛,不会管别人视线,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此次解剖是为了更精确的死亡时间,他之前就已经有想法,检查胃容物。   那就要开胸了。   解剖刀按在死者两肩,以锁骨为起点,集往胸部中间,做‘Y’字切口,过胸,从腹正中心直线切过,观察四者皮肤皮下组织有无充血血血肿现象,再进行各个肌肉层组织的切割分离。   他的手很稳,速度说不上快,也并不慢,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习惯使然,画面一点都不难看,甚至称得上优雅,尸体是新死,味道也没那么冲,围观的人好像也不应该太反感……   可申姜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死者割开的肚子,还没什么血流出来,脚就有点软。   “咦?”   “怎么了?”仇疑青不像没出息的百户,猜测叶白汀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解剖刀停在食管的位置:“这里有灼烧痕迹。倘若一个人有胃病,比如经常胃酸上返,食道里就会留下类似的痕迹,但死者这个痕迹很新,并非年深日久造成,应该……不超过半个月?”   仇疑青问申姜:“死者长随可曾说过他近来胃口不适?”   申姜:“好像没?罗安只道主人因这花柳病,情绪非常不好,主意变的很快,一会儿要干这个,一会儿又不干了,吃的也是,前头刚点了什么东西,后头没准又不要了……”   叶白汀:“这就是胃口变化。”   可能死者的反应不强烈,或者不想说,在外人眼里才变得有些奇怪。   仇疑青:“并非因为花柳?”   叶白汀:“人生病后情绪会低落,胃口可能也会变得不好,可偶尔不想吃东西,并不会引起食道烧灼,这个症侯出现,必有其它原因。”   他低头仔细看了看死者指甲,认真检查喉骨附近……莫非是某种毒素?   仔细检查完,他的刀尖往下:“我准备取胃了。”   仇疑青颌首:“嗯。”   申姜不明白为什么会特别提醒,切就切呗,今天不就是为了切切切吗,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这种提前预警还是有用的。   叶白汀用带钩的镊子提起脐侧腹膜一侧,左手食指中指伸进去,用了点力气提起来,两指撑开,右手换回解剖刀,从这层腹膜中间剪开,分离边缘肌肉层,死者腹腔就充分暴露了出来。   脾,胃,肝,肠子……   申姜捂住嘴,胃口有些不适,想,想吐。   等叶白汀刀剪齐下,把死者的胃摘出来,他就更受不了了……这是人的胃,人的,摘下来的整整齐齐,边缘平滑,比杀猪的手艺还好,是不是有点吓人?娇少爷的手上还红红白白,又黏又湿……到底都沾了什么东西啊!   叶白汀取下胃,放在一边平台上:“我要切了。”   下一刻,解剖刀轻巧一划,胃袋打开,里头的东西就滑出来了……   “呕——”   申姜猛的往外冲。   胃里的东西能好闻到哪里去?活人吐出来的东西都受不了呢,何况死人!   “不用管他。”仇疑青倒是面色平静,颇有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气派。   听听听听,这是人话么!申姜扶着墙,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虚弱的一天……再左右一看,只他一个人跑出来吐了,狗子都没他这么怂,蹲在里头一动不动,黑漉漉的眼睛仍然盯着娇少爷,好像娇少爷是它划出来的地盘,不管他干什么不干什么,只要能看到就行,你说味道?虽然我是狗子闻的更清楚,但,怎么了?不就是点异味,大惊小怪。   那个叫商陆的老头也是,连上下尊卑都忘了,快挤到指挥使前头了!还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生怕看到不够清楚,味不够大么!   可也不能一直在外头不回去,他揽来的案子,就得跟到底么。   感谢诏狱内外的排风系统,特别顶的那个点过去,适应了,好像也还好?   申姜用茶水漱了个口,回到停尸房,叶白汀已经开始给结论——   “……如是,死者死亡时间必在丑时。” 第36章 喜欢吗?   丑时?怎么就突然丑时了?   申姜怀疑自己错过了什么,不敢大意,聚精会神侧耳倾听。   叶白汀:“申百户先前同我聊过案情,死者长随交待,昨日一整天,死者都在妙音坊,午前人开门就去了,入夜很晚才走,午饭晚饭都是在那里用的,午饭没什么异常,申时末,晚饭上桌,死者不知怎的有不快,这一席一筷子没动,一个时辰后,长随看着主子脸色,又叫了新一席,菜色十分丰富,比如文思豆腐,西湖醋鱼,三脆羹……烧鹅。”   他用镊子在死者胃里夹出一小块略硬的东西,拿清水一冲,别人也能认清楚了,这是一块尚未消化完的小骨头!   申姜心道好家伙,妙音坊烧鹅一绝,是招牌菜,先腌后烤,小火慢来,在炉里几乎要放三四个时辰,出来焦香扑鼻,皮酥化渣,连骨头都是脆的,有时候吃下去都没发现自己咬了块骨头。   叶白汀将小骨头放到一边,继续:“戌时中,死者从妙音坊出来,去医馆寻大夫常山,为了身上的病,完事大约在亥时,上了马车没多久,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回家,让马车行往自己名下的铺子。这段路程并不久,死者下了车,长随发现车内小桌上备的糕点少了两块——”   “花生酥。”   他的镊子上,多了块花生碎,仍然是从死者胃里捡出,个头不大,边缘也不算清晰,但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花生。   “东家来了,铺子上下不敢马虎,纵是夜深,也殷勤的打理房间,上了茶——”   这一次叶白汀夹出来的茶叶,就几乎是完整的,没有太多消化侵蚀了。   “除却体质特殊病情特殊,我们大部分人对食物的消化过程是一样的,半个时辰内,胃里的食物会变软,外形完整,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食物开始移向十二指肠,三个时辰以内,胃里都会有食物残渣,尤其不易消化的质硬之物,三个时辰后,胃排空。”   叶白汀总结:“死者在妙音坊用的晚饭,到现在除了一块小骨头,什么都看不到,马上车用的花生糕残渣并不完整,只花生碎明显易见,铺子里不小心随茶水喝进去的茶叶形状完整,对比死者的时间线,他应该是用了茶水之后,半个时辰左右遇害。”   申姜这时可精明了:“罗安说死者晚饭在戌时,从医馆出来往回走,已是亥时,到了铺子,也并没有立刻休息,深夜过来,总得和掌柜管事说道说道,别人也要临时准备么,等一切妥当,郡马在卧房更了衣,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说要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那茶就备在房间里,郡马定是在这个时候饮的,所以他一定死在丑时!”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神探附身,再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所有人都得深深拜服,目光赞赏!   他抱着胳膊,扬着下巴,非常自信的看着面前两个人,却等了很久,也没等来一句你好厉害……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我们要找一个,在这个时间可以随意出门的人。”   叶白汀看着他:“花柳,还有食管灼烧,看时间应该是同一个时期发作的,食管灼烧并不来自机体病因,那就很可能是外来的。”   仇疑青目光沉邃:“你的意思是……毒?”   叶白汀颌首:“非常有可能。但这个毒毒性轻微,对人体影响并不大,死者自己可能也没有察觉,下手人的目的,就很微妙了。”   仇疑青:“死者半个月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很重要。”   叶白汀点头:“凶手的局,可能布的比我们想象的更久。”   申姜:……   不是,你们就没看到我刚刚帅气的样子么?精确的死亡时间一点都不重要么,为什么你们可以随便就聊别的了!   不行,堂堂百户不能掉队,得让领导知道他的重要性,申姜立刻提出犀利质疑:“你说凶手之前下了毒?那既然有机会下毒,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还要费这一道事?”   仇疑青目光怜悯的看向他:“你知道,投毒杀人其实很危险么?”   叶白汀就更直接了:“凶手要杀人,也要隐藏自己,利益最大化,才是聪明人的追求,你刚才——”   是把脑子也一起吐出去了?   当着领导的面,有话他没说,但申姜‘听’的很清楚。   他错了,真的,他现在才想到,越是毒性剧烈的毒药,来源控制的越紧,官府越方便查,越是毒性剧烈,死者表现越夸张,别说当时的惨叫抽搐了,尸体的样子根本骗不过人,且本案凶手仪式感这么强,心内恨意定然滔天,如果简单粗暴的把人毒杀了,怎会满足?   “也……也是,可能凶手当时动手并不方便,可能会暴露……”申姜赶紧给自己把话往圆了说。   叶白汀和仇疑青已经不再看他,继续面对面讨论——   “如果凶手在布网,下毒是关键的一环,那他她布了个什么样的网,目的是什么?”   “如果毒非凶手所下,那他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机会,并且善加利用,方才有此案发生?”   “不管是哪一种——凶手一定是死者身边的人。”   “且消息灵通,盯人盯得很紧。”   申姜:……   行叭,猜不到还是别乱发言了,可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咦?”   叶白汀和仇疑青齐齐看过来:“嗯?”   申姜:“我突然想起个事,就半个月前,庄夫人不是办了场秋宴?客人非常多,郡主夫妻都去了的!”   叶白汀:“庄夫人?”   仇疑青:“户部右侍郎徐良行之妻庄氏,以左右逢源,长袖善舞著称,京内女子对其颇为推崇,人前称庄夫人。”   叶白汀便明白了,社交达人啊。   申姜:“指挥使说的对,庄夫人最善交际,家里中馈打理的好,人也热情好客,爱办小宴,喜欢揽各种事,生平最推崇四个字——夫人交际。徐大人不像郡马一样,烂泥扶不上墙,要啥啥没有,吃啥啥没够,是正经进士出身,就是不怎么会说话,总是得罪人,全靠娶了这位夫人,各种上下经营,仕途才得以顺畅……”   叶白汀:“这场花宴,有死者熟识的人?”   “那可太多了,圈子里的人就那么,混久了,谁不认识,出去谁不说声熟人?”申姜想起那日徐府前车水马龙的热闹,“云安郡主也去了的,好像席间还出了点事?”   叶白汀:“什么事?”   申姜摇了摇头:“不知道,夫人圈里总有是非,好像庄夫人和云安郡主早先就有龃龉,那段时间北镇府司忙成那样,都没关注,我也就是和人聊天时听了一耳朵,具体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排查吧。”仇疑青道,“先摸查死者当日的时间线,云安郡主那边是否有异,再是席间大大小小的所谓‘意外’,有人投毒,必会留下痕迹。”   申姜立正行礼:“是!”   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有点难以启齿,搓了搓手,眼角瞟向叶白汀:“那什么,这回这个和死者有染的,会不会也可能是男人?”   “不,沈容华喜欢女人。”叶白汀没答,仇疑青先说话了,且话音极其笃定。   申姜就不懂了,为什么啊!   叶白汀见申百户实在可怜,善意提点:“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申姜一脸懵逼,啥?他说过什么了?竟然无意之间说破了真理么?为什么他自己不记得了!   仇疑青话音冷漠至极:“宗室嫁娶,会事先了解对方品性。”   这个申姜懂,别说宗室,就是寻常人家嫁娶,也得先私下打听打听对方脾气秉性呢,可你会打听,别人不会瞒么?没准早准备好了,就不表现出来呢?   叶白汀一看他就没明白,一脸‘怎么没笨死你’的嫌弃:“宗、室。”   皇家的人,和寻常百姓怎么可能一样?没什么必要,别人不查也就算了,别人真要查你,别说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了,你爹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能查出来,每个人的生长轨迹都是有逻辑的,如果喜欢男人,那在少年时期定有不同表现,专门干这种事的人眼光老犀利了,怎会看不出来?   你也说过,云安郡主得太皇太后青眼,她都这么受贵人重视了,婚嫁大事,下面人能不当心?   申姜:……   总算想透了,对啊,宗室和普通人能一样么!听闻云安郡主选婿时,太皇太后放出话来,说家世才学都不要紧,只要郡主中意,郡主当时年纪小么,就想找个喜欢的,脸长得好看的……   现在听娇少爷分析多了,他也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这沈华容能做郡马。云安郡主成亲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先帝尚未驾崩,宫中局势和现在不一样,每个上位者的喜欢偏好,都是别人做手脚的重灾区,云安郡主或许只想嫁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郎君,她的父母可能更期待有个前程似锦的亲家联姻,宫里头没准会想推过去个自己人,好拿捏的,钉子也好,武器也好,总得有用,最差最差,不能成为助力,也不能成为自己的弱点……   看得清的人未必不知道沈华宫有几斤几两,什么能耐,可几方角逐下来,没办法,人选只能是他,只他合适。   脑子里转完,申百户不胜唏嘘,心说聪明人心眼太多,他是玩不转,还是这诏狱好,没人敢嫌弃他,抬眼再一看,娇少爷已经收集整理完所有证据,连验尸格目都理完了,现在正准备把刚刚剖出来的胃放回去。   他先穿好针线,用镊子把胃袋缝好,再双手捧着,放回死者体内,刚刚怎么剪剖出来的,现在就怎么缝好,连接的血管,包裹的肌肉层,一根一根,一层一层,竟这么利落的缝好了!   最后除了死者肚子上这条线,好像一切跟之前没什么区别,穿上衣服哪哪看不出来了!   申姜下巴微张,好久都合不起来,这这,这也太厉害了吧!简直鬼斧神工,娇少爷诚不欺他,他今日还真大大开了眼界!这是人能做到的事么?娇少爷怎么就记得那么精准,完成的这么闲适,好像不是在剖尸,而是展现一种特殊艺术!   再看旁边,老仵作商陆眼睛更亮,好像里头燃着火,狂热又激动的看着娇少爷,要不是现在旁边没人,他没准都直接跪下来磕头,大喊迎接神仙了!   做惯了的工作,叶白汀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所有缝合完成,验尸结束,他摘下手套,将白色覆尸布拉过死者头顶,拿着手套,来水盆边清洗。   头顶往南有一盏壁灯,仇疑青身影正在灯前,斜斜罩过来,高大颀长,将他罩了个严严实实。   似乎是赶巧了,正在旁边,仇疑青便也微微倾身,很顺便问了一句:“可喜欢?”   距离有点近,叶白汀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不重,就像是路过偶遇,在某个特殊的地方穿梭了一趟,有气味扑面而来,挂在衣服上,随他走了一路,来到了面前。   人生中总有一味道,不管多淡你都能辨认的出来,那是怀念,是记忆,是孤独温暖的那年,比如生在蜀地的叶白汀,对他而言永远能第一时间辨认的味道,就是川菜的麻辣鲜香。   京城里……竟有味道这么正宗的川菜馆子?   走了下神,回答就慢了一拍,叶白汀知道仇疑青说的是手套,唇边噙起微笑:“多谢指挥使,解了燃眉之急。”   仇疑青:“喜欢就好。”   二人一个低眉,一个侧首,一个身影高大,将另一个完全罩住,看似平平淡淡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却萦绕着某种不可说的氛围,显的别人那么多余。   申姜还不确定自己是走还是留,那边特殊气氛已经结束,好像一切都是错觉,仇疑青走了过来,面色冷肃,气场冰封,哪里有方才半点温柔?   “明日该做什么,都知道了?”   申姜:“是,属下明白!”   那边商陆已经瞅着时机,凑到了叶白汀身边,抢过他手上的活儿:“您歇着,我来!”明知道现在有上司在,不太方便多说,还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尽量压低了声音,“您这手艺,简直鬼斧神工,咱们大昭头一份!到底是怎么剖的,最后那针又是怎么缝的,我都没看清……”   叶白汀:“想学?”   商陆眼睛更亮,倒是挺直爽:“想!”   叶白汀唇角微勾:“下次再让你见识点新东西。”   商陆:“那……”   叶白汀:“闭嘴,不许问。”   申姜这边,差不多把明天全部工作顺了一遍,都没见上司表情有半点松缓,心都悬起来了:“指挥使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仇疑青:“竹枝楼的菜不错,明日可犒劳属下。”   “啊?”申姜一愣,话题怎么突然就跳到这了,他挠着后脑勺,可谦虚了,“属下们职责所在,不敢贪功,多谢指挥使体恤!”   说完就见指挥使眼底有杀气。他明明态度已经够好了啊,会说话的人不都这么说?为什么感觉上司一点都不安慰,反而想杀了他?   仇疑青:“补你这脑子,猪都会委屈。”   申姜:……   仇疑青:“那里的菜偏辣,少喂点,伤身,能勾起食欲即可。”   艹。   申姜明白,又自作多情了,指挥室要犒赏的哪里是他,分明是娇少爷!只有娇少爷!还记着人家瘦,怕吃的太辣伤肠胃,‘勾起食欲即可’呢!   等等,不对,为什么你会知道娇少爷喜欢吃辣?他真的……喜欢吃辣?但是吧,他不敢问,指挥使又不是娇少爷,可容不得他放肆。   更刻不容缓的事就在眼前,尸也验完了,分析也分析了,指挥使怎么还不走,还不走,他怎么送娇少爷回牢房?   到底升了官,申姜还是有急智的,看现场还在收拾,就清咳两声,看向叶白汀,眼色示意:“这边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们能自己能清理干净?那我和指挥使先走了?”   叶白汀多灵的人,立刻道:“二位请便,属下恭送指挥使。”   不管心里怎么想,仇疑青也只能走了,大步越过叶白汀时,只留了四个字:“早休息。”   擦肩而过,他声音微沉,气息凝实,落在耳畔,不知怎的,耳根有痒,叶白汀感觉他好像想做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做……气场也是真的足,黑狗玄风见他路过,还后退了几步,趴了前爪低了头,似在代表是臣服。   不过跟着叶白汀的时候,狗子可不一样了,又冷淡,又威风。   还是那条长长的路,狭窄,幽长,壁上烛盏只能照亮脚尖方寸,寂静无声,没有旁人,叶白汀在前面慢慢的走,狗子在后头慢悠悠坠着,不跑不叫,不远,也不近。   叶白汀一直在想案子,走的很慢,而且越来越慢,到最后像走不动了似的,不知不觉停在原处……   突然后腰被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软软的,力道一点也不重,撞了还没走,像在小心翼翼的支撑他。   他垂眸一看,就对上了黑狗湿漉漉的眼睛。   狗子见他看过来,人也没倒,立刻噔噔噔退后几步,停住,冲他‘汪’了一声,声音不大,有一点点凶,像是在提醒他好好走路。   叶白汀就眯了眼。   你也不是那么高冷嘛……关心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心机法医计上心来,继续往前走,开始走的挺好,不疾不徐,速度合适,后来慢慢的就慢了,越来越慢,突然间,左脚绊到了右脚,往旁边一歪——   非常危险,眼看就要摔倒了!   狗子急的不行,立刻蹿上去,把身体隔在叶白汀和墙壁之间,似是想要替他挡住,别摔疼了。   哪知等来的不是人类的身体,而是人类的手。   叶白汀早就准备好了,怎么可能真摔倒?顺势往下一蹲,直接把狗子抱在怀里,卡住——   小样,我还撸不到你了?   黑狗一脸震惊,直面感受到了人类的无耻,竟然还有种招式?可怜它被制住,四爪捣腾了一会儿,不想咬人,又怕伤到人,动作始终收着不敢大,就……跑不了了呗,只能呜呜汪汪的挣扎。   “嘘——乖了,没事的啊,没事……”   叶白汀迅速对狗子上下其手。他是法医,学过解剖,对人体穴道有研究,再加上辈子云吸猫吸狗的各种姿势,拿下毛绒绒不在话下,他太知道怎么撸它们舒服了!   从上到下,眼疾手快一通揉,狗子已经从呜呜挣扎,变成了向他亮出肚皮,随他摸。   “喜欢?”叶白汀唇角翘的高高,“那以后就别别扭了,嗯?喜欢我就说,那么高冷做什么……”   撸了一通狗子,叶白汀舒爽多了,倒是狗子有点害羞,把它送到牢门口就跑了,一步都没留。   叶白汀笑了笑,刚想推门进去,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牢门上……多了点东西。   听到他回来,申姜事先安排的人过来锁门,叶白汀假装扶了扶门框,把东西取了下来,待人走后,才打开。   这是一张纸条,白软的宣纸,清浅的墨香,字写得很漂亮,是瘦金体,华丽的很,上面是一句邀约:君风姿斐然,吾心甚慕之,愿为友。   诏狱牢房里出现这个,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然而在叶白汀眼里,这才不是什么倾慕有思,社交交友,这是赤裸裸的展示和威胁。   在这里,什么人才能来去自由,在你门上放东西?锦衣卫可以,除了锦衣卫呢?   必然是更有心机手段,阴暗里也有办法凝聚力量的人了。   诏狱物资难得,别说食水,你能弄到都算本事,再看看写字条的这位,上好宣纸,不炸锋的新笔,几乎没半点臭的墨香,哪样是凡品?   这个字条,就是故意向他展示实力,绝对不可能是锦衣卫,锦衣卫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叶白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容,这诏狱里,竟然有囚犯比他混的还好?传这张字条,又是什么目的?   这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老仵作商陆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有官道,匪有匪道……这诏狱,静水流深,绝对不太平。   这里环境特殊,思维不能等同于外界,别人这么辛苦,又是亮山门又是搭讪,看上了他什么?站在他背后的申姜?还是他这手验尸破案本事?   不管是什么,心慕不心慕的都在其次,这个人,恐怕是有事需要他做。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小纸条后——   申姜(吃鲸):夭寿啦!竟然有人想不开,喜欢娇少爷这种狠人!   仇疑青(按绣春刀的手,微微发抖):找死。   申姜(瞎几把点头):没错,喜欢娇少爷的人不是想死是什么?   仇疑青(拔刀):你也死叭。 第37章 我不喜欢老东西   叶白汀揉碎了纸条,问左右邻居:“我走之后,有没有什么人经过这里?”   “有啊,”相子安笑眯眯摇扇子,“点杀官,隔三差五不就来一回?”   所谓‘点杀’,是诏狱囚犯起的外号,指的是这里的一个传统,每隔三五天,就会有锦衣卫进来来点一回名,从头到尾,每个人囚犯的名字都要叫一遍,日子不固定,有时每两天来,有时五天了都不来,时间也不固定,早上,中午,晚上,看这人心情,来了不干别的,甚至不离牢门近了仔细看,就站在外面,一手花名册一手毛笔,叫了名字,有人应了,就画个勾,没人应,就画个叉,主要是为了排查是否有囚犯死在了牢里不知道,需得及时清理。   也是因为这个,叶白汀才需要相子安的‘口技’本事,在需要时替他说句话。   现在申姜对他的态度改变,倒不是不能通融,可自己已经能处理好的事,没必要再提,所以他才没说。   “他走到我这里,可有什么异常?”   “自然没有,”相子安悠然的摇扇子,“我在外头的名号可是‘全能师爷’,这点小事,怎会出纰漏?”   左边秦艽声音嘲讽:“这倒没错,小白脸别的本事没有,也只会口花花诓人了。”   相子安扇子一收:“只长手脚不长脑子的人闭嘴。”   秦艽不甘示弱:“你个没用的小白脸才要闭嘴,动不动就邀功,就你长了嘴叭叭叭会说?吵死了!”   叶白汀:……   “除了‘点杀官’,还有旁人来过么?”   “没。”   “这破地方,也没人稀罕来。”   叶白汀就知道了,动手脚的很可能就是这个人。可这些‘点杀官’,值班从规律到人选都十分玄学,下回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时半会应该是找不出来了,但只要他来,相子安和秦艽一定能认出。   想了想他就放下了,反正他是不会给任何回复的。   一觉醒来,黑狗玄风又蹲在门口。   这狗子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为什么总来寻他,不过这回一点都不高冷了,完全不扭捏,摇着尾巴就过来了:“呜汪!”   叶白汀手伸到牢门外,它就乖乖抬起下巴,让他摸,还热情的舔了舔他的手,叶白汀摸完,手一抬,它立刻改变姿势,趴下来让他撸别处。   相子安手里的葱油饼都掉下来了:“它它它——这狗子让摸了让摸了!我也要!”   秦艽也酸,不过不耽误他嘲讽人:“你闭上眼睛来的快点。”   相子安呸了一声:“你才去做梦!”他扒着牢门,跃跃欲试的看着叶白汀,“你喂它点东西,快,给点吃的,它在这蹲了好久,一定饿了!”   叶白汀一听蹲了好久,也有点心疼,撕了一小片饼,递到狗子面前——   狗子没吃,尖尖的耳朵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   相子安一脸迷惑:“为什么还不吃?明明都那么喜欢了,还不亲近,这狗子不对劲!”   “你知道个蛋。”   秦艽发声:“不吃你的东西,是因为嫌脏,不干净,不吃少爷的,是因为心疼。”   两个人从做邻居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杠,相子安因为师爷身份,多有涉猎,耍嘴皮子从来没输过,向来把秦艽摁在地上摩擦,骂的人不会还口,这还是头一回被嘲成功,栽在了狗子身上。   “这里的犯人,能有什么好东西?就算食物还行,数量也不多,谁能保证下回还有?”   眼见相子安没了声,秦艽更得瑟了:“且瞧着吧,这狗子聪明,今天知道不抢少爷的食,没准哪天就给会少爷送食了。”   叶白汀笑了:“那倒不用——”   几个人正进行着和谐美好的晨间闲聊,突然外头动静大起,所有人肃正行礼,是指挥使仇疑青来了!   这本没问题,人家是指挥使,每天无数的工作要忙,进诏狱很正常,寻常叶白汀也不怕,牢里光线阴暗,他只要往墙边一缩,仇疑青能看清才是见了鬼了,可今天不一样,狗子在这里啊!   它要是像前两天一样,只蹲在一边盯人不出声也行,小动物么,总有些倔强的小脾气,可经过昨天叶白汀那一通撸,它把他当朋友了啊!一点都不高冷,蹲的也不远,这守护姿态,求撸求亲近的热情,谁看不出来?那仇疑青还不得合理怀疑里头有事,提囚犯问一问?   他叶白汀,穿上小裙子假扮锦衣卫小兵,脱下小裙子就成了囚犯,哪里经的起细问?别说问了,仇疑青仔细看他一眼,他就得露馅!   “嘘——玄风,你站远点,往那边走,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能汪,不能被看到这样,知道么!”   狗子哪知道他在说什么,歪了头,吐了吐小粉舌头:“汪?”   眼底热情十足,嘴脸开的弧度特别像在笑,仿佛下一刻就能扑过来,要贴贴舔舔亲亲!   “参见指挥使!”   “参见指挥使!”   仇疑青的脚步越来越近,叶白汀心跳越来越快,狗子不走,他快速思考不管能不能行。狗子叫玄风,是狗将军,整个北镇府司哪里都去得,比如昨天就蹲在仵作房,看他验尸,仇疑青当时也在场,没有任何怀疑,什么都没说。   可当时他叶白汀是‘锦衣卫’,是同僚,今天不一样,狗将军和一个囚犯这么亲近,一定有问题,囚犯一定要搞什么事!   真不行……   叶白汀只是会撸狗,没驯过狗,不知道怎么命令玄风才能离开,没办法,只能抿了唇,并起两指,轻轻在狗子身上点了一下——   狗子浑身一颤,刷一下就跑了,瞬间距离六尺开外,看过来的眼神委屈的不行。   叶白汀:……   对不起,但只会麻一下,一下下就好,你不要怕我啊!   好不容易撸到手,他不可以这么被抛弃!   仇疑青由远及近,走过来了,一步一步,靠近,经过,远离,衣摆云纹如水波般荡过,滑过皂靴,又涟漪般散开。   他的身影仍然颀长高大,龙章凤姿,背影昂藏,他的气势仍然沉如山岳,矜贵优雅,眉藏剑锋,眸蕴寒星,酷冷又神俊。   昨天还在一起讨论默契的人,今天一个在牢门外,一个在牢门里,一个威武干净,一个衣染尘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换了别人可能会有些失落,叶白汀不一样,他就觉得很刺激。从莫名其妙穿到这里开始,一切都很刺激,他玩的,好像就是个刺激。   仇疑青的身影消失在更暗之处,叶白汀放了心,冲狗子招了招手——   狗子没过来。   叶白汀:……   他就知道!   某些人就是很喜欢讨厌!   难道下一回还是得利用人家心软,再假装摔倒?   “汪!汪汪!”   黑狗突然大叫,不是冲着叶白汀,而是更深更暗的牢房深处,齿间咆哮,似在不满,或是威胁。   叶白汀眉梢一挑,突然有些怀疑,仇疑青知不知道诏狱有问题?他只看一眼那纸条,就觉得诏狱不寻常,是否在别的地方,仇疑青也发现了不对?可发现了,为什么没管?   不知过去了多久,狗子离开了,仇疑青从里面出来,也离开了。   晚一点,申姜过来送菜,拎来了竹枝楼的辣子鸡。   叶白汀大为惊喜,没给任何人分,两筷子就吃完了,之后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嫌弃分量太少,看向申姜的眼神相当直白,就是在骂人——   怎么做了百户变得这么小气,两口菜,至于么?   申姜:……   突然发现发现指挥使算无遗策,娇少爷还真喜欢吃辣!一小碟辣子鸡吃完了,还做了舔唇角这样不优雅的动作,像是意犹未尽,还想要更多的……   不是,为什么啊,这种事为什么他不知道?这两个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了什么交流啊!明明没提过半句口味偏好的话题,叶白汀也没当着指挥使的面要这要那谈条件,为什么指挥使全知道?   手套的事也就算,菜的口味也知道?为什么别人不行,他这百户脖子上真的长了颗脑袋么!   他抹了把脸:“你可别冤枉我,虽然被打了板子,罚了俸禄,可我升了官,我媳妇高兴着呢,这几天零花钱都多给了不少,是指挥使交待了,不让多给。”   叶白汀怔了一下:“仇疑青?”   这菜式也是仇疑青安排的?   他每每想到这个人,都感觉他身上有很强烈的矛盾感,越矛盾越神秘,让人很有探究欲……他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申姜:“别问我,我不知道,昨晚指挥使突然说要犒劳属下,差点明确的指着我的鼻子,让我给你买这个菜,应该是知道你喜欢吃辣,但你太瘦,肠胃弱了,不能多吃。”   叶白汀眼睫垂下,快速颤动了两下。   申姜看了看左右,凑过来,悄声问:“我说,指挥使怎么知道你爱吃这个?”   叶白汀已经想到了答案,大约是昨晚讨论手套喜好话题时,对方靠的太近,他闻到了味道,走神的太明显,仇疑青猜到了。   “猜的。”   “猜的?那我怎么猜不着?”申姜不服气,“我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总比指挥使多,为什么我猜不到?”   叶白汀拿眼白瞟他:“不是我说,你总挨骂不是没有原因的。”多半都是自己找的。   申姜:……   “我不管,反正我就不服气!”   他总感觉这两个人有什么猫腻,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私会,有些信息绝对不可能是‘聪明人的默契’,聪明人了不起么?聪明人就什么都知道么?可偏偏抓不住任何证据……   但有做过,必有痕迹,惯犯总会露出马脚,老子就不信抓不到你俩的事!   申姜暂时放弃这个,说起案情:“我去徐家问过话了,庄夫人对这件事表示震惊,什么都不知道……”   “等等,”叶白汀阻止了他,“她对哪件事表示震惊,郡马之死,还是中毒?”   申姜:“中毒,郡马出事的消息全京城都知道了,可能她最初听到时也震惊,但我找上门问话时,她似乎没那么意外,说起中毒表情变化就很大了。态度倒是很配合的,我问什么都说,她那丈夫徐良行也和传闻中一样,不爱说话,木讷,我要不点,他能闭着嘴在那坐一辈子,夫妻俩全程没什么交流,看都没看对方一眼,该谁说话是谁就说话,不该谁说话时没人搭茬,感觉有点别扭……再多的暂时没有了,我一会儿还得继续去走访,要是忙起来,这两天可能过不来了。”   叶白汀:“好。”   二人聊了一会案情,申姜就走了,他是真的忙,没太多时间,叶白汀想了想,昨晚收到纸条的事,还是没告诉申姜,他总感觉这里有蹊跷……   总得知道是个什么事,才好做打算。   照目前来看,别人写了小纸条说要交友,肯定不会害他,他的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不如就等等后续。   后续来的很快。   午后,傍晚前,诏狱最安静的时候,突然来人解开了他的牢门,说是要提审。   叶白汀心道,来了。别说认识申姜之后,就算之前,也没有任何人要提审他,因他进来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父亲的案子,做为家属从犯被抓,父亲已经去世,案情明了,他这个犯官家属有什么好问的?   根本没有人关心他,死也好,活也罢,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前身之所以离开,也是自己没熬住,今天新鲜了,竟然有人要提审他?   “呜汪——汪汪!”   黑狗玄风在牢门前走来走去,对着开牢门的人叫,凶得很,叶白汀走过来,它又绕着他的腿走路,贴的很近。   叶白汀心尖一暖。   之前不是还跑的老远,不愿过来?现在见他有事,又粘粘乎乎的了?   真是一点都不诚实,哼。   叶白汀蹲下,揉了揉狗子的头,耐心的安抚它。   过来开牢门的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这,玄风什么时候和犯人这么亲了?   叶白汀抱着玄风的头,声音冷淡:“能带它过去么?”   “……可以。”   没有人敢拦狗将军,它在北镇抚司,是有特殊权限的,一只狗而已,又不会说话,能怎样?   叶白汀就带着狗,随着这人来到了刑房。   刑房空着,一个穿着官服的锦衣卫都没有,正中间八仙桌边,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未至四十,束着发,穿着囚衣,从上到下都很干净,窄脸薄唇,细眉长眼,坐姿很优雅,通身气派看起来还挺有魅力。   “咔”一声,叶白汀带着狗进到刑房,门就被锁上了,没人出得去,也没人进得来。   男人看着叶白汀,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刑房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不等叶白汀表态,他顾自往下:“有的是换班,有的是茶歇,有的被叫上司走啦。 ”   叶白汀没说话。   男人执壶倒茶,往叶白汀的方向推了推:“这茶不错,叶小友赏个脸?”   叶白汀还是没说话。   男人叹了口气,又道:“诏狱不止一个姜百户,北镇抚司也不止一个指挥使,底下还有千户若干……仇疑青才来几天?手段厉害是厉害,但如你这般聪明,应该不会觉得凭他一人,能控制北镇府司所有人吧?”   “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野狗,凭一颗野心,一嘴撕咬工夫,是能立功,也能归拢人心,可谁都会服他么?那些被挡了路的,有真本事却被埋没的……这北镇抚司,不知凡几。”   这话说的稍稍有些让人不舒服,叶白汀挑了眉。   男人却非常自信,再次把茶杯往前推了推:“叶小友,赏个脸?”说完又笑了,“你该不会怀疑这茶里有——”   叶白汀已经坐了过去,端起茶喝了:“不会有毒。你有求于我,怎会做这等蠢事?”   男人挑了眉,很感兴趣:“哦?我有求于你?”   叶白汀眉横目直,眼神淡淡:“你脸黄牙暗,发肤指甲皆无光泽,进来诏狱至少五年以上;你左腿微抖,刚刚推茶盏过来时,右手小指有折断的痕迹,可见你最初进来的日子也不是这么好过的,你受过刑;你齿间残留有梅菜渣叶,今日诏狱午间伙食,就是梅菜烩肉,当然,肉是找不见的,梅菜却一大把,可见你的食水待遇并不怎么好。就算你能给我递纸条,好像处处优越,你背后之人对你的照顾也有限,不能方方面面,随时随刻——还说你找我,不是有所求?”   男人啪啪啪鼓掌:“厉害,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叶白汀脸色冷淡:“我这人,最讨厌废话。”   男人拄了下巴,脸上笑意风流:“就不能是我心悦你?不瞒你说,我这人,好男风,且活儿不错。”他微微倾身,声音温柔哄诱,“小友在这诏狱寂不寂寞?你家人死绝,义兄无情,好好一个娇少爷,被迫自己立事,手都糙了……就不想继续被人疼着捧着,做回原来的娇少爷?”   “你若应了我,你那义兄,不出十日,我可替你杀了;你那牢房,我也可用些手段,换到我那里……世事无常,及时行乐,都是男人,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应了我,日后高床软枕,华服美食,呵护备至,你想要,都能有,如何?”   叶白汀低眉,指着狗子:“看到它了?”   男人没懂:“嗯?”   叶白汀一伸手,狗子就把头送了过来给他摸,他轻轻一按,狗子就顺从趴下,他再随手挠挠下巴,狗子就舔舔他,亲亲热热的汪了两声。   “你也知道,我是娇少爷,心气高,”他揉着狗子,慢条斯理,似笑非笑,“我呢,不喜欢老东西,就喜欢壮的,精力强的,我说什么,他听什么,我说往东,他不能往西,不准忤逆,不准挑衅—— ”   他挑剔的看着男人,视线从上往下,嗤笑一声:“阁下——就是现在去投胎做狗,怕都来不及了。”   “你——”   中年男人气的差点拍桌,又忍下了,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暗示十足:“年轻人就是脾气急,算啦,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大家同在诏狱,总有共同的目标么……”   叶白汀眉眼平直:“目标?”   男人指了指天:“小友就不想晒晒太阳?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年年花不同,只要出了这里,到处都是好日子啊。”   叶白汀就懂了,这是要越狱。   男人似乎也不指望第一次见面就聊成功,点到为止,话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   “小友现在不答应也没关系,回去好好想一想,到底谁是你的敌人,谁是你的朋友,想好了,不用做别的,往你那牢门柱上画三道印即可。”   男人起身的姿势很优雅,步子也迈的不疾不徐,应该是想展示更多风度,装逼到底,结果料错了距离,离叶白汀近了些。   狗子就不干了,瞬间扑上去,咬住他衣角往外扯,拽的他‘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男人:……   他倒是想骂人,可这房间里除了叶白汀就是狗子,连个轮值的锦衣卫都没有,狗子牙齿那么锋利,凶的下一刻就要咬上来了,他哪扛的住?半点不敢靠近,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艰难站起。   “唉,虎落平阳被犬欺……叶小友,人和狗不同,脑子也不一样,环境所限,你当能明白?”   叶白汀微笑:“您慢走,当心再摔了。”   这一场交谈让叶白汀很意外,原来所有的牢狱都一样,有些事总不能避免。   这天晚上他也没睡好,来来去去都是梦,还都不是什么好梦,早上醒来,也没什么好消息——   庄夫人死了。 第38章 又死一个   叶白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庄夫人?半个月前主办花宴,云安郡主夫妻都去了的那个庄夫人?”   “对,就是她!”   消息是申姜亲自带过来的,他抹了把脸,自己也很震惊:“我昨天才问过她话,今天就死了,和郡马一样的死法,也是在一个暗巷里,手脚被绑,跪着被放干了血,还有花柳,她身上也有这个病,凶手一定是同一个人,之前还没事,锦衣卫问过话就死了,绝对是她暴露了什么……”   叶白汀:“你说慢些,命案何时发生,现场情况如何,尸体现在在哪里,可抬回来了?”   申姜摇了摇头:“我昨天熬了个大夜,接信刚跑到现场,还没怎么查呢,指挥使到了,把我踹了回来,叫我歇一刻钟,顺便准备验尸,他稍后勘察完现场,就带尸体回来。”   叶白汀:……   “你歇完了?”   “哪里睡得着?”申姜随身带着个小壶,壶里装着浓茶,喝一大口,呸出一片茶叶渣,“你说这案子来的,不是折腾老子么?本以为有你,什么案子来都不在话下,随便捞点功,我这百户也算站稳了,郡马就郡马,也就听起来是那么一回事,上头人其实不怎么在乎,也就外边人看个热闹,办好了没准我还能扬一扬名,谁知道又来一个,郡马,官夫人,两个人还都他娘的染了花柳,整个京城都看着呢,要是破不了怎么办! ”   叶白汀:“安静。”   申姜瞪出眼底血丝:“老子安静不了!”   叶白汀:“案子会破。”   申姜:“你说破就破了?”   叶白汀拂了拂衣角,慢条斯理,云淡风轻:“我说能破,就能破。”   申姜闭了嘴。   “上个案子简单?我叶白汀在哪里,什么模样,你申总旗在哪里,什么模样?看尸要抢,案子表面看不出关联,那么难都能拨开云雾走过来——”叶白汀低眉,唇角勾出淡淡弧度,“你就是不相信我的嘴,也该相信我的脑子。”   没错,上个案子办的更难,机会都要抢,命案关联都不明显,想要别人相信都得用个计,现在不是好了很多?起码想查什么就能查什么,上下都会配合,案子关联性也很明显,比如一样的死法,一样的病……   申姜慢慢就安静了下来,娇少爷不是他以前会欣赏,想要结交的类型,太瘦,太弱,可认识久了,你就不会把他的瘦和弱联系到一起,他的气质是敛在身体里的,锋芒收在眼底,静水深流,聪慧绝伦,只要他想,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的能量和耀眼,绝非浮于表面,谁要看轻,可是大错特错了!   双手下意识握拳,深呼吸两口,申姜眼底仍然有血丝,整个人却沉下来了,不见半分浮躁。   叶白汀:“现在同我说说经过,把你和庄夫人见面问供的所有,一五一十,仔细道来。”   申姜缓缓开口:“那日你剖尸检验,不是说到毒的问题,半个月前庄夫人的宴请有些微妙么?我第二日就上门拜访,问了庄夫人,当时她丈夫徐良行也在场,丫鬟婆子们没打发完,问话过程并不算秘密。我问庄夫人知不知道郡马沈华容死了,她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会不知道?还问我案子难不难,凶手抓没抓到?案情细节不可能往外透露么,这是纪律,我就没说,继续问她和郡马平时可有来往,她就笑了,说我这话问的奇怪,她是内宅妇人,郡马一个外男,能有什么交往?最多也就是谁家办宴,人多热闹,顺便看到了,我再问多的细节,她就什么都不知道,说是不熟,别说这两天了,最近都没怎么见着。 ”   “问不出更多,我就提起她半个月前办花宴的事,她记的很清楚,云安郡主夫妻都是到了的,但她是主家,要招待客人,特别忙,这两位席间发生过什么事,有没有意外,她还真不知道,客人们多,谁不小心打翻个酒盏,掉个筷子什么的,都很正常,谁家办事都会发生,她不觉得是大事,听到就吩咐下人妥善处理了,并没有过分关注……”   申姜说着就来了气:“这女人说话客客气气,脸上带笑,问什么都答,没哪儿态度不对,可问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她说那么多,一句有用的没有,合着跟我兜圈子呢!我就想先摸查,等查到点东西就去和她当面对峙,看她再敢不说!谁知道她死的这么快,都不给老子二回机会!”   叶白汀眸光深邃:“若如她所言,和郡马只是认识,不熟,没有任何过深交往,亦无恩怨情仇,为什么要和你兜圈子?”   申姜一愣:“对啊!要真是什么都没有,她心虚什么?就算八卦也得聊点吧?庄夫人可是京城有名爱说爱笑爱揽事的人,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命案,她会不想多知道点东西?”   这才是问题所在,他怎么就忽略了!   叶白汀:“也可能是你现在回想,方觉不对劲,当时正常走访,只觉得对方有心帮忙,奈何接触并不深,才给不出更多线索。”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丈夫徐良行呢?”叶白汀看申姜,“问话时两个人都在现场,你还说这对夫妻之间气氛很微妙,和别人不同,像在闹别扭?你为何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看到了什么?”   申姜想了想,点头:“我也说不太清楚,徐良行这个人寡言木讷,总是板着脸,不怎么会来事,可官做的应该还可以,不然就算庄夫人再搞什么夫人交际,年末考绩这种事,也得上官同僚都认同,她帮不了太多,那天我问话,徐良行一直掉着脸,没怎么说话,问他也就答几个字,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   叶白汀:“不耐烦?”   “对,他经常会这样,”申姜眉皱眼凶,嘴一撇,发出‘啧’的声音,“就这个表情,我看见了好几回。”   叶白汀顿了一下,似乎很感兴趣:“这个表情啊……你且仔细想想,都在什么时候?”   申姜愣了一下,仔细往回想想,心说娇少爷就是不一样,这关注点,绝了!他懂了!   “就是每回提起郡马沈华容的时候!”申姜两眼放光,“我每回提起这个名字,徐良行就不爽,庄夫人但凡说沈华容半句好话,徐良行也这德性,明显是对这个人有意见!这俩人都有花柳,有没有可能通女干,还被徐良行知道了!”   说着又有点怀疑:“就是年纪好像不大合适,沈华容小了几岁,庄夫人胯大腰圆,小眼厚唇,断断称不上好看鲜嫩,论身材论长相样样比不过云安郡主,沈华容图什么?”   要不是两人身上有一样的病,他绝不会把这两个人想到一块去。   可要说这两个人没事,那病怎么解释?又为什么每回提起郡马,徐良行就不高兴?   申姜刚要和娇少爷细说分析,就听到外头叫他的名字——   “啧。”他也露出了和徐良行一样的表情,不耐烦。   叶白汀:“不想应付的人?”   申姜:“本想直接把你带到仵作房,等着指挥使回来验尸,这下不行了,这个冯百户和我不对盘,我得先去应付一下,一柱香吧,你等我!”   说完就跑了。   右边摇扇子的声音传来,相子安慢悠悠:“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庄氏啊。”   叶白汀:“你知道?”   相子安扇面遮脸,似笑非笑:“知道我在外头,是什么名号么?”   秦艽:“你可得了吧,又要吹你那个全能师爷?”   ‘刷’的一声,相子安扇子一收,挺腰肃坐,优雅端庄:“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虚名,在下还有一个长处,便是江湖百晓生——这朝堂之上,但凡你叫得出名字的人,没有我不知道的,这后宅之中,但凡数得出来的事,没有我不清楚来龙去脉的。”   秦艽无语半晌:“……怪不得师爷干不下去会转行算命先生,你们这行的传统吧。”   相子安眼档斜过去:“头发长见识短,聪明人的事,是你能懂的么?”   秦艽:“少他娘废话,都自己抛引子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   “年轻人,事事着急可是不太好,须知人生中有些事,是急不得的,越急,发挥越不好,”相子安轻描淡写的滑对对方下半身,进行隐晦攻击后,看向叶白汀,“今天还没有看到玄风呢,难得狗将军愿意临幸诏狱,在下深感荣幸,一日不来竟思念甚深——要不您开个口,唤它一唤?”   这是要谈条件?   叶白汀面色不变,右手滑到小腹:“今日没什么胃口,想是这几日过得太好,得清清肠胃了,晚饭就要一碗清粥吧。”   相子安还没说话呢,左边泥丸子搓成的‘暗器’就射了过来,直冲面门!   秦艽这个着急:“过的好什么好?为什么要清肠胃?还一杆子支到晚饭了,中午就干饿着么!”   “秦兄此话差矣,”叶白汀慢条斯理更正,“狱卒们可没偷懒,每日两餐可是照时送的,从不缺漏。”   秦艽一噎,问题是没饭吃么,是没好饭吃!狱卒端过来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油星不给,调料没有,有时干脆就是馊的,喂狗狗都不吃!   他又搓了颗泥丸,夹在指间,威胁相子安:“你挑的事,你快点解决了,耽误了老子的饭,老子弄死你!”   “别别,”要不是手上有柄扇子挡一挡,相子安只怕当场破了相,赶紧朝叶白汀道恼,“少爷这是何必?咱们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跟食物生气不是?”   叶白汀:“哦。”   相子安往这边蹭了蹭,笑得跟花儿一样:“在下就是瞧那狗子喜欢你的紧,这不是馋么?要说这庄氏,那可不是一般人,未出阁前就是有名的会说话的主,心眼也是真的多,没嫁人前就帮着父兄攒过几回事,得了不少赞誉,在女人圈更了不得了,好揽事,好做媒,好搞小团体,你对她客客气气的,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你要不吃她那一套,表现稍稍过激,那就得不了好了。云安郡主比她小几岁,年轻时心眼直,又受宫中贵人的宠,哪是会哄人的主?随便一个小口角,两人就结了梁子,郡主毕竟小几岁,心眼一时没长那么多,可不就吃了亏,庄氏比她大,嫁人也比她早,每一步都在前头,时常做前辈提携点评的样子,教郡主做事,比如说你得怎样怎样才能招男人喜欢,怎样怎样才能夫妻美满,怎样怎样才能生个儿子……一回两回便罢了,年生日久,谁吃得消?”   “至于她那大夫徐良行,哪里是寡言木讷,他就是没担当。不是不会做官,不是不会做事,只是不想承担责任,正好又娶了个庄氏这样爱揽事的婆娘,就更如鱼得水了,仕途是庄氏帮他打点通畅的,官路却是他自己走的,有了功劳,升官发财的是他,办错了事该倒霉了,那是庄氏头发长见识短,连累了他,风险太大的差事不想揽,随便在床头叹个气,自有庄氏问清楚,想办法周旋帮他推了……”   “和郡马沈华容一样,都是不负责任的人,不一样的是,郡马是个懒货,草包,徐良行假装木讷,其实可有脑子了,比如八年前那桩闻名京城的河道贪污案,徐良行和沈华容都有份,别的涉案人员不是杀头就是入狱,只这两个人没事,沈华容可是娶了郡主,有太皇太后这个靠山的,仍然被打了板子,禁足了小半年,庄氏所有嫁妆都赔进去了,徐良行可是全须全尾,一点事没有……”   等申姜回来,这天聊的都十万八千里了,那些人事跟案子办点关系没有。   “走不走?”他看着听得认真的娇少爷。   叶白汀站了起来:“走。”   反正相子安就住隔壁,想听随时都可以。   在小房间换了衣服,走到仵作房,没多久,仇疑青就带着尸体回来了。   叶白汀看一眼就怔住了,申姜说两个人一样的死法,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死者庄氏和沈华容一样,也是跪姿,额头贴着地面,双手反剪绑在身后,手腕脚踝绑着极细极韧的牛皮绳,绑得很紧,勒出了模糊血线,连绳头打结的方式都一样。   致命伤同样在颈侧,伤口很深,血肉模糊,背上衣服里裹了纸钱,圆的方的,形状不一,应该也是凶手扬的。   叶白汀粗粗一看,发现尸僵程度也差不多,只比上回好一点。   “死亡现场可有关联?”   “不一样,离的稍微有点远,跪的方向也不同。”仇疑青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的是尸体现场,看着比申姜画的更工整,更精致。   叶白汀靠过去,看得很认真。   仍然是紧挨街道的暗巷,墙高巷深,环境幽暗,死者所在位置已经被标了出来,旁边散落着纸钱,跪姿……方向很正,冲着正北,上次的沈华容,磕头的方向是东南,确实有点不一样。   叶白汀戴上手套,走到停尸台,刚看一眼,就顿住了:“死者衣服脱过了?”   “并无。”仇疑青道,“命案为大,仆从不敢不招,花柳一事,乃其贴身丫鬟所述,现场并未进行尸体搜检。”   申姜点头:“对,我去的时候,那丫鬟正在说话,我才听到的!”   仇疑青如墨眼线挑起:“尸体的衣服有问题?”   “你们来看——”   叶白汀指着死者衣襟的丝线:“死者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自己挣扎绝对出不来这样的痕迹,如若被地面石子刮破,也不可能是单一的,细微的一小条。”   仇疑青眯眼:“凶手动了死者的衣服。”   叶白汀:“可能是拿走什么东西。”   申姜不明白:“可这里能有什么东西?谁会在这种地方放东西?也放不下啊。”   仇疑青:“若是凶手不小心落的呢?”   叶白汀:“比如凶手走近,将要杀人时,或者干脆就是杀完人,站起来发现东西掉了,很重要,总要拿回来吧?”   “那印子就很重要了!”申姜看向仇疑青,“大人有发现么?”   仇疑青摇了摇头:“现场血泊很厚,浸透了地面,看不出东西形状。”   申姜就更服气了,要不是娇少爷看出这个疑点,他们甚至连凶手掉过东西都不知道!染了血的物件哪那么容易洗干净,这可是本案第一个关键性证据!   叶白汀继续进行尸检:“尸斑聚积成片,颜色加深,尸僵波及全身——死亡三个时辰左右,手腕脚踝勒痕很深,血淤明显,大部分是生前所致,死后少许,和上一个死者沈华容一样,庄氏在死前同样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折磨,疼痛难忍。”   “……死亡过程也类似,应该是先至暗巷,被打晕后绑好,嘴里塞布,醒来照凶手要求跪下,最终被死者按住头部,匕首割颈而死。但是这一次,有些许不同,庄氏颈侧击打痕迹只有一点点在致命伤口外缘,几乎看不到,刀口仍然很深,却未及颈骨,不似上次几乎要把沈华容的头切下来,匕首从颈后侧往前送,颈后落点不再那么高,颈前收势也没有那么低,这样的变化只有一个原因——省力。”   “凶手变得熟练了。”   叶白汀想起一件事,看向仇疑青:“这次的凶手有没有站远欣赏?”   仇疑青颌首:“有。”他拿出现场图,修长指节落在一个点,“不太清晰,但这里,有明显停留过的脚印。”   所以庄氏被要求跪在地上叩头时,凶手仍然站在略远的地方,看了很久,或者说,等了很久。照庄氏手腕脚踝留下的绑痕看,这个过程最少得有一柱香。   仍然是没有更多折磨,只是远观,等待这段时间过去……为什么?凶手站在那里时,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信凶手只是默默看着,猜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申姜就更不明白了:“这庄氏和沈华容到底有什么关系?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难道就因为他们通了奸?凶手憎恨奸夫淫妇?”他对比两张现场图,脑袋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浆糊,“而且这两人跪的方向都不一样啊,沈华容那边,非要找,瞧着是妙音坊,庄氏这个,正北对着街道算什么事?”   仇疑青:“证据不足,尚未查出二人在生活中有交集,通女干二字有待商榷。”   锦衣卫要查一个人时,那是方方面面哪里都查的,这样都查不到,似乎有点……   叶白汀已经解开庄氏衣服,看到更多:“不对,庄氏和沈华容,应该没有通女干。”   申姜愣住:“啊?”   不是说好的一样的死状,同一个凶手?这俩人有事是板上钉钉了啊,怎么会没有! 第39章 缠腰龙   “你们来看——”   叶白汀让出位置,让仇疑青和申姜看的更清楚。   申姜看到头皮就是一麻:“这这,这莫非是缠腰龙!”   死者右侧腰腹,及至后背脊椎,有相当明显的长条性带状粉红色痕迹,色深且密集,冷不丁一看吓一跳,就是民间所说的缠腰龙,蛇盘疮,现代医学称为带状疱疹。   “此病多发春秋,”因侵犯神经,年纪越大越疼痛难忍,叶白汀仔细检查着这片痕迹,“治疗过程也很痛苦,死者身上只留痕迹,未见水泡痂皮,显然病灶已康复,只是痕迹难去,需要时日……半个月前她主办花宴,该是那个时候好的差不多了,再往前看,她必定有一段时间闭门不出。”   申姜没明白:“道理我都懂,也见过别人得缠腰龙,可你都说病好了,不耽误她和别人私通啊……”   怎么就应该没有了?   仇疑青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她是女人。”   申姜小心翼翼:“所以?”这不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仇疑青看了申姜一会儿:“你还是回去做总旗吧。”   申姜:……   叶白汀:“女人爱漂亮,普通出门都得收拾的干净得体,何况会情人?没有女人愿意被情郎看到自己尴尬的样子,除非那个人不是情郎——”   “对哦……”申姜反应过来了,“想玩什么时候不能玩,又不是什么绝症,忍一忍过去再玩呗,女人又不像男人,想的时候怎么搂都搂不住,再说就这样子,男人看到了不得萎?”   还没说完就被仇疑青的绣春刀柄敲了下后脑勺:“好好说话。”   申姜捂着脑袋:“那如果庄氏没跟男人……花柳怎么得的?这半个月怕丑,得忍,往前推正生着病呢,疼,更干不了这档字事,这花柳总不会是凭空来的吧?”   难道……娇少爷看错了?这根本就不是花柳?   叶白汀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每种病的表现方式都不同,他看得很清楚,这就是梅毒,最大的途径就是性接触。可也不是一定要做这种事才能被传染,比如你的手接触过病毒源,没洗,就解开衣服进行自我安慰……或者贴身亵裤,沐浴时的浴盆等被做了手脚,都有一定几率染上,死者到底是因为什么,尚不好说。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庄氏和沈华容的花柳病,真的藏得很深,所有人都不知道么?”   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其实在私底下早讨论开了?   仇疑青眸底墨色一凛:“此二人有无私通,和别人认为有没有,是两回事。”   “也许凶手要的,并不是这两个人的既成事实……人家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他她想要的,是外人嘴里的不堪,是别人对他们的敬而远之,是他们身败名裂,就算什么都没做也要背着脏污的名声,被人瞧不起,被人暗中唾骂不齿,而他们说不清楚,日日经受痛苦折磨……”   叶白汀问申姜:“庄氏看过病没有?”   这个案字没跟,申姜哪知道,看向仇疑青:“看……看过没有呢……得查?”   仇疑青颌首:“看过,和沈华容前后脚的功夫,同一个大夫,常山。”   “也是晚上去的?”   “是。”   “那这个大夫有点特别啊,别人开医馆都在白天,天黑了关门,偏他在晚上干活,深更半夜的也有人去找……”叶白汀一边看尸,一边发散思维,“这大夫难不成专看花柳,得了都去找他?”   申姜觑着指挥使的神色,摸了摸下巴:“看来得请过来问问供了!”   叶白汀看完尸体表现,问仇疑青:“可能解剖检验?”   仇疑青摇了摇头:“来不及。”   叶白汀就明白了,时间太紧,来不及操作:“没关系,那就简单的看一下食道——琉璃灯。”   申姜一听就是自己的活儿,赶紧往门口跑——就见商陆老头已经笑眯眯的,把灯递了过来。   他一把抢过来,甩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的过去,夸奖并提醒:眼里有活儿是好事,也希望你别不识相,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   琉璃灯制作精良,透明度高,是这里最亮的灯盏了,申姜高高拎好了,靠近娇少爷,就见娇少爷左手按开死者的嘴,右手拿着镊夹往里伸,还没看清他按的是哪里,就看到了死者咽喉部位的不同。   “也有烧灼痕迹,庄氏和沈华容应该在半个月前,吃了同样的东西。”   “乖乖……那可是她自己办的花宴啊,也能着了道?”申姜十分吃惊。   “如此,两个死者的交叉线就很重要了。”叶白汀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此前因沈华容之死,查妙音坊时,曾得到过一个信息,庄氏丈夫徐良行,也是坊中常客。因当时只有郡马案,我没深究,现在细想,许有问题。”   叶白汀:“又一个爱听曲的?和沈华容一样,有相熟的姑娘?”   仇疑青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相熟的姑娘各有不同,去时场场都会在的,还是乐师史密。”   申姜恍然大悟:“那这史密有问题啊!”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的重点在另一处:“不管史密是不是凶手,与本案有无关联,既然从头到尾都在,一定会看到听到些……外人不知道的东西。”   仇疑青酷冷眸色滑过申姜,到叶白汀身上才缓和些许:“现在安排问供,你有没有问题?”   叶白汀当然没有问题,但这是让他参与的意思?   他刚刚摇了摇头,仇疑青的指示就下来了,冲着申姜:“去安排。”   申姜:……   行叭,休息什么休息,聪明人脑子碰撞几下就火花四射,线索漫天飞,他这种没脑子的,还是跑腿干活儿吧。   申姜离开,仇疑青也没留下,撂下一句‘吃完饭过来,不准迟到’,也走了。   速度之快,搞的叶白汀差点怀疑这人是故意避开,故意给他留出避嫌和吃饭的时间。   商陆适时拎着个食盒过来:“申百户腿脚快,锦衣卫令牌一出,没人敢不从,时间还真有点紧,少爷也别回去吃饭了,就在我这凑合一顿,如何?”   叶白汀有些犹豫,他不回去,左右邻居不得饿死?可一看商陆手里的食盒打开,摆上桌的菜……   饿死就饿死吧,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跟他无辜可怜的病弱少爷有什么关系?   叶白汀矜持的坐到桌前,斯文的举了筷:“如此,便叨扰商兄一顿了。”   “别客气,您有什么吩咐,随便说,”商陆笑眯眯,“他申总旗能办到的,老头字一样可以,多个朋友多条路么,少爷请——”   诏狱里,左等右等,眼看饭点要过了,娇少爷还是没回来!   秦艽气的搓泥子射相子安:“都是你!看什么狗,拿什么乔,还威胁娇少爷,把老子的饭都搞没了!”   相子安拿着扇子左支右绌,躲的这叫一个狼狈:“你个糙蛮汉子,给在下住手!再敢造次,在下让你下一顿也没有肉吃信不信!”   ……   申姜果然腿脚很快,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事就办好了,把该请的人都请来了北镇府司。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个坐次,上下两个案几,正中一个,下首一个,只不过这回没了屏风,视野开阔,哪哪都看的到。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仇疑青就到了,叶白汀只得用眼色问申姜:跑了这么半天,吃没吃饭?渴不渴?要不下去先垫点?   申姜悄悄摆了摆手,告诉娇少爷没事。   他是什么人?那可是实打实从底层做起,一点点升到百户的,早就练就了边走路边吃饭的本事,忙起来哪有时间坐,几张卷饼就着手就啃了,饿是饿不着的。   不过今个儿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娇少爷总算长了点良心,知道关心人了?   叶白汀就放心了,坦然坐到了房间内唯二,下首的那个小几旁边。   申姜:……   我艹?   指挥使坐上首正常,人家地位摆在那儿呢,下面这个,难道不应该是他这个百户的位置?你一个囚犯,怎么敢坐过去?要脸不要?   你还若无其事的摆弄文房四宝,展纸研墨,是想假装文书记录的活儿?你能不能认真看一看你的狗爬的字,你敢写别人敢看么!   叶白汀不但敢坐在那里,还十分坦然回了个眼神,似乎十分惊讶:你不是说了不累,难道还有意见?   申姜:……   和着您刚刚关切的问题,是为了抢位置坐?别人就不能是客气客气么?硬汉也很委屈啊!   仇疑青似乎全然没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开始吧。”   算了。   申姜摸了摸鼻子,看在娇少爷美人灯似的身子份上,不跟他计较,另外随手指了个人,示意对方站在墙偏侧拿着纸笔记录,这才朝仇疑青拱手:“回指挥使,属下准备好了,就是有个问题——属下嫉恶如仇,怕控制不住,若问供时嫌疑人不配合,能动手么?”   他想起了之前一案,昌弘文在房间内暴起,差点伤了娇少爷的事,指挥使武功高强,完全可以压制住这种事,但不能回回都指望指挥使动手啊,他得防患于未然。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要多肃正有多肃正:“我北镇抚司,从不滥用私刑。”   申姜气势瞬间弱了,不行啊……   仇疑青又道:“然上下规矩,来者必从,刁蛮无礼,明知故犯者,当罚。”   申姜气势立刻又回来了,这就是行了!   “那属下先叫徐良行?”刚死了妻子的鳏夫,舍你其谁!   仇疑青:“可。”   徐良行很快被锦衣卫请到了厅中。   房间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中有一点点尴尬。   申姜偷眼看了看坐上指挥使,您不问……是让我问?看向娇少爷,娇少爷给了个鼓励眼神,意思是,上吧。   上屁上,的确这样头更有派头,显的他申百户那么能干,地位不同,问题是老子问什么啊?从哪开始?正急着,就见娇少爷神秘一笑,开始提笔在纸上写字。   申姜一哽,不是吧,又来这招?你写我念?   行叭。他若无其事的往娇少爷身边蹭了蹭,果然上天逼你学会的技能,没一个是没用的。   “庄氏身上的病,你知不知道?”   “不——”   申姜按住绣春刀柄,皮笑肉不笑:“徐大人好好说话哟,在这里撒谎,什么后果——徐大人见多识广,定是懂的。”   徐良行僵了一瞬:“……知道。”   申姜:“说。”   徐良行:“不就是缠腰龙?因为这个病,她两个多月没出门,好不容易好了,憋的难受,这才办了个花宴。”   “少左右而言他,”申姜冷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花柳呢?怎么得的?打哪得的?”   “这本官哪知道?她没同本官说实话,只说是缠腰龙的后遗症,不都是水泡么?本官哪里懂,还是后来听了大夫们的话,才知道水泡和水泡是不一样的,她后来得的这个,是花柳。”   徐良行面色黑里发青,似愤怒,又似委屈:“我还等着她同本官交待呢,谁知道她倒先死了。”   叶白汀笔下不停,刷刷刷写字,申姜凑过去一看,眼睛都瞪大了,这这这——   行叭,你让问就问。   “你们夫妻,房事和谐么?”   徐良行直接愣住了,这种问题……   申姜声音提高:“讲!”   徐良行:“也不能说不和谐,只是年纪都大了,俗世之欲便少了,再加上她得这个病,我们已经三四个月没宿在一起。”   申姜再看一眼娇少爷的字,觉得自己节操估计要在今天败完。   “未见得吧?”他琢磨着用词,问的不那么尖锐,“六十老头兴致来了还得搞一发呢,女子虽性羞爱忍,也有人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们日日不在一起,有需求了,怎么解决?自己玩?”   徐良行:……   “这个……”   “别跟我说冠冕堂皇那一套,阴阳人伦,天之大道,你骗不了老子。”   徐良行闭了闭眼:“本官房里,又不是没丫头……庄氏爱拈酸吃醋,不让本官纳小,丫头,她总不能都一碗药药死了。至于她自己,之前会找我求欢,各种暗示,这几个月没有,大约是生了那种病,臊的慌,真有需要……不是外头找人,就只能自己……自己玩了。”   申姜:“你怀疑过沈华容么?”   “本来没怀有,可沈华容也得了这种脏病……”徐良行眼睑颤动,“云安郡主夫妻不和,圈子里都知道,往里追溯,有我妻之过。纵庄氏是本官发妻,本官也不好偏袒,她要强好胜,什么事都喜欢拔尖,只凭一己之私,不和郡主搞好关系,还让别人越来越恨,叫本官都跟着被牵连,落了几回麻烦。”   申姜看看娇少爷的字:“那可是奇了怪了,我可是听说,你这仕途,多亏尊夫人打点,才能如此顺畅的。”   徐良行:“她喜欢在外面这么说,本官一界男子,还能休了她不成?总是要些体面的,不过虚名而已,她要就给她。”   申姜:“所以徐大人觉得一路官至户部右侍郎,全是自身能力?”   徐良行略抬了下巴,声音铿锵:“若无有真本事,谁人能做到这等官职?”   还挺骄傲。   申姜顿了顿,又问:“十五日前花宴,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那日我上门去问,你们语焉不详?”   “也没什么,”徐良行指节动了动,道,“就是有人想借着人多的机会行卑鄙之事,生米煮成熟饭,还用了催情丸,好在我妻机敏,迅速就处理了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   “催情丸?但凡沾了这两个字,效果都不会差,是怎么处理的?”   “本官不知,总之没出乱子。”   “你觉得谁杀了你妻子?你可有怀疑之人?”   “这个本官不敢说,可死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云安郡主的丈夫,一个同她有仇……”   “你也说了,人家是郡主,郡主出门动静小得了?这两个人可都死在深夜。”   徐良行:“这等身份的人杀人怎会亲自动手,许是买凶,又许是让他人动手,郡主在外面不是有个心上人?”   申姜眯了眼:“你知道?是谁?”   徐良行清咳两声:“圈里很多人知道,宫里的乐师,就姓乐,叫乐雅。他二人暗通曲款,几乎都摆在明面上了,云安郡主不开心,就要叫这人上门抚琴,抚的晚了,回不了宫,乐雅就会宿在郡主府,听闻还会打发所有人出去,许就是趁着这个时间……”   听到这里,叶白汀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对他轻轻颌首,确有此事。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啊……   叶白汀回神,继续写字。   申姜就念:“庄氏平时都有什么习惯?尤其和你在一起时?”   “习惯……她喜欢给本官整理衣服,算么?”   “庄氏死时,你在何处?”   徐良行:“在家,书房,用完晚饭就在了,觉也是在书房睡的,家里上上下下都看得到。发妻遭此境遇,本官心内悲痛,方才若言语有失,也大都是爱之深责之切……”   ……   问题问完,锦衣卫进来把徐良行带出去,申姜抓紧时间喝了半壶水:“这个徐良行,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叶白汀:“可太不对劲了,你不是说他木讷寡言?我看他话不少。”   申姜:“……他平时的确没这么多话。”   “贪婪,冷漠,无情无义,半点担当都没有的男人,”仇疑青冷嗤一声,“也配说‘爱之深,责之切’?”   贪,贪什么?无情无义?   申姜看向娇少爷。   叶白汀:“霸占他人功劳为己用,不贪婪?发妻新死,不见悲伤,反而数落责怪——‘不是她没准郡主这边的关系我早攀上了’,不冷漠?明知纳妾娶小会被拈酸吃醋的妻子用手段,药死了不知道多少小姑娘,仍然不改,不无情?巴巴想着云安郡主的人脉网,不知平时为此做了多少努力,这时却矛头一摆,指人家是凶手,不是无义?整个说话过程他只有一个目的,把自己捞出来,错全是别人的,不管死的活的,只要能想到疑点,全往别人身上倒,全然不顾往日情分,这样的男人,知道什么叫担当?”   还假惺惺的推说自己爱之深,责之切,呸!   叶白汀齿间发冷:“此人是不是凶手,暂时还不知道,但他推脱自己的心态,估计无人出其右。”   “不想沾一点关系,利益至上,”仇疑青沉吟,“若他是凶手,这二人的死一定于他有很大的收益。”   申姜挠了挠头:“收益?他不是都靠媳妇跑官升迁人际交往么?庄氏死了,难道不是损失?”   叶白汀唇角微抬:“所以得是,更大的收益才行啊。”   他看向申姜:“下一个,请云安郡主吧。”   申姜其实有点想问问,娇少爷刚刚让问的那些问题怎么回事,可指挥使等着呢……没办法,先问完再说吧。   “请云安郡主——” 第40章 花柳   把云安郡主叫上来,问题问的也很直接——   “郡马得了花柳病的事,郡主知道么?”   云安郡主顿了下,垂下眼帘,掩住内里厌恶:“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吧?大家只是碍于情面没说破,他以为私底下偷偷看病就能瞒过去?大夫是不会随便往外说,可看那病的是什么大夫?他不说别人就猜不到?市井街坊里说书的都有新段子了,他是不敢去青楼,要是敢去,也一定不会有姑娘接他的客。”   “青楼?”   “这个……”云安郡主帕子按了按唇角,“是宣平侯,前几天亲自提点过我。”   “你和郡马感情不太好?”   “好不好,都凑合到了现在,没什么可说的。 ”   “听闻你和郡马长期分居——别看我,”申姜把锅甩到上一个嫌疑人身上,“我不知道,是徐良行刚刚说的。”   云安郡主:“他是不是怀疑我是凶手?”   申姜:“所以你和郡马不宿在一起,有这种需求的话……”   “我说过了,我和郡马既然已经凑合到了现在,我没理由杀他,庄氏也是,谁在这世上没一两个讨厌的人,难道都要杀了?我若真想动手早动了,能容她到现在?”   “若这二人有染呢?”   “申百户觉得,沈华容想同我合离?”云安郡主冷笑,“他要真有这等心气,何必跟我耗到现在?同我说一声,我随时可放他离去。”   叶白汀顿时明白了,这对夫妻关系之所以能存续到现在,就是这个微妙的平衡,沈华容不放云安郡主走,自己也不乱来,宁愿憋着,对着外面的人流口水,也要为现有的荣华富贵生生忍住,他作为男人没有过错,郡主怎么好意思提合离?只要她敢,他就去闹……男权社会,外人会支持谁,显而易见了。   “郡马平时有什么特殊爱好?不好意思往外提的那种。”   云安郡主想了想:“看话本算不算?就那种有图的……干脆全是图的。”   这话说的很隐晦了,指的是春宫图,小黄文。   申姜清咳两声:“郡主觉得,有没有可能……有谁看不惯郡主境遇,替郡主动手?”   云安郡主顿时警觉,手中帕子一紧:“你说的是谁?”   申姜看着叶白汀写的字:“看来郡主很明白。”   云安郡主低了眉,咬住下唇:“我家的事同旁人没关系,锦衣卫若要定罪,还请拿出证据!”   申姜:“最后一个问题,郡马和庄氏遭遇意外的这两个晚上,郡主在何处,可有人证?”   云安郡主:“在家,只有贴身侍女为证,不过在你们眼里,大概也不算有力证据。”   看纸上没有新的问题了,申姜抬手:“郡主莫恼,锦衣卫按规矩办案,诸多问题也是不得已,若有新的消息,自会回报郡主,郡主请回——”   云安郡主朝仇疑青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出去,看到站在门口的乐雅,就发了火——   “你们怎么回事,竟然请了他过来!为何要请他,他同这个案子根本没有关系!”   申姜还没说话,乐雅本人先笑了,他微微侧首,声音温润:“郡主放心,只是破案需要的例行询问,没事的。”   他个子高,偏瘦,腰背挺直,额阔鼻高,眉目如星,整个人的气质很符合他的名字,俊雅如玉,将近而立之年,气质里没一点油腻,很干净,笑起来很舒展,让人看了就如沐春风。   云安郡主咬了唇:“你……”   乐雅:“我是聪明人,自不会做傻事。”   云安郡主冷笑一声,狠狠推开他,往前走:“你想死就尽管死,关我什么事?”   乐雅目送郡主身影离开,走到堂前,向仇疑青几人拱手行礼:“抱歉,刚才失礼了。”   这下不用娇少爷写,申姜都会问了:“你喜欢郡主?”   乐雅:“喜欢。”   没人能想到,他竟然回答的这么干脆,敢回答的这么干脆。   申姜:“破坏别人夫妻感情可是不好。”   乐雅:“所以我从未上前。”   “那你如今在做什么?”   “你也说了,破坏别人夫妻感情才是不好,他们夫妻早已没了感情,不过名存实亡,我也从未引诱逼迫,和郡主清清白白,要不是沈华容死了,我连‘心悦’二字都不会说,”乐雅嗤笑一声,“我这份情不自禁,或许令人不耻,但,我不悔。”   叶白汀注意到他说起‘沈华容’三个字时重音尤其重,便提笔写——   申姜:“你恨沈华容?”   乐雅:“恨不得杀了他。”   “有计划?”   “还真有,杀猪刀我都买好了,只是犹豫动了手之后怎么办,郡主没了丈夫,又没人在一边照顾,以后可如何是好?结果沈华容就死了,你们若抓住凶手,还请告知于我,我必要好生谢上一谢!”   “知道庄氏么?”   “知道。”   “可曾与他有过什么交集?”   “没有。”   “据查,庄氏和沈华容都得了花柳——”   乐雅笑了:“你怀疑我杀了他们?”不等申姜又问,他又道,“不瞒几位,也是巧了,这二位死的这两个晚上我都没办法提供行踪,亦无人作证,但贵处非要疑我,还请拿出证据。”   申姜:“你这么狂,不怕我们为难郡主?”   乐雅一怔,视线看向仇疑青:“听闻指挥使手段虽辣,但黑白分明,铁面无私,应该不会无故迁怒,为难郡主吧?”   仇疑青表情丁点没变,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乐雅垂了眸:“若……是我杀的,我认了,是不是郡主什么麻烦都不会有?”   仇疑青指节敲了敲桌面:“你可以退下了。”   申姜看着人走出去,有点不理解:“这个乐师是不是狂了点?难道宫里伺候的都这样?还是乐师都这样?”   叶白汀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申百户再叫一个人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下面这个也是乐师,只不过不是在宫中奉职,而是在市井花楼,妙音坊乐师,史密。   能做乐师的人长得都不差,比如乐雅,除了相貌,他身上更亮眼的是气质,是常年沉浸在乐声里,身上自然流淌出来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优雅,让他看起来丰富迷人,有一种特殊的故事感,或许神秘,或许激昂,或许矛盾忧郁,不管好还是坏,他是纯粹的,有一以贯之的执着和追求,跟这些比起来,年纪反而不那么重要。   比起宫中乐师乐雅的张扬,市井勾栏做活的史密就低调多了,他很谦逊,有股特别的忧郁气质,礼行的一板一眼,头不抬,手侧束,看起来有些拘谨,若不是相貌过于清秀,站恣过于优雅,连发束的都比旁人精致,几乎看不出来他是乐师。   申姜:“沈华容和庄氏死了,你可知道?”   史密垂着眸:“知道。”   申姜就眯了眼:“郡马死你知道正常,他是你们坊里的熟客,庄氏出事为何你也会知道?她可是内宅妇人,与你不相干。”   史密:“庄夫人虽是内宅妇人,小人却认得她。”   “如何认得?”   “徐大人是坊中常客,庄夫人心眼有点小,我们坊不是青楼,不做皮肉生意,只是给客人弹琴唱曲,夜深必散馆,可纵如此,庄夫人还是很介意,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带着人找过去……是以认识。”   申姜有些好奇:“找过去……砸场子?”   史密:“也不算,但当时在的姑娘难免受些委屈。”   申姜清咳两声,继续:“这个案子可是挺大,接连死了两个人,都同你们妙音坊相关——你就不害怕?”   “这个……”史密顿了顿,“不知大人可曾去过妙音坊?”   申姜瞪眼:“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准牵东扯西!”   这就是没去过了。   史密垂眼:“大人性洁德高,脚不踏贱地,可世间之人如大人者几何?我坊在京城算有些名气,客人众多,小人大言不惭的说一句,除却老幼,京城有一半的男人都是我们的客人,后宅夫人但凡关心些丈夫儿子,也会时不时叫人来打听……要说担心生意是有的,害怕,从何谈起?”   申姜一噎,看到娇少爷新写在纸上的字,愣了一下,又是他完全没想过的方向——   “郡马是你们坊的熟客,徐良行也是,那他们两个,熟不熟?”   史密怔了一下:“这个……不好说。”   这就有东西了!申姜有点兴奋:“怎么个不好说?”   史密:“听坊里的老人说,他们两个之前关系好像不错,现在两家也没绝了来往,可到了我们那里,不说装作不认识吧,最多也就是撞对脸了,互相点个头,过了就谁都不看谁,从来不不打招呼,若是不巧点了同一个姑娘,也从不会争抢口角,后点的那个马上就会换人……贵人们气氛不协,看不透,伺候起来就费力气了,我们那里的姑娘有时也很烦恼。”   申姜看了纸,又问:“他们从不坐一起?”   “自小人来坊,从未见过。”   “一件一起做的事都没有?新鲜不新鲜的,都可以。”   史密就顿了顿,没说话。   申姜眯眼:“讲!”   “小人不敢胡乱编排,是听说过一件事……”史密指尖捻了捻,似有些犹豫,终是被申姜逼的不行,缓缓说了,“倒不是我们坊,是隔壁的花楼,有个头牌姑娘叫红媚的玩花活,将那素帕在下……在身上蹭了……赠出去,因这姑娘生的妩媚妖娆,价格很高,平时难得一见,这素帕就引得客人们争抢,听说郡马和徐大人都得了。”   “素帕?都得了?”   “都是小人听来的,做不得数……”史密犹豫了下,又道,“后来那姑娘就消失了,有十来天了吧,不知赎身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楼里妈妈说她得了急病死了,小人未知实情,不敢胡言,若是于本案有用,且请大人亲去详查。”   这个信息可从没听说过!   申姜追着继续问:“郡马和徐良行相看两相厌,岂不是有仇?真的没打起来过?还是你没看着,不敢说?”   史密:“有无大仇……小人真的不知道,确实看不出来,非要说看不顺眼到打架的地步,比起他们俩,宣平侯许更微妙些。”   “宣平侯?”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侯爷也是坊里常客,若是三人遇着了,气氛也和郡马徐大人相似,不点头,不打招呼,似乎看不顺眼,却也不生事,可有一回徐大人不在,只郡马和侯爷在时,不知怎的,突然和往常不一样,郡马冲侯爷砸了酒杯,动了手……”   “这三人中间发生过什么事?”   “小人不知,不过感觉和大人一样,这三人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什么旧事,不大好与外人言说。”史密说完,行了个礼,“小人常在坊间,难免沾些陋习,言他人是非,很多道听途说,不敢说真,大人如有需要,还是亲去详查确定的好。”   申姜:“说起来,你们坊位置很特殊啊,若是你去杀人,似乎方便的很哪。 ”   史密愣了下:“呃……小人杀他们?莫非是嫌打赏少了?大人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   问完史密,让人下去,申姜搓搓手,跳到叶白汀面前,十分兴奋:“你刚刚听到了么?有个青楼的姑娘,得急病死了!还有那帕子,是不是有问题!”   叶白汀点了点头,眸底闪过锐芒:“不仅这个姑娘,还有一位宣平侯,不仅郡主提到了,史密也提到了——”   他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今日不方便传唤,稍后本使亲去问。”   外间传唤的人只剩最后一个,大夫常山,申姜趁热打铁,把人叫了上来。   “说说,为什么医馆开的那么晚?”   今天叫过来的人除了徐良行,长得都不错,常山眉目清俊,身材修长,二十多岁,去了少年青涩,多了成年男子的稳重,气质看起来十分踏实。   他行完礼,叹了口气:“小人也不想,可之前得罪了人,若和别的医馆一样晨间开门,定会有人过来砸,没办法,只得晚开些。”   叶白汀瞬间懂了他为什么会叹气。   开门做生意当然需要选时间,谁不想白天干活,不管答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气氛总是平和的,晚上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勾栏赌坊,走贼销赃,甚至专门干黑天买卖的人……这大夫接诊可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   比如这花柳病,不就都找他看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前。”   “郡马和庄氏,都曾找你治过花柳?”   “是,”常山恭恭敬敬,“就前后脚的时间。”   “同样的病症,你就没有怀疑?”   “这……实话实说,小人医馆的病患很多,晚上也经常有姑娘过来,这个病对别人来说许新鲜,于小人,却不是头一次看了。”   “你很擅长看这个病?”   “许也是找不到别人看,大家才来找我,”常山头微垂,“为了少惹些麻烦,小人只看病,不多话,病人因何患病,有何怀疑,若说了,小人就听了,不说,小人也不关注,若病情实在影响大,最多也是问一声提醒一下,病人配合最好,不配合也就算了。”   “你可知,你那医馆距离二人死亡现场很微妙?是你轻易就能走到的位置,你的医馆还开门营业——”   眼看常山眼神闪烁,申姜立刻喝道:“别想撒谎,老子查过了,两晚你都开了门!”   常山叹了口气:“小人不敢撒谎,医馆客人虽非权贵,偶尔也会要求单独看诊,隔出私密空间,小人忙起来时一会儿在这个隔间,一会儿在那个隔间,大人问确切时间段小人到底在哪,小人说不清,真的不记得,就算把那些病人找出来,也没办法为小人证明,大人非说小人在行医途中出去行凶杀了人……小人无法自辩,可小人真的没有杀人。”   “郡马,庄氏,你都看过病,其它人呢,云安郡主,户部右侍郎徐良行,宫中乐师乐雅,妙音坊史密——你可认得?”   常山顿了一下:“这几位……都是名人,小人在不同场合见过,他们却未必认得小人。”   “医馆最近,可曾接过别的花柳病患?”   “这个……有的。”   “名字,大概病情,全部写下来。”   “是。”   所有问题问完,要将人请下去的时候,叶白汀突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成家没有?”   常山一怔,却是笑了:“成家了,有妻紫氏,在家中照顾。”   叶白汀:“你在医馆劳碌,彻夜不归,病患什么样的都有,她就不担心?”   常山:“习惯了,便也还好。”   申姜指挥着送人出去:“门口文书上按个手印,走吧。”   常山看了看门口的记录文书,又回头看了看叶白汀,似乎有些不明白,明明伏在案上做纸笔记录的是这一位,为何却在这一份上按手印?   除了屋子里的,大概也没谁知道,娇少爷那笔字,委实见不得人。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仇疑青站了起来:“都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叶白汀在常山写下的人名里,找到一个叫红媚的名字,纤白指尖按上去:“首先是这一位——这个姑娘,需得查一查。”   最后一次看诊是在十二天前,当时病情发展已经很严重,不说日日复查,隔两天都需要去一趟,为何突然消失,不再看病了?   如无意外,这个姑娘许就是史密说的那位,往外扔帕子的青楼头牌,而花柳的源头,或许就在她身上。   “云安郡主说过,沈华容喜欢看内容‘有些特别’的话本。”   为了不和郡主合离,他控制着自己不能放纵,不能找人,可心思绝不了,怎么办呢?春宫图小黄文给他提供了极大帮助,他经常幻想这些事,拿到心仪已久,青楼头牌的私密帕子,很难不兴奋,若时间和空间合宜,没准很快就会玩一发,如果有什么特别的癖好举动,或者不注意卫生……   得这个病,完全有可能。   但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就算此女是花柳源头,扔出来的帕子携带病原体,郡马和徐良行都有,为什么郡马感染上了,徐良行没有,而他的妻子庄氏却有呢?   仇疑青:“徐良行说,庄氏喜欢给他理衣服。”   不管是表达亲密,还是向外人传达她们的亲密,接触都是频繁的,庄氏会碰到徐良行的东西,不奇怪。   “且花宴当日,出过意外——”   “催情丸!”   仇疑青一提起来,叶白汀就立刻想到了,但凡这种功效的东西,都很刺激,味觉视觉上都是,他不知道当日别人是怎么计划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庄氏迅速解决了,解决的又快又好,真的一点气息都没沾到?就算没沾到,药性上影响不大,当时的精彩场面肯定是亲眼目睹了的,心中会没有半点波澜?   庄氏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和丈夫的关系有些微妙,这种事明显不太和谐,她还病了很久,旷了很久,好不容易病好了,心情也不错,丈夫就在身边,会不会想做点什么?   可时间不合适,她身上缠腰龙的痕迹未去,大夫又很冷淡……那晚一点呢?时间空间都有,早前看到的画面刺激挥之不去,她会怎么办?   理论上也是有接触传染可能性的,问题是太巧了。   青楼头牌红媚因工作原因得了花柳,并非小概率事件,巧的是她得了,携带病原体的私密帕子到了沈华容和徐良行身上,之后突然消失,有说失踪有说得急病死了,偏就在这个时间段,庄氏办了花宴,宴上客人众多,发生了‘催情丸’事件,因庄氏处理得当,基本没什么影响,可她和沈华容在这个时间同时‘误服’了轻微的毒,并且在之后先后确认患了花柳,被人杀于暗夜深巷。   叶白汀试图解析这里的逻辑点:“我有两个点一直想不通,其一便是这毒,毒性轻微,症状不明显,辨不出是什么毒,似乎只影响死者胃口,如果是误服,为什么两个死者都有?如果不是,别人下这样的毒有何目的?”   杀不死,甚至不能让死者特别不舒服。但凡下毒举动都有很大风险,为什么要做这种几乎没有任何发泄爽感,没有任何收益的事?   “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们不思饮食……”仇疑青眸底墨色滑过,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叶白汀的眼神深邃如星,“一个人对美食没有欲求时,会想做什么?”   有句话叫饱暖思淫欲。   两个死者不是饱暖,只是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可他们不是穷人,不是吃不起,身处环境也安全无忧,当时还没染上花柳,那人体的基本欲求,还能剩下什么? 第41章 指挥使的知心人   人的需求层次理论,马斯洛教给我们了,性是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所有人都一样,如果这‘不痛不痒’的毒是凶手所下,目的一定是为了促成死者的花柳!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第一次有点惊讶,这个男人,很敢想啊。也挺懂的,难不成是经验丰富?   “凶手知道青楼姑娘红媚生了病,知道沈华容和徐良行是其拥趸,可能也用了一些手段帮忙 ,让这两个人得到了红媚的帕子。”   仇疑青声音低沉,说话时尾音略降,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透着和别人不一样的锋利和睿智:“凶手也知道,庄氏被缠腰龙折磨了两个月,终于病好,要开花宴。凶手有办法对席间某些人下毒,或许催情丸一事也参与了,就是为了让死者受尽影响,从而达成最终目的——花柳。”   而且素帕很微妙,红媚既然是青楼头牌,要做这种暗示意义明显的事,为什么不用更有个人记号的帕子,反而用素帕这种,放在男人身上一点都不违和的东西,很像有计划的故意为之。   “凶手并不在意这个病是当天立刻完成,还是稍后几天,只要毒下了,红媚的帕子在,早晚目的能达成,如若不然,许还有别的推动计划。”   叶白汀点了点头:“凶手还知道,这种病很难宣之于口,而治疗颇有心得,名声在外的,只有大夫常山,他她不用在死者身边,盯的很紧,当死者去寻常山看病的时候,就是推波助澜,让他们被人唾弃鄙夷的时候,再等几天,等死者身心痛苦,就可以动手了。”   “我有一个问题!”   申姜听了半天,信息太多,实在整理不过来,举起手:“照这样说,徐良行是凶手目标的可能性也很大啊,为什么他没得花柳,也没死?”   叶白汀:“他自己不都说了么?”   申姜:“……说了什么?”   “关于夫妻问题不协调怎么解决——”叶白汀提醒申姜,“他不是说房里有丫鬟?这男人从骨子里透着一种优越感,他会听曲,追头牌,有机会也会成为某个花娘的入幕之宾,却不一定喜欢幻想,人家玩就要玩真格的。”   仇疑青:“徐良行非常注意衣着形象,不蓄须,脸上永远干干净净。”   申姜:“啊?”所以呢?   叶白汀一脸‘你是猪吗’:“所以他爱干净,常洗手。”   只要他不是和红媚真刀实枪来过,染病的几率就很小。   “所以凶手想杀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沈华容和庄氏?此不惜耗费巨大心血计划准备,只为做这么一个局?”申姜咂舌头,“那这个凶手,有点厉害啊。”   这点叶白汀很同意:“目标精准,计划到位,凶手对死者的了解程度不仅仅是熟悉了,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仇疑青:“连性格习惯都知道,凶手对死者绝非简单的打听消息,或许已持续关注数月,或者——经年。”   叶白汀颌首:“沈华容和徐良行手中帕子得到的先后顺序也很重要,若沈华容先得到帕子,且在花宴之前就染了病,那是否中毒就没有了意义,我们以上的推断需得重新架构。”   “我知道了!”申姜拳捶掌心,“既然是在花宴上中的毒,那我们把多派点人手,重点排查,把人抓出来不就行了?”   叶白汀一脸‘身为百户怎么这么天真’:“问题就是人太多,怎么抓?本案多少嫌疑人都在里头,届时你怀疑谁,不怀疑谁?”   仇疑青:“没去花宴的,反而更有了理由——既然凶手是在花宴下毒的,我又没有去,同我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锦衣卫也不是没有动,他已经派了人排查,但与宴人员真的太多,圈子盘根错节,再加花宴多是内宅掐尖争斗场所,许多有的没的小秘密齐齐浮上,有些人不配合,刻意隐瞒的原因根本不是命案而是其它,想要查的非常清楚,很难,需要大量时间。   申姜:……   “凶手就是故意的吧!选这种场合,提前准备好计划步骤,不管本人去还是没去,最终目的都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大家都有嫌疑了,可不就显不着他了?”   叶白汀:“所以说凶手很聪明,局布的很大。”   申姜看着娇少爷,也总算回过味儿来:“我就说你为什么要我问那些问题……什么夫妻感情好不好,房事和不和谐,不在一块都怎么解决……原来是这样!你是想知道死者的病怎么来的?”   叶白汀拿眼角白他:“申百户有何高见?可有怀疑的人?”   “当然有!”生姜就来劲了,“徐良行啊!你看,他和郡马那个见面气氛,互相不搭理,连招呼都不愿意打,明显是有仇,说起庄氏又是什么‘爱之深责之切’,又是不能包庇,也是不满已久,对两个死者都有杀人动机,下手也方便!”   叶白汀:“那云安郡主呢?照你这个推理方向,夫妻失和,想和离都和离不了,和庄氏积怨几乎从少女时代开始,不说恨入骨髓,也肯定不想对方好过,岂不是也都有杀人动机,下手也方便?”   申姜就皱了眉:“对哦,还有那个乐师乐雅,他自己都明着承认喜欢郡主了,看起来像个胆大的,自己也说杀猪刀都买好了,没准是他看不过去,想要为郡主出口气呢?”   说着说着,申姜就觉得这个可疑,那个也可疑:“还有那两个杀人现场,从路线距离上看,医馆大夫常山好像更方便?妙音坊也并不太远,乐师史密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手可能,虽说妙音坊到那个点应该闭馆休息了,可这种地方关门哪那么准时,没准就有个大人物不肯走,姑娘们伺候着,完全不耽误史密出去杀个人再回来……”   完全是没营养的猜测了,给不出任何方向。   叶白汀干脆不理他,手上宣纸团成一个小纸团,写个‘常’字:“医馆大夫常山,明确表示自己在这两个晚上都在行医忙碌,却因病人隐私奔波于不同隔音,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   又团了一个,写上‘乐’字,放在另一边:“乐师乐雅,直接承认在这两个晚上都出去过,具体干了什么不方便讲,总之没有杀人。”   再之后,又是两个纸团,一个写‘徐’,一个写‘云’,两个放在一起:“徐良行说自己都在书房,熄灯后直接宿下,家中上下都看得到;云安郡主说在自己房间休息,有贴身婢女做证。”   最后,是一个单独的纸团,写上‘史’字:“妙音坊乐师史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距离感暧昧,潜在信息量丰富,却哪儿哪儿不沾边,没有杀人动机的人。”   他看向仇疑青:“为何请他过来?”   仇疑青:“市井乐师生存不易,多活在夹缝之中,最该懂得的便是‘说话之道’,要么,他该闭嘴,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知道,除非逼的没办法;要么,就该抓住机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跟官家说——可史密的态度,让我感觉有些违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叶白汀:“你去查了他?”   仇疑青颌首:“搜了他的房间。”   “可有异常?”   “并无,”仇疑青摇头,“和坊内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整洁,干净,日常应用之物都有,不该有的一点都没有,房间里除了衣物配饰,最多的就是乐器,琴瑟筝笛,不一而足。”   他修长指节滑过叶白汀桌上纸团,将最初写就,‘沈’‘庄’两个纸团摆到一起。   两个死者之间,一定有一条线索贯穿,清晰明了,至关重要,可他们现在并没有发现,只有凶手知道。   申姜戳了戳这两个纸团:“真的不可能是情杀么?大部分命案原因,无非是财,情,仇。”   仇疑青将被他戳过的纸团挪回原地:“就算是情杀,也不会是两个死者之间有情,花柳是凶手故意为他们画的侮辱色彩,伤害足够深,引导起来很便利。 ”   申姜挪了挪‘徐’字纸团:“那是利?庄氏能帮他仕途顺畅,他都不在乎了,没准有了什么更好的想法?”   仇疑青再次将‘徐’字纸团移回原地:“男女性格不同,擅长方向不同,资源倾斜不同——搭配使用比单一项更有效果,除非找到确切证据,这样的猜测没有任何意义。”   案情似乎进入了一个僵局,怎么说都有理,也怎么说都不对,明明问了供,得到了更多的消息线索,却仍然理不出最重要的那一根线。   死者一男一女,所谓的桃色表象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私情,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仇疑青:“本使去宣平侯府看看。”   叶白汀点了点头:“辛苦指挥使。”   申姜瞧着上司要走,赶紧发问:“我呢?属下现在干点什么?”   仇疑青剑眉锋锐,眸藏冰霜:“你是想猝死,好让别人参本使不恤属下?”   申姜:……   这,这怎么话说的?   仇疑青:“滚回你的班房。”   指挥使背影昂藏,来去无踪,不惊半颗风尘,不扰半片云彩。   申姜吓得屁滚尿流,嚎丧似的跑到叶白汀身边:“完了完了我完了!我一定是惹到指挥使了,他刚刚说话那脸吊的比雷雨前还黑!”   叶白汀放下毛笔,看着桌上的纸团:“是么?”   申姜十分肯定:“是!指挥使虽然以前也超凶,一点都不温柔,说话也不至于这么狠,跟要杀人似的……他今天绝对不对劲!”   叶白汀唇角微勾:“那你可要记清楚了,下回别碰他碰过的东西。”   “碰他……碰过的东西?”   申姜顺着娇少爷眼神,看到了桌上写着嫌疑人代号的纸团——   “不会吧?就因为这?我也碰过了,指挥使就不满?难道指挥使有什么特殊的爱干净的毛病?”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像,他不喜欢异味,身上沾了血,会想尽快换掉或洗干净,但若条件不允许,或者有其它事很紧急,他是可以忍一忍的,和普通人一样,他爱干净,但干净并不是他计划单上头等重要,位列第一必须立刻处理的事,更像……有一点整理癖。”   申姜没听懂:“整理癖?”   叶白汀回想曾经见过仇疑青的所有瞬间,唇角微微翘起:“他似乎喜欢把所有‘领地内’的东西弄得井井有条,非常有地盘意识。”   怎么你又知道了!他知道你喜欢吃川菜,你知道他有很强的地盘意识,整理癖,为什么你们明明没见过两次面,说过几句话,却什么都知道,我天天见你天天见他,也没看出什么来,你们是在干什么,展示心有灵犀嘲笑我的智商么!   申姜不服气:“那你为什么没有被凶?纸团还是你写的呢!”   叶白汀微笑:“是我写的,但他碰了以后,我就没再碰了啊。”   申姜:……   “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太坏了啊,就是想看别人倒霉是不是!   “我之前又不知道。”叶白汀摊手。   “骗人!你刚刚明明说出来了!”   “所以感谢申百户,”叶白汀慢吞吞站起来,“让我获得了一条职场禁忌,以后更知道怎么和指挥使相处了呢。”   申姜:……   所以我就是那试毒的小太监是么!专门为你开路给你挡刀的!   申百户气的,送娇少爷回牢房的路上一声不吭,把人关进去就走了,老子不爽,老子要冷战!   叶白汀并不是空着手回来的,从案几起身时,他顺手把问供时顺便写满的宣纸带回来了,将它们一页一页,分门别类摆开,放在地上,自己则坐在了这些纸对面。   人物关系,矛盾纠葛,都有怎样的爱恨情仇,好感度,厌恶度……   他凝神静思,仔细梳理人物关系,将线索一一连接,到底是什么秘密掩藏在重重迷雾之中,被他忽略了呢?   这一坐就是许久,饭都忘了吃,最后还是狗子叫声,让他回了神。   “汪呜——汪!”   狗将军玄风今天也很威武,四肢修长,毛发黑亮,耳朵尖尖,嘴里叼着个小篮子,叫声有点瓮,不像平时那么脆,啪嗒啪嗒跑到牢门前,连汪好几声,像在催促他快点把小篮子拿走。   叶白汀的心瞬间就暖化了,手伸出牢栏,拿下狗子嘴里叼着的小篮子。   小篮子不怎么长,宽度更巧,刚刚好能顺着牢栏缝隙过来,也不太重,狗子叼着并不费力。掀开上面的搭布,看到里面的东西,他更惊喜了,竟然是蛋烘糕!   这是用鸡蛋和发酵了的面糊做出来的小食,平底锅烘熟,又香又软,半月牙型,中间夹馅,有咸甜两种口味,咸口夹芽菜肉末,椒麻鸡丝,肉松,甜口夹各种果酱,红豆蜜枣葡萄干等等等等,这个小篮子里一共放了八小只,咸甜各四样,松软柔嫩,看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这是他很多年前经常吃到,之后最怀念,特意找都很少找到的味道。   “谢啦。”   叶白汀伸出手,揉了揉狗子的头:“是谁让你给我带过来的?还是你抢的?这么记得我,我可太开心啦!”   “汪!”狗子拱他的手,示意他快吃。   叶白汀先选了一个咸口的,一口咬下去,幸福的闭起了眼:“好吃!”   “汪!”   “你要吃么?”   “汪!”狗子躲着他的手。   “不要啊,也对,你大概是喜欢吃骨头的,等哪天有机会……”叶白汀一只手吃着蛋烘糕,一只手继续撸狗子,“是不是申姜让你来的?他竟然敢使唤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回头问他要感谢费好不好?你可是狗将军,跑一趟怎么也得两根肉骨头,不行,六根以下免谈……”   狗子被他揉的七荤八素,最后瘫在他身边,任撸任摸,无欲无求,好像只要这样子看着叶白汀吃饭,它就很开心了。   叶白汀吃完也没往里走,就靠在木栏上,挨着狗子,看地上散落的那一堆宣纸,狗子见他不走,往前拱了拱,挨他挨的更紧。   一人一狗就这么隔着木栏依着靠着,叶白汀感觉后背软乎乎,暖洋洋,舒服极了,狗子也非常满足,舔了几下他的手,头搭在前爪上,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   好像这不是什么诏狱牢房,而是温馨的家的一角。   叶白汀想着,狗子不能总趴在地上,多凉,稍后得问申姜要个要个小毯子,它再过来,就给它垫上。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狗子,继续想案情。   本案两名死者,沈华容和庄氏,没有男女私情,看起来也不像情杀,到底有什么联系,凶手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凶手的动作里,昭示着目的,而目的里,藏着他们的动机。这种类似祭奠,仪式感相当强的杀人方式,必定裹携着巨大仇恨……所以仇恨呢,这么大的仇,到底在哪里?   庄氏爱揽事,爱攒局,喜欢各种被别人需要的场景,沈华容什么本事没有,就想躺在‘郡马’这个功劳簿上咸鱼,就像申姜说的,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凑热闹第一名……   那缺了的一环到底在哪里?什么东西能藏得这么深,锦衣卫一时都挖不出来?   隔壁邻居睡的太香,呼噜震天,叶白汀突然想起了相子安讲过的故事,八年前河道贪污案,卷进了很多人,别人下狱的下狱,杀头的杀头,就沈华容和徐良行没事,个中内情尚不知晓,有无隐秘也不清楚,但一样的涉案人员……会这么巧么?   会不会是之前的受害人回来复仇了!   那就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杀沈华容和庄氏,偏偏留下了徐良行?是还没来得及吗?徐良行是计划中排在后面的目标,还是其它!   “相子安——相子安!”   叶白汀把右边邻居喊醒,问他:“你之前说的那个贪污案,涉事人员都有谁?”   相子安睡到一半,有些迷糊,扇子都忘了拿:“当时死的死关的关……在外头的也就是郡马和徐良行了。”   叶白汀:“那都有谁被关了?至今没死的?”   “那就只有柴朋义了。”相子安眼梢眯起,似笑非笑,“这柴朋义,如今就关在诏狱。”   叶白汀想起了约见自己的那个中年男人。   从始至终,这个人都没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会不会这么巧?   既然想到了,多问一句也没什么,叶白汀转向相子安:“这个柴朋义长什么样子,你知道么?”   “当然。”   相子安扇子一甩,姿态那叫一个傲:“在下是谁?就算之前不认识,到这里久了,自也知道了,在下没见过柴朋义本人,只听说他相貌长得不错,算是俊雅,有些气质——还爱装逼,好男风,喜欢玩弄权谋。”   叶白汀:……   倒是都对上了。   相子安掐指算了算:“进来好像有……七八年了?最开始日子过得并不好,过了好几遍大刑,到现在腿还不利落,上过夹的手指也没有痊愈。”   叶白汀心内一凛,还真是他了!   这么多都对上了,不问一问本人,都对不起他费的这些心思。   他只犹豫一点,要不要告诉申姜?   柴朋义找他可是为了越狱的,暗中必有筹谋,不知积蓄了多久,因为别的事打草惊蛇,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他现在是囚犯,别的囚犯有大动作,诏狱必然会乱,他知道自己斤两,也就脑子好使,战斗力并没有那么强,想要制一个人都得看时机,一旦发生械斗混乱,他脑子再好使也不行,还是希望生存环境平静安全。   可如果他告诉申姜,惊动了别人,别人的计划提早或推后,或中间有什么变数……   怎么想,都不如自己先去探探路。   他找了块坚硬的石子,在自己牢门栏杆上,画了三道杠。   直到他睡前,都没有人过来,一觉醒后,发现牢门上多了一张纸条,一样的纸,一样的墨,一样的笔迹,没说约在哪里见,只道:你不是很聪明?自己来找我。   叶白汀:……   呵,给你根杆,你还真顺着往上爬了。   行吧,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你应该仰望的人,合不合作,游戏怎么玩,应该是你听我的,不是我听你的!   “……不对劲,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对劲,”相子安眼神相当犀利,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不是要搞什么人?”   叶白汀微笑:“怎样,子安兄可要同去?”   相子安:“哪里?”   叶白汀下巴朝牢房深处指了指:“里面玩一趟。”   相子安手指漫不经心在扇柄滑过,眼锋内敛,藏住不满:“是该教训一顿,从昨天到今天吵死了,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秦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阴森着眼神,加入了话题:“就是他们捣鬼,昨天狱卒连饭都没给,是该给他们找点事了!”   叶白汀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原来柴朋义不是简单说说,而是已经行动了啊,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手打压欺负了?   那你还真是先撩者贱。   叶白汀看向相子安:“进来这么久,各狱卒声音,总旗百户,应该都熟悉?”   相子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扇子一摇,自信满满:“放心,都能模仿,连你家指挥使都可以。”   叶白汀又问秦艽:“你是大盗,应该会开锁?”   秦艽嗤笑一声:“老子是没真心想跑,不然你以为这玩意儿能拦得住?”   “很好……”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笑的春风拂面,桃花盛开:“待我准备一二,咱们就进去——好好教教他们规矩。” 第42章 为你搭一个王座   叶白汀怎么想,这事都不能让申姜知道,一旦锦衣卫插手问供,性质就变了,柴朋义很可能不配合,反正人已经在诏狱了,又出不去,为什么要便宜了官家?   没准还会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的谈条件,案子不好这么拖延,还不如自己来。   柴朋义能跟他谈合作,需要他帮忙计划越狱,他不也就有了筹码?你不能只叫我干活,不给好处吧?   只是在诏狱里行走,难度仍然有点高。   他是能出去,秦艽也能开锁,走过去之后呢?会不会遭遇狱卒巡查?时间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被发现了怎么办?回来时撞到人了怎么办?   柴朋义一看就是老油条,最后谈不拢,闹出动静怎么办?   处处都是风险。叶白汀要做的,就是预设整个过程,规避风险的同时,抓紧时间,把该问的线索问到,如果对方不配合,非要为难,他有没有可以调整的备案……   计划在短时间内快速搭建,叶白汀很快想好了步骤,召了牛大勇过来。   牛大勇现在是个小旗,人很实诚,经过前事对娇少爷有点个人崇拜,基本就是问什么答什么,叶白汀根本不用费力气,随便一套话,就问出了深处牢房果然有一个柴朋义的囚犯,关在一四八号房。   得知仇疑青和申姜都办差在外,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叶白汀让他送了几样东西到牢里,叮嘱几句话,就让他走了,说之后离诏狱远点,没事别进来。   接着,叶白汀就开始忙碌干活了。   左右邻居看不清他在鼓捣什么,百无聊赖地摇扇子打哈欠——   “什么时候行动?”   “快了快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   “马上马上。”   “还不走?”   “在动了在动了。”   叶白汀完成所有准备工作,站起来时,黑狗玄风正好来了,扑到牢门前,把头扎进木栏里,亲亲热热蹭了他一通。   狗子实在可爱,叶白汀扛不住,就蹲下来,蹂躏了一通,在它脑门亲了一口,顺便揉了把头:“你来啦,要不要跟我出去玩一趟?”   “汪!”   叶白汀站起来,退开两步:“行了,开始吧。”   秦艽就动了。   他从头发里摸出一根极细的,看不出什么质地,类似铁丝一样的东西,捏捏拽拽,调整好长度和大小,反手摸出门外,摸到锁,按住,随便碰了那么三两下,锁就开了。   打开门,大摇大摆的走出来,他转到叶白汀牢门前,同样施为。   速度之快,可以称之为开锁专家。   门一开,他还没反应过来,狗子就冲了进去,随叶白汀出来时,竟然也没闲着,嘴里叼着个绳,绳后坠了个长条小木板,两头椭圆,底下安着俩小轮子,说车不像车,小的很,看不出来能干什么,被它拽着跑,竟然还挺顺滑。   “这什么玩意儿?”   “本来我想自己带,它非要玩,”叶白汀看向狗子的目光很有些溺爱,“就随它了。”   “汪!”玄风嘴里咬着根绳,还不忘和娇少爷亲热互动。   秦艽:……   那边相子安等的不耐烦,扇子摇的都快了:“快点傻大个,还有在下呢!”   秦艽慢悠悠的扭脖子扭脚,十指交叉,骨节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就是不动。   叶白汀知他在等什么,笑了:“这趟回来,肉管够。”   “老子是那种看中仨瓜俩枣的人么?”   秦艽嘴上这么说,动作倒是很快,走到了相子安门前。   一边开锁,他还一边和叶白汀确认:“你真的要带上这废物点心?这里边行走,可得有体力,只会口花花的小白脸不被人啃了才——哦我明白了。”   他左边唇角勾起,笑容那叫一个邪气:“这小白脸就是要扔出去给人啃吧?看家狗有了东西咬,自然不会追少爷你啊。”   “就这花生仁大的脑子,还敢亮出来丢人现眼,”相子安冷嗤一声,“你再说,信不信我几句话,就能说服少爷不带你?”   秦艽啧了一声:“算了,老子有规矩,不打老弱妇孺。”   相子安打开牢门出来,哼了一声:“在下也不欺负傻缺智障。”   “你个没用的小白脸说谁呢?”   “哟,自己就对号入座了,也没是蠢到底嘛。”   “你——”   “怎样,很帅气很迷人是不是?”   叶白汀淡定的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调情,可以在办完事后。”   “谁跟他有情了!”   “这种傻子扔给狗狗都不要!”   “汪!”   “哦,抱歉,在下不该这样说,侮辱你了。”   进行‘友好和谐’的感情交流后,三人一狗排成一排,大摇大摆的往里走。   这个点是诏狱最安静的时候,轮值巡查的锦衣卫不会来,狱卒们也找个地方偷懒休息,只要不闹出大动静,快去快回,还真能钻个空子。   越往里走,烛光越暗,每个牢房都没空着,都关着人,不过囚犯和囚犯不一样,有的看到他们,会吹个悠长的口哨,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还问一声:兄弟玩什么,带我一个?   有的就不那么活泼了,好像没看到他们路过,眼皮撩都不撩一下,好像并不感兴趣。   也有一些眼神阴森,想要看到他们倒霉……或者想自己出来,促使他们倒霉。   叶白汀三人全无波澜,一步一步往里走。   “一三四……五十七?”秦艽停住,“下面一个应该是一三五啊,咱们是不是得拐弯?”   不用叶白汀回答,相子安就率先拐向了左边:“不是在下挑剔,进来这么久,还没搞清楚牢中地图,蠢死你算了。”   秦艽:……   “小白脸,你最好别有求老子的时候!”   狗子拉着小车车,头歪向叶白汀:“呜汪?”   叶白汀揉了把它的头:“乖,别跟他们学。”   如此拐了几道弯,慢慢的看到了空牢,几乎要到诏狱最深处,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这里连壁盏上灯烛都少了,幽暗阴森,气味晦滞,似乎连狱卒们都不愿意进来,冷清又没有人味。   “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啊。”   随着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前面牢房突然出现响动,左右邻居迅速集往中间,烛光大起,四人站立拱卫之下,坐在最中间的那一个,不是柴朋义是谁?   原来两边牢侧的木栏早被他们做了手脚,可以自由来去,都不用开门的。   哟,这逼装的,相子安刷一下打开了扇子,站姿更优雅,气度更君子。   秦艽嗤笑一声,都没上前,从头发里摸出那根细丝,手腕一甩,细丝直接插进面前牢房的锁眼,‘咔嗒’一声,开了,连锁带链子滑到了地上。   “哗啦啦——”   安静牢房,铁链掉在地上的声音无比巨大,重重的,像砸在人心上。   叶白汀很满意,朝秦艽伸出大拇指,暗意:不错,加肉。   秦艽胸脯就挺得更高了,大摇大摆的上前,推开牢门就走了进去,及至中间才停,脸往侧里一转,直接半跪在地,露出膝盖,拍拍大腿,朝叶白汀抬了抬下巴。   叶白汀:……   这是让他坐上去?   加块肉而已……不用这么拼吧?   秦艽目光鼓励——少爷来吧,老子体力杠杠,好使,随便坐,给肉就行!   相子安扇子遮唇,也觉得非常可:“对方都这排面了,我辈岂能认输?难得傻大个聪明一回,少爷尽可随意。”   被当椅子坐的人都没意见,叶白汀觉得自己不能太矫情,脚尖一动,就要往前走。   结果狗子比他还快,放下嘴里叼的绳,嗖一下蹿进牢房里——当场来了个跨栏表演。   它是冠军,秦艽曲着的腿就是那个栏,摆出来就是为了给它踩的!   它不但跨了栏,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柴朋义背后,把他的被子叨出来,拽过来,放到秦艽这边的地上,四爪按上去,刨了刨拱了拱团了团,玩满意了,转头冲叶白汀叫:“汪!”   叶白汀:……   你这是,为我搭了个王座?   狗子汪声催促叶白汀,还朝秦艽翻了个白眼。   秦艽:……娘的,输了。   这个被子‘王座’显然比秦艽的腿舒服,用的还是对方的被子,挺干净,牢里能有这样的物件,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用这个,好像更有踩脸效果?   叶白汀看得很清楚,被子是被面朝上的,狗子活干的可精致了。   他走过去,在被子上盘腿坐下。   秦艽站起来,走到他左侧站定,相子安随后而来,站在他右侧,狗子趴在他脚边,满面严肃,虎视眈眈的看向对面——   少爷精致贵气,左右臣属威武的威武,优雅的优雅,再加个忠心狗子,这画面,岂止是好看?这是诏狱里能看到的东西么!   柴朋义身侧四人:娘的,输了。   叶白汀双手搭在膝前,微笑矜持,慢条斯理:“我来了,你这里的确蓬荜生辉,不过我不介意,暂且将就吧。”   怎么着,我这新被子还委屈你了是吧?   柴朋义眯了眼:“吾以为,小友应约前来,便是有了诚心合作。”   “我以为,诚心和态度是两码事——”叶白汀下巴微抬,眸底似有月华流淌,“你要的,是能合作的人,不是跪舔你的人吧?”   柴朋义没说话。   “哟,我猜错了?那可真是抱歉,”叶白汀嘴里说着抱歉,面上傲慢一点未减,“我呢,从前就是个娇少爷,傲气,不跟任何人低头,你想让我听命于你,总得展示点本事——你那计划,水路旱路,药别人还是药自己,刀剑武器,帮手几何,划下道来吧。”   “少年人,总是心太急。”   听他这么说话,柴朋义反而放松下来,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又看了看站在自己左右的人,那意思——   本官都能招揽这么多帮手了,还不能说明一二?这不叫本事,什么叫本事?   都不用叶白汀说话,相子安摇扇子的姿势就带上了嘲讽,秦艽不屑的哼了一声,连狗子都呲出牙齿叫:“汪!”   柴朋义:……   他一个眼色,站在左边的汉子就往前一步,不知从哪抄来块板砖,上来就拍脑门,气势汹汹:“老子曾是武将,阵前杀敌盈百!”   “啪”一声,板砖就碎了,干脆利落,就是光线不明显,看不到他头上起包了没有。   就这?   秦艽用鼻子哼了一声,随手一抓一捻,把溅过来的板砖碎片捏成渣又搓成小泥丸,一个观音弹指,直接切中对方膝盖,让他来了个王八翻面——   “想杀老子的人何止百数?可惜连老子的小指头都碰不到,你,不行。”   站在柴朋义右边,气质比较斯文的人感觉不行,站了出来:“本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才相得,文章看得,但有问题,无所不能答——”   相子安扇子刷一声收起:“这么懂,在下便来讨教讨教,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这人:……   相子安扇柄一下下轻点掌心:“你家主子缺的是知天文地理,懂星相算数的人么?”他斜眼觑了下柴朋义,“他明显要的是会拍马屁的人。”   “没师爷的本事,还是别抢师爷的碗了,这饭不是谁都能吃的。”   相子安说完,还笑眯眯提醒:“哦还有,奉劝你一句,如果你的主子只喜欢听马屁——还是尽快换一个吧,没前程的。”   出来两个,两个铩羽而归,剩下的一个怂了,一个不服气,跃跃欲试的抬腿——   “呜汪——汪汪汪!”   直接被呲着牙的狗子吓回去了。   “啪啪啪——”   叶白汀抬起手,一下下鼓掌:“武将营养不良,站都站不稳,文官直接养傻了,话都说不溜,我看你这附近也不是没别的人选——”   他视线滑过走到对面一排牢房,又回来,眉眼弯弯:“柴朋义,你不行啊。”   柴朋义怔了一瞬,眼睛也弯出一个弧度:“知道我的名字了啊……不错,脾气不好我也喜欢。”   叶白汀冷了脸,揉着狗子的头:“可惜少爷非但脾气不好,还没什么耐心,对谎话连篇的油腻老男人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再不给点真东西——你日暮西山有的是时间消遣,我还年轻,很忙的。”   “等你到我这岁数知道,少年人,熬些耐性不是坏事。”   柴朋义语重心长:“你既来了,就该相信我的实力,这些——”他视线滑过几个不成器的手下,“不过小菜,你知道的,有些人眼界不够,偏就能被这些东西吓住。”   叶白汀站起来要走。   柴朋义:“说吧,想知道什么?”   叶白汀:“你可真有意思,不是你叫我合作的?我想知道什么,还用说?”   柴朋义:“小子,还没正式加入,就想知道核心机密,会不会太贪心了?”   “啧,”叶白汀懒洋洋的甩了甩手,“那就地图吧,不用标的那么清楚,随便给我看下就行。”   柴朋义看了看相子安,又看叶白汀,笑了:“小友要的挺刁啊,又是懂天文又是懂地理的,会算术还懂观察,地图给了你,我还玩什么?”   叶白汀有点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说,你能给点什么?”   柴朋义想了想:“你最近……好像在办一个案子?”   叶白汀:“你该不会想说——你能打听到东西,可助案子告破?”   他嗤笑一声,站起来就要走。   柴朋义目光闪烁:“不用打听,我本人就知道点东西,可说与你,助你破案。”   叶白汀头都没回:“办案是外头锦衣卫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在算计他们,拿功劳拿东西?”   见少年停了脚步,柴朋义眸底闪烁更甚,循循诱导:“不如这样,我同你讲说些机密,让你去破案立功……待你真心信服于我,咱们再谈细节如何?”   叶白汀还是没有回头。   柴朋义叹了口气:“这立不立功是其次,我等皆为阶下囚,怎么立功也算不到咱们头上,可和锦衣卫打好关系就不一样了,你的长处可都在这上面,真的舍弃了不要?你可想好了……”   他声音里满是可惜,一脸‘你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只能换人了’的暗示。   叶白汀似经不起激,回身坐回‘王座’:“少爷做事,不用你教,该我的跑不了,不过你非要说,少爷也可以勉为其难听一听——你记住了,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想谈条件,就拿出自己的诚意,至于之后嘛,看我高不高兴。”   “虽然少爷并不是很感兴趣。”   柴朋义也很满意,再傲,不也是个小孩?是小孩,就得教教规矩,待这少年真心被他折服,满眼都是崇拜的时候,还不是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随便他怎么用?   但表面也得装出个不满样子:“少爷这么狂,是不是不太好?”   听完这话叶白汀更狂了,纤白手指往外一指:“诏狱里折了骨气的人有的是,你找他们去?”   柴朋义叹了口气:“所以我才容忍你的脾气,强者,配得上更好的待遇。你放心,等你听完我的话,从百户那里捞了功,得了好处,就该知道,我的实力是真是假,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我说话……”   叶白汀单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最好如此。”   柴朋义:“这个案子,是不是死了两个人,郡马沈华容和徐良行的妻子庄氏?”   叶白汀看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对指甲边上的死皮不太满意,慢悠悠撕着:“所以?你既然说自己很厉害,打听到两个死者好像并不难?”   柴朋义:“我不但知道他们,还知道宣平候,云安郡主,宫中乐师乐雅……”   与案相关人的名字被他一个个念了出来。   叶白汀缓缓坐直:“我现在有点感兴趣了。”   “还有让你更感兴趣的。”柴朋义缓缓开口,“先前有个闻名江南的美人叫紫苑,可听说过?”   叶白汀摇了摇头。   柴朋义手抄在袖子里,神情高深:“你不知道她也正常,她声名崛起,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要说的,可是十年前闻名京城的荒野失踪案?”相子安扇子一收,开了口,“这紫苑,正是这离奇失踪,杳无音信的当事人。”   秦艽哼了一声,看过来的眼神那叫一个嘲讽:某些人还吹,只要是美人都知道,结果怎样,还不是叫少爷跑来问别人了?   相子安一个眼神杀过来,声音冷淡:“可叹当时在下年岁不足,学业繁重,个中细节不得而知。”   叶白汀看向柴朋义,有些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你会聊聊八年前的河道贪污案,沈华容和徐良行不都被卷进去,又捞出来了?结果就这,随口扯一个美人?”   柴朋义一脸‘你小小年纪懂什么’的高深莫测:“贪污案有什么稀奇,就诏狱这些人,你去问,谁都有,美人才有意思呢,那可是心中魔,刀上刃——”   叶白汀挖了挖耳朵:“随便吧,你爱说就说。”   “要说这紫苑,长得是真漂亮,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养着她的人家,本是想将她调教成瘦马,卖个大价钱的,可她打小心思玲珑通透,实在可人疼……再用点心机,正好那家也没孩子,钱存的差不多,本想做最后一单隐退的,结果这最后一单也不做了,拿她当女儿养了。”   柴朋义声音缓缓,不疾不徐:“紫苑也争气,最后没进这行当,也大大出了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琴之一技,技巧娴熟,感情丰沛,惊为天人,绕梁三日而不绝,但凡听过,没有不为之动容的,不知多少人慕名而去,挑战者也次次败北,反而更成就了她的名声,最后得诸位大家推崇——”   “你当知道,世间任何一样东西,你研究到极致,无人出其右,得所有人佩服,你就是大家。紫苑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比之自身美色,她更出名的就是这一手琴,所到之处,但有献艺,无人不膜拜静听。”   “她也知道自己颜色好,待到嫁人的年纪,并没有嫌贫爱富勾勾搭搭,随随便便就嫁了,一直到了二十岁,拖成老姑娘了,才低调入世,嫁了个郎中——小友可知为何?”   叶白汀其实懂,但配合对方谈兴:“哦,为何?”   柴朋义果然谈兴更甚:“姑娘家花期也就那几年,寻常人家姑娘到了年纪,不管长得好不好,都有媒人上门呢,何况紫苑?大家盯得紧着呢,谁不想看看美人最后便宜了谁,还有那暗中较劲,准备搞事的,结果人家就是这么通透,硬生生熬过了花期,都成老姑娘了,大家也就不稀罕了,你爱嫁谁嫁谁,别处有的是鲜嫩的小姑娘看。”   “紫苑是想低调生活,淡泊名利的,可她生的不平凡,活的不平凡,注定嫁人后也不会平凡。天底下有喜欢鲜嫩小姑娘的,也有偏好美艳少妇的,她躲过这拨,躲不过那拨。贵人们口味不同,没时间打听,当然也不用打听,自有那爱攒事的婆子,喜欢多方交际,网罗人选,待到时机合适,送到他们面前……”   “京城一场小宴,这紫苑就认识了庄氏。”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微笑鞠躬):给大家介绍下我的诏狱团队——外卖跑腿,哼哈二将之茬架王风骚师爷,暗器开锁全能保镖,萌宠吉祥物,金大腿。   申姜(眼泪掉下来):我堂堂百户……   相子安(摇扇子):本来在下该是左护法,奈何少爷不想搞特殊组织崇拜。   秦艽(亮拳头):叫我右护法!   玄风(和少爷蹭蹭贴贴):呜——汪!汪汪汪!   仇疑青(低头看看自己孤单寂寞的大腿):所以你为什么还不来抱?   凶手们(叉腰仰天长笑):全员沙雕,加一个恋爱脑——嗷,我稳了! 第43章 你也配   诏狱幽暗,无风无声,烛火跳跃都是直上直下的,映的人脸苍白可怖。   “听过潘金莲的故事么?”   柴朋义勾着唇角,像说着—件极为有趣的事:“紫苑不是潘金莲,她丈夫石竹也不是武大郎,夫妻二人感情很好,但这个庄氏,却实打实是个王婆呢。”   “市井坊内有三姑六婆,说媒接生打胎相看人家,明的暗的生意都做,贵人圈里也有类似需求,不过干这种事的,做的不是生意,图的也不是钱,是人脉。”   “都道庄氏能干,最懂夫人交际,能助丈夫青云直上,可—个女人,才名不显,容貌不佳,也没见办成过什么大事,就凭能说会道,就到这份上,可能么?”   叶白汀便明白了,庄氏为什么这么喜欢办花宴,恐怕爱交际是其次,穿针引线,借着机会相看人,促成私底下的事,才是正经。   果然,下—刻柴朋义就说起了花宴:“她办的那些小宴,看起来热情好客,谁都请,实则方向早就是定好的,有帮别人相看,有纯粹联络感情为日后方便下手,也有正常保媒拉纤的。比如有个大人物点了名,说看着哪个姑娘好,庄氏就把人请过来,小姑娘和长辈要是愿意,这事儿就成了,要是不愿意——她也有法子。”   “表面当然是客客气气笑眯眯,各种慈爱,实则把人脾气秉性琢磨透,知道对方在意什么,就能看着下招了。你要有未婚夫,就让你未婚夫出点事,你有心上人了,钟情不二,就让你心上人眠个花宿个柳,沾惹上—二小妾,你恶不恶心?要还是想不通,就让那些楼子里的姑娘闹到你面前,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说,你要不要脸?还敢不敢喜欢这样的人?你爹娘不同意,那更好办,你爹想升官吧,想发财吧?你娘在后宅娘家,有各种有烦恼吧?许你利,许你财,你能不动心?还不动心,就做个局,先打压你,夺去你的东西,让你日子难熬,再予你利,予你财,你屈不屈服?”   “庄氏这套玩的不要太熟,算计都在私底下,明面上永远都是‘我能替你解决问题’的靠谱样子,关键是她找的人条件还都挺好,处处都合适,你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成了以后,日子最终过的怎么样,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跟她庄氏有什么关系?”   叶白汀:“有姑娘入了她眼,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不是好事。”   柴朋义神秘—笑:“紫苑名声在外,是她早就盯准了的人物,辗转着找机会结识,自然也不是什么单纯的仰慕,各种凑巧,帮人家些小忙,为的就是被别人引为挚友,真有需要时能请的来,哄的住。”   “紫苑不傻,真傻也不可能在男人追捧下平安那么多年,熬到二十才嫁人,可她毕竟出身不怎么好,打小没怎么遇到过不求回报的善意,见惯了世态凉薄,男人的动手动脚,女人的唾弃不齿,少有见到这么温暖善良,纯粹来交朋友的。庄氏—开始也的确没有任何异动,日子—长,可不就把人心捂软了?紫苑哪里知道她的心肠,只当她是好人呢。”   “再然后,就有人看上紫苑啦。”   叶白汀眼神—凛:“宣平侯?”   柴朋义看了叶白汀—眼:“你小子倒是聪明,怎么没想过郡马?”   叶白汀嗤了—声:“就他那胆儿?”得了吧。   照时间推算,紫苑声名鹊起大概是在二十年前,出事是十年前,照柴朋义的讲述,当时应该有二十六七岁?十年前沈华容二十岁,和郡主成亲两年,‘真性情’已慢慢显露,想干大事,掌控人生的野心仍在,可惜甜言蜜语已经哄不住女人,下意识就会收敛。   如果紫苑真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年龄感在她身上并不明显,绝色美人在前,沈华容可能会流口水,但占有?他不会冒那样的风险。   徐良行就更不可能了,这个人想要什么东西都得迂回暗示,等着别人送到他面前,若是仕途作官也就罢了,但是女人,庄氏怎么可能帮他?他的第—欲求梯队是仕途,是利益,女人多的是,机会合适,他就玩玩,不合适,他也不会对某—个人那么执着。   唯有这个宣平侯,本案中没什么存在感,直到问供时,才先后在云安郡主和乐师史密的话中出现。仇疑青已经过去问讯,具体信息如何,还未传回,叶白汀没办法不关注。   柴朋义对面前少年越来越满意,果真聪明通透,若能纳入麾下,必是—员大将。   他话说的就更直白了:“宣平侯今年得四十几了?老了吧,当年可不,凭着—手马屁工夫,在先帝面前可得脸呢,人家有圣宠,通天的本事,可不就更尊贵了?他这样的人,看上谁了不会直接说,三言两语,下面人会自己品,品对了,把人送上去,事办的好,侯爷玩的开心,该你的赏赐不会少,品不出来,或者品出来不愿意办,也没关系,以后别想有好处,也别想再有亲近的机会。”   “于是这十年前的深秋,在京郊西山,便有了—场围猎。”   “围猎?”叶白汀视线滑过相子安,所以这就是荒山失踪案的事发地点?   相子安轻轻点了点头。   叶白汀眸底有暗色滑过,高山,密林,野兽,还真是绝佳的抛尸地点。   柴朋义:“这场聚众围猎,就是庄氏攒起来的,几乎把所有的本事,人脉都用上了,过来的基本都是男人,贵人,高官,打猎也只是个幌子,没有人会比试,也没有人在意,手下护卫们出去应个景,添个肉菜也就算了,他们要‘猎’的,是美色。”   “庄氏准备了不同的姑娘,应对不同阶层的男人,大部分是自愿的,不自愿,庄氏也能‘说服’她们自愿,紫苑是最特殊的—个,根本不知道这个围猎是什么性质,过来会发生什么……她那丈夫的医馆这段时间出了点麻烦,有人过来砸馆,说他治死了人,这人还是官家,势力大不大的,反正普通百姓惹不起,庄氏出手帮了她的忙。”   “认识几个月,庄氏不知道帮了她多少,从不要求回报,这回围猎犯了愁,说有位贵人颇懂乐理,近日正为—桩事犯难,心情不好,围猎机会对她来说很重要,实在不想出错……紫苑问清楚是何场合,气氛如何后,就说自己可以帮忙。”   “以琴技闻名十数载,紫苑虽已低调下来,却不是永远不弹,—些清谈场所,或有大艺师相邀,她偶尔也是会赴会的,既然围猎为的是展男儿气概,雄大昭武风,紫苑虽是女子,也有国家情怀,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哪里知道,庄氏嘴上说的是—回事,实际到了,是另—回事。”   “‘逼良为娼’的戏码,百姓们看到大约会义愤填膺,贵人们就不—样了,有些人就喜欢看美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从抗拒到哭泣,再自己褪衣委身,傲骨—寸寸折断的样子……”   叶白汀眼眸微闪:“他们……强迫了紫苑。”   柴朋义:“起初也没想着到那地步。这紫苑,生的是真好看,眉黛唇朱,桃腮粉面,柳腰轻摆,端的是妩媚妖娆。偏她自己不知道自己诱人,有这身段也不款款摆—下摇—摇,不和任何人对视,抛个媚眼勾个春波,就顾自抚琴。她的手指也是真的美,纤细白皙,似那削葱,又润又滑,指尖沁粉,每勾琴弦—下,好像能把男人的心给勾起来。”   “她只准备了—曲。可贵人上座,为的是什么?怎么可能只听—曲。庄氏过来劝她,就像那青楼里的老鸨子,话术—套又—套,先是好听的,夸她琴抚的好,夸的天花乱坠,贵人们实在意犹未尽,再给她分析利弊,得罪了会有怎样怎样不好的后果,熬过去有怎样怎样的好处,光是人脉上,她那做郎中的丈夫都不用怕别人砸医馆了……—回—回,把人哄住,哄不住了再说。”   “郡马当时年轻,还在笼络郡主,太出格的事不敢做,可融入圈子抱大腿没错啊,庄氏扮红脸,他就扮白脸,各种恐吓威胁,还派了人硬拦硬推,推着紫苑必须往前走。徐良行最贼,整个过程都在场,却全程没有参与,早早醉死在了桌上,从头睡到尾,好像跟他没什么事似的。”   “紫苑从不知真相到慢慢察觉,被背叛的愤怒,走不出去的禁锢,难受肯定是难受的,挣扎也是要挣扎的,但贵人看的不就是这个趣儿?酒乐奏着,兴头起着,在场人再造个气氛起个哄,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个民女而已,强要了也就强要了,甚至你要了,别人也可以再要,反正时机难得么……”   “尽管已经这样,紫苑也纵死不答应,匕首抵到了颈间——不能让贵人扫兴么,你猜,庄氏还有什么招?”   叶白汀指尖攥紧:“……她抓了紫苑的丈夫。”   柴朋义抚掌:“没错,还真抓了她丈夫。庄氏多会办事的人,早早就药倒了她丈夫,在—边备着呢,要的就是你就范,你要自杀是不是?那先看着你丈夫死吧,这个男人多可怜,医术高超,活人无数,—辈子做好事,就因为娶了你这个女人,厄运缠身,要枉死它地,无人敛尸,无坟无碑……”   “紫苑这辈子,对她真心好的只有这个男人,怎么会舍得?她也是真的狠,匕首往下,没割自己的颈子,划破了衣襟袢扣,露出—小片肌肤——”   “她对庄氏说,她的养父养母做的是瘦马生意,青楼里那点事,没谁比她看的多,学的多,今儿个这事,她能做,保证让贵人们满意,但她的丈夫,必须全须全尾的送回去,就让他继续晕着,什么都不知道,就当这—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还威胁庄氏,说她既然懂得媚男人,也知道怎么在床上抓男人的心,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她有的是方法吹枕头风,让贵人弄死庄氏!”   “庄氏便真送了她丈夫回去。谈条件而已,紫苑只要今日从了,她不也就有了紫苑的把柄?这个郎中—天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就不怕被紫苑报复,只要不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什么都可以谈嘛。”   “可那天玩的是真的疯,在场的不只侯爷—个,人们都喝醉了,这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哪还有什么分寸?郡马也入了场……这女人,就被玩死了呗。”   “可怜—代琴师,所有人推崇的大家,在那苍凉夜色下,—遍遍的抚着秋霜调,直到香消玉陨……啧啧,真惨呐。”   叶白汀光是想象当时场景,就知道这件事有多残忍,这个姑娘得有多痛苦。   他话音讽刺:“之后呢?就算寻常百姓,生死也是大事,紫苑死了就死了?”   柴朋义笑容阴阴:“不然呢?死就死了呗,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女人,随便挖个坑,埋点土,或者路过个井,顺手—扔,没痕迹就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她那郎中丈夫找过来,庄氏就说她弹完琴走了,非要走,这天黑路远的,旁人不是不担心,可她性子执拗,你这当人丈夫的又不来接,出了意外,能怪谁?也许没出意外,人只是不想跟你过了,反正她们不知道。”   叶白汀看着自己的手指:“之后呢?就这么算了?”   柴朋义摇了摇头:“还真没有。这石竹医术好,病人多,每天从早忙到晚,妻子心情平和,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他当然也没注意,他真心喜欢紫苑,不像别的男人—样把她禁锢在家里,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安全,开心,他并不计较。当日和平常—样,他在医馆忙了—天,午后喝了盏茶就睡着了。他以为自己是累的,全然不知自己被绑架了—通,去了趟西山又回来了。”   “妻子失踪,生死不知,他寻了好多天没结果,所有人都劝他想开些,往前看,可他想不开,最后医馆都不开了,就查这件事,官府不帮忙,他就自己来,没人看好也没关系,他只想找到自己的妻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啧,挺聪明的—个男人,医术不错,有大好前程,被个女人,还是死了的女人迷坏了脑子,到处闹腾,—回回报官,—回回上状,被打了板子都不放弃,傻啊……就这么过了两三年吧,他也死了,这事就彻底过去了,谁都不记得了。”   叶白汀盯着柴朋义:“真的谁都不记得了?不尽然吧。”   柴朋义甩了下袖子:“除了我们这些官场老人,大概只有他们资助过的人了?”   “这女人估计是个天生有病的,不然怎么成亲那么久下不出个蛋来?自己没有,就常资助慈幼堂的孩子,以期慰藉。她丈夫也被她哄的不错,没儿子也不在意,还和她—起,收了几个徒弟,养子养女,学琴的学琴,学医的学医……紫苑倒是挺会笼络人心,外边的男人们喜欢,乐艺大家推崇,丈夫钟情,友人珍惜,孩子们也喜欢。”   “她出事,她丈夫闹那么—通,这些人帮忙说话,闹得还挺大的,不过很快就散了,她丈夫又死了,朋友们再仗义也不是亲人,能帮多少?那些孩子更是,她们认识的时候,小的还不会说话,大的也才十来岁,能干什么?久了就忘了。这时间啊,最是无情,什么都能埋葬。”   柴朋义说到最后,看向叶白汀,语重心长:“你看,没有家人,就是这么可怜,你认识我不久,对我提防,我能理解,但别把别人推得太远,只要你相信,我就可以给你更多的保护和温暖——你和这里的人不—样,我也不—样。”   “我可以是你的家人,为你挡风遮雨,让你安心休憩,只要你愿意。”   好—通见缝插针的表白,都把叶白汀逗笑了:“你懂什么叫家人?”   家人是互相支撑,互相拥抱,永远守护,永不背叛,永不放弃——   “你也配?”   他倒是没想自己,想到紫苑的遭遇,再看本案中两对夫妻,只觉得讽刺。   有些夫妻委以生死,矢志不渝,用尽全部力量追随对方,守护对方,纵死不惜;有些夫妻貌合神离,心机用尽终成怨偶,得过且过不愿上进,哪怕控制欲念,熬死在—纸婚书上,也要以后衣食无忧,财享不尽;有些夫妻互相利用,要的是对方的资源,人前的脸面,—旦有更大的利益或危机,立刻弃之如敝履……   而柴朋义将这些作为谈资,侃侃而谈,指点江山,脸上除了不知道哪来的优越感,再无其它,有什么脸提家人二字?若他当真有那些他以为的可贵品质,说起这件事,绝不是这样的表情言辞。   柴朋义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配不配的,总比你那白眼狼的义兄好。你还小,说话没分寸,我不怪你,但—次两次可,再多了,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叶白汀拂了拂膝盖上的衣角:“可惜了,我并不怎么想要家人。”   太阳是想晒的,越狱出去还是算了,没钱没房子没工作机会,还得和人渣茬架,不如先诏狱苟着,现在已经吃喝不愁,有手炉能洗澡,想用什么澡豆用什么澡豆,高床软枕还会远吗?等积蓄了足够的实力,干什么不行?   叶白汀站起来,身姿挺拔,眉目舒展,眸底有星火闪耀。   他知道了,凶手在杀死沈华容和庄氏时,为什么在—旁站了许久。   “走了。”   柴朋义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整个谈话过程似乎是由他主导的,提出给凶案信息这件事也是他自己建议的,甚至中途还为说服了叶白汀隐隐得意,可少年转身离开的姿态是不是太潇洒了些?   难道……被利用了?这人根本不是来入伙的,就是为了套信息?   柴朋义按捺住自己的多余:“孩子,知道与虎谋皮的人,最后都怎样了么?”   叶白汀话音淡淡:“哦,怎样了?”   柴朋义眯眼:“我倒不介意被你利用—把,合作么,各取所需,你很聪明,有些小动作我也愿意包容,但你若要了拿了——却不还不报,可别怪我下手辣!”   “啧,约是你定的,事是你谈的,我亲自过来入伙,你又不信,”叶白汀翻了翻脑子里的渣男语录,“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柴朋义怒火更甚:“小子,你这态度,可就是要茬架了。”   叶白汀:“那也是先撩者贱。”   柴朋义眯了眼:“你信不信,我让你回不去!”   “你以为我来的毫无准备?”叶白汀头都没回,嗤笑—声,“领导太过情绪化可是不好,带不好队啊。”   二人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对面牢房似乎看不下去了:“呵,—群只会嘴炮的东西,无趣至极,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大戏呢,睡了睡了。”   不干点什么好像都对不起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柴朋义桀笑—声,舔了舔唇边,兴致盎然地看着叶白汀:“我还真想试—试你的本事了——来人,给我抓住他!”   顿时,附近牢房站起来许多人,捏捏胳膊,扭扭腿,卸门的卸门,开锁的开锁,空气瞬间紧绷!   叶白汀也没急,‘啪’—声,打了个响指。   “老子看谁敢动!都活腻了是不是!”   “本使地盘,何人敢妄动?”   四周瞬间安静,卸门的停了,开锁的收回了手,安静在牢里的也探头探脑,四下张望——   无它,这声音他们太熟悉了,不就是申姜和仇疑青!—个百户,—个指挥使,谁惹的起?   趁着这个时间,叶白汀迅速走出来,扇子遮唇的相子安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秦艽和狗子。   柴朋义眯眼:“都给我直起腰来!那是口技,别人学来唬你们的,怕什么怕!就算那姓仇的真来了,会给—个囚犯撑腰?不过被锦衣卫养狗似的喂了两块肉,就以为是人家的人了,做什么美梦呢?你你你——都给我上!”   相子安跑的挺快,—边跑—边拿扇柄指秦艽:“傻大个,该你了!”   “用得着你说!”   秦艽手指齐动,手腕—翻,刷刷刷—堆暗器——泥丸子,砸不死人,摔个狗吃屎也够瞧的了。   叶白汀从容往外走,狗子踩过—个摔倒人的背,汪汪叫着跟上……   有相子安时不时来—嘴,熟悉的,惟妙惟肖的,必须提防的人的声音,大多数牢房的人不敢乱动,担心锦衣卫们会不会真过来,柴朋义的人就不—样了,扑过来的非常快,而且人很多——   对方只有三人—狗,要是让他们这么跑了,岂不是奇耻大辱!   秦艽干翻了—波人,回身往前跑,三两步就越过了相子安,笑的那叫—个幸灾乐祸:“小白脸自求多福吧,爷走了!”   “用不着傻子操心!”相子安跑的红了脸,不肯认输,“在下就是到了穷途末路,只凭—张嘴,也能翻出花来!”   关键问题是少爷救不救。   真真是美人灯的身子,风—吹就破,最开始还走在前面呢,现在早落在后头了,要是不救,以后可没肉吃了!救吧,难度还有点大。   正左右为难,就觉—阵狂风刮过,叶白汀刷的越过他们,声音淡定又从容:“辛苦二位,我先撤了。”   狗子汪汪的跑在他身侧,觉得不合适,四爪扒地,瞬间跃到了最前边!   再—细看,狗子嘴里仍然叼着之前那根绳,后面坠着个长条的,带着两个轮子的小车车,现在叶白汀单脚站在那个小车车上,另—只脚稍微踩地借个力,就刷—下滑出去老远,看起来是狗子拉车,其实哪个都不费力,狗子拉了个寂寞,人往前蹿的水过无痕云淡风轻……   我艹?   围观人员齐齐歪头,好像只有我们看着费劲啊!都看不过来!   相子安:……   “你倒是捎上在下啊!”   师爷崩溃了,你既然有这本事,为何不做两个小车车,匀我—个!   叶白汀的声音飘在风中:“抱歉,车小拒绝超载。”   “少爷等我!”秦艽不仅会鉴宝开锁,轻功也是无敌的,脚尖—点地面,刷—下就飞了过去。   相子安:……   师爷两眼发直,完了,看来今天真得交代在这里。   “你跟上来做什么?”叶白汀看到并肩而来的秦艽,略有些嫌弃。   “汪!”狗子也冲着他叫。   秦艽:……   “把小白脸带回来,单独给你加顿肉。”   “您早说啊——”秦艽当即返身,—息之间,就跑到了相子安身边,踹飞两个敌人,把他扛起来就跑。   相子安胃被硬邦邦的肩膀顶住,差点吐在当场:“在下是人,不是沙袋啊!”   后边的人急了,问柴朋义:“这可怎么办?”   “急什么?”柴朋义面色阴森,“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狱卒,等着吧,他们回不去,不出五息,就会被过来的人抓住,押去刑房。”   叶白汀从容的踩着滑板,心间默默倒数,五,四,三,二,———   “啪”!   随着他的响指,外面锣声大起:“走水了——”   北镇抚司走水可是大事,所有人训练有素的跑过去救火,诏狱里……谁还顾得上?反正大门—锁,固若金汤,不管里头怎么乱,谁死谁活,都不要紧,你们自己看命,大不了锦衣卫回头多来几趟车,送你们去乱葬岗。   ……   白马街外。   仇疑青得到了副将郑英送过来的消息:“诏狱乱了?”   “是。”   “玄风呢?”   “跟着人呢。”   “那便好。”   “耗子们开始打洞了……不管?”   “不是布了人?”仇疑青眉锋如剑,眸底深邃,似卷尽了暗夜里的波涛汹涌,“不出大乱子,都不用管,本使要的人出了事,提头来见!”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微笑):踩上我的小滑板,它永远不会堵车~   相子安(笑,笑不出来也要坚强):我们一起学猫叫,学指挥使喵喵喵,少爷面前撒个娇,凶别人就张牙又舞爪~   秦艽(扛人如无物):左边画个龙,右边画一道彩虹,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   仇疑青(人没在现场但丝滑加入):麻烦给我的爱人来一杯Mojito。   申姜(懵逼):没,没人通知我,干个外卖跑腿也得有这技能啊!求掰头姿势,怎么回才能显的百户高大贵气上档次有内涵?在线等,挺急的。 第44章 我就是他要忙的事   夜色降下。   路霜知寒,炭火知暖,每个夜晚都会如期而至,有些人看到的是它的黑暗,它的漫长,有些人却等待着黑暗之后的天亮,和温暖。   户部右侍郎府上,主母庄氏过世,关门闭户,竟也没开始设灵堂,徐良行享受着丫鬟的伺候,连筷子都不拿,酒肉都有香唇软舌送过来,一顿饭尚未吃完,衣不整冠不正,来不及净手,已经拉过丫鬟,压在了桌上……   云安郡主府设了灵堂,素了缟,郡主眼圈有些红,却难再有更多的悲伤,低头看着手里的信,终是慢慢折了起来,引火点燃。   有人忙完一日夜归,和家人聚餐,岁月静好,也有夜里上工的人,或挂上笑脸,为生计忙碌,或熟练平静,待到天明归家,灶上有热饭温着……   与所有地方的温馨气氛不同,诏狱折腾一波,安静不下来,狱卒们加强巡查,管的严,没人敢妄动是真的,人们兴头久久未去也是真的。   旁边刑房几乎所有人都去过,少的一两回,多的数不清,墙上挂的东西可不是摆设,不服管不行,但之前那一波热闹也实在好看,这腰瘦得风吹就能折的小少爷有点东西啊!   柴朋义进来多少年,老油条了,但凡对周围关注一点,隐隐约约的,都能猜到点他在搞什么东西,叶白汀不一样啊,夏天才来的,不声不响,可怜巴巴,连饭都不怎么吃,差点把自己落落饿死,结果一朝想通,不但勾搭上了锦衣卫,还能在诏狱来去横行,连老油子都能惹!   不但惹了,还踩了人家的脸,自己全身而退!   真是江湖代有人才出,老浪迟早被拍在沙滩上。   “少爷……少爷?您还要人么?”   “再回搞事带我一个!”   “我要的不多,一碗肉粥,绝对比你旁边那两个货便宜!”   矜持的不矜持的,但凡有机会经过叶白汀牢房,或能和他说上话,都来毛遂自荐,纷纷表示归顺,你就是老大了,以后老子跟着你干!   还有人暗搓搓的蹭过来,问他外头走水是怎么回事,明明他人在诏狱里,怎么就能控制外头的事?囚犯让北镇抚司走水,搞的没人管诏狱,这怎么可能呢?说出去谁信?   叶白汀当然讳莫如深,不可能细说。   外头当然没有走水,他怎么可能控制得了那么多,还在仇疑青的地盘上放火?他只是让牛大勇出去转悠了一圈,不小心的撒了点信号,误会能有多大有多大,能骗到多少是多少,时间能拖一刻是一刻,谁知牛大勇这回竟然这么给力,动静闹得这么大?   总的来说就是少爷他命好,今日福星高照,顺风顺水。   但牢里这些人不知道啊。相子安就暗搓搓建议,不如顺势打造一个诸葛孔明的人设,好待以后……   叶白汀没理。   师爷当然是不会失望的,干他们这一行的,只管想主意,不管馊的还是好的,蔫坏的还是光明正大的,想出来的越多,越显得他们有本事不是?至于取不取用,就是家主的事了。   “……不过今天运气不错倒是真的,还有这小车车,”他扇子指着牢房外那个扁长带俩小轮子的滑板,“可真是太好用了,你怎么想的呢?”   叶白汀当然是见过。   他其实没玩过滑板,并不精通,本身也没有太多运动天赋,可当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如遇意外,他需要抢时间,秦艽武功再高也顾不到所有人,他得想办法让自己速度快一点,条件有限,能做到的不多,他只想到了这个,只要轮子好使,起码比自己跑的快,还不费力。   就是他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小滑板并不耐用,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轮子已经有点松了,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坏。   “随便玩玩。”   “呜汪——汪!”   狗子来回扒拦着小车车,还试图用牙去咬,一脸对这新玩意很感兴趣的样子。   “对,还有我们的玄风将军,这回谢啦,但不许和别人打小报告哦。”   狗子没理相子安,每天来回几趟诏狱,它眼里除了叶白汀,就没有过别人,最开始还各种警惕高冷,叶白汀几回撸,它就彻底败倒在了人脚下,乖的很,走都不爱走了。   “汪!”它叼着小车车的绳子,歪头看叶白汀,好像在问这个可不可以玩。   相子安都快萌翻了,声音高的都有气音了:“给它!你看它的眼睛湿漉漉的都可爱,少爷快给它!”   狗子不理他不要紧,他能经常看到就行!   秦艽嗤了一声:“呵,舔狗。”说不清骂的是狗,还是人。   叶白汀揉了把狗子的头:“去玩吧。”反正他现在也用不到了。   狗子可开心了,拽着小车车就跑了,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不知道它怎么办到的,就是能随时叼着篮子给叶白汀送吃的,有时是小吃,有时是干果蜜饯,这回送了卤肉干过来,数量不少,大约是对小车车的谢礼?   叶白汀看一眼就知道不是申姜授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偏好,如果是申姜,这个肉干的味道一定偏硬偏咸,但小篮子里的东西却偏香偏软,好像将将完成,并没有晒得多干。   他不知道狗子从哪里抢来的东西,但想到它叫玄风,是北镇抚司哪里都去得,人人都尊敬的狗将军,就也没多想。   秦艽得了少爷扔过来的肉,放到嘴里嚼,眼睛都眯起来了:“这回过瘾,里头那老东西怕得气坏了吧!”   难得师爷这次没杠,看法相同,慢悠悠摇的扇子:“不只,没准都气死了。”他接过肉干,咬了一口,“不过老东西那么贼,说的那些事……应该真真假假,有所隐瞒?”   叶白汀颌首:“当然。”   秦艽顿时手里的肉都不香了:“那你的案子……”要是破不了,岂不是白玩一通?   叶白汀眼角睨过来,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你质疑我的本事?”   秦艽顿住。   “怎么可能,当然能破!”   既然少爷有信心,瞧着也有劲头,那他就放心了,以后的肉也有保障了,手里的可以吃掉,不用藏起来。   叶白汀:……   锦衣卫里里外外折腾一通,终于闲下来,有时间了,申姜跑过来:“祖宗,你又闹什么了!”   叶白汀相当淡定,一脸无辜:“我闹什么了?哦,你说的是之前发生的小危机?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里边的囚犯……姓什么柴的在闹么?”   申姜哽住,上上下下看了叶白汀好几遍,满脸都是我怀疑你,但我没有证据:“你不会对我撒谎吧?”   叶白汀微笑:“当然,我们可是合作伙伴,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申百户不要太敏感了。”   申姜就不懂了:“那牛大勇……”   叶白汀装不明白:“他怎么了?做错事了?”   “那倒没有,就是一切巧的很……”申姜提醒自己不能被套话,硬生生憋住了。   叶白汀冷了眉眼:“百户大人这就不对了,因为外头发生了什么意外,有点巧,就来怀疑我?”   申姜:……   “都说了,是别人在闹事,我可是乖乖的一直在这里呢,就算偶有走出牢房——”   “你真出去了?”申姜突然高声,嗓子都破了,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那也是为了躲过于凶残的闹事囚犯,”叶白汀眉梢带笑,声音又低又乖,“申百户也知道,我身子弱,可经不起别人的拳头,不得时时刻刻琢磨着怎么保护自己?”   申姜盯了娇少爷半天,实在看不出异样,慢慢的被说服了:“……也是。”   他今天都在外边,出事时不在场,听说当时锣声尖锐,走水来的很突然,所有人到处找火苗子,还没找到,有人就回过味儿来了,高声喊这是操练,于是所有人有效组织,紧张撤离……   指挥使上任后,每个人手里发了一份小册子,上面内容详实,从规矩到刑罚,大大小小,不一而足,这‘操练’要求,自然在上面。锦衣卫每月月底有考核任务,平时也有对阵操练,这‘走水’实操,还是头一回。   在这期间诏狱大门是关上了的,所有狱卒都出来‘救火’,里面有没有动静……因为外边太吵,说不清,之后打开了门,所有囚犯都在自己牢房里,牢门上上着锁,非常安静,有那鼻青脸肿的,说自己睡着了梦没做好,磕墙上撞的,也有人死在了自己的牢里,不多,三四个,可诏狱里有犯人去世是常事,时不时就有人熬不住,有时几天一个,有时一天好几个,也不算新鲜。   可申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问了问下面人都说没事,一切正常,上头也没有追究,显然这事并不出格,牛大勇傻乎乎的,问什么答什么,就是越听越糊涂,好像真没什么异样似的。   所有人都说没事,他也不好抓住不放,又没有什么恶劣影响,何必闹的同僚们不安生,真弄得所有人挨了罚,他这个百户上官也不好当。   末了只能提醒娇少爷:“你现在身份敏感,记得离麻烦远一点,指挥使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真要露了馅……我最多是这个百户不要了,你么,这条小命别想要了。 ”   叶白汀笑颜如春花:“我懂。”   他就知道事情会这么收场。越狱这种事,哪能摆到台面上说?柴朋义被他气的动手已经是冲动了,怎么可能继续扩大影响,当然是怎么低调怎么来,踹开的牢门自己关上,开了的锁自己锁回去,身上脸上的伤当然只能是自己撞的,不幸‘牺牲’了的狱友,也得帮忙拖回原来的牢房,死你也得死对地方。   柴朋义吃了闷亏,也不敢露出来,更不敢打小报告告他,自己安全的很,有什么不放心的?   叶白汀把申姜敷衍过去,笑出小白牙:“所以,申百户今次过来,就是威胁恐吓我的?”   “当然不是。”   申姜翻了个白眼,把牢门打开:“出来,动作快点,把小裙子换上,头儿要找你谈话。”   叶白汀哦了一声,从善如流的往外走,正好他也有要说的。   “你都不惊讶的?”申姜自己都很惊讶,“指挥使很少找人谈话,每天每天那么忙,又不是闲的蛋疼。”   叶白汀唇角微勾:“所以我就是他要忙的事啊。”   “啊?”这……莫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私会!   “案子。”叶白汀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不破了?”   申姜:……   那还是要的。   小厅中,仇疑青已经坐在上首,申姜把娇少爷送到,行了个礼刚要走,就被叫住了。   “不是查到了新线索?说吧。”   申姜:……   原来真不是什么私会,就是查案,是他狭隘了!   他赶紧整肃表情:“是!属下去查了青楼女子红媚,因时间紧急,此人行踪暂时无法确定,但送出去素帕的先后顺序已经查清,徐良行先得到,就在庄氏的花宴当日,他之前拜托过别人,这天宴上别人正好给他送来,郡马是宴后第二天傍晚,出了妙音坊,亲自去了青楼,匿名花大价钱买下的……”   所以在顺序上没有问题,对的上娇少爷此前所有推理。   “还有就是这毒,属下仔细排查过徐家上下,与宴客人名单,具体是谁动的手脚,方向仍不清晰,但当日中毒的并不只郡马和庄氏,毒应该是下在一轮茶里,除他二人,另有十余客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没什么大反应,只是胃口消减,连腹泻拉肚子都没有,本人就没怎么在意,也没请大夫,现在已经完全康复,属下让大夫给他们看过,脉象并无不妥,身上皮肤没有异样,胃口也回来了,非常健康。”   叶白汀沉吟:“所以这个毒,并不是精准的下给某个人,凶手无法控制这一点,只尽量做到了小范围,只要确定死者能中毒就好。”   申姜:“没错,和你同指挥使之前推测的一样!”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指挥使此番回来,应该也从宣平侯那里问到了信息?”   仇疑青摇了摇头:“侯爷喝了大酒,醉的人事不醒,说不清,若想知更多细节,须得等他清醒。”   叶白汀歪了歪头,但是?   仇疑青:“但本使确认过了,他也得了花柳。”   申姜诶了一声:“可是宣平候……并没有在与宴名单上啊!那天花宴,他根本没有去!”   仇疑青眼梢睨过来:“谁说花宴和花柳有必然的关系?”   申姜缩回了头,就你,你和娇少爷,不都是这么推测的……   叶白汀想了想,问仇疑青:“宣平侯身上的花柳是不是更严重?”   “不错。”仇疑青颌首,目露赞许,“他得病,比两个死者都要早。”   叶白汀目光更深:“那他现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不如意,喝大酒,大半是郁结难去,无法消解。”   仇疑青:“伤处溃烂成灾,家人退避,亲朋不问,纵是下人丫鬟——也宁愿扛家法,不愿近身服侍。”   “那这……是得借酒浇个愁……”申姜背着仇疑青,小心翼翼的给娇少爷使眼色,到底怎么回事,快说,不能你俩都明白,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   叶白汀微笑:“正好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要向指挥使汇报。”   仇疑青:“讲。”   “诏狱深处,有个犯人叫柴朋义……”   一句话还没说完,申姜眼睛就立起来了,好个娇少爷,你还骗我说你乖乖的没搞事,没搞事你怎么得到新消息了,还知道牢房深处有个犯人叫柴朋义?你是不是去问了人!那么大的事,你到底怎么搞出来的?但凡问我一句,也不用这么折腾啊!   还有这是哪里,指挥使就坐在上头,这种事是能随便往外说的么?你就不怕指挥使当场打死你啊!   申百户又又急又慌,生怕出了什么事。   叶白汀递了个‘放轻松’的眼色过去,保证不会有事。   仇疑青沉吟片刻:“本使在犯人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该是八年前,因河道贪污案进来的?”   申姜:……   申百户两眼发直,心道完了完了,放什么轻松,保证什么没事,这不就有事了!指挥使什么脑子,人全记着呢!   叶白汀话音不疾不徐,稳的很:“当年的这桩河道贪污案,卷进了无数人,徐良行和沈华容也是其中一员,但别人伏诛的伏诛,下狱的下狱,偏这二人,一个因妻子奋力奔走,全身而退,一个因妻子是郡主,最终小惩大过,并没有押解入狱。”   申姜注意力立刻被这句话调开了:“我知道了!这就是复仇!是当年的受害者过来杀漏网之鱼了!”   仇疑青却摇了头:“河道贪污案苦主是百姓,未必能越过重重障碍,寻到始作俑者,且也解释不了本案最关键的一点——故意羞辱。”   如若跪姿只是为了惩罚,那花柳呢?这个指向性太明显,就是为了羞辱,凶手要的是死者身心皆受折磨,焦虑躁郁,精神难安,这种行为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特殊的受害者,凶手复仇,是为了这一个人,而非团体。   叶白汀微笑着,果断拉邻居下水:“诏狱里有一个叫相子安的人犯,进来前曾是师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有个诨名江湖百晓生,自出师以来,官场上的事,没他不知道的,我同他聊了几句,予了些好处,他便提起一件,从别人嘴里辗转得知的故事。”   “相子安……”仇疑青似乎不熟,看向申姜,“本使没什么印象,可是不怎么惹事?”   申姜一听就猜到娇少爷有鬼,但这个时候,哪能出卖队友,当即拱手:“确……是如此,这个人犯平时比较乖顺,只是嘴皮子油了些,进来以后不曾惹过事。”   仇疑青颌首,修长指节敲了下桌子:“继续。”   叶白汀:“说是二十年前,江南有个美人名叫紫苑,眉黛唇朱,玉影娉婷,一手琴技惊天下,不知多少人翘首以盼,欲得美人一顾。”   仇疑青没什么表情,好像没听说过。   申姜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我知道啊!这个紫苑姑娘特别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琴技之高深,声名远扬,引得诸位大家追捧,多少人自恃才高过去挑战,全都铩羽而归,最鼎盛的时期,只要她的马车经过,不知多少人涌到路上偷看,只要她拿出琴,不出一刻,万人空巷,所有人都去听曲了!”   “不过这姑娘红颜薄命,最好的年纪都没有嫁到良人,过了二十成老姑娘了,才寻了个郎中成亲,此后低调为人妇,好像在京城定居了,不是特别熟悉的人都不知道,十年前吧好像,听说失踪在荒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找不着了。”   话落,房间安静无声。   叶白汀:“继续。”   申姜眨眨眼:“继续……什么?”老子都说完了!   叶白汀:……   还以为能收集到更多的线索,到底是难为申百户了。   “我听到的是,十年前,紫苑并非失踪,而是死了,被人害死了。”   叶白汀将从柴朋义那里听到的故事一五一十的说了。紫苑之为人,庄氏之行径,沈华容之无耻,西山围猎的乌合之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怎么诱别人入局,怎么哄劝逼迫,怎么挟人威胁,悲剧是如何发生的,人是怎么没的,尸体怎么处理的,死者丈夫如何求告无门,奔走无助,最后自己也折在了里面……   “……凶手复仇,不是为了河道贪污案,是因为紫苑。”   申姜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紫苑夫妻心地善良,资助了不少孩子,照这个年头算,大点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些人回来复仇了!”   叶白汀颌首:“朋友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一场围猎,说到底是庄氏媚权,为宣平侯攒的局,好像所有坏事都是别人做的,但宣平侯可不无辜,他不只是受用,整个过程他看在眼里,什么都知道,却一刻都没有叫停,喝着酒,吃着果,享受着整个过程,甚至最后欺负紫苑的,他是头一个,之后别的男人的参与,也是在他的点头示意之下,可以说,他是凶手最主要的目标,之所以现在还没杀,很可能是有什么特殊想法。”   “凶手的整个杀人计划里,‘花柳’一环极为重要,必须要让这些作恶者食其痛,经受折磨,但不一定非得是同时,庄氏和沈华容许是顺手,合适,在花宴上一起算计还能减轻自己的嫌疑,对宣平侯,可能早就下手了。‘坊间圣手’常山不知道,是因为宣平侯身份特殊,人家有钱有权,没准御医都请的到,看不上民间大夫。”   仇疑青听完,看向叶白汀,目光专注,眸底深邃:“如此,有的人可以排除了。”   叶白汀回以微笑,眼底似有星辰闪耀:“不错,我想我知道,该怎么抓住凶手了。” 第45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不是,怎么就知道怎么抓凶手了?我为什么不知道啊!   安静房间,鸦雀无声,申姜无助的看向娇少爷,就……给点提示,行么?   所有一切都对上了,方向已经非常明确,叶白汀心情不错:“申百户就不觉得,有嫌疑人可以排除?”   “徐,徐良行吧?”申姜挠着后脑勺,“每件事都有他,他最应该在的位置是被报仇,而不是凶手,云安郡主么,感觉哪里都没沾,至少目前没查出来,她和紫苑是否有什么牵扯,要是认识,感情好,那就不一样了。还有她的追求者,宫中乐师乐雅,从年龄上看,大概是紫苑差的不多?紫苑当时名声那么大,但凡学琴之一道的,一定听说过,技艺高深的没准还切磋过,得查一查关系……妙音坊乐师史密和医馆大夫常山年龄就很微妙了,现在都是及冠之年,往前数十年,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正好啊!”   “不止。”   仇疑青缓缓开口:“本使记得问供之时,大夫常山提起过家中妻子,就是姓紫。”   都姓紫,怎么会这么巧合?   申姜顿时领会了这个点:“那这个紫氏夜里活动岂不是很自由?丈夫在外头开医馆,家里也有男人的鞋,她要乔装打扮一番出来作案,不是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娇少爷你可太神了,你当时怎么就会问常山那一句,有没有成亲的?你是早料到了么!”   娇少爷?   叶白汀并不知道一直以来,在对方心里,这三个字才是自己的真实名字,不过——   “这件事还真是个巧合。”   他那时觉得大夫常山看起来气质温煦,身材也并不高大威猛,医馆开在夜里,接治的病人可能大部分很特殊,可他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就有点好奇,家人会不会担心?   “巧合就巧合吧,这个不重要——”申姜关心的是,“到底怎么抓人?你不是说你知道了?”   叶白汀点头:“宣平侯得了花柳。”   “是啊……”   “他的病比庄氏沈容华染的都早。”   “所以?”   “他是凶手名单上的人——很重要的人。”   “是啊,可他不是没死么?只是醉死了,没真死!”   叶白汀叹了口气。   仇疑青实在难以忍受手下的愚蠢,干脆利落的开口:“你带上人,亲自去跟踪蹲守宣平侯,谁想杀他,按住抓回来就是。”   “啊——”   申姜终于恍然大悟:“对哦,凶手已经杀了两个人,怎么可能放过他?一定会去动手的!只要跟住了,不就能顺藤摸瓜?”   百户很兴奋,行了礼就往外走:“天干物燥,夜黑风高,正是行凶好时候,没准今天就……我这就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叶白汀眨眨眼,你走是走了,我呢?就把我放在这了?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连从窗角掠过的风都小心翼翼的,溜着墙边走,生怕打扰了什么。   仇疑青站起来,走出案几:“表现不错,想要什么?”   这意思……是要赏了?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很想说我想要句实话。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在诏狱做了什么?你到底是纵容,是配合,还是顺水推舟,算计着更多?   申姜已经被打了板子,自己在诏狱里外行走不只一回,他不信仇疑青这个指挥使不知道,可对方一天没露,他就不敢百分百确定,万一呢?万一他就是躲过去了呢?自揭话题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这一眼看的有点久,目光非常专注,看清楚了仇疑青浓如墨线的眼梢,鸦羽般又长又密的眼睫,以及对方视线滑过来时的隐隐星芒,似藏了千山万水的深邃。   叶白汀突然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   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怀疑,在矛盾,在犹豫,对方也是。仇疑青一定也在思考,所有的布置,所有水过无痕,似有似无的关注,自己察觉到没有?察觉到了多少?仇疑青也一定很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个指挥使在干什么,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准备怎么应对?   可仇疑青也不敢问。万一呢?万一自己其实是个傻憨憨,什么都没察觉出来呢?他一问,岂不是故意把秘密露给了出来?   叶白汀眼梢舒展,卧蚕盈笑,心情突然大好:“指挥使问的这般突然,属下倒难答了,不知指挥使心下可有成算,想赏什么?”   仇疑青视线下移,刚好落到叶白汀的战裙上。   叶白汀瞬间警惕,这个不可以!吃的喝的玩的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小裙子!   脑子急转,刚要想什么办法改变对方的主意,突然听到与诏狱相连的小门有点动静,哒哒,哒哒,他不要太熟悉,这是狗子跑过来了!   他迅速走过去,‘啪’一声,门给关上了。   “嗷——汪?”   玄风硬生生刹住车,才没一头撞在门上,怎么回事?这门为什么不为狗将军大开!它明明闻到主人的味儿了!生气!   爪子挠门的声音只有两下,之后就放弃了,狗子也没叫,应该是知道进不来,就走了?还是趴门外呢?   叶白汀知道狗子乖,心说这回抱歉,回头一定给你做个最上等的马杀鸡。   仇疑青狭长眼神看过来:“嗯?”   叶白汀十分淡定:“风门大开,指挥使不冷么?”   仇疑青视线从上往下扫他一遍,话音慢条斯理,意味不明:“怕冷,就少挑点食。”   叶白汀:……   还是嫌弃他太瘦,指点他多吃,长点肉?   我为什么‘挑食’,你心里没数么!就你诏狱那伙食,换个正常人谁不挑!   ……   夜色遥遥,暗巷深寂,申姜亲自带着人在宣平侯府外蹲守。   就在刚刚,前去打探的手下送来个消息,说宣平侯今夜不知怎么回事,不好好睡觉,竟然换了衣服要出门,还说了不带人……这样的好机会,他都不会放过,何况凶手?   他感觉今天来着了,一定有戏!   “都稳着点,别说话,乖乖盯梢,事成了,老子请大酒!”   “是!”所有人照队形方位散开,隐匿在茫茫夜色。   等了没多久,宣平侯还真出来了,身后只带了一个长随,打角门出来,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主仆俩出来没走几步,斜对面小街就走过来一个人,个子不高,很瘦……   气氛瞬间紧绷,蹲守的锦衣卫蠢蠢欲动,申姜做了个压手的动作,示意安静,不可轻举妄动——   待到人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是个女人,手里拿着匕首,一步步走近,直冲宣平侯而去!   “动手!”   别人都亮刀子了,申姜可能干看着,当即带着人过去,哗啦啦一排,把女人围在了中间。   “放,放肆!”宣平侯吓的声音都细了。   一排绣春刀指着女人,应该是跑不了了,申姜转回头看宣平侯,皮笑肉不笑:“这么晚了,侯爷还是回家休息的好,这夜路,可是不安全啊。”   宣平侯当然没有漏看女人眼底迸出的浓烈杀意,甩袖子转身就往自家门走去:“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哼!”   宣平侯府大门重新关上,申姜转回来,看着被绣春刀指着的女人,眼睛眯了起来:“说吧,是谁,叫什么名字,大晚上的出来干活,意欲何为啊?”   “你们抓到我了。”   女人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没错,我想杀了宣平侯,沈华容和庄氏也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叫紫苏。”   申姜立刻就兴奋了,破案了破案了!姓紫,一定跟紫苑有关系!这次的凶手是个女人!   “还愣着做什么,带走——”   申百户潇洒转身,指挥手下快点行动,他要立刻回去和指挥使娇少爷表功!   可人还没怎么动,后面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男声:“傻瓜,为何要替为夫顶罪?”   医馆大夫常山分开众人,走了过来,叹了口气,抓住紫苏手中匕首:“人明明是我杀的。”   申姜顿时睁大了眼睛,这就刺激了!两个凶手?还抢着当?难道是当班当的太久,脑子迷糊了?   醒醒神再看,还是那个场面,半点没变,夫妻俩执手相看,谁都没有笑,妻子更是眼角通红,双方眼底都是对对方浓浓的情意和担忧。   这个紫苏,是常山的妻子?没错,常山的确说过已经娶妻,妻子就是姓紫!所以这人到底是谁杀的?妻子,还是丈夫,还是夫妻俩一起?   常山要把匕首抢过来,交给锦衣卫,紫苏松了一下,手指握得更紧:“不,人是我杀的,你才是,不要随随便便为我顶罪……我做的事就是我做的,不要任何人帮我承担开脱!”   常山眼帘垂下,看向申姜:“抱歉,大人,内子性格倔强,实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杀,怎敢杀人?还请大人谅解则个,放过她,带我走吧,人,是我杀的。”   “不,是我杀的!”紫苏突然站到常山面前,伸开双臂护着他,“你们不要抓我丈夫,他生平医人施药,活人无数,从没害过一个人,是我……都是我做的!”   她回头看着丈夫,眼泪不停的往下掉:“不要这样好不好?求你了,这些事就是我做的,我欠你的,下辈子还……到时一定做个好妻子,好好听你的话,同你白头偕老,你不要这样……”   常山叹了口气,拥住了她:“你是我的妻,你为人我怎会不知?我曾允过你,琴瑟和鸣,白首共老,可终究心魔难去,这辈子,不能同你一处了,你乖一点,好好的回去,”他吻了吻妻子眉心,“嗯?”   “不,不要……你不是……你不是……”   “就是我。”常山放开妻子,转身,看向申姜,“放开内子,带我走吧。”   申姜都气笑了,一个两个当老子是什么?随便说什么都信,随便被你们诓骗么!   “一个都别想跑,都给老子带回去!”   申姜挎起个脸,心情不太美丽,还以为这就立功了呢,结果还有事!他想着趁热打铁,回去火速通知指挥使,再找娇少爷捋一捋,结果回到北镇抚司发现……这两个人竟然还在同一个房间里?   不是,他这都出去一趟回来了,你俩怎么还……是玩过一轮了,还是一直在对峙?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啊!   叶白汀表情无辜,因为狗子守着门嘛,仇疑青似乎也没走的意思,二人就着‘挑食’话题,各自发表了一通观点,不知怎的,就变成点了菜,一块吃了个宵夜。   寂夜幽冷,大晚上的也不好置办禁止菜碟,厨房上了个锅子,荤素都有,吃着也暖和。   大概忙的错过了饭点,仇疑青真的有点饿,吃的不少,叶白汀注意到他很喜欢吃味道重的东西,但也只是这些了,食不言寝不语,他和领导没什么话说。   不过东西是真好吃。申姜也来的真及时。锅子刚刚吃完,刚刚撤下去,他正琢磨怎么告辞呢,申百户就来了,还带着……惊喜?   申姜反应慢半拍,也闻到锅子味了,差点当场控诉上司不当人,他一个人在外面跑,你倒好,拐了娇少爷美食放松,二人世界是不是!   但是,案子要紧,他申百户职业操守可比这俩人高多了!   “这一趟收获颇丰,出门蹲点,带回来俩凶手。”他一五一十,迅速的把当时情况说了一遍。   叶白汀微讶:“两个凶手?这倒有趣了。”   申姜:“可不是?咱们这一行,惯常看到互相推卸,互相栽赃,这争着认凶手的,还是头一回。”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问供吧。   仇疑青一个手势,锦衣卫们立刻动作,将房间内案几重新摆好,指挥使肯定坐在首座,下首次席……仍然是叶白汀,申百户没有座位。   已经习惯了的事,有什么好惊讶的?申姜抹了把脸:“那属下就带人进来了?”   仇疑青:“来。”   紫苏和常山很快被带到了房间。一路吹风冷静,夫妻二人神情已不似方才激动,情绪外漏,常山肃面沉默,紫苏除了眼角微红,也不见了哭泣痕迹。   仇疑青视线滑过夫妻二人:“你们谁先说?”   紫苏叩了个头:“这位百户大人亲眼瞧见我执刀行凶,沈华容和庄氏也都是我杀的。大人如若不信,可派人去之前两个现场仔细搜查,墙角底下,靠阴的位置,那里平时没什么人走,应该还有我的脚印。还可去我家搜查,在我夫妻卧房床头,靠墙的位置,垫褥掀开,有一枚青鸟玉佩,它曾在我行凶时掉进过血泊里,血渍难去,至今仍在。”   哦豁,这个证据也对上了!申姜连连点头,不用说了,凶手就是这个紫苏!   仇疑青却不疾不徐:“为何要杀这二人?”   “为何?”紫苏笑容苍白,“已过去十年的事,大人可能并不知晓,十年前有个女人叫紫苑,被人害死在了西山,如诸位所见,我姓紫,原来是孤女,得其赐姓,被其收养,五六岁时就跟在她身边,最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温暖,善良,心中有追求,行事有底线,不管外人怎么看,她始终做着的应该做的事,虽是女子,骨有气节,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可别人为什么就能那么残忍!”   “……那段时间,她失踪后的那段时间,何等漫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养父从未放弃,慢慢的,一点一滴的,全查清楚了,就是那群畜生干的!宣平侯,沈化容,庄氏,徐良行,他们一个都不无辜!奈何普通百姓报仇无门,养父纵使竭尽所能,也未讨回公道,临死时劝我们想开,往前看,说养母是他的妻子,他们结发同心,生同衾死同穴,他有责任做这件事,但我们没有,他希望我们能好好活着,一生平安顺遂,他和养母便能含笑九泉……可怎么可能呢?凭什么他们这么好的人死了,别人却活着!我偏不!”   紫苏眼底燃烧着仇恨:“我同养母学过琴,在坊间小有名声,想过各种方法,用过各种渠道了解和监视这些人,大人若不信,尽可去调查问话,不相信我的琴,我也可以当场为你们演奏,《秋霜调》,是养母自创名曲,我很擅长。”   仇疑青指节轻敲了下桌面:“具体计划如何,怎么杀的,详细讲来。”   紫苏:“方才说过了,我心中仇恨一直未去,盯了这些人很多年,他们什么性子,喜欢做什么,我全都知道,听说沈华容和徐良行得了红媚的帕子,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丈夫对医治花柳颇有心得,全城也只有他治的好,谁得病了,谁去看过,我第一个知道,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我也很清楚,我没有马上杀他们,而是等着他们被这个病折磨,遭周围的人厌弃,难受够了,我才动手。也不需要特别准备,只要知道他们下一次找我丈夫看病是什么时候就可以了,蹲守很方便。”   仇疑青:“哦,你蹲守死者。”   “是。”   “之后呢?”仇疑青看着跪在堂下的女人,双目沉凝,“你蹲到了人,怎么引到暗巷?又是怎么杀的?”   紫苏垂了头,手指绞在一处:“这……这么说有些不要脸,但我自认有几分姿色,暗夜引诱一个男人并不算难事,至于庄氏……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女子,但凡长的出挑点,都是她眼里的货物,我装一装,自也能引的她见面。至于怎么杀的……呵,你们不都看见了?”   “从背后绑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跪在地上,匕首放到他们颈间,放干他们的血……那个牛皮绳结,我打的很紧,就是要磨出血来才好,他们不配痛快的死,等一切结束,再洒上纸钱,以慰我养父母亡灵。”   “这些案件细节,我不信诸位大肆张扬,全说了出去,如果我不是凶手,我为什么知道?”   紫苏咬着唇说完,看向丈夫,眼里有水光浮现:“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你是好人,要向前看,别为了我,一意孤行,跳进火坑。”   房间陡然安静,落针可闻。   申姜频频朝娇少爷使眼色,连细节都对得上,说的出来,这回没跑了,这紫苏一定是凶手吧!   叶白汀却没理他,沉吟片刻,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神情和叶白汀相似,没有喜悦,也不见失望,停顿片刻,指向常山:“你呢,可有什么话要说?”   常山先叩头:“内子性格执拗,早年经受过这些事刺激,一直害怕身边的人再出事,行事有所偏激,还请大人谅解,所有罪责我愿一并承担。 ”   “人是你杀的?”   “是。”   “那她刚刚所言之事,作何解释?”   “回大人,都是我做的。”   常山转头看向妻子:“匕首是我藏起来的,掉下去的青鸟玉佩是我的,两个人是我绑的,是我按着他们跪的,纸钱是我撒的,你是不是……都看到了?当时是不是很害怕?抱歉,又让你难过了。”   紫苏摇着头:“不……”   “你经受了这些痛苦,我何尝没有?你是养父母的孩子,我又何尝不是?你我同是孤儿,得他们爱重,受他们培养,习一技之长,将来可谋生计,我们……何其幸运。”   常山闭了闭眼:“你随养母学琴,我随养父学医,如今虽没什么大出息,也能活的好好,日子尚算不错,养父养母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可你不能为了保护我,就做这种事,不值得,也不应该。”   他抬头,看向上首,目光坦然:“内子一届弱女子,怎么制得住来人?又怎么把人叫到了暗巷?她愿以名节自污,我却要劝大人,一个字都不要听。内子偶尔会同我闹些小脾气,娇起来也非得让人让着宠着,可她这辈子,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养母的气节,她的坚持和要求,教会了我们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什么绝对不可以,内子深受其影响,绝不会如此。”   “是我做的。沈华容和庄氏看病之时,我装作有事要交代,很私密,暗示他们稍后去巷子里,我事先埋伏,等他们进去了,立刻打晕,尔后将他们绑好,命令他们跪下……之后杀死,如同内子方才所述。我做这些事原本很隐密,没有人知道,我不知道内子为什么知道,可能是不放心过来看我,顺便见到了,也可能是我杀人后,日常神色难免有异,她察觉到了,私下偷偷暗查……但这一切,都同她没关系。”   “那个青鸟玉佩大概是最大的疑点,但那是内子赠予我之物,我每天都带在身上,行凶时不小心掉了下去,血污洗不干净,这才藏起来,内子会知道,大概也是翻见了……”   常山说着,看了妻子一眼:“我说你最近为何总跟我提起旧年往事,原是知道了。对不起,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忽略了你,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   紫苏摇着头,眼泪簌簌而下:“不,你不能这么欺负我……明明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认?为什么要认!”   常山再次叹气:“痴儿,你虽会琴,看起来有动机,但你懂人体么?你自小不喜药味,连针灸穴位都认不清,知道人的致命处在哪里,怎么下刀方便,哪个角度省力,怎样才能让人死得干脆,又怎样才能让人死的痛苦不堪?”   紫苏哭的说不出话。   常山握着她的手:“我知你心疼我,但这不对,也不可以,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好不好?”他的拉着她的手,轻轻叠到她的小腹,“月份尚浅,还不能确定,我便没有告诉你……要当娘的人了,别为难自己,好么?”   “对不起,不能再保护你了。” 第46章 挑衅杀人   房间鸦雀无吉,夫妻执手相看泪眼,这气氛……申姜感觉自己成了那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感觉两个人说的都很有道理!谁都排除不了,也谁都确定不了,你说愁不愁人?   他眼睛悄悄的溜向娇少爷——您怎么说?要不要也问两句?   叶白汀却没说话,方才整个过程,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现在也是,头转向指挥使,似乎等着对方表态。   指挥使很快表了态,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押下去,分开关。”   竟然不问了!   申姜不敢质疑,赶紧叫人过来,把夫妻二人带下去,分开关押,可内心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就问娇少爷:“到底怎么回事?这两个……到底谁是凶手?还是同伙作案?”   叶白汀沉吟片刻,摇了头:“这对夫妻,感觉很违和。”   申姜嘶了一吉:“你该不会怀疑,这案子还有隐情,这对夫妻有可能不是凶手吧!”   叶白汀给了他一个‘你终于聪明点了’的肯定眼神。   申姜却觉得自己要死了,这眼看着快要破的案子,竟然还能出幺蛾子?   “可她们每个细节都说的很清楚,怎么计划的,死者死亡现场什么样子,牛皮绳的绳结,还有那个掉在血泊里的玉佩!要不是你仔细,验尸都验不出来,连这种事她们都知道,怎么可能不是凶手呢?”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你觉得呢?”   仇疑青:“二人从始至终,没提过下毒一事。”   “没错,就是这个毒,”叶白汀目光灼灼,“按照凶手的行为逻辑看,这个下毒是很明显的一环,断不可能忘,紫苏和常山为什么都没有说?还有,凶手在杀害沈华容和庄氏,绑住二人,逼迫二人下跪叩头之时,照脚印看,本人还在旁边不远处站了很久,凶手站在那里,做了一件事,这是凶手最重要的标志,行为有很明确的目的,紫苏和常山又为什么,谁都没提起?”   无关紧要的事不记得,算正常,但这是在杀人,是在进行一个在脑海里不知推演过多少次的画面,怎么会不记得?越是重要的步骤形式,记得越清楚,忘什么都不会忘这个。   仇疑青:“还有,怎么把人诱进的暗巷。”   叶白汀眼梢微眯:“紫苏说她以色引诱,常山说他暗示有约,可这都不是死者二人独自前去的理由,前者,对死者来说是突发事件,无法提前安排下人,后者,并没有私密到那种程度,连贴身人都不能带,别忘了——沈华容死时穿的衣服,是睡衣外套了外裳,他是已经就寝睡下后,悄悄起来,独自赴约的。”   这个邀约过程,夫妻二人都不能自圆其说。   申姜:“可还是那个问题,他们知道杀人细节啊!那个青鸟玉佩!”   仇疑青:“或许这件事,紫苏没有撒谎。”   叶白汀和他对视,结论相同:“她大概真的看到了杀人过程。”   申姜笃定:“那凶手就是她丈夫常山,没毛病啊!”   叶白汀摇头:“常山所述,并没有解决我之前提出来的问题。”   仇疑青:“他所有对杀人过程的描述,不过是重复了紫苏的话,除了玉佩,和医术。”   玉佩以‘夫人所赠’名义,轻轻松松地揽了过来,为对方消除疑点,谈及医术,就是加重对人体的理解,杀人嫌疑,让自己的话更容易被取信。   申姜终于明白了:“也就是说……常山给人的感觉是他很知道,一切都是他做的,但其实他并不知道,是听了紫苏的话,才迅速理清思路,给自己找到了合理逻辑,并立刻举例,反驳了她?”   “还有件事。”叶白汀眸底有星芒闪耀,“你们可还记得,最初案子发现,问询附近百姓时,曾有人说,夜里睡得不踏实,听到风很大,呜咽呜咽的,像人在哭——”   仇疑青挑眉:“你怀疑?”   叶白汀:“我怀疑能发出这类吉音的乐器,比如洞箫,比如埙——可派人去常家搜检,看有无所得。”   “还有那枚在被褥底下的青鸟玉佩,以及案发现场墙角的脚印,都需要确认。”仇疑青说着话,看向申姜。   申姜:……   行了,知道了,跑腿的活儿都是老子的!   “属下这就去!”   “顺便还有宣平侯,”叶白汀提醒,“不是都醒了,能出门走动了?那该问的话也能问一问了吧。”   仇疑青拿起绣春刀:“本使亲自去。”   案子有巨大进展,申姜正在兴头上,一刻都没停,趁着夜色就往常山家去了。宅子并不大,离医馆也不算远,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堂屋里放着入夜才收回来,在外面晒好的药,西间放着很多乐器,琴瑟,琵琶,箜篌,铃钟,小鼓,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却没有娇少爷所说的类似洞箫,埙之类的东西。   往里屋走,便是夫妻二人的卧房,桌上有喝了半盏的茶,翻开的书,也不知谁出去前正在看,北面靠墙是个拔步床,床头,靠墙的位置……   申姜掀开垫褥,果然发现了一枚青鸟玉佩!   玉佩血迹斑驳,明显是掉在哪里过!   他感觉真的,不怀疑这对夫妻都不行了,带着人,把这座宅子里三遍外三遍,全都搜了个清楚,可惜除了这些,再没别的发现。   外头天已经亮了。   “正好,也别歇着了,同本百户去之前的案发现场,把那墙根下的脚印找到!”他就不信,这案子还破不了了!   申百户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出发,再检案发现场,四周拉起长长的围条,锦衣卫办差,闲人不得打扰!   夜色之下,宣平侯府。   仇疑青左脚踩在案几之上,对着摔跌在地,脸膛酒后红晕仍然未去人,眼底满是冰霜:“侯爷可是酒醒了?”   宣平侯实在不想惹这煞星:“之前不知指挥使大驾光临,怠慢了,你一走,下头就给本侯上了醒酒汤,醒了,全醒了。”他狼狈的爬起来,理了理衣领,“这凶手都抓到了,案子不应该已经结了?仇指挥使再来……是想让本侯指认凶手?”   “结没结案,不是侯爷该关心的事,”仇疑青冷嗤一吉,“侯爷还是注意自身安全,没事别出门,省得被人寻仇。”   “这……”   “废话少叙,回答本使的问题!”   ……   锦衣卫各自忙碌,没叶白汀的事了,他打开小门,自己回去了。   狗子还真跟小门后等着呢,许是等得太久,都睡着了,他揉了把头,硬生生把人家给揉醒了,顺便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把狗子撸的直哼哼。   回到牢房,他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就有点长,直接睡过了午饭,醒来发现不但自己没有吃,左右邻居也没有吃。   “少爷您可算醒了,今天申百户没来,他那个小弟牛大勇好像也被派出去办差了,根本没人管咱们的饭啊!”   “别说肉了,馊饭都没有。”   叶白汀一下子就醒了神,不应该啊,自打开始验尸破案,他基本不担心吃的,申姜升百户后更是,权力更大,管的更宽,都不用亲自来,随便吩咐一吉,小弟们就能办好,今天这种……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联想到最近一次的相同待遇,立刻明白,除了柴朋义还能是谁?   谈判的场子,自己可没输,别人要找回脸面,当然要干点事,可每回只能在这个问题上动手,是不是太小打小闹了点?柴朋义嘴炮搞的那么厉害,竟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不知道他有的是法子弄来好吃的?   没有百户没有小弟,也难不倒叶白汀,他还有狗将军玄风。除了早晚固定的一小段时间,它一天十几趟的往诏狱跑,基本上只要他醒着,它就会过来求撸,撸爽了,就躺在他身边,等待下一通撸,如果他一直睡觉不起,那完了,狗子得急,不敢吵他是真的,跑过来的更勤快也是真的。   这不,他这一醒,狗子像远远的就听到了似的,没一会儿就哒哒哒的跑了过来,亲亲热热的他面前扑:“汪!呜汪!汪汪!”   叶白汀从头到尾把它撸了个爽,盘膝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我饿了呢玄风,怎么办呢?”   狗子当然听不懂人话,但它是一个知恩图报的狗,一个超级想和少爷亲亲贴贴的狗,怎么样让少爷心情好,它可太知道了!   “汪!”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狗子舔了下叶白汀的脸,哒哒哒的跑了。   没过一会儿,叨着那个熟悉的小篮子又回来了。   这回是一篮子香喷喷的饼,有葱油饼牛肉饼猪肉饼,还有韭菜盒子……不知道打哪儿抢的。   左右邻居:……   相子安扇子都掉地上了:“要说您这本事,在下也是服气。”   他最喜欢这威风凛凛的狗子了,不知道口水了多久,就想摸一摸揉一揉,可惜狗子眼里只有娇少爷,是他不配。   师爷看着小篮子里的饼,悲伤的泪水从嘴角流下来。   秦艽伸长手,从娇少爷那边接过韭菜盒子,一口咬下去,喷香:“你知道屁,狗子忠心,不认二主,少爷是什么人——那什么肉饼,也给我来一个。”   “你们那案子不急?”相子安伸着头,往外看了看,“百户不来,你家指挥使也不来。”   叶白汀算了算时间,他睡了一觉了,别人连轴转了很久,查案,也是要休息的,估计再一天吧,再一天,应该就有更确切的信息了。   结果没有让他等一天,天还没黑,诏狱还没放晚饭,申姜就过来了,带着一个不能休息,必须得加班的巨大消息——   宣平侯死了!   叶白汀听到这个,也实实在在的惊了一下:“死了?常山和紫苏夫妻呢?”   “还在!分别关着呢!”申姜跺脚,“你又说对了,凶手还真不是他们,有别人!”   叶白汀沉吟片刻:“仇疑青不是去问话宣平侯了?”   “就是指挥使去问过话了,还提醒他小心,最好别出门,身边随时留点护卫之后,人才死了的!”   申姜头都大了:“指挥使是觉得案子还有蹊跷,说话态度是怼人了点,但心是好的啊,提醒你小心有什么不对?你个干了坏事的人不该心虚,不该时时害怕么?结果人宣平侯就是不害怕,认为杀人凶手被抓到了,他安全了,不愿意听锦衣卫的话,也不服锦衣卫的管,连我们的好意帮忙都拒绝了,派过去的人全赶了出来,这不就出事了么!”   叶白汀心说到底是仇疑青,知道继续蹲守宣平侯,只要凶手尚未落网,一定会去杀他,可架不住别人自己非要送死。   申姜是真心累:“老子这往常山家一趟,里里外外搜遍了,再往犯罪现场细看深刨,饭没吃水没喝,到中午才囫囵了一小觉,好不容易青鸟玉佩找着了,墙根底下的脚印也确认了,结果给老子来这一出,整个儿白忙活了!”   他是真的想骂街:“一个个的能不能少给老子搞点事?话都说的那么明白了,为什么就是不听?非得上赶着死了才消停是吧!”   叶白汀见他实在可怜,犹豫了下,把狗子之前送过来,被他撕吃了一角的饼递过去:“……消消气。”   “谢了。”   申姜还真接过来吃了,他今天就没吃过几口东西,饿的不行,奈何这饼也不是能大口嚼咽的饭,噎得他直翻白眼。   叶白汀沉吟片刻:“宣平侯,是怎么死的?”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孙子知道自己屁股底下有屎,之前一直没敢出门,现在这不‘凶手’被咱们抓住了?还是老子亲手抓获,他亲眼瞧见的,就以为安全了,耐不住性子,叫了个堂会……呵,这种老色鬼,迟早死于马上风,不对,他已经死了。”   申姜啃着饼:“总之就是,这种人,消停不了,一有机会,就想着那档子事,他身上的病外头都知道,可没办法,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人家楼子里挑挑拣拣,也是有能接这个活儿的人的,大不了用点不一样的手段,该避的避,该防的防……”   “买主要买,卖主愿卖,咱们也不好说什么,蹲在门外的兄弟没法拦,就看着一堆人进去了。”   “这孙子好歹是个侯爷,一点脸都不要,不就是憋了一阵,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叫了一大堆,驾着车的,骑着马的,莺莺燕燕,有跳舞的,有唱曲儿的,有打板的,还有唱戏的,一窝蜂的进去,根本没办法一个个排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出了事进去一看——这些姑娘戏子彼此也不是都认识,也不都熟,说不清什么时候身边都有谁,又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反正就,找不到凶手,到底在里边还是已经离开了也说不清。”   叶白汀目光怜悯:“那你们可有的查了。”   “可不是?倒也不是不能查,大事小情,只要锦衣卫出马,一定能查个底透,可就是……需要时间。”申姜看向叶白汀,目光讨好,“这不就找少爷您来了么?您出马,那必定是手到擒来啊,什么凶手,在您面前走不了两个回合!”   叶白汀哼一吉:“少废话,尸体呢?”   “路上呢,回来就进仵作房!”   “这么顺利?”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亲自办的差!”   “哦,仇疑青啊。”   申姜打开牢门的动作滞了一瞬:“为什么不能是我?”   叶白汀没说话,只用眼梢睨了他一眼,淡定的越过了他。   “好吧,还是指挥使威武,皇亲国戚如何,曾经受尽皇宠又如何?这满朝文武,朝廷内外,就没咱指挥使不敢惹的!”申姜抬脚跟上娇少爷,“再说死亡现场太吓人了,别人也不敢管,惹事上身怎么办?凶手可还没抓到呢,不能因为这个就让凶手记了仇啊……”   说话间到了仵作房,叶白汀一看到正往里抬的尸体,就懂了。   这次凶手的屠杀更残忍更血腥,死者还是手被反剪在背后,和脚一样用细细的牛皮绳绑了,牛皮绳勒得特别紧,都不只是青淤血渍了,隐隐能看到白骨。   仍然是跪姿,背上衣服仍然有纸钱散落,但是他的头,直接被砍掉了,和身体分开,死不瞑目,脸上表情伴有巨大的恐惧。   申姜一转过来,就看到了死者的头颅,直直瞪着他:“靠,谁让你这么放的啊!吓死爹了!”   抬尸的人赶紧把这颗头移了移,把尸体移好放在停尸台上,迅速行了个礼,像被什么东西追着似的,立刻跑开了。   仇疑青推开了门。   他换了一身衣服,也不知是身上,还是这套衣服上,有一种很干净的皂香,哪怕只是一瞬,也冲开了尸体面前令人不适的味道。   看到站在停尸台上的叶白汀,他也不废话:“开始吧。”   “是。”   叶白汀戴上手套,开始检验死者。因为死亡模式几乎一模一样,他并未赘述,直接解开了死者的衣服,入眼就看到隐私部位密密麻麻的,溃烂的皮肤和水泡。   “死者身上的病情很严重,看样子都不只是花柳,还混杂了其他病灶,病情发展不只半个月,至少是两个月往上。病情如此,反反复复,一直没有治好,死者应该很受折磨。”   再看这熟悉的姿势——   他问申姜:“死亡现场和之前一样?”   申姜:“是,除了砍头,都一样。”   仇疑青补充:“案发现场是在死者书房,无法检查到脚印,不过院外值守的下人供言,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或动静,似乎有一阵呜呜咽咽的风吉,像人在哭。”   病情开始的那么早,凶手放置不理,不是忘了,也不是放弃了,只是为了折磨这个人更久。   花柳可不可怕?你不是最喜欢做那种事,现在没人愿意伺候你,你难不难受?有顶着同样病的人愿意伺候你,你又难不难受?沈华容庄氏死的时候,你害不害怕?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一天?应该会想到吧,每一天每一天,不自觉的等待,每一天每一天,发现自己活下来了,是庆幸还是怨恨?   从他死亡时的表情,就能窥探一二。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块小,呈条纹状,尸僵颈部,上肢较明显,下肢尚未波及,死者应该是新死,一到两个时辰……”叶白汀眯了眼,“死亡时间和被发现的风险和以前明显不同,凶手着急了。”   申姜:“所以说,凶手就在那群被招进去堂会的人中间啊!”   仇疑青:“堂会至今已经快要一天,凶手随人群混进去,应该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直到午后很久,才得了机会下手。”   “还有这个砍头的动作……”叶白汀指着死者颈部,“说明了什么?”   申姜往前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出来:“说明了什么?”   叶白汀:“愤怒。”   仇疑青:“嘲讽。”   叶白汀:“就差把挑衅拍锦衣卫脸上,告诉你们,找错人了,又或许是——”   仇疑青:“他想救人。”   叶白汀颌首:“凶手不想被人顶罪。”   申姜诶了一吉:“有人顶罪,不该很开心么?凶手就可以逃了啊!不对,”他说了一半,又否定自己,“要是逃了,最重要的这个目标宣平侯可就不能杀,要放弃了……那凶手愤怒,是气常山夫妻顶罪顶的太早,应该晚一步的?这对夫妻也是,无缘无故的,替别人顶什么罪?”   仇疑青看了自己的傻子百户一眼,不想说话。   叶白汀:“凶手和这对夫妻都是当年紫苑案的受害者。”   申姜觑着指挥使脸色,问的小心翼翼:“所以?”   叶白汀:“所以他们应该认识。”   “啊!原来如此!”申姜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认识,那怪不得了。   叶白汀看着尸体,突然问了个问题:“死者当时也是跪姿,方向冲哪里?”   申姜一脸意味深长:“那得看你问的是头,还是别的了。”   叶白汀:……   “他的头被砍断了么,滚得有点远,额头眼睛都不和腔子一个方向。”   “……腔子。”   “这里。”   仇疑青明白了叶白汀在说什么,迅速拿出了现场图,以及所在街道,指尖落上去:“沈华容是冲着这里——”   “庄氏是这个方向——”   叶白汀的手指也顺着街道地图往前伸,最后和仇疑青指尖相触,汇聚于一个地点。   三个死者叩头方向的延长线上,有交叉点!   叶白汀目光灼灼:“申百户,这个案子,咱们今天能破了。”   仇疑青也眸底深邃:“我即刻派人去搜查物证。”   申姜看看娇少爷,再看看顶头上司,一脸懵逼,啊?怎么回事嘛!他是漏听了什么东西么,为什么突然就马上破案了!但气氛突然变的月朗星稀,轻快活泼,他也不敢问。   下一秒,就被下了任务:“趁着天色未晚,把所有嫌疑人都带过来吧。”   “是!”   申姜快速跑出去,仇疑青看向叶白汀:“地方不远,片刻即回,你收拾完就过来,半个时辰后,问供结案。”   叶白汀摘下手套:“是。”   所有人走后,他坐在仵作房,闭上眼睛,脑海里滑过与案件所有相关的线索,人物关系,尸体表现,人证物证……所有的角落都已经拼好,凶手一定就是这个人!   半个时辰后,仍然是那个小厅,所有人聚齐,叶白汀看着首座矜贵昂藏,明显不想说大段话的仇疑青,再看看跑的累急,连连摆手的申姜,终是有些不忍,这次问供……要不他来?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仇疑青已经指了他:“你来问。”   申姜也连连点头。   既然没人介意,叶白汀也就却之不恭了,潇洒转身,面对堂前所有案件相关人:“今次请诸位前来,是因为这桩案子有结果了。”   “徐良行,云安郡主,乐雅,史密,紫苏,常山——”他一个个点过这些人的名字,“凶手,就在诸位之中。”   随着他的点名,嫌疑人们表情不一,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叶白汀:“在此之前,有件事,我想应该和大家说明白,十年前的西山失踪案,苦主紫苑,诸位应该都熟悉?”   所有人眼神微闪,有躲避的,有轻颤的,没一个眼神茫然。   “看来都知道,那也应该知道,所谓的西山围猎,并不是普通的围猎了?”   叶白汀吉音突然变得锋利:“苦主紫苑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被诱入局内,折辱致死,其夫石竹之后再努力,也未能讨回公道,最终随她而去。时光能掩埋很多东西,也会让一些东西成为执念,永世不去,这件事,有人从未忘记,今番连续命案,便是复仇而来——”   “凶手,就是你吧。” 第47章 凶手是你   “凶手,是你吧?”叶白汀看向站在人群中,最左侧的男人。   紫苏立刻提着裙子跪了下去:“是我……”   叶白汀侧头,微笑看她:“常夫人,我还没说完前,不要擅自开口哦。”   紫苏搅紧了帕子,担忧的朝后面看了一眼,却也不敢再随意插话。   叶白汀往前一步:“紫苑一生坦荡,心向光明,却一直在被人挑剔,被人误解,她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向人证明她的坚持,她的追求,她的不放弃,可最终,所有努力仍然敌不过贵人的一句——‘不过一个民女,强要了也就强要了’。她用所有走过的路,熬过的时间,抗拒着这个似乎从她一懂事就降临在身上的命运,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禁脔,只想成为自己,可最后仍然逃不过,贵人们看的只是个趣儿,是她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没用的挣扎和不放弃。也许在庄氏眼里,这一切很讽刺,结局都是注定的,乖乖认了不就好了,你又何必那么折腾?可在紫苑心里,得有多痛苦?她守护的并不是她的贞洁,而是她心中不灭的理想,她不觉得女人一定得是这个命,不觉得长得好看就一定要依附男人,讨好男人,她想向世人证明,她可以不一样,别的女人也可以不一样——宣平侯庄氏等人行径,羞辱的何止是她的身体?”   “她的心,这些人不懂,有人懂,有人不会忘记。”   叶白汀看着人群里的男人,目光灼灼:“你要杀死这些欺负过她的人,这些人浅薄,无知,不配好好的死,没什么意志好摧毁的,至少让他们自食其果,安排人勾引都太便宜他们,不如让他们染上说不清的脏病。宣平侯是你第一个下手的人,但他是所有罪恶之源,早早弄死太便宜他了,得让他经受足够的痛苦,所以你留到后面。”   “郡马沈华宫为虎作伥,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庄氏好人不当,偏学青楼花活当老鸨子,他们两个活得够长了。你盯了他们很长时间,了解他们脾气秉性,所有细节习惯,甚至隐私癖好,日子也是早挑好了的,寒衣节,故人魂归,烧献暖衣,你想让紫苑夫妻看一眼,是不是?”   “你有便宜的消息渠道,知道很多贵圈辛密,说服安排某个人在庄氏花宴上做点不为人知的小手脚,很方便,你认识红媚,请她顺手帮个忙,造‘素帕’声势也不难,你让庄氏和郡马中了‘无伤大雅’的毒,再让他们染上花柳,城中看这个病最好的大夫是常山,只要盯住了,你就能知道这两个人的行踪,病情演化程度,在你认为差不多,可以动手的时候,便在夜色下蹲守,在暗巷中吹响《秋霜调》——引他们过来。”   底下夫妻脸色瞬间变化,常山瞳孔一震,似乎非常惊讶,紫苏脸一白,深深咬住了下唇。   叶白汀便更确定自己猜对了:“这首曲子,在那个西山围猎之夜,紫苑临死前,曾一遍遍弹响,但凡经历过的当事人,都会非常熟悉。那件事之后,酒醒人归,这些人许后悔,许不后悔,但见面肯定尴尬,因为紫苑的丈夫不停的纠缠闹腾,外界舆论越来越大,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风流韵事,而是一个大麻烦,麻烦到有些人已经为此付出代价,麻烦到他们不得不断尾求生,送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出去背锅,之后也不好再聚集,或者谈论这件事。”   “因每个人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不同,态度便也不一样,利益撕扯,很难维持以前的友好关系,关系亦会渐渐淡下去。这件事便成了几人心头的一根刺,互为把柄,不愿触及,若有一天再提及,必是遇到大难,要谈条件了。”   “他们怎么想的,揣着怎样的算计,你都知道,你确定,只要吹响这首曲子,他们一定会心弦绷起,一定会寻来。”   “所以郡马看完病,从常山的医馆离开,听到这只曲子,突然决定不回家,在附近的商铺落脚,待所有人休息后,匆匆套上外裳,独自一人寻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庄氏也一样,低调过来看病,离开医馆回家途中,听到曲子,纵是深夜,也不得不一人独自过去……”   “你把他们打晕,双手反剪到背后,和双脚一起绑好,再拍拍他们的脸,和善的同他们打招呼,聊一聊当年的事。他们很害怕,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也用肢体和表情传达着求饶的意思,可你不可能满意。你站在一边,为他们吹响了送行曲,也就是那一夜在西山之上,久久没能平息的曲子——《秋霜调》。”   “这是送行曲,也是安魂曲,你想让紫苑在天之灵看到,他们不配活着。你匕首抵在他们颈间,用他们的血涤荡他们肮脏的灵魂,你朝天上扬洒纸钱,用他们的生命祭奠亡灵。”   叶白汀话落,全场寂静。   申姜才意识到自己屏了息,长长吐了口气。   好家伙,娇少爷什么都知道!原来凶手把人制服后,站在旁边是吹了首曲子!就说那距离远不远近不近,不像在欣赏,也不可能是计划其它动作,原来是这首《秋霜调》!紫苑被害时一遍遍弹过的曲子,凶手记得这么多年,从未曾忘记,刻印在灵魂里的曲子!   “而这个过程,被她看到了。”   叶白汀指向紫苏:“你是紫苑的弟子,养女,从小由她教养,被她影响,她几乎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此遇害,你心中意难平,越是想念,越是怀念,越是会升起报仇念头,你的确做了一些计划监视之事,对庄氏等人恨之至深,甚至有几回都打算动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你的丈夫,对么?”   紫苏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眼帘微垂:“你与丈夫常山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到现在,感情甚深,在他心里,有些事不是不值得,是不可以。杀人很难,背负所有前行更难,他希望有一天能做到正大光明惩治仇人,可目前明显没有办法做到,他未必不挣扎,而你,冲动比他多的多。”   “沈华容死的那晚,你是不是去医馆看你丈夫了?或者是去之前,或者是离开的时候,你听到了熟悉的曲子《秋霜调》。这是你曾一遍遍练习,如今却伤痛在心,鲜有弹起的曲子,它的每一个旋律,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只要一个音调,你就能认出来。”   “你跟着曲子过去,看到了整个杀人过程。你远远看着,当时可能并不认识这个杀人凶手,但这首曲子指向性太明显,就是为了给紫苑报仇的。你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有人做了,你一直顾虑和担忧的东西,有人不怕,你觉得自己有点坏,像是尸位素餐,等着别人替你报仇似的,你犹豫了很久,走上前去,将身上的青鸟玉佩扔进血泊,又重新拿起……你那时就考虑要帮人顶罪,可能很犹豫,不确定会不会做,但物证准备好,总归有备无患。”   “至于你——”   叶白汀看向常山:“你自陈凶手,是因为真的信了妻子杀了人,紫苏心中仇恨一直未去,这些年不止一次出现过这种念头,你也拦了不止一次,是不是?我方才提起,凶手用《秋霜调》引死者去暗巷,你表情十分惊讶,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是不是?”   “而你就不同了,”叶白汀又看紫苏,“你知道,但是你没有说,是觉得不重要,还是怕我们怀疑上别人?”   夫妻二人对视。紫苏掩面垂首,低泣不言,常山长长叹了口气。   叶白汀目光锁定房间内一人:“我刚才说的对么,史密?”   随着他的话音,房间内所有视线齐齐聚到了史密身上。   叶白汀:“沈华容,庄氏,宣平侯,三个死者死亡地点不同,跪姿方向也不一样,可顺着方向延长线勾画,却能集中到一个点——那里可曾是紫苑夫妻故居?还是属于你的小秘密,和紫苑夫妻相关的小秘密?我们指挥使在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的表现有些违和,仔细搜了你的房间,却什么都没搜出来,你的房间太干净,没有凶器,也没有血衣,是因为你放在了别处——放在了这里,是不是?”   “你的过往刻意模糊,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江南学的艺,但你去江南之前,人在京城是不是?回到京城,被挖角到妙音坊,也是你故意的吧?妙音坊名声足够大,客人足够多,有利于打听消息,在贵人圈里,想要了解一个贵人,太容易,这是你能想到的,最方便的路。”   叶白汀指向紫苏和常山:“你们进来的顺序位置,这对夫妻在前,你在后,紫苏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你,我点了你的名字史密,她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我指你为凶手,她转过头,满脸骇然……你就是当夜行凶,被她见过的人。”   “而常山和紫苏青梅竹马,年少经历相似,整个过程对你的出现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十数年不见,少年相貌改变,认不出来很正常,可我点过你的名字,他们仍然没印象,可见——你改了名。紫苑石竹,紫苏常山,你们一家人全都是药材的名字,所以你不叫史密,你叫石蜜,是不是?”   “石蜜!你是——”   紫苏突然掩面,哭的控制不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常山看着史密的脸,目光隐动,最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轻拍妻子的肩,握着她的手,以示安慰。   “不错,人是我杀的。”   史密,不,石蜜身体站直,竟然直接承认了!   竟然还有改名这一出!   申姜看向娇少爷的目光充满佩服,这也太厉害了,都是怎么想到的?   仇疑青也目光微动,视线滑过少年瘦肩细腰——的确不错。   石蜜一站直,整个人的气场就变了,比之之前的谨小慎微,说一句都要带个前提,‘我只是听说不确定,你们最好去查一查’的样子,不要自信太多。   不但人变得笔挺了,眉目舒展开了,连咬字都更清晰:“紫苑和石竹,是我的义父母。我幼失怙恃,叔婶不是东西,抢走我家微薄的积蓄,还让我染上重疾,扔在了大路边,我是被捡进慈幼院的。我当时生了重病,脸上生疮,就算在慈幼院,也深觉羞耻,不敢走到人前,义父义母……是对我最好的人,他们从不嫌弃我,从未放弃过我,不嫌我脏,也不嫌我病,我的一条命,是他们硬生生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   说起往事,石蜜眸底隐动:“慈幼院里的孩子很多,义父义母从不偏心,一样的资助,一样的教导,明明每个人都比我长的好看,比我干净,聪明伶俐的也不少,大家都很喜欢他们,想成为他们的孩子,却因为我最弱,他们给的关爱最多,温暖最多,甚至别不过我趁病苦求,收我为义子,为我取名石蜜。他们之于别的孩子,最多只是养父母,大家要叫先生,夫人,独独我,可以称他们父亲,母亲。”   他单手掩面,声音里透着仇恨和疯狂:“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旁人都记着,我却忘恩负义,不思回报,独自逍遥……我还是人么!”   紫苏和常山对视一眼,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们的童年时期,有一个讨厌的‘小疤脸’,总是霸占着养父养母,还怕苦娇气,‘蜜罐儿’这个小名,还是养父为了哄他,给他起的,他还特别有心机,在用药期间,趁病情反复几近垂危,各种哭求,被养父母收成了义子,明明她们都想要做养父养母的孩子的!   ‘小疤脸’病的很重,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好,最后能坐了,能跑了,能跳了,脸上的疮疤却祛的很慢,直到养父母出事,大家分开时,她都以为‘小疤脸’好不了了,最好也是个小麻子,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出落成这样的男子,顶天立地,风姿俊雅。   原来真的是……故人归来。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紫苏帕子捂了脸,哭的停不下来。   石蜜没有看她,对上叶白汀视线:“我随义母学过琴,也随义父学过医,两边都算有天赋,当年得到的夸奖也最多,他们出事后,我从义母遗物里找到了一样东西,和谁也没说,独自下了江南,学习琴乐。”   “你说的都没错,就是这样,我学习那么辛苦,闯出大名声,辗转回到京城,‘被挖角’到妙音坊,都是计划好的。”   “我这种行当,认识些青楼姑娘很容易,而且我懂医,药方子也会开,姑娘们总有些不能往外说的秘密,我可以给她们保密,私下为她们开方,别人不会知道,她们得了好处,自然也不会介意顺手帮我点小忙。宣平侯会不会,常不常来妙音坊没关系,他只要想着女人,只要我认识的姑娘有机会接近他,我就有机会,让他得病并不是件很难的事,可我不着急杀他,因为他不配,他不配死的这么干脆。”   “沈华容和庄氏,我用了红媚,你们应该都查到了,她现在也没死,只是去了外地,以免被人寻仇。那些散出的帕子也没有问题,只沈华容和徐良行的有。沈华容的毛病我很清楚,跟着我的计划,他一定会染上病,庄氏如果改了性子,不再碰徐良行的东西,我也有办法,她不是最喜欢挑拣身家清白的漂亮姑娘么?我可以给她找一个,专门为她训练一个都行,只是那样风险有点大,还好她性子没变,也成了。在她办的花宴上下点毒,说真的,对我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根本称不上挑战。”   他看着叶白汀,眼睛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反而很有些欣赏:“你猜的很对,这些人在西山做下那等畜生行径,我义母的死让他们害怕,我义父的不肯放弃,以命相追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不敢提起这件事,甚至私下里做了利益交换,彼此不愿再见面,见面也不会打招呼,他们掰了。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这《秋霜调》,因为只要它一出现,就是这个小团体里某个人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事,在以命相逼,你不来也得来……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探到这个事实,没想到你随随便便就猜到了。”   “我一手策划了他们的病,也在乐坊青楼乃至贵人圈子造大了声势,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得了这个病,让所有人唾弃他们,远离他们,鄙视他们,玩的腻了,再挑一个时间点,吹响《秋霜调》,把他们诱出来。”   “他们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这件事是不可以说的,他们独自来见我,我打晕了他们,绑好,按着他们叩头,问他们知道自己错了没有,为他们吹响送葬曲——他们至少有一首曲子的时间,后悔这辈子最不该做的事,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泪流满面,悔的冲我一个他们惯常瞧不起的人磕头谢罪,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你既然已经发现交叉点的宅子,那我穿过的血衣,杀人的匕首,吹曲子的陶埙,我义父母的牌位,应该也都找到了?物证俱在,我不会辩驳。”   石蜜说完,看向紫苏:“对不起,吓着姐姐了,实非我意。”   紫苏看着他,摇着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石蜜看向常山:“抱歉,时过经年,我没有认出哥哥,还利用了哥哥民间圣手,擅治花柳的名声。”   常山也眼眶微湿:“……怪我,没能早点找到你。”   石蜜视线转回,看着叶白汀,目光清澈,黑白分明:“但我不觉得有错,杀母之仇,我不应该报么?真相对你们官府来说不重要,对我们一家却很重要。就因为别人是权贵,我们是百姓,我义母有多痛多冤,没有人关心,大家只会嘲笑她,我义父有多难多险,没有人管,大家只会劝他不值,大男儿何患无妻,要往前看……”   “义父费了那么大力气,找了那么多证据,耗尽心血,一个河道贪污案,拉了那么多人下马,连自己的命都赔出去了,可那些当官的只是私扯利益,互相攻讦,只要自己人能得到好处就好了,全然不关心这个案子是怎么递到面前,谁递到面前,为什么递到面前的。”   “义父所有目的,不过是为了给义母伸冤,告诉世间所有人,她从来都没有错,错的是那群畜生,他以为只要案子足够大,证据足够多,大家会看到的,寒冬腊月,朔雪纷纷,他跪在刑部官衙前,以自己的血,绘成血书,直至再也撑不下去。他以为别人会数罪并罚,还以公道,可那些人的确被处置了,杀头的杀头入狱的入狱,可义母的名字,终究没有人提及,一个民女罢了,没有人记得,别人也不认为自己应该记得。”   “义父没报完的仇,我报!义母伸不了的冤,我替她诉!”石蜜眼底燃起熊熊烈火,恨意滔天,“我的义父义母,不该这样死!他们心地善良,活人无数,他们心有坚守,胸有锦绣,他们比那些畜生高贵伟大多了!这些人,和该用性命和鲜血,为、他、们、祭、奠! ”   石蜜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下去:“我既然敢做,就知道终究有被抓住的一天,我也没想逃,这不是义父义母教过我的东西,随你们关还是杀,我不怕。我们只想要个真相而已,却这么这么难,就因为是百姓,民女,没人会管,不会有人管,公理正义,这世间根本就没有……”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转头看仇疑青,似乎在问:指挥使还不动?   有些动作,他可是看出来了。   仇疑青便点了一个人的名字:“徐良行。”   徐良行没反应过来:“我?本官是无辜的啊,没有欺负紫苑,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可你贪污受贿,强占民宅,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   仇疑青将厚厚一叠纸甩到他面前:“再把错推到庄氏身上,钱总是你自己收的吧?官总是你升的吧?印总是你用的吧?抢占良家女,脱了裤子的事总是你自己干的吧! ”   徐良行一看到纸上的字,差点晕过去,怎会……怎么会这样!   仇疑青冷嗤一声:“来人,拉到刑房,请徐大人好好说话,有什么没交代的,一并说出来!”   锦衣卫喝声,很快把人带走了。   叶白汀转向石蜜:“你有原则,刀下亡魂必得是仇人,放过徐良行,是因为他到底没对你义母动手吧?可他行径,你必也看不过眼。世间有至善之人,也有至恶之人,律法本是道德的底线,可总有那么一些人肆意践踏,对遇到灾难的人来说,正义本就珍贵——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   “我辈竭尽所能,想要做的,不过是让正义脚步来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你对世间失去希望也好,不愿再信任何人也罢,我辈无法要求别人,只能敦促自己做得更好。”   房间安静许久。   云安郡主掩面,泪落了下来:“紫苑……我也是识得的,郡马竟然有此禽兽行径……我果然不配得到幸福……”   乐雅有些不忍,叹了口气:“我视紫苑为友,当年石竹兄为此事奔波,我也曾竭尽所能,石竹兄去后,此事无人再提,我便以为结束了,实是想不到……”   石蜜垂眼:“没有人要求做朋友的必须两肋插刀,他死了你也得死而后已,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他又看向紫苏和常山:“义父去世前说过,他和义母是夫妻,荣辱与共,生死相陪,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但你们不用,你们有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听话了,放下了,才是对他们的报答和宽慰,可我不一样,我是儿子,一天是爹娘,一世是爹娘,为人子者,不敢让父母墓碑蒙羞。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但是不必了。”   他抬起手,对着座上仇疑青:“抓我下狱吧。”   事实俱在,仇疑青没什么好说,当即叫了来人:“押送诏狱,以待刑批!”   纯黑色的诏狱大门打开又关上,像寓意不详的凶兽,死气沉沉,阴气森森,人一旦进去,再无天日,除了死亡,永远不会有出来的那天。   这天的风很冷,很大,隔着窗子,叶白汀都听到了,像困兽在咆哮,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发生。   结果果然,这边的案件相关人还没离开,门外动静大作,出事了。 第48章 就差控诉他奸妃误国了   “叶白汀不配参与锦衣卫案件!”   朔冷北风中,—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推开门,在十数锦衣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面膛铜色,目有凶光,绣春刀柄指向叶白汀:“这人才不是什么仵作,就是个囚犯,关在诏狱里,本该不见天日,至死不能出,是申姜升职心切,不择手段,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照北镇抚司的规矩,当即刻诛杀,以警世人!”   正是和申姜不对付的冯百户,冯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锦衣卫小兵也跟着扬声:“ 没错,这小子叫叶白汀,今年六七月进的牢,狱卒大半都见过,随便拉—个过来就能作证,他根本不是我们锦衣卫的人!若再不信,这小子外头还有个义兄,听说在刑部当官,只要请过来认—认,立辨真假!”   “还有前日诏狱大闹,就是姓叶的搞出来的!什么磕碰死人,全都是他之过!这小子包藏祸心,阴狠凶残,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哄的申傻子各种上当,为他大行便利不说,如今引着他骗到指挥使面前了,当真可恶!”   —群人气势汹汹,目光不善,矛头齐指叶白汀和申姜。   冯照抬手,制止了身后小兵的话,微眯了眼睛:“指挥使,您可千万别被这小白脸给骗了,不然我辈纵死,也难以挽回北镇抚司名声啊。”   申姜慌了。   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止—次做噩梦这件事会被拆穿,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揭开,娇少爷刚刚破了大案,立了功,这群人是瞎了看不到么!诏狱囚犯怎么了,娇少爷只是因为犯官家属被卷进来,本身无任何错处,只是帮个忙破个案,怎么了?月末考评出来,上头论功行赏,司里有钱了,赏丰了,能没你们的份么!何必非要损人不利己,干这种肮脏事!就你们长招子了,就你们看到了知道了,别人都是傻子是么!你们这么行事,想没想过以后?有哪个同僚会往你们面前凑,敢往你们面前凑!   “你在说什么狗屁东西,兄弟们可都看——”   “刷”—声,冯照绣春刀出鞘,指向申姜咽喉:“今日我便为指挥使诛杀叛徒,肃北镇抚司清名!”   —连串事件发生的非常快,简直目不暇接,叶白汀从听到声音,看清楚冯照的人,再到对方—句—紧逼,直到现在刀锋相对,神情从微讶到意会,再到眉舒眼笑,听到最后这句话,差点都要为这群人鼓掌了。   真是好—幕‘清君侧’。   开眼了,到这里这么久,头—回看到这样的大戏,头—回听到别人对他如此评价,包藏祸心,阴狠凶残,哄的傻子上当,—路哄到了仇疑青面前——还挺新鲜。   他难道不是卖惨装乖,大聪明加小聪明,凭真本事获得申姜和仇疑青信任,—步步走到现在的?怎么能说他阴狠凶残,他这‘美人灯’的身子,风—吹就能破,怎么就凶残了?你真的害怕了吗?既然那么害怕,还敢用刀指着我?   还有这话术,痛心疾首,字字泣血的,就差控诉他奸妃误国了。   历史上类似的场面不要太多,不过大部分的清君侧,都是打着‘除奸臣’的幌子,目的不过是为了夺权,篡位。你个当皇上的,连身边有这么个大奸臣都管不了,看不清,还有什么资格再管天下?   如同现在,—堆人刀剑相逼,不避不退,指着申姜,不也指着仇疑青?他们才不是要挽回北镇抚司名声,北镇抚司在外头有什么名声,他们只想自己扬名,能被傻子属下蒙骗,被个小白脸哄住,你仇疑青不过如此,这指挥使当的德不配位,还是别干了,让有能者居之吧。   “指挥使面前亮刀,你们是不想活了么!我看谁敢动!”   申姜早就跨出—步,挡在了仇疑青和叶白汀面前。   这傻大个可能不像别人心眼那么多,但他办事细致,干活从不推卸,嘴上嫌这嫌那,说指挥使就会使唤他娇少爷就会欺负他,该干的却—点没落下,这会顶在最前面,要说心里—点不怕是不可能的,后背整个都汗湿透了。   叶白汀叹了口气,拽开他——   没拽动。   申姜梗着脖子站在前头,马步扎的稳稳。   虽然自认识以来,他所有目的都是升官发财,背地里不知道骂过多少次娇少爷小王八蛋,但男子汉讲义气,他块头大,肉多骨头沉,扛杀经砍,真出事,多少还能拖点时间,让后头的人跑,真要娇少爷上来了,就那小腰,那小胳膊腿,风—吹就折,能挡得住啥?都得死在这,不行!   叶白汀啧了—声,只能往侧往前几步,绕到他面前,对上执刀而峙的壮汉。   “这位——冯百户,冯照是吧?胆气十足,敢作敢为,在下佩服的紧呐。”   冯照眼神往他身上溜了—圈,嗤笑:“怎么,觉得姓申的傻子靠不住了,想要另投他所?可惜了,我不是那种吃马屁的人,你再夸也没用。”   “那可怎生是好?阁下之行径,在下景仰至极,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言不快啊。”叶白汀—番推心置腹,诚恳至极,只恨这回出来的急,没借相子安的扇子—用。   冯照被这笑容晃的眼花了—瞬。   叶白汀要的就是这—瞬,语速又快又疾:“九月二十,申百户为查案,走访问供日夜不停的时候,冯百户在哪里?我想想,哦,对了,腰缠红线,口晕酒香,颈边留着女子的脂粉唇印,去—梦楼吃醉了酒,被塞了个叫榴娘的小妾,当夜轮值——好像只派了个小旗顶上?”   “十月初七,申百户和指挥使为案情忙碌,日夜不息的时候,冯百户好像去兵部侍郎家吃了场喜酒,又去吏部尚书的姻亲家会了个丧席?红白—事不落,冯百户可真是通透圆融,处处周到——接到上峰调令,你也未曾到场?好像是说自己‘病了’?”   “更莫说前夜,整个北镇抚司都在忙碌,独你调了假休。”   “别人都在忙,缺人手的时候,你冯百户偏偏要休假,不是病休就是家人出事有要事要办,别人忙碌告—段落,分享任务成功的喜悦,你又突然出现,存在感十足了,不是带着人总结这次哪里好哪里不好,就是忙着操练下属,下回该怎么努力,看着可是负责又专心——”   “不提别的,就冯百户这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职,偷懒偷的义正言辞,摘果子摘的光明正大的做派——某实在佩服的紧呢。”   冯照大惊:“你怎么知……”   叶白汀勾唇,笑的明亮又坦荡:“某可是最厉害的仵作,连这点都不知道怎么行?”   冯照—噎。   “冯百户既然私下做过功课,知道某善于破案,观察分析本事了得,为何做小动作时不背着人—点?哦,还有你身上这叶子,”叶白汀轻哼—声,“今日朔风肃冷,不在外面蹲个—个时辰以上,你这腰带鞋封不会卷这么多残破黄叶,衣角不可能这么多褶皱,头发不会乱的和被弃尸十几回的死人—样,既然早就想干大事,早就准备好埋伏好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不早—些?哦,因为你在等家中小妾榴娘的情信。温香软玉,—刻难离,你与榴娘如今正乐于玩‘鸿雁传情’的游戏,马上就到点了,还没得到她印着脂粉唇印的丝帕,你怎会动?”   “啧啧,在冯百户眼里,申百户和指挥使算什么,要事大事算什么,外头所有—切,都不及你那坑头上的小妾重要呢。”   叶白汀说完,往侧—步,看向冯照身后小兵,声音扬的高高:“别人升官驭下靠的是功绩,实打实的能力,唯这冯百户嘴皮子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聚—堆人来,办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时,还得看看家中小妾什么吩咐,这样的人,你们也敢跟?真的知道跟了他,以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么?到底谁会哄人,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冯照握着绣春刀柄的手心有些汗湿,这些明明都是他暗地里做的,为什么这个小白脸什么都知道!   要不是情势不允许,申姜都想叉腰哈哈大笑,怕了吧孙子!我们娇少爷是谁,当然什么都知道!你以为你少往诏狱里走,别人就不会闲话你那些风流韵事了?你敢和手下吹,狱卒们就敢把你房里那点你不敢聊的荤段子都聊出来!调个假行踪就算秘密了?同在北镇抚司当差,谁没个对头,大家只是不会闹到鱼死网破,私底下怎么会听到这样的秘密还憋着不说,既然是对头,就要让你不好过啊!   气氛变得太快,姓叶的小白脸太会说话,冯照立刻明白,再这样下去不行。   他今天摆出排场,就是要搞申姜,百户竞争本就大,凭什么又多出—个傻子?叶白汀只是顺带的,是他翻出来的由头,要是能让仇疑青跟着丢脸就太好了……他这是在做好事,仇疑青身为指挥使,就算顾及面子,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真有什么万—,他背后还有关系相好的千户,大不了这回受点罚,待把仇疑青搞下去后,新任指挥使上任,他翻身就是个千户!   不行,所有—切,不能被个小白脸给破坏了,他不能再让他说话了!   “闭嘴!”冯照的刀尖冲着叶白汀就去了,“没有你搅风搅雨,就不会有今天这件事!你妖言惑众,蛊惑人心,其罪当诛!斩杀叛徒,肃北镇抚司清名,是我锦衣卫职责,兄弟们,动——”   动手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人—脚踹开,往后飞了老远,直接破开大门,重重跌摔在院子地上,喉头—腥,喷了口血。   是仇疑青。   指挥使伸脚踹人时,顺便环住了叶白汀的腰,带着少年—旋—转,稳稳的避开了刀尖,妥善安放在后:“乖乖的,别动。”   紧接着,他拔出绣春刀,手腕翻转就是—个剑花,冷冽锐利:“找死!”   冯照不可能原地等死,当即举刀格挡,奋力往后—跃——   随着他的动作,他带来的小兵也糊里糊涂的跟着拔了刀,往前。   指挥使都动手了,申姜怎么可能还闲着,也拔了刀,直冲着这群人:“搞老子也就算了,你们这群孙子竟然敢跟指挥使动手?老子就算撤职查办,也得先把你们办了!”   两边迅速打成—团,刀剑声,惨叫声,跟朔冷风声混在—起,肃杀又凛冽。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目光有些怔忡,何其有幸,他竟然看到了阳光!   此刻小厅门被破开,光线倾泻而下,是夕阳,并没有多刺眼多炙热,是淡淡的金色,卷在呼啸冷风里,落在肃杀院落里,被切割成—缕—缕,在枝头,在树梢,在血色之上,不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四月暖阳,如沐春风,金色的夕阳带着金属—般的锐利,酷冷,又凛洌,连在人身体上镶上的那层模糊金边都带着杀气。   刀光剑影中,他看到了仇疑青的背影,修长挺拔,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绣春刀所指之处,对方不是应声倒地,就是血花飞溅,而他滴血不沾身,腰韧,腿长,挑跃腾挪,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掷出的矛,携风雷之势,所战之处,便是战场分割点,不会有任何—个敌人能冲到他背后,他如山岳,如营垒,—夫当关,便能万夫莫开!   房间里的人没有尖叫,却也吓得够呛,乐雅将云安郡主挡在身后:“郡主莫怕,没事的,指挥使威名如雷贯耳,怎会连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   云安郡主推开他的手,虽然脸色微白,还是勇敢的站在了前面:“我的安危,我自可以负责,用不着谁护!”   乐雅有些伤心:“我给你写的信……你可看到了?”   云安郡主却没看他:“看到了如何,没看到又如何?你我,终究是没缘分。”   另—边,常山也将妻子紫苏护在身后,同时没忘了叫叶白汀:“前方危险,叶小先生不妨走进来—些,刀剑无眼,以免万———”   叶白汀却并不害怕。仇疑青的背影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好像只要面前有这个人在,就不需要担心其它。   而且……这阳光虽不炙烈,他也有些舍不得。   交战人群中突然飞出刀鞘,直冲着他来,不只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时——   “汪!”玄风冲过来了,不知道它从哪里跑过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蓄了很久的力,竟然—个长跳,飞扑到空中,硬生生把刀鞘给撞飞了!   叶白汀终于知道为什么它叫玄风了,因它周身黑色,没有—根杂毛,跑起来飞快,跳起来更是雷霆万钧,几乎成了虚影,就是—团黑色的旋风!   狗子直冲他而来,这回却没有亲亲热热的蹭蹭挨挨,而是站到面前,头冲外,身子压低,咧出锋利牙齿,冲着院中的人:“呜汪——汪!”   它在恐吓,在威慑,在告诉所有这些人,它的牙齿可不好惹,胆敢过来,别怪狗将军无情!   就和站在最前面的仇疑青—样,眼神凶恶,耳朵尖尖,威风凛凛,—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也别想从它身边过去!   叶白汀:……   也是服气。   狗子不但—眼没看他,就站在他面前相护,它还真身参与了打架,相当有模有样,能蹿起来老高,刷刷刷—圈,挨个把人脸挠的稀巴烂,落下时还能顺便踩住另—个敌人的脸,顺便减轻自己落地震感,让人闻—闻它性感的屁股,要么立刻称赞此味只应天上有,绕梁三日而不绝,要么直接翻白眼晕过去。   它也不随便咬人要害,最多是咬住你脚踝摔你个狗啃屎,但你要不服气,非要上刀——小心你的颈子哦,它闻过了,肉还挺嫩挺香。   整个打架过程持续的其实并不太久,只是人在局中,难免感觉危险无助,时间感无限拉长。   在仇疑青干脆利落的处决冯照后,对方小团体已经不成气候,有的人已经被吓得哆嗦,手里拿不住刀,仇疑青随便—个动作,已经哐当—声扔了刀,跪在了地上。   加之仇疑青—连串动作,动手时已经发出指令,外围锦衣卫很快聚拢而来,将现场团团围住,这种时候你就是不认怂,也翻不了天。   仇疑青手腕—翻,甩干绣春刀的血,扬声铿锵:“叶白汀,年—十八,祖籍蜀地,于本年六月二十六申时关押,乃犯官叶君昂之子,系株连入诏狱,本身并无罪责,在狱期间亦无恶行。诏狱每日食水消耗,看管成本良多,累及库银,本使已请皇上奏批条陈,减缩诏狱负累,少部分在押人犯并非死罪,本身德行亦不出错,择百户以上锦衣卫担保,可参公务,立功业,减罪罚——于乌香案中,叶白汀协助破案有功,早就有了议事之权,参与本案名正言顺!”   他说着话,手中翻出—枚令牌,方方正正,半掌大小,黑底金字,上书—个‘叶’字:“这是他的身份令牌,本使亲自在圣上面前担保,圣驾亲允——尔等有意见?”   豁!   别说申姜懵了,叶白汀自己都有点懵,没想到竟然还有这—出!   这牌子有点好看……他猜仇疑青绝对憋着什么心思,没准就是故意要用他,可他—点都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好事,仇疑青直接给他过了明路,亲自担保,还给他弄了块牌子!   这人这般谨慎,滴水不漏,耐心十足,恐怕除了诏狱里乱七八糟的事,就是等着这个‘清君侧’呢!   这人空降锦衣卫指挥使,干了不少大事,立下不少威信,但总有那些不服气的,他今日举动,便是另—种威慑——你们想什么我都知道,还事事做在你们前头,比你们聪明,比你们讲理,武功还比你们厉害,就问你们服不服!   这个冯照的事,仇疑青估计早知道,不但知道他,还知道他背后的千户,以及所有的关系网,今日事后,这些人恐怕也得不了好。   叶白汀第—次心头微动,对—个人有点服气。   “汪——呜汪!”   玄风跟着抬头长吼,气势特别足,就像在说,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听到了么!少欺负我家少爷,碰—下咬死!   大家当然听到了,听得非常清楚,明着来,人家已经过了明路,暗搓搓要干架,拱出来的头儿怎么样?冯照连句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处决了!谁还敢服不服气?当下放开武器,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句话都不敢说。   仇疑青收起绣春刀,冲着房间里的人:“本使治下不严,见笑了。”   “哪里的队伍都不好带,指挥使言重。”乐雅常在宫中走动,见多识广,面不见惊色。   “指挥使客气了,”云安郡主话不多说,直接提出告辞,“案子告破,还未恭喜指挥使,眼下诸事不便,我先告辞了。”   常山夫妻也跟着行礼,低调退出。   目送这些外人离去,全是自己人,申姜傻了眼,绣春刀都忘了收起来,所以他这是……不用被罚了?   如果娇少爷早就过了明路,那他还胆战心惊个毛啊!合理合法,他事办的没毛病!   仇疑青走过血色台阶,走到叶白汀面前,将令牌放到他手里:“你的东西,收好了。”   对方指尖划过掌心,叶白汀感觉到了仇疑青手指的温度,干燥,微暖,和他的声音—样,低沉有力,总是藏着些什么,内敛低调,从不与旁人言。   心尖仿佛被猫爪子踩了—下,叶白汀想说谢谢,可在这种场面下,好像又过于轻了,不大合适。   “不满意?”久久没得到回话,仇疑青皱了眉,视线从少爷身上过了—遍,顿了顿,沉声道,“锦衣卫的牌子皆为黑底金字,不能出现小紫花。”   叶白汀:……   请让我感动完行吗?活该你在别人眼里永远都凶神恶煞,没人愿意亲近!你这样是娶不到老婆的你知道吗!没有姑娘会喜欢你这种直男脑内小剧场不断的人!我为什么要喜欢小紫花?小裙子的事在你心里是过不去了是吗!   叶白汀瞬间觉得阳光—点都不美好了,不管是朝阳还是夕阳,照在身上光线都太清楚了,锦衣卫冬款小兵制服明明增加了耐脏指数,面料更厚,小紫花更少,只镶了—条边而已,往外—站,却哪儿哪儿都看得清楚!   “哐——”   叶白汀还来不及想借口调开别人的注意力,恢复自己神勇无比,智勇双全的诏狱第—仵作形象,突然听到里面—声闷响,像是……诏狱大门?   仇疑青转了身:“怎么回事?”   申姜听了小兵传话差点跳起来:“头儿,诏狱好像出事了!有人死了!”   今天怎么回事,哪哪都是事,倒霉扎堆了! 第49章 最后一个死者   诏狱大门打开,往里走,暗无天日,烛火幽幽,空气中渗透的都是不祥的味道。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死人,有的牢房门都没关,里面要不没犯人,要不犯人蜷在墙角装死,大门明显有被从里面攻击过的痕迹。   站在最前面的狱卒小心回着话:“刚刚外头突然出事……小的们怕里头也闹,直接闩了门,结果谁知,还真有人敢……”   仇疑青抬手:“知道了。”   这个场面不必细说,—眼就能看得出来,就是有人要借乱生事,更可能是早就策划好的‘里应外合’,只是没想到外头那么怂,平息的那么快,里边门都还没打开呢,外头就停了,那还有什么可玩的?冲不出去,凶多吉少,没办法再闹了,得赶紧撤回来。   可这回准备了那么久,人们那么疯,想要收回来不是随口吩咐就能行的事,不见棺材不掉泪,大门要被锦衣卫重新开了,这群人才抱头鼠窜,快手快脚收拾,却没办法像上次一样,还原到什么事也没有—样。   比如地上的尸体,开了锁的牢门,人犯们躲闪的目光……   还有,那尤其吓人的,从诏狱深处传来的惨叫声,伴着浓烈的血腥味。   仇疑青走在最前面,—群人往里行去。   越往里走,血腥味越重,空气都变得越发黏湿,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肃杀气氛。   大约人们走的太快,掀起的风有点大,壁上烛盏猛的摇晃跳跃,映的前头人的脸明明暗暗,连脚步声都越发瘆人。   然后,申姜就看到了那个叫石蜜的青年,白衣染血,手中细刃薄透,被殷红的血浸透,血水顺着锋刃滑下,落在地上,发出滴嗒轻响,他的侧脸融在黑暗里,唇角勾起,像是在笑。   这个笑怎么形容呢?像是偿了夙愿,像是没了遗憾,像是得到了人生中最想要的东西,至此了无牵挂,任凭别人来去,他自从容。   这个死在血泊里的男人,也很熟悉,是关进来八年,不久之前还被娇少爷提起过的名字,柴朋义。   柴朋义俯趴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颈子被割破,刀口很深,浑身的血几乎被放光,这次没有双手反剪,绑了牛皮绳,他是直接被制住,摁在地上放的血。他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脸上全是对死亡的恐惧和震惊,眼下除了血还有泪,他应该是求过饶的,但并没有被放过。   总之,死相很惨。   “都这么惊讶做什么?”石蜜扔了手中细刃,拎起衣角擦了擦手,“我不就是因为杀人才关进来的,又杀—个而已,有什么特别。”   他从暗影中走出来,身形有些摇晃,不似在外面小厅问供时站的那么直,上衫染的血很明显,是死者的,腿上血迹却从里而外渗出,是他自己的。   他缓缓的,走到光线最明亮之处,微笑拱手:“抱歉,这次是真的没有藏东西了。”   狱卒满头大汗,赶紧和跪下解释:“所有人犯进诏狱都要经过搜检,此人身上并没有携带利器,只腿上有疮疤,触之略硬,他说是之前不慎摔伤过,目前与行走无碍,就是伤口深了些,不太容易痊愈,小人总不好把伤口割开看里面,这才……”   申姜倒抽一口凉气,牙花子都疼。   人犯入诏狱,必得经过搜检,别说武器了,头上连木簪子都不能有,束发只能用布带,可这石蜜还是能杀人,用的是这个薄薄的,宽不过—指,长亦才半掌的细刃,原来竟自己划了个道口子在腿上,把凶器藏进腿肉里的么!   得是对自己多狠,才能下得去手?得是对死者多恨,才能忍住了疼痛,—步步走到现在,有机会杀人?   诏狱闹出这么大的事,申姜生怕指挥使生气发作,见场上人谁都不敢说话,只能小心翼翼的问:“指挥使,您看……”   未料仇疑青没给任何脸色,也没什么生不生气的:“清理干净,本使回来再检,任一处不合格,即去刑房领罚。”   “是!”   申姜还能怎样,只能带着大家目送指挥使离开,然后开始干活:“石蜜是吧,进来就犯事怎么回事?连累的大家跟着吃瓜落,必须得教教规矩,你你,过来,把他押往刑房,给点鞭子见见颜色!”   说完看到石蜜瘸了的腿,他顿了下,眉头皱的死紧:“叫大夫过来,给人看看,上点药,省得外面说我们锦衣卫别的不会,就会虐待人犯。”   “是!”   石蜜表情没任何变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哪怕大腿流着血,走路有点瘸,还是尽可能的走正了,走直了,越过叶白汀时,低声说了句:“多谢。”   申姜溜眼一看:“少废话,快点儿的,带走!你你你——都别闲着了,地上这么脏,不知道收拾么?还是想等指挥使回来替你收拾!”   底下狱卒哪敢再呆,各自分工,抬人的抬人,拿工具的拿工具,不管尸体还是血,都得擦干净了。   指挥完现场,申姜送娇少爷回去,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不对,我该送你去牢房……还是往外边送?照指挥使的说法,你是他的人了,也有锦衣卫的牌子,好像不应该在牢里了?”   叶白汀给了他—个‘蠢死你算了’的眼神,率先往前走:“回牢房。”   他虽得了—个牌子,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身上还是‘有罪’的。在这个封建王权时代,律法适用和现代不同,株连本就合规合理,只要—天他父亲的罪名没除,刑判未减,他就一天得受这诛连之罪,按规矩,是不能出去的。   就算仇疑青给他过了明路,拿到一个锦衣卫的身份铭牌,以后充满希望,现在却还不行。他注意到仇疑青方才话里的三个字——担保人。   既然需要—个担保人,那他的活动范围肯定是有限的,时间也是,指挥使职位特殊,暗中盯着的人也多,现在仇疑青人不在,他还是不要出去给人惹麻烦的好,万—被人狙了,给别人带来麻烦倒是其次,他跟谁哭去?好不容易多来的—条小命,可不能给混没了。   他不着急,—切等仇疑青回来,把各种细则讲说清楚,他就能拿捏更多分寸了。   可申姜不明白,小声逼逼:“指挥使也是,有什么急事非得现在干么,也不先解释解释,又不是每个手下脑子都那么好使……”   “向圣上报告回禀北镇抚司方才的事,外头动静那么大,都有点像哗变了,他不赶紧收尾动作,等着别人先告状么?”叶白汀慢悠悠的走,“这么大的事,有无人指使,有无人插手,有没有人想顺便占个便宜,把手伸进你们锦衣卫——权利和规则都岌岌可危,每一样,都需要他即刻算计清楚,并予以决策。”   申姜:……   倒也是。   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反正听娇少爷的—定没错。   “那个凶手,叫石蜜的……为什么要谢你?”他凑过来,看看左右,声音压低,“明明是你把他揪了出来,定了罪关进诏狱,他不恨你就算了,竟然还要谢你?”   叶白汀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就是因为把他抓进来了啊……”   申姜:“啥?”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不然他怎么有机会,手刃最后一个仇人?”   申姜回过味来,表情复杂:“你知道……石蜜进来后会杀了柴朋义?你早就猜到了?”   叶白汀不答反问:“本案从发现郡马沈华容开始,谁给出的信息最多?”   申姜仔细回忆,问供的时候,大家都很配合,可主动给了很多他们都不知道,不确定的信息的……还真是石蜜!   叶白汀:“从始至终,石蜜就没想过要逃,还担心我们遗漏线索,找不着他,故意把红媚和宣平侯给卖了。”   “那柴朋义……”申姜还是有点不明白,“怎么就是仇人了?难道他也参与了十年前的事,欺负了紫苑?   “自然。”   叶白汀冷嗤一声:“提起这件事洋洋得意,细节知道的那么清楚,还带着各种优越感的点评,十年前西山围猎,他必是其中—员。”   申姜表情复杂:“你早知道他参与了?”   “不然呢?”叶白汀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个全无关系的外人,从哪里知道那么多细节?亲身参与了,又口出污言,没半分尊敬,全然不见悔意,本案凶手必不会放过他。”   竟然还有这种事……申姜真的想不到。   叶白汀:“当年参与过本案之人,被紫苑丈夫石竹—个个翻出来,以河道贪污案的由头,送走了—批,仅剩的这几个,宣平侯沈华容庄氏在外,柴朋义在诏狱,石蜜原则分明,明明看不惯徐良行,却因为徐良行当年一醉到底,未曾亲身参与,放过了他没有杀,那最后这—个柴朋义,—定被他纳入了计划中。做下那等恶事,就因为进了诏狱,反而成了多活几年的理由,凭什么?”   申姜咂舌:“这意思,不管我们破没破案,他都会进来?我们要是不愿意动,他自首也要进来?”   叶白汀:“他的准备中,杀宣平侯也不会这么仓促,应该是常山夫妻打乱了他的计划。紫苏看到他杀了人,当时可能没认出来他是谁,但仅凭那首曲子,她就应该知道是故人。她看着他接连杀了两个人,那下—个目标—定是宣平侯,他做了她一直想做,而因为种种理由一直放弃的事,她心中感恩,应该也有亏欠,内心不希望他因此被抓,想要顶罪,岂知他根本就不需要,他的计划很深,有必须进来诏狱的理由。”   这诏狱……也不是拿个寻常百姓,想进就进得来的。   “嘶……胆子够大啊。”   申姜品了品,越来越觉得这石蜜是个人物,年纪轻轻心思就这么深,倒是有点可惜了,要是放在正事上,不知会有怎样成就?   “那这事,指挥使知不知道?”   “他的事,我怎么清楚?”叶白汀唇角勾起,“你该去问他啊。”   申姜:……   不,你就是知道,你就是不跟我讲,你俩就是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百户就可以随便被欺负,随便被敷衍了么!他要是敢问那位,用得着在背后悄悄说小话么!   “不对啊……”   申姜想着想着,又觉得娇少爷不对了:“这不符合你性格啊,你既然知道他要杀人,为什么不管?”   叶白汀睨他:“我什么性格?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娇弱的,美人灯似的娇少爷,作为人犯押在诏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管的了什么?”   申姜:……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你都干成多少事了,还装乖?   “别人下了决心要做的事,会因我而改变?”叶白汀叹了口气,“自古有千日做贼,没千日防贼的,我说了,提醒你们了,他久久没动作,谁会信我?他迟早要动,你们盯得再紧,拦得了今日明日,拦得了—年两年?总能被他找到机会。再者——”   叶白汀挑眉,看着申姜:“申百户你,会拼尽所有努力,保护人犯柴朋义么?”   申姜果断摇头:“那他是想瞎了心了,外头每天那么多事,不够老子忙的?升官发财攒功绩,再不济给家中婆娘上供交粮伺候吃穿,哪个不香?老子们哪有闲心护他?”   叶白汀闲闲摊手:“所以了,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做什么都没用,我又为什么要白费力气?”   申姜:……   叶白汀感叹:“出门在外,男孩子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啊,诏狱是什么地方,进来的都是没有未来的人,哪个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个娇弱的小少爷,有心无力呢。”   申姜:……   够了,真的。   叶白汀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牢门:“诏狱再黑,不过是心脏的和心更脏的斗心眼,人心鬼蜮,外头遭了难的普通百姓日子更难,他们何其无辜?官衙难叩,有冤难诉,很可能步步血泪——那里,才是更需要我们发挥的地方,申百户有心思瞎想,不如多帮帮这些人。”   申姜想起堂前娇少爷说过的话:“我辈所为,不过是想让正义的脚步,来的再快一点?”   “那是申百户你,我可没那么伟大,”叶白汀走进自己牢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我只是个小小的仵作,循踪锁凶,查找真相,只不过是不想辜负所学,浪费生命罢了,只要我是——”   申姜:“知道了知道了,只要你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就是不可或缺,谁都离不了你是吧?你迟早会成为指挥使的心尖尖,命根子,在这北镇抚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吧!”   叶白汀满脸严肃:“瞎说什么大实话,低调点,别叫人知道。”   申姜:……   这是低调不低调的事么?你那块牌子可是过了明路的,北镇抚司所有人都瞧见了的!   叶白汀盘膝坐下,摆了摆手:“行了,申百户去忙吧,不送。”   申姜重重锁了门,—边往外走,—边招呼手下:“怎么还有闲着的呢?都跟老子走,把外头台阶洗干净去!老子倒是要看看,都有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搞老子!”   他—边捏拳一边往外走,气势汹汹,眼神凶恶。   安静牢房里,突然传来了相子安的声音:“倘若这柴朋义是被人栽赃陷害,误入诏狱的好官呢?倘若他是个无辜的老人孩童呢?少爷真不管?”   叶白汀看过去,—脸‘你说什么狗话’:“当然要救,舍了你我性命也得救。 ”   相子安:……   在下就不必了吧?   叶白汀:“见义勇为,不是你我男儿应该做的事?”   能力是一回事,心是一回事,我们认识善恶,知悉底线,不是来践踏律法的,要求不了别人,至少要求自己,遇到事时不要—味地说‘和我无关’,能做多少是多少,没有任何—份付出,是无用的。   不过见到了阳光,难免更感孤寂。   家人二字,在这个案子里几乎在闪闪发光,彼此支撑,彼此信赖,信念的坚守和传承,短短时间建立起的羁绊,哪怕时光流年,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哪怕没有血缘,即使面对面我已认不出你,我还是愿意信你所为,愿为你赴汤蹈火,哪怕知道这样不对,我就是要护你,我知你为人,所愿只盼你日后平安顺遂,再无枷锁……   再想到自己那个在刑部升官发财的义兄贺一鸣——   可见人跟人就是不—样的。   烛光落在指间,随着手腕轻轻翻动,微光似在指间跳跃,和阳光下—点都不—样。   家人啊……   叶白汀目光隐动,眼底卧蚕都消失了,拥有家人的人,—定很幸福吧?   得多幸运,多努力,才能拥有呢。   ……   太极殿。   仇疑青站在下首,向宇安帝禀报了刚刚在北镇抚司发生的所有事,以及自己的应对和建议。   宇安帝正描一幅落雪梅图:“既然指挥使的位置予了你,所有—切,你皆可做主,便宜行事,无须问朕。”   仇疑青:“是。”   宇安帝画笔拿开,退开看了看:“你快过来,看看朕画的这幅梅花怎么样?”   仇疑青上前看了,道:“梅有气节,雪有凛冽,相杀相生,不失鲜活,皇上画的很好。”   宇安帝摇了摇头,叹道:“远不及你。”   仇疑青眼帘垂下:“皇上忘了,臣现在已经不会画画了。”   宇安帝眼睑微动,握着画笔的指节捏紧,似乎有什么情绪抑制不住,要不顾一切的流淌出来,最后终究只是闭了闭眼:“税粮灾劫,田兴民生,派官治下……朕终究精力有限,这冤狱,只能交给你,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仇疑青退开几步,半跪于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是!”   “陛下有赏——”   宫外巷道上,引领太监带着托盘里的东西走过来,宇安帝便笑了,张扬又愉悦,亲自扶起仇疑青:“跪什么跪,你可是朕的指挥使,怎会让朕失望?来,看看,朕赏了你什么?好好干,干的好,以后朕还赏你!”   仇疑青:“是。”   流水的赏赐从面前滑过,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其中不乏价值连城之物,仇疑青全程面无波澜,好像这些东西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好奇,也不对拥有它们有任何的期待和骄傲。   宫里人消息灵通,得知仇疑青进了太极殿,早早就有太监在外面廊柱边候着,见到他身影,立刻端起笑脸,迎上前去——   却被别人抢了先。   西厂公公班和安端着和善笑脸,朝仇疑青行了个礼:“多谢指挥使照应我们云安郡主——太皇太后在深宫多年,也就这么—个看的顺眼的小辈,能时不时进宫凑个趣儿,这回遇到案子,太后太后可是问了好几回,多亏指挥使,郡主才能安然过去,没坏了名声。”   仇疑青人前—贯严肃:“云安郡主只是被卷入,本身并无过错,本使亦无照顾。”   班和安笑意更深:“那也要多谢指挥使,要不是您干脆利落的破了案,查清楚案情始末,外头那起子人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子呢!承了您的情,哪能不思回报?”   廊柱后的东厂公公富力行看了清清楚楚,顿时没有上前打招呼联络感情的心思了,转身回长乐宫,就告了个刁状。   体态年轻,爱着红裙,眼角几乎没有纹路的尤太贵妃都被逗笑了:“你这心眼啊,怎么这么小?仇疑青又破了个大案子,本宫倒高看他—眼,这里里外外风头抢的,别人都不知道东厂西厂门冲哪开了……也挺好,本宫没占着便宜,别人也没占到便宜。”   富力行眼神阴阴:“可是娘娘,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啊,夏天那档子事闹的挺大,咱们修身养性,再低调也总有个头,风头都叫姓仇的出了,回头咱们干大事时,岂不是……”   尤太贵妃吹着新染的指甲:“与其跟仇疑青搞好关系,不如研究研究,他是怎么变的这么厉害的?—个名不见经传,走了狗屎运,被小皇帝抽签扔出来的人,刚上任厉害两天也就罢了,不过是武功高,有点心机,可破案也这么厉害……本宫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去查,他肯定有帮手,解决不了这个人……”尤贵妃勾唇笑着,意味深长,“就解决能解决这个人的人。”   “娘娘英明!”   富力行头叩在地上,—阵激动,说起来,自家主子娘娘不—直都这样干的?身为女子,当不了官,理不了政,左右不了朝堂,那就百般勾引,霸占住先皇……不就什么都行了?   这个仇疑青油盐不进,他试了多少回,都没用,没准就有能拿捏得住他的人呢?最后真要找不着,那就给他创造—个嘛。   这种事,他们长乐宫最擅长了。 第50章 你愿意为我戴上小铃铛吗   申姜这一趟出去就没回来。   北镇抚司安静无声,诏狱里也全然平息,时间越来越晚,申百户办完事直接翘了班,随便找了张纸写了字,让人捎回给娇少爷。   叶白汀打开折好的纸,表情冷漠。   这里是个人写的字都比他好,申姜就是个四肢发达的武夫,才华水平在北镇抚司完全排不上号,就这,写出来的字不说铁画银钩,至少像模像样,跟他狗爪子刨似的字一比……   不要,才不比,为什么要比?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比用手写出来的字好不好看——不如比手好看?就申姜那爪子,哼,只配叫爪子。   叶白汀看了看自己洗得白白净净,虽然有点瘦,但骨节足够长,形状颜色骨相都不拉胯的手,感觉找回了些场子。   他慢条斯理的看向手中信纸——   字不多,大意就是,外头浪了好些天,想媳妇了,已办轮休,你将有几天看不到百户大人,请务必控制住,不要随便想念,有事找牛大勇,不然就找指挥使?反正你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   叶白汀:……   哪种关系?怎么就那种关系了,你给我说清楚!   他感觉这纸上语气欠欠的,就少了一个表情包——狗头。行,申百户你好样的,胆敢内涵少爷,你等着的!   申姜捎来的当然不只是信,还有肉。申百户可出息了,这么晚还能从酒楼要到席面,当然为了凉也不减风味,并没有热炒的菜,凉拌加拼盘,糟的卤的,素的荤的都有,有切好的酱牛肉,整个的烧鸡烤鸭,也有根根分明的棒子骨,棒子骨是连汤带肉一起送进来的,有汤好热,牛大勇指挥人在厨下热过,拎过来几乎整个诏狱飘香,馋人的紧。   左右两个邻居干饭干的要疯,好像八百年没见过肉似的,尤其秦艽,终于能敞开了吃一顿,一个人能顶几人饭量。   叶白汀倒是不太饿,比起吃肉,他热汤喝的更多。   相子安头回不计形象,扇子都扔一边了,袖子挽起老高,两只爪子抱着根棒子骨就啃:“在下学成出门时算过命,说是出师不利,有大灾祸,然只要自己心窍未失,抓住机会,便可青云直上,大路通天,没想到在下的路在这里……少爷厉害啊!”   秦艽不但馋肉,还馋叶白汀身上的东西:“那块牌牌,少爷再给我看一眼?黑底金字,低调奢华,高贵又质朴,可真是好看,老子也想要!”   “你也就是想想了,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相子安非常挑剔的白了浑身肌肉的傻大个一眼,笑眯眯的转向叶白汀,“少爷您看,在下也没犯过事,人也灵透,识心思懂眼色,您跟咱指挥使说说好话,帮手下我也求一个?”   叶白汀:……   “我和仇疑青没交情。”   “嗐,都到这份上了,不用瞒,”相子安看看左右,神神秘秘凑过来,“在下同你讲,在下可不是为了自己,这诏狱里头……有多少被牵连进来,本身并无大罪状的人,少爷知道么?只要你一句话,甚至都不需要答应承诺,他们都可以是少爷助力,以后乖乖的听少爷话……”   叶白汀哦了一声:“我不需要。”   “反正少爷好好想想,”相子安点到为止,也不说了,往外看了看,再看看自己的手,突然痛心疾首,“狗子呢,玄风怎么没来?在下今天有美味的大骨头,真的不过来分享么!”   秦艽呵了一声:“来了也不吃你的,多脏啊。”   相子安眯了眼:“你说什么?敢再说一句?”   秦艽肉啃的喷香:“多脏多脏多脏多脏——咋的,你咬我啊?”   相子安:“你给在下等着!”   叶白汀懒得理幼稚鬼吵架,慢悠悠的喝热汤,然后就发现,狱卒押了个人过来——   “要不是今儿个要罚的人太多,刑房没地方了,你小子可没这么幸运……好好的呆着,别惹事,知道么?”   “知道,您放心。”   一个挺瘦的青年被押进了对面牢房,说话还挺客气,眼熟得紧,不是石蜜是谁?   叶白汀对面原本住了个刀疤脸,目光总是让人很不舒服,最近不见了,好像是……半个月前?不知道是被转走还是直接消失了,他没问过,也没想问,跟他没关系,诏狱这种地方,人员变动不是很正常?   新来的邻居很有礼貌,碰到他的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像这并不是在暗无天日的诏狱,而是某个鸟语花香的午后,搬了新家,友善的和邻居打招呼。   叶白汀看到了他身上的鞭痕,明显是用了刑,但并不重,肩背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应该是申姜交代过了。诏狱刑房相当讲究,可重可轻,一样的数量,让你死和让你蹭破层皮,全看执刑人心情,手下都是技术活。   但他腿上的伤应该很重,缠了绷带,有淡淡药香,血迹斑斑,光是要好好坐下来都很困难,靠在牢门栏杆上,冷汗直流。   叶白汀想了想,用油纸包了块肉,扔了过去。   石蜜一怔,下意识接住,愣愣低头看肉,半晌没动。   叶白汀:“放心,没毒。”   石蜜终于抬头,静静看着他:“我知道。”   “你不对劲,”相子安头卡在牢栏缝隙里,观察叶白汀,“为什么突然照顾一个不认识的人?”   叶白汀没理他。   相子安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这边,很快领悟了过来:“所以不是不认识,是认识,”想想少爷刚破的案子,心里立刻有了答案,“凶手,史密?”   石蜜颌首:“在下石蜜。”   相子安这下认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遍:“我道谁这般胆气非凡,原来是你,失敬失敬。”   少爷回来时候和申姜一直在聊案子,他都听到了,当下拱了拱手,拱完发现自己手里还有肉骨头,便客气的往前让了让:“还要么?在下这里还有——呃,半边没动过。”   “不必,这个已然足够。”   石蜜垂眸看着手中的油纸包,再次向叶白汀道谢:“多谢叶公子。”   叶白汀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刚好自己手边有多的,刚好对方很可怜的样子:“不必客气。”   石蜜全面色肃正,很是认真:“要谢的,我虽没什么出息,也是父母好生教养长大的,不敢做失礼之事,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顿了顿,他又道:“北镇抚司有叶公子你,锦衣卫似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叶白汀早知道这人有点轴,干脆不说了,行吧,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不过这次是真没事了,吃饱喝足后,他抱着手炉,卷着被子,一觉睡了很久。梦里有四月暖阳,落花缤纷,有追着窗子跑的灿烂光影,窗外草地青青,树梢落了飞鸟,身边有个高大的人影倚在窗边,看不清脸,也听不清说了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笑了,笑的很开心。   醒来狗子正在和相子安对峙,锋利犬牙都呲出来了,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你怎么惹着它了?”   叶白汀赶紧招手让狗子过来,按住头就是一通撸。   “呜汪!汪!”狗子抬头蹭他的脸,亲的不行。   相子安羡慕的都要流口水了:“在下就是想摸它一下,可它总想咬在下……”   叶白汀撸着狗子:“不怕不怕啊,他不吓人,呃,他不吓狗,也不会在身上涂毒,诱你去舔……”   相子安:……   少爷你知道你学坏了么!   然而心中愤愤,表面还要微笑可亲:“少爷你劝劝它,让在下摸一把,在下就告诉你个秘密,好不好?”   “不用狗子出卖色相,老子告诉你,”秦艽打了个哈欠,“你睡觉的时候,指挥使来过了,像是要找你。”   啊?   叶白汀这下真的有点紧张了,以前怎么怀疑怎么猜都没关系,现在要对上真人……倒也不是虚,就是有些突然。   很快,外面过来一个穿着锦衣卫制服的人,将他的牢门打开:“叶先生,指挥使有请。”   叶白汀:……   行吧。反正早晚有这一回。   他一起身,狗子就跟着站了起来,他往前走,狗子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它跟着……”   “没关系。”   这次不再是那个熟悉的黑暗小厅,小厅门在昨天已经被拆了,他走出诏狱,走出了长长巷道,看到了无遮无掩的阳光。   和之前的夕阳不一样,这次是午后,阳光明亮灿烂,天空湛蓝高远,已经入冬,光线不再那么炽烈,甚至不见特别的温度,落在身上却感觉暖暖的,闭上眼,深呼吸一口,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和诏狱完全不一样。   叶白汀都有点不太想走了。   “汪!”   狗子像遇到了什么亲人似的,突然往前跑,叫声明显和别的时候不一样,叶白汀睁开眼就看到了仇疑青,他穿着蟒青缎的常服,束腰,箭袖,袖口已金钱封镶,更显英姿勃发,身影昂藏。   他冲狗子伸手头,轻轻揉了下它的头,任它舔了两下,手掌下翻,轻轻一按——狗子就乖乖的蹲坐在地,不动了。   之前因工作关系,叶白汀遇到过几次警犬,训犬员也是这样命令它们,动作姿势稍稍有些不同,但意思……他猜是原地待命?   他很快明白过来:“玄风……是你养的?”   仇疑青微微侧头:“你不是知道,它是狗将军?”   叶白汀:……   总算想起第一次遇到玄风时,申姜的欲言又止是为什么了,因为这俩的主宠关系!   “是你让它去诏狱的?”   叶白汀心情有些复杂,好不容易有了个亲近的小东西,没想到是别人养的,这一刻回想仵作房的解剖检验,狗子的表现,还有诏狱里仇疑青经过,他怕被发现和狗子关系好,还赶狗子走……   尴尬了。   他还想表现的风轻云淡,不要被别人发现,其实一切都在别人的掌控中,别人早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抬头看着仇疑青,话音笃定:“你让它去诏狱,让它看着我。”   仇疑青挑眉:“这不是知道?”   叶白汀:……   这个他真没猜到。对仇疑青的所有怀疑,所有分析是一回事,可仇疑青从始至终没有正面反馈,他也只能保持怀疑。   “世间总有万一,”叶白汀有个好处,就是不自负,不为难自己,某些时候脸皮可以很厚,比如现在,他就笑了,“万一我猜错了,你根本没做这些很聪明的,提前布局,我岂不是暴露了?傻不傻。”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的脸:“是挺傻的。”   叶白汀:“嗯?”   仇疑青却转了身:“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叶白汀顿了下:“不带这么夸自己的啊,指挥使大人。”   仇疑青勾勾手,叫上狗子,在前面带路:“有问题就问。”   叶白汀还真问了:“诏狱里,你帮了我是不是?柴朋义找我,你都知道?那天我寻他谈判,闹出那么大动静,外头却没什么事,是你帮忙圆了场对不对?柴朋义要对付我,不应该只有那点程度,少一顿饭而已,我太能找回场子了,是你阻止了更多是不是?”   再一想,还是有点不对,仇疑青既然看的这么清楚,什么都知道,那他算计申姜,头一次插手命案,仇疑青应该也知道,那为什么装作全不知情,甚至几次在诏狱经过,都像没看到他,不认识他一样?   他心头一动:“我突然换了牢房位置,是你安排的?”   最初醒来,他被关在诏狱深处,他想自救,想要了解四方信息,有尝试小动作难免,难道那时仇疑青就发现他不同,将他调了牢房,安排在靠外面最近,最容易接触到锦衣卫的地方?   可那个时候,仇疑青也才刚刚上任不久,怎么能一下子注意到这么多?   仇疑青到底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在布一个怎样的局,为什么非得是他?   “都知道了,还问?”仇疑青视线落在他脸上,颇有些深意,“你可以问一些你不知道的,比如——我现在带你去哪里。”   没错,还有这个气氛。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和仇疑青说话的气氛并不生硬,话题可以随意切入,一点都不会不自然,原来这个人对他的关注从很早就开始了,在他认为彼此是陌生人的时候,他对他已经很熟悉。   叶白汀横了眉眼:“哦,去哪儿?”   仇疑青停下脚步:“自己看。”   叶白汀就看到了一间暖阁。   那是在北镇抚司正厅后侧,靠西的位置,新近打造出的暖阁,小小一间,面积不大,看起来却非常精致,透过开了条缝隙的窗子,能看到窗角放着的梅瓶,通了地龙的暖炕,还有炕上黑檀木的小几,上面放着套釉青色的茶具,茶盅润润的,圆圆的,造型很特别,和别处不一样,窗子上的漆色才干,迎着阳光折射出明亮的光线。   叶白汀突然想起了这两个案子的问供地点,锦衣卫办事,为什么问话要在那么一个阴暗的房间,难道只是因为将就他的犯人身份?   原来是因为不方便,这边在修小房子。   “不是怕冷?进来看看。”仇疑青已经率先踏步,进了暖阁,“地龙,手炉,薄衾,文房四宝,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问下面要,我在的时候,你随时可以来,我不在的时候——”   叶白汀已经有点怔:“不在的时候?”   仇疑青看着他:“也可以来,只是不能离开北镇抚司。”   暖风扑面,衣角生香,叶白汀感觉自己的脸瞬间被暖意熏红了,看着屋子里的一切,有些不能理解:“这个暖阁……给我的?”   仇疑青挑眉:“不然?你用申姜,都知道允他升官发财,我要用你,不舍些本钱,怎配你第一仵作的排面?”   叶白汀是真没想到,那么早之前,仇疑青就把他安排在了他的计划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予以信任,并给他造了个小房子。   他想控制住情绪,别开心的太外放,叫人笑话,可根本控制不住,他笑的眉眼弯弯,卧蚕托了桃花,手指轻轻抚过暖炕上小几——   “指挥使这般信任,不怕我趁你不在,跑了?”   仇疑青没说话,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叶白汀:……   好吧,我是没武功,也不会杀人,这里看门的都是锦衣卫,怎么可能跑的出去?   “不给我倒杯茶?”仇疑青掀袍坐到小几对面。   在锦衣卫的地盘,自己做主人,给锦衣卫奉茶,这感觉有些新奇,东西都是现成的,叶白汀给他倒了一杯,推过去:“指挥使请。”   “你不渴?”   “哦。”   叶白汀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茶香……还未入口,就觉清香怡人,沾唇一品,暖香盈舌,不涩,初味微苦,回味则甘,好茶啊。   再看仇疑青,好似什么都没做一样寻常。   真的不是在提醒他品好茶么?   “笃笃——”外面有人敲门。   仇疑青放下茶盏:“进。”   进来的是个大夫,拎着药箱,长了一撮山羊胡,表情很严肃,过来就冲着叶白汀:“伸手。”   叶白汀不明所以,看了看仇疑青,把手伸出去——   大夫按了会儿脉象,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布袋,布袋打开,是一枚枚长短不一的金针。他挑了根金针拿出来,扎向叶白汀手腕——   要不是仇疑青在这,面色无半分不妥……   叶白汀蹙着眉别开头,乖乖给大夫扎针。   “行了。”大夫来的快,针扎的准,出去的也快,连句话都没放。   叶白汀有点迷,这到底是?   没等问出口,又有人敲门,来请示仇疑青,说是菜准备好了,现在上还是一会上?要不要酒?   仇疑青点点头,都允了。   叶白汀隐隐明白了,这大约是,入职福利?   行吧,他都自吹是第一仵作了,自然什么待遇都配得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回头努力帮你破案,帮你积功就是了!   今天这个席面就很丰富了,比起申姜昨晚简单粗暴的都是肉,大荤大汤,今天菜式很讲究,四凉八热,带小炒带羹汤,荤素适宜,有辣有咸,色香味俱全。   叶白汀唯一不满的就一点:“为什么辣子鸡只这么小半份?”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你抠不抠门?   仇疑青不动如山:“你底子不好,只能这一点,想吃多,就别挑食。”   叶白汀:……   看在菜的份上,今天就不计较你骂我不长肉了。   “行,我不挑。”   话音未落,面前就放了一个碗,碗里汤味道明显和这桌菜不同,遮掩的再结实,也有药气!这是药膳汤!   他刚要推走,对面仇疑青就挑了眉:“嗯?是谁刚刚说的,不挑食?”   叶白汀:……   严重怀疑这人刚刚是在钓鱼执法!就为了这碗汤打预防针的!   不喝就是他挑食,不喝就是他不想好好长身体,不喝就是不想吃辣子鸡,今天没有辣子鸡,以后就永远没有川菜……   叶白汀瞪了仇疑青一眼,咬咬牙,端起碗干了……干不了,太多了。   “我慢慢喝,行么?”   仇疑青矜持的点了点头:“可。”   叶白汀:……   难道以后这种问题,都要请示领导?领导就不忙,不累,不会觉得烦么?   今日有菜有酒,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桂花酿,酒味清浅,飘着淡香,不醉人,味道正好。   叶白汀喝了两口,放松下来,懒得想太多,伸手给仇疑青倒酒,举杯敬起:“恭喜指挥使再破大案,功勋卓越!”   仇疑青跟他碰杯:“同喜。”   叶白汀就更自在了,仇疑青今天算是跟他交了底了,除了帮他过了明路,给他做了小房子这件事,还有诏狱里……   “诏狱里,是不是关着什么了不得的人?”他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敌人?细作?”   仇疑青两指拈着酒杯,目光微深:“再想。”   叶白汀:“难不成是敌国王子?公主?”   仇疑青晃了晃酒盏,眸底落下淡淡阴影:“不能确定,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有人很想他救出去。”   叶白汀立刻来了精神:“个子高不高?胖瘦几何?相貌有何特点,浓眉大眼还是长了痣?是男是女?”   仇疑青摇了摇头:“都未确定。”   叶白汀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都不知道……搞什么?   仇疑青:“不着急,慢慢来。”   叶白汀想了想:“行,那我先注意着里头动静。”   酒过三杯,叶白汀红了脸,仇疑青也润了眼,谁都没醉,气氛却更自在了,房间温暖,阳光灿烂,窗外的天都比平常高些,二人的影子在房间里拉得长长。   仇疑青:“暖阁,喜欢么?”   叶白汀不如他能装,笑的灿烂:“我可太喜欢了!”   仇疑青就拿出一个小镯子,金丝绞的,细细一条,没有太多花纹,就是金光闪闪的,挺好看,镯子上坠了三颗小铃铛,颗颗小指腹一半那么大,特别小巧,精致的很,上面雕了胖乎乎的游鱼,声音也很清脆,仇疑青明明动作很稳,都没怎么抖,它就响了,像夏天挂在屋角的风铃,悠远绵长。   指挥使这么硬汉的人,拿着这么个小玩意……   不对,等等,叶白汀突然心生警惕!   仇疑青:“你愿戴上它么?为我。”   叶白汀:“怎么就……”   仇疑青抓住他的手,拉到面前,将小镯子一套一按,小铃铛碰撞出悦耳声响,立刻就住叶白汀手腕上了。   别说,还挺合适,金线细细一根,款式大方素净,小铃铛也是新制,上面的游鱼胖胖可爱,赤金的颜色配上他过于苍白的肤色,还挺好看……   好看个屁!不合适一点都不合适,他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带这种小镯子!   “里面……有字?”叶白汀正腹诽,突然又发现了一点。   “汀。”仇疑青翻开小铃铛,示意他往里看,“写了三十多遍,总算挑出了个满意的。”   叶白汀看到那个字,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叫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什么叫好看的字,这才是好么!申姜写的那叫什么狗爪子字,这个才好看!他虽然不会写,审美没毛病!   仇疑青:“现在,你可以在外面院子随便走了。”   叶白汀立刻明白,为什么刚才提及‘逃跑’话题,仇疑青表情那般意味深长,就是因为这个!   不管他会不会武功,脑子好不好使,只要戴上这个,就相当于随身携带了枚定位器,别人听到哪里响,他就在哪里,哪用得着特别监视?还跑,你都走不到墙头,你信不信!   所以这东西,他不要也得要,这是他能在北镇抚司自由行走的道具。   叶白汀闭了闭眼,朝仇疑青挤出一个微笑:“……谢谢?” 第51章 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说话能哈出白气,晨间地面开始起冰,穿多少都不嫌多,明天就是冬月,到了腊月,离年就不远了。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外面会开始慢慢松懈下来,清炕底糊窗户,百姓们开始准备过冬,商户们盘点买新清库房,等待本年度最后一波年货旺季,官差们也不如往日紧绷,能找个暖和地方躲躲懒就躲躲懒。   一些流言便在北镇抚司上下盛行开来。   “……诏狱那位叶小少爷,听说了么?不仅有了锦衣卫的牌子,穿上了特别量身定制的战裙,还被指挥使戴上了特殊手铐!”   “嘿嘿……别人的手铐是铁链子,又重又沉,哗啦啦拖在地上老长,这位少爷可不一样,娇气的很,哪能用那么凉那么硬的东西,是指挥使特别给做的,金丝绞的,细细一根,精致又好看的金镯子!”   “对对对,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纯金的,和那白生生手腕一衬,比外头大姑娘小媳妇腕子上的还好看,还坠了三颗小铃铛,也不知拿什么东西做的,动一下就响,可清脆了,离老远都听得见!”   “听说指挥使还亲自写了娇少爷的名字,刻在了那小铃铛里……”   “这样的金镯子也不止一个,手上有,脚腕子上也有……”   这还得了?自指挥使到了这北镇抚司,行事风格那叫一个辣手无情,铁面无私,什么时候有过半分柔软?这位娇少爷不一样啊!能让指挥使这般殷勤,还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所有人都提醒自己,私底下注意着点。   北镇抚司任务量很大,锦衣卫很多,每个人熟悉擅长的领域并不一样,有些离诏狱近的,消息灵通些,心中自有思量,别人提起时,讳莫如深,有些人离得远不知道,可有些事经不起琢磨,经过这一遭,谁不知道指挥使边连破大案,又立了功,最大的功臣么……   几乎上上下下的锦衣卫,全都认识了叶白汀。   不认识的,赶紧找个机会轮个值替个班,特意进去诏狱看一眼,认认人,别哪天大水冲了龙王庙,瞎了眼办错事。   一时之间,叶白汀的牢房成了‘远近闻名’的打卡点,认识他的人,可比他认识的人多了去了。   锦衣卫和狱卒们就算说闲话,也知道收着些,犯人们就不一样了,诏狱里头也有各种小故事流传。   “听说了么?那娇少爷,成了指挥使的人了!”   “心尖尖宠,命根根要,一天都离不得!”   “哪怕知法犯法,也给人整了个锦衣卫身份牌牌,还戴上了小镯子!你们是没看见,那小镯子金灿灿,沉甸甸,还栓了小铃铛,不管他到哪,指挥使都能逮到,保证离不了身边!”   “嘿嘿……那小镯子可不止一个,听说有一整套,七十二个,从粗到细从大到小,套哪里的都有……要不说还是指挥使会玩呢……”   “娇少爷还能随时走出诏狱,时间不固定,知道去干什么了么?”   有人笑的意味深长,有人各种犀利猜测没到点上,被人摁着骂了一顿蠢货——   “指挥使是什么人?锦衣卫首领,工作不分日夜,哪里有固定的休息时间?娇少爷出去的时候,自然是他有空的时候……”   “是去干那事了啊!”   “姓柴的算什么,这诏狱以后谁能横着走,都知道了?”   有那曾经位高权重的文官给大家仔细分析——   “知道自古以来,朝廷里什么人过得最好么?”   “什么人?”   “奸妃啊!这都不懂,先帝时尤贵妃那排场还不能让你开个窍?这什么风都不如枕头风,你想过得好……就得抱大腿,懂了?”   “懂了,娇少爷从现在开始就是奸妃,咱们八仙过海,各凭本事,以后平步青云鸡犬升天……苟富贵,勿相忘!”   诏狱风向肉眼可见的改变,犯人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想凑过来和叶白汀说句话,有时甚至为了这个说句话的机会,都会私底下先打一场,谁赢了谁上。   这就有相子安发挥的地方了。   相师爷俨然成了少爷代理人,话术一套又一套,能把你说的云里雾里,都不知道自己是招呼打成功了,还是被拒绝了,但只要话说的没那么死,就是有操作空间!所有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不高兴的,因为没有被不礼貌对待么,没有被不礼貌对待,就是被看重的,以后机会多着呢!   秦艽在旁边听着,白眼翻出天际,要不是手里面有肉,还托少爷的福,弄来了口酒,他怕忍不住要揍人。   别人说闲话不可能当着正主的面,叶白汀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说了什么,但风气的改变,明显的感觉到了,大家这么热情,直接把越狱的事压下去了呢。   柴朋义是死了,但这件事绝对没完。柴朋义不算彻底的蠢货,却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凭他一人,未必能架的起这么大一个盘子,他背后一定站了人。   只是这个人心思深,太谨慎,藏的太严实,绝不会贸贸然出来,想找出来,必也得花大心思,大量的时间。   叶白汀倒是不怕事情琐碎复杂,他只是在想,这个人和仇疑青要找的人有没有关系?越狱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诏狱所有在押人犯名字都是在皇上面前过过的,进来的大都是官身,品级还不会太低,这里的人犯越狱出去,可不算有前途,不能当官了,没有以前的权势,哪怕改名换姓重来,也绝对走不上以前的路——这里又没有高超的整容换脸技术。   所以何必呢?   你要真这么厉害,心机手腕一样不缺,能在北镇抚司诏狱,锦衣卫的地盘搅风搅雨,逃出生天,不如和外面人脉恢复联络,给自己翻个案,堂堂正正出去,不比像老鼠一样偷偷活着好的多?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是没有答案的,叶白汀心中有数,倒也不急,慢慢看着,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太知道自己的用处在哪里,即使在外面有了小房子,也并没有天天在外面,诏狱牢房,才是他发光发热,短期内具有核心竞争力的地方。   不来,怎么探到新信息?   仵作房也得常去,那边时不时就会有新尸体,新案件,老仵作商陆对别的事漠不关心,对本职工作相当热情,对他的‘新知识’也很热情,时不时碰撞一二,总会有新的火花和认知。   “怪无聊的……对面的兄弟,吹个曲儿?”   相子安最近忙的不亦乐乎,稍微闲一会儿,就无聊的想找乐子,看向对面牢房的石蜜:“在下给你说段书,保证精彩绝伦拍案叫绝,不行学个鸟叫也可以——您也秀一手?”   师爷号称涉猎广泛,什么都略懂,琴棋书画是基本盘,样样都会,可碰上行家,这‘样样都会’就水了点,尤其石蜜学的就是乐,启蒙老师是名震天下的义母紫苑,自己又转去了江南投名师苦学,几乎只要是乐器他都会,不是乐器……随手拾片别人不小心带进来的树叶,也能吹个漂亮的曲儿。   相子安是真心佩服,总想听,可石蜜性格过于安静,经常不理他。   师爷也有招,扇子摇两下,就看向叶白汀:“少爷,您发个话?”   叶白汀也没理他。   秦艽在一边哈哈大笑:“活该小白脸!还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呢是吧!”   “蠢货闭嘴,”相子安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咱们这位石兄弟的判罚……少爷可见着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这是我能随便看到的东西?”   北镇抚司自有规矩,是谁的事谁负责,别人无权干涉,他就算得了个特殊身份,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的,不过么——   “近来锦衣卫事务繁杂,有些事流程走的略慢,眼看年关将近,诸事不宜,哪怕斩刑,也得是秋后了。”   秋后么,自然是来年秋后。   “那算起来……至少还有大半年呐,”相子安就不担心了,笑眯眯看着石蜜,“这么好的消息,石兄不觉得该庆祝?”   一阵悠扬的曲调响起。   清脆悠长,像是……短笛?   再一看,石蜜手里按着一段极细极小的竹筒,颜色很暗,质地也不怎么样,眼熟得紧,像是……下面人孝敬娇少爷的吃食,有种味道挺特殊的卤肉,就是用这小细竹管做了包装拎头,省的硌手,这都能被他改一改用上?   不愧是大家。   师爷摇头晃脑,指尖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一曲听的陶然忘忧,就是这石蜜眼神落点……为什么总是娇少爷?就像这首特别的曲子,是为了娇少爷而吹。   叶白汀……叶白汀没什么反应,比较抱歉的是,他不但字写得不好,还是个音乐白痴,品不出别人的技巧在哪里,哪个炫技特别牛,只知道这曲子挺好听,像是揉入了极幽微的情感,没有那么磅礴宏大,细细感受,却满心都是喜悦,他很喜欢。   一曲毕,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秦艽在一边催:“别人的曲儿都吹了,小白脸,你的书段子呢?快点给爷上!”   相子安:“合着我们都给你表演了是吧?这位老板,赏钱呢?”   秦艽迅速搓了几颗泥丸子,夹在指间,语带威胁:“你刚刚说了什么?爷没听到。”   相子安懒的理他:“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石兄弟,你听好了,在下今天给你说一段《西厢记》!”   叶白汀听着邻居们有来有往的热闹,竟然觉得诏狱日子还不错,还挺有意思的。   这几个人都很好相处,石蜜执着起来很吓人,可你要不惹他,他基本就是个安静到极致的人,为人处事自有章法,心胸也并不狭隘,相子安摇着扇子各种口花花,偶尔显得有几分油腻,其实人很通透,有些话你都不用点,他自己就明白了,看着瘦,生命力其实很顽强,不用特殊照顾,有点吃喝,能保暖能找着乐子,人就满足了。   秦艽么,起码到现在为止,只要给肉吃,什么都好商量。   以后日子长了可能不会局限于此,但日子长了有日子长了的过法,起码现在,大家十分和谐,都挺好的。   “呜汪——汪!”   诏狱热闹把玄风吸引了来,狗子一如既往,谁都不找,直往叶白汀身上扑。   相子安顿时没说书的心了,眼巴巴看过来,眼角一个劲瞟叶白汀:“少爷,要不您……出去呆会儿?”   叶白汀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狗话?”   “不是在赶你走,”相子安话语殷殷,“这不是你在,狗子都不让摸么?你去外头一趟,有什么吩咐让狗子带进来,在下不就能……嘿嘿嘿……”   叶白汀:……   自打他能出去,狗子的作用当然不只是叨小蓝子送吃的了,他在小房子里睡得暖洋洋不愿意动时,会写个小字条,塞在狗子脖子上的黑色皮带扣里,狗子送过来,相子安就能光明正大的摸一把了。   他本人在相子安这里,竟然不如一条狗?   相子安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确不如一条狗,见他不动,直接赶了:“快快,快点去你那小暖阁,你都整整一夜没出去了,你家指挥使会想你的!”   叶白汀:……   诏狱不容他,自有容他处,哼!   走出长长巷道,来到暖阁,他并没有看到仇疑青。指挥使神出鬼没,最近经常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就算看到了,也是匆匆一掠,仇疑青最多跟他点个头,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寒暄交流。   不过暖阁是真的暖和,茶也是真的香,在里面坐一会,暖和劲从骨子里泛出来,让你就想窝在软乎乎的大迎枕上靠着,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   “哟,瞧瞧瞧瞧,这是哪儿来的娇少爷,好厉害的本事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叶白汀头都没回,眼皮懒洋洋的撩了一下:“申百户终于舍得来上差了。”   “是得来,”申姜一点也不客气,坐到小几边,自己给自己倒了盅茶,“再不来,少爷都要上天了,老子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一盅茶下肚,申姜舒服的直叹气,看了看四周:“我说指挥使为什么要在后厅边加盖这么个小房子呢,原来是为了少爷你啊。”   叶白汀懒得和他废话,瞥了他一眼:“出外巡营去了?”   申姜铜铃眼一瞪:“你怎么——”   叶白汀:“面有风霜,鞋有浮尘,眸敛锐芒锋利,虎口有短期大量持兵器的裂痕——不是跟去京郊巡营操练,能是什么?”   申姜瞪眼:“那你还污蔑我这么久没来上差?”   “我说的不对?”叶白汀捧着茶,热气氤氲了眉眼,连说骂人的话都显得风雅温柔,“你不是销了假直接去巡的营,十数日没来北镇抚司上差?申百户是把脑子都扔在了操练营地,没带回来?”   申姜:……   “你有胆子说我,怎么不说指挥使!”   “嗯?”   “再装可就没意思了,”申姜身体前倾,凑过来些许,一脸意味深长,“大家都说你俩有事,独瞒着我?那小镯子呢,金灿灿沉甸甸带小铃铛的那个镯子呢?手伸过来,给我瞧瞧。”   叶白汀眯了眼:“外头说我脚腕子上也有呢,要不要也给申百户过过眼?”   “少爷要是愿意,我倒不挑——”   申姜刚蹬鼻子上脸,要伸手,突然回过味来,身体往后一仰,十分警惕:“不对,等等!我要碰了你,指挥使会不会砍掉我的手?”   叶白汀看傻子似的看着他,面色复杂。   申姜提醒娇少爷:“就之前那事,你说的啊!指挥使规矩严,碰过的纸团都不让我碰,那你这个人——”   叶白汀眉目睥睨,眼神冰冷:“他砍不砍你的手我不知道,但你的舌头,马上要没了。”   “别!”申姜捂住自己的嘴,“你别这么凶,动什么手,我不说了行了么!”   叶白汀哼了一声:“说吧,找我什么事。”   申姜眼神飘了下,局促的给自己添茶:那什么,家人的事,你不要难过。“”   叶白汀不解:“我为什么要难过?”什么家人的事?   申姜看看左右:“不就是那个柴朋义,抓着这个来刺激你?别以为瞒着我,就是秘密了,我可是百户,随便一打听,什么都能知道!”   叶白汀懂了,这傻大个以为他会为这件事受伤,本来被关进来就很可怜了,义兄还是那么个东西,再加上这个案子里的家人……照他这年纪,是得伤心两天。   可他不是原身,自也想得开,没什么好难过的。   “用不着,”他哂笑一声,“我这不是有申百户?”   申姜瞬间感动:“你可算知道我对你好了——”不知想起什么,又瞬间摇头,“别,你有指挥使就行了,他就是你的家人,你的港湾,你的依靠,为你挡风遮雨,保你安全无虞,用不着想那些有的没的,知道么!”   叶白汀:……   牙齿有点痒,想咬人。   “到底什么事?爱说说,不说滚。”娇少爷不耐烦了。   申姜赶紧拉回正题:“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叶白汀想了想,还真没想起来:“你出门忘记吃药的日子?”   申百户满眼失望,痛心疾首:“月末考校啊!你不会以为月末考核只有一次吧?下头都完成的差不多,就差你了!”   叶白汀:……   申姜撸起袖子,兴致勃勃:“这回好办,既然你已经是指挥使的人了,虾兵蟹将怕是配不上了,我给你安排几个百户,我也亲自上,配合你高光踩脸怎么样!”   叶白汀幽幽的看着他:“你也说,我是指挥使的人了。”   申姜一怔,愤怒拍桌:“你终于承认了!”   “指挥使不得有点特权?指挥使的人当然也——”   “那不能,”申姜头摇的像波浪鼓,“指挥使在这事上从不放水,每回都亲自参加,大杀四方的!”   叶白汀:……   脏话。   失算了。   “所以,我只是仇疑青的人,不是他手下,”叶白汀迅速找到了一个新的点辩驳,“考校的事,等我真正成为一名锦衣卫再说。”   申姜:……   “你这个时候可以坚持一下,真的,自信点,你都有锦衣卫的牌牌了,怎么不是锦衣卫?”   叶白汀突然把茶盏放在桌上,双手叠在小腹,背靠大迎枕,闭上眼睛,面容安详:“头晕乏力,骨节酸痛,发热盗汗——我该是染了风寒,痊愈周期少则七日,多则半月,申百户,这回我恐怕是帮不了你了。 ”   申姜:……   倒也不必这么咒自己。   正寻思怎么说服娇少爷时,狗将军玄风过来了。   “汪!汪汪!”   它嘴里叼着根绳,拽着个小车车,似乎想找人帮忙,把这根绳系在它脖子上,让它好好拉。   申姜已经知道了娇少爷在诏狱里搞的事,那个小滑板被传的神乎其神,他当时不在,没见着,只能凭想象想一下子,但狗子身后这个更新奇,不但有轮有底,四边还有靠有托,真是个小车车了!   玄风不知道为什么,对小车车情有独钟,之前那个滑板被它硬生生玩坏了,北镇抚司有擅长手上活计的,见它可怜,就帮它真的做了个小车车,就是面前这个,轮子够滑,重量也不大,小孩子坐上去没有问题,大人瘦一点坐也没问题,奈何狗子看不上别人,唯对叶白汀情有独钟,时不时就拉着小车车来叶白汀眼前晃一圈,眼巴巴瞅着他,还上嘴拱,就想拉一拉他。   叶白汀头更疼了,眼睛闭得更紧:“牙疼上火,意识模糊,我这风寒似乎加重了,痊愈至少得一个月。”   “汪!汪汪!”   憋睡了,大好天气睡什么,起来嗨!   申姜围着小车车转了个圈,倒是挺感兴趣:“这个不错啊,现在是有点不够瞧,回头下了雪,院子里起了冰,这个拉着一点都不费劲啊,少爷可真是会享受!”   叶白汀:……   这什么破北镇抚司!毁灭吧!   突然街外一阵巨响传来。   “砰——”的一声,威力十足,从窗外看过去,硝烟肉眼可见。   叶白汀:……   倒也不必这么应景,他不是灭霸,没学会打响指这种技能。   申姜一看就皱了眉:“动静不小……不行,我得去看看!”   叶白汀也已经坐直:“注意安全。”   ……   甘泉街往北的爆竹小作坊,爆炸声后,熊熊火起,舔食着所有能燃烧的东西,一点点可燃物怎么够?   “走水了——救火啊——”   “散开,都散开!”   “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突然爆炸了?”   “兴许是东家着急做腊月里的生意吧,想赶急点,多囤点货……” 第52章 与本使同骑   申姜这一出去,久久都没回来,回来的只是张字条。   说是爆竹作坊爆炸起火,烧的还挺厉害,好在是饭点,工人们回家的回家,外头吃饭的吃饭,作坊里头没什么人,只轻伤了两个,没有重伤死亡,就是火势太大,哪怕火师们到了,一时半会儿也灭不了,他得在现场帮忙。   玄风是相当有职业操守的狗将军,一听到动静,立刻放下小车车,颠颠跑去了自己的狗舍——如果有需要,它会被人组织带出。   人和狗都不在,叶白汀不用装病,站在暖阁窗前,手负在身后,遥遥看向硝烟直冲空中的远处,双目沉凝。   这个时间点有些敏感,为防有人钻空子,他还是回牢房的好,可他没动,是因为看到外面经过了一个人……   一个千户,叫彭项明。   锦衣卫的事,仇疑青没跟他说太多,那日聊天也是浅尝辄止,解释和规划的都是他这个囚犯身份,涉及到了什么,能做什么,更多的,仇疑青也不可能和他说,没法说。   人一个统领大局的指挥使,什么事都得想着,什么事都得规划,和你说什么,说哪件?   但仇疑青不说,这几天下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叫彭项明的千户,和越狱事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柴朋义被石蜜杀了,百户冯照被仇疑青当场处置,死无对证,反而抓不到任何证据。   他不信仇疑青没怀疑,可仇疑青就是没任何动静,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彭项明竟然也不心虚,还和往常一样,脾气挺大,看人时眼神阴阴,尤其对他不客气,每每看到他,都是一脸‘你怎么配站在这里和本千户说话’的样子。   叶白汀倒不是惹不了,是觉得没必要,何必打乱了别人的布局?   他打算等这个人走过去再离开,结果下一刻,就见彭项明……跪了?   再一看,哦,原来是对着仇疑青。   仇疑青从院外进来,不知说了些什么,这彭项明就跪了,再之后,只有两个锦衣卫把他押走了,看方向……是刑房?   啧,不出手则已,出手就大招,指挥使有点狠啊,希望这回能问出点东西来。不过瞧这架式,只是什么工作没做好的小打小闹,弄死是不可能的,以后怕是还得有交集。   叶白汀看着窗外,仇疑青并没有走过来,看都没往暖阁的方向看一眼,仿佛漠不关心,就好像他在哪里不重要,事情有没有进展也没关系……   叶白汀感觉自己玩了个寂寞,整个北镇抚司连带诏狱,流言那么暧昧,他差点都信了,其实人正主对他丝毫不关心,他是真的备受重视么?怎么越看越不像呢?   反倒是仇疑青,显的越来越神秘了。   这个男人若即若离,眼底藏着千山万水,就算他有了锦衣卫的牌牌,有了挂着小铃铛的金镯子,还是没有走近这个男人的生活,未来怎么样,什么样,还是得他自己努力争取创造,这个人酷冷无情,断断不会帮忙……   叶白汀哼了一声,回了诏狱。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普通又平常。   仇疑青经常不在,照申姜说法,是在外巡营,指挥使对各处卫所有监管之权,不管宫里宫外,京郊还是外地,一有时间,总得抽调看看,年前的一段时间,几乎是最忙的时候。   进入冬月,一天比一天更冷,北风呼啸,恨不得把寒意揉进你骨头里,天越来越阴,好几日不见阳光,终于这一日,天空飞白,初雪来了。   雪花小小的,白白的,从空中慢慢飘落,随风一荡一荡,到地上就不见了。   “呜——汪!汪!”   狗子本来趴在暖阁,叶白汀的脚边,见外面雪飞的好看,叫了两声就蹿了出去,追着雪,又跑又跳,傻乎乎的,玩的可高兴。   叶白汀一边看着它玩,一边思考今天中午吃什么,下雪的话……锅子最应景?   最近他每天都两三碗药膳汤,那个住在北镇抚司的山羊胡老大夫已经点了头,允他吃点辣的,那他是不是可以期待个火锅?   正想着,‘砰’一声巨响,炸雷般的声音由远及近,响彻在耳畔。   比之前那一次更响!   叶白汀腾的站起来,走到窗边,果然看到了冲天的硝烟与火光,这次的爆炸,更近,也更吓人!   听到动静,锦衣卫立刻行动,申姜迅速点了人,顾不上其它,赶紧往外跑,狗子也不追着雪玩了,冲叶白汀叫了一声,跑向自己的狗舍。   叶白汀想了想,回了诏狱。   出不去,帮不上忙,至少别添乱。   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初雪无声,默默飘洒,非雨之势,却有雨之密。   希望……不要有大事发生吧。   回到牢房,里面当然也听到了动静,相子安问了句:“外面出什么事了?严不严重?”   叶白汀摇了摇头:“似是哪里起了火,具体不知。”   ……   申姜带着人到了现场,好悬骂脏话,这次可比上次厉害多了!   出事的地点是个药材铺子,可不是什么做爆竹的,今日正在义诊施药,人非常多,这突然一爆炸一起火,人们根本跑不出来,尖叫的喊救命的,到处都是。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   “火师们还没来……”   “火师没来,你们是死的么!”申姜见旁边商户推了一缸水出来,立刻过去舀上满满一瓢,倒在自己身上,率先往火里冲,“能救一个是一个!”   人一个一个往外救,火越烧越大,火师们来了,带着水车,可就算这些水也是杯水车薪,根本灭不下来,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申姜头发都被燎焦了,身上衣服也被烧的不成样子,大冬天的,愣是忙出一头大汗。   慢慢的,京兆尹的人来了,五城兵马司来了,一边救着火还在一边茬架搓火,什么这是你的问题,为什么要什么什么没有……北镇抚司就申姜一个百户带着人,指挥使连影子都不见!   申姜感觉不太行,这回别倒了霉,被人给搞了啊!   冬月十六,初雪的第二天,早朝。   台阶下人们吵翻了天,只因这次事故损失过大,死伤十数人,轻伤快五十了,京城地界,天子脚下,鲜有如此意外事故,这都是官员们办事不力!长此以往,京城安平何在!   京兆尹推锅给五城兵马司:“此次事态尤为严峻,火师到场速度并不慢,只是人数有限,难缓大局,若非五城兵马司太过敷衍,死伤怎会这般严重?”   五城兵马司才不会认这口锅,面色严峻:“日常巡查警惕,是你京兆尹的职责吧?你若办差经心,处处盯得紧,篱笆扎的严,一有苗头即刻通知,防范到位,又哪会生出这般祸事?”   当着宇安帝的面,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互相推卸责任,言辞凿凿,反正就是对方工作没做到位,不关我的事,期间拉帮结派,各自寻找帮手帮忙开脱,不知怎的,竟还牵扯到了东厂,说东关街出的事,东厂距离那么近,为何没派人帮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东厂公公们不在,他们的身份也不能参加早朝,可他们有‘交好’的官员啊,当然要站出来说话,祸水东引,不,祸水西引——   “要是这么说,西厂还管着宫造内务呢,临近年节,这爆竹药材,哪个不该关注不该采办,知道这些事,好像也是应当应份的?”   先帝在时,东厂独大,直接向皇上负责,几乎被喂成了当时的尤贵妃,现在的尤太贵妃私有财产,西厂避其锋芒,无处可依,转投了当时的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脚下,在今上继位前后,算是帮了些忙立了些功,才重新和东厂分庭抗礼,谁都不怕谁,又谁都不服谁。   新帝继位,朝廷格局改写,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低调了下来,没惹出过什么大事,似乎怎么着,宇安帝都得给个面子。   ……   叶白汀被申姜请去了暖阁,桌上小吃一水摆开,都是精致好看,味道不错,分量也不太大的。   申百户捋了捋被火燎焦的发梢,口沫横飞的,和娇少爷八卦早朝的事。   叶白汀:……   “百户好厉害的消息来源,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蹲人官袍底下了?”   “说的那么难听,”申姜看看左右,小声道,“不是我,是别人蹲了,转述给我的!”   叶白汀睨着他:“所以?”   申姜拍桌,眉飞色舞:“所以我实在太好奇,都等不及散朝了,少爷你快同我分析分析,咱们这回,瞧谁的热闹?城兵马司,还是京兆尹?不然是东厂?西厂?”   “嗐,这说白了,其实就两拨人,五城兵马司受过太皇太后的恩,京兆尹扒扒裙带关系,托的是尤太贵妃的福,两拨都找过咱们锦衣卫的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谁倒霉我都开心!”   叶白汀顿了顿:“倒霉?”   “是啊!”申姜想起以前的场面就乐,“他们撕起来可好看了,你以前没见过,这回好好瞧瞧!就比如药材铺爆炸这件事,现场可乱可严重,这两拨人谁扛了都得不了好,查吧,你怎么查?现场哪哪都是人,从哪个追起?你草草结束,说是意外,别人不服,说你包庇犯罪,就是人为,你怎么说?你能拿出反驳得了所有人的证据?你说不是意外,要从头彻查,那查谁不查谁?现场那老多人,谁都可疑,烧成那德行,就算有证据也烧光了,栽赃都没头绪,你就算起早贪黑,查到过年也不一定有结果,可别人盯着这个呢,回头参你一本,说你办事不利,你倒不倒霉?”   “那恭喜申百户了。”   “啊?”申姜大眼迷茫,你在说什么?   “百户大人要忙起来了,”叶白汀亲手执壶,倒了一杯茶,推到申姜面前,“这桩倒霉事,估计得落到你们锦衣卫头上。”   申姜手一哆嗦,差点烫到:“啥玩意儿?凭什么落到我们锦衣卫头上!”   叶白汀表情淡漠:“你不是说了,这互相推诿的,其实就两拨人?照眼下局势,宫里那两位娘娘都是长辈,又都没故意惹事,皇上得给些面子,不管是暂时得罪不起,还是有意震慑,皇上都得找个合适又能干的人办了这差事。时下在京城官场,谁风头正盛?”   申姜倒抽了口凉气。   那肯定是他们指挥使!接连两桩大案,连环凶杀,乌香链条,被指挥使破的惊天地泣鬼神……好吧,娇少爷居功甚伟,可别人不知道啊,别人只知道指挥使仇疑青,逻辑缜密,破案好手,这回虽是火灾,但要查清楚事实经过,也算查案,细一想,可不就对口了!   “不要啊——老子们要办也办正经案子,谁要搞这种净会扯皮的事!”   申百户万万没想到,他就是想吃个瓜,最后竟然要吃到自己身上?   “不行,”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还不如去叫场操练打架呢,这事不能管,少爷你快点想想办法——”   叶白汀斜了眼:“你是猪脑子?我一个小小仵作,还能支使得了朝廷大事?”   猪,猪脑子……   好久没有被骂的这么直白了,申姜有点没反应过来。   叶白汀顿了顿:“便是能,现在也晚了。”   申姜:…………   你骂我也就算了,你还自己夸自己?   “那少爷……努努力?”   话音未落,就听到北镇抚司大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的老太监捧着檀木盒子走在前边,背后一水的小太监伏腰快步,训练有素。   “圣旨到——”   竟然这么快来传旨了!   申姜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生无可恋。   就是这么巧,指挥使在这节骨眼上回司了!一身飞鱼蟒服,风尘仆仆,身上肃杀气氛未去,眉挑冷锋,眸藏锐芒,看谁一眼都能冻的人牙疼!   既然碰到了,当然得接旨。   “臣仇疑青,接旨!”   “昨日辰时,东关街许记药铺爆炸起火,死伤者众,其因不明,着锦衣卫即刻前往勘查,理清明由,速速处理上报——钦此!”   “臣仇疑青,领命!”   传旨公公知道接下来会很忙,也没多留,把圣旨交给仇疑青,笑眯眯的和他寒暄了两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仇疑青转过身,就开始在北镇抚司点人——   申姜赶紧从暖阁里冲出来:“我——属下昨日去过起火点,愿同往!”   嘴里说着嫌弃,身体却很诚实。   仇疑青点了头,视线越过百户,看到了叶白汀:“可要一起?”   叶白汀稍稍有些惊讶,指了指自己:“我?可以么?”   这要出去就不是在北镇抚司行动自由的事了,可是走到外面去的!   仇疑青见他没拒绝:“随本使来。”   能出去当然好,叶白汀立刻拢了拢衣服,走到仇疑青面前。   仇疑青已经迅速点好了人,侧过头问叶白汀:“可会骑马?”   叶白汀诚实的摇了摇头:“不会。”   “无妨。”仇疑青直接手伸向他的腰,将人揽住,往身边一勾一托,放到了自己的马上,“可与本使同骑。”   突然旋转的视角,突然拔高的高度,叶白汀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勒紧了仇疑青的脖子。   要不说人家能干指挥使呢,别人被这么一勒,不说惨叫,至少呼吸急促,生理性激动,仇疑青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松。   叶白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分了,动作太过激,赶紧松开双手:“抱,抱歉。”   仇疑青揽住他的腰:“放松,相信我。”   叶白汀:“……嗯。”   仇疑青双腿一夹马腹,马就跑了出去:“不会太久,一会儿就好,腿不会疼的。”   叶白汀:……   我知道你在尽可能的安慰我,可是这话是不是有点……不许多想,集中精力,马上要办案了!   过来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到外面的风景。   昨日初雪已经停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并不大,持续的也并不久,地上连积雪都没有留下,远远看去,只有高高树梢和无人打扰的屋顶积了薄薄一层没有化,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是透明的冰色。   冬日天冷,街上百姓没那么多,但几乎每间铺子都开着门,有声音传出来,有当街做小吃卖的,柴火正旺,热气氤氲,似乎能暖了整个冬天。   街上百姓们对飞鱼服已经很熟悉了,看到就知道是锦衣卫办事,也有人认得指挥使那张脸,可今天的指挥使有点不一样,怀里好像……抱了个少年?   少年长什么样子,马跑得太快,没看清,就感觉皮肤特别白,跟块嫩豆腐似的,就算是刷一下飞过,也能留下好深的印象,还有这清脆的铃声……少年手上戴了小铃铛?   也不知什么质地做的,这般清脆好听。   叶白汀没觉得腿疼,马儿颠的……也还好,就是风太硬,像小刀子割似的,有点受不了,下意识往仇疑青身上靠。   仇疑青自始至终表情都没变过,眼神扫都没扫他一眼,披风却不知怎的一振一抖,盖到了身前,刚好拢住了叶白汀。   申姜也骑了马,跟在后面,本来不觉得有什么,锦衣卫办事,遇到意外的时候,共骑不算新鲜,他和别人一起骑过马,别人也曾求他带一带,一起骑过他的马,指挥使也不能免俗,他就亲眼见到过,三个月前,指挥使刚上任没多久,有一天遇到刺杀,有个伤兵的马死了,他让那个伤兵横趴在马前,将人带了回来。   可前头这两个人身影……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并没什么暧昧气氛,也不见任何多余动作,可娇少爷靠在指挥使的身前,娇气又依恋,指挥使牢牢扣住人的腰,霸道又充满占有欲……   不能想不能想,申姜用力摇头,正事要紧!   很快到了地方,没等叶白汀愁怎么下马,仇疑青大手一扣一揽,就把人给带了下来。   发生爆炸的地点是许记药材铺,在东关街正街,门面不算大,往里走面积却不小,除了前方的坐诊堂,后边有药房,中间还有一个大院子,用来切晒各种药材,最后面是库房。   现在铺子几乎全部被烧掉,只能靠残留痕迹辨认这里大约是什么地方,作为什么功能使用,四处一片焦黑,损毁的很厉害。   见锦衣卫过来,药材铺掌柜赶紧过来招呼,头上还包着绷带,表情看起来凄惨极了,差点张嘴就要哭:“今天白日的,也不知道得罪了谁,这么放火,是要搞死我们啊,求求大人,一定要把那贼人找出来!”   仇疑青挑眉:“有人放火?”   掌柜红着眼,愤愤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我们这是药材铺,前头有座堂大夫,后头就是库房,这药材都是要经过晒干炮制才好保存,我们这寻常最注意的事就是得干燥,通风,一点火星子都不能有,从伙计到小工,每个人都耳提面命,大家都很注意,断断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还有昨天那声音,‘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一样,跟雷劈过来似的,不仅声音响亮,动静还特别大,房子都跟着震的动了,之后才是起了火,火烧的还特别快,轰一声从前到后,哪哪都是!这要不是别人蓄意纵火,还放了什么助燃之物,哪能有这效果!”   “丧良心啊!想着年节了,大家都难过,我给他们义诊施药,积福消灾,他们却要害我!”   叶白汀一边听着掌柜的话,一边往里走,随时注意着,不要和仇疑青离开太远。   申姜昨天来过,正好指给他看:“这里,看到没?损毁尤其严重,应该是爆炸点,掌柜说的还真没错,这回的火,真像有问题……怎么跟那间爆竹铺子似的?”   叶白汀仔细看圈院子,转头问:“尸体呢?”   “请随小人来——”一个帮工过来引路。   申姜手掩在唇间,同娇少爷解释:“这不五城兵马司和京兆尹一直在撕么?伤者重要,就先转移走了,天气冷,尸体又不怕坏,先抬在了隔壁邻居清出来的柴房……咱们得快点,外头死者家属们都在要人呢。”   到了柴房,内有死者八人,一字排开,五男三女,两位老者,六个壮年,每个人身上都伴有不同程度的烧伤烧焦,有人折了胳膊,有人肩膀被烧没了,有人半张脸血肉模糊,能看到白森森的牙齿。   看上去惨极了。   “我先看看。”叶白汀掏出随手带着的手段,仔细戴好,走上前细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仇疑青(眼神深):会骑马吗?▼_▼   叶白汀(茫然):不会。(⊙_⊙)   仇疑青(稳如老狗):随本使去房间。▼_▼   没多久,房间里传来不正常的喘息声,以及现在会了吗,会了会了的暧昧私语。 第53章 本使的眼光一向很好   叶白汀俯身检验死者,柴房安静无声,隐隐能闻到烧焦的味道,木头的,布匹的,味道奇怪的药材的,以及……人肉的,气味一言难尽。   他全然不受打扰,面色认真严肃,从左到右,一个个尸体看过去,白色手套很快沾上不同程度的炭灰油脂,颜色越来越重,和他过于白皙的肤色比起来,越来越不忍直视。   整个过程不算快,期间一句话都没有说。   申姜很想问一声怎么样,如何了,有没有什么疑点,都因娇少爷表情过于严肃,没敢吱声。   不知过去多久,叶白汀看到最后一句尸体时,仇疑青过来了。   “如何?”   申姜瞪大眼睛,心内大叹,要不人家是指挥使呢,光胆色就无人能及,怕什么怕,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一个娇少爷,能凶出天上去?   叶白汀沉吟片刻,直直看向仇疑青的眼睛,话音笃定:“此次失火,绝非意外。”   仇疑青神情也没什么惊讶意外,狭长眼梢墨色沉凝,缓缓颌首:“是有人故意而为。”   叶白汀左手展开,指向木板上的一排尸体:“可绝不在这些人之中。”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后悔自己脑子怎么这么不争气,怎么突然就有了结论,一定不是意外,是人为,还不在死者里   叶白汀当然是要解释的:“此间所有死者,衣服毛发烧毁严重,身体表面有不同程度的水泡,烧焦及碳化痕迹,外眼角皱褶明显,皱褶内皮肤没有被烟灰炭末——概因人遇到火烧时,会下意识闭眼,烟灰痕迹进入不到眼睛里。”   “死者皮肤皲裂,乃是高温凝固收缩所致,绽痕直线或弧形,走向与皮肤纹理一致,还有这典型的拳击样姿势——”   叶白汀笃定:“此间所有人,都是死于火烧,无一例外。”   随后,他伸手指向两个老人:“此二人膝关节肿大,该是常年受风湿所困,站立行走或有困难,”又指向一个骨骼粗大的壮年男子,“此人手臂骨折,却并非火灾砸伤,他骨节已经接上,养出浅色骨痂——”   最后,他顿了顿,垂下眉眼,指向一具略年轻的妇人,“此人身体一直蜷缩,护着小腹,我方才仔细看过,她该是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怀相不好,需得保胎。”   “这里所有人都是病人,过来求医请药的。”   申姜一怔,竟然有孕妇?当下拳头就硬了,哪个孙子这么王八蛋,当真没娘生没爹养么!   叶白汀停顿片刻,指着最后一件尸体:“我之所以确定此次火灾一定是人为,概因此人身上明显的爆炸伤。”   火灾伴有爆炸并不鲜见,气体,液体,粉尘,静电,特殊物质的自燃,突然改变的压力差……都有可能引发。   “爆炸一定伴有冲击波,高压气浪对人体产生的最大特点是尸体完整,体表轻伤甚至无损伤,内脏却损毁严重,心肺震荡,肝脾破裂,骨折,耳鼓膜穿孔——可此人身上有广泛性烧伤,是短时间大范围突然袭至,说明这个爆炸瞬间释放出大量热能,形成了高温区——”   “再看死者皮肤体表的大量散在创口,就更明显了,这是弹片伤……综合环境气候考虑,意外情况下的火灾,产生这么大爆炸规模的可能性非常小。”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目光灼灼生辉:“此人爆炸伤明显且严重,该是距离炸点最近的,一般这种情况,肌肉骨骼内脏被炸碎,身体残缺很正常,可他的问题是头和躯干没事,两只腿没了,所以这爆炸点,很可能在地下。”   仇疑青颌首:“已经找到了,就在库房地下。”   那也不一定完全排除死者干的吧……   申姜有个问题:“那如果就是有个人绝望了,一心赴死,又跟这个药材铺子有仇,要拉人陪葬呢?”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拽下手套,小心折好:“这种一定会引起爆炸的事纵火,大部分会提前设置引线,以免自己受伤,从这个点看,外面围观的人都比这几个人可疑;若是有意自焚,必须亲自当下动手,那凶手应该是这具距离爆炸点最近的尸体,他受伤最严重的部位——不应该是手?”   对哦……   申姜伸脖子看了看,这里所有死者就算胳膊腿不全,烧的厉害,手指形状也是完好的,才不是什么冲动自焚,就是提前设置好的,不会让自己受伤的那种蓄意搞事。   娇少爷还真没说错,此间所有死者,就是无辜被连累的受害者,与其关注他们,不如把视线放到外边……   叶白汀将折好的手套放进荷包:“我观死者身上炭灰痕迹过重,焦黑与众不同,不似一般——指挥使可有方向?”   这男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有线索。   仇疑青:“雷火弹。”   叶白汀动作一顿。   这次不但他惊讶,申姜更惊讶:“雷火弹?那玩意儿不是材料紧缺,每年数量极为有限,只送往边关战场么?”   仇疑青沉了眸:“所以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雷火弹啊……基本是打那种攻城恶战时才用的东西,拿来炸一个药铺子?申姜后背有些发凉,指挥使别是看错了吧……   “雷火弹外形各异,多见罐子型,葫芦型,内里蓄火药,填以铁砂,铁片炸起,可钻透铁甲,杀伤力巨大,其声如雷,可闻百里——”   仇疑青指着死者身上的焦痕,以及被烧毁的屋舍:“足量的火药,才能有如此浓重的硝烟,以及深如此类的焦痕。”   这种痕迹,他断不会认错。   “那来源可要好好排查了。”叶白汀若有所思,“如果只是为了纵火,有其它更便利的方式,就算追求效果使用炸弹,也有更容易引燃的,为什么非得是雷火弹?”   烟花能炸的漂亮好看,纸油易燃物能增强放火效果,可这雷火弹,怎么想特点也在声音巨大,杀伤力更强……   叶白汀眯了眼:“动手之人想要所有人看到,他在表达他的存在感。”   仇疑青视线锐利环顾四周:“此地虽非闹市,却紧临大街,巷道众多,一旦出事,立刻会被人关注,如有意外,也利于避逃——此人早就踩过点。”   叶白汀若有所思:“选这里纵火,是对这里特别熟悉?”   仇疑青却摇了摇头:“爆炸点库房现在已面目全非,但仍能辨认清楚,地上裂痕干脆,且非新土,雷火弹该是提前很久就埋在了那里。”   叶白汀听完也觉得有些微妙,纵火人踩过点是肯定的,不踩点,怎么成功埋下雷火弹?可既然早早打算好了,也准备好了要炸,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动手?   “到底是熟悉还是不熟悉呢……”   他顾自思索着,视线定义落在申姜身上。   “我?”申姜指着自己,这种问题,问他,一个百户?   既然他都说话了……   叶白汀仇疑青齐齐看他,点了点头:“你说说看。”   申姜:……   突然觉得头昏脑胀,后背冷汗,舌根发麻,他怕也是得了风寒了,十天半个月好不了的那种!   就这种事,老子怎么可能知道!   你俩都不能确定熟不熟,问我?你给个烧鸡,我咬一口能立刻告诉你们熟不熟,可这作案人——他拿眼角觑了觑指挥使和娇少爷,二人目光都很严肃,视线执着,好像这回非得给一个答案不可。   申百户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挣扎着回了一句:“那要不是……以前挺熟的,现在不熟了?”   叶白汀漂亮的眼梢一挑,当即扔过来一个嘲讽:“脑子空,直接承认就可以了,不会有人笑话你。”   仇疑青眼神冷肃,似能杀人:“下次再给这种无意义的话,回司刑房领罚。”   申姜:……   你们怎么能这样,聪明了不起啊,聪明就能逮着百户一个人欺负啊!   为了不被罚,申姜努力开动不怎么大的脑子,试图证明自己还是有点用的:“要不是私仇?”   他刚想往这个方向找出佐证,叶白汀就说话了:“现场伤亡很多。”   申姜:“所以?”   叶白汀:“如果是单个人和单个人有仇,很少会选用这样的复仇方式。”   这个案子,要说纵火者心有仇恨,对象恐怕只能是社会了。   申姜愁的脑仁疼:“这案情发展也不像跟女人有关系,存在情债,是不是钱财方面?被欠了钱或者欠了很多钱,用这种方法泄愤?”   他招手就把掌柜的重新叫过来,追问这个点。   掌柜的认真回想很久,也找不出个具体的人来,脸愁成一团:“看病治人,这叫谁说都是善行,我们家真是,东家心善,伙计踏实,一点缺德事都没干过,账目也清晰,但开门做生意,要说没一两个对家,没人上门捣乱也不可能,有那泼皮拿了钱,专门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往地上一躺,装个病啊,哼哼两声,说你治死了人,说你医术不佳卖假药,每两三年都能遇到几回,可要说什么深仇大恨,到这种绝人活路的地步,还真没有,不至于啊……”   问不出东西,申姜面色有点凶:“指挥使在前,妄言当斩,知道么?”   “知道啊,”掌柜的直接跪了,“小人迎来送往,不是那么不懂眼色的,万万不敢撒谎的!”   申姜烦躁的摆摆手:“行了行了,下去吧,包着头跟这儿跪,外人见了以为我们怎么你了呢。”   叶白汀这时却想到一句话,和申姜一起看现场时,申姜随口说了一句,怎么跟上回的爆竹铺子似的……   “半个月前,那个爆炸起火的爆竹铺子,你不是去看过?”他转向申姜,“可有觉得哪里特别微妙,很相像?”   申姜怔了一瞬:“我就是随口一说,都是爆炸起火么……上回动静没这么大,也没有死人啊。”   叶白汀便问:“现场烧毁情况?”   申姜摇摇头:“两边都烧的不成样子,没剩下什么东西,就是上回没怎么连累邻居,就自己着完了,其他差不多。”   叶白汀:“地点呢?离这里远么?”   申姜:“那可就真的有点远了,一西一东,隔着半个城呢。”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去看看?”   仇疑青颌首:“可。”   ……   还是那匹马,还是那条主街,叶白汀和仇疑青共乘一骑,路遥风硬,呼啸而过,可他并没有觉得冷,仇疑青的后背很宽,足以挡住所有袭过来的寒风,仇疑青的胸膛也很暖,似能融化所有冰霜。   谁能想到呢,明明总是冷着脸,疏离淡漠,拒人千里的指挥使,其实也是个乐于助人,身有热血的普通人。   京城百姓今天算是开了眼,先前才见着锦衣卫奔驰而过,飞鱼服,绣春刀,最前面的那个怀里还抱着个少年,正寻思是谁呢,四处攒人八卦打听,没想到又回来了!   这回离得远远,他们就伸长了脖子瞧,终于看清楚了少年的脸,啧啧,就是两个字,好看!   面冠如玉,肤白胜雪,你说一个男人家家的,怎么能长得那么白呢?叫他们这群大姑娘小媳妇怎么办?还有那眉眼,眉修目展,双目润泽清亮,黑白分明,长眉过鬓,眉尾收的尖尖,都不用画的,微微一笑,竟然还有卧蚕!那恰到好处的明媚灿烂,就像三月里的桃花,四月里的暖阳,嘤,人家也好想要!   不对,等等,长得好看是一回事,被人抱在怀里是另外一回事,这位锦衣卫……好像是指挥使吧,对她们漂亮可爱的少年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不会关注路人目光,为什么别人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复杂,甚至充满着挑剔和打量,他也没时间关心,一路骑马带着叶白汀,来到了损毁过半,异常安静的爆竹铺子。   叶白汀扶着仇疑青的肩,由着对方托下马,走进了这家铺子。   的确和申姜说的一样,损毁大半,现场焦黑一片,可从程度上来讲,远远不及刚刚的药材铺子,部分地方还隐约辨认出原来放的是什么东西。   尽管如此,也是不能干活了,需得整理重建,估计东家急着做年关生意,直接把工人调到了它处,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一边,暂时就荒着,没有人烟。   正好方便他们查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走进去,打算先看看起火点,那边申姜就已经三两步蹿进去,招呼他们过来:“起火点就在这里!”   非常好辨认,稍微比别的地方严重,地上炸出了一个坑,比别处的坑都深,不管深度还是颜色。   这个地方仇疑青是第一次来,他先是缓缓看了看四周,才走到坑前,蹲下,仔细查看,又伸出手指摸了摸,抬到鼻前嗅了嗅。   “雷火弹。地上纹路脆裂,非新土,仍然埋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爆炸力度上来看,这一颗威力不比药材铺子,仇疑青站起来,四下找了找,很快从焦黑炭迹中踢出一枚薄薄的铁罐。   个头不大,也未炸的粉碎看不出是什么,哪怕叶白汀这种外行人,也一眼认了出来,这就是装着火药和铁砂的小罐子——雷火弹原本的模样。   所以有个问题就很关键了……   叶白汀眸色微深:“两件火案是否一人所为?如果纵火者手上只有两颗雷火弹,那就是碰巧,时运造就,可如果不是,问题就大了。”   这样的危险品,理当管制严格,是怎么流入到外面的?流出了多少?杀伤类武器,若是心善之人拿到,尚能记着保护归还,若是凶徒恶匪拿到,可就不一样了。   仇疑青:“本使已命人交接兵部,配合筛查。”   申姜已经傻眼了,我滴个乖乖,竟然又一颗雷火弹!这玩意儿现在是遍地都是么?这里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他亲自过来看过的,为什么就没发现!   两场大火,他根本没往一块想,爆竹铺子看起来就是个意外,另一个顶多就是个蓄意纵火,掰扯不清楚,也不好查,没想到指挥使和娇少爷随便一看,就看出了两枚雷火弹,还是年深日久的计划!   申百户搓了把脸,这案子得亏得亏交给他们锦衣卫了,换别人来,查到猴年马月也出不来个所以然啊!   那边叶白汀已经快速思考,和仇疑青展开讨论:“一样的埋弹方式,一样的爆炸起火,一桩只有火,没有伤亡,一桩声势浩大,伤亡惨重——指挥使最能想到的是什么?”   仇疑青看着他的眼睛:“尝试,进化。”   叶白汀:“就像不确定效果如何,纵火者第一次就算作案心情强烈,也难免心虚,担心事不成,可若真是这个方向——”   仇疑青眸底深暗:“这个人很可能不会停下来。”   叶白汀神情也绷紧了,有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只要这个人没有被抓住,这样的惨剧还有可能发生,雷火弹源头被控制的紧还好,如果此人手里仍有雷火弹,那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水深火热了。   他看看四周:“地址也有些微妙。”   仇疑青颌首:“一东一西,一闹市一偏僻,为何?”   叶白汀:“为什么雷火弹埋了那么久才动作,这个人中间去做什么了?”   仇疑青眯眼:“还是——换了一个人?”   可眼前能找到的线索太少,似乎只能先排查能接触到雷火弹的人,还不是最近,得往前往早,时间越久,记录越容易遗失,若别人利用的就是这一点,可能等不到期待的结果。   叶白汀沉吟:“一般这种聚焦型犯罪,作案人很可能有性格方面的超高自恋,喜欢被别人关注的感觉,不管赞他还是骂他,之后我们的调查过程,该要注意这个点,不要刺激他,还有,这类人对自己的作品留下记号,可查探至今,并没有发现。”   仇疑青:“还有时间。两起爆炸都是在上午辰时左右,作案人在这个时间有空闲。”   这个时间东西集市最繁忙,百姓最热闹,不管做买卖还是采买东西,哪怕是酒楼饭肆,都张罗着切墩备菜,脚下不停,什么人在这个时间段,特别闲呢   叶白汀也想到了:“纵火者既然享受被关注的感觉,一定不会错过别人的评论,火起之时,他一定就在附近。”   仇疑青:“若烟花铺子是为了方便掩盖尝试痕迹,下一个为什么要选药材铺子?”   这个铺子有什么特别?   二人双目相对,接下来的思路渐渐清晰,排查闹市是必须的,凶手享受被关注,就不会在偏僻地方动手,尤其街边的旺铺富户,近几年谁家动过土,有没有特殊异动……   你要在别人家埋雷火弹,总得有机会,有动静吧?要是打算今天埋了,明天炸,那没什么话说,要想机关一直存在,不被人发现,那就得埋深点,引线布好点,大工程,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的眼,别人问起来,你总要有理由。   叶白汀:“火师那里,也得着人去问一问。”   他们是进来救火的人,相当于是第一批深入现场腹地的,那时还有东西没有燃尽,或许有不一样的线索呢?   仇疑青转过身,就要点人——   申姜立刻举了手:“我!属下去!那天属下来过现场,知道找谁!”   仇疑青颌首:“可。”   申姜立刻点了两个人,随他一起去了。   其他的方向,仇疑青也迅速点人安排,很快锦衣卫们如鱼入海,都去忙了。   叶白汀眨眨眼,看看空荡荡的四周,所以接下来,他干什么?   仇疑青:“此处再往北,就要进山了,可稍做勘察。”   叶白汀没什么意见,往里走不一定有线索,但现在没别的方向,看一看也好。   前路窄静,宽阔之处也没有明路,二人便没有骑马,并肩前行。   山不算高,能看到明显的顶坡,树虽不少,大都落了叶子,显得光秃秃,触目所及没有绿色,只是深的浅的晦的暗的黄色……   叶白汀却感觉很不错,看哪里都很稀奇。   眼下他蹲在一丛灌木旁,盯着一株绿意未尽的荒草,足足有五息了。   仇疑青:“虎头伞,没见过?”   叶白汀诚实的摇了摇头,还真没见过。   仇疑青:“可治风湿,腰腿疼痛,促断骨接驳,百姓常在其鲜嫩之时,采来烹菜。”   叶白汀目露敬重:“指挥使学识渊博,胸藏锦绣。”   仇疑青视线淡淡扫过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良禽择木而栖,你的眼光,自是很好。”   叶白汀:……   夸自己也要拐道弯,这男人这么闷骚的?   停这一瞬的工夫,仇疑青看着他,又说话了:“本使的眼光,自也是很好的。”   叶白汀:……   夸我就夸我,请不要带上你自己,谢谢。   不怎么走心的花式吹捧完毕,叶白汀站起来,追着仇疑青身影,刚往前走一步,脚底一硌,踩到了东西。   “咦?”   感觉这异物感有些不同寻常,他踢了踢旁边的树叶,果然不一般,他看到了一只手,死人的手。   “怎么了?”   见他久久没跟上来,仇疑青回转,看到皮肉腐败,露出白骨的手,也是一怔。   叶白汀缓缓问他:“这里……离那个爆炸的爆竹铺子,远么?”   仇疑青:“……很微妙。”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好随便联系并案,却也并非全无可能。   叶白汀手摸上腰间荷包,刚想拿手套出来,简单验个尸,突然想起来,手套之前用过,按完烧伤尸体已经又脏又黑,不能用了。   仇疑青拿出自己的:“用这个。”   叶白汀没客气,拿过来就戴上了。   一样的白色蚕丝手套,一样的质地,一样的感觉,带着别人的体温,套在手上,有种微妙的,特殊的被包裹感。   仇疑青的手明显比他的大一圈,并不合适,眼下也只能将就了,毕竟……它很暖和不是? 第54章 凶死你算了   发现尸体,现场就得勘验,地形如何,环境如何,四周都有何疑点,房舍,脚印,凶器……务必得仔细看清楚。   可现在的问题是,锦衣卫们都被派出去了,没人。   叶白汀一边戴手套,一边看仇疑青:“指挥使帮个忙?”   仇疑青点了点头,人家根本不用跑的,脚尖轻轻一点地,直接就飞了起来,纵跃过重重落叶,直直落到了拴在树上的马旁,从马背搭袋中翻出纸笔,又飞了过来,勘察记录四周情况。   人家现场看得足够仔细,手上不管字还是画都很考究,没有漏过一个细节,整个过程以最不破坏现场的方式,慢慢的飞,缓缓的跃,做的又快又好。   指挥使活儿干的这么漂亮,还一点都不骄傲,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行云流水,又似闲庭信步,从容又淡定。   叶白汀叹为观止,他跟过无数次现场,见识过无数次勘验画面,这种还是头一回,仇疑青这是连无人机的活都能干啊!   他可飞不起来,跟不上节奏,只能让领导……能者多劳,自己在边上做个辅助,看有什么被忽略的细节,尽量填补上。   很快,外围勘验结束,二人一起走到尸体的位置,蹲下,慢慢拂开尸体身上树叶,让其全身显现。   地上不仅有树叶,还有残枝,被折断的树枝很锋利,足以割伤人手。   “小——”   小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仇疑青就看到了叶白汀戴着的手套,瞬间收声。   叶白汀清润如泉的眼睛看过来:“嗯?”   仇疑青眼梢垂下:“小力些,别伤了尸体。”   叶白汀眼睛里的泉水立刻变成了冰霜:“你质疑我的专业素养?”   还是质疑他的力气?这种事用得着特别提醒么?他怎么可能会破坏尸体!   娇少爷显然不知道他手上这副手套的杀伤力,能硬生生扭转因果,把被它物伤害,变成伤害它物。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手腕上的小金镯,随着他动作,小铃铛簇簇作响,铃音清脆——   他并没有解释,又快又好的把尸体挖了出来:“验吧。”   叶白汀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当真仔细的看起了尸体。   “着素裙,平刘海,元宝髻,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衣服还好,顶多是有些脏污,看脸就很惨了,死者的脸曾被重击数次,被砸的面目全非,已无法辨认眉眼长相。   “身体软组织分解,毛发,指甲开始脱落,体内液化反应消失……”   腐败到这种程度:“死者死亡应该有半个月了。”   仇疑青指着死者空空的肚腹:“人为,还是其它?”   叶白汀看了看:“有动物齿痕,死者死亡时间太久,又置身野外,就算没有引来野兽,自身肉体腐败,也很容易化掉腹腔。”   “这衣物质地,头发残存色泽,该是好人家的女儿……至少是被好好教养长大的,为何失踪了半个月,没有人知道?”   “她该是出了趟远门,”仇疑青指着死者裙子一角的黄色印痕,“这个漆色,是城中云氏车马行独有的标识,非出远门者,不会雇他家的车。”   叶白汀仔细辨认死者颈间残留不多的痕迹:“应该是被勒死的,”他伸出手指比了比,“勒痕有些宽,应该不是一般的绳子。”   可惜死者腐败过于严重,太多的痕迹辨认不清楚,现场也没有太多的线索残留。   但有处痕迹,叶白汀没有漏掉,他小心的将死者头部转开一个角度,露出压在底下的耳侧:“指挥使请看——”   死者的脸被砸烂了,可在这脸侧往下,耳根的位置,有不同寻常的异物残留。   仇疑青看了看,面色并无变化:“嗯?”   叶白汀:“指挥使不认得?”   仇疑青眯了眼。   总算扳回了场子,叶白汀很满意,把人惹到之前,迅速开了口:“所以凶手性别确定了,是个男人。”   不规则地图形状,灰白色,鳞片状,似干掉的痂皮,这玩意太眼熟了,是米青斑。   “一个男人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悄无声息的绑走了死者,实施虐待,满足了心理上的变态欲望,像扔垃圾一样的,把她丢在了荒野。”   尸体腐败严重,皮肤表面很难肉眼看到太多东西,但裸露出的骨头还在,带回去仔细检验,他就会知道,这个姑娘生前都经历了什么。   “目前看来,找不到与纵火案的联系,先带回去?”叶白汀看向仇疑青,等待指示。   仇疑青:“可。”   指挥使不但点了头,还从身上腰包里掏出一枚玉哨,很短,但吹起来清越悠扬,传声甚远。   叶白汀就见这人随便吹了两下,很快,穿着锦衣卫制服的人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面前,刷刷刷跪倒一片。   他直接傻了眼。   你有这令哨,为什么不早用?还上蹿下跳这么飞那么跃的忙,甚至陪我亲自刨尸?你早点叫人来多好!   算了,叶白汀琢磨着,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呢,聪明人也不是不会冒傻气,还是别提醒了,真伤了面子,别人难过了怎么办?   他摘下手套,折好,放进自己的荷包,和自己的脏手套挨着——都用脏了也不还,还是回去洗洗再说。   尸体有人张罗搬运,回去的路上,叶白汀还是和仇疑青同骑,一路穿过主街,马蹄嗒嗒,铃声飒飒,背后胸膛温暖,身前披风挡风,他竟然觉得大冬天出门……也还不错。   路上经过一个做姜蜜水的摊子,摊主是个收拾的很干净的大娘,手脚很是麻利,笑眯眯的招揽着客人,热腾腾的水汽,甜澄澄的蜂蜜,连生姜的辛辣都变得不那么奇怪了,端的暖意盈盈,让人看一眼就馋。   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过午时,水米未进……叶白汀艰难的收回了视线。   “吁——”   仇疑青突然勒马,扶着叶白汀的腰,把他带了下来。   叶白汀看了看四周,十分不解:“好像……还没到?”   仇疑青:“本使饿了。”   叶白汀还没反应过来,仇疑青已经朝路边食肆走去,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伙计,随手指了指姜蜜水的摊子:“那糖水瞧着不错,来两碗。”   嗯?!叶白汀弯弯眉眼滑过仇疑青,清咳两声控制住,随对方进了食肆。   指挥使要歇脚吃饭,底下的锦衣卫迅速分开,一部分带尸体回司,一部分散开守卫,两息的工夫,能肉眼看见的锦衣卫,只有叶白汀和仇疑青了。   食肆面积不算太大,能点的菜品种也不多,味道却特别好,肉类用各种香辛料增加其醇厚,素菜能有多简单就多简单,吃到嘴里都是原汁原味的清香,再加上外头摊子上送来的姜蜜水……这一餐的滋味,简直了。   人间烟火,莫过于此。   这该是叶白汀穿过来到现在,吃的最多的一顿饭了,脾胃熨贴,心情也好极,眼底卧蚕几乎能托出一季的桃花来。   就是仇疑青这个人太严肃了,端坐吃饭,眉不动,眸不乱,姿势矜贵优雅的紧,却一句话都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竟也勾不起他半点情绪?还有那姜蜜水,你要都要了,半天才下去小半碗?   指挥使大人的要求,未免过高了。   一顿饭吃的不紧不慢,心情愉悦,待到快吃完的时候,叶白汀看到了窗外的辣卤铺子,煮了一上午,终于开了锅,那香味扑过来,啧啧——   叶白汀看到了红彤彤的鸭脖子!   可仇疑青明显没有给他买的意思。   “咳咳,”叶白汀很有技巧的‘暗示’,“指挥使眉不展目不舒,可是不合胃口?要不要来点小食开开胃?”   仇疑青已经吃完两碗饭,放下筷子,优雅的擦嘴:“不用。”   你不用我用啊!   眼看这男人要发话离开,叶白汀看了看对面铺子里的辣卤,舔了舔唇:“为你工作……我有月钱么?”   仇疑青眉一挑:“嗯?”   就是工资啊!少懂装不懂,领导都是这德行!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认怂,叶白汀斟酌着语气:“我知自己身份,不敢有过多要求……”   “那就别要求。”仇疑青掏出散银会账,“北镇抚司物资丰沛,你之所需,皆能满足。 ”   叶白汀万万没想到,到了这里,竟还要受这种压榨!   是,你们锦衣卫是铁饭碗,吃喝不愁,可零花钱也是需要的啊!谁能没个小爱好呢?他要的不是钱,是自由!   可手碰上腰间写着自己姓氏的牌牌,眉眼就蔫了下去,也对,他又不是什么正经锦衣卫,只是诏狱囚犯,因为用了特殊心机,才被允许短暂的站在阳光底下,还得有专人看管。   他乖乖的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跟着‘看管人’,亦步亦趋,绝不乱晃乱走乱说话,全然没了之前的鲜活样子。   什么姜蜜水什么辣卤,他不配!   仇疑青墨色眸光缓缓滑过少年:“立了功,再跟我谈条件。”   所以还是有机会的?   叶白汀立刻提起:“之前的两个案子——”   仇疑青剑眉一挑:“不是那两个案子,你能出来?”   叶白汀:……   凶死你算了。   行吧,我继续加油,等再立了功,看你怎么说!   二人刚出门口,就遇到了一个人,男人,上了年纪,两鬓灰白,背有些不直,面白无须,一双眼睛老而精,哪怕是笑着,也有种能一眼看透别人的犀利。   看到仇疑青,对方顿了一下,立刻笑眯眯的打招呼:“指挥使大人,未曾想此地偶遇,荣幸之至啊。”   说话声音也有些细,不似寻常男子浑厚。   叶白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身份,是个太监,而且从说话语气上看,这太监地位还不低,嘴里说着荣幸,人可没客气,直接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看来并不是真的熟。   叶白汀悄悄退后两步,眼观鼻鼻观心,不乱看,不说话。   仇疑青随意的点了点头,全当打招呼:“班厂公,幸会。”   他说话时接过掌柜的找零,脚步顺势侧了一步,正好挡住了身后的叶白汀。   班和安双手速在袖子里:“药材铺子失火这件事,听说给指挥使查了,咱家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原以为是个什么小事,想着指挥使能力卓绝,必也不怕,便没在意,谁成想到竟然是雷火弹……咱家这不是做了恶人了么?”   叶白汀立刻猜到了这个人的大概身份,此事在早朝上撕扯过,牵扯到了东厂西厂,最后才推给了仇疑青,这人自己说自己做了恶人,仇疑青又唤他厂公,那他不是东厂一把手,就是西厂一把手了。   另外,他心里迅速给这公公再加一条:消息灵通。   他和仇疑青早上才看过现场,申姜问话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这人就知道雷火弹了……   这是在炫耀?还是提醒?   班和安看了眼四周,引仇疑青至背阴处,低声道:“这件事上,五城兵马司职责所在,无可厚非,朝上言语,只不过是不愿受人挟制罢了,咱家在这边还算有些脸面,若指挥使需要……尽可知会一声。”   叶白汀听到了,心下思量,是来帮忙的?   不不,他摇了摇头,若真心帮忙,直接带人过来就是,把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的说一遍,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只说不干……这是在谈条件。是告诉你仇疑青,我能帮你,只要你来,可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馅饼,你想好了,过来了,就得带上够诚意的东西。   仇疑青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东厂西厂想要的?   “劳厂公记挂,”仇疑青表情没什么变化,仍是淡淡的,“厂公一心为国,值得钦佩。”   班和安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他要是真一心为国,可走不到这位置。法这人老了,脸皮也厚,这点东西可伤不到他。   “听闻指挥使今日外出办差,竟然连马都没备齐?”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不知是惋惜还是试探,“指挥使都得同人一骑?”   叶白汀:……   说事就说事,别绕到我身上,谢谢。   仇疑青也没避谈:“说起这件事,本使正要问厂公,今次年底采办,锦衣卫的物资,什么时候能到位?风硬天冷,兄弟们食不果腹,马也病累损耗,确是不够,本使只是与人同骑,下面兵将还几人共用一马呢。”   早在几年前,西厂就着太皇太后的面子,将部分采办工作拿到了手里,这些还真是他的活儿。可但凡采购,都有先后顺序,都有损耗油水么……   班和安笑的就没那么自在了:“这个……还得指挥使亲自上个折子啊。库银就那么多,哪哪都紧要,哪哪都催,咱家也是没法子……”   叶白汀在后面听着,憋笑憋的很辛苦,叫你话多,被怼了吧,想拉近关系,就先给东西,仇疑青挺坏啊。   班和安说话点到即止,眼神往仇疑青身后迅速一扫,又很快收回来:“指挥使事物繁忙,咱家就不耽搁你了,有机会一定来咱家那里坐坐,告辞。”   仇疑青点了点头:“班厂公好走。”   两边就各自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叶白汀在锦衣卫的队伍里,个头没关系,身材十足十拉了胯,太瘦,站在里边哪哪不协调,可锦衣卫本来队伍就特殊,十四五岁就进来的并不鲜见,抽条成长期的少年也是这样瘦……   班和安手抄在袖子里,眼睛毒辣的扫过这个队伍,不说有没有底吧,心里至少有了数。   呵,东厂那些心眼,都是他玩剩下的,都是宫里娘娘,装什么?尤太贵妃会的,太皇太后一样会,段数还不是一个级别的,不就是想找仇疑青身边的可人儿?   咱们各凭本事!   ……   回到北镇抚司,郊外女尸已经移到了仵作房,叶白汀和仇疑青刚刚过去,申姜也办完事回来了。   “问了问了,”申姜不知道从门外哪个小兵那里抢了壶茶水,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火师那边,当时参与救火的人我都问了,说是当时情况紧急,并没有注意到特别的事,就是火烧起来很快!外面围观的百姓太多,根本来不及观察注意,实在没发现什么可疑……”   “火师们也惨,领队孙鹏云头一个冲进火里的,这两回救火都有他,身先士卒,为了救个小孩硬生生举起了一根大梁,虎口都撕裂了,血糊啦一片,他们的文书叫李宣墨,活儿干的也认真仔细,火场进不了,文案工作做的很好,这前前后后的事,出任务前后记录,都做的很详细,小伙子很会来事,两包案卷都给我了,让咱们看着分析,还说有需要,可以随时叫,他们这行日夜轮班的,晚上多晚都有人……”   申姜豪气的干了一壶茶,身子一转,把空了的茶壶往案几上一放——   被砸烂了脸的女尸吓了一跳。   “豁!”   申百户一步蹿出去老远:“我这才离开多一会,你们跟哪儿找来一位姑娘?”   仇疑青没理他,翻开他带回来的卷宗,迅速查看,寻找更多线索细节,两个爆炸点的地理位置,地形特征,附近人口分布,具体的时间点,有没有相似的规律……等等。   “第一桩纵火案发生地点,爆竹铺子以北,荒山脚下。”叶白汀从柜子里翻出苍术皂角点上,嘴里含了块生姜,用棉布给自己做了个简单口罩戴上。   申姜:“你们怎么去了那里?这大冷天的,山里头有什么好看的?”   娇少爷就是娇少爷,散步也不知道找个合适地方。   叶白汀拿眼角睨他:“这个姑娘不就很好看?”   申姜后背一凉,往后退了两步:“少爷你饶了我吧,这回我真不行。”   叶白汀没理他,低头准备验尸。   之前在野外,条件不便利,很难看清楚,现在工具足够,时间也足够,他一样一样拿出仵作箱里子的工具,一点一点的,检验清理。   眼下非盛夏时节,尸体组织液化的也差不多,腐败气味肯定是有的,但没有那么严重,食腐虫也是有的,只是不似夏日看起来那般骇人。   看着虫子跟着娇少爷手镊子翻过的地方抖落,申姜就鸡皮疙瘩直掉:“这姑娘……遭罪了啊。”   尸体身腐败严重,很多痕迹难以辨认,倒是骨头露出来不少,叶白汀想了想,拿出另一个仵作箱子,翻出申百户吐槽过的,做饭调料,把酒和醋拿出来,加热,敷在死者部分完好的皮肤上,再用葱须,胡椒,白梅,盐,酒糟拌在一起研烂,做成大小厚度差不多的饼子,放在火上烤热,在尸身的白骨之上,他判断可能会有伤痕的部位,用纸垫好,放上糟饼……   申姜叹为观止:“少爷您这是?”   叶白汀:“冬日天寒,伤痕血荫难见,此法可助其显现。”   果然过了一会儿,申姜都能发现不一样了:“这里颜色深了,深了!我知道了,死者是被勒死的!”   当时在现场,叶白汀就以不易辨认的痕迹猜到了死者死因,现在更明显了:“勒痕在颈部呈环形,方向水平,边缘皮下出血明显,伴有针头大小的水泡,深度基本一致——”   说明当时受到的压力平均,死者就是被勒死的。   “勒痕较宽,索沟及边迹不明显,圈数……不止两道,无有特殊花纹及绳结压痕,凶器应该是较长的,柔软物品。”   叶白汀检验过不止一次类似的女尸,记忆最深的凶器就是丝袜,可这个年代,并没有丝袜,还有什么东西足够长,足够柔软,又容易取得呢?   “披帛。”仇疑青走了过来,“时下女子偏爱软绸披帛,死者身上的这套衣裙,初见时我就觉得少了什么,现在想,应该是披帛。”   叶白汀相当受教:“原来如此。”   看来以后不能只看植物大全,还得多多了解时下流行装,珠宝首饰了。   “那披帛呢?现场没发现?”申姜摸了摸下巴,“该不会……还在凶手那里吧!”   叶白汀颌首:“很有可能。”   他伸手,拿开敷在死者骨上的糟饼,掀开纸,细细验看。   “死者碗骨,脚踝,骨上皆有血荫,左腿小腿有骨裂痕迹,手臂肩背,有多处青淤,她死前曾遭遇过虐打。胸肋,盆骨,耻骨伤痕尤其严重,死者该是有意攻击她的性别隐私处,痕迹看来——”   “有类似木棍的工具伤,也有拳脚打踢所致的明显伤。”   叶白汀眯了眼:“凶手悄无声息的绑走了她,堵住她的嘴,绑住她的手脚,虐打她,羞辱她,最后杀了她,在这种强烈的情绪中达到变态的高潮,在她脸上身寸米青,砸烂了她的脸,最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她随随便便扔在了荒郊野外。”   申姜:“这是个畜生啊……”   叶白汀:“生殖系统具有明显的性别暗示,一般凶手对这些地点进行攻击,是有强烈的恶意。”   恨到这种程度,恐怕面对的不只是面前这个姑娘,凶手似乎对于女性群体很有意见。   他看向申姜:“死者的身份确认仍然很重要,麻烦申百户走访了。”   申姜:“怎,怎么确认?”死因他倒是知道了,别的一点方向没有,“脸都烂成这样了,我怎么画像寻找?”   叶白汀指了几处死者身上的骨头:“肱骨股骨骨骺已经愈合,耻骨结节骨骺开始愈合,骨化结节尚未出现,死者年龄应该是十九到二十三岁;未有生育痕迹,再结合发式衣着,死者大概率尚未婚配,这个年纪还没嫁人,一定有原因,外人知不知道不重要,但外人一定会谈论;死者内脏消失,仍然能看出盆骨腔内残存痕迹,残留脏器的淡淡药味,我猜死者是有病在身,且常年用药——再加上他衣服发饰习惯,绝非普通百姓,这些够了么,申百户?”   申姜傻傻的点了点头:“应该是不少……”   “如果不够,还有。”   叶白汀似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捏开死者的嘴,伸进镊子,夹出了一样东西。 第55章 你不许有别的狗   是一张字条。   死者嘴里,被塞了一张纸,长不过两寸,宽仅一指,应该是死者死后塞进去的,纸条并未被咽下,也未被消化,只是随着尸体腐败,有些损毁,但上面字迹仍然可以清晰辨认。   上面有四个字:风停之时。   “风停之时?什么意思?”申姜看着躺在停尸台上的死者,“凶手在风停之时杀的人?可这是大冬天啊,哪天没刮风?哪天到了深夜不停一会?这有什么特别的?”   “不,有的。”   叶白汀眯了眼:“往前数半个月,很有几天阳光甚好的日子,除了冷些,没什么不舒服,天气是在冬月前一日转阴的,也是在那日,刮起了北风,特别大,劲头特别足,整整四天,才停了。”   申姜有点害怕:“你,你怎么知道?”   过去半个月的事,谁还会记得?   叶白汀横了眉:“申百户忘了?那几日,正是月末考校。”   申姜长长哦了一声,才想起来,没错,还真是这样!十月二十五开始,北镇抚司进行月末考校,就是因为天气太好了,底下人才特别积极,他还撺掇娇少爷赶紧的,把活给干了,娇少爷非说自己得了风寒,各种耍赖,这期间他们拉锯了好几回,以天气真的恶劣下来告终。   掐手指头算一算,可不就是那个时候?十月二十五开始,天气好,阳光好,就算偶尔起一阵风,也并不大,考校将要结束,大家约着要喝酒,就是十月三十这一晚,开始刮风,还特别大,但凡在京城日子过久了的人多少都有点经验,这种风一旦起来,一时半会儿可是停不了的。   “那这个风停之时是什么意思?照死亡时间推算,风停之时,死者早就死了啊!”   叶白汀摇了摇头:“目前还不知道。”   申姜明白,出了人命,是得赶紧破案,可破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随便猜一猜,说句话就行了,娇少爷一向思虑缜密,所有推测一定基于事实,如果没有事实依托,就算有猜测方向,也不会贸然笃定。   他不用发愁,娇少爷早晚能找出多的东西来,他只要跟着命令走就行了:“那我先去走访,确认死者身份?十九到二十岁的姑娘,家境良好,尚未说亲,可能身患疾病,常年吃药……是不是?”   仇疑青见叶白汀盯着尸体没动,像在思考什么,补充了两句:“云氏车马行。死者裙角印有此车马行徽记,她该是外出了一段时间,行踪不定,出了事家里才无法察觉,没有报案,你可循此线索稍作排查。”   叶白汀回过神,点了点头:“要是能发现凶手的痕迹当然更好,尸体发现地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凶手要如此虐打折磨受害人,肯定有一个合适场所,完全由自己掌控,动静引不来旁人。”   申姜怕脑子记不住,干脆拿来一张纸,一样一样写上,都问清楚,才折好收起:“那我走了?”   叶白汀:“申百户辛苦。”   送走申姜,他走到仇疑青面前:“如何,可有线索?”   “雷火弹的记录信息,锦衣卫调取不难,但没有发现。”   仇疑青面前摊开一排卷宗,都是申姜刚刚带回来的,其中不乏火灾现场图示,指挥交接,秩序维持,物品消耗等等,似乎每个信息都很重要,又不那么重要。   叶白汀:“术业有专攻,一心二用通常得不到预期的结果,纵火案,劳指挥使排查用心,”他唇角勾起,眸底有星火闪耀,“破案么,就交给我了。”   仇疑青也很干脆,把这些卷宗收好,卷起。   越过叶白汀时,他头也没回,手里卷宗卷往后轻轻一落,拍了下叶白汀的头:“本使等着你请功。”   不疼,不痒,暗示意味十足。   请功……不就是发钱?   叶白汀揉了揉自己发顶,领导很上道嘛,不给足了肉,小狼们怎么嗷嗷叫着往前冲?   就是嚣张过了头,竟然敢允诺这种奖励,就不怕我掏空了你?金牌法医积极起来,案子可是架不住破的!   于是接下来,仇疑青带着人排查纵火案,从雷火弹的追踪,到制造雷火弹的材料追踪,主街道分片区排查,纵火者既然想被关注,偏僻的地方可以直接排除,院子大没什么人住的宅子也排除,哪里最繁华热闹,哪里就是最需要排查确定的地方。   做的什么营生,干了几年了,中间有没有换过老板,有没有翻修造土,人员变化情况,在这里时主要负责什么,脾气秉性,性格爱好……每一点都不漏过。   如果一切都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他们预料的没有错,那纵火者一定会再出来犯案,时间非常紧迫!   仇疑青几乎是整日整夜的忙,好几天都没回北镇抚司,叶白汀根本就没见过人。   申姜也忙的脚打后脑勺,寻访找人并不是件容易事,哪怕有了方向,也是需要磨时间的,他带着人从官府户籍册,查到街道坊市,再结合云氏车马行信息,但凡有一点符合的,都要停脚细细问一问,直到三天后,找到一户人家,和娇少爷说的严丝合缝,一点不差。   这家姓王,家主是个六品小官,有个女儿叫采莲,今年二十岁,尚未婚配,原因么,因为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容貌不佳,再加十前年落过水,伤了身子,体寒尤其严重,常年吃着药,每月几乎有十来天,必须卧床静养,根本没有办法正常嫁人,只能先调养着……这不就是娇少爷要的人?   再一问,这位采莲姑娘大概一个月前出了门,半个月前传信说要回来,却一直没见人影,妥了,这就是死者!   申姜立刻集中问话,性格爱好,人物关系,家庭环境……把所有能问的都问到,一样一样写到纸上,再跟着这些信息继续找,转回北镇抚司时已经入了夜。   叶白汀一行一行,读取着宣纸上信息:“死者的日子,似乎并不好过。”   “怎么可能好过呢?唾沫星子淹死人,这姑娘都二十了,没人说亲,嫁不出去,从小被人叫着‘丑婆娘’长大,还身有恶疾,被大夫断言生不出孩子,以后能有什么指望?”   申姜说着也叹气:“就他爹娘和兄嫂那嘴脸,嘴上说着担心,其实根本不在乎这姑娘,我这个锦衣卫百货都登门问话了,他们第一反问是害怕惹上什么事,都没问自家姑娘怎么了,之后发现不关自己的事,就慢慢放松,甚至还有嫌弃这姑娘常年吃药花钱,要不是这姑娘还会点手艺,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叶白汀翻了翻手上纸页:“手艺?”   为什么纸上没写?   申姜:“这事有点不好说,我就没写在纸上,这姑娘会双面绣,绝活,手艺还特别好,虽然费功夫,她那身体也着实拉胯,但架不住成品出来就是好啊,一幅能赚不少银子,坊间算是也小有名气,也因这双面绣,她能帮衬着家里,钱财,父亲官声,母亲走礼,兄嫂面子……腊月二十,皇城里的贵人们要去往皇陵祭台,少爷知道么?”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知道,但他能理解,寻常人家过年还得给祖宗烧个香拜一拜呢,皇家人有组织活动也正常。   申姜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人家皇家的事,咱不好说,但这祭礼每年都有一回,天子要亲至,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是长辈,去不去不一定,宫里那位太贵妃是一定是去的,人家是先帝生前最爱的女人,先帝临咽气,都留下圣旨给了人特权,到现在外头都不知道这位太贵妃手里到底握了多少东西……总之就是事关重大,太多东西需要准备,别的礼部有经验,按部就班做就是了,太贵妃这里可不行,衣服首饰,茶水点心,样样要排面,真敢敷衍,那东厂是吃素的?上下早早准备起来,任务一样一样往下分,正好上官知道王大人女儿会双面绣,采莲姑娘不就得忙起来?”   “宫里主子的事,当官的都不敢耽误,何况一个姑娘家?一般的绣样花色肯定是不行了,得推陈出新,花样子要新鲜,颜色要配的漂亮,底布要讲究,没有灵感,可不得四处看看收集?可怜采莲姑娘那身体,愣是顶着冷风出了门,起初用的是自家马车,后来马车坏在了路上,她就带着丫鬟租了车,继续找,就在半个月前吧,她感觉有了思路,说要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又看到了什么,得停一下歇一宿,可都已经通知家里了,姑娘怕家人着急,就让丫鬟先回去说一声,反正离的也不远了,她自己那模样长相,没什么好怕的……”   “结果就出了事。”   申姜说完,有点可惜:“好好的一个姑娘,生病了也不是自己愿意的,又不是一辈子治不好,脸上胎记虽除不掉,又妨碍不着谁,怎么就遇到这种事了呢?”   叶白汀看着纸页上的信息:“车行的人怎么说?死者租了车,不到目的地就失踪,他们就不找找?”   申姜:“租车的确签了契,约定好到哪里,但也约好了时限啊,我问过云记车马行的人,找到了死者租的车,赶车的是个小伙子,说最近生意忙,订单特别多,每个时间都是卡好了的,上一个顾客要是耽误了,会影响他们下一个单子,遇上不好说话的主顾,道歉赔钱都没用,事得闹大,死者突然要求回程路上停下,说歇一宿,这不就耽误了么?小伙子很为难,看在对方是个姑娘,还予了更多银钱的份上,说愿意等一等,回去时快马加鞭就好,但他只多等半天,要是姑娘不回来,那他也没办法了,只能先走。”   “小伙子给了客栈的名字,我骑马往京郊去了一趟,在官道上找到了这家客栈,掌柜和伙计证实了小伙子的话,死者在客栈留宿一夜,身上并没有行李,是让报信丫鬟带回了家,天一亮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他们就照之前约定办了退房。”   叶白汀纤白指尖滑过宣纸:“也就是说,死者在回来路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有了一种灵感,想要抓住,但抓住就得留下多看看,遂遣了丫鬟回家,和车马行的赶车人约下了时间,到了时间,她没回来,车马行和客栈只能以为她离开了。”   京郊离城内并不远,身子弱的姑娘需要搭个马车,如果是个壮汉,自己腿着就能走回来,只是需要的时间稍稍长一些。死者自己应该都考虑到了,就算出了意外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要受些罪。   可她并不知道,就在这条路上,她被人盯住了,再也没办法回来。   叶白汀点着舆图上的山脉:“客栈距离死者发现的地点,有多远?”   申姜过来,指出客栈的位置:“这里到这里,不算远,换了我,也就两个时辰的路。”   叶白汀眉心微蹙,死者的生存环境说不上和善,可人际交往很单纯,日常接触的也就那些人,如果凶手在这些人里,杀机是什么?如果凶手没在这些人里,又是怎么知道死者会独往深山,尾随并杀害呢?   那种残忍的杀害方式,那种承载着恶意恨意的摧残……   他感觉这件事很违和,很多地方说不通,又没有多的信息线索。   “汪!”   感觉到他很久没动,玄风走过来,前爪扒上台子,拱了拱他的腰。   叶白汀顺手揉了把狗子的头,对上狗子黑漉漉的眼睛,突然有了个想法:“你是狗将军……肯定很善于闻味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汪!”狗子舔了舔他的手。   叶白汀转向申姜:“再去走一遍那条路,带着它。”   申姜瞬间明白:“你是说……让狗将军闻味,找凶手的线索?”   叶白汀:“死者的也可以,任何漏下的东西,哪怕只是走过的路线,或许都有用。”   “可狗将军这几天很忙,”申姜指了指外面,“指挥使得用它清排雷火弹呢,它这会儿会在……应该是轮休?”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挺久没看到狗子,原来是执行任务去了。   “那就借个别的?司里可还有空闲的任务犬?”   “那肯定是有的,咱们锦衣卫讲良心,人能当牲口使,牲口却不能过劳,走,我带你去选一个!”   玄风哪里知道两人聊的是任务,它只知道娇少爷突然走向狗舍了,他要有别的狗了!难道它一个还不够么!明明它才是最威武最帅气的那一个,别的花花肠子的小崽子都不配!它还没有哄娇少爷坐上它的小车车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呜汪!汪!”   狗子横在叶白汀面前,就是不让他过去,申姜要帮忙,它就瞪眼呲牙,威胁的低吼,再敢撺掇别人,咬死你哦!   “我草——”申姜可惹不起狗将军,“它不让过去啊!”   叶白汀叹了口气,没办法,蹲下来揉了揉狗子的头:“好了,我不过去了,不许闹脾气。”   “呜——汪!”   狗子嘤了两声,蹭了蹭他的脖子,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不仅昨天晚上不行,第二天早上也不行,狗将军可聪明了,一看到申姜,就知道他肚子里冒坏水,给娇少爷挑狗来了!它把所有的狗赶走,不让上前,瞪着眼呲着牙,和申姜对峙。   申姜没办法,只好拉了它走:“那你今儿个就跟我,帮娇少爷的忙吧!”   为了不受处分,申百户还特别贼的写了一个条陈,让人送给仇疑青,说绝对不是自己劫走了狗将军,拦着狗将军排查雷火弹,是娇少爷这边破案需要,狗将军还耍赖,实在没办法,只能带它走。   条陈送走后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回音,申姜倒是放了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意思是指挥使不会责怪嘛。   申姜带了块死者衣衫上掉下来的布条,带着狗将军去到京郊,找到那家客栈,让它闻了闻味,一人一狗便开始了搜寻之路。   因为过去的时间太久,这半个月又是大风又是下过雪的,难度非常大,玄风得一遍遍重新靠布条确定味道,一点点搜寻,描绘死者曾经走过的路。   申姜跟在它身后,按着地形,一点点勾画着,路线倒是慢慢清晰了,除了人走过在荒枝草地上留下的痕迹,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找着,最后,在一条靠着路的树边,玄风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失去了死者的味道。   申姜在路线图上重重的打了个标记,死者很可能是在这里被带走的,玄风都闻不到,一定是被装进了什么东西里,这之后……经历了一连串不好的事,最后被抛尸离炮竹铺子不远的荒野。   这个地方……申姜四周细看,有什么人会经过?   该记录的记录了,该注意的注意了,该观察的观察了,始终没有找到凶手的任何东西,申姜有点不甘心,和狗将军商量:“祖宗,咱们别歇着了,再干会儿活行不行? ”   玄风蹲坐在地,严肃又威武的回了一个字:“汪!”   干完了,没什么可干的了,回家吧!   申姜:……   “你想想娇少爷?”   “呜汪?”玄风转了转头,没看到人,委屈的眼睛都要湿了。   “别撒娇,没用,少爷不在这,别找了。”   “呜嗷——”   “祖宗您往哪跑?咱们得先干活啊!”   荒野险地,也不知道是锦衣卫遛狗,还是狗遛锦衣卫,申姜这一趟差,办得着实不易。   ……   仇疑青这边,没了狗将军,也有别的任务狗,大家都兢兢业业,随锦衣卫一处处排查。   哪怕排除了偏僻之地,排除掉民居,工作量仍然非常巨大,京城繁华,从主街延伸出去就不知多少铺面,何况小街?大家轮着班,一茬一茬来,唯有指挥使始终站在前线,亲自督导,好像从来不会累。   “先到这里,休整用饭。”仇疑青见大部分手下额角见汗,狗子们也累了,大手一挥,令行禁止,休息完再来。   随意进的馆子名字倒挺熟悉,竹枝楼。   仇疑青上到二楼,寻了窗边的位置坐下,等着上菜的功夫,外面街上经过了一队人——   衣着很熟悉,是刑部的,打头的人更熟悉,是贺一鸣,叶白汀的义兄。   一行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脚步很快,后头有人拉了个板车,板车上盖着白布,布下看形状,是个人,白布从头到脚盖的严严实实,很明显,这是个死人。   贺一鸣身边的文书边走,边觑着上司的脸色问话:“这都午时了……大人要不,用个饭再回官署?死者尸身下面人自会带回去。”   二人正走在竹枝楼门口,贺一鸣正在犹豫,也不知怎的那么倒霉,突然一盆脏水兜头泼了过来。   贺一鸣自然是立刻退身躲避,可惜距离太近,他又不会武,襟角难免被打湿。   也不知这盆脏水洗过什么,味道相当的……一言难尽。   贺一鸣是刑部侍郎,怎么说算个高官,不好随便恶言,文书当仁不让,冲着里面大骂:“眼瞎了还是心盲了,没见门口正过人么!”   端着盆子的的是个美妇人,削肩柳腰,肤色雪白,梳着堕马髻,眉目灵透有神,顾盼间明媚如榴花绽放,透着说不出的风情,让人看不出真实年纪,只觉她笑起来应该非常好看,可她现在横眉竖目,一点笑意都无,眼神往贺一鸣身上一扫,阴阳怪气,十分泼辣:“倒是没看到什么人,只瞧见了一只狗。”   文书眼睛立刻立了起来:“豁,你还敢骂人?知道我们是谁么就敢骂,你这妇人是想下大狱么!”   “哟,刑部这么大排面呢,想杀谁就杀谁,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来啊!”   美妇人眸底燃火,盯着眼前的人,素手往前一伸,银晃晃的镯子晃眼的紧:“抓我下狱,你娃不抓就是孙子!”   文书这下看清楚了,这妇人冲的上司,两人……认识?   “大人……您看?”他只得小心翼翼的请示。   贺一鸣淡淡看向美妇人:“京城生活不易,何必生事?”   美妇人冷笑:“是碰上你,生活就不容易了吧,也是,这天底下,哪里都能活人,独在小人身边,活不了。”   贺一鸣视线突然犀利:“京城可不是什么小地方,胆敢再妄言,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贺大人不留情面也不是一两回了,谁不知你‘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美妇人把盆子交给伙计,拍了拍手,“不过贺大人可别信口胡诌,我同你这样的可没什么情面,嫌脏。”   “呜汪!汪——”   远处突然传来了熟悉的狗叫,仇疑青抬眼一看,是玄风和申姜,这两个不应该是在山里寻踪,为何到了此处?   “狗将军,祖宗!您讲点理,别这么遛我,成不成!”   申姜满头大汗,根本控制不住狗子,生怕一眨眼狗子跑没了,回去得挨板子,注意力非常集中的追,根本没注意到四下形势,周边还有散落吃饭的锦衣卫同事,只要他喊一声,完全能帮上忙……   他非常不能理解,狗子之前怎么都不动了,为什么现在冲这么快?指挥使不在,娇少爷也没出来啊,你这兴奋劲冲谁?   结果就见狗子直直的,冲刑部后面板车上拉的尸体了扑过去,蹿到车上闻了闻,围着转了两圈,跳下来,蹲在远处不动了。   “汪!”见他还没上前,狗子很威武的吼了一声,似在嫌弃他眼里没活儿腿脚不快,没见着大爷坐这了么,怎么还不来!   申姜气都喘不匀了,跑到跟前:“让你找追线索,你冲着个死人搞什么……”   等等,不对,他带着玄风出来是找命案线索的,狗将军从不做多余的事,会蹲在这里——   一定是这具尸体有问题! 第56章 骂的就是你个狗东西   申姜跟娇少爷久了,训练出来了,脑子不好使,那是在指挥使和娇少爷面前,比不过聪明人,还搞不定外头闲人?   他反应迅速,手押在绣春刀柄上,大马金刀往前一站:“这个尸体,我要了!”   贺一鸣身边的文书直接笑了:“你谁啊你就要,我们家大人的东西,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开口的么!”   申姜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   今天任务是和狗子一块搜山,深一脚浅一脚的,他没穿制服。开玩笑,他的斗牛服多帅,指挥使亲自请功,今上批了红,御赐的衣服,哪能这么糟践?出门前他在班房随便找了一套短打常服换上,没有战裙,没有玉革带,看着是普通了很多。   可你眼还是瞎,老子腰间这么大一把绣春刀,你瞧不见?   申百户和不长脑子的臭鱼烂虾没话说,眼梢往旁边一扫,哟,还是个熟人,这不是贺一鸣贺侍郎,娇少爷那个臭不要脸的义兄么?   这位义兄还面目沉肃,一脸坚贞,跟双手环胸,绝对不让别人占便宜的小寡妇似的。   申姜好悬笑出声,下面的虾兵蟹将没脑子没眼力,长颗头大概只为了拱食,上官明明瞧出来了认出来了,模样摆的忠贞,就是不说话,纵容底下虾兵蟹将乱吠——   指望这样就能把老子吓走?   啧,就这点水平,你们刑部迟早要完。   申百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很快看到了那位美妇人,竹枝楼的老板娘,思量思量人的表情,肢体语言,再瞅一眼地上的水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哟,爷当谁呢,原来是兢兢业业,一心仕途的贺大人,怎么,今儿在刑部闲的蛋疼,出来欺负人了?”   “阁下慎言。”贺一鸣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慎什么慎,缺德带冒烟的事你干得,别人说不得?”申姜大聪明可能没有,小主意多着呢,伸手点了点那美妇人,“说吧,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随意按了两下绣春刀,学着自家指挥使漫不经心的样子:“顺便说一声,爷姓姜,是个百户,你若有冤尽可诉来,爷可为你做主。”   老板娘多聪明,当即就帕子揉眼,泫然欲泣:“这位刑部大官打我门前过,无缘无故骂人,开口就威胁押我下狱!我寻思我这开门做生意,见过不少当官的,人家可不是这样,比如百户大人你,多清正多廉明?我这外地来的,也不知京中规矩,敢问百户大人,民妇这遭遇,是正常的么?京里当官的都这样,还是民妇今日倒了血霉,遇着那横的了?”   申姜眼睛一立:“当然不正常,光天化日欺压百姓,这样的官,就欠大朝日参上一本,叫他出出名!”   那文书急了,指向美妇人:“你红口白牙说什么浑话,明明是你先泼的水!”   美妇人手中帕子一甩:“这是老娘的生意,老娘的楼,官衙过了明路上了契书的,门口还不能泼盆水了?泼盆水就得下狱,谁规定的?四辆马车都能并行的大路,你们官大威重要排场,怎么不往中间,偏打我这儿门口走?还说不是故意挑事?”   文书气的脸色胀红:“那还不是想吃——”   “吃什么?吃屎?”美妇人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嫌弃又恶心,“那玩意儿得你自产自销,老娘楼卖的东西是给人吃的,不是给狗吃的。”   “汪!”   美妇人看到了狗子,‘嗐’了一声,笑了:“抱歉抱歉,没说你,这种人怎么能跟你比呢?我错啦,回头补偿你根大骨头!”   “汪!”玄风蹲在原地,耳朵竖的直直,十分威武。   “你——你们——”文书气的差点闭过气去。   “我怎样?要抓我下狱?”美妇人更有理了,看向申姜,“百户大人您瞧,您还在跟前呢,他们就敢这样放肆!”   申姜:……   行,今儿算是见识到了,还有跟娇少爷一样一脉相承的嘴,这位姐姐您厉害。   申百户假惺惺的劝:“这□□的,你们没事,别人日子还得过呢,上客的点,别再吓着了无辜百姓,这样吧,都卖我个面子,”他看向美妇人,“今儿这事老板娘别追究了,我让兄弟们光顾你一个月的生意,这姓贺的要再敢口出狂言欺负你,我就把他下了狱,怎样?”   美妇人眉眼弯弯,笑的明媚又大方:“百户大人豪爽!民妇在此多谢啦!”   申姜又转向贺一鸣:“车上尸体乖乖给我,案子我们锦衣卫要了,今儿这欺负民女的事我就当没看见,也不撺掇我们指挥使上折参你,下回你也收着点,就别闲的蛋疼外头惹事了,如何?”   贺一鸣皮笑肉不笑:“撺掇指挥使,参本官?”   那模样就差直接嘲讽,不过一个百户,有那本事么,就敢胡言?   申姜眉毛一跳,狗东西竟敢质疑老子?老子是不行,可老子身后有娇少爷!娇少爷随便卖个乖撒个娇——不,随便耍个小心眼布个局,指挥使就能考虑,再说这件事事实确凿,本就无可厚非,参你一本怎么了!   文书瞧出上官意思,也抖了起来,伸手问申姜:“手续呢?盖了章的公文呢?总不能你一句话,我们就给吧?”   申姜手里的绣春刀都快按不住了:“你个倒霉玩意儿,知道你们尚书大人都不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么?”   贺一鸣面无波澜:“那就请阁下去尚书大人那里要吧,下官不敢擅专。”   “汪!呜汪!”   玄风虽然瞧不上申姜,但好歹是常见的熟人,感觉气氛不对,当然要护,跑过来就冲着文书呲牙咧嘴,低吼威胁。   文书直接摔了个屁墩:“这哪来的狗,来人,快,给我打死!”   申姜秀春刀直接拔了出来:“日他娘的,看谁敢动老子的狗!”   剑拔弩张之际,突然楼上飞了块牌子下来,砸在了申姜头上,申姜伸手一捞,差点跪下,老子的运气来了,指挥使在啊!   玄风比他反应还快,闻到味儿,嗖一声蹿进了楼里,啪嗒啪嗒的顺着楼梯往上跑,没多久就传来了亲亲热热撒娇求夸奖的声音。   “嗷——呜汪!汪!”   仇疑青垂眸看着楼下,距离不远,话音足够让人听清:“锦衣卫奉旨办案,夙兴夜寐,贺侍郎这般有空,不如辛苦一趟,把尚书大人请过来,将流程办一办?”   “汪!”狗子头伸出窗外,耳朵立得尖尖,狗脸满是严肃,似在附和。   申姜腰板立刻挺直了,将指挥使那非同一般的牌子往前一举,亮给这王八蛋:“老子们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哪有空跑流程,贺大人闲的蛋疼,还有空欺负别人呢,要手续费是不是,好办,您跑一趟呗?”   老子的面子你不看,指挥使可在上头呢,你敢说声不我听听?   贺一鸣:……   怎么每回都这么倒霉,刚好撞上不讲理的锦衣卫?   文书一看不好,凑过来低声:“大人,锦衣卫不好惹,您看是不是……”   贺一鸣瞪了他一眼,看到襟角的脏渍,袖子一甩,走了。   文书没办法,只好陪着笑,过来和锦衣卫交接。   申姜趾高气昂,漫不经心的挖耳屎:“刚才爷好像听到了一句话,你要打死谁来着?”   “不敢,万万不敢!”文书眼梢觑了觑楼上指挥使大人手边的狗,差点跪了,“要不您打死我?”   申姜哼了一声,没意思。   刑部的臭鱼烂虾但凡有点骨气,他都能有点劲。   挥手示意下面人交接,他三两步上了楼,跑到仇疑青面前,指着贺一鸣背影,低声道:“这人是娇……叶白汀的义兄,指挥使可知道?”   仇疑青点点头,眸底闪过一道锐芒。   申姜就不明白了:“那为什么不搞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放走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仇疑青:“他会自己来。”   指挥使一向话不多,声音低沉,很值得细品,尤其此刻有风拂过,冷风中竟然出出现了一抹柔意,申姜登时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娇少爷啊!   要是有机会,娇少爷当然会自己来,还能花式报仇,让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啊,那多爽啊,这会儿替他解决了,娇少爷岂不是会意难平?   就算到时候娇少爷解决不好,这不还有指挥使呢么?指挥使最护犊子了,能让娇少爷吃亏?   申姜顿时爽了,瞪着贺一鸣的背影,且容你再逍遥几日!喜欢吃点什么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否则以后可没机会了!   仇疑青没管手下怎么想,目光在老板娘身上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很快点了身边副将,做了个手势——关注此人。   顺便……   仇疑青命令申姜:“点几个菜,带回去。”   申姜可太懂了,这里不就是竹枝楼?娇少爷最喜欢这家的菜,打包回去除了他,还能给谁?   想想也是,天天又是药膳又是汤水,好好养了这么一个来月,娇少爷脸上总算有点肉了,肠胃能扛,辣口也能多吃几嘴了。   仇疑青又加了一句:“量不可多。”   申姜:“是,都记着呢。”   他赶紧跑下去点菜,忙完了发现,今天的打包盒尤其丰富,老板娘似乎多送了道菜?大概是为了之前的事表达歉意,老板娘是个会做生意的人。   狗子找到的尸体还要交接,打包的饭菜先送回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正在仵作房,菜摆到桌子上,一边吃,一边看着不远处的字条——从尸体嘴里发现的那个。   风停之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注意力过于集中,他连入口的菜都没注意是什么味道。不过也就是因为川菜,对他的胃口,哪怕没留意,也一口一口,吃了一碗半饭,要是换成别的,两口就能放筷子。   没过多久,尸体抬了过来,玄风冲在最前面,扑过来蹭蹭贴贴求撸求抱抱,尾巴转的都快飞起来了。   叶白汀揉着它的头,笑的温柔极了:“是你发现的对不对?真乖。”   他抱着狗子的头,冲着脑门亲了口。   仇疑青和申姜正好进来。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再熟悉不过的人,正常的很,申姜却感觉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阴森,好像是从指挥使背上泛起来的?   再一看,狗子不知怎么回事,像被谁教训了似的,呜鸣一声,蹿出了房间。   这谁也没招惹它啊,怎么了?   玄风日常行踪不定,没有规律,叶白汀正好也要忙,也没注意,见尸体来了,已经迅速带好手套——   见仇疑青正看着自己,神情稍稍有点……不悦?   叶白汀这才想起一件事,打开小盒子,把洗干净的另一副手套递给仇疑青:“指挥使见谅,我都忙忘了。”   仇疑青指尖滑过叶白汀掌心,慢条斯理将自己的手套拿走,缓缓放进怀中:“嗯。”   叶白汀已经走到停尸台前:“什么情况?”   “我今天不是带着玄风在外头找线索么?多的证物没有,只画了这个,”申姜拿出画好的追踪图,指着一个点,“味道应该是到这里就没了,玄风无法找到新位置,也不听话了,我只能带它回来,谁知道到大街它就不走了,直直奔着别人拉的尸体来,我瞅一眼就知道,这肯定有问题,就抢过来了——”   他清咳两声:“不过别人看的是指挥使的面子,要不是指挥使在现场,我哪能这么气派?就是指挥使不爱名利,也不爱炫耀,由着我们下头人揽功……”   仇疑青面色严肃,讳莫如深,却并没有阻止申姜……夸的这么恶心。   叶白汀微微一笑:“指挥使能力卓绝,我自来是佩服的。”   仇疑青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申姜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可为什么,正确在哪,他有点糊涂,问就是直觉。下次必须得保持!升官发财就指望它了!   叶白汀对仇疑青的到来有些意外,却也不觉得奇怪,这次的案子有些微妙,尸体发现的地址,与纵火案的关联,玄风的特殊表现……   作为指挥使,他关心进展很正常。   几日未见,这男人好像变了一点,脸不见消瘦,目光越发锐利,也不知他都排查到了什么,注意到了谁?   “我开始验尸了。”   掀开白色覆尸布,还是一具女尸。年龄和死者采莲完全不一样,是个妇人,瞧着得有三十来岁,脸没事,没有被破坏,看得很清楚,身体有些肥胖,身上有多处虐打伤痕,胸,下体,等生殖位置尤为严重,死者皮肤表面还被划了很多伤口,尤其大腿腹部这类脂肪很多的地方。   右手右腿,及右侧衣服尤为脏污,散发着浓重臭味,左侧相对干净,发现时应该是侧躺,且被抛尸的环境很不好。   叶白汀一边仔细观察,一边问申姜:“哪里发现的,可知身份?”   申姜在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捻开带在身上的小本子:“尸体是从刑部抢……咳,刑部给的,具体信息不多,是百姓报的案,尸体被抛尸在排水道,应该是随水冲了一阵,上有石板隔挡,寻常没有人注意,这回是水道堵了,大家前往清泥,才发现了。今晨才发现,只有现场勘察记录,破案工作还未展开,死者身份也未确定。”   仇疑青补充:“尸体发现地点离东关街不远。”   东关街……爆炸的药材铺子的所在地,就在东关街。   所以还是那两个字,微妙,这个地理位置的距离,很有些奇怪。   叶白汀低头,认真检验尸体——   “喉头软骨骨折,颈部有勒痕,环形,水平横向,压力均匀,没有绳结压痕,圈数在两道以上……和死者采莲一样,她应该也是被柔软的布类勒住脖子,窒息而亡,照死者衣服特点,应该也是披帛?”   “死者生前经过虐打,胸腹下体青淤明显,破坏严重,仍然和上次一样有棍棒伤,也有拳脚所致,另,死者这次面部未有损伤,大腿及腹部却出现了很多匕首划伤,伤口细而浅,会让死者痛苦,却不会致死……”   “死者面部,左侧额角至发根的地方,有残留米青斑。尸体身上已现腐败血管网,死亡日期大约在七八日前。”   “……死者应该是先被绑掳,堵住嘴,被凶手虐打,匕首划伤,最后勒死,在其濒临死亡之际,凶手达到变态高潮,在她脸上身寸米青,最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扔在了脏污的排水道。”   简直和上一具女尸一模一样,凶手对死者,或者说对女性充满恨意,整个杀人过程透着宣泄和残暴,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前一个砸烂了脸,后一个在身上划出了许多只会让人流血害怕,不会致命的密浅伤口。   概率上来说,变态凶手是有特殊的类型挑选偏好的,但这两个受害人明显不是同一种类型,一个未婚,一个已婚,一个瘦一个胖,一个面有胎记,在外人眼里相貌无盐,这一个不说美吧……叶白汀仔细端详了妇人容貌,至少不丑。   为什么?凶手的选择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差?真的是一个人?   叶白汀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一点,如果也一样,那必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他眯了眼,慢慢捏开死者的嘴,还真有!   镊子再一次夹出了一张纸条。   “我草!”申姜惊的差点往后蹿,“这孙子有什么毛病,杀人还带写条的!”   雪落之时。   叶白汀把纸条小心展开,是这四个字。   又是风又是雪的,凶手对天气很在意?总之这一点可以确认了,类似的杀人方式,一样的纸条,这就是个连环凶杀案!   叶白汀口罩下的嘴紧抿:“能解剖么?”   仇疑青进来之后,头一次视线转向申姜:“尸体无人认领?”   “是,目前还没有……”   申姜被指挥使锋利目光一激,脑子转得飞快,立刻领会到了,有人认尸,那之后走流程就得问家属意见,没有,就是荒野横尸么,官府不知道,自有处理之权不用问谁的意思,而且少爷活儿干的漂亮,剖完再缝上,死者除了身上多条线,没什么区别,和家人也好交待,闹不出事。   申百户当下拍胸脯:“剖!没事,你尽管验尸,有事我顶着!”   最多不就是一顿板子,真要是出了事,指挥使心里有数,绝对会保他!   叶白汀眸色微缓:“内脏等部位会反应身体健康情况,有无病情,胃容物能帮我们知道死者最后一餐的情况,幸运的话,我们可以找到死者更多的生前轨迹。”   “没问题,你就来吧!”申姜刚说完,又改了,“不,你先等等,先别下刀子,我得找个东西捂住口鼻……”   那个味道,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然而就算他捂了鼻子,娇少爷还发善心,让老仵作商陆洒了酒,给他嘴里塞了片生姜,他还是顶不住,这味道真的,太刺激了!   有一点点想吐。   叶白汀有条不紊,面部改色的开胸,看到死者心脏就发现不对:“她有心脏病。”   仇疑青也看到了那颗过于肥大,肌肉束明显不寻常的心脏,也想到一个点:“时下医治心疾,大都耗费巨大,且不能保证痊愈。”   上一个死者,也是常年用药的。   叶白汀手脚干净麻利,一层层剪开腹膜,血管,肌肉层……   “脾破裂,出血严重,就算死者不被勒死,也会死于内脏出血。”   他手下微动,小剪分隔开不同器官的组织层,把胃袋取了下来。   “我打开了。”他还很良心,在开胃之前通知了一声。   可申姜还是没忍住,那味道简直像兜头砸过来的,让人窒息,他麻利冲出去吐了。吐完还不敢耽误,得赶紧回来,不能错过娇少爷的检验结果!   每回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特别佩服指挥使,要不说人家是上官呢,就这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够他吹一辈子!   叶白汀打开胃,自己也有些意外:“死者胃里的东西——非常完整。”   镊子夹出的东西,也相当有标识性,沙姜,碎鸡肉骨,蒜,不知名的菌类……   一样一样夹出来,几乎能拼凑出死者生前菜单。   “沙姜鸡肉,蒜炒菌子,香菜……饼?”还有一样叶白汀没认出来,转头看仇疑青,“指挥使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仔细看了看他镊子上夹的东西:“米肠。”   这些食物虽经死者咀嚼,但并没有被消化,小块小块的,形状完整,甚至部分气味明显,完全能认得出来。   “死者应该是吃了这顿饭后,半个时辰之内就被杀掉了,”叶白汀若有所思,“加上虐打的时间,凶手肯定没有囚禁死者的习惯,劫掳到手,立刻实施暴行,然后杀害。”   那这顿饭在哪里吃的,就很关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一鸣(不屑):抢我的东西,就凭你?φ( ̄ー ̄ )   申姜(呸):不要脸的玩意儿,老子不行,老子有娇少爷!快少爷,上!找指挥使撒个娇要个貂——(~ ̄▽ ̄)~   叶白汀(沉吟):这题……我好像不会。(⊙_⊙)   仇疑青(稳如老狗):随本使进屋。▼_▼   不久后房间里传来暧昧喘息,以及会了吗会了会了的轻语……   一夜过去。   申姜(为无所不能的娇少爷点烟):少爷身上的貂真好看!(☆_☆) 第57章 爆炸就在眼前   这桩命案的发生时间很微妙,凶手简直就像在餐馆外蹲守,知道死者会到这里吃饭,默默的找了个位置等待,甚至在死者吃饭的时候,激动又兴奋的等待,幻想马上要进行的一切……等人吃完出来,在最无人注意,最黑暗的角落,将其掳走,实施伤害……   这是随机挑选受害者会出现的情况么?   叶白汀感觉不对:“凶手很可能认识死者。”   如果凶手的选择并非随机,那凶手的杀人倾向,是不是也有一定的指向性?他讨厌女人,讨厌的是某种特定类型的女人?   还有这些菜式——   “哪间餐馆,擅用这些食材烹菜?”   鸡肉和姜向来是好搭配,寻常人都会这么做,但少有用沙姜的,沙姜的辛辣要比生姜淡一些,不仅去腥,还能增香提鲜,细节这般讲究,餐馆一定不寻常。   还有菌子,几乎所有餐馆都会在时令季节添上一两道,可要作为招牌菜,在这种季节都有,就需要提前进行长期的备货,比如你现在要收,就没那么容易收到,寻常人谁会晒那么多存着?百姓们晒一些,大多是为了偶尔添一顿菜。   加之米肠……叶白汀听都没听说过这道菜,想来极富特色,只要味道好,口碑定然传的广。   果然,见多识广的指挥使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进城门后往西,巷子深处,有个高记小馆,梅子酒馥郁,招牌菜味美,口碑很是不错,这米肠和蒜炒菌子,都是那里特色。”   申姜终于吐完了进来了,听到了很关键的部分,举手补充:“没错,那家味道特别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司里都有人去吃过,说那鸡汤味道绝了,老板娘祖上是高丽逃难过来的,厨下烹制手法与我们不同,米肠绝对是独一份,整个京城都没有的!要真是这家就方便了,过去问问就什么都知道了呕——”   食材说起来和看到眼里完全是两回事,申姜不才,刚好吃过这米肠,记得它的味道,眼下看到从死者胃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形状,颜色,味道,哪哪不一样,更反胃了。   他得缓缓……   叶白汀沉吟:“若这高记小馆是死者最后出现的地方——”   仇疑青眸色如墨,只有一个字:“查!”   “是!”   申姜忍着胃中不适感,拿出随身小本本:“娇少爷说吧,要点我都记上,这回死者有脸,绘个画像去问,方便非常多!”   娇少爷?   叶白汀刚才他干活还算积极的份上,算了:“死者手部皮肤光滑,无有茧裂,衣着质料款式皆佳,家财应该颇丰;死者腹部腰侧有妊娠纹,色白且淡,她育有孩子,但时间应该稍显久远,至少五年以上;死者患有心疾,需得常年吃药控制,花费颇甚;最后的出现地点——极可能是高记小馆。”   但这点也很值得怀疑,叶白汀微微蹙眉。   仇疑青深知少年蹙眉原因:“死者被掳走,为何无人发现?照死者身份推测,她身边该伴有下人伺候,人呢?去了何处?”   申姜立刻刷刷刷,在小本子上记下。   “看死者年龄打扮特征,该是个深宅妇人,出门机会不比男子多,以我浅见,这样的人就算出门,需要吃饭,去的也多是高档一些的食楼,很少独自去往巷子深处,环境干不干净优不优雅安不安全都是问题,且光是方便二字,就足够作出决定了,死者为何要去这城门口,深巷里的高记小馆?”   叶白汀有个大胆的猜测:“死者很可能在‘食’之一道颇有见地,要求很高。”   对美食有研究的人,会下意识追寻特殊的味道,不一样的感受,习惯使然,平日里也一定多有表露。   最后就是——   “凶手标志性太明显。”   仇疑青:“可能还会继续作案。”   申姜牙华子都疼了:“一桩雷火弹爆炸纵火就已经够吓人的了,再来个变态连环杀手?这要是叫外头知道了,岂不是人心惶惶?”   叶白汀见申百户眉毛都皱成一坨了,有些话就没说。   还有更可怕的……就是这两桩案子有关系。   两次雷火弹爆炸,死了两个人,各自按照线索推测,可能还会有爆炸,可能还会有死人,这么巧的么?而且距离感实在微妙,每次死者出现的地方,都离爆炸点不算太远。   可目前这些仅仅是怀疑,没有更多的线索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叶白汀再次看向那张从死者嘴里夹出的纸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仇疑青看向申姜:“案情重大,务必加紧排查。”   “是!”   申姜应声应的干脆,自己也真没偷懒摸鱼,顶着冷风兢兢业业,走街串巷,跑官衙,访百姓,一刻都没歇着,可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京城这么大,就算你有画像,一定能找到,走路不需要时间的么?   更可怕的是,因为雷火弹太敏感,北镇抚司上下锦衣卫全被指挥使给调动了出去,根本分不出多的人手给他,连狗子都借不到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最多带俩手下,一块跑。   就算人能当牲口使,那也是会饿会累需要休息的,申姜知道案情难,死者难,可他自己也是真的难,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回还不如上回幸运,足足跑了四天,才找出死者是谁。   光找到了不够,他还得立刻走访问供,得排查人物关系,此前行为轨迹,都喜欢什么,每天大致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之后的计划打算,大概率会接触什么人……有任何异常举动,都得立刻去查实分析。   一连两三天过去,他都快烦死了,这个死者太能跑了,近的远的,信息一直在增多,就没个完!   知道娇少爷等的也急,申姜连北镇抚司都来不及回,连轴转的在外面跑,找到了新的线索信息立刻让人传回去,有用的没用的,哪个重要哪个不需要,他也没时间系统整理,一股脑的全交过去。   这边锦衣卫忙的脚打后脑勺,另一边,已经有小道消息在民间流传起来了,说这爆炸起火是天罚,老天示警呢,某些上位者要是再不重视,这爆炸还会继续,来日京城沦陷大火,百姓民不聊生,都是天意!   还有两桩杀人案,头一个死者王采莲已经被大家知道了,王采莲本身就很有话题性,脸上的巨大胎记,被大夫断定不能生育的恶疾,已经二十了都说不到婆家,一手巧夺天工的双面绣,不管讨厌她还是喜欢她,都能迅速找到同伴,她的死亡也被传的天花乱坠,有的说是她也是天罚,这样的女人连嫁人都做不到,活着还有什么用?有的说她自强不息,一个女子尚能如此,别人难道不该奉为榜样,学之从之?   市井的声音越来越高,很快引发了百官注意,早朝上开始有折子撕来扯去,京城气氛变得微妙。   叶白汀都不知道这里信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仇疑青治下极严,绝不会有内部人员暴露案情细节,而这些流言,不知道细节绝不会传的这么清楚……   不是官府的人,就只有作案人自己了。   为什么?凶手为什么希望被知道,真的只是想被关注?   北镇抚司除了轮流值守的人,几乎都空了,所有人都在努力,仇疑青也是,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人影了。   叶白汀也在努力,古代资源有限,信息追踪起来太慢,他只能尽所有努力,一遍遍过着手上的东西,或者再进行尸体复检,看有无遗漏。   在他的时代,办案已成体系,一桩命案怎么划分怎么操作都有流程,可即便如此,连环凶杀案也不是到手就能告破的,一般只出现两个死者,分别在不同分局,都不一定能并案处理,何况他手上这桩?   可他仍然不希望有更多死者,哪怕事实大概率会如此,他宁愿自己累一些,苦一些,也不想新的尸体过来,给他更多线索……   申姜能查到的信息已经陆续到了手里,第二个死者名叫方晴梅,年龄三十二,育有一个儿子,今年七年,她自小体胖,又患有心疾,这个孩子得来的非常不容易,基本不会有第二次生育机会。比起第一个死者,她接触的人可就多了,她好美食,自己也擅经营,有小圈子也有广泛人脉,会经常打听这些消息,之后分别去尝试,若这爱好是男子身上的,并不会有什么不妥,可她是女人,是一家主母,需得掌中馈,理家事,这个小爱好就惹人闲话了。再加上她身材很胖,得了不少外界恶意,偶尔地方不太远,她又有空时,会悄悄的一个人出来,前去试菜。   目前两个死者的共同点,都是女性,都得了病需常年吃药,外貌上都有些会受人指摘的缺点,都……不能再生育?   还有什么信息被忽略了呢?   两个死者,两张字条,纸是桑皮纸,市面上最便宜,量最大的一种,踪迹难循;字体像是楷体,因是官方通用,所有有志读书认字的人,初学就是这种字,字写的不算好,他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没有筋骨,可也没有过于特殊的标志,只能等抓到嫌疑人之后,才能做比对。   一个风,一个雪,一个是风停之时,一个是雪落之时,凶手对天气有什么执念?不喜欢刮风,喜欢下雪,还是喜欢刮风,不喜欢下雪?还是单纯的不喜欢天气变化?   叶白汀对着面前摆开的线索方向,食不知味。   “今儿个天够冷的……”   “风还大,阴沉沉的,该不会又要下雪了吧……”   “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听说外头轮班的兄弟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别说看天了。”   “咱们……也就这一顿了,晚上就得换过去。”   有换班轮值的锦衣卫从暖阁前路过,聊着所有人下差都会有的没营养的话题,难得的轻松。   叶白汀却突然一震!   不对,纸条上说的是天气,未必是天气,它指的是日子!   他立刻放下碗,把两张纸条找出来,并排放在自己面前,再找到纵火案时间,重新排列案子顺序——   最先发生的是王采莲的命案,她在十月三十失踪,晨间天还没亮,她就出了门,到约定时间仍然未归,郊外客栈和车马行按照约定,退房的退房,离开的离开,就在这一日,王采莲遇害。   四天后,冬月初四,第一桩雷火弹爆炸案出现,在城西往北的爆竹铺子,地方相对偏僻,没有人员伤亡,可王采莲的尸体,就在铺子往北不远,挨着的山脚下,无人发现。   刚好这两个时间点很特殊,叶白汀记得很清楚,十月二十五开始,天气晴朗,无风无浪,锦衣卫月末考校开始,进行的如火如荼,到了三十,天气开始转阴,有起风迹象,申姜还来催了他,再不开始可来不及了,被他赖了过去。这天夜里便开始了大风,呜咽咆哮,寒意侵骨,十分猛烈。   一连刮了四日,才渐渐停歇,停的时候,就是爆竹铺子爆炸起火的时候!   因为王采莲尸体没被发现,家人也没有报官说失踪,命案就没人注意,雷火弹爆炸只是在午歇空隙,烧了大半个铺子,并无人员伤亡,哪怕动静很大,也没引来更多重视。   第二个死者方晴梅,死于冬月十二,这天傍晚,爱好美食的她独自出门,去往城门口深巷里的高记小馆,老板娘和伙计都还记得,她大概是申时末去的,点了招牌鸡汤,蒜炒菌子及血肠,酉时中吃完饭才离开,当夜她并没有回家,家中仆妇照她提前安排好的借口,说她去了娘家。   叶白汀不知道方晴梅为何做这样的安排,丈夫家人又为何对她如此放心,问都不问一声,可他知道,这天夜里,方晴梅就遇了害。这天的天气,是阴天。   三日后,冬月十五,京城迎来初雪,也遭遇了始料未及的雷火弹爆炸起火,这一次炸的是药材铺,死伤者重。   纸条上的字并不是写给死人看的,也不是死亡预告,不,它算是另一种预告,是写给找到尸体的人,写给官府看的!   风停之时……雪落之时……   不就是两桩爆炸案的时间?   就像凶手在说,我杀了一个人,告诉了你们什么时候会有下一大事,你们有本事,就去阻止,没本事,就瞧瞧这朵漂亮的大烟花吧!   啧啧,我都预告过一轮了,你们还是这么蠢笨,竟然一点都没发现,好吧,我就大发善心再来一次,再杀一个人,告诉你们什么时候会再放炮仗,一窝蠢货,竟然还没有发现?那就来点更刺激的吧!   凶手似乎把杀人当成了一个游戏,他在炫耀,他在挑衅,他在肆意的宣泄和玩乐!   风停之时,雪落之时,你可能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起,但它肆虐咆哮,一定会有停的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下雪,可天色阴霾,乌云沉沉,风中挟有湿寒之意时,一定不久就会下雪。   再看两轮作案的时间间隔,十月三十,冬月初四,十月冬月十二,冬月十五……   今天已经是冬月二十六,按照凶手习惯,很可能已经开始了新的一轮!再看外边天色,正是阴天许久后,风里裹挟着淡淡潮意,换班的锦衣卫都能看得出来要下雪了,如若真相是他猜想的这样,新的雷火弹爆炸可能就在眼前!   必须得立刻告诉仇疑青!   可他现在去不出,手上戴着小铃铛呢,没有仇疑青本人,他的相对自由只在北镇抚司里,不能出去。   他立刻写了张纸条,去排班房看了一眼都有谁轮值,正好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立刻把牛大勇找了出来——   “把这个交给指挥使!”   牛大勇值了一天班,刚好换下来,心眼直,非常听话,看都不看就收好了:“是!”   仇疑青很快收到了叶白汀的纸条。   时间仓促,叶白汀没办法在纸上写的处处详尽,一手狗爪子刨出来的字也着实迷惑,好在仇疑青足够聪明,很快理清了逻辑,知道这件事有多紧要。   他迅速改变部署方向,应对这次危机!   副将郑英有些犹豫:“一切只在猜测阶段,就这么大动作,百姓不愿配合怎么办?若咱们猜错了,劳民伤财,必会引来怨言。”   “如果对了呢?”   仇疑青眼梢垂下,看着繁华街道的人来人往:“不作为,是想更多的人死么?”   郑英没说话。   仇疑青:“劳民伤财,好过丢命,吩咐下去,即刻动作,有任何后果,本使一力承担!”   “是!”   锦衣卫吹响了行动急哨,申姜案子都不办了,屁股尿流的赶过来:“出什么事了?”   仇疑青看都没看他一眼,指令只是让他归队,接受调遣安排。   指挥使握着城防图,修长手指一点点从街道上滑过……锦衣卫从接到圣旨,窥见案情一角就开始排查雷火弹,从西往东,眼下西边街道已经排查的差不多,他确信不会有新的雷火弹,东边排查工作尚未完成,但作案者已经在那边放过一把火,第二次选择的几率折半,北面是皇城,守卫森严,但凡动土都会查的更严,外人不可能有机会,遂这一次如果出事,很可能就在南边!   但往南边多远,就不一定了。   作案人已经准备行动,现在排查已经没用,东西是很久之前埋下的,现在该找的不是东西,是人!   “此处,此处,此处——”   但凡指尖落点,都是需要加倍观察注意的地方:“引导百姓避险,责令店铺关停,等待锦衣卫号令!”   “是!”   仇疑青想着叶白汀传来的纸条:“纵火者大概率是个年轻男人,年纪十八到三十岁,可能警惕提防,但行为举止不会畏缩,不会怕事,可能还是个能言善道的人……知道我们盯得紧,他可能会选择其它动作干扰,尔等须得时时提防,步步注意,都给我找!”   “是!”   “汪!”   锦衣卫很快散开,任务犬也没闲着,所有能做的,都尽量做到。   仇疑青自己也没闲着,手握城防图,纵跃在各高墙,屋顶之上,鹰隼一样的眼神时刻观察着四周,每到巷道多的大陆和拐角,都要停下来仔细看一看。   拉柴的车……好像是第二次看到了。   仇疑青转回刚刚的高墙,果然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柴车。有柴车不稀奇,这种季节,百姓们都要囤炭置柴,可疑的是,两辆车一模一样。   作案人用的可能就是这种干扰办法!   仇疑青用了哨令,命令所有人注意,一辆,一辆……又一辆,找到的可以迅速排查控制,找不到的呢?作案人故布迷阵,定有更多!   ……   午后没多久,雪粒就开始飘了,很小,偶尔有人能感觉到,抬头一看又不像下了雪,这场雪,酝酿的有点久。   叶白汀更着急了,也翻开了地图,迅速思考。   两桩命案除了纸条,与雷火案纵火案看不出关联,但有几点很醒目,两个死者都有所有人都知道的‘缺点’,比如相貌不佳,比如身材不好,两个人还常年生病,需要治疗,但也大概率治不好,都不能再生育子嗣,凶手对这种人的态度充满着不尊重,他讨厌这类人。   药材铺子爆炸有很多伤亡,当时正在义诊施药,会去那里的,都是什么人?贫富不论,一定是需要治疗的,凶手可能也很讨厌这类人。   如果所有的选择都是有意的,是不是一定程度说明了凶手的心态倾向?   存在没有价值的人,没有必要活着的人,不必要的花费……   那凶手的再次攻击目标,会不会是高档脂粉铺子,珠宝铺子,衣料铺子这种地方?   纤白指尖滑过长安街道,叶白汀迅速点了几位置出来,找名字眼熟的锦衣卫:“快,速速把这些送给指挥使!”   他走到院子里,抬眼四望。   北镇抚司内有眺望用的塔楼,但都靠着外墙,位置比较敏感,他不能用,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屋顶了,他选了个离南墙没那么远的地方,问人要来梯子,爬了上去。   风很冷,脚下很高,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落在发间,落在脸颊,落在屋瓦之上,雪天地滑,好像一不小心,就能踩空掉下去。   叶白汀长长吐了口气,努力站稳,控制着不往脚下看。北镇抚司离东边闹市很远,南边街道倒看的见,他很快看到了仇疑青的身影。   有点远,也有点小,可他就是能认得出来。   漫天飞雪中,这道身影在高墙屋顶腾挪纵跃,如鸟飞掠,似豹轻灵,仿佛什么都阻挡不了他,什么都困不住他,他好像找到了什么东西……车?   叶白汀双手展开舆图,视线快速的在上面搜寻。   街道能一眼看清楚,巷子多是四通八达,更容易隐藏,不被发现,他对着舆图一点点找,发现有一件事很容易被忽略,就是各巷子里人家门开的方向。   大门,角门,侧门,偏门,不同人家的不同门打开,很可能就是一条路!   街上那些车都是烟雾弹,这里,才是危险之源!   叶白汀捏着舆图的指节发白,快点发现快点发现快点发现——   “仇疑青——”   他忍不住喊出仇疑青的名字,手高高扬起,指着巷道的方向,就在那里,有一辆车已经着火了!   跃在高墙的上仇疑青一顿,转头,看到了叶白汀。 第58章 我可是指挥使的小宝贝   仇疑青不但看到了叶白汀,也看到了那辆通过两户人家角门后门开合,赶出来的柴车。   柴车装的很满,上面覆了层油布,绑的严严实实,最底下一层已经着火,火苗舔舐着杂柴,漫出黑烟,坐在车前赶车的老者却丝毫不觉,别人喊也没有听到,似乎是个……聋子?   下一瞬,不知怎的,马突然惊了,不听使唤,鞭子都控制不住,长嘶一声,往前奔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仇疑青飞跃过去,一把拎起赶车老者,扔给了赶过来的锦衣卫,单手拽住缰绳,试图控制方向,很快,他就看到了马屁股上的针痕,这匹马被用了药!   马根本控制不住,车跟着惯性往前冲,与马绑的死死,再往前,就是珠宝铺子了!   “闲杂人等散开!左右听令,立刻疏散人群!”   “是!”   仇疑青站在车辕之上,大手拽着缰绳,用力一勒——   停不住已发狂找死的马,至少能改变它的奔向!   马车跑得飞快,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做太多,锦衣卫们随着指挥使动作,来不及解释,街上百姓能赶的赶,赶不了干脆直接上手,拎了拽了提了抱了——强迫离开现场!   珠宝铺子老早就知道锦衣卫在外面通知闭铺,准备了老久,可惜东西太多,收拾不过来,眼看马车冲自己这边过来,顿时慌了,伙计后悔听了掌柜的话,没第一时间跑出来,扔了扫帚就往外跑,掌柜的精明的不行,顺手抄了铺子里最值钱的宝贝盒子,瞧见一个黑衣服的锦衣卫正往这边冲,干脆闭上眼睛从楼上往下跳——   “救命啊——”   稳稳被锦衣卫接住了。   虽然马上就被扔在了街边,摔了个屁蹲,但好歹命保住了,最值钱的宝贝盒子还在。   疯马眼睛已经充血,缰绳控制不住,仇疑青纵身跃起,迅速弹往右侧高墙,腰重重往下一沉,脚用力一踩,整个人旋身返回,带着借来的千钧之力,往车轮上狠狠一踹——   “轰”的一声,连马带车掀翻在地,一车燃烧的柴火齐齐倒下,冲往珠宝铺子旁边的空院。   “哇……娘……”   有个小娃娃吓懵了,站在原地不会躲,仇疑青飞掠而过,拎起小娃娃,兔起鹘落,送给了街边面色焦急的妇人。   妇人眼泪都掉下来了,吓的不轻,轻拍着小娃娃的背:“乖宝不怕……不怕啊,娘在……”   小娃娃不懂危险,吹了个奶泡泡:“咦?娘啊……乖宝刚刚飞上天啦!”   一车柴,带着覆的厚厚的油布,烧得极旺,可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空院子,左右不靠,柴烧完了火就会停,顶多墙损了,烧的焦一些。   这种火灭起来也很容易。   “都散开,散开!”   火师们迅速赶到现场,由头领孙鹏云带着,有效组织救火:“那老头,那妇人,都离远些,碍什么事啊!”   雪下的越来越大。   仇疑青襟角经了火,烧毁不少,他却没来得及管,带着锦衣卫:“即刻排查珠宝铺子!”   一群人迅速行动,将珠宝铺子团团围住,从前往后,大堂到仓库,所有角落,常有人走动的不常来人的,全部,照着地底挖!   没过多久,就在仓房的位置,挖了一枚雷火弹。   罐子形,填充了黑火药和铁砂,和之前两回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话说的?”   “着的不是空院子么,怎么珠宝铺子给围起来了?”   “火灾不断,果真是天罚么!”   外面百姓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人数众多,期间不乏有带节奏的。   仇疑青犀利视线滑过人群,突然一个纵跃,冲往人群里,按住了一个人。   “瓦刺人,嗯?”他的声音低沉危险,隐带威胁。   被按住的男人胳膊都脱臼了:“疼……疼!小人就算是瓦刺人,也是老老实实正经做买卖干活儿的,这事跟我没关系!锦衣卫就可以随便抓人了么,锦衣卫就可以随便冤枉强杀百姓么!”   仇疑青冷笑一声:“有没有关系,去一趟北镇抚司就知道了。”   ……   一场危机气势汹汹的开始,声势浩大的结束,期间没一个人受伤,引来的震荡感却是无穷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锦衣卫怎么训练有速令行禁止,看到了这群往常最不好说话,所有百姓而且面目不准惹的人,干起活儿来是什么样子。   他们可能纪律严明,板着脸不爱说话,命令人的时候有点凶,拎人后脖领往外扔的时候也不温柔,可他们把百姓当人,他们在救人。   火还在烧,火师们还在忙,街上的人从动静开始出来时就越来越多,光是身上制服就有很多种,当官的,文官武官,京兆尹,五城兵马司,东厂西厂……   叶白汀从爬上房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这样好像是个靶子,安全很成问题。之前精神一直紧绷,没时间分神,见仇疑青把马车踹翻,火师们到场救火,珠宝铺子拉起隔绳挖雷,危机大概率解除后,就觉得非常不对劲了。   眼下北镇抚司空虚,雷火弹事关重大,几乎所有人都派了出去,留下的,除了轮班当值动不了的,就是不想动的,有别的心思的,比如——   千户彭项明。   他现在就站在院子中间,目光阴阴的看向屋顶的叶白汀。   这种阴森带着邪气的目光,叶白汀不知道看了多少回,这人早就想动他,一直没动,大约是没机会,现在四下空虚,岂不是正好?   叶白汀心头一凛,绝不能死在这里!   彭项明一直是暗中窥探,未有任何举动,遂无人知晓,没有证据,叶白汀也不好同任何人说,眼下人家是留守千户,自己只是个囚犯,别人不管是正大光明的请扣,还是私底下押了就走,他都反抗不了。   不能坐以待毙……他站在屋顶上,四下环顾,有没有能借助的力量?什么都行!   好在他眼力不错,有些东西只要见过一遍,就会记忆深刻,比如厂公的衣服。他和仇疑青在外面吃饭时遇到过一个老太监,身份不低,衣服也很有特点,眼下就在这道墙外不远,也经过了一队人,领头的大约三四十岁,面白无须,是个太监,和之前老太监衣服不一样,但款式质地连颜色都颇为相似,不像是一个队伍的人,倒像是在比劲。   所以这队人不是东厂就是西厂,且还很有身份!   这些人引来很可能是王炸,更可能会带来后续麻烦,但方法总比困难多,以后的麻烦以后再想,现在保命要紧!   叶白汀眸底一转,迅速有了主意,把舆图卷起来握在手里,叉着腰,看向院子里的彭项明:“你想干什么!”   他故意扬声,话音清亮又骄矜,像个被人蓄养的小孔雀,百般宠爱万般疼惜的那种,比一般小情儿可有脾气多了——   “我可是指挥使的人!你敢动我一下,不怕指挥使回来,我同他吹个风,叫他杀了你么!”   这颐指气使的语气,故意摆出来的姿势,算计好侧颜对着外街的角度……   东厂的人能看不到?   厂公富力行立刻摆手叫了停,退后几步,视线越过高墙,看向屋顶的少年。   距离有点远,雪有点大,他看不清少年相貌如何,看得清少年的身形,瘦肩细腰,身材线条完美,抬着下巴的样子带劲极了,还有那手上脸上欺霜赛雪的皮肤,映着雪色尤为红润的唇色……   有点意思啊。   叶白汀保持住的姿势,没往外看——钓鱼太明显,鱼儿就不上钩了。   他垂眸看着彭项明:“我都见过指挥使什么样子了,你一个千户还敢凑上来,当真以为我什么臭鱼烂虾都瞧得上么!”   彭项明还没开始搞事,就被喷了一通,差点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胡……”   叶白汀生怕这人说多了露馅,见好就收:“反正我生是指挥使的人,死是指挥使的鬼,绝不会受你勾搭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坐上梯子,两腿往侧边一弯一勾,也不慢吞吞的爬下梯子了,直接把梯子当成滑梯,从上往下滑了下去!   脚着地之后,差点摔倒,他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站起来就跑,心里不停的催促自己,快点快点快点……一定得逃掉啊!   彭项明嗤笑一声,就这连三脚猫功夫都比不上的步法,还想跑?编点无意义的瞎话就能吓着人了?开什么玩笑。   他手指往前一伸:“去,把这个不守规矩的抓住。”   几个小兵应声,立刻冲往叶白汀。   快快快再快点!   叶白汀咬着下唇,知道自己这一波是躲不过了,闭了下眼,又刷的睁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左手手肘准备好,聚精会神,汇集浑身力量……冲!   京门穴,期门穴,腮角穴……   所过之处,围上来的小兵尽皆倒地!   但这并不能说明危险过了,他的招贵在出其不意,别人没想到,一旦被人察觉注意,之后就难说了,他得利用这点宝贵时间,往前跑——往诏狱里跑!   远处彭项明一怔,对啊,他怎么忘了,这小王八蛋还有这手本事,平时平时娇兮兮腰细细,走两步就能喘,这一下轻了敌,就没想起来……   “你,你,你,给我上!”   没关系,眼下北镇抚司没有旁人,唯我独大,我看你往哪里跑!   叶白汀一动,手腕上的铃铛就会响,跑起来响声更甚,特别清脆,传的特别远,频率还非常密集。   站在边边角角,负责安全轮值的锦衣卫们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人,因为并没有哨音警报,也没有人想过来看一眼,少爷常在院子里走动,有时还会和玄风闹一闹跑一跑,这种动静不算异常,只要人没想越狱往外逃就行。   叶白汀在漫天大雪中奔跑,感觉到了额角鼻尖有液体滑过,那不是眼泪,是汗,是融化的雪水。他心里不停催促自己,快点快点再快点……眼看诏狱大门就在前头,身后追兵到了!   “你回不去的,认命吧!”   叶白汀的肩膀已经被捉住。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绝望之际,就见诏狱大门突然被踹开,里头刷刷刷扔出来一堆暗器……泥丸子?   东西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泥丸子足够精准,力量足够大,刷刷刷落在小兵的手上,肩上,膝盖上,想要抓自己的人瞬间摔倒了一片!   再抬头一看,是秦艽!   秦艽瞧见喘的跟什么似的娇少爷,眉头一皱:“还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叶白汀立刻进了诏狱大门。   秦艽护着他往前走,嘴里快速交代因果:“就你那小铃铛,响的跟什么似的,隔老远都能听到,要不是干什么激烈的事,断不会如此,小白脸说声音不对,频率有点杂乱,你一定不是在玩乐,也没有好好走路,大半是在逃命,你家指挥使要是在,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姓申的傻大个和狗子也不会让你吃亏,定是身边没人护着,叫我出来看看……”   “这一瞧还真是,你什么时候又惹到了一个千户?”秦艽往后看了看,啧了一声,“这回得两顿肉,大肉!”   叶白汀努力平复呼吸:“给,给你,少爷的命可不只两顿肉,你要多的都行!”   要抓的人进了诏狱,彭项明当然不会放弃,推开门就要往里走。   然而他的工作范围并不包括诏狱,平时没过来轮过班,也没管过人,叶白汀要是普通人犯,在他手底讨不着便宜,随便就能调出来,可谁叫他不是普通人犯,是在狱里搞过大事的娇少爷呢?   回回搞事,回回能成,自己片叶不沾身,把别人弄得水深火热不是死就是残,娇少爷在诏狱人犯里那是有特殊光环的,倍受大家尊重和推崇的存在!   外头不懂,里面人能不明白么?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从犯人到狱卒,都知道少爷的心眼少爷的本事,人连指挥使都能驯服,你一个千户……想让我们反水,听你的?   也是想瞎了心了。   眼下的诏狱,在外面人眼里是鬼域,最不想看到的存在,在叶白汀这里,就是□□!   果然,彭项明还没进来就被狱卒拦住了,说是诏狱有规矩,外人非当值,不能进。   彭项明眼睛一立:“怎么,本千户也不行?”   狱卒手抄在袖子里,皮笑肉不笑:“您是千户当然可以,可您身边的人就……千户大人明鉴,指挥使规矩严,求您别让小人为难。”   彭项明想了想,不过抓个跑几步路都能摔倒的娇少爷,也用不着那么些人,点了手下两个百户,跟着往里走。   狱卒这边是过了,可犯人们那里过不了了。   不知谁起的头,两边囚犯突然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嫌不过瘾,突然就拆了牢门,冲出牢房,干起了群架。   彭项明直接愤怒:“成何体统!狱卒呢,为何不管!”   狱卒就更为难了:“这个……咱们人手有限,硬管怕是管不了,成天坐牢,谁心里受得住?憋不住了就得泄泄火,千户放心,这群犯人精明着呢,只敢彼此打架,不敢冲着咱锦衣卫,否则就不是打个架的事了……都懂事,不会伤到您。”   伤不伤的放一边,他这根本走不过去啊!   彭项明眯眼:“今儿个本千户有事要办,你必须得想办法,让他们停下!”   他不说这话不要紧,一说这话,干架的囚犯们开始往外涌,冲的他都站不住,直直退出去了五六尺:“狱卒!”   “都回去,给老子回去!”   “你个王八蛋没娘养的……”   “别打了,回去!”   “老子今儿要不揍服了你,你就是我孙子!”   狱卒吼了几声,一点用都没有,没办法,苦着一张脸,转向彭项明:“您看,不是小人不管,是管不了啊……他们这火气,也是之前留下的根子,前段时间那冯百户搞的事您也是知道的,勾的牢里人犯跟着越狱,结果想越狱的没越了,死在了这诏狱,不想越狱的吃了诛连刑罚,这会子气都没消呢……上头交代的话是,看管要注意手段方法,别出现大规模哗变……他们就是不顺心闹对方一闹,也没攻击您不是?”   隔着重重犯人,彭项明别说看到叶白汀,他连叶白汀的牢房都看不到。   可还是不甘心,今日机会难得,错过了,下一次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原地尴尬的时候,厂公富力行慢悠悠的过来了——   “哟,这是怎么话说的?指挥使在外头忙,你们在里头捣乱?啧啧,当真不懂体贴。”   富力行视线滑过千户,眸色一深。   北镇抚司管的严,仇疑青当了指挥使以后,挺多东西外头都打听不到,但关注久了,里头的恩怨关系,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比如这千户叫彭项明,似乎和仇疑青不合,那他趁仇疑青不在,欺负仇疑青的人……自也是合理。   他在墙外还真没听错,就是有人在搞事!   公公眼神邪性,尤其当了厂公的人,那一眼刮过来,能刮的你骨头缝都冷,彭项明眼皮一跳:“北镇抚司内务,就不劳公公操心了吧?来人,送——”   “千户大人喊打喊杀的,隔着墙都听到了,是谁那么大胆子,得罪了您?”富力行可会自来熟,仿佛察觉不到对方的紧绷,笑眯眯,“咱家自己手上的活儿都不够忙的,哪有空插手旁人外务,只是这世人都好看个热闹,你们这里的事,能引来咱家,自也会引来别人,千户大人还是上点心,速速先把事给平了吧。”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里面看,诏狱牢房?   仇疑青的小情儿在这里头?   又一想觉得不可能,别说仇疑青那样的人,强霸,贵气,讲究,怎么会喜欢犯人?就算真喜欢了……有一万种办法把人弄出去,怎么舍得叫人在这里头吃苦?   彭项明心里转了转,很快明白了一件事。   前有犯人闹事,后有公公盯着,今天这个事,怕是不成了。不过就算仇疑青回来,他也有办法解释,不说叶白汀闹事瞎说话,还可以说外边危险,他只是想把人送回来,谁知人误会了呢?   眼珠一转,他干脆伸了手,邀请富力行往里走:“我正好有事要同人交待,公公既来了,不如顺便参观参观?”   富力行其实并不想参观牢房,他一进北镇抚司就看到了后面那个小房子,新建的暖阁,漂亮又精致,一看就和锦衣卫那群糙汉子气质不符,他比较想去看看那里,但这是锦衣卫地盘,能进来是一回事,乱走是另外一回事……   “好啊。”   富力行心里想着事,心不在焉的跟着彭项明往里走。   囚犯们个个都是人精,看得出来别人不会妄动,很快散了,自己抬着门就回了牢房,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叶白汀就看到彭项明的脚,停在了他的牢门前。   烛盏昏暗,他没抬头,看不清后面公公的脸,公公自也不清楚他。   “来人——东西拿来,给少爷看看!”   随着彭项明的话,属下将一个小包裹拿过来,往叶白汀面前一扔。   素青色的小包袱,巾角精致,镶边用了波浪纹的银线,哪怕素净,也不失格调。小包袱重重落地,里面东西露出来,是一双毛茸茸的暖袖。   彭项明:“本来觉得你可怜,这点东西帮你收着,全当慰藉,没想到你这么不识趣,油盐不进——”   叶白汀并不认识这个小包袱,但打开一看,也明白了,这应该是别人送给他的东西。   鞋袜,围领,暖茸护手,每一样每一样,不管样式尺寸,都是照他年纪身形来的。   小包袱里最多的就是鞋袜,有单鞋布袜,也有夹棉的鞋,加厚的毛袜,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批次送进来的,后面这些鞋袜厚实,更合现在季节,但前面的更讲究,鞋底子压的特别紧,鞋面还有银青绣样,很讲究,一看就需要花很多钱。   新的鞋袜暖袖够暖,却没有花纹,是……经济上出现困难了?   叶白汀知道,任何地方都有潜规则,诏狱的小动作更是数不胜数,很多外头送来的东西,不一定能到犯人手里,他原本也没有记着这种事,一点不关注,因他父母双亡,家仆散尽,长姐远嫁无有音讯,义兄不是个东西……   可现在一看,竟然有人……惦记着他么?   东西送了多久?塞了多少银子,上下做过多少打点,还把自己累穷了?明明知道很难,明明知道他这辈子出不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白费力气做这种事?   叶白汀捏着小包袱的指节隐隐发白。   上辈子没什么亲缘,来到这里,他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家人,可猛然看到这些,心里就是一撞。 第59章 我做的还不够   烛火幽暗,诏狱阴冷,叶白汀指尖捏着毛茸茸的暖袖,柔柔暖意—点点沁到心底。   他才不觉得彭项明好心,把这个小包袱拿过来,只为—声提醒,为—声他的谢意,这是威胁,是要谈条件——   想知道这小包袱哪里来的?送这些东西的是谁?   那就帮我办事。   彭项明的心思,想办的事……还能是什么?   叶白汀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所有人都以为他和仇疑青关系好,彭项明当然也不例外,他想让他帮忙,里应外合,算计仇疑青。   你是什么东西,癞蟆插俩蒲扇假装会飞,就能肖想和鹰隼抢—片天空了?   别说之前他不会考虑,就算有了这些东西,他也不会考虑。   他现在只担心给他送东西的人……安不安全?是不是被找到了?被控制了?   不对,应该还没有,如果彭项明知道得更多,那用来威胁他的不会只有这些,不过就是拼时间,他就不信他玩不过彭项明!   叶白汀垂下头,控制着眸底燃起的火焰,声音有些哑,淡淡回了句:“哦,所以呢?”   彭项明见他不为所动,冷笑—声:“还真是进了诏狱的人,冷血又无情。也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你—声,你在里头不见天日,大概也不知道外头……有人会死吧?”   这就是赤裸裸的杀人威胁了。   彭项明就不信他真的不为所动,少年人,情长着呢,就是嘴硬,多想想就明白了。   “你要想明白了,就寻人给我带个话,走了——”   他引着富力行转身:“这踏雪寻梅,好不畅快,富厂公,咱们寻个地方,喝酒去?”   牢里光线阴暗,富力行根本没看清清牢里人长什么模样,就觉得垂着头,—点精神没有,皮肤看不到白,声音也不清亮,肯定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可能真是赶巧了,这千户应该是要办什么私事……才过来的?   光心里觉得是这么回事不够,他还得问出来,继续确定:“这个犯人是——”   彭项明就叹了口气:“嗐,手上—桩案子的知情人,少年人气性大,嘴硬,不听话,我还指着他给我线索好立功呢,不得想点法子逼—逼?”   富力行目光—隐,迅速就着话题,聊到另—个少年:“咱家进来前,听到院里有人闹,像也是个少年,话放的还挺野……”   “院里有人闹?”彭项明似是不解,回头看了看,“不该是这里么?厂公方才进来也都瞧见了,犯人们脾气不好,正借机闹妖——好教厂公知晓,这诏狱里,关的可不都是年纪大的文官,有武官,也有株连族人,少年人也不只—个,喊声大了,可不就显出来了么。”   富力行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啊……”   狗屁,他—个字都不信。   “正是如此,厂公请——”   彭项明才不管对方信不信,这些底下少了根的厂公番子,成天没别的事干,净会瞎琢磨,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信,还能正着反着怀疑出—百种花活儿,不过……最好能骗过去。   他想搞仇疑青,是他们锦衣卫内部的事,本就不容易,他在仇疑青面前几乎不敢露出来,又怎么能让外人知道?   他想利用叶白汀也是,能控制住当然最好,变数越多,难度越大,他就算想跟富力行结盟,别人未必会和他—条心,没准还过河拆桥,从中插—杠子,哄着叶白汀干别的事去……   他才不傻。   诏狱牢房。   相子安—看彭项明的花招,就知道他是什么路子,手里扇子‘刷’的—收:“少爷莫急,这姓彭的怕是起了对付你的心思,才去寻的这些东西,你在北镇抚司才崛起多久?之前有申百户打掩护,后有指挥使特殊布局,姓彭的从未在诏狱轮过班,怕是直到上个案子破了,才意识到你的存在,发现你很重要,起了歪心思,搞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在下敢断言,他—定还没有寻到人,否则,送来的不会只有这些。”   秦艽捏着泥丸子活动手指:“真当诏狱是个和善地方,平时不烧香,想问事了直接拿身份压就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里头的兵卒子,套路多着呢!”   这些叶白汀都懂,诏狱之深,他所窥者不过—二。狱卒们在犯人眼里是个官,在外头可不是,社会地位不高,本职薪俸不丰,自然会想各种办法捞油水,坑犯人家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上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套路得小心些,—次满足上官要求可能只有—次赏银,也可能连赏银都没有,分个七八次十几次,—点点满足,各种言苦各种难办,问所有人都这样,上官能怎么办,只能照着你的规矩来呗。   何况彭项明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上官,诏狱不归他管,他和申姜也不怎么对付,那还不能讹—点是—点?就算闹出了事,申姜会帮彭项明?开什么玩笑。   结果再不如预期,再坏,也就是—点板子的事,板子,哪里有银子重要?   至于为什么不和叶白汀说……当然是还不到时候,先讹够了彭千户,等到了关键点,再过来献个殷勤通个风,娇少爷没钱,申百户能不看在眼里?要是幸运,被指挥使瞧见,那可就是立了功发了财了!   所有东西,所有基于人性,立场的思量打算,叶白汀都能想到,彭项明绝不可能已经找到了人,还能以性命相胁,他只是身在其中,关心则乱了。   他把东西装进小包袱,绑好,缓缓吐了口气。   行,咱们就比比谁速度快!   回过神来,两边邻居正在吵架。   “小白脸你再说—句!”   “呵,在下再说—句又如何,没脑子的傻大个,没脑子的傻大个——两遍了,怎样?你还能杀了在下?”   “老子杀了你——”   “哦,那你继续嚎吧,在下先睡个觉。”   “你死定了,今天就死!”   叶白汀下意识就想笑,什么死不死的,这俩人就爱这么聊天表达亲近……不对!   他突然想起—件事,腾的站了起来,他忽略了—点,凶杀案,纵火……顺序!先有凶杀案,时间预告,再有雷火弹爆炸起火,诚然犯案者有相对习惯的日期规律,他和仇疑青能根据之前两次分析确定,在此次雷火弹爆炸前及时阻止,人呢?这次雷火弹没有爆炸,火没有起的很旺,可凶手计划里的前—环——杀人预告,是不是早就完成了!   柴车干扰,出着雷火弹的方向冲过去的时候,正是雪纷纷扬扬,开始下的时候……   雪落之时!   如果凶手已经完成了杀人预告,那这次尸体嘴巴里的字条,应该还是这四个字!   叶白汀闭了眼睛,捏着拳的手隐隐发颤。   他救不了所有人,偶尔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可就是‘做不到’这三个字,让人有点难过。他在屋顶,分析下—次爆炸时间的时候,可能脑子里就滑过了这—点,但因为形势紧急,就没有注意……   悲剧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了……么?   不,叶白汀心底沉甸甸,万—呢?万—人还没死呢?没有确定结果前,总得试试!   “我得出去—趟!”   两个邻居顿时不吵架了,相子安扇子停住了:“你家指挥使还没回来,彭项明未必真消停了。”   秦艽刚捏出的暗器丸子掉在了地上:“少爷你再想想,现在除了诏狱,哪里都不安全!”   “管不了了!”叶白汀怎会不知道,袍角—掀就往外走,“外头再有动静,你们顾着自己就好,不必管我!”   跑到外头,他迅速抓住了—个脸熟的锦衣卫:“能帮我个忙吗!”   这人大约及冠之年,肤色有点黑,—口白牙极为惹眼,他见过这个人好几次,是申姜手下,头—回校场考核时,给他演戏放水的人里,就有这—位。   这人立刻拱手:“有什么吩咐,少爷您只管说!”   叶白汀:“帮我给指挥使带个信——”   这人就面色有点为难了,他不像牛大勇,之前是个小旗,现在瞧着要升总旗了,有些事多多少少都能办,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锦衣卫,没官衔,想找到指挥使……有点困难。   指挥使行踪不定,不可能让所有人知道,他这样的人想见,是需要—层层上报的,可少爷的事看着又有点急——   叶白汀立刻瞧了出来,变了话头:“申姜也行,能找得到么?”   这个可以,黑脸年轻人立刻点了头:“您吩咐!”   叶白汀咬了唇,呼吸间尽是寒气:“你让他带着人找找……那个挖出雷火弹的珠宝铺子周围,有没有人遇害……现在立刻,马上去找!方圆三里之内,哪里都不要错过!”   “是!”   黑脸年轻人—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明明已经交了班,今天没活儿了,还是立刻奔了出去。   叶白汀转去了仵作房,商陆在。   老头见了他,长呼了口气:“你可算来了,诏狱那边我不方便去,同人有仇,还想着你机灵,总能想到我……”   叶白汀听这话别有深意:“刚刚的事……你都知道了?”   “不仅知道,我还能办,”商陆神秘兮兮的笑了下,“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鬼斧神工之技,你都能不吝赐教,我虽不才,也是有良心的,放心,你那个小包袱的事,我帮你办。”   叶白汀—怔:“你能找到给我送东西的人?”   商陆:“这事你找我才算找对了人,狱卒子们哪那么好打交道?惊动锦衣卫,动静还大,申百户都不如我靠谱,放心吧,半个月之内,必给你答复。”   叶白汀过来只想再看看尸体,没想到有这样的惊喜:“……多谢。”   “客气什么?”商陆这几回光剩的解剖工具都不知道小心擦拭了多少遍,清洁工作都不用叶白汀自己忙了,“我也是真的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叶白汀眸底温煦:“其实不只剖腹取胃,不—样的死者需要不—样的检验方法,比如开颅,验骨,颅骨复原……我恰巧都会。”   商陆嘶了—声,眼睛里都是恨不得现在就见识的亮光,抬脚就往外走:“我现在就去办!十日,至多十日,就把你的亲朋找出来!”   叶白汀:……   他其实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想表达—下自己的感激,以及后报。   商陆走出门,又折了回来,扒着门框叮嘱他:“你就在这安心呆着,我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愿意来,等闲也没人想得到……还有,案子告破需要时间,你已经很努力了,能休息会儿就休息会儿,别把自己熬的太累。”   叶白汀点点头,目送商陆离开,其实内心并不接受这个说法。   “就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   他知道自己职业的特殊性,知道会背负很多,但他仍然愿意坚定的走下去。   “……还得做到更多才行。”他抬起头,眼里—片灼灼火焰。   大街上,申姜跟着仇疑青忙活半天,又是排查又是救人又是挖雷火弹,大冬天的忙出—脑门汗,事完了,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接到了黑脸锦衣卫带来的话——被娇少爷支使着干活。   行叭,活还没干完,哪怕是百户也不配歇着。   申姜跑到玄风跟前:“来吧狗将军,帮我—把?”这种细致的搜索工作光靠人还是不行,得靠专业鼻子。   玄风当然不是随便谁拐都能跟着跑的,申姜只是娇少爷的跟班,又不是娇少爷本人,它立刻扭头跟仇疑青打报告:“汪!”   仇疑青离的也不远,就过来揉了把它的头,问:“怎么了?想玩?”   狗子转向申姜:“汪!”   申姜几乎立刻就感觉上司眼神不对——不珍爱下属,不热爱生灵,狗子都累了还让拽着人家玩?你是不是活儿太少了?   “不是我,”申百户立刻滑跪,“是娇少爷……少爷说,担心有人遇害,让我速速排查四周。”   仇疑青从荷包里拿出几块肉干,喂给狗子,拍了拍它的屁股:“去吧,乖乖干活,回去有赏。”   狗子吃东西吃的可开心:“汪!”   吃完还忍不住催促申姜,咬了咬他的手腕,没怎么用力,别说出血了,连个牙印儿都没有,纯粹是催促他,快点出发干活,爷还得早点回去吃好吃的呢!   申姜:……   真的是,人不如狗。   指挥使的眼直接给人分了级吧!脑子聪明的娇少爷发话就是急事,正事,自己要动,很可能要翘班摸鱼;娇少爷的事需要用狗,就是正常要求,狗子得懂事听话,回去有赏,他的事要是需要用狗,就是不体恤下属,不珍爱生灵,缺了大德……   区区百户,在指挥眼里,真的,—文不值。   算啦,都习惯了,申百户早佛了,态度不态度的不重要,立功最重要,指挥使赏罚分明,只要自己在娇少爷的指导下破了案,立了功,谁敢不认?姓仇的敢不赏他!   申姜迈了两步,陡然停住。   完蛋球,他飘了他飘了,竟然敢管指挥使叫姓仇的了!   他晃了晃脑袋,带着手下和狗子跑了起来:“走走都动起来,方圆三里之内,都给我找!”   这个排查范围和之前排查雷火弹范围有交汇的地方,也有不—样的地方,交汇之处已经翻了个遍,没必要再找,要找的是其它的,不重合的范围!   好在刚刚挖出雷火弹,大家已经轮番休息了—会儿,狗子也是,现在并不累,嗷嗷冲到了地方,便慢了下来,走走停停,挨着这闻闻,去往那嗅嗅。   仇疑青这边的事还没处理完,刚才那位赶车的老头已经被带了过来,的确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下面特意找了会手语的过来,问话过程有些慢,总结下来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会拉着车来这里,全是照雇主要求,但雇主是谁,长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只是收了中间人的银子……   那几户挨着的人家,侧门角门后门打开能拼成—条路的,也都是早早被人租下来的房子,房主们带过来,—个个也怕的很,都说没见过租客本人,手续都是捐客办的,对方银子给的多,他们也就没多想,非要坚持要见人家—面,而且人也是短租,就—个月,管那么多干什么,对方什么时候在院子里来去,住没住,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开门也不知道,自家的东西早搬空了,租客愿意开门就开着呗,丢不丢的,反正人家愿意……   再问其它柴车的车夫,话也都—样,都是早早接下的订单,捐客好像攒了个大活儿,说雇主忙,没时间做这些琐碎事,让他们等通知,照着日子要求来就是,对车和柴都还有要求,不过人家银子给的足,他们也就没什么怨言,反正知道地点,等到通知,跟着送就完事了。   捐客叫金时成,倒不是难打听的人,很快就被找了过来,所有车夫见到他齐齐指过来:“对,就是他!银子是他给的,事是他交代办的!”   锦衣卫在前,金时成抹抹脑门上冷汗,直接跪了:“我……也是收钱办事,没见着雇主……大人不知,我们这—行有点特殊,帮人介绍介绍房屋店铺,跑跑腿办办手续,收个中间佣金,干的都是磨时间的活儿,有时雇主忙,就写个条子过来,吩咐都有什么什么事,需得分开怎么怎么办,只要不是违法的,只要银子给够,我们就直接办了。”   “……这回就是,半个月前吧,有—天,我到铺子里,发现柜台上多了—袋银子,打开—看,还有—个写了流程的纸条,我还当雇主急着走,没时间等我交待吩咐呢,就按着给办了,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仇疑青眉目沉凝:“纸条呢?”   “喏,就在这呢!”金时成从怀里掏出两张折的非常整齐的纸,“还有今天早上的通知条,说午时前后就交货,他没来就让等着,为了尾款赏钱,我们办事儿都加着急呢!”   仇疑青接过了纸条。   上面的字很多,详细写清楚了各种要求,包括柴车的数量,交货时间及地点。   写的再清楚,也还有—件事对不上——字体。   他见过叶白汀从尸体嘴里夹出来的字条,尽管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八个字,风停之时,雪落之时,但他仍然能清晰的辨认,那两张字条和手上这张纸,字迹是不—样的。   难道雷火弹纵火和杀人凶手不是—个人?如果不是,时间为什么能卡的这么准,规律还被他们摸清楚,料对了?如果是……那这张纸条,必然就是别人写的,此案有帮凶。   把人带下去后,副将郑英过来请示:“接下来……怎么安排?”   仇疑青眼梢眯起:“东南主街,继续排查雷火弹!”   西边完了,东南还没有,今日意外他是及时阻止了,下—次呢?只要犯案人没有落网,随时都有可能产生下—次爆炸失火,所有隐患,必须得排查清楚!   到底是谁,悄悄安排了这—切,看着这—切发生,享受人们关注的目光……这次没成功,—定很挫败吧?   这个人很可能还在附近!   仇疑青旋身跃上高墙,垂眸看四周人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样,害怕的,紧张的,焦急确认身边家人孩子有没有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到底哪—个,才是他要抓的人?   申姜这边,带着玄风绕着珠宝铺子,划了—大圈,据娇少爷结论,如有遇害人,—定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就像前两次—样,卡在—个距离感比较微妙的位置。   两条巷子找完,狗子突然蹲在—个垃圾堆前,冲着他叫唤:“汪——汪汪!汪汪!”   “别催了别催了,来了来了——”   申姜赶紧过去,捏着鼻子刨开垃圾堆,就是—句响亮的骂声:“我草——”   还真有尸体!   但这回有点不—样,不是—具,是两具,除了女人,还有—个男人!   案情越来越顶了……申姜眼睛—立,招呼后面小兵:“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动啊,勘察现场,标记位置,细节,把尸体带回去!”   这回跟着的都是指挥使的人,干活细致没毛病,整个过程都进行的很迅速,申姜很快完成现场工作,转回了北镇抚司。   “少……爷?”   —看到叶白汀,他就觉得不对劲,娇少爷有点不—样,眼底有点湿,眼角还有点红红的,这是被人惹了? 第60章 休要小看我   申姜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叶白汀,感觉不对劲,又没瞧出什么伤,就不懂了。   “少爷怎么了?谁招你了?”   北镇抚司竟然有人敢欺负他申百户,不,指挥使的人,是不是不要命了!   叶白汀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闭了闭眼睛,声音有些哑:“没事,先看尸吧。”   见左右停尸台都抬了人放上去,他眉心微蹙:“这次是两个死者?”   “对,没错,一男一女,被扔在垃圾堆里,靠的很近,应该是一个凶手干的?”申姜也没想通,“凶手怎么回事,突然改套路了?”   “怕不是什么套路,是出现了意外,或者,凶手犯了错。”叶白汀视线从尸身上滑过,熟练的戴上手套,“仇疑青呢?”   申姜:“挖雷火弹的时候抓到一个瓦刺人,大概忙着问话?”   叶白汀动作一顿:“外族人?”   “那可不是一般的外族人,小心眼多着呢,”申姜显然很不喜欢这种人,语气里都带了出来,“前些年北边靼子不消停,瓦刺人心会最闹幺蛾子,来回撺掇成了几回大战,要不是咱们边关有安将军顶着,战无不胜,攻无不破,他们能这么乖?打去年起边关就没什么大战了,靼子们都叫安将军打怕了,瓦刺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这回出现,准没事,一定是憋着什么坏呢,必须得问问!”   叶白汀点了点头,就先开始了,先看男尸,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身上衣服是官袍,褶皱的程度……看起来像是穿了一整天。   “死者身上无外伤,尸斑数量不多,聚集成团,指压完全褪色,死者死亡时间在十二个时辰内。颜面青紫,结膜充血,散在出血点明显,口鼻周围表皮有轻微皮下出血斑……死于窒息,他是被捂死的。”   叶白汀俯身闻了闻:“有很特殊的味道……是迷香?”   “我来闻下——”这个申姜熟,凑过去闻了闻,眼睛立刻瞪大,“没错,是迷香味!”   所以有个问题的答案就很明显了,凶手是怎么顺利掳走受害者的?因为他用了迷香。   为什么玄风能循着味道找到方晴梅,他们却闻不出来,因为之前两次死者死亡时间略久,迷香气味跟着消解减弱,腐败气味增长,人类的鼻子很难辨别出来,狗却不一样,它们更灵敏,更能捕捉。   女尸表现就很惨了,和之前两个女性死者一样,也是被柔软布帛勒死,生前经历过虐打,身上一些地方已经不成样子了,相貌很有特点,柳眉樱唇,长得很漂亮,应该也是个会打扮的人,妆面虽已破坏,看的出来花了很多心思,身上搭配的衣服也很漂亮,榴红的颜色,窄袖,织锦蝶花,死者生前的样子,一定很灵动鲜活。   “依照凶手杀人逻辑,这个死者应该也有显而易见的‘缺点’,凶手觉得对她们进行惩罚是应该的。”   “啧,真狂妄,”申姜撇嘴,“老子一个百户,都不觉得对谁惩罚是应该的呢,他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么!”   “汪——”   说话的间隙,玄风冲进来了,仇疑青也进了房间,按住狗子:“不许闹。”   玄风歪歪头,也看出来,娇少爷在工作,像是不能打扰?它嘤了一声,跑过去蹭了蹭叶白汀的腿,安静的跑出去了。   叶白汀看过来:“指挥使忙完了?”   仇疑青看着少年略红的眼角,眸底似有暗芒隐动:“辛苦你了。”   “辛苦?”申姜不明白,难道辛苦的不是忙里忙外的百户大人么!少爷的在司里,能苦什么?   叶白汀却一眼就明白了仇疑青话中隐意。   之前发生的事……仇疑青都知道了。   “没什么。”   “本使考虑不周,已做处理。”   “也是我自己没想到……”叶白汀想起自己干的事,也不怎么光明,“稍后我也有些话……需得向指挥使汇报。”   “可。”   申姜看看指挥使,看看娇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娇少爷,为什么突然就不懂了呢?他们在说什么?说的是人话么?还是他突然变成了狗子,听不懂人话了?   明明一样的时间没见面,为什么这两个人又能有小秘密了!   还有娇少爷的脸是不是有点红?为什么突然脸红?指挥使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骚话了?像也没有啊。   申百户没想通,娇少爷也没给他时间想通,已经继续低头验尸。   他拿着扁平头的镊子,从女尸嘴里夹出了一张纸条——   雪落之时。   还是这四个字。   申姜看到就头大:“草——雪落之时,又是雪落之时,他怎么对下雪这么执着,是八百年没见过雪么?你怎么不来个雪停之时!”   叶白汀和仇疑青齐齐看过来。   申姜摸了摸鼻子,想起进来前天色,雪早停了:“也对,初冬的雪没谱,一般都不太大,没准一下就停了,这点功夫都不够杀个人的……啧,这凶手不行啊,胆子比卵蛋还小。”   仇疑青眯眼:“再乱说话,就出去。”   申姜赶紧捂了嘴。   大老爷们,说句脏话怎么了……哦对,娇少爷还小,不能让人听这个。   叶白汀其实不必怎么验,这具尸情况大家都看得到,生前经历过虐打,惨不忍睹,相较于前两个受害人,这个死者相貌出众,身材也是看一眼就会赞的,皮肤细腻,妆面衣服搭配讲究,身上裙子不仅材质,颜色样式都很有特点,是时下京城最流行的一款。   “死者王采莲,脸部被砸烂,死者方晴梅,腹部大腿等地被匕首划出细碎伤口,两个行为都表达着凶手的偏,他不喜欢王采莲脸上的胎记,也不喜欢方晴梅比普通人胖的身材,可这一具,似乎没有更多……”   叶白汀认真找了找,尤其死者脸上,耳际,发根,什么都没有,之前两次会有的米青斑,这次没有。   仇疑青:“凶手改了作案手法?”   申姜还是没反应过来:“改了?改什么了?”他怎么没瞧出来?   叶白汀已经解开了死者衣服:“你仔细看她颈间的勒痕——”   申姜仔细看了,一脸茫然。   叶白汀:“还没看出来?”   申姜老老实实摇头:“就……没什么不一样啊。”   “你站。”   叶白汀让申姜站,随手拿了一团略长的布过来,横在申姜颈间,站到他背后,轻轻一勒——   申姜终于明白了:“是勒痕对不对!这回像和前两回不一样!”   叶白汀放开布:“前两次的杀人过程,凶手站位都在死者背后,劲往后往上使,大约死者的挣扎过程让他感到兴奋,遂在人死后,他迫不及待自渎——米青斑之所以在脸上,一是为了羞辱,二也是距离上最方便。但这次死者颈间勒痕,他得用布帛在她颈间绕上两圈,然后往下,在身前用力——杀人过程更长,死者也会更痛苦。”   他指着死者手脚:“看到这些绑痕了么?之前两次并没有,这次却出现了,说明什么?”   申姜:“这个女人……比较特殊?”   仇疑青扫了眼自己不争气的手下:“凶手前两次杀人并没有绑缚死者,说明他将人制服后,根本不担心她们跑掉。”   就像猫捉到了耗子,不想吃的时候,放了又捉,放了又捉,生生把耗子玩死,凶手很享受这个过程。   叶白汀颌首:“还有抵抗伤。一般人遭到袭击,会躲,双手会下意识挡在身前,手臂会有留淤伤,王采莲和方晴梅都有,这个死者没有,而是手脚多了绑痕,看上去更像被绑在什么类似于床的,平一的点地方上,不管凶手虐打还是什么其它动作,她都反抗不了。”   仇疑青:“但凶手作案伴有特殊兴奋,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叶白汀若有所思:“所以一定是有的……”   他仔细检查,终于在死者大腿根附近,发现了米青斑。   死者下面伤的很严重,凶手仍然进行了性侵犯。   申姜拳头都硬了:“这人是畜生吧!”   叶白汀也不理解这个模式变化,为什么?只是因为这个死者更漂亮?   “不对,”申姜又想起来,“那王采莲和方晴梅既然没被绑住,会有反抗伤,那不应该会抓伤凶手?凶手再厉害,也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咱们是不是可以往这个方向排查! ”   叶白汀:“不要忘了迷香。”   仇疑青沉吟:“还有时间。”   凶手没有囚禁死者的习惯,用迷香把人迷晕,掳走,回去立刻会实施暴行,如果人还没醒就被虐打,等疼醒时,身上还有多少力气?大约也只能下意识举起胳膊,蜷起身,抵抗冲过来的木棍和拳头了。   她们的反抗,很可能根本伤不了凶手分毫。   “一般来说,凶手的作案模式不会改变,我仍然倾向于——‘缺点’这两个字。”   叶白汀话音平直,明明没什么表情,还是透着淡淡的讽刺:“世上总有些自大自负之人,认为自己的存在才是最高价值,认为自己的性别是最高贵的,所有女人都该捧着顺着,不合他心意的人就是忤逆,就该消失。他不喜欢脸长得不看的,不喜欢胖的,他觉得常年吃药是浪费,没价值不如去死,不能生育的女人活着也没用,还连累男人,女人会胖就是吃的太多,浪费粮食,这些人不懂眼色,竟然不赶紧自杀还世间清静,他只亲自处理。他喜欢长得漂亮的姑娘,但脸长看,又打扮的这么招摇,衣服穿成这样,也不配活着——他对女性的挑剔,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我猜,这个死者也有他不喜欢的点,观其气质特点,可以往这个方向找,看她是否私德不修,以及生育能否,仍然是重点。”   另外一具男尸……就有点微妙了。   叶白汀解开死者衣物,仔细验看,仍然没有任何外伤:“他也中了迷香,死亡时间和女尸类似。两人一个穿着官服,一个穿着红裙,都很显眼,除非是家人,否则就算是熟人,也不会这样约在外面见面。可如果是家人,根本没必要约在外面见面,回家换个常服,舒舒服服的不么?”   “没准是意外?”申姜做了个杀人手势,“凶手正在杀人的时候,这个男人突然路过,顺便就灭了口!”   “有这个可能,”叶白汀转头看他,“对凶手的重点排查,可以即刻展开了!”   “之前怎么都找不着,这人也的确是能藏!”申姜瞬间兴奋,拿起小本本:“少爷你说,我都记着!”   叶白汀:“死者的行为表露了他的目的,而目的里,藏有动机,从三个女性死者来看,凶手性格偏执,成长期可能会有的女性类型有三:一,不喜欢的长辈。年龄距离应该不会拉得特别远,比如祖母这种,很可能是继母婶母伯娘,或者是生命中缺失,又突然出现的亲娘,这个人并不疼爱他,不关注他,很可能对他造成过什么伤害,即便有钱,也不会给他花太多;二,不喜欢的姐妹。这个人可能生病,可能有些难以向外人道的缺点,本身带不来任何金钱价值,家里却仍然要养着,他认为这个人挤占了他的生存空间,消耗了本属于他的资源,他内心充满怨恨;三,他可能有心仪的姑娘,但别人看不上他……”   “他非常满意自己男人的身份,又不满别人不重视他,有任何机会错过,或者遇到任何倒霉事,他都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会觉得是身边女人的错,都是这些人扯后腿,他才没有成功,所以这些女人不配活着,对他爱搭不理,瞧不起的女人也一样,都该死。”   叶白汀沉吟片刻:“他的性释放更像是一种杀人过程中的伴生品,他杀人目的不是为了性,可这个过程让他感受到了刺激,这个时候那里很行,那别的时候可能非常不行,他很可能和正常男人不一样,他不举,不是一个有魅力的人。”   申姜:“不是?”之前不是说是?   叶白汀颌首:“没错,凶手很有可能非常自卑,不爱说话,是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   申姜咂么了下:“也对,但凡有志气的男人,都知道靠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事业是自己拼出来的,推到女人身上算什么毛病?他是该自卑,老子就瞧不上这种人。”   仇疑青:“和纵火犯不一样。”   叶白汀点点头:“确是如此。纵火者喜欢被关注,享受成为焦点,本人在生活中一定有这类倾向,或者小时候就是这样,纵火行为本身,看不出对女性有任何偏见,也可能很满意自己的男人身份,觉得自己这么出色,所有人都该关注他,佩服他,但他绝对不是畏缩的人,有意外出现,能不能解决是一回事,他绝不会害怕。”   申姜有点吓着了:“所以……”   叶白汀眸底似有火焰跳动:“所以我们这次找的凶手,如果不是人格分裂,就是两个人。”   申姜嘶了一声:“两个人?”   叶白汀:“一个嚣张,负责计划和雷火弹纵火,一个掳人杀人,二人一定有联系,不然预告纸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准?二人一定也有矛盾,否则照纵火者看,抛尸不应该抛的那么隐晦,放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才,官府会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看到纸条,可杀人者不敢,他的内心深处,是自卑的。”   仇疑青:“我倾向于两个人。”   叶白汀:“团伙作案,在时间上更充足。”   仇疑青颌首:“今日街上柴车数量很多,光是计划布置,就需要时间,另外今次的两个死者——”   叶白汀眸底有隐芒闪现:“一个死者,抛尸相对容易方便,两个死者,还是在不那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做到的?”   从死亡时间看,出事应该就在昨晚,而锦衣卫近来动作颇大,到处都在排查,如果深夜拉个车,很容易就被发现,天亮了更不可能,虽是冬日,百姓们也起的很早,不方便,最大的可能是两个人顶着夜色,一人背一具,共同抛尸。   仇疑青打开城中地图,标记了三次爆炸案的位置,三次尸的位置,每个点上画了一个圆圈——   “花样玩的再多,凶手也需要一个熟悉的环境,他连死者都不绑,不就是确定环境安全,不会有人发现?”   而但凡一个人觉得安全的地方,一定是自己很熟悉的地方。   “抛尸存在风险,太远了也不行,”仇疑青指尖落在几个圆圈的交叉部分上,“这几个地方,要重点排查。”   第一杀人现场,许就在这些小圆圈里!   申姜赶紧记下,心说能办大事的都是神人,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对于犯罪地理的画像,叶白汀非常认同,甚至还看了仇疑青一眼,果然有能力的人都目光精准,这个时代并没有犯罪心理画像,犯罪地理画像的概念和侧写,但仇疑青总是能抓到关键点。   “我的猜测也只有这些,更多的线索佐证,就要靠申百户了。”   叶白汀收回目光,提醒申姜:“第一件事,立刻确定今日两位死者的身份,尤其女性死者,看她和王采莲,方晴梅是否有更多共同点,凶手觉得自己有理由杀害她,侵犯她,那这个理由是什么?如若一切同方才分析吻合,那凶手的类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申姜点头如小鸡啄米:“嗯,我记住了!”   叶白汀:“死者的身份一旦确定,即刻调查她人际关系网,和王采莲方晴梅的做交叠比对,去掉女性,去掉老幼,去掉很多年前认识但早断了音信的——剩下的这些男人里,一定有我们想要的凶手。”   申姜精神一振,可算是看到曙光了!   叶白汀循循善诱:“死者王采莲因脸上胎记,病情严重,少有出门,人际关系非常简单,应该能帮你大忙。”   没错!   申姜不是没留意过凶手信息,查王采莲身份时,查方晴梅身份时,他都细致筛查过关系网,还带着狗子不知道跑了多少回抛尸现场,连凶手的半根毛都没找到,现在有娇少爷这一通方向,再有指挥使画出来的圈圈,要是还筛查不出嫌疑人,他这个百户也别当了!   “放心吧少爷,你等着瞧吧!”   叶白汀:“还有这个男性死者——”   仇疑青:“我来。”   他感觉这个死者的出现,多多少少有些违和,如果真的只是意外,他也没什么损失,顶多是点时间,如果不是……那这个案子,水可就更深了。   申姜在班房灌了半壶茶,收拾收拾点了人,立刻出去了。   仵作房里,安静无声。   叶白汀脱下手套,给死者盖上白色覆尸布:“雷火弹没炸,柴车火势控制的极,没有伤及百姓,指挥使之能,令人佩服。”   仇疑青深邃目光滑过叶白汀的手指:“可惜人并没有抓到。”   他声音低沉,将之前街上发生的事,问到的信息,缓缓说了一遍。   叶白汀听到捐客,柴车,有些意外,却也并不觉得奇怪:“原来早有预谋……这个纵火者绝不简单,听说你抓到了一个瓦刺人?”   仇疑青:“你知道了?”   “申百户说的,”叶白汀去水盆边净手,水放了一会,已经不热了,不过他的手指也很凉,并不嫌弃,“他说边关有位安将军,很是厉害,若不是托了他的福,只怕我们连安平生活,抓瓦刺人的机会都没有。”   “安将军……”   “指挥使认识?”   “并不。”   仇疑青话音顿了顿,方才又开口:“瓦刺人身上,目前并没有找到特殊疑点,请他过来配合工作,只是京城防卫需要——擦手。”   叶白汀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仇疑青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给他递来一张素帕。   他抖了抖手上的水,接过:“谢谢。”   仇疑青微颌首:“若这瓦刺人果真牵涉案中,那遭遇危机的,可就不只是京城百姓了,我们面临的,也不仅仅是雷火弹爆炸。”   叶白汀懂,如果事涉邦交,战争,细作,那面临危机的,就是整个国家。   他微微歪了歪头,看向仇疑青的眼睛:“那指挥使务必努力,我们都靠你呢。”   看着看着,不等对方回应,他眼神就有些飘:“之前我说过有事向你禀报……你应该都知道了,你们没在的时候,我一时情急,编了些瞎话……抱歉,利用了你。”   开头时还有些不自在,说到后边就坦然了,少年眼神清亮,黑白分明,灼灼有光,是个心里有规矩的人,就是为了这些规矩,他可以不守规矩,可以把自己的名誉,脸面甚至生命,统统放到后面。   仇疑青知道少年经历了什么,就是因为知道,才更动容。   少年并不是孤僻清冷,守死礼,拒人千里之外的人,他其实很鲜活,很通透,只要你愿意,就能看到他闪闪发光的灵魂。   “叶白汀,休要小看我。”   “嗯?”   白汀第一次看到仇疑青笑,这个人从来不笑,每次出现脸上都是一派严肃,心里怎么想的,绝不泄露半分,你只能远远的从他的目光深处,眼底明暗变化,感知一些他的细微情绪,可现在他笑了。   他本身就长得很俊,只是因为总是板着脸,别人都敬他畏他,以至于忽略了他的相貌,他额头阔朗,剑眉英挺,眸底藏着千山万水,深邃如云海,他头角峥嵘,气势不凡,再加上他过于伟岸的身材,人前一站,总是有昂藏之感。   这次一笑之下,山水尽现,云海拂开,皎月当空,星耀寒夜……   叶白汀想,这个人,该多笑笑的。   仇疑青突然倾身,呼吸靠近,大手伸了过来:“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 第61章 我撑着的天,塌不了   仇疑青的手落到了叶白汀额间。   “你生病了。”   叶白汀后知后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有点烫,呼吸也是,感觉呼出来的气体都带着热气,喉咙干干的,有点发痒。   难道是之前……又是跑又是逃,出了汗又吹了冷风,真染了风寒?   仇疑青随手脱下自己的披风,兜头盖在叶白汀身上:“回去歇着。”   他的披风实在很大,叶白汀扒拉了好几下,才把眉眼露出来:“可是——”   “没有可是。”仇疑青剑眉微挑,命令不容置疑,“死者人际关系申姜在查,其它的有我在,即便需要对尸体进行复检,商陆也不是吃白饭的,现在不是你忙的时候——你给我乖乖的,回去休息。”   披风料子在下巴上堆叠,隐隐残留着对方的味道,有风的凛冽,雪的寂冷,火燎过的焦灰气息里,一点点木樨香沁了出来,带着淡淡的温暖……   叶白汀怔了一瞬,乖乖的……回去休息?   仇疑青倾身,大手按了下他的头:“我撑着的天,塌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烧的不好使了,叶白汀反应有点慢,眼角绯红,呆呆的看着仇疑青。   仇疑青顿了片刻,看向他的腰:“走不动,想要我帮你?”   叶白汀终于反应过来了,迅速摇头:“那不用的。”   他帮,能怎么帮?难不成还敢抱他走么!   叶白汀被自己的脑补惊得不轻,赶紧抬脚往外走。刚走出仵作房,拐了弯,还没踏出两步,就听到仇疑青极低沉,意义极丰富的“嗯?”了一声。   他头皮一麻,看了看脚下的路,是去往诏狱的……赶紧折回来,拐向另一边,去往暖阁。   我去那里养病总成了吧!   这次很顺利,没再听到领导的含蓄指示,他顺利走到了暖阁。   白胡子大夫来的很快,又是捏脉又是扎针又是开方子命令他好好吃药,还很不满的问:“是不是又吃辣食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有。”   大夫显然不信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叮嘱:“你身体虚耗太多,又怕苦不爱吃药,养起来太费劲,以后药膳不能断,辣口也不能随便吃,再馋,也只能一两口,懂?”   叶白汀:……   这事没人跟他说过啊!   老大夫:“好好听话,认真将养,老夫保你以后活蹦乱跳,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不听话,等着下半辈子病痛都来找你吧!”   叶白汀被吓的一愣,眨了眨眼:“我这……不是风寒么?”   老大夫一脸‘你竟然敢质疑我’的哼了一声:“要不是身子太虚,你能随随便便染上风寒?你看外头那群每天早晚都操练的锦衣卫,哪天不出汗,哪天不吹冷风,人家风寒了么?”   叶白汀:……   那是没有的。   看着到时间了,老大夫把他身上的针取下来:“接下来这十日,饮食清淡,忌辣,忌重油,哪也别去了,脏地方更不行,知道么?”   叶白汀知道老大夫提醒的是什么,脏地方指的不是真的脏,是环境不好,可能带来更多病毒细菌的地方,老大夫真正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再回去诏狱。   他现在有锦衣卫的小牌牌,回不回去没什么关系,就是不回去的话,有些信息会受阻,短时间倒也没关系,相子安还是很能干的。   “多谢您,我记住了。”   “真记住了才好,长得挺精神的小伙子,老夫才不愿意老见着你,哼。”老头慢悠悠的走了。   叶白汀感觉晕乎乎的,有点难受。他现在虽然现在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可想到辣辣的鸭脖,魂牵梦绕的川菜,自己却不能拥有……   人性么,就是这样,我可以不要,但你不可以不给,你越不给,我就越想要……堂堂北镇抚司的仵作,也是个普通人啊。   “汪——”   门帘底下一卷,玄风跑了过来,后腿一蹬,蹿上了床。   “哇玄风——不要舔,别舔我,我病了,你也想风寒么?”   小动物总是很治愈的,玄风虽不是长毛狗,但它被养的很好,黑色的毛发亮亮的,摸上去特别柔软,还暖暖的,耳朵尖尖特别威武,黑漉漉的眼睛里简直像装满了天上的星星,每回看到都想赞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   叶白汀闻到了它身上的味道:“木樨香……你洗过澡了?”   狗子往他身上拱,亲热的不行:“呜汪!”   “仇疑青给你洗的?”   “汪!”   “他大约没空……轮值锦衣卫给你洗的?悄悄用了他的澡豆?”   “汪!”   叶白汀知道问狗子当然问不出来,也没指望答案,反正狗子干干净净的,上床没问题,他还分了半个被子过去:“你现在过来,是休假么?还是没任务了?要不要陪我睡一会儿?”   狗子恨不得赖在他身上:“汪!”   叶白汀等了等,见没人来叫狗子,就安心的抱住它,贴着它暖烘烘的毛毛,睡着了。   房间可能有人来过,也可能没有,似梦似醒时,他感觉狗子动了一下,但没有叫,很快又趴了回来……   梦里男人的手变得很大,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把他捧在手心,随随便便就能撑起一片天,他说,‘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又说,‘我撑着的天,塌不了’,‘叶白汀,不要小看我’。   叶白汀从梦中惊醒,后知后觉的发现,仇疑青竟然对他的瞎折腾抱有期待吗!这话放的,好像在说——你随便玩,随便闹,多离谱都行,什么场面我都能接得住,都能处理得了。   可自己敢那样瞎说话,就是名声不要紧,他根本就没想过,也不担心,仇疑青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的,这男人就不在乎么!   你都二十好几了,不怕将来娶不到媳妇么!   叶白汀怔住,想一想仇疑青人前的样子,冷冽端肃,面无表情,生人勿近,威武是威武,可也很难让人产生亲近的念头,人自己好像也不着急,没对谁家姑娘表现出青睐,有娶妻成家的意愿……   算了,正主都不着急,他这在操个什么心。   叶白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有点热,和平时凉凉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竟然有点像仇疑青掌心的温度。   他翻了个身,看到窗外伸出一枝早梅,粉嫩嫩,怯生生,好像还有点怕冷,在北风下微微颤抖,可就算怕冷,这枝梅还是努力的舒展,绽放……来世间一遭,它似乎想闻一闻雪的味道,想等一等年的气息,或许运气好,能感受下春的暖意,它不知何时会走,旅程如何,它只想感受,它喜欢周围的一切。   叶白汀目光怔忡。   仇疑青……到底想做什么呢?又想撑起怎样的天?为谁?   “呜……汪?”   狗子很乖,一直窝在他身边,见他醒了,就拱了拱他的肩膀,示意他翻身到另一边,往外看——   叶白汀就看到房间里多了个小炭炉,在屋角的位置,上面隔了炉架,放着个陶罐,陶罐里温着粥,他一闻就知道,这粥定是煲了很久,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香甜。   睡了一觉精神好很多,他起身把陶罐端下来,发现小几上还有个食盒,打开,是煮好的咸鸭蛋。   米粥熬的稠稠,上面有厚厚一层米油,本就清甜,齿颊生香,用出油的咸蛋黄一拌,味道美极,滋润了喉咙,熨贴了脾胃。   “汪!”   “乖,这个太咸,你不能吃……”   “汪!”   “等下给你找好吃的行么?”   叶白汀用着手法,从头到脚把狗子撸了一顿,撸的狗子摊成一张饼,靠着他直哼哼。   “辛苦你啦。”   他揉了揉狗子的头。他喜欢狗子,但没有困着它的意思,狗子喜欢往外跑,每天不跑几趟运动几回不舒服,眼下明显到了极限,头频频往外看,正好他也想起一件事,得问问相子安——   叶白汀去墙边翻到纸笔,写了张条,塞进狗项圈的皮扣里,拍了拍它的屁股:“帮我带个信,然后去玩儿吧。”   狗子早熟悉了这种工作安排,“汪”了一声就跑了。   诏狱里。   相子安一看到狗子,笑的就跟花儿一样,扇子都扔了:“来狗狗,乖狗狗,让在下摸一把,就一把……”   狗子仍然只让他取了颈间纸条,并在他快速伸手试图占便宜的时候,头一甩,准确的咬住了他的手。   “疼疼疼疼疼——在下不敢了不敢了!”   “汪!”   狗子只是给他一个警告,并没用力,这活儿它太熟练了,见相子安懂事了,就吐出他的手,目光睥睨的瞪了他一眼,啪嗒啪嗒的跑了。   相子安还是不甘心:“狗将军留步,在下还没有回信呢!”   “汪!”狗子头都不回,好像知道对方的套路,傲娇的说了句,急什么,爷一会儿回来。   相子安:……   秦艽乐的直拍大腿:“哈哈哈小白脸,你以为沾了少爷的光,就能无往不利了?人家就是不喜欢你!”   相子安觉得有点奇怪,掐手算了算:“这都有三天了吧,少爷为什么不回来?”   少爷心中有成算,从不骄傲,也不会瞧不上这里,就算有了身份小牌牌,只要不忙正事,每天大部分时间仍然是在诏狱,从未离开这么久过。   对面牢房石蜜说话了:“那一日叶白汀回来,呼吸急促,两颊潮红,唇干苍白,汗热风邪侵,他大约染了风寒。”   他顿了顿,又道:“诏狱环境不利康复,大夫应该会叮嘱他,痊愈前最好不要回来。”   相子安‘哦’了一声,身边有个大夫真是好,下一刻,他突然撸起袖子,两眼放光:“少爷一时半会回不来,那这几天在,下为大啊!”   嘿嘿嘿,看他怎么搞事!   秦艽哼了一声:“就你,得了吧,鼻子里插两根葱,你也不是大象。”   “没脑子的傻子懂什么。”   相子安心有大志,不跟他争,看着娇少爷送过来的字条,手里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没多久,就翻出牢房一角藏着的纸笔,给娇少爷回信。   狗子还挺会卡时间,在外面浪了一会儿,顺便吃了顿美美的加餐,回来信就写好了,它站在牢门前,由着相子安别在颈间皮扣——当然,撸还是不能撸的。   叶白汀很快接到了纸条。   他问的是雷火弹的事。这题的确有点难,属于朝廷保密层面,可相子安不是号称江湖百晓生,什么都知道点么?   打开纸条,相子安还真知道点东西,说雷火弹其实最早出自戍边的安将军之手,之前人们知道的大都是土弹之类,爆炸力不强,威慑力也不足,安将军临危受命,在边关征战时,大昭朝已经摇摇欲坠,难以支撑,极需要一些振奋人心的大胜,安将军和靼子周旋半月,摸透了对方的脾气秉性,找了个机会,拿出了秘密武器雷火弹,自此一战成名。   据闻这位安将军才高八斗,面如冠玉,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雷火弹就是他一手研制出来的,可他再忠勇,再厉害,也没办法完全掌控当时形势。   那时朝廷水深火热,内忧外患,要不是有这位安将军顶住,早就破了城,变了天,还有什么大昭朝。别说边关细作多,就连朝廷里的重要官员也曾被渗透。   那些年先帝昏庸,独宠尤贵妃,太后又不是他亲娘,说什么都不爱听,里外上下关系都紧张,当然就有人乐的煽风点火,往里横插一杠子……   当时太后和贵妃未必是真想跟外人同流合污,大家都是互相利用么,难免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安将军大胜之后的第二年,靼子们又策划了第二场大战。   朝廷里这堆蛀虫指望不上,最后所有还是安将军扛下来的,那场大仗打的死伤惨重,极为艰难,前有敌人,后有细作,中间还有叛变者,安将军差点拼出一条命去,疆土百姓倒是保住了,可丢了很多东西,补给,粮草,衣服,兵器,还有雷火弹。   这批丢失的雷火弹到目前都没有消息,应该还真有可能跟外族有关。但这玩意久了不用,很可能会变成哑炮,不知道为什么隔了几年,现在才出现,如果有关系,埋弹的日期必然就在那两年,绝不会错……   叶白汀看着纸条,若有所思,如果事情的确如相子安所述,朝廷动荡,内忧外患,必然是细作最方便动手脚的时候,雷火弹在那两年就已埋到了京城……可能性非常大,一旦安将军恢复了元气,休整了队伍,扎紧了篱笆,别人再想干这样的事恐怕就难了。   但当年埋弹的人一定出了什么事,或者被什么突发意外打断,原本的计划不能执行,所以这雷火弹就一直埋到了现在。仇疑青在勘察现场的时候也重点提过土裂痕迹,雷火弹必是埋了很久,才会出现那样的现象。   尘封那么多年,为什么现在突然被引爆了呢?是当年的人回来了,还是谁知道这个秘密,重新开始布置实施?   如果雷火弹与当年的战争有关,那么现在剑指方向,只是京城百姓么?   那个瓦刺人,仇疑青大概真没有抓错。   可叶白汀仍然有疑问,这个知道秘密的人如果想搞事,直接来就行,突如其来的爆炸,全部摧毁,谁能抵抗得了?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又是杀人,又是杀人预告,最后才慢悠悠的制造个火情?   这里面,到底是谁被利用了,还是一切都是故意的,本身就是一环套一环,他理解不了,是因为还没有发现对方的最终目的?   对方这般折腾,图的,到底是什么?   养病这几天,他一边没滋没味的吃药吃素,一边琢磨这个问题,还是猜不透对方手法。   仇疑青一直在外边忙碌,回北镇抚司的次数都有限,每回回来,也只是过来匆匆看他一眼,检查他有没有好好养病吃药,之后立刻就得走,没办法交流更多。   申姜也忙的脚打后脑勺,这几天压根就没回来,叶白汀这里,陪着最多的就是狗子,还有就是申姜下面的小兵,以牛大勇带头,时不时过来看他一趟,问问他都需要点什么,跑个腿给他备齐。   等额头不再发热,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咳嗽没怎么再犯,只是声音还有些瓮的时候,申姜那边具体的信息已经传回来了。   第三具女尸的身份找到了,叫余红叶,果然如他之前推测,余红叶已婚,是个好打扮自己,喜欢社交的人,对衣服面料,款式及搭配颇有心得,今年二十一岁,已婚,未有生育,但她的没生育并非是失去了生育能力,她本身也没什么病,是自己选择的不生。她私底下问大夫要了避子汤,这两年一直在悄悄服用……   余红叶不想给丈夫生孩子,她那丈夫在外面表现也不怎么男人,有点面,有点怂,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所有人都笑话他娶了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绿帽怕是带了一打了,他也没什么反应……这一点上,符合凶手的杀人偏好,余红叶有‘缺点’,就是‘水性杨花’。   但这件事是否事实,申姜查不到确切证据,他查到的是,余红叶不拘小节,性子直爽,跟男人女人都聊得来,也有和外男在外边茶楼喝过茶,但这些男人们都只承认了们认识,只是偶遇打个招呼,不承认有私情。   当然这种事比较敏感,就算有,别人也很难会认,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名声重要。申姜在底下小字言明,是自己猜的。没查到确切证据,就不能断定这就是事实,如果非常重要,他可以去继续查,就是得花更多时间了。   叶白汀唇角勾出冷笑:“所以凶手觉得,这个女人‘人尽可夫’,可以毫无负担的审判她,处置她,甚至侵犯她?”   和几个死者都有关联,排队女性,老弱,很久不联系后,剩下的并不多,再结合指挥使画下的图,申姜揪出来几个,报告指挥使后,说很快可以安排问供了。   到了下午,仇疑青回来,该准备的就准备好了。   这次问供不再是之前那个阴冷的小房间,暖阁已经建好,这边工程已经结束,问供地点,就安排在了外面厅堂,和暖阁挨着。   叶白汀还没起身,仇疑青就开了口:“你不必出来。”   申姜就不懂了,怎么就不必出来了?为什么不让出来?明明都是锦衣卫的人了,小牌牌也挂在腰间了,上回还捧着纵着让娇少爷主持问供,现在就不叫人家出来了?   申百户看向上司的眼神相当奇怪,敢怒不敢言,紧接着,转向叶白汀,拳头一握一挥,目光无比坚定——娇少爷加油!   叶白汀:……   他突然想起来,这些日子申姜一直在外面跑,回都没回来过,大概并不知道他生病了,还以为仇疑青虐待他呢。   别人的鼓励这么诚恳,他只好以微笑表示感激。   申姜更加触动,瞟仇疑青再瞟瞟他,挤眉弄眼,表情生动极了,随便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要是指挥使欺负你,我一定站你这头!   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收了笑。   ……还是不必了,我怕你这百户保不住被撸,回头还要找我哭。   申姜跟着仇疑青气势汹汹的往外走,还没两步,门都没出呢,就见仇疑青停下了脚步,弯身把放在墙边的红泥小炉拿起来,转身折回,自己坐在了暖炕上,红泥小炉也放在四方小几上。   申百户不懂这操作:“不,不是要问供么?”怎么不走了?   仇疑青挟着冰霜的眸子就看了过来:“所以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申姜:……   我去,是让我去问啊!   他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指挥使这是明目张胆的以公徇私啊,连脸都不露了,陪少爷喝茶?   也对,干坐着无聊么,总得吃吃喝喝,这桌上有点心有干果,可不就差茶水了!   他以为这回娇少爷要受委屈了,没想到受委屈的竟是他自己。   行叭,一个两个都惹不起,申姜抹了把脸,干活就干活,刚抬脚出去,想想不对劲,又回来了。   仇疑青正把桌上粉红色的红豆糕往叶白汀面前推,看到他的脸,手就是一顿,十分不悦的看过来:“还有事?”   申姜吓的好悬当场跪下,干什么……气场突然这么吓人!你伺候就伺候,娇少爷就是要伺候的,没毛病,我也伺候,我又不往外说,你吓唬人干什么!   他哪扛得住指挥使这眼色,立刻道:“属下是想请示,这门要不干脆别关了,属下让人上一架屏风,挡风也挡人,嫌疑人回话你们也能听见……”   仇疑青:“可。”   申姜又小心翼翼的瞄叶白汀:“还有这怎么问话……”   叶白汀很干脆:“你让人去抬屏风吧,准备传唤嫌疑人,需要问什么,我写给你。”   申姜才不想当碍眼的人,立刻应声出去,本来还怀疑那得多少字,能快得起来?还有少爷那笔字,实在难认,不过等一切准备就绪,他发现娇少爷还真的可以这么快,因为这次问供和前两回不一样,方向十分明确。   这回他终于有座了,整个小厅,就他职位高!   申姜大马金刀的走到小厅首座,袍角一掀,清咳一声:“那我就叫人了?”   屏风后没人搭理他,申姜明白,这就是可以的意思。   “带嫌疑人!”   他拍了下惊堂木,看着手上名单,第一个唤谁呢?瞧见一个眼熟的名字,行,就你了! 第62章 你觉得这些女人怎么样   申姜看了看自己的小本本,第一个叫上来的,是火师孙鹏云。   “申百户,久违了!”孙鹏云倒是不害怕,上来就拱手行礼,笑容还很大。   “你也辛苦了,”申姜低头看了看纸上问题,问话也没那么严肃,“最近还是忙?”   孙鹏云:“这两天倒没什么就是这几轮火事,有点让人害怕啊。”   申姜挑了眉:“哟,你还会害怕?听闻你是火师里胆子最大的,不管什么火情,你都冲在第一个。”   “那也怕啊,头一个冲进火里,真要出事,那死的头一个不就是我?这火情越多,我不是越危险?”孙鹏云叹了口气,“可咱可咱也干不了别的,手底下一堆兄弟,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申姜桌上摆着两份宣纸,一份是本案卷宗,查到的嫌疑人信息,其中孙鹏云的,被他放到了最上面,一张是娇少爷给他写的,都要问什么问题。   他瞟了一眼,问:“火师里,你收到的投诉最多,是不是平时性格不太好?”   “你说的是那些骂我凶的吧?”孙鹏云抬了抬眉,满不在乎,“忙起来我哪能处处注意的到?你说起火这么危险的事,你心疼你的家,心疼你的衣裳钱财,还有心疼那两口吃的的,哭着嚎着往里走,外头看热闹的也不少,一点都不注意距离,巴巴往前凑,这不是不要命么?我不是没好言好语劝过,可谁听了?没办法,就得说的凶一点,态度这点我认,可真没别的法子,下回碰到,我还这样。”   申姜:“你还没娶亲?家里一个妹妹,一个嫂子,好像身体都不怎么好?”   孙鹏云:“要是家境好,兄长能娶个好点的嫂子,妹妹的病也不至于拖,我也不用干这种拿命拼的活计了,能怎么着,扛呗。”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问话?”   “大概明白,问案。”   “那说说吧,死者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吧,怎么认识的?”   “这个还真是有点巧,方氏家大概两个月前好像,走了回水,我带人去的,她是主母么,里外操持安排,自然就认识了,”孙鹏云再说余红叶,“就之前那场大火,药材铺子烧了的那回,火情很厉害,旁边挨的布行也遭了连累,库房烧了一半,余红叶是这家布行常客,关心她之前订的货,缠着我非得先帮她看那边情况,我被她缠的烦,还骂了她,她火也大,我们就……吵了两嘴。”   “骂了她什么?”   “大概就是无知妇孺,头发长见识短之类?我还警告她不准捣乱,妨碍我们的事。”   “王采莲呢?”申姜叉着手,“怎么认识的?”   孙鹏云挠了挠头:“她么,别人搓合过,给我们俩说亲。”   “你觉得她怎么样?”   “怎么样……这话怎么说?”   “你没看上她?”   “这事肯定是不成的,”孙鹏云头摇的像波浪鼓,“我再不济,也是个壮年男子,有活干,有钱挣,娶个婆娘回来,不说帮我多少吧,起码不能……不能太差了。”   申姜:“这个年纪还没成亲,你就不着急?王采莲虽身子不好,却有一手双面绣的本事,不会拖累你。 ”   孙鹏云:“着急也不能随便娶个婆娘啊,她可怜是可怜,又生不出孩子,能挣点钱又有什么用?她要病死了,我还得给她操办丧事。”   申姜顿了一下,又问:“方晴梅呢?她怎么样?”   “太胖了?”孙鹏云说起来就皱眉,“不是我说,她该管住她那张嘴,胖成那样,是个男人看着都不舒服,她自己估计也舒服不到哪去,不是也吃着药呢?少吃点饭,没准就能好了。”   “余红叶呢?你觉得她为人怎么样?”   孙鹏云嗤了一声:“水性杨花吧?听说给她男人戴了不少绿帽子,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申姜:“瞧不出来,你小子挺爱扫听啊。”   “嗐,那还不是您问的,您不问,我敢跟锦衣卫说这些……”   屏风后。   仇疑青将沏好的茶推给叶白汀,身体也倾过来,声音压的很低:“可有所得?”   因为门没关,与外面厅堂只隔了一道屏风,不好朗声说话打断问供,二人离得很近,话音几乎是夹杂着呼吸,落在耳畔。   叶白汀摇了摇头。   凶手知道自己作了案,但凡脑子清醒,遇到官府问话,多少都会装一装,他虽修过心理学,偶尔可以尝试做个简单侧写,却不懂微表情,只能从嫌疑人的回话内容和逻辑分析,有没有可能说谎,有没有可能藏了什么。   他接过茶,也往仇疑青那边凑了凑:“再看看。”   ……   申姜那边,已经继续往下问:“之前同你说过,好好想想这几次的爆炸失火,你头一个冲进去,有没有看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天里,可有所得?”   孙鹏云还是摇头:“我是真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火情么,不就是从着火点开始,慢慢覆盖周遭一切?每回我到的时候,中间都已经烧的不成样子了,有没有不一样的,哪能看得出来?真要说特殊,我好像看到过一块红布?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桌面那么大,有点脏,有些方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沾了什么,不过我也没注意,应该是跟着烧完了,回头再记录烧毁现场时,就没那块红布了。”   申姜盯着他:“每回都有?”   孙鹏云:“好像是?”   “除了这个呢?”   “那没有了,连布都有可能是我着急看错了,大火烧起来,哪儿不是红的?我可不敢瞎说。”   “张和通认识么?”申姜翻着卷宗,张和通,就是和余红叶一起被发现的,另一具男尸。   孙鹏云点了头:“张大人啊,最近可是圈里圈外的名人,谁不认识?听说揽了皇家的事,春风得意,不久后就要出大风头的。”   “哦?”   “百户大人竟然不知道吗?”孙鹏云还惊讶了,“这马上宫里的贵人们就要祭皇陵了,里里外外多少事,张大人被分派了给娘娘车马打点之类的活儿,娘娘行车用什么吃什么消遣什么,什么时候启程什么时候到哪儿,他最知道了!”   申姜:“你也巴结?”   “那没有,贵人们的事,和我一个火师有什么关系?”孙鹏云幽默的开了个玩笑,“难不成这么大的日子,还会着火不成?”   “所以你只是听说过他,见脸认的出来,平日并无私交?”   “没有,人家哪瞧得上我。”   申姜盯着孙鹏云看了一会儿,继续:“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时间点,你在何处,做了什么,可有印象?”   孙鹏云:“过去这么久,我哪想得起来?最近一段时间活儿忙,晚上我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家里睡觉,冬月初四和冬月十五这两天早上我熟,冬月二十六也是,不就是失火了么?我回回都冲在前头来的!接到警信就去了,不信你问我们文书,他心最细,活儿从不出错,记录单上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行,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吧。”   “那行,有事您招呼,我立刻就来!”   申姜下一个叫的,就是火师里的文书,李宣墨。   和前头的队长一比,李宣墨看起来就斯文多了,身材不如孙鹏云健壮,有点瘦,站姿却很优雅,眉眼也从容,一样的火师制服,他穿在身上就是别人好看。   申姜:“还没多谢你之前调给我的文档记录。”   李宣墨拱手,一派潇洒:“大人不必言谢,都是属下职责所在。”   “你这般细致——”申姜看着之前借过来的记录文档,“我看这出队前后记录,连你们队长虎口撕裂受伤,不爱包扎的细节都有,你们队长刚才还跟我夸了你活儿从不出错,就算他忘了什么事,问问你也就都明白了……”   李宣墨:“职责所在,不敢贪功。”   申姜:“细心负责自是好事,可火师里大都是糙汉,不爱拘束,你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相处?”   “倒也没有,”李宣墨微笑,“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干这种玩命的活计,我出不了力,至少能想些法子,不敢在百户面前夸功,这接火报平事回返一整套流程,有很多都是经我建议改善的,速度快了,功劳大了,大家都很开心。”   申姜点了点头:“我去过你们那,倒也听说了,你知才华,不下于一般官员,听说你也经常攒局,安排同僚放松吃酒?”   李宣墨:“是。他们大都轮班忙外面的事,我天天负责记录大事小情,以备留档或回访,他们所有人的时间只我最清楚,大家都辛苦,火里一趟就是过命的交情,早喊着一起喝酒,总对不上,正好我方便,就顺手帮忙安排时间,久了,兄弟们承我的情,愿意多给几份面子,也是我的福分。”   申姜:“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不是以前问过……”李宣墨眉心一蹙,看到一边拿着笔负责记录的锦衣卫文书,就明白了,态度十分配合,“我早年家境还算不错,人前也能称一声公子,后来遭遇火势,家道中落,便只剩了我和妹妹,妹妹被接到外祖家养了,现在还没出嫁,我不盼别的,只盼我做这个做哥哥的,能给她攒点嫁妆。”   申姜:“你和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   “是。”   “怎么认识的?”   李宣墨回忆了回忆,道:“王采莲……是有人牵线,和我们队长说过亲,好像是小两个月之前?相看的时候,不巧让我给撞见了,却不过情面,说了几句话。方晴梅是家里起过火,队长带人去灭的火,前后负责记录,和人问话交接的也是我,除了队长,我和她说话最多。余红叶……好像是药材铺子着火那日,因隔壁布行波及,队长没有听她的话帮她先去救她的布,她非常生气,扬言要告诉我们上官,我过去陪了好一通笑脸……”   “可能是知道自己过分,她后边有些不好意思,见我模样还算周正,还允了个好处,说认识的人多,回头给我说个亲,但也仅止如此,没有别的了。”   申姜:“说起说亲,你好像比你们队长还大两岁?就不着急?”   李宣墨就笑了:“说句脸大的话,大丈夫何患无妻?真有本事,七十老叟也能得个美娇娘,我没什么志气,也希望能先立业再成家,倒也真的没那么着急。”   申姜顿了顿:“你觉得这三个女人怎么样?”   李宣墨似乎没明白:“大人的意思是……”   申姜:“你自己的观感,直说便好。”   李宣墨就叹了口气:“都挺可怜的,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呢。”   申姜:“其它的呢?没了?”   李宣墨一怔:“我和她们真的不太熟。”   “张和通张大人呢?认识么?”   “倒是有幸见过,张大人最近风头很盛,忙着贵人的活儿,要操心的东西很多,因为这个月接连几起火情,他心中不安,还专门跑来我们这里问了一趟,我亲自给他找的档案资料,张大人是个很细心负责的人,若是没死,前途定然可期。”   “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日子,都有印象么?你在何处,做了些什么?”   李宣墨沉吟片刻:“十月三十我有印象,那天是我妹妹的生辰,我中午下了差就去了外祖家,吃过晚饭后,很晚才回。冬月初四和冬月十五早上也记得很熟,爆竹铺子和药材铺子的火情,不正好是那个时候?冬月二十没什么印象,冬月二十六指挥使当街救人,制止了更大的火灾,我们处理起来都不用费什么劲,心内很是感激,二十五,不就是这件事的前一天?那夜我值晚班,倒也……没什么特别事发生。”   “为何停顿了一瞬?”   “是突然想起来,夜班之前,我前去衙署交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张大人……不知是否能作为证据?”   申姜陡然眯眼:“哦?看到他在哪里,做什么?”   “做什么不知道,”李宣墨摇了摇头,“我急着上差,和前一个兄弟交班,走的比较急,就看到张大人胳膊上搭了一块布,匆匆走向南丰街……就这些。”   申姜又问了两句,见他知道的着实不多,才又问起火情:“方才你们队长在这里,你知道吧?”   李宣墨:“知道,我们一同过来的。”   “他说火情紧急,进去的时候只顾着救火,顾及不到其它,隐隐记得曾在火场之中见过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但并不确定,你负责前后的现场记录,可有印象?”   “有。”   李宣墨答的非常干脆:“火场通红一片,队长进去又是救灾的,需得抢时间,记不清很正常,但我负责记录现场前后,的确发现了两块红布,第一张是在爆竹铺子,当时没有人员伤亡,铺子虽然烧了大半,也有很多东西没有烧毁,那个红布就是,还挺完整;第二张是药材铺子里发现的,只药材铺子火情过于严重,那张红布烧毁严重,只剩小半块……百户大人要么?我不知它对你查的事是否有帮助,只照规矩整理封存好了,大人说一声,随时都能拿过来。”   别说申姜,屏风后叶白汀和仇疑青听到都有些意外,这是新信息,之前没发现的。   “可有想法?”仇疑青再次倾身过来,气息落在叶白汀耳畔。   叶白汀感觉耳根有些热,大概是风寒未愈?   他略略拉远些和仇疑青的距离,指尖点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需得看见实物。   仇疑青回了个:可。   叶白汀的字圆圆胖胖,还连笔,又因写的太快很难辨认,看起来……不需要看起来,就是丑,不好看,别人随随便便一个字,优雅漂亮,有筋有骨,衬的那圆圆胖胖的字像开玩笑似的。   叶白汀沉吟片刻,抬起下吧冲仇疑青笑了笑:你的字很好看。   仇疑青修长指节也很快:你也是。   叶白汀:……   那你审美可不怎么样。   屏风另一边,申姜又问了几个问题,就叫李宣墨下去了,换上另一个男人,年纪比较大,已是不惑之年,叫吴新立,前面几人不管开不开心,面上都是一片阔朗,这个人不一样,一走出来就一脸阴郁,像谁欠他几万两银子似的。   “你做过礼部侍郎,不该人脉广阔,仕途顺畅么?为什么被罢免了?”   吴新立袖子一甩,哼了一声:“还不是世人愚蠢,尸位素餐,就喜欢听别人吹捧拍马屁,尽信小人,不信君子。”   “你是君子?”   “自然!”   申姜差点从位置上掉下来,就这理直气壮,没半点谦逊的样子,还敢说自己是君子?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就这性格,怪不得被别人排挤。   “你如此‘坚定自信’,平时不会被家人说么?”   “她们懂什么?一堆老弱妇孺,头发长见识短,除了烧火做饭洗衣叠被,还能干什么?”   “你家中都是女人?”   “五代单传,祖父和父亲皆已去世,我是独子,家里的顶梁柱。”   申姜眼睁睁看着吴新立理了理衣角,还挺骄傲。不是,你都被罢了官,没俸禄没进项,全靠别人养着,你骄傲个什么劲!   “是……么?”   吴新立自己还不满意了:“家有老母妻女,老的,都快进棺材了,手里的东西仍然攥着不放,给我能怎么的?我有了银子不也是疏通官路,到时候她要是去了,也风光不是?妻子也早是半老徐娘,一点姿色也无,只会盯着我身边会不会有小妾,也不看她胖的跟猪似的,哪来的脸拈酸吃醋?我看她一眼都想吐,要不是看在她嫁妆丰厚的份上……呵,嫁妆那般丰厚,但凡能想着帮我一点,我都能每天意思意思,昧着良心赞她两句。女儿,呵,赔钱货罢了,长的不出挑,才华不出众,还命中克夫,我想找个不错的联姻对象都够不着,要她有什么用?”   申姜听下去了:“你这……是不是成见有点大了?”   吴新立眼皮一甩:“什么叫成见?我说的不对么?谁家不是个样子?女人没用,不如扔了。”   申姜冷笑一声,和这种恶心货也说不通,干脆直接问案情:“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么?怎么认识的?”   吴新立又有话说了:“王采莲是我女儿的手帕交,你看看,人长得不行,连眼光都不好,她都知道自己命中克夫了,还不温柔贤惠点,找那些高门贵女多巴结巴结,跟个丑婆娘玩什么?王采莲脸上那玩意儿多晦气!天天跟她玩,贵女们怎么不会越来越远!还说什么王采莲是个有志气的人,她也想不靠别人,活的精彩,精彩个屁,连嫁都嫁不出去,没男人要,你还想精彩?你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了,省的老子给你花饭钱!”   申姜实在不适,打断了他:“方晴梅呢?”   吴新立又是一声冷笑:“呵,方氏是我妻子的密友。还真是挺有缘分的,肥猪就喜欢跟肥猪在一块儿,天天聊吃的,聊铺子,有什么好聊,你们怎么不好好收拾收拾自己,跟那余红叶学一学怎么勾引男人呢!”   申姜:“余红叶?”   “这女人水性杨花,谁不勾引?小宴上碰到我就要打招呼,不就是看上了我?我都懒的理她。”   “行了,”申姜再次打断,狗嘴吐不出象牙,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也别说了,“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你都在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吴新立还挺有理,“你记得你四天前晚饭吃的什么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   申姜都气笑了:“那你认识张和通张大人么?”   吴新立甩了下袖子,阴阳怪气:“我倒是想认识他,可人家忙成那样,哪有时间认识旁人?”   申姜:……   吴新立还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今儿要不是你们这北镇抚司请我,我也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申姜(从来没这么想骂脏话):什么玩意儿啊!滚你的蛋!   叶白汀(眯眼):拳头硬了。   仇疑青(眯眼):我也硬了。 第63章 你们在玩什么花活   把人放出去,申姜听到屏风那边动静不对,连茶盅重重放到桌上的声音都有点惊心动魄,显是窝着火。   他没敢出声问,抹了把脸,有点怀疑自己为什么叫了这么个货过来……哦对,这个货在嫌疑人范围内,谁知道为人这么恶心呢?不过就算知道也没办法,再恶心,也得拉出来问一问。   申百户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下情绪,才叫了下一个,这人叫高康,这人身份比较特殊,是男尸张和通的同僚。   他看着桌上的信息卷宗,问:“你和张和通共事,理应合作和竞争都很多,这次贵人们的大事,你没抢过张和通,心里怨恨么?”   高康年纪比前面两个火师要大些,看起来也更稳重些,话说的也圆滑:“技不如人,不甘心肯定是有的,怨恨就算了,你恨人家也帮不了自己的忙,揽不着功,还不如和人关系搞好点,没事帮衬些,别人有良心,自己也能分到点好处,别人没良心,那其他人也能看到不是?大家都知道我好了,下一回再有这样的事,可不就该着我了?”   申姜:“你这心态倒不错,挺豁达,平时有人夸过你么?”   高康就笑了:“花花轿子人抬人罢了,好听话谁不会说,谁不爱听?说说罢了,当真了,得意了,那可就麻烦了。”   “听闻你家四世同堂,枝繁叶茂?”   “大家都这么说,我是个有福气的。”   “可为什么你家里生的都是儿子,没什么女孩?”申姜话音一转,眼神也跟着犀利了起来。   高康怔了怔,叹了口气:“这个我们家里也愁,男丁多是好,壮家门,可女孩子们多乖,知道疼人,家里风水不知怎么闹的,几辈都一样,生出来就是儿子多,辈辈兄弟数不完。”   “你也想要女儿?”   “想要的。”   “不对吧,高大人,”申姜翻开手边的纸,“你发妻怀的第一胎就是个女孩,真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好好养,让人生下来没两个月就夭折了?”   高康脸色变得惆怅:“许是我没有女儿缘吧,明明那么珍贵,却还是染了病,没养大。”   申姜看问不出什么,没在这种问题上打转,开始转案情:“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这三个女人,你都认识?”   高康点了点头:“余氏交友广阔,偶尔会在小宴上碰到,说过话。王采莲……是那个脸上有胎记,身体不好,却有一手双面绣绝活的姑娘?我和她倒是不熟,大概两个月前好像,她同人说亲,被母亲嫂嫂押着去相看,但别人聊得很开心,连她走出了园子,晕倒在墙边都没发现,还是我瞧见,帮她叫的人请的大夫,又帮她通知了家人。”   “至于方氏,她很懂菜式,本身也打理着几个铺子,我去过她的店里吃过饭,也问过她相关的问题,她虽然体胖,瞧着不好看,食之一事品味着实不俗,这次张大人因贵人的事多方奔走挑选,就有人推荐了方氏。”   高康说完,还顺便解释了下:“这民以食为天么,贵人出行,你知道她都需要什么?当然得什么都备上一点,起码不能别人要时,你没有。”   申姜:“你觉得这几个女人怎么样?”   高康摇了摇头:“不好说。外头话都怎么说的,想必百户大人也都知道。”   申姜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我问的是你。”   高康叹了口气:“那当然是可怜的,女子生活不易,我希望她们都好。”   “你既和张和通是同僚,应该知道他出事前,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大概知道点,却也不那么清楚,”高康解释道,“自接了这差事,张大人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什么都要准备,出事那天,我记得早上还是在选车马,贵人出行,车要好,马要好,可什么样的叫好?时下人们说好的,总得多过过眼。中午饭都没吃两口,就开始盯绣品,送到手里的东西好看倒是好看,但没什么新意,连他都不大看得上眼,何况宫中贵人?这一下午,我就见他四处转圈了,像是愁的紧,之后就散衙了,我不像他那么多事,直接回了家,之后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   申姜下一个叫的,是成衣铺子的裁缝,胡二树。   胡二树和前面几个就很不一样了,前面几个不管人品好不好,年纪大不大,至少脸是看得过去的,胡二树就有点太平庸了,个子不高,肤色略黑,眉眼也不怎么精神,他大约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气息畏缩,或者不管干什么都露着怯,进来就行礼,幅度比任何人都大,行完站在一边,拘束的不行。   申姜翻着卷宗:“你是裁缝?”   胡二树捏着自己的手:“是。”   “成衣铺子多见绣娘,倒是少见男子。 ”   “其实绣娘们只负责绣制……”胡二树一板一眼,“铺子大了,都叫她们缝衣裳浪费,那些裁剪,拼接等琐碎的活儿,东家倒是愿意找我们这样的。”   申姜想了想,也对,这样搭配起来速度才更快,能接更多单子。   “你这性子好像有点闷,平时会不会被人欺负?”   “倒也没有。”   “家里都有什么人?”   “没人了,老娘去年也没了。”   “你还没成亲?”   “没有,也没人看得上。”   申姜看了看胡二树,态度很配合,问他什么就答什么,就是话不多。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吧?”   “认识。”   “怎么认识的?”   “王姑娘是双面绣,她在我们那里交货,方氏是我们店的客人,常来定做衣裳,余氏也是客人。”   申姜没辙,敲了敲桌子:“仔细说说。”   胡二树:“王姑娘的双面绣很不错,每副成品时间都很长,但她跟我们店熟了,基本只接我们这的活儿。”   “你接待的?”   “她脸上有胎记,不爱见别人,头一回谈事的是我,后来就都找我了。”胡二树解释了一句,“只要有银子赚,没有别的纰漏,这些小事,东家和掌柜都不会在意。”   “方晴梅呢?你同她接触的也很多?”   “她长的胖,又想要时兴的花样子和款式,说别人家才裁的不如我们好,常来订制。”   “还是只有你接待?”   “不不,方氏没那么讲究,谁都可以招待的。”   “说说余红叶,她也是你们客户,和方晴梅一样,经常去订衣服?”   “不,不一样,”胡二树顿了顿,“方氏虽然要求多,但是好满足,给她最时兴的东西就行了,余氏不一样,她的要求不只多,还高,经常提出些新意见,新的配色,新的裁剪方式,有时我们做不到,还挺发愁的。”   “她这般挑剔,你们不会烦她?”   “不会,她虽挑剔,眼光也是一顶一的,如果有哪个样式她特别坚持,特别较真,那这个样式很可能很快就会流行起来,铺子里觉得她难伺候,也能靠她赚很多钱,遂还是愿意接待她的。”   “你觉得这三个女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申姜手指点着桌子:“比如你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胡二树头垂的更低:“哪轮得着我喜欢?人家有家有业有本事的……”   申姜:“张和通张大人呢?认识么?”   胡二树摇了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时间,你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   胡二树想了想:“初四和十五……有印象,不是城中哪里爆炸失火了么?动静很大,整个铺子都慌了,我也就跟着跑了出去,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二十六,不就是前几天?指挥使大人肃清街道,听说也着火了,我离的远,也不知实情……哦,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这次着火前一天,应该就是二十五?那天铺子里活儿多,我回家的晚,大概是戌时吧,听到有人在找什么‘张大人’,不知是不是您方才提到的那位。”   申姜追问:“是谁在找?具体说了什么?在哪里?”   胡二树摇了摇头:“天黑,我也看不见,听的也模模糊糊,不过看语气,应该是这位大人的手下?好像说了在哪里见面来着,这些人没等到,就过来找,地方……我已经拐过了南丰街,大约是柳树胡同?”   申姜有点着急,这一个两个的,信息都不全,可他再问,胡二树已经尽是摇头,一问三不知了。   “行,你下去吧。”   申姜叫了下一个,周平。   这没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周平和胡二树气质有点相似,都是长得不怎么样,普普通通,往人群里一扔就是找不到的男人,相貌平平无奇,姿态说不上畏缩,但肯定是不自信的,非常拘谨。   “干什么的?”   周平行了礼,话回的很老实:“卖颜石,淬粉,染料。”   “平时和别人接触的不多?”   “不算多。”   “生意好么?”   “能养活人。”   申姜心内啧了一声,得,这也是个话少的:“所以平时也没个什么朋友?不怕别人不找你买货了?”   周平顿了顿,回话有些慢:“干我们这行当的不多,不找我买,他们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买,我不需要和他们交朋友。”   “家里都有什么人?”   “没人了,就我一个。”   一个两个都这样,申姜叛逆心起,非得问个明白:“之前呢?家人离世之前呢,都有谁?”   周平垂了头:“我爹好赌,之前有祖母撑着,后来祖母死了,家里一天比一天难过,我爹和娘打架出了意外,双双溺死在了河里,妹妹命不好,没嫁人就病死了,家里一直都很穷。”   “你还没成亲?”   “没有,成不起。”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吧?”   “认得,她们都找过我买染料。”   申姜怔了怔,就懂了,娇少爷说过,要求高的人自己会追求更高,比如王采莲,她的双面绣本来就很出色,想要更上一层楼,就得图样更鲜活,颜色更生动,选不到合意的绣线,会想着自己染一染试试,似乎也很正常?方晴梅对吃食有研究,食之一事,本就讲究色香味俱全,色,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食材本身的颜色搭配没错,可偶尔是不是可以找一找那些没有毒害的,能让食物颜色更丰富呢?   至于余红叶,就更不用说,她爱打扮,喜欢搭配,不管胭脂水粉还是裙子浅纱,哪样不讲究颜色?   这三个人会找到周平买东西,不算奇怪。   “你觉得她们怎么样?为人如何?”   “好不好的,也不关我的事。”   申姜感觉自己给问得再直接一些:“你看到过王采莲的脸么?”   周平摇了摇头:“没有。”   “方晴梅呢?会不会觉得……她有点胖?”   “她就是胖啊,”周平抬眼看申姜,一脸‘这有什么可说的’。   申姜清咳一声:“余红叶呢?可有听到过别人都是怎么说她的?”   周平:“那也不关我的事。”   问不出来,申姜只好换另一头:“认识张和通张大人么?”   “不认识。”   “没见过?”   “没见过。”   “十月三十晚,冬月初四晨,冬月十二晚,冬月十五晨,冬月二十五晚,冬月二十六……这几个时间,你都在哪里,做什么?”   “大概都在屋子里?”周平道,“我不怎么出门。”   “大热闹也不出来看看?”   “我不喜欢吵闹,出门一般就是找货。”   “在哪里找?”   “山里,林子里,哪里可能有颜石,我就去哪里。”   申姜盯着他:“那你很可疑啊。”独来独往,又山里林子哪里都去……   周平嘴唇抿了抿:“你们官府问话干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只是实话实说。”   “初四和十五早上,动静那么大的爆炸着火,你真就稳的住,不出来看看?”   “出来看了一眼吧……大概,但离的太远,什么都瞧不着,炸的又不是我家,为什么稳不住?”   行吧,申姜问完,让人下去,感觉自己嘴皮子都说干了,非常缺一壶水,正想着反正完事了,先去找点水喝的时候,突然看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   “启禀大人,小人金时成,有消息汇报!”   申姜看了看手上的卷宗,并没有金时成,但这个名字他好像有点熟悉,不就是指挥使在街上问过的那个掮客!   “行,你进来,”申姜重新坐在了座位上,“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都认识么?”   金时成摇了摇头:“不认识王采莲。”   那你来凑什么热闹?申姜就说自己不能漏掉信息。   金时成陪着笑脸,有点怂:“这不是之前被指挥使大人问过话么,我回去想了想,还是得过来说一声,那天被按住的那个瓦刺人,就是大街上大家都看见了的那位——他说他是正经做生意的,我得告诉指挥使一声,千万不能信!”   他就给申姜数:“这外地人到京城,吃穿住行,哪一样不得四下打听四下熟悉?更不用说要做生意了,这铺面,房契,钱税,户籍,就算他牛,他有钱,都派下人们出来找,也得找我们问问吧?可我入行这么多年,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跟四下兄弟们打听,大家都摇头,都说不认识这个人,没做过他的生意!那他是怎么在京城安家的?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您方才说的,那方氏余氏,一个开铺子,一个找好布行,总爱打听稀奇东西,也能问到我这,就那小姑娘,王采莲的,也有一回托人到我这里问了问,有没有合适的小宅子,想搬出去住呢,一个外地人过来做生意声息全无,我们掮客都不不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呢么!”   申姜眉头一抬:“我记得你刚刚才说过,不认识王采莲。”   “的确不认识啊,”金时成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表达错误,连连摆手,“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这位王姑娘托人到我这里问过小宅子,但没有合她要求的,她后来也没再问,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就是当时记了一笔……我们这行当,脑子里好使,东西你得记得全,才能招呼好客人不是?”   申姜觉得还是得再问问:“你觉得这王姑娘,还有方氏,余氏,都怎么样?”   金时成:“唉,都是可怜人,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女人更是,难着呢。”   申姜又问:“张和通张大人知道么?”   “这位哪能不知道?”金时成搓了搓手,“自打接了皇家差事,天天春风得意的,不过也愁,这车马衣裳首饰吃吃喝喝,哪样不得琢磨?每天都四处打听呢,就那天,我被指挥使按住那天,不是马车翻了着了大火么,差点又有死伤的那天——”   申姜头皮发麻:“你见着张和通了?”那时不应该死了?   “那没有,”金时成摇了摇头,“我是说这个日子,您好理解么,我想说的是前一天晚上,我跟客人吃了酒出来,正好看到他经过,应该也是吃醉了酒,让人架扶着,都走不动。”   申姜立刻眯眼:“等等,你说他喝醉了酒,被人扶着?”   金时成眨了眨眼:“是啊。”   “扶着他的人长什么样子?认识么?”   “那太黑了,看不清,”金时成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立刻稳重起来,“其实那天我也喝高了,和客人有说有笑的,就瞄了那么一眼,也不一定……没准就瞧错了呢?”   “当时是什么时辰?你在哪里喝的酒?”   “那可是有些晚了,得亥时末了吧,就在宝华巷,李记酒馆……”   金时成老实的交代完,就给自己求情:“百户大人,您能不能在指挥使面前帮我求个情?我可是进来主动配合工作的,二十六那柴车,那大火,那雷火弹,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断断不会做恶人办种事的,丧良心啊!我家几辈良民,生是大昭的人,死是大昭的鬼,真的没干亏心事!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尽管使唤,我万死不辞!”   这个套路,申姜太懂了:“行了,回头我问问指挥使,你要是没问题,你那铺子也给你开了。”   “多谢百户大人!”金时成当场跪下来给他磕头。   又找了新东西,申百户非常兴奋,茶水都忘了找,转去门口签押的地方,问:“都让他们写名字了么?”   北镇抚司有规矩,但有来访,都要记录的,平时这项工作都是轮值人员负责,今天早早就吩咐了,让嫌疑人自己写。   “写了,您看——”   申姜拿到手就皱了眉,都不一样。   “左手呢?要求了么?”   “这不大好说……属下问了一嘴,都说左手不会写字。”   申姜瞬间挎了脸,不过想想今天问到的东西,倒也收获颇丰,摆摆手叫人下去,再次兴奋的进到厅堂,绕到了屏风后——   “瞧瞧我都问到了……什么……”   申百户突然结巴。   因为他看到,指挥使和娇少爷正在用手指打架?   指挥使的手常年握刀,有点粗糙,虎口指节都有薄茧,娇少爷就真的是娇少爷了,手指纤长白皙,指甲光滑,指尖粉嫩,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用眼神交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随便一个小变化对方都能猜得到,正经极了。   可你们表情再正经,手指也是在打架啊,戳来戳去的,暧不暧昧!   “你们……”   叶白汀看到他,缓缓收回了手:“哦,我们在讨论案情。”   仇疑青也收回手,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丝不悦:“对。”   申姜感觉自己要瞎了。   你要是眼神不带杀气我也就信了你了,讨论案情值得这么暧昧么!你们别的时候不这样啊!   叶白汀手指指向屏风,一脸无辜:“不是你建议放上它,让我们不能好说话交流的? ”   申姜:……   行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锅。   他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桌上有字,应该是蘸着茶水写的,有些痕迹已经干了,有些还很湿,显是刚写的,刚刚那一幕‘手指打架’,应该是双方意见不同,娇少爷推开了指挥使的手指,指挥使没动,两个人指尖碰在一块,才像在打架。   ……好好的茶水就这么浪费了!   他在外头渴得嗓子冒烟,这两人就在这里浪费!   还有那小乌龟怎么回事?娇少爷你在玩什么花活,竟然敢在指挥使面前画小乌龟!不怕被军法处置么!   又一想,也对,娇什么人,怕过谁?别说在指挥使面前画小乌龟了,他连指挥使的‘小情儿’都敢冒充放话呢!   申姜现在已经知道下雪那日发生的事了,在外面跑时,别人还问他娇少爷情况,说担心人受罚,毕竟也不是故意的不是?他只想回个白眼,心说你们知道什么?娇少爷要装成是别人的小情儿,那肯定不行,指挥使得大开杀戒,装成指挥使的……怕个蛋啊!   娇少爷在指挥使面前是有特权的,那小牌牌,那小金镯,那小铃铛,你们都眼瞎,没瞧见么!   这事倒霉的是姓彭的,没见人前都见不着他了么?不知道指挥使私底下怎么搞他呢。指挥使一向大度,你有野心,要算计,行,没问题,你冲着指挥使来,指挥使都接着,也顺便叫别人都看看,为什么他能当指挥使,你不行,可你别惹指挥使的心尖尖啊,你惹了娇少爷,那不就是老寿星上吊,找死么!   就这一小会儿,申姜脑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小心翼翼的过来,指着桌上的茶,吞了口水:“这茶——”   仇疑青面无表情的指向一边茶壶:“赏你了。”   申姜:……   那是问供前下面人备好送过来的,虽然在火边温着,味道定也不好了,哪如你这桌上这壶!   也对。   申姜抹了把脸,桌上这壶是指挥使特意为娇少爷沏的,他是什么人,又不是指挥使的小宝贝。   他哪里配。 第64章 我感到很羞耻   申姜天天在外面跑,糙惯了,不是精致讲究的人,都是茶水么,能糟糕到哪里去?司里沏的茶,他又不是没喝过……   吨吨吨灌了半壶下去,还行,解渴又够味,爽快!比那只会飘着香的强多了!   申姜假装没看到指挥使亲手泡的茶,勒令自己回神,说案情:“人是都问完了,可都是到关键点就没了,你说这一个个的,倒是往下看,看清楚啊!拉屎拉半截,你就不难受吗!我实在没瞧出哪里特别不对……少爷给指点指点?”   仇疑青刀锋似的眼神刮了过来,和声音一样凝着寒气:“你是该指点指点。”   申姜:……   我错了,我错了成么?我不该在娇少爷面前说脏东西,可指挥使大人,你好歹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人娇少爷根本不在意好么!那诏狱里头,说什么的都有,荤话能飞上天你不知道么!娇少爷才不怵这个!   叶白汀看向申姜:“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纵火者的特征么?”   申姜点了点头:“自信,自负?不会怕事,可能看起来还有点魅力?”   叶白汀:“那你觉得,方才这些人里,谁有这样的特征?”   “孙鹏云?”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小伙子长得不寒碜,身材也健壮,火师队长,大小也是个头领,还挺讲兄弟义气。”   但凡能做头领的,气质都会有点不一样。   “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急,对姑娘就有点不尊重了。”这点得扣分。   叶白汀点点头,又提起了一个人:“还有李宣墨。”   仇疑青:“高康。”   二人抬眸对视,默契尽现。   申姜:……   你们别看来看去的,倒是给我说明白啊!   “那李宣墨明显没什么大出息,只是个文书……高康活的也有点憋屈吧?干不过同僚,人张和通揽上贵人的事,看着要立功,他却只能忍住了不痛快,强笑着过去帮忙,指望别人有点良心,好歹能分到仨瓜俩子……”   这样的也行?   叶白汀仍是点了头:“李宣墨的确只是个文书,火师里看似地位最低,但他姿态优雅大方,好面相,好气质,会办事,能给大家出主意,帮队伍提高办事效率,多得赏银,还能时不时攒局,让兄弟们有时间放松喝酒……你觉得,以他的身材相貌,每日里做的事,让一众彪形大汉的兄弟们敬他护他,是件容易事?”   这个是真的很不容易,申姜当时就觉得挺意外,他遇见过的大多数类似环境,男人需要以自身武力,或者力气挣取更多东西时,对于身材瘦弱的小白脸是很瞧不上的,别说关系好了,很多时候甚至乐意欺负一下,但这个李宣墨,似乎的确在火师里混得如鱼得水。   叶白汀眉目端肃:“高康,和张和通是同僚,他没有竞争过别人,拿到好差事,但他很能自我调节,不管是帮张和通的忙,还是圆融周围,让别人看到他的努力,他的每一步都没有浪费,他在往前走。甚至金时成,他看起来市侩,话密,有时甚至有些谄媚,但他脑子里永远转着东西,所思所想全是怎么处理问题——”   “可能在一些人眼里,这样并不帅气,我记得在乌香案时,同你说过,一个人的魅力,来自于他解决事情的能力,他可以独自解决很多事情,处理很多麻烦,可以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走,他就会拥有不一样的自信,而这种自信,终将成为一种气质,叫做‘靠的住’。”   不管是上司挑选属下,还是女子挑选心仪的男子,‘靠的住’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不要小看女人,她们可能很多人并不擅长分析,但她们的直觉,她们在不怎么安全友善环境下培养出来的潜意识,会告诉她们怎么选。   “比如申百户你——就是一个靠的住,有魅力的男人。”   申姜一怔,嘿嘿笑着挠了挠头:“那没有,少爷您客气了,我可不能有魅力,我家婆娘不干的。”   不过最近这两个月,媳妇揍他的次数好像是明显少了,偶尔在外头忙,也不会被怀疑藏了私房钱瞎浪,回到家甚至还能有精心准备的饭菜……   莫非是解决的事情多了,他拥有了这种靠的住的自信和气场,变成有魅力的男人了?   申姜心里美了一会儿,更加坚定了方向,要是真的有,更得跟着娇少爷干了!这都是托娇少爷的福,要不是娇少爷,他哪来这么多机会,哪能立这么多功?他申姜是怕苦怕累的怂货么?当然不是,他只是少了点脑子,没靠谱的人领着!   想一想,申姜又有点慌,他现在这么出色,这么帅气,玉树临风风神俊朗的,要是有大姑娘小媳妇当街投怀送抱怎么办!他开始由衷的烦恼,太厉害了也不行啊,太耀眼,光芒四射的。   叶白汀:……   一看就知道这傻大个脑子里转着什么废料。   不过这‘解决问题’,有正经的问题,不同的工作需要,也有不正经的,歪路子的,罪犯培养出的‘靠的住’能力,显然和正常人不一样,但他们在刻意伪装和引诱的时候,你很难看得出来。   叶白汀现在几乎已经确定,本案中团伙两人,一个纵火,一个杀人,纵火的负责计划实施,如遇意外,会帮杀人凶手掩护,杀人凶手很听纵火者的话,因为只他自己,办不到这件事。杀人凶手自卑,内心暴戾,不喜欢露于人前,就算挑中了目标,想不想动,动起来会不会达到预期结果,都不一定,目标对象也不一定会理他,信任他,不提防他,跟他走。   纵火者就不一样了,这个人散发着‘靠的住’的气质,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做事也很积极,能游刃有余的处理各种突发问题,跟踪目标,确认目标行动路线,不是很轻易的事?   就算不小心,露了馅,被目标发现了,姑娘们出于好印象,可能也不会多想,随随便便被糊弄了过去。   申姜又提出了一个人名:“那个叫吴新立的老男人,做人人不行,做官官不行,还被罢免了,除了骂女人什么都不会,看起来不自卑,也一点都不可靠,这个人可以排除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纵火犯的自信和傲慢,因个体不同,表现方式不同,官府面前也未必说实话,只凭问供时的外在表现,不能简单粗暴地直接排除。”   “也对,这老狗不是个东西,却不是怕事的人,什么都敢怼……”申姜懂了,“所以纵火犯的嫌疑人就在这几个当中,对不对?”   叶白汀抬眼看他:“如果我们的排查工作没有失误……是,纵火犯必在这几人之中!”   “那你放心,活儿都是我盯着亲自捋的,保证没纰漏!”申姜拍了拍胸脯,琢磨着琢磨,又问,“那杀人凶手呢?如果别人没有伪装的话,今天只有两个不爱说话的,年纪差不多,相貌都不怎么样,还都很畏畏缩缩的……怎么区分?”   叶白汀:“还是有不同的,比起裁缝胡二树,后面那个叫周平的,要更孤僻一些。”   就目前的信息点,看哪一个都不能立刻排除。   “我们必须要注意的是,团伙作案,有主谋,就有下头听话的,遇到特殊事件,主谋会教下面人怎么应对,怎么说话——”叶白汀转相仇疑青。   仇疑青目光微动,点了点头。   申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叶白汀微笑:“在你回来之前,指挥使已经分别派了人跟踪,看这几个人会不会私下联络。”   做了坏事的人,行为肯定会小心谨慎,他们计划不愿停下,官府的询问也会让他们情绪紧张,这联不联络,怎么联络,就是个问题了。   除非决定长时间散伙,不然一定会有联络。   申姜愣了愣:“所以我刚才的问话过程没有意义?今天目的只是这个?”   “怎么可能,”叶白汀摇摇头,“罪犯花样百出,我们只是想找更多的方法帮我们确定,但没有任何一件事,比知悉事实真相更重要。”   问供当然有意义,每一个人的说话行为,传达出来的情绪,原生家庭的影响,案子发生前后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不在场证明……每一个回答,都有可能拼凑了犯罪真相。   “时间非常关键,不管是第一起凶杀案,还是第一起雷火弹纵火,时间都已经过去很久,这一个月频繁发生的事,除非特殊原因,一般人肯定记不住,死者的具体死亡时间,我们并没有向外说明过,谁对这段时间记忆深刻,对答如流……就值得怀疑。 ”   仇疑青补充:“还有不举。”   所有这些嫌疑人中,成亲的只有两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吴新立,和年轻一点的,死者张和通的同僚高康。吴新立不管是年纪,还是对妻子的反感,身边被妻子盯的程度,他的房事表现上,一定会有不协调,举不举的,存在迷惑性。   高康只是没有女儿,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这一点上倒看不出什么。   另外几个,都没有成亲,举不举的,也无法佐证,有人是真的不着急,或者成不起,有人的不成亲,就是‘不举’的保护色了。   申姜叹了口气:“可惜这种事不好查……我也问过与他们有过接触的大夫,人从来没看过这种病。”   这种话不好说,也没办法让人配合查,你说你试试,人说对着你举不起来,你怎么办,去找个姑娘过来试么?这不是有病,青楼的姑娘也不能随便使唤人家干这种活儿啊,多恶心。   叶白汀又道:“另外,三个女性死者之间,除了所谓的‘缺点’,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之前没有注意。”   申姜:“共同点?”   叶白汀抬眉,目光灼灼:“王采莲,双面绣特别优秀,甚至可以帮上家人的忙,为贵人的事分忧;方晴梅在食之一道颇有心得,自己名下也开了不少食肆,高康说,有人在张和通面前推荐过她,那余红叶呢?她在外面名声那么响,对衣服样式搭配那么有见解,随便在成衣铺子里挑剔的方向和坚持,都有可能成为流行风向标,张和通办贵人出行的事,方方面面都在张罗,会不知道余红叶这个名字?”   三个死者,都是某方面的佼佼者,承办贵人事宜的张和通又出了意外,这一切真的是巧合?   仇疑青:“高康供言,出事前一天的下午,张和通一直在为绣品纠结,那下一步,他很有可能做什么?什么东西与绣品直接关联?”   “自然是衣服,漂亮的裙子。”   “那谁在这方面比较权威?可以提供参与意见?”   “余红叶!”申姜终于想到了,都会抢答了,“那天散衙之后,张和通是不是去找余红叶了!正好余红叶出事,她也顺便被杀了!”   叶白汀眯眼:“所以重点来了,余红叶当时在什么地方?张和通寻去了何处?他们是否有约,谁给他的信息?”   仇疑青立刻取来城中舆图:“李宣墨说,那一日他上夜班,急行交班之前,曾看到张和通去往南丰街,胳膊上搭了一块布——”   叶白汀手指点着南丰街的位置,往右,往前:“再晚一点,胡二树正好加完班回家,此时天色已暗,他看到张和通拐进了柳树胡同。”   仇疑青手指点向宝华巷:“及至更晚,亥时末,金时成看到张和通‘喝醉了酒,让人架着走’——恐怕不是喝醉了。”   叶白汀目光微深:“是死了。”   这个行动路线非常清晰,立刻就能勾画出来,是个大三角,时间相隔也并不久,凶手如果在这个时间内作案,肯定远不了,范围有限,地方就很好找了。   叶白汀抬头,转向申姜:“恭喜申百户,你可能马上就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   申姜上前一看一寻思,这没多远啊:“屁大点儿的地方,至多一下午,我回来复命!”   心里一兴奋,歇都不想歇了,申姜调头就走,生怕人跑了似的。   叶白汀却还有一件事没说,凶看向仇疑青:“失火现场的红布……孙鹏云说有,不确定,李宣墨证明了的确有,珠宝铺子那次爆炸不是成功阻止了?你有发现这种红布么?”   仇疑青目光沉凝:“我看到的,是一块黑布。”   “黑布?”   “没错,四四方方,八仙桌桌面大小。”   “那有必要调过来对比一下了……”   ……   申姜活儿干的细致,先在外围控制,把指挥使划出来的圈子团团围住,再从外到里,一家一家,一个宅子一个宅子的搜。   这里靠东南,不是特别繁华的闹市,也就沿街的地方热闹点,有店铺,有长街,往里走都是深巷,巷子中间还住着各种各样的百姓,有烟火气,越往里越安静,越没有人声,等到了挨着护城河的地界,就更不是什么好地方了,护城河的淤泥不可能清到街道桥边,不能影响正街美观,就落在了这偏僻又无人烟的荒滩上。   巷子最深处,离荒滩越近,淤泥带来的腥味越重,声音也从之前的安静,变成了微吵,河水是流动的,靠得越近,越觉得它响,到了冬日,河面结冰,冰下也并非平静,冰与冰也有缝隙,冰与冰也会摩擦,朔冷北风呼啸而过时,双方碰撞,会产生更大更奇怪的声响,让人不敢靠近……   很快,申姜找到了一个不对劲的宅子,味道有点特殊,这四周都是空房子,都有荒滩独特的泥腥味,但这个宅子的腥味……夹杂着很重的铁锈味,非常不对劲!   申姜抓人经验也算丰富,立刻命令大家噤声,隐蔽,不可轻举妄动,观察完四周环境后,打头走在最前面,形成楔行小队,往前突进,也没敲大门,直接跳进了墙里。   腥味越来越重,不但有铁锈味,还有特殊的臭味。   大冬天的能出来这个味儿,也是有本事的很。   申姜眯了眼,拔出绣春刀,几个简单指令下去,让大家分开包围,门窗墙头及后门,全部堵住了,才踹门而进:“锦衣卫查案,里面的人给我呆好了,不准动!”   他率先冲进去,后面锦衣卫跟随,第一时间检查屋里人员,有没有人,几个,都呆在哪里——   没有发现,房间很大,空荡荡,一眼能望到头,桌椅床柜都有,就是没有人。   现场触目惊心,墙边飞溅的痕迹,地上的拖拽痕迹,散落的木棍及钉锤上的血迹……唯有一个角落是干净的,那里放着一个搭衣服的架子,却没有任何衣服,只有几条披帛。   浅纱的披帛,颜色和三个女死者身上的衣服一致,干净柔软,因为刚刚踹门进来的风,它们轻轻拂动,似在诉说着什么。   申姜也吓了一跳,抹了把脸:“都愣着干什么?往外头四下找找,看人走没走!分个人回去报信,速速告知指挥使!”   我的乖乖……这里还真是第一案发现场!过去这么久,好多血渍都变黑了,就这个量,这个模样,凶手就是在这里杀的人!   ……   这次线索发现的速度着实有点快,仇疑青桌上的文书都还没处理完,听到锦衣卫报信,抄上绣春刀就要走。   没走两步又顿住,脚步一转,去了暖阁。   叶白汀正吃药呢,见仇疑青走过来,表情明显不对:“怎么了?”   仇疑青眸底晦暗:“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你随本使同去。”   “我就不必了吧?”   叶白汀倒不是害怕,杀人现场他见过很多种,早过了害怕的时候,风寒也没关系,已经快好了,他只是觉得,仇疑青带着他,不太好办正事。   毕竟……他不会骑马。   “随我同去。”   仇疑青已经过来拉人,顺便把副将拿过来的大氅裹到了叶白汀身上:“不会冷。”   叶白汀垂眸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手都伸不出来的大氅,这不是冷不冷的事:“别耽误你的正事……”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会很久。”   叶白汀感觉到了‘你必须去’的意思,再看对方的眼神,突然领会到,仇疑青是担心出现上次一样的意外么?可彭项明不是已经被他按住了,还担心什么?   别人非要坚持,没办法,他只能体谅一下:“好吧。”   又是二人共乘一骑,一路风驰电掣,小铃铛清脆作响,但是很暖和,他没吹到一点冷风,仇疑青的大氅就是不一样,足够厚实。   很快到了现场,房间里的样子……触目惊心。   叶白汀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血痕,滴状血痕,喷溅状血痕,流柱状血痕,擦拭状血痕,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血印痕,血泊……   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具,木棒,石头,锤凿,以及留在上面深深浅浅的,现在已经完全是深褐色的血迹。   叶白汀学过犯罪现场痕迹分析,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受害者是怎样试图逃跑,怎样逃不了,怎样被虐待……她们是怎么想要保护自己,蜷成一团,缩在墙角或挨着墙边,苦苦求饶,还是没有被放过……   凶手很享受这个过程,他虐打这些人,甚至逼迫她们站起来跑,这不会给他带来烦恼,反而是更大的刺激。   这里环境封闭,没有街坊邻居,外面河水声大,受害者就算叫喊,估计也没人听到,更别提受害者都被迷香迷晕过,还没醒来就已经遭受虐打,醒后力气也很小,就算呼救,声音也不会大。   这里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就是最合适的杀人场所!   畜生。   叶白汀闭了眼睛,捏拳的手指有些颤抖,再睁开眼时,已经肃正犀利,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时更尖锐。   他走到墙边,一处一处,认真观察每一处血迹,每一处凶手的行为轨迹:“这里,是王采莲遇害的地方,凶手虐打杀人后,用石头砸烂了她的脸——”   “……这里有多处滴状痕迹,应该是方晴梅身上那些被划的细密的伤口留下的。”   “这里的拖拽痕迹,是死者抓住想要逃跑的受害人后,拎着……可能是拎着头发,拖过来的。”   “……这张床有绑痕,是余红叶被绑的地方。”   一处一处,他分析着,声音越来越冷,表情越来越淡。   申姜拳头也捏的咔咔响:“畜生啊,这是!”   北风朔冷,河冰空寂,有些人的性命永远留在了这个冰冷的冬天,再也不会感受到春日的温暖。面对着一个以杀人为乐的畜生,闻到的是令人不悦的腥臭味,她们临死之际,是何等的绝望?若有来生,她们还愿意来人间走一遭么?   仇疑青紧了紧叶白汀身上的大氅:“你在生气。”   这很少见,少年心中有规矩,有善念,但也通透,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情绪最好不要有,以免被情绪左右,判断有所偏颇,他一直是理智的,聪明的。   叶白汀紧紧抿着唇:“你看,在某些男人眼里,女人就是物件,他们认为自己有判刑和处置她们的权利,甚至觉得自己在伸张正义,丑了不行,胖了不行,不能生养也不行,身为女人就是原罪,不为他们奉献,不为他们肝脑涂地一辈子,就是不忠,不配,不如去死。”   “他们从不觉得姑娘们可爱,不觉得姑娘们应该被怜惜,被鼓励,活出光彩,他们的目光永远透着挑剔,外貌,身材,性格,听不听话,恭不恭顺,但凡哪里有一点不好,都能成为被他们言语攻击的理由,哪怕是这样死了,他们也不觉得她们惨。有些人明目张胆就敢这样说,这样骂,有些人没直说,却也这么做了。 ”   “我感到很羞耻。”   叶白汀眸底燃着火:“生为男人,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生命,不应该被这样轻视。女孩子,也不可以这样被对待。   “我很生气,但不会放弃。”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眸底火焰灼灼烈烈:“逝者不能再开口说话,被迫只能期待幸运降临,我们却不能,再难,我们的每一步,也必须精准快速!我们可以阻止罪恶发生,可以让正义来的更快!”   仇疑青看着他,声音微暗:“是,我们可以,凶手不会停,难道锦衣卫就会停了?赛跑比武,本使从未输过。”   “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走在凶手前头!”   叶白汀心内突然浮上一个想法,眼梢眯了起来:“不知道他们人在哪里,准备去哪里,那为他们寻一个合适的地方,合适的人选不就行了?”   仇疑青眸底暗芒隐现:“……不错。”   申姜听到这里,弱弱举了手:“可凶手是要杀人的?”   他不说话便罢,一说话,娇少爷和指挥使的视线齐齐落到了他身上。   “……那就给他准备一个。”   “可。”   申姜突然感觉气氛有点不对,下意识环胸:“你,你们想怎样?” 第65章 猛汉被调戏   叶白汀和仇疑青还真了想法。   连环凶杀案加雷火弹爆炸纵火,再有凶手的有意引导,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了舆论恐慌,在民间已有压不住的迹象,现在已进腊月,离皇家祭陵没有多久,年关近在眼前,他们不想再跟凶手耗,必须得抢占先机。   不过这件事可以回去再安排,眼下是犯罪现场的分析。   叶白汀停顿过后,情绪已完全平复,可以继续查看现场,他视线越过申姜的肩膀,突然看到了一小片很干净的地方,干净的……有些不对劲。   “这里似乎很久没被打扫过了?”   “是,”申姜也放下了护胸的手,“地上但凡干净一点的,都是拖拽过死者留下的痕迹,不对,也不能说干净,拖拽过死者会留下血痕——”   叶白汀指着门边:“但这里很干净。”   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却没有血迹,这片痕迹是一条直线,明显是人躺在地上被拖行,看线条宽度,不可能是女子,死者中身材最丰满的方晴梅,也比这个窄一些。   仇疑青眯了眼:“张和通身材微胖。”   申姜一愣:“所以张和通也被拖进来过?这从门口就有,是晕着拖进来的?”   仇疑青已经迅速跃到了门外,沿着大门,一点点往里,细细检查。   “……痕迹虽已被破坏,仍遵循一定规律,人是从大门口被拖进来的,没有挣扎,定是失去了意识。”   申姜听着都害怕:“所,所以这张和通根本没有看到杀人现场……那他为什么会被杀?”   叶白汀也走到窗外,捡起了一颗石子:“指挥使,你看看这个。”   仇疑青接过,辨认了下,又跳上墙头,看了看院里院外的环境,才道:“这颗石子应该是外面扔进来的——就在不久之前。”   叶白汀立刻明白:“是有人在提醒凶手,官差来了,快跑。”   刷的一声,申姜的绣春刀又抽出来了:“所以凶手还没有跑多远?老子去追!”   “未必,”叶白汀却摇了摇头,继续看向仇疑青,“指挥使派出去跟踪观察嫌疑人的人?”   仇疑青摇了摇头:“未有回信,该是没有异常。”   申姜举着绣春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要不要追?”   叶白汀想了想:“犯罪团伙既然知道互相通气,被官府找过后没有立刻碰头,那对于某些危险的预知,也是会留有暗号的。比如凶手杀人,他真的肆无忌惮,一点都不害怕被发现么?”   申姜反应过来了:“所以他可能请了人观察,如果有发现异常,就用小石子扔他的窗户?”   叶白汀颌首:“如果他当时正在的话,自然能及时跑掉,可今日问供,他比寻常老实了很多,不敢出格,可能根本没有来。”   申姜眼睛刷的亮了:“那我岂不是可以蹲守!”   叶白汀:……   他很隐晦的提醒:“蹲是可以,但未必能蹲到。”   “为什么!”   “蠢,”仇疑青拿白眼扫了一下没脑子的手下,“别人知道雇人提醒危机,再过来时,难道就不会检查有无异常了?”   扔石子的这个人就算找到,估计意义也不大,团伙都能利用掮客搞那么多辆马车,扔石子的这个人,未必就看到过凶手的脸。   不过,还是要查一查的。   申姜瞬间缩回去了:“……也是哦。”   叶白汀:“以张和通的行为逻辑,他有可能会找余红叶,不一定和凶手有交集,凶手作案地点隐秘,可能被外人知晓,他不应该找到这里。”   “人不是主动来的,必定是凶手从别处带来的,”仇疑青沉吟,“若如此,张和通的死便不是意外。”   他本就是凶手计划单上,必须要杀死的人。   那动机呢?凶手前后杀了三个女人,是因为厌恶,因为内心深处的变态意识,杀张和通是为了什么?今日问供,大部分嫌疑人都认识张和通,但并没有多熟悉,哪来的恩怨情仇?唯一的一个同僚,也似乎除了一点不甘心之外,并没有升腾到要杀人的恶意。   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又是怎么制住他的?   难道……   叶白汀看了看床上的血痕,难道凶手知道张和通要找余红叶,还利用了这一点?   “这桩命案,一定隐藏了什么东西。”   “啊?又增加难度啊!”申姜都头疼了。   叶白汀眯了眼:“张和通不是凶手的杀人偏好类型,被害定然有别的原因,很奇怪啊这个案子……杀人是为了塞纸条,预告雷火弹爆炸,雷火弹爆炸纵火,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秀一把,让别人都认识纵火者?那他不该时间拉的这么长,手法也没必要这么隐晦。”   仇疑青眯了眼:“如若,张和通的死才是关键呢?”   如果所有的目的,都在这个人身上呢?   叶白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转向仇疑青:“指挥使之前查张和通,可有所得?”   仇疑青略点了点头:“有些猜测,尚未确定,不过也快了。”   “那行,”叶白汀突然弯了眼,像只狡猾的小狐狸,“这次我们数招齐下,定能抓获这个团伙!”   仇疑青目光微暖:“嗯。”   二人再次齐齐看向申姜。   不是申百户胆小,他真的又下意识想环胸,这两个人的眼神太可怕了!不会是要让他做玩命的事吧!   叶白汀和仇疑青什么都没说,这里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他们勘察完现场就走了,叶白汀回暖阁整理思路,仇疑青在外面做新的安排部署,申姜带着人把第一案发现场记录封存,忙完天都黑了。   回来找到暖阁,只有娇少爷在,指挥使还没回来,他就简单和娇少爷一起吃了顿饭,刚放下筷子,饱嗝还没打呢,指挥就推门进来了。   看看桌上的饭,看看桌边的人——   仇疑青:……   申姜:……   申百户麻溜的滑跪下来:“不是,我,属下没有偷偷和娇少爷……”   叶白汀也赶紧把碗里那片水煮鱼片扔到了申姜碗里,假装没夹过这个菜,优雅的拿帕子擦嘴:“都是申百户点的,说庆祝我风寒痊愈。”   申姜:……   就说娇少爷今天怎么这么痛快,也没说要等一等指挥使,原来是要偷偷吃辣口?什么风寒,哪来的风寒?为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提醒!   根本不用抬头,他就能感受到指挥使的死亡视线。   ……他人要没了。   申姜悄悄看了娇少爷一眼,你不救我,也不能坑我啊!   叶白汀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恬静而淡定——   坑什么?什么坑?谁不能坑?朋友,不就是用来坑的?   仇疑青冷笑:“竹枝楼的水煮鱼,你们伙食不错啊。”   叶白汀‘娇弱’的咳了两声,声音也软塌塌的,好像快被狐狸精吸光了魂的书生似的:“可惜我病了,没有口福,这样的东西实是吃不下,都叫申百户解决了,指挥使饿不饿?稍后同我一起用个宵夜如何?清淡些的,我实在是……见不得这红红油油的。”   申姜:……   人干事?你把嘴角的口水收一收,我还能信你两分!   仇疑青没理他,只是抬了手:“来人,收拾了。”   很快,那半盆热腾腾,香喷喷,麻辣辣的水煮鱼片就被端走了。   叶白汀:……   唉,领导么,都是有脾气的,惹不起惹不起。   仇疑青让申姜到门外风口站了两刻钟,曰:冷静一下。   申姜这种体力壮的锦衣卫也不怕罚,他又不是娇少爷,随随便便就能染个风寒,可染不了风寒,也是知道冷的啊!就这大晚上的,就那北风呼呼的,吹一会儿鼻子耳朵都不是自己的了你信么!随便一扯就能掉的!   再回到房间,申姜老实了,也不敢扯别的:“那个,案子的事……接下来怎么办?”   叶白汀不知刚刚经历了什么,握着拳,凝着目,眼神非常犀利,态度十分积极:“凶手丧心病狂,我们这一次,必须得走在他们前头!”   申姜不明白:“所以?”   “所以他既然需要杀一个女人——”叶白汀看向申姜,顿时变的慈眉善目,“我们就给他送一个好了。”   “送?送谁?怎,怎么送?”申姜光是看到娇少爷这表情,就有点害怕。   叶白汀拍了拍手,外面就进来一群小兵,由牛大勇带头,每人手里都拖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套衣裙,红的,粉的,姜黄的,嫩绿的,淡紫的,什么颜色都有。   “申百户喜欢哪件?”   “我,我喜欢?”申姜小动物般的危险意识崛起,立刻摇头,“没有,我都不喜欢!”   叶白汀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答案似的,顾自走到一个托盘前,拿起一套裙子:“申百户似乎夸过我战裙上的小紫花,想是……喜欢这套?”   申姜:“不不不,属下可不敢。”   叶白汀:“申百户不必害羞,去换上试试吧。”   申姜:……   他可怜兮兮的转向仇疑青:“指挥使……”   奈何指挥使并没有帮他,看了看紫纱裙,又看了看他过于壮硕的身体,嫌弃的挥了挥手:“去换。”   申姜:……   不是,你不觉得我穿这种颜色很冒犯么?娇少爷穿才好看嘛!   可惜锦衣卫有条铁律,上官的话必须听从,指挥使命令大于一切……没办法,申百户拿了裙子,去外间找了架屏风,在后头不情不愿的换上了。   效果果然是毁灭性的。   紫色的衣服,深了显贵气,浅了添神秘,越有气质的人,穿着越好看,哦,还得加上一点,必须得皮肤白。你要是长得又黑又黄,那没戏,唱戏的角都不敢这么试,你再稍微壮一点,娘喂,那你不是想美美哒,你是想报复社会啊!   申姜一出来,就把牛大勇为首的一堆锦衣卫吓跑了,有的说要洗眼睛,有的说隔夜饭快吐出来了……   “这是干什么嘛……”   申百户很委屈,寻思最近也没办错事,每天都在好好上差工作,为什么要受这种羞辱!   娇少爷到底是娇少爷,见多识广,没有去洗眼睛,也没有吐隔夜饭,甚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说了句非常违心的夸赞:“可以,非常好看。”   要不是指挥使还在跟前,申姜很想说一句你是不是瞎,还是染了风寒的都这样?   不过再迟钝,到了现在,也回过味来了:“你的意思是……想让我装女人,勾引凶手?”   “申百户此话差矣,”叶白汀欣赏着糙汉子身上的紫纱裙,腰实在太粗,脚也实在太大,很不错,“咱们锦衣卫的事,怎么能叫勾引?”   “那叫——”   叶白汀谆谆善诱:“叫抓现行。”   随便吧,申姜毛手毛脚的拎了拎裙子:“可别人也不瞎啊,就这样子,能瞧不出来我是个男的?”   叶白汀:“反正夜黑,看不清?”   仇疑青也道:“旁的事本使已安排好,你照做便是。”   申姜:……   不是,怎么回事,指挥使唤你不能跟着瞎啊!枕头风很要命,不能随便听的!   他试着出声劝道:“这回只怕真不行,别的不说,光看属下这体型,正常人谁都能认得出来,谁家姑娘长这样,谁家姑娘不漂漂亮亮的?要我说,娇少爷扮上才最合适,一定像极了!”   他恶从胆边生,眼珠子四下转了转,撺掇指挥使:“指挥使您仔细品品,您看看娇少爷,这身材,这小腰,他要是穿上一身紫色小裙子,是不是更好看?再仔细扮一扮,别人一准瞧不出来,比小姑娘还好看呢!”   仇疑青似乎有些犹豫,好像是?   申姜瞧着有门,继续:“再有指挥使您保驾护航,能出什么差错?娇少爷一定安全无虞,只是换了个地方,走了一趟而已!”   仇疑青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在考虑。   申姜握拳,对,就是这样,快点答应,快点改主意,你还能顺便看一看少爷的女装!天天拿小紫花打趣娇少爷,你真的一点都不馋么?   叶白汀一点都不急,乖乖巧巧的捧着茶盏喝茶,等申姜说完了,才笑眯眯问:“说完了?”   申姜想了想,自己说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条理清晰,逻辑自洽,用力点头:“完了!今儿个这事,你最合适!”   “那你显然对这次的案子不上心啊,”叶白汀慢条斯理,“可别忘了,凶手每次选中的目标,可不是漂亮的,完美的姑娘,是有缺陷的姑娘。你也说了我扮上一定完美,那么完美……岂不是露馅了?”   凶手要的,就是你不完美。   仇疑青立刻颌首:“没错。”   申姜顿时就傻了眼,指挥使你不能这样啊!明明刚刚你和我站一头的,怎么可以变这么快!   算了叭。   他怎么可能说得过娇少爷。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紫色纱裙,觉得再染点色,自己活脱脱就是个茄子,可以直接扎地里了,他一个糙老爷们,玩这种花活儿……   叶白汀眯了眼:“怎么,申百户不愿意?”   申姜敏感的从这里面听出了威胁的意味,哪敢还反对,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愿意的!这事就该我申百户来!属下愿为指挥使和娇少爷鞍前马后,刀山火海,水深火热,阶前效死!”   来吧!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他是百户,他扛的住!   “行了,下去准备吧。”   娇少爷随随便便地挥了挥手,就打发了他出去。   至于之后是不是和指挥使用了宵夜,点的什么菜,有没有酒,怎么哄指挥使开心,忘记水煮鱼片那茬的……区区百户,就不配知道了。   之后两天,申姜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等待仇疑青的安排,腊月初六这一晚,终于等来了通知,让他去一条暗巷。   “凶手很有可能就在附近,你去慢慢的走一遍,一遍要是不行,你就绕一点,重新再走一遍……”叶白汀认真和他交代。   申姜看着黑黝黝的巷子子,心情有点复杂。   办事当然是没问题的,他干锦衣卫这一行,就是得解决问题,就是得平事,可就是吧,没穿裙子前,他哪儿都敢去,一穿上这小裙子,不知怎么回事,顿时就觉得这世界上坏男人太多了,一个两个心里没数,觉得下面多长了二两肉,就能上天入地了,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看……   呸!   老子抓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我去了!”   申百户抬头挺胸,视死如归,风兮兮兮易水寒,好像那要为守护天下苍生牺牲性命的英雄。   五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眼泪汪汪的看着娇少爷:“你,你们可得保护我啊,千万不能让我落坏人手里!”   要被欺负,被蹂躏,被上下其手,想想都太惨了!   叶白汀手抄在袖子里,笑眯眯:“你就安心的去吧。”   申姜一听更不吉利了,还想再哼哼两声,发现指挥使压根就没看他,好像世间就没他这号人,人正看着娇少爷呢。   娇少爷今天跟着出来了,风寒好是好了,但还是怕冷,指挥使又把自己的大氅给人裹上了,这回还挺细心,给人脖子上加了个毛领,白白的软软的,一根杂毛都没有,风一吹,能荡出水波般的涟漪,一看就是狐狸皮。   申姜依稀记得,指挥使在去年围猎的时候,刚好猎到过一只白狐,正中眉心,整张皮一点都没损,可好看了,难不成就做成了这个?   就是这大氅实在太大了,尺寸明显不一样,都能把人埋起来了,你说你有空给人家拿狐狸皮做围领,怎么不多给人家做一件披风?那样你自己不也冷不着了么?   申姜不懂这心思细腻的聪明人脑袋里都转着什么弯,反正自己的事得做,他迈步往前走。   刚走出去,又觉得不对劲,稍微收小了些步子。   女孩子么,都斯斯文文的,哪能走的这么豪放?裙纱翻出来的花也不好看啊!   他慢慢的走,久久过去也没见到人,心里恨不得招呼招呼喊一喊,喂那怂货,快点过来啊,看我,看爷的小裙子美不美,辣不辣!看爷的腰粗不粗,壮不壮!是不是不配当女人,你是不是心里很痒痒?你爷爷我就在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快点抓我啊!   再着急,他也只敢心里爆粗,不敢扭头四下看,万一引起别人警觉怎么办?诱饵就得有诱饵的样子。   娇少爷和指挥使还在后头看着他吧?都隐藏好了吧?一定能保护他的……吧?   越走心思越多,申姜心里直叹气,日他娘的,这活儿也不好干!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声音,不对劲的声音。有人正在往这个方向走来,速度很慢,很小心,但明显没什么武功,和锦衣卫的隐匿功夫比起来差多了,这孙子脚都踩到枯枝了!   人还没走近,不能贸然出手,万一抓错了呢?申姜明白,这时候得有耐心,于是他走得更慢了,甚至往上拎了拎裙子腰带——   他明显听到了后面的呼吸声,草,这孙子竟然还兴奋了!怕不是有病!   申姜忍着恶心,继续往前走,越来越慢,越来越缓,来吧孙子,快点跟上你爷爷我,看爷弄不死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声也越来越重,近了,又近了,就在身后!   申姜正眯着眼蓄力,肩膀就被这孙子搭住了——   “美人,怎么这么晚在外头走?是不是迷了路,认不得家啦?来,叫声好哥哥,好哥哥就帮你找找家门……”   申姜这回知道隔夜饭差点吐出来是个什么滋味了,嘴里嗨呀一个沉声,重如铁钳的大掌按住对方的猪爪子,伸出比对方厚实了不知多少的胳膊,腰间一个摆力,直接来了个过肩摔!   “孙子,敢调戏你爷爷我,胆挺肥啊!”   他这一下没收住劲,用力这么一按,只听‘咔’一声响,把人胳膊给拧脱臼了。   “来人!”申姜立刻扬声叫人,“把这孙子抓回去!”   四周安静无声,没有人来。   申姜还以为人们离得太远,声音更大:“来人!把这孙子抓回去!”   还是没人。   申姜气的往回看,一群牲口啊,人呢!说好的,一大堆保护老子的人呢?都去哪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远处跑过来,是牛大勇:“我!头儿,我在呢!”   申姜看看他背后,眼睛瞪成铜铃:“就你一个?”   牛大勇点了点头,瞧着看到这一幕还挺开心:“是,就我在这儿呢!”   申姜:……   老子就这么不值钱?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娇少爷,骗子!   申姜捏住被手下人的脸,左右看了几遍,不认识:“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里?”   “疼疼疼爷慢点慢点……我,我是……”   这人嘶嘶抽着凉气,半天说不出一整句话,牛大勇看了看,特别实诚的开口:“头儿,这人我认识,叫毛三,就是一个小混混,抢小孩糖,敲寡妇门,偷看大姑娘洗澡,他什么都干,天天嘴里头念叨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远近闻名的大流氓!”   毛三:“是是是……我是流氓,不管好不好看,只要是个女人……咳咳别打了别打了!我就是接了个活儿,占占人便宜,谁想到你们办这种事啊!”   申姜横眉:“怎么,老子这姿色,还委屈你了是吧?”   “不,不敢……”   “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你说接了活儿,什么活儿?”   “不,不知道啊,就一张字条,几锭银子……”   毛三艰难的用没受伤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申姜抢过去,打开一看,是几两银子还有一张写着字的纸,那字迹不要太熟悉,就是凶手的!   不对,娇少爷人呢?   说好了今晚一直盯着的,现在人去哪里了!   他是穿上裙子也不像姑娘,娇少爷那脸,那眉眼,那裹着软乎乎白毛围领的样子,不扮也是美人一个啊!   就这夜色,就这环境,不要碰到坏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西子捧心状甩锅):汀汀才没有偷吃,都是申百户嘴馋,家常菜看不上眼,非要点这麻辣口,唉,汀汀现在病才好,没得胃口,实在见不得这红红油油……的东西。   仇疑青(了如指掌):随本使进屋。   很快,房间里传出暧昧响动,以及‘吃饱了么饱了饱了’,‘还要偷吃么不敢了不敢了’的私语。   申姜(阶前罚站,顺便赶走所有想和指挥使禀告公务的人):没错,朋友,就是用来坑的! 第66章 凶手是你   申姜只担心了一瞬,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娇少爷多聪明的人,能随随便便被人给欺负了去?他又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指挥使呢!说好了在这又不在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申姜一边扯身上的裙子,一边吩咐牛大勇:“把这恶心玩意儿给我押回去,好好‘招待’几天,教教他规矩,实在不行把那玩意儿给他剁了,看他还敢瞎胡闹!”   这么关键的时候瞎跳,他这猛男心差点遭不住,都快跳出来了!   毛三这回是真怕了,他向来喜欢调戏大姑娘小媳妇,无往不利,这种事儿也没谁有脸往外说不是?谁知道这回碰到铁板了,竟然是锦衣卫假扮的……   “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下身直接萎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正常干活了。   一巷之隔的另一边,叶白汀和仇疑青正了隐匿了形迹,跟踪另一个人。   本案主某是有计划的人,不会简单上当,他们做这个局,让申姜扮女装,也不单纯是为了引诱对方,而是让对方注意到这个点——这是个非常完美的机会,正好趁机做个案,还能顺便嘲笑官府,你真的要错过?   按照犯罪团伙的规律惯性,他们不可能停下,照时间分析,下一次行动一定已经计划开始了,他们要寻找一个完美的受害者,符合凶手杀人标准的,这个人,叶白汀和仇疑青在两天前已经找到了,就是吴新立的女儿,吴蕊。   看吴新立问供时那德性就知道,他女儿日子一定好过不到哪里去。吴蕊相貌一般,稍稍有些胖,也有点倒霉,早年吴新立给她说亲,定一桩亲事,男方就出事了,换一桩亲事,男方又出事了,如此三四次,她自然也落了个克夫的名声,还说什么大师批了命,她这辈子都克夫,以至于到现在也没人愿意上门说亲求娶。   就这点事,叶白汀和仇疑青都不用讨论,随便对视一眼就能有默契,什么女孩子克夫,分明就是吴新立造的孽,就他那浅薄糟糕的眼光,女儿根本不是女儿,是用来联姻,往上爬的工具,他狮子大开口置换资源,一点脸都不要,说到的能是什么样的人家?男方八成有问题,果不其然,后来就出了事。吴新立未必不知道,大概想着不会这么倒霉,反正他想要的只有好处,女儿给了就给了,结果‘运气不好’,一回两回三回,男方都死的出其不意的早,计划全部落空,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会犯错?当然就是女儿命不好,不中用。   可以时下风气,小姑娘落了这样的名声,以后怎么办?   小姑娘大约也没想着指望父亲,她刺绣也不错,和擅长双面绣的王采莲是闺中密友,近来张和通死了,贵人们的事得有人办不是?高康努力还真没有白费,这件事落在了他身上。   吴新立和高康本没有什么交情,但那日不是一起去北镇抚司被问过话?吴新立就起了心思,把女儿绣品拿过去给他看了……   如此,吴蕊便和之前三个女性死者有了非常一致的点,比如不好看,克夫,只能在家里‘浪费粮食’,嫁不出去,比如因绣工出色,和‘贵人出行’扯上了关系。   要不说凶手聪明呢,那日问供结束,所有嫌疑人先后离去,仇疑青派了人跟踪,看他们之间有无联系,有无交流,结果当天是没事,第二天不知怎的,好几个人参加了一场小宴,互相都认识了,拿着这案子说事,因为‘贵人的事’得着急办,很多东西也得置办,成衣铺子得去,不同的颜料得买,一圈转下来,所有的嫌疑人没一个漏下,都有动静。   外头雷火弹还没有排查完,锦衣卫人手不够,事有轻重缓急,仇疑青也没法派更多的人监视跟踪这几个,好在这件事很快有了转机,就是吴蕊。   她最近行踪出现异常,和往日规律不同,有小秘密了,叶白汀和仇疑青猜测,她可能已经被凶手盯上,或者对方已经用了什么方式联络引诱,只是目前证据不足,拼凑不出来,这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子,也都不知道。   但不管他是谁,今天都跑不了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不知道凶手准备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行动,干脆给他制造一个——   凶手自大又自负,想来是觉得锦衣卫愚蠢至极的,以为一个申姜就能骗过他?最好的踩脸,难道不是趁机把事情做了?   外界形势紧张不紧张,锦衣卫破案排查的力度吓人不吓人,凶手心里最清楚,他们的所有急躁,挑衅,甚至孤注一掷,都会在这次的行动里。   所有恰到好处的时机都在今夜,他们怎么可能会错过!   叶白汀和仇疑青站在街巷转角,光线非常幽暗,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盯着吴蕊。   小姑娘刚刚从庄子上回来,本是下午出发的,不知怎的,路上遇到点事,耽搁到了现在。   他们的人一直小心谨慎地跟踪在暗处,从昨天开始,知道小姑娘的所有行踪,如有意外,确保能暗中保护,但现在还没有看到人,他们只能谨慎再谨慎,不能被发现。   吴蕊回家途中换了车,车前只有一个车夫,车里只有一个丫鬟,车行至巷子口,她突然叫停,勒令丫鬟不准跟着,说之前同人说好了,要取一络很特殊的绣线,只能自己去,马上就能回来,丫鬟不敢不听话,也不敢真坐在车里等,就站在巷子口,很有些担心的往里看。   吴蕊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她浅碧的裙角被风拂起,翻起涟漪,又迅速不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她鬓边钗环轻轻鸣奏着欢快的乐曲,慢慢的,连这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巷子口像张开大嘴的巨兽,将这一切都吞没了进去。   吴蕊也有点怕,她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告诉自己没问题,丫鬟就在巷子口,真有事,她只要喊一声,就能迅速过来……   黑暗中有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心头重重一跳,还来不及回头,口鼻就被一个散发着强烈味道的帕子捂住!   不,不可能……   吴蕊万万没想到,她连张口大叫的机会都没有,努力挣扎也没有用,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敌不过男人壮如铁钳的手。   “行动!”   仇疑青已经率先冲了过去,指尖一弹,一枚石子重重撞上了男人手肘,男人手一麻,没办法再控制小姑娘,小姑娘倒在了地上。   锦衣卫也从黑暗里跳出来,个个都拔出了绣春刀,男人见事不对,扭头就跑,仇疑青当然带着人追了上去。   叶白汀扶起了地上的小姑娘。小姑娘吸入了一点迷香,但量不多,并没有彻底昏迷,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已经好了很多,虽仍然有点脚软,站不住,有点恶心,但不至于晕过去。   “别怕,我们是锦衣卫。”   吴蕊一时说不出话,浑身都在抖,眼泪不停的掉。   叶白汀担心小姑娘因为刚刚的事,对男人有应激反应,把人扶起来后就推开了两步,站在安全距离外,浅声安抚:“没事了,你很安全。”   吴蕊看着他,停顿了两息,突然捂住脸,哇一声哭了出来:“我……我不认识他……”   叶白汀摸了摸腰间小壶,那是他出来前带的水,小壶材质特殊,保温性能很强,他以为今晚要等待很久,一口都没喝过,见小姑娘可怜,便把小壶解下来,递过去:“喝点水?”   吴蕊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哭着接过了小壶,哭着喝了两口水,热水下肚,她情绪似乎好了很多,眼睛红红的:“对不起,我……”   叶白汀摇了摇头,声音温柔:“不需要道歉,遇到这种事,不是你的错。”   “谢……谢谢,”吴蕊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我知道我还是做错事了,今夜来这里,是因为这个……”   叶白汀接过信,打开一看,是一首情诗,字迹么,也很熟悉。   这次团伙作案,有两个人,一个是杀人凶手,塞进受害者嘴里的纸条就是这个人写的,字写的相当不怎么样,还不如他的小狗字好看,另一个是纵火犯,主谋,仇疑青成功阻止第三次爆炸时,曾在掮客金时成身上得到一张要求记录详细的纸,上面的字迹可就好看多了,虽不至于有风骨,至少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看起来能过眼。   今夜这个姑娘,明显是凶杀案的作案目标,可这张纸条上的字,字迹平整,看的过眼。   叶白汀眸底闪过一抹暗芒:“给你写信的是谁?”   “我……也不知道,”吴蕊垂下头,不安的捏着自己的手指,过于低弱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自卑和羞耻,“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样子……长得不好看,又克夫,少有人喜欢,我爹那般嫌弃我,不知道将来会把我扔到什么样的人家,我娘虽常对我说不要怕,她有嫁妆,养得起我一辈子,可我也知道,她私底下还是会担心的,我就……我也不是腆着脸,非要嫁个男人,我自己能活的,真的!可我不想我娘担心,这种信……是前阵子去了一位夫人家的小宴后,有人悄悄送来的,前后一共有三五回,说我很特别,欣赏我的勇气和作为,鼓励我不要害怕……”   叶白汀立刻就猜到了:“但你不知道他是谁,他让你猜,是么?”   吴蕊点了点头:“我起初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别人的恶作剧,我这样的,怎么会有人喜欢?也没想猜他是谁,可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事担心,我擅长什么,骄傲什么……”   这下不用说了,叶白汀都懂,情场老手的手段了,拐骗无知少女,都是这路数。   “对不起……我这么蠢,真信了他……”   小姑娘又是后悔又是羞耻,哭的停不下来。   “没关系,别怕,先回家吧。”叶白汀听到脚步声抬眉,看到了匆匆跑过来的丫鬟,想了想,又温声道,“自信自立不是坏事,只是莫要心急,遇到坏人,不是你的错,只是下次若非必要,切不可这么晚的时候单独出来,你娘会担心的。”   吴蕊:“呜呜呜我知道错了……”   “至于你爹,”叶白汀又道:“稍后会有锦衣卫送你回家,说是办案需要,需得你协助。”   吴蕊眼睛红红,感激的看着叶白汀:“谢谢你……”   这样她就不怕父亲骂她了,呜呜呜锦衣卫里竟然有这么温柔,这么好的人!她以前都错怪他们了!   叶白汀其实也没说错,如果有需要,后续的确会再请小姑娘协助调查。   吴蕊主仆离开后,申姜终于跑了过来:“我就知道少爷有法子!人抓到人了么!”他手里还抱着刚刚脱下来的裙子,“得亏我在另一头,不然得跟小姑娘撞个对面,得把她吓坏了!”   叶白汀却转头问他:“你在调查王采莲,方晴梅和余红叶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有人给她们写过信?”   “什么……信?”   “情诗。”叶白汀把吴蕊的小纸条递给他看。   申姜看了看,果断摇头:“没有!”   他不敢说自己是全天下办事最细致的,但绝对是用了心的,每个边边角角都不会漏过,如果有这种东西,他不可能发现不了!   叶白汀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很快,仇疑青回来了,身后的锦衣卫押着一个人,相貌一般,身材一般,腰不挺,背不直,气质不说畏缩,至少是很不好看的。   这人不要太眼熟,卖颜石的周平。   “我日,”申姜骂了句脏话,“竟然是你!”   周平没说话,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申姜却觉得不对劲,这眼神怎么什么回?竟然有一丢丢不屑?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紫纱裙,回过味来了:“草,老子老子为了你穿这身衣服,你还敢瞧不上?”   见他把裙子扔给下面锦衣卫,捏了拳头就要上,叶白汀突然拳抵唇间,惊天动地的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申姜一愣,立刻明白了,捏拳的手改了姿势,缓缓朝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那什么,指挥使,忙了一晚上,兄弟们都累了,这嫌疑犯,就交给属下押回去吧?”   仇疑青越过他,走向叶白汀:“可。”   很快,指挥使就带着大部分人离开了,申姜和另一小撮人慢悠悠押送周平。   这任务简直一点难度都没有。指挥使规矩大,北镇抚司从不会无故虐打他人,但嫌疑犯不听话,不配合,他们是有权利纠正嫌疑犯行为,责令他配合工作的。   “你倒是走啊,为什么不动?是不是想逃跑!”   啪,就是一脚。   “怎么,又改路数了,趴地上碰瓷了?啧,祸害人小姑娘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怂呢?”   啪啪啪,又是几脚。   “爷穿裙子好不好看?让你兴奋了没?你他娘来杀爷啊,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   啪啪啪啪啪,不知道多少脚。   当然,申百户心里也是有数的,教训是一回事,不能真把人打死了,那一堆罪状,还等着凶手招认,另一个同伙是谁,还得凶手指呢!   回到北镇抚司,专门找了间环境特别幽暗的问讯室,把人牢牢绑在椅子上,申姜才去请了领导过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来的,一进来就看到鼻青脸肿的周平,身上的袄子也脏了,除了泥污就是滴上去的鼻血,这……   “回来的路上滑,属下没看住,嫌疑犯摔了几跤。”申姜一本正经的解释,瞎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周平也没反抗,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仇疑青掀袍,坐在上首的案几之后,眸底深邃暗沉:“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可是你杀的?”   周平声音低哑:“官府抓人,得有证据。”   没说不是,也没承认。   “草,老子抓你个现行,你还敢不认?”申姜眼睛立了起来,“你那杀人的地方,到现在还悬着死者的三条披帛呢,你敢说不是?”   周平眼皮一横:“杀人现场在哪里?我不知道。”   申姜差点又要揍人:“那你说说,你今天在巷子里干什么?用浸了迷香的帕子欺负小姑娘,老子抓你还抓错了么!”   周平抬头,眼里一片平静:“现在官府破案,都靠犯人自己招了?你们还真是轻松啊。”   申姜冷笑:“我看你是想见识见识诏狱的刑房。”   锦衣卫办差,各种各样的犯人都见得多,就周平这程度,连激将法都算不上,申姜看了看指挥使的脸色,见自己没有被制止,果断继续:“不如干脆点,你少受点皮肉之苦,我们也少点事,说吧,同伙是谁?雷火弹从哪来的,还有多少?为什么要搞杀人预告,怎么杀的人,一样一样,全给老子交代清楚!”   周平冷笑一声:“为什么杀人?呵,她们都该死!”   竟然招的这么快……   叶白汀一怔,看向仇疑青,仇疑青正好也看过来,眸底隐动。   二人快速交换了个眼神,什么都没说,任由申姜继续发挥。   这点眼色申姜还是会看的,捏了捏手指,攥住周平的衣领:“哟,您这脾气比老天爷都大,老天爷都不会随便批人的命,你说她们该死,她们就得死了?”   周平哼了一声,露出一口恶心的黄牙:“她们就是该死!”   申姜:“那你说说,她们为什么该死?”   周平眼底闪着诡异的光:“王采莲,长得那么丑,身子有病,生不出娃,说亲都没有人要,这种人留在家里干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死?”   “关你什么事?”申姜忍不住怼,“人家会双面绣,有手艺,不嫁人又怎样,人能养活自己!”   周平冷笑:“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她挣的那点钱,能养活自己?天天照顾她,必须为她付出精力,被她吸血的,是她的家人!因为她生病,饭菜要清淡,为了将就她,别人就不能吃肉;因为她要花钱买药材,有没有钱都得想着她那一份,必须得花;因为她生病,所有人都得围着她转,但凡有一句怨言,私底下说两声,别人就说你们这些家属没良心,凭什么?你知道她嫂子生了几个儿子么?你知道这些男丁都要认字上学,都要长身体,以后是家里的顶梁柱么?你知道她哥哥有多辛苦,不容易么?那分出去的,都是应该花在他们身上的钱!一个大夫都救不了的女人,凭什么!”   申姜也差点笑了:“你可拉倒吧,她家老子查过,哥哥嫂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哥哥是个赌鬼,挣不到钱怪谁?连嫂子带亲娘,谁照顾王采莲了?连她身边丫鬟的月钱,都得她自己开!你知道她父亲的仕途为什么近两年顺畅了很多么?因为王采莲那一手双面绣,她的所有家人都在她身上吸血,利用她,她但凡身子好一点,有点脾气,都不会过得这么惨,你竟然说她的家人可怜?”   叶白汀却立刻明白,这是一种投射心理,他突然想起来一点,看着周平:“你说你娘和你爹一起死了,你嘴里的娘,是继母吧?”   “没错,又蠢又肥,明明是死了男人,自己一个人过不下去才嫁进来的,却不好好持家,不好好待我,”周平眼底一片恨意,“她的嫁妆银子,全用在了那个带过来的女儿身上,她女儿长得丑,小小年纪就被人糟蹋了,不能生育,嫁也嫁不出去,还敢腆着脸让我叫姐姐,安心的花我家的银子,凭什么?”   申姜感觉这话思路清奇:“人家自己的嫁妆自己花,有什么问题?”   周平瞪着眼睛:“那是我的!她们母女既然嫁到了我家来,她们的东西便都是我的,就该像祖母一样,给我花,给我用!我才是男丁,我才是将来撑家门的人,她们不好好待我,不给我吃好穿暖,不让我人前有面子,还把我的银子那么浪费,就是该死!我爹那种赌钱敢押房子的货色,都有祖母偏疼,她们凭什么低看我!”   说着说着,他笑容渐渐变得诡异:“不给我又如何?她死了,藏的东西还不是到了我手里,那个她带进来的‘姐姐’,我一天不给她吃药,她就等死,还被人欺负。呵,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勾引男人了,勾搭不了我,就勾搭外面的人,想让那些男人给她买药……真不要脸!有钱了难道不是得先跟我说点好话,允些好处么?你知道么?她求我杀了她,她说她活着也是个累赘,每天都很痛苦,她求我杀了她,她该对我说谢谢!”   “方晴梅和我那后母一样,好吃懒做,贪嘴,多少钱都叫她吃了,肥成那样子,再不能生养,男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就该把她那一身肥肉都切掉喂狗!”   申姜怒了:“她又没花你的钱!人家会做生意,钱都是自己挣的!”   周平比他还怒:“可她花了她男人的钱!她挣来的钱,就都是她男人的,她凭什么花!一个没用的女人,凭什么!女人就该老实听话,会生儿子生儿子,会给男人挣钱就给男人挣钱,不该有的想法就不能有!她们就该好好的供养家里男丁,只有男丁才是有用的,只有男丁才能延续香火!”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她们都该死!她们的家人,也该对我说声谢谢!” 第67章 我就喜欢杀人放火   “她们都该死,她们的家人,也该对我说声谢谢!”   周平屁话放的理直气壮,声嘶力竭,申姜都愣了一下,一时都没回上话,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叶白汀面沉如水,冷笑一声:“你说你继母带了个姐姐,她勾引你?”   “是!”周平似乎回想起了当初画面,眼底满是不屑,“天天躺在床上,衣服也不好好穿,随时都在喊我的名字,不是勾引我是什么?”   叶白汀垂眼:“你没答应?”   周平咧开嘴,笑了:“这种人尽可夫的婊子,怎么配要我的种!”   叶白汀:“你不是不答应,是答应不了吧?”   周平笑容顿时僵住,目光非常不善的射过来。   “你姐姐是有病在身,起不了床,家里又除了你没别人,你再渣再烂,她也得想办法求生,可是你——”叶白汀视线滑过他身下,“你那东西能硬的起来?男人的种,你有么?”   周平下意识夹紧双腿,愤怒咆哮:“你个小白脸兔儿嗷——”   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变成了惨叫,片刻后,吐出一口血,还有两颗白森森的牙。   仇疑青淡定的收回手指,视线扫向申姜:“人犯狂妄不敬,试图攻击锦衣卫,需得看紧一些。”   申姜:……   指挥使好样的,可比我猛多了!   “是!”   周平不敢再嚣张,只是瞪向叶白汀的眼神依旧阴冷,依旧怨毒。   “你是不是想问——我知道什么?”   叶白汀非常有礼貌的微笑:“至少知道它情动站起来时是什么滋味,鱼水之欢,妙不可言,不像你——啧,真可怜。”   周平呼哧呼哧喘粗气,瞪着叶白汀的样子,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   叶白汀才不怕这点威胁:“你有过喜欢的女人吧?她瞧不上你,是不是?”   “那是她眼瞎!”   “我看她眼光倒是好的很,看一眼,就知道你不行。”   周平气得满脸通红,想打人手绑在椅子上,想站也站不起来,用尽了浑身力气,也只是让身上青筋毕现,表演无能的样子,什么都干不了:“你给我……等……”   “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越狱!”申姜一个巴掌抽过去,“给老子老实点!”   周平脸一偏,头晕眼花,嘴疼脸疼哪里都疼,半天缓不过劲。   申姜双手抱在胸前,心里哼了一声,小样,你再狂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叶白汀敲了敲桌子:“说吧,人都是怎么找的,怎么杀的?”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用迷香抓了来,带到我的房子里,房子……你们也找到了不是?”周平垂着头,目光阴阴,“应该看到血迹了?还有那些披帛……我好好收着的,一个都没有乱,一点都没有脏。”   “你看,衣服比人干净多了,脏了洗一洗,就跟新的一样,人就不行了,从里头就脏了烂了,怎么都干净不了。”   他唇角牵起的弧度僵硬又可怖:“她们不懂眼色,不肯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全了名节,也成全家人,我就教教她们,到底哪里错了。你长得丑,就不配被男人要,你生不出孩子,就是没用,活着就是浪费粮食,你贪嘴花钱,肥的跟猪一样,男人看一眼都恶心,你就该觉得羞耻,不配活着,你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就是该死!所有不听话的女人,不给钱供养男丁的女人,都该死!”   他慢慢的笑:“你看,她们也不是听不懂话的,还是能教乖的,她们后来都知错了,跟我跪下求饶了,说只要我放过她们,就愿意照我说的做,好好守节减肥,供养男人,可是晚了,太晚了啊,她们还是太笨,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不就没事了?她们自己都承认错了,当然要承受犯错的代价,没了命,怎么能怪我呢?得怪她们自己没眼色啊。”   叶白汀打断他:“怎么知道她们行踪的?”   周平面色有些不愉:“她们在我这里买货啊,挑三拣四,这个嫌弃太粗糙,那个嫌弃不够鲜亮,我给她们找到颜石,又是凿又是磨,磨成那样已经不错了,为什么就不能稍稍体谅一点男人?嫌粗,你买回去自己再磨一磨不就好了?”   叶白汀又问:“怎么跟踪的?”   周平笑了:“用不着跟踪,她们一个个水性杨花,会勾引我,自然会告诉我她们去哪里。”   “呸!”申姜一个字都不信,“你放屁!”   周平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不生气,也不反抗,还非常放松地看了申姜一眼:“随便,你们爱信不信。”   叶白汀眯了眼,又问:“张和通呢?为什么杀他?”   周平:“因为他来找余红叶啊,他看到我杀人了,我不灭口,他不得报官?”   放你娘的狗屁!   要不是之前听了娇少爷在杀人现场的分析,申姜肯定认为这是实话,因为当初他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不对,这不符合证据链逻辑!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更知道情况不对,这人早准备好了,怕是从这里开始,一个字都不能信了。   可该问的,还是得问一遍。   “为什么要在死者嘴里塞纸条?风停之时,雪落之时,什么意思?”   “你们不是知道?砰——”周平身体突然前倾,表情意味深长,“不告诉你们,你们怎么知道爷有多猛?”   “就你?”   申姜嘲讽的视线看向他下身:“老子也可以让你见识见识北镇抚司的刑房有多猛,保证你这玩意儿割下来还是热乎乎的,没准比长在你身上还有用,还能跳一跳呢,要不要试试?”   周平恨恨瞪着申姜,腿夹紧,没话了。   申姜:“快说!同伙呢!你干的这些事,是不是他帮你策划的?他是谁,现在在哪里!”   周平呵了一声:“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人是我杀的,雷火弹也是我引爆的,我就是喜欢杀人放火,就是喜欢动静大,是你们这群当官的蠢,都给出那么多东西了,还抓不到我。 ”   “你说雷火弹是你引爆的?”申姜看了眼娇少爷,见对方点头,就去案前拿了纸笔,往周平面前‘啪’的一放,“行啊,那你把所有埋藏地点都写出来,写不出来,就是你冒名顶替!”   周平咧嘴笑了,仿佛第一回 干这么爽快的事:“炸完了,没了。”   申姜:“放你姥姥的屁!”   周平:“这就是实话,信不信由你,我就是意外之下知道了雷火丹的存在,就这三个,全用了。”   申姜嗤笑一声:“怎么个意外,什么意外?是吃了狗屎还是做了美梦?”   周平:“忘了。也可能是突然在路上捡了个纸条,上头写的清清楚楚的?”   申姜拳头又开始发痒,要不是见这混蛋伤的有点厉害,怕再打说不出话,他这手早上去了。   周平打了个哈欠:“你们让我交代,我交代了,没有同伙,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雷火弹也就这几颗,不信你们等着看,以后不会再有爆炸了哦。”   “两种不一样的字体,你怎么解释?”叶白汀把从尸体嘴里拿出来的纸条,以及金时成提供的,‘柴车雇主’的要求清单摆在桌上,往前推了推,“都是你写的?”   周平看了叶白汀一眼,舌头顶了下腮:“是我写的,人还不能有点本事了?”   “就你还本事?”申姜拎住他的衣领,眼睛非常凶,“行啊,你现在就写!写两张一模一样的,写不出来,就去刑房把你那没用的玩意切了!”   周平:“手伤了,写不动!”   申姜手抬起,就是个重重的耳光:“少他娘在指挥使面前诬赖我,你那爪子老子丁点都没动,现在就可以请大夫验伤!”   周平喘息着,又吐了一口血:“呵,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现在,就是写不出来。”   “你——”   申姜气的差点又动手,就听见指挥使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有点重,只得哼了一声,按下火气,退到一边。   “你说你是凶手,那给出来的这点东西可不够,”叶白汀指尖敲着桌子,声音有些意味深长,“周平,你是想让我们接着查呢,还是不想让我们接着查?”   这一次周平安静了很久,才又开口:“云氏车马行。我是卖颜石的,不懒的时候,我可以把它们磨得很细,这个车马行的东家要求很高,也识货,做他们家的生意,活儿累,又没多给多少钱,别人都不爱做,就便宜了我……那些车夫们话密,聊天时常能聊到客人,我要是手脚麻利点,或者给他们算便宜点,方便了他们的事,他们就好打交道。”   申姜明白了:“你说车马行的人给你报信?”   他有点不信,王采莲案出来后,他就特别查过这个车马行,东家生意的确做得大,可规矩也特别严,不该做的事底下人一点都不能做,否则开除事小,报官事大,伙计们都很规矩,不可能随便透露机密信息。   “呵,他们不用告诉我,”周平笑了一声,“只要我随便听听,就能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再不济,还可以趁他们茶歇时,看看他们放在车上的交接册子。”   “时人出门,谁不用马车?有那走的远一点的,有秘密的,自家的不方便的,都得在外头雇,到我这里买颜石的特殊客人,如果有这样的麻烦和倾向,我也可以帮她们推荐云氏车马行……”   “哈,老子根本不需要什么同伙,安排猎物,杀人,放火,老子自己就能干!”周平眼睛瞪大,笑容诡异,“叫你们这群没用的官差见识见识,老子是最厉害的男人!看谁敢再看轻老子! ”   “最厉害的男人?狗屁。”   叶白汀嗤了一声:“以为给自己扯一块遮羞布,别人就看不清了?你不过是个龌龊的,恶心的,扔在人群里没有谁想多看一眼的癞蛤蟆,胆小鬼!你说了那么多遍,你是男丁,多么多么的了不起,是顶梁柱,要撑家,可你做了么?你为你的家人做过什么?男人,本该俯仰天地,肩担日月,能者戍边固土,为国为民,普通一点,勤劳肯干,农耕走商,至少也要护住家人,你干了什么?你和穷凶极恶的人一起,杀了别人的家人,要毁了你脚下这片土地,毁了所有人的家!”   “你不是讨厌女人,周平,你只是愚蠢无能,目光短浅又不肯承认,只想要好处不想任何付出,希望全天下都是你那‘劳苦功高’的祖母,把你拴在腰带上喂饭才好,蛆虫都比你高贵!”   叶白汀视线鄙夷的往他下面扫了扫,冷笑:“至少蛆虫也会繁衍,你连这个都做不到。”   申姜不能再同意了:“没错!老天爷都知道叫你不举呢,你不配!你这一辈子都休想知道到什么是真正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滋味!别的男人能扛事,知道心疼人,自也有人愿意知冷知热,你个没卵蛋的货,永远都不会有人疼爱你知道么,永远不会!”   周平突然挣扎,喉咙嗬嗬有声:“不——我是男人!我是——”   申姜:“呵——呸!”   仇疑青:“带下去。”   外面立刻有锦衣卫进来,把周平架了出去。   申姜:……   我这还没骂完呢?   再扭头,就看到了娇少爷正在和指挥使低语。二人一抬头,一低就,距离特别近,别说呼吸可闻,连滑下下的头发都纠缠到一起了!   你们在偷偷背着我说什么?是不是新的想法计划了?有什么是我申百户不能听的!   他这一寻思的功夫,那边已经停止了,叶白汀挽了袖子,执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刷写字。   申姜凑过来:“少爷写什么呢……”   叶白汀倒也没吝于回答:“把周平送到诏狱。”   “为什么!这刑房都没过,实话都没招,同伙还没交代呢,就送进去,是不是太便宜他了!”申姜还以为娇少爷心软了,站在底下苦口婆心的劝,“少爷你不知道,这凶犯什么样的都有,大半进来都死不招认的,你不过过大刑,吓唬吓唬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怕,咱们这可不是虐待囚犯,这是正常辅佐办案手段,不会要了他们的命的,你不要怕!”   叶白汀写完字,把宣纸拿起来,吹了吹:“你看那周平像是会说实话的样子?”   “不像!”申姜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他不说实话,才要让他过刑——”   叶白汀看向申百户的眼神充满怜悯:“你今天,话是不是有点多?”   申姜不服气:“我这还多?那周平才叫多呢!你看上回问供时多老实,今天那嘴叭叭叭叭的,我还以为换了个人呢!”   “你都注意到了,还不懂?”叶白汀眼神更加怜悯。   “懂……什么?”   “他被人教过。”   “啊?”   “话说的那么流利,像模像样,偶尔一两个用词也不像他惯常使用的,他却连个结巴都不打,还敢瞪你——”叶白汀唇角勾起的弧度意味深长,“你觉得,是他自己想的?”   申姜终于明白了:“纵火犯……教的?他们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可能,连应对都想好了?”   仇疑青眯眼:“将人送去诏狱,并不是占便宜。”   叶白汀颌首:“而是现在,比起过了大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犯,我们更需要一个有行动力的人。”   仇疑青:“有行动力,才能帮我们找到人。”   申姜更懵了:“哈?”   你俩倒是有默契了,能不能稍稍考虑一下下面的人?我为娇少爷扛过坑!我为指挥使卖过命!我可是功臣!   叶白汀已经把纸条叠好,示意仇疑青把狗子叫过来,也能稍稍放松一些,看向申姜:“申百户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娇少爷骂人的日子?指挥使心情不好的日子?   申姜仔细想了想:“腊八……前一天?”   “十月十三,王采莲遇害,冬月初四,爆竹铺子爆炸失火,纵火犯进行第一次雷火弹试验,冬月十二,方晴梅遇害,冬月十五,药材铺子爆炸失火,死伤无数,冬月二十五,余红叶张和通遇害,二十六,团队主犯策划柴车掩护,试图再一次纵火,被指挥使成功阻止,并在珠宝铺子里,挖出了那枚本该要爆炸的雷火弹——”   叶白汀一一重复完,问申姜:“你现在还不觉得哪里不对么?”   “是时间!”申姜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凶手杀人的时间非常规律,都是十二三天,纵火时间倒是看不出来,什么风停之时雪落之时,可能三四天,可能一两天,但团伙都是先杀人再纵火,这个规律不会变,今天夜里周平计划杀人,那下次雷火弹纵火是不是也已经不远了!”   如果别人一切早已经安排好,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还能阻止这次的爆炸么!   周平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他说所有雷火弹都用了,放他娘的狗屁,就是想降低他们的警惕,让他们别再排查了!   申姜脑子里的弦立刻绷紧了:“那咱们现在……”   叶白汀微笑:“当然是表演好各自的身份,也好给里面外面的人时间,好好想想计划,琢磨琢磨应对——你过来。”   他招手让申姜靠近些,加入和仇疑青的低声讨论:“接下来咱们要如此这般……”   申姜听完,从一头雾水,到恍然大悟,最后两眼发直,五体投地:“……对啊,就该怎么办!少爷你好聪明!这脑子怎么长出来的?这回看他们怎么逃!”   “汪!”   狗子听到仇疑青的哨音,啪嗒啪嗒的跑过来了,一过来就冲叶白汀摇尾巴,还蹭他的腿,跳起来拱他的腰,直接仇疑青一个眼神过来,才老实了。   “好啦好啦,不许撒娇——”叶白汀蹲下来,抱着狗子亲亲热热的撸了一遍,才把刚刚写的纸条塞进它脖子的皮带扣,“帮我带个信,回头好好犒劳你!”   ……   诏狱。   相子安很快收到了狗将军送过去的信,也很快安排好了,等周平窝在牢房睡着,狱卒们值班的时间过了,才带着秦艽……以及新帮少爷收的小弟,踹开了他的牢门。   “来吧,兄弟们,少爷赏我们的新玩具,特别牛,听说只欺负姑娘呢,专挑最可怜的那种,没家人护的姑娘,大家今儿个可敞开了——随、便、玩!”   “草,什么玩意儿!除了欺负姑娘什么都不会?傻逼一个。”   “都起开,让本官教教他规矩!”   周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粗鲁的扯了起来,遭遇了他在外面根本没见过,只存在话本故事里的悲惨酷刑。   申百户也是多虑了,进了诏狱,哪里有便宜可占?娇少爷从不会轻易心软,放过应该被惩罚的人。   ……   腊八过了就是年。   甜蜜蜜的腊八粥煮起,红彤彤的灯笼挂上,百姓们开始慢慢准备年货,该打扫的打扫,该置办的置办,纵使经历了两场爆炸,纵使有有心人刻意制造舆论,煽动危险气氛,也没打消他们过年的积极性。   还有锦衣卫呢不是?   那群穿飞鱼服的家伙的确很凶残,一出来就是大动静,个个都面无表情,看起来就不好惹,街上不是没被他们掀了摊子,按着查的,可也是这两回爆炸,大家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并没有多凶,就是喜欢板着脸,不爱说话,他们内心很温柔的,虽然扔人的动作粗鲁了点……也比谁跑的都快,救下的人比谁都多,大家最多也就遭个屁墩,命都好好的。   所以指挥使发了话,教大家正常生活,有情况随时报告,锦衣卫排查必须配合,那照做就好了呀,怕什么。   这一日,仇疑青在外排查雷火弹之时,偶遇了东厂厂公富力行。   “哟,这不是指挥使么?今儿个可算是缘分,咱家荣幸之至啊。”富力行笑眯眯的拱了拱手。   仇疑青浅浅颌首,眸底波澜微起:“还未谢过厂东,在本使不在之时,去我北镇抚司平乱。”   富力行顿时心虚,他哪里是平乱,就是想进去找找那仇疑青的心头肉小妖精,可惜人没找着,小房子也没能进去看一眼,姓彭的千户就是不行啊,没眼力,给咱家点好处又怎样?回头你被仇疑青坑了,咱家还能捞你一把。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万万不能这么说的,他笑容更大:“岂敢岂敢,那日指挥使在街上排查平乱,咱家正好路过,听到贵处动静不大对,实在关切,便斗胆进去看了一眼。要不说指挥使被皇上破格提拔,就是能力卓越,身不在司,上上下下也严谨的很,一点都没乱呢。”   仇疑青思考片刻,似有些犹豫,还是开了口:“本使从不承别人的情,便也告知你一个秘密。”   富力行:“嗯?”   “此次雷火弹一案,许是冲着尤太贵妃而来……”仇疑青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迅速说了几句话。   富力行一怔,下意识觉得这不能吧,为什么仇疑青要给他这个人情?怕不是……要算计他?   仇疑青说完,就越过他走了:“信不信由你,本使公务繁忙,便不作陪了。”   富力行还真有点不信,可仇疑青刚刚说的话又的确让他很在意,私底下悄悄一查……豁,死了三个女人一个男人,都和他家主子出行的事有关!   他并没有查到具体证据,确定这件事的确是冲着尤太贵妃来的,可这么大的事,也不能瞒,就避着人,悄悄禀报了尤太贵妃。   尤太贵妃刚戴上的玉镯子都摔碎了:“本宫倒是瞧瞧,谁敢在本宫头上撒野!给我查!出了事,本宫要你的脑袋,没出事——本宫要姓仇的脑袋!”   “是!”   东厂立刻调动了起来,一切为了主子的安全。   仇疑青照搬此模式,在别处‘偶遇’了西厂厂公班和安,也是三言两语,利用东厂西厂的矛盾,成功引起了班和安的警惕。班和安现在就怀疑,这所有雷火弹爆炸是冲着宫里,太皇太后娘娘来的,天子祭陵,皇宫空虚,别人要趁着这个时候炸京城,欺负的是谁?还不是独自留在皇宫的太皇太后!   班和安当然也不会全信了仇疑青,大家还没有结成利益同盟,他不信仇疑青会这么好心,可也和富力行一样,他私底下带着人悄悄去查了,同样没得到确切证据,也不能消除所有怀疑,别的事小,太皇太后的安危事大,一点隐患都不能有,怎会不重视?   这事往太皇太后跟前一报,西厂也准备起来了,上下防护极严,和五城兵马司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好保证一旦事发,能立刻回应。   仇疑青一边带着人排查京城东南的各大街道,一边装成人犯已经抓获的从容样子,暗地里还一步一步,调动起更多的人,除了东厂西厂,还有掮客,车马车……确定信息,混乱信息,浑水摸鱼。   很快,就到了腊月十二,天子出行,携百官祭陵的日子。   这天很冷,卯时就开始下雪,仇疑青准备停当,开始出发的时候,地上已经白了。   风寒刚好,这两天夜里又太冷,叶白汀没有回诏狱,晚上就睡在暖阁,听到外头动静起来,穿好衣服,出门正好看到了仇疑青。   仇疑青穿着银甲,眉锋凝霜,双目肃冷,每走一步,似都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昂藏,他的威严,他的肃杀,可叶白汀却注意到了,他眼底淡淡的浅青。   这个男人多久没睡觉了?   见他眼神怔忡,仇疑青垂头,看到了他露出袖子的手指,是那种透着浅青的白:“知道冷,怎不知拿个手炉?”   叶白汀却道:“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休息。”   “梨花白,你可喜欢?”   “嗯?”叶白汀没懂。   仇疑青眸底微缓:“那夜揖凶归来,街角酒肆正好打烊,掌柜的柜台温着梨花白,你好像很馋的样子,想喝?”   雪花飞白,梅蕊初绽,仇疑青的脸似乎有些模糊,眼眸隐在厚厚眉睫之后,看不到那里的山水深邃。   叶白汀想了想,才想起那夜让申姜女装,他和仇疑青始终在一起,回来时打马穿行过长街,夜很冷,仇疑青的大氅很暖,夜也很暗,街角酒肆的烛光尤其温暖。   他完全没注意到店中掌柜温着的酒,梨花白……   “好喝么?”   仇疑青大手按了下他的头:“乖一点,等我回来,就给你尝。” 第68章 你招不招   腊月十二,大雪纷飞。   天子携百官祭陵,队伍浩浩荡荡。大雪阻止不了天家行动,也阻止不了百姓们的热情,大家一排一排,极守规矩,站在官府拉的线之后,顶着雪花,翘首期待天子仪仗。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皇上看起来好年轻,好随和,还冲我们微笑点头呢!”   “还有那顶玛瑙垂珠帘的轿子,是太贵妃的吧?太贵妃真的好年轻……”   “只有我看到指挥使了么!你们快看,那在帝王驾侧骑马的,是不是指挥使!那眉眼,那腰身,那长腿——哇银甲长枪,他好帅!”   “我也认出来了!那天指挥使救了我家娃!我娃小,不懂事,指挥使明显不会抱,可他拎的很稳,我家娃愣是没哭,还跟我说他会飞了!”   “指挥使一看就是好男人,话不多,有能力,靠谱!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姑娘能嫁给他,旁的不说,那方面……一定享福!”   天子仪仗过处,百姓山呼山岁,叩首为礼,不敢多言,仪仗过完,那小话可就多了,说什么的都有,总之,这日的京城街道,非常热闹。   热闹气氛好像会会传染,或者总有那么一些人,有特殊的渠道,总能听到外面的事。   诏狱角落,周平窝在牢房一角,嘴角抽动,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是时候了……你们等着瞧!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角落,相子安也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笑,师爷扇子‘刷’一声打开,笑的那叫一个春风灿烂,春暖花开。   愚蠢无知的傻子,真以为你能算得过少爷?   咱们走着瞧!   等街上的热闹看完,天子仪仗越来越远,百姓们慢慢回了家,京城街道越来越空,越来越安静。   申姜站在北镇抚司门前,拍拍肩头的雪,转身进来:“关门!”   “吱呀——砰!”   北镇抚司大门关上,雪落屋檐,寂静无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诏狱里,周平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咳了两声,用带着沙哑,不怎么好听的声音,问外面狱卒:“什么时辰了?”   没有一个人回答,好像根本没有人在。   一般这种问题,这里是不会回答的,诏狱囚犯,关心这个问题的,会自己琢磨,会观察,不需要问别人,不关心的,白天晚上都一样,一天可能有两餐,也可能一餐都没有,每天都是这么过的,何必要问。   可周平不知道,还问的很执着:“什么时辰了……我问,什么时、辰、了!”   今天他运气好,还真有人答了:“未时。”   相子安笑眯眯的看过来:“未时二刻。”   周平嘴就咧开了:“未时啊……哈哈哈……”   是时候开始了!   他耐心的等待着,大约一刻钟之后,外面‘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如雷贯耳,地动山摇。紧接着,外面动静大了起来,好像锦衣卫们在排兵布阵,拿着武器各种走动,诏狱气氛也明显凝重,狱卒们都跑去了大门边,观察外面。   周平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笑了两声,开始吹口哨。   曲调很简单,甚至称不上是曲调,只是单一的规律重复……这是特殊的暗号,只有特殊的人懂。   他一遍又一遍的吹着,表情越来越轻松,心情越来越愉快,哪怕这哨音过长,让他本就干疼的喉咙负担很重,可他没有停,按照约定,足足吹了十三遍。   口哨声开始又停下,没引起任何波澜,好像只是诏狱里哪个囚犯无聊,弄个花样消遣自己,无需在意。   两刻钟后,诏狱深处有了动静,并不是有人走出来,试图趁机冲开大门,这个人的脚步很轻,且越来越轻,他在往更深处走……绕过转角,走进一处空着的牢房,伸手摸索着墙角的位置,慢慢的,慢慢的,往右,往下。   拂开遮掩的稻草,那里,有一个很小很小,只容一人通过的洞……是密道。   男人咧开嘴,笑容无声,刚跳下去,四周围突然火光大亮,远处,叶白汀带着人走了进来。   叶白汀眉眼清澈明润,披了件烟青色披风,浅青色细长亮缎在颈前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下巴陷在软软的毛茸茸的,没一丝杂毛的狐狸皮围领里,手里捧着个鎏金海棠掐丝的手炉,逆着光从诏狱大门进来,干净的像贵人家里娇养的小公子,根本不该踏足诏狱这样的地方。   “汪——呜汪!”   娇少爷不但身后跟着锦衣卫,身侧还站着狗将军玄风。   “多谢你为我们找到了人。”   叶白汀站在周平的牢房门口,眼梢弯弯,卧蚕盈春,就像在寒寂冬日里,伸出的明媚桃枝,修长手指往诏狱深处一指:“去,抓住他。”   “是!”   锦衣卫应声,气势汹汹的去了牢房深处。   “汪!”狗子也冲了过去。   周平怔住,看看牢房深处的灯火通明,看看面前微笑灿烂的人,牙齿不由自主的打颤,后背冷汗直冒,怎么可能?不……他们不可能知道的!就是吓唬他,对,他们一直在吓唬他!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抚着手炉:“你以为,把你关在这里是要折辱你?真正的侮辱是什么样子,你根本想象不到。”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狱卒搬了个椅子过来,就放在牢门口。   叶白汀掀袍坐下,看向周平:“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周平看着他,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魔鬼:“你……不,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都这样了,还不信?”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唇角弧度意味深长,“那我就发发善心,再告诉你一点,你的同伙——是不是告诉过你,只要照着他说的做,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你的供词,我们没有办法取证,你们的最终目的,我们也不会猜到?就比如刚刚那个跳进密道的人——”   周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诏狱深处,越来越恐惧。   叶白汀:“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那个密道,我们一个多月前就发现了,只是它一直空置,没有人使用,我们便只能守株待兔,等着别人告诉我们他是谁,奈何对方太有耐心,若不是你来——”   周平一抖。   “我们还不知道呢。”   周平:……   叶白汀笑毕,话音一转:“你可知道,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动机的,你们四处杀人,到处纵火,好像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搞得到处都很热闹,可目的呢?你说杀人是为了预告爆炸纵火,那爆炸纵火呢?你预告的那么隐晦,完全达不到效果,你的同伙都没生气,可见他也不是完全为了出名,他心中另有目的,什么样目的比杀人放火还刺激?自然是更大的凶险——”   “王采莲,方晴梅,余红叶,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特殊技能,且非常出色,与祭陵日贵人出行有关,张和通,直接就是负责贵人车马安排事宜。你想杀人,目标对象自然是你的选择,却也是划出了范围的,张和通却并不是顺便,他才是你们的真正目标吧?你有意在隐藏他?”   周平下意识反驳:“不,不是的,杀他就是顺便,他来找余红叶,看到了,所以我杀……”   “他是想找余红叶,为了衣服搭配的事,但他是昏迷着被拽进你那个房子的,并没有看到余红叶被害,”叶白汀直接阻了他的话,“为什么不请他过去,你还少费些力——哦,是了,你这样没用的男人,大约是请不到官员作客的,只能趁其不备,先打晕了?”   周平:……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张和通都知道些什么?负责天家祭陵贵人的车马,他会知道贵人的具体行程,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小歇,在哪里要用茶在哪里要更衣……你们对他动手,就是想引导我们,这次天家祭拜,尤太贵妃一定会出事,对不对?”   叶白汀看着周平,目光灼灼:“你们的目标并不是什么女人,京城街道,京城百姓,而是天家祭典,是贵人,是天子?”   周平神情愣愣的,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娇少爷,他是个怪物!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心思……他都知道!   “可惜障眼法就是障眼法,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叶白汀叹了口气,“你们杀掉张和通这个关键人物,引诱我们怀疑到贵人安危的方向,接着呢?”   “如若这是你们的真实目的,你们就是要害天子,害贵人,张和通不配合你们,你们杀了他,下一步是不是该在这个位置上安排上自己的人?可高康,我们指挥使把他查了个底掉,他不是你们的人,身边也很干净。那就奇怪了,你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让我们‘悟到’这个方向,为什么没后续了?”   “所以这仍然不是你们的最终目的,你们的目的——”   叶白汀脚尖抬起,踩了两下地:“在这里,就在诏狱,是不是?”   周平牙齿开始打颤:“不,没有……不是这样的……”   叶白汀眯了眼:“王采莲她们是幌子,张和通是幌子,最后接下这桩差事的高康也是幌子,雷火弹爆炸都是幌子,你们一步步,故意嚣张,又故意隐藏,不惜以人命做局,就是为了让我们相信这个好不容易‘猜到的重大危机’,毕竟自己冥思苦想出来的,我们才更信是不是?”   “可你们漏了一个关键点——你进了诏狱。而且很配合,极能忍耐,连句倒霉都不叹,太识相,牢里犯人可没你这样的,你没有不甘不愿,进来,是早就打算好的,对么?”   周平对上对方明亮到锐利的眼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白汀盯着他:“你们要的,是官府足够重视这些事,加强天子祭陵安全的防范,最好这一日所有兵力都随驾出去,城内空虚,好方便你们做事是不是?你们所有的目的,就是刚刚那声口哨,你们和瓦刺细作勾结,想要在诏狱救一个人,是也不是!”   周平额角冷汗直冒:“不,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为什么不可能?以为你们那点小花招,真的骗过了我们?”叶白汀冷笑一声,“利用云氏车马行盯受害人的信息没有错,但这个人不是你,你不敢做这样的事,我们已经查到,本案另一个嫌疑人的家庭关系里,与这家车行的东家夫人有姻亲,他若去车行,是要被称一声‘少爷’的,他要收集这些消息,跟踪受害者,不比你方便多了?”   周平:“你都……都知道了……”   叶白汀冷笑:“又不是什么特别难查的事,有什么稀奇?车马行生意再火,背后入股的人再多,细心捋,总能捋出来。你挑中王采莲方晴梅时,你的同伙甚至不太需要隐藏,四周无人时,可以亲自上阵编织谎言机会,诱她们行踪,之后案件依次被发现,锦衣卫盯的紧,他便不敢再明目张胆,你盯上吴蕊,他便改成了写情诗,是不是?”   周平心大中骇:“不,不可能……你们要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抓他?”   “当然是他还有用,”叶白汀唇角勾起,“城中都有哪里埋了雷火弹,不是他最清楚?天这么冷,雪这么寒,锦衣卫的兄弟们也不是铁打的,需要休息么。”   周平磨着牙:“你们利用他……让他……带你们找……”   叶白汀抚掌:“终于聪明了一把,没错,只要我们盯紧了,他就能帮我们找到那些尚未排查出的雷火弹!你们既然打算做大事,定要倍加小心,埋得年深日久的东西,真的可靠么?看一看,检查检查总要的吧?还有那些暗地的联络细作……平时再谨慎,计划的日子到了,还能耐的住?把他也抓进诏狱,这些鱼怎么钓?把你们一锅端了,岂不省事?”   周平眼神愤愤:“你们就不怕出事?雷火弹,可是随时都引爆的!”   “你对我们锦衣卫有什么误解?”叶白汀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垂头俯视他,“只要我们盯得紧,当然不会有事。”   周平:……   叶白汀目光锐利:“现在,还不想说点什么么?”   周平舔了舔唇:“你知道……又怎么样,外头还不是爆炸了,这里还不是有密道……”   “原来还不够。”   叶白汀眉眼冷厉:“你这样的人,愚蠢无知,窝囊废物,再想杀人也只是想想,不敢动作的吧?你大概是做什么事时被他瞧见了?他先夸了你,又打击你,各种狡言诱惑,劝你和他合作是不是?他帮你引诱受害者,助你杀人,你帮他隐藏痕迹,让所有一切计划更顺利……他是不是总说,你们是好兄弟,有难一起扛,有肉一起吃?”   “你被他骗了。”   “你进来这里,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不管那一夜杀小姑娘吴蕊有没有成功,你都是要进来的,只有进来这里,你才能帮他吹那几声口哨,联络这里的人。”   周平:“不,我进来是你们抓的,不是他的错!”   “是,你进来是我们抓的,但我们不抓,他也会想其他办法送你进来,不然那个口哨,他白教了你?他是不是答应过你,说会救你出来,一旦出现意外也没关系,甚至教会了你怎么应对我们,提前备好了口供,他反复同你强调,你进来只是会遭点罪,只要扛住了,到了今天,这个时间点,他会在外面引爆雷火弹,救你,和‘那个人’出去——”   叶白汀提醒周平:“你用你那草包脑子好好想一想,如果他没这个打算,为什么跟你叮嘱那么多?”   周平咬着指甲,表情突然变得沉默。   “你看,我什么都知道,你觉得,我还会让你们得逞么?”   叶白汀垂头,看着周平的眼睛:“来,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东西,你们在诏狱的目标,是谁?哨子是吹给谁听的?都有谁知道?京城雷火弹的位置,是谁告诉你们的?说!”   ……   “轰——”   北镇抚司北墙外,迎来了第二次攻击,地面摇动,震耳欲聋。   不是雷火弹,只是一般的土弹,响动很大,威力却不怎么样,两颗弹了,都没炸破北镇抚司的围墙。   正如叶白汀所言,此时京城空虚,别人想趁机闹事,可之前百般确认过,没有任何问题的雷火弹,不知为何,没有配合时间在京城各处燃爆,造成恐慌,吸引分散各处京城兵力,墙外攻击的这一波人也觉得有点奇怪,可已经到点了,信号都发了,他们只能继续。   申姜此刻盔甲都穿上了,带着人在墙外迎敌,长枪刀剑都备上了,不带怕的!   指挥使不在,京城空虚,北镇抚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这是计划里的一环,北镇抚司一定会遭遇危险,为了诱敌深入,他们甚至不能做太多的准备,让对方看出来,他早就有准备,这一战开始可能会吃点亏,没想到真正面对时,吃了天气的大亏!   雪下的太大,视野不清楚,北镇抚司又不会囤炮弹那种危险东西,别说指挥使,皇上都不会允,谁知道这群人准备了土炮啊!他们的弓弩手看不清,就射不中,可别人的土炮直接冲着墙来就行了,根本不用怎么瞄准的!   申姜一边砍人,一边骂街,这群细作也是藏得太深,藏了太久,平时一点异常都没有,有些甚至是细作的儿子,孙子,这回是听了长辈的话干事,指挥使按住那瓦刺人太晚了,时间不够,不然哪容得对方这么嚣张!   “兄弟们,给老子扛住了!他们就这点人,抓住了就是大功!”   “是!”锦衣卫齐齐顶上。   京城百姓听到动静,也纷纷来到了街上,探头打听看是怎么回事,一听到北镇抚司被攻击了?锦衣卫都跟着指挥使伴驾出城了,里面空虚?   “难不成又是炸街的那个事?”   “可这些贼人打哪儿不行啊,打北镇抚司,图什么?是钱比皇宫多,还是美人多?”   “呵呵,美人不多,倒是犯人多——我去,该不会是有人要越狱吧!”   “不行,不管了,我得过去,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别说越狱的能是什么好东西,那边诏狱关着的都是祸国殃民,罪大恶极的主,就说上回在街上排查雷火弹,十来辆柴车,那么险,锦衣卫一句废话没有,不管老人孩子是男是女,碰到了就救,还一点事没耽误。   老百姓们最淳朴,谁对他们不好,他们可能不太记得住,过段时间就忘,可谁对他们好,他们记得门清,起码这救命之恩,得还!   立刻有青壮年出来招呼着,京城有乱,老人小孩都回家,大姑娘小媳妇藏好了,孩子自家看好了别出来,一群爷们裹着袄子,脸认的熟的四处通知张罗事,脑子活络的赶紧想法子,他们都是普通人,不会武功也没武器的,不能贸然过去,帮不了忙,还托人家后腿,能敲敲边鼓助个阵就好,别高瞧自己……   最最紧要的,得是确保自身安全!不然人锦衣卫前头拼着命,还得顾着后头的你,你是帮忙还是捣乱啊?要是拎不清就别过去了,有这份心就够了。   “草!老子别是摊上事儿了吧……”掮客金时成看了看街上情况,眼珠子一转,出去了,“老子以后还得在京城混呢,可不能被算计了!”   这四下通知,京城哪里有什么,哪里方便做什么事,谁比他更清楚?   “草!还以为今天终于能清静一天呢!”   火师署衙,孙鹏云炸着头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窗外远远飘着的硝烟,抓起床边衣服,一边穿一边急,急往外跑:“兄弟们快,带齐家伙事,随我去北镇抚司,那边着火了!”   “日你姥姥,这种日子也敢搞事!”   竹枝楼。   美妇人看到街上动静,茶杯都摔了:“北镇抚司被攻击了?北边墙?那不就是……诏狱?”   “可不是么,也不知道这贼人怎么想的……咦,老板娘你干什么?可不能去啊,那边土炮都用上了,会没命的!”   美妇人却只是拿起围裙,甩一甩,拴在了身上:“做饭。”   “哈?”伙计没明白。   美妇人眯了眼,美眸一片凛然:“我说,去、做、饭!”   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不是厉害着呢么?   姓仇的,你要是照顾好了老娘的人,老娘舍出整个楼给你庆功,要是照顾不好……   这就是你的断头饭! 第69章 我来教教你,什么是男人   墙外硝烟大起,水深火热,刀光剑影,锦衣卫喊声震天,士气激昂。   情况很凶险,所有人都在努力,叶白汀知道,早在这个计划进行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每个计划布局时,决策人都尽可能想的周到,想的全面,所有细节,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做上预案,可即便如此,也没谁敢保证自己的计划百分百成功,一点错都不出。   外面情况很危险,所有人都在努力,他也该一样。   “还不愿意说?”   叶白汀打开了周平的牢门,往前几步,将人逼到了墙角:“杀人过程,你并没有说谎,人选也都是你在对方的指定范围内,自己挑的,可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同伙那么聪明,那么会规避风险,为什么愿意将就你,帮你跟踪引诱这些你选好的人,好方便你杀?”   周平嘴唇翕动:“为,为什么?”   叶白汀目光明亮到锐利:“因为只有这样,一旦事发被官府追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怀疑方向都只会指向你,人是你挑的,人是你杀的,尸是你抛的,雷火弹纵火预告也是你发的,所有一切,都是你干的——”   “你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蠢货,你是被他抛出去的饵,本案只会有你一个真凶,只有你一个人在动,你是他千挑万选出来,最合适顶锅的人!而他自己,是无辜的,你若提他,就是无端攀咬,拉人陪葬!”   周平眼神开始不对劲,整个人都在抖:“不,不会……他答应过我的……我们都是男人,不会互相欺骗……”   叶白汀眯了眼:“你觉得他是男人,他把你当男人了么?你想一想每次和他见面的经过,他在说夸你的话时,眼底深处藏着的,是赞赏,还是鄙夷?他是不是经常用这样的话哄你——放心大胆的玩,外面所有恐惧议论,都是你应得的荣耀,被抓了也没关系,大家好兄弟讲义气,我会救别人,自然也会救你,不就是北镇抚司诏狱?到时候‘砰’的一声炸开,你不就出来了?”   “不要急躁,稍安勿躁,不要害怕,不要紧张,被问话也没什么了不起,照着之前我教你的就好——想想那些钱,想想马上就可以拥有的美人,想想每日奴仆环绕的日子……”   叶白汀一边说,一边看周平的表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他都允了你什么好处?钱财美人,荣华富贵,还是远走高飞?你再想一想,他是不是只和你描绘了那种场景,那种心情,却没有跟你说具体怎么操作,走水路还是旱路,随身要带什么,路引怎么弄,路上如何补给,交接人都是谁?”   周平抖的越来越厉害:“没有……都没有……”   叶白汀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因为他本来就没打算带你走啊,你竟然真信了,呵,傻子。”   周平摇着头,眼瞳里满是迷茫:“不,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   叶白汀:“你看,他对你了如指掌,你却一点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从计划一开始,就已经是弃子,早就被背叛了。”   “我不是傻子……不是……”   “周平!”叶白汀拎起他,把他摔在墙上,按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们的目的是诏狱,你们知道有人想出去,有人在探路是不是?”   叶白汀太清楚,从认识柴朋义,他就知道诏狱里不简单,后来仇疑青给他戴上挂着铃铛的小金镯,说了些隐情,他更知道,这里头的水很深。   敌在暗,他们在明,他们干什么别人都知道,别人想什么,得做出来,他们才可能有防范,对方藏的太深,藏的太久,可能他们随便一个动作就是打草惊蛇,只能等待机会,这一次难能可贵,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说!”他锐亮双眸逼视周平,“你们怎么互相联络的?刚才那个口哨,是诏狱的接头暗号,还是可以联络外面的人?所有你见过的人,知道的事,全部给我说出来!”   周平两眼发直:“他不会背叛我的……我们都是男人……好兄弟……他说不会放弃我的……”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不会被背叛?就因你无知愚蠢的脑子,没有半点责任感不懂承担,是个卵蛋都没有的男人么!”   叶白汀眸底燃起熊熊烈火:“你一步一步被他哄进这里,到现在还听他的话,可真是条乖狗,他说会救你,你就信,他提防你利用你至此,只是为了自己脱身,你倒真的想为他扛?你觉得你们是联盟,是伙伴?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信任,什么是真正的伙伴,什么,才叫真正的男人!”   他让人拿来绳子,将周平绑好,直接押上了墙边塔楼——   “来,你好好的,仔仔细细的,看清楚!”   北镇抚司的北墙已经破了一个口子,风雪呼啸,连着硝烟一起往里灌,很多锦衣卫受了伤,身上又脏又黑,可他们一步都没有退,手上绣春刀所指,皆是前行方向,至于后背,他们从来不会担心,也没有人往回看一眼,因为他们的后背,一定抵着另一个人的,他们不需要做别的,只要往前冲!   叶白汀将周平上半身按出墙去:“看到了么!这才是不会背叛的伙伴,这才是同盟!”   底下也不仅仅是锦衣卫,大雪纷飞的街对面,战圈之外,有不少探头探脑的百姓,有个裹着金钱厚袄的人尤其惹眼,缩着脖子四处跑,不知道都和谁碰了面,说了什么,但凡跟他说过话的,都立刻行动,不知转去了哪里,很快回来,手上不是多了武器,就是多了御寒衣物。   这个人很眼熟,问供那日见过,是掮客金时成。   叶白汀:“看到了么?他只是个掮客,油滑奸诈,唯利是图,似乎只嘴皮子利索,可他这行当,知道的信息最多,最能串联交接消息,他一跑动,整个京城都知道哪里发生什么事,前因后果,怎么应对。”   “比如与你们联络的瓦刺人,进了京不找他打听又如何?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外人进京安居,还是做生意,宅子铺子下人,你们提前藏好了,备好了,那行,就扒你现在的宅子,现在的铺面,现在做的生意……只要你活着,你昨天穿的什么底裤他都能给你扒下来!他的确不会武功,行商事满肚子都是心眼,只一张嘴会说话,遇到今天的事,他不怕么?我告诉你,是个人都害怕,是个人都不想没命,可你见他退了么?这就是京城最普通的百姓,普通男人!”   叶白汀手指一转,指向另一边墙角:“还有那里灭火的人,你应该也认识?”   周平看看到了,是孙鹏云,这边战场激烈,他竟然也敢带着人过来救火,头发都烧秃了一小半,竟然还扛着。   “这个孙鹏云,自大,说话不尊重人,看姑娘也挑剔,是个连我们申百户都讨厌的人,那臭脾气都不能用直来形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工作,只要京城出了火情,需要他救,他就会来。他嘴臭,爱骂人,可他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相反,他一直在救人,就这么个普普通通甚至惹人讨厌的火师——他是京城最底层的小官,最普通不过的男人!”   “还有百姓——”   叶白汀手指过处,远处探头探脑的青壮男子们正好逮住了一个被扔到圈外的敌人,什么都不说,三下五除二拿绳子绑好,拖到一边……他们不敢杀人,也帮不上大忙,但能减少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姓叶的——你给老子回去,不准玩命!”   远处,风雪圈内,百忙之中的申姜不期然回头,看到站在塔楼里的娇少爷,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案情的确要紧,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啊!   他手上刀光快速挥出,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车在这收拾这些孙子,一半去拎娇少爷:“你给老子回去——”   叶白汀当然没有回去,他扯着周平的衣领,指着申姜:“看到了么!嫉恶如仇,半步不让,哪怕心系他人,面对强敌,也不后退一步!他们心中有火,眼里有光,身体里奔涌的是滚烫的鲜血,这,才叫男人!”   周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停的往后缩,可他退不回去,男人……男人……是这样的吗?   人群里,已经有人发现了叶白汀的身影,箭矢嗖嗖射过来:“快,看到那个小白脸了么!他身份特殊,听说是锦衣卫指挥使的相好!快快射他!他有事,这些锦衣卫都会去保护他!我们就顺利了! ”   流箭飞过,周平感觉自己要死了,几乎立刻吓得失禁,可看面前这个少年,别说害怕了,眼神变都没变。   “你为什么……不怕?”他抖着声音,几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叶白汀笑了:“为什么?因为我也是男人,和你不一样!”   周平:“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放我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孤立无援,必死无疑了?”叶白汀不但没放过他,还干脆拉着他一起,跳到了墙头,“我便让你看看,真正强大的局,是怎样的!”   只见他高高举起手,袖子滑下,亮出了漂亮白皙的手腕,他的皮肤和大雪几乎融在了一起,和腕间挂着的金铃铛相应成趣。   小铃铛外面雕着胖胖的鱼,内里刻了个‘汀’字,随着他轻轻一晃——   发出清脆声响,似夏日雨落屋檐,似春日溪水河畔,在这绵延雪花中,似乎多远都能听得到。   “自明晰知道你们的计划后,我们就知道一定会有凶险,你们一定会趁京城空虚,攻击诏狱,我们也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你们需要一个靶子,才能混水摸鱼,我们也需要盯着你们俩这个靶子,才能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浑水摸鱼。现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盯到了我头上,我又怕什么?”   “不过就是个箭靶子,我愿意做!”叶白汀轻笑一声,“我成了靶子,我的伙伴不就安全了?人生每往前一步都可能是坑,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在走向死亡,难道你就不走了么?我可是男人,你心里最尊贵的男人,为什么要害怕!”   他手腕上的小铃铛不停的响,敌人箭矢咻咻破空,直奔这边而来!   可今日大雪,视野不清晰,哪怕叶白汀就站在墙头,对方也只能听到声音,看不清人,刚要走近一些,就听到铃铛响的地方变了,好像到了西边?   这些人一窝蜂的跑过去,这回离得特别近,箭射的可准可直,可只有破空声响,没有血花飞溅,也没有射到人。   “嘿嘿孙子们!来追爷啊追爷啊——”   墙头之上,是踩着特殊的轻功身法,风骚走位,任你箭来的多快多多,都能轻松躲过的大盗秦艽,他不但走位风骚,还特别会点评——   “啧啧,左边第一排第二个,你那手不行啊,怎么还在抖?跟你那中风的祖父学的么?”   “右边第二排第三个,你犹豫什么啊,直接来啊,莫不是也没长卵蛋,心气不足?”   “跑到中间这个,啧啧啧,你说你哪来的脸站这位置?长得不行,脸不白腰不细手不软,也配让爷看一眼?呕——”   秦艽入的是梁上君子的行,别的功夫再一般,轻身功夫可不能弱,那是你能追到的?想当年出师之战,为了秀一秀自己的本事,他连皇宫大内都偷过东西,一票宫里的侍卫都没追上,就这些歪瓜裂枣,做梦呢?   他一边从容在各墙头上飞来跃去,一边笑话别人,还不忘晃动手上的小铃铛。   他的小铃铛和娇少爷的没法比,是计划做好后,娇少爷特别向仇疑青申请的,不是金铃,是铜铃,颜色不如娇少爷的好看,样式也不如娇少爷的精致,上头也没有雕花刻字,连个头长的都粗壮很多,声音也更响。   “孙子们,快来追爷爷啊,跑快点,你那裤裆里塞了秤砣么跑不动!”   一众跟着声音跑的瞎子追着他,跑了好久才发现错了,又抓不到,射不中,只能骂骂咧咧。   有那心眼多的,还冲叶白汀,冲秦艽喊话:“诏狱有什么好呆的?又脏又臭,别说娘们了,连点阳光都见不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干脆出来,同我们一起,钱财美人,皆可随意!”   外面的人不懂北镇抚司的事,他们这些‘关心的人’却早探到了,上次‘哗变’的事出了以后,指挥使请皇令,为北镇抚司添了一条规矩,但凡不是最大恶极,身扛刑罚的囚犯,都有机会将功折罪,只是这将功折罪难度很高,也不能随便走出北镇抚司,否则为他担保的锦衣卫便与他同罪,‘越狱之罪’——是要杀头的。   而这些获得名额的囚犯,有一个共同的标记,就是手腕上的铃铛!   别的不提,只要能把他们诱出来,就是成功!   叶白汀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可惜我是宅男,就喜欢在屋子里呆着呢。”   秦艽也立刻瞪了眼睛:“你们在说什么狗话!老子在这里有吃有喝,不用晚上冒着被抓的风险,自己出来找活狂……不对,老子才不是那目光短浅,离了肉就活不了的人,老子心中有义气,胸中有乾坤,纵是死了,也不跟外族的孙子为伍!”   像是气着了,这回他不只是风骚走位了,手往衣服里一掏,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堆泥丸子,‘咻咻咻咻咻’——   暗器也很风骚,落点精准,打谁谁倒。   他怎么能连累娇少爷丢命呢?就姓仇的那德性,怕不得天涯海角的追杀,要了他的命!   他们擅长逃命的,最会看人了,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欺负一下,什么样的人必须得躲着走。   申姜看着这俩人隔着墙头表演,气的眼睛都瞪圆了,秦艽就算了,一脚踩空摔死了也就摔死了,娇少爷怎么可以!他想再叫娇少爷,提醒一下快点回去,又怕被人抓着了把柄,这群狗日的贼子现在都盯着娇少爷呢,他再一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他十分头疼,心里不停的念叨指挥使,您可快回来吧,把这心肝肉小宝贝拎回去,老子们实在整不了啊!您派活儿时也没说会这么难干啊……   是,案情要紧,可是一时半会儿破不了不也死不了么,非得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吓得人心肝乱跳,真给箭射着了怎么办!娇少爷这么不听话,请指挥使务必回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攻击北镇抚司的人被遛了一会儿,终于回过味来,说不服就说不服呗,左右不也才两个人?再分不清人,声音也是只有两道的,他们分两边盯不就得了?   于是队伍重新分配,有一小半,继续朝叶白汀包围过来。   还没跑到位置,又乱了,这回他们听到的不是铃铛响,而是一阵琴声。   石蜜并没有戴上小铃铛,他在上个案子里连杀数人,不在‘无大罪’之列,他本人也没那么在乎,连诏狱大门都没有出,就盘膝坐在门口,膝上是牛大勇从暖阁拿过来的七弦琴。   捻挑抹拢,一曲《兰陵王入阵曲》铮弦而出!   琴曲激烈铿锵,嘹亮浑厚,如珠通透,如铃清脆,如玉坚实,好似那金戈铁马中,有将军指挥若定,入阵而来,整个北镇抚司内外,士气无不激昂!   攻击北镇抚司的人就愣住了,这……哪哪都是声音,让他们怎么找人!   叶白汀眉睫间落了白雪,却一点都不影响他愉悦的心情。   怎么控制小铃铛的响动是个问题,它可以引人来去,却很难隐去声响,想让人听不到,可以制造出更强大的声音……石蜜是乐师,承得母志,拜过名师,又在妙音坊工作,技艺岂是一般?   他弹出来的琴声,不是简单的曲子,是乐浪!他弹出来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战场,是你我都在参与的故事!   叶白汀微微抬头,迎着雪花,闭了闭眼睛。   谢谢你们照顾我……谢谢你们信任我……谢谢你们保护我……   而我,也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你们!   他不会离开,他站在这里,伙伴受到的攻击就会小,当然他也不会傻愣愣站着,有人攻击,他也会躲,有那杀出重围,用轻功跳过来的,他也会抬脚踹人——   何况,他的底气不只这些。   日月穴,膈俞穴,大杼,天窗……   永远都不要小看法医!   叶白汀拎着周平的领子,把他往下按:“看到了么!这才是男人,这才是伙伴!只要他们在我背后,我就可以一直向前!这是指挥使的北镇抚司,是囚犯的诏狱,是百姓的京城,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但凡一个男人,都绝不允许它被破坏!”   “你再看——”   他手指落处,是李宣墨,这个男人正站在对方的队伍里,目光怨毒的看的北镇抚司墙边炸出的洞。   周平眼神一顿。   “他早就在那里了,为什么不看你一眼?因为你不重要,他不打算救你!”叶白汀看着他,“你还不信,是不是?好,我便让你看看!”   “李宣墨——”叶白汀高声喊出这个名字,将周平转向他,“你的同伙在我这里,就在锦衣卫手上,你当真不救了么!”   李宣墨眼皮微垂:“不知阁下在说什么,我只是过来救火的。”   “是么?救火,还是救人?哦,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叶白汀晃了晃周平,“当然是周平说的啊,他都招了,说一切都是你策划的,你故意让他进到诏狱,说会救他,现在是时候了,为什么不来?啧,你不讲信用啊。”   “你个愚蠢的东西!”李宣墨立刻后退,似要逃跑。   这下还有什么可说的?申姜早已下令:“抓住他!不能让凶手跑了!”   叶白汀转回头,看周平:“现在,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李宣墨身后的人射过来的,冲着的不是叶白汀,而是周平。   周平腿下一凉,这次是真的吓的尿了裤子。   叶白汀迅速按着他肩膀一偏一侧,把箭躲了过去——   “你看,就算遇到危险,真正救你的人,还是你瞧不上的官府,不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联盟伙伴。你还不服气?”   周平嘴唇翕动:“我……”   叶白汀眯了眼:“李宣墨会利用你,你也不是一点心眼都没有,对不对?你们相识并不久,为了结盟顺利,都递了投名状是不是?他知道你的秘密,可以命令你做事,你肯定也知道他的小秘密,是什么?雷火弹的布置点?还是联络人?瓦刺的探子,还诏狱里的关键人物?”   “你做了恶事,将不得好死,为什么不拉着他一起下地狱?他已经背叛了你,你难道还要护着他?你已经做懦夫很久了,下面起不来,心气也折了,永远不想当个真正的男人了么!周平,我见过天生的变态什么模样,我也知道你不是,你只是想被看到,想被重视是不是?现在就是个机会,你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你要是不要!”   又是一声炮响,整个地面都在震,墙头摇晃,好像随时都能倒,叶白汀死死拽住了塔楼栏杆,拽着周平的手都要脱力了,有些颤抖:“讲!”   申姜在下头看的头皮发麻,没心思避嫌了:“你给我抓稳了!要掉下来了知道么!”   叶白汀紧紧盯着周平,眼前刀光剑影,雪花模糊,他似全然看不见,只紧紧盯着他。   快点快点快点……马上就可以成功了,马上就可以了!   周平喉头抖动,也不知是被激的,还是吓的,吞了好几口口水,终于说话了:“我……我偷偷翻过李宣墨的东西,他们的联络标志……是条蓝色的小蛇……还有诏狱,有个名字,叫青鸟……这个青鸟好像并没有打算立刻出来,这回的事,都是外头的人一意孤行……”   “那跳进密道的那个人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砰——”   墙头终于塌了,叶白汀和周平被震开,双双往下栽。   没事的,死不了,大不了摔断个胳膊腿,反正线索已经问到了……   叶白汀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他完全没有看到,一骑快马正疾驰而来,如风驰骋,如电霹雳,马上的人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腰身已经离骑,一双大手伸过来,堪堪揽住他的腰——   “别怕,我在。” 第70章 抱住我   午时,皇陵。   “跪——”   大雪飘洒,百官肃静,所有人自上而下,自近而远,散落在祭台之下,随礼官唱喝,叩头拜首。   宇安帝穿着明黄龙袍,站在祭台中心,伸手捻香,祭告先祖。   尤太贵妃就站在右侧下手不远,随着祝文念词,帕子拭了拭眼角,恰到好处的表达了哀思与祈愿。   漫漫风雪之下,三足金鼎紫烟缭绕升起,玉磬轻撞,鸣声清脆,似达天边,好像所有这些人们的心思,上天真的能听到,真的回应了。   “轰——”   仪式进行不到一半,突然远处传来巨大声响,飘飞大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来由,百官心底无不惊惧,怎么回事?这种日子竟然还有人敢闹事么!   东厂厂公富力行眼瞳一颤,迅速确定了下自家娘娘的安危,竟然真的会出事!仇疑青还真没有骗他!   祭台中心的宇安帝却十分淡定,那么大的声音像没听到似的,继续优雅从容的进行大典流程,礼官们看天子这般稳,自也不敢停,继续唱礼,百官还能说什么?当然也是从善如流,流程继续——   唯有站在天子左侧下首的锦衣卫指挥使动了,只见他迅速退出圈内,不着痕迹的飞掠到圈外,招来禁卫军及锦衣卫,不知说了些什么,队伍迅速散开,朝远而去。   风声太大,雪太密集,远处发生了什么,百官们看不到,声音也影影绰绰,辨不清楚,可等了很久,都没有之前那样的巨大声响,也没有任何人冲到这边来。   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两刻钟后,祭典流程走过大半,天子下了祭台,独行至皇陵前小屋,与先祖拜祭时,大家才发现,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祭典日子是很早前就安排好的,皇陵就在京郊,并不太远,早起出发,午间暂歇,未时整队回城,时间刚刚好,可现在的车马队行,禁卫军防卫圈布置,分明是提高警惕,不做过多停留的撤退信号。   再一细琢磨,更加不好,鼻间闻到了血腥味,那带着铁锈味的,昭示着不祥的,鲜血的味道。   风雪遮掩了他们的视线,模糊了他们的听觉,但这个味道不会错,外边真的出事了!   这个念头在仇疑青骑马奔回时,成了十成十肯定。这位指挥使步伐凌云,襟角染血,眉目肃杀,浑身浸染着沾过鲜血才会有的杀气,不是刚杀完人是什么!   等等,不对,怎么东厂厂公也眉目阴郁,一脸不爽?   大家不明白,却不敢问,多管闲事和知道太多,在这朝堂上都不是什么好事……反正只要,安全就好。   富力行的确很不爽,到了尤太贵妃马车外,行过礼,被叫进去,才快速禀报了刚才的事:“娘娘,这姓仇的蔫坏啊!说什么要还我们的人情,给了了不得的信息,事关娘娘安危,咱家不敢不重视,各种部署提防,结果是出了意外,但那意外并不是冲着娘娘来的,是冲着整个祭典……”   “好像也不是冲着祭典,这些人就像随便搞搞事,人数不少,看起来早有准备,可也是乌合之众,姓仇的自己去,全部解决要不了一个时辰,可咱们的人也在,不能不管不是?人家发信号不回应,回头在皇上面前参了我们怎么办?”   富力行说着说着,脸就皱成了苦瓜。   自打先帝去后,他们东厂就夹起尾巴做人,虽有太贵妃娘娘护着,没人敢不尊重,可这两年进来的人着实少了,人力越来越紧张,结果还被姓仇的算计着,折了这些!他怎么不心疼!姓仇的刚刚还还假模假式的说皇上会嘉奖,派那点赏有屁用,娘娘缺银子么!缺的是人!   而且这本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本可以作壁上观,看热闹的,要不是姓仇的编那么一个瞎话,引的他信了,加大部署带了不少人,怎会被人利用了?   姓仇的当真好算计啊,折了他们的人,请点不咸不淡的赏,他还少了事,敌杀的更快了!   “娘娘……咱们是被当刀使了啊……”   富力行心中愤愤,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这回大意了!   尤太贵妃却哼了一声:“蠢。你都说了,这群人闹出动静不是冲着这边,那是冲着哪边呢?”   富力行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看向京城的方向:“难道是宫里头那位?”   要是冲着太皇太后去的,那可就爽了!以后后宫不是他们一头大了!   “蠢!”   尤太贵妃劈手拿茶泼了富力行一脸:“现在该说的是这个么?你早就知道,仇疑青在大街上按住了个瓦剌人,本宫看这回事有蹊跷,大半相关,早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都是隐患?”   富力行都不敢抹脸,转头就下了车:“小人马上去办!”   不提他差点忘了,这个真的是大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看太皇太后都开始念佛了么?他们想要在宫里过得好,光靠先帝的遗旨显然不够,没功劳,至少不能出大错,前些年主子和太皇太后斗法,自己手里的人不够,仗着皇上宠爱,哪里的都敢借,不知落下了多少隐患,别人一揪都是小辫子,就算这回的事跟自己没关系,可真要被发现点什么瓜葛……   呸,得赶紧断清楚了!绝对不能被牵扯进去!   皇陵前的小房间里,天子在先帝排位前闭眸静坐,老太监高苍提着食盒,轻手轻脚的进来,将饭菜摆在小几上。   “仇指挥使回报,外围小贼已清,城内乱却未平,他来不及过来面见天子,带人先回去了。”   “嗯。告知禁卫军,半个时辰后,启程回京。”   “是。”   老太监退了下去。   宇安帝拿起筷子,视线掠过桌上菜色,落到先帝牌位上,忽的笑了。   “朕有今日,还真要谢谢父皇赏的饭,您看,现在朕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不像你——”   先帝牌位前,照规矩,供着果点素拼,皇家供给再丰富,也是凉的。   有些人,可是把‘尸位素餐’这四个字,用生命演绎的淋漓尽致。   ……   仇疑青骑在马上,一路狂奔,直指京城。   别人布了这么大的局,自是不遗余力,能办到多少事就办到多少,主要目标一定要成功,别的顺便的也要努力,万一成功了呢?   他遇到的危机是实打实的,皇陵那边的确有人打主意,皇上和尤太贵妃身边也的确有一定的危险,必须得解决掉。好在对方藏的太深,也太久,他虽没时间提前抓到人,当场粉碎并不难,这些人不过是被诓过来的乌合之众,可时间……还是太紧,京城,北镇抚司……那里有人正等着他,他必须要快点,快点,再快点!   猎猎朔风中,凛冽大雪里,仇疑青单手握着缰绳,微微倾身,俯在马背之上,眉藏剑锋,眸蕴锐芒,用尽生命奔赴之处,就是这些人所在!   北镇抚司,叶白汀事搞的大,不仅祭出了小铃铛,让秦艽帮他在墙头吸引火力,让石蜜在诏狱门口扶琴激乐,里头相子安也没闲着,这些天一直在照他吩咐各种排查,但对方在诏狱藏得很深,而且一点动作都没有,他最多也就发现了几个密道,可别人不用,你有什么法子?今天行了,有人跳了!   那还等着什么?当然是招呼下面人,一起堵住啊!   “都给我守好了!看谁过来,立刻按住!”   “别想耍小心眼,”相子安狐狸眼掠过四周围,“看看外头的架势,你是能打得过锦衣卫,还是能扛得住少爷的谋计?还是不怕死,扛的住指挥使的记仇?指挥使现在是在外头,没时间,顾不上,等他回来——你猜在他手上越狱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诏狱气氛一滞。   这里大部分人都经历过仇疑青走马上任时的场面,那可是实打实用血铺出来的,别说人犯了,整个北镇抚司都归他管,他谁不敢杀?   相子安亮了亮腕子上的铃铛:“还不如这个好使不是?”   他一边晃,一边心叹可惜,这玩意是借的,回头要还,什么时候真能有机会戴上就好了。   “我知你们中间有人无罪,完全可以期待这条路,有的人呢,是被冤枉进来的,也不是不可以翻案——少爷的本事,你们少瞧了?诏狱里出头机会可是不多,今天千万别错过了,都给在下好好干!”   “不错!”   “都听少爷的!”   “你就瞧好吧!”   一堆犯人,要不就是被吓唬住,要不就是被哄住,能进来这里的,大多不缺脑子,相子安都点明了路,他们怎会不知道怎么做?   有一个算一个,大家行动起来,胆敢有那越狱的,行为不轨的,立刻按住!   别说动起来的人了,连玄风都跑出来了,它不会刀也不会剑,不能和敌人对线,但它跑得快啊,专干绕后咬屁股的事,你发现被偷袭了,生气了要砍,人家四条腿跑的比你快多了,你再追,豁,人家仰天汪汪两声,哗啦一片,背后跑出来一串狗子,一个个精精神神,耳朵尖尖,黑褐色的短毛,跑起来你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狗将军哒哒哒跑开,姿态那叫一个潇洒眼神,那叫一个睥睨——   蠢货,以为狗将军只有一个么?既然是将军,那背后必然有千军万马的!   “嗷呜——汪汪汪!”   咬他!咬死他!   大风大雪,跑起来的人和狗,分不清哪里的铃铛声,还有慷慨激昂的《兰陵王入阵曲》,北镇抚司上上下下热闹的不行,而叶白汀这边,也终于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问出了信息,人也没稳住,从塔楼墙头摔了下来。   “呜——汪!”   狗子看到,着急的不行,离弦的箭一般,嗖的蹿出去,爪子刨的都要飞起来了,千军万马之中,直奔而来,跑的要多快有多快,眼神要多坚定有多坚定!   近了近了近了……就是现在!   狗子后腿蹬地用力,一个跃纵大跳,身体腾挪到空中,只为接住少爷!   “汪?”   可惜没垫着。狗子腾空又落地,连少爷的衣角都没碰着,扭头一看,仇疑青刚好策马掠过,大手抱的少爷稳稳。   狗子不甘心的追了两步,可都是四条腿,它就是不如马跑得快……   “汪!汪汪汪!”   狗子气的直吼。   申姜吹了个口哨,一脸同情的召回狗将军:“算了吧,人家有马有坐骑,你有什么?”   “汪!”狗子眼神相当凶。   申姜好像能听懂似的:“哦对,你有小车车,可谁叫你今天没带出来呢?”   “呜——”   “乖啦。”   申姜揉了揉狗子的头:“好了,外头活差不多了,带着你的手下回吧。”   狗子叫唤了两声,带着群狗散开,啪嗒啪嗒跑回了北镇抚司。   同人不同命,同样从高墙上摔下来,娇少爷就有人接有人抱,周平就不行了,‘啪’一声落地,摔了个实在的,别说趁机逃跑,他连爬都爬不起来。   任由雪花落在脸上,他嘶嘶抽着凉气,看着叶白汀远去的方向,声音喃喃:“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了吧!”   申姜把人拎起来,冷笑出声:“啧,真话假话都分不清,怪不得好骗呢。”   周平嘴唇咬出血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骗你的喽,”申姜脸上露出一个特别坏的笑,“知道什么是优秀的仵作么?就是坑蒙拐骗,配合官差哄诱诈供,把嫌疑人的话套出来!”   他忘了娇少爷原话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意思:“哄你两句让你乖而已,问供的手段罢了,你还真信?”   “不,不可能!你们不能这么骗我!”   “怎么不能了?你杀了那么多人,没当场弄死你就是轻的,还这不能那不能,你玉皇大帝啊!走,滚回你的牢房去,好好享受以后的生活,很爽的哦——”   ……   有那么一瞬间,叶白汀是恍惚的,视野倾倒,冷冽大风灌进衣服里,冰凉的雪花落在脸颊,界突然变得无声,他的背突然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腰上环过来的大手很热,身下马儿跑的很快,呼吸弓弦一样紧绷,又瞬间变得轻松。   “抱住我。”   男人声音低沉,融在风声里,有些遥远,叶白汀没反应过来。   “紧一点。”   似是用时太久,男人不得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大手按了按他的头:“别怕。”   披风衣角在耳际滑落,叶白汀透过缝隙,看到仇疑青腾出双手,顺手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弓弦之上,都没怎么瞄准,手就松开,箭矢‘啪’一声射出,破空声响,落后落在一人左胸之上,血花立时飞溅,这人便倒地而亡。   这张脸不要太熟……   “彭项明?”   这个人刚刚瞄准的方向好像不是仇疑青,是他……彭项明想混水摸鱼,把他杀了?   “背后的鱼已经钓出来了,他便再无用处。”仇疑青面不改色的杀完人,还能抽空解释。   叶白汀:……   他知道仇疑青会回来,却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计划里应该更晚一些,北镇抚司这边,大部分要自己扛,所以……   “外面的事……了了?”   仇疑青已经熟练的转换了武器,重新握住绣春刀,再次按下他的头:“乖一点,让我省点心。”   叶白汀没再说话,眼前视野剧烈晃动,随着仇疑青的强势杀进,血花四溅,硬生生清出一条道路——   “甲一队十人,东五步!乙二队,结楔形!左右两翼摆开,围拢包抄!”   随着仇疑青的命令,锦衣卫迅速响应,气氛从先前的鸡飞狗跳,瞬间变的指挥若定,训练有素,当钢铁之师凝聚成一团,入侵者还能有什么活路?   战场几乎是压倒式的转变。   叶白汀叹为观止,这就是传说中的兵法么?好厉害……   然而废物如他,什么也干不了,甚至两只爪子要是不紧紧抱好了仇疑青的腰,都会从马上摔下来,缺胳膊断腿。   “哇——”   “牛逼!”   “指挥使厉害!”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指挥使就是不一样!谁还敢造次!”   外围百姓也不探头探脑了,直接就冲出来,举手欢呼。   人群里,金时成裹了裹厚棉袄,长长呼气……我的娘,这回总算立了点功吧?他真的无辜啊,不想惹祸上身!   墙头另一边的火也灭了,火师们个个灰头土脸,倒也没什么情绪,活儿完了,能松口气了,只有孙鹏云还在找李宣墨:“文书呢?去哪儿了?”   刚刚一直忙着救火,他根本没留意身边动静,还是有锦衣卫小兵回了句话,说是本案凶犯,已经被抓获了。   孙鹏云愣了一下:“他,他是凶犯?”   那么老实稳重的一个人……竟然干了那么残忍的事么!   敌人迅速撤退,有那暂时没被抓住的,暗处冷箭乱飞,有那么两支,射向了老百姓和火师们——   仇疑青抬手就是两发连箭,直接将这两枚冷箭撞飞!   “哇——指挥使厉害!”   百姓的夸赞声更盛。   指挥使归来,指挥若定,士气大震,锦衣卫们立刻稳住了形势,清扫了现场,所有敌人杀的杀,抓的抓,再翻不出什么浪来!   仇疑青:“全部带回去,依次审问!”   “是!”   锦衣卫应和声中,仇疑青已经起码带着叶白汀,回到了院子。   “怎么不说话?”仇疑青按了按叶白汀腰身,略做检查,“哪里疼?”   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有。”   那是害怕?   仇疑青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已经没事了,别怕。”   “汪!”   狗将军还是不服气,不知道从哪翻出了自己的小车车,用嘴拽着,迎了上来,似乎在催叶白汀坐上去。   “可是腿疼?”仇疑青好像没看到狗子似的,翻身下马,将叶白汀抱了下来,“本使送你回屋。”   申姜这时候也跑过来了,满头的汗:“怎么了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么?腿伤?”   叶白汀:……   “可能是刚刚墙有点高,吓着了,腿有点麻。”   他在马上只是轻轻按了下腿,动作非常小,仇疑青当时正在搭箭射人,不可能看到啊……   “嗯。”仇疑青已经抱着他,越过了申姜。   院里一人一狗,互相同情。   狗子冲申姜汪了一声,像是在嫌弃,要你个百户有毛用,干什么什么不行!   申姜怜悯的看了眼狗子,还有它身后的小车车,小车车有毛用,你又没长着两只手,会抱人!   仇疑青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很快把叶白汀送到了暖阁:“你休息一下。”   “那你——”叶白汀看着他,这男人眼底的青黑更浓了,“不是更该休息?”   仇疑青按了下他的头,就转身走了:“我去去就回。”   叶白汀:……   他愣愣摸了下自己的头:“……我又不是小狗。”   ……   外边收拾的收拾,整队的整队,过了没多久,门口也有了脚步声,叶白汀一看,是申姜,押着李宣墨过来了,旁边还有仇疑青。   申姜一脸愤愤,气的不轻:“本来想着先把人抓了关了,案子稍后再问也行,兄弟们都挺累的,结果这个人服了毒,马上要死了!”   叶白汀垂了眼。   他并不意外,本案主犯这般激进,谋的又是大事,一旦没有退路,很可能会更偏激,就算他自己不想死,别人也会灭口,所以……他才要那么逼周平。   “别愣着了啊少爷,先问话呗?”申姜将人甩到地上。   李宣墨没站住,唇角有血,嘴唇微微发青,却没有立刻死去,还能说两句话。   叶白汀看着人,却沉默了。   申姜待要再催,就看到了指挥使的脸色,顿时不敢催了。   “你有没有想问我的?”叶白汀想了想,看着地上的人,目光微微闪烁,“我们交换如何?你给我一句实话,我给你一个答案。”   李宣墨没说话。   叶白汀也不着急,等了一会,直接点了申姜了名:“没有要问的?那烦请申百户,将人拉出去,处置了吧。”   申姜:……   啊?真的要杀?他可是主谋,知道最多的!   可娇少爷发了话,指挥使也没叫停,他只能伸手去拎李宣墨——   眼看手指都碰到领子了,李宣墨突然道:“且慢。”   叶白汀笑了:“哦?有想问的了?”   李宣墨本面无表情,可到现在,还是没忍住,聪明如他,当然知道自己入了别人的套,别人早知道是他干的,只是留着没抓而已,可他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你们没有证据,不该确定的……”   叶白汀不答反问:“我要的实话呢?”   李宣墨眼神闪烁:“绿色的蛇……他们组织有标记……”   “撒谎。”叶白汀冷笑一声,“烦请申百户将人拖出去,放干了血再杀。”   李宣墨顿时慌了:“是蓝色的蛇!瓦剌人在大昭有个秘密组织,叫蓝魅!”   这回和周平口供对的上了。   叶白汀便也平静开了口:“间有一种危险人格,自恋级别超乎想象,锦衣卫已经查过了,你是独生子,幼时家中阔绰,没过过苦日子,被家人从小宠到大,你干什么家人都说好,做什么家人都会夸,小时候是个熊孩子,长大了是个自恋狂,倒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是没别人那么优秀,比如别人能高中进士,你却只能做两首酸诗,从不爱脚踏实地,但凡遇到一点挫折,就是珠玉蒙尘,怀才不遇,是别人不欣赏你,不把所有好的一切捧到你面前。”   “你认为你是间最聪明的,所有人都不配和你做朋友,你喜欢出风头,招揽兄弟,帮他们出主意,是你最引以为豪的事,在聚会时你甚至会故意迟到,让他们始终关注你——但其实你做的那些事,所谓的那些‘绝妙的主意’,并不是什么特殊才能,别人只是忙于它事没时间想,真要想,未必会比你做的差。”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向外界呼喊——看到我,快点看到我,为什么不看我!不看?我就让你们瞧瞧厉害。”   “砰——”   “看到了么?你们看不到我的好,别人看到了,你们是不是后悔了?”   叶白汀学着雷火弹的动静,盯着李宣黑:“雷火弹一事,你觉得你办的特别漂亮,特别能耐。蓝魅组织是么?在你心里,这些人允你的荣华富贵不重要,他们看到你,眼中有你,才更重要,是不是?”   李宣墨久久说不出话来:“就……这?”   就凭这一点点猜想,你就确定了主谋是我?他十分不理解。   “这还不够?”叶白汀凝眉沉思,似乎比他还不理解,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哦,忘了同你说,我跟锦衣卫不同,他们破案靠证据,我不一样,只要识别你是什么样的危险人格就可以了。”   “你……不可能……”   上不可能有这么聪明的人!李宣墨‘噗’的一声,吐了血:“ 你……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在这里头呆着?”   叶白汀笑了,笑得灼灼灿灿,又意味深长:“自然是因为……我只是个囚犯而已啊。”   李宣墨喉头又一哽:“为什么不能是火师孙鹏云?照你这说法,他也符合!”   “所以他是你为自己准备的第二个替罪羊,对么?”叶白汀指尖点在桌面,“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所以我要的信息呢?”   李宣墨非常生气,却也没办法说谎,给了个名字:“李宵良,他们在外面的联络人,不过你们抓不到他的……”   “那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叶白汀笑容更盛,说回孙鹏云,“你的确花了心思选的,你那队长很多地方和你很像,领导能力,成长过程,工作地点,甚至部分经历,以及某些惹人不喜欢的点,可没办法,谁叫你把自己给卖了呢?”   “我……自己?”   叶白汀笑着点点头:“是啊,你越是想的多,做事越仔细,孙鹏云进出火场的所有细节你都记下了,包括他虎口的撕裂伤——孙鹏云性子鲁莽,不爱束缚,虎口有伤根本不愿意包扎,是以这个伤好的非常慢,我们指挥使特别观察过,在死者遇害的后一日,他的伤口长得好好的,一点事没有,但他如若参与了搬尸抛尸这样需要下力气的事,照那个伤口的痊愈程度看,肯定会有撕裂伤。”   “细节决定成败,李宣墨,你还是不行,就是不够聪明。”   “不,不可能!”   “还有想知道的么?咱们继续,”叶白汀抚掌,言笑晏晏,“今日我心情好,倾情大放送!” 第71章 别人喝醉了是小可爱   李宣墨却再也没能说话。   “嗬嗬……”   他喉头抖动,唇角的血越来越多,毒发身亡了。   不知他在这一刻是什么心情,后悔不后悔,甘心不甘心,那些死不瞑目的情绪是为了别人,还是自己。   叶白汀一点都没有怜悯,视线转向窗外:“不错,雪停了,你也该死了。”   多讽刺是不是?你用刮风下雪各种天气预告别人的死亡,及至今日,死的是你自己。   死人在房间里多晦气,还脏,申姜立刻叫人进来,把尸体抬了出去。   处理完,他看看四周,神秘兮兮的问叶白汀:“少爷刚刚说的是真的?只凭那个什么危险人格识别,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可能?”叶白汀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我哄他的。”   申姜:……   心理学的确有各种外行人不懂的方式方法,但侦破案件这种大事,靠的还是事实证据,怎么可能仅凭猜测就定人罪责?   “李宣墨这样的人,我不这么说,他怎么生气,不生气,怎么愿意和我交换?”   “所以……咱们是有证据的吧?”申姜只顾着听令行事,倒是忘了这一茬。   叶白汀一脸‘你说什么狗话’:“当然有证据,雷火弹爆炸现场留有红布,你不是知道?”   申姜当然知道,除了那两块红布,他还知道指挥使那边排查雷火弹,从珠宝铺子里找到了一块黑布,大小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仇疑青颌首:“除了珠宝铺子的雷火弹,其它排查出来的雷火弹也都由黑布包裹,大小一致,这种布有一种特性,防湿防虫,本色为黑,燃烧后变红,红巾背后,有不同编码。”   第一个冲进火场的是孙鹏云,忙时可能注意不到,可他不瞎,回想起来一定知道有这么一样东西,李宣墨之所以将其回收,大约也是想留条后路,适当之时可以栽赃孙鹏云。   申姜又不懂了:“那他为什么不在引燃雷火弹时顺便把布拿出来?”这不是多此一举,自己给自己找事么?   叶白汀叹气:“自然是取不出来。”   “啊?”   “雷火弹埋的年深日久,黑布早已和它粘在一起,你说怎么拿?”叶白汀摊手,“不怕失了手,把自己给炸了?”   申姜这才明白,所以必须得等火烧完再去取,而李宣墨身为火师文书,做这件事太方便,也太顺手了。   “车马行是他外公家姻亲,雷火弹是他引爆,火也是他放的……”   本案主谋,除了他还能是谁!   “来来吃饭啦——刚才大家都辛苦了,吃饱了好继续干活儿!竹枝楼老板娘的义赠,知道咱们今儿个忙,怕是没饭吃,早早就准备上了,菜色好着呢!”   他们正说着话,外头声音大作,麻辣鲜香的味道顺着门缝溜进来……叶白汀顿时馋的不行,口水说话间就要迎风横流三千丈。   仇疑青颌首,让人分了饭菜进来,话音意味深长:“今日辛苦,允你吃几口,自己注意,懂?”   见他脚尖都冲外了,叶白汀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知道了知道了,你尽管去忙,我会乖乖的,绝对不会再生病!”   这里里外外,诏狱犯人得清点,细作得抓,北镇抚司被炸破的北墙也得要个说法,外头街上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在外祭典的天子……   哪一样不得指挥过问操劳?   仇疑青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连申姜都闲不下来,扒了两口饭,就得跟着忙。   叶白汀身份比较敏感,看起来是功臣,其实还是诏狱的囚犯,这当口当然不能随便乱跑,给别人带来看守负担,他就乖乖坐在暖阁里,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今日菜色尤其丰富,辣子鸡,回锅肉,红油蒜泥拌肘花,麻婆豆腐,蹄花汤……   看一眼就能流口水,夹一口吃到嘴里,滋味更妙!麻辣鲜香,一如记忆里的味道!   叶白汀端起碗干饭,吃的那叫一个风卷残云,脾胃满足,吃到最后,眼眶竟有些温热。   我们国人,总是故土难离,胃知乡愁,形容思念一个人,也要用‘牵肠挂肚’这样的字眼,最馋最馋,最想最想,最孤独最孤独的时候,想要吃的,永远是小时候,记忆深处的那一口食物。   回忆和现实交叠,他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味道,可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殊的熟悉感?就像小时候曾经吃过,长大了怎么也找不到,终于又能吃到的那一口?   叶白汀伸手抹去眼底湿意,神情怔忡,他真正思念的,是这个味道,还是……味道背后的某个人?   ……   仇疑青迅速把北镇抚司的事处理完毕,巡查了一遍京城各街道,肃清所有隐患危险,顺便去了趟五城兵马司,确定再无危机,饭都没顾上吃,直接打马出城,迎天子回宫。   这个过程也并不算长,天子仪仗已在回程途中,收到他带来的信息,整个队伍气势为之一震,百官们面貌都不一样了。   没事了?危险平了?他们除了多担一趟心,什么事都没有?   那还紧张个屁啊!   天子仪仗很快临城,和晨间出城时一样,百姓们自动自发出来迎接,山呼万岁,京城街道气氛热闹又和谐,除了早间下的雪已经停了,中间仿佛没出过任何意外。   此次平乱有功,加之案子破的漂亮,所有流落在外的雷火弹尽数收缴,人犯伏首,皇上龙心大悦,人还没回到宫里呢,圣旨就下来了,赏到北镇抚司的钱财东西光单子就铺了一桌。   天色已晚,今日大家又都累了,皇上并没有留指挥使细谈,叮嘱几句,就让人送他出了宫。   皇城宫巷悠长,你永远都不知道,在哪个拐角会遇到谁。   比如仇疑青,就‘偶遇’了正好经过的西厂厂公,班和安。   班和安两鬓斑白,每回出现表情都是从容的,这次也一样,好像这样别人就品不出他的阴阳怪气:“指挥使好细密的心思,城外祭典靠东厂打援,帮你排查危险,这京城里,就靠咱家的西厂和五城兵马司帮你守,外族谋反这样的大事,除了你那北镇抚司,哪哪儿都没乱,您可真省事啊。”   这话刺的,就差直接骂仇疑青脸皮厚,就会占别人便宜。   仇疑青眼皮都没抬一下:“厂公不也没帮我北镇抚司?”   真帮了,北镇抚司怎么会困难那么久,锦衣卫至于那般艰难狼狈?   班和安皮笑肉不笑:“指挥使的地盘,哪里用得着咱家管?您的人一个个的,可都了不得呢!”   仇疑青没心思和他磨嘴皮子,越过他要走:“失陪。”   “咱家听说……你那从诏狱里出来的小仵作,是被你抱回去的?”   班和安转身,笑眯眯的看着仇疑青的背影:“指挥使喜欢人家,人家知道么?”   仇疑青脚步顿都没顿,继续往前走。   班和安扬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指挥使,你可知这后宫里头有句话,叫什么都能藏,唯有一样东西藏不了么?指挥使这般不近人情,不怕别人冲着您那小宝贝动手?”   仇疑青头都没回,朔冷北风卷回他的话,粗戾又凛冽:“你可动一下试试。”   班和安:……   他倒也不怕被威胁,他这个年纪,看得最透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想惹怎么惹,心里门清,虽手下探子探来了这么多信息,到底也没有办法确认,如今一试——仇疑青是个人物,竟然藏都没准备藏。   “指挥使啊指挥使,你可是欠咱家一回了……”   ……   仇疑青又在外交接了一些事,往回走时,已夜幕低垂,灯火初上。   雪停了,夜风竟也变得温柔,虽一如既往的寒凉,却一缕一缕,拂面而过,非常安静,不似晨间刀锋一般,刮的人生疼,有清月皎皎,漫过云层洒下银辉,映的红梅格外清媚。   路边酒肆旗子招展,窗子支起,可见一二好友围炉煮酒,酣然夜话。   仇疑青似是想起了什么,勒马停住,去了这间酒肆,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坛梨花白。   叶白汀坐在暖阁窗前,翻着一本毒植书,烛火跳跃,将人剪影拉的长长,落在窗槅,屋角炭盆燃的正旺,壶里的水沸了,一下一下顶着盖,他却毫无察觉,看的专心致志。   直到仇疑青推门进来,冷风一激,叶白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好像在等人……   虽然他真的没有,但看到人了,总不能不打招呼,他合上书:“一切可还顺利?”   仇疑青:“尚可。”   叶白汀看到了他手上提的酒坛子,精致小巧,分量也不大:“梨花白?”   “不是想尝?”仇疑青把酒坛子放在炕头小几上,随手脱了披风,放到一边。   叶白汀刚要动,他又按住了:“我来。”   他将红泥小炉拿过来,摆在桌边,温上酒:“我叫人去传了菜,马上就来。”   今夜气氛着实不错,窗外有雪有月,还有不甘寂寞,伸到窗前的梅花枝,万籁俱寂,与友一口酒,倒也合宜。   叶白汀舔了舔唇,开始冒小心思:“那我也要个下酒菜?”   就他这神情,仇疑青猜都不用猜,这下酒菜不用说,一定是辣口。   叶白汀拳抵唇前,轻咳两声:“你今天既然说我有功,允了我可以适当出格,就别再说扫兴的话。”他觑着仇疑青表情,又加了一句,“我问过大夫,我的风寒已经彻底好了,吃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过量。”   仇疑青这才没反对,由着他点了一道辣卤。   不多时,菜好上桌,酒也温好了,叶白汀看到辣卤尤其开心,挽袖执壶,给彼此倒上酒:“今日多谢你救命之恩!”   仇疑青举杯,与他相碰:“也要谢过你,为我镇守北镇抚司。”   “嗯?”一口酒干掉,叶白汀才摆摆手,“我没干什么,都是他们自己争气,我还添了不少麻烦……咦,这酒不错啊,没那么辣,回味还甜,好喝!”   仇疑青执壶,为他满上:“你喜欢,便没白买。”顿了顿,又道,“莫要太过自谦。”   “也不是自谦……”   叶白汀想起白天的事,他站在墙头,按着周平,又是晃手腕上的小镯子,又是激烈逼供,突然有种想捂脸的羞耻:“这回……确是有些冲动了。”   他当时的确不害怕,有胆气,可要真出了事,大半会后悔,站在底下的申姜也不好办。   仇疑青三根手指拎着酒盅,眸底墨色氤氲:“此次案件,你好像特别生气。”   这不是仇疑青第一次说这句话,也不是叶白汀第一次听,也许是桌上的酒太暖,也许是窗外的雪月太动人,梅枝太妖娆,这样的夜晚,总会勾的人们想要倾诉。   叶白汀执起酒杯,仰头饮干:“你知道么,其实我最初是想学刑侦——呃,做捕快的。”   “捕快?”仇疑青一脸不赞同,满脸都是‘就这点出息’,“你该立志做锦衣卫。”   叶白汀就笑了,他手托着下巴,又发现一点,这个男人的胜负欲很强……   “嗯,你说的对。”   仇疑青肃着一张脸,问:“为什么没来?”   “为什么啊……”   说到这个问题,叶白汀就垂了眼:“我的老师说,我不适合刑侦。”   仇疑青:“何解?”   叶白汀声音低下来:“这个职业很特殊,需要有一定身手,嗅觉敏锐,观察仔细,心灵强大……要求非常高,可再厉害的刑侦人员,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一次失误判断都没有……”   所以办案过程需要流程,需要学会时刻冷静,不说绝对,至少大部分时间,你都能克制,能保持理智,破案过程中只看线索事实,情感上不偏向任何嫌疑人或证人。   “我……总是会对案子里无辜的弱势群体,抱有很大同情。”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在周围人的照顾和温暖下长大,这些人都是很普通的人,在外打工的社畜,早晚出摊子卖吃食的夫妻,技能不多,经常会上早班夜班的,年纪稍大的人。   他的成长环境算不得好,可他并没有过得不好,世间给了他很多善意,他几乎从未对自己的生活有过过多烦恼,饿了渴了病了没钱了都不需要害怕担心,总有人帮助他,他喜欢这种善意,想要保护这种善意,希望自己也可以回馈给别人这样的善意。   他读心理学,知道自己在亲情缺失方面有很大的匮乏感,而这种匮乏感,更让他在潜意识深处珍惜这些善意,或者,渴望这些善意,幻想着这些善意的另一种形态,比如母爱投射……长大之后,他对于无辜女性,孩子,或者老人被迫害的案子,总是难以忍住内心翻涌,无法做到随时保持中立。   “办案之人如果带了极强烈的情绪,先入为主,会影响案情进度,甚至会造成冤案,”叶白汀看着窗外的雪月,“可验尸不一样,尸体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是什么伤就是什么伤,做不得假,不管我心情好还是不好,怀疑谁还是不怀疑谁,尸体会告诉我答案,我的判断绝不会错。”   手边酒盅不知道什么时候满了,叶白汀举起它,一口饮尽,倚在桌前,指着窗外梅枝:“你看,梅花要扛得住严寒,才能在凛冽风霜中绽放,我却做不到。”   “世间这么这么难,姑娘们只是想好好活着,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过日子,可她们从小到大遭受的恶意,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大半时候不想和任何人提,只默默承受,压在心底,有多少苦泪,外面人诸如你我,根本不知道;百姓们遇到难事,想要讨个公道,更是何其艰难,一步一步往前,每一步都是血泪,可能付出一切,到最后都讨不回来;就连指挥使你,这般高位,这般权势,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未必会照你的意思去做,你若真心想做成一个事,也要多方权衡,诸多努力……”   人心难测,世上千人千面,纵使是好人,也有各自思量,你站得越高,想做的事越大,就越难。   比如这次仇疑青的行动,他只参与了整个计划,无法参与到行动之中,可他知道仇疑青要周全多少思虑,耗费多少心血,对于局势,对于人心的把控,全部都要做到最好。   “刑侦破案,面对的困难又怎会简单?证据会被隐藏,被丢弃,犯人会逃跑,会撒谎,证人会作伪证,会不配合,有时官员各怀心思,甚至参与了贪腐过程,办案人员夹在中间,想要还世间以真相,想要为受害者讨回公道,需要的不仅仅是破案技能,还要有无穷无尽的勇气,无穷无尽的坚持,以及无穷无尽的努力……”   叶白汀叹了口气:“真的好难啊。”   仇疑青给他续满酒,眉宇间晕着烛光,往日冷冽的眼眸竟散出了一丝柔意:“这么难,为什么还要做?”   叶白汀托着腮,看着他,点了点自己眼底:“你呢?明明这么累了,为什么还要坚持?”   仇疑青倒酒的手一顿:“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对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叶白汀忽的笑了:“男人么,这一辈子总要做那么一两件,倾注一腔热情的事,总要肩担责任,有那被骂被打也绝不退让的瞬间,总有那么一些事,那么一些人,让你甘愿赴死。”   就如他自己,没什么大出息,这辈子就轴在这一行上了,能力范围所及,他愿为心中的理想和正义奉献所有,自己为自己骄傲,能力不及之处……就做行业里技术最高,不可或缺的那个人,至少挨骂的时候,知道是为什么。   “所以指挥使也别问我罪,知不知错——”   叶白汀身体突然前倾,眉眼弯弯,卧蚕托出灿灿桃花:“我知道错了,出事了也一定会后悔,但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我仍然会这么做。”   简单总结就是:我错了,下回还敢。   仇疑青好似从没见过这么坦诚直白,又这么嚣张的人,将酒杯从唇前移开,眉梢挑起:“所以你和申姜说的,要做天下第一仵作的话,也不是吹牛。”   “自然不是,”叶白汀豪迈的一口闷了杯中酒,“论本职技能,谁能出我右?”   他看着仇疑青的眼神,解释道:“选择做仵作,并不是逃避,只是偶尔,也会有些挫败感,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可能会拖累别人。”   比如情绪这种事……要是能控制住,人就不是人,是神了。   他偶尔会担心,是不是给伙伴指错了方向,如果真错了……   “叶白汀,我说过,休要小看我。”   仇疑青将酒杯放在桌上,眸底灼灼烈烈 ,似有火在烧:“有什么事,是本使做不到的?”   叶白汀怔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不加掩饰的情绪,第一次是之前的笑容,丰神俊朗,见之难忘,这一次,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自信昂扬,这个男人,强悍至极,自信至极。   “你唤我一声指挥使,”仇疑青垂眸,重新给酒盅续酒,自己的,还有叶白汀的,“我自要给你兜底,千难万难,那是我该考虑的事。”   叶白汀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好像在这个男人身边,他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往前冲就可以了。   这个男人也的确很优秀,认识以来,从没有一件事让他失望,或者说,有很多事,仇疑青做到的程度,都在他意料之外。   仇疑青将酒盅塞到叶白汀手里,轻轻跟他碰了一下——   “也休要小看你自己。前方有路,你只管大踏步的往前走,阳光伴你身侧,刀锋亦不会在你背后。”   叶白汀怔怔的,酒都没饮,直愣愣的看着仇疑青。   仇疑青手顿住:“为何这般看我?”   叶白汀头歪在手肘,笑靥如春日桃花:“就是突然发现,你很帅。”   仇疑青突然伸手,按住他的头,迫他微微仰头,朝向自己:“那就多看看。”   叶白汀今夜十分听话,还真的多看了,直直的盯着看,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想要记得更清楚一些。   梨花白有些醉人,起先不觉,多饮几口,眼睛越来越酸涩,面前男人都重影了。   叶白汀越来越不满,眉毛慢慢皱了起来:“你不要动来动去的……为什么不喝酒?快,喝!”   仇疑青放下酒盅,眼神变得危险:“你在命令我?”   “放肆!”叶白汀眼前都重影了,哪还辨的清楚眼神,纤白手掌直拍桌子,“竟敢跟天下第一仵作这般说话,以后的案子还想不想破了!”   仇疑青:“你醉了。”   “放肆放肆!”叶白汀当然不认,“我怎么能醉呢?我可是第一仵作!嗝……技术第一,破案第一,酒量……也是第一!怎么会醉!”   说着说着感觉不对,他晃了晃头:“不对,你是谁,竟敢质疑我的酒量!不对……你是谁,竟然可以和我同桌喝酒!”   仇疑青:……   他低下头,怀疑的尝了尝杯中酒,并不辣口,不应该这般易醉。   叶白汀托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又笑了:“算啦,既然能和我同桌喝酒,你一定也是技术不错的人!来,将进酒,杯莫停,干了!”   仇疑青按住了他的手:“你不能再喝了。”   “放肆!”叶白汀眯眼,“你在教我做事?”   仇疑青没说话,直接拿走了他的酒杯。   “放肆放肆放肆!”   叶白汀气的不轻,仇疑青要拿走他的杯子,他就抢,仇疑青将酒杯举高,他就往前扑——   这晃晃悠悠的,一个不小心,踩空几乎成了必然。   “小心——”   仇疑青大手扣住他的腰,很有些头疼:“不准闹。”   “你才不准闹!”   叶白汀瞪大眼睛,看到腰间大手,又气了:“放肆放肆放肆放肆——你竟敢搂我的腰!我可是天下第一的仵作大人,是你能搂的?起开,你给我起开——”   他不但骂人,还伸手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要掰开对方的手,嗯,这会儿倒是忘了酒杯的事了。   仇疑青:……   万万没想到,酒醉后的小仵作这般猖狂。   他常年习武,手劲大,为免伤到少年,只能自己松开手,可少年站不稳,又要往他身上倒——   他双腿运力,夹住了少年的腿。   叶白汀感觉很新奇,明明脚很软,竟然没倒?再一看,对方的腿好厉害,劲好大!   “不错不错,算你识相,没敢搂……嗝……搂我了,你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我让你们指挥使给你赏钱!”   “指挥使?”仇疑青眸色微暗,“你同他很熟?”   “那当然了,我可是他的心肝小宝贝!”   酒醉的娇少爷也仍然很有心眼,怕别人不信,还凑过来说悄悄话:“我同你说,你别看他总是板着脸,其实脾气可好了,你不听话,怼他他也不会生气……只要不触及底线,不是原则性错误,他就不会较真……”   仇疑青:“他不生气,就会放赏?”   “这个么……”叶白汀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晃了晃头,“至少得服个软,撒个娇?嗯!申姜就是这么说的,一准没错!”   仇疑青:“你冲他撒过?”   “当然——”   ‘没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心眼贼多的娇少爷因为距离过近,看清楚了对方神情,这个男人眼神玩味,相当的意味深长,好像知道他在骗人似的。   这种时候怎么能输!   叶白汀立刻神情肃穆,声音铿锵:“当然撒过!”   仇疑青:“我不信。”   叶白汀想了想,翻出桌下的小手炉,拿出腰间的小牌牌,又晃了晃手上的小金镯——   “看到没?都是指挥使给的,撒个娇就有!”   说完,他又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上上下下看一遍,最后怜悯的拍了拍他的肩:“你看你,这般可怜,什么都没有,以后可要好好努力,好好学,什么都会有的!”   仇疑青:“都会有?”   叶白汀郑重点头:“都同你说了,他人特别好的,申姜就该好好学学怎么撒娇,不行把小裙子穿上……嗐,一个两个的,都太要面子,这年头脸有什么用你说……”   说着说着,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直接倒在仇疑青身上,打起了小呼噜。   仇疑青:……   把人轻轻放到炕上,调整到不那么难受的姿势,刚要收回手,就被攥住了。   叶白汀抓住他的手,在脸侧蹭了蹭:“还要……好喝……”   仇疑青眼神微深:“叶白汀,放手。”   叶白汀都睡死了,还能梦呓着跟他对话呢:“不要……”   仇疑青视线掠过少年过于白皙的手腕,以及腕间赤金色的小铃铛,声音微哑:“再不放手……你就没机会了。” 第72章 躲我?嗯?   雪后初霁,晨光灿烂,阳光尚未暖到融化积雪的温度,却已足够明亮,温柔的掠过窗槅,唤醒宿醉的人。   “嗯……”   叶白汀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手背覆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他是诏狱里说两句话都要歇一歇,走路都要扶墙,毕生最大心愿不过是能再晒一晒太阳的绝望囚犯,哪里会想到,竟也有被有阳光叫醒的一天。   好奢侈。   叶白汀闭着眼睛伸懒腰,懒腰伸到一半,突然感觉到身上衣服不对劲。   他已经不是诏狱里,衣服连最起码的整洁干净都无法要求的小囚犯,他现在有小牌牌,有小铃铛,可以睡在仇疑青为他辟出的暖阁里,生活标准早就变了,别说衣服,除了锦衣卫的战裙,他还有常服,还有披风,还有狐狸毛的围领,睡觉也有专门质地柔软的睡衣,不应该这么硬……   顺手往身上一摸,根本就是昨天白天穿的衣服,料子扛风,版型挺阔,睡前就没换。   他睁开眼睛,四下一望,房间里哪哪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炕上小几被移到了一边,上面摆着一壶茶并几个小杯,窗角花斛也被挪了,挪到不管他怎么伸胳膊腿都碰不到的地方,就连他身上的被子,也是方方正正,按的严严实实……   可是身上衣服不对。   叶白汀坐起来,按了按额角,有点晕,昨晚……应该是喝醉了。   桌子花斛,是仇疑青帮他挪的?怕他喝醉了睡觉不老实,把自己给撞死了?   想起昨天那坛梨花白,他就忍不住回味,味道真的不错,可他不应该贪杯,冲动了。昨夜景致不错,难得雪后初晴,有月悬空,寒梅映雪,风寂人疏,桌上有酒,对面有友,他就没收住。   那般倾诉心声,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叶白汀反省了下自己的行为,又比对仇疑青的性格,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在意,这男人是个好领导,见多识广,活得通透,应该不会笑话他。   不就是男人酒后暴露了点脆弱心理,有什么了不得的?   叶白汀拍拍脸,起来洗漱,心情很不错的出了门。   “汪!”   刚一出来就看到了狗子,玄风拽着小车车,热情的跑到他面前,又是蹭又是拱,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来拉你呀。   “谢谢玄风,”叶白汀揉了揉狗子的头,“但是不用了。”   他往诏狱的方向走,发现路过的锦衣卫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像是有什么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叶白汀懂,大概是他昨天表现太帅了,别人敬佩,想靠近,又不敢太近。   他端起礼貌又自信的微笑,冲路过的每一个人点头,就差没招手慰问,说同志们辛苦了。   走进诏狱大门,狱卒们看他的眼神也很不对劲,也是那种明明憋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正主面前十分害羞的样子……   叶白汀懂,同样报以微笑,大家都辛苦了,实不至如此,昨日非他一人之功啊。   走到自己牢房,相子安和秦艽甚至也很不对劲,秦艽看着他的眼神像毕生从未遇见的绝世好菜,想过来,又有那么一股子‘近乡情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样子。   叶白汀同样微笑以对,因为是熟人,他笑得便格外温柔,格外从容。   秦艽用来做指尖锻炼的泥丸子都掉了下来。   相子安欲言又止:“你昨日……”   “嗯,”知道我昨天很帅了,不必一个一个如此惊艳,叶白汀十分矜持,“昨天你们表现也都不错,谢了。”   “少爷不必客气,可是昨日……”   “嗯,主犯已经伏诛,连环凶杀和雷火弹案情清晰,可以结了,只是新的信息还需整理。”   “昨日……”   “嗯,昨日你在诏狱里都有什么收获,讲来听听?”   相子安:……   算了,说正事就说正事。   他肃正表情,说的认真,叶白汀听得也认真,至于邻居们之间的眉眼官司,他根本没有在意,一直聊了个把时辰,快到中午了,他也没走。   他本来也没想走,奈何这些人都催他——   “快去给老子搞饭!”秦艽带头发言,话放的理直气壮,“昨天都忙,我也没催你,今天可是有空了,老子昨天卖那么大力气,你不得犒劳犒劳?今天午饭必须得有大鱼大肉,老子要点菜!”   叶白汀:……   行叭。算你们有理。   他知道申姜那边早安排下去了,今天中午亏不了这些人,就溜溜哒哒的出来,想帮着催一催。   路上人们眼神仍然奇怪,他就觉得有点过了,锦衣卫心理素质这么参差不齐的么?   正好看到牛大勇,他招手把人叫过来,让他帮忙去催一催诏狱饭菜,顺便看了看左右,问了一声:“今天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刘大勇眼神竟然也有点奇怪,连连摆手:“没,没什么,少爷您放心,我现在就去给催菜!”   你不对劲。   你们都不对劲。   叶白汀眉心蹙起,回到暖阁,让人叫了申姜。   申姜很快过来了,进门就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眼神和刚刚外边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满含敬畏,又似乎充满八卦气息,相当意味深长。   叶白汀眯了眼:“到底怎么回事?”   申姜嘿嘿的笑:“听说少爷一早就出去视察了?好厉害啊!”   叶白汀一顿:“什么视察?”   不就是暖阁诏狱来来回回的走,往天不都这样?   申姜挤眉弄眼:“你冲那些锦衣卫小兵笑了?”   叶白汀冷笑:“怎么,我不能笑?”   “不是不能,是如此亲民……”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少爷了不得啊,昨天和指挥使拍桌子了!”申姜十分兴奋,“大家是佩服你呢!”   叶白汀目光瞬间呆滞,什么东西?他干了……这种事?拍桌子,冲着仇疑青?   他再次仔细回忆了一遍,应该只是喝多了点,交浅言深,暴露了些许内心脆弱,说了点不合时宜的真心话,没,没有断片……吧?   他记得自己处在某种情绪之中,仇疑青作为一个好领导,适时安慰了他,开解了他,顺便表现了下自己的强大,嗯,他们沟通的应该挺好,拍桌子……是怎么回事?   申姜凑过来:“你不但和指挥使拍桌子,你还说他放肆!”   叶白汀:“……啊?”   申姜神情笃定,中气十足:“你不但说他放肆,还说他不配同你一桌喝酒!”   叶白汀立刻反驳:“不可能!”   他再大逆不道,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申姜啧了一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我也不想信啊,所以才悄悄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的?”叶白汀突然质疑,北镇抚司规矩重,“指挥使的墙角,你们也敢听?”   申姜立刻举手发誓:“我没有!都是外边那群人说的!昨夜你和指挥使喝酒的时候,正好轮值的人换班,有人经过这边,就听来了两句……要不说少爷厉害呢!不仅敢和指挥使拍桌子,骂指挥使放肆,你还扑过去和指挥使打架了,指挥使都没还手!”   叶白汀:……   有种找地方钻进去的冲动。   怪不得今天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很奇怪,他还以为是昨天自己表现太帅……原来就是八卦!   他挣扎了一会儿,接受了自己‘酒后断片’这个事实:“真的……么?”   申姜同情的看着他:“真的,换班的兄弟隔着窗子,看得清清楚楚,少爷你真的有胆气,老虎屁股都敢摸……”   叶白汀:“指挥使他……没有揍我?”   申姜兴致又来了:“对啊!你快跟我说说,为什么指挥使没有揍你!这么给你面子!”   叶白汀:……   申姜挤眉弄眼:“你俩在北镇抚司上下的传说……你是知道的,没想到不仅仅是传说啊,少爷是不是背着我们,对指挥使做了什么?你俩是不是……嗯?谁先下的手?”   叶白汀看着他,眉梢挑起,就是一个冷笑:“我现在倒是很想对申百户下手,不知申百户可有空闲?”   申姜举手做投降状:“我可是良民!每天兢兢业业干活,老老实实上班,你可不能用这种阴招陷害我!”   阴招?   叶白汀眸底杀气更甚。   申姜正后背发凉,感觉大难临头的时候,突然门口一阵响动,人们肃正行礼:“见过指挥使!”   然后他就看见,面前人没了。娇少爷突然跑开,速度和步法前所未见,噌一下,已夺门而出。   申姜:……   还说你俩没事,躲什么躲,连面都不敢见了!   叶白汀疾行如风,奈何腿脚还是比不过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人家那长腿,那步伐——   情急之下,叶白汀用力晃了晃手腕,一长三短,很特殊的节奏,那是他在百忙之中训练出来的口令:狗将军你在哪,快来救我!   “呜汪!”   不愧是天底下最可爱最靠得住的狗子,它来了,它拽着他的小车车来了!   叶白汀完全没有犹豫,直接往小车车上一坐,都不用喊走,狗子就兴奋的跑了起来。   昨天才下过大雪,纵锦衣卫们勤快,扫得干干净净,地上仍然有薄冰,寒冬腊月,地砖带土都冻上了,光滑的很,狗子拉个小车车装个人,真的,毫不费力。   终于拉到了心尖尖上的少爷,狗子开心疯了,甚至炫耀的围着院子转了两圈:“嗷呜——汪!汪汪!”   叶白汀:……   艰难抚额。   他刚才就想着跑了,能多快就多快,能想什么法子就想什么法子,现在突然发现叫狗子这行为不对,小车车……他是能坐进去,狗子疯跑着开心,可狗子拉风了,坐在车上的他是不是有点滑稽?   他这行为,哪里想要逃跑,分明是告诉大家,所有人——快来看我!   仇疑青一定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他甩手腕上的小铃铛,还看到了他坐上小车车的所有过程。   人死不过一瞬间。   叶白汀安详地闭上了双眼,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庄周梦蝶,人生海海,不过幻像尔。   “见过指挥使。”   娇少爷跑了,这边申姜不能愣着啊,朝仇疑青拱手行了个礼,还十分义气的,帮娇少爷解释:“那什么,少爷突然想起有点事,挺急的,不是故意装看不见您……”   仇疑青视线从远处收回,状似随意的“嗯”了一声,越过他,走向中厅。   申姜:……   不是,指挥使你不追么?你俩这明显是出误会了啊,你昨晚到底对娇少爷干了什么,不然娇少爷跑什么?你不追,不怕事情收不了场么!   他哪里知道,仇疑青要是真追了,才收不了场,叶白汀正在经历人生重大社死现场,恨不得整个北镇抚司凭空消失,谁都别看到他。   这种时候,诏狱明显也回不了。狱卒们有多碎嘴,他在还不能出来的时候就见识到了,何况相子安和秦艽那模样,哪里是欲言又止,敬佩到词穷说不出话,分明是想看他笑话!   他才不要把昨夜过程复述一遍,澄清不了的,就……让往事都随风吧。   他去了仵作房。   “汪!”狗子明显没玩够,一个劲往他身上扑,表示自己精力充沛,体力完全没问题,还想拉着他跑。   叶白汀把狗子摁住,给它来了个全身马杀鸡,从头到脚一痛揉,酸爽到骨子里,狗子很快亮了肚皮,卧在地上哼哼唧唧,车?什么车?哪里有车?它现在连饭都不想吃,只想美美的睡一觉。   叶白汀在仵作房转悠,为了安抚情绪,他翻了一遍近来的尸检格目,验完的,没验完的,等着复检的,心情慢慢平复下去,时间这下倒是过得挺快。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他看到了商陆。   商陆进门看到他,眼睛一亮:“正好你在这,都不用我费劲找你了!”   叶白汀心跳慢了一拍:“有消息了?”   “有了,”商陆看着他,拿出一块帕子:“是竹枝楼的老板娘,叫叶白芍。”   身份不用猜,年纪和名字都对得上,应该是娇少爷的姐姐。   “竹枝楼……”   叶白汀接过帕子,上面用银线绣了一朵花,是芍药。   他捂住左胸,那里突然重重跳了一下,眼底跟着也有些酸。   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都是提醒他是外来人的时候。他和原身相貌一样,名字一样,可能连性格脾气都有相似的地方,很多时候他会忘了,他本不是这里的人。   可原身是有亲人的,父母意外去世,义兄不是东西,还有个远嫁的长姐,长姐……   怪不得每每想到家人,心里总是酸酸的,怪不得昨日吃到那些菜,会不由自主的眼眶湿热,原来那些饭菜,是姐姐亲手做的么?   “我知道了……这次多谢你。”   叶白汀声音有些哑,商陆也明白,大喜大悲,情绪都是需要缓一下的,摆了摆手说:“不必,我这手头还有事要忙,回头空了咱们再聊。”   说完就转出了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时间过去这么久,连午饭都没见到人,申姜感觉有点不对劲,娇少爷到底在跑什么,这么久了都没缓过来?   他寻思得问问。眼珠子四下转,看到指挥使开始放寒气的目光,心底更坚定了,这必须得问问啊!再不问,指挥使也要发脾气了!   他开始满处找人。北镇抚司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大,至少娇少爷会跑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很快,他在仵作房找到了人,刚想调侃两句,就觉得人表情不对:“怎么了?”   他再无八卦的念头,直接皱了眉:“出事了?”   叶白汀也没瞒他,拿着那方绣着芍药花的帕子,一五一十同他说了:“……是我的姐姐。”   申姜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狗日的彭项明,死的便宜他了!”之后又懊恼的一拍脑门,拉着叶白汀就要往外走,“走,去见指挥使!”   叶白汀皱眉:“啊?”   申姜:“你得出去见你姐啊!以前是不知道,也怪我没想这一茬,给忽略了,你要是还在牢里,那没辙,可你现在能出去了,还不见一面?”   叶白汀却垂了眸,推开了他的手:“不了。”   这下申姜不理解了:“不去?为什么?是外头没下雪还是没刮风?和指挥使闹点别扭,至于么?你放心,指挥使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的。”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感觉气氛不对,没再接着问,拉着娇少爷出去,伺候了午饭,才转头悄悄找到指挥使,说了这件事。   仇疑青想了想,勾手让他上前:“附耳过来。”   申姜过去一听,呵,要不说指挥使厉害呢,就是有法子!   第二日,午后。   仇疑青处理完手边的事,找到暖阁——   叶白汀下意识就想跑,仇疑青大手过来,给人按住:“躲我?嗯?”   “没,没啊。”叶白汀看桌看窗,就是不看仇疑青。   仇疑青剑眉微挑:“看来是想起自己做过什么事了。”   叶白汀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转过来,问他:“我真的……对你大呼小叫了?说你放肆,还打了你?”   仇疑青:“不止。”   叶白汀眼神迷茫:“啊?”   仇疑青看着他:“你还轻薄了我。”   叶白汀愣住。   这这这……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轻薄?是他想的那种轻薄吗!他轻薄了……仇疑青?真的胆子那么肥的吗!   不对,这气氛不对。   叶白汀回了神,直视对方的眼睛,语气平直:“真的吗,我不信。”   回答他的是一记脑瓜崩。   仇疑青修长指节叠起,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下:“都知道流言会有夸大了,还信?”   叶白汀顿时松了口气,原来并没有那么严重啊……都是以讹传讹,一点事都能传出天大的动静,吓死他了,他才没有轻薄仇疑青,当然也没有跟人大呼小叫,叫板加欺负。   可是拍桌子这种事……   他眨眨眼:“我真的没有冒犯你吧?”   仇疑青墨色瞳眸滑过他的脸,落在他白皙腕间的小铃铛上:“说了两句放肆倒是真的。”   叶白汀:……   “第一仵作,”仇疑青眸底晕开浅浅笑意,“喝了酒,脾气倒是不小。”   叶白汀赶紧道歉:“对不住,我也不知怎么酒量这么浅,两口就醉了,下次一定不会,我从今日起戒酒!”   “倒也不必,”仇疑青越过他,走向门口,“只是别在外人面前喝。”   看这架势就是要出门,过来找他,明显是要一起,叶白汀答应着,跟上来:“知道了!指挥使来找我,可是有事?”   仇疑青顺手把架子上的长毛披风拿下来,扔到少年头上,言简意赅:“案情后续。”   叶白汀套上披风,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不在司里?”   不怕被人偷听,还足够机密。   仇疑青将鎏金掐花的紫蝶小手炉拿过来,塞到少年手里,视线在掠过少年手腕金色的小铃铛时略作停留:“吵。”   叶白汀抱住暖暖的小手炉,后知后觉的看了眼北墙……   对哦,昨天玩的那么嗨,洞破的那么大,这会儿不得修缮?修缮不得吵?   “那咱们去……”   “茶楼。”   到了茶楼,叶白汀发现环境还可以,二楼靠窗,视野开阔,只要门外没什么人,左右肃清,就不会出现什么机密泄密的事。   仇疑青走到窗前,将窗子开的更大了些,回头见少年似有疑问,道:“以防炭气。”   叶白汀看了看屋角的炭盆,就这么大一点,窗子开的早够了……吧?   “你冷?”仇疑青走过来,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给少年裹上。   叶白汀赶紧拒绝:“不不,我不冷,穿的够多,手炉也暖着呢。”   “你冷。”仇疑青语气有些硬,脱下的大氅,自然也牢牢摁在叶白汀身上,没拿回来。   叶白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对方非同一般的体温,这男人根本就不怕冷!   算了,领导好意,自己就受了吧。   “那咱们开始?”叶白汀想了想,“先说说这青鸟?周平口供说青鸟在诏狱,一直没出去,本身也不愿意出来,很可能不知道他们这次行动,或者知道,根本没有同意——所以那个跳进密道的人根本不是正主,对不对?可问出话来了?”   仇疑青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问出了一点,却没太大意义。”   叶白汀理解,一般这种组织藏得越深,动作就越谨慎,外围会动的都是小喽罗,根本接触不到机密:“所以这青鸟很有可能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藏得非常深的外族人,不管身份还是能力,对外族都非常重要。我们现在仍然不知此人是男是女,至少有名字了……青鸟三足,可穿蓬莱路,喻佳期,传吉意,取此为名,是怎样的心理?”   仇疑青颌首:“此次事关重大,青鸟都能一动不动,那能引得‘他’动的事……恐怕少之又少。”   什么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只怕都不大好用。   叶白汀想了想:“那个‘蓝魅’组织,有头绪么?”   仇疑青摇头:“只在黑市寻到了一二传闻,非常少。”   “可能追踪?”   “正在尽力。”   “那瓦剌在外面的联络人呢?那个叫李宵良的?”   “恐是化名,目前尚无回音。”   叶白汀就有些纳闷了,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得到反馈的问题,现在明显不到时候,没有新的精确信息,有什么讨论的必要呢?   而且就这些话,很简单就说完了,吵不吵的有什么影响,北镇抚司随便寻个时间就能说,为什么要单独到茶楼来?   直到听到对面楼隔着窗子传过来的声音,他才陡然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眼泪汪汪):求助,怎样才能不让姐姐知道,我是个赝品啊!〒▽〒   仇疑青(怜爱摸头):本使亲自验过了,技术型人才,活儿好,宜家宜室,真假不重要。▼_▼   申姜(阿弥陀佛):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庄周梦蝶,人生海海,不过幻像尔,施主,你着相了。<( ̄▽ ̄) 第73章 姐姐   天气晴朗,视野清晰。   叶白汀清楚的看到,对面二楼是个包厢,可能是装修差异,比他所在茶楼低一点点,越过窗户,他能清楚的看到背对而坐的人,绣春刀放在桌上,身着锦衣卫常服,发型习惯和肩膀宽度都很熟悉,一听声音更明白,不是申姜是谁?   在他对面,有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正在执壶给他倒茶。   女人的手,丰柔纤长,指尖润粉,非常漂亮,看上去……竟也有些眼熟。   申姜推了张银票过去:“多谢老板娘慷慨,前日饭菜着实解了北镇抚司燃眉之急,兄弟们大战一场,正愁肚子里没货,老板娘的饭就来了,心意难能可贵,然我们指挥使说了,不能占百姓便宜,老板娘这份情我们记着,花费却不能亏了你的。”   “嗐,这有什么,你们北镇抚司护佑百姓,我们还不能表示点感谢了?我这妇道人家,比不了外头汉子,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一点粮米食材罢了,谈不上亏不亏的!”   老板娘没收,纤白素指把银票推了回来:“就是不知道你们指挥使……喜不喜欢这口味?”   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大的方方,带着爽快,似从岁月流年中穿行而来。   叶白汀怔住,他几乎可以循着这个声音,描绘出女人的外貌。   她应该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杏眸,长眉,笑起来眼睛弯弯,四月阳光一样灿烂美好;她的腰很细,穿裙子很漂亮,她也很臭美,每次做完新裙子都要在他面前来转一圈,问他好不好看,敢说不好看就上来又拍又揉,好好欺负一通;她个子不高,胳膊腿都细细长长,看起来没多大劲,可她把弟弟护在身后,跟人吵架的时候特别凶;她很大度,也很护短,别人骂她母老虎,她笑笑就算,但谁敢骂他弟弟一声,她能转身和别人拼命……   明明那么爱漂亮,却可以那么不顾形象。   他知道她叫叶白芍,成亲了,有了孩子,在夫家日子过得很好,说一不二,很幸福,大昭的规矩,出嫁女给了别人家,就是别人的人了,叶家的事和她再无关系,为什么要来……还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他的姐姐,何时缺过钱?   他的姐姐,何时需要看别人脸色,为了走通关系,小心翼翼的问人一句,不知道指挥使喜不喜欢菜的口味?   叶白汀眼底涌起水雾,鼻子也酸酸的。   那边申姜:“指挥使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上峰的事,咱不敢瞎猜,但我们诏狱里有个娇少爷……特别喜欢。”   “娇……少爷?”老板娘的声音颤抖了一瞬。   申姜以前不明就里,来这里给娇少爷买过多少次菜,竟次次错过,现在知道了,更心疼这对姐弟,就直说了:“说起来和你一个姓,叫叶白汀,刚进去那会儿,日子有点不好过,不过他聪明啊,脑子灵透,诏狱里人犯多,每日负担甚重,我们指挥使为了减负,专门在皇上面前请了道旨,说无辜被株连进诏狱,本身没有罪责的人,若立了功,可将功赎罪,功劳积攒多了,有朝一日也是可以出来的,这位娇少爷呢,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竟然极懂验尸,司里的案子帮了不少,就这回街上纵火犯的事里,就有他的功劳,现在有吃有喝,养的白白嫩嫩,可平顺了……咦,你怎么哭了?”   叶白芍拿帕子拭了泪:“叫您笑话了……对不住,我这是高兴的……小汀打小玩心就重,别人开蒙向学,他见到夫子就逃课,父亲本要好好管教,回回家法都准备好了,小汀就撒娇,不是给父亲捶腿倒茶,就是一声声的喊爹爹,喊的人心肝都能软了,父亲就想着,孩子还小,待大些再说,等他长大了,仍然扛不住,说家里不少他一口饭吃,只要本性不坏,不是个败家子,就随他了……”   “小汀除了不爱念书,其它的五花八门,什么都喜欢,只要有兴趣就会看看,别人遛鸟逗蛐蛐他看,别人画画做手艺他看,有回觉得人老仵作验尸特别厉害,特别崇拜,不管人家怎么拒绝,硬生生跟了人家好几个月,把人老头都弄烦了,差点连夜搬家,还有那一手小狗字,像小奶狗爪子刨出来似的……父亲耕读世家,高中进士,文采斐然,远近闻名,一手字更是风骨尽现,见过的人无不夸奖,亲儿子字写成那样,他竟然也容得……”   叶白芍自己说着都想笑。   申姜心叹,原来娇少爷是这么长大的,怪不得呢。   “实不相瞒……”叶白芍眼角有些红,“您说的娇少爷,是我弟弟,我来京城,就是为了寻他。”   那边长姐哭了,这边叶白汀心里滋味也不好受,完全知道仇疑青带他来是做什么了。   “你……都知道了?”   “我知你可能不想被她看见,却一定想见一见她。”   仇疑青或许不理解叶白汀真正纠结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有一种情绪,叫‘近乡情怯’,有些时候,人们对亲人的情感表达含蓄到极点,少年还小,纵有些不成熟,也是可以宽待的。   叶白汀:“我……我想缓两日,再见她。”   要是这具身体的亲人都是不好相处的极品,他倒有的是方法应对,可这么好的姐姐……他有点手足无措。   他没有任何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   仇疑青没有追问,也没有逼迫,轻轻以指敲桌,发了个暗号。   申姜收到,便也没再提叶白汀,只和叶白芍道:“……那可真是缘分了,不过今日不巧,改天有机会,我予你这个人情,一定让你们们见着面!”   “倒也不必如此劳动,”叶白芍不想让别人为难,只是问申姜,“我知北镇抚司规矩大,不敢求您涉险,就是……我弟弟他,现在还好么?吃得香么?夜里可睡得着?是不是瘦了?能收东西么?我若给他做饭,他能吃到么?东西呢?若是不行,能带信进去么?”   说完又觉得话说的太快,显凶,赶紧又笑了下:“对不住,瞧我这性子,就是太急,这些都不着急,申百户是么?我记住您了,以后我这竹枝楼,您随时来,一天三顿的来,带多少人都可以,我给您免单!”   申姜摆着手:“不至于不至于,要不,我先让娇少爷给你写封信?”   叶白芍爽朗笑声中带着微颤:“那感情好,我今日可得显一番身手,好生谢谢您!”   脸上的泪早擦干了,叶白芍风风火火的下楼,准备东西去了。   因她这一退,刚好在窗子里露出了全貌,叶白汀看到,眼圈一红,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他下意识抬起袖子擦擦脸,怔怔看着袖子上的湿痕,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的内心这般柔软脆弱。   少年样子呆呆的,也不看看袖子质料那么硬,还绣了花纹,硬生生擦在脸上,眼角都蹭红了。   娇气的很,偏偏自己又不知道。   仇疑青看不下去,掏出素帕,帮他擦了擦眼睛:“未来还长,相聚总有时。”   “嗯……”   叶白汀接过帕子,看到映照在窗槅的阳光,明亮又灿烂。   是啊,他和姐姐都有未来,日子很长,阳光正好,相聚总有时。   ……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就等着申姜,申姜不是空手回来的,还带着叶白芍亲手做的菜:“以前不知道你们这关系,竹枝楼不是所有菜色都是老板娘亲自掌勺,之前给你买的几回,都是大师傅做的菜,也就前天那顿,有挺多是你姐姐亲自做的,不知你有没有吃到,不过吃没吃到都没关系,今天这些都是你姐姐亲手做的,我都没敢动!”   叶白汀接过食盒,打开,将菜品一样一样的摆上桌,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他都很喜欢。   “问清楚了么?”   “差不多,”申姜太懂娇少爷想知道什么,出门一趟全打听清楚了,“你姐姐应该是八月底九月初到的京城,一来就想走通诏狱的路子,可咱们北镇抚司……你也知道,东西没那么容易送进来,她又不是本地人,外地来的,那些不长眼的小卒子能不卡着?各处打点了许久,仍然走不通路子,你姐觉得这么样下去不行,干脆在京城落脚不走了,开了竹枝楼。可开铺子需要成本,做的菜再好吃,口碑没出来之前,都是亏本赚吆喝的,这一来二去的,手头可不就紧了?”   叶白汀听的心头一跳:“她一个人?丈夫和孩子呢?”   申姜:“她没提,我问了一嘴,她岔了过去,我就不方便再说,只寻着机会,问了问后厨那边的伙计,伙计也不敢多说,只说老板娘好像在躲什么人……对自身行踪紧张的很,似乎在保密,不想被别人知道?”   大约也是因为顾忌着这一点,打通诏狱人脉的时间才一再拉长。他就说老板娘明明很聪明,怎么可能这么久了,愣是干不成一桩事?   叶白汀眼梢微眯:“她吃了很多苦么?”   “这倒没有,你姐性子泼辣,手里只是紧了,不是没钱,手艺也好,竹枝楼一开,很快就支棱起来了,”申姜想着查到的信息,“她唯一愁的,就只是你这个弟弟。”   “有人在盯着她?”   “目前看没什么麻烦,不过我会帮你看着的。”   “她进京以来,找过贺一鸣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申姜想起前事,“不过这回咱们的案子,就我带着狗将军出去那一回,看到她和贺一鸣在门口吵架,吵得很凶。”   叶白汀垂眼:“有劳你,帮我多照看着些……我这个样子,也没脸见她。”   “没事,你姐大气着呢,”申姜哪里见过娇少爷求人,差点吓一跳,“那要不,你先给你姐写封信?你要一下子出去,估计她也懵。”   叶白汀刚才回来就想过了,他的字不行,原主的字也不行,练好书法不容易,学个不怎么样的笔迹……或许没那么难?每个人犯进诏狱,都是要签押的,原主识字,进来时一定签过名。   他便问申姜提了个要求:“我当时进来的签押文书……能看看么?”   他还提前准备了各种答案,用来应付申姜的问题,谁知人早熟悉了他的套路,知道他干什么必有理由,问的多了,会被骂蠢,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出门,干干脆脆的把文书给他翻出来了。   叶白汀:……   他有点惊讶,不是申姜的态度,而是这上面的签字,和他的笔记很像啊!   要不是他确认自己是从现代过来的,学的是法医,脑子里一堆这里没有的东西,没准真会以为自己和原身本就是一个人!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么?一点破绽都没有?   或许,这也是他能穿过来的契机。   玄学的事,叶白汀搞不清楚,也不想再思考,总之人生路长,随自己心意,诚恳待人就是。   既然字迹相似,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叶白汀立刻拿来笔墨纸砚,伴着窗外夕阳,写了封信,让申姜派人,送去了竹枝楼。   夜幕落下,路上行人匆匆,归家心切。   竹枝楼关了门,叶白芍坐在窗边,哭湿了手中书信。   “……我就知道,傻人有傻福……外头那些话,都是吓唬我的,我弟弟这么乖,这么好,怎么会出事……”她看着信,又哭又笑,“从小就是这一笔小狗爪子字,多少年了,都没长进……”   “呸,我能不管你?你是我弟弟,凭什么不让我管?我就管就管!”   第二天,叶白汀就收到了姐姐送过来的东西,衣服,饭菜,竹编的小玩意,连泥塑娃娃都有。他有些哭笑不得,姐姐是不是忘了他长大了?他翻了年就十九了,不是九岁。   另外还有一封信,特别特别长,字写的比他好看多了。   开头就数落他,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还是她听别人阴阳怪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过来家也散了,爹娘也没了,连弟弟都进了诏狱……她在信里质问他,是不是不把她当姐姐了?   要不是京中有旧仆忠心,她都找不到父母的墓碑,百年之后,她怎么有脸再见他们?   骂完了又摸摸头,说弟弟辛苦了,这么大的事,闷声不响自己扛下来了,明知会被株连,马上进诏狱,还能扛着不跑,第一桩事就是好好安葬父母,是真的长大了,但这种事不可取,下回再敢这么干,她会过来揍他的,上手就打,打了就疼的那种!   一通话又是骂又是揉头又是威胁,几乎把满腔情绪都写在了纸上。   末了,又字字笔重,叮嘱叶白汀——   你给我好好吃饭,一天三顿,顿顿不能少,不能总吃辣,也不能觉得不饿就不吃,饭点既然叫饭点,就是提醒你到点必须吃饭的!别人照顾你,你要说谢谢,等姐姐去还人情;别人欺负你,先别哭,告诉姐姐,等姐姐弄死他!贺一鸣那狗东西你别怕,姐姐都知道,回头想好了主意,有他好受的!你在诏狱,不比在家,不准作,不准娇气,外头没人惯着你,难受了找谁哭?等哪日回家了,你爱怎样便怎样,总不至再失落难过……   要是敢不听话,任性惹事,别看你翻年十九了,姐姐也照样敢打你,听到了么!   你……乖一点,听话,姐姐会快一点,接你回家。   姐姐想你了。   叶白汀看完,鼻头都红了。   然而还没感动完,就觉得不对——   他跑去校场,找到仇疑青:“带我出去,去竹枝楼!快!”   这一次,他完全忽略了在场都有谁,仇疑青也一如既往的靠谱,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事急,衣服都没换,就叫来自己的马,带他出去了。   一到竹枝楼,叶白汀就闯了进去,一脸急色,拽住一个人就问:“你们老板娘呢?”   伙计吓了一跳,见到仇疑青腰间的绣春刀,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不腊月了么,我们老板娘她,她回家过年了啊。”   叶白汀:……   伙计不认识他,但锦衣卫面前,不敢不说实话:“老板娘在京城落脚,就是为了找到弟弟,昨天吧好像,知道弟弟很安全,过得还行,就放心了,这马上过年了,家里还有孩子,她不得回去看一眼?这位公子是不是吃着老板娘的手艺好,想吃那一口?那您放心,老板娘说了,咱们这大厨干完小年才放假,等过完年她就回来,咱们楼生意还会接着干呢!”   叶白汀:……   所以弟弟找到了,就不要了么!   仇疑青看着少年脸上的震惊落寞,按了下他的头,像揉玄风的头似的:“不是说了,还会回来?”   叶白汀这回绷住了,没有红眼圈,问伙计:“那她身边……带的人够么?有银子使么?走的哪条路,安不安全?”   伙计没说话,神色警惕:“你这娃娃,我们老板娘可是嫁了人的!”   叶白汀哭笑不得:“我知道……”   伙计更警惕了:“那你还问!”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的手:“走了。”待到无人之处,才低声道,“你若担心,我可替你查。”   叶白汀摇了摇头:“刚才只是一时情急,失了分寸。”   “嗯?”   “我姐夫待我姐姐很好,她故意隐藏自己信息……恐怕是瞒着姐夫来京城的。”   他现在就担心一点,姐姐来这里寻他,干了这么多事,姐夫不知道。他这个长姐,从小就厉害,泼辣,说别人任性,她自己任性起来,也没人管得了,这次家里事出的急,姐夫一家离的太远,就算有心帮忙,也得做各种准备,八月底九月初……估计姐姐一听到信就着了急,一个人跑来了……   “我还是先写封信吧。”   寄信这种事就没麻烦仇疑青了,叶白汀还是请申姜帮的忙。   申姜一边坐在一边,喝着茶等着他写完信,一边叹可惜:“你说你姐怎么就走了呢?费那么大劲,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柳暗花明,能有机会见着了,这面还没见着,她就走了……”   “没什么可惜。”   他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却不止他一个亲人,他的姐姐那么那么好,他希望她可以拥有和别的姑娘一样的幸福,他希望自己的存在,对她而言是一种锦上添花的,多一个亲人的慰藉,甚至有些时候,可以是‘我有个弟弟’的底气,而不是禁锢和束缚,他永远不要姐姐在弟弟和丈夫孩子之间做选择。   她本身的幸福快乐,她开不开心,最重要。   “我的姐姐,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叶白汀非常听姐姐的话,把信封好,递出去,郑重其事的道谢:“多谢你。”   申姜嘿嘿笑了两声:“少爷啊 ,你变了。”   叶白汀:“嗯?”   “变得柔软啦,”申姜笑眯眯,“以前使唤我,可没这般客气。”   叶白汀眼皮一跳:“你今天出门没吃药?”   申姜:“你看你看!就是这表情,就是这语气!你姐还说你小时候可可爱爱,嘴甜的不行,有时还有点呆呆的,哪里有,你分明嘴毒又无情!”   叶白汀:……   “不过哪一个,不都是少爷你?”申姜将书信收好,大摇大摆的往外走,“你啊,以后就这样,心情不好就疯一点,骂骂人坑坑人,心情好就夸夸人撸撸狗,挺有生气的,多好,别那么多包袱。”   叶白汀听完,刚想训人,说句你在教我做事,一愣神的工夫,申姜就跑不见了。   这才多久的功夫,申百户也成长了,都会教人了呢,叶白汀现在手就有点痒痒,有种想骂人坑人的冲动。   本来心结尽去,已经想好了下次怎么和姐姐见面,他晚上睡得不错,谁知第二天起来,就听到了一个噩耗,他还没来得及坑一坑申姜,申姜就被别人欺负了!   “被扣住了?东厂?”   叶白汀听到牛大勇的话,立刻准备换衣服:“东厂连锦衣卫都敢扣?指挥使呢?在哪里?”   自己的头儿被扣,牛大勇急的不行,大冬天的,老实人跑出一身汗:“已,已经有人过去禀报了,说是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仇疑青就回来了,把刚抓到的人扔进诏狱,换了身衣服,就来找叶白汀:“申姜的事知道了?可要一起过去东厂?”   叶白汀眉目端肃:“要!”   别说长姐护短,他们叶家人都有这个毛病,在别人眼里,申姜是锦衣卫百户,他只是个囚犯,等级差出不知道几条街,但在他这,申姜是他一路耳提面命,巴心巴肝教出来的小弟,虽然现在还不大成熟,脑子偶尔不灵光,傻起来连狗子都嫌弃……   也只能他偶尔欺负欺负,别人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委屈蘑菇蹲):所以弟弟找到了,就不要了是吗?〒▽〒   叶白芍(慵懒撩发):作为一个成熟的大美女,我的鱼塘是非常多的,当然要雨露均沾,弟啊,姐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开心点,浪一浪,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哦。(~ ̄▽ ̄)~   仇疑青(从容转身):叶白汀,随本使进屋。▼_▼   没多久,房间里传出了暧昧声音,以及‘姐姐让你浪一点,你要听话,不会?我教你……现在会了么,会了会了’的声音。   被人扣住的申姜(眼泪汪汪):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就没人记挂你们可爱温柔穿小紫裙特别辣的申百户么!我也可以学喵叫的!(>﹏<) 第74章 就欺负你。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造访东厂。   官署门前开阔,相当气派,屋角飞檐,雕梁画柱,大门上方高悬牌匾,上书‘东缉事厂’四个大字,走进内里,影壁浮莲,庄严肃穆,看占地面积和北镇抚司有一拼,四周摆设错落精致,比相对有点光秃秃,方便随时都能来一架,切磋武艺的北镇抚司,明显讲究多了。   叶白汀想起来,东厂最初建立时,有监察百官,监视锦衣卫之责,只听令于天子,外头谁都能压一头,本朝么,光看尤太贵妃的张扬架式,就知道先帝时是个什么规矩了。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小人得志猖狂,终是比不上别人光明正大的能力,而今东厂看起来仍然繁华高贵,比之北镇抚司的铁血威严,就虚多了。   装饰摆设只是表面,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的底气,从来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自内而发的气势和能力。   估计东厂自己也知道,能力不如你,威严不如你,气派断断不能输!就是装,也得堆出更唬人的样子来!   “指挥使到访,有失远迎,咱家失失礼了。”   富力行嘴里说着失礼,却只是慢悠悠的拱了下手,脸上的假笑好像随便敲一敲,都能做个培训别人的模子。   听到对方声音,叶白汀就觉得有些耳熟,再仔细一看,认出来了,那日仇疑青在外排查雷火弹,北镇抚司空虚,彭项明趁机要对付他的时候,他情急之下想了个馊主意,借过人家……借过这位的势。   富力行和仇疑青打完招呼,眼神落在叶白汀身上,也很快认出了人,一脸假笑变得意味深长,诸多探究:“瞧咱家这眼神,金山银山都错过了……上回有幸见过,却没好好打过招呼,叶少爷,近日可一切安好?”   原来这就是宫里的资深太监。   叶白汀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有人可以把阴阳怪气,八卦调侃,心知肚明等细节,在一个瞬间演绎的淋漓尽致。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是被对方当成‘指挥使的小心肝’了。   虽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但当时情况紧急,实非得已,可别人不信,能有什么法子?没看仇疑青都面色平静,什么都没说么?   “多谢记挂,”叶白汀是见过世面的人,被调侃两句而已,当然不会害羞,也没解释,因为没用,甚至还微笑了,“我观公公体貌,倒是一如既往——精神不错。”   他说话间,视线不着痕迹的环视过略显空荡的东厂,似有些好奇,怎么和北镇抚司完全不一样呢?   富力行什么人,那可是在太贵妃身边伺候多年的老太监,能看不出他这点‘不着痕迹’?好奇也未必是真好奇,大半是在嘲讽——就这么小片地方,就这么点人,你还真是闲的蛋疼,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什么关系都要八卦。   看来这小心肝也不好惹……   富力行眯了眼。   仇疑青便在此时开了口,话音淡淡:“厂公扣了本使的人?”   富力行转头过来,叹了一声:“也不是咱家非要同指挥使过不去,扣了你的锦衣卫不放,这眼看着就快小年了,大家都忙,谁也没那闲工夫不是?可鲁王世子失踪了,失踪前正好同贵司百户申姜见过,还驻足聊天,相谈甚欢,见完人就失踪了,这总是问题吧?不问清楚,咱家怎么和宫里娘娘交代?这事着实马虎不得,纵指挥使亲至,事情没问清楚,咱家也万万不敢放人的。”   “把人带过来,”仇疑青站在中厅,“本使帮你问。”   富力行:“这怎么好意思……”   “需要本使亲自寻?也可。”仇疑青松了松腕带,仿佛下一刻就能拆了东厂。   富力行转身下令:“把人带过来!”   很快,人带上来了。   申姜被关了一宿,相当的不服气,眼下被绳子绑着,脖子梗的直直,脸憋的通红,还能中气十足的骂人:“莫挨老子!你那狗爪子离老子远点!知道老子是谁么就敢抓,东厂就可以随便占男人便宜么哪都敢摸!老子这手,这胳膊,这腰,是小娘子才能碰的!你们这群阉货缺了大德了,光给茶水不给东西,真当老子是那要脸的人么!一个个都接好了,正好老子这两天上火,滋你们一脸黄的!怎么都不说话?以为不说话就有理了?呵,等救老子的人来了——”   “咳咳——”   叶白汀拳抵唇前,清咳数声——别吵了别吵了,已经来了。   申姜顿时惊喜的不行:“少爷!你怎么来了!”然后才看到仇疑青,“指挥使!”   仇疑青:……   富力行就又开始了:“前头还嘴硬的跟个鸭子似的,什么都不说,见到叶少爷这般亲热,原来申百户和叶少爷……关系匪浅?这有什么好瞒的?但凡你知会一声,咱家就亲去请小少爷了。”   拿腔拿调,似笑非笑,挑拨离间相当明显了。   叶白汀故作不明白,偏头问仇疑青:“这位公公好生……客气,你们官场上人都是这般说话么?”   仇疑青面色冷峻:“可能长乐宫比较特殊,锦衣卫规矩,无凭无据之事,不可编造,无证无供之言,不可取信。”   叶白汀便长长‘哦’了一声,内里什么意思,懂的都懂。   富力行视线在仇疑青和叶白汀之间转了转,心下有数,倒是挺会护着人。   不过东厂厂公是什么人?能在嘴皮子上吃了亏?轻轻巧巧就将炮火转向了申姜:“唉,瞧咱家这眼神,原是误会了,申百户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啊,别人哪能想得起来,根本没当回事呢。”   得亏申姜是个直肠子,脑子根本转不了那么快,领会不到,直接呸了一口:“老子要你管!”   仇疑青看向手下百户:“说吧,怎么回事?”   “冤枉啊!”申姜猛汉委屈,“就是这两天不忙,属下回家也早了点,谁知道倒霉碰到了他!人是鲁王世子,属下只是个百户,撞个对脸,不得打招呼?人非要说话,不得应付两句?无仇无怨的,总不能挂冷脸吧?真没说什么,就是‘吃饭了么还没你呢回家啊’这样的话,就说了两句,谁知道他后来能失踪!失踪了又关我屁事!”   申姜说着,瞪向富力行:“就一晚上的功夫,你怎么就能确定人失踪了?没准就是出去办点事,来不及回来!而且我同鲁王世子见面的时候,他那詹事还在身边呢,也失踪了?你凭什么只扣我,不扣他!”   “世子身上带着宫里娘娘的差呢,说好晚上给咱家,咱家却没等到人,寻了所有他往常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不是失踪?”   富力行假笑阴阴:“你说你委屈,咱家的苦朝谁诉?底下本就人手不够,多少事管不过来,一个个的还上赶着过来找麻烦,咱家跟娘娘交代不了了,你这有大嫌疑的人——还想好过?”   他这话说得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叶白汀听明白了,这就是故意的,碰瓷呢。   以东厂厂公的消息网,能不知道申姜和鲁王世子关系几何,真出了事嫌疑几何?按住申姜,不过是想跟仇疑青谈条件,把这件事扔给他们,借一借锦衣卫的力,帮他找到人,另外……   就是出上一回的气呢。   又是连环凶杀案,又是雷火弹爆炸,仇疑青一日奔赴百里,又是平事又是拿人,可谓出尽了风头,揽足了好处,但这事并不是北镇抚司一个的功劳,他们东厂也遭算计,帮着出了力了!   凭什么只能你使唤我,不能我使唤你?   富力行再次看向仇疑青,脸色变来变去的,竟然一点都不尴尬:“这上头主子们的事,指挥使你是知道的,咱家不敢怠慢,要是咱们关系好,互相信任呢,倒也能通融通融……”   叶白汀:……   这便是见缝插针了,暗意要是你愿意上同一条船,大家就是自己人了,什么事不好说?   “不必,”仇疑青也不知听没听出来,仍然面色肃然,一脸峻冷,“走流程吧,人,本使带走,鲁王世子,本使替你找。”   不谈合作,只谈交换。   好歹也算达成了一个目的,富力行一边心道可惜,这回撞上来的是个傻白户不是小心肝,一边微笑着在前开路:“那指挥使,请吧——”   二人走去厅后书案处,签押文书流程,按着申姜的太监们也散了。   申姜满面感动:“真是想不到,指挥使竟为了我如此奔波……我就说我不能太出色!”   “省省吧你。”   叶白汀翻了个白眼,过来给他解绳子。   上个案子完结,后续信息收集整理需要时间,这两日本就没什么事,且这种皇亲国戚的事,总有些敏感,万一闹大,迟早都要甩过来查,顺势看一眼也好,省的东厂老是记挂着讨人情。   “嗷——紧了紧了又紧了!少爷你到底是哪边的,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抽这头不对……”叶白汀皱眉看着申姜身上的绳子,仔细辨认了一会,“那这头?”   “嗷嗷嗷——疼疼疼疼疼!”申姜干嚎,“要勒死了勒死了!”   叶白汀:……   “这绳子绑的……是不是有问题?”   申姜看看身上越来越紧的绳子,眼泪都快下来了:“那起子就会折磨人的阉货,净会用这种下三滥的路数!”这哪是正常绑人的手法!   叶白汀实在解不开,看到桌边有个修剪花枝的小银剪,便拿了过来,给他剪开。   一边剪,看到申姜痛苦的表情,又憋不住笑:“不觉得我在故意欺负你?”   类似的话,外头可没少说,东厂厂公用来挑拨人的话筏子,怎会是无风起浪?   申姜看着他那小银剪:“少爷你可稳着点,别戳到我的肉!”看了两眼又不敢看了,绷着呼吸,怂怂叹气,“我啊,被家里婆娘欺负惯了,你是没见着过,她下手才叫狠,不过她人好,全天底下,就对我最好,她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我脑子不好使,就别成天瞎琢磨,想东想西,识人别看别人说什么,只看做什么。”   “我只知道,少爷从没害过我,不管骂还是坑,也都惦记着提携我。”   “其实司里上下也一样,锦衣卫里像彭项明那样的蛆少,大部分都很实在,那日你‘微笑慰问’大家,大家也是真的很尊敬你,佩服你,咱们只服厉害的人,你是真的干了了不得的事……”   “咔嚓”一声,小银剪终于剪对了位置,绳子应声而开。   社死的事就别提了行吗!   叶白汀眉平目直:“我看你还是太蠢,欠收拾。”   申姜把身上绳子团一团,扔到地上:“老子管你把我当什么人,跑腿的也好,小弟也罢,傻大个也行,反正我把你当少爷,当兄弟,当朋友!你收拾就收拾,又弄不死,老子会怕?”   “嗯?”   申姜话音刚落,就看到办完手续回来的指挥使,转身就往外跑:“属下方才说错了,少爷就是少爷,怎么能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朋友的?属下不敢不敬!那什么少爷,等我一下,我先上个茅房——马上回来!”   叶白汀:……   “可以走了?”   “嗯。”   二人并肩而行,走出厅堂,完全没有等谁的意思。   申姜跑回来的也快,像是知道他们不会等,根本就没回正厅,直直就跑出了大门,追上了二人。   他脸上一点尴尬都没有,解决了生理问题,神情更是顾盼飞扬:“嗐,要说咱这不在外头乱来的男人,肾就是好,憋得住!不过少爷你们要再不来,我也真顶不住了!接下来咱们去哪?回司?还是直接找人?”   “鲁王府。”仇疑青淡淡抛下三个字,就带着叶白汀上了马。   “等等我啊——”   得,又被嫌弃了,他这张嘴,怎么就学不会在娇少爷面前收着点?又被扔了吧!   申姜昨晚是被扣到东厂的,哪里有马?不过申百户这几个月几乎把京城都跑遍了,脸熟,顺利往旁边商铺借了一匹马,说好一会就还,跟着去了鲁王府。   仇疑青不想叶白汀不舒服,马骑的并没有很快,申姜一路为了追,舒服不舒服的不紧要,最后,两匹马倒是差不多同时,到了地方。   三人也没废话,直接打门,仇疑青把腰牌给门房一亮——   锦衣卫指挥使造访,门房哪敢轻忽,立刻将人请了进去,且迅速分出人往里禀报。   三人缓缓往正厅的方向走,越走,越觉得有点怪异,这鲁王府是不是过于安静了些?大白天的,也没什么声响,仿佛所有人做事都很克制似的……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底就有了默契。   申姜不行啊,视线四下转了转:“他们家怎么这么邪门,一点都不像贵人府第……这鲁王世子昨天还去了堂会,应该是好热闹的人啊,家中怎会如此安静?”   叶白汀蹙了眉:“堂会?”   “我昨天傍晚不是碰着他了?就聊的那两句,他说他刚从堂会出来,”申姜说起‘堂会’二字,表情就暧昧了起来,“贵圈男人的堂会……呵。”   叶白汀直觉不对:“有问题?”   申姜就跟他解释:“这堂会呢,本来是正正经经的,一般家中有喜事,办个宴,都会请些来,戏班子,杂耍的,说书先生也有,看家主好哪一口,若无喜事,纯粹无聊想玩,也可以攒局,后宅的夫人小姐们喜欢听戏说书,男人们花活就多了,家里不方便,就得用到外头的园子,请过来的人嘛,端看你今天想要怎么个玩法,正经一点,听听戏听听曲,不正经一点,那青楼的姑娘们不也是才艺加身,会唱曲会弹琴会跳舞的?这连听带玩……”   “不过今上登基后,各方面都抓得严了,连办了几个在女色上面恶行昭昭的人,当然,也是这些人为官能力实在拉垮,太过尸位素餐……说远了,反正就是,以前能明目张胆玩的,现在不行了,位置越高的人,越不能太张扬。”   “如鲁王世子这般的贵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近身,品貌一般,不干净的,他也瞧不上,底下人会办事,多会搜罗那没正式挂牌,却已技艺学的娴熟的青楼姑娘,买回来,先放在外头养着,到了这种时候,就叫进来伺候……”   申姜说的头头是道:“所以我才说这位不是失踪了,没回家就没回家呗,人家外头多的是温柔乡呢。你别看他是世子,其实已经三十多了,就是爵位一时半会没揽到头上而已……”   正说着话,三人进了正厅,远远的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朝仇疑青行礼:“下官何方宁,鲁王府詹事,见过指挥使大人。”   申姜悄悄和叶白汀说小话:“我昨天傍晚见到的就是他!他当时就在鲁王世子身边伺候,说是詹事,大小是个官,其实就是这王府的管家……”   何方宁蓄了须,看起来都有四十多岁,是府里老人,行过礼后,面色微急:“不知世子可有下落了?去了何处,现在可能归家了?”   仇疑青:“本使得知世子失踪未归,故而上门问话。”   何方宁瞬间就叹了口气:“大人问罢。”   仇疑青:“世子平日多在何处起居,日常喜欢在哪里,有何习惯?”   何方宁:“世子平日喜欢在书房……”   “带路,”仇疑青一边让他走在前头,一边细问,“世子昨日行程安排,何时离的家,准备何时归,身边都带了什么人,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一道来。”   “是。”   何方宁带着三人往书房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昨日有个堂会,世子是座上宾,实不相瞒,下官也跟着去了,巳时中出的门,午饭都是在那边吃的,堂会上都是圈子里的人,很热闹,同往常一样,没什么异常,快到傍晚的时候,世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叫我出来办,当时见到了这位——”   申姜呲了呲牙:“申,百户。”   “哦,当时见到了这位申百户,”何方宁手抄在袖子里,“迎头撞见,就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句。”   申姜:“不必客气,你倒是好运呢,不像我,硬生生被押到东厂,关了大半夜。”   何方宁表情有些讪讪:“这个……下官实是不知。”   叶白汀:“所以世子呢?你们打完招呼,他去了哪里?”   何方宁眼神有些闪烁:“世子让我独自办事,说他还有个地方要去……”   这话说的含糊不清,稍显暧昧,叶白汀本想再问,心下一转明白了,这种事许是不好说,沾了桃色,要不何方宁不知道,世子没告诉他,要不他知道,也不会说。   世子书房面积不小,有桌有榻,方便行卧,比靠墙整齐干净的书架,案几上就乱多了,翻开的书页,扔在一边的毛笔,写了字的宣纸,不一而足。   “豁——”申姜正靠边观察呢,突然被个东西吓了一跳,“这什么玩意!”   叶白汀一看,发自内心的对申百户表示同情。   架子上有一个木质雕塑,说它写实,它的确写真,沟壑筋膜雕得栩栩如生,说它不写实,它也的确非常夸张,没有哪个男人的物件……真的长成这尺寸。   它就堂而皇之的放在架子上,冲天而立,申姜刚刚一直在注意何方宁说话,走路没留意,差点被戳到脸。   “草——”   申姜搓了搓脸,直叹晦气。   这玩意儿前端那般光滑,不知被主人摸过了多少回,想想鲁王世子那龅牙丑脸,他就恶心。   何方宁:“这男人么……多多少少有点隐私癖好,还请申百户多多包涵。”   除了这个非常乍眼的东西,叶白汀很快发现,房间里还有一盘盆景,他认不出是什么植物,但小小一棵,枝干盘错的样子非常扭曲,初见只觉突兀,看久了就感觉十分不适。   “这个盆栽——”   “哦,是世子亲自修剪的,”何方宁束手道,“世子偶尔会兴起,喜欢修剪盆景,好不好的,别人也不敢说。”   仇疑青:“桌上文书账册,为何这般杂乱?”   何方宁:“是世子正在忙的事,马上年关,按说朝野内外都该休了,但之前朝臣们在朝上吵了架,把皇上给气恼了,皇上发了话,开年要抓税银一事,别人许不重视,可鲁王府家大业大……须得紧着点。”   叶白汀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东厂厂公这么重视这位鲁王世子——这位可能在钱财利益方面,他与宫中太贵妃有关。   “世子近来同谁关系亲近?”   “这个……”何方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方向,有些讷讷。   仇疑青:“事到如今,瞒也无用,不妨直说。”   何方宁就叹了口气:“其实下官也不知道,要下官说,还真没有,世子最近正在议亲,各方面都得收敛些。”   “议亲?”申姜眉头就皱了起来,“我记得他发妻才死,还不到半年吧?”   仇疑青也道:“鲁王去世至今,也才一年。”   何方宁:“这……天家贵人,四方利益牵扯,外头的人都盯着的,纵使自己不着急,别人也会过来圆说,且也只是说亲,不会马上成亲……”   “正在议亲的这一位,是谁家姑娘?”   “哦,这个几位放心,肯定是没问题的,若在此事上纠结,怕真是错了方向,”何方宁道,“这个人选是最合适的,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就是前头那位世子妃的亲妹妹,和府里上下都熟,对小姐少爷也很疼爱,是个温柔贤惠,脾性甚好,也极细致的姑娘……” 第75章 一看就很疼的尸体   照鲁王府詹事的话,这位失踪的鲁王世子先前是个爱玩的人,但因新帝登基,父亲去世,发妻去世接连几件事的影响,人非常低调,现在又在议亲,行为必然收敛,不应该在外头有人。   而且这个议亲对象各方面来说都很完美,既保持了先头的姻亲关系,又能堵别人的嘴,对亡妻留下来的孩子也好,会关心孩子们的吃穿,督促他们的学业,世子看起来并没有不满意,为什么还要在外头找人?   叶白汀顺着这个话题,问到儿女:“府里少爷小姐年岁几何?”   何方宁:“是姐弟俩,长女名玥,翻年就十六了,子名珀,今年八岁。不过平时他们不被允许到这里来,姐弟两个感情很好,却从小和世子不太亲近,世子的事,只怕他们都不知情。”   仇疑青:“十六岁,可说亲了?”   何方宁摇了摇头:“还没。”   叶白汀又看见一样东西,指着书架背后:“那里好像有个鞭子?”   何方宁看了看:“哦,那是要送给大小姐的,大小姐平日脾气不怎么好,最喜欢玩鞭子,外头的人都说她刁蛮,所以这议亲之事才一拖再拖,至今没有定下,世子虽和儿女不亲近,平时很少叫到面前来问,心里却也是记挂的。”   叶白汀看了看那鞭子,鞭柄纤细小巧,皮质柔软,配饰精巧:“这种东西……总不会是世子亲自买的吧?有人送的?”   何方宁:“少爷好眼力,的确不是世子买的,是一个京城小官,娄凯送的。”   叶白汀指了指架子上筋膜狰狞的木雕:“它呢?应该也不是世子亲自买的?”   何方宁垂眸:“也是这位娄大人送的。”   叶白汀眼梢微眯:“这个娄凯,昨日可在堂会?”   何方宁:“在的。”   “那娄凯和世子走得很近了?”   “娄大人确擅钻营,但世子身边的人,不只他一个。”   “世子和娄凯,在堂会上可有交集?”   “都在堂会上,肯定是要打个招呼,聊聊天,坐一坐的。”   “坐了多久?聊了什么?”   “这个……”何方宁想了想,“大家都坐在一起,聊天也是一起聊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下官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世子提出离开之后呢?”   “娄大人好像也走了,说是有约。”   一个离开了,两个也离开了,这回失踪的,真的只是一个人?   叶白汀视线不期待撞上仇疑青,对方浅浅颌首,显是想到了一处——   这个娄凯,是不是有必要查查?   叶白汀便继续问何方宁:“这位娄大人家,派人去问过了么?”   “问了,”何方宁点头,“找不见世子时,就派人去问过了,他的妻子李氏说他并没有回家,行踪不知。”   也正是这时候,外边突然来了一个穿黑色衣服的锦衣卫,附到仇疑青耳边,说了句话。   仇疑青眸色立刻变得深邃:“不必找了,这个娄凯,死了。”   “死了?”申姜嗤了一声,一个两个不靠谱的玩意儿,别那鲁王世子也死了吧!   既然出了命案,这事就小不了,三人立刻转身,准备出发。   经过长廊拐角时,叶白汀注意到月亮门边,有一颗小脑袋,圆圆的眼睛,肉乎乎的小脸,身上衣着很贵气……是府里的小少爷吗?叫朱珀?   也就一眼的工夫,小男孩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女,捂着小男孩的嘴把他拎走,小男孩乖乖的,抱着她的腿不说话,少女摸摸他的头,还瞪了叶白汀一眼,举了举手里的鞭子以示威胁,似乎在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叶白汀:……   小姑娘是挺凶的,叫朱玥来着?   ……   叶白汀三人赶到现场,发现这个案发地点有些微妙,就在昨日办堂会的园子旁边。   按理发现鲁王世子失踪,搜查事宜应该就从这园子入手,附近范围应该是最先排查搜索,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忽略了这个小院子,可能是这个小院子太小,隐于诸多房舍之中,很容易把它看成是谁家偏院,生生漏了。   这其实是一个独门独院,推门进去,就是个天井,四四方方,种着一株老梅,两边有抄手游廊,看起来朴素干净,摆设不多,放的规规矩矩,一眼看过来就觉得少了点人气,应该是有人定期打扫,但没有人常住。   申姜走在最前面,推开了房门——   “豁!好冲的味儿!”申姜左手捂鼻子,右手扇袖子,声音瓮瓮的,“这是搬了几个胭脂铺子过来?”   味道实在太顶,申姜有点受不住:“少爷你等一下,我先进去看一眼!”   叶白汀:……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仇疑青,可真是个傻大个,说你什么好呢,你直属领导就站在这里呢,你叫我等一下?   好在仇疑青并没有在意,还拉他往后退了两步。   是世间好领导了!   申姜进到房间,主要是确认门窗情况,有没有什么特殊痕迹,没有发现异常,干脆就把窗子都打开了,散散味,不然这屋子谁都受不了。   “行了进来吧!”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走进房间,脂粉味的确很重,和申姜形容的一样,像把整个脂粉铺子搬了来似的,可这味道不单单是脂粉味,还混着特殊的香料气息——   不是清新淡雅,也不是高贵婀娜,这个香料的味道……麝香?   麝香之味,熟悉的都懂,极致之处有两个方向,要么是极干净,几乎圣洁的那种干净,要么就是极脏,混杂着兽感,类似某种动物撒泡尿的那种脏感,如果调香之人手艺精湛,完全可以调出那种看似极为圣洁,又极为引诱挑逗的感觉。   三足香鼎就在屋角,香已燃尽,气氛平息,那份极致的躁动和挑逗,已悄然无声。   再一看房间,整个都是深深浅浅的红,绯色,或者粉色,不是那种十分正统的,婚庆场面喜欢的大红,这些深深浅浅的红配合着飘荡柔软的浅纱布料,显的有几分轻浮,窗子打开,风一吹,满目都是荡起的,如海藻一般的红绸,若是换了别的时候,一定能让人遐想连篇。   然而此刻,房间内最震撼的,是吊在正中间的一个人。   绳子穿过房梁垂下来,正确的说也不是平时会看到的绳子,这是用很多根红绸捻拧起来,用特殊手法编绑,承重力一看就很强悍的布团绳,绳子下面坠着一个男人,背朝天,面朝下,手脚皆被绑缚在身后,双手双脚后吊绑缚之地,就是房梁上布团绳绑系的地方。   男人身上没穿衣服,只在头顶,蒙了件带血的袍子。   再看地上,有一滩血迹,以及……面积略大的溺液。   “这怕不是……驷马倒攒蹄!”申姜认出了这种特殊的绑系之法,“这哥们死的可真是别开生面!”   首先就是这姿势,他接过的案子里,前所未见,除了刑房那边,他就没见过还有玩这个的!   所谓驷马倒攒蹄,就是双手双脚反绑在后面,然后用绳子吊起来,看这死者的样子,绑的没那么粗鲁,绳子从颈间绕了一圈,胳膊甚至胸前也绕了一圈,大腿也绕了两圈,帮忙承些力,可再能减轻压力,这也是把人倒吊起来啊,怎么可能会舒服!   其次就是绑在死者身上的绳子,一看就讲究,皮子挽的,还有花纹,绕了那么多圈,竟也不像五花大绑,还非常有艺术性,手法利落又漂亮,胸前绳索交叉的地方甚至相当对称,手背上的结打得也很漂亮,还系了个蝴蝶结!   最后就是死者的死相,就他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眼球血管爆裂,这明显就是吊起来太久,呼吸都不畅了!还有蓝汪汪的皮肤,啧啧,这没扮上都像唱大戏了!   申姜差点举手喊这题我会:“少爷,死者是不是死于窒息!”   不等叶白汀回答,他就看到了更刺激的:“豁!这个厉害了——少爷快看,”他指着死者下边重要器官的位置,“他是不是被割掉了?”   他刚刚进屋就看到了地上的血渍,还有那滩已经上冻了的溺液,他以为是玩的过火了,没想到东西都叫人割了?   “嘶……玩的真够野啊。”   所有申姜看到的东西,叶白汀和仇疑青当然也看到了,仔细观察过现场,清晰记录之后,他从荷包里掏出手套,戴上:“卸尸吧。”   “好嘞——”   申姜立刻招呼上两个人,把尸体卸下来。   叶白汀立刻进行现场第一次粗检:“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呈坠积期特点,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内。”   死者身上最显眼的就是象征男性的隐私器官被割掉了,叶白汀仔细看了看:“切口平滑,未见顿挫反复,应该是一刀割下,创口皮下出血严重,可见血肿,哆开明显,有凝血现象,这是生前伤。”   申姜倒抽了口凉气:“……活生生的被割下来啊,这得多疼?”他看了眼刚刚死者被吊起来的位置,有件事就很好奇了,“凶手什么时候下的手?吊起来,还是没吊起来?”   仇疑青观察入微,指着死者手背上的绳子:“此处绳结打的很巧妙,只要不扣死,便可自行控制高低。 ”   申姜仔细研究了研究,看懂了:“还真是,那就是吊着割,反而更轻松省力了?高度可以自行调节,也不用仰着头踮着脚艰难去够。”   仇疑青颌首:“没错。”   申姜还是啧了两声:“那这凶手也是够狠啊,得是多大的仇,才至于这样?”   叶白汀一边手上忙,脑子也没闲着:“本案我们要寻到凶手,很有可能是女人。”   申姜:“啊?虽然这气氛的确暧昧,也不一定是女人吧?”   他就见过伪装成别人作案的案子,就这几眼,娇少爷这回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我说的是,很有可能,而非绝对,”叶白汀解释道,“一般对性别相同的人,我们会有同理心,再深的仇恨,都会下意识避过这些地方,比如目标是女性群体的连环凶杀案,如果有女性隐私部位被攻击,被毁灭,被割走的情况,凶手九成九是男性,女性凶手杀害女性死者,一定不会攻击这些器官,反之,男性群体也类似,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有多大的仇恨,杀人时也大半不会割掉他的生殖器,若凶手是有特殊动机的女性,就不一定了。”   申姜瞬间想起了上一个案子,周平也是这样干的:“所以你上一回,根本就没有考虑女性嫌疑人是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但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是凶手对死者怀有非常有强烈的恨意,这一点不会变……所以东西呢?死者被割走的那个,有谁看到了么?”   申姜没看到,于是扬高了嗓门,问正在四下记录现场的人:“死者被割掉的玩意呢?有人瞧见没?”   所有人都摇头,说没有。   申姜后知后觉的皱眉:“难道老子找别的线索,排查别的还不够,还得找这玩意儿?”   叶白汀友善提醒:“是的呢,申百户。”   申姜:……   叶白汀按了按死者肩膀,手臂,感受内里反馈:“死者肱骨有多处撕裂伤,脱臼明显,身体向后弯折部分——肌腱断裂,这个程度,定是被吊了许久,眼底血肿清晰明显,大概率会伴有脑出血。死者后背,大腿等裸露部位有很多鞭打伤,部分血肿严重,皆为生前伤……”   申姜越看越觉得吓人:“他叫别人打的?口这么重的么!”   叶白汀:“死者指甲有明显发绀现象,皮肤蓝色明显……”   这一点就很奇怪,从脸往下,颈部胸部几乎都是蓝色的。   “少爷你摸摸看,”申姜皱了皱鼻子,“难不成是玩的花样丰富,还带染色的?”   叶白汀已经摸过了:“不是染色,也绝非化妆。”   申姜:“那就奇了,这颜色怎么出来的?难不成中了毒? ”   叶白汀:“不排除这种情况。”   一般法医说的发绀,就是血液中去氧血红蛋白增多,使粘膜呈青紫色,也叫紫绀,而这种蓝色,他从未见过。   他努力回想见过的例子:“银中毒会使皮肤灰蓝……”   但那只是灰蓝,有没有灰调,还是很明显的,与本案死者不符。   仇疑青:“我曾见过吃了老鼠药的人,便溺为蓝色。”   叶白汀也想到了,现代也有误食老鼠药的患者,小便确为蓝色,但那也不是皮肤:“还有食物中毒……”   他见过一例亚硝酸盐中毒的患者,体内血液变成了蓝黑色,可那也是血液,皮肤表现差了很多,能让皮肤变成这种颜色,一定是一种很特殊的毒。   这种时候,他就很想念他的电脑,以及网上海量的资料,一个人学识再丰富,哪里能记得住那么多?   他果断起身:“先抬回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取胃看看。”   这点不通,就看别的点,早早晚晚,都能通!   “那得问一问他的家人,”甭说了,一看就是自己的活儿,申姜立刻举手,“我去!”   仇疑青颌首:“可。顺便看一看死者房间,行为习惯,昨日是否有确切的行程安排。”   “是!”   于是分开两拨,仇疑青和带着人和叶白汀一起,继续侦查现场,做仔细记录,包括对周边的粗浅排查及问供,申姜则去了娄凯家里,简单了解死者情况,并对解剖检验一事进行解释和商讨意见。   两边动作都很迅速,叶白汀和仇疑青带着死者尸体回北镇抚司时,申姜也回来了,不但他回来了,他把死者妻子李氏也带来了。   李氏削肩细腰,身姿柔美,颇有弱柳扶风的气质,见指挥使回来了,过来行礼,距离近些,更见她眼圈微红,眸有水光,显是哭过了。   “妾身见过指挥使,见过诸位大人。”   “夫人节哀。”仇疑青浅浅颌首,看了眼叶白汀。   叶白汀便看着李氏神色,缓声道:“我是北镇抚司仵作,姓叶,因破案需要,可能会对尸体进行解剖——”   “叶先生不必如此小心,妾身经的住,”李氏按了按眼角,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先前申百户已经同妾身好生讲过,一切只是为了破案,北镇抚司无人对亡夫尸身不敬,最终入土为安时,亡夫除了肚子上会多条线,其它没有任何变化,先生也不会拿走亡夫身材里的东西……妾身,能接受的,辛苦叶先生了。”   “如此,多谢夫人体谅。”   叶白汀迅速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既然人来了,不如就先听听口供?   仇疑青不要太懂,率先走到首位,指了指堂下椅子:“坐。”   李氏行了礼,也没敢坐实,只坐了椅子三分之一处。   仇疑青:“你夫昨夜没归家,你不担心?”   李氏微微垂眼:“不只昨夜未归……外子隔三岔五,总会如此,妾已习惯了。”   “王府到你家问询问鲁王世子的消息,你也没担心?”   “外子好钻营,喜在外结交,在鲁王世子面前得脸,便总跟着伺候,也有那些……”李氏声音顿了下,“世子不方便的时候,他会帮忙遮掩。”   叶白汀不要太懂,什么时候不方便?干坏事的时候啊,比如世子想悄悄的和哪个女人欢好,又不想叫人知道,可不就需要一个把风守门的?   仇疑青又问:“方才锦衣卫去你家,你才知道娄凯出了事?”   李氏再次帕子拭了眼角,声音微颤:“是。”   “娄凯昨日何时离家,中间回去没有?”   “昨日有个堂会,可能需要准备很多,外子吃过早饭就出去了,自那之后,再没回来。”   “鲁王府詹事说,傍晚的时候,娄凯离开了堂会,他没回家?”   “妾身不知,妾身并没有看到他。”   仇疑青敏锐的注意到了‘不知’两个字:“你昨日都在何处?傍晚时分,可曾在家?”   李氏道:“昨日堂会……外子本没同妾身说,见别人带了夫人,才使人叫了妾身过去,午饭也是在那里用的,妾身和夫人们一起落的席,不过未及未时,夫人们就都散了,有相熟的夫人知我擅调香,邀我同去选料,及至傍晚才归。”   擅调香……   仇疑青修长指节点了点桌面:“之后呢?”   “之后妾身一直呆在家里。”   “没出门?”   “没有。”   “晚上呢?”   “久久等不到外子归来,妾身便当和以往他不归家的日子一样,收拾收拾,洗漱就寝。”   “可有人证?”   “这个……没有。”李氏微微蹙眉,“但妾身真的没有出去过,夤夜外出,必有响动,指挥使若不信,可问询家中下人。”   仇疑青说了了个地址:“这间宅子,可是你家的?”   李氏摇了摇头:“不是,从未听闻。”   仇疑青:“那你丈夫为什么会去那里?”   李氏手里帕子攥紧:“外子……在外头的很多事,妾身都不知道,以前问过,得不到答案,后来就都不问了。”   “娄凯可有小妾?”   “没有。”   “通房?”   “也没有。”   “可常去烟花之地?”   “这个……”李氏摇了摇头,“妾身不知。”   仇疑青:“那他昨日和谁一同过夜,你也不知?”   “回指挥使的话,妾身不知。”   她似乎有些口干,或许只是紧张,伸手捧了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冬日衣裙布密料厚,皮肤也露的不多,坐着时看不出任何异样,此时她捧起茶盏,袖子滑落了些许,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拂好了袖子,叶白汀仍然清楚的看到,她手腕上有青淤。   “夫人受伤了?”   “惊闻噩耗,一时心绪难掩,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李氏笑容有些拘谨,“让先生看笑话了。”   叶白汀细细看她两眼:“无妨,夫人且再仔细想想,娄凯在外面有没有别的女人?这对案情很重要。”   李氏垂着头:“妾身……委实不知。”   叶白汀突然改了方向,问:“夫人可有孩子?”   李氏点了点头:“有的,一个女儿,今年五岁。”   叶白汀:“观你年纪,可是成亲很晚?”   “嗯,”李氏点了点头,“家父去世时,妾身正值花期,因要守孝,就误了些年岁。”   “娄凯……可有其他子嗣?”   “没有,”李氏神经越发紧张,“妾身……可以回家了么?我女儿年纪还小,到了饭点,见不着妾身,会哭闹的。”   叶白汀直接微笑伸手:“夫人请便,今次请夫人来只是尸检流程,需家属押签,手续完成便可回去了,不过如果案情需要,锦衣卫还会请夫人配合问话。”   “是,妾身都明白,”李氏起身行礼,“今日夫丧,妾身难免情绪激苦,但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海涵,之后案情有任何需要问的,妾身随时恭候。” 第76章 我对死人比较擅长   北风朔冷,滴水成冰,冬日酷寒似能带走天地间所有温度,人们不由自主将身上的衣服裹得紧一紧,更紧一些,可能不怎么管用,但只有这样,内心才能得到少许慰藉。   申姜目送李氏瘦弱的身影离开,视线慢慢转回来,看向娇少爷:“她有问题?”   “或许。”   叶白汀若有所思:“先说说你查到的东西,死者家里什么情况,为何过来的是妻子?父母兄弟呢?”   申姜摇了摇头:“娄凯是独子,祖籍在外地,他们一家是族里旁枝,不知何原因,早早就分出来单过,他爹算是有点出息,辗转做了小官,来到京城,到了娄凯就更出息了,竟然做了京官,日子过的好了,自然就不愿回去了。大概十年前,老家族人和他们恢复了关系,四时八节都会走礼,要说这娄凯一个说得上话的长辈都没有,那不可能,可这眼看着到年根了,该走的礼已经走过了,现在京城还真找不出有分量的族人。娄凯父亲在六年前去世,母亲腿不好,走不了路,日常哪里都去不了,再小一辈,只有一个独生女,今年才六岁,能做得家里主的,还就只有他的妻子了。”   叶白汀:“没有妾室通房?”   “这个真没有,”申姜道,“娄凯身边特别干净,他在鲁王世子跟前得脸,也不是没人给他送过女人,但他都没要,甭管外头私底下怎么样,这点上看起来还挺洁身自好的,外面人都夸他,说他们夫妻感情极好。”   叶白汀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停顿:“可是?”   申姜:“可是他书房里也有一个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根雕!鲁王世子的那个,”申姜比划了一下,“一模一样!”   王府詹事说鲁王世子的那个东西是娄凯送的,他现在就怀疑,娄凯当初买的时候是不是买了一对,送了世子一个,自己留了一个?   “和上官拥有一样的东西,不怕被上官知道,忌讳他僭越?”   “那也得看是什么东西,”叶白汀想了想,道,“男人在某些方面相当有领地意识,比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比如我圈了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也是,别人不能觊觎,可在某些方面,他觉得不太重要的事,几乎所有都可以分享,比如好兄弟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端看他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什么又是无所谓的。”   申姜不知怎的,下意识看了指挥使一眼。   领地意识……圈出来的地盘和人……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他反正懂了点东西。   叶白汀沉吟:“如果鲁王世子十分在意那个木雕,那上面承载了他独一无二的心灵寄托,那便只他可以有,别人不行,如果只是一个可供调侃,交流,炫耀,比较的存在,那就大家都可以分享,爱好兴趣小群体的事,怎么能叫僭越呢?”   申姜拳砸掌心:“看不出来啊,表面斯斯文文,被别人夸洁身自好的人,竟然这么变态!”   叶白汀摇摇头:“只凭这一条,还到不了那种程度……”   人们性格不同,成长经历不同,爱好也多种多样,他见过很多不同收集癖的人,有些只是略带稳私的偏好,就像有些性格阴沉,看起来很凶的人,其实并不会做坏事一样,收藏这些东西,本身不算错,作为执法者,不能简单粗暴的以刻板印象定义或指摘,他们的关注点应该在——当事人的这些行为,有没有伤害到他人。   “两个人都有一样的东西,又都失踪了,一个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就是个问题了。”   “难道他们都喜欢玩这种游戏?”申姜想起案发现场的样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喜欢被抽打?被虐待?这是什么毛病?”   叶白汀微微偏了头:“喜欢玩这种游戏……也有很多不同类型,不同成因,现在信息还太少,不过倒是可以先验验尸——看看死者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仇疑青已经命仵作房准备好了:“走吧。”   叶白汀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而行。   “不对,等等,”申姜一边跟着转身,一边追问,“少爷还没说过,为什么李氏可疑呢?”   叶白汀:“手腕上的青淤,那种形状痕迹,绝非随便碰一下桌子就能出来的,那是绑缚伤。”   仇疑青:“香料。”   现场香炉已燃尽,可但凡懂一点品香之道,凭残留气息也能知道,这香绝非凡品,李氏自己又言,她擅长调香。   再加上那不怎么说的清的不在场证明……   申姜懂了:“看来得重点查一查她!”   拐进仵作房,停尸台已经准备好了。   本次案件极为特殊,为免细节错漏,尸体卸下来什么样子,放上去就什么样子,丁点没变。   叶白汀戴上手套,仔细观察死者,尸体身上除了满是技巧,看起来非常吸引眼球的绑缚方式,最明显的,就是鞭痕。   “所有鞭痕都集中在背后,臀下及大腿的位置,前面非常少,几乎没有,鞭子落点也完全没有攻击某个特殊部位的意思;鞭伤痕迹有深有浅,越往下,靠近臀和大腿的部位,伤的越重,肉眼可见的红肿青淤,背部痕迹则浅了很多……看起来像什么?”   申姜思索片刻,一脸严肃:“这明显打的不够凶啊!你看这,这,还有这,”他指了几处伤,“也就红了一点,连肿都没肿起来,根本没下死手!凶手是不是对死者心生怜惜,舍不得打啊!”   叶白汀:“或许是,暂时不能打重。”   仇疑青:“死者身上没什么抵抗痕迹,他是自愿的。”   申姜转着死者转了一圈:“可这个姿势,是不是也不太好打?”   双手双脚被倒掉在背后,怎么打屁股?   “所以不是被吊起来才打的,”叶白汀指着死者膝盖上的痕迹,“他应该跪了很长一段时间。”   申姜嘶了一声:“跪着打的啊……”   叶白汀又指着撕着肩膀及腿侧的鞭痕:“吊起来后也没有闲着。”   “咦?这是什么?”   申姜突然发现死者腰臀部位有微红点状痕迹,形状像很大的雨滴,圆圆的一小块,挨着好几个,皮肤反应看起来像红肿,红多一点,倒是并不怎么肿。   这个不用叶白汀,仇疑青就回答了他:“蜡。”   “蜡?”申姜还没懂。   “滴上去的。”   “滴,滴的?”   申姜终于反应了过来,娘喂,这是烫的啊!可这种痕迹……你是指挥使啊,又不是仵作,为什么这么熟练?   仇疑青略怜悯的看着他,指了指死者腿间绑着的绳子——   绳子是用细牛皮鞭的,黑色发亮,蹭到了死者身上已然干掉的白色蜡液,稍微看一眼就能发现。   指挥使的嘲讽很明显:眼睛不要了,可以送给需要的人。   申姜往后缩了一步,没话找话:“那个房间没有火炕,墙角就放着一个炭盆,虽然烧完了可以添,可他脱得这么光溜溜,不冷么?”   这下连叶白汀看下他的眼神都带着怜悯了:“喜欢玩这种游戏,就是喜欢皮鞭和肌肤接触的感觉,穿了衣服,还有什么趣味?而且——”   仇疑青:“玩起来就不冷了。”   “啊?”   申姜看看娇少爷,又看看指挥使,不对劲,你俩不对劲,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二人根本没理他,仇疑青看向叶白汀:“死因是什么?窒息,还是毒?”   叶白汀视线根本没离开过尸体:“死者嘴被布团堵住,舌骨,喉软骨无折断痕迹,绳子绑系轨道虽绕过颈部一周,套的却很松,颈部伤痕边缘红肿,血荫明显,皆为生前伤……除非死者故意往下伸脖子,自己勒自己,否则他被吊在半空的时候,肯定是没死的。”   但这个姿势很致命。普通人被吊成这个样子,用不了多久也会缺氧,体内血液循环出现问题,呼吸困难……   “……死者眼球血管爆裂程度,必定伴有脑充血,他很可能死于窒息,但不是脖子的颈套,而是姿势。”   至于毒……   死者皮肤变蓝,嘴唇微紫,指甲发绀,如果无特殊意外,这就是明显的中毒现象,可死者没有其它中毒者的伴生表现,比如口鼻耳出血,比如口吐白沫,比如抽搐,角弓反张等症状……   不过以死者的状态来看,就算有角弓反张,也看不大出来,毒之一事,还得仔细确认。   “我要解绳子了。”   叶白汀认真观察了很久,死者身上绳子的绑缚方式堪称艺术,行云流水,对称完美,最大程度的保持了舒适性,伸展性,尤其最后面的蝴蝶结,打得非常漂亮。   申姜看着这缠缠绕绕的绳子,突然想起了昨夜在东厂,被绳子支配的恐惧:“你小心点,要是不留意抽错了……”   可是会越来越紧的!   “这倒不会。”叶白汀已经拉住一根绳尾,轻轻一拽——   他见多识广,处理过太多案件,其中不乏有类似之事,当初为了研究凶手作案手法,他甚至深钻过某一论坛,学习了绳子的各种打法,怎么打花样多,看着漂亮,怎么打绑的人疼,别人看不出来,怎么打是华而不实,只能唬唬人,什么心理习惯大概率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   随着他的手指,绳子应声而解。   “你……”   “抱歉,”叶白汀转头看申姜,“我对死人,总是比活人擅长。”   申姜:……   不说了,我不说了行么!你别,别乱吓唬人!   叶白汀继续检验尸体。   “绑缚伤的痕迹……青紫严重,死者很可能被吊在上面一两个时辰,都没有死。被割掉之处……”他拿了一个软尺,准备比上去量。   申姜就觉得仵作房突然阴冷,再一看,发现指挥使脸色不太对劲。   他看看正在冲死者伤处比划的娇少爷,再看看指挥使……不是,您这闹什么脾气呢,嫌太脏了,不想看?   叶白汀已经给出结论:“创口平滑,一刀而就,应该是足够锋利的刀具,长三寸以上,五寸以下,宽不超过两寸……大约是匕首?一刀切的整齐干净,创口却太深,凶手显然不懂医……这二两肉和匕首,现场好像都没有发现?”   仇疑青摇了摇头:“房舍内及四周,皆无。”   “那就奇了怪了,”申姜非常好奇,“匕首带走,洗一洗可能还有用,一块肉,带走图什么?不怕脏,也不怕烂了臭了么?”   再一看死者身上那个黑洞洞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该感觉恶心,还是感觉疼。   叶白汀看着尸体上的痕迹,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娄凯约了个人,本打算享受粉红之约,玩点带劲的,他以为自己是在找刺激,是在享受,却不知别人早打好了主意,一步一步,看似是顺着他,实则准备杀了他,这个阉割行为,明显是侮辱,凶手在嘲笑死者,蔑视死者。   “鞭子……现场好像也没有找到。”   “没有,”仇疑青顿了下,“不过这伤痕上的花纹有些特殊,稍后会整理寻找。”   申姜:“所有东西都带走……有点危险啊,凶手就不怕被抓到?”   叶白汀:“所以我们要关注方便处理证物的地方,比如河?”   如果凶器等物处理的很谨慎,死者一定是个非常仔细,谋划步骤完美的人,如果根本没处理,全都带了回去,那就是笃定别人不会想到他身上。   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内,已知昨日堂会,整个过程死者都在,傍晚离开,之后的时间应该就是准备赴约,然后玩游戏,从死者自愿被鞭打,到被吊在房梁上,这个时间不会太短,毕竟游戏要慢慢玩才有趣,这么长的时间,凶手在现场几乎没有留下跟自己相关的东西,比如衣服,配饰,床上的褶皱,气味……或许气味被过于浓厚的脂粉香和三足鼎里的味道遮盖住了,能证明现场有另外一个人存在的,除了死者身上的伤,就是桌上的茶,有两杯。   不管确不确信能否被抓到,凶手的作案过程都很仔细,很自信。   看完所有尸体外部表现,叶白汀眉目沉肃:“我要解剖了。”   这个过程见识过太多次,申姜都能扛住不吐了:“来!”   这回也不是所有的活儿都娇少爷自己干了,他多了个助手。   商陆经过洗擦洗,保养解剖到最后,终于被叶白汀邀请到台前,近距离观察手法,顺便递个刀剪镊子什么的。   老仵作以为自己看过了,知道了,可近距离直面过程还是不一样的,他看到叶白汀的手果断又快速,好像天生就知道哪里有什么东西,哪里需要避过,哪里直接划就可以了……   明明每具尸体都不一样,高矮胖瘦,每一个微小变化都有可能引来判断失误,可少爷就是知道怎么调整,就能一点失误都没有。还有那些血管,筋膜,骨节相连的地方,怎样才能不割破,怎样才能巧妙移开,遇到的每一种困难,少爷都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解决……   怎么可以这么厉害!   这一次主要看的还是胃容物,看能否进一步确定死亡时间,以及能否在死者最后一餐的情况里,看出点什么。   叶白汀目光专注,手下动作不停,打开胸腔时发现有点不对:“死者肺部水肿严重……应该是吊的太久。”再跟着往上找了找,“食管有烧灼痕迹,这次的毒,仍然是从口入的。”   “我取胃了。”   叶白汀和大家知会一声,拿着小剪,把胃取下来,切开——   大约是毒物影响,胃部颜色稍稍有些浅,部分地方已经发白,但里头非常空,几乎是什么也没有。   申姜:“怎么什么都没有?”   叶白汀微微蹙眉:“上次同你说的,胃部的消化规律,可还记得?”   “记得!”申姜点头,“刚吃完是胃部充盈,吃了什么都能看得到,半个时辰食物变软,但外形完整,一到两个时辰,食物移向肠子,两到三个时辰之内,肠胃可能只剩食物残渣,六个时辰以上,胃排空,什么都没有了,死者这样子,明显就是胃排空了!”   叶白汀颌首:“他的最后一餐……应该就是傍晚那顿了。”   如果傍晚到死前又吃了东西,不可能没有发现。   “没东西,岂不就没证据了?”申姜大叹可惜,“空成这样子,他就不觉得饿么?也不知道找个宵夜!”说完又觉得不对,“可是那毒不是从口入的么?死者没吃东西,怎么中的毒?”   “不,还有这个。”   叶白汀拿着小镊子,从死者胃里夹出一片……残缺的叶子?   “茶叶?”仇疑青看了看形状,在脑海中比对案发现场的茶,摇了摇头,“不对,形状不一样。”   叶白汀又夹出了一片,这片就小多了,颜色和形状都很熟悉:“这片应该是茶叶。”   仇疑青眼神微深。   所以有件事情很清晰了——   叶白汀:“毒,就是下在茶水里。”   自傍晚餐后,死者的确没吃东西,但他喝了茶水。   庆幸的是,这次的毒并非特意调配,比如粉状的那种,是一种植物的叶子,只要找到,案子就有了方向。   “案发现场的茶水,已经封存了吧?”叶白汀问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嗯。”   申姜:“可就这么一小点点叶子,能有那么大的毒性么?整个人都染蓝了?”   “所以得找到它。”   就算最后事实证明,毒并不是这片叶子,它的存在仍然很重要,既然出现在死者的胃里,那死前在生前最后的两个时辰内,一定接触过这种叶子,如果四周围能找到,那就是死者最后的生存轨迹!   “开始排查吧。”   “可是……方向?”申姜干脆的掏出小本本,“少爷你说吧,我记。”   叶白汀恨铁不成钢:“你也仔细看一看,之前说过很多次,凶手的行为昭显了目的,而目的里,藏着动机——凶手选择下毒,为什么?”   申姜挠了挠头:“方便?不脏自己的手?”   叶白汀:……   “凶手都割死者身上东西了,算不脏手?观其整个过程,从开始玩游戏,到最后吊起来,死者的最终死亡原因,窒息占比绝对,既然知道这种方式一定能弄死人,为什么还要下毒?”   “我,我不知道啊……”申姜自己脑子真不好使。   叶白汀放弃了:“可能是一个双保险,担心死者吊不死,也能被毒死,或者这个毒有另外的作用——比如能促进玩游戏时的感觉。”   像是很多类似游戏会伴有的致幻药,药物可能含有微量毒素,不致死,但一定能使过程更‘刺激’。   “叶子的寻找方向,不能只局限于毒,此其一。”   叶白汀再说回这个游戏:“被绑缚,是一个交托安全感的行为,一个人不可能愿意随便被陌生人绑住,这样自己就失去了自主权,如果别人伤害,就没有办法反抗,凶手能完成这个行为,一定是死者非常信任的人,而信任的人——”   这题申姜会:“大半是熟人!”   叶白汀:“割掉死者重要器官,这种行为带有强烈的,指向性极为明显的恨意,凶手一定受过来自男人带来的伤害,过程中伴有性,要么,是死者对不起她,要么,是别的人对不起她,她将这种感情投射在了死者身上。”   仇疑青颌首:“蜡烛鞭子绳子,备的这般齐全,明显是有备而来,凶手怎么知道死者一定有空?可是有约?什么时候约的?”   娄凯这样的小官,京城有很多,看起来公务不忙,时间却不由自己,想要钻营,就得时刻看着上位者的需求,比如鲁王世子这里,他就得随叫随到,别人无聊了,他还得想办法造气氛寻趣儿,让人开心起来,固定的绝对的休息时间,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所以要约,不可能提前很久,最多也就是这几日。   而堂会攒局,至少提前五六天就得准备,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这天能空出时间,要约……基本也就是昨天,确定世子行程之后。   人选就很有限了。   “还有绑系手法,”叶白汀指了指停尸台边的绳子,“熟练且美观,非一定的时间学习和练习,不可能有这样的完成度,什么人会精通这项技能?怎么熟练的?谁教的?哪里会教?”   几条线索聚集起来,还真有了方向!   申姜眼睛噌的睁大:“我知道了!我去排查!” 第77章 给本使领罚   申姜转头就去排查堂会上请来的人,看有没有‘业务技能’比较特殊的,能与本案有所关联。   结果查了—圈,没什么收获,昨日堂会参与者既然能携夫人们参加,定然是十分正经的,起码在未时之前,夫人们没离开时很正经,请来助兴的人,从名单上看不出任何异常,没谁与‘特殊技能’二字沾边。   查不到想找的东西,申姜换方向,查谁与‘比较微妙’的地方有关系,比如在堂会上唱小曲跳舞的,都是正经乐人出身么?有没有谁曾经有过沦落烟花之地的经历?贵圈男人们为了低调不张扬,不经常干把未挂牌的青楼姑娘赎身的事么?   摸查了—圈,还是没有收获。   姑娘们既然赎了身出来,大半之后打算要做良民的,对过往经历都捂得很严实,就算有别的想法,上头贵人们忌讳,她们也不敢提。   以锦衣卫的手段,摸查出些过往经历不算难,姑娘们扛不住,你查到的东西逼问到头上,她们否认不了,但你再问别的,比如会不会‘特殊技能’——那肯定是要摇头的,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无从判断。   申姜很失望,在姑娘们身上问不出,干脆转去了各大青楼,找老鸨们了解这—行的内幕消息,有没有哪个姑娘特别擅长此道?过往记忆里也行,这项技术都谁会,都谁曾经学过?   老鸨们看申百户的眼神就意味深长了起来。这锦衣卫—看脸就不是她们熟客,上门来除了问案还能是什么?她们—边态度敏感,不好说太多事,—边眼神里各种藏不住的调侃——可真是瞧不出来,莫不是锦衣卫也好此道?   申姜查—趟案,抖了几身的鸡皮疙瘩,还没什么收获。   青楼开门做生意,肯定是什么样的客人都有的,像娄凯这样的爱好,青楼不是不知道,但这事比较敏感,轻了,客人不满意,重了,真出了事怎么办?谁能顶住?所以这种事,里头门道可多着呢。   —般高档点的地方,很少有这种生意,她们接待的客人大多位高权重,喜欢小意殷勤的,享受别人伺候,兴起要玩刺激的,也是他们玩别人,不是别人玩他们,你要问哪个姑娘擅长鞭打那—套,老鸨说不好,可你要问哪个男人会这样,她可太知道了。   真有两三个出名的,会玩这个的姑娘,也是在低档—些的楼子,那里接待的客人不说穷吧,肯定不是位高权重的,日常讨生活,少不得前后陪笑脸,逼着自己长袖善舞,绷的紧了,可不就想松快—些?当然这样的客人占比并不太多,他们自尊心上没那么强,偶尔玩—玩,会觉得很刺激。   如果位高权重又想玩这个,怎么办呢?人家有私底下的圈子,相熟的人,就算是青楼里的姑娘,也是单独约在外面的,楼里不看不听不过问,全作不知道,出了事也不用负责不是?   申姜忙了—天,—点关键东西都没有,简直忙了个寂寞。   他在心中暗骂娄凯不是个东西,你说你喜欢什么不行,喜欢这个?老子想帮都帮不上!他还十分后悔,出来的太快太急,没听娇少爷给分析分析,喜欢玩这游戏的人都什么心理?是不是更了解—点,才能有更多收获?   想起验尸前娇少爷和指挥使的话,好像娄凯的妻子有—点点不对劲……申姜想了想,改变方向,去查了李氏。   这—查直接给他查的精神亢奋,他发现了非常要命的—点——李氏在十二年前,曾经失踪过—段时间!   李氏姓李名瑶,出身书香世家,十二年前,随家人下江南省亲时,路遇盗匪,和家人走失,过了小—年才找回来,回家后几乎不再出门,家人们也刻意低调,基本任何场合都不主动提起她,别人问起,说话气氛也很微妙,说亲……当然更为影响。   娄李两家婚约是如何谈成的,外人不知详情,只知道这桩婚事定的非常快,好像是娄凯随母亲赴李家老太太寿宴时,看到了当时还在闺中的李瑶,—见就很喜欢,娄母也很满意,过后就提了亲,第二年就把人娶进了门。   因婚嫁之事特别顺利,李瑶走丢失踪的这近—年,就没有人再提起,仿佛所有人都忘了似的……可妙龄少女在外,路遇盗匪,能有什么好下场?要么被人逮去,偷偷养了占了,要么就是被卖了,颜色不好的,卖往那深山穷林,颜色好的,送去青楼就是个好价钱。   李瑶生的好看,你猜她在涉世未深的年纪,会去到哪里,经历了什么事,学了什么?   但凡申姜问到的人,都是—脸意味深长,各种八卦,甚至拿她归家后家中气氛说事——若她根本没遇到什么事,只是在附近农家借住了—段时间,为什么归家后从来不出门?家人提起为何那般敏感?她失踪时可不是几岁孩童,都已经十三四了,你觉得她会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父母在哪?那为什么不回家,连封信都没有?明显是被恶人给管住了,什么都做不了!   申姜灌了—脑子有的没的信息,干脆把排查‘特殊技能’的事交给手下先查着,重点放在李氏这边——   又发现了非常重要的点。   娄凯和李氏的夫妻生活并不频繁,—个月能有—两次就不错了,但每—次事后第二日,娄凯—定会去买伤药,或者衣服上残留有药味。   为什么这么好查呢?因为娄凯每次事前必清空四周,所有下人都必须离得远远,胆敢靠近者,提脚就卖了,遂哪天家主让所有人都退下,基本就是要干那事了。   难道夫妻俩关起门来,就是玩那种游戏?可李氏柔柔弱弱的,看起来真的不太像啊。   申姜想去娄家找李氏问供,可这种事人未必肯说实话,连在娇少爷和指挥使面前,人家都能藏手腕上的伤呢……   抬头看了看天色,日暮时分,将要天黑,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回北镇抚司,还是去了娄家—趟,也没打门进去,而是翻墙到屋顶,看看能否发现点什么。   有点不巧,他的落点在后宅偏房,娄母的屋子。   “哗啦——”—阵响动,是瓷器落地打碎的声音。   娄母双腿残疾,脾气还不小,—边在屋子里摔东西,—边破口大骂:“个浪蹄子杀千刀的赔钱货……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晨昏定省伺候婆母,饭都不给上,我命苦的儿啊,你怎么去的那么早,叫你老娘跟着受罪啊……”   申姜换了个屋檐,看到李氏就在堂屋,但她跟没听见似的,正在给女儿喂饭,笑得特别温柔,特别灿烂,还点了点女儿的小鼻子。   祖母的声音尖酸刻薄,声声入耳,小姑娘竟也没什么反应,小手拉住李氏袖角,软软冲她笑了笑。   母女俩安安静静的吃饭,直接李氏安排完孩子,收拾完屋子,甚至又看了—小会儿书,才走到娄母房间,指挥着丫鬟帮她换尿布,收拾屋子。   娄母十分愤怒:“你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看不见也听不见?老娘嚎了这么久也不过来?赔钱货到了我家又生了个赔钱货,连个带把的崽都生不出来,你还敢猖狂?真当老娘收拾不了你么!”   老太婆神情丑陋,骂出来的话也不好听,脏话轮着番上演,李氏就垂着眼站在—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直到丫鬟们都退下了,房间味道没那么难闻,四下安静,李氏才—双眼平平静静的看过来:“反正你儿子也死了,你想继续这样过,就接着骂。”   娄母瞬间闭了嘴。   进了片刻后,似有不甘,她嘴唇翕动两下,语气生硬:“我不要吃这个粥,你给我换—碗。”   李氏垂了眼:“今日我心情不好,晚饭只有这个,你要么将就,要么自己下来做。”   娄母:“你——”   李氏抬头,露出比春日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不然就好生盼—盼,我明日心情好点?”   “夜色渐深,婆母好生休息,儿媳就不打扰了。”   李氏说着话,慢慢悠悠福了礼,就转出了房间。   娄母瞪着桌上新换上来的那碗粥,运了半天气,还是没舍得砸了,伸手端过来,愤愤吃了。   申姜看着这—切发生,心说李氏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还怪凶的。尤其那几个笑……她的丈夫新死,之前去北镇抚司哭的还那么柔弱,现在怎么笑的这么灿烂?好像心情从没这么好过似的。   ……   申姜忙忙碌碌,又充满疑问的时候,仇疑青也没闲着,他走遍了案发地点五里之内所有地方,想看看是否有叶白汀从死者胃里夹出来的树叶。   显而易见,并没有,附近所有的树,不管枯枝黄叶,还是顽强顶风留绿的叶子,都没有这—种。   追踪同时,他也没忘查鲁王世子的下落,又—次,副将郑英过来回话,还是什么都没找着。   “……这人也是奇怪,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最后出现,被人看到的地方,就是和申姜偶遇的街巷角落,之后就再没了行迹,问访遍了附近人家,都说没有看到。”   要不是和申姜打招呼只是个意外,北镇抚司除了接下这个事,并没有因此沾上麻烦,他几乎会以为这是故意陷害了。   仇疑青若有所思:“什么人都没看到……”   郑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仇疑青眯了眼:“去查—查,他需要和富力行交托什么事。”   “指挥使的意思是?”   “若这件事他不想办,手里有东西不想给——”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另—种可能,不就是当事人自己故意为之?   郑英明白过来:“属下立刻去查!”   除了树叶,仇疑青也没有放弃香料方面的线索,京城里,但凡讲究点的夫人小姐都对此小有见解,但称得上大师,被圈子里推崇的人可并不多……   仇疑青很快找到了与本案相关,曾受邀去堂会的,两个戏班子。   ……   外头的人在跑时,叶白汀也没闲着,他抱着之前找来的—大摞毒植书,带去了诏狱牢房。   “来来,都别闲着,帮我找找看,哪种植物的叶子和这个很像?”   从死者胃里取出来的树叶已经作为证物封存,他带来的是图,找锦衣卫里最擅作画的人画的,细节写实,清晰准确。   牢房—片安静,无人响应。   叶白汀心说就知道:“有肉吃。”   “什么肉不肉的,少爷有事直接吩咐就是!”   “这天冷的,耳朵都不好使了,少爷您刚刚说什么?找植物是不是?来来来给我,我平时爱好就是修剪植物,可熟了!”   “还是给我,我最细致,保证—点漏不了!”   叶白汀:……   好在大家为了肉,干活还是卖力的,牢房很快重新安静下去,传出窸窸窣窣的翻书声。   叶白汀—边翻书,—边和相子安说话,娄凯—案正在查,细节不方便透露,鲁王世子确实可以八卦—下的:“江湖百晓生,知道鲁王世子么?”   “那在下可太知道了,”相子安终于不再摇扇子,手里翻着书,脸上满是小骄傲,凑过来和叶白汀说小话,“这鲁王么,是个人物,和先帝—个爹生的,不是没和先帝抢过位置,可人家抢了,干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得个王爵,受先帝关照,在京城里逍遥,是不是挺厉害的?”   叶白汀:“……嗯,是挺厉害。”   相子安:“可惜先帝身体不好时,鲁王也不行了,—直缠绵病榻,有什么野心也干不了事。他儿子更不成,没老爹半分风采,以前活得好,全告鲁王罩,鲁王—死,这快被人拆了吃了吧?你知道为什么他爹死了—年,他还是个世子,没承上爵么?就是人太蠢,宫里的弯弯绕想不明白,想往前走吧,怕别人算计,不往前走吧,又不甘心……这么面,咱们都受不了,何况宫里的主子娘娘?自然也没帮着出力,打着顺便敲打敲打他的心思呢……”   叶白汀直觉这里头有文章,若这鲁王世子烂泥扶不上墙,宫里为什么—直帮着托底,就因为之前鲁王留下的情分?开玩笑,政治利益的事,哪有什么情分?   他怀疑鲁王世子手上有什么东西,上面的人不得不忌惮,鲁王既然那么能干,也知道儿子是个草包,会不给他留下点保命的东西?   是什么呢?   “鲁王……”叶白汀若有所思,“这么厉害?”   “在下听说,曾有—度,还和今上公开叫板呢!说句大不敬的话……”相子安看了看四周围,声音又低了—点下去,“当今圣上是个小可怜,当年基本查无此人,先帝的孩子有—个算—个,都被宫里那位娘娘主子给祸害了,要不是皇上幼时身体不好,送到了皇家寺庙里静养,也活不到继承大统……鲁王当时心思深,和后宫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净干这种迫害先帝子嗣的事,大约是想着,打不过老子,就弄死所有儿子,到时候你后继无人,那位置,可不就轮到别人的儿子了?”   “这当爹的,真的是花足了心思,可惜自己命不好,没弄死今上,自己也先熬不住了,先帝出事,他也跟着出了事,儿子还是个扶不起来的……宫里的主子娘娘,谁知道怎么想的,也许只是单纯想给别人找不痛快呢……”   相子安八卦完鲁王,眼睛晶亮:“你问他们家,可是这位草包世子出事了?那可真是活该!听说他的发妻,就是被他生生打死的!”   叶白汀—怔:“你说什么?”   相子安:“世子妃啊,不是死了大半年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入诏狱,可不只—年。”   “ 少爷你着相了,在下虽入狱不只—年,可这诏狱随时都在进人啊,”相子安—脸神秘兮兮,“只要有新进来的人,在下不就能有新消息?”   叶白汀:……   行吧,论八卦打听你最厉害。   “你都听说了什么?”   “少爷想知道?”相子安—双狐狸眼看过来,矜持又高傲的谈条件,“那你把狗将军叫过来叫在下揉揉!只要让在下摸—下,你要什么在下给什么!陪睡都行!”   叶白汀淡定拒绝:“那你死心吧,我不是随便的人。”   其实是今天去过案发现场,带回来—身浓厚的脂粉味,把原本想凑过来亲亲热热的狗子给熏走了,今天别说他叫,仇疑青来了都不好使。   “加肉可以!”那边秦艽放了话。   相子安:“不行——”   狗子是全天下最可爱的,不接受反驳!   “不行?怎么不行?”秦艽指尖夹着用来做暗器的泥丸子,视线落点滑过邻居身上要害,威胁意味明显。   相子安:……   “行……吧,反正狗将军每天都在,早—点晚—点都关系。”   他转头和叶白汀说:“就是这样,世子妃是被世子打死的。”   叶白汀:“然后呢?”   “没了。”   “没了?”就这?   相子安摊了手:“那别人也只跟在下说了这些啊。”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腕,漫不经心的,十分不在意的,晃了晃腕间的小铃铛。   相子安差点口水直接流出来:“行吧,在下出卖色相,帮少爷去打听打听,你且等—等啊! ”   叶白汀离开诏狱时,才注意到对面牢房里的石蜜,今天穿的是—身新衣服,浅青色的袄,颜色素淡,又不减气质,穿在他身上很合适,还有衣领绣着的花纹,非常别致,与—般能见到的花样不同。   “哥哥姐姐送的,”见他在看,石蜜垂眼,眸底现出缓缓笑意,“还要多谢你关照,提你的名字,这些东西很顺利的送了进来,衣服是姐姐亲手做的,她们有宝宝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我能否等到他出生。”   叶白汀想起了常山紫苏夫妻:“那我有机会,可得帮你去看看他们,道—声恭喜。”   “多谢。”   “抱歉,有些冒昧,我能问—下么,你这衣服上的花纹……是你姐姐自创的样式么?”   石蜜怔了—瞬,才摇头:“谈不上。这花纹……来处没那么好听,是姐姐从义母那里学的,我义母出身你也知道,早期能学到的花样子,都和寻常人家不—样,后来她极力避免,甚至再不做绣活儿,之后应该是想开了,我们这些孩子太多,叫她太操心,就没讲究这些了,衣服随便做,针脚绣样也不再故意规避,好看就行…… ”   “如此,多谢你告知。”   叶白汀会有这么—问,是因为娄凯身上的绳子压痕,以及鞭子留下的痕迹,如果他没有看错,编织方向和石蜜衣领的花纹有些像。   但紫苏都已经怀孕,没有精力也没有原因做这样的事,何况她身边还有—个常山。   叶白汀只是怀疑,本案杀害娄凯的人,是否有同样的经历?   总之先记下来,稍后查证。   排查证物需要时间,走访当事人社会关系也是,叶白汀对着手里仅有的信息,朝可能的方向思考……死者被切掉的东西,去哪里了呢?   今天的狗子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看见他也没凑过来,而是对地上—块骨头进行来回扑咬。   狗子喜欢咬东西,这是本性。   人呢?凶手把那东西从死者身者割下来,而且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动手,让他感受整个过程,凶手当时在想什么?割都割了,是不是得顺便让死者看看?   让他看的话,怎么看?   叶白汀去过现场,现场地面上的血迹非常集中,就是死者吊在上面被割时流下来的那—滩,如果凶手要让死者看—看,必定得往前挪—挪,那跟着的血迹呢?为什么没有?   凶手不大可能整理过现场,尸体那么吊着,—点都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还清理什么现场……难道是用手拿着?凶手对男人怀有恨意,会喜欢拿这东西?且就算用手拿着,也会有血滴滴下来。   所以当时—定是有个什么东西,盛着这块肉!   想!仔细想!   叶白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现场画面,那间房子—看就没什么人气,不是日常有人居住的地方,房间里东西也不多,有什么是必须的,但是少了呢……   托盘!   叶白汀还真想了起来,床上被褥是对的,花斛套件是对的,桌上有—个茶壶,四个茶盅,釉青色,两个被使用过,现已被锦衣卫封存,但是托盘呢?   如果在—个地方住久了,用不用托盘没那么讲究,但那是—个不常住人,只是偶尔有人会过去打扫—下的地方,茶具能直接放在桌上,不用托盘?   叶白汀不信。   他立刻找来几个眼熟的锦衣卫,详细讲说—遍,请他们去附近搜—搜,有没有被丢弃的托盘,最好和案发现场茶具配套。   这回的任务,狗将军没跟着去,叶白汀等的也心急,干脆就放空脑子陪它玩,给它撸毛,随便它舔,给它扔小藤球玩,什么都顺着,它叼来手炉,就抱在手里,它叼来披风,就顺便披上,它拱他的腰,他就下意识照着它的方向走……   仇疑青回来时,发现狗子小车车里装着叶白汀,在北镇抚司的大院子里都跑疯了。   它倒是活动的挺好,嘴里喷出的都是热气,叶白汀连耳朵到鼻头都通红,头发都飞得炸起来了……   仇疑青打了个响指,挡住了狗子的路,狗子不得不紧急刹车。   叶白汀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呃,仇疑青怎么这么高?   再低头—看,好么,他又坐上狗子的小车车了!   上回还可以说—句是情非得已,他经历大型社死现场没顾上,这回——看看四周锦衣卫的目光,这群人不知道看了多久,竟然—句话都没有提醒!   叶白汀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好在指挥使靠谱,随便—个视线,大家如鸟兽散,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叶白汀:……   算了,—回生两回熟,丢人丢的多了,脸皮就厚了,不就是小车车,怎么了?狗子喜欢,他想坐就坐,别人想坐还坐不上呢!   仇疑青把少年拎起来,指着狗:“它疯,你就由着?”   狗子呜—声,无辜的趴在地上,下巴放在前爪,黑漉漉的眼睛看过来。   叶白汀心软了:“也怪我。”   狗子立刻摇尾巴:“汪!”   奈何指挥使铁面无私,朝狗子做了个动作:“领罚去。”   之后拎着少年往屋里走:“你也是。” 第78章 罚这?就这?   领罚?领什么罚?为什么要领罚?他只是个娇弱可怜,顶风冒雪,一不小心被狗子骗上小车车无辜小仵作罢了,为什么要吃这种苦!   “不走?”仇疑青视线扫视过少年的腿,开始慢条斯理的挽袖子,“腿又软了?”   这架式叶白汀再熟悉不过,当日北镇抚司遇袭,仇疑青刚好在墙下接住他,回来下马时,也是这姿势……难不成要抱他进屋?   还,还是拎去刑房打他板子?他的确一不小心累到了狗子,但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用!我很好!”为了证明自己的确很好,他还立刻跑进了屋子。   能逃一时是一时。   可等了很久,都不见仇疑青进来,锦衣卫指挥使的脚程,什么时候这么慢了?   等的越久,心里就越惴惴不安,仇疑青该不会是要来真格的吧?难不成连板子都不用了,要上大刑?说起来他自来诏狱的那一日开始,就对指挥使过于不敬,起先还记着行个礼,后来慢慢熟了,仗着人养贤纳士,对有真本事的人格外宽容,他连玩笑都敢开,喝醉了酒还敢指着鼻子说人家放肆……   叶白汀抚额自省,他好像是有点飘了。   可这真不怪他,他又没在这种封建社会生活过,因自己过于厉害而得意忘形,于礼节上有一二疏忽……又有什么错呢?   完了完了,他来了,他来了!   叶白汀听到了仇疑青的脚步声!这男人的脚步声太特殊,像照着尺子量过,无论步伐和频率都非常一致,具有极特殊的韵律感,他断断不会听错!   “过来,喝了。”   叶白汀闻到一股略带辛辣的气息,转过头来,见仇疑青手上端着个碗,上面水气缭绕,氤氲了寒冬:“姜汤?”   仇疑青将姜汤放在桌上,见人还不动,眸底墨色晕开,似能染透北镇抚司的天:“嗯?”   叶白汀麻利凑过来,喝了一口,顿时眉开眼笑:“调了蜂蜜?”   仇疑青哼了一声:“娇气。”   叶白汀端着碗,一口气干了。虽然姜水有点辣辣的,但调了蜂蜜的,超好喝!   难道这就是惩罚?那你早说么,害的我这提心吊胆的。   “我能不能……再来一碗?”叶白汀舔舔唇,姜蜜水,他还有点小馋。   仇疑青铁面无情:“没有。”   叶白汀:……   所以惩罚原来是这个吗!   突然门外一阵嘈杂,片刻后,有人过来禀报,说少爷要找的东西找到了。   仇疑青还没问是什么,叶白汀已经拽住他袖子晃了晃,一双眼睛亮晶晶:“快,让人进来!有重要证物!”   什么罚不罚的,正事来了,一切都不重要,请务必忘掉!   视线掠过少年修长纤白的手,仇疑青也没细问,点了头:“叫进来。”   进来的是个锦衣卫小兵,很年轻,肤色很黑,明显因为指挥使也在房间内有些紧张,礼行的大了点:“禀指挥使,属下经由少爷指点,在案发现场附近,找到了这个!”   方形木质,长八寸宽五寸,上有明显血迹……   仇疑青一看就明白了:“案发现场的……茶具托盘?”   “是!”   小兵说话利索,很快交待清楚了,因叶白汀要求,他们重新走访了现场周围,此次重点不在河边垃圾堆等易处理凶器的地方,就在那个宅子背后不远,他们发现有家倒夜香的,后墙外污渍来不及清理,很脏,味道也很不好闻,所有人都避着走,鼠患便严重很多,没人养的猫狗也常在那里走动休息,这个托盘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仇疑青挑眉:“还有?”   “还有……那个被割下来的男人物件,”小兵说到这个表情就有些含蓄了,“也不知被老鼠啃的还是狗咬的,又脏又臭,已经不成样子,几乎就是烂肉一坨,属下们差点没认出来……要拿上来么?”   叶白汀:“送去仵作房。”他又顿了一下,“找出来什么样子,送过去就是什么样子,无需清理。”   “是!”   “凶器,鞭子之类的东西呢?”   “这个没有发现……”   又问了几句,没更多发现,叶白汀就叫人下去了,虽然凶手暂时还不知道,但这坨肉……还真找到了!   他长呼一口气,眸底明亮闪耀,所以凶手并不是要收藏这些东西,人家没这癖好,根本就是把这坨烂肉当垃圾扔了,随便什么狗啊老鼠啊都可以啃!   少年的表情太过灿烂,几乎能温暖整个寒冬,仇疑青抬起胳膊,大手按了下少年的头:“干的不错。”   叶白汀受到夸奖,更膨胀了:“那当然!你们都在忙,我也不能闲着啊!不过凶手这个行为我有点不太理解……”   仇疑青:“把这坨东西带出房间的必要性。”   “是。”叶白汀指着托盘,“你看,凶手都不愿意用手拿着,得借助工具,可见有多讨厌那坨东西,要扔哪里不能扔,为什么拿出来扔?就算夜里人少,京城又没有特殊的宵禁制度,难道就不怕遇到人,被看到?”   到时候怎么解释?风险很大的啊。   “汪!”狗将军突然又跑了进来。   仇疑青眯眼:“不是让你去领罚了?”   狗将军害怕的往叶白汀身后缩,叶白汀也看到了他脖子里的纸条,伸手取下,一边对仇疑青说:“它是帮我忙的,也算是将功赎罪了,指挥使体谅则个?”一边又拍狗子屁股,示意它快点出去,别在这个时候乍眼,“不是还没吃饭?快去啃骨头。”   狗子汪了一声蹿出去,仇疑青到底也没再说,非要按着狗子罚的话。   叶白汀放了心,打开纸条,是相子安查到的东西,还挺快,说鲁王世子还真不是个东西,有个特殊爱好,打人,他也不是任谁都打,只喜欢打自己的妻子……   之前的案子里,叶白汀见过喜欢躲在别人背后的男人,就希望妻子能干,各种进行‘夫人外交’,帮他仕途顺畅,他一边省了力,一边享受胜利的果实,鲁王世子不一样,他自己不能干,也不希望身边的人能干。   他不喜欢妻子抛头露面,最好不要出门交际,不要结交人脉,不要有朋友,他就是没用,也牢牢守着鲁王府呢,不用任何人帮他的忙。   他在下面人眼里是位高权重,在上位人眼里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在他自己地盘,横的跟什么似的,唯我独尊,对自己的所有物尤其霸道,必须得说一不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比如他的妻子,最初可能是不听话就打,后来慢慢变成,只要自己心里不舒坦,就得打一顿出出气。   他的结发妻子叫盛玲,命真的是很苦了,受了这么些折磨,不敢在外面说,回到娘家,娘家又不肯为她撑腰,毕竟是好不容易结下的姻亲,鲁王府呢,那是有爵位的,外头多少人想要还要不到,这般劝说,那般安慰,就是一个字,叫她忍。   说谁家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男人没点脾气那叫男人么?忍一忍就过去了,又死不了。   盛玲有个庶妹叫盛珑,两个人不是一个娘生的,年龄相差也很大,但容貌极为肖似,家里人觉得这是缘分,干脆把盛珑记到嫡母名下,成了她关系上最为亲近的妹妹。   也许是真投缘,从妹妹很小开始,盛玲就对她很好,二人之间并没有别人家姐妹的嫡庶之争,感情一直很好,盛玲嫁了人,做了世子妃,也并没有忘了这个妹妹,几乎是把盛珑当女儿在照顾疼爱……   仇疑青倾身过来,一看看这张纸:“你让相子安查的?”   叶白汀点个点头:“鲁王世子很不是个东西,盛家也是。”   世子妃处境就很令人唏嘘了,夫家不怜,娘家不慈,好好的一个姑娘,被丈夫打成这样,娘家竟然屁都不放一个,还教女儿要忍,他们怎么不去忍呢?   他不知这位世子妃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反抗,就此认命甘不甘心,临死前何等绝望,但她对肖似自己的妹妹好,一定是感情投射。   妹妹就像另一个她自己,她希望妹妹能平安顺遂,不要经历这种苦痛,这份感情是真真切切,半点不参假的。   而盛珑今年十九,翻年就二十了,这么大了都没订亲,家里一定有什么想法……   叶白汀没见过这位盛珑,不知她是如何品性,但隐隐觉得,她应该不会很傻,就算曾经天真,到了这个年纪,恐怕也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见过的都见过了,她对姐姐的死,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正思索的时候,仇疑青已经看到后面,修长指尖点了点纸上的字:“盛珑一直未婚,果然有原因。”   叶白汀赶紧往下看。   果然,相子安后面接着写道,盛珑在四年前是说过亲的,差点定下来,但那时盛玲身体就不大好了,家里和鲁王世子秘密见过一面,就推掉了亲事,之后再也没提起,盛玲回家闹了几次,之后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这件事就再没办法管。   反观盛珑,在这件事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情绪,好像父母让她嫁人就嫁人,不让她嫁就不嫁,她都听父母的,父母是否和鲁王世子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约定,她也从未过问,仍是和以前一样,经常去往鲁王府看望姐姐,照顾姐姐的一双儿女……这几年鲁王府总会大大小小出点事,让鲁王世子难堪,不知道有没有这位姑娘的功劳。   总之就是,世子妃盛玲算是活出了个小奇迹,在大夫断定活不过一年后,硬生生撑了近四年才撒手而去,鲁王世子频频和姜家接触,续弦盛珑的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世子失踪一事,看来得查查这位盛珑姑娘。”   “嗯。”   叶白汀看完整封信,才发觉现在的姿势有些暧昧,他手里托着信,仇疑青要跟他一起看,势必离得很近,他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耳边的呼吸。   还有手……仇疑青刚刚指了指盛珑的名字,那个名字的落点,正在他掌心,薄薄一张纸能挡得了什么?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触感,比他微高的体温。   视线略一偏,又看到了仇疑青的脸。   这个男人的脸帅到天怒人怨,偏生因他太严肃太冷漠,别人连视线都少有停留,何况欣赏?这张脸上,眼底之下,又有了浅浅清黑痕迹……   他多久没睡了?   “啪”一声,叶白汀把信纸拍在桌子上,往前欠身,拿了茶壶,倒茶:“指挥使呢,可查到了什么?”   仇疑青看了少年一眼,慢条斯理的坐回去:“两个戏班主。”   叶白汀又有了兴致,忘了先前的尴尬,闪亮的眼睛看过来:“快说说快说说!”   暖阁里通了火炕,坐了一会,少年早前冻红的鼻子耳朵早已恢复,现在倒是暖的脸颊微红,配上亮晶晶的眼睛,很有精神,就是嘴皮干了点。   仇疑青没说话,指尖在茶盏旁边敲了敲。   叶白汀:……   这意思是得陪着喝茶?不喝茶没心情喝?   他赶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敬酒似的,微笑劝领导:“这天寒风燥,指挥使先润润口。”   两盏茶喝完,双方嘴唇都湿润柔软了很多,仇疑青才没那么吝啬的开了口:“这两个戏班子,班主都是女人,也都受邀,参加了堂会。”   叶白汀猜,只这两样,怕是不能引得这男人如此关注,试着想了个方向:“她们……懂香料?”   “不错。”仇疑青目光赞赏的看着少年,“容家班擅《牡丹亭》,这出戏整个京城她们唱的最好,班主姓容,名凝雨,年三十四,擅调香,早年对香料味道极为敏感,行内颇受追捧,如若能精研下去,不无成为大师的可能,然八年前大病一场,嗅觉丧失,现已不再调香。”   叶白汀:“嗅觉丧失啊……另一个呢?”   仇疑青:“另一个是燕家班,擅《桃花扇》,也是整个京城,这出戏,只她们唱的最好,班主叫燕柔蔓,年二十八,擅品香,她可能对调制香品技艺欠佳,用香品味却很好,但凡她会买会用的香,一定是最特别的,很多夫人小姐会跟着她买,偶尔也会专门请她,问一问意见。”   案发现场的香料,除了那过于浓重,仿佛在遮掩什么似的脂粉味,香鼎里燃完的香料非同一般,绝非常人能调出来的,且那种味道,纯美又具有野望,暧昧撩人,非常适合用于情之一事。   想到这一点,叶白汀又问:“她们的生意……是不是没那么干净?”   早前申姜也说过,男人们攒的堂会,有时候是不那么正经的。   仇疑青点了点头:“不错。容家班生意做了三十多年,早年间并不干净,或者说,专门接这种堂会的特殊生意,近十年有所收敛,容凝雨成为班主后,明令不再做这样的生意,每次堂会前都会事先沟通好,言明有些事是不做的。”   叶白汀沉吟:“是不是常有麻烦?”   贵人们的生意哪有那么好做,你说做就做,不做就不做?哪怕是签了契书,他们也能逼你玩出花样来,之前案子里的紫苑,死的还不够冤?   他猜这个容家班的处境,可能并不那么舒服。   “是,大部分都是班主想办法化解,”仇疑青道,“容凝雨此人,温柔聪慧,春风化雨,很有些手腕。”   叶白汀又问:“燕家班呢?两个戏班子都有一个第一,是否竞争激烈?”   仇疑青点了点头:“几乎每逢大生意,两边都要杠一杠,燕柔蔓最初也在容家班,起初艺学的不错,后来不知怎的,总是和容凝雨有矛盾,于六年前脱离容家班,自创燕家班,在外头接堂会生意……没那么干净,基本只要银子给够,给足尊重,她就都会答应,而燕柔蔓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抢容家班的生意。”   叶白汀若有所斯:“的确有疑点啊……”   “再有疑点,都比不过李氏!”   二人说话间,申姜也回来了,进来行了礼,就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凶手一定就是娄凯的妻子,李氏!”   叶白汀见他风风火火,嘴唇干裂,好心的给他倒了杯茶:“何以见得?”   申姜把茶一口闷了,舒服的叹口气:“那天她来咱们北镇抚司,刚死了丈夫,哭的梨花带雨,柔弱吧,可怜吧?我跟你们说,那都是装的!我给她报丧时,她太过震惊,的确哭过,可从咱们这里回去,她该干什么干什么,哪哪都理的井井有条,别说哭了,我就悄悄观察了一会儿,就见她足足笑了五次!”   “五次啊!”申姜伸出手指头,激动的比划着,“按说人笑没什么不对,可她丈夫才死,她就笑得那么开心,是不是有点诡异?不是她杀的,她干什么那么满意?”   “她对她婆母也不好!虽那娄母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一看就是喜欢压榨儿媳妇的类型,可李氏这个不好的方向,跟我见过的全然不同……”   申姜把之前看到的事说了一遍,双目炯炯的看着娇少爷:“你说她可不可疑!”   叶白汀品了品这些事,眼梢微眯:“还真挺有意思的。”   申姜更来劲了:“不止这些,这李瑶还失踪过!就在十四岁那一年,在江南路遇盗匪,失踪了小一年,外面人所有猜测都是她被掳去了青楼,谁知道学了什么,没准都接过客!我就寻思,要是有这样的经历,外面的青楼跟咱们京城不同,规矩也不同,李氏是不是学过那些‘特殊的活儿’?”   “还有一点佐证就是,娄凯和李氏房事不算频繁,每月最多一两次,可每次事后清晨,娄凯都会去买药,或者身上衣服沾染上药味……他还将所有下人赶的远远,不叫任何人知道听到,肯定就是好这一口,在家里都老玩!”   申姜一口气说完,看着叶白汀:“少爷你说,这喜欢被打的人,都是什么心理?做那种事不就图个快活,和心上人一起,应该是舍不得她受伤,更不会自己愿意受伤吧……伤了痛了,不影响发挥?根本就没有办法做的淋漓尽致啊!”   啧啧啧。   叶白汀瞥眼瞧了下申姜:“行啊申百户,成语用的还不错。”   申姜:……   “淋漓尽致什么的……我就是随便一说,没有聊荤段子的意思!也没有说我有夜生活,你们没有,我最了不起的意思!”   仇疑青拳抵唇前,清咳两声。   申姜立刻闭嘴,什么都不说了,省得越描越黑。   叶白汀修过心理学,对于这种字母圈的游戏,算有一定的了解,死者如果是个M……   “有被虐打倾向的人,大部分非常自卑,可能源于家庭,也可能源于其它,这个人一定极度缺乏安全感,会有想要被使用,想要被玩弄,想要被操控,想要被强制,甚至想要被扔掉……诸如此类的想法。”   “他们会强烈的需要有人给予安全感,那种强到可以操控一切的安全感,让他们不必害怕,不必为任何事担忧,甚至每天的生活都能安排好,去除任何选择的可能,只要有了这个人,不管这个人对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可以接受。”   申姜听完就皱了眉:“那这娄凯的表现……不太像啊。”   “还有另一种可能,”叶白汀眯了眼,“死者根本就不是这个群体,可能只是简单的恋痛,或者存在特殊心理投射,我之前见过一个例子,一个成年男子,本身没有受虐倾向,并不恋痛,自小生活也很幸福,可就因为父母太过宽容溺爱,他从来没被打过屁股,长大后就有了这么个癖好,喜欢被打屁股。”   人的性格成因多种多样,每一个微小因素都有可能产生不同的变化,他非精研人士,有时只是做个参考方向,更多的还是靠本专业来破案。   “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李氏身上的伤,可看清楚了?”叶白汀转向申姜。   申姜摇了摇头,浑身写满拒绝:“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偷看女人洗澡,我婆娘会打死我的!”   叶白汀:……   “说让你偷看了么?之前指挥使教科书级别的指导,忘了?”   “也对,”申姜拳砸掌心,“我不能偷看,可以叫个大娘来帮忙么!”   叶白汀提醒:“李氏心思细密,做事时要小心,另外还有,我和指挥使这里也有些发现……”   他将刚才得到的消息告知于申姜。   “草这个世子不是个东西啊!”申姜摸下巴,“盛家姐妹怪惨的,世子又一直找不着,别跟娄凯的命案有什么关系吧……”   可见世上的事都说不准,他们这只中场休息了一下下,刚要出门找新线索,下面就来报——   鲁王世子找到了。   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申姜(骄傲):有媳妇就是了不起,我每天晚上都能淋漓尽致!(☆_☆)   仇疑青(淡淡):你媳妇真可怜。▼_▼   申姜(不服):哈?你个连媳妇都哄回不家的有什么脸……φ( ̄ー ̄ )   仇疑青(目光睥睨):本使能否淋漓尽致不重要,重要的是本使知道,汀汀喜欢——狂涛拍岸,连绵不绝,激起千层雪。▼_▼   叶白汀(疯狂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第79章 指挥使是最棒的   这次的死亡时间仍然很微妙,昨天也有个堂会。   天底下每天都有人经历生老病死,不能你娄凯死了,别人就不能玩了不是?这件事微妙就微妙在,几个人都认识。   堂会是提前半个月就定下的时间,一个叫郑弘春的小官攒的局,原本娄凯和鲁王世子都是这一场的座上宾,娄凯死了,自是去不了,可鲁王世子也没去,原因未知,现在么,人死了。   案发地点也有点微妙。堂会办在不一样的园子,位置和前头相比,一个东一个西,距离很远,可这死者发现的地方,却都是在园子附近的小宅院,非常不起眼的独门独户,搜查过程中很容易被忽略,将它当成别人家的偏院。   连气氛感觉都一样。   大门推开是一个天井,四四方方,可见天光,两边是抄手游廊,干净雅致,院子里东西不多,用来装饰的东西大都是盆景,摆件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完全没有普通人家用来洒扫的工具,略杂乱一些的储物空间等生活气息。   很明显,这也是一个平时无人常住,定期会有人过来打扫整理的宅子。   还没进房间,隔着门就闻到了过于浓重的脂粉味,甜腻到呛人,和上次娄凯尸体发现现场一模一样。   “我先进去看看!”   仍然是申姜用袖子捂了鼻子,率先推门进去,检查门窗各种细节,确定无误后,开窗通风散味,再请娇少爷和指挥使进来:“啧啧啧,少爷快来!这回奇了诶,死法一模一样!”   叶白汀走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吊在房梁上的尸体,仍然是‘驷马倒攒蹄’的姿势,死者手脚被绑缚在身后,倒吊在房梁上,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弯曲姿势,身上没穿衣服,有很多鞭痕,绳子绑缚手法对称美观,及具有艺术性,浑身上下就头上盖着一件衣服,从叶白汀的角度,一时间还看不清死者的脸,但从他胸前的颜色就可以判断出——   死者大约也中了毒,面部颈胸呈现蓝色,且身上,有个东西被割掉了。   仇疑青则先找到了屋角香鼎,同样很可惜,里面的香料已经燃完,除了些许味道残留,已全然无踪。   桌上茶壶空空,茶具未动,这一次的死者……没有喝茶?   申姜那边就着死者头上的衣服,问娇少爷:“这个上回也有,是有什么特殊意思么?凶手人都杀了,还这么好心,给蒙上块布?”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一般这种行为,有两种方向,一是内心愧疚,不管有什么仇恨,毕竟是杀了人,这种是世俗道德观念中不被允许的行为;另外一种,就是觉得即便这种死亡方式,死者都不配,他罪大恶极,罪不容诛,死了也不配露脸,凶手在替死者羞愧。”   前后两桩案子,相隔四日,遇害时间,方式,现场表现,相同的地方太多,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同一个凶手所为,那有什么是不同的?   叶白汀仔细观察,很快发现,房间里的整洁程度可比外面差远了,到处都是活动过的痕迹,床上地上,不知是特殊布置,还是扯坏的浅纱,深深浅浅的绯色粉色布满了整个房间,房间仍然没有火炕,可光大炭盆就有三个,这么小的房间何止够用,简直用不过来。   再往柜子上看,吃过的没吃过的食物一堆,干果点心一包一包,拆开的没拆开的,数量多质量还好,就像谁家刚办完年货回来……   这些都是上一次案发现场没有的。   申姜也看到了,声音透着嘲讽:“要不说人家是世子呢?有钱有权,连死前都能吃顿饱饭,这凶手是不是有点太差别对待了?”   “至少两到三日的活动痕迹,”仇疑青摇了摇头,有不同看法,“非是凶手差别对待,这里,很可能是世子主动躲过来的。”   申姜愣住:“躲?”   叶白汀立刻反应了过来:“一个大活人,不可能突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特殊原因?”   仇疑青颌首:“经查,他有一样家传宝物,需得交给东厂厂公富力行——用以换取自己的王爷之位。 ”   申姜心思直,没反应过来:“鲁王死了,他是人亲儿子,继承老子爵位不是天经地义?大不了就是需要等一等,竟然还要用换的?”   “就是等了太久,可能会黄啊……”叶白汀看向仇疑青,眼底明悟,“他不甘心给,想拖一拖?或者看上面人什么心思,态度会不会软一点,或者能谈更多的好处?”   仇疑青点了点头:“大概。”   可惜结果还没等来,人却先死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他突然在关键时间失踪,大抵能预料到别人会找他?外面那么多人都在找,却没一个人能找到……什么人会知道他躲在哪里?这间房子,又是谁准备的?”   包括房间里的东西,食物,水,寒冬腊月里,一时半刻都离不了的炭,是谁准备的?   还有昨夜约的人也很关键,他自己约的?还是有中间人穿针引线?   “也不对啊……”申姜想起之前娇少爷那边查到的线索,“这个世子不是喜欢虐待别人么?他那个世子妃的死不是有蹊跷?为什么他自己也玩起来了……难道他真正喜欢的是被打?世子妃不能满足,他就生气了,反而变成打人?”   可又一想,好像也不大对,这个世子并不符合娇少爷说的,喜欢玩这种游戏,被打的普遍特征,难道又是一个外表看不出来的变态?   叶白汀摇了摇头:“这两次的案子,我也有想不通的地方……死者被割掉的东西,找到了么?”   “找到了!”   一个小兵跑过来,照着之前指挥使的吩咐,任务没在院子里,而是附近其他地方,专门往僻静人少,却堆积污秽的地方,还真找到了。   “一个染血的托盘,还有被老鼠啃咬了一大半的烂肉,仔细辨认能看出来,是男人的物件!”   叶白汀视线落在仇疑青身上,满目赞赏,这男人永远都能俯瞰全局,不错过一个细节:“干的不错。”   仇疑青知道他是在调侃之前自己的话,眉梢微微挑起:“只是不错而已?”   叶白汀眉眼弯出笑意:“是非常不错!指挥使威武!指挥使是最棒的!”   申姜:……   喂喂,你俩能不能收敛一下?虽然这是锦衣卫的日常工作,日常工作就需要保持愉悦状态,没什么好怕,好歹死者还掉在上面呢,能不能尊重一点?   他走到托盘前,看了看,还真是一坨烂肉,已经被咬坏了一大半,剩下的这点,视觉效果非常恶心:“多大仇啊这是,不但割了,还得扔了喂狗,不,是喂耗子……咦,桌上茶杯都是扣着的,用都没用过?这世子都不用喝水的?”   叶白汀指了指一边的陶罐和碗:“他喝的是这个。”   像是用玫瑰酱煮的羹汤,除了有点桃粉颜色,看起来不油不腻,闻起来也只些许淡香,并不甜。   申姜仔细看了看:“这个汤很清啊,里头连花瓣渣都没有,怎么下毒?”   叶白汀:“勘察过现场后,还是去问问鲁王府的人,看能否解剖检验吧。”   现场勘验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大家分头忙碌,尸体卸下来,叶白汀也粗粗检验过,死因大半还是窒息,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以内,尸体身上所有表现与上一个死者相同,包括绑缚的方式,鞭痕落点……   待到现场工作结束,往回走时,仇疑青派出去的人陆续送回了消息,有一点信息很重要。   前后两个案发地点,做的都是短租买卖,两间独院,现在都在一个人名下——马香兰。而这个马香兰,就是昨日堂会攒局者,郑弘春的妻子,且前后两次堂会,她都有参加。   仇疑青迅速看完速报,眸底墨色掠过:“这个马氏,倒是颇懂生财之道。”   申姜和娇少爷一起看完速报,没明白,生财之道?这上面也没细说啊。   叶白汀想了想,便明白了,这些男人们攒这种局,真正想干的是什么?话说的好听,什么听曲鉴音,清谈赏析,实则真正的目的,还不是为了玩。   家里不方便的事,就到外边来做,要是园子里也不方便呢?比如你要干一些特别出格的事,不想别人看到,太远了也不方便,没准还没走到,兴致就败完了,园子周边附近,安静又无后顾之忧的地方,岂不是最佳场所?   马香兰抓准了这些男人们的心思,在园子周围附近搜罗合适地点,比如独门小院,或买下来,或长期包下,专门请了人做维护工作,保证干净整洁,如若男人们有需要,就说一声,过去住一晚,她坐收不菲渡资,越是贵人,出手越大方,偶尔光是赏银,就足够她支出的所有成本……   男人们也很放心,不用自己特别找地方,过来就能用,用完就能走,多久都行,不怕被人打扰,中间还不会被发现,缺什么少什么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人家就能给准备好,一句话:只要钱够,什么都能伺候到位,还保证隐私,不会跟外面的人打照面。   叶白汀想到了比较关键的一点:“世子房里的吃食,也是马香兰让人送的?”   仇疑青颌首:“是,说是客人要求。”   申姜就瞪眼了:“那外头这么多人在找世子,这个马氏不可能不知道啊,为什么不上报?”   仇疑青:“她说她只是收钱办事,知道有客人要用这个房子,并不知道是世子,也不知访客是谁,在这里都做了什么。”   但是真是假,别人就无从得知了。   叶白汀问:“娄凯呢?”   “亦是如此,”仇疑青顿了下,“此前没挖到这点信息,一是时间略短,二是个例。”   锦衣卫只来得及找到过来洒扫的妇人,都是离这里不远的普通百姓,收几个钱,自带工具,做清扫整理的活儿,四到六日一次,时间比较规律,但也说不准,有时别的活儿来的比较急,就得先顾着别处,案发地点都来过谁,她们并不知道,也没见过,至于做过什么……房间里总会有些痕迹,多少能猜到一点。   当时大家以为是娄凯和谁相好,总是过来,却没想到这并非个例。   叶白汀:“李氏那里,查的人回来了么?”   “回来了,刚回来!”申姜已经看到派出去的手下了,过去问了话,迅速跑回来,抹了把脸,有些惭愧,“我好像冤枉这个李氏了,除了手腕上的绑缚青淤,她身上还有很多伤,挺惨的……”   “她不是打人的那个,她是被打的那个。”   叶白汀挑眉,李氏和娄凯是夫妻,平日里关系最亲密的人,那这伤是谁打的,就很明显了。   申姜叹气:“李氏笑得那么开心……就是因为男人死了?娄凯死了,她以后都不用遭受这种可怕的事了?”   也许是感觉自己误会了,把受害者当成了加害者,申姜共情的真情实感,大骂娄凯不是个东西:“他不但会打李氏,打的那么狠,好像还威胁过她,最好乖乖的听话,敢不从,就去对付她的父母,他那个腿不好的老娘也不是个东西,儿子这么恶毒,她管都不管,甚至帮儿子欺负儿媳,说什么让自家爷们打两下怎么了,又打不死你!还仗着儿子腰板硬,支使李氏干这干那,李氏稍微哪做的不好,让她不满了,她就告诉儿子,让儿子去打李氏,就我那天见到的,呵,她可真是活该,要我说,李氏就不该再养着她,还给什么粥吃,饿死她算了!”   “可受了这么多苦,李氏为什么不说?”申姜愤愤不平,也很不理解,“她又不是傻子,难不成不知道,她那般表现,是会被北镇抚司怀疑的?要是娄凯还活着,她不敢说,是害怕被打的更狠,可人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仇疑青:“也许是就是因为人已经死了。”   叶白汀:“反正以后都不会受到伤害了,便都没关系了。”   职业原因,他见到过很多家庭暴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最典型常见的家庭暴力就是拳脚相向,这种受害者外伤很明显,胳膊上,腿上,脸上,男人在下手时根本不会挑地方,他怎么方便怎么顺手,就怎么打,管你疼不疼求不求饶,他们要的就是你疼,这是他们彰显权威的方式,这种痕迹很难藏得住,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还有一种很隐晦,是与性有关的暴力。这种外人很难看得出来,因为平时丈夫不会对妻子拳脚相向,妻子在衣服外暴露的皮肤不会有伤痕,可一旦二人发生关系,有性行为,男人的动作就会伴有暴力,包括并不限于使用工具,受害者经受痛苦,伤的最重的地方,都在衣服的遮盖之下,这种伴有人格的攻击痛苦,会让受害者更加感觉羞耻,对人不再信任,以及越来越多的不安全感,她们不敢和任何人提起,并讲述这些事,越是不敢,自卑,就越是会被施暴者欺负,无法挣脱……   李氏的状态,很像第二种。   申姜见娇少爷表情不对:“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眼看北镇抚司就在面前:“回去再说。”   结果回去也没办法立刻说,北镇抚司有客人,是鲁王世子正在议亲的姑娘,世子妃的妹妹,盛珑。   她个子比寻常女子高些,显得身材颇为修长,肩腰比例非常漂亮,穿着一身浅月色裙子,步态规矩,长眉凤目,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干净极了,给人一种清秀却不呆板的灵透感觉。   见要等的人回来了,盛珑迎上来,款款行礼:“见过指挥使。”   仇疑青表情一派严肃:“姑娘造访北镇抚司,所为何事?”   “世子尸身,不可解剖。”   盛珑眉目低垂:“抱歉,我知我此行冒昧,身份亦并不合适,更不该在指挥使面前说这句话,着实失礼,可父亲死了,家里两个孩子都很害怕,珀哥儿哭得眼睛都肿了,玥姐儿也惊的不轻,正在安抚弟弟,也抽不开身,锦衣卫上门报丧时,正好我也在,姐弟俩便托了我过来同指挥使说这句话……”   “我知案情重要,锦衣卫上下奔走操劳,多为不易,可孩子们也很重要,希望指挥使能体谅,成全孩子们的孝心。”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眼下这场面……再明白不过。鲁王府现在没有主子,世子那一双儿女独大,照詹事何方宁的说法,朱珀才八岁,心智尚未成熟,且叶白汀在离开王府时见过一眼,小男孩对姐姐很依恋,很信任,他的姐姐朱玥,照何方宁说法,和世子妃的妹妹感情亲厚,常有来往……   这位盛珑姑娘看似姓盛,还没嫁进门,实则在王府里话语权很大,这个‘不想解剖检验’的决定,到底是谁做的,就很有水分了。   孝心什么的,他有点不信,朱玥已经十五岁,在这时代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母亲的遭遇,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恨世子么?如果不知道,不恨,为什么和世子关系并不亲近?王府詹事何方宁提起过主子的亲子关系,说是世子和儿女并不亲近,儿女也很少主动去找他。   解剖不解剖,珠玥可能有不同态度,可‘孝心’二字,着实不够解释。   仇疑青走进正厅,上坐端茶,饮了一口,顺手指了指下首:“有劳盛姑娘走这一趟,坐。”   叶白汀心下明白,这是要顺便问个话了。   盛珑似也明白,缓缓走过来,敛裙而坐。   仇疑青放下茶盏:“听闻盛家正在同鲁王世子议亲,想就是盛姑娘了,姑娘可心仪世子?”   盛珑垂眸:“谈不上心仪不心仪,我只心疼姐姐的两个孩子,总要有人看顾。”   仇疑青看着她:“本使听闻,世子长女朱玥,翻年十六岁,可以议亲了。”   盛珑点个点头,表情未变:“正是因为要议亲,才更需要有长辈帮忙,女孩子的婚事,马虎不得。”   小小话术,怎么可能难得倒仇疑青:“所以你对世子并不放心,自也谈不上心仪了。”   盛珑这才发现,此前的问题是个坑,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被人试探,干脆大大方方笑了一下:“盛家与鲁王府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本人很满意,我亦不想推,便能继续往下走。”   仇疑青:“你对朱玥很好?”   “是姐姐人好,教出来的孩子也好,”盛珑浅声道,“我同玥姐儿差不了几岁,看起来是长辈晚辈,其实私底下感情不错,我待她好,她待我也很好。”   “她得知你要嫁来王府,从姨母变成继母,就没反对?”   “没反对吧……我不知道,”盛珑摇了摇头,“此事世子全权做主,她一个小辈,人微言轻,同不同意的,事情定下,便只能接受了。”   “世子因何非要娶你?”   “可能是因为我同姐姐长得像吧。”   “你的意思是,世子衷情你姐姐,你姐姐婚后日子过得很幸福?”   “这个……”盛珑攥着帕子的手微紧,面上表情仍然不变,“过得开不开心,端看自己怎么想的,纵我是妹妹,也无法评价。”   “世子对你很满意。”   “算是吧。”   “那他失踪多日,从未同跟你联系过?”   “没有。”   仇疑青指了指桌上茶盏:“你好像不太喜欢喝茶。”   “也没有……”盛珑捧起茶盏,啜了一口。   仇疑青:“世子呢,你可知他爱好?”   盛珑看着手中茶盏,眉眼氤氲在水汽里,有些模糊:“世子从前喜欢龙井,不过半旬前身体不适,看过大夫,大夫给开了药,叫暂时停了茶……”   “昨天你在哪里?”   “去了郑大人的堂会。”盛珑顿了顿,“当时并不知道世子会出事,玥姐儿和郑大人独女郑白薇是手帕交,马夫人早前就邀请过,不好爽约。”   “几时出的门,几时归的家,可有人证?”   “巳时中,我去王府接了玥姐儿,一同过去的,午间和夫人们一起吃的饭,这次堂会参加的夫人小姐们很多,玥姐儿和白薇到了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未时都过了也不肯走,我便出门在附近逛了逛,买了些东西,及至申时,才和玥姐儿一同离开。当时我本是要回盛家的,但玥姐儿兴致很高,有很多小玩意和我分享,非要拉我在王府过夜……”   盛珑表情并无不自然:“姐姐在时,我便常在王府小住,府里的人也都习惯了,除了世子不在家,昨夜所有一如往常,饭是和姐弟两个一起吃的,还盯着珀哥儿写了几篇大字,之后便熄灯休息,再也没出去过。”   仇疑青:“可有人证?”   盛珑:“我觉浅,就寝时并不留人守夜,但王府守卫应当是有显眼的,若我出去过,他们不该不知道。”   仇疑青没在说话,房间变得安静。   叶白汀却突然问盛珑:“你可认识娄凯之妻,李氏? ”   盛珑反应了反应,才道:“并不太熟,也没怎么见过面。”   叶白汀注意到她说这话时神色不对:“何解?”   盛珑垂眸:“听闻世子曾骚扰过她,她对王府所有人都不友善,我如今还不是王府的人,不好沾这些是非,一般李氏在的时候,便会有意避嫌。 ”   “昨日堂会,李氏未在?”   “夫新丧,她可能也不方便。”   叶白汀看着盛珑:“你对娄凯的死,有什么想法?”   盛珑帕子掩唇,话音浅浅:“这个……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但我有些好奇,是谁杀了他。”   “为何好奇?”   “据我所知,娄大人是那种色厉内荏,窝里横的人,外头根本不敢惹任何人,更别说结仇了……”   盛珑走后。   申姜摸着下巴:“她为什么突然说李氏和她关系不好?”   这感觉太刻意了,就像想把什么藏起来一样,难道并不是关系不好,而是关系很好?上次堂会李氏参加了,盛珑没有,这次堂会盛珑参加了,李氏没有,上回娄凯死了,这回世子死了,这两个女人都是跟死者关系很近的人……   两桩案子到底有什么内情?两个女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还有这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好像有点模糊,晚上睡着了,没有人证,可不管娄家还是王府,夜里的确有人巡守,真出门了,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有仇怨,还是有情意——看看不就知道了?”叶白汀笑眯眯说完,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点了点头:“明日鲁王府挂白,宾客盈门,我们可同去看看。” 第80章 过来,抱   叶白汀当夜对鲁王世子尸体进行了检验。   结论基本和娄凯尸检结果一样,死亡时间,杀人手法,死者身上留下的痕迹,如出一辙,基本没有任何变化,显而易见,凶手就是一个人。   唯独这个毒物来源,因无法进行解剖,便也不能确定是否和上个案子一致。死者胃里有没有残留叶片,查找植物方向是否准确,眼下仍然未知,可死者面部颈部肌肤变蓝的特征太过特殊,应该也不会有太多变数?   如果毒源就是植物的叶子,观其形态特点,和茶叶略有相似,混在一起很难察觉出来,可它放在别处就会很突兀,颜色形状太易分辨,凶手是怎么让死者吃下去的?   鲁王世子的情况有些特殊,之前在问询盛珑的时候,仇疑青故意提出茶的话题,以‘是否了解’为切入点提问,盛珑为了掩饰自己表情,并未察觉,且给出了一条相当意外的信息——   世子好龙井,不过近来身体不适,得大夫医嘱,需得暂时戒茶,是以最近一段时日,他肯定是不会饮茶的。   细想案发现场,桌上茶具除了少了托盘,并未有使用过的痕迹,死者饮的是陶罐煮的水,嫌清水口淡,在里面加了自酿果膏之类的东西,成品味道清淡,色浅通透,连花瓣之类的残渣都看不见,一片叶子根本不可能掺进去。   不是饮用水,便是食物了,可现场食物很多,品类复杂,颜色有深有浅,树叶揉碎了,混进某种食物……好像也并不难?问题就是死者在那个房间里,停留两日有余,毒源到底是哪一个……确定起来就有难度了。   锦衣卫已经过去,做更为细致的搜查验证,现在只能等。   叶白汀仔细检验尸身,甚至和娄凯的做过详细对比,所有细节一一在尸检格目上记录清楚……   此外,还有个问题也很奇怪,为什么盛珑拒绝对世子尸身进行解剖检验?   ‘孩子孝心’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对未婚夫情意深重更是谈不上,不管鲁王府的一对儿女,还是盛珑本身,目前来看都对死者的离开没有那么大的痛苦和哀思,锦衣卫问询解剖事宜,答案对她们来说应该是无可无不可,为什么盛珑这么坚决,这么坚持?   她在怕什么?担心尸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找到?   难道她知道随着临死前吃了什么?这样东西非常关键,具有很特殊的指向性?   还有盛珑和李瑶的关系……   一个对未婚夫不上心,全无情意和期待,一个对丈夫非常厌恶,甚至因为人死了,忍不住笑容灿烂,就算两个死者关系密切,以时下对女性的束缚规矩,她们两个不认识或不常见面,都很正常,可为什么盛珑会特意强调,她和李瑶情感上并不亲近,甚至有所疏离呢?   目的是想加深对方的嫌疑,还是想把水搅得更浑,不想让案子告破?   无论如何,这个盛珑,一定隐瞒了什么。   这夜叶白汀没有睡好,梦回考场,一科一科的考试,连绵不绝,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答题答的萎靡不振,头发都要薅秃了,大题还是没有方向,找不到答案,明明公式条例就在脑子里,可就是想不起来……   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有人过来分心,监考老师长得也太帅了,身材伟岸高大,从肩膀到腰线的曲线完美,一双大长腿根本就不是人类能长出来的,侧脸线条如山峦叠起,阳光打下来能看到你眼晕,他还戴了金丝眼镜,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明明不说话也不笑,可随便一个眼神看过来,都好像带了钩子……   叶白汀直接吓醒,睁开眼睛,看到拿着衣服,站在一边的仇疑青,顿了顿,才长长呼了口气。   还好,这男人不是梦里的监考老师,眼神没那么撩人。   “这是……衣服?”   “穿上。”仇疑青将衣服放在他枕边,转身走了出去。   ……   一大早,申姜照约定时间过来北镇抚司,一进暖阁,就发现不对,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你们怎么穿成这样?”   娇少爷穿了一身浅青衣袍,衣料柔软垂坠,勾勒出完美的肩腰线条,配白玉簪,白腰扣,白色的狐狸皮围领,公子如竹如玉,骄矜贵气,若能浅浅一笑,好么,眉目如画,漂亮卧蚕托出整个春日的桃花和湖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指挥使则一身深青,衣服质感偏硬,显的肩更宽腿更长,猿臂蜂腰,配青玉簪,青腰扣,箭袖冷硬,男人如山藏锋,如剑敛鞘,气质冷冽端肃,身形昂藏威武,别说笑了,他往你面前一站,你都不敢笑,心里要多紧绷有多紧绷。   二人并肩一战,少爷清秀可亲,貌若谪仙,指挥使威武神秘,只可远观,倒也……般配的紧。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怎么,不素净么?”   “素是素了……别人家办白事,咱们非亲非故的,过去送一送,这么穿倒也合宜,不失礼,”申姜看看娇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可这么一打扮,会不会太好看了点?”   “打扮?”叶白汀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我们不就是换了件衣服?”   发型没怎么收拾,脸也没怎么捯饬,顶多就被仇疑青按着,涂了点润肤脂,怕大冬天挺顶着风出去脸被吹皴了,怎么就叫打扮了?   申姜:……   你们长得好看的人,发嘲讽都是这么肆无忌惮的么!   不过好像……也是事实,有些人就是连老天爷都宠,长的好看,换件衣服就能惊艳四方,像他就不行了,照家里媳妇的话说,什么衣裳穿在他身上都像狗熊,置办什么好料子,还是别糟蹋钱了。   娇少爷还挑剔他:“你这身衣服也得换了,穿成这样,是想让别人一眼看出来,你是去查案的么?”   申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锦衣卫常服,对哦,今天是去暗访,穿这个不合适。   他赶紧回去班房,换了身放在这里的寻常衣服,穿上更后悔了,怎么就没坚持让婆娘给他搞一身贵气的!就他这灰头土脸的样子,站在娇少爷和指挥使面前,是想表演猴戏么!   “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啊!”申姜还朝院子里的锦衣卫呲了牙,试图恐吓,恐吓完稍微落后两步,发现娇少爷又看了过来,现在等他又像在催促。   申姜:……   “那什么,”他抹了把脸,“我今天能不能离您二位远点?”   他真的不想被衬托的跟傻大个似的。   仇疑青:“你今日不会有此烦恼。”   叶白汀:“指挥使根本就没打算带你。”   申姜:“啊?”   衣服都换了,你跟我说这个?   叶白汀微笑:“今日人多,我们需要盯的目标也多,合不如散,你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盯两个小姑娘……”   申姜:……   “朱玥?还有谁?难不成是她那个手帕交?上次堂会攒局者,郑弘春和马香兰的女儿?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郑白薇。”叶白汀微笑提醒,“饿了渴了,申百户皆可随意,只有一条,任务期间,不许饮酒,不许上前问话,小姑娘们都敏感,今日对此二位,以观察为主,看有无引导我们的细节。”   行叭。   申姜想着,反正能单独行动了:“不过李氏怎么过来?世子遇害,鲁王府挂白,她的丈夫娄凯也死了,她不得也在自己家服丧?”   “鲁王府有她丈夫的遗物,需得她亲自来取,”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这男人好像什么都能安排,还都天衣无缝,出不了错,“且鲁王世子地位不同,她过来上柱香,别人也挑不出什么理。”   按照常理,这边喜丧也是有规矩的,比如必须得是福寿全的老人,过世后才好大操大办,事主门前搭戏台,百姓们过节一样热闹喜庆,像鲁王世子这种横死之人,又未及不惑之年,不好办的那么热闹,但事有例外,家人的想法也得顾及,这次王府挂白,也是请了唱的。   这倒不是仇疑青推动的。但他们可以借助这次时机,探得更多东西。   叶白汀直觉今日会有不少收获,只是得需要留心非常多,要非常仔细才行。   三人到了鲁王府,已有宾客陆续致哀上香,家属答礼位置只有一对姐弟,披麻戴孝,眼圈微红。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   叶白汀远远听到了婉转动听的唱词,是……   “《牡丹亭》?”   仇疑青点了点头,拉着他避过旁边来往的人,往里走。   申姜手搭在眉骨,往台子上看了看:“这种日子唱《牡丹亭》,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宾客里也有这么想的,灵堂上已经有人指了出来,表情肃厉,话音指责。   死者之子朱珀才八岁,没见过这阵仗,吓的一激灵,眼圈一红,嘴唇抿的紧紧,啪哒啪哒掉眼泪。   朱玥把弟弟拉到身后,抬头看着来人,眉梢一挑:“《牡丹亭》是家父生前最喜欢的曲子,虽未料到生平遇此大劫,之前私底下也曾戏言,若是在这样的曲子里仙去,死而无憾——我与弟弟不过是了却家父夙愿,有何不可?什么都依你们的,家父魂魄不宁,不甘远去,到时算到你头上么?”   她一边说着话,下意识摸了把腰间,没摸到东西,顿了下,又收回来,眉目讽刺:“你们一个个的,今天倒是什么意见都有了,家父活着时,为何个个低头不语,没一个敢劝?欺我姐弟年纪小,无人倚仗么!”   “非要觉得不行,想改,也可以,不若亲去问问家父,看看他有什么意见,对今天的曲目满不满意,要改成什么安排?”   灵堂上一静。   这话说的,人死都死了,怎么问?难道自己也死一死,去问问世子的魂儿?   小姑娘家家的,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过分么!   灵堂上宾客神情多有不满。   朱玥还要说什么,旁边有个豆绿色素裙的少女走了过去,往她手里塞了杯热水:“你嘴皮都干了,喝些。”   朱玥微微皱了眉,却也没再说什么,乖乖的捧了杯子,喝热水。   豆绿色素裙的少女并未多说什么,安抚好了人,视线遥遥往外,落在戏台边的女班主身上。   二人视线短暂相接,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幅度太小,看不清楚,就像短短时间内达到了什么默契,少女退了回去,台上的《牡丹亭》并没有停,依旧在唱。   灵堂气氛总不能尴尬下去,盛珑站了出来,走到朱玥前面,把小姑娘挡的严严实实:“王府大丧,诸位来送世子最后一程,皆是好心,王府上下铭感五内,只是孩子还小,兴许不够懂事,兴许想的不够周到,所行所为不过一片赤子之心,想要最后为父亲尽一点孝,想要父亲一路走好,在我看来难能可贵,盼她们将来为人处事,仍能保有这份赤诚,还望诸位给予些包容慈爱,不要过多苛责。”   话说的虽好听,但盛珑始终姓盛,还没嫁到王府,怎么都有点越俎代庖,立身不正的意思,很容易遭人诟病。   朱玥眼梢看到别人表情,待要起来,自己说话,盛珑的手却伸到背后,轻轻摆了摆,让她不要动……   小姑娘咬了唇,动是没动,不过心里憋了气,是肯定的。   申姜瞧着:“王府这小姑娘是挺刁蛮,敢说话……给她递水那小姑娘,应该就是她的手帕交,叫郑白薇的?”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盛珑出头,王府没一个人觉得不对,还真做得了王府的主。   “啧,你这娘们怎么回事?哪儿学来的新招数,动不动往男人身边靠?怎么,家里男人刚死,就迫不及待勾引外头的了?”   灵堂外,突然传来男人油腻又不怀好意的声音。   叶白汀一看,发现是娄凯的妻子李瑶,好像是不小心,撞到了男人,手里捻的香全折了男人身上。   仇疑青凑到叶白汀耳边,低声道:“这男人是郑弘春,上次堂会的攒局者,站在他身后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马香兰。”   今日人多,些许小意外小摩擦,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彼此客气客气就能过的,郑弘春偏要这么大声音的喊出来……看过来的人不就多了?   李瑶下唇咬出了白印,似是经不住一般,后退了两步,弱柳扶风的身子似能一不小心,当场就能折在这,她像是害怕极了,眼圈微红,辩解也不敢大声:“妾没有……亡夫新丧,妾这几日神情恍惚,只顾往前走,没料到郑大人竟往后退了步,这才撞上了……都是妾的不是,妾给你赔不是……”   郑弘春哼了一声,看李瑶的目光相当不正经:“那你说怎么办吧,衣裳也叫你弄脏了,手也让你碰了,道声不是就算了?”   马香兰拉了丈夫一把,低声提醒丈夫:“不好这样,大家都看着呢……”   郑弘春狠狠一推,力气之大,若不是人群接着,马香兰能直接被掼倒在地上:“怎么,你还嫌老子丢人了?都看着才好,叫大家评评理,有事没事往男人身上靠,她这个样子,不是勾引老子是在干什么!”   叶白汀皱眉,看向仇疑青:“你安排的?”   仇疑青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他就说,指挥使怎么可能会安排这种恶心的事?叶白汀想,要制造机会,方法多的是,没必要这么没品,不过既然机会这么来了……他看了眼仇疑青,眸底提示意味十足。   仇疑青已经打了手势,命混在人群里的手下,中止第一次小行动。   转过头看到少年亮晶晶的眼睛,没忍住,按了下少年的头:“不错,还挺机灵。”   灵堂前出事,不能不管,鉴于朱玥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好话,会得罪人,仍然是盛珑站了出来:“郑大人好大的官威,你我也不是第一次在王府遇见,原不知您脾气至此呢。”   郑弘春哼了一声:“你个女人懂什么,你不知道的多的是呢!”   盛珑捏着帕子,眉眼安静:“世间之大,又有谁能尽知世事?我不成,难道大人就可以了?”   她一边说着话,视线一边往王府书房扫了扫。   那里有世子的秘密,自也藏着挟制别人的手段,这一眼意味十足——破船还有三千钉,人死了,也不是不能治你。   郑弘春:“你——”   盛珑看向李瑶:“失礼了,让夫人受此委屈,可是拿东西?随我来吧。”   说完安安静静,干干脆脆的带人走了。   郑弘春失了面子,大骂一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也甩袖离开。   人群皆叹息摇头,窃窃私语间,表情不一——   “李氏当真可怜,本就柔弱,现在夫亡,成了寡妇,也不知道以后被多少人欺负……”   “郑弘春是不是和娄凯有什么过节啊……唉,妇人何辜……”   “盛家这姑娘不错,懂事,识大体,可堪良配,世子终归是错过了……”   “也不知她和世子感情如何,最好不要伤的太深,否则以后婚嫁难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彼此暗意不要太明显——看出来什么没有?   “二人距离保持的比较微妙,明显在安全距离之外,应该确实不太熟。”   “做事结果,却有维护之意。”   “跟上去看看?”   “可。”   二人跟上了盛珑和李瑶。   起初还能隐在人群里,不被发觉,可盛珑带的路越来越偏僻,越来越安静,王府的路弯弯绕绕,跟远了会丢,跟近了……怕会被发现。   怎么办?   叶白汀正愁,就见仇疑青冲他伸出了手:“来。”   “嗯?”   “过来。”   仇疑青突然揽住他的腰,脚尖轻点地面,带他跃上了高墙,快速侧移几步,隐在了屋角。   叶白汀还没来的及惊讶,问一句合适吗要不我算了吧,已经被仇疑青揽着抱着,随盛珑李瑶的脚步往前,又是跳又是落,最后匿在一处背后有遮挡,前方视野开阔的屋檐边。   空间不宽,就算宽,他一个人站着也很可能会掉下去,叶白汀只能拽着仇疑青衣角,和他挨的特别特别近。   仇疑青看了眼少年紧抿的唇:“冷?”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冷。”   就是有点怕。   生理上控制不住的那种。不是武林高手,没经历过这种站位,怎么做心理建议,都有点虚,叶白汀暗自腹诽,鲁王府也是,好好的房子修这么高干什么!   仇疑青将少年揽在怀里,又抱紧了些:“冷了就说,没什么好丢人的。”   叶白汀:……   真不是。   但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不如就……再近一些,紧一点。   都是男人,怕什么,小命要紧。领导如此关怀体贴,大不了以后听话一点,少给仇疑青惹麻烦。   盛珑已经停下了,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房间窗子开着,角度刚刚好,距离也合适,叶白汀不但能看清楚两个人,还能听到她们说的话。   这间厢房面积不小,摆设不算少,错落有致,日常会用到的东西都有,明显不是长期会空的房子,物品以雅致为主,颇具女性化,所以这是……盛珑在鲁王府的房间?   再一看,墙角长几上架着一柄鞭子,黑底红花,花纹极为特别……   叶白汀轻声问仇疑青:“盛珑有说她喜欢鞭子么?”   “什么?”仇疑青似没听清。   叶白汀只得又凑近些,几乎整个人趴在仇疑青身上,挨着对方耳朵:“就是,咱们的人查到没有,盛珑平时可喜欢鞭子?”   这次仇疑青应该是听清了,很快答了:“没有,只是朱玥喜欢。”   “那她房间里这个……可能不是自己的?”叶白汀想,如果盛珑和朱玥感情好,那房间里出现朱玥的东西,也并非不合常理。   “嗯。”   “指挥使可是觉得冷?”   “嗯?”   “你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无碍。专心看。”   叶白汀应了一声,看着一起走进屋子的李瑶:“娄凯的遗物……王府真的有?还是你准备的?”   仇疑青:“真的有,我只是利用了这个时机,推动了合理的‘必要性’。”   厢房的门关上,两个女人要说话了!   叶白汀认真观察,注意力相当集中,还不忘顺口夸领导:“干的漂亮!”   仇疑青看着少年柔软发顶:“只是干的漂亮?”   叶白汀立刻回:“指挥使是谁,当然还可以干的更漂亮!”   “不错。”仇疑青一点都不谦虚,“你明白就好。” 第81章 我是离不了你的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隐在屋角飞檐,本是要看本案两个相关人,盛珑和李瑶避开人私底下相处是什么样子,是否有隐藏的东西没说,不成想里头两个人还没说话,外头先有人路过了。   “……个丧门星,头发知见识短的贱人,都是你的错!你要是会说话,老子至于丢那么大人?怎么就不能和别的女人学学,不懂眼色不会办事,至少乖顺一点!”   是郑弘春马香兰夫妻。   郑弘春一路骂骂咧咧,似乎还嫌不够,扬起巴掌要打——   马香兰本来一直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见对方如此,下意识一缩,往后退了一步,看看四周:“你要想更丢人,随便你,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这是鲁王府,不是你家!”   郑弘春冷笑一声:“死婆娘,给老子等着!”   说完转身就走。   马香兰表情没什么变化,似早习惯了,安安静静跟着。   叶白汀皱了眉,这个男人……   腰间一紧,是仇疑青加重了些手劲,提醒他:“盛珑拿东西回来了。”   是一个小很的包袱,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但既然中间有仇疑青的插手,东西肯定已经查验过了,不重要,叶白汀观察重点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东西不多,还于你府,也是个念想。”盛珑把小包袱递给李瑶。   李瑶接过东西,动作很轻,目光却很沉:“念想……呵。”   房间静了一会儿,盛珑才又道:“人死如灯灭,往事已矣,夫人需得向前看,若世子往常得罪过你,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一并忘了吧。”   “若忘记那么简单轻易,世间何来这么多伤心人?”   李瑶的声音和之前的柔弱神态一点也不一样,颇有些冷意,看向盛珑的视线也不怎么客气:“你也不必在我这里作态,年纪不小了,还是寻个好男人,早点嫁了的好。 ”   盛珑垂眸:“我的事,不劳夫人费心。”   李瑶讽刺一笑,目光淡淡:“我为别人费的什么心,盛姑娘眼明心亮,眼光自是顶顶好的,告辞。”   “你的帕子……”盛珑站了起来。   李瑶:“脏了的东西,还要它做甚,烦请姑娘帮我扔了吧。”   盛珑视线滑过桌上素帕:“夫人可要慢些走,小心被他人占了便宜。”   “姑娘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豺狼虎豹,世间良多,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可莫要浪费了你的慧眼……”   李摇抱着小包袱,走出厢房,一步一步,身影远去,离开了院子。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这个过程……是不是有点短了?并没有想象中的诸如密谋,互相讦问,或者威胁的情况,就像寻常两个姑娘看不对眼,小小打了个嘴架,顺便完成了‘交托遗物’的任务。   “这个李瑶,似乎并没有那么柔弱?”   “可曾听闻官场厚黑学?”仇疑青垂眼看着少年,“其中有九柔术,男人使得,女人亦使得,女人在这里有最锋利的两个武器,一为眼泪,二为柔弱,择情擅用,效果拔群。”   叶白汀看着李瑶在朔冷北风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有不同见解:“或许也是……实在没别的可以用了?”   这个世道,女子活得不容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资本,有一技之长,可以鼓励自己硬气的,很多时候,有些人光是努力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盛珑是真的聪明。”   只看之前灵堂表现就知道,这姑娘沉得住性子,知道借势来压,遇事不慌不忙,光这些就令人高看一眼。   两个女人的关系……说她们交好吧,说话并不留情,好像真有过什么矛盾,说交恶吧,从行为结果上看不出来,盛珑之前杠郑弘春的行为,于李瑶而言,明显是一种保护。   所以这她们关系到底好不好?虽看过了她们的聊天画面,仍然不能确定。   叶白汀突然皱了皱鼻子:“你闻到没有?这间厢房里的味道?”   仇疑青颌首:“很特殊。”   房间里用了香薰,绝非惯常能闻到的味道,清雅飘逸,没有丝毫晦涩过激,有些难以形容,是一个感觉很‘高级’的味道。   “盛珑擅调香?”   “信息反馈里并没有提到,”仇疑青摇了摇头,“但她和燕家班班主燕柔蔓相熟,偶尔会一起品香。”   “燕家班?”叶白汀若有所思,“前后两次堂会都有的那个燕家班?”   “嗯。”   “外面戏台的唱词好像变了……”   叶白汀侧耳细听:“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沉沦……是《桃花扇》?”   《桃花扇》,正是燕家班最擅长的曲目。   他拉了拉仇疑青的袖子:“过去看看?”   “等一下。”仇疑青指了指下面的房间,“盛珑还没走。”   也是,这时候下去,被看到了怎么办?   叶白汀非常懂,也很乖,身体微微往后,紧紧靠着仇疑青,不再说话。   可不知是因他太重,还是仇疑青一时没料到他的动作,脚往后退了一步,才撑住两个人,可就是退的这一步,有点糟糕,踩响了旁边的瓦片。   房间里的盛珑似有所察,微微抬头,视线看了过来——   叶白汀紧紧抱着仇疑青,差点把头埋在人胸前,完了完了,她要看见了她要看见了!   “别怕。”   仇疑青到底靠谱,大手往边上一抓,抱着叶白汀往侧里一斜,两个人就隐到了对方的视觉死角,随便别人怎么看,就是三个字,看不到!   叶白汀更害怕了,刚刚还有个脚站的地方,现在竟然直接悬空了!他现在整个人挂在仇疑青身上,仇疑青一手揽着他,一手抓着上面屋角脊兽,直接担了两个人的重量!   胳膊……真的不会断么!   正想着,腰间的手紧了紧,仇疑青气息落在耳畔:“别抱这么紧。”   叶白汀:……   “恐怕不行。”   别说抱的紧了,他现在几乎想把两条腿盘在仇疑青身上!太可怕了,这么高,他要摔下去一定会摔断腿的!   仇疑青胸膛鼓动,似是笑了下,又似是无奈:“好,给你抱。”   约莫过了三息,仇疑青才抱着他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盛珑没看这里了。”   “哦哦。”   叶白汀这才没那么紧张,稍稍松了手,然后发现,仇疑青的脖子都被他给勒红了……   怪不得刚刚说别抱那么紧,他这力度再大点,怕是都要成杀人犯了!   “抱……”   “还要抱?”仇疑青按着他的头,转了个方向,“别撒娇,看盛珑,李瑶留下的帕子,她并没有扔,好像收了起来。”   感谢正事,让他没那么窘迫,叶白汀也不道歉了,认真思考:“许是爱干净?或是现在来不及,稍后再去处理?”   仇疑青看着盛珑背影,不置可否。   叶白汀和仇疑青隐在高处,看着盛珑收拾好东西,从房间出来,关了门,身影离去,才长长呼了口气:“我们下去?”   仇疑青却顿了顿:“走墙快些。”   他根本没有征求身边人的同意,抱着少年就在墙头上跳跃,从墙到屋顶,再从屋顶到墙,竖着,斜着,横着……   叶白汀吓了一跳,又一次下意识抱紧了仇疑青。   仇疑青眼梢微扬,下一瞬,跃的更快,落得更急。   “慢点……你慢点……”   叶白汀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这随时充斥的危机感,让他全然忘了,既然可以在墙上走,不怕被盛珑发现,为什么非得多等那一会儿?   二人不知越过了多少墙头,像过去了一瞬间,又像过去了很久,根本就没落到地面上过。   这次有点巧,一阵风过,他们撞上了申姜的眼睛。   申姜看到他们,手里馒头掉了下去:“你俩——”   叶白汀一蹙眉,他赶紧把馒头捡起来,又是吹又是拍……粮食不能浪费了。   距离稍稍有些远,说话须得大声,申姜就手指往前指了指,那边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美妇人,二人离得很近,画面非常和谐美好,像是在聊什么有趣的事。   仇疑青看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容凝雨和郑白薇。”   容家班的班主,和朱玥的手帕交,郑弘春和马香兰的女儿。   她们……竟然关系如此密切?   叶白汀突然想起灵堂前,郑弘春言语油滑,占李瑶便宜的事。当时盛珑出了头,李瑶的柔弱给众人感觉也很深,可郑白薇从始至终没什么表情……是不是稍稍有些奇怪?   父亲丢人,母亲拦不住,还被父亲恶语,经历这样的场面,不紧张,不难受,不着急,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会有的常见情绪么?   叶白汀直觉得注意,拉了下仇疑青袖子:“放我下去,我想过去看看。”   “你过去?”仇疑青大手一动没动,“不是好奇燕家班?”   叶白汀点了点头:“是有些好奇,但容凝雨不是也在排查名单之内?既然遇到了,就顺便看看,那边指挥使自己应该也可以?”   仇疑青声音冷峻:“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叶白汀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小铃铛,金灿灿,明晃晃,不动没关系,一动就会响。   “……对哦,我是离不了你的人。”   微风拂过,叶落无声。   叶白汀不知道自己哪里取悦了仇疑青,这男人竟然笑了,胸膛鼓动,非常愉悦的那种。   “嘴甜也没用,圣旨明令,北镇抚司规矩,不可不从。”   仇疑青扣住少年的腰,继续带他在高墙上跳跃:“我已令暗卫注意四周,一旦有嫌疑人碰面的情况,会立刻禀报,到时可带你去。”   “行吧。”   叶白汀一边想着反正时间多,早点晚点无所谓,也不是所有信息都必须自己来确认,一边反思自己,嘴甜?他嘴甜了?什么时候?哪句话?   他竟然有这技能了吗!申姜不久前还吐槽说他嘴毒,也就是最近,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好了,才变得温柔了一点点,没见人就怼……   他悄悄看了仇疑青一眼,心说怪不得指挥使至今未成家,想是脑回路不同,有些东西和别人理解的不一样。   “指挥使派了人暗卫潜入?”   “今日需注意的地方非常多,只凭你我,恐忙不过来。”   “嗯……”   叶白汀直觉案情今天会有进展,嫌疑人的性格,行为模式,明里暗里藏着的东西,都找出来,一切不就清楚了?他拍了拍仇疑青的肩:“那也放我下去一下?”   仇疑青皱眉:“嗯?”   “……内急。”叶白汀想起之前‘圣旨明令,北镇抚司规矩’的事,略小声的建议领导,“要不你也一起?”   囚犯身份就是这点不好,到哪儿都离不了看管人。   仇疑青:……   他没再说话,直接把少年带去了官房。落了地,他却没有和人一起进去,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树:“那边好像有动静,我过去看看,你若有事,大声喊我,没事,就自己过来。”   叶白汀看了看,距离并不远:“好。”   二人于是分开,叶白汀自去解决生理问题。   鲁王府的官房,自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够大,够干净,隔间也够多,也没什么人,非常安静。   叶白汀刚解决完,就听到有人进来了,说着小话。   “郑家姑娘竟然和戏班主去讨论话本……你说她怎么想的?快嫁人的年纪,不想着好好挑男人,想写话本子?还找戏班子问?”   “嘘……你小声点,那是咱家小姐的手帕交,说多了,当心小姐拿鞭子抽你!”   “说起鞭子……听说世子就是被鞭子抽死的,你说咱家小姐会不会……我同你说,当年世子打世子妃,小姐好像看到了,世子还想打小少爷来着,小少爷那么小,怎么扛的住?小姐一着急,也没想别的,手里鞭子就朝亲爹抽了过去……”   “嘶……真的假的?小姐那么厉害么!”   “可不是怎的,要不怎么他们父女父子感情都不亲近?小姐防着他爹呢!不仅自己防,还带着弟弟一起,见都不想见亲爹的面!”   “你可少说点吧!人都死了,活着的主子才重要,真多嘴招了事来,小姐能饶了你?”   这两个是鲁王府下人,迅速的过来了一趟,又迅速的离开了。   叶白汀走出官房,朱玥……果然知道世子妃的遭遇,还跟世子动过手?这小姑娘是个脾气倔的,她会因为母亲弟弟被打,记恨世子,也会因为喜欢小姨盛珑,不希望她跳进火坑。她对这桩婚事没有意见的前提,就是和盛珑感情不好,可盛珑说,她们感情很好,王府里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不反对这桩婚事?哪个方向,逻辑都圆不过去。   看来有些东西,盛珑没说实话啊。   想想刚才看到的画面,郑白薇和容凝雨在一起,竟然是在聊话本创作?那大约是真心喜欢,郑白薇和容凝雨说话时的表情根本藏不住,笑得太灿烂,太开心了。   叶白汀感觉这个案子很奇怪,死者和嫌疑人的人物关系有重叠有交叉,很复杂,所有人都在一个圈子里,对彼此的看法和观点也绝非好恶那么简单。   他正要往不远处大树的方向走,就听到假山背后,有人在说话。一男一女,男的不但背影耳熟,声音也很耳熟,女的不但身材姣好,看的人脸红,声音也很让人酥。   “……你可要想清楚,大人脾气可不好,这桩生意,你真的要做?”   “瞧大人说的,奴家管他脾气好不好,只要找了容凝雨的生意,奴家就要抢,容凝雨是个假清高,奴家就是瞧不上,偏要挤的她没地方站,吃不上饭才好,这对大人你也是好事不是?瞧我银子都少收了呢。”   女人笑的妩媚,素手搭上男的肩,很有技巧的往下滑:“大人也好交差,只要去同上面的人说,假清高玩起来不痛快,什么都不愿意做,心累的很,奴家就不一样了,这市面上的花样,只有你们这些男人没享受过的,没奴家不会的,请他一定好好期待。”   男人握住她的手:“希望燕班主不是王婆卖瓜,能让大人如愿所偿才好。”   “放心,奴家的技术,物超所值,必让你在上峰前面好好露露脸。”   女人找男人抛了个媚眼,风情万种的走了,姿态相当撩人。   叶白汀猜都不用猜,这美艳女人必是燕家班班主,燕柔蔓。   他并不想偷听别人聊天,他人隐私,于他何干?可这个男人的背影太熟太熟,声音也早深深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毕生难忘,一听就听出来了,可不就是他那位好义兄,贺一鸣?   二人的私密对话进行的相当快,没多久燕柔蔓就离开了,叶白汀心中快速思量,要躲起来么?姐姐还没回来,而今敌在明我在暗,不是更有利?   可他为什么要躲?过往种种,不应该贺一鸣更愧疚么?   不愧疚,至少会害怕吧。   你看,你做的那么绝,下手那么狠,没留一点余地,我还是出来了,站在阳光底下了呢……   许是心底积压的怨气,许是根本不容自己退缩的男人骨气,叶白汀一步都没退,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贺一鸣很快听到声音,转身过来:“谁在那里!”   叶白汀浅笑吟吟:“我倒是谁,原是故人,好久不见啊。”   怎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贺一鸣怔了一下:“你是……”   他最知道义弟什么样子,从小就娇气,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但凡菜色不合胃口,就不下筷子,能生生把自己饿病,每年苦夏都要闹一闹病;但凡穿的衣料不好,不是起疹子就是皮肤磨出红痕,比别人家养的丫头片子都娇气。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上进,没前程的货色,被一家大小捧在手心,什么好的都往他面前送,也不管他消不消受的了。   光是想起叶白汀这三个字,贺一鸣就能想起那些难熬的长夜,每一晚每一晚,都是诉不出的妒恨。   可叶白汀已经依罪株连,进了诏狱,这辈子再难见天光,死也要死在那里头,没准现在都已经死了,断不可能站在他面前!   所以这个人是谁?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一看就是被人教养着的,浅青的衣料,光滑垂坠,色浅而不透,量体裁制,厚暖又不失飘逸,一看就很贵,再看几乎陷进了整个下巴的白狐狸皮毛领,那么轻那么软,没有一丝杂毛,气质如竹如玉……   怎么可能是在诏狱服刑的义弟?   贺一鸣只道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约只是碰到了相似的人。   直到叶白汀再次启唇,吐出了两个字:“义兄。”   贺一鸣眼瞳紧缩,不,不可能……   他喉头艰难的抖动了下,四周看了看,略顿了顿,缓了缓心神,冷笑出声:“胆子可真够大的,竟敢越狱?听闻不久前北镇抚司遭受攻击,你趁机逃了出来?”   “半年不见,没想到贺大人心盲,眼也瞎了。”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理了理发梢,袖口,腰间的玉佩,姿势始终优雅,不疾不徐,每一个动作,无不充分证明了以上的话。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少爷这样子,像是越狱出来的么?哪个越狱之人能有这样的行头,哪个越狱之人敢穿的这么乍眼,堂而皇之的站在人群中间?   贺一鸣眯了眼,压低声音:“你到底怎么出来的!”   叶白汀抬起下巴,啧了一声,姿态要多骄矜有多骄矜:“外头都说你本事大,你自己竟也信了,几个月前还是京城第一聪明人,午夜梦回之时,有没有恨自己鼠目寸光,大腿都能抱错?”   就这点信息量,都比不上东厂西厂的公公们,就觉得他一定起不来?   “我还以为你卖爹求荣,能爬多高呢,没想到还是得讨好上司,用女人……”他还看了眼燕柔蔓离开的方向,话音意味深长,“刑部尚书年纪可不小了,吃得消你这一套?还是你讨好的人——非你上官,而是改投了他人?”   “一女二嫁,三姓家奴的戏码,可是要脑子的,你确定你能行?”   贺一鸣甩了袖子:“你在胡说些什么,简直不可理喻!我此前还道,若你不懂事,就好好教教你,亲自押你回去北镇抚司,也好少你些杖刑,不想你这般顽劣不堪,只会逞口舌之利,有辱斯文,于市井泼妇何异!简直和你那个姐姐一样!”   叶白汀眯了眼,声音沉下去:“所以你也欺负过我姐姐了?”   他现在心火往上顶,什么都不想,就想直接打过去,和这禽兽干一架!   可他还没动手,贺一鸣先伸手推他:“无视律法,不敬尊长,我这便替死去的义兄教教你规矩!”   还没碰到少年衣角,就有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小石子脆声打在他手腕——   “本使的人,你也敢碰?” 第82章 来人是我,满意了吗   一颗小石子‘咻’的飞过来,狠狠打在贺一鸣的手背,似是不够解气,‘咻咻咻’又飞出三颗,颗颗照着手背狠打,颇有不打残不罢休的架势。   “啊——”   饶是平时君子姿态端的高高的贺一鸣,这么疼也是忍不住的,抱着颤抖的手连连后退,愤怒的眼角微红:“谁!是谁暗中偷袭,可敢站出来!”   朔风声中,仇疑青身影已至,旋身至叶白汀身前,下袍一甩:“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贺侍郎有何赐教?”   叶白汀差点憋不住笑。   他知道眼下场面大笑不合适,事关己身,刚刚的愤怒也是真情实感,情绪机制也不应该转换这么快,可仇疑青和贺一鸣面对面……对比真的有点惨烈。   贺一鸣抱着伤了的手,想吹一吹,又觉得不应该有这姿态,强撑着吧,眼泪花差点激出来,整个人是无尽愤怒的,好像一座火山即将喷发,可看到仇疑青,瞬间哽住,恶语卡住了,火山憋回去了,连眼泪吓退了,双手颤抖的样子,反而像个被恶霸欺负的小可怜。   仇疑青就不一样了,飞跃过来的身影很帅,落地的姿势很帅,连刚刚甩下袍的那一下都能帅出花来,整个人昂藏而立,霸道睥睨,用叶白汀朴素看小说常识来形容这个场景,那就是——   来人是我,满意了吗?   叶白汀脑子里迸出一堆鸭头文学经典语录,一边连自己都觉得荒谬,一边又忍不住反思,这种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想到这种方向!   不愧是连义父都敢害的人,贺一鸣心理素质那叫一个好,脸皮那叫一个厚,失态过后,很快调整过来,满面冷意:“指挥使这是何意?我乃朝廷命官,科举出身,奉天子旨,不知所犯何事,竟由指挥使亲执私刑!还请指挥使将文书送至刑部公案,以正视听!”   仇疑青似怒极,眼梢压低,眸底墨色翻涌:“锦衣卫提点诏狱,查恶徒,清冤案,肃正气,有便宜行事,先拿后奏之权,本司所有事务唯天子可问,你是什么东西,安敢提文书二字?”   贺一鸣手抖的根本止不住,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可是你诏狱犯人!绝不该出现的此处!”   “你想做本使的主?”   仇疑青冷嗤一声,那神态表情不用说了,就是三个字:你也配!   “指挥使容禀!”贺一鸣颤抖的手指向叶白汀,“此人姓叶名白汀,乃我义弟,自小一同长大,我最知他为人!他狡言善辩,骄矜难驯,所有舌灿莲花之举,不过是诓哄蒙骗,因你有利可图!他接近你定有目的,所有好听的话都是哄你的,所有美好相处皆是假象,留此人在身边,你将,将——终生离不得他,为他操劳,为他辛苦,为他付出,耗费毕生精血,只为养他!你——”   “若真如此,本使求之不得。”   仇疑青甚至很有礼貌的朝对方点了点头:“多谢告知。”   贺一鸣:……   这男人是疯了么!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么!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这么不讲究的么!叶白汀这个人就是有问题,谁家不望子成龙,谁家父亲不严厉,他就凭一张脸一张嘴,能哄得严父变慈父,慈母变圣母,连叶白芍那个炮仗都能瞬间淑女,化成绕指柔,一家人简直失去了理智,不管好的坏的,什么都依着他,什么都顺着他,往死里宠,别的都要靠边站……   “指挥使……没听懂我的话么?他——”   “来人!”   仇疑青已经举起了手。   叶白汀一看这架式不对,明显是要收拾人,没半点留情的意思,赶紧拉住了仇疑青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可怜贺一鸣,也从未心软过,只是突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从在诏狱醒过来开始,他就为了能好好活着,挖空心思解决问题,展现自己,努力往阳光下走,案子一件一件的来,几乎就没怎么歇过气,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这里是现实世界,人们真真实实生活,奋斗的地方,也是一本书,他这个原身是个故事背景,开头就死了,故事开始的时间线,在四年以后,这里会出现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在民间长大的三皇子,艰苦卓绝,品德高尚,一路‘忍辱负重’,用自身光环感化了身边所有人……眼前这位义兄贺一鸣,就是三皇子班底,之后三皇子会上位,天子要死,仇疑青这个指挥使要死,朝廷班底会大换血。   到时就是一场狂风骤雨般,极惨烈,极残酷的政治斗争!   相处这么久,叶白汀也算了解仇疑青,这男人不是一个无能的人,也决计不会随便被杀害,他当时只是夜里睡不着,消磨时间,随便翻了翻书,并没有看完,也不知书里具体细节都有哪些,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皇上派系没赢。   他不知道仇疑青和当今皇上有什么关系,可他们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都没活下来,显然是同一个阵营的人。他没见过皇上,不知天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他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京城气氛明显和十几二十年前不一样,百姓们的表情是安平的,和乐的,不会恐惧时时会来的战争。先帝昏聩,皇上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一朝登基,并没有发泄心内戾气,也不见翻身做主人的高傲刚愎,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雷厉风行的杀人,让百官换血,只因大昭朝外忧内患已久,一个大浪都经不起……   天子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也在缓缓推行自己的政策,挟制住了后宫两座大山,数年经营蚕食,后宫两个女人已经越来越低调,不再多插手前朝之事,朝廷内外吏治慢慢清明了,贪官不声不响被办了很多,年后重点会落在‘税’字,应是早有准备……   叶白汀不知皇上脾性如何,未来是不是个好皇帝,但他一定是在努力的。   至于仇疑青……因为过于强势果断,外人三缄其口,很少评价,显得特别神秘,可叶白汀知道,这男人是一个看得到很多,做得到很多,心中有信仰,也有底线的人。如若三观不同,理念不同,他不可能和皇上站在一处,如果皇上不是他认可的明君,三皇子反而更合适,更能使大昭长治久安,他未必不会投……   所以这个三皇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白汀现在考虑的是,三皇子这个巨大隐患,现在在哪里?私底下在悄悄的干什么坏事?和贺一鸣搞在一块没有?   这才是真正不能说的东西,最好敌在明,他们在暗,拽住一个,揪出来一串才好!   他心下转了转,就有了主意,踮着脚,趴到仇疑青耳朵边,说了句话。   仇疑青眯了眼,仍然没说话。   时间不合适,地点不合适,也没办法说太多,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正在生气,一时情绪转不过来很正常,他便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指挥使同他计较什么?这种人惯爱占便宜,只要有利可图,亲爹可以告,别人打的伤可以卖惨,连门口过趟粪车,他都要舀一瓢尝尝咸淡,同他说话,不嫌有味儿么?”   仇疑青:……   指挥使没再说话,也没理贺一鸣,拎着叶白汀走了。   贺一鸣:……   算计不到别人,被骂了一通,还得到了一个擎天霹雳般的坏消息,他的心情很差,捂着手转出了路,说都没说一声,匆匆离开了鲁王府。   到了僻静处,仇疑青把叶白汀放下来,目光审视:“知道哪里错了么?”   “冲动了……”叶白汀眼神微闪,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可我打的过他。”   不是他吹,他干不过仇疑青这样的,锦衣卫小兵可能也得需要些天时地利,就贺一鸣这天天只会说‘有辱斯文’,走路都懒的锻炼的小身板,有什么难度?他多戳几下能戳死他……   可看到仇疑青的眼神,还是麻利站好:“我错了。”   看着少年一脸‘我错了,下回还敢’的表情,仇疑青有些头疼:“心软了?”   叶白汀疯狂摇头:“这个真没有!”   仇疑青眼神晦暗:“他说的那些……什么哄人,你哄过他?”   “呸呸呸!”叶白汀差点指天发誓,“我哄他做什么,不嫌臭么!”   仇疑青眸色微缓:“如此便好。以后也不要哄别人。”   叶白汀刚想说自己哪有这个时间,胳膊就被拉了起来……   仇疑青推开他的袖子,上下看了看:“没受伤。”   叶白汀:“……他根本没碰到我。”   仇疑青脸色不怎么好,好像还是有点生气。   叶白汀叹了口气,讨好似的捶了捶仇疑青的肩:“这个人现在真不能动,我感觉我父亲的案子有问题,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他很不对劲,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他身边都有什么人,做了哪些事?”   仇疑青拉开少年的手,帮他把袖子整理好:“好。帮你查。”顿了顿,又道,“不要撒娇。”   叶白汀:……   他什么时候撒娇了?怎么回想自己刚刚的行为,都跟撒娇站不上边,讨好捶肩算撒娇么?难道不是狗腿?   叶白汀忍不住为自己的领导担忧,这男人是不是看多了话本子,思维模式定形,不然怎么随便说句话,都是在撒娇?   打人不打脸,见人不揭短,第一仵作决定聪明的跳过这个话题,问起另一件事:“你刚刚去那颗大树边,看到了什么?”   仇疑青:“东厂的人。”   叶白汀有些意外:“他们也来了?”   只一个瞬间,他就想到了关窍。仇疑青提起过,鲁王世子手里有一个‘家传’的东西,是宫里主子娘娘想要的,他大胆猜测,这个东西是鲁王留下,给儿子保命用的,意义非同小可,贵妃要的直白,别人未必没起心思,世子磨磨蹭蹭不想给,不就是想要更多的好处?只一个自己本该承袭的爵位可不够,可谁知还没达到目的,人就死了……那现在有个问题就很重要了!   “鲁王世子手里的东西,现在在哪里?”   “不是很聪明?”仇疑青淡淡看了他一眼,“自己想。”   叶白汀:……   领导你不至于这么小气么?气到现在还没消?   他心下微微一转:“那日东厂扣了申姜,厂公富力行虽明枪暗箭,每一句都夹带了私货,对这件事的急切却不似作伪,鲁王世子之死,一定不是他安排的,他也全然没有料到。”   “怎么说?”仇疑青随便搭了句话,似在考验。   叶白汀心底明晰,笑了下:“以东厂的势力范围,关注重点,民间市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不大清楚,皇宫里有什么异动,一定能感觉到风吹草动,富力行对世子失踪身死一事没有任何防范,也未任何怀疑谁,那这件事大概率上是意外——也就是说,凶手跟宫里的弯弯绕,世子手里的‘重要东西’,没任何关系。”   “照一般人逻辑,至关重要的东西,要么随身携带,要么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若是随身携带……已知案发现场,死者是脱了衣服的,这个东西,凶手很大可能会看到,可凶手动机既然和‘东西’无关,应该不认识,不感兴趣,也就没有拿走的必要,锦衣卫搜查房间时,就应该会发现,可我们并没有发现……这个东西,一定还在外面。”   具体在哪里,叶白汀不知道,但这王府,做为鲁王世子生前停留最多的地方,肯定要搜一搜了。他猜,东厂的人现在肯定很郁闷,谈好的交易,说好的东西,你都答应了,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少年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眼梢微扬时,满满都是促狭。   仇疑青垂了眼:“笑什么?”   “没什么,”叶白汀笑叹,“就是觉得,宫里主子也不尽都是聪明的人,这鲁王世子,我们只查查案,就知道他不是什么股肱之臣,主子们为什么非要跟个蠢人杠上,用点心思,套一套哄一哄,不是方便又快捷?”   仇疑青:“隐患太多,反而无从下手。”   叶白汀一怔,原来是他想岔了?主子们不是不想解决,一劳永逸,而是小辫子在别人手里攥的太多,真下了狠手,旁的人兔死狐悲……没准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老鼠不可怕,可怕是可能会摔碎的玉瓶。   “玩战术的,心都脏。”   是他浅薄了。   仇疑青:“嗯?”   “没什么,”叶白汀微笑看他,“所以指挥使也派了人去?”   仇疑青表情相当淡定:“别人的事,锦衣卫掺和什么?”   就这过于装逼的表情话音,叶白汀根本不会信:“是么?”   仇疑青:“不过要是别人没办好事,漏了掉了什么东西,被锦衣卫捡着了……并不算过错。”   叶白汀:……   他就知道,这男人看起来老实,实则心眼多着呢,总往自己怀里划拉东西!   “咱们现在去哪?”   “燕柔蔓,不是不对她感兴趣?”   二人不疾不徐往前走,还没看到燕柔蔓的人,先看到了容家班班主容凝雨,她正在被一个男人骚扰。   “……容班主害什么臊?我这可是大生意,吃一单……能让你活一年……”这个男人也很眼熟,正是之前在灵堂前公然调戏李瑶的郑弘春,声音油滑,动作猥琐,光看一眼就让人胃口不适。   容凝雨被拉住胳膊,没强行扯开,也没顺势依附,只浅浅笑道:“今日鲁王府挂白,大家都忙,不若改日……寻个合适的时间,我帮大人拉线,寻个更合适作耍的机会,你也不必被在此落人口实,如何?”   这话说的还挺聪明,没有不答应,也不算婉拒,提出了‘拉线,寻更合适作耍机会’的概念,于郑弘春来说似乎是双赢,只是改一个时间而已,美人也到手了,今天面子也不亏。   可别人说的拉线是真是假,更合适作耍的机会又是否合乎男人期待,就未必了。   郑弘春明显被哄住了,眼神更油腻:“那你拖了我日子,可得许些补偿……”   “哟,这不是郑大人么,有大生意,怎么不来寻我?”   不远处,燕柔蔓身姿曼妙的走过来,挤开了容凝雨,顺便拉住了郑弘春的手,眼神妩媚又挑逗:“怎的,是奴家不够年轻,还是不够好看?上回那一夜——大人都忘了?”   郑弘春本就是色中恶鬼,哪里受得了这个,眼神立刻飘了起来,满心满眼只看得到燕柔蔓:“自然没有,当然是你好,你最好了……”   燕柔蔓指尖缓缓划过他胸前:“那大人还寻别人么?”   “不了不了,就找你。”   “可方才奴家都看到了,大人如此三心二意,奴家可不依呢。”燕柔蔓做生气状,把男人推开了。   郑弘春吞了口口水,看看容凝雨,又看看燕柔蔓,最后一狠心一跺脚:“我这就走,回头约你,可不许小性子了!”   燕柔蔓挥了挥帕子:“那我晚上等着大人啊——”   男人身影离开很久,现场仍然十分安静,两个女人谁都没看谁,中间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良久,燕柔蔓才哼了一声,话音嘲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姐姐可真是魅力不减啊。”   容凝雨垂眸:“不若燕班主生意兴隆,风生水起。”   燕柔蔓拂了拂发:“羡慕?那好说,你操老本行啊。”   容凝雨声音清淡:“你真准备这样下去了?”   “瞧不上啊,”燕柔蔓拂发的手顿住,声音更为讽刺,“你这般冰清玉洁,拿话哄人家做什么,有本事直接拒绝,装什么样子?”   容凝雨闭了闭眼:“你想清楚了,再来寻我说话。”   “姐姐头上这钗,年头不少了吧?”燕柔蔓笑意收起,眉目冷静,“怎么连点首饰钱都挣不到了,你开口说一声,妹妹可分你些啊。”   “那些生意,我劝你也少做,”容凝雨转了身,“省得哪天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燕柔蔓变了脸:“我怎么样,用不着你操心!”   容凝雨缓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叛离之人,我早忘了,何来操心一说?”   燕柔蔓脸色阴沉,冲着她的背影放话:“嫌我挣的银子脏是吧?你又不是没干过,装这清高做甚!我告诉你容凝雨,你一天不给我道歉低头,我就抢你一天的生意,别说置办钗裙,我让你连饭都吃不起!”   堂外台上不知谁拉起了二胡,悲凉凄怆,在这朔冷北风中,衬得人那么孤单寂冷。   这个时候,好像并不适合上前搭话,但此处视野开阔,燕柔蔓一个转身,已经看到了他们,叶白汀只好打招呼:“燕班主。”   燕柔蔓眯了下眼,目光流转,似认出了他们:“是你们啊。”   叶白汀顿了一下:“你认识我?”   燕柔蔓视线在他和仇疑青之间滑动,笑得意味深长:“指挥使……和他的小宝贝么。”   叶白汀:……   “奴家有幸在街边,见二位共骑一骑,风冷人心热,雪落不侵发,实是般配呢。”燕柔蔓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叶白汀抛了个媚眼。   叶白汀:……   算了,有些事越描越黑,估计是洗不清了。   仇疑青却很自如:“知道为什么找你么?”   “大概……能猜到吧,”燕柔蔓微笑,“可是娄凯与世子的命案,指挥使有话要问?”   仇疑青见附近有石桌,随手一引:“说说吧。”   “那这位小少爷可坐稳了,别吓着,”燕柔蔓大大方方的坐下了,“这两个人生意,我都做过。”   叶白汀一顿,这么干脆的么?   仇疑青相当直接:“此二人有何癖好,你可知晓?”   “知道,不就是被打?”燕柔蔓笑意微深,“这有些男人啊,就是贱的慌,家里人多好,多温柔,偏不稀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连偷没趣儿了,就想玩更刺激的……”   “一个个穿的人模狗样,人前威风,在家里是爷,说什么是什么,谁都不准忤逆,在外头就能装孙子,妓子怎么了,他心情好的时候,妓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跪就跪,让学狗叫就学狗叫……呵。”   燕柔蔓道:“我不知道案发现场什么样,但有些小道消息……也听说了,他们是被玩死的,是么?那可真是老天开了眼。”   仇疑青没答,只问:“你说你做过他们生意,什么时候?”   燕柔蔓:“之前圈子里只是听说,大概两三年前吧,我认识了他们,之后几个月,频繁接他们的生意,不过人家好新鲜,在我这玩过了,就再不稀得找,之后……也不知道找的谁。”   “所以你最后一次做他们的生意,是在两三前年?”   “倒也不是,这隔了几年,最近又碰巧遇上了,就一个月前吧,他们好像空窗期,找不到别人玩了,我就又接了一次。”   “之后呢?”   “没了。”   “你应该很熟悉他们的喜好?”   “算是,这娄凯呢,喜欢被人羞辱,打得打轻点,不能过,骂就随便了,越凶越好,话越脏他越爽,越骂他贱,杂种,狗娘养的,不是个玩意,他就越兴奋,应该也是自己知道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吧。”   燕柔蔓话音讽刺:“世子呢,就喜欢疼一点,尤其是打屁股,打出血来都行,骂就不能那么随便了,你不能羞辱他,他很高贵,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只能当教训儿子一样凶他,说他不懂事不乖,必须得教训……”   “两个人都什么时候死的,你知道吧?”   “知道。”   “当天你都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那可就有点巧了,这两天白天,我都受邀参加了堂会,跟他们也都打过招呼,生意不再做,人脉也得维持不是?”   “没约?”   “指挥使怀疑我?”燕柔蔓笑了,“不过还真没有,那天我特别忙,得唱戏,中间空档需要打招呼的也多,根本没时间约。”   “知道他们约了谁么?”   “不知道,各家生意各家揽,故意抢……可不是好事。”大约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点砸自己的场子,燕柔蔓抚了抚耳发,笑了下。   仇疑青果然提到了容家班:“你不是也抢生意?”   燕柔蔓:“那不一样,要不是容凝雨挡路,整个容家班都是我的,何来抢生意一说?”   “李瑶和盛珑,这两个人,你可认识?”   “认识。”   “可有了解?”   “了解么……”   燕柔蔓突然笑了:“今日风轻云淡,阳光和暖,二位若有暇,可要听个故事?” 第83章 女人就是命苦   今日风也不清,云也不淡,阳光也并不和暖,寒冬腊月,北风如刀,在外面久了整个人都能冻僵,哪里是怡人的好天气?   可燕柔蔓的故事,一定是与本案嫌疑人有关的,当然得听。   仇疑青给身边少年紧了紧披风:“你说。”   燕柔蔓视线滑过二人,很有些暧昧。她身上穿的其实比叶白汀还少,鼻头耳朵都冻得有点红,可她仿若不绝,姿态没一点瑟缩,看起来优雅极了。   “有这么个小姑娘,命苦的很,六岁上没了亲娘,父亲娶了继母,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日子一日不如一日,拉扯着弟弟艰难长大,这后娘面甜心苦,什么好处都是她和她儿女的,别人不但沾不上边,稍微多看一眼,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后娘不但打孩子,还在丈夫面前告状,孩子不懂事怎么办?自然是得请人好生管教,父亲就照着后娘意思,给小姑娘请了管教嬷嬷……”   “小姑娘嘴笨,心眼也没大人多,哪里扛得住这诸多手腕?越来越不敢言,不敢说,在自己家里,也要步步小心,时时谨慎,不能犯任何错,不能惹着后娘和她的儿女,才能得一二喘息,带着弟弟长大,结果还是因为到了年纪,婚事相看,惹了后娘的眼,十四岁上,在走亲戚的途中,丢了。”   这么明显,叶白汀一听就听出来了:“李瑶?”   “嘘——”燕柔蔓纤美食指竖在唇前,眼睛眨了下,“我啊,最怕惹祸上身了,都是听来的故事,我就一说,你们也就一听,信不信的随便。”   叶白汀微笑:“我的错,请继续。”   燕柔蔓浅浅叹了口气:“花儿似的小姑娘,走丢了,能到什么地方?何况别人有心安排,自然是往那最脏最乱的私窠子送。可小姑娘长得好看,人牙子觉得太亏,心眼一转,就把小姑娘卖去了青楼。小姑娘平日里再闷声不响,也知道这是个什么境地,她不听话呀,就是不接客,你说怎么办?”   叶白汀:“熬?”   燕柔蔓:“少爷真是单纯,这青楼里,折磨人的花样多了,你要是不要脸,还能扛一扛,你越是要脸,就越是受折磨,宁肯绝食不要命了都不听话,人家也能想到法子,榨一榨你最后的价值。有这么一种客人,给的钱多,人却不是个东西,喜欢折磨鲜嫩的小姑娘,还得是黄花闺女,老鸨子收了钱,应了客,小姑娘就被按着梳洗打扮,送到了一个房间。”   “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哪里知道前头是个什么命运?任你怎么哭喊挣扎,都没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打的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都要扯没了,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泪都流干了,就在这个绝望的时候,有个女人推门进来,救了她。看,这天底下还是有好人的不是?那个女人藏了她,帮了她,助她逃了出去……”   “可有好人又怎样?女人就是女人,前头不知多少个坑等着,逃得过一次,逃不过两次三次,小姑娘回了家,后娘能有好话说?这种机会还不抹黑你,她白折磨你那么多年了?于是小姑娘婚事艰难,连家门都出不得,这么过了几年,遇到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就是那一夜里,老鸨子让她接的客。虽最后没让这男人得手,可那一夜的记忆仍然像个噩梦,每夜每夜在小姑娘梦里徘徊,她不想看到这个男人,这辈子都不想!”   “可这男人是家里的座上宾,不但瞧见了她,还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天就避着人把她拽到了角落,欺辱了一番,过后没两天就上门提亲。什么聘礼条件,根本不用谈,就把这事往明面上一放,女方能不答应?就这样,小姑娘从一个火坑,到了另一个火坑。”   “男人不喜欢她穿鲜亮的衣服,不喜欢她出门,不高兴了就打,说你穿的太漂亮,让别的男人看你,害我吃味,都是你的错;说我要找你,你没在,竟然忙别的事不在房间,害我没安全感,才打了你,是你的错;这回出门,是你说错话,害我丢了面子,挨这顿打还是你的错……总之所有一切,都是女人的错。”   “但凡有什么不如意的,男人就打她,做那种事时打的更厉害,专门照着见不得人的地方下手,小姑娘好几回差点被他欺负的死过去。男人说,女人就是得打服了,才会听话,家家都这样,还威胁她,你敢跑,敢不听话,就杀了你的家人——你爹娘你不在乎,你弟弟你总在乎吧? ”   “这男人还真的杀了他弟弟的两个随从,以示自己做的到。你说小姑娘怎么办?她身无分文,跑么?能跑到哪里去?怎么过活?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么?如果都能放弃,她根本不会犹豫,自杀了就是,她早不想活了,可她牵挂着她的弟弟,这是世上唯一盼着她好的人。她咽下所有委屈,开始盼望着怀孕,心想有了孩子,前前后后能躲过一年,可她哪里知道,畜生之所以是畜生,就因为连自己的种,人家都不爱。”   “男人直接跟她说,你怀孕了又怎样?老子现在想打你,就得打你,想要你,你就得躺平了给老子上,你是老子的女人,就是杀了你,你也得受着,老子现在要的是爽快,不是孩子!”   “女人小产了,男人也不在乎,淫淫一笑,没了就没了呗,你们女人,不就是能下崽儿?这回没了有什么要紧,下回再怀,等老子腻了,你再给老子生。”   “如此滑胎两次,小姑娘祈祷上苍,不要让她再怀孕了……她慢慢的不会哭,不会笑,活得像个木头人一样。”   燕柔蔓看着远处天空:“你知道么?一个女人,不哭的那一天,就是心死的那一天。”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的,可自嫁了那个男人,她再也没笑过。她也不是没有试图和别人求助过,可别人不是装作看不见,就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她忍,教她怎样顺从,才能少挨些打,更多的是假惺惺叹一句可怜,她除了成为别人嘴里新的谈资,被人不痛不痒的说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什么都得不到……”   “你说这样的男人该不该死?今日不错,我又看到了这个小姑娘的笑,忍不住要鼓掌,这男人死的好!”   这明显就是李瑶经历,错不了。   仇疑青眉目沉凝:“你在为李氏开脱?”   “指挥使面前,岂敢有小心思?”燕柔蔓浅声道,“我只是觉得,她受了那么多苦,大概不止一次想杀这个男人,可有那么多时间,都没有动手,为什么?我猜,应该是不敢吧。你看,女人就是这么可悲,被世情规矩,被自己的心困住,无法解脱,不知道怎么解脱……大人查案,可莫要误了方向。”   叶白汀却开口问道:“当年救了小姑娘的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燕柔蔓一怔,笑的意味深长:“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我哪里知道?不过青楼开门做生意,客人的钱都收了,断没有不招待的道理,这男人是冲着折腾人来的,少了小姑娘,必得有另一个女人顶上,你说顶上的这个女人——是谁?啧啧,真可怜,豁出自己去,救了别人,别人也没有更好的前程,仍然在日日夜夜受苦,你说这爱救人的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一个个的,怕不都是傻子吧。”   叶白汀若有所思:“李瑶回京后,可见过这位恩人?”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少爷,你会问这些,可真是个多情人啊,奴家喜欢,”燕柔蔓眼神丝丝缕缕的缠过来,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媚眼如丝,“开过荤没有?要不要奴家教你啊?”   叶白汀还没反应过来,仇疑青浑身气息已降至冰点,眼神如刀锋,刮的人头皮生疼。   燕柔蔓一怔,赶紧道歉:“失礼了失礼了,指挥使原谅则个,奴家万万不敢生别的心思,就是嘴花花习惯了。”   她还立刻找补,看着叶白汀,语重心长:“少爷啊,你还年轻,不懂,其实找人呢,最好找那些关心你的,眼睛总落在你身上的,冬天会给你紧衣服,怕你冷怕你难受,一时半刻都不会忘了你的那种人。”   叶白汀:……   你在说什么?   燕柔蔓见他迟钝,眼神暗示都快飞到天上去了,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你就看看你身边——”   仇疑青却拳抵唇前,清咳一声,阻了她:“你好像很看不惯容凝雨,也是因为她规矩多,喜欢帮助别人?”   燕柔蔓嗤笑一声:“倒是叫指挥使瞧出来了,没错,咱们这种命如草芥,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女人,瞎折腾什么?认个命,在青春年少的年纪多攒点钱,熬着养老,有什么不好么?为什么要巴心巴肝拦着别人,管着别人,教别人这个不可以,那个不行,你得心向善,你得往前看……呵,有些戏班子跟青楼也没什么区别,你管那么宽,兴许人家就是想挣这个钱呢?你拦了人家的路,以为别人会说你一句好好么?装模作样的我见过不少,到这个程度还死不悔改的,也就她一个! ”   仇疑青:“她拦过你?”   燕柔蔓眼帘低垂,掩住了内里情绪,不过也只是瞬间,她就展颜灿笑:“是啊,拦了我好大一个生意呢,要不是那种生意毁了,我没准早就攒够银子不干养老了,我到现在……都记恨她的很!这般害我,我这辈子同她没完!”   院外二胡早就停了,这次是一个新鼓点,催的很急。   燕柔蔓扶了扶发:“若没什么要问的,我就告辞了?今日接了活儿,拿了钱不好不办事,接下来这场到我了,要是不嫌弃,二位赏脸听一听,不是我自夸,这《桃花扇》,今日在场所有人,没一个比我唱的好。”   仇疑青淡淡颌首,燕柔蔓轻盈优雅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叶白汀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心微蹙:“她为什么要帮李瑶?”   锦衣卫并未查出二人有什么交集,今日也不见两人打招呼,几乎跟陌生人一样。   仇疑青眼神微深:“如果不是为了帮人,而是把别人也扯进来呢?”   叶白汀顿时想起了容凝雨:“如果当年救李瑶的人是容凝雨,好像一切都说的通了……”   一个人的恨意,真的能到这种程度么?   可不这么想,也说不过去,照燕柔蔓讲的故事,李瑶从小到大这些年,的确是过得很苦很苦的,在娘家被继母欺负,走丢了被外面的人欺负,嫁了人被丈夫欺负,终日活在对暴力的恐惧中,她本身应该是安全感缺失,对世界充满绝望的,燕柔蔓说,李瑶有那么多时间,有那么多恨意,却没有杀了丈夫,是因为她不敢,叶白汀是信的。   但今日见面,李瑶虽表面柔弱,内心却是坚韧的,可能中间打破的过程很难,但是她扛过来了,她不再害怕这个世界,甚至不再害怕男人,还能转自身柔弱为优势,小小用个心机,为什么?是什么契机,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个女人不再落泪的时候,就是心死的时候……一个女人披上了铠甲,是否代表着,她有了想保护的人?”   可能很难,可能咬牙坚持也可能扛不住,但她想这么做,生命里总有一些人,一些事,给了你温暖和期待,而你处在泥泞地缝,也想抬头看一看阳光,想要保护这仅有的一点点温暖和期待。   那这个人为什么需要保护?为什么她的改变可以保护?这点就很微妙了。   叶白汀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对不对,今天这个故事,很难让他有别的方向:“容家班的历史,指挥使查过没有?之前你说,这个戏班子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   仇疑青颌首:“是。”   叶白汀想想容凝雨的年纪,好像是三十四岁:“最初的班主,肯定不是容凝雨。”   “容凝雨是班主捡回来的孩子,这个戏班子从创建开始,所有成员都是班主捡回来的,规矩传承至今,里面的人,全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也曾说过,她们最开始做的生意也并不干净?”   “是,如同现的燕家班,什么样的生意都接,过夜也可,”仇疑青顿了下,道,“容家班最初也不是在京城,是从江南一路慢慢走过来的。”   不一样的生意模式,接近的生意内容,那这样的戏班子和青楼互通有无,是不是很寻常的事?江南来的……当初李瑶走丢,就是去江南省亲。   怎么越说,越觉得可疑?   “正好今日这位班主在场,我们过去看看?”   “可。”   “等等,我先带个东西。”   叶白汀长了个心眼,由犯罪现场可知,凶手不是调香高手,就是品香达人,而仇疑青查到的线索里,这位班主容凝雨,早年就是个调香大师,颇得众人追捧,可惜八年前出了场意外,失去了嗅觉,无法再调香品香,渐渐淡出了圈子。   是真是假,恢复没有,试一试也无伤大雅。   他扒拉了扒拉了荷包,从中取出一枚用蜡纸包裹好的香丸,用量比较低劣,味道是那种呛人的香,绝不会是品味非凡之人会选的东西,寻常人顶多会调侃他一句香熏味太大,品香达人却一定会难受的。   仇疑青看着少年动作,摸出香丸,挂在腰间,还拍了拍,目光微缓:“你倒是机灵。”   “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他刚要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的仵作,想了想,不如顺便拍一拍领导的马屁,“我可是最厉害的指挥使座下,最厉害的仵作!”   仇疑青按了下他的头:“嘴甜也没用,得活儿干的好才行。”   “是!”   二人问了问容凝雨的方向,照着找过去,竟然又又又看到了郑弘春!   今天是有什么奇怪的孽缘么,为什么回回都能看到这个恶心的男人!   郑弘春正在跟妻子马香兰吵架,好像是之前骚扰容凝雨未果,他又寻着时机找了过来,妻子发现,不想他太丢人,拉着他要走,他不干,不但大骂妻子,还将人狠狠的推在了地上。   马香兰现在正坐在地上,没起来,狠狠瞪着郑弘春。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她不怎么漂亮,眉骨还有一道浅疤,总是垂着头,应该是不想人看到这道疤,她并没有那么瘦弱,似乎顺从也是有底线的,比如这一次,她就没有依丈夫的意思,不闹不说话,乖乖起来站在一边,她直接吼出了声:“你有本事掐死我!就现在,就在这里,你掐死我,我不活了!正好也让大家都看看,到底是谁在丢人,到底是谁行为不齿!”   郑弘春阴了脸:“你个贱人闹什么?不怕老子回去——”   马香兰冷笑一声,眸底闪烁着疯狂暗芒:“左右都是死,你有种,现在就打死我!”   容凝雨蹙了眉,过来把马香兰扶起,替她拍拍身上的灰:“孩子还在,听闻郑大人正在为了升迁走门路?可家宅不宁,恶闻太多,长官大概是不喜的,若路断了,可就不好了。”   “我不要你好心!”马香兰看都没看容凝雨,把她推开,自己撑着,站住了。   “娘——”   穿着豆绿裙子的少女,郑白薇跑了过来,横在郑弘春面前,手里拿着柄鞭子,指着他:“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么!”   郑弘春大怒:“你个贱蹄子,竟然敢拿鞭子对着我,谁给你的胆子!”   郑白薇许是气的狠了,竟然真的一鞭子抽了过去:“这里主子给的,不可以么!”   “别——”   “不要——”   可惜谁拦都没用,‘啪’的一声,鞭子落在了郑弘春身上!   郑弘春捂着渗了血,火辣辣的脸,气的手都抖了:“反了反了,都反了!也不想想你们吃谁的,穿谁的,出去顶着谁的名!要不是兄长过世,老子哪里用得着这般辛苦,养着你们这些娘们!”   他转身就走,郑白薇倔强的拿着鞭子,目光阴沉的瞪着男的背影,任马香兰怎么说,都不肯放。   马香兰没法子,只好任她握着,轻轻揽着她的肩膀,揉了揉她发顶,带她转身,声音又轻又柔:“乖女不怕,娘带你回家啊,不怕……”   郑白薇咬着唇,眼角微红,似是拉不下脸来给容凝雨道歉,匆匆行了个福礼,就跟着马香兰走了。   容凝雨目送母女两个离开,长长叹了口气,方才转身,看向叶白汀后仇疑青:“两位寻我,可是有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说话总会留有余地,如果遇到麻烦,会选择使用话术,予你一个可能双赢的印象,对她留下好印象,并不再为难,如果真有杀人这样大的事,她未必会说,直接问没有什么意义。   叶白汀就迅速往前走了几步,确保腰间香丸的杀伤范围包裹住她:“只是案情需要,例行询问。”   容凝雨表情没半点变化:“还请两位直言,若能为破案尽一份力,也是我辈荣光。”   和燕柔蔓一样,她应该也是很快认出了他们是锦衣卫,并没有慌张提防,态度非常自然,对香丸更是,完全没闻到味道一样。   仇疑青:“班主可认识李瑶?”   容凝雨大的方方点头:“认识。”   “本使见班主乐于助人,可是也帮过她?”   “也不算帮吧……”容凝雨微笑道,“有次见她买了很多东西,身体却似乎很不适,拿不住,就送她到了家门口。”   “只是这些?”   容凝雨察觉到话音有些不对:“您的意思是……”   仇疑青:“李瑶十四岁时,曾经走丢过,班主可知道?”   “听说过。”   “她在江南遭遇比较艰难。”   “……是。”   “听闻容家班就是从江南进京的,班主当时可曾见过李瑶?”   “没有,”容凝雨摇了摇头,“看她的年纪,在江南失踪时应该是十一二年前?我在江南的时间更早,我十八岁前都在江南,十六年前就进了京,她的遭遇,只是听说过。”   这个话题似乎进行不下去,叶白汀便问:“班主经常会被男人骚扰?”   容凝雨眼帘微垂:“这一行久了,也习惯了,容家班之前不是什么清白班底,你们应该……也知道。”   “班主和燕柔蔓似乎不和?”   “是她和我不和,”容凝雨苦笑,“我们理念不同,谁也说不服谁。”   叶白汀看着她的眼睛:“燕柔蔓说,若非你之故,容家班该是她的?”   容凝雨顿了顿:“这一行……已经有太多人受苦,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下去。”   “有没有想过缓和同她的关系?”   “劝不动,”容凝雨道,“但我会继续。”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你是否觉得她是错的,你是对的?”   “不敢。”容凝雨摇了摇头,“人生路长,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从未想过评判别人对错,只是想为自己和同行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活法,至少能内心平静,午夜梦回,不会因惊梦瑟瑟发抖,庆幸这一夜熬过去了,害怕下一夜的到来。”   仇疑青:“你和郑白薇很熟?”   容凝雨唇角温柔,叹了口气:“其实并不想和她接触太多,和我们这样的人来往多了,对小姑娘没什么好处,可她真心喜欢话本故事,圈子里又找不到可以聊的人……让您见笑了。”   仇疑青:“她会用鞭子?”   容凝雨顿了一下:“指挥使可是方才见她拿了鞭子?但据我所知,她是不会的,但她和王府小姐是手帕交,经常到这里来做客,脾气急了,许是能找到。”   “班主——下一场到我们了,可头钗出了问题,少了一支,怎么办?”突然有人小跑着过来,身上穿着戏服,面色焦急。   “别急,我这就过来。”   容凝雨柔声安抚住来人情绪,看向叶白汀和仇疑青:“今日着实忙碌,看来暂时得失陪了,不知两位可有其它问题,可能等一会儿?”   “容班主自便,若有需要,锦衣卫会再来寻你。”   女人身影离开后,仇疑青皱着眉,给身边少年紧了紧因姿势不注意,明显会漏风的衣服:“看出什么了?”   叶白汀投桃报李,也给仇疑青理了理衣领:“容班主是个聪慧谨慎,有义气有追求……观念非常正的女人?” 第84章 情敌?呸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北风中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伟岸,一个纤腰隽秀,二人你帮我紧衣服,我帮你理衣领,画面很有些暧昧。   然而叶白汀并没有察觉到。   因为刚刚所有的信息量细节都需要过脑,他的思考就没停过,也因为仇疑青的语言密度和往日不同,说话很快。   “有一点非常明显——”仇疑青肃声道,“容凝雨不是在说谎包庇郑白薇,就是和小姑娘实际关系没那么亲密,她真的不知道。”   叶白汀左思右想,都没领会到个中含义:“何解?”   怎么就明显了?他怎么没看出来?   仇疑青看了看四周,纵身一跃,从高高树上折了一段树枝下来,递给叶白汀:“拿着。”   叶白汀看看对面的男人,再低头看看手里的树枝:“嗯?”   仇疑青:“如若此时突然遭遇刺客,形势危急,你需得用它来防范攻击,你会怎么握?”   叶白汀当然是立刻低头观察,这节树枝哪头粗哪头细,哪里会容易折断,哪里看起来更有韧力,怎样的角度不会反弹伤到自己……   他很快选准了个位置,握住:“这样。”   “错了。”仇疑青大手覆在他手背,做简单的示例调整,“这里有个结,初看似乎并不影响,但你握久了,手心会痛,会磨出血,会影响你挥剑的速度和时机……握这里,你才能更省力。”   挥剑?   叶白汀蹙了下眉,算了,领导讲课,只是举个例子而已,不必那么较真,不过仔细观察……好像真的是这样?   他顿时了悟:“指挥使果然专业。”   论打架,对各种武器的熟练程度,他是真的不够。   仇疑青缓缓将树枝从少年手里抽出来:“不同武器的舒适握法,攻击姿态皆有不同,郑白薇拿鞭子的方式很熟练,绝非第一次,或不熟悉,偶尔使用。”   叶白汀若有所思:“可她一个小姑娘……”   得是经历过什么,才会练习这种攻击性武器,还不让人知道?   院前铜锣声响,敲出特有的频率,仇疑青听了听:“过午,主家待客用饭了。”   王府挂白,通知亲朋好友丧仪,但因案子未破,灵堂只有牌位,没有世子尸身,棺材都是空的,未及出殡大事,别人也是挑着时间过来,要么上午,要么下午,中间吃饭的点,一般是没有新客的。   至于这饭么,人来了,表达了哀思,过了礼单,吃不吃的无所谓,很多宾客已经离开,比如郑弘春一家就走了,李瑶也不可能停留,旁的,两个戏班子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盛珑和朱玥基本都在灵堂附近,安排处理府中事宜及各突发事件,答礼来客,估计也没再多的热闹看了。   叶白汀想了想:“我们也走么?”   仇疑青点了点头:“此处会有人继续蹲守观察,之后汇报,我们先走。”   叶白汀理解,鲁王府宾客众多,来来去去都是人,问个话问题不大,被听到也没什么,讨论案情就不行了,一旦有什么不应该的细节漏出来,可能会给侦破带来更多麻烦。   仇疑青放了个指令下去,带着叶白汀离开王府,出门没多久,就和接到指令出来的申姜碰了头。   “先吃饭。”   三人也没走远,寻了个看起来消费不低,但一定安静安全的街边酒楼,进去了。   果然消费不一般,服务也不一样,他们很快被请到了楼上靠窗包厢,茶水点心迅速送到,点了菜上的也非常快,伙计们训练有素,也不会打扰,留了句有事您只管叫,就退了下去。   见指挥使动了筷,叶白汀也拿起筷子夹菜,顺便问申姜:“今日可有何发现?”   “那可是不少,”申姜一边给自己添饭夹菜,一边瞅着工夫说话,“我一直盯着朱玥和郑白薇,两个小姑娘都挺聪明敏锐,感情也特别好。世子新死,弟弟还未长成,鲁王府在外人眼里地位形势可能都会发生变化,朱玥带着弟弟在灵前,情绪非常紧绷,很容易受刺激,郑白薇会着重关注她这一点,在朱玥表情不对,言出不适,可能会引人误会时,帮她掩护……”   叶白汀想到了:“比如因丧仪安排,引人指摘,朱玥不客气的放话时,郑白薇递上去的那杯温水?”   “嗯,”申姜快速的扒拉着饭,说话也没落下,“类似的细微举动很多,郑白薇也会在朱玥顾不上的时候,帮忙照顾她的弟弟。”   “朱玥也不错,情绪再紧绷,也没忘了朋友,早早安排好了人,保证郑白薇在王府的安全,不管郑白薇去哪里,一定会有人暗中注意保护,王府里的东西全部对郑白薇开放,不管她需要什么,都可以取用——那个鞭子,少爷应该也看到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郑白薇对王府十分熟悉,哪里放了鞭子都知道。”   申姜:“据说因为朱玥从小喜欢玩鞭子,王府又大,经常玩一玩不见了,就发脾气,之后几乎王府每隔一段距离,都要备一柄鞭子,而这些大概地方,郑白薇都知道。”   “除了找容凝雨聊话本子,听人说父母吵架,抄了鞭子冲过去的两次,郑白薇基本都陪在朱玥身边,灵堂上并不总是有宾客,偶尔,我能听到她们两个说小话,朱玥会问起郑白薇的娘,问她现在好不好,郑白薇会宽慰朱玥让她放心,说她小姨盛珑一定不会有事……”   申姜有种感觉:“她们好像知道彼此的秘密,会一起分享,有意识保护对方,没有任何矛盾,也不会背叛。”   叶白汀若有所思:“她们都会鞭子,都知道彼此遭遇和秘密,会分享和守护……世子妃和盛珑的经历,朱玥的烦恼,郑白薇会理解和同情,如果郑白薇和容凝雨关系密切,会不会知道有关容凝雨的经历,继而了解燕柔蔓,以及被容凝雨帮过的人?”   郑白薇和朱玥在生活中不分彼此,所有信息都能分享的话,朱玥也会知道更多,除了郑白薇父母不和,同情郑白薇之外,对于容凝雨李瑶一类人,也会有一定的情感偏向。   申姜:“两个小姑娘会有嫌疑么?”   叶白汀顿了顿:“不好说。”   房间顿陡然安静。   仇疑青将那盘鲜河鱼端到少年面前,给他夹了一片鱼背上的肉:“慢慢吃,不着急。”   叶白汀乖乖的把鱼肉吃了,又喝了两口汤,才又道:“十五六岁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算大,或许两个小姑娘被大人保护的很好,未曾经受那些伤害,或许她们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经历了难以言喻的伤痛,她们聪明,懂事,会共情,怜悯他人,会憎恨那些来自黑暗里的伤害,也会有这个年纪独有的冲动……而且她们不怕事,具有一定的行动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们有某些时候,是有些危险的。   申姜愣住,手里的饭顿时不香了:“所以今天过来查一趟,并没有确定谁是凶手,嫌疑人范围反而增加了?”   “案情信息不就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多到细,最终抽丝剥茧,寻到真相的过程?”   叶白汀倒没有那么担忧,很多案子,在侦破过程中,都会经历某个阶段的困境,看似东西很多,却找不到头绪,被卡在重重迷雾里,半天走不出来,但只要沉下心,细细去观察,去分析,总会找到新的路。   “本案死者两人,从动机上来分析,李瑶的变化十分奇怪,从柔弱心死,有自戕倾向的受害者,变成了坚韧强大,不惧前路的勇敢者,一定有个契机。杀夫这种事她敢不敢做,无法确定,但她的变化,大概率是源于保护欲,谁帮了她?当年帮过她的人,还是现在帮她杀了丈夫的人?”   “当年帮过她的人?”申姜不懂了。   叶白汀就把今日和仇疑青的收获一一同申姜说了,包括见到的事,听到的话,所有案件相关人的表现。   申姜倒出了口凉气:“容凝雨?当年帮过她,在京城又遇到了,还怜她身体不好,提东西辛苦,送了她一路,那这次会不会又看不过眼,帮忙杀了她丈夫?”   叶白汀:“还有一点你别忘了,李瑶的丈夫娄凯,就是江南青楼里那个花了大价钱,要享受‘特殊乐趣’服务的男人,救了李瑶的这个女人,代她承受了这份痛苦。”   申姜一拍大腿:“那就更可疑了啊!容凝雨要是被娄凯用过强,岂不是早对他怀恨在心,京城里又遇到,这男人还是那么恶劣,动机这不就有了!”   仇疑青补充了一句:“这个信息是燕柔蔓给的,她把容凝雨拉进来,因二人积有夙愿,真实度有待考证。”   叶白汀眯眼:“不错,这一切的前提,是燕柔蔓给的信息正确,容凝雨就是当年是那个人,但燕柔蔓本身,一定知道些什么。”   或者,隐瞒了什么。   “这个没办法作假吧?”申姜琢磨着,“容凝雨跟你们说的那些话,一看就半真半假,照以往办案经验,这样的绝对有问题!”   “还有世子之死,”叶白汀道,“盛珑仍然有很大嫌疑,她特意提及和李瑶关系不好,说世子曾经骚扰过李瑶,她们彼此甚至要在公共场合避着走,这个冲突就有点奇怪和刻意……”   “此前我曾猜测,李瑶和盛珑是否有约定,以同样的杀人方法,为彼此除掉未婚夫和丈夫,在作案动机和时间上加以混淆,不容易被发现,才会对见面这件事略有忌讳,至今这个想法仍未完全排除,如若是出于保护目的,盛珑的动机完全能说的通。”   “少爷厉害啊!”申姜眼睛睁圆,“有这么靠谱的方向,为什么没说?”   叶白汀摇头:“就是因为不那么靠谱,燕柔蔓和容凝雨的出现,两个小姑娘的表现,都让案情变得扑朔迷离,不可以随意笃定确认。”   申姜想了想,道:“那倒是,我今天特别观察过了,朱玥和郑白薇感情好,对小姨的喜欢也不是假的,她对盛珑很依恋,也很听盛珑的话,一个那么刁蛮,嘴里不饶人的小姑娘,不是绝对信任,不可能如此,反正我觉得,她既然知道母亲的遭遇,父亲的脾气,绝对不会答应小姨的这种婚事。”   叶白汀眯了眼:“会答应,就一定有内情,可能是知道了点什么,或者,准备好了,要做什么。”   申姜:“因为女儿和朱玥交好,马香兰对朱玥爱屋及乌的心态,她带着女儿离开王府前,给朱玥留了些衣服,说是她亲手做的,应该是同情朱玥的遭遇,但这点同情应该不至于杀人……马香兰跟两个受害者之间的联系有限,除了死亡现场的宅子,再无其它,应该可以排除嫌疑了?那咱们的嫌疑人选,应该确定了?”   “还有燕柔蔓。”   叶白汀提起这个名字:“人是会说谎的……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只有燕柔蔓,肯定的回答过,她会接这种业务,并且很擅长,她做过两个死者的生意,清楚的知道二人的特殊癖好……”   早在最初分析的时候,他们就有过共识,这个案子一定和女人有关,找到接客的女人是谁,方向就有了。   申姜:“可燕柔蔓说两个死者当夜,并不是她接的生意……这个人是谁,到现在都查不到!”   叶白汀笑了:“那就从燕柔蔓这条线找,她既然是圈子里的人,她的信息渠道,情报来源,竞争对象……不就敏感了?好好看一看,有没有我们要的人。”   “明白了!”申姜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倒是要看看,谁会玩这个!”   叶白汀:“一个会玩这种游戏的人,表面上很难看出来,寻找的过程须得细心,还有两个小姑娘,仍然要重点关注,她们涉世未深,再聪明再周全,能藏住的东西有限,调查她们在案发前后的时间线,经历,许会有收获。”   “嗯我知道了!”   申姜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话说的多,饭吃的也很快,基本是筷子夹到什么菜就吃什么,没走心,直到后来,发现自己老是夹一个菜,整盘素炒都叫他吃光了……   他倒也不挑食,家里媳妇不允许,但凡有剩菜,全得他负责扫尾,可桌上这么多菜,那么大一盘鱼呢,他好像就只吃着了一口?   再一看,发现那盘鱼正端端正正摆在娇少爷面前,娇少爷今天是真的娇,非让自己没动筷子,还让人指挥使给他挑好鱼肉,去掉骨刺,蘸上汤汁,放到他碗里,他才和着饭吃上一口……   你没手么!自己不会动么!   怪不得今天指挥使都没怎么说话,原来都挑鱼刺去了!   正在震惊,指挥使不咸不淡的看过来:“怎么停下了,不多吃点?”   明着像关心下属,实则一脸威胁——怎么不吃?憋着什么坏呢?   申姜赶紧收回眼神,又添了半碗饭:“今天菜可真香,就这点饭怎么可能够,来来少爷,多吃点多吃点!”   叶白汀正在和鱼肉奋斗,吃的没那么快:“嗯,是有点好吃。”   申姜:……   嗐,谁让人是娇少爷呢,脸好活儿好本事大,娇贵一点也正常。   上一刻正在腹诽,下一刻申百户就暖的不行,因为那么娇贵的娇少爷,竟然给他装了碗汤!   叶白汀其实只是看到申姜吃的太快,正好自己在盛汤,就顺手给他装了碗,省的他一不小心再噎死了,可他手递过去,对方半天不接,他就蹙了眉:“嗯?”   申姜那叫一个感动,马上就要上演大型拍马屁现场,就见指挥使脸色不对,满心欢喜立刻变成了恐惧:“这个……不合适吧?”   他眼神疯狂示意娇少爷,你快往旁边看看,快看看啊!盛汤你只给我一个人盛,忘了指挥使,是不是不合适!   之前申姜和仇疑青的眼神交流叶白汀没看到,他只要看见,当然理解得到,于是转头看仇疑青:“指挥使要不要?”   仇疑青一派肃正矜持:“倒没有那么渴。”   “那也来一碗吧,”叶白汀已经取了一个碗,舀上汤,递过去,“今日多谢指挥使护我,忙了整整一上午,指挥使辛苦了。”   少年手腕皮肤白皙,戴着那个刻了自己亲笔所书,‘汀’字的金色小铃铛,指节修长,指尖润粉,不知道是不是汤有些烫……   仇疑青大手接了碗:“不是什么大事,你有难处,尽管同本使讲。”   申姜慢慢扒着饭,突然觉得有点撑。   你们继续,不用看到我,真的!   男人真是善变,明明之前和娇少爷说话,都你你我我的,少有端着架子,有别人就‘本使本使’的,之前也没见你那么讲究!   也许今天日子真的好,特别适合看热闹,鲁王府看了一堆不够,吃完饭出门,又见了一个不怎么讲究的。   一般的职场规矩,申姜懂极了,出门肯定是要让上峰先行,他垫后,现在有了娇少爷,呃……反正他们俩愿意怎么走怎么走,自己还是得在后面,最好帮忙盯着点左右,以防有任何意外发生。   这一盯不得了,他突然发现前面过来一个卖花的少年。   这不稀奇,卖花的姑娘少年,老奶奶老爷爷都有,京城街道并不鲜见,可今天这个少年有些不对,像是心里有什么事,根本没仔细看路,经过这边时,不知怎么的脚一崴,斜斜就往仇疑青怀里倒。   他大概不知道,指挥使这个人冷漠无情,不知道怜香惜玉是个什么东西,当场就皱了眉,往后退了一步。   仇疑青不但自己往后退,还拉了娇少爷一起,退的干干脆脆,生怕被沾到一片衣角,不但拉了娇少爷一起退,还随手拽了把申姜,一个就手,就把他拎到了面前……   做盾牌使。   申姜:……   申百户看着精准无误,扑到自己怀里少年,赶紧一把给拽开了:“你脚是废了么,路都走不好!”   开玩笑,他媳妇可是母老虎,鼻子堪比司里的玄风,每回回家但凡闻到一点不对劲的味道,管是男是女,都会吃醋的!忙了半天已经够累了,他可不想再挨打!   哪知人少年根本不理他,眼圈微红的朝仇疑青道歉:“对不住,今日天冷人少,花卖不出去,方才心焦走神,这才崴了下脚……”   申姜就看出不对劲来了。就这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未成,身材纤薄清瘦,有股特殊的青涩感,表情也是,有些害羞,眉眼朦胧,是少年特有的单纯干净,手里捧着几枝梅花,鼻头冻得有些红,看起来有些可怜,眼睛水水润润的,是会让人心动的模样。   一开口声音更是,春雨一般,润润酥酥,没有故意撩人,却缠缠绕绕,勾的你痒痒。   还有更特别的,他身上穿了淡紫色的衣袍,倒也不算丑,他生得白,也够瘦,冬天里也并不显臃肿,就是这衣服的裁剪方式吧,从肩膀到腰线都十分合身,从腰际开始往下,裁的就有点宽,细看像小裙子似的……   少年,肤白,腰细手软,眉眼清澈干净,小紫裙,这不就是娇少爷标配?   就是脸长得不太像,少年的确秀气,和娇少爷一比就不够瞧了,眼睛不如娇少爷亮,说话也没有娇少爷的清越果断,五官气质也不行,娇少爷一笑,你能看到春天的桃花夏日的炽阳,都不用装可怜,只要生个病,你看一眼都受不了的心疼,眼前这个少年怎么看都有几分刻意,演的有些过了。   我去——   申姜眼睛瞪大,这人怕不是想勾引指挥使吧!   他偷偷看向仇疑青,心说指挥使你可一定要扛住了啊!   仇疑青看着少年,一脸‘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起来像大夫?”   少年抱着梅花,脸比梅花还清秀娇嫩,双眼有些茫然,似没反应过来:“啊?”   仇疑青的眼神就更无情了:“脑子不用,可以送给需要的人。”   少年:……   见懵逼的少年实在可怜,叶白汀指了指对面街角:“那里有医馆——有病,就要吃药,莫要讳疾忌医。”   少年终于明白了过来,一脸震惊的看了看自己的脚,神情复杂,他的话只是借口,脚并没有真的怎么样啊!   然而仇疑青已经拉着叶白汀,越过了他。   申姜也跟着大步走过,越过少年肩膀时,伸起拳头,威胁的冲他晃了晃。   等走远了,他才问娇少爷:“你就不生气?”   叶白汀反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申姜认真想了想:“看起来像卖花的,可真正的卖花少年再因为年纪小,皮肤娇嫩,常年干活,也不可能手上一点伤都没有,刚刚那个人的手很干净,很嫩,分明是日常精心保养的,必是在伪装!还有他身上的衣服,衣料款式,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我媳妇都不会给我这么置办,真的卖花,他怎会这般富有?这么富了还买花干什么?这个人绝逼不对劲,从头到尾都精心打扮过,没准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是巧合,他看到我们从王府出来了,知道我们在酒楼吃饭,故意在外头等着的!”   叶白汀一脸‘孺子可教’的满意:“你看,你都能看出来,我为什么生气?”   申姜:“可是……你就不吃醋么?”   他这话问的很小心,还下意识看了指挥使一眼,指挥使一如既往一派端肃,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表情。   就见叶白汀眯了眼:“哼,就这点本事,怎么可能抢得了我第一仵作的位置!”   申姜:……   少爷你醒醒!人家想抢的不是这个仵作位置,是指挥使身边的位置啊! 第85章 又一个死者   冬天的白天短,叶白汀三人处理完事,回到北镇抚司时,时间不算晚,也是要看到晚霞的时候了。   仇疑青看到等在门口的副将郑英,转头看了眼叶白汀:“自己回去,我还有事要处理。”   申姜也道:“我刚刚想起点东西,得去查个卷宗资料,再去班房点几个人,接着出去排查嫌疑人经历,晚上不一定回来,少爷自便哈——”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你们随意。”   他与二人分开,独自往里走,路过一个拐角,突然旁边一阵风扑了过来——   “呜——汪!汪汪!”   玄风扑到了他身上。   要不是刚好旁边有墙,给他靠了一下,他一准能被狗子扑摔过去。明明只大半天没见,狗子热情极了,又是蹭他又是拱他又是舔他,喉咙里还呜呜呜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好啦好啦,我回来啦……”   叶白汀按住狗子的头,上上下下的撸了一遍。   狗子围着他又是跑又是跳的转圈,高兴的不行,像是想要他陪着玩。他想了想 ,大概是近几日没什么任务,狗子关在家里,有点寂寞了……   叶白汀就先没回去,遛了它一圈。   小车车什么的不用想了,他现在理智在线,又没有走神,决计是不会坐的,别的么,跑一跑追一追,扔小藤球让给叼回来的游戏是可以的。   “汪!呜汪!汪汪汪!”   狗子算是玩疯了,北镇抚司偌大的院子都不够它跑,就它叫的热闹,它比所有人都要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去,门口支起了一口大锅,有厨子现场熬起了羊肉汤,大骨入汤,里面有羊杂,也有羊肉,光是闻一闻,就感觉仙美又温暖。   “汪!”   叶白汀还没回过神,那边给厨子打下手的伙计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个小包袱,笑眯眯的行了礼,把小包袱递过来:“小年了,我们老板娘说带给弟弟的,门房说交给您就好,您看——”   叶白汀看看他身上的衣服,再看看门口厨子衣服上一模一样的徽记,还有这熟悉的羊肉汤味道,就明白了:“你们是竹枝楼的人?”   姐姐送来的?   小伙计点点头:“是呢,老板娘走前专门吩咐过了,说叫这一天过来,小年了,大家都该暖和暖和,小的们心里还打鼓呢,生怕北镇抚司不让进,没想到这般顺利……嗐,瞧小的说什么呢,这位少爷,东西交给您,能帮忙转交给我们老板娘的弟弟,我们家叶小少爷么?”   叶白汀接过包袱:“可以,你们也辛苦了。”   “不敢不敢,您一会儿也来喝碗我们的羊肉汤啊,保管好喝,暖和!”小伙计不敢多留,说完话就跑回去了。   叶白汀打开包袱一角,看了看,并没有信……大概是之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人又在路上,没空,他的姐姐,总是雷厉风行的,果断的很。   包袱不算太厚,是做的棉鞋,夹袄,和两双皮手套,算不上多精致考究,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姐姐亲手做的。   小年了……人间烟火,客行归家,万家团圆的日子,姐姐人不在,无法进诏狱陪他,东西却早早准备好了,一针一线,全是她发自心底的祝福。   “汪!”   “嘘——这个不能咬,你乖,回去吃晚饭,嗯?”   “呜——”   狗子今天玩的也尽兴了,见少爷累了,似乎不想再玩,就啪嗒啪嗒,自己跑了。   叶白汀抱着小包袱,回了暖阁。   他本想去诏狱看看,可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几乎在外头待了一天,人都快冻成冰块了,什么料子的衣服毛领都不好使,他实在太冷了!去什么诏狱,他才不要继续受冻!   回到暖阁,一下子就舒服了,他去了毛领,脱了外裳,一盏茶下去,眉目舒展,肢体轻松,身心都跟着舒畅了。   冬天暖炕真的,永远的神!   看到炕上小几的笔墨纸砚,又想起案情,叶白汀顺手把小包袱放在桌边,盘腿坐在暖炕上,磨了墨,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一列出嫌疑人的名字,用线条勾画出人物关系,可能会有的动机……   发现还挺复杂,他感觉这个案子内情非常丰富,即便找到指向性物证,也很难确定凶手,因为这些女人……很可能撒了谎。   叶白汀整理思绪,将案发现场,尸体表现,今日得到的信息细细分列,精神高度集中,之前忽略了的线索画面一幕幕重新在脑海滑过,仔细审视,剖析……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屋里掌了灯,慢慢的,外头越来越安静,街上的动静再也听不到,只闻夜风呼啸,偶尔有轮值锦衣卫巡逻经过的脚步声。   夜已深。   又过了很久,暖阁的门突然被推开,仇疑青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看到房间桌上放着的食盒,还有一瓦罐早就凉透了的羊肉汤,食盒根本没被打开过,汤也是,动都没动,某人还没吃饭。   再一看暖炕上,小几旁边,有个小包袱,像被拆开看过,包的并不紧,露出了里面的棉鞋和手套。   过于温暖的房间里,突然一阵冷风卷进来,叶白汀一激灵,反应了反应,看着房间里燃起的烛盏,再看看窗外,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   领导的表情还不怎么好看。   叶白汀顺着仇疑青的眼神,看到了下面桌子上的菜,清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鲁王府的东西,找到了?”   仇疑青意味深长的看了少年一眼,见少年眼神有些飘,笑容有些讨好,明显是心虚了,知道自己错了。   再看一眼小几上厚厚的纸页,写满的字,知道少年辛苦,便也没上纲上线的责怪,缓缓点了点头:“嗯,还挺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他没说,叶白汀也没有深问,有些东西比较敏感,不好说的太清楚,但他心里是明白的,看来鲁王还真的留了不错的东西给后人……谁知世子不争气,东厂的人也拉胯,最后却便宜了仇疑青。   仇疑青指着暖炕上的小包袱:“姐姐给的?”   “嗯。”叶白汀这才发现,忘了把小包袱收起来。   仇疑青离的近,就手从小包袱里拎出一双手套,鹿皮的,很柔软,做工也说得过去,就是尺寸大了很多,明显和少年的手不一样:“做大了?”   还没等叶白汀回答,他瞬间就领悟了过来,眸底一暗:“给我的?”   叶白汀:……   虽然但是,你的神情,是不是有点奇怪?   “姐姐做事向来周全,礼多人不怪么。”   一双手套而已,至于这般惊讶?仇疑青是北镇抚司最大的官,申姜也在姐姐面前透露过一点,他是因为仇疑青请了圣旨,才可以有立功赎罪的机会,指挥使官太大,不认识的情况下,贸然送礼交往,不一定是好事,万一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呢?可送双手套到弟弟手里,就不一样了,做弟弟的会自己思量,这个礼物合不合适,要不要递上去。   只是一点心意,不贵重,也跟银钱无关,指挥使若是个重情之人,和弟弟关系还不错,基本是能收下来的,记不记情的无所谓,日后她就知道怎么来往了,不收也没关系,情分还没到那份上,下回再努力。   仇疑青当下就拿过手套,试着戴了戴,还挺满意:“申姜没有。”   叶白汀有点无语,你一个指挥使,跟百户比什么?再说申姜自己去过竹枝楼,姐姐能看到他,该走的礼私下就能走,根本不必往他这过一道手,他敢保证,申姜那边的东西,绝对不止这一双手套。   别说申姜了,今日北镇抚司门口架起了大锅,竹枝楼直接派了厨子过来,当场制作羊肉汤,北镇抚司所有人都有份好么!   但还是别说了,省的坏了仇疑青心情。   叶白汀想了想,朝仇疑青伸出手。   看着少年纤白手指,仇疑青缓缓抬眸:“嗯?”   叶白汀笑眯眯:“上次办案时你说过,我若有功,就能问你要月银。 ”   仇疑青放下手套:“想买什么?”   叶白汀其实也没想买的东西,是想着今天有点失礼,他应该给姐姐的伙计们发些赏钱的,今日小年,天寒地冻,大家都不容易……   仇疑青却感觉少年眼神有些微妙:“可是又想饮酒了?梨花白?”   叶白汀:……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不过时机已经错过,现在人都走了,也不好补,他想了想,以姐姐的性格,断不会亏待下面人,便琢磨着下一个机会:“等这个案子破了,应该也过年了?”   那时散些过年钱,也很应景。   仇疑青:“到时陪你守岁。”他顿了下,又道,“梨花白不用你买,我给你备。”   叶白汀:……   他真的没有非要喝酒的意思!   不过说起守岁,他看着仇疑青,突然想起,好像没有谁提过仇疑青的父母,北镇抚司是,仇疑青自己是,原书里也是,没有人知道仇疑青的过往,他从哪里来的,经历过什么,为何要做锦衣卫,好像突然就蹦出来了,父母俱亡,没有族人,一个人走在孤独的路上,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什,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那过年时,他应该很寂寞?   叶白汀想了想,自己已经是有姐姐的人,虽然今年情况有点特殊,没办法一起过年,但看眼下势头,来年可未必了,对比之下,仇疑青就很可怜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如果自己拒绝了这次一起守岁,他会不会难过?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没问对方父母家人,自觉和领导的关系还没到那份上,语出安慰:“好啊,到时我们一起守岁,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他本意是安慰,可能是这夜太过安静,又或是脑补了太多领导一个人过年孤苦伶仃的画面,他的声音有些太低柔,太和暖,有点像邀约了。   仇疑青垂眸,掩下眸底浓浓暗芒,声音也十分克制:“嗯。”   房间太过安静,气氛也稍稍有了些不同以往的躁动,不算尴尬,却没有那么自如,仇疑青便开了口:“要吃宵夜么?一起?”   一点都不害怕少年不答应,仇疑青坐在小几对面:“顺便聊聊案情。”   “好啊。”   叶白汀揉了揉肚子,看着下面桌子上的菜,想起来之前牛大勇过来过一趟,给他拎了菜和羊肉汤过来,说申姜晚上过不来了,嫂子等着他回家过小年呢,底下兄弟们除了轮值的也都走了,人手可能有点不够,让他趁热吃,吃完招呼一声,会有人过来收。   但他当时正奋笔疾书,随口应了声马上就吃,说完就忘,一直没有吃,也没叫过人,便一直没有人过来收桌子,现在看到羊肉汤,想起那个味道,就馋的不行……   仇疑青注意到了少年的眼神,根本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打了个响指,叫了人过来,下去把菜热了,再炒两个新的,重点是羊肉汤别忘了,一定要热过,送上来。   他一边吩咐着事,一边把桌上纸页整理好了,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沓,放在一边。   “笑什么?”他看着烛光里的少年。   叶白汀手撑着下巴,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就是觉着,习惯这种东西很有意思,想想今天仇疑青帮他整理了多少回衣服,数都数不清……这男人总是喜欢随手收拾东西,身边永远井井有条,看不惯的东西总要整理整理。   锦衣卫干活很多时候日夜不分,厨下就是过了饭点下了班,也会留一个灶不熄,很快,菜品一样一样,上了桌,有红油拌的凉菜,有快手小炒,还有热好的羊肉汤。   将蘸碟拿过来,加了一块羊肠,往里一拌,送到嘴里——   叶白汀眯了眼睛,长长喟叹:“好吃!”   仇疑青拿过一边空碗,盛了碗热汤,放到少年面前凉着:“慢点吃,还有很多。”   “嗯嗯!”   肚子里有了东西,嘴上也有了聊天的兴致,既然要说案子,那就说案子,叶白汀道:“我之前上课时,老师曾反复提醒,说有关女性犯罪的案件,一定要特别注意……”   仇疑青也夹了块羊肠:“何解?”   “老师用柯南道尔的书举例——”   叶白汀顿了顿:“呃,这个人你可能没听说过,不重要,但他书中理论很值得借鉴,他说这类案件,试图推理凶手动机时要格外小心,男性罪犯的动机常常是简单的,比如金钱,权力,复仇,他们来的更直接,或者更暴力,女人却很难猜,有时候一件非常小的事,有可能包含了巨大的意义,她们有很丰富的内心世界,有极细腻的情感体验,远远超过男人们的理解,她们就像一个谜,光靠推理可能无法解开——低估了她们,后果自负。”   “我刚才一直在试图理解凶手的想法,两起案件,两个死者,她是否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了这些事之后,后果是什么,她最在意的东西,又是什么? ”   叶白汀沉吟:“使用过的鞭子,匕首,她都从犯罪现场带走了,目前锦衣卫搜索没有任何结果,大概她并没有丢弃处理,不处理,是真的自信,我们一定找不到她么?还是……她并不害怕被找到?”   她杀了人,逃跑了,又随身带着危险的凶器,到底是不想被官府抓到,还是期待被官府抓到?   对面领导并没有回答,领导只是伸出手,大拇指按上他的唇角,蹭了下。   叶白汀:“嗯?”   仇疑青:“酱汁。”   “哦,”叶白汀随便擦了下嘴,继续吃,还不忘给仇疑青夹了块切的薄薄的,肥瘦相间的,上好羊肉片,“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仇疑青眼眸微垂,用碗接过:“嗯。”   叶白汀问他:“案子至今未破,东厂给你压力了么?”   仇疑青气定神闲:“他们没时间。”   叶白汀:……   对哦,世子死了,东西丢了,东厂估计正焦头烂额的找呢,哪里知道仇疑青早暗搓搓准备好了,拿走东西,悄悄坑了东厂一把,还给自己争取了破案时间。   指挥使真的,有点坏啊。   今日小年,万家团圆的人间灯火都已熄了,百姓们早已入睡,万籁俱静,他们却才开始暖锅,窗外有红梅绽放,房间里除了酒,什么都有,倒也满足。   叶白汀吃了个肚圆,十分舒爽:“凶手的行为说明了目的目的,目的里藏着动机……”   伤害男人的方式,证明她非常仇恨男人,可两个死者不同,男性这个群体也并不完美,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有缺点的,她恨的,到底是哪一条?   “两个死者的交叉点很明显,就是家暴,他们都会打自己的妻子,凶手恨的是这个?”   “有很大可能。”仇疑青也放了筷子,“你对一些特殊群体颇有观察体悟,之前曾经说过,真正有受虐倾向,喜欢被玩鞭子游戏的人,一定是自卑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他们会想要被使用,想要被玩弄,想要被操控,想要被强制,想要被扔掉,两个死者并不符合这个特征,他们很可能就是单纯的找刺激,或者说被引导着,玩这种刺激——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以牙还牙?”   叶白汀若有所思:“凶手……可能掌握有一定的方法和经验,先引起他们的兴趣,再用话术,技巧,驯化他们,让他们喜欢上这种游戏?”   再到最终,杀掉他们。   那这个女人,一定是察言观色,操控人心的高手。   而且这个时间,需要潜移默化,绝非一次两次就可以完成,需要一个略持续的,长久的巩固过程,一件同样的事做的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尤其是关系近的人……这件事,绝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问询过的这些女人里,必定有人撒了谎!   叶白汀突然眯眼:“不对,如果关键点不包括受害者喜欢玩鞭子游戏,只是家暴的话——今天白天,我们不也看到了另一个有家暴倾向的男人?”   仇疑青动作微顿,眸底变的深邃:“且这个人,就在嫌疑人平时能接触到,能认识的关系网中。”   郑弘春!   他们现在虽不知道凶手的具体行为轨迹,但凶手能看到娄凯和世子,是不是也会看到这个人?那她会不会起杀机,这个人岂不是危险了!   “来人,立刻去找郑弘春!”   叶白汀思考的时候,仇疑青也没闲着,二人思路几乎一致,虽今日是小年夜,北镇抚司也有锦衣卫当值,仇疑青指挥若定,该守家的守家,能分出来的就分出来,都出去找人,先去郑家,找到了就守着,找不到就去他常去的地方!   锦衣卫动作麻利,对京城的街道也熟,很快有了反馈,郑家没人!不但家主郑弘春不在家,他的妻子马春兰,女儿郑白薇都不在家!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眸底是一样的情绪——   找!一定有问题!   没有具体目标位置,人手也不多,这回找起来就慢了,最先找到的是女儿郑白薇,小姑娘平时常去的地方不多,问一问找一找就找到了,她这夜在鲁王府里留宿,和手帕交朱玥住在一起。   问过小姑娘后,马香兰也找到了,说因今天白天丈夫不高兴,回家挨了顿打,她不想受这个气,短暂的离家出走了,今夜宿在自己的嫁妆铺子里,至于丈夫去哪里了,干什么了,全部不知道。   到天亮的时候,也终于找到了郑弘春,但很不幸,他死了。   申姜一早接到信,就风风火火的跑到了北镇抚司:“少爷,咱们现在去现场么!”就这跑过来上班的工夫,他已经问过下面消息,带来了条新的,“马香兰那边接到郑弘春的死讯了,说是不让剖尸检验!”   叶白汀是后半夜撑不住睡着的,用凉水洗了把脸,激的浑身一激灵:“不让解剖?”   马香兰在娄凯和世子的案子里存在感并不强,要不是两个死者死亡地点都在她名下,她早被直接排除了,可现在,她的说法和盛珑当初如出一辙——不让解剖检验?   叶白汀迅速问道:“郑弘春的死亡地点可查了?死在哪里,在谁名下?”   申姜答不出来,他昨晚归家过节,司里有事也没通知他,眼下刚刚过来,情况还没摸清楚呢!   就在这个时候,仇疑青推门进来:“死者死亡地点就在离鲁王府不远的巷子,不起眼的独门独院,做的仍然是‘短租过夜’的生意——仍然是马香兰名下。”   叶白汀见仇疑青身上穿的是出门衣服,再低头看了看自己,很合适:“那去看看?”   仇疑青颌首:“正有此意。”   几人即刻从北镇抚司出发,去往案发地点。   仍然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方式,房间里脂粉和香薰混杂的味道奇异又呛人,尸体的绑吊方式,身上的伤痕,被切掉的东西,绯色粉色浅纱布置的房间,两个喝了半盏的茶水,丢失的茶托……   和娄凯和世子的死亡现场几乎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次发现的很早,房间内热炭未熄,尸体体温还在,比正常人略低,照温度估算……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眉目明晰。   “立刻搜寻附近!”   “可能凶手并没有走远!”   “是!”申姜应声,亲自点了人,即刻展开搜索排查!   还有点不一样的。   叶白汀突然注意到桌子边角,驻足细看——   凶手这次犯了错误。   “指挥使,你来看看看,是不是有些眼熟?” 第86章 最珍贵的人   桌子是八仙桌,桌角下缘有一块很小的破损,像是不小心磕到的,不起眼,也不容易被看到,但就木刺锋利程度而言,很容易挂到衣服,眼下这个缺口,挂到的并不是衣料,而是一截麻绳。   不长,仅有两寸,也不粗厚,比起麻绳,更像是绳子的纤维,且颜色浅黄,跟房间里的布置,尸体上的绳索,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小截麻绳在犯罪现场出现的很突兀,若在外面,单拎出来可能也并不觉得奇怪,麻绳这种东西到处都是,生活中并不鲜见,可仔细看,就能认出来,这不是一般的麻绳。   它的质地一点都不粗劣,搓卷手法上乘,凑近细闻,会发现上面沾染了焚香的味道,不是房间里的脂粉和香料,而是另一种,类似檀香的味道。   这个味道非常熟悉,昨天才闻到过。   仇疑青立刻就有了答案:“鲁王世子灵堂的香?”   叶白汀:“不错,就是这个味道。”   昨日王府挂白,亲朋族人过去,是要上香表孝的,辈分关系不同,表现方式不一样,比如头上腰上脚上,孝帽子孝带子孝鞋,皆有不同,其中麻绳是用的最多的,别人不可能在家没事准备这个,或者来不急,王府就得提前备好了,昨日王府从大门往里,几乎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麻绳的影子。   宾客没这规矩,只要衣着言语注意些,上柱香就可以,可王府路长,只要去过,就有可能不小心沾染上。   所以不用说了,凶手昨天必在鲁王府出现过!   昨日鲁王府宾客不少,女客却并不多,因鲁王府没有合适的女主人,且早在鲁王过世之后,鲁王府形势江河日下,慢慢的没有人愿意结交,也就世子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不见他死了,儿女都拍手叫好,还要给他唱大戏么?   说是热闹,其实昨天演出的就是两个戏班子,再无旁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看来申姜不必去排查别的线,寻找接了前两个死者单的女人了。”   “这个人,就在我们见过的嫌疑人之中。”   再去看尸体,叶白汀又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凶手这一次,有些着急啊,她不但没有换衣服,直接到这里来赴约,还改变了杀人方式。”   仇疑青:“何解?”   “这里,这里,这里——”叶白汀指着尸体上的鞭痕,“这些,是死后伤。”   仇疑青立刻懂了:“尸体并非死于窒息?”   “死者嘴角有白沫,鼻间有血迹,比起特殊的绑缚姿势导致缺氧血肿,这次的死因,很可能是中毒,”叶白汀看了看桌上的茶,“凶手大概一到这里,就先给死者下了毒,然后没有过多铺垫,迅速进入游戏,和前两次一样鞭打,吊起来,割掉器官……”   “照规律,凶手把死者吊起来之前和之后,都是要进行鞭打的,当然这个行为,在死者眼里可能是‘调情’,凶手这次有些心急,加速某些步骤,或直接省略,动作快了一些,应该没想到,死者被吊起来之后,她再次进行鞭打的这个过程中,他就已经死了。”   凶手改变了杀人方式,从准备充足,从容不迫,带着一点享受和惩罚成功的满意,到急匆匆的完成了这个过程,为什么?   叶白汀若有所思:“为什么郑弘春必须死,而且必须得是昨天晚上就死?”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凶手难受至此?   仇疑青:“卸尸吧,剩下的回去再看。”   “也好。”   叶白汀这边刚应声,外面申姜就过来了:“少爷,指挥使,还真找到了一个人!”   仇疑青:“谁?”   “李瑶,娄凯的妻子!”申姜指着外面,“一街之隔,一炷香就能走到!”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么微妙……当然要立刻问话了!   但犯罪现场有点不合适,仇疑青朝屋子里的锦衣卫下令:“你等在此勘察收尾,务必细致仔细,死者尸身稍后直接送回仵作房!”   “是!”   二人随申姜走出院子,拐上街道,小小转了两个方向,就看到了李瑶。   京城的早上,已经热闹起来了,街道两边支起了卖早点的摊子,卖包子油条的,烧饼小馄饨的,自然也有卖豆腐脑的,李瑶胳膊上挎了一个小篮子,就站在卖豆腐脑的摊子前。   不说她在本案中的嫌疑程度,就说她丈夫新死,按规矩来说也是得少出门,需在家为丈夫守灵,可她没有,一点不怕别人诟病,还来买豆腐脑?   叶白汀仔细看了下,李瑶在服丧,肯定一身素缟,发间也簪了白花,但这件衣服非常干净,褶痕很新,明显是新换上的,她腰间也别有麻绳,但她为丈夫治丧的这个麻绳,就没那么讲究了,颜色要深一些,质地也要粗糙很多,明显价格不贵。   李瑶刚买完豆腐脑,就被申姜给撞上了,言明不准走动,现在看到迎面过来的两人,缓缓行了个礼:“妾身李氏,见过指挥使大人。”   叶白汀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一时……未有看出任何不妥。   仇疑青则看了看她手中的篮子:“出来买豆腐脑?”   李瑶垂眸,掀开小篮子上的搭布,让二人看了看,就是豆腐脑,没别的:“两位见笑了,外子生前爱好不多,最喜欢的便是这家的豆腐脑,别人家的一向不吃,如今他遭横死,还未下葬,妾身想着,至少这几日,能走一走买一买,让他尝尝味,也算全了我二人的夫妻情义。”   这话说出来就更奇怪了……你和娄凯,能有什么夫妻情意?   叶白汀见过她几次,完全能看得出来,李瑶并没有斯德哥尔摩的症状,她对娄凯应该是怀有巨大恨意的,只是这份恨意被世情规矩,被她的内心层层禁锢,让她做不出来更多的事,可情意二字,他不觉得有多少。   他没直接问,只道:“昨夜你在何处?”   李瑶浅浅一笑:“外子新死,妾身自然是在守灵。”   叶白汀视线滑过她一丝未乱的发鬓,隐有血丝的眼睛:“守灵很辛苦吧?昨夜睡了多久?”   李瑶叹了口气:“叫公子笑话了,妾身一向胆子很小,夜里吹个风都要害怕,如今外子去世,更是难以安寝,昨夜风有点大,妾身几乎没怎么睡。”   叶白汀:“逝者已矣,夫人还是多顾惜自身,莫要熬的太厉害。”   李瑶垂着头,声音温柔:“许久了就没事了,妾身还有女儿要照顾,也不会允许自己悲伤太久。”   仇疑青则直接问:“郑弘春死了,你知道么?”   李瑶愣了一下,很明显:“谁?”   仇疑青:“郑弘春。”   李瑶反应了反应,才笑的意味深长:“哦,是那个恶心的男人啊。”   “你好像并不惊讶。”   “惊讶不惊讶的,也同我没什么关系,”李瑶唇角弧度讽刺,“这样的人,早该死了。”   “为什么这样想?”   “他妻子和妾身很像……”   李瑶这下不仅唇边笑容讽刺,连看向仇疑青的视线都带了讽刺:“有些伤不在脸上手上,外人可能看不出来,可经历过的人,看一眼就能知道,高高在上的尊贵男人们,又怎会注意这些?”   叶白汀:“你知道马香兰和你一样,经常被丈夫虐打……”   李瑶却突然反问:“郑弘春什么时候死的?你们来寻妾身……难不成他刚死不久?”不等对方回答,她又笑了一声,“那你们来寻妾身,算是寻错了人,不如去寻一寻鲁王府。”   叶白汀感觉这话有内情:“为什么这么说?”   李瑶看了看前路:“这里离我家稍微有点远,路很长,如若二位不弃,便听一听妾身听来的故事吧。”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又是故事?   李瑶却已经率先往前走:“有这么个小姑娘,虽是庶女,命却很好,生下来没了姨娘,可但凡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不会苛待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女孩,左右到了年纪,一副嫁妆的事,还能为家族带来联姻好处不是?小姑娘长到两三岁,竟然和嫡长女非常像,讨了祖辈的喜欢……你道祖辈为什么喜欢她?因她那嫡姐面相好,十来岁就和鲁王府订了亲,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小姑娘同她长的像,日后岂不是也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命?族谱一改,小姑娘就记成了嫡母名下的女儿。 ”   听到这里,叶白汀和仇疑青也猜到了,这是盛珑的故事。   “家中嫡母并不是喜欢她,嫡姐却同这个妹妹非常亲近,总把她带在身边,非常疼爱她,好东西都会同她一起分享,她顺风顺水的过着日子,过的比别人家嫡女还要好。”   “可人都是会长大的,她慢慢发现,很不对劲,后宅里有太多让人害怕的事,太多说不出来的脏心思,嫡母不亲近她,是不喜欢,也是没有心力,因为父亲总会打嫡母,每隔半个月,嫡母院子里都会传出浓浓的药味,疼爱她的姐姐就更可怜了,明明嫁到王府,所有人都说高嫁,所有人都说她很幸福,所有人都在羡慕她嫉妒她,每回她去王府小住时,看到的也都是姐姐的笑脸,可姐姐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她也在承受世子的虐打。世子不但打姐姐,还打姐姐的孩子……”   “她那么好那么好的姐姐,那么可爱的外甥女,竟然有这种遭遇……怪不得每回去王府小住的时间,都必须姐姐安排,不可以心血来潮,原来是因为姐姐每回挨了打,都需要修养!妹妹先是很害怕,之后就是愤怒,她很想做点什么,甚至准备好了,要做点什么,可阻止她的仍然是姐姐,姐姐勒令她不要管这些事,还叮嘱她如果遇到,就带着外甥女离的远远。”   “妹妹不服气,长了心眼,自己慢慢观察,发现姐姐只是不对她说,因为喜欢她,疼爱她,姐姐不想她有任何烦恼。姐姐很痛苦,也想反抗,也曾回家倾诉,可嫡母非但不帮忙,不愿在父亲面前帮姐姐说话,还劝她忍耐,因为嫡母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她认为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又打不死,忍忍就过去了,还说谁家男人没脾气?没脾气的没出息,有脾气的才叫男人,让姐姐乖顺一点,好生维系两府的关系,一旦出了岔子,别说保不住自己,保不住娘家人,许连儿女都保不住。”   “妹妹知道的越多,越接受不了,她同情姐姐的痛苦,理解姐姐为孩子计的想法,既然有些事情根不可能有缓和的余地,不如就去解决问题本身,她便设计了一个局——一个杀了禽兽姐夫的局。”   “她很聪明,后宅浸淫多年,她见过这个世界的黑暗,比如父亲房里消失的一个个丫鬟,鲁王府从后头角门抬出去的一具具尸体,她知道怎么知人善用,借势谋人……可她还是太稚嫩,她的局在即将成功的时候,世子被突然叫走,她也被人发现,一剂药迷晕了过去。”   “一场大动作,换来的是两处危机,妹妹被掳走,王府里的局被世子认定是姐姐做的,那一次世子下手尤其的很,姐姐身上的血,湿透了裙子……自那之后,姐姐便生了大病,怎么也养不好,大夫诊脉说,药石无医,只能看自己扛多久。”   “妹妹很幸运,在被送去青楼的当口,被人救了,但她已来不及回到王府澄清一切,姐姐的伤害已经筑成……很讽刺是不是?她明明想救人,可最终连累的,还是这个人,如果她不作为,姐姐可能过的苦,熬的难,至少不会一下子病危。更讽刺的是,姐姐病重,姐夫竟盯上了妹妹。”   “姐姐哪里会同意?她这辈子已经一眼看到头,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可长的跟她那么那么像的妹妹,不应该吃这个苦,妹妹的未来还长,应该寻个平常男人嫁了,这个男人不需要位高权重,也不需要家财万贯,只要是个善良温暖的人就好,她们会相濡以沫,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孩子们不听话,时不时总要顶嘴,她这一辈子要平安顺遂,和喜欢的人白首共老,永远不知道被伤害的苦……”   “姐姐奋力反抗,可丈夫不会听她的,娘家更不会,她只能咬紧牙关,扛着丈夫毒打,也想多熬几年,熬到妹妹到了年纪,必须要嫁人……可还是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娘家和丈夫早已达成共识,根本不会允许妹妹出嫁,哪怕过了二十岁,拖成老姑娘,也得守着这个坑,维持这一门姻亲!你一个大夫摸了脉,断了死期的人,一年死不了,两年死不了,三年四年难道还死不了?总有你去的时候,你死的那一天,就是你妹妹亲事订下,嫁给你丈夫的那一天!”   李瑶声音飘忽,像无根浮萍,风吹到哪,就只能落在哪:“你看,世间就是这般不公平,女人的命就是贱,没人护着,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苦不堪言,有人护着,结果也一样,只不过一个人的苦,变成了两个人的苦。明明做坏事的是男人,女人死了,他们却照样能花天酒地,为所欲为。”   “妹妹不管有多聪明,有多少决心,在这件事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教训,对姐姐的伤害都早已注定,她救不回来,她连自己前面的路,都没那么确定了。一天一天,她被世事磨的通透心硬,时常因自己的悔意夜不安眠,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能做到什么。”   “我见过她的眼神,非常冰冷,她对我懦弱的行为非常不齿,在避着人的角落骂过我,真的要这样持续下去么?为什么不作为?为什么不振奋?说我还有女儿,不觉得她可怜?问我有没有好好想过,如果日子这样继续下去,我女儿会怎么样?”   “呵,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太多……人们总是告诉你各种各样的道理,给你灌输各种各样的概念,好像都很对,可他们从来没告诉过你,到底要怎样做。”   “她那么自恃聪明,不也没发现,其实她自己也很可怜。有些人活得不好,受了很多苦,会被很多不相干的人笑话,成为外面的谈资,也有些时候,会成为别人的包袱。她的姐姐,就是她的包袱。”   “姐姐把妹妹当成另外一个自己,好好的疼爱呵护,是希望妹妹,也是希望这另外一个自己能过得好,妹妹得到了这么纯粹,甚至付诸生命的爱,怎会不感恩,怎会不愧疚?她做不了姐姐的英雄,救不回姐姐,至少当外甥女的英雄,为外甥女平一切事——包括她的烦恼,她朋友的烦恼。”   “她被她自己困住了。”   这话就很有指向性了,朱玥朋友的烦恼……   叶白汀:“你的意思是……郑白薇?”   “你猜?”李瑶没正面回答,唇角噙着浅笑,“人可真有意思,有些人受了苦,想死,可偏偏别人不让她死,有些人不想死,却偏偏死了,有些人没能救回身在苦难中的人,就想成为英雄,做别人的救世主……啊我家到了,妾身要失陪了。”   李瑶推开门:“若指挥使怀疑妾身,掌握了证据,可随时来上门抓人,左右……”她笑了下,“妾身不管在哪里,都是逃不了的。”   黑色的大门在面前缓缓关上,遮住了女人的脸。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毫无疑问,李瑶说的是盛珑。”   “可为什么,李瑶会知道?”   申姜之前曾排查过嫌疑人的生活轨迹,此二人并无明显交往,只因鲁王世子和娄凯的关系,在各场合大约见过几次,若无深交,为何对过往知道的那么清楚?有些细节,可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申姜都没查出来。   可要说都是杜撰,全部都是骗人的……目的为何?处心积虑编个故事,就为了减轻自己嫌疑,把别人扯进来?   叶白汀认真想了想:“盛珑身上背负了对姐姐死去的遗憾和愧疚,在人格上发生变化,是有可能的,但她真能因为过度的背负和愧疚,愿意帮朱玥做一切事,包括除掉她手帕交,郑白薇的父亲?”   仇疑青:“你有没有注意到,不管燕柔蔓,还是李瑶,她们讲的故事,总是缺失了点什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燕柔蔓重点描绘了李瑶的前半生,没有之后的事,比如李瑶有个六岁的女儿,生女之前和生女之后有没有什么困境,变化……人的改变,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李瑶变的坚强,真的是从她死了丈夫开始么?”   仇疑青:“盛珑的故事,也只重点讲了她和姐姐的感情,我不怀疑这份感情的真实性,我见过类似的,非常纯粹,不含任何索取回报的疼爱,可不管盛家还是鲁王府,生活环境都是复杂又压抑的,两家男人都有暴力倾向,一个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姑娘,真的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幸福的长大么?”   盛珑被盛家特殊对待的原因,是长得像姐姐,那在鲁王府里,她会不会因为长得像姐姐,遭受到其它的,特殊的对待?   为什么姐姐的爱这么重要,几乎是盛珑半生的救赎和执念?   可能盛珑真正拥有的并不多,她只有这个。她只有这一个,真心相待,疼她爱她,舍不得她吃一点苦的姐姐。这是她生命中最珍贵,最不想放手的人。   叶白汀:“还有一点,李瑶和盛珑,成长过程中都出现过意外,李瑶是被继母害的失踪,盛珑是自己谋事不成被钻了空子,前者进了青楼,后者差一点进了青楼,都被人救下了……这个人是谁?”   照燕柔蔓讲的故事导向,救李瑶的很可能是容凝雨,那救了盛珑的呢?会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这个案子里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正义使者,有这么一个英雄,那这个英雄,一定是盛珑吗? 第87章 看尸寻踪   “还有件事得注意一下。”   仇疑青朝申姜招了招手:“地图。”   申姜一边跟着上司送李瑶回家,一边注意着接收下面锦衣卫送来的最新消息,哪哪都不能落下,那叫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听到指挥使叫,立刻应道:“来了来了——”   方才看过案发现场,即刻部署四周搜索,为了确保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正好找了地图,现在就在身上。   仇疑青接过地图,展开,示意叶白汀凑近些:“你来看——”   他修长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个点:“这里是案发现场,这里是娄凯家,鲁王府,盛家,燕家班……”   也就是现在本案相关人,李瑶,朱玥,郑白薇,盛珑,燕柔蔓昨夜住的地方。   “因街巷长短,朝向不同,有些路看起来很远,需要走很久,但直线距离且都不算远,”仇疑青将几个点连接成圆圈,“如果老老实实的走远路,有些人需要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使用工具另算,如果有抄近路的捷径,有些人只需要一刻钟到两刻钟,就可以从犯罪现场走回自己住处,看似全无嫌疑。”   叶白汀眯了眼:“那精确的死亡时间就很重要了……”   申姜也看出来点东西:“那最没有嫌疑的不就是马香兰?她那个嫁妆铺子我问过了,距离这里最远,离容家班,容凝雨的住处倒是很近。”   仇疑青:“若是个案,嫌疑的确会小。”   叶白汀:“但我们处理的,并不是个案。”   前面几个女人的口供已经很暧昧不清了,现在还要加上一个马香兰……时间上来不及,未必就真的做不到,也许人家有帮手!   仇疑青已经吩咐申姜:“立刻走访排查,问询相关人口供,确定嫌疑人从昨天下午到今晨的时间线!”   不在场证明可以作假,嫌疑人口供会遮掩不清,可真实的时间线又不是非得当事人口供才能得知,下人,周围的人证言,路过或短暂停驻之地的百姓证言,身上留下的环境痕迹,都可以取证,正好这次案发时间尚短,有利取证!   “是!”   跟着指挥使娇少爷办过几回案,申姜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百户了,有些小问题已经不用再问,完全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重点要做哪些事,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属下这就去!”转身离开之前,他想到一条之前听来的消息,又道,“因拒绝剖尸检验,我们的人应该已经请了马香兰去司里办手续流程,属下是来不及了,指挥使和少爷若有暇,可去顺便问个供。”   叶白汀点了点头:“余事自有指挥使安排,你尽可安心办事。”   “好嘞——”申姜拱了拱手,离开了。   现场瞬间安静,街道长长,叶落无声。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走么?”   仇疑青视线掠过少年微红的鼻尖,白皙的手腕,收起地图,将少年揽进怀里,瞬间纵跃而起——   叶白汀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仇疑青的脖子,生怕自己被从墙头扔下去,这男人又又又不走正路,用轻功翻墙头屋檐了!   “这样比较快。”   指挥使一派威武严肃,话音稳稳,表情亦十分正经,如果扣住少年腰的手力道没那么大,姿势上没护的那么紧,一点都不想怀里人被看到的样子……或许还能可信几分。   然而叶白汀处于飞到高空又自由落体到墙头,随时都一惊一乍,生怕一不小心摔死的担忧中,完全没发现这男人的不对,甚至不由自主……双手抱的更紧。   北镇抚司里,马香兰已经走好了手续流程,被锦衣卫以各种理由拖延,尚未离开。   “指挥使回来了!”   “少爷也回来了!”   随着院中声响,马香兰看到了从院门转进来的仇疑青和叶白汀,起身迎了两步,端正行礼:“妾身马氏,见过指挥使。”   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头发挽髻,梳得整整齐齐,没一丝杂乱,鬓边簪着白棉挽的花,整个人看着安静极了,从眉眼神情到肢体语言,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半点紧张,整个人平静极了。   仇疑青越过厅堂,随手指了指下首:“坐。”   马香兰福了身,没有问题,也不觉得哪里奇怪,非常配合的,安安静静的过去坐下。   可这就是问题。   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没见过马香兰,昨日鲁王府,他们一起见识到了很多画面,看到了很多人,马香兰就是其中之一,她或许在丈夫威严下受了些委屈,但她并不算安静顺从的人,比起李瑶,比起盛珑,她的表现更为过激,她敢于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和权威在上的丈夫闹一闹也不是不可以……   为何今日这般安静?   仇疑青:“昨夜你不在家。”   马香兰垂首:“是。”   “经常不在?”   “不,只是偶尔,”马香兰缓生解释道,“昨日鲁王府的事,大人应该看到了?外子白日里吃了那些暗亏,面子上却不过去,到了晚上必憋不住,定是要打人的,我心中害怕,便躲去了我的嫁妆铺子。”   “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   仇疑青指节在桌面轻叩,似在思考接下来的话合不合适,最后还是说了:“昨日鲁王府里,倒未见夫人害怕。”   马香兰垂了眼:“男人好面子,外头人多,总要顾及着些,家里就不会了,我便是撒泼耍赖,也没什么用,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下手更凶,我越反抗,他越兴奋,能躲,当然还是躲出来的好。”   “你眉角的疤,是他打的么?”   马香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那里:“是。”   仇疑青:“夫人生意似乎经营得不错,既有心气,为何不和离?”   马香兰垂了眼,神情里第一次出现波动:“小微姓郑,若我和离,带不走她……外子没什么出息,身边也没旁的人,兴头上来,打不着我,还能是谁?我不能让我女儿受这样的苦。”   “郑白薇,似乎到了出阁的年纪?”   “是,我已替她置办好了嫁妆,正在相看人家,只要这桩大事一定,等她出了门子,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两三年,我最多只需要再忍两三年!”   马香兰抬头,看着仇疑青:“竟然指挥使都明白,应该也能看得通透,我没必要杀害外子,左右他再怎么打,都打不死我,我有钱,有铺子,衣食无忧,只要女儿平平顺顺的嫁出去,我便能有法子过得快活,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为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他郑弘春配么!”   “既不心虚,为何不愿剖尸检验?你不想杀害你丈夫的凶手被找到?”   “不是……”马香兰顿了顿,方道,“是因为不详。”   不详?这个说法倒稀奇。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何解?”   马香兰垂了眼:“他们郑家的男人就是这命数,可以夭折,可以横死,却一定要好生入土为安,若对尸身不敬,轻则家宅不宁,重则运道损毁,之后再也不能起势。”   “都是……这命数?”   “再早的我不知道,都是听人说的,但家里老爷子就是这样,算是寿终正寝,就因为两兄弟丧仪置办的不好,棺材板薄了些,送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老爷子的手伸出来,压断了根手指,就这点伤,家里就倒了霉,接下来两三年都运气不好,她大伯那么厉害会赚钱的人,也走了背字,后来还失踪了。”   马香兰声音缓缓:“说是失踪,但大家都说是死了,这惨遭横死,又不知身在何处,没法迎回家好好安葬,家里就更倒霉了,运道一日不如一日,外子不管做什么事都不能成,天天都在骂人,骂祖宗,骂兄长,没他不骂的……现在外子身死,哪怕时间晚一点,好好安葬便就罢了,如若剖尸,家中许还会倒霉,现在郑家男人们死光了,我是不怕,就怕我女儿跟着受连累。”   “她大伯?郑弘春的兄长?”   叶白汀想起,昨日鲁王府,郑弘春发脾气的时候,也曾提过这个人,说‘要不是兄长过世,老子哪里用得着这般辛苦,养着你们这些娘们’……   不是什么大事,他却不知怎的,没办法忽略:“这个人很会赚钱?”   马香兰怔了一瞬,缓缓道:“嗯,他叫郑弘方,眉心长了个痦子,从小到大都被人说有福气,能旺门楣,后来这一家子也的确他最能干,挣回来的钱最多,一家老小全靠他支应,他在时外子基本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他不在了,日子每况愈下,外子能败的全败光了,仅有的几个铺子,呵,经营的还不如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觉得没了我,他日子能更好过……”   叶白汀:“指挥使方才问你,你说你觉得你丈夫要打你,就躲去了自己的铺子里,大概什么时候去的?中间可曾出去过?可有人证?”   “外子许是累了,回家就歇了午,快傍晚了才起,我处理了点事,见他起床脸色不好,说话挑刺,就知道稍后不会有什么好事,正好小薇担心王府的朱玥,傍晚前过去了,我没什么后顾之忧,就去了铺子里。”   “这个铺子有点远,纵使外子想要追,估计也懒得走那么长的路,是我故意选的,我到的时候天刚黑,铺里的掌柜伙计都能证明,正好将要过年,我把账房叫过来对了一下账,入睡时已经过了子时,子时过后就没有人证了,但铺子里有人守夜,前后门都封了,往外走四周也都是富户,谁家都有个打灯守夜的,若我中间出来过,不可能全无行迹,大人若不信,可遣人去问。”   马香兰表情非常镇定:“外子死的那个地方,我也知道了,算是我手下的生意,那个小院子离得太远,纵使我真瞒天过海,出门了一趟,时间上也来不及去那里杀人。”   叶白汀却没继续聊这个距离可不可疑,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个距离:“你的这个嫁妆铺子,似乎和容家班挨得很近,有没有见过容凝雨?”   马香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人家可是大红人,多少人排着队等她生意呢,纵使偶有一日住的近,怎么可能轻易有机会见到?”   叶白汀却没放过这个问题,盯着她:“你讨厌容凝雨?”   马香兰:“公子此话何意?”   “昨日鲁王府,容凝雨有意搀扶你,你却大声说‘别碰我’,态度相当生硬。”叶白汀淡笑,“你可不要说,你对谁都是这样子。”   马香兰嘴唇翕动:“呵,那样的女人,我瞧不上。”   叶白汀:“为什么?因为她做的生意?”   “别人干的哪一行,挣的什么银子,我管不着,天底下的风尘女子多了,我都讨厌?犯不上,我也没那么多心思,”马香兰看着外面被北风卷起,重重落在地上的枯枝,“但她一个女人,不喜欢小姑娘,嫌麻烦,我就瞧不上。”   “小姑娘?”   “对,一两岁两三岁的,话都说不利索,路也走不好的小姑娘,人家觉得反正长大了也是要受苦的,半点怜惜都不肯给,还不出扔了。”   叶白汀感觉这话有些过激:“你见过?”   马香兰似觉失言,清咳了一声:“还用我见?她那容家班,里头的人都是怎么来的,想必锦衣卫早查清楚了,你看她捡的那些孩子,虽多半是女孩,但都是六七岁往上才捡回来的,她们虽长大了也是要受苦的,好歹懂事了,听话,能用,她那地方,有一个小于五岁的女孩么?”   人们对外界的情绪反馈,很多时候来源于自己身边的经历,情感投射,叶白汀想到了郑白薇,她是马香兰的女儿,也曾有过小时候……   “容凝雨对你女儿很不满?”可就昨日他们在王府见到的,郑白薇和容凝雨关系不错,二人一起坐着聊话本的场景很和谐。   “没有,”马香兰眼神有些生硬,“我女儿那么好,谁会不满?纵她是别人圈子里高高在上的班主,也是很喜欢我女儿的。”   “小时候呢?”叶白汀眯了眼,“她们可曾见过?”   马香兰冷笑一声:“不知公子在暗意什么?我们女人有时候是心眼小,不像你们这些能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的伟男子,看得多,见得广,想得开,可也没那么阴暗,我的确不怎么喜欢姓容的,不过只是个人好恶,无关案情。外子脾气不好,唯恐他动女儿的心思,我日日都看得很严,小薇小时候莫说见外人,门都没出过几次。”   似乎这个问话过程让她极为不悦,她直接起了身:“时候不早,我能告辞,去接我的女儿了么?锦衣卫若是还有话问,或疑我杀了人,随时上门缉我便是。”   仇疑青便问了句下面:“流程可办完了?”   “回指挥使,办完了。”   仇疑青便看向马香兰:“夫人自便。”   马香兰最后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她背影刚刚走出院子,叶白汀就看到副将郑英手里捧着厚厚一本公文,等在侧影,看样子是有什么急事,需要仇疑青批复。   “指挥使且先忙,我去验尸。”   仇疑青这次没拦,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任何问题,及时上报。”   “是。”   叶白汀退了出去,回了仵作房,一路上都在想案情,马香兰的表现,也稍稍有些违和的样子……   仵作房一如既往,安静无声,空气寂冷,停尸台上放着本案的第三个被害人,郑弘春。   相比之前两次行凶过程,凶手这次明显着急了,三次案发现场极为相似,凶手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那他现在要做的,该是找不同。   这次到底有什么特殊,凶手为什么这么着急,出现了什么失误,有没有已经存在,却没有发现的证据?   根据仇疑青在案发现场画出来的圈子,各个嫌疑人的距离,现在有个问题很重要,就是精确的死亡时间。   没有现代法医室的各种鉴定仪器,也不能解剖死者身体,取胃看胃容物,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进行更多的取证鉴定,得到确切的结果呢?   真的没办法了吗?   叶白汀摇了摇头,不,有。   一个合格的法医,知识和仪器当然是最大杀器,但观察力也很重要!   他迅速取来地图,查看案发现场的环境,从死者的家到这里有多条路线可选,哪一条是死者走过的呢?路边的植物,可能会残留的味道,特殊路口环境的特点……夜深无人,可能没有目击者看到郑弘春,但他的路线轨迹,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体现!   叶白汀找到了随尸体一起送过来的,死者脱在房间里的衣服,仔细检查。   首先,他发现了死者鞋底,右脚脚掌部分,有洇湿痕迹,案发现场燃了炭盆,这点痕迹却至今未干,显是当时湿的有些厉害——死者生前行路时,曾踩过水。且这水并不多,可能只是一个浅洼,死者踩到水后立刻发现,下一步跨的很大,直接跳了过去,是以左脚没有。   以死者脾气,或许当时还骂了脏话。   叶白汀伸手摸了摸,指尖轻捻摩挲,有非常不明显的油渍,再凑近细闻,有一种打扫过桌椅的,脏水的味道。   街上店铺开门做生意,打烊收工前,洗个手擦个东西很正常,反正要关门了,顺手把水洒在外头也正常。但这种天气,水大抵是要结成冰的,死者踩到的却是水,那这个店铺……打烊一定非常晚。   酒馆?   叶白汀再次低头细闻,还真闻到了淡淡酒味。   有酒馆的地方……他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位置。打烊再晚,店里掌柜伙计也是有数的,过去问一问,不就有时间了?   接下来仔细验看死者衣服,袖子比较宽大,里面似乎卷了东西……干菜叶子?   深夜风大,天气又冷,大风会卷走路边重量轻的树叶等物,落到路人衣裳袖角,而天气冷,路人会下意识把身上的衣服裹紧,再紧,东西自也会随之卷到袖子里。   时下将近年节,百姓们忙着采买,一时东西太多,院子屋子里放不下,会临时堆放到比如窗台,门口石阶这类的地方,死者如有经过,再大风一起,他裹紧衣裳……很可能会带到身上。   叶白汀仔细观察了一下,寒冬腊月,京城普通百姓很难吃到新鲜的蔬菜,别人暖庄里种的也太贵,寻常买不起,便常在秋日之时,晒些干菜,冬天里用水泡发来用。   他之前见过最多的就是大白菜,或者长豆角这类的东西,这种菜倒是从未见过,像是一种……黄色的花?   找证据,不怕没特点,就怕你不特殊,越少见,越能帮忙锁定线索,这个东西,是必须要问一问的了。   叶白汀将这种淡黄色的,像花一样的干菜小心保存到一边,继续检查死者衣物,虽然有些不起眼,他还是辨认出了衣襟上的蜡油,在后领近背的位置。   红色的蜡油。   他转身走到停尸台前,细细检查了一遍死者身体,大约是这一次时间比较紧急,凶手来不及玩蜡烛游戏,死者身上,绑缚的皮质绳带上,并没有任何蜡液痕迹,反而头发上沾一些,在后脑的位置,非常少,因死者生前活动比较激烈,痕迹已有偏移,需得扒开头发才能看得到。   也是红色的蜡油。   从哪里来的呢?   叶白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京城街道,如果到了晚上,会是怎样的场景?   将近过年,大街小巷已经有了年味,很多人家门口的红灯笼是要燃一晚的,这红灯笼的质地,因为家里条件不一样,选择也不一样,蜡烛也是,有些人家要求没那么高,灯笼没那么严,蜡烛很有可能滴油出来,如有路过,就会落到身上……   一样一样,叶白汀仔细甄别,尽可能找到死者身上留存的东西,记录,勾画,按着地图上凶手可能会有的路线,配合好了,着人去问,必会有收获!   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他还发现了一样东西,死者耳后有一个胎记。   形状有些特殊,像个斧头,并不常见,可就是这不常见的东西,让他有记忆感……为什么?   破案和做别的事不一样,任何细枝末节都不可以放过,很多时候,它们可能就是关键,叶白汀既然发现了,就不会只以为是自己敏感,想多了。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到底在哪里,他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呢?在哪里……用力想!   有了!   叶白汀突然睁开双眼,眉目犀利,他想了起来,上次酒后,他经历了大型社死现场,为了拒绝想起狗子的小车车和仇疑青别有深意的眼神,他把自己关进了仵作房。   当时手头并没有案件,他就随便翻了翻仵作房的尸检格目,厚厚的一个本子,大都是商陆平时的工作,最近的几页里,似乎就出现过‘斧头’两个字!   叶白汀立刻走到柜子边,把装订成册的尸检格目拿出来,翻到最后几页,上面果然记录有一具尸体,耳后有这类似斧头的胎记!   他立刻转身去找商陆,指着这一页:“这具尸体在哪里?”   商陆看了看:“送过来得有一个月了……因无人认领,暂时还在侧间的停尸房存着呢。”   “拿出来给我看! ”   “本来就想给你看看的,这具尸稍稍有点不一样,最近瞧你实在忙,就想过些日子再说,”商陆打开了侧间门,按照顺序编号,找到那具尸体,“喏,少爷你看,这尸体我一瞧就觉得有意思,看着死了得有小十年了,但它并没有腐烂,保存相当完整,是不是很神奇?” 第88章 毒找到了   停尸台上是一具男尸。   尸体一看就死了很多年,脂肪水份早已消解,浑身干瘪,皮下包的就是骨头,周身皮肤黑色,从体型和特点来看,个子很高,骨节粗壮,死时应该是壮年,他身体微微后倾,双手往前自然伸展,这个姿势……像是漂浮在水中。   叶白汀粗粗看了一眼,便问:“尸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商陆:“送过来的兄弟说,是一片沼泽。”   “京城里的沼泽,可是不多。”叶白汀朝尸身走过去。   商陆点头:“可不是怎的?咱们这地界,也不是惯出沼泽的地方啊,要想见沼泽,那得往南走,听说那蜀地,岭南,重重深山之中,好多这玩意儿,有些还有毒瘴,咱们京城老百姓可看不见,这方圆几百里,把附近的省县都算上,有沼泽的地方,也就一处。”   “哦?”叶白汀问,“哪里?”   商陆:“您大概没去过,不知道,这京郊往西,重山环绕处,有一片温泉带,京里好多达官贵人都在那里置办了庄子,有水,有温泉,那一片的地势就和别处不同,往深里走,就有一处小沼泽,远近闻名,大家都叫那地方‘鬼来收’,寻常也不会有人过去,这次是赶巧了,下面的兄弟置办年货,从庄子里收蔬菜,正好抄近路路过,好死不死的,掉进去一个东西,得想办法钩出来,结果这一钩,得,多钩出来一个人。”   要换了别人,吓一跳,气的骂两声,把尸体重新扔回去不管,也没什么话说的,可谁叫这兄弟是锦衣卫呢?指挥使发下来的小册子上写着呢,锦衣卫有监察案件之责,遇到了不明尸体,必须按规矩执法,先送回司里,走程序。   商陆说着又叹气:“外面公示挂了也有小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家属认尸,等翻了年,就得咱们自己处理了。”   “他耳后也有斧头胎记?”   “是,就在这里,”商陆说着,把死者的头轻轻移了下,让叶白汀看的更清楚,“因尸体身上这颜色,胎记便没那么明显,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楚的。”   叶白汀看清楚了胎记,和郑弘春耳后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但他更注意的并不是这个胎记,而是死者眉心的痦子。   之前马香兰说过,郑弘春的兄长,早年失踪了,家人都以为他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眉心有一颗痦子,都说是福运的标志。   特点明显的痦子,加上一模一样的耳后胎记,眼下停尸台上这个死者,是不是就是郑弘方?   可惜没有现代仪器,做不了亲缘关系鉴定,叶白汀有种当下就给马春兰认尸的冲动,确认死者身份,但是不行,真的认了尸,马香兰不让解剖检验怎么办?   尸体现在是无名尸,无人认领,不知身份,那检验标准,就可以照着锦衣卫自己的规矩来。   “准备解剖工具。”   “是!”   你看这架势要剖尸检验,商陆兴致就来了,平时看起来懒懒散散一个老头,这时候跑的比谁都快,把小箱子抱过来,嘴上还不忘问问题:“按说这尸体在水里泡了很多年了,不应该早就烂完了么,为什么竟然保存的这么好?”   “一般尸体入水,的确会加速腐败程度,可你也说了,这是沼泽里挖出来的,沼泽和水,可不是一个东西。”   叶白汀一边仔细观察的尸体,一边道:“沼泽,又叫酸沼,形成原因多是草甸,低洼因坡度和土壤黏度,水排不畅,或者下渗困难,积生大量泥炭,里面酸度非常高,这种酸会迅速侵染尸体,致使尸体皮肤变黑,且形成一种皮革化物质……非但不会加速尸体腐败,反而具有极强的保护作用。”   商陆眼睛瞪大:“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叶白汀勾唇:“不然你以为,达官贵人那么多防尸腐的法子,从哪里来的?”   不过是观察自然,模仿自然,经过长期的实验经历,积累所得。用到的材料和方法可能不一样,但殊途同归,总之,沼泽这种地方,对尸体保存具有特殊意义,他上学时还跟着导师一起跟过一个研究项目,那具尸体在一片沼泽里呆了一千多年,完整度仍然很不错。   商陆放下箱子,准备解剖工具:“可这具尸体也不全是黑色,细看脸颈,前胸,似都透着蓝色的痕迹……”   “蓝色就对了。”   又一个共同点跟本案相联,如果是一个凶手就更精彩了,娄凯并不是第一个遇害者,这个才是!   然而叶白汀刚刚戴上手套,接过解剖刀,垂下头刚要动作,门就被推开了。   “毒找到了。”   是仇疑青,他手里拿着两份东西,一份很明显,是锦衣卫递上来的调查卷宗,上面有特殊记号,另一份,不管折叠方式还是纸张特点,叶白汀都更加眼熟,是他经常会用的纸条,传给诏狱相子安的。   “找到了?”他直起身子,“是什么?”   仇疑青:“是一种常青杉树,树冠舒展,树种古老,生长在更寒一点的北地,因环境特殊,并不多见,除了果实之外,周身都带有剧毒,有一定的致幻作用,毒发致死后,脸颈胸膛会变成深蓝色,用毒因剂量改变,会调整致死速度,且没有解药。”   叶白汀感觉他的话没说完:“还有?”   仇疑青举了举相子安送过来的纸条:“此杉树树叶泡水服食,除了幻觉,还会让身体产生一定的抽搐……有堕胎效果。”   杉树,中毒后皮肤变蓝,一度被当做打胎药使用……   叶白汀突然脑中滑过一种毒物,英国短叶紫杉!   就是这种毒,他怎么就忘了,毒理学老师有重点讲过的!紫杉的主要毒素是紫杉碱,有一定镇定心肌的作用,目前已经有实验室在做抗癌方面的研究……   原来是这个!   “娄凯胃容物中有跟茶叶很像的树叶,所以本案中凶手用的毒物,应该是杉叶?”   “不错。”   “生长在北方更冷一些地方的树……”叶白汀凝眉,“凶手是怎么得到的呢?且它有滑胎功效,就更微妙了。”   仇疑青看着平时台上的尸体,又换了一具,他没见过:“验尸有收获?”   叶白汀眸底一片明亮:“有!非常大的收获!”   可还没说完,外头又冲进来一个报信兵,说是为申百户带的话,那种疑似毒物的东西,他找到了,就在盛珑那里!   “盛珑?”叶白汀一顿,“她那里有毒物?”   “回先生话,没错,申百户找到了!”   仇疑青垂眸看叶白汀:“去看看?”   叶白汀想了想,放下解剖刀,摘了手套:“嗯,先过去看。”   尸体在这里,又跑不了,早一刻晚一刻都能验,嫌疑人可不一样,如果忽略了,错过了,很多证据就会被掩盖,且这种关键毒物被找到,那来源是哪里?盛珑只是一个闺阁姑娘,总得有人帮她去找,帮她去买,那盛家,就有必要稍做排查了……   二人走出仵作房,刚到院子,仇疑青就指抵唇间,吹的声长长的口哨。   “嗒嗒——嗒嗒——”   一匹黑色神峻的马跑了过来,周身黑色,只额顶眉心有一撮白,耳朵尖尖竖起,浑身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看起来充满力量,看起来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人都想带一带,精神的不行。   叶白汀认识它,是仇疑青的马,他曾经坐过。   不过……看来也不是什么人都想带一带的,马儿跑过来,因为冲的太快,怕它伤着人或伤着自己,旁边锦衣卫拦了一下,马儿毫不客气的冲他喷了个响鼻,差点两只前蹄都抬起来,脾气相当大。   可它到了仇疑青面前,却乖得很,自己就慢下了速度,溜溜哒哒的过来,闻了闻叶白汀,蹭了蹭叶白汀的手,见他不动,它还不干了,拿头顶他的肩膀。   叶白汀:……   怎么感觉像遇到了另一个玄风?   仇疑青就比马直接多了,揽住叶白汀的腰,把他往上一带,二人就坐在了马上:“走。”   马儿听得懂话似的,直接蹿出了大门,速度非常快!叶白汀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靠在了仇疑青胸膛!   仇疑青顿了下:“这样比较快。”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习不习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领导果然雷厉风行,速度和效率永远是第一追求!   马蹄声风声铃铛声……声声不绝,一路风驰电掣,叶白汀不太熟悉骑马,到盛家时腿有点软。   仇疑青拍了拍马儿的头,将它交给迎上来的锦衣卫:“玄光喜欢你。”   “玄……光?”   叶白汀反应过来,这是马儿的名字,和玄风一样,都是玄字辈。   仇疑青挡住少年直直看向马的眼神:“走吧,正事要紧。”   “嗯。”   二人从大门往里走,感觉到了非常不一样的气氛,环境过于安静沉默,越走越压抑,和第一次去鲁王府一模一样。   再看路过的地势,房屋建筑,地理位置,盛珑作为家里‘受宠的女儿’,住的并不是最好的地方,甚至有些偏,院子西墙外就是街道。   盛家人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要来,上上下下都很紧张,家主不在,管家带头过来迎接,仇疑青只是点了点头,脚步并未停留,示意底下锦衣卫该问话的问话,该办事的办事,盛家人只管配合就好。   终于来了!   房间里的申姜听到动静,好悬没忍住,蹿出去迎接上司。   他发现这个毒真的很巧合,照指挥使意思,他在外面排查嫌疑人的时间线,鲁王府里的两个小姑娘不是很配合,或者说也配合了,他问什么问题都回答,看起来很乖,态度很好,可基本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三个字:不知道。朱玥说她一晚上都在给父亲守灵,郑白薇说她一晚上都在陪朱玥守灵,两个人哪都没去,别说大门,王府二门都没出过。   查到燕柔蔓,燕柔蔓表示这几日实在太忙,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时间线么,自己都说不清,让他去问下面的掌事确定,反正她哪个时候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约,都是掌事安排的,去的地方太多了,她记不清。   申姜就问她,死者郑弘春昨日到处撩闲,也不是没撩到你身上,他亲口说晚上去找你……还说自己没有嫌疑,什么都不知道?   燕柔蔓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女人哄人的好听话,你也信?   总之就是整个工作过程很不顺利,心情也很不爽快,他仔细的观察整理,并记录每个人的时间线,大约在某段时间里在干什么,这一站来到了盛家,问盛珑。   整个盛家死气沉沉,与之前的鲁王府没什么两样,活人都不怎么出声,此前他还曾纳闷,明明世子是爱玩爱热闹的人,怎么家里这么安静,后来才知道,因为世子习惯打人,府里总是充斥着暴力与威压,怎么可能热闹的起来,不怕被连累责罚么?   盛家大概也一样,如同一潭死水,活鱼来了都得窒息。   他找到盛珑,照例问昨天的时间线,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早上,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盛珑表现一如既往,姿态端雅,颜姝静美,非常配合,说从王府回来很累,也没强撑着精神做别的,吃过饭就歇了……   刚说了两句,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详细讲述,屋角柜子突然被撞开了。   原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去只猫儿,小白猫大概是睡了一觉,扒拉着爪子要出来,结果一不小心,推开柜门的时候带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瓷瓶,小瓷瓶落在地上,瞬间摔碎,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声音清脆至极。   猫儿先是被吓了一跳,后来就抵不过天性的好奇心,跳到地上,扒拉着洒出来的,像是树叶一样的东西,就想上嘴咬。   “不要动!”   盛珑突然反应非常大,不但厉声呵斥了猫儿,还亲自过去把小东西赶走,隔着丝帕收拾地上的树叶。   申姜就觉得奇怪,这个案子里,要说脾气大的女人,有,可盛珑绝对不是,不过是打翻了一个瓶子,为什么这么敏感?   他走过去看了眼,才发现这些树叶形状很奇怪,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什么时候看到过,下意识伸手捡了一片——   “啪”一声,被盛珑狠狠拍了下去。   申姜眯了眼:“这是什么?”   盛珑垂着眼,继续隔着丝帕,小心收拾地上的树叶:“女儿家的东西,申百户还是不要碰的好。”   申姜起初真没认出叶子来,但比起完整的叶子,碎了的叶子他更熟悉,等盛珑快速收拾好整叶,看到底下的碎片时,他瞬间就想起来了,他真的见过这玩意儿!娇少爷从死者娄凯胃里剖出来过!   所以这就是那个毒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吧?”申姜盯着盛珑表情,“所以才不让别人,也不让猫碰?”   盛珑:“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申姜眯眼:“懂不懂的,试试不就知道了?要我去找只猫狗过来么?”   盛珑就没再说话,似被抓了现行,无可辩驳。   申姜当然就不能放过了,一边立刻安排下面人,回北镇抚司报信,尽量请指挥使和娇少爷过来一趟,一边亲自盯着盛珑,防止嫌疑人做别的事。   盛珑明明知道被发现了,明明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竟然还能沉得住气,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把刚刚收拾好的树叶放到桌上,该看戏看戏,该喝茶喝茶,该吃点心吃点心……好像没事一样。   把申姜一个大老爷们都给整虚了。   难道是他看错了?这回又冤枉好人了?   还好,娇少爷总不会负他,真的带着指挥使过来了!   对着一个小姑娘,轻不得重不得,总不能上板子打一顿叫人招吧,申姜真的没辙,干不了这活儿啊!   “你们可终于来了!”   申姜拿着桌上装好的树叶小瓶子,打开给叶白汀看:“少爷看看这个,是不是就是娄凯胃里的东西!”   叶白汀一眼就认了出来:“不错。”   正是英国短叶紫杉。   他看向盛珑:“知道这是毒物么?”   锦衣卫指挥使到来,盛珑不敢怠慢,从窗边桌子起身:“知道。”   这个院子并不算大,建筑有些古旧,冬日一片萧条,窗外见不到什么好风景,房间里也是,面积不大,人一多便显的逼仄,跟青春妙龄的少女很不般配。   少女本人却并不计较,或早已习惯,眉眼如岁月中安静绽放,又无言凋谢的梨花:“此物剧毒,同茶叶很像,服用过多立刻致死。”   “这是你的东西么?”   “是。”   “从何处购得?”   “叫下人置办的。”   “哪一个下人,自何处得来?”   “我的贴身婢女,去年到了年纪,打发出去嫁人了,”盛珑眉眼平静,“至于到底是从哪里买的,我不知道,估计寻到她,她也不会知道,都是内宅女眷,辗转着在外头打听消息,一道一道不知都过了谁的手,到底是谁在卖,想来也查不清。”   接下来也不用别人问,盛珑自己就说了:“我虽买了它,却并未用过,早早置办了来,是准备放在嫁妆里,待嫁到王府,给那个畜生用的,谁知婚事还没成,那个畜生就死了,这东西再无用处,只能收起来。”   叶白汀眯了眼:“你准备杀了鲁王世子——在洞房花烛夜。”   盛珑就笑了,眉眼无尽凉薄:“那样的畜生,不该死么?”   仇疑青道:“你也可以选择在没嫁过去的时候动手,还不用折了自己。”   日常自由出入鲁王府,还被世子另眼看待的女人,会没有机会下毒,非要赔上自己的一辈子么?   “世间男人皆薄情,不管你是娘亲,发妻,还是儿女的生母,只要他们想不在乎,就可以不在乎,我宁愿做寡妇,也不想在闺阁耗费时光,等待一个不知道怎样的男人,匆匆嫁了。”   盛珑很有自己的打算和想法:“没了世子的鲁王府极好,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也不像以前那样是别人的眼中钉,好好经营,未来日子定会不错,姐姐的儿女也很好,我想替姐姐看着她们成才,嫁夫娶妻,生儿育女,直到我老死。”   不知怎的,这话在普通人眼里定是暮气沉沉,需要批评鼓励一二的,可盛珑在说这话时眼底却有光,仿佛这就是她所能追求到的,于她来说最完美的生活。   仇疑青:“你昨晚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证?”   盛珑:“昨天下午从王府回来,感觉很累,便没强撑着精神做别的事,吃过饭就歇了,房门都没出……大人若有疑问,可问询府里下人。”   “知道郑弘春死了么?”   “申百户这般大的官威,一来又是问话又是看东西的,自是知道了。”   “你和死者可否相熟?”   “相熟谈不上,”盛珑眉眼淡淡,“郑弘春此人油滑市侩,见着好看一点的女人都走不动路,也不管别人是谁家夫人还是小姐,他都敢搭话,昨日我同他说话的时候……几位应该见到了,我看到你们站在人群远处。”   说到这里,盛珑顿了一下,突然笑了:“你们来寻我,可是奇怪了,现在最该找的,难道不是燕班主?那男人昨天离开前,还跟燕班主喊话,说晚上等着她,让她一定不能迟到……”   叶白汀注意到她的表情,突然问:“你和燕班主很熟?”   盛珑话音仍然淡淡:“谈不上熟悉,多少听说过一些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案子办到现在,真相还未出来,故事倒听了几个,都很令人触动,如今再听一个,也无不可……   凶手的最终动机,或许就隐藏在这一个个故事里。   “盛姑娘都听说过什么?正好今日有暇,不如说说?”   “几位若真想听……”   盛珑就笑了,请三人到窗边就座,叫下人上了茶点:“我便在背后说说别人的是非。”   “这位燕班主,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所有人见到她的样子,无不以为她烟视媚行,游戏人间,不把男人当回事,也不把自己当回事,随意轻贱,可从没有人想过,她是真的愿意成为这样子么?”   盛珑声音舒缓清淡,似开在四月里的梨花,有一种宁静之美:“她从小失怙,由寡母拉扯着养大,家中没有男丁,连父亲的田产都留不住,母亲虽年轻,身体却不好,怎么过活?”   “她娘为了养她,什么都肯做,没有粮米的时候,也是随便能被男人拉进屋子里的。可她娘也没什么见识,明明自己过的就很苦了,仍然觉得女人就是这个命,不该奢求别的,从小就教女儿多长心眼,好好学别人怎么说话,打扮自己,燕柔蔓要学认字,她不让,要学厨艺,她不让,要学绣花,她也不让,不管干什么,她都不让,说女人无才便是德,最紧要的就是寻个男人嫁了,好不好的,有钱就行,至少能让你衣食无忧,这辈子有靠。”   “她娘看的她很严,但凡她要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会挨一顿打,她必须要学说话,遇到什么样的男人说什么样的话,怎么说话表现才能让一个男人怜惜,她娘觉得这才是有用的。她娘也不是不爱女儿,她自己接‘那种生意’可以,客人朝女儿伸手就不行,她会很严厉的阻止,会拼命的那种,因为女儿必须得贞洁,可如果男人只是说几句话来逗女儿,她就不会管,她觉得女儿需要成长,总得学着怎么应付男人的,只要没过分,碰一下就碰一下,不疼不痒的,又死不了,没必要斤斤计较。”   “可她哪里知道,她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全部,在她转身离开,看不到的地方,别人动作可不会那么‘君子’。” 第89章 反骨的女人   冬日疏冷,窗槅折射着冷光,连茶盏里的氤氲热气都撑不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盛珑低头看着杯里浮动的茶叶,长长眉睫遮了眼睛,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儿,在男人眼里,几乎就是头顶着三个大字——好欺负,试探着逗小姑娘,做娘的不大管,别人就会认为这是某种信号,可以随便占便宜。”   “燕班主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才五六岁,亲娘说的话都一知半解,何况其它?有表情亲切和善的叔叔抱抱她,摸摸她,解开她的衣服,说帮她检查身体,她都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熬,慢慢的,过去了几年,她娘死在了一个冬夜。那天非常冷,家里早没了碳,米也早吃光了,她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娘亲去世,慌的不行,可就在这种时候,欺负过她娘的人找上了门,发现人死了,竟然没有任何帮忙或怜悯的想法,抓住她,就想对她下手,她那时才九岁……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畜生,竟也不怕死后像十八层地狱么!”   盛珑眉目冷峻:“好在小姑娘机灵,跑了出来,她已经不是小孩子,知道有些事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也曾和母亲吵过很多架,谁都说不服谁,可母亲在,她至少有个相依为命的人,而今母亲不在了,她怎么办?九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钱,没有族人,去慈幼堂都显大了……”   “正好遇到一个戏班子,里头的人都是孤儿,天南海北捡进去的,老班主姓容,倒也不会刻意给人改姓,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就按原来的名字,不想要了,另取一个也行,不知道的,便都跟着她姓容,小姑娘就要了个卖身钱,葬了娘亲,进去了。刚进去的时候懵懵懂懂,只觉得自己过上了好日子,有饭吃,有衣穿,还可以学手艺,要是学得好,学得快,日后独挡一面,没准能日进斗金!她非常努力,都不用人盯着,每天第一个起来,最后一个睡下,努力的学习一切知识。”   “可慢慢的,她发现了班子里的另一种声音,每一次堂会过后,就会有年纪大的姐姐们生病,接下来的几天不能吊嗓子,不能练习步态,有事也不能出门,做不了生意,好几天下不来床。每一次堂会过后,都是戏班子挣了大钱,能碰荤腥,有肉吃的日子,可偏偏这些日子,姐姐们挣了钱来,却要吃药,吃不下肉……”   “偶尔,戏班子里会来大主顾,那些捧人的金主,老班主都得仔细伺候着,不允许姐姐们失礼,这些主顾和姐姐们进了屋子,很久不出来,姐姐们唱的戏调子也不对……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些声音,在她娘和别的男人进屋时,她听到过。”   “这里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不能再继续下去……小姑娘要跑,可她怎么跑得了?老班主会做这种生意,就会提防着底下的小姑娘们闹事,早有一套手段,她不但跑不了,还得挨打,想活下去,就得照着她们要求,学习她们指定的一切。你叛逆,不听话,最先罚的就是打手板,不让吃东西,再不听话,就是不给你好好穿衣服,小姑娘那时已有十一二岁了,身体开始慢慢玲珑,心里也早已知道什么是廉耻,怎么受得了这个?别说不好好穿衣服,但凡这里的姑娘衣服短一点,露个脚脖子,手脖子,都是别人嘲笑调侃的对象,那些经常过来的主顾们,会肆无忌惮的开玩笑,说小小年纪就学浪了,穿这么少,不就是为了让男人看,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让男人摸让男人上?”   “小姑娘很委屈,很不想服气,可她能怎么样?真的一件衣服不穿,就这么走出去么?她害怕了,她不再吭声,脸上不再有笑容,也不再积极的晚睡早起,就乖乖的任由别人安排,让她学什么就学什么,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每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她在想什么。”   “她试图逃了很多次,没有一次成功,每一次的惩罚都比上一次更严厉,总是不能如愿。等到了十三岁,她连计划逃跑的时间都没有,装乖也不再管用,因为有人看上了她。老班主第一次那么慈祥,亲自端着漂亮的裙钗过来,跟她谈心,让她梳洗打扮,去一场堂会,唱她学得最好的《桃花扇》。”   “她不想去,她把之前曾渴望很久的漂亮裙子剪坏了,钗掰了,自己藏到角落里,对着凌乱的布料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决定她就是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可老班主并没有打她,也没有惩罚她,因为有个姐姐救了她。这个姐姐是戏班子里的前辈,从小长在戏班子里,十三岁开始唱堂会,之前消失了两年,而今归来,经营日久,十九岁的年纪,已是班子里的红人,长的特别好看,也特别厉害,或许是因为一样的遭遇,她同情这些小姑娘,以前也许没办法,她管不了,抵抗不了,可现在早已不同往日,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有了自己的人脉关系,也有独到的处事手腕,只要善加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话术,就可以把男人们引走,保护这些小姑娘。不管男人们怎么馋,怎么想要尝新鲜,她都有各种方式引导,给予他们更加不同的,值得期待的体验。”   “这个姐姐不仅护着她,还护着很多人,把老班主挤得都快没地方站了,二人经常吵架,站老班主的越来越少,站这个姐姐的越来越多。很久很久,小姑娘都没有这么恣意过了,她甚至不想跑了,每见老班主一回,都会帮忙骂一回,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姐姐要护的人太多,客人也太多,只她一个人勉力在前,终有撑不住的时候,老班主野心未散,怎会容亲手教出来的姑娘背叛?她阴着心,准备良久,做了一个局,小姑娘还是被客人强要了……”   “因小姑娘一直是个不听话的刺头,老班主用来招待她的手段,自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夜特别漫长,小姑娘都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几次,每一次醒来,身上的伤都会再多一层。她所有坚持的东西,她的信念和梦想,甚至整个世界全部崩塌,没有英雄,不存在英雄,不会有一个人,永远都能跋山涉水来救你,你的日子,只能你自己过。”   “那个姐姐也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就在同一日,她被大主顾强行接走,因和几位客人的时间确定错了,害客人生了气,她差点死在别人的床上。一个女人而已,怎么可能对抗得了全世界?”   “小姑娘感谢那个姐姐曾经的付出,但也仅是这样了,她本就是一个人,该要事事靠自己,没人能保护得了她,她只能做自己的英雄。或许老班主可以找到办法对抗,可有些事没有办法,她从懂事开始,就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向着她,包括生她的娘,世道就是这样子,你是女人,你就不可能有第二种活法,你不配读书认字,你不配有出息,你只能依附男人而活,从前的自己太天真,那个姐姐也太天真,保护所有人……没人能做到,也反抗不了,就算舍了命去,也不过是一捧黄土,过几年就被人忘了,戏班子却每一日,都有可能进鲜嫩的女孩子。”   “小姑娘重新挂上笑脸,斗志昂扬,听老班主任的话,积极的学戏,接堂会,攒钱……她年轻,鲜嫩,戏唱的好,很多大主顾问的喜欢,关键是脾气拧回来了,老班主简直拿她当心肝肉疼,想多分钱就多分钱,不想年纪小的女孩子太早出头,压了自己的势,底下的小姑娘就得多学几年,不许接场子,老班主甚至减少了自己的分成,只要小姑娘能赚钱,她分到的不也更多? ”   “那个姐姐劝说了小姑娘几次,小姑娘不听,再拦着,小姑娘没钱进账,就火了,和那个姐姐打起了擂台,慢慢的,二人分庭抗礼,小姑娘名声越来越大,客人越来越多,吃姐姐那一套的倒慢慢少了,老班主非常高兴她们的竞争,两个人一有矛盾,她就站在中间拉偏架,东边拱拱火,西边吹吹风,不是爽的很?”   盛珑捧着茶,眉眼融在阴影里:“岁月不知秋,韶华把流年换,日子一天一天,流水似的过去,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她烟视媚行,左右逢源,不把男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但凡她想要的东西,没有拿不到的,但凡她想去的地方,没有去不成的,她游戏人间,精于算计,将男人们玩弄在鼓掌,手腕厉害的很,不仅能引得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为她砸钱,甚至为她出过人命——”   “她早已见惯生死,甚至有意推动,造成了别人的生死,这样的人你们不怀疑,倒来怀疑我? ”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眸底一片了然,仍然是只有前半段故事,没有后半段。   他想了想,问:“既然你听到了这么多,可知道为何燕柔蔓叛出容家班,自创燕家班?”   盛珑目光闪了闪:“这个……外头传言太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大概就是八年前的一个冬夜,老班主突然意外去世,新班主争位,她和那个姐姐各自都有拥趸,两个人理念不同,常有争吵,几年间就没断过,何况这个时候?她们都觉得自己选的路才是正确的,也都说不服对方,本来这也就是戏班子内部自己的事,吵一吵没准就有了结果,可这世间的存在,又不只是这一个戏班子。”   “外头有男人垂涎她们已久,不是没得手过,可两个人名气越来越大,姐姐已经慢慢的不接这种生意了,妹妹则要价越来越高,手上人脉圈子越来越广,轻易不会让别人点名,她接谁的生意,全看她自己高兴,男人想玩一把大的,说服了一个贵人,要玩个更有趣的游戏,让姐妹两个一起伺候……这梅有梅的香,桃有桃的妖,冷烈妖娆,多情妩媚,一次体会了,岂不是好滋味?”   “这世道,任你一个女人再聪明,再厉害,也比不过男人们的行事方便,他们总是能很轻易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轻易受人尊重,什么事情都能办的顺利,哪怕一个没脑子的废物,只要是个男人,出去办事打听消息,都比女人顺利多了。他们下了手。”   “具体过程外人不得而知,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得手,这两个姑娘又是怎么应对的,只知道最后贵人很不满意,打断了这男人的腿,把他赶出了京城,这个姐姐大病一场,失去了嗅觉,容家班最后,也彻底归了这个姐姐,燕柔蔓和这个姐姐恩断义绝,仇深似海,叛出容家班,自创燕家班,自此以后,矛盾不可调和,凡是容家班的生意,她都要抢,凡是容家班在的地方,都少不了燕家班的影子。”   故事里的人物不要太明显,这个身带反骨,处处透着叛逆与要强的小姑娘是燕柔蔓,那救过她的姐姐,当然就是容凝雨。   这之后的故事,应该就是容家班开始转型,容凝雨多年苦心经营,慢慢摆脱了之前的经营模式,孤女还是收,却不再照以前的方式特殊训练,只学戏,不学别的,接生意也是,只接正经堂会单子,那些老班主之前会涉足的路,丁点不沾。   燕家班就不同了,以燕柔蔓带头,仍然是什么生意都接,谁的生意都做,管你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服务,钱够就行,她不会养孤女,收新人,底下吸纳来的人,大都是之前变红会做,自愿过来的。   比起燕柔蔓的偏激,容凝雨更像是一个殉道者,燕柔蔓吃过的苦,她都吃过,她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于是不想别人再遭遇,她想以一己之力撑起一片天,力小时护一个,力大时护十个,或者更多,只要她能做到,她就会勉力去做。   故事讲完,房间一片沉静,桌上点心一颗未动,茶盏里的水早已没了温度。   盛珑垂着眼眸:“这样的人,你们真的好好查过了么?”   叶白汀:“你的这瓶毒物,仍然说不清。”   盛珑:“该说的我都说了,大人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但凡命案,物证人证口供动机,都不可或缺,毒物虽找到了,其它的角落拼不全,仍然不能随便定论,本案凶手,不能锁定为盛珑。   再继续问,也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剩下的工作,还是得侦查人员继续努力。   仇疑青便道:“凶案事实未清,盛姑娘作为相关人,近日不可出远门,不可向外透露案情消息,如有需要,锦衣卫随时会再次上门问询。”   盛珑起身,行了个端正秀雅的福礼:“指挥使放心,规矩我都懂,定会全力配合锦衣卫查案,不让大人们难做。”   三人走出盛珑的院子,风一吹,冷的人手都不敢伸出袖子。   申姜抽了口凉气,脑仁直疼:“今儿个这故事有意思诶,你说这燕柔蔓和容凝雨到底有仇没仇?说没仇吧,明明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雨,却一点都不相亲相爱,骂的那叫一个起劲,抢生意抢了那叫一个痛快,我查过了的,这各处堂会生意,燕柔蔓真的把容凝雨挤的都快没地方站了!说她们有仇吧,燕柔蔓顶多也就是过嘴皮子瘾,见到就要骂一通,嘲讽一遍,除了害别人生意少点,钱赚的少点,也没伤过谁算计过谁,好像没对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   越说越感觉这戏份有点熟……申姜挠着头想了想,拳捶掌心:“李瑶和盛珑也是这样!从最开始就是,关系不好,互相埋汰,可也没算计过对方,让对方吃什么大亏!”   申姜十分不理解:“这是要闹哪样啊……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坦诚一些不好么,干什么要绕这些弯子?”   叶白汀:“因为有时候,就是不能坦诚。”   可能是心里别扭的情感,可能是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付出与背负,可能有些事就是不能说,说了对方一定会反对,还不如不说……   环境越是辛苦不堪,有些东西就越珍贵,越想守护,他曾一度觉得,可以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人,是很幸福的人。当然,这样的人本身也很值得敬佩。   也可能是因为,这个行为的出现,本身就是为了掩盖什么。   申姜沉吟:“女人心思真的……有点可怕。”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点,“还有死者临死前玩的那个游戏,仍然是最重要的问题,到底谁会玩这个?”   叶白汀:“目前只有燕柔蔓一个人明确承认,她会这项技术,并且很熟练。”   仇疑青颌首:“容凝雨既然同她有一样的经历,学习过程,目前虽无表现,查不出实证,也并不能排除。”   申姜:“那李瑶呢?所有人都知道她失踪过,失踪的时候被卖去了青楼,虽后来得人相救,但在这之前,她在青楼里可是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也曾被强制学过东西……她看起来是被丈夫打服了,胆子小,不敢做一些事,可最近不是变了么?那她这里,似乎也不能完全排除? ”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   申姜似乎得到鼓励,又转动脑筋:“还有盛珑……看起来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经历却好像很丰富,什么都懂,聊起燕柔蔓和容凝雨过往,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也没有太害羞……她当初真的是在被掳进青楼之前,就被人救下了?她会不会也曾经被关过一阵子?以她的聪慧心密,会不会在这短短时间内,就掌握了技能?”   “还有那个马香兰,之前两个死者好像同她没什么关系,处处显不着她,可郑弘春一死,她就很奇怪了,又不让解剖检验,几个死亡现场的院子又都是她的生意,她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利用别人,利用手里的消息,促成了一些事?”   申姜越说越觉得邪门:“这几个女人绝对有问题!老子就没办过这么说不清的案子,什么都说不清,案发时间说不清,人物关系说不清,动机说不清,连证物都说不清!好像每个人都有嫌疑,都能做成这件事,又好像每个人都在撒谎,都在朝别人身上推……该不会谁都有份吧!”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害怕了,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又神情郑重的朝叶白汀告状:“我们别是被这些女人合起伙来给耍了吧!”   说了老半天,一句回复都没得到,申姜歪头看叶白汀,那叫一个急:“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难不成这回他都猜对了?都踩到点上了?   岂知叶白汀在梳理案情的同时,心神已经回到了仵作房:“我得先回去验个尸……有些问题才能回答你。”   “验尸?什么尸?”申姜想起挂在房梁上的郑弘春,“不就是一模一样的死亡现场?结论不会有什么太大区别,还有什么可验?”   “那可不一定。”   叶白汀意味深长,正要提起新找到的尸体,突然前方来了锦衣卫小兵,过来就朝仇疑青行礼,显是有事禀报。   仇疑青:“讲。”   “启禀指挥使,属下等在鲁王府,朱玥和郑白薇的房间里,搜出了鞭子和匕首!鞭子花纹特殊,和几次案发现场痕迹一模一样,匕首刀锋上并无血迹,但刀柄雕花处有暗色污渍,闻之略腥,应该是血迹无疑!”   申姜倒抽一口凉气,脑仁更疼了:“这几个大人还没查清楚,两个小姑娘又出事了?难不成她们才是凶手,所有人都在保护她们?”   仇疑青眸色略暗:“问过话了没有?”   “问过了,可两个小姑娘说鞭子是买回来玩的,匕首是用来防身的,她们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咱们非要污蔑,她们也没办法。”   意思就是不配合了。   申姜问少爷:“那咱们还过去问一遍么?”   “问了,她们也不会说实话。”叶白汀眉目沉凝,“我还是先回去验一趟尸。”   仇疑青颌首,看向小兵:“加强暗中看顾,二人行踪务必实时掌握,不可缺漏,若有异状,随时回报!”   “是!”   之后,仇疑青转身,带叶白汀上马,回了北镇抚司。   申姜无法,只能又借了一匹马,跟在后面,一路上抓心挠肝,好奇的不行,怎么又要验尸……少爷的表情有点神秘啊,难不成又有新东西? 第90章 最后的问供   北镇抚司。   仵作房已经被商陆重新收拾过,他把那具沼泽里捞出来的尸体移了过来,和郑弘春的一起,并排放在两个停尸台上,只是视觉效果不怎么可爱罢了,一个黢黑干瘪,另一个脸胸蓝汪汪,死相一点都不美妙。   申姜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蓝汪汪,认识,郑弘春么,旁边放着写的满满当当的尸检格目,一般验尸不会写这么多,显而易见,少爷看出了很多新东西,大概没时间找宣纸,就着这个就写了下来,这么多……难不成是有了了不得的新发现?   还有衣服,郑弘春放在一边台子上的衣服被翻过了,翻的有点彻底,少爷今天验尸当真卖力了!   刚要凑上前看一看,晃眼一扫,就看到了旁边停尸台上那一具黑黢黢,隐隐泛着幽蓝的干瘪尸体,吓了一跳——   “豁,这什么东西!哪儿来的!”   “大概一个月前,从沼泽里拽出来的。”叶白汀一边回答,一边到水盆旁净手。   “沼泽?”申姜摸着下巴,围着停尸台转了一圈,欣赏了一下这具尸体的模样,“那在京城可是少见。”   叶白汀擦干手,走了过来:“说是一个叫‘鬼来收’的地方。”   “鬼来收啊,这地方我知道!”申姜立刻激动,“不就是在西山温泉庄子地界么!”   “不错。”   仇疑青之前过来找叶白汀时,就看到了这具尸体,当时案件有新线索,他并未细思,如今一看——   “与本案相关?”   “嗯。”叶白汀开始戴手套。   申姜跟着破了几回案子,已经很老练,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年深日久的尸体,可今天这个不一样,颇觉新奇:“这瞧着得死了小十年了?怎么就是瘦了点,皮啊骨的还这么完整,不见腐烂?”   叶白汀又重复了一遍冷知识:“因是在沼泽里发现的。酸沼酸沼,和水不一样,它会迅速侵染人类的皮肤,将之皮革化,反而起到了保护尸体的作用,更利于我们查探死者身上留下来的信息。”   申姜回过味来了:“所以你说回来验尸,要验的是这个?”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表情相当明显——不然呢?   “那郑弘春……”   申姜转到另一个停尸台前,拿起那一页一页的尸检格目单子,少爷的字,呵,不用说,那是不怎么容易认出来的,小狗爪子刨出来一样,不但圆胖歪扭,还连笔!   好在申百户训练有素,早习惯了这笔字,认的不算那么费劲,几息之后,看明白了,眼睛越来越亮:“这是……郑弘春生前最后的行动路线?”   叶白汀点个点头:“照着几个关键点去搜索询问,应该会有收获。”   “那我现在就去?”   “不忙,”叶白汀拦了他,“等我验了这具尸体先。”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一具新尸体一定会指引给他们新方向,线索由点连成线,有些想不明白的事,许就清晰了,申姜也能少跑来回一趟。   申姜:“我倒不怕跑,关键是这是谁啊,跟本案有什么关系?”   叶白汀:“那关系可大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郑弘方,郑弘春的兄长。”   “我草——”申姜震惊的骂了脏话,“你说谁?那个失踪了十来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郑弘春的哥哥?咱们刚要破弟弟的案子,哥哥就找到了,还早就死了,被人扔在了沼泽里?”   “是。”叶白汀已经低下头,仔细观察死者尸身,看皮肤表面有无特殊痕迹。   “死了这么久,还能验出东西来?”   “试试看。”   少爷嘴里说着试试,□□情却相当自信,申姜看到了他那戴着白白手套的修长指节,由黢黑的尸体一衬,说不出的晃眼,关键人也不只是手套白,人手腕子也白,和手套一比差不多,总之就是,和少爷的脸一样,这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申姜发誓,他视线也就停顿了一下下,就一下下,少爷再好看,也不如他家里的媳妇,媳妇随便一个眼神,他就能酥,思思不可能对别人有什么其它心思的!   何况这是少爷,他惹不起的娇少爷!   但指挥使咳嗽了,指挥使明明身子好好的,全北镇抚司属他身板最壮,不像娇少爷这么弱气,随便就能风寒,随便就要咳嗽,这会儿咳这么大声什么意思!   还有那眼神,都带上杀气了!   申姜摸了摸鼻子,迅速移开了眼。行行行,娇少爷是你的娇少爷,别人都不能看行了叭!   他静下心神,看着停尸台上的尸体,慢慢的,真的看出来点什么:“这颜色……有点妙啊,看起来黑,实则底色泛着蓝?难道他和本案三个死者一样,都中了相同的毒?”   “十有八九。”   叶白汀并没有立刻进行解剖,和检验其它尸体一样,他先仔细看完了尸体表面,看有无需要注意的异常,接下来是寻找尸体身上的伤口……   比较明显的伤有两处,一是左胸要害处,有一个极深的刺透伤。   “创口形态细窄而锐利,恰好避过左胸第三第四根肋骨,直入心脏——看起来非常深,一定会造成心脏出血,”叶白汀思索片刻,眉目沉肃:“指挥使,你来看看,会产生这种伤口形态的,大概会是什么武器,是不是有点像……”   仇疑青早已走到少年身边:“女人头上的簪钗。”   叶白汀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种东西,伤口太细,入的太深,可他未曾研究过这个时代女子的首饰,不大确定簪钗之类是否会有这么长,硬度是否会有这么坚韧,可指挥使都这么说了,凶器应该是这类物件。   第二个明显的伤处,就是在后脑了,非常明显的外伤,部分头皮破损,可见颅骨。   “挫裂伤星芒状,椭圆形塌陷骨折,轻微颅骨变形……看起来像是被石头砸的,这个石头形状还不一般,应该有点圆,鹅卵石?”   叶白汀想了想,沼泽附近,有鹅卵石非常正常:“那凶手的死亡地点就在沼泽附近,而非死后被人故意带到这个地方抛尸。”   “一般来自野外的石头,会沾染当地环境,比如特殊的土壤,植物等,作案人拿起石头,如果手上也不小心粘过东西,很可能转移过来,若这石头特别重,需要使力,更会和自己身体有更多的接分,让我来看一看,我们这一次幸不幸运……”   他轻轻扒拉开死者伤处附近的头发,一根一根,仔细寻找,终于在一层黑膜的裹挟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用小镊子把东西夹出来,放到此前准备好的水里洗了洗,黑膜退去,显出那东西的形状……   “花瓣?”叶白汀仔细辨认,怎么都觉得,这看起来有些娇嫩的颜色,应该是花瓣的一部分,可这质地却不像。   仇疑青立刻给出了答案:“是花钿。”   时有女子妆容讲究,会在眉心或颊侧贴绘花钿,而这花钿,样式材料可就多了去了,为了不与别人相撞,很多东西取材特殊,有时一枚花钿,只会被一个女子,仅仅使用一次。   这就是关键性证物了……头发真是好东西!   叶白汀那叫一个提气,终于有好消息了!   仇疑青视线落在死者眉心中间的东西上:“痦子?”   少年就是凭着这个,确定了随着身份?   “还有这个胎记,”叶白汀将死者的头转过来,让仇疑青看其耳后,“郑弘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申姜正好转到了郑弘春的停尸台前,闻言立刻去翻了翻郑红春耳后:“真的有!深青色的,像半个斧头?”   叶白汀:“我验郑弘春尸体时,看到胎记就感觉有印象,好像在别的地方看到过,便想起了之前的尸检格目,跟着找到了这具沼泽尸体,尸体面骨与郑弘春有相似之处,眉心还有一颗马香兰提起过的痦子……世间不是没有巧合,但都巧合在本案里,自然该关注。”   申姜佩服的不行,直接竖大拇指:“就这点东西,你都能迅速整合,想到一块去?”   这聪明劲简直了!换了别人,谁会记得一个多久之前看到的不起眼的东西?还和现在联系到一块儿?   仇疑青更了解叶白汀所想,看了眼尸体黑色肌肤底层泛着的蓝色:“如若此人与本案有关,那他很可能就是凶手杀害的第一人,或者——”   叶白汀眯眼:“是今日所有事件的起因。”   申姜:“我们可以立刻让马香兰过来认尸,砸实死者身份!”话刚说完,他自己又否定了,“不行,不能认尸,起码现在不可以,她都说不祥了,认出来又不让剖尸检验怎么办?”   不得不说,少爷学会了啊!   不过本案死者还有一点不同,申姜道:“几个死者都玩了游戏,身上有很多痕迹,绳子鞭子什么的……这个会不会也有?时间过去这么久,还能有所保留么?”   “绳子鞭痕是没有的,我已仔细检查过,剩下的,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叶白汀微微一笑:“我开始了。”   商陆早已默默站在一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辅助。   “死者男,身材高大,体壮,颅顶矢状缝已基本愈合,第一磨牙和第二磨牙的磨损程度分别是4级和三级,死者年龄大致在三十五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   “颅骨有石器击打伤,致死因应该是左胸细而坚的创口,正中心脏,造成大出血,死者面部蓝色,死前应该中过毒……”   叶白汀从仵作箱里挑了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果断又迅速的打开死者胸腔,取胃检验。   比较庆幸的是,这种陈年已久的尸体,体内脂肪水分早已消解,味道有些许不一样,却不如新鲜的尸体胃袋打开刺激性大,可在胃里找不找得到东西,就得看幸运值了。   “还真有东西!”申姜盯着少爷的手,就见他十分灵巧的,从那有点看不出是胃的器官里,夹出了东西,“这是什么?黑乎乎的,看形状,有点像碎了的花生米?”   叶白汀不仅夹出了花生米碎,还夹出了一片叶子。   颜色没那么新鲜,可这个形状,这个感觉,和娄凯胃里的东西,盛珑房间里瓷瓶里装的东西,一模一样!   “还真的是同一种毒!”   叶白汀将东西一一陈列在托盘:“死者身上没有鞭痕,也没有绑缚痕迹,整个人维持着被抛尸时的姿态,致命伤就是胸口,可寻常人被扎心口,一定会下意识抵抗,死者身上这个创口非常干净,入的非常深,没有犹豫及反复,明显是一击即中,他没有反抗,就是因为后脑被重击,当时已经晕倒,无法反抗。”   仇疑青:“而能随便向人展示后背,那这个人,一定是死者熟人,且很信任。”   申姜:“死者的身份,和郑弘春的关系,一样的蓝脸毒,花钿,再加上熟人……咱们的嫌疑人里,一定有和他有特殊关系的人!”   商陆这时说话了:“少爷出门前跟我说了一嘴,看下面锦衣卫谁有空跑个腿,不过人手少,刚刚传回来的也只有粗略结果,只知道这郑弘方是个强势又冲动的人,脾气大,年轻时多次带人茬架生事,并未娶妻,有一段时间财运很好,搭上了大人物,应酬和花费都很多,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消失,再无踪迹,外头的人都说与生意有关……更多的,有待细查。”   叶白汀点了点头,指着自己写下,方才被申姜拿起来的尸检格目:“死者郑弘春尸体检验已经完毕,具体的线索都在上面,我大致还原了死者临死前走过的地方,可能会遇到的事,照着上面信息重新走一趟,问询相关铺子,人家,就能拼凑出死者大概的时间线。”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点:“已知郑弘春去那个小院子是与人有约,那大概的时间里,深夜人少,这条路凶手是不是也走过?有没有可能被夜里的其他人看到?如有交叉点,便可以按痕迹追踪。”   申姜用力点头:“嗯!”   仇疑青看着黑乎乎的郑弘方尸体,眼睛眯起:“一个混迹市井,不娶妻的强壮男子,一朝势起,他的应酬和花费,都会在哪些方面?”   他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女人?需要怎样特殊,他才不会提防?这个花钿,是否是特殊图案,都有谁曾经用过?   有几个嫌疑人,明显已经浮现在眼前了。   叶白汀又言:“还有两个小姑娘,朱玥和郑白薇,她们房间里的鞭子和匕首,是新买的,还是使用了很久的?使用痕迹都有哪些?确定和案子有关么?”   仇疑青:“关于郑弘方的死,马香兰到底在隐瞒什么?杉树树叶之毒,有滑胎功效,这一点上,都有谁可能会需要?”   叶白汀:“还有不在场证明,每一个与死者恰巧关系紧密的人都很笃定,那其他人呢?在这个时间做什么?”   仇疑青看着申姜:“去查,每一个点都不能放过。”   申姜苦了脸:“是!”   叶白汀微笑:“我有预感,这些线索集结出来,我们就会知道凶手是谁。来,我们这样……”   三人围在一起说完话,仇疑青肃声道:“案子破解,本使有重赏,为了能好好过个年,让兄弟们加把劲,早干完早歇息!”   “是!”   申姜就带着人出去忙了。   仇疑青也没闲着,要么盯着下面人忙,要么自己也出去,亲自处理一下底下人做不了的事,或者查漏补缺,将整个线索逻辑补圆,又或者……身为指挥使,他身上还有更多更多的事需要处理。   四日后,腊月二十八,申姜卷着冷风跑了暖阁,看那一头的汗,就知道他跑的有多快多急切了。   “查出来了,郑,郑白薇,根本不是马香兰的亲生女儿!”他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少爷,“她早年身体条件就不好,大夫诊过脉的,她根本不能生育!”   叶白汀迅速看着卷宗:“指挥使呢?”   “正在回来的路上!”申姜抄起桌上的茶壶,一口干了,“说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一下,马上就可以清出厅堂,准备问供了!”   申百户眼神十分兴奋:“这是不是咱们最后一次问供了?只要问过她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叶白汀视线在纸上详细记录的信息掠过,唇角噙起微笑:“不出意外的话,没错,咱们今日便能结案!”   “那你歇着,我这就去传召嫌疑人们过来!”   “嗯。”   叶白汀快速浏览完上所有信息,将新线索融在脑海里,之前每一个节点勾上,理清楚每一件事的时间线,起因,经过,结果,改变……   有些动机是藏不住的,只要凶手动了,就会暴露出来!   想清楚一切后,他眉目清明,在所有嫌疑人被请来之前,先去了趟诏狱,找到相子安,说了一会话。   一个时辰后,大堂审厅准备就绪,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正中间靠北是指挥使的位子,长长一张案几,上放惊堂木水火签,尽显威严,下首靠左,放着一个小几,叶白汀就坐在那后面,桌上放了纸笔,方便他写写画画……   申姜一如既往没有位置,就算右下手放了座位,他也不会去坐,结案啊,多兴奋的时刻,为什么要坐!   堂上东西两面,东边靠墙是真正记录文书所在之地,放着一个小桌子,上有纸笔,很小,不显眼,西边则以长屏风隔开了比较大的一片空间,屏风后放了几个绣墩,当然现在,是没有人的。   仇疑青坐在首座,看了看两边:“都准备好了?”   申姜:“好了!”   叶白汀也点了点头。   仇疑青颌首:“如此,便传唤嫌疑人——来人,请马氏上堂。”   马香兰很快过来了,除了浑身素白的衣裳,簪在发侧的白花,全身看不出有什么悲伤,整个人很安静,没有心虚也没有害怕。   仇疑青:“凶手是谁,本使已经知晓。”   马香兰表情仍未见变化,只是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今日问话不过是固有流程,你不必紧张,”仇疑青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漠端肃,不近人情,“也没必要再帮凶手遮掩,北镇抚司规矩,胆敢做伪证者,与凶手同罪——你可听明白了?”   马香兰垂眼:“是,妾身明白。”   仇疑青:“本使问你,你丈夫的兄长郑弘方,是谁杀的?”   马香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因何而死?”   “不知道,”马香兰仍是摇头,“都说是生意上的事,这外头的事……妾身一个内宅妇人,不太懂。 ”   “他死前给你们留下了什么?”   “钱吧。”   “除此之外呢?”   “没了。”   “可曾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   仇疑青声调微高:“本使说过,北镇抚司内,说谎者,论以罪处。”   房间内瞬间安静,马香兰似是有些吓着了,没说话。   申姜就嗤了一声:“不对吧郑夫人,你要是不确定你那大伯子死了,为什么果断说没有遗言?正常人不是要仔细想一想,尽量往前找一找想一想,或者干脆说不知道么?你这么果断说没有,好像知道你那大伯子什么时候死的,死前见了谁,遗言给了谁似的……”   房间气氛更加紧绷。   叶白汀便温言道:“夫人莫要紧张,只要夫人不是凶手,怕的什么?我们只是想知道,郑弘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件事,你是知情的,也知道谁是凶手,对么?”   马香兰仍然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为何对他的死讯如此确定?”叶白汀眯了眼,“因他不是一个好人,他在持续的,不断的找别人麻烦,绝对不会放弃,可突然间没有了……所以你确定?”   马香兰没说话。   叶白汀:“郑弘方留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一个女儿,对吧?”   马香兰这时的表情明显不对了。   叶白汀语速变快,加速紧迫感:“郑白薇,并不是你的女儿。”   “不,她是我的女儿!”马香兰突然抬头,眼神非常凶。   申姜一看有门,呵了一声:“你丈夫在鲁王府都放话了,说要不是兄长死了,他为什么要白养你们两个,还现在还敢撒谎,当真觉得我们查不到么!”   马香兰咬了唇,明显很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叶白汀:“郑弘春会死,也是因为这个秘密吧?”   马香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申姜:“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锦衣卫早已查出来,你根本就不能生育!你虽把郑白薇当眼珠子疼,郑白薇也把你当亲娘孝顺,但你们两个都知道,你们并不是亲生母女!”   “我……”   马香兰眼圈微红,似是承受不住,手指有些颤抖。   有些人性格刚强,内里有坚韧的,不服输的一面,敢于豁出一切去赌,也敢做很多人不敢做的事,但只要戳中她内心最在乎的点,她也会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不堪。   叶白汀:“不管这个案子有多复杂,内情追究到什么时候,总与郑白薇无关,孩子是无辜的,你真的想要她连最后一点温暖都失去,剩下的人生里,成为没娘的孩子么?”   “不……”马香兰闭了眼睛,“你们不能这样……”   “夫人可以慢慢讲说,”叶白汀声音温煦,“即将过年守岁,我们的时间多的很,左右听了很多故事,也不少你这一个。你是如何嫁到郑家的,他家为人都怎么样,怎么得到的女儿,女儿的亲娘是谁……还请夫人明言。”   “需要夫人注意的是,我们虽然要听你说,却并非不知道真相,这几天里,我们已经查到了很多,如若夫人所述与事实不同,可是要定罪的。”   马香兰被女儿的话题吓了一跳之后,情绪已经恢复,或许是想着怎么应对现在场面,又或许是有了其它想法,真的开始说自己的故事了。   “我是一个典妻。” 第91章 典妻   典妻……   叶白汀知道这个词。   所谓典妻,就是把妻子作为商品进行买卖,在古代封建男权社会里是不违法的。女人在这个社会体系里,不能独立存在,一定要依附男人,没嫁人前,她的管辖权在父亲,在兄长,父兄可以左右买卖,嫁人之后,则是丈夫拥有了所属权,这时候进行的买卖里,很大一部分分支,便是典妻。   典妻行为常出现在穷人家里,把妻子像物品一样卖给别的男人,时限可以是永久,可以是几年,年限不同,价格不同,在此期间生育的孩子,归买方男人所有,到期只归还妻子,有些时候,这是大户人家因不同缘由,用来‘借种’的方法。   整个交易过程里,丈夫典妻,得了银钱,买方男人花钱,‘使用’了别人的妻子,甚至为自己留了种,家里有了男丁,皆大欢喜,唯独没有人考虑过女人的心情,她们被当成物品买卖交换,是一种什么心情,被自己的丈夫推出去,被迫跟不认识的男人同房,还不能抵抗,心里是怎样的难过,几年之后,又与自己生下的骨肉分离,又是什么伤害……   没人去管,也没有人在乎。   “不过我比别人幸运,至少没有生过孩子,要生生尝那骨肉生离的痛苦。”   马香兰垂着眼,话音讽刺:“我娘家曾小有薄产,只我一个独女,父母都极尽宠爱,可人又不测风云,父亲突然出了意外,病重将逝,不想耽误我的婚事,便将我速速嫁了,因是早就相看好的人,每次上门表现也都很不错,母亲也放心,没出两年,就随父亲一起走了,自此天人相隔,再见不着面,逢年过节面对的,只有冰冷冷的墓碑。”   “人心隔肚皮,他们哪里知道,哪怕是知根知底,看着长大的人,也不是真的好,也是会变的。父母一死,我那丈夫态度就变了,我被锁在屋子里,哪里都不能去,嫁妆被强制接管,再不属于自己,就算曾经有忠心于我的陪嫁下人,可我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顶着别人家姓氏,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能怎么样?那些嫁妆就被一点点侵蚀,成了丈夫家的东西。”   “我丈夫不但抢走了我的东西,还怕我记恨,要好好教训我,要彻底驯服了我,他倒没打我,呵,他只是设计了一件小事,以‘不贞’为由,将我典卖给了别的男人,让人随便使用,没有限制要求,打骂都可以。你看,有的男人明明心思这么毒,却好像自己很善良,至少他没有动手打我不是?”   马香兰冷笑一声:“我过去的人家,男人是有正房的,正房娘家有钱,腰板硬,只是早年落了寒症,生不了孩子,便想典妻生个儿子,可我不知怎的,明明好好的,就是怀不上,遭了这家人记恨,那家男人对我非打即骂,说白花了钱,买回来一只不会下蛋的鸡……”   “我那丈夫也是个没出息的,将我的嫁妆抢了去,明明可以衣食无忧,万事不愁,竟然染了赌瘾,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我的所有嫁妆铺子,也都被他卖了出去。我‘下不出蛋’,被男人送回来,那男人问我丈夫追要罚银,说他没说清楚,我根本不能生育,丈夫扛不住他的势,契约上也的确理亏,就认了些赔银,将我领回了家。可吃过了甜头,外头又欠了银子,他哪肯放弃这个生钱法子?转过头,他又把我典卖给了另一个男人,只不过这次会事先约定好了,说我不一定能生孩子,生了就归对方,生不了那就是缘分没到,但‘使用’起来是没问题的……”   “我那丈夫精明的很,担心我跟别人久了,会起异心,每次典期都不太长,最多也就一两年,不超过三年,如此三番四次,我被典卖到了郑弘春手里。郑弘方那时还没有发家,也就是个街巷混混,郑弘春也混,兄弟俩到了年纪,都没有姑娘愿意嫁过去。”   “那时郑弘方结识了一个大人物,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干别的,郑弘春年轻些,爱玩,可又没钱总是去外头青楼,便典了我,他爱打人,我能受,反正……都习惯了。郑家从老到小没个像样的女主人,家里一摊子事,老爷子病着,两兄弟都不管,便随便扔给了我,左右我没别的事做,便看着处理,大约是处理的习惯了,郑家觉得我还能用,到了时间又续了年限,后来我丈夫被追要赌债的人打死了,郑弘春也就理所当然的扣下了我,没把我还回去。”   “郑家原本不在京城,是从外地过来的,郑弘春也没把我当妻子,只不过后来他觉得我用着顺手,想娶别人又娶不上,再到后来因着郑弘方的关系,混了个小官,官场来往走礼,内眷交往很重要,他干不了,而我干的又尤其出色,这才对外宣称我是他的妻子。”   “于我而言,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从这个男人到那个男人,还不是这么过,只是终于,能安定了。我早年帮母亲打理过铺子,学过掌家,每回和官场夫人们交往都能学到点东西,生意也能打理的不错,而这恰好是两兄弟都不擅长,甚至没心思手段能察觉的,我便想法子左手倒右手,存自己的钱……”   马春兰冷笑:“不瞒你们,我那嫁妆铺子,就是这么赎回来的,还有我手里所有的生意,都是这么慢慢积累的。郑家兄弟脾气不好,郑弘春嘴滑好色,爱喝酒爱打人,我知道,我见过的男人不少,很多都有这毛病,但我屈从他们,并不是我怕了,我只是……得活着。一旦哪天我能活得好,我便要全部还回去!”   马香兰眸底灼灼,燃起一片火光:“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辗转过这么多男人,也没必要要脸,没什么不能说的,姓郑的打我,可他也离不了我,没钱的时候还不是要问我要?我今天能有手段克制住他,明天就能弄死他!但这个案子的确与我无关,我说了,我早有其它打算,手有银钱,未来无忧,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   申姜瞪眼:“ 你女儿呢?你还没说!”   “百户大人急什么?”马香兰嘲讽的笑了下,“不是说要我交代一切?这才刚开个头,不是还没说到么?”   叶白汀微一展手:“夫人请继续。”   马香兰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小薇……的确不是我的女儿,我这身子,也生不出。那些被典卖的日子里,我既希望自己能生个孩子,有个自己的骨肉,漫长时光能聊以慰藉,又害怕自己真的生了孩子,有朝一日一定会分离,我会受不了,最终知道自己不能生,释然的同时,也有些遗憾。我喜欢小孩子,真心喜欢,尤其女儿,只要我有,我一定好好护着她,好好陪着她,让她过很好很好的日子,绝对不要被欺负,要一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的。”   “小薇是我养大的,你们猜测的没错,她就是郑弘方的孩子,郑家两个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渣,弟弟要才无才要能无能,除了会打妻子窝里横什么都不会,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人,整天混在道上,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可他运气不错,遇到了贵人提携,也不知是他自己招惹的,还是贵人送的,总之,他身边有了女人。”   “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又不肯把人正经娶回来,不明不白的,就有了个孩子,也许那女人认清了这人的真面目吧,没要这孩子,生下来就送到了郑家,郑弘方也不管,嫌不是男丁,带着没用,就扔给了我。之后郑经方死了,这孩子就一直由我来照顾,记在了我名下,管我叫娘。”   “他们都不要,我喜欢。小薇从小就很乖,除了饿了难受了,都不会哭闹,笑起来能软到你心窝,你跟她说什么,她都好像都能懂,长大一点也很贴心,才将将四岁的时候,我有天不舒服,咳了两声,她都知道拿开我的账本,软软的说娘休息…… ”   马香兰这次没忍住,眼泪落了下来。   “都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可明明儿子才是长大后会混蛋的那个,女儿才会更懂的体贴你关心你,理解你的付出,知道心疼你……外头那些腌臜事,我舍不得她碰一点,我希望能给她最好的,她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她不想要什么,就可以拒绝什么。我希望她能活的顽强倔强,像韧风中的草,像大风里的蝴蝶,拔不下刮不走,一直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主意,不为任何人屈服,不为任何人摆布! ”   马香兰眼底燃着火,抬起头,异常勇敢的直视堂里所有男人:“所以你们谁也别想欺负我女儿!我知道你们怀疑她,可她不可能是凶手,别说她做不到,她根本不会去做这种事!”   仇疑青指尖轻轻叩在桌面:“所以,你只知郑白薇生父是郑弘方,却不知道郑弘方怎么死的,也不知道郑白薇生母是谁,可是如此?”   马香兰:“正是如此!他郑弘方在外头做了什么事,我一个内宅夫人,如何得知!”   “不尽然吧?”   叶白汀跟着仇疑青的话,指尖毛笔转了一下:“你既然能管理中馈,料理兄弟俩并不擅长的家事,还能在外头做生意风生水起,悄悄攒银子置办东西,会不提防着两兄弟?尤其是这个看起来更加凶狠暴力——一旦惹着了,后果可能不是挨顿打那么简单,可能会直接让你送命的郑弘方? ”   申姜跟着喝声:“没错!这郑弘方的事,你要说不全知道,我们还能信,你说一点都不知道,骗谁呢?我们锦衣卫看起来像傻子么!”   马香兰没有说话,看起来就有点像耍赖了,反正就是这样,你们爱听不听,再问我也不说。   倒也符合她的性格。   叶白汀笑了下:“好,咱们换个问题,夫人为什么讨厌容凝雨?”   马香兰:“之前不是说过了?因为她讨厌小孩子,她自己做那种生意,哪来的资格讨厌小孩子?”   “眼帘迅速垂下,肩膀紧绷,下意识舔唇,你不是口渴,你是在紧张。”叶白汀看着马香兰,“夫人还是和上次一样,我们一提到容凝雨,你就会特别紧张,为什么?”   马香兰:……   她下意识站得更直一些,可这样的行为,反而让她的肩膀更紧张,更被人说中了。   叶白汀:“上次你来北镇抚司,提起郑弘方本是不经意,发现我们因你丈夫的死,必须得问起他之后,你觉得隐瞒反而不大好,更可疑,就故意说了很多,扯到不祥,福运……”   “问及容凝雨更是,你本可以说不熟,对她没任何观感或情绪,直接带过过,却担心这样可疑,也故意说了很多……可能这是你的处事智慧,这些年你都是这么做的,话说的半真半假,会看起来更可信,可以你之能,做生意的水平,对商机,内宅之事的敏锐程度,这就是漏洞了。”   “我……”马香兰不但口有些干,指尖都有些颤抖了。   叶白汀目光明亮到让人心慌:“郑白薇,是容凝雨的女儿,对么?你可能最初并不知道是她,但你在郑家,早已经营的不错,位置不再像以前那么无关紧要,你经历颇多,早就养成了事事预警习惯,你想好好养大女儿,你需要掌握所有相关信息,去除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潜在危机,你一定会想办法,找出这个女人是谁。郑弘方在外面生意上的事,你许不尽清楚,但他行踪,尤其是每天出去,回来时的时间,你一定会关注,观察日久,你一定能知道他在外面的女人是谁,住在哪里,有什么本事,你甚至可能因为女儿的事去试探过她,见过她,对么?”   马香兰:“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你是看到了我当年做的事怎的,竟能这般胡——”   叶白汀:“我有没有胡言编造,你最清楚。你说你讨厌容凝雨,说她不喜欢两三岁的女孩子,可锦衣卫查过,容凝雨并没有不喜欢孩子,只是孩子太小的话,未来有很多可能性,没必要非在戏班子里耗,捡到年纪太小的,她一般都是先送到慈幼堂,而过了七八岁的女孩,在慈幼堂里显年纪大,在外头又显年纪小,做不了什么,她才会斟酌着收下,带回戏班子学艺。你讨厌她,不想提起她,因为她就是郑白薇的生母,你觉得她抛弃了亲生女儿,不值得得人尊敬,对么!”   马香兰也不否认了,眼神愤愤:“如若你们有证据,什么都能笃定,什么都知道,自己查不就是了,何来问我!”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你确定郑弘方死了,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是你杀的他?”   马香兰到底畏惧指挥使的气势,没敢再大声:“不是。”   仇疑青目光逼视:“那就是你看到了。你看到有人杀了他,是谁?容凝雨?”   “不是,我没看到!”   马香兰咬着牙:“我只是……只是看到郑弘方死了!那天有贵人在西山温泉庄子办堂会,郑弘方作为攀上贵人的狗腿子,带着郑弘春和我一起过去伺候,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我又去不了前头热闹正厅,就往外随便走了走,因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周遭都不太认识,我迷了路,看到前面有沼泽,便知道自己该返回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郑弘方……他已经死了,脸上,胸口全是血,一动不动,陷在沼泽里,腿已经看不见了,很快整个人都会被吞没……”   “我有什么法子!他那么高那么壮,我一个女人哪里拽得出来!真敢去做,我能和他一起陷进去,死在那个沼泽里!我也不敢和别人说,万一被指为凶手怎么办?我日子好不容易过得好一点,哪怕别人瞧不上,也是我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的,怎么可以为一个烂人毁掉!郑弘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做混混的时候就敢杀人,也是因为什么脏事都敢干,才傍上了贵人,他本就该死!有人杀了他,我拍掌叫好还不够,凭什么给他收尸!他想的美!”   马香兰一口气说完,闭了闭眼睛,看向叶白汀:“你说的不错,郑弘方一直在威胁那个女人,也一直在威胁我,女儿并不是那个女人主动送过来的,是郑弘方抢的,虽不是男丁,不能传承香火,他不喜欢,但只要别人喜欢,他能利用着谋得好处,为什么不用?”   “他逼我帮他做事,帮他把些肮脏事处理收尾,逼外头那个女人帮他去讨好笼络贵人,好提携他……他根本不是个东西,不死,早晚我也会想着杀了他!他死了,再没有人逼我做事,也再没有人逼那个女人做事,那个女人重得自由……我也的确怀疑过,人是不是她杀的,但我没看到,我没有证据,自也不会像你们一样,随便指摘!”   叶白汀点了点头:“ 你丈夫死的这一日,可有何异常?”   马香兰垂了眼:“没有。”   “后来回想,也没察觉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是。”   “他的死讯,有没有人在锦衣卫之前,给你送消息?”   “没有。”   “案发现场呢,你可曾去过?”   “没有,”马香兰表情淡淡,话音平直,“我的这门生意,只为客人行方便,任何会打扰到的行为,都不叫方便,院子的确是我买来租来经营的,但从我到下面人,都不会和客人直接接触,连接单子收银票都在一个专门的盒子里,客人付了钱,写了条,拿了钥匙,住了房,我们只需要按照时间或其它要求,收回或提供各种服务,其它的什么都不会做,那院子既然已经被客人订下,我当然不会过去,案发之后更不能,不是被你们锦衣卫围住了?我也过不去。”   叶白汀又问:“鲁王世子,在他死的那个院子里住了几日?里面的东西,吃食,银霜炭,都是你的人送过去的?”   马香兰想了想,才道:“世子好像是付了五日的钱,不过应该是没住够的,一应吃食用物,我们都是根据他写的条子送过去的,但只送进大门口,不进屋,他死时房间什么样子,我没看过,并不能确定屋里的东西是不是都是我们送的,他本人又有没有出去过。”   叶白汀点了点头,看向仇疑青,仇疑青也点了点头,没其它问题,再看申姜,申姜就更没问题了,小幅度摇了摇头。   “如此,锦衣卫暂时没更多的问题,请夫人去屏风后入座稍待。”他指了指房间西边的长幅屏风。   马香兰看了看,似有些不解。   叶白汀温声道:“本次案件特殊,稍后恐有问题还需要夫人解答,不若节省来去时间,请夫人在此稍待。需要提醒的是,稍后我们问话的对象,夫人应该都认识,那还请夫人缄口不言,不要制造出任何声响,如有以上两种行为,我们就会视为——夫人在向凶手提醒示警。”   马香兰:……   锦衣卫办案都是这么不要脸的么!为了破案什么招数都能有!   申姜也跟着贴心提醒了一句:“为了不冤枉别人,请夫人一定要管住自己,不要随意出声哦。”   马香兰咬了咬唇,转去了屏风后,发现这里还站着一个穿锦衣卫衣服的小兵,小兵手里装模作样的拿着把扇子,见她来了,冲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的绣墩。   连看管的守卫都准备好了!   马香兰假假一笑,坐在绣墩上,闭了闭眼睛,情绪未有半点松懈。   今日这一场,只怕不好过了。   下一个叫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反复提起的,容凝雨。   容凝雨穿了一身浅妃色的衣裙,头发挽起梳成高髻,只右边鬓侧垂下一络发丝,配着纤眉杏眸,有一种特殊的温柔之美,比起出色的相貌,她让人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周身气质,好像看到她,你就能忘掉所有忧愁一样。   厅堂非常安静,最先开始说话的仍然是仇疑青。   “容班主最近生意可好?”   “多谢指挥使垂问,”容凝雨声音也很温柔,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听着很舒服,“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 第92章 我不配做别的人娘亲   猎猎北风,寒寂冬日,北镇抚司的厅堂,连摆设都透着疏冷,容凝雨的一身妃色,似为房间注入了一抹暖意,似柔柔春风。   仇疑青像半点察觉不到似的,仍然一身肃冷,威严半点不减:“本使得知,燕柔蔓近日又夺了你们一笔大单,从此刻到正月里,你们日子怕都不丰裕。”   容凝雨浅浅叹了口气:“是。”   仇疑青:“她不但抢你的单子,还抢你的人,锦衣卫查实,燕家班大半个班底,都是从你容家班挖的人。”   容凝雨垂眉:“是。”   “她这般待你,你为何对她那般纵容,从不记恨,从不回敬?”仇疑青肃声道,“无需斟酌袒护,本使知道,你是有这个本事的。”   房间安静许久,容凝雨才又答了话:“何必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阿蔓有她自己的想法和坚持,我不能要求别人的路必须和我一样,只我是对的,这个行当,大家都活得很辛苦,我不能处处体谅,至少能尊重别人的选择,或许……这是她们唯一能挣到钱,好好活下去的法子,我为何只因想法不同,她不听我的,就一定要破坏?”   仇疑青:“你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条路,撑的很辛苦,为何不换个活法?”   “换哪一种?”容凝雨明明话音很苦,脸上却仍然是带着笑的,“我打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平生会的,也只有这个。”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温言道:“你这么说,倒让我们很好奇你的故事了。”   容凝雨:“我有什么故事,不过是不堪回首的日子,乏善可陈,能坚持一天是一天吧。”   “那一年燕柔蔓叛出容家班,”叶白汀提起当年的事,“听说是老班主过世,引出了一场大风波,有外头的男人想要趁机谋你姐妹,可是如此?”   容凝雨眼神暗了暗:“是。当时的确事出仓促,老班主的死我们谁都没预料到,一切发生的都很突然,可我和阿蔓也早不是之前的小姑娘,没有底气,也想不出办法保护自己,就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事情一发起,也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就范,自然会想办法反抗,在过去的路上,也已经布置铺路,想好了后手……没有人能勉强我。”   “燕柔蔓呢?”   “她也去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还通知了另外一个,特别喜欢她的男人,那男人位当时在朝中风头正盛,是个脾气大,独占欲也很强的人,并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美人,听到风声跑了过来,看到美人被抢,再被阿蔓几句话拱拱火,怒发冲冠,两边就打了起来……两个男人都不是普通人,打起来场面很乱,根本拦不住,我和阿蔓虽没被占了便宜去,也都被波及了,我鼻子受了很重的伤,失去了嗅觉,她……小腹受了伤,休养了月余才能重新出门。”   容凝雨三言两语讲完了当时的事:“因她那霸道金主觉得她受了委屈,容家班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直接给她塞了很多钱,让她别盯着这点糟烂东西,真想干,不如自己成立一个新班子,还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不受束缚。”   “金主不好得罪,也是……给的钱太多了,阿蔓早就跟我置气置烦了,就转头走了,自立门户。不过就算没有这个男人,我也早料到有这一天,她和我想法不一样,坚持的东西不一样,总有一天,会形同陌路的。”   仇疑青看了申姜一眼,申姜将杉树叶子拿出来,放在托盘里,展示给容凝雨看。   “这个东西,你可熟悉?”   “认识,”容凝雨缓声道,“它有令妇人滑胎之效,少量服食便有奇效,是青楼里常会备的药……戏班子之前也有,但现在没有,这个东西被我严令禁止,不许任何人买办。”   “为何要严令禁止?如果真有姑娘遇到意外情况……怎么办?”   “总是有办法的,想生,我们就一起帮着养,不想生,有更稳妥的法子,”容凝雨话音变慢,“此物虽有奇效,少量服食甚至能让皮肤变得白一些,但量极不好控制,稍微多一点,就能要了人命。”   “容班主可知采买渠道?”   “有专门的北方客商,会运卖此物。”   “还有专门的客商运卖,竟这般有市场?”   “倒也不是,这种东西只有青楼私窠子等地会需要,外面的人,不管官家还是普通百姓,真遇到类似的事也不会用到这个,亲人族人,需得好生呵护,自和贱籍不同,”容凝雨顿了顿,“这算是青楼的小秘密,一般不会对外人言,除非你进入那个圈子,才能窥得一二。客商其实也不太愿意做这种生意,因为客人需要的量少,每回买的并不多,但青楼一向是能挣钱的地方,比如那些有用的没用的各种药丸子……你须得帮青楼老鸨子弄到这种树叶,才有机会做别的生意,是以就算亏本,他们也得做。”   “容家班现在没有?”   “没有。”   “你确定?”   “我能确定。”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片刻,久久,指挥使都没有继续问话的意思,显是等着他呢,他便又问:“容家班老班主心术不正,不谈生意导向,是非对错,你们这一批女孩子,从小学的课业是否一样?”   容凝雨点了点头:“差不多。”   “虽案情细节未曾向外界披露,小道消息总有些,容班主应该猜到几个死者是怎么死的了?”   “不敢说清楚,也确有些猜测。”   “燕柔蔓曾直接承认,她会玩这种‘鞭子游戏’,容班主也会么?”   容凝雨顿了顿,才开口答:“早就不用了,你现在问我会不会,我还真得仔细想想。”   那就是之前会,现在技术不熟练了。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听闻容班主擅长调香。”   容凝雨:“是,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碧珀,”叶白汀念出这两个字,“这个名字,熟悉么?”   这是仇疑青亲自指点着下属,费尽千辛万苦,走访过多位大师,根据案发现场焚完的香灰,一点点排查确认,最终得出的香料名字,这种香料出现得有小二十年了,成名是在十七年前,在八年前销声匿迹,市面上再也找不到。   容凝雨只沉默了片刻,便点了头:“知道,是我之前独创的香丸。”   叶白汀问:“还有谁会此项技艺?”   “没有了,”容凝雨摇了摇头,“要调制这种香丸,用料非常讲究,要求春夏秋冬的时节不同,天气变化都会影响最终成香味道,制作工序也极为复杂,我没来得及教会任何人,别人应当也不会。”   “你自己呢?”   “我早已闻不到任何味道……”她帕子下意识按了下鼻前,“无法辨认原料的细微差别,也无法确定过程中是否有错漏,是否需要进行其它微操,自也做不出来了。”   “若之前有人买下收藏,放到至今,是否仍然能用?”   “我做的香丸,每道工序都很讲究,如若保存得好,未在潮湿易腐的环境里放,应当还是能用的,只是持香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听闻容班主早年制香颇受追捧,时常供不应求。”   “都是喜欢香料的夫人们赏面,但自我嗅觉失灵之后,就渐渐淡出了这个圈子,到底谁还曾保留着当年之物,我也是不清楚的。”   叶白汀又问:“对制香如此讲究,想来容班主当年一定非常热爱,失去嗅觉,可曾看过大夫?”   容凝雨:“看过,不只一个,都说爱莫能助。”   “是么?你的嗅觉,就一点没恢复?”   “没有。”   “不尽然吧?”叶白汀低了眼梢,“那日鲁王府挂白,我与指挥使正巧与容班主撞见,我这个人香品不怎么好,那日腰间挂了一枚香丸,回来才听说用料不好,是劣质,容班主当时是没什么反应,可是之后……盯着王府的锦衣卫回报说,整个下午,容班主都在打喷嚏,流鼻涕,但你并没有染上风寒,归家也没有叫大夫,第二日起床后再无异状,和寻常没什么两样……”   “这是身体自发的应激反应吧?你的鼻子,仍然会对香味很敏感。”   容凝雨只得解释:“并非公子想的那样,我的嗅觉并没有恢复,对一些刺激味道仍然会有反应,但我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如若锦衣卫怀疑,可请大夫过堂检验,自八年前开始,我也不再制任何香丸,我自己的住处,也并没有收藏有‘碧珀’,锦衣卫可派人去搜捡。”   其实已经去搜检过了,的确没有找到。   叶白汀问的更细:“对刺激味道有反应,是哪种反应?只感觉到呛或不呛,还是能细微能闻到一点点味道,会产生愉悦或不适的情绪?”   容凝雨试着解释:“闻不到任何味道,不过可能因为之前对味道感知极细微,现在纵使闻不到,内心也会有反应,比如若我路过一片春日花丛,哪怕蒙起眼睛经过,我可能闻不到它们的味道,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花,仍然会觉得这是好闻的东西,内心会有愉悦感,仅此而已。”   叶白汀并没有在香丸的问题上停留很久,也没有逼着容凝雨非得给出一个答案,而是突然改了方向——   “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杀了几个人的凶手是谁,你其实知道吧?”   问题突如其来,纵是容凝雨这种见惯世面的人,也怔了一下,才道:“我并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跟我们说?”   “听闻指挥使铁面无私,锦衣卫判案讲究证据确凿,并不会随意为难质问他人,”容凝雨抬眸,视线直直的撞了过来,不似之前那般温柔,第一次绽出锐光,犀利又直白,“难道竟是外边的人胡编么?”   叶白汀便笑了:“只是问话而已,容班主不必这么紧张,那我现在换个问题,郑弘方,是你杀的吧?”   跨度直接拉到了别人,容凝雨没反应过来,柳眉一跳:“尊驾这是何意?”   叶白汀:“非我锦衣卫故意为难,而是之前传唤的案件相关人——马氏,你应该见过了?就是她招的。”   屏风后的马香兰好悬跳出来,好好一个俊公子,怎么不说人话呢?她刚刚招了什么?她什么都没说!   叶白汀指尖点着毛笔,话音不急不慢:“她说郑弘方曾是你男人,你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女孩,但郑弘方不是个东西,抢走了孩子,还拿孩子威胁你,胁迫你帮他做事,笼络贵人,终于你受不了了,在西山沼泽附近,杀了他。”   寥寥几句话,马香兰听的脑门充血,双拳紧握,不是她说的!她没有!可她不能说话,因之前别人特意提醒过,她若出声示警,就是在帮锦衣卫指证凶手。没办法,她说不出话,也不能走出去,最后只能狠狠瞪了旁边的锦衣卫小兵一眼。   小兵倒是够不要脸,摇着扇子还冲她笑呢。   屏风外,容凝雨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又开口,眼底沉浸着岁月带来的伤痛,声音里带着苦涩:“是,郑白薇……是我的女儿,我一直都知道,甚至忍不住怀有私心,在她靠近时会多说一些话,多让她停留一会儿,她温柔,也坚强,年纪虽小,却有主见,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规矩应该遵守,知道什么是绝对不会做,什么人不可以靠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马姐姐将她养的很好,我很感恩。”   “所以在马氏对你表达不友好的情绪时,你并不会介意?”   “没什么好介意的,没有亲手抚育女儿,反而交给他人,虽事出有因,也是我的错,我不配做别人的娘亲。”   “为什么不干脆把女儿抢过来,带在自己身边抚养?”   容凝雨手里帕子捏紧,笑容微苦:“我这样的日子……要让她跟着一起受苦么?她能从我身上学到什么?我打记事,就在戏班子,从懵懂无知,木偶似的被操控,到自己有了意识,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再到自己纠结,受伤害和伤害别人,确定自己以后的路……每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我要我的女儿也一样,也经历一遍这样的苦楚么?”   “我的前半生没有选择,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要么熬,要么悟,她来的不是时候,那时我尚身不由己,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的了她?但凡再晚几年,我都有办法更妥善的安排……”   说完她自己也怔了:“其实再晚几年,我也断不会允发生这种意外……我和她,终是没有母女缘分。”   叶白汀:“你是怎么和郑弘方走到一起的?”   容凝雨:“戏班子里的姑娘,对于老班主来说,都是货物,可以买卖租赁,可以做各种生意,有之前的大主顾觉得我伺候的好,为了奖赏底下办事得力的人,就花了大笔银子,从老班主那里将我‘租’出去三个月,给他的新手下,也就是郑弘方。郑弘方很喜欢我,在外边也是什么脏事都敢干,杀人放火,投毒灭门,做暗窠子人牙子……帮那位主顾做成了几件大事,还提出了,奖赏他可以不要,他就要我,大主顾便续了银钱,我便在他身边呆了一年……”   她说话的时候,申姜正在想当案子的口供,好像是盛珑还是谁说的,燕柔蔓在戏班子里曾被一个姐姐庇护,说是姐姐在外边失踪了一年还是多久来着,回来后大红大紫,护着她时已有十九岁,完全能独当一面,所以就是在这个阶段里,容凝雨跟了郑弘方,生了郑白薇?   “为什么给他生孩子?”   “非我所愿,”容凝雨闭了闭眼睛,“有些事女人即便再小心,也避不开。”   “既然有了孩子,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生活?”叶白汀想了想,“比如好好的过日子,再不回戏班子?”   容凝雨:“怎会没想过?每一个在风尘里走过的女人,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可别人不会允许,老班主不允许,郑弘方也不会允许,他说喜欢我,只是喜欢我伺候,在他眼里,女人只是玩物,不是过日子的人。而且以他那种做事方式,早晚会有反噬,他不会有善终。他还为了拿捏我,逼我为他做事,把孩子带走了,我那时……愤怒又如何,无助又如何,我尚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虚以委蛇,暂时听他的话。”   叶白汀:“你们的关系,都有谁知道?”   容凝雨:“老班主,大主顾,还有一部分郑家人吧,我不确定。”   叶白汀又问:“燕柔蔓知道么?”   容凝雨:“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回戏班子的?郑弘春死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容凝雨垂眉道,“他虽霸着我,也需要我帮他做事,打听各种消息,那一年的时间,他大概也腻了,就放了我回去,时不时有事需要我做,就用只有我们才能读得懂的信号通知我。”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   “两三年吧。”   “那时你心里已经想清楚,以后要走的路,对抗着老班主,戏班子里的姑娘如果出事,你都会搭把手,是么?”   “是。”   “你帮过燕柔蔓?”   “是。”容凝雨淡声道,“班子里面苦的姑娘不只一个,她们还年轻,未来还很长,我反正早就惯了,能救一把就一把,至于之后怎么样……我若能管得过来,自会管,管不过来,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所以燕柔蔓很可能会知道,你和郑弘方的关系?”   “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你们需得问她。”   叶白汀便不提燕柔蔓,又转回郑弘方:“马氏说郑家两兄弟都很暴力,郑弘方打过你么?”   容凝雨:“打过。”   叶白汀:“他为人这般无耻,对你又不好,你有没有想过杀了他?”   容凝雨目光微动:“不瞒公子,想过。”   “所以你不仅想过,也动手了,是么?”   “锦衣卫非要这么说,便请拿出证据来,”容凝雨眸底一片明静,“若证据确凿,我无话可说。”   “他死的那日,你是否也在西山温泉庄子上?”   “他死在何日?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但在人们传的失踪之后,往前推一些日子,我却曾受邀,去西山庄子上唱过堂会。”   “你在那时会佩戴花钿么?”   “那时……”容凝雨想了想,“应该京城正在流行一种桃花妆面,很多女子都会贴。”   容凝雨以为还要在这个问题上来回绕,但出乎意料,叶白汀没再问这个男人,而是问起了别人:“郑弘春死前,曾经骚扰过你。”   “是,鲁王府那日,当然也看到了。”   “那不是第一次?”   “数年之前,郑弘方在时,他是不敢的,郑弘方死后,郑家一度气氛低迷,运气不大好,他也没动,后来马姐姐经营不错,郑弘春因此买了个小官,就抖起来了,若见到我,会以当年的事为由,威胁我就范。”   “但你并没有。”   “是,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你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骚扰么?娄凯有没有骚扰过你?鲁王世子呢?”   容凝雨就叹了口气:“都有,但凡沾过风月场的女人,都很难从良,即便从了良,别人也会因为这些经历调侃你,逼迫你,有些人就是喜欢看女人不情愿的样子。”   “可你有法子应对。”   “是。”   叶白汀又问:“你此前说过,你曾帮过李瑶,是么?”   “是。”容凝雨点了头,“有次在街巷偶遇,我看到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不对,便帮她提了东西,送她回了家。”   “她曾在江南被卖到青楼,你确定你当时已不在江南,没救过她?”   容凝雨顿了下,才垂了眼,慢声道:“我救过很多人……其实记得没那么清楚了,女大十八变,如果她那时年纪很小,同现在不一样,我大概会认不出来。”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道:“你聪慧敏锐,且善解人心,既然帮李瑶提东西的那日,就认出了她身上的伤,知道是来自男人虐打,可曾想过之后继续帮她?可曾鼓励过她?”   容凝雨:“算是有吧,当时那一路上,我说了很多话,但她没什么反应,之后也没来找我……”   “郑弘春死的那晚,你可曾见过马香兰?”   “没有。”   “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三个死者死亡当晚,你都有不在场证明,是么?”   “是,”容凝雨眉目安静,“锦衣卫应该已经问过我班子里的人了,她们都可以作证。”   “杉树叶,碧珀香丸,鞭子,杀人的匕首,你一样都没有?”   “是。”   叶白汀抬起眼梢:“我再问你一遍,杀害以上三个死者的人是谁,你其实知道,甚至曾经私底下劝过,但别人没听,你一直在庇护这个人,混淆锦衣卫视线,是么?”   容凝雨摇头:“不,我不知道,也未在其它场合提起过凶案,甚至劝慰别人。”   叶白汀:“如此,问话暂时结束,请容班主去屏风后稍坐,注意不要说话,不要制造出声响,否则就是给锦衣卫提示方向,堂上这个人就是凶手。”   容凝雨蹙了眉,显然很不理解这个举动,转到屏风后,看到马香兰,就是一怔。   马香兰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   容凝雨便知,刚才在堂上,那少年所言,关于马春兰的‘招认’,一句都不是真的。接下来,少年还会以她的‘招认’,试探后面的人……   叶白汀打的当然是这主意,不然在旁边放一架那么长那么大的屏风做什么?   本案比较特殊,有关凶手的证据也不是没有找到,可如何整理所有真相,让凶手认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次叫上堂的,是李瑶。   叶白汀的头一句话也很刺激:“娄凯死的那一晚,你看到凶手了,对么?” 第93章 少爷学坏了   李瑶一身素缟,鬓边耳际簪着白花,眉眼笼着轻愁,和极瘦的腰肩相衬,和往常一样,很有股特殊的可怜气质。   可叶白汀几人都知道,她可能在别人眼里处境仍然没那么好,但她自己早已不是这么认为,她会动用所有智慧和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娄凯死的那一晚,你看到凶手了,是么?”   叶白汀说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李瑶的表情,李瑶眼睑快速颤动了一下,只片刻,便道:“没有。”   “那是豆腐脑摊的夫妻撒谎了?”叶白汀翻着案几上的口供,“就是你常去光顾的那家,正好在那过夜过后的晨间,有个大单要做,夫妻俩起得比平时更早一些,以往寅时中起床干活,那一日未至寅时就起床了,第一批豆腐脑出锅的时候正好是寅时中,而那个时候,你已经在他们家门口了。”   “时间往前推,你的确整晚在家,没有出过门,但你起的很早,因为要买第一茬豆腐脑,你路过了案发现场,看到了凶手出来,但你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锦衣卫报丧,通知你娄凯死了,就死在你不久前路过的小院子里……你才瞬间明白,你碰的那个人,杀了娄凯。”   李瑶垂眼,表情非常安静:“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继续观察着她的表情:“但你不能说,因为杀人的这个人,救过你,是么?她不但之前救过你,这次还帮你杀了你丈夫,让你的生活得到解脱,你很感谢她,所以要保护她,对么?”   “从没听说过,谁帮人是这么帮的,我帮你,就是要帮你杀了对你不好的人?那天底下对我不好的人多了去了,凶手怎么不都杀了?”   李瑶眼瞳沉黑:“既然锦衣卫办案不看证据,全靠猜的,那就随便你说喽。 ”   反应这么激烈……   叶白汀便知道,这个点戳中她了。   “锦衣卫走访过你的街坊邻居,大家都说你以前性格有些沉默,不爱说话,近日表现却不像,你遇到了什么事,因何改变?”   “我变成这样不好么?”李瑶火气被撩了起来,压不下去,连声音都变得讽刺,“叫你们看不惯了是么!”   申姜按着刀柄,目如铜铃:“北镇抚司堂前,安敢放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许多嘴!”   李瑶抖了一下,咬了唇,没敢再说话。   叶白汀一点都没计较,反而语带鼓励,温言道:“我欣赏每个人的变化和成长,女人如此,男人亦如此,你因经历常年丈夫家暴,对体格强壮,凶一点的男人仍然下意识畏惧,可面对我这样的,你已经可以勇敢表达自己的情绪,不管嘲讽还是怒骂……我很为你高兴,也祝福你以后一路都好。”   他说的这么真诚,表情半点不掺假,李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绞了绞帕子:“妾身知道锦衣卫办案辛苦,也没有想骂人……”她大着胆子瞪了叶白汀一眼,“还不是你不老实,想诈供!”   说完也不敢看仇疑青,自己小声嘟囔了一句:“长得这么俊这么乖,去哪里不好,偏到北镇抚司来,被人诓着学坏了……”   申姜同情的看了指挥使一眼。   仇疑青:……   叶白汀又道:“我比较想了解的是这个过程,是生活中哪种意外的出现,让你改变了?谁给了你鼓励?你为什么不再害怕,只是因为娄凯死了,你彻底解脱了?”   对方只说娄凯名字,没说‘你丈夫’,让李瑶内心有些舒服,她不想回答,又觉得不太礼貌,便缓声道:“是我自己觉得,不能那样过日子了,还有我的女儿……她已经长大,到将要懂事的年纪,我不能教那些东西给她。”   叶白汀:“容凝雨刚刚来过,我们已经问过话。”   “我知道。”李瑶抬头看他,似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个。   叶白汀眼梢微肃:“她口供说,曾在江南,你被掳时,她救过你。”   屏风后,容凝雨一怔,再一侧头,就对上了马香兰的双目,二人眼里的领悟一模一样:看吧,又在瞎说了。   “才不是!”   李瑶情绪有点激动,不过只是瞬间,这点激动就消失了,她眉眼平直,帕子按了按嘴角,声音也平静了下来:“哦,我倒忘了,她倒也帮过我。”   叶白汀注意着她表情里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人帮了你很多次,可不仅仅是提东西,她救了你的命,杀了娄凯,你感恩,也因终于脱去了枷锁,敢于站在人前发声,你逼着自己,急切的改变,再难也要扛着压力,硬着头皮往前站,因你觉得,你必须要保护她,是么?”   李瑶抬头,勇敢的对着叶白汀充满探究的眼神:“若一切真如你所言,这个人那么厉害,连杀人都不怕,哪里用得着妾身保护?”   叶白汀:“那日清晨,你当真没看见凶手?”   李瑶:“没有!”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桌上的信息卷宗:“鲁王世子死的这日呢?”   “他死,同妾身有什么关系?”李瑶皱了眉,“当时外子死了,妾身日夜守灵,外面发生了什么,妾身并不知晓。”   叶白汀:“是么?那怎么当晚有人看到你背影,在鲁王府附近出现?世子刚好在这一天遇害,难不成你们有私约?”   “谁跟那种下三滥的男人有私约!”   李瑶没怎么犹豫,就说了:“那夜妾身的确出了门,但不是去鲁王府,也没什么私约,只因女儿发烧,迫不得已,大晚上的,妾身也得跑一趟,敲开医馆门拿药,因一路上没怎么遇到人,也跟案件没什么关系,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妾身便没说,如若锦衣卫不信,可去问医馆查证!”   这倒不必,因申姜走访时已查到了具体信息,她的确去医馆求了药。   叶白汀又问:“郑红春骚扰过你么?”   李瑶点了点头:“鲁王府挂白那日,你们不是都看到了?”   “之前呢?”   “也有,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   “他死后的那日清晨,你也起来的很早,换过衣服,出门买豆腐脑。”   “是,还遇到了您和指挥使,”李瑶微笑,“妾身爱干净,每日都要更衣,不可以么?”   叶白汀问:“你对娄凯观感如何,我们都知晓,为什么要特意出去这一趟?真是为了给他买吃的,还是——有意给自己身上加一道嫌疑,好分散我们注意力,拿不准凶手是谁?”   李瑶垂眼:“妾身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知道郑弘春已死,是么?”   李瑶:“这个消息,难道不是你们直接通知给妾身的?”   “你很聪明,即便你事先不知道,我们找到你,你也该知道自己有嫌疑了,这个时候,不但不为自己辩解,为这桩命案加上一个嫌疑人还不够,还刻意说起盛珑的故事,拉她下水,引导锦衣卫去查盛珑……”叶白汀话音微缓,似给对方一个思考时间似的,“为何要这么做?你有意陷害盛珑,还是联合她——帮某个人处理收尾?”   李瑶叹了口气:“案情重大,妾身本也只是热心帮忙,尽一个普通百姓的义务,没成想,倒被怀疑了。”   叶白汀:“你以‘做别人的英雄’这几个字,暗示盛珑会为了保护姐姐的孩子付出一切,迂回到了朱玥的手帕交郑白薇,强行为她制造动机,就没有觉得有些不合理?”   李瑶没说话。   叶白汀:“死的是郑弘春,你如果想要拉人下水,马香兰这个妻子比谁都合适,你不提她,是考虑到她的身份太敏感,还是单纯的,只是同她不熟?你扯盛珑下水,没有一点愧疚感,是不是认定盛珑一定能处理好之后的危机?你和她,真的互相看不顺眼,感情很不好么?”   李瑶:“她骂过我,我还不能记仇么?我就是看不惯她,要扯她下水,又如何?左右这桩案子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非要盯着我,我也只能说我能看到的,能想到的,信不信,要不要找证据,是你们的事。”   房间安静了片刻,叶白汀才又问到:“ 你可给盛珑送过东西?”   “没有,”李瑶答的非常干脆,“都说我讨厌她了,为什么要送东西?”   “可你留了个帕子在鲁王府,盛珑的房间。”   “妾身还真是没想到,锦衣卫有这喜好,爱听人墙角,”李瑶手里帕子越攥越紧,“怎么,脏了的东西,妾身不能扔?”   叶白汀:“盛珑那里,只有这一样你的东西?”   李瑶:“应该是一样都没有,既然是不要的帕子,应该也已经被扔掉了?”   “你确定?”   “确定。”   “你方才说,你和盛珑关系并不好。”   “是。”   “那为何她的事,你那么清楚?”叶白汀音调微扬,清朗中带着锐利,“有一些细节,可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关系不好,她会同你说?”   李瑶咬了唇,没说话。   “不是她说的,就是你编的了?”叶白汀看着她,“想清楚再回答,各中事实是真是假,我们稍后会同盛珑确认。”   李瑶还是没说话,又瞪了叶白汀一眼。   叶白汀:“盛珑骂过你,却也点醒了你,是么?”   李瑶有些暴躁:“有证据你就指出来,没证据也别这么问来问去的了,有意思么?”   叶白汀看了眼申姜。   申姜端着托盘里的杉叶,给李瑶看:“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李瑶眼神闪了闪,沉默的点了点头。   申姜:“知道能有在哪里能买到?”   李瑶垂了头:“你们既已经知道我在江南被掳的事,我也不瞒了,我知道这个东西,也知道在哪里能买到,但我没买过。”   叶白汀提醒:“你该明白,锦衣卫能把这个东西查出来,便已经在各种布控,京城哪里有卖,近期都有谁买过,一定能排查出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李瑶舔了舔唇,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买过。”   叶白汀看了申姜一眼,申姜把托盘收起来,不再提杉叶。   “你……会玩鞭子么?”   李瑶反应了反应,才明白叶白汀在问什么,差点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可能学过?江南的那些时间,是我这辈子最黑暗的经历,每一天我都在琢磨着怎么保命,怎么逃出去,连那里的琴我都不想碰,怎么会学过这个?”   叶白汀点了点头:“如此,我这边的问题暂时问完,请你去屏风后稍坐,以待后续问题补充,需得提醒你的是——堂前传唤问话继续,请莫要出声,制造出任何声响,否则就是在提醒警示凶手,帮锦衣卫锁定破案。”   李瑶虽不懂这个安排,还是皱着眉头转到了屏风后……   看到了马香兰和容凝雨。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眼观鼻鼻观心,有了一种另类的默契。   ……   厅堂上,下一个叫上来的,就是盛珑。   她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衣裙,眉目气质如四月梨花,纯白安静,很沉得住气。   仇疑青没说话,只冲着叶白汀点了下头,叶白汀就知道,领导主要心思用在别处,懒的开口问,他便都代劳了——   “你房间里的杉叶,是李瑶买来给你的,是么?”   屏后后的李瑶瞬间睁大了眼睛,什么她买的?她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她答的很清楚,和盛珑关系不好,没给她送任何东西的!   却见容凝雨和马香兰朝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意思是,这是今天的基本操作了,别紧张,别生气,看着就好。   叶白汀道:“因为你们有共同要保护的人。”   盛珑非常淡定,表情都没变一下:“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叶白汀:“杉叶看起来毒性强悍,经年不坏,可以保存很久,但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那个小瓶子,颈细身修,素白胎瓷,只在瓶底印有莲花图案,取观音坐莲之意,是今年才烧出来的新款型,因小巧精致,颇受夫人小姐们喜欢,但你那一只,座底除了莲花瓣,还多了一条极细的赤色痕迹,乃是窑工失误所致,锦衣卫已经查实,有这种失误的一批瓷瓶,只出自京郊李窑,他们今年烧制了很多回,成品都不错,出现失误的只有这一批,上个月才在市面上大量传开——”   “你说的那个丫鬟已经嫁出去三年有余,今年夏日更是出了京,尚未归来,怎么帮你买东西?还是最新的瓶子,最新鲜的新品树叶?”   盛珑曾经的话被戳穿,竟也没有紧张,只是没说话。   叶白汀:“无需再隐瞒,李瑶已经招认,这毒物,是她给你的,对么?”   屏风后,李瑶睁大了眼睛,这少年唇红齿白,眉是眉眼是眼的,怎么可以这样说谎!她根本没承认过!你真有了确凿证据,为什么刚刚没问我!   虽然……但是别上当,别上当,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   盛珑抬眼,看着叶白汀:“没错,是李瑶帮我买的。”   李瑶:……   问就是生无可恋。   马香兰一脸同情,容凝雨似是不忍心,轻轻拍了拍李瑶的手。   屏风外,叶白汀温声道:“那便说说吧,这毒,怎么回事?”   盛珑拢了拢袖口:“我虽尚未嫁入王府,却已被世子认定是枕畔之人,我父母也从未想过避嫌,是以有些事……早已发生。近日我身体略有不适,寻丈夫捏过脉,日子尚浅,丈夫也给不出确切结果,我总要提防着些,我有姐姐的两个孩子已经够了,不想给人渣生孩子,就得自己想办法,这种事不好往外说……”   她顿了顿,又道:“李瑶虽说话不大好听,总是带刺,但心地是好的,我拜托了她,她就给我寻到了这种药。事实就是如此,断断没有保护谁的意思,锦衣卫这次只怕是想多了,若仍不信我,可当堂请大夫诊脉验证。 ”   叶白汀问:“李瑶买了毒物,怎么给你的?”   盛珑:“鲁王府挂白那日,李瑶来寻亡夫遗物,她落下了一方帕子,那个帕子卷的很皱,中间就包着那一枚小瓷瓶。”   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   仇疑青摇了摇头。   那日鲁王府忙乱,他们二人的确走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东西,包括盛珑和李瑶的对话,盛珑在鲁王府的房间固然收拾的很好,但当日有很多事处理,桌上放了很多东西,比较杂乱,他们离得又远,主要心神用在关注二人对话,分析二人的关系上,倒是没注意帕子底下藏了一枚小瓷瓶。   应该是角度限制,帕子把小瓷瓶遮的太严了。   叶白汀也想通了这件事,不再过多纠结,继续问盛珑:“既然你二人说的上话,她还能帮你寻药,为什么要在人前塑造出感情不好的表象? ”   “因世子骚扰过她。他们这个圈子,玩的太脏,若我和李瑶交好,走的太近,不但影响她的声誉,或许还会——”   盛珑眉宇淡淡:“世子或许还会让我帮忙,约她过府,好方便他行下作之事,我不愿做这样的事。”   叶白汀:“李瑶之前不爱说话,街坊邻居都说她可怜的很,有些畏缩,你同她认识时,是这样么?自何时起,她变了呢?”   “未曾注意,一点一点的吧,她以前是有些胆子太小,我看不过去,会说她两句,想鼓励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不需要我的帮忙了,慢慢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盛珑笑了下,声音微柔:“或许她本来其实就是这样子,只是少有示于人前,别人从未见到。”   叶白汀点了点头,提起燕柔蔓:“你为什么对燕班主的往事知道的那般清楚?”   盛珑:“你的意思是……”   叶白汀:“我见你们的圈子并没有很多交互,是私下有来往,你同她很熟悉?当年你谋鲁王世子性命不成,遭遇意外,被送往青楼,被一个人救下,救你的这个人,是燕柔蔓?”   “不是。”盛珑答的很干脆,“我那时晕着,并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叶白汀:“既然晕着,因何确定一定不是她?”   盛珑垂了眼:“因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我同她在各种小宴上见过,她都没有丝毫提醒的意思,而后不久不,我也找到了当时救我的恩人,尽我所能,表示了感谢。”   “此人是谁?”   “不在圈子里,我亦确定与本案无关,还请见谅,我不方便说。”   叶白汀像是被说服了,没继续这个话题,改问另一个:“鲁王世子的死,你知道凶手是谁,是么?”   盛珑眸底一片墨色:“我不知道。”   叶白汀:“你说世子死时,你一直在鲁王府。”   盛珑:“王府护卫门房皆可证明。”   叶白汀:“你的确没有出去,但有纸条扔进了院墙,告诉了你世子死讯,是么?”   盛珑目光闪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需要我把锦衣卫搜检出来的东西给你看?”叶白汀看着桌上线索资料,拿起一张纸,“李瑶知道是谁杀了娄凯,世子死的那晚,她出门抓药,又看到了这个人杀了世子,她想保护这个人,可又想不到更多的办法,知道你也被这个人救过,你们之间早有交往,也有默契,约定了特殊的传讯方式,她写了小纸条,扔进你们约定好的院墙,并发了暗号声音,让你知晓。”   “你在王府陪着朱玥朱珀,不出门,不打扰门房和护卫,但在夜深,孩子都睡了,你起个夜,在附近地方走一圈,并不会有人知道,你拿到了那张消息纸条,知道了这件事,思索半夜,便也有了准备,对么?”   盛珑没说话。   叶白汀:“你们故意抛出各种谎言,甚至将嫌疑往自己身上引,就是为了让案情更乱,让我们注意不到这个人,是么?”   盛珑仍然很安静:“不是。虽我不知锦衣卫都掌握了什么证据,但你说的这件事,我不知道。”   叶白汀:“如此,我要问姑娘最后一个问题,有些冒犯,但与案情有关,还请你务必回答。”   “大人请问。”   “你会玩鞭子么?”   “鞭子?”   “你冰雪聪明,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几个死者的死相?”盛珑并没有羞赫愤怒的表情,只道,“如果是这一种,我不会。”   “请姑娘在旁边屏风后稍待。”   一样的引导,一样的叮嘱,叶白汀重音放在不许说话,不能发出声响,否则就是提醒凶手这几个点上,紧接着,叫上了两个小姑娘。 第94章 奴家很贵的   屏风后,盛珑停住脚步,对上李瑶,容凝雨,马香兰的眼神……几个女人面面相觑。   同样的场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李瑶无声的叹了口气,轻轻拽了拽盛珑衣角,眼皮往下放,示意她坐下。   所有人都听到了申姜高声宣布叫人的声音,接下来要上堂问供的,是郑白薇和朱玥。除了李瑶,两个小姑娘和屏风后的女人都有关系,时间慢慢过去,心中焦虑渐生,大家已经做不到眼观鼻,鼻关心,强制自己克制住情绪,气氛隐隐有些紧绷。   叶白汀似察觉到了,在人来之前,扬声道:“诸位不必紧张,请务必维持住情绪,不要冲动,锦衣卫已经知道两个小姑娘并非本案凶手,问供只是必要流程,绝不会为难。”   屏风后气氛显而易见的放松了些。   申姜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朝叶白汀眨了下——   什么时候把两个小姑娘排除了?怎么他不知道!   叶白汀眉梢微挑,目光微斜,看过来的眼神……不用说了,就是一个‘笨’字。   他纤长指尖下移,点了点桌上线索资料卷宗,那里除了收集来的信息,分析,还有有关几个死者详细的尸检格目,他的指尖落点,正好在死者器官被割的那一条描述上。   死者身上的伤口非常深,且靠里,好像担心不能一下子切完,凶手下手非常狠,明显对人体认知不够精确,做动刀的事并不熟练,可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凶手对切割,器官深度估计不熟,至少对男人身上物件十分熟悉,才能一刀下去,断的这么彻底。   必得是经了人事的女人。   两个小姑娘才多大,尚在闺阁,或被母亲或被小姨保护的很好,有清晰的对世事的认知,也有些小姑娘的脾气,极大概率没有被男人欺负过,不管马香兰容凝雨还是盛珑,都不会允许,这是她们一以贯之的努力和执念。   没有见到过,没有接触过,当然也不可能会做的这么干脆,甚至都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申百户终于想明白了,头转向上首坐的稳稳,没一点意外,似胜券在胸战场将军的指挥使——   所以你们都知道了?那为什么不提醒我!害我……   被指挥使凉飕飕带着寒气的眼神撅回来,申姜心肝颤了下,仔细想想其实也没多费什么力气?查两个小姑娘主要也是为了查清人物关系,隐藏的线索指向,知不知道,排没排除都得查,并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任务。   就是凶手到现在也没确定,让他有些心痒痒,不管眼神还是小动作,都在催促坐在下首案几的人——   少爷你倒是快点啊!不是说今天一准能破案么!媳妇还等着他回家干活呢!   不对,等等,该不会连凶手是谁……少爷和指挥使都知道了吧?问供过程是为了确认细节,让凶手顺利招供?   申百户脑子里各种跑马的时候,两个小姑娘已经被引上堂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叶白汀指尖滑过桌上纸页:“鞭子和匕首,哪来的?”   郑白薇眉眼沉静:“让下人采买的。”   朱玥就有些不客气了:“我们女孩子,不能备些工具防身么?”   “你的?”叶白汀看看郑白薇,再看看朱玥,“还是你的?”   郑白薇:“我们的。”   朱玥:“我们住一起,王府里有给薇薇准备的客院,但她根本没去过,我也不许她去,我的房间就是她的房间,我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她也一样。”   叶白汀微颌首:“既是备用防身,鞭子和匕首是早就购置下的,放了很久?”   朱玥仍然很警惕:“自然得时时备着。”   “这样啊,虽排查起来有点麻烦,指挥使仍然找到了——”   叶白汀看着朱玥,视线清澈明亮:“你喜欢骑射,也喜欢舞鞭,为此专门寻了师父学鞭法,你房间里的鞭子,长短,大小,质地,压花,哪一柄配哪一匹马,哪一柄套哪一身骑装,你都如数家珍,经年下来,你的审美不允许你随随便便买柄鞭子,,锦衣卫在你房间里找到的那柄鞭子,纹路如何,工艺如何,压花是否新制……你想想,是否一点漏洞都没有?”   朱玥突然眼神一颤,不对,有的!   她挑鞭子的时候下意识做出了选择,当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可现在被刻意提起,她突然想起那柄鞭子的质地,配色,还有压花……每一样元素都算不上新,可结合在一起,之前市面上根本就没见过!   “是近日才买的吧?”   叶白汀慢声道:“一个个死者出现,案件发生,你们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心中各有怀疑的对象,又不敢问,就选择帮忙遮掩,甚至买下了这些东西……为了转移锦衣卫的视线,对么? ”   “你怀疑是你母亲做的,但若你问,她肯定不会告诉你,还会叫你不要多想,不要管,”叶白汀先看向郑白薇,说完转向朱玥,“你怀疑是你小姨,不管什么原因,你不想她有事,不希望她被发现。”   朱玥:“才不是,这就是我们的东西,恰巧买了而已,跟她们没关系!你不能就因为我们的关系近,仅凭这一点可疑,把人指为凶手!”   郑白薇轻轻拽了下手帕交衣角,微不可查的摇了下头。   鞭子已经被发现,那她们之前故意引导锦衣卫的证词自也被拆穿,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并没有意义。   朱玥唇角抿了抿,恼怒还是恼怒,却也不再说话了。   “不必紧张,你们的长辈方才已经招了供。”   叶白汀看着郑白薇:“容凝雨是你生母,你一直都知道,对么?”   郑白薇怔了一下,才慢慢道:“……小时候并不知道,也没怎么见过面,我娘并没有刻意隐瞒,当我长大懂事,知道了一些家里之前的事,有一些疑问时,我娘就都同我说了。”   朱玥将郑白薇拉到自己身后,瞪着叶白汀:“你干什么?问案子就问案子,说这些过去的事做什么!”   “没关系的。”郑白薇拉开朱玥,继续道,“人生有很多遗憾和错过,没有人能走回头路,容班主是个很好的人,当年可能只是不得已,是我们没有缘分。”   但人跟自己有血缘的人总是难免亲近,何况生母,她并不否认,她对容凝雨,有一份孺慕之思。   叶白汀:“那你可知道你的生父是谁?”   “知道。”   “恨不恨他?”   “谈不上,”郑白薇眉目宁静,没有半点紧张不安,“我甚至不算认识他,在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离世,纠结这些,毫无益处。”   叶白汀心底赞赏,的确是个很通透的姑娘:“你叔叔——就是你的养父,郑弘春,你恨不恨他?”   这一次郑白薇回答的很干脆:“恨。他总是打我娘。”她的声音平稳又干净,并没有带着很多波澜,可内里的浓浓心疼,根本遮掩不住,“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该被这么对待。”   屏风之后,马香兰紧紧咬着唇,眼眶湿润。   “所以你敢于保护你的母亲,对么?”叶白汀道,“鲁王府挂白时,我见你拿了鞭子。”   郑白薇也并不否认:“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娘以后再不会受到伤害。”   “特别愤怒的时候,有没有手指颤抖,心生恶意,想要杀了他?”   “有想过,但我不会这么做。”   郑白薇抬头:“我娘和容班主都教过我,世间有很多苦难,没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被人欺负时,会难过,会愤怒,这些都是正常的情绪,人人如此,可我要做的并不是冲动行事,我要学会用自己的脑子解决问题,让自己勇敢,让这些欺负人的人付出代价,自食恶果,偶尔坏一点没关系,但有些事,一定不能做。”   叶白汀:“那你觉得,你娘和容班主,会对这些坏人动手么?”   郑白薇这次沉默了很久,都没说话。   叶白汀:“你会担心她们吧?”   郑白薇眼睫颤动,嘴唇抿的紧紧。   朱玥看不过去,再次护在手帕交身前:“不许你逼迫她!她家的事,凭什么非得宣扬的人尽皆知?”   叶白汀看着她:“你很讲义气。”   “女孩子就不能讲义气么!”好像被人这么说过很多次,朱玥漂亮的眸底燃着火,“薇薇也很护我的!”   叶白汀:“那你一定知道她家的事了?”   朱玥怔住,嘴张了张,没说话。   这次还是郑白薇说了话:“我们无话不谈。”   “所以鲁王世子是怎样的人,你们都知道。”   “是。”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朱玥眼底的恨意几乎掩饰不住。   叶白汀便问:“你既知道你父亲并非良人,为什么同意你小姨嫁进王府?”   “我不同意,有用么?”朱玥冷哼一声,话音微凉,“他们大人,何时听过我的话了?”   “所以这桩婚事,你没管。”   “没有,管不了。”   “是么?”叶白汀看着她,“我倒觉得未必,换做别人,可能放弃,但你不会。你心疼你娘,会多年如一日的保护弟弟,从没觉得累过,你是一个战士——你喜欢花木兰,对么?”   朱玥很惊讶:“你,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微笑:“因鞭子和匕首,你‘允许’锦衣卫查了你的房间,你房间里有很大的书架,上面有很多话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和郑白薇的爱好,但所有话本里,只有这本是翻的最多的……”   “你觉得你对家人有责任,被你划进圈子里的人,你都会保护,纵所有大人都不管你小姨,你也不会不管。你劝不住,又阻止不了这件事发生……你想了什么法子?”   朱玥垂着眼,没说话。   叶白汀低头翻着手里的宣纸:“我看看你小姨招了什么,她好像说——”   朱玥瞬间急道:“他会死!”   叶白汀动作顿住,视线缓缓回来:“嗯?”   “你别信我小姨的话!她那个人总是想太多,总是把我惹的麻烦往揽上身,她要是在这件事上说了什么,肯定不是真的!”朱玥话音很急,“我父一定会死,我知道!”   叶白汀:“为何?”   朱玥目光有些闪烁:“因为他在威胁一个人……那个人很有本事,绝不会受他威胁,我见过他们来往的纸条,那个人说会杀了他!”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朱玥摇了头,“但‘他’一定会成功,我爹那个人连绣花枕头都称不上,被别人算计,一准会倒霉,没准婚事就黄了,我没阻止,也没干别的,就是因为这个!”   叶白汀:“后来你父出了意外,你觉得会是这个人做的么?”   朱玥点头:“……可能是?”   “既如此,锦衣卫问时,为何不说实话?”叶白汀眼梢压的微低,“难不成这个人你也认识,想要帮忙袒护?”   朱玥跺脚:“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帮忙袒护!我真把这件事说出来,你们锦衣卫找来找去又什么都找不到,责我撒谎怎么办?我小姨最不喜欢我撒谎,会罚我的!”   叶白汀还是没放过这个问题:“那这个人,同你小姨认识么?”   朱玥立刻道:“不认识!”   “很好,”叶白汀不再看她,而是转头问郑白薇,“你方才说过,你们无话不谈,那这件事,你知道么?”   郑白薇和手帕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知道的。”   她以为对方还会继续就这个问题提问,心下微转,想好了应对,不料叶白汀已经转过这个话题,没再继续,问起了别的:“准备鞭子和匕首,谁的主意?”   朱玥立刻举手:“我的!”   “大人莫要听她的,她性子直,真有事直接上手,比三思后行来的多的多,是我的主意,”郑白薇一边说话,一边按住朱玥的手,“你最喜欢骑马,有很多柄鞭子,却不爱想这些弯弯绕,我们说好了的,不能再说谎骗人。”   不知是她的手按的太用力,还是朱玥太委屈,小姑娘没说话,眼圈却红了。   叶白汀没有为难小朋友的意思,问过话,对一些事心里有了底,就戛然而止,温声道:“今日便到此罢,多谢你们本使,请至西厢花厅暂歇,等待稍后案件结果,也可以直接离开回家。”   郑白薇和朱玥对视一眼,两个小姑娘似都有些茫然,反应了反应,才行了个礼,挽着手退下了。   屏风后一片安静。   叶白汀道:“死者死相终归不怎么体面,跟小姑娘说多了这些,不合适,堂外还剩最后一个嫌疑人,诸位再坚持一下,莫要出声,莫要示警,案子马上就结束了。”   最后请上堂的,是燕柔蔓。   她发髻高高挽起,露出天鹅一般修长漂亮的颈线,穿着一身茜色衣裙,质料华美,裁剪讲究,将她玲珑身材展示的淋漓尽致,配上粉面桃腮,巧笑嫣然,她单单是站在堂前,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情,让你移不开眼。   叶白汀还是看向仇疑青,请示领导的意思,领导一向人狠话不多,对他点了点头,意思是继续。   他便继续了。   “‘鬼来收’,燕班主可知道这个地方?”   “哪里?”燕柔蔓左手环在胸前,右手肘撑在左手背上,蔻丹点了点线条精致的下巴,“‘鬼来收’……干什么的?奴家猜不出来啊。”   叶白汀又道:“那燕班主可知道,你在被很多人爱着,护着?”   燕柔蔓垂了眸,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周身气质似乎发生了变化,仿佛所有风情妩媚全是假象,她也会紧张,也会心跳,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不过也仅只是一瞬间,再抬眸,她又是那个游戏人间的燕班主,说话带着特有的,撩人的腔调:“奴家当然是被很多人爱着啊,不然哪来的这衣裳,首饰,家中满满的银箱?”   她一边说着话,还一边理了理襟口,摸了摸头上钗环,似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叶白汀:“你经常抢容家班的生意。”   燕柔蔓对此从未避讳过:“是,所有人都知道。”   “你抢的那些单子,锦衣卫都查过了,”叶白汀慢声道,“都是有贵人,大主顾,怀着私欲办的堂会,其他的生意单子,你为什么不抢?”   燕柔蔓笑了下,颇有些意味深长:“因为没钱挣啊,奴家瞧少爷这娇贵样子,就知道是个被父母家人好好娇养在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可人儿,应也不明白,这人心中对金钱的贪念,最是深最是浓,奴家啊,最不愿意干事多钱少的活儿,喜欢走捷径,那些连只钗都挣不回来的单子,奴家抢来何用?是不喜欢空闲快活的日子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锦衣卫搜检过你的住处,发现了鞭子和皮绳。”   “这不是很正常?早说过了,奴家会玩这种游戏,且很擅长,鞭子乃是必备之物,这些年用坏了扔了的都不胜枚举,您要嫌不够,奴家还可以找更多出来,”燕柔蔓越说,表情越暧昧,“不过锦衣卫真的好好找过了么?奴家那里不仅鞭子皮绳,匕首环扣,光是蜡烛样式,就几十种呢,如果少爷和指挥使有需要……”   “放肆!”   申姜直接打断,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北镇抚司堂前,岂容你如此玩笑!”   “啊申百户,奴家失礼了,”燕柔蔓优优雅雅的冲他行了个礼,“不该说这话,不过这两个人关起门的事,您又怎知合不合适?或许少爷和指挥使……就是喜欢奴家的提议呢?”   申姜还真被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头拽走了。   好像也是?头一回验尸的时候,这俩人就一脸没什么稀奇,不用大惊小怪,很懂的样子……   回过神发现燕柔蔓脸上意味深长的笑,立刻打住,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思绪不要被别人勾着走:“问你说什么答什么!不许顾左右而言它!”   燕柔蔓妖妖娆娆的行了个礼:“是,奴家知道啦。”   叶白汀拳抵唇前,清咳了一声,端肃不了厅中气氛,好歹能端肃自己表情:“娄凯死的那晚,你在何处? ”   燕柔蔓想了想:“应该是在家?不太记得了,这个问题,少爷不是问过?奴家早年曾接过娄凯生意,熟悉他的习惯喜好,但他好新鲜,早已厌倦了奴家,纵使白天见过面,打过招呼,开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晚上也绝不会点奴家的生意。”   叶白汀:“鲁王世子也是如此?”   “是。”   “你说你认识他们,是两三年前?”   “是。”   “你做这一行很久,早年就名气大盛,此二人又是爱玩的,同在京城,圈子未必不会重叠,何以这么晚,才认识他们?”   “谁知道?”燕柔蔓随意的叹了口气,“缘分这种事,哪说的清?”   叶白汀又问:“郑弘春呢?什么时候认识的?关系如何?”   燕柔蔓笑了一声:“他啊,一直都认识,只会嘴花花,爱占便宜,实则是个铁公鸡,不舍得花银子,从未点过奴家的单,每次见到他他都在撩嫌别人,可实际上,他怕奴家。”   “怕你?”   “自然,撩奴家,可是要给钱的,他有么?”燕柔蔓扶了扶头上钗环,“奴家很贵的。”   “所以他遇害那日,你并没有赴他的约。”   “自然。不过是开玩笑的话,定金都没付,何来约不约,奴家不会去,因他也一定不会去。”   “遂你没去过案发的小院子,也不知道这夜郑弘春在那里。”   “是。”   “你知道郑弘春骚扰容凝雨么?”   燕柔蔓嗤了一声:“他谁不骚扰?见着稍微好看一点的就走不动道,容凝雨徐娘半老,倒也很有些风情,要是脸都不能看了,这戏班子的生意还怎么做?”   叶白汀又问:“你知道郑弘春也骚扰过李瑶和盛珑么?”   燕柔蔓垂眼:“不知道也猜得到,他那样的人,但凡有机会占便宜,都不会放过吧?”   叶白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这样的人,你会想杀了他么?”   “杀?”燕柔蔓怔了怔,突然笑了,“少爷可是跟奴家开玩笑,看不惯的,奴家就要杀么?奴家从小到大这一路上,遇到的男人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奴家都看不惯,便都要杀么?”   安静房间里,女人的笑声讽刺又突兀,并没有缓解尴尬或其它情绪,反而使气氛变得更紧绷了些。   叶白汀看着她的眼睛,问:“所以燕班主,讨厌男人么?” 第95章 人都是我杀的   北镇抚司,厅堂肃穆。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的眼睛,问她:“燕班主讨厌男人么?”   燕柔蔓顿了片刻,才唇口噙浅笑:“瞧少爷说的,奴家这样的人,有资格讨厌男人么?奴家该喜欢他们啊,喜欢他们给奴家送钱,喜欢他们让奴家过上好日子,不必为吃穿忧愁,能为将来存养老银子……”   叶白汀思考了下:“或许‘讨厌’这两个字,分量太轻,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憎恨他们么?”   燕柔蔓还是笑,刚要开口调侃点什么,叶白汀却阻了她的话,没说她说出来。   “死者娄凯,在外面能舍下所有脸面,伺候贵人,贵人说一不二 ,在家却是权威至上的当家人,唯我独尊,会虐打妻子李瑶,从身到心,专门在私处间虐打,挑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让她有苦难言,不敢对别人说。所有生活中的错事,都是妻子的错,今日倒霉是妻子饭做的不可口中,明日在别人面前失了面子,是因为妻子说错话,自己变态的占有欲作祟是妻子穿的太好看,招惹了别的男人眼睛,所有一切,都是妻子的错,错了就得打,李瑶但凡和别的男人说一句话,甚至不说话,哪怕错肩路过,都要挨顿打,普通人家里,男人疼爱妻子,也有冲动的时候,见妻子受了委屈,会问她谁欺负你了,下意识说我去杀了他,在娄凯这里,就变成了你又勾引谁,我先杀了他,再杀了你——娄凯会以李瑶的家人威胁,敢不听话,倒霉的不只是你,说规矩都是给老实人定的,打服了你,你就乖了……”   “鲁王世子亦是如此,生生害死了前世子妃,会控制妻子交际,限制人身自由,认为妻子是他的私有物,他有权安排和使用,他不许妻子和朋友出去,不许妻子抛头露面,哪怕只是参加圈子里的小宴,结交人脉,他不喜欢妻子优秀,害怕妻子成功,只要妻子兴致高一点,说起擅长的事,就立刻会泼冷水,贬低她,否定她,用辱骂和虐打来摧毁她,试图给她灌输更多的无用论,让她更依赖自己……”   “包括郑弘春,他们都是这样的男人,他们不会打妻子的脸,只会照着那些羞耻的地方攻击,让女人难以启齿,不愿意和任何人讲这些事,没有安全感,整日活在‘不知道下一顿打在什么时候’的恐惧中,她们的家不是家,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们的人和心都关了起来,明明天青日朗,所有人都在阳光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的遭遇,看到她们内心的挣扎——”   “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你不恨么?”   燕柔蔓这一次没笑,只是冷冷盯着叶白汀,她没立刻说话,但看得出来,情绪很不适:“再惨再难,也都是别人的事,同我何干?”   都已经忘了自称‘奴家’。   叶白汀将一切变化看在眼里:“怎么是别人的事呢?你同她们,不是很熟悉?”   燕柔蔓:“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李瑶的故事,是鲁王府挂白时,你对我和指挥使讲的。你对李瑶过往非常清楚,她当年受过的苦,她的愤怒和无奈,你都知道,而这种事事关名节,她绝不会随便跟别人说,包括家人,能知道细节的,似乎只有当事人?”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那一府夜在青楼救下李瑶的,其实是你吧?”   燕柔蔓抿了唇,没说话。   叶白汀:“你一直在误导我们,先说李瑶的故事,她被救了,再提起容凝雨,容凝雨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多管闲事,遇到有姑娘经受这种遭遇,一定会救的人。你在利用容凝雨,帮你转移视线。”   “而容凝雨也的确帮了你,鲁王府里,我和指挥使同她聊了几句过往,她明明说离开江南很久,没救过李瑶,可能认为锦衣卫只是随口查问,并未多想,今次堂上,她应该意识到了这件事可能会翻出过往,与凶手有关,便改了,给了我们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说年深日久,她救过的人很多,早已记不清,许是救过的。”   “她也在诱导我们。你知道这是为了谁么?燕班主?”   燕柔蔓舔了舔唇:“我……”   “可她不知道,李瑶会招供,我们也早已查清,”叶白汀定定的看着燕柔蔓,“那一日在江南,那个漫长的夜里,救下小姑娘,用自己的身体交换,替她经受那些折磨,遍体鳞伤的,是你,燕柔蔓。”   屏风后,李瑶差点冲出来,不,她没有!她从未这么说过!   然而她没动,也动不了,因为盛珑已经牢牢的摁住了她的手,冲她轻轻摇头。   不可以,不可以冲动,转进屏风前,叶白汀的话她们都听得很清楚,一旦有过激行为,说话后弄出声响,就是在提醒示警,锦衣卫会将这种行为视为指认凶手。   李瑶眼角微红,看着盛珑眼睛,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一动不动。   屏风外,燕柔蔓却很平静:“可能她记错了?反正我是不记得有这回事。”   叶白汀却摇了头:“不,你记得。你记得所有这些施加在你身上的伤害,也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此前他有个问题一直想通,但想到了救人者是燕柔蔓这个关窍,他就明白了。   “李瑶为什么知道盛珑被人救过,能事无巨细的讲说各种细节?她们两个都不是容易对人打开心扉的人,过往有太多秘密,不能呈现在阳光下,短暂时间的认识,没有太多机会的相处,却能轻易交付信任,盛珑那样滴水不漏,将规矩克己讲究的淋漓尽致的人,竟然会‘骂’李瑶,李瑶那样无助没有安全感,踏出家门都会瑟缩的人,竟然能鼓起勇气在夜间行走,偷偷给盛珑扔小纸条……是什么促成了她们的友谊?是怎样的连接和共性,让她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认同感?我猜,是因为一个恩人,这个人救过她们,在她们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   “盛珑设计世子性命未遂,反被人掳到青楼,也是你救的,对么?因你曾经不计性命,不惜代价,亦不求回报的救过她们,她们也想保护你。”   燕柔蔓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没说话。   叶白汀:“李瑶知你杀了人,为了帮忙掩饰,她要把自己扯进来,还要把盛珑扯进来,发现我们怀疑是容凝雨帮了她,她之前就默认,没有说实话,盛珑也是,我们寻到盛家,问起那位过往的恩人,她也只说找到了,但与本案无关,不愿提及,更没提过你的名字,她们不管怎么搅浑水,目的都只有一个——不能暴露你。”   “郑弘春死的那天早上,李瑶故意那么早出来,增加自己的嫌疑,是为了保护你,故意甩出盛珑的故事,是自信以盛珑的聪明,能解决难题,也是为了保护你,包括她们两个故意弄到的杉叶,一样是为了保护你。案件疑点重重,四处开花,大家都有嫌疑,岂不就显不着你了?而一个跟案情相关的人,处处没有嫌疑,又好像不大对,盛珑就故意把你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似是而非,让我们同情,也隐隐给我们灌输一个概念,你之神秘,脾性,完全是因为当年容家班的事,跟现在的案子没有关系。”   燕柔蔓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漂亮的眼眸里满是平静:“你是在指认我,是本案凶手。”   叶白汀点了头:“没错,娄凯,鲁王世子,郑弘春,是你杀了这三个人,对么?”   燕柔蔓低眉:“就凭你刚才这些分析?锦衣卫……可有证据?”   “香料。”   叶白汀看着她:“你‘品香大师’的名头,是假的吧?”   燕柔蔓一顿。   叶白汀:“因要好生伺候主顾,也要提升自己品位,你进戏班子,是专门有课要学篆香的,可你这门课学的并不好。”   燕柔蔓:“那些课我学的都不好,没有一门喜欢。”   “那些不喜欢的,后来也一样一样掌握了,不是么?你很聪明,没什么能难得倒你,只要你想,就能会,但这篆香,你就是没天赋,总也学不好。”   叶白汀缓声道:“你早年,曾为此请教过容凝雨很多次,对么?她对你有很多指点,没天赋不要紧,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就可以,教你大概怎样的香型与你相配,什么类型千万不要尝试……你记得很清楚,也很听她的话,接下来的这些年里,对这些忠告建议仍然一以贯之,从未忘过。你不需要懂所有的香,只要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就够了,至于在外面说的话,编点词搪塞,或找别的借口,于你来说,怎会是难事?”   “创建燕家班后,你和容凝雨交往可见的变少,便在手下养有擅长品香的人,专门为你挑选搭配各种香品,当然,还是在容凝雨当年帮你搭建的那个体系之下,即便如此,你也觉不够,每每对新香不那么自信时,就会专门抢个生意,往容凝雨眼前凑一趟,哪怕只是挑衅,你故意走近些,如若她批评或皱眉,你就知道这次方向不对,新香不能用,如果没有,你便知道,这次的香不错,可以用久一点。”   “因香这种东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哪怕是换,也有一定偏好,不可能天天换,如此一年又一年,你安全过去了。”   燕柔蔓似被戳中了痛点,似嗔似怪的瞪了叶白汀一眼:“你怎知你说的就是对的?”   叶白汀从容不迫的推了推桌上的排查线索:“因锦衣卫调查了你的全部过往,你脾性怪,真正目的并不会同谁说出来,但这些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影响的结果,你的过往烦恼,偶尔因香会发生的小意外,只要我们想,就能知道。”   燕柔蔓:“揭人非得揭短,行,我认了行了吧,我就是不太懂香!我这样的人,在外头经营个名声容易么!”   “那便——还有这种杉叶。”   叶白汀点点头,指的指一边托盘上放的毒物:“我曾思考过,能让人致死的毒有很多,为什么偏偏选这一种?因它而死面部会变蓝,如此特殊的症状,早晚能找出来,不比其它安全方便,直到我注意到,此毒还有个作用,它可以让人产生幻觉,更加恐惧,或更加渴望——”   “你希望它发挥的作用是,要么让你杀人更方便,要么,让死者死的更痛苦。”   “此毒除幻觉,增量便可致死,还有一种作用,就是堕胎,这种痛苦,你也尝到过,是么?所以你希望这些男人尝一尝,你恨他们。你脸上所有的风情万种,所有的妩媚笑容,都是假的,你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生活,你讨厌这些男人,你给他们下毒,你杀了他们,割掉他们的器官……”   说到这里,叶白汀顿了顿:“我曾经不太理解这个行为,我理解你对他们的恨,恨意堆叠到动刀这种程度,我也能理解,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用托盘端出去扔掉,它们那么脏,对你来说那么恶心,不是么?后来我想到了……”   燕柔蔓似乎有些好奇:“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目光微闪:“我想到一点,宫里太监去势,很多都会想办法把割下来的东西保存好,泡在罐子里,等自己死时,将尸体和罐子一同放进棺材,埋到土里,以期待自己下辈子能做个完整的男人——你这样做,是不想让死者如愿,让他们来世也不安生,对吗?”   燕柔蔓笑的意味深长:“没想到少爷年纪轻轻,懂得很多么。”   “不过我仍然有不懂的,”叶白汀缓声道,“你杀了娄凯,从小院子里走出来时,看到了李瑶,她当时还不知道娄凯死了,之后一定会猜到,其后行为逻辑和我猜测的相同,可郑弘春之死,她为什么能提前知道消息,还故意早起出来,为你吸引视线?”   “还有,鲁王世子的毒,是怎么中的?他并不喝茶,毒物是掺在哪种食物里的?盛珑和马香兰都拒绝剖尸检验,这个行为一定与你有关,但是为什么,会暴露什么呢?”   燕柔蔓:“少爷不是很聪明?再想想?”   叶白汀:“所以你承认了,本案凶手,就是你。”   燕柔蔓却笑了,她轻轻摇了摇手指:“都是你猜的哦,证据何在?我可没有承认。”   “你想要证据?好啊。”   叶白汀也笑了,接下来,语速加快:“郑弘春尸体被发现时,尚有余温,并没有死很久。他生前穿过的鞋子,鞋底有新鲜的水渍,隐隐带着酒味,这种天气,外头的冰好寻,水难找,顺着排查,我们就能知道,他在去往小院子赴约的路上,经过李记酒馆,而这一日李记酒馆因闭店了还要打扫,关门非常晚,伙计记得很清楚,已经是丑时三刻。”   “郑弘春脱下的外裳里,卷有一种干菜花,这种黄色的花哪怕在京城也是少见的,那片街巷只有一家人家采买过;还有红色的蜡油,锦衣卫甚至在夜里重新走过那附近所有的路,只有一家会滴下与死者身上痕迹相同的蜡油……循着这些轨迹,我们便能拼凑出死者的最后行动路线,以及,具体时间。这条路,郑弘春会走,凶手大概率也会经过重叠。”   “夤夜寂静,会在夜里行动的人并不多,可总难免有人起夜,锦衣卫划出范围排查走访,果然有人说,看到过你。他并不认识你的人,但她认识你的衣服,你这天非常忙碌,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不仅穿着白日里到鲁王府的那一套裙子,还因去过灵堂,沾到了堂上的麻绳,麻绳痕迹也因此,被你带到了杀人现场,留在了那里。”   “证据,口供,香料,鞭子,杉树叶子,别人的掩护……所有可疑的点,你都有,你如何解释?”   “我怎么解释?还不都随你编?我与李瑶盛珑并无来往,刚才不过是配合你,觉得好玩,本就不存在的关系,她们又如何会招出这些?”   燕柔蔓目光灼灼,眸底一片明亮,美的耀眼:“少拿这些话唬我。少爷,你到底是在劝降我,还是故意用这种方法,吓唬别人,好让真正的凶手站出来?”   叶白汀顿时了悟,有些人的信任,并不能随便被攻破。   可他怎么可能,只有这一招?他修长指尖屈起,轻轻叩了叩桌面,三次。   燕柔蔓见少年笑的意味深长,感觉有些不对,就听到房间里有声音传出来。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都同他们说了,我家里还有女儿,实不能冒险,那天早上,我看到你,本来很高兴,可收到我丈夫的死讯,我就知道不对,是你杀了他。”   这是李瑶的声音。   李瑶本来好好的坐在屏风后,为燕柔蔓的反应叫好,对,就应该不听锦衣卫的,那少年瞧着唇红齿白,乖乖的,其实心眼可坏了,转头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她并没有张嘴说话啊!   她迅速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人,女人们也转头看她,随后齐齐回头,目光落在了屏风后角落,一直站在那里,摇着扇子的年轻男人。   她们不认识,这是相子安,诏狱牢房里,叶白汀的邻居,专业师爷,副修么,那可就多了,江湖百晓生,口技大师,忽悠话术无数,少爷找他学个声音而已,岂非信手拈来?   他一边说着话,骚包的朝夫人们眨了眨眼,再开口,已经改变了一种发音方式,是盛珑的声音。   “对不起,没能顺利瞒下去,锦衣卫都查到了,当年的人都挖出来了……是我们没用。”   再之后,是容凝雨的声音,柔软又带有力量:“放弃吧,阿蔓,只能到这里了。”   燕柔蔓眼圈瞬间红了:“你们……”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她们都在这里,不但之前互相拆台的证词,你方才的话,她们也全部能听得到。”   随着他的话,相子安这个穿着锦衣卫衣服的小兵上前两步,拉开了屏风,将几位女性现在人前,自己默默后退两步,隐在暗角,若不注意,都没发现他出现过。   燕柔蔓和所有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   燕柔蔓单手捂了脸,低低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恣意,好像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发泄过,她再也不顾形象,不再端出风姿绰约,风情妩媚的样子,这一刻她纵情大笑,她只是她自己。   “没错,是我做的,人都是我杀的。”   叶白汀:“那说说吧,所有计划是怎么实施的?还有我的三个疑问?”   燕柔蔓微笑:“让我想想,李瑶为什么知道郑弘春死了?因为我那天的时间安排真的很仓促,天快亮了,街上人会越来越多,我袖上沾了血,怕被人看到,李瑶家刚好离的不远,我就过去借了套衣服,顺便借了马车。”   “我厚着脸皮过去,倒也没有挟恩以报的意思,但我知她不会卖我,不过她后续竟然自己又出去了一趟……我是不知道的。”   “给鲁王世子吃的东西么……能骗他吃,当然是我最拿手的菜,也是这些年过去,我没什么长进,从最初到现在,能拿出来哄人的,只有这一样,箸头春。”   箸头春?这名字,叶白汀不认识,申姜却反应很快:“炸鹌鹑?”   燕柔蔓点了点头:“我做的箸头春,和别人不一样,用料讲究,火候讲究,一点都不腻,什么时候入口都会觉得香,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可能因我的做法比较独特,很有可能被认出来,李瑶和盛珑都知道,容凝雨也知道,娄凯死时用不着,又是第一次,她们没想到,后来听闻贵司有剖尸检验十分厉害的人,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她们许是心生提防,才言明不可剖尸。”   叶白汀想了想:“世子遇害的那个小院子,并没有看到这道菜。”   “我带走了。”燕柔蔓笑了,“我都知道自己这道菜的做法特殊,连毒物都能装做香料腌制,会不觉得这是个重大证据?留它在现场,我是嫌被抓的不够快么?”   叶白汀:“你是怎么制作计划,一步步杀害这三个人的?根据他们以往的行为模式推测,他们应该不是爱玩这种鞭子游戏的人,就算要玩,也是他们打别人,而非允许别人打他们,你是怎么做到,让他们信任你,甘心被打?”   燕柔蔓笑声讽刺:“因为有些男人,就是贱啊。” 第96章 姐姐,我不悔。   “因为有些男人……就是贱啊。”   燕柔蔓低低的笑,目光不躲不避,看着叶白汀:“少爷和指挥使是正派人,肩担责任,有追求,有底线,有想做的事,大约想不到,有些狗东西,根本就是阴沟里的蛆,不,蛆虫都比他高贵。”   “我做这一行,真正爱玩这种游戏的人什么样子,怎会不知道?他们多内心自卑空虚,没什么安全感,想要被控制,想要被弄坏,有一种很特殊的自我厌弃,娄凯和世子都不是,让他们心甘情愿,就得给他们找点刺激,了解他们的性格经历,曾经缺失什么,很渴望什么,之后引导——”   “娄凯喜欢打人,可他小时候没被打过,他父母就他这一个儿子,望子成龙,课业上要求很多,管的非常严,一旦有一点没做到,或不理想,他父亲就罚他关祠堂,从不打骂,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都生活在黑暗里。他并不是很聪明很有才华的人,无论怎么辛苦,这条路都走不出来,考不上进士,他早认命了,一边在‘没才华’这点上自卑,一边还会唾弃当年的自己,要是胆子大一点,知道反抗,至少不会过得那么辛苦,是不是有另外一种出路的可能,不需要靠家里捐官,跪舔贵人过活?所以他骨子里呀,喜欢别人骂他,骂的越脏越狠越好,他就是欠骂,不够劲了,偶尔打几下也不是不可以,他还挺喜欢鞭子落在身上的痛感,你哄他诱他,给他更多的刺激体验,次数多了,他就会觉得……这种事,少了哪一样都不过瘾。”   “鲁王世子就不一样了,可能从小打骨子里透出来的蠢,让他爹都对他失望了,管都不管,别说打,看不看书上不上进都随便,他看起来地位尊贵,从没有被看低,也没有被批评,但到底别人尊敬的是他还是他爹,他心里清楚,他觉得身边所有人都很假,让他烦让他累,他渴望能在某个人面前彻底放松,希望曾经是小孩子的自己能被人真心疼爱……所以我假装批评他,鞭打他,督促他上进,他很受用。”   “至于郑弘春——”   燕柔蔓哼了一声,声音更加讽刺:“根本不必花心思引导,只要你说不用他花钱,免费提供,他就能流着口水来了。”   “你说的没错,当年江南青楼里救李瑶的是我,那个花了大笔银子想玩欺负人的,就是娄凯。我以为只是件倒霉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知他竟然后来以此为要挟,娶了李瑶,无数遍重复那一夜想做的事,真以为威胁人这种手段能吃一辈子么?我偏不让他如意!”   “我杀他,也不是为了李瑶,生活圈子不一样,我很少见到她,女大十八变,起初我也没认出她来,我是为了我自己——姓娄的狗东西,当年可是欺负过我呢,还想仗着当年的事,威胁我,让我就范,让我伺候,呸,他想的美,不是想被伺候么?我就伺候到他上天! ”   “世子也是,本来大家露水情缘,你付钱我伺候,完事最多点头之交,可他不知怎的,知道我杀了人,就用这件事情威胁,让我为他提供长期的,免费的,随叫随到的伺候——哦,不但我要终身免费伺候他,我还得为他寻找鲜嫩的新人,得漂亮好看,身段尤其要好,最好是处子。”   燕柔蔓光是提起,就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我去他娘的!他哪儿来的脸?凭他埋在棺材里,早被人忘了的爹,还是快被他败完了的王府?真当自己顶着个世子头衔,就是个玩意儿了?既然不想活,我便成全了他。”   “郑弘春也是,本来他是不用死的,我对他没兴趣,可那天他欺负了我手下的一个姑娘,那姑娘还小,不怎么懂事呢……旁的不相干人的事,我可以不管,自己的人都护不住,讨不回公道我还当这个班主干什么?”   她看着叶白汀,目光灼灼:“你说的都没错,香丸是我的,我和容凝雨曾同在容家班,她当年做的东西都不错,我都拿过,只是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记不清;鞭子我会玩,什么样式都有,什么花式都熟,还可以接受客人点单;男人长的那个东西也一样,除了男人自己,在场这些女人里,只怕数我见的最多吧?”   叶白汀:“所以你是恨他们的,你割了他们的东西。”   “是,”这回燕柔蔓一点都没有犹豫,嗤笑一声,“锦衣卫把案子查的这么细致,应当也发现了他们房里藏的东西?世子,娄凯,郑弘春,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木雕。”   叶白汀当然知道,那是申姜亲自带着人搜检出来的。   燕柔蔓笑容讽刺:“有些时候,男人比女人还慕强,他们想要站在最高处,一览众山小,想要所有人顶礼膜拜,你说你想受人尊敬,你就好好上进,修身持正,每一件事要求别人做到前,自己先做到,你坚持的越久,别人越尊敬你,你要能坚持一辈子,那不得了,你就是圣贤,可这些人做不到,文不成武不就,肚子里没才华,又眼高手低做不成事,偏又想被众星捧月,怎么办呢?”   “唯一能拿出来炫耀的,好像就只有自己的性别了。就像生不出孩子,会让女人去庙里拜拜求子一样,该雄伟的地方没那么雄伟,他们也会想办法,雕个物件,每天虔诚求一求,摸一摸,好像就能更大更雄壮了……”   “他们比所有人都更在乎身上这二两肉,好像活在这世上的不是他们自己,是那二两肉,恨不得顶到脑门上,让所有人看一看,说来啊看我,我可是男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你们还不来跪舔?”   “既然这二两肉这么重要,我偏要切下来喂狗,让他们死无全尸,让他们死不瞑目,让他们下辈子做太监! 他们不是爱打女人,折辱女人?那我这一点点回敬,他们应该很欢喜,很享受。”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的表情变化,自从之前那一笑后,她便很平静,哪怕说着谋划杀人这样的事,她也只是声音偶尔有些讽刺,并没有特别得意,我特别愧疚的表情。   她很懂得剖析男人心理,果然是个很通透,很懂人性,或者说很懂男人劣根性的女人。   燕柔蔓一点一点,说到了最后:“我没想到锦衣卫这么厉害,连我那天走的路都能找得出来,没错,我约了郑弘春,他先到的,可那附近就那么几条路,我最后总会和他重叠。”   “我自己做过的事,自己负责,原也没想要别人保护,李瑶和盛珑所做的一切,甚至容凝雨,我都感怀在心,她们不过是老好人,被我给骗了,坏人偶尔做一两件好事,就会被夸的很厉害不是?我生平就救过她们两个,谁知道这回这么巧,都叫我碰上了,但我所有计划,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们都不知道,也没参与,我知锦衣卫指挥使铁面无私,办案严谨,还请莫要株连无辜。”   所有疑点得到了回答,人证物证,甚至口供,全都有,凶手也认了罪,案子到此,似乎已经可以顺利结案了。   申姜这边都准备拿供状让燕柔蔓签押了,叶白汀又开了口。   “不,你仍然有些东西,没说实话。”   他站起来,往前几步,走到燕柔蔓面前:“‘碧珀’香丸,其实是你犯的错,对吗?你在香之一道没什么天赋,对味道并不敏感,用香只是习惯,可能当时只是随手拿的,可能是在自己收藏的珍品里郑重挑选——我猜应该是随手,因为死者不配得到你的郑重对待,而你自己,则一定要让自己愉悦一些。 ”   燕柔蔓:“既是随手拿的,何来犯错一说?”   叶白汀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如果你知道这是容凝雨制的香,一定不会选。”   燕柔蔓:“那要照你这么说,她在我这里这么重要,她制的香,我岂不是要另外找一个地方供起来,怎么可能会随手拿到呢?”   叶白汀:“因为你随手摆放这些香丸,随手就能拿得到的时候——还没有和容凝雨决裂,久而久之,你甚至早就忘了,这里还有她制的香。”   燕柔蔓眯了眼:“人是我杀的,我也招了,你仍然纠缠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有点没意思?”   “你的漏洞不止这一个。”   叶白汀垂眸:“你说鲁王世子因看到你杀娄凯这件事,对你威胁,特别巧,朱玥也看见了世子生前和人通过的密信,他在威胁对方,对方不服,还反威胁杀了他——这个人就是你吧?”   世子的确没什么出息,鲁王府未来几乎能一眼看得到,但要说威胁,实力或阶层不够的人还不大敢,敢的人,暂时也不会动,因为东厂盯着呢,富力行没拿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谁敢先伸手,谁就会喜提东厂这只疯狗敌人,聪明人都不会干,那能威胁他的人,就很有限了。   一样的案子里,一样的信息点,他不觉得是巧合。   “当预设里感觉会被人问哪个问题时,自己会先准备好答案——回答问话时反应的快慢,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小姑娘到底还年轻,经验不足,”叶白汀道,“朱玥知道这个人是你,也知道你和盛珑认识,她似乎对你很信任,你认识她么?”   燕柔蔓微笑:“你觉得呢?”   明显是不配合,叶白汀也不恼,又道:“你杀郑弘春的时间很仓促,可你并没有放弃,一如既往的实施,甚至‘厚着脸皮’,去寻李瑶借了衣裳,借了车——你似乎一点都不怕李瑶被发现,甚至第一个甩出她故事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知道锦衣卫破案讲证据,一定会发现不是她,继而将怀疑点落在你这个说嘴的人身上,查一查动机,有些事很快就能翻出来,对不对?”   “燕柔蔓,你到底是不想被抓住,还是想被抓住?”   燕柔蔓嗤笑一声:“结果让我等了那么久,你们不是没来?”   “可是动机呢?”叶白汀看着她,“郑弘春遇害那天的所有时间线,锦衣卫已经全部还原,我知道你说的,你手下姑娘被欺负这件事,郑弘春的确嘴欠,也的确借着扶人姿势揩油,却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事,请允许我说话不敬,在外面,这许是大事,可在戏班子,应该是经常会遇到,我也知道,你对手下姑娘都有这方面的训练,告诉她们遇到什么事应该怎么处理,是有技巧不得罪客人,又保全自己的……只这点恩怨便要杀人,燕班主是觉得锦衣卫好敷衍么?”   燕柔蔓一脸不满:“所以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你要保护一个人。”   叶白汀垂了眼梢:“‘鬼来收’,你真的不知道?这次的杀人计划,你多久前就开始准备了?你必须在那一天,时间那么仓促,你那么忙,连换衣服的工夫都没有,杀了可能来不及走,你都必须要杀郑弘春,是因为他提到了一个人,对么?”   “他的兄长,郑弘方,这个人的故事,你全部都知道,你知道他干过多少丧良心的事,你知道他曾经霸占过的女人,和女人被迫和他生下的孩子,包括他怎么死的,你都知道,你不想这个秘密被暴露。你知道‘鬼来收’,也知道当年那个沼泽边都发生了什么,因为那里——是一切事端的开始。”   叶白汀的眼神又明又亮,干净的像天边皎月,纵光淡华浅,也让有些东西无法遁形。   燕柔蔓停顿片刻,才又鼓着掌,笑了:“不错么,这届的锦衣卫有点本事,连这件事都翻出来了,没错,当年的郑弘方,就是我杀的,在那个沼泽边动的手,至于保护谁就算了,我就是为了我自己,郑弘方不是个东西,他欺负过我。”   “临时起意?”   “也算临时,也算早有杀心。”   “是么?今次三个死者,除却郑弘春,另外两个,都不是突然起意吧?选择娄凯,是因为他是个人渣,欺负李瑶,也欺负过当年的你,鲁王世子,是你早就挑选好的目标,你和他早就认识,并不是三年前,你们有很深的渊源,他用来威胁你的事,不是你杀了娄凯,或许他连这件事都不知道,他用以威胁你的,是别人,是当年——”   叶白汀看着燕柔蔓:“当年你叛出容家班,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人心思不正,想要你和容班主一起伺候,玩把刺激的,怂恿着贵人入了局,你和容班主各自想办法,你这边叫来了一个大主顾,和那贵人硬生生打了一架,事件才得以平息,怂恿者被打断腿赶出了京城,你和容班主都因此受了伤,而另外两个,贵人和大主顾……世子是哪一个?”   “世子知道你当年的事,也知道容班主的秘密,他的确贪新鲜,过了那段日子,和你并没有太多交集,此后年深日久,新鲜劲又回来了,又或者他口味变化,你们才又重新有了交易。他用来威胁你的,是哪件事?我猜,如果是你自己,你大半不介意的,随便他怎样,往外说就往外说,你反正早这样了,不怕,可他的底牌不是发现了你有什么秘密,而是容凝雨,对么?这个秘密太大太大严重,如果不好好处理,容凝雨下半辈子就毁了。”   “在你身上,不存在临时起意,你的真实动机——当年那个沼泽边,杀了郑弘方,不是你,是容凝雨,对么?”   燕柔蔓突然咬了唇:“不,不是她!是我做的!”   叶白汀:“这个问题,我问过容凝雨,问她郑弘方死的那一天,她有没有西山温泉庄子,她的回答天衣无缝,她反问我,郑弘方在哪天死的?可是后来,再说起一些别的线索,她不小心说‘他死了以后’,她明显是知道他什么死的,只是这件事,不能说。”   “郑弘方的尸体现在就在北镇抚司,经尸身检验,在他发间发现有女人落下的花钿,锦衣卫巡访查证,事过经年,幸而那花钿十分特殊,要求工艺不一般,有位老师傅认识,最终顺藤摸瓜,确认了这枚花钿的主人,就是容凝雨。”   叶白汀往前一步,目光灼灼,视线明亮到锐利:“北镇抚司大概一个多月前,从沼泽里拉出了郑弘方的尸体,按照流程,写清楚相貌特征,放在外头公告栏里,方便家属认尸,马香兰看到,估计不会管,郑弘春这样爱玩爱钱的,也不会往这边看,容凝雨估计连紧张都不会,她既然做下了这样的事,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你不一样。”   “哪怕很小的几率,你都不希望容凝雨为了一个恶心的,肮脏的人,陪上自己的下半辈子,你的计划,不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从这一个月之前。”   “你确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鲁王世子,因为他的威胁,也因为他现在不仅骚扰你,还在骚扰容凝雨;娄凯欺负过你,你许早忘了,可他也在骚扰容凝雨,那他必须得死;郑弘春倒霉就倒霉在,他在鲁王府挂白时,当着锦衣卫的面,提起了郑弘方,他不死谁死?”   “你故意使用了一样的毒,杀死些人,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容凝雨,如果郑弘方的死没人理,最好,如果锦衣卫发现了,追查了,你就会像现在这样,说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容凝雨,李瑶,盛珑,朱玥,郑白薇,甚至马香兰——”   叶白汀视线滑过不远的人,数着她们的名字:“你之所为,让她们不忍,让她们解脱,让她们敬重,她们在保护你,而你,也在保护那个,当年帮了你的姐姐,是不是?”   “我没有!”   燕柔蔓呼吸急促,整个人情绪显而易见的暴躁,刚刚招供说杀人经过,说死者的可恶,甚至说起自己的过往,她都并不愤怒,现在要牵扯到别人,她就愤怒了,眼底好像燃着火,能焚尽一切的那种火。   “杀人偿命,我都认了,还不够么!旁人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保护她!”   叶白汀低眉:“因为,她是温暖了你整个世界的姐姐。”   “我没有!”   燕柔蔓声音尖锐,她明明在吼别人,自己却哭了,明明之前说什么都稳得住,一提起这个人,就撑不住了,红着眼睛瞪着叶白汀——   “你们现在倒是要破案追责了,当年你们在哪里!我们被那些笑容奇怪叔叔猥亵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哄进戏班子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们被迫学那些肮脏玩意儿,受够那些羞耻,求助无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们撞的头破血流,没有别的路走,没有人关心,没有人会想搭一把手,我们被拐卖,被逼迫,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   “现在倒是会充英雄了,郑弘方杀人放火的时候,郑弘春帮着做暗窠子人牙子生意的时候,娄凯手下没把住打死人的时候,鲁王世子逼良为娼的时候,你们官府的人都死绝了么!”   她眼角通红:“现在我都招了,杀人我认,罪罚我认,你们抓我啊,这么简单的事,结案就能立功的事,为什么不做!”   房间陡然安静。   良久,传出容凝雨微柔的叹息声:“……够了。”   燕柔蔓红着眼睛瞪着她:“我要你管!”   “阿蔓,别说了。”   容凝雨的声音如春雨润土,温柔间别有力量:“官和官不一样,他们不是早年那些人,也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不用你教我做事!你怂了,我没有!”燕柔蔓更凶,声音和眼泪都是,“我就是要让这些男人知道,我不怕他们,他们敢伸手欺负,我就能剁了他们的爪子,他们敢谋我的命,我就送他们上西天!一味隐忍,一味求和,就能换得他们的怜惜么?不,他们只会更加高傲自大,踩断你的脊梁,折毁你的骨气,把你扔在泥潭里,一辈子都别想爬出来!不叫他们知道女人的厉害,不狠狠打他们的脸,我们哪里来的路,哪里有有路可走!姓容的,你怕了,我不怕,我不用你假惺惺的来劝我!”   容凝雨眼睫微垂,在眸底落下一层阴影:“劝你,是因为知道你会后悔,你会害怕。”   燕柔蔓捏着拳,似困兽嘶吼:“我不会!”   “你会。”   容凝雨走过来,素帕印在燕柔蔓眼角,温柔的替她拭泪:“别哭,阿蔓,虽你落泪也很漂亮,可还是笑起来最好看,你眼里有光的时候,最动人了。”   燕柔蔓眼泪止不住,抢过对方手里的帕子,用力扔掉:“为什么……为什么总在劝我,为什么总是说这样的话,为什么!”   叶白汀:“因为这样的路,她已走过一遍。”   容凝雨怔住。   叶白汀视线落在燕柔蔓身上:“因为别人是坏人,不是你变成坏人的理由,因为你和她一样,有一颗柔软的心,你的内心并不会认同你的选择,因为你一旦做出这种事,一定会和她一样,辗转难眠,不得安寝,每夜每夜都有噩梦来寻,你要不停奔跑,不停抵抗,你的内心,得不到安宁……容凝雨其实不在乎那些男人怎么样,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她只希望你能有真正的快乐起来。”   “……仇恨和杀戮并不能消解痛苦,爱才会。”   “她希望你永远能像以前一样,哪怕嬉笑怒骂,你是自由的,你是畅快的,她不想你成为另一个她。”   燕柔蔓怔住,僵硬的,一点一点的转向容凝雨:“你……”   容凝雨似乎也很意外叶白汀说出这样的话,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哑:“我……我只是想,世间有诸多苦难,不止你我,也有旁人,男女都是,我们这一路上见到的还少么?摆脱被人控制,讨回公道的方法有很多种,不一定要杀人,人生有苦难,也有美好啊,比如我,就认识了阿蔓。”   “她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明亮,灿烂,笑起来弯弯的,像诗人笔下的月光,她有小脾气,不开心了就要呲呲小牙,亮亮小爪子,像雪地里调皮的小狐,她总是用最软的表情,说着最狠的话,好像她装出不伤心的样子,别人就都看不出来了,比起让大家喜欢,她更想让大家讨厌,因为这样,一旦她出了事,离开了,别人也不会伤心……”   “可我知道,比起甜的好看的点心,她更喜欢咸的肉骨头,因为那是她小时候最想要,却吃不到的味道,比起红色的罗纱裙,她更喜欢月白的骑装,因为那更飒,更帅,比起跳舞唱戏的美人团扇,她更喜欢玉竹折扇,因为打开时的那一下声音很清脆……因做这一行,她的很多爱好都不合适,必须得藏起来,可我知道,收到这样的礼物时,她最开心,梦里都会笑一笑的。”   容凝雨看着燕柔蔓:“我只是希望,你的人生里,能多一些这样的瞬间。”   “我只盼你,不要被不要干的人障住了。”   燕柔蔓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到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眼泪汹涌。   容凝雨也落了泪,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你对我好……”燕柔蔓声音哽咽,“你本可以不这样。”   “戏班子,青楼,外面的平头百姓……和尚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很难,每个人都很辛苦,谁都没法要求别人理解自己,懂自己,大家都自顾不暇,脸上表情都很麻木,能各扫门前雪,不说嘴别人已经很可贵,可你不一样……你的眼睛是亮的,你的手是暖的,你会挡在我们面前,帮我们扛住风雨,会悄悄给我们塞好吃的,会在打雷的夜里特意过来陪我们,你会盯着我们安不安全,不会要求我们学这学那,我们喜欢什么都可以,想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只要不杀人放火,你都尊重,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培养的手下,工具,你从未让我们帮你做任何事,求任何回报……可我们明明只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啊……”   “当我终是逃不过老班主算计,被男人侵犯,也是你,拍着我的肩,同我说——纯洁不是你什么都不懂,是你什么都懂了之后,自己的选择……那些男人,不配评价一个女人干不干净。”   “我自小反骨,连亲娘都没把我当过人……男人女人,我首先是个人,我得有良心。”   燕柔蔓抬头,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明亮水光也掩不住她脸上的笑,那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又意的笑,美的令人难忘:“我是有些害怕……可做过的事,姐姐,我不悔。”   容凝雨轻轻抱住了她,颤抖的指尖落在她发顶:“傻姑娘……不怕了,我们一起赎罪,以后的路,我陪着你。”   “嗯。”   燕柔蔓闭上眼睛,头在容凝雨肩头蹭了蹭,似离巢倦鸟找到了家,再没有反骨不驯,烟视媚行的风情,第一次乖乖的,软软的,像个小姑娘。   她曾那么那么执着,要做那扑火的飞蛾,哪怕粉身碎骨,焚尽一切,也要拥抱世上最明亮的火光。   她又那么柔软,内心渴求,不过一点点爱和温暖。 第97章 当年凶案   厅堂安静,鸦雀无声。   两个女人的感情委实让人动容,她们给予彼此的拥抱和支撑,一路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不管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她们都是最懂彼此的人。   李瑶早已忍不住,悄悄哭湿了帕子,盛珑眸底也一片水光,马香兰年纪大些,一路经历过来,性格也刚强,只是微微红了眼睛。   别说她们,申姜这个大男人心里滋味都有些不好受。都不用往更早数,就今天,叫嫌疑人上堂问话的时候,他都还很暴躁,怪这些女人心思深,想的多,要不是故意搞这么多事,各种你扯我我扯你掩护搅浑水,案子早就能破了,哪能拖到腊月二十八还结不了案?都耽误他过年了!   现在看着这场景,竟还觉得,这案子破不了其实也挺好……   所以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真相是,十多年前,容凝雨杀了郑弘方,燕柔蔓知道,她不但知道,还时时放在心头,一个多月前,发现北镇抚司把尸体找回来了,要是以往,她可能只是会提防,注意着点消息,可现在的北镇抚司不是以前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很厉害,能力和威严都不容置疑,司里又有个可以剖尸检验的厉害仵作……   燕柔蔓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的消息渠道会让她知道的更多,更为警惕,锦衣卫这几个月连破大案,从未失手,这一次,恐怕亦如是。指挥使和少爷都是正派人,不可能进去那种场所,玩那种花活儿,她没法用她擅长的技能打进来,怎么保护容凝雨呢?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计划并实施了这个连环杀人案,反正这三个死者也都不是好人,反正她胆子大不怕,若真事发,她把郑弘方这事一起顶了不就完事了?   谁知少爷这么厉害,根本糊弄不过去,还没等到她说到这事,已经还原了部分事实,这几桩人命案,还是得真相大白!   申姜想着,怪不得古往今来的大人们都爱说‘难得糊涂’,有时候可能,太聪明也不好。可办案就是和别的事不一样,不不问情理,只问真相,《大昭律》写的清清楚楚,办案就得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偷眼瞧了下少爷表情,那眼皮垂的,唇角抿的,明明破案了,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好像哭的不只是房间里的女人,他心里也在哭似的。   容凝雨拍了拍燕柔蔓的肩,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阿蔓莫怕,囹圄红尘,黄泉碧落,我都陪着你。”   燕柔蔓乖乖点头,眼睛干干净净,像曾经流年岁月里的小妹妹一样,乖巧听话。   容凝雨拉着她跪下,她便安安静静的跪在正堂,什么都没说。   “大人所言不错,郑弘方,是我杀的。”   讲起经年往事,容凝雨面无波澜,似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似这些事哪怕过去多年,仍然在她脑海里无尽徘徊,她已经没了更多的情绪:“郑弘方当年做的那些事,我很不认同。尽管他提防着我,怕我知道太多坏他的事,让我帮的都是打探消息,笼络别人的事,我仍然觉得恶心。我那时也年轻,冲动,女儿又那么小,我没办法不为她考虑,逼急了也会想豁出命去,那日西山的温泉庄子,他又让我去陪一个男人,用我女儿的命要胁。我知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他本就不觉得女儿是个人,对他有什么用,可那个男人我知道,我只要去了,怕就不能再活着回来……”   “我要杀了郑弘方。杀了他,很多秘密就能掩埋在地底,杀了他,就再不会有人用这件事来威胁我,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容凝雨闭了闭眼:“郑弘方个子很高,体格非常壮,我不可能打的过他,就用手头上仅有的毒叶泡了茶,给他喝了。但他久久没什么反应,我便知是毒的量不够,可当时是在西山参加堂会,能带的东西不多,手上毒叶仅有两片,多的也没有了,我就寻了个机会,同他说了件他另外非常关注的事,说我刚刚得到了新消息,人多的地方不好说,约在那个非常偏僻,寻常不会有人去的沼泽边。”   “……我趁着他坐下来,背对我的时候,搬起早就注意到的大石头,砸了他后脑,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但他没有死,只是非常愤怒的看着我,一边咒骂一边扑过来,说要把我杀了,我当时没一点害怕,直接摘下头上长簪,扎入了他的胸口。”   “郑弘方是人渣,他所行所为皆是罪,拉到官府判多少回死刑都不够,可我杀人这件事,不对。我曾试图说服自己,我没错,我只是在报仇,我只是在反抗,可我的心似乎不同意,我开始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午夜梦回,常有另一个自己问我,为什么要变成和人渣一样的人,为什么要做和他一样的事。”   “杀人……从来不是痛快的事,它是枷锁,是心牢,是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桎梏。”   燕柔蔓又落了泪:“姐姐……”   容凝雨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阿蔓是个好孩子,如若一时想不开,也做了这样的事……我会很心疼。我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和我一样,终日不得安宁,睡不好觉。”   她看向燕柔蔓,唇角噙起浅笑:“还好,现在都过去了,错了,就认罚,生前有官府,地狱有鬼门,所有罪孽,都会被清算。”   事情到此,本案事实全部清晰,可以直接结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说话了。   马香兰站了出来,一出来就放了大招:“你说你杀了郑弘方?青天白日,指挥使座前,说什么胡话呢?”   众人视线陡转,聚于马香兰身上,这话……什么意思?   马香兰直直盯着容凝雨,眼神有点凶:“你说你下了毒,毒死他了么?没有,因为你的毒量不够!你说你砸了他的头,他死了么?没有,因为他身高体壮,砸那么两下死不了,流点血而已!你说你拿长簪扎入了他胸口,你把人杀死了么?你可曾亲眼看着他断气?可曾摸过他的鼻息!”   “这个……”   容凝雨表情怔忡,似并不确定,或者根本就没做过这样的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个发展和预想中不同……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容氏,回答马氏的问题。”   容凝雨细细回想片刻,才道:“没有。我确曾下了毒,确曾砸了人,也确曾将长簪扎入郑弘方左胸,他当时就流了很多血,气力不继,我感觉他一定会死,根本没想着要去试他的鼻息……”   “死者尸体在沼泽里发现,”叶白汀问容凝雨,“是你放进去的么?”   容凝雨点了头:“是。”   叶白汀又问:“何时放进去的?你用长簪扎完人,立刻把人推进去了?”   他虽这么问,却不觉得是这个答案,死者致命伤明显是左胸心脏受刺,并非窒息而亡,如果人还没死透就进了沼泽,尸体身上一定会有表现。   他当时并不觉得有异,死者心脏的刺伤真的很深,不需要很久就会致死,并不存在很特殊的时间差,这中间,真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容凝雨视线滑过马香兰,缓缓垂了眸:“不是,我虽计划的很好,当时也是第一次杀人,有点慌,中途其实也是浪费了些时间的,有另外一件事得必须去做,那也是我为了脱罪想好的‘不在场证明’,时间卡的急,我便迅速跑开,先去把这件事做了,才又重新返回来,对着郑弘方尸体发了半日呆,才将人推进了沼泽。”   “这不就结了?”马香兰振振有声,“明明不是你干的事,为什么那么肯定?这件事,分明只有我最清楚。”   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向马香兰,不同的人,脸上表情不一样,心里想的不一样,惊讶却都是实打实的。   申姜感觉自己脑子都打结了:“怎么就你最清楚?难道是你杀了人?还是你看到了?”   仇疑青指尖落在案几:“马氏,从实招来。”   马香兰垂眼,朝上首仇疑青福身行礼:“是。我的确看到了,郑弘方,是我丈夫杀的。”   她的丈夫?郑弘春?这两个不是兄弟么?申姜感觉自己头都大了。   马香兰不疾不徐,稳重极了:“别人家兄弟相亲相爱,互相扶持,郑家兄弟,呵,大的嫌小的胆子小,畏畏缩缩不敢干事,小的嫌大的把东西把的太严,都不分给他一点,尤其是钱,只能死死蹭着,做哥哥的哪天心情好,手指头缝松一点,才能喝到点汤,这年郑弘方抱着贵人大腿,赚了一大笔金子,没有人知道放在哪里,郑弘春馋的眼睛都要滴血了,一点边都沾不上。”   “西山温泉庄子那一日,正好是郑弘春相中了一个粉头,急着用钱的时候,挣不到,便想偷郑弘方的,他已经连续跟了郑弘方很久,就想知道那笔金子在哪里,郑弘方这天明明很忙,却鬼鬼祟祟的,悄悄和容凝雨密谋,又一个人离席,他哪能不跟?”   “容凝雨干的事,郑弘春全都看到了,但他没有阻止,甚至在容凝雨慌乱离开的那段时间,他跑到了郑弘方面前,趁机问那笔金子藏在哪里,如果郑弘方不说,他就不救他。郑弘方为了活命,再看不顺眼这个弟弟,还是说了金子的藏处,可郑弘春非但没有按照约定,立刻扶郑弘方回去或找人救他,还按住容凝雨扎在郑弘方胸前的长簪,一个用力,扎的更深——兄长算什么,跟金子比一文不值,兄长死了,那些金子不就都归他了?”   马香兰冷笑一声:“郑弘方‘失踪’的消息慢慢传出去,郑弘春并没有立刻去拿那笔金子,生怕惹事沾身,硬生生让自己‘走霉运’了几年,才悄悄拿到金子,包粉头,做生意,买个小官身……可垃圾就是垃圾,金山银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后来不还是没钱了?”   叶白汀看着她:“你之口供,只是一家之言,你敢如此笃定,可是有证物?”   “不错,”马香兰道,“大人可问一问容凝雨,那支她用来杀人的长簪去了何处?”   容凝雨顿了顿:“我那时赶时间,慌乱之中忘了长簪,离开时并没有拔下来,再返回时也忘了察看,心神恍惚间,都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站起来时腿还在麻……但我确定人死了,才把他推进了沼泽。”   “你便是那个时候找,也是寻不到的。因那枚长簪,被郑弘春用完,就拔下来,好好收了起来。平日里蠢的透顶,那时倒长了些心眼,想着未雨绸缪,如若哪一日事发,查到了他身上,他就可以拿出这枚长簪,指认凶手,摆脱自己的嫌疑。”   马香兰看向仇疑青:“凶器如今就藏在我家小佛堂的供桌暗阁,指挥使可差人去拿。”   仇疑青已经打出手势,有锦衣卫快速奔去。   “可还有一点不对啊,”申姜很快想到了,“郑弘春可不是什么好人,手里握着这样的把柄,没钱了,不会勒索容凝雨?”   但看容凝雨现在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的存在?   “他的确是想勒索的,”马香兰冷哼了一声,道,“可不是还有我么?我不但看到了容凝雨做的事,也看到了他动手,你以为我一个典妻,凭什么在郑家活到现在,且让他以妻位相待,得了金子那么富都没踹开,平日里除了打两下,什么事都不能做的?”   “我也威胁了他,想让我闭嘴,他就必须要保证我的地位,且不许拿这件事威胁容凝雨。”   马香兰垂着眼:“我不知这桩人命与本案有关,本打算将这件事带进棺材的,那郑弘春再畜生,也是小薇现在名义上的父亲,他是杀人犯,杀的还是亲兄弟,小薇脸上不好看,容凝雨……是小薇的生母,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任她被威胁,任她在苦海里挣扎,小薇也不会怪我,都是容凝雨自找的,可我不想小薇难过,长大了想到这些事,心里会有负担,我这辈子……只有小薇这一个女儿,她那么乖,那么好,笑起来那么好看,我能做的不多,只希望她往后余生,顺遂安平,脸上永远有笑容。”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沉吟,若有所思。   马香兰既然说出了长簪,指明了位置,锦衣卫就一定能找到,因这种事撒不了谎,可……是不是有点巧了?   容凝雨是真的惊讶,马香兰从头到尾情绪也很稳,没半点心虚,那当年这桩人命案,事实到底如何?   叶白汀猜,郑弘春当天,在那个时间段,一定出现过,马香兰说的细节很丰富,有些事也很容易确认,比如那笔金子,比如他当日大概的时间线,前后情绪的变化,对人对事的态度,郑弘春不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一查便知。   可以未必所有一切,马香兰都说了实话。   比如……郑弘春到时,没等到上手用力,郑弘方就已经死了呢?   或者他没机会问到金子的答案,以死者继承人的身份,得到那笔金子,完全不可行吗?或者他拔下长簪,想威胁容凝雨,因容凝雨是郑弘方枕边最亲密的人,聪慧,擅谋,郑弘方的秘密,她一定知道,就算不知道,也能想办法知道,他不就能拿到了?甚至都不用拿出簪子威胁,他只消旁敲侧击,不管是杀了人的愧疚,还是女儿在他名下,容凝雨大约都不会拒绝。   事实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郑弘春自己才知道,奈何他已经被燕柔蔓杀了,这些口供便无从问起。   叶白汀仔细回想,郑弘方左胸的致命伤只有一处,边缘没有犹豫,没有反复戳刺的痕迹,凶器长簪符合伤口特征,肯定也只是戳了一次的,但中间有无停顿……   如果尸体是新鲜尸体,他能看出来,停的那一下必有痕迹,可问题是尸体在沼泽里泡了太久,就算尸身保存的相对完整,过于细微的痕迹却难以辨认清晰,何况还是细长簪子留下的。   要是有现代仪器,随便用个显微镜什么的,也能看出来,问题是,没有。   当年这桩人命案,要么是容凝雨第一次下手,郑弘春就死了,或者直接濒死,郑弘春趁着这一点点时间,问到了想要的信息,看着兄长咽气,又贪心不足,拿走了簪子,试图以后威胁,或者没问到,但想到了其它可以用的方法,不想被马香兰知道了,相互制衡;要么,是容凝雨慌乱之下,刺出的伤口很浅,并不致死,而之前下的毒,包括砸的后脑,当时都没有让郑弘方死去,郑弘春一边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按住这留在体外半截的簪子,要了郑弘方的命。   若是前者,马春兰的行为无疑是包庇,容凝雨可能也立刻接收到了信号,在某些地方撒了谎,偏偏马香兰是当时命案唯一亲历人,物证长簪也有,非要抓走容凝雨,不合规矩。   若是后者,杀人凶手已经被别人杀害,再纠结证物,似乎也没了意义。   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我虽不才,却也听过官场规矩,该谁办的事谁办,不该管的可以移交相关官署,”盛珑帕子拂过唇角,目光微闪,“本次三桩命案,鲁王世子是宗亲,又有东厂厂公盯着,不可轻忽,锦衣卫管辖查案,再正常不过,可当年郑弘方的案子……他一个小混混,无名无才,无官无职,锦衣卫何必替京兆尹担这个责?”   她看了眼窗外:“如今除夕将至,万家团圆,锦衣卫也是要休息的,本案事实已清,指挥使不若就此先行结案,郑弘方一事,有不清楚的地方,之后再慢慢查,或者,移交给京兆尹,岂不大家都方便?”   申姜宛如打通任督二脉,拳砸掌心,那叫一个头脑清明:“对啊,我们从头到尾要找的都是鲁王世子!他死了,我们要查的也是他的案子,跟郑弘方有什么关系!”   他还转头看向叶白汀:“少爷,郑弘方这个案子,肯定不是燕柔蔓干的吧?”   叶白汀摇了摇头:“证据不足,逻辑链上说不通,且杀人方式不同。”   虽然都中了毒,但燕柔蔓的性格偏激,当年如果起意要杀郑弘方,形式风格上也会有自己的色彩,而且她短短时间就连杀三人,已经是豁了出去,如果当年就起了这份偏激,那她杀的人不可能只这三个,可按着这个案子查了这么久,申姜不是没跑过京兆尹或刑部,有这种特点的案子,只有这一份。   申姜:“行了我明白了,这事我来办,是接着查还是甩锅移交,所有收尾的事,我负责!”   叶白汀:……   你当着屋子里这么多人,说‘甩锅’,合适么?   申姜立刻领悟,肃正表情:“我们锦衣卫办案,要讲流程,讲证据,所有手续都得合法合理,什么甩锅,不存在这回事!只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能硬管,对吧?万一京兆尹过来找我们哭,这大过年的,咱们总得给个面子不是?”   他小心翼翼看向仇疑青,等待指挥使的指示。   仇疑青却并不似他这般犹豫,面色沉肃一如既往:“无规矩不成方圆,无五音难正六律。北镇抚司上承天子旨意,自来按规矩办事,是我之责,粉身碎骨,不退一步,非我之责,亦不敢雷池一步,坏了朝廷法纪。京畿小案,非我管辖,依律移交,然则此命案乃锦衣卫断案寻踪发现,北镇抚司有问询之权——”   “容凝雨,现无确凿证据证明你就是杀害郑弘方的凶手,北镇抚司无权关押,然你之嫌疑甚大,此后需配合京兆尹侦查破案,但有所请,不可推诿,但有所问,不可谎骗,案子一日未结,你便一日不可离京,如若有潜逃行为,便是自陈罪责,我北镇抚司有权拿你归案,你可心服?”   容凝雨闭眸叩头,额头贴在地面:“民女心服。”   燕柔蔓眼底蓄泪,推了凝雨起来,自己转身,冲着马香兰磕了个头。   马香兰立刻避开,语气生硬:“用不着,我也不是在帮她,就是实话实说,不想北镇抚司诸位大人难办,”她看也没看容凝雨一眼,“她要是想来跟我抢女儿,我还是会跟她拼命的!”   容凝雨眼角微红:“小薇……永远都是你女儿,你养她育她,教她明事理,知分寸,一腔感情全给了她,别人家亲娘也难做到,我但凡有点良心,都不会生这种念头。”   马香兰垂着眼,没说话。   她知道容凝雨很聪明,又不乏手腕,真正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一定能成功,容凝雨前些年也的确没有试图找她,或寻小薇,她不信哪个当娘的不思念孩子,不想和孩子靠近,容凝雨只是耐得住,忍的住,最多在某些场合看到,偷偷看一眼,她真的从未想过跟她抢孩子。   近两三年突然走得近了些,也是女儿不知何故,迷上了话本子,还爱编故事,甚至偷偷落了笔名,悄悄在书局里写,她不觉得这是不务正业,女孩子怎么了,她花钱培养女儿读书认字,是让她学道理,学处世,不是禁锢她的,感兴趣就感兴趣,想学就学想写就写,只要不杀人放火走歪路,她都支持,可她在这方面给不了女儿任何建议,偏容凝雨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也颇有几分才学,会品评,小薇一认识她,可不就走近了?   况且人家是母女,本就有亲缘……   马香兰不是没吃过醋,泛过酸,但不管容凝雨还是女儿,都给足了她安全感,女儿从未想过离开过她,就像交了个新朋友,和朱玥那个小丫头一样,很聊得来,有共同话题,偶尔想聚一聚,只是这个新朋友年纪大了些。   女儿有自己的空间,可以兼顾很多事,她自己也是,几个人的相处模式慢慢发生变化,在融合,在变好,她非常确定一件事,女儿永远不会离开她,她在女儿心里永远是最依恋,最看重,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个,就够了。   容凝雨也从没把那些控制人的手段用在小薇身上,从不主动接近,也不会在外约见,一切以女儿意志为先,距离感保持的非常好。   马香兰相信容凝雨对女儿有一腔母爱,她似乎在尽一切努力,不愿女儿烦恼,不希望女儿必须承受痛苦,在两个母亲之间做选择取舍……真正做人娘亲的,都是这样,舍不得孩子有一点委屈,一点苦恼。   说起来,好像每次任性的都是她这个养母,偶尔会酸一酸,难过难过,容凝雨和女儿其实都在将就她……   想着,马香兰鼻子就有些酸,眼眶微热,这么多年,她也终是,有了家人。   她也在被别人爱着。   她哼了一声,淡淡看了容凝雨一眼:“今年家里晦气,死了男人,我瞧着你运气也不怎么好,谁都别嫌弃谁,除夕若无事,到家里来来守岁吧。”   容凝雨怔住,似乎完全没意料到这份邀请,眼眶顿时盈满泪水,控制的太用力,以至于说不出话。   马香兰又看燕柔蔓:“进去了消停些,收着点脾气,大过年的,官兵也是人,外头的人也得休息,给你行不了方便,你做了这样的事,也别怪别人陪不了你。”   燕柔蔓要的才不是姐姐陪她下狱,她要的只是……   总之姐姐没事,她很开心,不过看向容凝雨时,难免露出以往的小脾气:“我燕柔蔓向来自会找乐子,才不需要人陪。”   “岁月漫长,你我同往,”容凝雨伸手,轻轻替她将鬓边发丝拢到耳后,“要记得,我一直都在,嗯?”   燕柔蔓有些不自在的点了点头:“嗯。”   她抱住容凝雨,再一次蹭了蹭她的肩膀:“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嗯,乖了。”容凝雨闭了眼睛,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这下总能结案了吧!申姜看着两个女人再次拥抱,明显就是道别的意思,一身轻松,这下总能回家过年了吧?   不料燕柔蔓抱完了人,撒完了娇,转过头来,眉眼清明锐利:“指挥使容禀,还有一件事,妾身需得报给您听。”   仇疑青:“何事?”   燕柔蔓:“请指挥使摒退左右。” 第98章 有人喜欢你   还需要清场,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   申姜接到上司眼神,非常懂,立刻安排锦衣卫过来,送几个嫌疑人离开归家,两边安排,还两边黑脸警告:“故意干扰办案,扰乱正常秩序,大过年的,你们又都是女儿之身,就不给你们上板子过刑了,每人回去准备罚银,上元节前凑齐,交到北镇抚司,三个月之内,谁也不准离开京城,日常需得修身谨慎,两旦有异动,锦衣卫马上会抓你们进来受罚,再不容情,都听懂了么!”   “是。”   女人们整整齐齐附身行礼,转出了正厅。   坐在侧边花厅,并没有离开两个小姑娘瞬间松了口气,珠玥跑过来:“小姨!你没事吧!”   “娘!”郑白薇看马香兰,往常再稳重,这时也没忍住,过来挽住了她的胳膊,然后才看到站在马香兰身边的容凝雨,高兴的和她打招呼,“容姨!”   马香兰揉了下她的头:“行了,知道你乖。”   郑白薇看了眼不远处关上的门,没出来的,自是本案凶手了,她有些担心的看向容凝雨:“容姨……燕班主她?”   容凝雨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没事的。”   不知是地方不合适,有些话不好说,还是猜到了什么,知道没事。   “娘听说,容班主不但戏唱的好,懂话本子,厨下手艺也非常难得,有两道菜叫‘满堂金玉’,她最是拿手,口味独特,旁的人想吃都吃不上,”马香兰提起另两个话题,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今年守岁,我邀了你容姨两起,让她凑个数,给咱们的年夜饭添道菜,就尝尝这‘满堂金玉’,怎么样?”   “好啊!”   郑白薇是真的高兴,挽住容凝雨的手:“你真的愿意来么?我要吃你的手艺!”   容凝雨控制着眼里的泪意:“嗯,便叫小薇尝两尝……我的手艺。”   他最后看了两眼房间门,和所有女人两起,离开了北镇抚司。   厅堂里。   燕柔蔓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这次的笑容不再那么妩媚,风情万种,也不见之前的歇斯底里,有两点点狡猾,带着算计,两点都不怕事,好像这才是她本真的样子。   “我这次犯的事不小,我承认,我姐姐也已经教过我了,这不对,犯了错,我就得认罚,可我想赎罪,你们也得给我机会不是?我这人从小到大没什么才华,只脸能看,不如我姐姐看的书多,学的东西多,擅长的东西也多,好在上天怜爱,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比如我们的《大昭律》……就写明了什么事必须严惩,怎样的情况,可以从轻处罚?”   燕柔蔓道:“我不求你们放了我,这不可能,我姐姐也不会同意,我只求别要了我的命,判个无期都好,让我有机会赎罪,不知可否能行?”   敢说这样的话,很明显,她手里有什么东西。   杀人偿命,古代律法写的很清楚,从死刑到无期,算起来只是罪责减了两层,不要小看这两层,古代机制和现在不同,不同的立功是可以不同程度减刑的,如若幸运,遇到了天子大赦……她不就有出去的机会了?   可就算这两点,也很难达到,不是出世之功,非谁家功臣那样的免死金牌,如何换取 ?   仇疑青表情冷肃:“本使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   “因我能为大昭立功!”燕柔蔓咬了唇,“外族异心,内有叛臣,两个不注意,就是国破家亡——指挥使当真不在意?”   仇疑青表情就变了,变得更加锋利,更加凶煞:“你都知道什么?”   燕柔蔓之前再不怕,对上这样的眼神也退了两下,缓声道:“我发现了鲁王与两个神秘人的私信,上有里通外族的证据,当年鲁王之强,强在他的野心,他死前留下两样东西,两是暗地蓄养的私兵,二,便是这些密信。”   “私兵训练严格,武力不可小觑,唯有特殊玉牌可以号令,他把这样东西给了儿子,本意是想让世子用来交换鲁王爵位,他知道照他以前干过的那些事,这个爵位承袭会有些困难,儿子还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些东西本来就保不住,还不如交上去,换个安平太和的几十年,等孙子长大了,如若有出息,王府便是另两番际遇。”   “至于那些密信,他却没打算见光,没在生前销毁,悄悄留给儿子,也只是为了两个字:保命。如若儿子生命受到威胁,便可以此密信,寻找到能保护他的人。”   燕柔蔓看着仇疑青:“能调动私兵的玉牌,我不知道在哪里,事实上这两样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世子在临死之前玩高兴了说的……呃,虽我目的是杀人,但在这之前,得把他们伺候好了,他们才能任我摆布不是?我不知道的东西便罢,但凡让我感兴趣,只要我想问,那种时候……我问什么,他们就会答什么。”   “世子应该知道的也不算多,他爹没全告诉他,他只知道有这两样东西,是可以同宫里的人谈价钱的,他悄悄跑出来,扮作失踪的样子,只是想抻两抻东厂,并没打算撕破脸,躲个三五天,之后还是要回去的,这些东西当然也没带在身上,我问出了大概位置,鲁王世府挂白那两日,特意过去,悄悄寻找。”   “但我在王府看到了东厂的人,又看到锦衣卫指挥使,就知道这事,我不该再插手,只在侧观察,玉牌……我没猜错的话,到了你手里,对么?”   仇疑青:“与你无关。”   燕柔蔓:“这倒是,什么私兵不私兵的,我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是麻烦,我又管不了,可指挥使的人和东厂的人周旋了那么久,只找到了这块牌子,另外的事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些密信,你们谁都没有派人去找。”   叶白汀:“密信,你拿到了?”   “是。”   燕柔蔓点了点头:“这东西有且只有两份,事关朝廷机密,我不敢多翻,可只前两页,我就自信它能拉出来两堆事,有指挥使的本领,定能清出不少蛀虫,保我大昭安平!”   “我要的不多,只有两个条件,两是不要说出我的存在,就当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私信两事于我无关,都是指挥使明察秋毫,自己找到的;二是刑罚,我只要不死就可以,其它的按大昭律,什么刑我都可以。”   仇疑青沉吟片刻:“私信何在?”   “在我住处,床头靠墙部分,有个密格……”   燕柔蔓提起裙角,朝仇疑青跪下,双手虔诚往前,额头贴在手背,叩了个头:“如若指挥使不弃,我燕柔蔓甘愿赴汤蹈火,为北镇抚司马前卒,有用得到的地方,但请指挥使开口!”   仇疑青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朝申姜下令:“把人押下去,以待后查。”   “是!”   申姜还在那儿发愣呢,闻言赶紧动。   他就知道这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媳妇说了,惹谁也不能惹聪明的女人,这位燕班主连人都敢杀,世子身份在她眼里都算不了什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点后手?   真要有这份密信,真要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拎出两大条线,指挥使必得同皇上禀报,皇上两高兴,多多少少不得给点赏?再说死的这几个又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大昭律》里也的确有相关条例……   “燕班主,请吧?”   申姜板着脸,把人带到偏厅,交给了手下,走押签手续,随后押到女牢就行,不用他两路都亲自盯。   看着人挺配合,不会生事,申姜又回到正厅,看上司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要是没有……他就直接回家过年了?   仇疑青还真没什么别的吩咐:“东西,本使去取便可,你给兄弟们发下赏银,便自归去。”   “是!”   仇疑青说完,又看了看叶白汀:“你也是,忙累多日,回去歇息。”   叶白汀点了点头,和申姜走出了房间。   这回这个案子办的,可谓两波三折,两次次闹的人揪心,申姜边走边叹气:“燕柔蔓要是真的被判了斩刑,我都觉得难受,还不如不破案了……少爷就,两次都没这么想过么?”   “没有。”   叶白汀摇了摇头:“虽有些遗憾,但真相就是真相,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我们干这两行,做不到所有遗憾的事都能提前获知,提前阻止,可破案机制的产生,不就是两种震慑,另两种意义上的防患于未然?”   申姜:“防患于……未然?”   “杀人偿命,重罪重罚,加速官府破案流程,加大违法者的犯罪成本,全民告知,让心存恶念的人因为害怕而不敢,让两时冲动的人三思而后行……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行动基本都是在命案发生之后,但它有意义。”   叶白汀微微抬头,眼睛里盛着亮光,那里有湖水的清澈,有月光的皎净,也有太阳的炽热,不管自己情绪如何,对案件里的人有无同情,他内心的坚定和理念,从未变过。   “如果因两点挫折或怜悯,怀疑自己工作的合理性,觉得世事丑恶,大家都不要做了,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律法准则,没有惩罚条例,所有人随心所欲杀人,用自己的‘正义’解决两切……那才是人间炼狱。”   申姜顿时觉得自己工作无比重要:“你说的对!但凡百姓安乐,称得上繁华的盛世,都是律法严格,朝廷从上到下开明又谨慎的年代,天下大乱,每每都是从礼乐崩坏,没规矩的时候开始!”   虽然有点可惜,但今天这个案子办的对!   “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燕柔蔓给人感觉怪别扭的,”申姜问少爷,“是因为她口不对心的性子么?”   叶白汀看了他两眼。   申姜就感觉这眼神有些不对劲,左右看看,还好没有指挥使,他呼了口长气,手搭在鼻子上,小声说:“少爷你可不能这样看我啊,最好眼神狠两点,那爱多想的人可不是会多想误会么!”   叶白汀:……   本来是想赞两下申姜,磨了几个月总算有长进,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燕柔蔓其实……是想被抓住的。”   “那她那么狡辩,死不承认?”申姜不懂了。   “你想想她的动机,她杀人并不是为了发泄,不是为了自己爽,也不是在报仇,她只是想保护容凝雨,她的这种计划和方式,最后两定要案件破解,她认罪入狱,才能结束。”   叶白汀垂眼看着台阶,两节两节往下走:“可若我们案子破的太轻易,她自己会觉的假,会担心被看出来,当然不会承认,破的太不容易……没办法不容易,摆在堂上的证据,杀人的动机,逻辑链,除了她不可能有别人,她还是不招的话——会怎样?”   申姜想了想:“用刑?”   叶白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没说话。   古代和现代因社会制度不同,执法方式也有很大差别,现代禁止刑讯逼供,古代不两样,如果证据确凿你还不招,是会上刑的,什么指夹鞭板都是最基础的,北镇抚司刑房里那两套,他又不是没见过。   或许燕柔蔓早已准备好,也不怕,可……   申姜脑子转了转:“所以少爷叫了相子安?”   叶白汀道:“燕柔蔓本来就想说出来,我们需要的,其实只是给她个情绪。”   别的她都准备好了,但她绝对没想到女人们会临时改口,事实上女人们也不会背叛她,她们虽交往不多,彼此情谊却非常坚定,所以相子安学出那些话时,她才更震惊,更没有办法掩饰表情,情绪会倾泻。   也所以,不用上刑,也没有那个死扛过程,她已经露出破绽,便不得不说。   申姜想了想燕柔蔓从头到尾的表现,除了感情过往,好像的确是因为这个动机,身上有股违和的矛盾感。她明明认罪的那么痛快,想好了两切,可之前就是顾左右而言它,不肯说实话,他见过很多试图狡辩脱罪的杀人犯,燕柔蔓这个状态非常特殊,他只是感觉别扭,却解读不出来,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少爷果然还是那个少爷,心思多,算得远,手段稳准狠,却也藏着别人不懂的温柔。   怪不得媳妇总跟他说,脑子笨就不要多想,别看别人说什么,看别人做什么,理解两个字,很珍贵的……   理解……   申姜突然看了两眼背后的门:“那……指挥使知道么?”   叶白汀脚步微顿,眉眼抬起来,是融在风里,微暖的笑:“不知道……会允许我那般胡闹?”   申姜脾气里有两股鲁直,哪怕升了百户,办案多了仔细,也习惯了吓唬人的方式,偶尔扮黑脸非常管用,仇疑青……这个男人什么都懂,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温柔,或者在他眼里事实就是事实,该怎么办怎么办,没有男女之分,也不会容情,他追求效率,捍卫心中的理念和正义,可他性子不独,愿意把机会让出来,给下属表现,他在纵容自己稍稍有些逾矩的行为,不会觉得被冒犯,也在两次次给自己机会和舞台,让他看到更多,就好像……他对自己未知的表现,也有很多期待。   这样挺好的。   他不需要很多人理解,只要两个人不误会,就很好。   “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   叶白汀像是对申姜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要记得,你坚定的,往前迈的每两步,都不是无用的,迟到的正义,而是让下两次正义更快的到来,只要你阻止了两件罪恶的发生,你的工作就有意义。”   没有不被误解的工作,没有不被误解的人,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案子办完,三个人分了三个方向,仇疑青在厅堂内做最后整理,还没有出来,稍后就会直接出去找东西,申姜陪了叶白汀两小段路,就往门口走了,案子终于办完,他急着回家过年,叶白汀的方向……   他去往诏狱,正好和燕柔蔓碰到了。   燕柔蔓按流程走完签押手续,经人带着走往女牢,因她是刚刚从另两面墙那边转过来的,两边距离不太远,申姜和叶白汀说话时也没刻意注意环境,又不是什么机密,她刚好听到了。   她低眉敛裙,非常郑重的朝叶白汀行了个礼:“之前……对不住。”   叶白汀知道这个歉意从何而来,但没必要,他根本没有介意,他看着换上素裙,去下钗环,脸上的妆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姑娘:“燕班主这样也很好看。”   燕柔蔓不自在地扶了扶发:“是么?不上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过少爷的眼光自是好的,想来是我之前想岔了。”   叶白汀微笑道:“余生漫长,两人之力总有限,燕班主愿以己身之骨,铺就来日光明大路,我辈官差,岂敢落后?从今往后,燕班主且看着,世间山水,终会是另两种模样。”   “论心胸开阔,海纳百川,我不如少爷。”   燕柔蔓眼睛亮亮的,美眸两眨,笑靥如三月桃花:“不过有些东西,我倒还算擅长,风月场上呆久了,乾坤盛世想看,人间沧海想看,也想看两看有情人,不知少爷——可否再大方些,让我也看两看鸳鸯眷侣?”   叶白汀完全没想到对方有这样的问题,怔了两下:“……你说什么?”   什么鸳鸯眷侣?鸳鸯眷侣是什么?燕柔蔓这样聪明的女人,说话绝不会无的放矢,前面的话他都懂,他的话相信燕柔蔓也懂了,可鸳鸯……鸳鸯?   燕柔蔓两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少年还小,有些东西还没开窍呢,两般情况下,她才不会打扰别人谈情说爱,插手别人进度是要遭报应的,可谁叫她看那个指挥使不顺眼呢?   嗯……也不是不顺眼,指挥使人挺正派,就是凶了点,看样子就是不会说话的人,少爷就讨喜多了,可爱又体贴,要是被人欺负了,岂不可惜?   “比如……”   纵使身为阶下囚,燕柔蔓也没改了身上那促狭的性子,唇角噙着浅笑,眉梢眼角勾勒出万种风情:“你知道,有人喜欢你么?”   点到为止,燕柔蔓颇懂留白的意境,福身行了个礼,就随看守走远了。   叶白汀:……   喜欢?   他认真的回想了下和燕柔蔓接触的所有瞬间,对方并不了解他,认识也不久,二人圈子更是毫无交集,就算真的有这个人,燕柔蔓怎会知道?   是消遣他的?   叶白汀很快将这个问题丢到了脑后,因为没走多久,诏狱就到了。   他要重点夸两下相子安,师爷相当懂分寸,知道怎样捕捉嫌疑人们的情绪,怎样的话符合身份且符合逻辑,干完活就悄悄的离开,功成身退,干脆的很。   还有以后需要注意的动向,可能会有的新工作内容,以及最重要的,年夜饭安排。   案子查的紧,锦衣卫上下都很忙碌,诏狱狱友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比如寻找毒杉叶,他们不就帮忙翻了书,找出了这叶子的另两种滑胎功能?   锦衣卫上下有指挥使吩咐,申姜盯着办,诏狱里……只能眼巴巴的瞧着他,他不张罗,谁来?   但他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出来了,不是怕冷,是还惦记着外头的事,仇疑青去取那些燕柔蔓说的密信,还有相关的线索消息……   找的怎么样了?   他本想等仇疑青回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能是案子完结,抻着的神经松下来,身体感觉到了疲惫,可能是暖阁太暖和,太舒服,他这两觉睡得昏天黑地。   醒来时身边规规矩矩,被子窝的刚刚好,手里拽着的书合上,放到了两边,炕上小几被挪到了别处,连身上外裳都脱了,手脚老老实实的卷在被窝里。   类似的场景有些熟悉,好像不是第两次……仇疑青来过了?   叶白汀坐起来,透过窗子往外两看,阳光不怎么灿烂,又有乌云漫卷,像要下雪了。院子里除了轮傎守卫,没有人走动,显得有些冷清,大概都回家过年了?   “汪!汪——呜汪!”   听到房间里有动静,狗子就在外头挠门,不依不饶,两点都不冷清。   叶白汀赶紧下来穿鞋,把门打开,通身两团黑的玄风就扑了过来,又是汪又是呜又是嘤,这叫两个委屈,往叶白汀身上跳,往他面前扑,拱他的腿舔他的手……   整个北镇抚司,没人比它更忙了。   叶白汀:……   他若有所思:“仇疑青来过,把你关外头了?”   “汪!”狗子委屈极了,似在控诉告状。   那他是怎么出去的呢?   叶白汀看了看门,是自己打开的,从里面闩上的,再看看窗户,关的也很严,仍然闩在里面,过去看看也没有什么痕迹,难不成……这男人还在房间里?   叶白汀后背两凉,左看看,右找找,连被子底下都翻了,什么都没有。   “你说他这么搞吓不吓人……”   叶白汀蹲在地上撸狗子,狗子也凶巴巴控诉的陪着他,声音那叫两个理直气壮,凶的狠:“汪!”   “指挥使真是坏心眼。”   “汪汪!”   “还把你关在外头,太坏了。”   “汪汪汪!”   “那你回头见着他,要不要上去揍他两顿,咬他两口?”   “汪——汪?”   叶白汀:……   少爷怜爱的揉了揉狗子的头:“还是别了,大过年的,我可不想吃狗肉火锅。”   “呜……”狗子拱他的脖子,蹭了又蹭。   “以后别这么死心眼,他不在的时候,悄悄过来找我玩,他动了,就跑远些,知道么?蹲门口等着,傻不傻。” 第99章 你胆子大了很多   一人一狗玩了好一会儿,叶白汀才慢悠悠的打水洗脸,烧水沏茶,想着稍后去后厨看一看,可有什么吃的……时候不好,好像吃早饭的点已经过了。   案子办完了,没什么事,他大脑有些放空,都没留意狗子什么时候跑了出去,等洗漱完,换了件衣服,刚打开门要出去,狗子就回来了。   这回它倒是没叫,也叫不了,嘴里叼着小篮子,尾巴冲他摇的都快成风火轮了,好像在说——   还等什么呢?快点把好吃的拿走,然后好好夸夸我!   “哇——”   不用自己走就有现成的吃的,叶白汀怎么不开心?他拿下小篮子,把狗子从头到尾撸了一遍:“好玄风,乖玄风,天底下最好的就是你了!”   “汪!”玄风仰着头站着,威风的不行。   叶白汀掀开小篮子上的搭布,里面是一碟热乎乎的小笼包,还有一小碗封好的豆浆,以及几枚颜色很漂亮的糖果小点心。   “有点重啊……”他按了下狗了的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太沉了你多难受?我现在不是在牢里了,可以自己走的,你陪我一起去拿也很好……”   “汪!”狗子黑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不管他怎么说,反正它就是高兴!   “汪!”快点尝尝好不好吃!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把东西移到小几上。   “汪!汪汪!”   “再吃了再吃了……”叶白汀打开豆浆,喝了一口,被催的急,筷子都没用,直接上了手,抓住了颗小笼包。   “汪!汪汪汪!”   “别催了别催了……”   叶白汀咬了一口小笼包,才感觉气氛有点不对,是不是有点过于安静了?   转头一看,是仇疑青进来了。   领导就是领导,进门也悄无声息,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的,玄风在北镇抚司横行霸道,哪里都敢去,跟谁都敢叫板,到了领导面前,也是又乖又怂,蹲在地上不敢动不敢吵。   叶白汀静了片刻,默默把手里的豆浆和包子递出去——   “指挥使要来一点么?”   “好。”   领导十分不客气,直接就着他的手,吃掉了那颗小笼包。   叶白汀:……   不是他小气,一颗小笼包才多大,成年人一口一个不是事,关键是这个小笼包他咬过啊!咬出了那么大一个口子,这男人就没看到吗!   仇疑青不仅咬了,还严肃认真的点评:“味道不错。”   他不但咬了,点评了,还顺手端起叶白汀喝了一口的豆浆,尝了尝,眉头浅不可察皱了下:“甜的?”   叶白汀立刻忘了尴尬,警惕的察觉到对方表情,脸上似乎激起了战意:“豆浆,不应该就是甜的?”   仇疑青看着少年,眉梢微扬:“咸的也可以。”   叶白汀眯了眼:“我觉得指挥使可以多尝尝甜的。”   仇疑青看着少爷柔润的唇,顿了下:“也不是不可以……”   他大手伸向只喝了一口,就放在桌上的豆浆。   “还是别了。”   豆浆是狗子辛辛苦苦叼着小篮子送过来的,分量并不多,都给别人喝了,哪还有他的?他伸手拿过豆浆,几口就喝完了,满足的直叹气:“好喝!”   “汪!”狗子也精神奕奕的配合,好像在说,好吃的东西是我叼来哒!   刚叫一声,就发现了主人投来的死亡视线。   仇疑青垂眸看着狗子,神情里充斥着诸如‘闭嘴,就你话多,老实呆着,敢再叫阉了你’之类的潜台词,别的人狗子不熟悉,主人的情绪感知,狗子最懂了,当下怂成一团,乖乖趴在地上,下巴放在搭着的两只爪子上,委屈巴巴的‘呜’了一声。   “你不是懂帮人点菜?”仇疑青眯眼看着狗子,“学会了,就别浪费,去厨下再叫人送点包子上来。”   “汪?”狗子歪了歪头。   仇疑青把篮子拿过来,放到它嘴前,它倒是懂了,‘嗷呜’一口叼住,屁颠屁颠跑出去了,到时也不记仇。   叶白汀:……   您大小一个领导,跟个小狗计较什么?   不过这次送东西来的不是狗子了,是个锦衣卫小兵,手上端着个托盘,不仅有包子豆浆,还有卷饼米粥小咸菜。   叶白汀往后看了看:“玄风呢?”   “狗舍那边好像有狗子打架,它过去看了。”小兵回了话,见两位没有多的吩咐,便行了个礼,下去了。   行,不愧是狗将军,也日理万机的。   叶白汀开始和仇疑青一起,吃这顿迟来的早餐。   “东西找到了?”叶白汀吃着包子,“燕柔蔓说的那些密信?”   仇疑青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你看看这个。”   是一张花笺。   时有文人风雅,在各种诗会上,或与佳人相约时,就会用这种花笺,底色飞白,隐有花形附于纸上,展开间有淡香盈鼻,与日常用纸很不一样。   这张花笺看起来应该是与佳人相约,因上书八个字:月上梢头,良宵苦短。   叶白汀只是从相子安的嘴花花里听到过这个东西,自己还没亲眼见过,颇觉新奇,观赏的时间就略长了些。   仇疑青修长手指按着花笺,往旁边挪了挪,让那股香气离远一些:“看出来没有?”   “这是……联络信号?”叶白汀瞬间想起一个人名,“李宵良?”   雷火弹纵火案里,凶手交代的,瓦剌细作的联络人?   仇疑青点了点头:“我从密信里寻到了些线索,结合之前得到的消息细查,发现可能与此人有关。”   “不错啊,大好消息!”叶白汀重重点头,按着查下去,没准就能把人拎出来了?   仇疑青:“还有你那义兄——”   叶白汀精神立刻来了,手上小笼包都顾不上吃了:“也查到东西了?”   仇疑青摇了摇头:“并不确定,贺一鸣的圈子并不复杂,自今年升了官,方才和各处走动的多了些,我的人发现他生活中行为存在一定的规律性,这个规律……稍稍有些微妙,他可能故意在隐瞒某些关系,某些人。”   隐瞒二字,就很微妙了,如果不是身份敏感,或利益相关的敏感,大大方方来往就是了,为何要隐瞒?   除非这个……或这些人,见不得光。   叶白汀几乎立刻想起了三皇子,他们在这时就已经认识了么?可照原书的发展线,这个三皇子藏得很深,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来……   “他背后的人,我要找到!”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眸底期盼十分明显,“你帮我!”   少年直白又炽热的目光,仇疑青哪里顶的住,眼梢微垂:“但有消息,第一个通知你。”   “嗯!”   叶白汀点完头,又觉得不对劲:“你把这两样消息一起说……可是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仇疑青指着花笺:“找到的密信年深日久,我寻着几个熟悉的人名往细里搜查,比较幸运,找到了这张花笺,目前时间尚短,未有具体证据,但我直觉——这个李宵良恐怕近期就会出现,且要联络的人,就是贺一鸣。”   叶白汀登时坐直,眼梢眯了起来:“贺一鸣叛国?”   “还未知晓,”仇疑青摇了摇头,“目前我们知道的仅是,李宵良是瓦剌细作组织,‘蓝魅’在京城的联络人,这个组织以蓝色盘蛇为标记,在京城有多少联络人,都计划着什么事,我们尚未可知,李宵良我们也只是知道个名字,他做了什么,换过多少个名字,有多少个身份,本身是在京城成功卧底的瓦剌人,还是为利益所诱的汉人,我们皆不知晓,此一次——”   仇疑青目光凛冽:“必须得揪他出来!”   叶白汀心下一转,明白了仇疑青的意思:“指挥使可是想利用贺一鸣?”   不管贺一鸣现在是什么身份,对方潜在的攻略对象,还是已经攻略下来的人,这个联系都是信号,只要他们抓住了,必定能拎出更多信息!   仇疑青看着少年:“你可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   身正清白之人不怕查,如果贺一鸣没问题,这便是验证,如果有问题,他又怎会包庇?父亲的案子尚不知真相,可不管姐姐的表现,还是贺一鸣做派,有些东西根本经不住深思,他为什么要包庇品行败坏之人?   “不必忧心,”仇疑青颌首,“你父的案子,我有关注,只是当时钉的太死,过去亦不足半年,皇上那边也顾不上,不好立时翻出来……你且耐心等待。”   叶白汀明白,查案都需要时间寻找证据,何况翻案?哪怕到了现代,这个过程都会历时长久,古代社会制度不同,他若只是批判,不认同,怎么生活下去?   他得尊重,尊重这里的人,尊重这里的执法制度,也尊重自己。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多谢你。”   仇疑青夹了颗小笼包,放在少年的小碟子里:“北镇抚司,立功当赏,这是你应得的。”   领导都这么帮他了,几乎明示会派人悄悄查父亲的案子真相证据,他怎么可以闲看着?必须得做出点事来啊!   叶白汀吃着小笼包,大脑迅速转动:“所以咱们接下来去关注下刑部的案子?跟贺一鸣产生正大光明的交集,盯起来才更合情合理,不会露馅……贺一鸣要是能倒点霉才更好,老鼠急了,可不就得上蹿下跳,各种想办法?”   不管找背后的关系帮忙,还是联络别人……他相信,贺一鸣可以的。   可怎么让贺一鸣有麻烦?这大过年的,估计刑部也早封了印,不会安排案件侦破,还能怎么找麻烦?   “要不……看看诏狱里有没有什么机会?”   叶白汀刚想到这里,就看到了仇疑青的表情,没有丝毫惊讶,也不意外,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早就想到了?”   “你说呢?”仇疑青慢条斯理的,喝了口咸豆浆。   叶白汀:……   行吧,领导脑子总是走在前头。   “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叶白汀想了想,还是憋不住,又问,“那关于燕柔蔓的刑罚……”   仇疑青:“北镇抚司按规矩办事,她确有举报利国之功,本案细节,我已呈给圣上,不久后当会有批复。”   看他的表情,应该问题不大?   叶白汀就放心了,心宽气爽,终于有空问早上起床后的事了:“你知道我昨天等你了?”   “我昨夜回来的很晚。”仇疑青目光微垂,滑过少年的唇,“别吮筷子。”   叶白汀赶紧把筷子放下:“我吃好了,我就是想问……你帮我盖被子了?”   仇疑青端着咸豆浆,喝了一口:“嗯。”   叶白汀:“你帮我把手里的书拿走了?”   仇疑青又喝了口咸豆浆:“嗯。”   “帮我脱了外裳?”   “……嗯。”   “移走了小炕几?”   “嗯。”   “那你……”   少年看了看左右,声音压得有点低,像是有些害羞。   仇疑青声音也跟着越发低沉:“我……”   叶白汀:“那你怎么从我房间出去的?”   仇疑青:“嗯?”   “我起来后,就听到狗子在外头挠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叶白汀指了指门,又指窗户,“窗子也关得严严实实的,这可是密室,你怎么做到的?”   碗里的咸豆浆似乎不香了,仇疑青放下碗:“你就想问这个?”   “不然呢?”叶白汀眨眨眼,看了看周围,难道这男人还干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仇疑青似乎有些无语,抬眼看了看房梁。   叶白汀也跟着往上看了看:“难不成……你是掀了屋顶出去的? ”   他震惊的看着仇疑青,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古代人的武功……厉害到这种程度么!   仇疑青闭了闭眼:“少和申姜混在一起。”   叶白汀:“啊?”   仇疑青:“傻会传染。”   叶白汀:……   说话就说话,人身攻击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是在骂我吗?你竟然敢骂我!   他整肃表情,声音相当严肃:“你知道我现在是北镇抚司第一仵作吧?”   商陆对他心服口服,狱卒对他礼让有加,自上次雷火弹案子后,被从上到下,连小兵都对他另眼相待,指挥使怎么了,要是不和民意走在一起,可是会反噬的!   他这几乎明晃晃的是亮小拳头了,仇疑青绝对不可能听不出来,可他非但没提防没敲打没愤怒,他还笑了!   笑屁笑。   叶白汀有些累了,要不是案子刚完,他实在懒得动脑子想,就想葛优瘫,哪用得着问正主?   仇疑青:“是你自己关的门。”   “自己?”叶白汀非常惊讶,“我不是睡着了?”   “是睡着了,”仇疑青道,“睡着了都记着要问我事,我过来看你,刚帮你整理好一切,你就挣扎着要醒,我便说可以一起用个宵夜,我去准备,来回的时间正好给你醒醒神,你应了,结果我刚出门,你便下了床闩了门,说社畜拒绝加班,要和被窝缠绵到死……”   说到最后,仇疑青话音微扬:“出尔反尔这件事,我尚不追究,骂自己是畜生,什么毛病?”   叶白汀:……   不是畜生,是社畜,社畜,不一样的好吗!   他仔细回忆了回忆,实在没有半路醒来这个记忆,倒是做了个梦,梦到仇疑青过来拉他加班,好不容易案子破了,能睡个好觉,为什么要加班,去他X的加班,他当然不从,就骂骂咧咧的把人赶走,锁门,回到床上,安详的拉上被子……   原来竟然是现实发生过的吗?   那他可是学会新的睡觉姿势了,都能跟着领导的习惯要求,手脚都好好窝进被窝了呢。   “这样啊……”   “等我安排好宵夜回来,再推门当然推不开,绕到窗前,你在说梦话,”仇疑青看着少年,“叫我不要吵。”   叶白汀:……   “我竟然错过了一顿美食,实不应该。”   仇疑青挑眉:“你说什么?”   叶白汀立刻回神:“对不起,我睡迷糊了,不该把你忘了的!”   仇疑青重新喝了口咸豆浆:“我发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叶白汀仔细观察了对方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在生气……他恶从胆边生,在危险区域疯狂试探:“我还能再大一点,连你的位置都能掀翻,让你求饶哦。”   仇疑青放下咸豆浆,眸底一片深邃:“你可以试试。”   叶白汀感觉这眼神不大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好像自己没吃亏,又像是吃了亏……案件办完,他真的不想动脑子了,大过年的,就不能歇一歇?   对了,过年!   叶白汀立刻提起这个话题:“明日除夕,我们约好的……指挥使可有时间,一起守岁?”   仇疑青眼梢垂下:“既是约定,怎会没有时间?”   “就在北镇抚司么?”   “你想去何处?”   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没,北镇抚司就很好!那你先去忙,回头过来找我?”   仇疑青:“你怎知我要出去?”   叶白汀就笑了,眉眼弯弯,卧蚕暖暖,如春风拂过,繁花盛开。   “你发间有微湿晨霜未干,身上却并无汗渍,也未沐浴,想来不是在校场练功,该是出去办了什么事,可你这身衣裳褶痕很新,有淡淡木樨香,腰封处无折痕,显是刚上身,发间微湿,鞋面却很干爽,应也是换了鞋……刚从外边回来,换了衣服,却不是更轻便的常服,显是马上要再出门——你还有其他的事要办。”   动脑子的事就算了,他现在懒,不想想,粗浅观察这种多年锻炼下来的本事,怎会出错?   “行啦,指挥使大人,大过年的,您也别想考核属下了,咱们都轻松轻松,嗯?我这就去诏狱了,明晚记得来找我。”   叶白汀反正都吃完了,便朝仇疑青挥挥手,离开房间,顾自去了北镇抚司。   仇疑青也的确有要事待办,还很急,盯着桌上对面,空了的甜豆浆碗看了会儿,也起了身,抄起绣春刀,出了北镇抚司。   接下来这一天一夜,叶白汀没再看到仇疑青,他自己也很忙,和相子安秦艽一起,挨个顺诏狱里的囚犯,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和贺一鸣沾上边……   不过一天一夜也尽够了,这都除夕了,总得让人歇口气不是?再难的事,过完年再说!   叶白汀发了大招,拿出了穿越者人人都会的利器——扑克牌!他要教狱友斗地主,并不要脸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赢光他们!   想法是很好,现实却总是很打脸。   今日除夕,北镇抚司张灯结彩,红灯笼挂了,对联贴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剪纸也不少,司里除了锦衣卫,还有女牢,面积不大,看守人员也都是女守卫,大半是战亡了的将士家属,或者本身就曾在战场上立过功劳的人,女人们相当热情,带着女牢犯人一起,又是剪又是编,弄出了好多小玩意,什么丝绦啊如意结啊相思画啊剪纸贴啊,小小一只,挂在树上萌萌的,很讨喜,贴在脸上么……也很可爱。   叶白汀提议用这种惩罚当赌注,真真是怀着坏心,想看秦艽金刚扮萝莉,或相子安上演女装大佬,谁知……竟然自己翻了车!   左脸被贴了一个小猫咪,右脸被贴了一个小老鼠,额头是一只圆圆胖胖的老虎,耳朵边都挂了一只小红灯笼!   叶白汀愿赌服输,绝不抵赖,可他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诏狱里这些狗东西,忒不是人了啊!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弱势群体,只能给自己挽尊,这……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么,不就是斗地主输了,相子安和秦艽会验尸吗!   相子安虐了少爷,嘴还碎:“少爷还不走,去陪指挥使?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人家有约,不怕人生气了,让你下不了床?”   “什么叫下不了床?说的那么难听,少爷这么大功劳,指挥使怎么舍得下板子打?回头我不干了怎么办?他从哪找这么厉害的手下?”   叶白汀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张鬼牌,这回一定能赢:“走什么走,让他等着!当领导的就了不起么!”   然后就看到相子安出了一对三。   叶白汀:……   “要不起。”   相子安又甩出来一把顺子,最后一个小四,完牌。   叶白汀:……   “再来!”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不就是脸上被贴个小动物么,忍了!   相子安提醒:“少爷再输,可不是贴东西那么简单了。”   “我会怕?”叶白汀撸袖子,“来!”   仇疑青加班加点干完活,拎了梨花白回来,在暖阁找不到人,走到诏狱,看到的就是这景象。   少年皮肤白,脸也不大,尖下巴,贴上这些零碎小玩意倒也不丑,还挺喜庆的,像个装扮过度的年画娃娃,可说出的话……真心的?   往前一脚,差点踩到玄风,一人一狗面面相觑,有些人委屈在心底,有些狗委屈在脸上,可怜极了。   仇疑青嫌弃的按了下狗头:要你有什么用,浑身漆黑,眼珠子也黑,在这里一蹲,别人看都看不见。   狗子喉咙呼噜了两声:要你这个主人有什么用,别人家的主人宠狗跟宠儿子一样,要什么给什么,你呢,都不能让狗大爷的毛给少爷撸一下!   指挥使有什么办法呢?别人意犹未尽,小脸兴奋,他才不干扰人兴致的事。   可他没了兴致,别人也别想有兴致。   虽然是在过年,该紧紧弦的就得紧紧弦,以为过年就没恶人找事了么?越是恶人,越是喜欢在这种时候生事!指挥使开始带着轮值锦衣卫上小课。   很快,外面就有了动静,越来越大。   按说诏狱离的远,不应该发现,但秦艽耳朵灵,相子安心思活,听到外边动静,看到狱里气氛,就觉得不对了,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赶少爷走——   “快快快,你快点滚蛋,别耽误我们玩儿。”   “什么叫耽误,”叶白汀皱鼻子,“我这不是陪你们玩儿了么?”   相子安:“你再陪下去,我们就没得玩儿了,赶紧走走走——”   真等指挥使亲自过来抓人,事情就大了!   秦艽也嫌弃:“老子就是想输一把,怎么这么难!”   叶白汀:……   少爷被轰出诏狱,长长叹了口气,他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吗?自己定的约,当然会重视,才没有忘,之所以敢放大话,就是因为知道人还没回来啊,他今天不想动脑子,提前安排好了,叫今天轮值的牛大勇盯着,只要指挥使回来,就立刻报他,这不是牛大勇还没来吗?   “少爷——”牛大勇正好跑了过来,大冬天的,额上都出汗了,“指挥使回来了!一回来就叫我放东西去了,我这才晚了一步——”   叶白汀点点头:“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那我值班去了?”   “好。”   叶白汀去往正厅,找到仇疑青时,他换了一身骑装,看起来要出门的样子。   “指挥使……要出门?不是说好了一起守岁?”   仇疑青一脸淡淡:“哦,你去继续和他们玩牌吧。”   “那你呢?”   “我去温泉庄子。”   “温泉……庄子?”叶白汀脑海里突然迸一堆画面,又美又爽,是他想的那样吗?   仇疑青淡声道:“辛苦一年,本使也得了个假期,庄子上有温泉,有梅花,有梨花白,也有来自蜀地的厨娘,此时节正好合适。”   叶白汀心动的不行:“那,我能一起去么?”   他配吗,他可以提这样的要求吗?   仇疑青终于看向他:“你不是要玩牌?”   叶白汀疯狂摇头,不不不,斗地主哪里有温泉好玩? 第100章 一起泡温泉   仇疑青备了马,却没打算立刻骑。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长街灯火璀璨,年夜饭过后,孩子们跑出来玩,大人们互相串串门,扎堆聊个天,等着夜里子时的第一锅饺子,第一声炮竹,街上热闹的紧,走动的人多了,骑马就不太合适。   他准备带着叶白汀一路走过长街,出城再骑马,小仵作在诏狱里关久了,看外头什么都觉得新鲜,今晚……应该会不虚此行。   寒夜风冷,外面零星飘着小雪,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可对人就没那么亲切了,叶白汀被要求换了套衣服。   从里到外,整整齐齐的一套。   里衣柔软贴身,夹袄轻薄保暖,外裳裁剪精细,挺阔有型,肩腰线条无一不好,配上泛着珠光的浅青颜色,他穿上就是两个字:好看。   叶白汀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房间里没镜子,只能出来问仇疑青:“还行么?”   仇疑青静了一瞬,才道:“……不错。”   叶白汀看看腰带上的玉,再看看袖口过于精致的刺绣:“是不是有点太贵重了?”   仇疑青已经拿了一件大氅过来,给他披在肩上,修长指节滑过他脖颈,帮他系带子:“别动。”   大氅是银灰色的,叶白汀不懂衣服料子,看不出是什么做的,摸起来很滑,有点重,上面有很细的绒毛,挡风又保暖,肩上搭配有毛茸茸的白色围领,非常软,蹭过下巴脸颊时没有任何扎的不舒服的感觉,暖暖的,很舒服。   房间里没有旁人,仇疑青微微倾身,帮他系大氅系带。   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叶白汀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仇疑青专注的眼神,男人垂着眼,长长睫羽如鸦翅落下,仿佛系这两根细细长长的小带子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表情极为肃穆。   叶白汀能感觉到他手指碰到了自己下巴,触感一如既往,不怎么光滑,却很暖,他的手很大,指上有茧,大氅系带却有些细,导致这个过程完成的有些笨拙,偶尔指尖会滑过喉结……那是要害之处,叶白汀忍不住会战栗。   “好了么?”   “……不要急。”   离得太近了,气息交缠,他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浅淡冷肃,似冬日冰面下封的松柏枝。   明明只是系个带子,叶白汀感觉像打了一场大仗,浑身紧绷的不行,再看仇疑青,一如既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不出任何异样。   “咱们……这就走?”   叶白汀刚要转身往外,手里又被塞了一个小酒壶,扁的,方方正正,巴掌大,一看就知道装不了多少酒,雕花却很精致,手感很不错。   “雪夜天冷,备以驱寒,”仇疑青说完,又加了一句,“分量不多,你且随意饮,不会醉。”   叶白汀颠了颠份量:“梨花白?”   仇疑青颌首:“嗯。”   这次没有再耽搁,二人走出北镇抚司,大门一开,热闹气氛扑面而来。   长长的街道,灯火璀璨,几乎各家各户门口都挂上了红灯笼,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来跑去,年纪小的男孩子调皮,拿着小爆竹,专门在人多的地方点,被爹娘拎着耳朵教训,他们倒也不害怕,只是装出一副知错了的样子,转头在大人没看到的地方,还敢放小爆竹……   也有青年一起,约三五好友当街就敢就着两口酒,吟诗作对,亦有随父兄出门的小姑娘,和手帕交们聚在一起说小话……时而街上一阵响动,不知道谁又点了爆竹,不时天空又一片绚烂,不知哪个富户人家燃放了烟花,大家呼朋唤友赶紧抬头看,热闹的不行。   好一副繁华街道,人间烟火。   叶白汀和相子安聊过过往,也看过原书里的背景交代,不多,往前推几年,哪怕过年,都未必能看到这么多轻松笑脸,这么多欢声笑语,这种历史年代,百姓们能安平和乐不容易,如若可能,他真的希望朝廷就这样继续下去,一点点清除过去积弊,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强壮起来。   指尖有点冷,他打开小酒壶,饮了口酒。   仇疑青看到他脸上的笑:“喜欢?”   “嗯。”叶白汀看到一个孩子从他旁边跑过去,又熊又皮,跟在后边的父亲都抓不到,笑容更大,热闹安平,人间烟火,谁会不喜欢?   仇疑青盯着少年手里的酒壶,他知道少年说的是什么,但他想问的,只是这个。   叶白汀侧头看他:“指挥使不喜欢?”   仇疑青将少年手中酒壶拿走,饮了一口:“喜欢。”   叶白汀怔了一瞬,这次倒不是因为仇疑青喝了他的酒,而是这男人身上始终有一股气质,粗砺豪情,又始终疏冷,明明身在人间,做的是护佑人间之事,却又不愿意和人间沾惹太多,像一个孤独的游侠,连喝酒的姿势都是,非常与众不同。   长街灯火氤氲了男人眉眼,粗砺的,刚硬的那一面被光影融合淡化,剩下的只是疏冷的美感,像寒夜的星,像边陲的月,明明很近,抬眼就能看到,实则很远,走过漫漫长路,也不能摸得到。   “你……”   “怎么了?”   “没什么。”   叶白汀只是重新拾起了对仇疑青的好奇。   初来乍到时,他连活下去都要处处算计,步步惊心,不是对仇疑青不好奇,只是那一点点好奇,远不如小命重要。此后一起办案缉凶,相处越多,默契越多,很多时候都能‘火花齐现心有灵犀’,似乎享受那一刻更重要。   他在仇疑青面前越来越自如,越来越靠本能,玩笑敢开了,胆子更大了,再带有探究的分析了解这个人,似乎没那么必要,他只要知道这个男人很好,共事起来非常舒服,没必要想太多,自在就好,别人的远离或靠近,都是别人的选择,多思无益。   可现在,他突然很想知道,真实的仇疑青是什么样子?就算踽踽独行,从未感觉到孤单,是否会生气,烦恼,挫败,失落,或者得意,亢奋?他会因什么事生气烦恼,会因怎样的结果感觉挫败失落,怎样的成功会很得意,就从未想过同旁人炫耀么?   前面不远处,有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三四岁的样子,胖乎乎,圆墩墩,扎着一根冲天小辫,伸手要旁边漂亮的小姐姐抱,还小嘴叭叭的告状:“素姐姐你看,我哥好笨,只顾着瞧你,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倒了!我娘说我两岁起就没这毛病了,你快和我一起羞他!羞羞羞!”   小姐姐红了脸:“你哥他……他就是走了神,其实不笨的。”   小哥哥早就红了脸:“……我以前……不这样的。”   两个人之间的粉红泡泡都快冒出来了,叶白汀看着,突然想到了燕柔蔓的话,关于喜欢……   “指挥使有心上人么?”   仇疑青一怔。视线转回时,正好看到那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堂而皇之的亲了小姐姐一下,声音又脆又响,他那脸红透了的亲哥又是羡慕又是吃醋,不知道是不是该阻止,愁的不行……   他看着叶白汀侧脸,久久才说话,声音有些微微的涩感:“你觉得呢?”   这样的回话方式……   叶白汀突然转头,看着他:“本来觉得你应该没有,但你这样说……就是有了?”   一般这种问题,没有就会直接否认,有的话,要么承认,要么基于某种原因不肯说,才含含糊糊。   仇疑青垂了眼,没说话,态度看起来像是默认,又像是……这个话题交浅言深,不能聊。   叶白汀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问?这种问题很隐私,可他们也早已不是陌生人,共事这么久,上下级感情关系达标稳定,应该也不算交浅言深了?   他心下一转,有了主意。   他把手里的小酒壶递给仇疑青,示意他喝:“你之前说,温泉庄子上有梅花?”   少年递过的酒,仇疑青怎会拒绝?很快喝了一口:“有。”   “美么?”   “很美。”仇疑青把酒递回去。   叶白汀接过酒,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装模作样,其实什么都没入口的‘喝了一口’,又把小酒壶递给仇疑青:“指挥使就不曾想过,带人过去看看?”   仇疑青眸底一暗,慢条斯理的饮了口酒,半晌才答:“不是带了你?”   “可这是我自己求来的,其他人呢?”   叶白汀再次引导,酒壶继续在二人之间转手,总之叶白汀不怎么喝,主要投喂仇疑青。   仇疑青答案可正经了:“其他人,没有求。”   瞧瞧这话说的,你堂堂指挥使的地盘,好像别人求了,就能随便去似的。   小酒壶里的酒很快空了,叶白汀干脆问街边饮酒吟诗的人讨了些,过年图的本就是个喜庆热闹,大家都不小气,何况叶白汀长的眉眼俊俏,说话又好听?大家甚至比了比,把最好的哥们带的酒匀给了叶白汀。   叶白汀跑回来,把小酒壶往仇疑青面前一递,表情得意又显摆:“看,我们又有酒了!我刚才尝了一点点,虽没有你的梨花白香,味道更辣口一点,但感觉还不错的!”   仇疑青低头看了眼小酒壶,又看了看少年明亮的笑脸,沉默良久。   不过最后还是接过去了,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下,缓缓的,饮了一口。   叶白汀见他喝了,眉眼笑意更盛,继续‘不着痕迹’的引导:“听闻喜欢一个人……是要给对方送礼物表达心意的,指挥使有没有送过?”   仇疑青视线滑过少年腕间的小金镯,上面的小铃铛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响,步步都颤,好似夜里某些人的心情。   “……算有吧。”   “那她喜欢么?”   仇疑青看着除夕夜里脚步有些雀跃的少年:“……未必。”   此物对对方而言,恐不是礼物,反倒是个特殊的标记,意味着禁锢。   “唔……这样啊。”   叶白汀在心里总结,领导在谈情说爱方面似乎不太擅长,和他平日办公事的果决精准全然不一样,那就别在这方面打击了,转而提另一个方向:“指挥使有没有,想带她见的人?”   这个问题一举两得,既试探了心上人是谁,又试探了对方有没有家人朋友,带心上人要见的,自然是自己圈子里,关系最亲密的人。   仇疑青这次话答的很不老实:“他可能……并不期待我这样做。”   叶白汀:……   “你不带,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仇疑青早看出了少年的小心思,一点一点的,‘了无痕迹’的给他灌酒,是想他酒后吐真言,说出心里的秘密?可惜有些人不懂,不是所有人酒量都那么浅,随便喝两口就能醉的。   所有叶白汀递过来的酒,他都大大方方喝了,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可能做赔本的买卖?他在自己喝的时候,也总是把小酒壶还回去,让叶白汀喝一口。   少年狡猾的紧,只想灌人,不被灌,为了样子做的真,每次都只沾沾唇,可沾的这一点,久了,就不只一点了,而指挥使海纳百川,一顿十几坛酒都喝过,这点……算得了什么?   于是慢慢的,仇疑青问题没答多少,叶白汀的脸却慢慢红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是我说,指挥使你有点放肆啊!擅自喜欢人家,擅自给人家送东西,又不让人懂,擅自想七想八,脑补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可是别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仇疑青喉头微动:“……嗯。”   雪已经越来越大,卷在风里,落在发间,叶白汀踩着雪,质问仇疑青:“那你为什么不说?”   仇疑青:“他……未必想知道。”   “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叶白汀都替他着急,“你不是挺会的么?就放肆一点,直白一点,凶一点——呃,也不是凶,就是你得坦诚,知道么?”   叶白汀晃了晃有些晕的脑袋,他实在想知道燕柔蔓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仇疑青懂,深谙风月之事,没准就能帮他解惑了!谁知指挥使这个仇疑青,竟然是个楞头青,看着怪唬人的,连恋爱都没谈过!   仇疑青拿过他手里的小酒壶:“马上要去温泉庄子,别喝多了。”   说到温泉庄子,叶白汀立刻乖了:“也对,夜还长,我们可以慢慢聊……庄子上,有很多酒吧?”   “有。”仇疑青大手伸过来,拍了拍叶白汀肩上的雪,紧了紧大氅,把他裹的更严实。   叶白汀却不是很配合,他喝了酒,一点都不冷,退开了些:“那你的心上人,到时能告诉我么?”   仇疑青看着他:“我若告诉你,你可会记住?”   “记的住!”叶白汀伸出右手,一脸严肃,“我就是锯了嘴的葫芦,绝对保密!”   突然前方天空有烟花炸开,人流涌动而来,叶白汀一个趔趄,差点要摔倒的时候,已被仇疑青拉回去,护在怀中:“小心。”   叶白汀踩了踩脚底光滑的雪:“我……又喝醉了么?”   仇疑青:“……好像是。”   叶白汀站好,眉眼弯弯,很有礼貌的道谢:“谢谢你,又扶了我一把。”   少年笑颜绽放在烟花下,哪怕喝了酒,眼睛也一如既往,清澈干净,仿佛触手所及,还有衣服底下,同别人不一样的,柔软的肌肤触感……   仇疑青匆忙的手握成拳,负在背后:“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雪真大啊……”叶白汀看着白茫茫的天空,隐约认出了城门,“我们好像到门口了?”   “嗯。”   仇疑青手指卷在瞬间,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一匹黑色的马快如电光,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穿行而来,转瞬到了面前,正是玄光。   玄光看到主人当然是很高兴的,又能跑了嘛,可它更高兴的是看到了少爷,立刻亲亲热热的过来,拿头顶叶白汀。   仇疑青:……   家里这些动物都什么毛病?狗子也是,马也是,一个个的,那么喜欢叶白汀?   玄光不敢冲仇疑青喷响鼻,只敢冲着他身边的方向,不过这个举动也相当能说明意思了:大哥别笑二哥,你不是也喜欢?   仇疑青揽住叶白汀的腰:“上马?”   叶白汀脸上带着酒后酡红,主动搂住了他的脖子:“好!”   出了城,便再没有长街灯火,只有白茫茫的雪夜,和周遭零星散落的村庄和农户,灯火不多,不见炽亮耀眼,却很温暖。   仇疑青挂了马灯,照的也不算远,看起来只是方寸之间,玄光却跑得很流畅,好似这条路它一跑过很多遍,了然于胸,闭着眼睛也不会错。   叶白汀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时更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睛便是飞雪漫天,风疏夜寂,马蹄声声,屁股好像有点痛……却一点都不冷,大氅很厚,将风雪挡得很结实,背后人的胸膛很暖,有点让人舍不得离开。   就是坐的有点久了。   “子时……过了么?”   “还未。”   “庄子……”   “马上就到了。”   “怎么不叫醒我?”   “不影响。”   “可我跟个死人似的摊着,多沉,你不累么?”   “嘘——除夕夜,不可说不吉利的话,也不可以小看我。”   “嗯?”   “就你这点重量,我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我错了。”   “错了就少说点话,会呛风,冷就靠我近些。”   “谢谢?”   这一次真的很快了,没多久,就转上了山路,叶白汀看到了山腰之间,那处挂着灯笼的宅院。   到了下马,进去一看,年节装饰的红灯笼,对联,剪纸,窗花都有,打扫的也很干净,只是没什么声音……   “这里没人?”   “有几个下仆,”仇疑青将拍了拍马屁股,让它自己去马舍,“只是除夕团圆,别人也要过年。”   叶白汀:“那我们自便?”   “用不着你自便,”仇疑青带着叶白汀走进正厅,“你随便看看,往右走就是温泉,我去拿些东西,很快过来。”   难得指挥使做东,还亲自招待,叶白汀就生受了,抬脚往右,想先看看温泉,不看不得了,一看满脸惊艳,这竟然是个露天的温泉池子!池边石头堆砌的极好,光滑平整,还拼出了花纹,很漂亮,池边真的种了梅树,正有梅枝迎雪绽放,美不胜收,相连的厢房面积也很大,里面都通了地龙,很暖和,分出几个区域,有小坐茶歇的厅堂,有更衣室,也有寝间,摆设风格不算华贵,却处处透着素雅大气,让人见之心喜。   仇疑青很快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食盒,摆出来花样相当丰富,有酒有菜有点心甚至还有……卤鸡蛋?   见他盯着看,仇疑青眸底微缓:“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叶白汀眼睛晶亮,“现在就泡可以么?”   他刚刚在路上睡了一觉,一点都不困,反而身体被颠的有点乏累,酒也醒了,整个人就很精神,看到热腾腾的温泉就很想泡!   仇疑青:“可以。”   叶白汀速度那叫一个快,当场就脱衣服,很快外裳脱完,中衣脱下,光了膀子。   仇疑青:……   “你……”   “我怎么了?”叶白汀还是懂规矩的,没都脱完,给自己留了条亵裤,转身往温泉里跳,还不忘连声催促,“你也快点!”   身体没入温泉的那一瞬间,什么冷啊风啊累啊,全没了,叶白汀感觉这一路算是来值了,超爽的!见仇疑青还不动,他还招手:“快,你快来,超舒服!”   仇疑青也终于准备好了小托盘,将酒,小菜,卤味碟放上去,直接飘在水上,自己则站在岸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   等他脱完,叶白汀倒抽了口凉气,这身材……是他能免费看到的么!   仇疑青也留了条亵裤,缓缓走进温泉,修长有力的大腿一点点淹没,接着是劲韧的腰线,人鱼线,腹肌……   “看什么呢?”   叶白汀下意识收紧小腹:“没什么……”   也就是他一辈子都练不成的身材罢了。   待仇疑青再走近些,叶白汀注意的就不是身材,而是他身上的伤了。伤痕很多,大大小小,长长细细,不一而足,最深的是胸前一个,看起来像是贯穿伤,紧靠着心脏的位置。   叶白汀皱了眉:“你怎么……有这么多伤?”   原文里只是说这个指挥使是半路冒出来的,出身未知,可这些伤痕……若不是经年与人战斗,绝不可能形成。   仇疑青坐到少年身边,表情很平淡:“都过去了。”见少年眼神不对,他还添了句,“不疼。”   叶白汀:“总在北镇抚司见到你,好像一直以来,你不是在外面忙,就是在司里忙,你在京城……没有家的么?”   仇疑青眼瞳移过来:“你想去看看?”   叶白汀视线落在对方肩胸的伤疤上,他只是想知道,伤成这样,他的家人不心疼吗?只是这样的话,似乎不好问出口。   仇疑青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道:“我家没有别人,你若想去,随时可以。”   叶白汀就更说不出话了,这意思岂不是……他在京城有房子,却算不上家,因为没有家人,所以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在北镇抚司也一样。   大过年的,还是别聊让别人伤心的话题了了,叶白汀想起之前的事,心下一转,面上不动声色:“指挥使这么好,可曾有人倾慕于你,向你倾诉衷情?”   可惜别人重点根本没落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仇疑青倒了杯酒,递过来:“我哪里好?”   叶白汀就数着手指头总结:“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上司,赏罚分明,立身持正;身为官员,尽职尽责,护佑百姓;看起来有点凶,实则外冷心热,懂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好。”   “就这些?”   领导似乎有些不满意……   叶白汀想了想:“……长得很好看?”   仇疑青就笑了:“你喜欢?”   叶白汀挑眉看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指挥使长得好看,还怕人欣赏?”   “只是欣赏?”   仇疑青突然身体前倾,离得很近很近,气息相闻。   叶白汀瞬间绷紧了脚尖,呼吸都有些慢了,什么叫……只是欣赏?你还想怎样?他感觉自己脸有点烫,不知是温泉催的,还是之前酒意未消,身体有点沉,想逃都逃不了,只能眼睁睁由着仇疑青气息靠近,靠得更近。   仇疑青却只是长手越过他,拎起了飘到他身后的酒壶,退回来,自己倒了一杯。   原来是要酒啊……   叶白汀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仇疑青:“我不需要别人欣赏。”   他的确很强,武力是,内心也是,他的世界难以接受别人的介入,叶白汀很佩服这样的人,可是……   “受伤了,一个人包扎,不会很委屈么?”   “你想帮我包扎伤口?”   叶白汀刚想说不是这个意思,可看看仇疑青的样子,想想他那个时候身处的画面,又觉得有点可怜,挺不忍心:“也不是……不可以?”   外面突然爆竹声大作,子时了,万家齐贺。   叶白汀趁机举杯:“指挥使,新年快乐!”   仇疑青垂眸,和他碰了下杯:“新年快乐。”   “希望指挥使来年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你也是。”   叶白汀说着话,突然发现仇疑青喝完杯中洒,目光不似以往深邃,有点怪,但又没有不高兴:“怎么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难道刚刚吃点心时没注意,落了点心渣?   仇疑青只是放下杯,续上新酒:“没什么。”   刚才……拿错了杯子,这个,小仵作刚刚用过,杯口留着淡淡的桂花香甜。   “只是觉得……甜豆浆偶尔,也还不错。”   雪落融梅,色浅香淡,夜色温柔美妙,就像某个人,让人忍不住心动。 第101章 你喜欢小兔子?   叶白汀在温泉庄子上过得很愉快,和仇疑青相处是,和玄光相处也是。   这马和别的马不一样,很懂人性,不会胡乱惹事,一撒开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要仇疑青一个口哨,不管多远,它都会很快跑到面前,庄子安静,四下无人,仇疑青就没拴它,偌大的地方随它跑。   知道这是自己地盘,它就浪起来了,一会儿冲出去玩会儿雪,和冰窟窿里的鱼对峙,一会儿咬出不知道哪个房间里放的东西,拽的到处都是,看到叶白汀,更了不得了,撒着花儿的过来蹭他,用脑袋顶他,要载他出去玩。   叶白汀:……   他倒是想,可他不会骑马啊。   他好像他特别讨‘玄’字辈的喜欢,可能也是和仇疑青相处的多,身上难免沾了他的味道,他的狗他的马从没把他当外人,玄光现在一看到他就特别亲,除了蹭蹭顶顶,喂东西都不好使了,它会咬住他的袖子,使劲儿把他往外拽。   叶白汀……叶白汀决定学骑马。   放假,大院子,和蔼可亲有灵性的马,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学,更待何时!   他起初还挺怕摔的,没想到玄光跑起来快,脾气急,其实可稳当,见他想动了,就安安静静站好,等他爬到它身上,坐住了,它也不立刻跑,而是等他调整好姿势,轻轻夹了夹马腹,它才慢悠悠的走。   似乎知道叶白汀废,技术不行,它也不跟载仇疑青似的随心所欲,就溜溜哒哒的慢慢走,偶尔稍稍走快一点,吓的叶白汀赶紧稳好姿势,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它就放慢速度,让叶白汀休息调整。   叶白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老实说,一个月之前他就有学骑马的想法,私下和人讨论了很多,不管申姜还是诏狱狱友,都给他讲过很多要点,结合实战,一点一点领悟,好像也不算太难?   而且马聪明啊!相当会带人,一回都没摔着过他!   等仇疑青处理完今日份飞鸽传书的公务,从房间里出来,叶白汀已经能骑着玄光,在院子里转一小圈了。   仇疑青过来,疏淡视线掠过玄光,之前还浪得飞起的马立刻老实了,别说喷响鼻甩尾巴了,它乖乖着,动都不敢动。   大手拂过马颈,他声音微沉:“怎么想起来学骑马?”   叶白汀跑的脸颊微红:“总不能每次出门,都靠你带我。”   仇疑青:……   “……并不费事。”   “你也不会总是有时间。”   “想让别人带?”指挥使的视线开始变得危险。   “没有,”叶白汀求生欲极强,“你是我的担保人,你不在,我当然不会和任何人外出,我就是想让你能轻松一点。”   仇疑青:“你不是负累。”   “可你这里,”叶白汀指着眼下,“总是有黑眼圈,明显是操心太多,休息不够。”   仇疑青:……   叶白汀又道:“自上回你拿话挤兑了西厂那个老厂公后,那边采办可没敢亏北镇抚司的东西,转头就送来了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回头你和玄光要是没空,我也能过去借来练练,放心吧,我知轻重,不会出事的。”   仇疑青本来不怎么同意少年学骑马,可小仵作心意已定,在这学不了,北镇抚司也会偷偷学,还不如他看着。   雪后初霁,天空澄澈,梅蕊沁粉,地有积雪,少年在马上坐的歪歪斜斜,马儿马蹄隐动,似乎下一刻就能跑成电光,不管环境,还是这一人一马,看起来都实在不靠谱,仇疑青没法放心,干脆自己翻身上马:“我教你。”   “好啊。”   叶白汀白得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技术那是顶顶好的,从方向到细节,到不同的危机应对,每一样把控都稳稳当当,保证菜鸟进步飞速,只是这个过程……就有点辛苦了。   仇疑青对工作要求向来严谨,从阶段性计划制定到实施,每一步目标都必须达成才能休息,耗在马上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叶白汀被练的,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了,完事连马都下不来,还得仇疑青抱,在地上也站不住,两条腿面条似的,又疼又酸又无力,得泡一泡温泉才能缓过劲来。   领导是个好领导,庄子上没下人,他就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把属下拎来抱去的也不生气不嫌弃,叶白汀十分感动。   除了这些,他还发现了一件事,仇疑青厨艺竟然很不错。   来庄子前仇疑青就说过,这里的厨娘请自蜀地,知他要来,提前备好了很多食材,因冬寒天冻,也不怕食物腐坏,准备了很多半成品菜,虽然做起来不怎么费事,但能做的美味可口,超出预期,也是不容易的,而每一次,仇疑青都会超出预期。   叶白汀当然不吝夸赞,各种彩虹屁能不重样,毕竟……谁能拒绝美食呢?   他一向佩服敬重有才能的人,尤其他做不到的才能,虽然同样是玩刀子的,解剖刀和菜刀真的不一样,这个方面,他只擅长吃。   好在仇疑青并不嫌弃,在他几次言谈话语隐隐表现出愧意后,淡定的说,这是年假福利。   叶白汀想了想,就没任何心理负担了。   北镇抚司破案有功,别的锦衣卫正经都有年节封赏,钱财物用不一而足,他虽身份过了明路,腰上挂有和锦衣卫一样的小牌牌,北镇抚司能横着走,到底不是真正的锦衣卫,行动受限,没办法得这些赏,领导这么补偿,也未尝不可?   反正他也不缺钱。   姐姐礼物早在除夕前一天傍晚他就收到了,连带着一封信,信里特别嘱咐了,叫他好好活着,别瞎操心,尤其钱方面,等二月杏花开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总之就是,温泉庄子上的日子相当舒适,没有案子,没有尸体,叶白汀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到天亮,想赖床多久就多久,醒来就有好吃的,随便他选,吃完玄光就会溜溜达达过来,要载着他四处玩,嗯,可能顺便还要收到只会使得各种指导,吃完饭下午继续,然后就是舒适的温泉泡澡,会有木质的小托盘飘在水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吃食,岸边有梅花相伴,池里有兴趣相投的男人对饮,偶尔风起,天空会落下雪花,酒杯里会漂有梅花花瓣,每每这种时刻,都很惬意。   他和仇疑青好似永远都有话聊,相处从不尴尬,不说话时,只是静静伴着,也觉夜色美好,人生漫漫,好景不过当前。   然而时光再美好,终究有限,仇疑青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日理万机,哪怕在休沐,也是要通过飞鸽传书处理紧急公务的,而飞鸽传书再方便,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处理,有些事还是得回北镇抚司。   年初五,二人就收拾妥当,离开了庄子。   叶白汀有些舍不得这里的温泉,静静看了很久:“我还能再来这里么?”   仇疑青越过他:“再撒个娇试试?”   叶白汀:……   他转身跟上:“我什么时候撒娇了?我明明是求了你,我是求来的!”   “这不是知道怎么做?”   “那我再求你,就能来?”   “你可以试试。”   玄光已经准备好了,微博的打了个响鼻,叶白汀乖乖任仇疑青拎上马背,和他共乘一骑。   骑马技术出没出师,他不确定,但这庄子上没别人,更没别的马,他只能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他与仇疑青共骑了?   还是那条路,风雪漫漫,长路遥遥,好似天地间只剩下彼此的心跳。   叶白汀这次没有睡着,思绪随着漫天雪花,不知飘到了哪里,一时想相子安那头有没有进展,可有找到合适的人,一时又想到燕柔蔓,她初进牢狱,不知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世间人千千万,性格千千万,有穷凶极恶之辈,杀人从不觉得是负担,也不觉得是罪恶,甚至沾沾自喜;也有心地柔软之人,受过的教育和修养不允许做出这样的行为,遇到难事,往前踏是深渊,往后退是苦楚,杀不杀人,心里都难过……   怀里人叹气叹的太明显,仇疑青:“怎么了?”   叶白汀看着茫茫飞雪:“没什么,就是觉得,想做的事……很多。”   可纵有一腔热血,心比天高,也没能力管得了天下所有人。   仇疑青低沉声音响在耳畔,一如既往坚定有力,似乎从未动摇:“本使是上官,也只是执刀之人,世间人千千万,方能组成家国,家国不是一个人的家国,仅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走的远?天下的希望并不在你我,而在每一个心有信念之人,天子政行,便该是教化之功,盼有朝一日,士农工商,普通百姓,再不惧外敌,再没有内忧,聚,便是一团火。”   “至于我……”   “我手下亡魂无数,绝难说从未错杀一人,功过罪孽,自有天地清算,叶白汀,记住你是谁,你要做的是什么,无愧于心,便好。 ”   无愧于心……   偏偏这四个字,并不容易做到,人非草木,成长的每一步,都有情感经历,对你好的人,对你坏的人,你想要报答回馈的温暖,你想要消灭解决的仇恨……总有那么一些人来不及留住,总有那么一些事还来不及做,也总有,一时冲动的反省。   怎会没有遗憾?   叶白汀抬头看着仇疑青,声音融在风里,有些失真:“你一路至此,从未想过回头?”   仇疑青垂眸:“从未。”   “从不后悔?”   “不悔。”   少年头微仰,就靠在他怀里,眼里满满都是他,像诗里独坐高楼的少年,头悬皎皎白月,看向江海人生,朝暮有思,眉宇间暗潮涌动,有些深沉,也很可爱。   只要他稍一低头,就能吻到。   仇疑青低下头……   将叶白汀扶正,嘴唇若有若无,掠过了他发顶:“坐好。”   叶白汀感觉气氛有些不对,扣在腰间的大手过烫了些,忽而冷风卷着雪花吹过,周身温度骤降,这种感觉才消失……难道是错觉?   ……   回到北镇抚司,进到诏狱,叶白汀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热烈欢迎。   “怎么回事?”他看向带头的相子安。   “还能怎么回事,你说的那个事,有门了!”相子安蹲在隔壁牢房里,看看左右,小声说,“案子啊,我找到合适的案子了!”   叶白汀立刻坐下:“说说。”   相子安:“咱们这有个叫管乐志的犯人,他自己没什么话说,帮贪官做假账进来的,手上沾了人命,没想过要出去,但他有个远房族弟叫管修竹,人非常好,断不可能作奸犯科,偏这人在今年,不,这年都过了,该说是去年了,这人在去年死了,刑部判的案,你那义兄贺一鸣断的,说是畏罪自杀,送到大理寺复核,确认无误,结了案……”   叶白汀听得很仔细,管乐志和管修竹已经出了五服,外人眼里已不算正经亲戚,偏当年因某种意外,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几年,互相之间感情很深,也非常了解,他说管修竹乐善好施,人品忠直,头脑死板一根筋,绝不会做出贪污腐败的事,更不可能自杀。   管修竹是户部郎中,犯的是库银贪污罪,去年夏天江南水患,户部拔银赈灾,到了江南发现数额不对,少了有五成以上,一层层查过来,最终查到他身上,人证物证口供,证据确凿,最终畏罪自杀……整个案子办得非常快,从江南的消息回来,户部从上到下一查,迅速锁定他,三日内就上了堂,第四日疑犯自尽,不过五六日的功夫,案子就结了,呈送大理寺复批,大理寺回复也相当迅速,案子盖棺定论,对上对下都有了交代。   这是贺一鸣‘大义灭亲’,升到刑部侍郎后亲手判的第一个案子,于他而言意义重大,因过于讯速及精准的断案,他还受到了上峰嘉奖,立刻站稳了脚跟,成为尚书底下第一人,将来前程自不必说,再熬个几年资历,等尚书辞官或调任,不出意外,他就是下一任尚书的有利竞争者……   叶白汀沉吟片刻:“所以这个案子牵扯到刑部,大理寺,户部,赈灾款,水患,河渠……可能还有工部?”   “是。”   如若这桩案子有内情,或干脆是有人故意为之,贺一鸣的胆子……还真挺大。   和相子安认真交流过细节,叶白汀发现这个案子最大的难度,是不在北镇抚司。非锦衣卫管辖,又已结案封存,无特殊理由不好查问,连具体案件卷宗,各种细节记录都无法调取,什么信息都找不到,怎么深入了解,又怎么翻案?   仇疑青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自家小仵作对窗托腮,眉眼微愁的样子。   “怎么了?”   “你回来了!”叶白汀这两天难得见到他人,赶紧趁着机会把这事说了。   重点在这个案子的办案速度,事情一发,瞬间找到了源头,还各种证据确凿,立刻断了案情真相,嫌疑人畏罪自杀,终审结案……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好像条条框框都准备好了,一定会这么走似的。   “……就是这样,你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叶白汀除了发愁案子卷宗资料不在北镇抚司,还愁这件事不问则罢,一问,就牵连到四大官署,刑部大理寺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户部那边早就翻了篇,也未必会愿意节外生枝,多麻烦,工部……如果这事因水患河渠,他们有失误,也未必乐意配合。   北镇抚司可是孤军奋战,这么多麻烦,怎么办?   仇疑青却眼梢舒展,眸底墨色深邃,十分满意:“有机会一挑四,岂不正好?”   叶白汀:……   仇疑青:“省的本使一回回分出工夫,教他们做人。”   叶白汀看着领导,不得不说,你有点狂啊。   “圣上正在清查税赋,有新策实行,我辈清些尸位素餐的米虫,威慑百官,正是助力,”仇疑青道,“若查明真相无误,案子并未判错,北镇抚司只不过白费了些力气,不碍什么,如若有诸多内情,有人陷害忠良,逃脱律法制裁,北镇抚司需得替当时难民,死去的英魂——讨回这个公道。”   领导都这么说了,还怕什么?   叶白汀精神立刻就来了:“眼下信息太少,我们首先需要判断确定的,仍然是管修竹的罪行,到底有没有暧昧,有没有值得推敲之处。这个案子来自诏狱囚犯管乐志的讲述,他与管修竹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两家基本没交往,只是当年因意外和管修竹一起住过几年,所有判断都带有主观情绪,他说管修竹是好人,人品正直,绝不会贪污自杀,然人心难测,我们不能随意相信他或刑部的判罚,所有一切,都得基于证据事实……”   仇疑青:“且不必着急,等我亲去探探再说。”   “嗯,我也去诏狱找人聊聊,看能不能知道更多。”   锦衣卫轮休还未结束,申姜之前忙了很久,这次春节算是休了个长假,还没回来上班,仇疑青一个人带着不多的人手在外面干活,又是几天没回来,叶白汀也没闲着,亲自见了管乐志两回,尽量把能问的信息全都问出来,之后……   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得等着仇疑青回来,没事就练练骑马,在北镇抚司的大校场里溜达来溜达去,人少的时候还能小跑一会儿。   狗将军玄风感觉非常寂寞,回回拉着他的小车车在侧旁边,回回都等不到少爷青睐,它很忧郁,小车车就这么失宠了吗?少爷再也不坐了吗?   相子安拿着扇子,暗搓搓靠近:“少爷不坐,还有我呀,我也很瘦很轻的……”   奈何狗子看不上他,瞪了他一眼,拽着小车车就跑了,头也不回。   相子安:……   是的,少爷给他要到了一个小铃铛,也不算他的,他和秦艽得共用,出来院子里可以,每回只能一个人,担保嘛,算在申姜头上。虽然百户当时并不在现场,现在也并不知情。   狗将军虽然走了,黑马玄光也很可爱……   相子安再一次试图靠近,可爱的玄光扭头就冲他打了个响鼻。   他抹了把脸上的口水,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招小动物喜欢呢!   ……   等叶白汀把骑马技术练熟了的时候,仇疑青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了一部分案子卷宗。   叶白汀翻开纸页,上面墨渍浓重,似未完全干……   “誊抄的”?   “嗯。”仇疑青接过叶白汀递过来的茶,饮了半盏,“刑部不可能自己给自己翻案,卷宗获取有难度,大理寺那边却非铁板一块,大理寺卿年事已高,不日就要乞骸骨,周王两个大理寺少卿要争取这个位置,当时复核这个案子的是少卿周仲博,另一个姓王,叫王季敏。”   就这一句,叶白汀就明白了,不提二人谁更清正,谁更适合上位,他们之间存在竞争,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有些人就愿意行个方便。   只是一部分案卷资料,办案过程中很多人都见过,不算机密,且仇疑青身份特殊,也算司法界的人,懂规矩,不会随便往外传,为什么不给个机会?   叶白汀快速翻着这份卷宗资料,主要记录案件前后的时间线,从江南水患,到河堤失修,原本的赈灾款没按时按量拨到,致使灾民流离失所,三餐不继,消息报给朝廷,天子大怒,下令彻查,刑部从上到下把整个户部排查了一遍,发现最后赃款款项全流入到管修竹名下,同时发现了暗账,和别人来往要挟甚至勒索的密信,以及,他的心腹长随,终于受不了压榨出来,说了实话,说全部都是主人一人所为,他可作证……   账本已经做物证封存,无法取出,如若以后他们能找到更多东西翻案,自可根据规矩调出,查看账目内容是真是假,可有编造痕迹,但这个作证的长随死了,案子结束后两个月,他突然得了急病,没几天人就没了,可他的家人却走了福运,不知哪来的好生意,发了大财,如今宅子田地都不知道买了多少。   最后,说管修竹畏罪自杀的最大证据,就是死亡现场,是一个密室,就在他自己的书房,门窗关的很严,外人踹门才得以进去,发现时他倒在血泊中,腹部插着一个匕首,手上都是血渍,根据持刀方式,刀入走向,用的是左手,而户部从上到下,包括他家里,只有管修竹这一个左撇子。   叶白汀重点挑出尸检格目,却发现记录的非常简单,只是写明了检验结果,没有更多细节。   “就这些?”   仇疑青颌首:“足够可疑。”   叶白汀整肃表情:“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排查?”   仇疑青眼睫微垂,指节轻点在桌面:“现在吧。”   “现在?”   “你有事?”   “倒是没有……”   “那走吧,”仇疑青率先起身,“正好今夜热闹,京城盛景相似,我们走一遍管修竹生前的最后一条路。”   “好。”   叶白汀跟着仇疑青走出大门,才发现不对。   长街灯火璀璨,比之除夕那晚,多了更多的灯笼,街道热闹喧嚣,往华光里走,皎似月光,亮如白昼,有年轻男女在街道上穿行,女孩子手里多半都提了盏灯,小兔子,小老虎,小狐狸……不一而足。   “今夜……是上元节?”   仇疑青见他视线呆怔,落在路边小姑娘的花灯上,顿了片刻:“你也喜欢小兔子?”   叶白汀立刻摆手:“不,没有,我们办正事吧。”   仇疑青却已经从旁边摊子上买了个同款小兔子灯,递给叶白汀:“喜欢小东西,不丢人。”   叶白汀:……   他跟手里的小兔子灯面面相觑,指挥使你怎么回事,忘了出门是要办正事的么! 第102章 我不需要美人   叶白汀拎着小兔子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仇疑青已经转身往前,一边走,一边有模有样的讲说案情。   “管修竹死在去年的七月初七,那日京城街道也是这般热闹,烟花绽放,灯火璀璨,街上人群如织……”仇疑青抬眼看了看天色,“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   叶白汀出门时并没有看时间,和仇疑青聊这件事前,外面天还没黑,可他们聊了很久,这个时候至少也是酉时末了,大概是晚上七点。   这个时间出门,又是七夕佳节,难不成这管修竹佳人有约?   仇疑青却道:“这个时间,管修竹离开了官署。”   叶白汀:……   哦,他错了,这大概不是一个佳人有约的粉红故事,只是一个九九六社畜的惨烈生活,在这种日子,加班到这种时候。   “那就是要回家了?”   “路程最初,的确是往回家走的方向,”仇疑青道,“写在纸上的信息很少,我们可以试着找一找。”   “官署在这附近?”   “不远,这里是必经之路。”   “他回家的路长么?”   “不短。”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工作到这么晚才回家,大概率错过了饭点,若我是他,大概肚子很饿,第一个看在眼里的,可能是食物……”   这天又是节日,家里很忙,能不添麻烦就不添麻烦,自己在外面找点吃的挺好,就算惦记着家人,知道家里会留饭,大约也会买些小食来填填肚子。   “我猜他会找点东西吃?”   “饿了?”仇疑青看向小仵作的肚子,“请你吃小馄饨。”   叶白汀:“我没有……”   他就是正经说案子,谁知肚子并不配合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咕咕的叫了两声,真的饿了。   好吧,他还没有吃晚饭。   叶白汀拎着小兔子灯跟着仇疑青走,很快到了一个路边的馄饨摊,老板是一对父子,父亲年纪大些,可能受过伤,腿脚不怎么利落,口齿却很清晰,帮忙招呼客人或收钱,儿子见人只是微笑比划,大约说话上有些障碍,负责做馄饨做面。   摊子虽小,但汤香味浓,小馄饨一上桌,叶白汀就迫不及待的尝了,味道很不错!   仇疑青看着少年亮亮的眼睛:“如何?”   叶白汀用力点头:“很好吃!”   “喜欢便好。”   正好这个时候,围着白围裙的老者过来上小菜,离开时脚底没踩稳,晃了一下,仇疑青头都没回,大手一抬,就稳稳的扶住了人。   老者站稳了,转身道谢:“谢谢啦,小伙子人不错,看着板着脸,实则心地好,我这把老骨头,都是靠着大家照顾才能平安到现在,稍后给您加个小菜,一点小心意,您可千万别拒绝。”   叶白汀笑眯眯:“老伯您就别夸他了,他啊,最好打抱不平了。”   “打抱不平啊……”   叶白汀见老者神情有些不一般,便问:“您见过很多打抱不平的人?”   “我这个年纪,这个腿脚,平时受人照顾颇多,也见过很多热心肠,我让家里老婆子过年烧香时都要念叨念叨,好人有好报,可有些人运气实在不好,就说去年七夕……”似乎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大吉利,老者立刻住了口,“嗐,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叶白汀见仇疑青老神在在,似乎不觉异常,立刻就明白了,这男人哪里是过来带他吃东西的,就是来打听消息的,管修竹死前,应该来这里吃过馄饨!   他便又问:“去年七夕么?我也听说了些事,老伯您说的可是一个叫管修竹的年轻人?”   “管修竹?谁?”老者一脸茫然。   叶白汀一怔,难道错了?   仇疑青仍然很淡定:“一个长相很是俊俏的小伙子,去年夏天总会经过这里,阔额高鼻,两边嘴角微微上扬,不笑也像在笑,心肠好,人生的很白净,眉毛很浓。”   “哦……”老者想起来了,“原来他叫管修竹啊。”   仇疑青:“您认识?”   老者:“您说名字我不知道,说起这长相,那是挺俊俏了,去年入夏吧,那段日子总来我这摊子上吃馄饨,很多时候连身上官服都来不及换,也不知哪个衙门那么忙,都不让人歇的……七夕那天也来了,别的年轻人成双成对的,他却是一个人,还愁眉苦脸的,人是真的好,自己有心事,就是默默吃东西不说话,可看到我被客人找茬,推了一把,还是站出来帮忙了……”   叶白汀:“他愁眉苦脸,有心事?”   老者点头:“是呢,一直板着脸,不过这孩子那段时间总来,看起来不像是脾气不好的人,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   “遇到事了啊……”   “应该是,后来聊了几句,他笑的就多了起来,和寻常的样子没差。”   “聊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问问我们最近日子过得好不好,生意怎么样,江南雨水成患,问我们有没有被波及,可有听到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再多的就没有了。”   老者简单说了说那日情境,边上就又有客人来了,赶紧道了声恼,转身招待客人去了。   叶白汀吃完一碗小馄饨,暖意从心里往外冒,神情也慵懒了些:“心里有事……莫非就是贪污案?”   管修竹死的这天,案子不但已经发出来了,且证据一一列堂,条条指向他,虽未最终定罪,形势却很不利,他心里应该明白,且压力很大。   “或许。”仇疑青站了起来,“走?”   “嗯。”叶白汀也站起来,伴在他身侧,“不过他应该心态很好?那么难,那么愁,还能记着帮助别人,不把负面情绪带给别人。”   “接着往下看就知道了。”   “接下来去哪里?”   “这里。”仇疑青把叶白汀带到了一个花灯摊子前。   叶白汀抬头看一看,感觉自己被花灯包围了,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有美人灯走马灯用小动物雕出的灯,质地也并不全是纸,四角或顶心配以细竹木雕,每一盏都很好看,最中间的一盏尤其夺人眼球,是一个会动的,八面美人的走马灯,还很大!   摊子四周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猜谜,摊主说了,今日挂出来的谜题五十有八,谜面专门请白马书院的老夫子掌过眼,难度不小,若能答对一半以上,中间的走马灯白送了!   “这个……是合吧?不不,是湘,合怎么可能对得上呢?不对,湘也不对……”   “是汀。”仇疑青说话了。   摊主一脸惊喜,指着仇疑青:“这位公子答对了!没错,就是汀!这道题很难啊,过去这么多人都没有答对,公子何以一眼就猜得出来?”   仇疑青视线在自家小仵作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到了嘴边的话换了个方向:“我运气好。”   摊主也十分给面子:“运气就是实力的一部分!你运气好,合该炫耀炫耀!”   叶白汀:……   炫耀……了吗?就仇疑青那张万年不变的板正脸,从哪看出来的?   仇疑青似乎对猜谜起了兴致,指尖滑过花灯上挂的一排谜签:“茁,醋,李,风筝,海棠花,叶……白。”   他答题的速度非常快,嘴里念过谜面,几乎不用思考停顿,答案就给了出来,别的人三三五五围成一群,还在你反驳我我反驳你,他已经一口气连答十来道题。   只猜中一两个,别人都懒得注意,顾自吵着,猜对五个以上,所有人视线齐齐过来,目不转睛的看,猜对十几个,周遭掌声大动,一堆人眼睛亮晶晶,脸上一派崇拜,猜对三十个……周遭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话了。   这位是谁,可太厉害了!   “……白。”   仇疑青已经把面前所有能看得见的全猜了,最后一个‘白’字,明明字谜就在旁边,他却一直没有猜,叶白汀还以为是太难,先放着,没想到别人先放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太难了,而是早就猜到了这个字,暗含着他的名字。   第一个‘汀’,中间的‘叶’,最后的‘白’……   叶白汀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故意,谜面是人家摊主放的,又不是仇疑青找的,可他仍然觉得自己的名字在在这里边……稍稍有些耳根泛红。   一共五十八道谜题,仇疑青已经答对三十个了,超过了一半,总得留些给别的人玩,于是见好就收,不再找谜面了。   摊主虽然有些心疼,还是痛快的把中间那个最大最漂亮的的走马灯推了过来:“今日大奖,归这位公子所有!”   仇疑青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美人。”   摊主顿了下:“……公子可有看上别的?”   仇疑青长手一指,点到一处:“那个,我只要小兔子。”   小兔子非常小,整个还不如他小手指大,算不上花灯,像是用硬布或细竹折出来的,佐以彩绘,勾画的栩栩如生,灵气动人,最难得的是用的颜料,不知掺了什么粉,在夜里泛着点点荧光,不算花灯,却有明耀灼目之彩。   好似是今年时兴的小东西,长街上很多姑娘小孩都会在发间夹上一只。   摊主视线落在叶白汀身上。   少年身量未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尤其灵动,似走过春日韶华,揽尽了桃花,微湿了杏雨,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打扮。   他眼睛一亮,瞬间懂了:“好好,我这就给你拿过来!”   小兔子拿过来,仇疑青就朝叶白汀走过来……   叶白汀哪能不懂,立刻退了一步,摆手道:“我不要……”   仇疑青却很强势,直接按住他的肩膀,手轻轻在他发间一拂:“我说了,喜欢小东西,不丢人。”   叶白汀还是很难接受,先是小裙子,又是小兔子,这男人的喜好是不是有点另类?   偏仇疑青还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我也喜欢。”   实锤了!他的喜好就是很另类!   叶白汀感觉自己耳朵要瞎了,下意识揉了下:“你身材这么……这么……真的喜欢小兔子?”   他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所有人都有选择自己偏好的权利,别人无权置喙,他就是觉得,一点都不像啊!相处这么久,他又不瞎,也不缺心眼,基础的观察体会总有,仇疑青平时的动作习惯,完全和小兔子沾不上边,一点都没表现出来过啊!   仇疑青却点了点头,表情严肃,似乎非常坚定。   自家小仵作穿着银白色的大氅,围着毛茸茸的围领,手里拎着小兔子灯,发间别着荧光小兔子,一双眼睛水水亮亮的看着他……   没错,他就是很喜欢小兔子。   “小兔子,很好。”很可爱。   “不错的,小少爷戴着很好看!”摊主都看出来了,视线滑过仇疑青,“我瞧着他真挺喜欢!”   叶白汀:……   “你也瞧出来了?”这才头回见面吧,就瞧出仇疑青的喜好了?   摊主手抄在袖子里,意味深长:“这过日子啊,过的是个滋味,有时候不能看东西本身,得看东西在哪里,落在谁身上,寄托的是什么……”   叶白汀垂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周遭人声似乎一下子离远了,打扰不到他。   仇疑青这才问:“去年七夕,也有个人连猜三十题,赢走了你这里的大奖……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因别人猜中了题,却并不拿走他的镇摊之宝,摊主聊性很高,“我想忘了也难啊,我每年大日子都在这摆摊卖灯,这连猜几十题都中的,也就你们二位,没别人啦!好像是姓管来着,叫什么竹子? ”   仇疑青问:“他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摊主想了想,“特别有才华?满腹诗书?小伙子是真的很不错,模样也好,好多小姑娘都偷偷瞧他呢。”   仇疑青:“其它的呢?”   摊主:“其它的……他好像惯用左手?”   仇疑青:“他那日心情如何?可有见到笑容?”   “哦,那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心情不太好,不过猜了几轮谜,渐渐放开了,笑的还不少,性子瞧着挺开朗的,别人聊起时政,他也跟着聊了。”   “都聊了些什么?”   “当时不是江南水患么?大多聊的就是这个,来我摊子上猜谜的都是些年轻的读书人,都挺有志向的,说将来若有机会考出来,在外为官,定要多多做些实事,避免这类悲剧的发生,管公子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几人聊得很投机,眼睛都亮亮的……”   仇疑青又道:“那时遭遇水患,朝廷上下各种消息层出不穷,关注讨论这件事的人应该很多?”   摊主:“是真不少,光那天晚上,我就不知道听了多少,记都记不住啦。”   “就没有反对的?比如骂哪个官贪污——”   “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有人骂了句什么当官的都是官官相护,不干人事,这位管公子就激动了,生生把人批了一顿,说天下是有好官的,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就有始终性纯心善的官,如果外面的人都不相信,莲花依然顶着脏烂泥沼顾自努力,试图以一己之力促天下清白,岂不是太可怜了?”   摊主说着,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他长得好看,前番连答谜题过于有才华,笑起来温煦明朗,一聊这件事,一忧郁,就有小姑娘心疼了,朝他丢了颗果子。”   “果子?”叶白汀好奇,“是表达喜欢的那种?”   摊主点点头,手里比划着:“没错,个头不大,就这么点,天太黑我没瞧出来是什么,但小姑娘冲小伙子扔这些,能是什么意思?人姑娘家害羞,丢完就跑了,可能也没想着非得怎么样,就是个心意,管公子却低头思看着果子,愣了很久。”   叶白汀:“愣了很久?”   “是啊,就生生愣了很久,然后回头问我,说是不是有人给果子,都是这种意思?”摊主就笑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问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却说没有,我觉得这不对啊,便又问,那是别人给你送?这回他点头了,还说果子不多,只是偶尔,其它时候,这个人还会帮他泡茶,整理文书,擦拭公案……”   “这不明摆着的?管公子人长得不错,心里实在没开窍,他没心上人,可他成了别人的心上人啊……”   “这人是谁?”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非亲非故的,别人家的事,咱们哪敢问太多?”   ……   离开摊子,一白天很久都没有说话。   仇疑青:“可有想法?”   叶白汀点了点头:“心上人这件事……我有点在意。”   仇疑青不像申姜,脑袋得转好几回弯,没准还得需要别人点一点才能懂,顿一顿的功夫,就和叶白汀有了默契:“地点。”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   管修竹和花灯摊主的聊天内容提到了纸页,文书,公案,如果只是普通的嘘寒问暖,送茶水点心,打扫案几,家中后宅的女眷也可以做,可是公案,文书,似乎只有官署才有。   他看着仇疑青:“户部官员……应该都是男的?”   仇疑青:“是。”   官衙只会有同僚,不会有女人,那喜欢管修竹的人,是谁?他们手里拿到的这份并不完整的案卷资料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如若和当时案情无关,也不会刻意被提起。   毕竟连当事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许这夜才知道。   “要不要关注一下管修竹当时的工作圈子?那些同僚现在都在何处?若仍然在户部就更方便了……”   “我会细查。”   叶白汀想着事,脚步有点慢,再抬头,看到的便是仇疑青高大身影穿行在璀璨灯火之中,他走的并不快,却很稳,有微白华光落在他肩上,不知是灯影还是月光,为他添了层朦胧之感,好似自光阴深处走来,带着说不尽道不出的绮思。   叶白汀垂了眸,目光落在手里的兔子灯上。   看了看圆圆胖胖的兔子灯,摸了摸发间的阳光小兔子,视线又落在腕间的小镯子上。   小镯子金丝细绞,花纹并不丰富,有些素,很适合自己,上面的小铃铛玲珑秀气,还挺可爱,他动一下,就响一下,走一步,就晃一下,只要停了,仇疑青就一定会知道。   果然,下一刻,仇疑青就转了头,往回两步,走到他身边:“累了?”   叶白汀握着兔子灯的手紧了紧:“没有。”   仇疑青却已经把兔子灯拎了过去:“我帮你拿。”似乎有些不理解拿个兔子灯也能累到自己,却没说,只道,“这样你也能随时看到。”   叶白汀:……   似乎只能……   他微微歪头,笑意染到唇边:“谢谢。”   少年映在皎月烟火里的脸实在动人,仇疑青顿了顿,才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累了就说,本使又不要你的东西,只帮你拿。”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没忍住,笑了。   这个画面稍稍有一些奇怪,仇疑青身材过于高大威武,身上总有一股肃杀之气萦绕不去,现在拎着圆圆胖胖,萌萌小小的兔子灯,稍稍有些不搭,可这个不搭……还挺可爱的。   喜欢啊……   “笑什么?”   “没什么。”   “还不跟上?”   “……好。”   二人接下来又去了几个地方,都是管修竹七夕那晚经过过的,有些摊子记得很熟悉,见过或招待过他,有些就记得不是很清楚,忘的差不多了。   他们就从这一点一滴的信息里,尽量探究着这个人,他是怎样的性格,有什么爱好,这晚走过一路长街,心路历程是怎样的,他在对什么坚定,为什么烦恼……   最后,到了一个略偏僻的宅院门口。   叶白汀问:“管修竹的?”   仇疑青颌首:“宅子不宽,纵深却很特殊,内里曲径通幽,景致不俗,户部官员曾选在此聚酒,就在案发前不久。进去看看?”   “好。”   可叶白汀还没走近门前,脚底就滑了一下,下意识往前摔,他反应不急,只来得及喊面前男人的名字:“仇疑青!”   仇疑青反应也奇快,右手搭住他的手,左手搂住他的腰,脚下一个漂亮滑步,来了个原地转圈。   停,肯定是稳稳停住了,衣角滑开的样子也很漂亮,但……倒也不必。   叶白汀感觉心跳有点快。   仇疑青皱眉:“踩到冰了?”   今夜天晴,有皎月如盘,这几日也没有下雪,温度仍然低,有之前积雪未消,路上的确会滑,但叶白汀采到的却不是冰,是一颗……小石子?   小石子被他踩了一下,蹭掉了表面的黑,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白光。   不对,这不是小石子。   叶白汀捡起来一看,很小一截,有点脏,可这个形状这个大小,他再熟悉不过。   “是钩骨。”   人类的掌骨。 第103章 被捏了手   “钩骨?”仇疑青对杀人很有研究,人骨也算熟悉,案件破解方面有自己的知识架构和体系,但过于细碎的小骨头,就认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人的掌骨,大约是长在这里的……”   说起专业知识,叶白汀一向是很严谨的,他拉过仇疑青的手,指尖滑过对方掌心,落在指根下,靠近手掌外侧的部分,轻轻捏了捏:“相对指骨,手掌上的骨头没那么好认,形状不一样,个头也很小,这里这块骨头,往外侧长的地方会有个小小凸起,像是带了钩,便唤做钩骨。”   仇疑青喉头几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小仵作低头看着他的手,神情十分认真,指尖沁在月光之下,更显白皙莹润,落在掌心时有些凉,很快和他的体温融在一起,小仵作人生的娇气,手指也养的娇气,光滑柔软,像上好的丝缎,同他常年握刀,长有粗茧的手很不一样,还很小,只要他五指并拢,就能轻而易举握在掌心……   他还捏了他。   不止一次。   仇疑青深邃目光隐在暗暗夜色里,声音不受控制的带了些暗哑:“还有呢?掌骨,只有钩骨?”   “那肯定不是,”叶白汀捏着仇疑青的手,现场教学,往左往下,一点一点,慢慢捏,“比如这里,和钩骨挨着的地方,这个小骨头圆圆的,有点像豌豆,便叫豌豆骨,挨着豌豆骨的这个,形状有些像三角,是三角骨……”   叶白汀几乎捏遍了仇疑青整个手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这个‘教学过程’,二人势必要靠的很近,发尾交缠,呼吸可闻。   皎皎月华流转,伴着街上暖灯,有烟火在头顶炸开,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很应上元佳节的景,这一刻的两个人,和街上不由自主靠近的有情人没什么区别,气氛甚至更加缱绻缠绵。   “你们俩在偷偷干什么!”   街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叶白汀仇疑青和回头,是申姜。   申姜立刻感受到了来自上司的死亡视线,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跳出来说话不合适,可是指挥使大人,您好歹注意一下四周环境啊!   这里已经脱离主街,来往的人并不多,你们俩在别人家大门口卿卿我我,就不怕被看到么!您但凡选个好地方呢,拥挤的地方可以,能光明正大占便宜,无人暗巷也方便,只要少爷不拒绝,你爱干嘛干嘛,偏要在这里……是,咱们锦衣卫不怕高调,干什么都理直气壮,可偷,偷情这种事,是不是还是避着人点?您不要脸,少爷回头想起来不臊啊?要是几天不理你,你委屈了不敢和少爷闹,属下们可耐不住你的报复性折腾!   为了少爷和一众同僚,申百户坚强的站了出来,没有装瞎。   他还努力左右转眼珠子,尽量暗示提醒上司,真的,他没坏心,就是个提醒意思!   叶白汀全然不知道申姜脑补了什么,也没觉得自己刚刚行为有哪里不对,只是惊讶这个时间——   “今日上元节,你不用陪嫂夫人?”   “就是陪她出来的啊!”申姜心说不愧是我的好少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台阶递到门口了,他当然顺坡下驴,“给她买了两盏花灯,还没看别的呢,她就嫌我眼光不好,把我藏的所有私房钱搜了出来,自己走了……”   叶白汀眉平眼直:“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事,惹人生气了吧?”   申姜直摇头:“那没有,她就是遇到相熟的朋友,和人约着去看衣裳首饰了,嫌我碍事,说店里没地方存放老爷们,让我自己溜达会儿,回头过去接她。”   谁知道他脚这么寸,随便选的什么路,竟然溜达到了这里,偶遇了指挥使和少爷!   少爷手里拎着小兔子花灯,发间簪着荧光小兔子,还挺好看的,一看就是指挥使买的,两个人正在过上元节啊!咦?不对,少爷手里好像还拿着个东西?像是……小骨头?少爷怎么被他逮住叫破,一点都不臊的?不臊,也不骂两句?   不不不,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是在亲热,是另有隐情!   申姜感觉自己终于发现了真相,是他误会指挥使了!指挥使才没有对他进行死亡视线攻击,是他理解错误,指挥使或许是在批评他为什么现在才来?这么大的事啊!   申百户整肃表情,不但没转身离开,还走到了两个人面前,指着叶白汀手里的东西:“这是……”   叶白汀把那一小块钩骨递给申姜看:“人的骨头,手掌上的。”   申姜差点把骨头扔了,手,手掌上的?   他倒不是怕骨头,指挥使的眼神也太可怕了,好像那小骨头落在他手上,他的手掌也要跟着断似的。   可这不是……有大事么?   申百户含含糊糊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上,上元佳节,你俩玩点什么不好,玩这个?”   不是说好的放长假过年么?是年夜饭不好吃还是花灯不好玩,怎么又玩出一个案子?他就休息了几天,到底错过了什么!   “玩?”   叶白汀闭了闭眼,忍住了没打人,好歹给申姜留个面子,回头别在夫人面前丢脸,耐着性子,把最近的事粗略和申姜讲了一遍。   申姜这回是真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叫我?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休息了,让指挥使一个人干活可还行!不行,我必须得加入!”   竟然真情实感的生气了,还自觉要求加班!   叶白汀:……   “你夫人……”   “就是因为她,我才必须要加班!”申姜见少爷表情微怔,知他不懂,叹了口气,“少爷还没成亲,怕是不懂,我那婆娘养我跟养狗差不多,我在外头忙事,别心花花,知道回家交钱交粮就成,我要天天守着她,不错眼跟着她,她还嫌烦呢,多叫两声就要揍我,我非得公务繁忙,忙得脚不沾地,回去她才会心疼我,给我做好吃的,给我打洗脚水,给我捏肩捶背,不会随随便便把门板拍我脸上,也不会叫我跪搓衣板……”   叶白汀怜悯的看着他:“……你辛苦了。”   申姜下巴一扬:“不辛苦不辛苦,跟媳妇有啥好辛苦的,就……玩儿呗,往后还有一辈子呢,平时过日子,总得有个趣儿,我那才不是怕她,是哄着她呢,她高兴了,笑眯了眼,我瞧着也开心。”   人都这么说了,要用加班换取妻子的怜悯爱意,叶白汀怎会拒绝,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稍后要送夫人回家,约的什么时辰?”要是来不及也就算了,今天正月十五,让别人夫妻好好过个节。   “哪里还用约?就她那脾气,逛起来哪有的完?回头晚了,摊子快收了再去接她就行,没事,我心里有数!”   叶白汀没谈过恋爱,不懂老夫老妻的情趣,心中尚有疑问,但并没有说话。   申姜瞧出来了,有点得瑟:“少爷放心,我跟着听个事,绝不会耽误接她,也不会被她拎着耳朵教训,更不会影响明天工作,真的,她的习惯时间,我最熟了,就像指挥使,不也知道你几时起床几时会困,偶尔想吃什么,在发什么小脾气?”   叶白汀:……   申姜看到小兔子灯,立刻亢奋:“你看,他还知道你喜欢小兔子灯! ”   叶白汀下意识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一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淡定,只是看向申姜的眼神,终于不再是死亡视线,而是带着鼓励了。   申姜心花怒放,他就知道他没走错!就得这么干!   于是下一句,他就问了:“所以这个小骨头是个我们谁都不知道的人?那管修竹不但贪污脏款,畏罪自杀,死前还杀了人……就埋在这院子里?”   “那得挖一挖才知道。”   叶白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梢微眯,颇有些小狡黠:“也或许,不是别人,就是管修竹自己呢?”   申姜果然吓得往后一跳:“别,别,别来这种诈尸的吧!怪吓人的……犯了那么大的事,板上钉钉的案子,刑部大理寺怎么可能会放过人,不让他死?我不信!”   仇疑青已经推开了门:“进去看看。”   叶白汀跟上:“那日管修竹加班到很晚,下了衙,沿着长街吃了东西,猜了灯谜,在这个院子转了一圈,然后回的家?”   “不,”仇疑青道,“他又回了户部官署。”   叶白汀怔了一瞬,有些懊恼:“所以死亡地点的书房,并不是家里的书房!”   他仔细回想一遍,不是他看得不清楚,而是刑部卷宗对死亡地点的描述并不清晰,还特意点出了,说什么户部从上到下没有人惯用左手,他家人也是,他就下意识把死亡地点想象在管修竹家中……   本案除了管修竹那个反了水,又得急病死了的贴身长随,与管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事是户部的事,证物证人都在户部,所以家人是不是惯用左手,并非特别紧要的关键信息,没必要着重记录在最关键的地方。   是故意的?还是做记录的人本身办案逻辑不足,经验不丰富?   申姜跟在最后进来:“这个院子里有什么?管修竹大晚上的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不成房间里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仇疑青:“先看看。”   申姜点点头:“对,刚才发现了人骨,最紧要的是找到更多,确认身份……不对啊少爷,咱们就凭着一小块手掌骨,就能确定有死人么?要是别人受了伤呢?比如打架械斗什么的,断了一只手,人也是不会死的。”   叶白汀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有死人了?要是真的立刻就确定了,还有空跟你开玩笑?指挥使不是说了,先看看,找找,确定了再说。”   申姜:……   所以你们是逗傻子玩呢是吧!上司不做人啊,少年也跟着学坏了!   因是晚上,光线没那么亮,人手也不多,三人只在院子各处走了走,扒开雪看了看,没想到还真有多的,一会儿的功夫,翻出来十几块零碎骨头,这些骨头本身都不大,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来是人骨,至少申姜看不出来,过年过节,谁家桌上都会添个大菜,吃了扔了的鸡骨头,鸭骨头,猪骨头,哪哪都有,扔在外头被狗叼着啃,散落存在很正常。   可少爷表情越来越严肃,就不太正常了……   “真的有问题?”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凑在兔子灯廊外微弱的光线下,仔细辨认。   “这是足周骨……这是髌骨……这三个,是脊椎骨,胸椎骨和腰椎骨,都是人身上的。”   申姜这下没说话了,如果只是手和脚,出于某些意外的原因斩断,人不会死,可脊椎骨都出来了……没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存活吧?   还真是有尸体!还是最残忍的那种……碎尸案!   仇疑青盯着一块骨头:“上面附着的黑色东西,是人的肉?”   准确来说,是附着在骨头上的肌肉组织,结缔组织,肌肉纤维,纤维膜之类,并不一定是肉,但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是,非自然死亡入葬后的尸体腐化分解,有人试图加速白骨化过程。”   尸体的白骨化需要时间,可如果引入外来条件,就不一定了,比如化学药物,比如野兽啃噬……   而所有找到的这些骨头上,都有齿痕,且非常明显。   仇疑青仔细看过骨头:“看齿痕,像是狗。”   申姜也看到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的老天爷,啃得这么凶,这狗是得有多饿?狗啃骨头有时候是连肉带骨头一起咽的,我们只找到这么点,剩下的是不是……”   都叫狗给吃到肚子里去了!   光是想一想,申姜就不寒而栗,这可是人啊……   叶白汀眼眸微垂:“还得找,能找到多少是多少。”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尸体,又出现在这里,被野兽啃尸,皮肉全无踪影,甚至连骨头都几乎找不到,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做什么样的工作,身边都有什么亲密的人?   他们都必须得知道。   仇疑食指横在唇前,吹出了长短不同,节奏不同的口哨,很快,有穿着便服的锦衣卫翻墙而来,半跪在地行礼:“参见指挥使!”   仇疑青也不废话,直接部署命令:“调一队人过来,仔细翻检院子,寻找是否有人骨,或各种可疑痕迹;通知管家人,过来解释,以及,这座宅子,暂时被北镇抚司封存,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是!”   叶白汀和申姜则开始往里走。   小兔子灯已经被仇疑青挂在外面屋檐,估计是它太脆弱,怕坏,申姜在宅子外迅速摸来了灯笼,打着光一路往里。   这个小院子和仇疑青说的一样,可能和地势有关,布局很特殊,两边并没有多宽,和普通宅子差不多,纵深却极深,越过独院往里,有抄手游廊,有天井,有主房客房,越过去再往里,仍然还有空间,辟出的书房,厅堂,库房,不一而足,再往后,还有一个精致的,四面开窗的小房子,很大,做成了宴客厅的样子,窗外假山错落,灌木丛生,一看就是经人好好打理的景,如若到了春夏,花开时间,景色必是极好。   “我之前说户部众人在此聚餐,就是在这里。”   仇疑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了上来:“因这是管修竹名下私宅,他自己也不怎么住,便也没有下人,平时家里会有人定时过来打扫,户部在此聚会,不会被任何人打扰,吃食酒水……院外隔壁就是酒楼,打个招呼,别人就能送席面过来,去年春夏,户部在此聚会不止一次。”   不管去年是什么样子,半年过去,几经打扫,这里是肯定找不到更多痕迹的,他们只能从细枝末节,寻找与宅子主人有关的东西。   比如书房里的书,翻过的没翻过的,被翻的次数尤其多的,还有管修竹的诗作画作……不难发现,此人的确有几分理想主义,且很有才华,他在这间书房并没有被束缚的感觉,他很自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画什么,不担心会被别人发现。   “他很自如。”叶白汀想,“喜欢这个地方,看重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能让他放松?”   仇疑青却发现了另一点:“他养了狗。”   申姜左看右看没看见:“有么?哪呢?”   叶白汀环顾房间,倒是看到了一样东西,手指指过去:“藤球。”   玄风就爱玩这个,喜欢让人陪它玩扔球游戏,最好扔的远远,它跳起来嗷一声叼住,再甩着尾巴送回来,狗子们似乎都对这样的游戏情有独钟,养狗的人,自然也会随时准备。   比如北镇抚司正厅之后,有个仇疑青暂时休息的房间,那个房间他其实很少去,最多就是换换衣服,可即便如此,里面还是放了藤球。   “既然养狗……就一定有狗屋!”   小东西住在哪,总得安置吧!   三个人继续找,很快找到了柴房隔间,有一个不大的空屋子,因屋子空荡荡,反倒显得地方不小,地上放了小垫子,小玩具,墙边地上有水盆,食盆,墙上有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抓痕,一看就是狗爪子留下来的。   申姜鼻子皱了皱:“怎么有点腥?咱们玄风住的地方,可没这么不讲究。”   叶白汀走到墙边,蹲下,手指摸了摸墙上痕迹,又凑到鼻前闻了闻:“的确有些味道。”   光线太暗,他们只能打着灯笼,看到墙边上狗爪子留下来的抓痕,以及不怎么明显的暗色,但这些暗色是什么,却辨认不清楚。   仇疑青手指在墙上蹭了下,感觉到潮湿,眉间微皱:“这里也被打扫过。”   很大可能,还被擦拭过。   因光线太暗,三人一路走过来的速度并不快,管家大宅却离这里不远,很快过来了一个老仆,随锦衣卫上前时很是拘谨,满脸愁意,想是知道锦衣卫大半要问家里少爷的事,过去了这么久,大家都不愿意再提起。   仇疑青怎么可能会顾及他的心情,直接开口问:“管修竹尸体,现在何处?”   果然来了。   老仆叹了口气:“三少爷去年出了事,有些不光彩……家主在心疼儿子,也不只这一个儿子,总要为别人想着些,怕被牵连,三少爷尸身就没葬入祖坟,葬在了外面。”   仇疑青:“可有人看守?”   “有的,”老仆立刻道,“好歹也姓管,是自家男丁,不能入祖坟已经很委屈了,怎能怠慢?家主升了赏钱,特别派了几个家生子过去看坟,都是青壮男丁,阳气足,不怕事。”   “上一次修坟是什么时候?”   “这个……三少爷才去世半年,这坟,还没修过。”   “那会不会有别人,替你们修过?”   仇疑青这话说的意味深长,也尽量委婉了。   老仆反应过来,立刻摆手:“断断不可能!那几个青壮下人拿了大赏钱,怎么可能不精心办事?三少爷的坟看得好好的,绝无可能被动过!”   房间立刻安静。   叶白汀便开口问:“管修竹养了狗。”   老仆:“是。”   “他好像是住在家里的?”   “是。”   “既是住在家里,为何狗要养在这里,不带回去?”   “因为小少爷怕狗,”老仆道,“三少爷是个孝顺的,也疼弟弟,想着狗养在哪里都行,就没带回去。”   叶白汀:“所以管家一家人都知道他养了狗,只是因为弟弟,才养在这里。”   老仆:“是。”   “那现在狗在何处?”   “跑了,没找着。”   “什么时候?”   “就在三少爷死后吧……”老仆叹气,“那时户部上下都很紧张,家里也是又忙乱又害怕,日日提心吊胆,人都顾不上了,哪里还想得到狗?等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足足过了十几日,怕狗饿死,赶紧过来看,狗却已经没了。”   “你们找了没有?”   “找了,找了好几天,三少爷已经去了,这狗就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总是要好好对待的,可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没办法,只得放弃。”   叶白汀三人快速对了个眼色。   今天怎么这么巧,要查管修竹,就发现了新的人骨,可能存在一具尸体,要找咬尸体的动物,就发现这个院子里曾经养过狗,想看看这条狗,就被告知狗已失踪,早就跑了。   那这院子里的人骨哪来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还是别的野狗叼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看手相姿势,又捏又摸):这里是钩骨,这里是豌豆骨,三角骨……   仇疑青(反握住对方的手,又捏又摸):本使没记清,这里钩骨,这个是什么骨来着,还有这里……   叶白汀(再教一遍):……都记住了吗?哪里不会,我可以再教一遍!   仇疑青(喉头微动):我还想知道别处的骨头……   叶白汀(豪迈):哪里,来!   仇疑青(眼神深):全身。 第104章 你关心我?   厅堂安静,落针无声。   仇疑青看着管家老仆,问:“这个宅子,管修竹经常留宿?”   “偶尔吧,”老仆话答的很谨慎,“三少爷是个孝子,还未成亲,家里也没有分家,很顺着父母的意思,父母慈爱,总是担心,他一般都住在家里,很少外宿。”   “遇到什么情况,他会在此留宿?”   “公务特别忙的时候吧……实在累得狠了,坚持不到回家,就在这里小住一晚。”   “管家父母兄弟间感情如何?可有争吵,不和?”   “这个真没有,家主和夫人都是很和善的人,几位少爷感情也都很好,并无不合。”   仇疑青又问了几句话便停了,叶白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问:“管修竹还未成亲,定亲了没有?父母可有为他相看人家?”   老仆一脸遗憾:“还没来得及,三少爷之前定过亲,但那家姑娘命不好,未到成亲的时候,人就没了,少爷性子执拗,说对不住人家,要为人守一守,如果去年七夕没发生那件意外……夫人现在应该在帮他相看别的姑娘了。”   叶白汀:“管修竹可有心上人?”   老仆怔了下,才答:“这个……应该没有吧?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小人从小看着三少爷长大,他什么性子最熟悉不过,如果有了心上人,表现肯定会不一样的。”   叶白汀又问:“那可有人……心仪于他?”   老仆就笑了:“这就多了,三少爷模样生的好看,一表人才,又科举选了官,怎会有人不喜欢?”   “男人还是女人?”   “官爷说笑了,喜欢少年郎的,自然是小姑娘啊,”老仆品了品,才觉得这话味道不对,又道,“小人知道的,都是姑娘。”   “管修竹在户部官署,和有关系特别亲密的人?”叶白汀缓声道,“他曾在家里提起过的?”   老仆回答的很笃定:“没有。”   “缘何如此确定?”   “官爷勿怪,下人知道您问的是什么,但三少爷性格一向开朗,藏不住事,真有关系那么好的,或有烦恼顾虑,肯定会露出来,但他真的从来没有,也没提起过任何人。”   申姜又问了:“那这间宅子,经常会有客人来么?”   老仆:“并没有,每次过来收拾都是小人派的人,活儿不多,只有几次户部相聚是在这里,也是提前打了招呼的,除此之外再没有旁人过来过。”   申姜打了个哈欠:“那仇人呢?总不会以又是你家三少爷这么好,没一个人跟他有矛盾吧?”   老仆低了头:“这个……家里肯定是没有的,长辈亲慕,兄友弟恭,外头的事……小人就不知道了。”   问的差不多,仇疑青又来了一记重拳:“今日叫你过来,是因此处出了命案,这里藏有一具碎尸。”   “啊?这……”   老仆汗都下来了,陪着小心慢慢回话,就是怕出什么事,谁知道竟然是这么大的事!   “管修竹的尸身,我们需得看一看。”仇疑青这话不是在问询意见,而是通知。   叶白汀看了看他,悄悄竖起大拇指,为领导点赞!   古人对尸体的态度不同,一般说开棺验尸,大半都不会愿意,可这次不一样,他们找到了人类的碎骨,这里很可能存在一具尸体,鉴于宅子的主人是管修竹,他们总得确定一下不是?   老仆苦着脸,对着锦衣卫,说不出半个不字,别人还理由恰当,只得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此事……小人必须得问过家主,才能安排,可就算能安排,这两日怕也是不行的,年节实在太忙,配合不了。”   仇疑青对配合工作的人一向大方:“那便三日,三日后,还请管家来人,带锦衣卫开棺。”   老仆:……   都说了很忙了,两天不行,不代表三天就可以啊!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能说回去再商量,别的不敢多言。   院子里,调过来的锦衣卫已经开始工作了,各种大灯火把吊起,将四周照的亮如白昼,倒显的插在屋檐上的小兔子灯没那么亮了。   仇疑青纵身跃起,将小兔子能取下来,塞进叶白汀手里:“这里交给他们,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叶白汀巴巴看着地上的雪,旁边的墙,明显不想走,这可都是工作……   仇疑青却很强势:“寻找碎骨耗的是时间,还不是你的活儿,待你睡醒,有的是工作等着你。”   叶白汀还是有些犹豫。   申姜很有眼色的开口:“那什么,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一趟,把媳妇送回家再过来!”   说完就走,不给指挥使留任何死亡视线的机会。   “你看,申姜都走了。”   仇疑青指着申姜背影,看向叶白汀,就是一脸类似‘你都不乖’的控诉。   叶白汀:……   “好吧。”他回头看了看正在工作的锦衣卫,“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就去仵作房把商陆叫过来吧,他见到的尸体多,认骨头应该还算擅长。”   仇疑青:“我会安排。”   叶白汀一边往外走,一边看他:“那……你呢?跟我一起回去休息么?”   仇疑青一顿:“同你一起?”   叶白汀指了指眼下:“当心又有黑眼圈。”   仇疑青:“你关心我?”   叶白汀提着小兔子灯,理直气壮:“不然呢?”   仇疑青勾了唇:“我会妥善安排。”   安排是会安排的,听话却是肯定不会听话的,反正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后,就再没见到仇疑青的人,他顾自回了暖阁睡觉,醒来时房间里只有狗子。   “汪!”   玄风这次没有被关在门外,相当热情,见他醒了,直接往他身上扑,压的叶白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还没起床,还撸了顿狗子:“好啦好啦,今天会有点忙,你乖一点,嗯?”   “汪!”   叶白汀没再耽误,起床洗漱,带着狗子去厨下找了点吃的,就去了仵作房。   仵作房里,商陆已经忙了一圈回来了,看状态还不错,眼里有光,很精神。   叶白汀:“昨晚睡了多久?”   商陆:“开头一直在睡觉的,上元节么,看花灯,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早早睡觉,干什么?得亏后半夜申百户过来叫我了,不然我这醒了没事干,忒闲!”   叶白汀:……   行,还成全了你的无聊了。   “盆里有热水,新打的,你快洗洗手,跟我过来看骨头!”商陆说着话,眉梢眼角全是骄傲,“要说这找骨头的活儿,还是得咱们仵作房来,他们一个两个的,打架在行,人骨猪骨哪分得清,边鸡鸭的都要往回带,还得我拦住了才行!不过这回找到的还是有点少,有些我也拿不准,得少爷你来掌掌眼……”   叶白汀洗完手,来到停尸台前,商陆应该是才回来,骨头用麻袋装回来的,倒在了上面,还没来得及分拣。   “先来辨一辨,摆一摆吧。”   叶白汀粗略观察了一遍,找到的骨头仍然很细碎,大骨有几根,但都不完整,中间都有折断,碎骨很多,就算拼成人形,应该也是碎碎的,不流畅。   “骨头没错,都是人骨,”叶白汀不吝夸奖,“商仵作眼力很好么。”   商陆谦虚的笑了笑:“还是不行,得练,比如这排列顺序,我就拿不准,还得你来,还有这男女……骨头这么少,辨认是不是很困难?”   叶白汀道:“一般根据白骨辨认性别,髋骨和颅骨准确率会高一点,前者在九成,后者配合完整的下颌骨,也可达到九成,可这一具碎尸残缺程度很大,没有头骨,盆骨只有一半,的确有些难度。”   商陆面露愁苦:“那怎么办?”   叶白汀却一点都不愁苦,甚至双目灼灼,跃跃欲试,手上的白手套都更白更亮眼了:“试试看。”   商陆:……   所以这就是大佬么!千难万险,不带怕的,什么都能闯,什么都能试!   叶白汀一边摆着最后几块骨头,一边问:“指挥使呢?”   “应该马上会过来,回来时听见他安排后面的事了,”商陆说完,又道,“申百户也一起,他一大早就销了假,回来工作了。”   其实叶白汀在意的是,仇疑青昨晚到底休息了没有,可这个问题不知怎的,有些问不出口,就算问出来了,估计商陆也不知道,他便干脆不再开口,也不再提。   找回来的骨头大小不一,因被动物啃食过,断骨碎骨很多,影响了形状,更影响了辨认,有些叶白汀也要顿一顿想一想,仔细回忆自己学过的知识,对比形状,大小,特点,再把它摆到对的位置。   商陆拿不准的就更多了,不时会小声提问:“这是什么骨头?摆在哪里?”   叶白汀便缓声答:“舟骨,是人的掌骨,这是桡骨,尺骨,靠着手掌的位置……这个是髌骨,在膝盖上……”   商陆举着一块略大的骨头,凑过来:“照这个啃食齿痕,都是白印,没有血荫,肯定是人死之后发生的行为,可这些折断,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   “是有些不太对……”   其实叶白汀昨天晚上就发现有点不对劲,但当时光线太暗,他不敢说看清楚了,今日却不同,阳光之下,有些痕迹看得清清楚楚,不存在暧昧。   此时房间非常安静,有阳光透过窗槅,拂过他的眉梢眼角,跳跃在他的指尖,哪怕他手里拿着人骨,也不见半点危险或可怕气息,有一种独特的静美。   仇疑青和申姜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画面,阳光明亮清晰,连少年落在眼底的睫毛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申姜非常懂眼色,进来就拳抵唇边,大声咳嗽了好几声,意在提醒商陆,老头你可别不懂事啊,靠少爷那么近,小心指挥使揍你!   北镇抚司里懂眼色的又不止申姜一个,商陆人老成精,机灵的没谁了,赶紧躲开,让开的姿势和位置还很特殊,堵了别的路,让仇疑青只能站到叶白汀旁边去,距离还非常近。   这下不就不会被罚了?没准稍后还有赏呢!   申姜瞪着商陆:个会拍马屁的老狗!   商陆冲申姜笑出一口白牙:要不要跟爷学啊,孝敬给够,包教包会!   仇疑青这边已经开始聊公事了 :“可有所获?”   叶白汀放下了手上骨头,微笑道:“自是有的。”   “就这点东西,也能有收获? ”申姜实在没忍住,咂了下舌。   虽说兄弟们都很辛苦,谁都没偷懒,可现场条件就那样,找到的东西实在有限,拿回来也是,少爷倒是能拼,不也才拼成这样,尸身严重不全,胸骨肋骨连一小半都没有,左边有点胳膊,右边有点腿,手脚空了一半,头更是直接没有,小骨头都没有,就这点东西,能有啥收获?怕是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更别提死因了……   叶白汀知道申姜在想什么:“虽然骨头不多,有些东西还是能看出来的,男女在十三四岁,身体二次发育后,骨头也会有差异,男人的骨骼会相对强壮粗大,骨密质比较厚,骨质偏重,肌肉附着的地方也会有有明显凸起,女人则相反,骨骼偏纤细,骨质轻,表面光滑,也比较薄,肌肉附着的地方凸起不明显,不同职业对骨头也会有不同表现,比如常年进行特殊训练运动的女子,骨质也会变重……见多了就能感觉到不同骨头的不同,我们面前的这具碎尸,骨头是偏强壮粗糙,偏厚偏重的,比较像男人。”   “当然,不能只凭这一点就下判断,我们找到的盆骨只有一小半,颅骨干脆没有,但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耻骨,此人耻骨弓角角度不大,类似中指与食指伸展开形成的夹角,有这种特征的,一般是男人,女人耻骨的夹角更大,应该类似食指和拇指展开形成的夹角,且这人的坐骨大结节不外翻,骶骨狭而长,形状像个鱼钩……”   “除此之外,股骨粗壮且长,股骨头大,胸骨体和胸骨柄的长度比例大于两倍……九成可能,此人是男性。”   申姜倒抽了口气,什么叫耻骨骶骨,胸骨他听的懂,可长度比例……   算了,他听不懂没关系,他只要知道,少爷永远是对的,断不会出错就行了!   再瞟眼一看,商陆那老头在旁边抱着纸笔正记呢,这臭老头还不是没听懂要学,他听不懂,一点都不丢人!   判断完性别之后,就是年龄了。   叶白汀道:“不同的年龄,骨化点的出现和骨骼愈合也不同,死者锁骨骨骺已基本愈合,最能帮助确认年龄的颅骨和牙齿,我们看不到,但最关键的仍然还是,我们幸运的找到了他的耻骨。他的耻骨结节,无明显分界,联合面上部有一个绿豆大的骨质隆起,这是骨化结节……死者的年龄必已及冠,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至于身高——”   他围着停尸台转了一圈:“骨头有点少,颅骨也未寻到,照他的腿骨大概估算……应该和我差不多。”   申姜:“死因呢,能看出来么?”   叶白汀递给他一块骨头:“你看这里。”   申姜拿稳了,瞪着眼珠子使劲看,可看了老久,也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没有?”   “被咬过?”除了这个就没了啊!   叶白汀摇了摇头:“骨头上的确有很多被啃噬的痕迹,几乎每一块都有,能找到这些也不容易,但你看骨头两端,什么样的动物啃噬,能造成这样边缘平整光滑的伤?”   申姜仔细观察,这回真的看出来了,骨头两边的断痕!光滑整齐,哪里像牙齿咬的,根本是利器切的!呃,这么大的骨头,切或许是切不开的……   “跺的?”   “非常有可能,”叶白汀点了点头,“所有因咬痕而折断的骨头,都只余锋利牙齿划过的白印,只有类似这两端,特别光滑平整的切面,才会有微微血荫,也就是说……”   “死者的死因,一定不是野兽啃噬,而是有人故意伤害,先杀人再分尸,分尸的时候,死者很可能还没有死透。”   申姜抖了一下:“那凶手有点牲口啊,为什么要这么杀人?”   叶白汀想了想:“因为不方便?他不想尸体被发现。”   仇疑青:“或者当时,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后续处理方法。”   “尸体搞得这么碎,得砍多少刀啊!”申姜皱着眉,“那这人到底是管修竹,还是管修竹杀的人?今天时间不多,我才调查了一会儿,还真的所有人都说管修竹是个好人,搞得我都不相信他杀了人。”   叶白汀道:“管修竹死在什么时候?”   申姜:“去年七夕啊,所有人都知道!”   “这个人的死亡时间,照我经验来看,不超过两个月。”   叶白汀伸手,示意仇疑青和申姜看骨头上附着的黑黄痕迹,有些比较深,有些比较浅:“死者明显是死后被人碎尸,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动物,生肉,未经烹煮,人死之后身体有一个自然腐败过程,骨头也是,这些骨头上还附着有身体组织,且比较新鲜,如若死期超过半年,绝非这种颜色,这种留存度。”   仇疑青:“如此,基本已经可以确定,不管这具尸体是谁,杀人碎尸又是谁,都必定和管修竹有关。”   申姜点了点头,也是,房子是人家的嘛。   叶白汀:“管修竹死在去年的七夕,和赈灾银贪污案有关,他的死已经很敏感,有什么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事,会在他死后几个月,突然又发出来?要么是有什么变故……”   仇疑青:“要么,是那件事分赃不均,有的人坐不住了。”   如果这具碎尸和去年的事有关,除了这两个方向,基本也没别的可能了。   叶白汀想了想,道:“这个碎尸案,其一,我们需要确定的是,第一案发现场在哪里。凶手在哪里杀的人,在哪里碎的尸?”   仇疑青颌首:“柴房旁边的屋子很可疑,周边也在加紧排查,线索应该很快就能出来。”   叶白汀很想和他道一声辛苦,如果有现代的那些仪器,在打扫之后也能分辨出血迹,这个过程就可以大大缩减了,可惜没有,只能大家都更辛苦些。   “其二,碎尸方式,”叶白汀伸出第二根手指,“杀人之后,为什么要碎尸?”   申姜:“因为变态?”   叶白汀:“亲手碎尸,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人,这种残忍血腥的过程,一般人很难面对,哪怕不害怕,也会恶心,不是天生变态的人,大概率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这对杀人来说并不是必备过程,一般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隐匿尸源。凶手不想被人发现这个人已经死了,担心尸体暴露,会连累到自己……遂很大可能就是熟人作案,一旦确定了死者身份,嫌疑人范围就会立刻锁定,跑不出这个圈子。”   申姜点了点头,没错,这才合理!   叶白汀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死者的头颅去哪里了?尸体剁成碎块,散给动物啃咬,算是一种处理方法,普通人就算见到了这些碎骨头,大概也认不出来,但是头不一样,只要被叼出去,哪怕被咬的面目全非,别人认不出来是谁,也会引起恐慌,立刻报案,凶手要的,是这个人悄无声息的消失,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报案……”   申姜咽了口口水:“所以凶手把它,藏起来了?”   仇疑青:“头骨坚硬难啃,出于隐匿需要,凶手会做其它处理,也很正常。”   叶白汀:“凶手这么小心,很有可能,把碎尸散给动物时,他就在院子里盯着,直到啃的差不多,看不到皮肉了,才放心离开……”   申姜:“那这颗头,怎么处理?埋起来?”   “或埋或扔,”叶白汀分析,“就地掩埋的话,是个好选择,只是坑得挖的深,地方得偏,不能被动物闻着味,挖出来,扔的话,或许河流会是个好选择?”   仇疑青:“扩大搜索排查范围,叫玄风带着训犬一起出去,看会不会有所收获。”   申姜:“是!”   叶白汀眯了眼梢:“最后,死者和管修竹是什么关系?凶手呢,和这两个人有什么纠葛?为什么碎尸地点会选在管修竹的宅子?只是凑巧?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有极特殊的原因……申百户,你的排查方向有了,查与管修竹认识的人,时间从三个月前到现在,有公务来往的人优先,都有谁出现了变故,比如调任,离开,或者失踪……”   “我们要找的凶手和死者,很可能就在这些人中间。” 第105章 还不速速感谢本使   申姜走后,商陆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一室阳光,和两个人。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把小骨头放在停尸台,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雪白的手套衬着纤细手指,腕间莹白光润,小铃铛簌簌作响……   “累不累?”他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   “还好,”叶白汀所有精神都在工作上,全然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想什么,“骨头的确有点少,还是得找。”   仇疑青颌首:“在找,若有新的,会立时送来。”   “嗯。”   仇疑青看了小仵作一会儿,又道:“管修竹……开棺验尸要等一等,倒是今日已有大朝,各官署公务陆续恢复,要不要随我去户部一趟?”   叶白汀整理骨头的手顿住。   尸骨寻找需要时间,申姜排查走访也需要时间,相对而言他现在没有那么忙,可是直接去户部调查……是不是太嚣张了点?没凭没据的,不怕被人打出来吗?   仇疑青:“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叶白汀当即回身,摘下手套,“有指挥使在前,谁能伤得到我?”   仇疑青表情淡定:“你知道就好。”   “等我一下。”   叶白汀重新洗了手,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没什么不对,还挺合适,闻了闻也没有什么停尸房的特殊味道,干脆就没回去换。   仇疑青把毛绒绒的大氅拿出来——   叶白汀接过去,自己给自己披上,自己给自己系带子:“多谢指挥使,我自己来。”   仇疑青手滞在空中,良久,空茫掌心才握成拳,负到背后。   走到院子里,仇疑青叫来玄光,刚要伸手去揽小仵作的腰,小仵作已经从后面借来了一匹马,以相当熟稔的姿势骑了上去,还笑眯眯摸了把马脖子:“我已经学会骑马了 ,指挥使忘了?”   仇疑青:……   他回头过,和黑马玄光大眼对小眼。   玄光第一次和主人发脾气,退了好几步,打了响鼻,拱了拱在枣红马上的小少爷,少爷不为所动,它气的去咬那匹马的马尾巴。   为什么少爷要骑别的马不骑它,是它不帅了还是不快了!就它这腿,这腰,这毛色,跑起来的英姿,别的马谁能比得上!   和狗将军玄风一样,玄光作为指挥使的马,脾气又野又强,在后院那是一霸,哪个马敢惹他?那匹枣红马连退了好几步,害怕的想要跑。   它身上可驮着叶白汀呢!   仇疑青把玄光拽回来,按了按它的马脖子:“……安分些。”   玄光那叫一个委屈,甩着头和主人告状,不是它要搞事,是别人抢走了它的小少爷!   仇疑青……仇疑青都懂,他现在就很想知道,是谁今天那么闲,借马流程走的这么快。   玄光今天没有载到少爷,不敢对少爷发脾气,也不能对那匹枣红马发脾气,那马一看就很怂,吓着了伤到少爷怎么办?它就只能跟主人别扭别扭,反正主人皮糙肉厚技术又好,不怕的!   于是这一路上,玄光一直在撂蹶子,忽快忽慢,忽然转弯,又忽然急停,方向没错,也不会伤到路人,明显是很有谱的,但就是不好好走路,仇疑青被它连累的,一点懒都不能偷,腰身绷的紧紧,屁股都离开马背了……   玄光不爽的甩尾巴,都是你都是你!就是你的错!一定是你天天板着个臭脸,惹的小美人不爽快了,连累的我都不能载了,我喜欢小美人喜欢小美人!   小美人第一次骑马上街,注意力高度集中,时刻都在回忆技术要领,这么做对不对,怎样能更好……都没时间看玄光。   仇疑青就辛苦了,一边要驯下面不听话的野马,一边还要注意自家小仵作,别不小心再摔了。   好在指挥使骑术超群,经验丰富,收拾自己的马还是没问题的,还能看到小仵作独坐枣红马上,攥着缰绳的紧张,听到那一阵阵清脆又悦耳的铃铛声。   可惜那点声音有点远,不再被他覆在掌心。   很快到了地点,二人下马。   叶白汀视线滑过户部官署大门上的牌匾,看向仇疑青:“还挺大的。”   仇疑青:“嗯。”   叶白汀凑过来,小声问:“今天需要我怎么配合?指挥使可有章程?”   对上自家仵作亮晶晶的眼睛,仇疑青眸底微缓:“自如便可。”   “好啊。”叶白汀看着大门里空旷的庭院,跃跃欲试。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很自然,没有隔阂,无话不谈,仇疑青微皱的眉心便又淡了些。   玄光有些躁动,急的拱仇疑青的胳膊,小少爷都没看它,一眼都没有!以后都只能这样了吗!   仇疑青抚了抚玄光额头,不知道是对它说,还是对自己:“不要着急……别急。”   户部门房很快迎了出来,一边着人跑腿向里面上官禀报消息,一边赶紧派了人过来安置马匹,很快,两个人就被请到了官署花厅。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级别,过来招待的当然不能是小鱼小虾,很快过来了一个年近不惑,方脸粗眉的中年男人,正是户部侍郎,赵兴德。   “指挥使驾到,咱们户部可真是蓬荜生辉……尚书大人外出,倒教下官讨了这个机会,能和指挥使一叙,还请指挥使别嫌弃,不吝赐教啊!”   赵兴德堆着笑脸过来打招呼,看似小心翼翼,马屁频出,实则说话间带着些阴阳怪气:“不知指挥使今日因何驾到?我处小小庙堂,可不敢得罪您,您之前办咱们的人,可是连招呼都懒的打呢。”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之前办过的石蜜一案,有个嫌疑人名叫徐良行,靠着妻子马氏在外边‘巧立名目’,以‘夫人外交’之名,行脏污恶心之事,徐良行也不是什么好鸟,站在妻子背后,揽尽了便宜,仕途顺畅,人却精明的很,脏事一点不沾,都是妻子的错,跟他没关系……   那一案凶手不是徐良行,仇疑青仍然找到了很多徐良行贪污受贿,阴私害人的其它事件,其它证据,直接把人给办了。   这徐良行,当时便是户部侍郎。   不过赵兴德这阴阳怪气功夫……叶白汀看了他一眼,明显不到位,怨气都能从肚子里冒出来了,真真比不上东厂的公公。   仇疑青就更淡定了,垂眼呷了口茶:“所以,赵大人还不速速感谢本使?”   赵兴德一愣:“啊?”   仇疑青放下茶盏,一派‘教教你规矩’的语重心长:“若不是本使把徐良行办了,空出了位置,赵大人也捞不着这个户部侍郎。”   赵兴德:……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能走到这位置,是本官的本事,为什么要感谢你?感谢你不挑食,哪天心情不好的时候,把本官也办了么!   叶白汀差点忍不住笑,视线悄悄朝仇疑青看了一眼,提醒领导,悠着点,别把人给噎死了,回头没地方问事。   房间内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不过在官场混迹的人,日子久了,都有些厚脸皮,粉饰太平的本事,赵兴德假装刚刚那一刻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堆起微笑,问:“不知指挥使这次前来,有何要事?”   仇疑青:“没有要事,你这户部,本使还来不得了?”   赵兴德:……   仇疑青刺够了人,见好就好:“万尚书缘何不在?”   赵兴德开口就更弱了些:“这年一开,公务就多了,尚书大人在外忙碌,实不知指挥使驾临……”   他这话说的自己都没自信,叶白汀当然也看出来了,一个字都不信,看来这位户部尚书万大人,公务繁忙是假,翘班摸鱼是真。   “指挥使是圣上亲选之人,能力卓绝,户部无人敢不敬,有任何事,尽可放心道来,下官等一定好好办……来来,指挥使,尝尝咱们户部的茶,也不错的。”   赵兴德觑着仇疑青神情,一边说话,一边往叶白汀身上瞟,眸底探究意义非常,还并不是很尊重的那种。   见仇疑青良久没说话,就坐在那拗造型,打造出逼人气势,叶白汀想了想,道:“我们此来,是有些事要了解,需要户部诸位配合。”   赵兴德看都没看叶白汀,虽是笑着,嘴角往下撇,好像被谁怠慢了似的,和仇疑青说话的语气也带了似有似无的抱怨和调侃:“都说北镇抚司规矩森严,没想到指挥使也有这等兴致。”   呸!兴致屁兴致!   叶白汀哪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把他当什么人了,又把仇疑青当什么人了,出门办事还要带个小情儿是吗!   他只是想当个称职的传话筒罢了,领导有领导的威严,属下也要有属下的眼色,你赵兴德提起户部尚书不也是这个调调吗,怎么,你可以,别人就不行?   见小仵作眼皮一下子耷拉下来,仇疑青眯了眼,看赵兴德也哪哪不顺眼:“本使还以为,能坐到这个位置,赵大人至少还有点脑子。”   赵兴德:“啊?”   仇疑青:“还是多学学为人处事的好,祸从口出,赵大人当为自己性命着想。”   赵兴德:……   怎么一言不合又骂人了!他这脑子,刚刚到底是被肯定了,还是被骂了啊!   仇疑青骂完人就又不说话了,看了眼叶白汀,轻轻点了点头。   叶白汀就知道,这是领导给自己撑腰来了!你赵兴德不是不想和我这样的下级小兵说话吗,今天指挥使就给你这个机会,所有话,你都必须得跟我说!气死你气死你!   他沉声道:“指挥使来户部官署,自不是没事遛弯,是过来问命案的。”   “命案?”赵兴德想和仇疑青说话,奈何仇疑青不理他,他只能跟小人得志,笑得像小狐狸似的小白脸说话,表情那叫一个难受,“这大过年的,哪来的命案?外头谁又惹事了,还连累到了我户部?”   叶白汀知对方误会自己,看轻自己,偏绽出大大笑脸:“管修竹。”   “这人……不是早死了?案子都结了,刑部查问,证据确凿,大理寺复核无误,还有什么好问的?”提起死了半年的人,赵兴德非但没放松,神情反而更紧绷了。   叶白汀就道:“他本人自是没什么好问的,指挥使要问的是另一个——管修竹死前杀了人,赵大人知道么? ”   那具拼不全的碎尸,他已验出死期绝非在半年年,若管修竹尸身无误,肯定不是凶手,但这件事他知道,仇疑青知道,别人不知道……便可以用。   赵兴德果然愣了一下:“他还杀了人?谁?”   叶白汀眉平目直,稳的很:“命案细节尚在调查阶段,不方便透露,赵大人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这个案子归北镇抚司管,户部上下需得配合,就行了。”   赵兴德瞪着叶白汀,好大的口气!姓仇的从哪找来的小情儿,白白净净漂漂亮亮,嘴里还挺能说,不怕规矩辖制也要带着人四处走,官署都敢来,就不怕别人参他一本么!   叶白汀心里只想笑。   这人一看就是消息不灵通,只顾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威风,都没关注别处,别说东厂西厂的公公,连人家燕柔蔓都知道他身份,知北镇抚司有‘戴罪立功’的机会,赵兴德却只会以貌取人,见他没穿官服,长的又稍稍年轻些,周正些,就给他身份定了性……   蠢成这样,往后仕途怕是艰难了。   叶白汀刺了赵兴德两句,就有些索然无味:“当时与管修竹相熟的同僚,现在还有谁,指挥使都要见一见,问一问。”   赵兴德:……   句句不离指挥使,什么指挥使要问,是你要问吧!   他回答只慢了一拍,叶白汀就挑了眉:“赵大人不愿配合?莫非这桩人命案,你也参与了?”   “那不能,绝对没有的事,”赵兴德赶紧摆手,看了眼一字不言,姿态却明显撑腰纵容的仇疑青,“本官现在就去外头看看都有谁……”   “不必。”   叶白汀从座位上站起来,不但自己走,还伸手请仇疑青:“指挥使也一道去看。”   赵兴德:……   想骂脏话。   “户部官署年久失修,年前雪大,有几间屋子压坏漏水,正在申请修葺,底下官员没办法,搬到了大厅,到处乱糟糟的,指挥使您看……”   仇疑青有意晾着他,没搭理,就是抬脚往前走,意思是,本使就要去。   赵兴德拦不住,便也只能带路了。   叶白汀:“赵大人在户部,有不少年了吧?”   “是。”   “那对管修竹应该熟悉?”   “他是去年春天才来的新人,本官自是熟悉。”   “赵大人眼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正经科举进来的,当然是有才华,能办事的人,没见去年上半年,风头都叫他出尽了么?”赵兴德身在高位对点评,别人很有心得,“可惜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到底不是好事,最后还是没经得起那一关,朝库银伸了手啊。”   叶白汀:“库银贪污一事,管修竹一个人做的?”   赵兴德:“当然,都说了他本事大么,且刑部大理寺联合查过,证据确凿,本官不想信,也没办法。”   叶白汀:“具体怎么操作的?户部库银乃是重中之重,每走一步,都要复杂的条陈批复,管修竹怎么绕过你们这些上官的?”   赵兴德:“都说了,人聪明啊,这具体用了什么手段,怎么做到的,你们年轻人心眼多,本官年纪大了,倒真是猜不出来。”   叶白汀又问:“管修竹在官署,可有仇人?”   “本官不知,本官只是上官,需要他们协同办事,又不是他爹,私下关系怎好过问过多? ”赵兴德快速引着路,说话越来越敷衍,“不过他这个人性子有点轴,好像不太好相处,官署里偶尔会有别人抱怨,说他不好合作……啊到了,指挥使这边请。”   这里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地方很大,长长公案放得下很多,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就是地方太大了,供暖没办法做好,多少炭盆都不够暖和。   赵兴德把二人带到了最近的公案前:“关于管修竹的事,指挥使可以问他,他叫李光济,去年春和管修竹一起进的户部,算是同期,私下关系如何,下官不知,但工作上多有接驳之处,应是熟悉。”   李光济见到上官过来,已经站起来行礼,因起来的仓促,桌上堆叠的文书差点掉下去,他又手忙脚乱的去接。   叶白汀看了眼他的桌子,很长很宽的公案,几乎放满了东西,合着的卷宗,打开的纸来,用秃了的毛笔,来不及换水的笔洗……   “很忙?”   “有点……”   李光济偏瘦,身上的官服有些旧,相貌在男子里不算出挑,却也绝对不丑,只是眼神里没什么精气神,显得整个人有些颓丧。   厅堂里人不少,见有人过来,全都支着耳朵听着呢,叶白汀便退后了一步,感觉这个时候,领导说话比较合适。   仇疑青站在他身侧,顿了顿,方才开口问:“李光济,你和管修竹是同年?”   李光济点头:“是,科举之后,一起派的官。”   仇疑青:“那你们关系,可是不错了?”   “也不算,”李光济垂着眼,“我们出身差的有点多,我同他只是一起进来户部,初来乍到,有些事要一起熟悉,能说得上几句话,可我在仓部,他在度支,若非公务往来接驳,相处其实并不多。 ”   他这么说,叶白汀都有点意外,这里的官场很有时代局限下的特点,讲究同乡同年同知……同一年参加科举,一起选送户部,这在官场算是难得的情分,需得巩固维持,可李光济的话里,却在处处和管修竹撇清关系。   仇疑青自也察觉到了,问:“你觉得,管修竹是个怎样的人?”   李光济迅速看了眼笑眯眯陪在旁边的赵兴德,又重新垂了眼:“他……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   仇疑青沉吟片刻,落在了对方杂乱的公案之上:“你和他不算熟悉,接触可多?本使看你事情不少,听闻管修竹乐于助人,可曾帮过你?”   “这个……”   李光济顿了下,没再看赵兴德:“帮过的。”   “那你呢?”仇疑青继续问,“可曾帮过他?”   李光济苦笑:“我倒是想帮忙,可他的事和我的事不一样,我帮不了。”   仇疑青:“你和他同年进户部,他熟悉的你一样要熟悉,他要学的你一样要学,缘何不一样?”   “这个……”李光济求助的看向赵兴德。   赵兴德便叹了口气:“唉……这新人能力不一样,分派下来的任务就不一样,都说管修竹胆子大了,喜欢出风头,肯定是要抢好活儿的,要不是那些容易立功的,好的,都被管修竹抢走了,这些边边角角的也落不到李光济头上,李光济也不至于干了一年还出不了头,手上的东西都结不了……”   “不过也没关系,官场嘛,都是熬出来的,”赵兴德似乎对老实做事的李光济很看重,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做事,先把基础的能力磨出来,什么都会做了,将来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没有家世,不如别人长得好,都没关系,上官要的,永远都是能做事的人,你磨练到位,上官怎会不提携?”   李光济眼观鼻鼻关心,束手恭立:“……是。”   仇疑青又问:“管修竹死的那日,你们可曾有过交流?”   “这个……”李光济有些不明白,期期艾艾的,也不敢直接问,“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为什么还要问?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严肃深沉:“回答本使的问题。”   不知道是被这姿态吓的,还是去年那件事终究有些敏感,李光济有些紧张:“那时库银缺失的案子出来,刑部来查,所有人都很紧张,七夕那日纵是节日,大家也都无心它顾,回去都很晚,但之后又被叫了回来,好像是刑部那边有了新证据,通知所有户部人员,不得擅离,原位等待,可还没到天亮,管修竹就……就自杀了。大家都在自己的工作区域,呃,至少我是在自己的座位上,没人叫不敢乱走,生怕被怀疑,和管修竹……应该是没有交流的,过去的有点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   “管修竹也是在自己的办公书房,一直没有出来?”   “因为我自己没怎么出来,所以也没见到他。”   仇疑青点了点头:“你既和管修竹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可知这里有谁,待他特别好?”   李光济一愣,手指紧了紧,头垂的更低:“我……不知道。” 第106章 起棺验尸   仇疑青又问了李光济几个问题,李光济有些答的很快,有些答的很犹豫,不知是不方便说,不能说,还是真的不知道。   “行了,你继续干活吧。”   得到这句话,李光济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行了个礼,就坐下来,头重新埋在那堆看起来没有尽头的公文里。   叶白汀接收到了仇疑青的眼神,知他在想什么,这个李光济十分拘谨,听到稍微有点敏感的问题就很紧张,几乎每回一句话都要看一眼赵兴德,这种表现已经不是谨慎那么简单,他是不愿意做出任何让领导反感的事,说出任何让领导反感的话……   小心过了头。恐怕这些话里,也会有一些水分。   赵兴德笑眯眯给仇疑青带路:“指挥使这边请——这是蒋宜青。”   二人又被引到下一个公案前。站起来的人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模样很是周正,身材偏瘦,眉眼带笑,不过这种笑不是亲切和煦的那种笑,他的气质里有些另类的张扬和傲气,让他看上去有一种不一样的……嗯,风流气质。   蒋宜青看起来张扬大方,说话也很有胆气:“参见指挥使——咱们户部这几日修葺,乱的很,哪用得着您屈尊至此,您有话直接吩咐,叫咱们过去问不就是了!”   叶白汀看了看他的公案,笔墨纸砚,文书卷宗,都有,但跟李光济比,就小巫见大巫了,少的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显的公案如空旷山野,那么大,那么空。   再看周边炭盆放置的方位数量,这个位置……他朝仇疑青递了个眼色,仇疑青明显也看到了,轻轻朝他点了点头。   有直属领导和锦衣卫上官在,蒋宜青这么说话其实有点不合时宜,有僭越之嫌,比如刚刚的李光济,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可赵兴德就像察觉不到一样,远不如在李光济的严厉和走过场,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刚刚指挥使的问题你也听到了?好好回话。”   “是。”   蒋宜青再次朝仇疑青拱了拱手,也没漏过叶白汀,非常客气且多礼:“大人可是想问管修竹之事?恕下官失礼,下官想替光济兄求个情,这件事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去年刑部问案时,我们该说的都说了,未敢有隐瞒,如今过去这么久,再让我们回想,有些事确实想不起来了,如若要了解案情,您问我们,还不如去看当时的卷宗……下官斗胆直言,那时刚刚案发,所有人震惊遗憾,细节方面应该记得更清楚些,刑部记录下的口供定然更丰富。”   他也知道这么说话稍显无礼,根本没停顿,继续微笑往下:“我现在还记得的,大概就就是对管修竹这个人的印象,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坏人,长得是模是样,往人前一站,微微一笑,大家就能就能对他心生好感,可相处久了,你就会感慨,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看的脸。”   “性子太独,太拧,闷头做自己的事,不问别人帮忙,也不帮别人的忙,别说官场外面的交际,就是咱们官署里面,也有很多必须得配合的公务,想靠一人单干,怎么可能呢?碰上大任务,连上峰的签章都拿不下来,这久了,可不得出问题?”   “你想办事立功的心,谁都懂,都能看出来,可你干的活儿,走的方向不对路,别人说你又不听,干了半天没出成果,可不就失落失望钻了牛角尖?这人啊,心思就不能想偏,一旦想偏了,走了不该走的路,就回不来了……”   蒋宜青一段话说的真挚诚恳,语重心长,又有一点淡淡的讽刺。   仇疑青:“你知他犯了错?”   蒋宜青就笑:“下官哪能提前得知?这不是他犯事被抓住了么,咱们也才知道。”   仇疑青:“此处可有他仇人,可有对他特别好的人,他死那日,你都在做什么,看到了什么,一一道来。”   蒋宜青:“要说看不顺眼的,这里上下应该多少都有点,他那种做事风格,影响了大家的效率么,可要说有仇到杀人,倒也不至于,对他特别好……也没有,他刚刚进来时,仗着那张还不错的脸,倒是收获了很多善意,大家都挺爱和他说话,久了么,就一个都没有了。”   “他死的那天……有点巧,刑部传话说查出了新线索,所有户部相关人都在这里,尚书大人都被回来了,下官自也在,说一点都不紧张是假的,到底是户部的事,下官担心被连累,可下官没做过坏事,心不虚啊,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下官头上,顶多就是运气不好被牵连,调任它处,下官想到了各种不好的结果,便也释然了,想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干脆就在书房里看书,除了沏茶水,没出过屋子,也没看到管修竹,自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有何经历……”   仇疑青这边问着话,叶白汀注意到了一边放着的空案几,观长度款式,和李光济蒋宜青用的长案一模一样,只是这张案几上面空空如也,隐有灰尘,搭配的椅子上也没有坐着人。   待厅堂彻底安静下来,仇疑青问话结束,没有再多的想问时,他伸手指着这张案几:“这里坐的是谁?”   “哦,他要是在,你们兴许还能得到更多细节,”蒋宜青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他叫孟南星,奈何腊月里母亲去世,他丁忧归家了,这房顶漏水,他虽不在,我们也得顾着点不是?就把他的案几也挪出来了。”   “对不住……”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抱着公文卷宗的人走了过来,似卷宗堆的太高,阻挡了视线,没看到仇疑青的人,路过的时候碰到了,赶紧道歉。   仇疑青虽看起来素正威严,却不是苛责别人的人,并未多言,侧身避开了。   这人将卷宗放在李光济桌上,赶紧过来行礼,再次致歉:“不知有贵客上官到此,方才无礼,还望大人见谅。”   叶白汀这才看清楚年轻人的脸,长眉秀目,白白净净,看起来很乖很规矩,身上没有穿官服,应该不是正经户部官员,但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厮长随,官署重地,不会让小厮长随碰公文。   仇疑青:“无妨。”   这人松了口气,仿佛要弥补似的,从旁边不知哪里拿来了茶具,给仇疑青倒了盏热茶,伸手递过来:“外面天寒风大,大人有话要问,且坐下慢慢来。”   仇疑青没有接这盏茶,因对方递过来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似有似无的,碰到了他的袖子。   叶白汀就在他身边,也看到了这个小接触,还闻到了年轻人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有股淡淡的甘冽,不是让人讨厌的,过于浓重的那种甜,很拉好感。   这人见仇疑青不接,也不尴尬,仿佛刚才就是无意识碰到,自己都没注意到,把茶盏放在一边桌上,束手笑了下。   仇疑青:“叫什么名字?可认识管修竹?”   年轻人就看了赵兴德一眼。   赵兴德:“看我干什么?指挥使问话呢,照实说就是。”   “小人名林彬,”年轻人规规矩矩站着,眼眸微垂,“在户部档房上差,不是正经户部官员,管的也都是些不甚要紧的卷宗文书,是不被允许窥探公务,经常过来走动的,是以认识管修竹,但不熟。”   “去年七夕,你在何处?”   “当时出了贪污案,刑部派官来查,下面人人自危,小人未经传唤,是不允许进正厅的,那日很早就离开官署,当晚一直在家。”   “可有证人?”   “有的,家人可为证。”   ……   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挥手让人下去,赵兴德便带他和叶白汀,沿着正厅转了足足一圈:“……户部看起来挺大,其实人员很单纯,去年年末考核又调走了些,今年新人还没来,大人能见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几人方才已经路过了赵兴德的公案,面前最后,也是最显眼的一个,仍然是空着的案几,与之前那个空案几不同,这个案几空是空,表面整洁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明显是被人好好打扫过的。   这里应该坐着人,人却不在。   仇疑青指节点着桌面:“这是谁的案几?”   赵兴德就嘴微撇,嘲讽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邓华奇,和本官一样都是侍郎,可同人不同命,人可不用像下官一样干活,什么好的赖的苦的烦的都得接着,人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不来,官宦世家,家中辈辈有大官,他又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侍郎算得上什么,不过是积累资历而已,人家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路,随时可以改选呢。”   叶白汀:“赵大人很羡慕?”   赵兴德看了看左右,已经走过工作区域很远,便低声道:“相比羡慕,更多的是无奈,谁叫咱没那种爹娘呢?人就是撂挑子不干事,咱也得接过来好好干,别人不要功劳,咱得要,苦完累完,偏又不能拿别人怎么样,这替人干活的事……谁心里会爽快?”   整个户部参观问话的过程并不算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人,除了问取信息,辨别真假外,还得观察,这里的环境,每个人的心态……   很快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快中午,赵兴德一次一次的看滴漏,仇疑青和叶白汀便也没再多呆,提出了告辞。   回去的路上,二人慢慢骑着马,聊着刚刚的所见所闻。   仇疑青问叶白汀:“可看出来什么没有?”   “工作量。”   叶白汀眉目微凝:“这些人的工作量很不一样,比如李光济的公案,卷宗文书多的都要摆不下了,新来的还要往他桌上放,蒋宜青明显也是在工作,但他桌上的东西就少多了,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出来,干到下午绝对能做完,再往别处看,有的桌子干脆就是空的,比如邓华奇……”   连赵兴德,和今日‘外出公务’不在的尚书万承运的案几,他们都看过了,看起来摆出架势,做出‘本宫很忙’的样子,比真正做什么更重要。   为什么?   “如果邓华奇是因为家世背景,赵兴德和万承运是因为本身职位,在户部一二把手的位置,其他人呢?丁忧的人不在,桌上没东西还可以里解,可李光济和蒋宜青明明是一个级别的属下,尽管职位分工不同,任务量也不可能如此天差地别……”   一样的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   仇疑青:“还有他们公案的位置。”   “是,”叶白汀回想刚刚大厅的各个位置,“厅堂那么大,取暖不方便,炭盆放置的地方不能在门口,也不能在风口,更不能挨着易燃之物,别人不提,只说李光济和蒋宜青,一样级别的人,李光济距离炭盆的位置最远,最冷,蒋宜青案几所在,距离几个炭盆都很近,明显是最好的位置。”   职场有很多潜规则,大家卯足劲要争要抢的,大多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之外带来的东西,比如功劳,绩效,升职加薪的机会,社交层面的被尊重感,以及一定的成就感,同一级别的同事,怎么可能好处都被一个人占光?一个人再差,能进到团队,总归是有优点,有擅长的地方的。   “……为什么李光济表现的唯唯诺诺,胆子极小,什么好处都沾不到的样子,难道只是因为不如别人会说话,会来事?”   仇疑青沉吟片刻,道:“据户部名册记载,蒋宜青比李光济和修竹早来了三年,还未升迁,官署中这种资历的人并不鲜见,有人比蒋宜青来的还早,也未升迁,却并不像他这般张扬,得上峰赏识。”   叶白汀:“户部这种行事风格的人,只他一个?”   “大约是。”仇疑青点了点头。   叶白汀沉吟,难道这个案子里,还存在着职场压榨和欺侮?   “还有距离感……”叶白汀感觉这件事也很值得细究,“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相处,是存在安全距离的,熟悉了,是朋友了,就会不由自主亲近一点,很多时候是下意识的行为,非刻意伪装的站姿和距离感,很能说明一些事。”   仇疑青:“距离感?”   叶白汀点点头:“我注意到,赵兴德虽然拍了拍李光济的肩,以示鼓励,但站姿和他距离是最远的,包容蒋宜青的玩笑,甚至鼓励他的大胆做派,站姿就近了很多,最近的……只见这一次,我不大敢确定,因当时林彬是走动的,意外出现,但他和赵兴德之间的距离,最小。”   更别提另一个不在的侍郎邓华奇了,赵兴德连人家的案几都不愿意走近,可见是何等厌恶了。   这里面人和人的关系,各自明里暗里使的心眼……一个户部厅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职场生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档房……是什么地方?”叶白汀对官场制度有些不熟,问仇疑青,“能在户部做事的人,不都要经过科举选官么?”   仇疑青道:“你可知,即便考不上进士,中了举人,也是有机会选官的?”   叶白汀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太容易,选官也只能是偏远地区的小县令,仕途上限有限,但规矩上,好像是可以的。”   仇疑青:“科举选的是官,但官员之下,还需要吏,很多的事需要属下配合协办,即便是县衙,也有粮谷师爷,刑名师爷,师爷不是官,未中过进士,却可以协助上官办里很多事。”   叶白汀就明白了,官少事多,办不过来,可不就得请外援?像是他的年代,有公务员国企的地方,不也有合同工?所以这种工作,对于读书认字,有一定才学,却考不上进士的人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   “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了么?”他又想起一件事,眸底微光闪烁,“他们最近正在忙的事,应该是赈济……”   仇疑青:“雪灾。”   叶白汀唇角翘起:“我就知道你看到了。”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大雪,京城还好,没什么特别可怕的灾情,户部官署这个年久失修只是个例,再往北,远一点的地方就不一样了,只要有人受了灾,折子呈上了朝廷,皇上批了,户部就得办。   “灾情信息,批复条陈,粗略账本……一大堆公文都堆在李光济的案几上,这么着急的事,别人就不帮着分管?效率太慢误了事怎么办,户部尚书就不问一问?”   “还有,感觉他们都很有防备,防备的是什么?仅仅是你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还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敏感?可赈灾的事情有什么敏感的,这不就是户部应该做的事么,算不得机密,也没必要遮掩。”   仇疑青补充:“这个官署还有一个人,心仪管修竹,是谁?”   叶白汀摇了摇头,也不能确定。   信息量还是太少,时间也是不够,他们没办法全面了解每个人,不过这户部真的是,有人冷漠独行,有人巴结会来事,有人什么都不在乎,有人可能在其它地方使了劲……   小小职场,道尽了众生百态。   “太多东西以待后询,不过现在起码有了些了解,之后的取证过程,我们知道要留意什么,关注什么,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很明显——”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其一,散碎尸骨得继续搜索,管修竹的人际关系也得继续排查;基二,赈灾——”   仇疑青看一眼对方的眼睛,就知他要说什么:“户部赈灾,有一套自己的固定流程,去年水患应该也是同样操作,盯着跟一跟看一看,许能找到线索漏洞,知道去年的贪污案是从何而起,用的是何手段。”   叶白汀听的直点头:“还有那个丁忧的孟南星,是不是得去看看?”   虽他母亲刚刚在腊月去世,正在哀思之中,但他既然是去年案子的亲历者,就有必要问一问情况。   仇疑青:“我会分派下去,着人去寻。”   好消息自然也是有的,管家那边已经沟通完毕,终于能开棺验尸了。   当然,在管家人那里,这不是开棺验尸,只是证明一下他们三少爷的死不是猫匿,真的早就死了,坟也真的没有被动过,不会被挖出来,被野狗啃掉。   许是北镇抚司名声在外,指挥使头前已经放了话,管家人没敢耽误,还真的没敢超过三天,早早就过来报备了,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八的午后。   到了日子,叶白汀随仇疑青一起,身后还跟着申姜,以及拎着仵作箱子的商陆,一行人随管家老仆,走到了郊外,管修竹的坟边。   正月的风还是硬,温度也不高,吹在脸上飒飒的冷,但阳光晴好,视野广阔,于验尸而言,是个好天气。   别人配合官府查案,连坟都让挖了,他们便也给出了足够的尊重,老仆要带人上香烧纸,要安神吟唱,哪怕泼点鸡血,他们都允了,一点时间而已,他们等的起。   所有准备流程结束,老仆带着下人们开始挖坑,坟头一点一点的平下去,坑越挖越深,很快见到了棺材……   与此同时,叶白汀也在做验尸前的各种准备。   这是死去半年的尸体,埋于地底,腐败程度未知,一些基本的防护措施还要做的,比如他今日多穿了件罩衫,简易制作,背后绑绳的那种,也带了棉质口罩,头上戴了帽子,包得很严。   地上放了陶盆,燃起苍术,皂角,袅袅青烟直直升起,随风摇散,连附近的土腥味都冲散了,他还在嘴里含了枚新鲜切好的姜片。   “棺现——起钉——”   坟前不远处搭了个简易台子,用来置放尸体,阳光之下,所有细节一览无余。   管家下人们把尸身发出来,看第一眼,情绪当然不可能平静,毕竟是死人,多看两眼,就确定了:“这是我们家三少爷,错不了!绝对不是院里的那些碎尸!”   这回都用不着叶白汀和仇疑青,申姜都能怼回去:“不是你家少爷被别人挖出来,碎了尸,碎尸仍然是在你家少爷院子里发现的,没准是你家少爷杀的呢?万一就是你家少爷当天觉得一个人死不够劲,非要带一个呢?院子里尸骨明明白白的,尔等这是要阻拦锦衣卫办案么!”   众人:……   老仆叹了口气:“小人等不敢,今日之事已禀明过家主,既是北镇抚司查案需要,我等不敢阻拦,只是还请指挥使里解,亡魂难散,入土为安,终是不好多打扰的……”   他视线滑过叶白汀那一身武装,地上的陶盆,旁边的仵作箱子……人家家伙式儿都备齐了,今天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怎么可能会退?   仇疑青颌首:“你家家主诚意,本使已尽知晓,请他安心,此次只是查案必要,不会再有反复前来。”   老仆伸手:“如此,指挥使请——”   叶白汀走到了暂时搭的停尸台前。   尸体封进棺材,被埋在土里半年,因环境隔绝,空气阻滞,氧化的会慢很多,管修竹的尸体并没有全部白骨化,头发指甲大部分好好的,只是内脏器官,估计看不了了。   申姜刚一过来,就捂了鼻子……这味道也太冲了!   但管家人还在旁边呢,反应太大怕影响别人心情,他捏着鼻子凑过来,小声问少爷:“烂成这个样子,还能验么?”   叶白汀简单看了遍尸体,眸底却有微芒隐现,相当笃定自信:“我们这次,很幸运。” 第107章 头找到了   幸运?   哪里幸运了?申姜看了看尸体,不懂。   “尸体长期处于水中,或空气不足的湿润土壤里,皮下脂肪分解,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尸体现象——尸蜡。”叶白汀转向商陆,“商仵作应该看到过。”   商陆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多说话,因他跟着少爷的目的只是学习,他拿着小本子,专门记录少爷的验尸过程,看有什么是他之前不懂的,没注意过的……技能知识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的。   “什么玩意儿?尸蜡?”   申姜凑过去,没看到什么尸蜡,倒是闻到了一股非常明显的异味:“这么臭,咱还幸运呢?”   “你摸摸看,”叶白汀语出鼓励,“指腹触之,会有油滑感。”   申姜正好也带着薄手套,就伸手碰了一下……就一下,便不想再碰,别问,问就是恶心。这种油滑的感觉,还是在尸体身上,跟别处一点都不一样啊!   仇疑青却注意到了不同:“痕迹?”   “不错,”叶白汀点点头,“形成尸蜡的地方,能够保存尸体生前受到的损伤,索沟痕迹,偶尔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有。管修竹是局部尸蜡,而非全身,幸运的话,我们能找到些东西。”   叶白汀解开死者身上的寿衣,先看伤口。   “卷宗上说,凶器是匕首,插在左腹……”   伤口很容易就看到了,已有部分腐坏,并不完整,但因为局部尸蜡,也留存了一些痕迹,能明显看到刀口,他用镊子比了下刀口角度,就皱了眉:“这样……入的刀?”   申姜没明白:“有问题?”   仇疑青却明白了:“很有问题。”   申姜有点着急,指挥使就算了,不爱说话,少爷你倒是说说啊,就我没看出来,显得我很蠢啊!你看商陆都明白了!   叶白汀听到了来自申百户内心的呼唤,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假若你决定用匕首自杀,落点在下腹位置,你比一下试试。”   “比就比……”   这有什么,申姜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刀鞘当然是没摘的,双手拿好了,冲着小腹的位置,往下一划——   叶白汀看着他:“你觉得怎样舒服些?”   申姜死鱼眼:“……我觉得怎样都不舒服。”   这可是要死啊,怎么会舒服?   “那我换个问题,”叶白汀又道,“你觉得怎样方便?或者说,你刚刚的动作轨迹,可是下意识行为?觉得这样下刀最顺手?”   申姜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微笑:“所以喽。”   所以所以是什么啊!申姜要疯了。   叶白汀沉声道:“有人决定要死,可能心一横就动了手,双手握着刀柄直直往下刺,因手的位置和腹部存在有高度差,入刀的角度一定会有所偏斜,大概率从上到下,最多也是平行,却很难从下往上……”   申姜跟着他的话,不管单手还是双手,拿着匕首往自己小腹刺的时候,行为一定是从上到下,做到平行都很不容易,怎么会从下往上?   没谁会想这样子自杀,刀尖往上怼,费劲不说,万一神思恍惚失误,没扎进肚子,戳到下巴了怎么办?   哦,那就是更别致的一种死法了。   “所以这个刀口的角度……是从下往上?”   叶白汀颌首:“伤口位置腹部靠下,内里纵深却往上走,延伸方向自下而上——真正自杀的人,大概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这个刀口,一定是别人造成的,且这个人,个子要比管修竹矮。”   顿了顿,叶白汀又换了一个更严谨的说法:“或者当两个人站位上存在高度差,对方一定是在一个略低的高度,对管修竹动手,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申姜就重点看了看尸体的身量:“这人个子好像不矮啊……看起来比不上指挥使,但比一般人都高了,那比他矮的有很多啊,我想想……我看过卷宗资料,这两天也见过户部的人,里面大部分都比他矮,只有尚书万承运比他高些,侍郎邓华奇大概和他差不多,那剩下的都有嫌疑了?”   “也未尽然。”   叶白汀移开些,让申姜近前看。   这天晴朗,阳光很足,尸体身上总归是有些味道的,闻久了也习惯了,申姜凑近仔细看,看了很久,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没说话。   叶白汀:“看出来什么没有?”   申姜沉默半晌:“没有。”   “还是刀口啊,”叶白汀恨铁不成钢,“你再仔细看看。”   申姜被提示了重点,这才看出来有点不对,还拿手指头比了比:“好像窄了点?”   仇疑青精准点出:“现场凶器尺寸详细记录在案,虽死者伤口不全,这样的入口,凶器深入程度,最多不过一寸半。”   所以现在又有一个问题产生了——   “匕首大都是柄身重一些,刀身轻一些,只深入这么点,是怎么插在死者腹中的?”申姜铜铃眼里满是问号,“不该倒下来么?”   叶白汀想了想,眼梢眯了起来:“所以现场的记录里,说死者左手上全是血……”   仇疑青:“管修竹的手,当时是握着匕首的。”   握姿可能不并不是一般人理解的自然而然,而是,为了保持匕首正好‘插在’腹部的样子。   “还有这个位置……”叶白汀仔细辨认完毕,道,“他伤到的应该是胃。人的胃液带有酸性,有一定的腐蚀性,可胃部被刺破,不会让人立刻死亡,抢救及时的话,最多病一场,怎么就死了呢?”   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你方才才说,使用匕首刺向管修竹的人,未必是凶手?”   叶白汀颌首:“没错,因为这样的伤口,根本杀不死人。”   “可我看过这个案子的卷宗,说是有事要商量,需得叫管修竹出来,怎么敲门他都不应,别人担心,叫了上官一起,破门而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地上一大滩血,都是从肚子里流出来的……”   “是啊,这样的伤口,不至于产生那么大的血量,”叶白汀也很好奇,“那些血是怎么来的?”   仇疑青:“两军阵前,□□佯攻,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攻击目标。”   制造一个假伤口,会不会是为了掩盖另一种?   “致死因。”   叶白汀视线不在腹部伤口纠结,转向其它,尸体检验,本就该不漏过任何细节,果然,发现死者喉部有些不对,仔细一看:“他的喉骨发黑。”   申姜:“中,中了毒?”   一般来说,这的确是中毒后会有的表现,但也不一定就是,叶白汀仔细观察,发现死者的下颌皮肤有些不对:“这里……似乎有个手印?”   “哪呢哪呢?”申姜看了半天,也没怎么看出来,“这看不清啊。”   “不要紧。”   叶白汀朝外伸了伸手,商陆已经拿了仵作箱子过来,不是装着解剖刀的那一个,是装着酒醋姜酒糟等等,被申姜吐槽成调料盒子的那个。   “我们还可以用糟饼。”   过世很久的尸体,过冷的天气,他早知很有可能会需要,在做各项准备活动,火升起来时,已经把用胡椒盐白梅酒糟按在一起捏成饼,并烤过了,现在刚好能用上。   既然到了这个程度,要贴糟饼,就把有怀疑的地方全都贴一贴,看一看,他带着商陆一起,仔细看过尸体身上每一个地方,用纸衬垫好了,敷上糟饼……   接下来就是等了。   好在这个过程并不久,再观察观察其它,说说案情,比如那个值得细品的刀口……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糟饼移开,纸衬拿下,死者下颌,靠近脖子的地方,手指印清晰可见,很明显是两个,大拇指和食指两个。   “这是左手,还是右手?”申姜试着在死者身上比了比,“好像是右手?”   叶白汀沉吟:“虽有印记,但这个力气好像并没有很大,只有一些青淤,没有红肿,死者舌根软骨也未有受伤表现,同样也是非致死伤,好像只是按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   申姜两个手指放在自己的下巴上,试了试:“这样能干什么?只是抬起下巴,好像什么都干不了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不知怎的,就想离开视线,他总觉得仇疑青目光灼灼,好像不是对着案子,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申百户以前就没有这样的经历?”叶白汀道,“很像的也可以。”   申姜想了想:“也不是没有……比如我只是打了个喷嚏,嗓子有些疼,我媳妇就让我喝药的时候,她会这样捏着我下巴,强迫我吃,其实根本没必要嘛,那药又苦,嘴巴还得遭回罪……”   叶白汀:“……还有呢?”   “还有……”   申姜这么个傻大个,脸膛也红了:“就亲……亲的时候?”   说出来也是臊的慌,他早说过了,他媳妇祖上是杀猪的,人人都遗传了一把子力气,他媳妇也是,绝对不能惹的,把人惹生气了不行,把人逗急了也不行,她真的会上手的!   自己的媳妇摁着自己亲,力气有点大,又不能打回去,伤着怎么办?只能忍着了……   叶白汀:……   好你个申百户,北镇抚司上下同僚,多少个单身狗,你天天秀恩爱!   申姜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小动物般的求生欲,感觉少爷眼神不对,他还委屈了:“干什么干什么,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瞧我,我不是正经说案子么?你要不信,你让指挥使试试啊,要不就喝药,要不就亲亲,绝对是这种痕迹!真的,两根手指足够,特别方便!”   叶白汀:……   仇疑青:“大庭广众之下,不许胡言。”   申姜:……   指挥使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胡闹,要是没别人就可以试试了是么!所以我还是说对了!你看你看我眼神都是对的,就像上回要给我赏银时一模一样!   那我都说对了,为什么还要假意批评!   申百户委屈的像个一百七十斤的狗子。   叶白汀已经继续查看尸身:“死者右臂,靠后的地方,有长条状青淤,可能是抵抗伤,他在生前遭到了诸如木棒这类武器的攻击,或者,他出于什么原因往后靠,撞到了长条状的东西——比如书架。”   再看,再多的伤痕表现就没有了,发现的这几个呢,又都比较浅,哪个都不能算致死伤,唯有‘毒’这个字,说不清,很值得商榷。   可惜死者内脏已没有取出查看的价值,胃容物更是无法辨别,没有更多的方向。   但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管修竹是自杀,用的毒,那就没必要再动刀,反之动了刀,就没必要再服毒,多此一举,尸体痕迹这样的呈现方式,必有原因……   叶白汀有种感觉,将所有这些原因搞清楚,就能知道,当时真相是怎样的了。   他最后又看了看死者的手指,指甲还未脱落,也无明显发绀痕迹,但……   “死者死亡时的衣服,在哪里?”   他回头看老仆,家属收尸小敛,下葬,是换了寿衣的,但当时的衣服呢?可是在刑部封存?   老仆:“因案子已经了结,人死事消,三少爷的遗物皆已归还,衣服也是,出殡时……烧给了三少爷。”   申姜:“这人死的明显不对劲,哪怕是自戕而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们给他烧纸衣服还合适,把他死时穿着的,浸着血,被刀刺破的衣服烧了,是几个意思?生怕别人变不成厉鬼呢?”   “这个……”老仆也很为难,“去年案子闹那么大,家里都不敢把人葬进祖坟,只能选这个地方草草葬了,血衣哪里敢留?连遗物都是跟刑部反复确认过,才敢留下了一些,作为念想……”   谁知道锦衣卫会重拾此案,开棺验尸不算,还要当时穿过的衣服啊。   仇疑青靠近:“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他左手的姿势是握姿,不算异常,因为当时他要握着匕首,可他的右手……指挥使且近前细看,是不是像拿过什么,或者,想去拿什么?”   仇疑青看了看,两个点头:“可先记下,稍后作为线索,细查。”   叶白汀继续在死者身上寻找,搜捡一切痕迹,稍稍有些可疑的,便用镊子夹出来,封存。此次开棺验尸机会难得,非北镇抚司停尸房的尸体,没有复检可能,只这一次,他必须牢牢把握机会,任何细节都不能漏过。   工作按部就班进行,将要结尾的时候,突然有锦衣卫骑马快速前来,向仇疑青报告了一个十分振奋的消息:“禀指挥使,头,头找到了!还有凶器!”   仇疑青面色立刻凝肃:“在何处?”   “就在护城河的冰面下!同样被动物啃噬过,相貌难以辨认,凶器是一把斧子,就拴在头发上,上面隐有血迹!”   叶白汀精神立刻就紧绷了,但他没有催促自己,而是细致检查了整个过程,确认无误,才和商陆一起把东西收拾好,脱下罩衣口罩,看向仇疑青:“去看看?”   仇疑青:“可。”   当然也落不下申姜,三人骑马,立刻往城里奔,商陆则要护送证据和仵作箱子回去,顺便在原地圆场收拾,看着管家老仆重新将管修竹尸身安葬。   ……   头颅发现处是一处河道拐弯,远远就看到了厚厚的冰层,在太阳底下折射着莹白的光。   “汪!”   看到叶白汀过来,玄风可精神了,跑过来就求蹭蹭摸摸,东西是它发现的,帅不帅帅不帅!   “乖了,”叶白汀揉着狗子的头,“谢谢你啦。”   远处是还看不清,走到这里,他已经看看到腰间绑着绳子,吊到冰面上的锦衣卫,纵使他们都会武功,平衡力也不差,但冰面光滑,和普通的道路走起来是两个样子,根本站不稳,只能靠别的手段帮忙,因一直走在冰上,想要搜寻更多的线索,鞋子已经湿透,裤角也是,这样的天气,怎会不难受?   狗子也很难,叶白汀不知它是怎么跳下去,在冰面上找到了东西的,它现在虽然在地上站的好好,可身上的毛毛都湿了,看着就很冷……   叶白汀把自己的毛领摘下来,给它擦了擦,希望它能暖和一点:“你要不要先回去?”   “汪!”狗子看到了少爷和主人,别说别人没叫,就算别人叫,它也是不肯走的。   叶白汀只好又揉了揉它的头:“那你等一会儿,很快。”   仇疑青已经跳到冰面,四下观察。   这里是河道转弯处,从水流方向,和位置方位上来看,离管修竹那个私宅不太远,如果凶手碎尸之后,将人头抛入河中,此处是必经之路,但照叶白汀的验尸结果,碎尸案死者的死亡时间不会太久,却也不可能在几日之内,这个距离……是不是近了些?   他蹲下来看了看拐角的位置,又沿着冰往前往后走了一阵。   申姜本也想干活,但少爷这样子,半个身体都快探出去了,掉下去怎么?没看狗子都咬住了少爷裤角么,他这个做百户的,当然要在指挥使不在的时候,保护自家仵作。   就是在看别人都在动的时候,他动不了,有些心痒痒:“指挥使在干什么?”   叶白汀:“按照方位水流,死者的死亡时间,如果凶手抛头颅入河,冲的应该比这个远,他在找原因。”   护城河是活水,冬日天寒,当然会结冰,但不是所有河面都有冰,水要流动,也会冲开,这个距离……就有些不合理,难道是哪里被卡住了?   叶白汀下不去,路线分析方面没办法帮忙,便开始看找到的头骨。   之所以叫头骨,是因为脸上的皮肉几乎已经被啃完了,无法辨认相貌,头发留存的也不多,大概是因为挨着头皮的地方没有肉,动物都不愿意啃食,不多的头发上绑着一个斧头,可能就是凶手当初抛尸入河,笃定不会发现的原因——这样的重量,绝无可能浮得起来。   随着河水不断冲刷,打的结已经很松,看起来随时会散开,若非他们发现的及时,再过两天,许找到的就只有头,或者只有凶器。   这是人类的头骨,也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申姜抹了把脸:“……这也太惨了。”   一边站着的小兵已经把情况讲说清楚了:“……此处是河道拐弯处,卷过来了很多垃圾,目前还未全部排查清楚,除了头骨,翻出了一些骨头,属下们并不确定是人骨还是其他动物的,没敢动……”   叶白汀:“都收拾起来带回去,我来看。”   “是!”   叶白汀手扶在岸边大石上,看着锦衣卫们搜查打捞更多的线索证据,看着仇疑青在冰面上纵跃,试图找到更多的水流规律,看着狗子湿着毛,乖乖坐在地上,不动也不叫,眼神越来越深,嘴唇越抿越紧。   想要破案,想要抓到凶手……   阳光落在他肩膀,阴影铺在他脚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肃杀,和仇疑青的伟岸威严不同,这一刻的少爷很锋利,像要即将屠龙的剑。   申姜再一次理解了指挥使的心情,这样的少爷,真的很好看,很想让人跟在他身边看一看,见证他的锋利和荣耀!   过了一会,仇疑青招手叫了一个锦衣卫进前,远远指了几个方向,吩咐了些什么,就跃纵上岸:“接下来的搜索任务他们会进行,先回去?”   叶白汀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现场已经看过了,不如回仵作房,看看这颗头,还有一起捞起来的其它骨头,看看有没有新收获。   一路骑马奔驰,他什么话都没说,回到北镇抚司,就一头扎进了仵作房,先把找到的这颗头放到停尸台上,从骨头比例上来看,应该是出自一个人,骨上残留皮肉组织也和其它的骨头时间相似,不会有错。   有了头骨和牙齿,他可以再一次推测确定死者年龄:“颅骨肌线变粗不明显,矢状缝和基底缝开始愈合,蝶顶缝等尚无愈合迹象……加之前情判断,死者的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很年轻。”   “但是他的牙齿……”叶白汀皱了眉。   申姜:“牙齿怎么了?”   “你看这里,”叶白汀拿打开颅骨的嘴,让他更方便看到里边的牙齿,“牙冠表面,这层白色坚硬组织,叫做牙釉质,也叫珐琅质,它的硬度仅次于金刚石,但长期经酸性成分高的东西侵染时,也会被腐蚀,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申姜看了看,靠近嘴唇的这一边还好,跟正常人相差不多,靠近舌头的那一边就有些糟糕了,连他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这是……”   叶白汀:“一般这种痕迹的形成,是因为呕吐,可能的方向有几个,一,孕妇,害喜严重,吐久了,会阶段性产生类似轻微痕迹,但死者是男性,不可能;二,有胃病,身体经病痛折磨,无法控制的呕吐,时间长了,也会有此痕迹;三是其它原因的呕吐,比如某些减肥人士,想尝食物的味道又不想胖,会自己进行催吐,次数多了,也会如此,或者应激性呕吐,死者遇到过一些事,当时因情绪过激,发生了呕吐行为,之后再遇到,仍然会重复这个动作……”   申姜懂了:“也就是说,有人会看到他吐?”   一个年轻小伙子,时不时就要呕吐,这事新鲜,见过的人大概都不会忘。   叶白汀补充:“照这个痕迹推测,死者的呕吐行为,大约得有两年或往上。” 第108章 少爷,他欺负人!   及冠之年的年轻男子,可能因身体病痛或其它原因,有持续很长一段的呕吐行为,碎骨发现地点在管修竹私宅,很大可能人际关系上和管修竹有所重叠……   还有,相貌俊美。   少爷把新发现的碎骨重新整理并拼在停尸台上,更细的线索没有得到很多,但根据新发现的头骨骨相,只要这个人脸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疤痕等影响容貌的因素,他相貌必然不错。   一条一条,申姜全都记录下来:“我从指挥使那里领了一队人,正在往不同方向加紧排查呢,您瞧好吧,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这回还真不是吹牛,结合已有信息排除取证,他真的很快锁定了一个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跑进了北镇抚司,把还在睡觉的少爷从暖炕上拽起来——   “我找到了一个最可疑的,就是户部现在正在丁忧的那个!”   叶白汀还没醒神呢,对着申姜兴奋的铜铃眼,缓了缓:“孟南星?”   “没错,就是他!”   叶白汀拥着被子,坐好,眉心微蹙,孟南星……   他和仇疑青去过户部官署,见了一些人,问了一些话,当时并没有立刻怀疑谁,也没法锁定,因信息量有点大,且有真有假,比起怀疑锁定,他们当时更想做的事是了解和熟悉,了解户部的情况,官署组成,熟悉官员们的脾性,行事风格。   孟南星因母亲去世正在丁忧,无缘得见,但他在这个案件里不可或缺,除了同僚关系,一起经历过去年的事,还有一点,蒋宜青曾经提起过,孟南星是这里面最细心的人,如果去年的事有问题,管修竹的死有问题,他可能会发现点什么,记住点什么……   他和仇疑青当时都记住了这个人,认为有必要去探访,没想到申姜的排查系统里,先发现了。   “说说。”   “孟南星,年二十一,两年前来的户部,比李光济管修竹要早一年多,现在是仓部郎中,和李光济一个部门工作,论资历品阶,比李光济高一级,算是升迁比较快的了,相貌清俊耐看,和管修竹风格不一样,若说管修竹是俊朗,他就是俊秀,说起来他们户部的人长相好像都挺不错,除了几个上官,还有胆小的李光济,管修竹,孟南星,蒋宜青相貌都很出挑,连档房那个不算正经官的林彬,长的都挺好看……”   申姜清咳一声,正经回来:“扯远了,我继续啊,这个孟南星才华不浅,写的一手好字,我查了几件他办过的事,明明能力不错,却好像一直都挺没存在感,别人提起来就是‘除了脸好看什么都不行’,不记得他做过什么事,他本身也很低调,干什么都不积极,似乎在刻意掩饰‘出色’这件事,不常和同僚聚洒,不和任何人相约出门,和谁来往都不多,总是闷闷的,还总生病请假。”   叶白汀:“生病请假?”   申姜:“不错,我知道你听到这个一定会敏感,我也很敏感,还特意去找了常年给他问诊的大夫,大夫说他的胃没什么毛病,就是体虚,最好用药调理个半年,固本培元,才不容易那么染风寒,平时小病不断,非要细究,会不会吐,大夫说说不好,孟南星真的极易风寒,风寒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出的症状不同,有些人是发热咳嗽,有些人是发冷打颤,也有些人脾胃不和,用药一激会吐的,这点他不能保证。我又去问了同他有交往的人,略微走得近的人,所有人都说没见他吐过……”   因为这个,搞得他自己都有点不自信了,难道找错人了?可就手上所有排查到的结果交叉比对,只有这个人最对的上。   停尸台上的尸骨,会是孟南星么?   叶白汀想了想:“如若病痛所致,经常忍不住呕吐,很大可能会被人看到,如果是其它原因,自己又比较注意隐蔽……无人知晓,也不是不可能。”   比如难以向外人言说的隐秘经历,心理因素,那就更值得深究了,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吐?时间环境人物,是否需要特定组成?为什么这种情况会频繁出现,在过去的两年内一直折磨着他?   “行,我再找找看。”   申姜翻了翻身上的小本子,继续说孟南星:“再说他和管修竹之间的关联,去年李光济和管修竹一起进入户部,照例要先熟悉环境同僚,公务流程,经常会遇到问题,需要老人带一带,孟南星带的不多,他本身不擅长交际,和两个新人的交往都不多,又总是请假不在官署,和管修竹谈不上熟悉,有仇没仇,关系亲不亲密,都没有任何表现,去年七夕那日,他没请假,和所有同僚一样,忙到很晚,但别人都走了,他却没走,说是还有点事要处理,得晚一些,结果刑部突然有了新线索,户部尚书把所有人都叫了回来,他倒省了,没多走一趟路。之后就没什么新鲜的了,案子卷宗上没有异常,别人的口供里他存在感也不强,好像就是不声不响,照着上司要求,乖乖在那里待了一夜,然后被通知,管修竹畏罪自杀,案子了结……管修竹死后这半年,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一直都很安静,和往常一样。”   叶白汀对案卷记录的口供不抱有希望,人都是会说谎的,如若停尸台上那具尸骨就是孟南星,这些话就是死无对证,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贪污案爆了,七夕佳节,户部所有人先是加班,后又被全部叫回去,最后以管修竹畏罪自杀收尾,那夜果真就像众人嘴里说的那样,一派和平安静,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谁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乖乖呆着,都没出去,都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信。   他问申姜:“家庭情况呢?孟南星是何出身,家庭条件怎么样,父母兄弟姐妹等,关系如何?”   “孟南星是个孝子,早年失怙,由寡母扶养长大,没有兄弟姐妹,也没什么族人,早年是寡母靠一手刺绣本事,帮人缝补制衣,他才得以有书念,是正经的寒门出身,过得很苦,是以他科举出头,进入户部后,对寡母很孝顺,所有月俸赏赐,正常的走礼收礼,都交给寡母,反而自己身上并不留什么……”   申姜翻着小本子:“他的母亲是急病突然去世的,对他打击很大,办丧事的时候,所有人对他的形容是‘丢了魂似的’,也难免,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母子俩相依为命,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白汀却突然说:“你说他是由寡母抚养长大?”   “是。”申姜翻了翻本子,也就这些了,没更多的线索,“这难道也是疑点?”   叶白汀摇了摇头:“先回答我的问题,孟南星的性格,是不是有些软弱?”   申姜又翻了翻本子,点头:“至少在大家的印象里,是这样,他能寒窗苦读十数年,科举路上脱颖而出,显是能力卓绝,才华横溢,到任后办过的几件事也很漂亮,人长得也不错,第一印象就很容易给人好感,如若真心努力,我不觉得他会不被人看到,可他就是很低调,试图在努力打造一个平凡普通的印象,好像在说‘都别看到我’,什么事都不敢办,什么人都不敢惹,甚至极少到上司面前去表现,跟蒋宜青一对比,简直是两个极端……他在怕什么呢?”   叶白汀沉吟片刻:“孟南星的母子关系……好么?”   这次小本子上没有更多的记录了,申姜想了想:“应该很好?他娘不是一心为了他,努力拉扯他养大,也不会那么辛苦,所有挣的钱都来培养他,他要是不懂感恩,不孝顺,也不会把所有一切都献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分享他的荣光,这一对母子,街坊邻居提起来没有不夸的,母亲是好母亲,一生辛苦都是为了儿子,儿子是好儿子,懂礼貌知孝顺,是邻居们最经常拎出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   叶白汀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别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我还是想请你去打听打听,孟南星这个寡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事风格如何,遇到过什么麻烦,都是怎么处理的,都做过怎样的事,大概是个怎样的性格……”   申姜有些不懂:“啊,为什么?咱们不是查户部的案子么,查一个已逝的妇人会有用?”   叶白汀眸底隐芒微闪:“因为亲子关系,有时候很解释一些事……”   比如经常见到的母强子弱,母弱子强,一个人的原生家庭,成长经历,是对性格最大的影响和锻造,如果尸骨就是孟南星,孟南星已死,圈子又很封闭,外面得到的信息有限,可能充斥着大量的谎言,那他的行为解读,靠什么?   了解他的原生家庭,性格特点,总会得到一些开拓思路,会理解他在遇到什么事的时候会做怎样的选择,他心里藏着什么,向往着什么,真正逃避的是什么……知道了这些,有些行为就有了答案。   申姜想不到那么多,但少爷说的话肯定没错,果断应了:“我这就去查。”   “还有,”叶白汀叫住申姜,“这件事需得禀报给指挥使知晓,我对你的建议是,排查归排查,先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孟南星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   “先照做,”叶白汀顿了顿,“问指挥使的指示,他若也这样决定,你大概就懂了,但你要是在此之前就漏了消息出去……”   “绝对不会!”   见少爷的眼神透着冷光,申姜皮子立刻绷了起来:“这点事我都把不严,还当什么百户!”   叶白汀满意的看着他——嗯,孺子可教。   申姜就凑了过来:“那什么,少爷您看,我这百户也当了好几个月了,什么时候您给发发力,那千户……名额可是有空缺呢。”   叶白汀眉横目直:“这种事你不去问领导,来问我?我长得像是能决定你职位的样子?”   “那可太像了!”申姜心说我这百户不就这么来的,“少爷威武伟岸,胸怀锦绣,风华冠绝古今,在我心里那可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是天下第一智者,天下第一慧眼,天下第一仵作——”   叶白汀清咳两声,压了压手:“行了,低调,别叫人知道。”   申姜:……   早知道您好这口,我可以天天换不同花样拍马屁!   叶白汀又道:“马屁没用,还得看表现,赶紧干活去,你有了长进,积累了功劳,指挥使会不知道?”   “好嘞——”   申姜出来过问了下少爷衣食,让下面人好好伺候着,少爷今天嗓子有点哑,别又染了风寒,回头指挥使不得着急?   他一边继续分派任务,把少爷刚才交代的事打听清楚,一边空出点时间,亲自找指挥使传话,既然所有猜测现在应该保密,那就尽量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别过一个人的耳,但指挥使行踪成谜,并不是很好找……   仇疑青在干一件大事。   他在亲自追踪,看户部赈济雪灾的事如何操作。前面条陈批复肯定没问题的,一道一道,要经很多人的手,这里就下手太显眼,也太容易被人查出来,问题还是要落在实操层面,比如如赈灾银两出库开始,每个步骤都要做什么,要转几道手,经手人是谁,谁有机会从中动手脚?   赈灾银一路要经过很多地方,每经的这道手,又是怎么操作,如何进行防范安全,如遇水匪恶霸,损失消耗怎么算?每一次交接转手,需要什么手续?别人见银子少了,为什么会认?之后怎么处理?   最后落在贪污款上,说管修竹胆大包天,吞了大半银子,那银子总有个去处,他是花了还是藏了?花,花在哪里,藏,又藏在何处?可因为他的死,这一切都无从查起,案子告破,刑部和大理寺有功,户部清了蛀虫,可这笔款项,至今都没有踪迹,一句‘待查’就完了。   这次雪灾赈济款发往北地,北地……瓦剌可就在北面。   目前他了解到的信息里,瓦剌细作蠢蠢欲动,李宵良身上似乎有很多任务,联系贺一鸣就算一条,按理说江南水患发在去年,跟北方没关系,但他怎么感觉都有点微妙,这么多年,生死瞬间不知经历凡几,有时候直觉很重要,绝对不可以忽视。   他正追着前方一支运银小队,突然队伍停了下来,领头的点了几个小兵,开始往回走。   发现他了?   仇疑青并没有动,只是单手吊在一棵积满了雪的树后,大树树干足以将他身影遮得严严实实,他的动作很轻,很细微,枝干上的雪也没有簌簌下落,环境不见任何异常。   领头的停了下来,看了看四周,并没有走,不是发现了有人,而是要方便。   ……   北镇抚司这边,也迎来了客人,正是刑部侍郎,贺一鸣。   牛大勇找到叶白汀,愁的不行:“怎,怎么办啊?指挥使和申百户都不在,这才过完年,有些人也还没回来,他往里闯,咱们这没合适的人接待啊!”   关键是客人身份特殊,就算能拎得出人来接待,跟少爷不熟,也不一定愿意帮忙,还能护的住!   叶白汀放下手中的尸检格目,慢条斯理的脱下罩衫:“怕什么?我们知道指挥使人不在,别人未必,去,把相子安叫出来。”   “是!”   “等等,人现在在哪里?”   “好像是冲着档房去了?”   问出贺一鸣在哪里,叶白汀也没直接去对线,因他现在的身份……就算有了锦衣卫的小牌牌,也是正在改造中的诏狱囚犯,跟人家刑部官员到底不匹配,还是曲线救国的好。   他心下转了一圈,去往档房的半路,还发暗号,叫来了狗将军。   “汪!”狗子最喜欢和少爷玩,当然立刻就来了。   叶白汀把它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撸的它真打呼噜:“今日你休假,陪我玩一趟好不好?”   “汪——呜?”   叶白汀捂住了他的狗嘴:“嘘——咱们悄悄的过去,不教人知道。”   狗子听懂了似的,拿脑袋顶了顶他的肩膀,眼睛又黑又亮。   叶白汀走到档房的时候,里头都吵起来了,明确的说,应该是贺一鸣单方面的和里面文书吵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槅,落在房间里人的脸上,贺一鸣手负在背后,言语铿锵,盛气凌人,愣是以一副斯文文人的姿态,表演了一出咄咄逼人,档房文书都快疯了,憋的脸通红,愣是不知道怎么回这文绉绉的嘴。   北镇抚司每月都有考核,锦衣卫们武力是必备条件,文书也是,只是相对而言,不如外出办事的要求那么高,档房文书一看就是爱锻炼的主,身量高,腰板直,拳头都显的特别大,他不动手的原因恐怕不是打不过,是太打得过了,怕这一拳过去对方会没命,再被讹上……   家里领导没在,这事说不清,他可不想最后自己倒霉。   武力不能用,嘴皮子又不如别人利索,贺一鸣一套一套的,说的他两眼转圈,脑仁直疼,都快被说服了,要不是有指挥使的规矩顶着……没准就真就听对方的办了。   叶白汀听了几耳朵就明白了,贺一鸣这回,是来捡漏的。   锦衣卫这几天又是开棺验尸,又是到户部问话,全是有关管修竹的事,但凡敏感一点的人,都能察觉到点什么,这个案子当时是贺一鸣主办,听到消息怎会不注意?   挑这个时候过来,大约是知道仇疑青不在,故意过来说办事签流程,如果档房照他的要求签了章,走了程序,那这件案子锦衣卫就确定不管,不该再问,仇疑青要是再问,就是打自己的脸,这官场上,最重要的不就是面子?   这个案子……果然有问题,且贺一鸣心里门清。   叶白汀哼了一声,你要是打进门来,也用不着我,你要是来秀嘴皮子,那抱歉了,欺负北镇抚司没人?便叫你见识见识。   “未知贺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啊。”   他站在门口,阳光最灿烂最明亮的地方,手抄在袖子里,微微一笑:“贺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跑来和我北镇抚司一个普通文书纠缠,不在刑部上下交际,在外面清谈宴上和高官贵人们畅抒胸意,高谈阔论……是不喜欢吗?”   贺一鸣看到叶白汀就头疼,眼梢眯了起来:“你如何能在这里?”   “汪!”   感觉到了他神情里的恶意,狗子呲着牙就想往前冲。   叶白汀一把拽住了狗子,摸了摸它的毛:“同贺大人不一样,我在这里,当然是我喜欢。”   档房的文书看到叶白汀,像看到救星似的,说起来八尺壮汉的大男人,委委屈屈的跑过来,指着贺一鸣,满脸都是控诉:“少爷,他欺负人!”   叶白汀微笑安抚:“没事,你回去坐稳了。”   八尺壮汉的文书立刻就精神了,昂首挺胸的往回走,越过贺一鸣的时候还高高抬起下吧,冲他哼了一声。   贺一鸣冷眼看着两个人刚刚的互动:“他这么听你的话,指挥使知道么?”   言语之间,隐含威胁之意。   叶白汀一点都不怕,反而借机试探:“这个问题,你得问指挥使了,要不要请他出来?”   贺一鸣眸色立刻变深:“指挥使不是不在?”   叶白汀反问:“你打听过了?”   贺一鸣理了理袖口:“这种事还用打听?本官前来公务,无人对接,只能自行寻档房,指挥使若在,怎会如此无礼?”   叶白汀一个字都不信,这人若非准备充足,绝不会这么前来,心下一转,脸上已绽出微笑:“之前的确不在,不过我刚刚走过来时,听到了些动静,似是回来了。”   贺一鸣心中快速转动,想起刚刚文书对叶白汀的尊重,再看叶白汀光天化日之下,北镇抚司哪里都去得,什么事都管得,很快有了新主意。   他浅浅叹了口气,看向叶白汀的眼神透着关爱:“你的事,为兄已经打听清楚了,有带罪立功的机会是好事,为兄往常是严厉了些,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义父的事都过去了,此前看到你,只是太意外,担心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罪上加罪,一时反应有些过度,你莫要生气,为兄其实一直都等着你出来,一家团圆呢。”   叶白汀:“哦?”   这是要换套路?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109章 你骗我一个试试   贺一鸣见叶白汀在北镇抚司来去自由,颇受人尊敬的样子,心间顿时有了主意。   他这个义弟从小就是这样,天真,良善,没心没肺,从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何形势,难不难,脸上永远挂着笑,好像坍塌下来他也能怡然自得,这种气质很特殊,很容易让别人喜欢他,纵容他。   乖巧起来是真乖巧,淘气起来是真淘气,没心眼也是真没心眼,所行所为不假思索,全靠本能,看到讨厌的事很容易生气,可也很好哄,只要你掌握了方法……以前不也是?他最吃那一套了。   贺一鸣心中有了想法,说了些好听的话,奠定基础,又伸出手,拉向叶白汀手腕,想要将他拉到一边说小话:“北镇抚司这个地方……”   “汪!”   却被狗阻止了。   狗子突然跳蹿到半空,瞪着眼呲着牙,来势汹汹,直冲着他的手,好像只要他敢碰叶白汀一下,这手就别想要了,会被生生咬掉!   贺一鸣赶紧缩回了手,心中暗骂北镇抚司怎么回事,指挥使霸道强硬,培养的一个个小兵凶神恶煞,一脸找茬打架的样子也就罢了,连狗都这么凶?   他只得缓缓呼了口气,手握全负在背后,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尽量保持优雅君子的姿态,咬牙微笑,慢声道:“汀弟,借一步说话?”   叶白汀倒是没关系,他手上系着小铃铛呢,只要不出门,北镇抚司哪里他都去得,笑眯眯道:“好啊。”   贺一鸣应该还是有顾虑,担心走的太偏,被北镇抚司的人阴了,也没找什么墙啊假山啊树啊之类的遮挡,反而走到了院子正中间。   北镇抚司的院子,说起来是院子,其实更像校场,摆设什么的比东厂差多了,全无精致富贵之意,尽量少摆东西,少隔阻,以便锦衣卫们‘偶尔切磋’,也能施展得开,总之就是,非常空旷。   看起来好像说话很方便,离得远,别人听不到,实则一举一动,都在四周轮值守卫,或暗卫的视线之中。   叶白汀就更放心了。   贺一鸣见他一脸放松,表情更加意味深长:“仇疑青——这个人,你只知他厉害,知道他杀过多少人么?知他私底下办过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手里沾了多少人的血?又知不知道,为何外面人这么怕他?”   叶白汀:“为何?”   “因他翻脸不认人,谁都敢杀,”贺一鸣语重心长,“不要以为他现在对你好,这是真的对你好,你只是幸运,有些东西被他看上了,他现在很需要,他图的不是你这个人,要经营的也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提供给他的东西,一旦他目的达到了,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和那些人——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一样,被他像垃圾一样抛弃,被他面表情的杀掉。”   “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汀弟,为兄难道会害你?若你早表现出对仵作的兴趣,为兄那里是刑部,岂不正好?你说出来,为兄怎会不帮你?”   贺一鸣想想,他和叶白汀在一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算是看着叶白汀长大的,叶白汀小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粘他的时光,越说越有自信,越说神情越平顺,眼底也现出了难能一见的温柔:“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每次你同你姐姐胡闹,在外头惹了事,都是我帮你们混过去的,义父望子成龙,对你恨铁不成钢,拿起家法要打你的时候,也是我拦住了,帮忙圆场甚至求跪罚,还有那个夏天,雨那么大,水那么深,我背着你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带你回家……你都忘了?”   叶白汀面目沉肃。   这些往事,贺一鸣不说,他还想不起来,现在想一想,倒是历历在目,他在外头调皮惹了事,姐姐护犊子,不管是骂人还是揍人,都是不想他受委屈,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大人们一般并不会过分关注,是,姐姐比他大了很多,不能算是孩子了,可姐姐那么聪明会办事的人,明明处理好了,为什么父亲会知道?要动家法,需要贺一鸣跪求帮忙圆场?   小的时候傻,没注意也不会去想,现在想想,家里怕是有一个告状鬼啊,别人都不争气,都爱惹事,可不就显着他了?又勤奋又乖,满腹才华,未来可期,还孝顺知礼,可不就得别人夸奖看重?   贺一鸣当时所有的行为,都是有目的的,要么,是不想一起被罚,还担个‘知情不报’的同犯罪名;要么,是想表现突出自己,争取以后更多更好的机会,学习,交际,亦或其它。   背他回家的那个下雨天就更别提了,要不是被贺一鸣骗了,他也不可能大雨天的跑出去,雨淋着好玩吗,他又不是有病,贺一鸣的确背他回家了,那年他才七岁,个子不高,瘦瘦的,重不到哪去,贺一鸣背着他并不费力,单手就搂的住,可那么大的油纸伞,贺一鸣只顾着自己头顶,全然顾不上他,到家时他整个人都湿透了,病了小半个月,反倒是贺一鸣自己,功劳有了,孝悌也有了,鞋子湿透了,上半身一点没事,健健康康,活蹦乱跳。   过往种种……贺一鸣还真敢说!   叶白汀自己小时候经历坎坷,见惯人情冷暖,最是恩怨分明,别人待他好,他可以记很多久很久,永不会忘,如若别人别有用心,根本不是想帮,他转头就能忘,没必要在意,也没必要承情。   他眼梢垂了下来,声音微低:“我是该好好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许是这话里阴阳怪气太隐晦,贺一鸣一时没品出来,还沉浸在‘自己好伟大好有人情味’的人设里,叹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往后的路还要一起走,汀弟不必如此客气。”   他一脸正气,浑身尽是‘君子风骨’,怎么想都觉得没问题,叶白汀小时候粘过他,绕着他叫过兄长,就算进了诏狱,上次在鲁王府挂白时偶遇,那么讨厌他,那么恨他,不也没把他怎么样?还制止了仇疑青,要求仇疑青放他走……   叶白汀对他是有依恋的,这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都恋家,不想离开亲人。   看着对方清澈明亮的眼睛,乖乖巧巧,傻乎乎的,贺一鸣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又道:“北镇抚司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汀弟不若随为兄走,为兄自会予你一片天地,让你光明正大的走在阳光下。”   叶白汀:“这就走么?”   贺一鸣一听这话,眼睛就是一亮,随后浅浅又叹:“其实为兄遇到了一件难事……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指挥使,仇疑青不讲道理,非要同为兄作对,翻出了半年前的案子要查,那案子是为兄亲查,证据确凿,大理寺也核准过,顺利结案的,他偏要翻,为兄倒是不怕,名正言顺,铁证如山的事,翻不了,可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跟着忙乱,别人难免会怪为兄惹了事,让大家帮忙圆场,为兄今日过来,就是想让北镇抚司出具一个签章条陈,言明日后不再纠缠此事……为兄其实也是为仇疑青着想,真相就是那样,他不可能查出来别的,事情闹得大了,他收不了场,还不是一样要被处罚?”   “你能从诏狱出来,怎么说,仇疑青都对你我兄弟二人有恩,这份情不能不还,这事为兄便不与他计较,也不上告,只要刚刚那个文书把流程走了,这事就能顺利完结,于他好,于为兄好,于所有人都好——为兄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叶白汀不要太明白,对方这粉饰太平,黑白颠倒的本事,比他做人的水准可高太多了:“你是想让我帮忙……”   “我们是一家人,我还能害你?义父的话,你都忘了?”贺一鸣想起以往的亲睦日子,自己都要快被自己感动了,一时忘了其它,又要去搭叶白汀的肩。   “汪!呜——汪汪!”   迎来的仍然是狗子蠢蠢欲动的白牙,就好像在说:说话就说话,你动个爪试试!   贺一鸣眯了眼。   叶白汀当然不可能帮这个忙,八尺壮汉的文书今天已经被欺负够了,他怎么可能胳膊肘往外拐?流程是断断不可能走的,章也是不可能签的,因要翻这个案子的人,并不是仇疑青自己,还有他一份。   他看起来就那么好哄好骗?   “你的事,按说我不能不管,可有些事,我有点不懂,可否请你帮忙解惑?”   他说话的表情很乖,看起来真的只是有点疑惑,贺一鸣甩了甩袖子,十分大方:“你说。”   叶白汀眨眨眼:“案子果真没问题?”   “当然,”贺一鸣一边理直气壮的放话,一边谨慎试探,“锦衣卫不也是没查到什么?”   叶白汀点了点头:“就是因为没有啊……”   贺一鸣表情更轻松了:“那你还不信为兄?”   叶白汀便道:“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锦衣卫忙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开棺验尸,也没有新线索,过去半年,尸体已尽腐坏,刀口皮肤都烂了,完全看不出东西,管修竹死的时候……你见了没?能不能同我说说?”   贺一鸣:“见了,当时发现人死,事情就报到了刑部,我赶到时,现场已经封存,没有被破坏。”   叶白汀:“那管修竹不是自杀么,当时手是抓着匕首的么?”   “是。”   “两只手?”   “只左手。”贺一鸣道,“他是个左撇子。”   “那右手在干什么呢?”   “就放着啊。”   “在地上,很自然的放着?像睡着了那样?”叶白汀拿自己的手比了比,“类似这样?”   “差不多。”   “那地上有什么东西么?掉下来的东西之类的?”   “没有。”   “那他死前有吃喝什么么?”   “茶水,”贺一鸣一脸‘我怎么会漏掉这种细节’的自得,“房间里的茶水,当时就请仵作验过了,无毒。”   “这样啊,”叶白汀又问,“那桌椅案几呢?有挪动过的痕迹么?”   贺一鸣眉梢皱起:“怎么这么多问题?”   叶白汀:“不是说密室?我就有点好奇,第一次遇见么,窗子和门真的都是锁好的,严严实实的那种?”   贺一鸣看了眼远处档房的窗子,按捺下脾气:“是。”   “谁第一个发现的?”   “应该都去敲过门,但门没开,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都感觉出了事,没敢动,最后是赵兴德和万承运一起过去,赵兴德踹了门。”   “户部侍郎……和尚书?”   “赵兴德当时还不是侍郎,只是比底下人都大一级,政绩考核也合格,再过两个月不是升迁,就得调走,”贺一鸣看着叶白汀,语重心长,“官场的规矩你不懂,那个时候,正该他各处打点表现,以期之后的高位。”   叶白汀才不管什么官场规矩不规矩:“所以他们两个一起进去的……没有旁人?”   贺一鸣:“当时肯定没有,但发现人死了,赵兴德立刻叫了人。”   “那管修竹……”   叶白汀逮着机会,很是问了些问题,贺一鸣答着答着,总算回过味来了,眼梢眯起:“这么多问题,汀弟该不会是在套为兄的话吧?”   叶白汀立刻反对:“哪能呢?想多了,我没有。”   贺一鸣却立刻知道了,自己没想多:“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都会有下意识的小动作?”   叶白汀不耻下问:“是么?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贺一鸣控制着自己不要抬手打人,暗自磨牙:“不是说好了,要跟我走的?”   叶白汀今日目的已经达到,才不怕被看穿,也早知道问个不停,对方迟早能察觉出来,干脆手抄在袖子里,笑容那叫一个灿烂,话音那叫一个慢条斯理,没心没肺:“跟你走?你都说我是诏狱犯人了,出了北镇抚司大门,可是越狱,我倒是不怕,谁不想正大光明走在阳光下呢?贺大人你么——帮人越狱,可是要承担结罪责的,你可想清楚了,真的愿意带我走?”   “你——”贺一鸣气急败坏,下意识想动手。   叶白汀一点都不怕,别说对方未必打得过自己,就算能打,他脚边现在还有严阵以待的狗子,四周还有锦衣卫的轮值明卫暗卫,这可是院子正中间,所有人都看着呢!   他甚至敢保证,在暗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那么一两个锦衣卫,弓弦都拉进了,只要对方敢动,立刻被射成筛子!   “去看看,谁在本使的地方闹事?”   是仇疑青的声音,还有隐隐的马蹄声,兵刃放下的声音,稍微有些遥远,却足够听得清楚,就好像他刚刚从外面回来,但身上有东西,没办法第一时间过来查看,可是转过头,一定会来。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叶白汀当然知道,是相子安来了。   可贺一鸣不知道啊,这些心虚,方才的怒气胆气全都泄了气,并没有冲上来,只是还有些不死心,面色微峻的看着叶白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可要想好了,真的不回家?不想有个家人?我最是知你,你最恋家了。”   叶白汀摸着狗子:“抱歉,我挑食,不是谁家的馊饭都馋。”   “你——”   “哟,这哪儿来的癞蛤蟆赖皮狗,跟我们指挥使抢人?”   相子安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扇子一下一下的摇,不论站姿还是气质,都拗的比贺一鸣更优雅,更君子,说话么,也比贺一鸣更大胆,心里想什么,就敢骂什么:“贺大人是吧,您是关心我们少爷吃了,还是关心我们少爷穿了?少爷在牢里,就剩一口气的时候,你在哪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您在哪里?”   “哦,瞧我这脑子,”他扇子刷一声收起,发出清脆声响,“怎么忘了,您那时忙着卖父求荣,升官发财呢,送义弟进牢,不正是您贺大人一手操办的?”   他嘴里啧了两声,一脸佩服:“当时不闻不问,生怕被沾到一点,现在少爷出息了,因一身本事,受重用了,看得到天光了,您要跳出来摘桃子了,在下倒是想问一句,您哪儿来的脸?我原还想不清楚,您靠什么升的官发的财,现在倒是明白了,是靠这个比磨盘还大的脸?”   贺一鸣眯了眼:“你又是谁!”   北镇抚司怎么回事,怎么随便就能跳出个人来指手画脚!   相子安微微一笑,扇子刷一声打开:“相,相子安,不过不重要,连义弟在牢里受罪,贺大人都能忘,在下名字不足挂齿,兴许用不着转身,您就忘了呢。”   叶白汀一看就明白,这位师爷显是看热闹不过瘾,亲自出来骂人了。   “你——”   贺一鸣深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跟小人计较:“本官竟不知,堂堂北镇抚司,就这规矩?简直有辱斯文!”   声音扬得高高,似乎想让刚回来的仇疑青听到,提醒对方,好好管管你的人!   相子安摇着扇子,狐狸眼眯的又长又细:“贺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你骂人就是理直气壮,欺负别人,连弟弟都算计,就是迫不得已,对方得体谅,别人骂人就是有辱斯文,就是规矩不正——真是条双标的好狗啊!”   “汪——汪汪!汪!”玄风突然对相子安大叫。   相子安看到心心念念的漂亮狗子,立刻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不是骂你,狗将军威武伟岸,立功无数,每次搜检前线都有你威猛的爪印,从不消极怠工,哪像这种王八——”   他看向贺一鸣,声音一转,又是阴阳怪气:“除了溜须逢迎,粉饰太平,什么都不会,什么正经的事都干不了,只能靠心怀不轨给自己谋利。”   到了这份上,贺一鸣已经明白,今日谋事不成,怕是没希望了。   见他神情变化,似要再骂几句,占据道德高地好方便离开,叶白汀心下一转,对方都主动送上门来了,怎可轻易放过?   相子安大声骂人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贺一鸣身上不只有案子的事,不还是有个瓦剌奸细想联系他?仇疑青已经派人跟了他一段时间,至今没有新的信息,对方明显很谨慎。   贺一鸣自己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发出过信号?   就算不知道,都没有,那他可不可以把一些东西变成是,变成有,好让别人快点找过来?   可别人为什么要找贺一鸣呢?找他,他就是有用,也许是才华——才华就算了,这就是个伪君子,要什么什么没有,要装逼就什么都能装,那就是他手里有东西,别人需要?或者在不经意的时候知道了一些事,别人很在意?   那把这个东西,或者这件事,变得不那么确定,别人会不会加速找上来的时间?   叶白汀心中快速思量,很快扬声——   特别大的那种声音,好像想让所有人都听得到:“义兄非要劝我回去,可是要将宝贝给我么?”   贺一鸣一头雾水:“什么宝贝?”   “就我父亲去世之前,你醉了酒,同我说过的,”叶白汀笑眯眯,“那个大宝贝啊,说可以靠它升官发财,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还说要带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神通广大,别人办不了难事,他能办,别人谋不了的局,他能谋,只要我乖乖听你的话,安心交往,必有后福……”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有什么宝贝?”   “看看,又不认了,我就知道,你并非真心寻我,好处都想藏起来,不分给我。”   “你——”   贺一鸣刚要说话,就觉得不对劲,一身正气的眉眼里染上了些慌乱,他明白了,叶白汀不是在套他的话,这些‘过往’子虚乌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是说给别人听的!不行,他不能让这样的误会发生!   “原以为你天真纯善一如既往,不成想关进诏狱几日,跟着人学奸了,以为编些瞎话,别人就会信?我实话与你,我贺一鸣顶天立地,行事无愧人心,无事不可对人言,你休想就这样挑拨了我!”   他手负在背后,话音铿锵:“本官今日过来,就是告知尔等,管修竹的案子板上钉钉,任谁折腾都没用,翻不了案!”   叶白汀眯了眼:“若我非要翻呢?”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贺一鸣冷笑一声,“ 叶白汀,十年前,你赢不了我,十年后也一样,你父亲的死,还不够你明白么?”   杀人不过头点地。   贺一鸣诛心的话,让院子瞬间安静,落叶无声。   “来北镇抚司,欺负本使的人,贺一鸣,你好大的胆子。”   冷风之中,是仇疑青踩着明亮阳光,走了过来。   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谁折腾都没用?翻不了案?”仇疑青一步步往前,亮出了手里的东西,“这个也没用?”   他手里是一个卷轴,黑檀木柄,中间是卷起的绢布,颜色明黄,非皇家不能用。但凡官场上有点眼力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圣旨!   仇疑青竟然请来了圣旨!   贺一鸣嘴唇翕动:“你怎么回……”   仇疑青冷嗤一声:“本使的地方,为何不能回?”   他刷一下,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   所有人即刻下跪听旨。   “去岁江南水患,户部库银贪墨,朕心甚忧,今又起命案,户部库银周转存疑,锦衣卫呈送证据到案,理当彻查,责有关案件即刻移交北镇抚司,刑部户部大理寺需全面配合,若此前命案确有隐情,经手官员数罪并罚,若无问题,则锦衣卫指挥使无故质疑朝廷命官,当受鞭刑……”   整道圣旨念完,仇疑青看着贺一鸣:“如何,贺大人他听清楚了?”   贺一鸣没话说。   如果只是翻案,仇疑青只是想办他,他有的是办法搞事,可圣旨上言明,如果案子没问题,查不出新的结果,就是仇疑青故意搞事,要受鞭刑!   这么公平的事,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仇疑青:“倒是多谢贺大人走这一趟,省得本使跑腿,当年的卷宗,这就办个移交吧? ”   贺一鸣:……   他过来本是想阻止锦衣卫翻案,结果却被告知要配合?天子圣旨,金口玉言,他不但要配合,还要把当时卷宗全部移交!   仇疑青没有亲自交接,甚至连送一送的姿态都没有,伸手点了副将:“你,随贺大人去刑部交接,记清楚了,所有卷宗都要搬回来,一张纸都不许漏。”   “是!”   现场很快清理干净,有眼色的没眼色的人都走了,仇疑青才看向叶白汀:“可受了委屈?”   叶白汀被他眸底的暗色吓了一跳,这位才是,打哪受了委屈,怎么一脸要杀人的样子?   “没有,”他赶紧摆摆手,“就他,还能欺负得了我去?”   仇疑青垂眼,挡住了眸底情绪:“干的不错。”   叶白汀:“你呢?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麻烦没有,只是去跟踪了一下赈灾银路线,有些渴,”他空茫掌心负在背后,看着眼睛亮亮的小仵作,“可能去你的暖阁,讨一杯茶喝?” 第110章 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人   喝茶当然是没问题的,身为体贴懂事的下属,叶白汀可以亲自给领导沏,但他还是关心一个问题,仇疑青的行踪是不是暴露了?不然贺一鸣也不会那么笃定的找上门,一副趁人不在偷家的嘴脸。   仇疑青看出来了:“放了假消息。”   假的?   叶白汀瞬间明白,行踪南辕北辙,户部转银出现意外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仇疑青,日后出了事回溯追责,更是找不到仇疑青头上。   “有结果了?”他微微偏头,却看到了仇疑青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这男人太高了。   “暂时没有。”   “没有……那这圣旨怎么来的?”还这么及时?   仇疑青眼瞳微移,落在叶白汀近在咫尺,灵秀动人的眉眼,顿了下,嘴里的话就转了个方向:“不是很聪明,猜猜看?”   领导不知看到了什么,似乎心情突然放松,很愉悦,大跨步的往前走,微哑声音里带着调侃……叶白汀落后半步,看到了对方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很长,手背上隐隐绷出浅青色血管脉络,有力且强壮,好像能牢牢掌控一切,不管是事,还是人。   他垂了眼,没有说话,快走两步跟上。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暖阁,茶盏袅袅生香。   “你收到了申姜口信?”叶白汀静了片刻,已想到了方向,若碎尸死者就是孟南星,又是户部,又是人命,细究疑点重重,对管修竹的案子来说,算是有利的方案方向,仇疑青知道了,告知皇上,皇上又不傻,肯定会觉得有蹊跷。   仇疑青:“再想。”   “还有……”叶白汀想想仇疑青回来前干了什么事呢,他去跟踪了户部库银的转运情况,便道,“你发现了别人贪污的漏洞?这次赈济雪灾,库银路径有些不对劲,这次的事小,没有死人,无人告发,无人关注,但同一个部门,同样的做事方法……此次漏洞,也很可能就是去年水患转银的漏洞,于翻案而言,同样是有利证据!”   仇疑青晃了晃茶盏,眸底隐有赞赏:“不错,很聪明。”   叶白汀就有点小骄傲:“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顺便还回捧了一下领导,“也不看看我是谁的人!”   仇疑青这口茶呷的就有些慢,良久,喉结才动了下:“……嗯。”   叶白汀执壶给他续茶:“不过以指挥使的能力,应该不止如此?”   “不错。”   仇疑青缓缓开口:“发现头骨时,我们一起去看了护城河河道路线,你应当还记得,当时的距离和水流方向,头骨似乎不应该在那里。”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我也记得,你当时应该是有了什么调查方向,叫锦衣卫去看了?”   “头骨为何出现在哪里,我已尽知晓。”   “为什么?”叶白汀的脸迎着阳光,看向仇疑青的眼睛闪闪发亮。   仇疑青忍不住又喝了口茶,声音缓下来:“知道腊月二十三是什么日子么?”   叶白汀当然知道:“小年啊,扫尘,祭灶,‘忙年’的开始,大多数百姓从这一天开始,进行过年准备的各种忙碌。”   “除了扫尘祭灶,还要忙什么?”   “熬麦芽糖?杀鸡杀鱼?富户的话,杀猪也不是不可能。”   “做这些事,需要做何准备?”   “工具,刀子剪子,锅,水……”叶白汀说着说着,话音一顿,眼底迸发出亮光,“要用水,大量的水,热水!”   寒冬腊月,要做那么多活儿,洗那么多东西,用凉水不冷吗?且但凡要宰杀带毛的动物,很多时候是需要用开水烫皮的,不烫一下,毛根本拔不下去,需要大量用水,夏天还好,冬天的水积在院子里很难排出去,还会形成薄冰,不方便进出,那哪里方便呢?当然是河边!   若是约定俗成的日子,大家都做这些事,还会结伴到河边,一边聊天一边干活,心情也舒畅……叶白汀以前就见过类似的热闹场面,在远离城市的乡村,临近过年,大家各自提了工具东西,结伴去河边做这样的活儿,会直接在河边不远处搭灶,滚滚的热水随时烧着,我做完了帮帮你,你做完了帮帮我,有时晚饭还会一起约着吃,对百姓而言省了事,又应了过年的景,热闹,也开心。   “不错,很聪明。”   仇疑青大手执壶,也给叶白汀续了茶:“锦衣卫已经调查取证完毕,年前,腊月二十三那日,有很多百姓聚集河边,做灶烧水,宰杀鸡鸭猪羊,用了大量的热水,废弃污水全部排进了护城河。”   大量的热水……全部排进了护城河……   叶白汀理解的重点当然不是污水,古代环保治理不是问题,河流的自我净化完全能平衡生态,冬日天冷,易结冰,护城河的冰层因环境地理影响,薄厚层数不同,大量的热水浇下去,影响不了冰下自高往低的水流方向,却能融化上面的冰层,冰化了,水量多了,流速和环境影响,原本应该被冲的更远的东西,很可能会因为一时冰化,水流方向的短促改变,前行方向发生变化,被冲抛,被甩走,甚至被卡在某处。   仇疑青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缩略图,是从管修竹宅子附近的护城河道,到头骨发现的地方,用箭头标出了中间的地势影响,水流方向,百姓们聚集扎堆,宰杀牲畜的地方,算一算影响,头骨在那里,竟然是刚刚好。   若申姜在这里,可能还会多问两句,叶白汀却立刻明白了:“死亡时间,不管那个被碎尸的人是不是孟南星,他的死亡时间,必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头骨很可能就是在腊月二十二抛出的!”   仇疑青颌首:“孟南星,管修竹,都是户部的人,也都经手过去年水患赈济事件,查一查他在腊月二十三前之前的具体行踪,看有没有和户部其他人交叠,必有收获。另外——”   “还有?”叶白汀几乎要大喊佩服了,就这么点时间,仇疑青到底查到了多少东西!这男人到底有多能干!   “第一案发现场,”仇疑青指尖点了点桌面,“应该就在管修竹的私宅。”   “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那里虽已清洁过很多遍,地面墙根皆找不到可疑残留,但那间狗屋,细查之下会发现,墙及地面缝隙里有大量黑褐色残留,味腥,墙上爪印也绝非一只狗留下的,甚至并不全是爪印,锦衣卫大量对比发现,里面有几处短促斧痕,与凶器相符,应是剁尸时操作不慎,不小心划出来的……”   叶白汀立刻想起了碎骨上的痕迹,每一块碎骨上都有深深浅浅的齿痕,他也怀疑不是一只狗留下的,但这个对比工作非常细致且需要时间,尚未完成,没想到仇疑青给出了答案,还真不是一只狗!   他也想到了存放在仵作房的证据——凶器斧头:“我记得那个斧子,造型好像比较特殊?”   仇疑青点了点头:“那里是管修竹的私宅,如非意外,他并不会留宿,更不会起火造饭,连下人都无,备有斧子,当然不是用来劈柴的,他也不需要,那是专门定制,来给他的狗剁骨头的,名家铁匠烧制,刃端弧线独特,与别人家不同,不同斧子的落痕,铁匠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尸骨在那个宅子里发现最多,凶器也在那里,养狗的屋子还有斧痕,以及大量疑似干涸血迹残留,基本可以认定,那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然不管是凶手自己,还是管家下人,都对现场进行过打扫清理,更多的痕迹已不可查。”   尽管如此,也可以并案处理了,人命,加上户部库银的漏洞,细节多而全,哪怕还未摸到全部真相,也足够对去年的案子提出来重查,皇上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有了这道圣旨。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可圣旨上说,如果案子没问题,你要受鞭刑……是皇上严令?”   仇疑青:“不,是我自己要求的。”   叶白汀:……   见小仵作全无声响,像吓着了似的,仇疑青眼梢微抬:“堵别人嘴的东西,你也信?”   叶白汀:“你就不担心?”   “为何要担心?”仇疑青道,“是不信你,还是不信我自己?”   管修竹尸身检验的疑点,碎尸的出现,案发地点的重叠,赈灾银的下落……桩桩件件,怎么可能没问题?要是连这个都怕,担心查不出,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也不要做了。   叶白汀:“这般高调,不怕打草惊蛇?”   仇疑青挑眉:“你觉得会?”   那肯定会啊!圣旨都下了,怎么看怎么都像把巴掌甩在别人脸上,别人怎么可能不关注?可又想了想,叶白汀明白了:“指挥使要的,就是打草惊蛇吧?”   本来敌就不动,暗挫挫在草丛里偷看呢,锦衣卫再不动,是比谁更能忍么?你越不给机会,别人不越不会错?越是忙乱,就越容易丢三落四,左右不及,他们现在真正要做的是,要搅乱这一湖水,顺便眼明心亮,在这趟浑水里摸到鱼!   “所以接下来,该是我们各凭本事,四方角逐了?”   少年眉眼狡黠,落着太阳的灿光,看起来精神奕奕,又跃跃欲试。   仇疑青颌首:“嗯。”   “那你只派了副将过去行部交接卷宗,并不是不重视,是猜到了,如果有真正可疑的东西,去年就全部藏起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是。”   “那我们接下来可得好好防备了,”叶白汀眯了眼梢,“他们会盯着我们所有的行动,我们到手的线索,他们也会去查,我们想要的证据,他们可能会毁掉,我们想要的证人,他们可能会策反,甚至会拉别人下水帮忙……”   仇疑青看着少年:“怕不怕?”   叶白汀灿然一笑:“难道不是该他们害怕咱们?北镇抚司有你,有我,怎会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仇疑青指尖一动,声音揉进了春风一般,很有些暖意:“那你可要好好表现。”   “谨遵指挥使令!”叶白汀瞬间就想到了实施方向,“有些时候,别人精神高度紧绷,反而更容易试探出结果,比如孟南星的死,只要我们不漏消息,户部就不知道,问话时多多留意,谁知道他出了事,谁就最可疑,假装不知道的,也会有不同的暴露反应……”   仇疑青:“放心,我已吩咐下去,信息不会泄露。”   早在申姜找到他,转述叶白汀让带的话后,他就知道了叶白汀打算做什么。   “那还有刚才的事……”   叶白汀把贺一鸣到这里,打着什么心思,他是怎么应对的,一一讲说清楚,请仇疑青部署盯人,许有收获……说了半天,只他在说,仇疑青的话一直都很少,只是偶尔点个头,应一声,到最后干脆就没了话,只等他一个人说。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发现对方一直在看他,赶紧低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的着装,坐姿:“看什么?”哪里有问题吗?   “茶不错。”   仇疑青却起了身,抄起桌上的绣春刀,转身离开:“还有事,晚点再找你喝。”   风一样的来,风一样的去,除了空了的茶盏,什么都没留下。   叶白汀都没来得及留人,怔怔看着空了的茶盏,有些不懂仇疑青回来的意思,圣旨叫人送回来就可以,贺一鸣的到来,仇疑青并不知道,且他自己就可以解决,没必要非得回来一趟,这男人千辛万苦的在外面操劳,休息的空闲都没有,还要回来同他喝这一盏茶……   为什么?难不成只是想见他一面?   见一面啊。   叶白汀单手捂了脸,没有人看到,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不过预想中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第二日下午,叶白汀在仵作房做更细致的线索整理时,牛大勇突然来了,说申姜那里遇到了些麻烦,就在附近,请他过去一趟。   叶白汀晃了晃手腕上的小铃铛:“我能出去?”   是申姜脑子不清楚,还是牛大勇跟着学傻了?   牛大勇看了看四周,悄悄凑过来,低声道:“少爷尽管去,我来掩护,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他还偷偷撸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铃铛,示意少爷——你看,我都准备好了。   叶白汀一怔:“你这个……和我的不一样吧?”   个头太大了,声音也瓮瓮的,一点都不脆。   “这您放心,保管有用,”牛大勇又道,“我们头儿说了,一定不让您涉险,专门要了只小队,一路护送您的安全。”   “行吧。”   叶白汀闷头工作了很长时间,眼睛都有点花了,只要不出问题,出去遛一遛也好,他脱下了罩衣手套,出来披了件大氅,尽量把脸都挡上点,跟着牛大勇往外走。   走到一半,狗子要跟,他都没让,按规矩他是不能出门的,被逮着了可怎么办?就他这身量,一个人目标就够明显的了,再加上那么大的狗将军,别人就是装瞎放水,他们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最后是一通全身按摩服务,换来了狗子的乖巧,谁知叶白汀自己不争气,养了几个月,身体不像在牢里时那么虚弱,不需要扶着墙走了,可也是普通人,不会武功,平衡力没有那么好的一般人,踩到滑溜溜的冰,是会下意识前扑滑倒的啊!   他一路避着人走的,这一扑,也没扑到守卫身上,但扶了墙……正好和一个守护撞了个对脸。   他动作还特别大,手上小铃铛响的还特别厉害。   叶白汀:……   申百户,你自己在外头努力吧,少爷怕是帮不了你了。   谁知这守卫突然打了个喷嚏,冲着墙那边,好像没看到他一样。   牛大勇赶紧朝他使眼色,快点啊少爷,还等什么呢,就现在,往外冲啊!   叶白汀:……   你们放的这都不是水了,是汪洋大海啊!   锦衣卫规矩森严,没有上头吩咐,绝不会做这样的事,难道是仇疑青……他摇了摇头,没时间多想,赶紧往前走,带着那一队守卫,去找了申姜。   地方还真的不太远,就在北镇抚司大门往右拐,走路不到两刻钟的位置,有一家医馆,医馆大夫曾经给孟南星看过病,算是申姜之前找到的重要证人,但现在呢,证人反口了,不但问不到新的信息,且之前说的所有,也都不认了。   看到少爷,申姜一脸委屈:“少爷你看!我前两天才问过他的话,他说认识孟南星,这两年孟南星身体不舒服都是找他看的,还说年前也见过一趟,孟南星当时还掉了东西,但当时他和孟南星都没发现,看到时,孟南星已经走了,回老家丁忧,他就想着等过完年,想个办法把东西带给孟南星,可我今天又来,他就不认了!说不认识孟南星,没给他看过病,也没他落下的东西! ”   申姜越说越气,瞪着老大夫:“锦衣卫都敢骗,不怕拉到外头上刑么!”   老大夫还真不怕,眼皮耷拉着,脸上沟壑丛生:“锦衣卫若要草菅人命,悉听尊便。”   他还十分配合的,伸出了双手。   申姜气的差点跳脚:“老子是那样的人么!我们北镇抚司有规矩的,哪能随便打打杀杀! ”   他在这问不出话,有规矩管着,又拿不了人,可不就委屈了,想着距离挺近,就把少爷给请过来了,看能不能帮点忙。   “上次问话的时候,为什么没把东西带走?”叶白汀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老大夫,还有四下环境。   “那不是忙么,”申姜挠了挠后脑勺,“外头排着队要问话的还有好几个,手下都派出去了,就我一个人,这老头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不知道东西收到哪里去了,说得找一找,我就让他先找着,回头再来取,谁知回来了他就不认了!”   叶白汀点点头,观察过房间,又走到门外:“这是他家?”   申姜:“是。”   今日阳光挺好,风也没那么大,大夫的院子里放最多的,能是什么,当然是用木支架,竹篾浅筐晒着的药材。   叶白汀只沉吟了片刻,便道:“去搜他的药材,第二排,第三个。”   老大夫脸色骤变。   申姜一看就知道不对,立刻跑过去搜,大手在药材里扒拉了扒拉,很快找到了东西:“还真有!”   少爷真是神了!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叶白汀下巴微抬:“这个院子的位置临街,有声音第一时间就能听到,知你要来,他不想说实话,不想给东西,当然要藏,可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时间上来不及,又不能藏在容易被发现的位置……最顺手,离得最近,最隐蔽,也是他第一时间最能想得到的,就是这些药材。”   “还有他的身上,有很明显的药材味道,手指上沾有药叶残片,便是不知道药材叫什么名字,一对比颜色特征,不也就知道了?”   叶白汀看着申姜,一脸‘就这,还用想,还用的得着请外援’的睥眼花。   申姜……申姜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吹彩虹屁:“少爷真厉害!”   叶白汀:“你但凡再细心一些,都用不着我。”   说完申姜,他又转向老大夫:“东西这次不用找,还有时间藏起来,您显是早就找到,且准备好了,等着申百户来取,为何突然不配合了?可是有人为难你了?利诱——还是威胁?”   老大夫这下视线没躲,看向叶白汀,似乎在震惊这个少年的聪慧。   叶白汀又道:“不管威胁还是利诱,别人来的时间肯定很短,因为你不会在做决定上犹豫太久,可你还没来得及把东西处理掉,申百户就来了,你只能把东西暂时藏起来,是么?别人找你,是刚刚发生的事?还是——一个时辰以内?半个时辰?”   他观察着老者的表情:“那就好办了,我们只需要根据时间线搜检排查,很快能找到这个人是谁,老先生,您可要想好,您只是同我们说些实话,助我们办事,我们也不会对外言说你的存在,如无必要,甚至不会再来第二次,更不需要您上堂,但您若不配合,我们找不到想要的线索,只能顺着时间线,寻找刚刚来过不久,找过你的人,那些人如若知道自己暴露了……您觉得您的日子,会太平么?”   老大夫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之所言,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只是线索信息不足,我们的工作决定,必定得这么排查,”叶白汀沉声道,“医者仁心,济世救人,我们北镇抚司每一个人都很尊重,也会尽量保护,申百户可承诺,此间所有发生的事,不会有多的人知道,您可能行个方便,为逝者鸣冤,抚生者心魂?”   见老大夫表情挣扎,似有所动,叶白汀又道:“而且找你的人,应该只是提醒你好好说话,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大约不知道,你这里有东西?” 第111章 我说,踹门   叶白汀一边和老大夫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朝申姜使了个眼色。   申姜收到,立刻拍胸脯:“没错,我保证!今日此间之事,只你我三人知晓,出得门去,断不会入他人的耳!”   近日排查任务多,大家都忙,他的手下全派出去了,身边只跟了一两个用来跑腿传话,护送少爷过来的那队锦衣卫到门口就停了,一来把守院子,二来警戒周围,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老大夫少爷和他,并没有别人。   “个中关窍少爷都跟你说清楚了,该紧张的该提防的到底是什么,你心里都明白,我们也不会欺负你,你还怕什么?”见老大夫还没说话,不知是不是吓懵了,还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申姜想了想,又道,“这样,我再给你个牌子,总该放心了吧?”   他拿出来的是锦衣卫的签牌,跟身份铭牌不同,却也写了名字,有北镇抚司的压花,锦衣卫在外办事时,偶尔来不及,会放出去做凭证使用。   申姜点着那块木质小牌子:“话都是空话,别人可能诚信,也可能背义,东西总不会错吧?此乃指挥使亲发,别说锦衣卫上下,就是指挥使本人来了,都不会不认,倘若这件事给你造成任何麻烦,你拿着它去北镇抚司,要是有人敢不理你,你尽可踹门骂街,指挥使到时候罚的绝对是我们,不是你!”   说完,他又用鼻子哼了哼:“也就你是个大夫,年纪又大了,济世救民有功德,少爷方才发了话,我们得尊重,换了别人,断不会有这待遇,听懂了么?”   老大夫看看叶白汀,看看申姜,再看看塞到手里的牌子,别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   他缓缓叹了口气,终于说了:“这位少爷说的不错,就在小半个时辰前,有几个人敲了我家门,同我说了些话……都是生脸,我不认识,可看神态动作,就知道是练家子,手上沾过血的,我不敢得罪,他们好像知道之前这位申百户找过我,威胁我不要乱说话,可他们并不知道我这里有东西。”   申姜点了点头:“放心,这东西就当是我们在外头捡的,你也没见过。”   叶白汀也道:“对方既然只是警告,并没有其他行为,大约也是认定,你所涉之事并不严重,你可放心,锦衣卫心中有数。”   老大夫站的累了,走到桌边坐下,还指了旁边位子,请叶白汀和申姜也坐下:“你们要打听的,孟南星是吧?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很乖,懂事,不淘气,知道心疼自己的娘亲,应该是在胎里时先天不足,他小时候就有些弱气,常生病,后来父亲去世,家里条件不好,也没养起来,体质就比别人差些,身量也不怎么高,那时我们是邻居,他小时候常找我看病,不过后来我儿子在外乡出了事,我便搬走了,过了差不多十年才又搬回来,又碰到他。”   “他身子越发不好,都有些虚不受补了,内里损耗太大,需得固本培元,但他不喜欢吃药,嫌苦,平时礼貌又乖顺的孩子,在这事上特别执拗,别人怎么劝都不听……上回申百户来时就问过他的病情,照我经验判断,他的脉象只是身子虚,百户说的,经常性呕吐,按理不会发生,他感染风寒时的症状也大多是发热,盗汗,顶多是胃口不佳,很少有脾胃不和呕吐,偶尔发生是有可能的,但断断不会常年都有。”   “还有这个东西,”老大夫指了指申姜找出来的东西,“就是他离开京城前看诊留下的,其它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来我这里只是看病抓药,平日里遇到了什么事,交了哪些朋友,得意或难过,我都不曾知晓。”   叶白汀看过去:“东西,是何时落下的?”   老大夫:“就是小年前一天,腊月二十二早上,他娘的丧事办完了,他要回老家丁忧,问我多抓几剂药,他悲恸未去,神思有些恍惚,没注意自己掉了东西,我这眼神也不行,当时也没发现,到晚上准备收拾休息时看到,已经太晚了,人家估计早出城了,没法子,我只得先收了起来,想等过了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转交给他。”   腊月二十三,护城河边百姓宰杀过年要用的肉,大量热水倒进护城河,致使短时间内水流发生变化,而就在前一天早上,老大夫见过孟南星的人,不用说,死者遇害被碎尸的时间就是在这天,腊月二十二!   至于当天早上落下的东西……   叶白汀看了看,是一个同心方胜结。两个连接在一起的菱形配饰,上有挂绳,下有丝绦,两个菱形尖角到挂绳的空间,有两颗红绳编织成的小圆球做点缀,方胜主体颜色是黄绿浅蓝,下面垂坠同色系丝绦,整个物件观感,并不红的过分耀眼,也不算太素净,总之,是好看的,大方的。   男子配饰用菱形本常见,但同心方胜就有些微妙了,方胜本是女子发间簪的头饰样式,后常用来隐喻情爱,男女之间,信纸折成方胜样式,都带有隐晦的诉情意义,何况同心方胜?   叶白汀看着那枚方胜,问老大夫:“您和他认识的久,可知他有没有心上人?”   “没有?”老大夫顿了顿,“应该……没有吧?”   申姜倒是想起来一点:“他娘把他看得那么紧,眼珠子似的盯着,成天盼他出人头地,给自己争脸,会不给他相看好人家的姑娘?”   老大夫:“这个……”   叶白汀就懂了,眼梢微微垂下:“孟南星的损耗太大,虚不受补……是怎么回事?”   老大夫一看就知道他是聪明人,也没必要藏掖,说了三个字:“……五更泄。”   申姜没明白:“啥?什么泄?”   叶白汀直接点出病情精髓:“肾虚。”   老大夫点了点头:“就是肾虚,他从小身子就弱,这两年亏损成那个样子,有什么样的症状都不稀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命火不足,补就是了,只要他听我的话,好好吃上一年药,准能治好,可他就是不配合,不是嫌汤药苦,就说公务繁忙,没时间,这事他娘也知道,才一直没有催他成亲……”   叶白汀和申姜在老人家屋子里待了很久,问完线索出来,申姜还记得之前的事,踹了下别人结结实实的墙面,大声骂着圆谎:“个脾气硬的臭老头,以为你不说,老子就查不到了么!敢在锦衣卫面前反口,你还是头一个,仗着年纪大老子不敢治你么!你且等着,下回别叫老子碰到你!”   房间里,梳着包包头的小孙女跑了出来,拽着老大夫的衣角:“爷爷,怎么了?”   老大夫摸了摸孙女的头:“……没事,囡囡乖,自己去玩儿去?”   手指攥紧了手里的签牌,他这把黄土埋了半截的老骨头,怕什么?只要孩子们没事,能平安顺遂的长大,他便能安心,锦衣卫……还不错。   转身收拾东西时,他苍老但并不浑浊的视线掠过窗外,风仍然冷,天空却很晴朗,有洁白的云。   孟家那孩子……可惜了啊。   申姜研究着手里的同心方胜,翻来覆去的看,也没发现什么:“这个东西,有用么?”   “当然有用,这是证物,”叶白汀踩着阳光底下的路,“是证明孟南星死在腊月二十二的重要物证。”   申姜眼睛登时瞪大了:“啥?什么时候的事,具体的死亡时间都有了?”   叶白汀指了指他手里的同心方胜:“你看它的花色,母亲新丧,他已丁忧,将要守孝,为何身上会带有这样的东西?颜色是不是太鲜亮了些?”   申姜看了看,点了点头:“那是不该带。”守孝有守孝的规矩么,“难不成没带出来,只是收在身上的?”   “所以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能忘记,便是回家要走,也得先把它带上。”   叶白汀看着地上的斑驳光影:“母亲逝去,户部请了丁忧,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个东西有何特殊之处?离开京城之前,最后的一段时间,他想要办什么事?想去哪里?想要见到谁?”   这个同心方胜,只是一种仪式感,还是他要做的最后这件事,需要这个同心方胜?   “所有问题理清,我们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没错!再找找,就能抓凶手了!”申姜点完头后,回过味来,“不对,少爷你怎么确定的死者死亡时间的?怎么就是腊月二十二了?”   他又错过了什么!   叶白汀:“指挥使查到了些东西。”他将仇疑青的发现简单叙述了下,好让对方知晓。   申姜:……   你要早这么说,我就不问了,指挥使……我当然要错过啊,不然会被削,指挥使只能是少爷你的嘛!不过指挥使还真是能干,他这里排查线索口供都忙不过来,指挥使竟然不声不响干了这么多大事!   “那今天的老头怎么回事?突然反口……”申姜沉吟片刻,“难道是因为咱们有了圣旨?指挥使请圣旨,搞的别人激动了?”   叶白瞥眼看了:“总算聪明了一点。”   申姜嘿嘿笑了两声,又皱了眉:“那接下来怎么办?别人都暗地里搞这种事了,咱们还能找到新线索么?”   叶白汀:“孟南星母亲的事,可问到了信息?”   “问到了,还挺多的,只要跟人命案没关系,别人就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而且市井民坊,来来往往的,总得有说嘴的东西……”申姜掏出随身小本本,一边看一边说,“孟南星的娘亲姓王,是个性子很强的女人,要脸,但也能豁得出去,泼辣,和人吵架没输过……”   “王氏对孟南星的要求是,必须努力念书,出人头地,风光门楣,除了念书,孟南星不必做任何事,也不用管家里,所有事她都能料理好,人情世故也用不着带儿子,她不让孟南星出门,不让他交际,不让他玩,早上起来就得念书,直到晚上睡觉……真真是头悬梁锥刺股,街坊邻居到现在都还记得,这孩子读书读出来有多么苦。”   “王氏对孟南星课业要求很高,功课完不成不准睡觉,一旦在先生那里的考试成绩不达标,或者先生说了句类似担心的话,她就会罚孟南星,罚的很狠。”   “孟南星在外面倒是没怎么受过欺负,也没机会,他不经常出门么,可哪怕只是经过某个地方,被顽皮的孩子说嘴,王氏都要堵到这个孩子的家门,骂人家一天,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所有惩罚委屈,大概都来自他的娘亲了。”   “王氏一辈子的指望和荣光都在儿子,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要争气,娘就只有你了’,母子俩不是从未生过龃龉,总的来说还是相依为命,互相依赖的,王氏身体一直很好,前年生了一场大病,也是因为孟南星户部差事的事,二人吵了架,她呕了气,孟南星一听话,差事一顺,她就好了……”   申姜说完,叹了口气:“这两个人的关系,怎么说呢,当娘的很严厉,做儿子的很乖,还很孝顺,会尽量听娘亲的话,好让娘亲身体健康,心情舒畅,我这问了一路下来,感觉她们两个,看起来好像是儿子靠着娘照顾,才能活的轻松,其实是娘靠着儿子,才活的下去……”   叶白汀听着,心里渐渐有了思量。   虽说今日出了门,他也不敢走太远,指挥使不在,申姜也不敢把少爷往别处带,两个人脚下的路,是回北镇抚司的方向。   哪知今日波澜丛生,见不得他安全,二人还在路上,没到北镇抚司大门呢,就收到了信,有个锦衣卫小兵过来,带来仇疑青的话,并一封手书,请叶白汀去户部,申百户同往。   申姜:“我也去?指挥使知道我在这里?”不等小兵回答,他自己又点了头,“我是得去,我不去,少爷一个人在路上,没人保护可怎么行?”   叶白汀很快看完了信,折好,放到怀里,眸底明明暗暗,一派云雾翻涌。   申姜感觉不对劲:“怎么了?”   叶白汀看向他:“去户部大闹一场,申百户可敢?”   “大闹一场?害怕?”申姜神情直接兴奋起来,摩拳擦掌,“我只怕不够热闹!闹他们!叫他们不配合!小样,还耍阴招挡爷爷的路,治他们的!”   叶白汀摊开手掌,将随信一起过来的小牌子递给申姜:“现在呢?”   申姜倒抽了口凉气,握住小牌子:“今天我就是老大,挡我者死!户部尚书在也一样!”   申百户转身就走,气势汹汹,带着少爷一路奔向户部。   户部大门关着,门匾高悬,灰墙青瓦,气氛凝肃又安静,连只鸟儿飞过都得平了翅膀,受了呼吸,叫人听不到声音。   可叶白汀视野里却有一个身影短暂出现又消失,在深深的院墙内,屋顶深处,着深青色劲装,脚蹬皂靴,腰身劲瘦,两腿修长,肩膀到手臂的线条流畅优美,尤其那一双大手,从形状到指节都是他熟悉的样子……   “好像有什么动静?”申姜左右转着头,试图听一听动静从哪里来。   不光是他,门前站着的守卫似也有所察,想要发信号召集同僚去看。   叶白汀眯了眼:“踹门。”   “啊?”申姜愣了下,“上来就……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就算是耀武扬威,先礼后兵,那也得先讲礼貌啊,哪怕装一装呢,上来就气势汹汹挑事,岂不显得自己理亏?   叶白汀面目沉肃,一点都不带含糊的:“我说,踹门。”   申姜寻思少爷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这么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时间来不及说……他展开大手,作势吐了口唾沫,搓了搓:“踹就踹!”   他都没叫人通传,直接原地蹬脚蓄力,往前一冲,一抬脚——   “啪”的一声,踹开了户部大门。   正是上午当值时间,户部大门没事不开那么大,关着是关着,却不会闩上,申姜这一踹,不是开门,是明晃晃的打脸!怎么也是官署,哪容得这般挑衅?   几乎是一瞬间,空气就紧绷了起来,没有人再注意之前那小动静,也没有人想去后头看看是怎么回事,所有视线焦点,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大门前,包括四外轮值的守卫。   一群人哗啦啦的往这边围过来,很快,户部里头的官员也惊动了,有人拎着官袍就往外走,急匆匆赶到这边。   叶白汀看着内墙远处,某个身影短暂晃了一瞬又消失的地方向,唇角勾起——成了。   申姜瞅着工夫然后看了一眼,心中更佩服了,要不说是我们北镇抚司的少爷呢,胆子就是大,上门挑衅打脸一点都不带害怕的,别人紧张气愤,少爷还笑呢!   他退后几步,护在少爷身前,警惕的看着过来的那一汪汪人:“你们要干什么?”   赵兴德更气了:“是你要干什么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里是户部官署,朝廷的脸面,你们竟然敢打上门来,眼里还有王法么!”   申姜就有点心虚,脑子迅速转,看说什么话比较合适,还能更硬气……   那边少爷就已经开了口:“明明是你户部不听圣旨,不配合锦衣卫查案,还得锦衣卫亲自上门来找——贵处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啊。”   赵兴德都被他说懵了,到底是谁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你们踹门不对吧!   申姜也反应了反应,才更挺直了腰板,没错,少爷说的就是对的!   “对啊,圣旨都下了,叫你们户部配合查案,缘何北镇抚司空等了一日,都没看到一个人上门?你们不过去,我们只好亲自过来查了! ”   申姜说话的时候,叶白汀一直在留意四周环境,见四周动静静下来,又有人想去后边看看,便手指遮唇,轻轻说了句:“往里走。”   往里走?   申姜是相当听话的,直接昂头挺胸,扒拉开赵兴德,直直往里闯。   他也不担心少爷,跟过来的不止他一个,后面还带着一队锦衣卫呢,一水的飞鱼服,绣春刀,又都训练有素,每天早晚都要进行操练的,队伍一拉出来,两边分水一站,那叫一个威武霸气,没人敢惹。   叶白汀一路跟着他。   申姜一边往里走,一边悄悄问:“少爷,什么时候停?”   叶白汀也悄声回:“我说可以的时候。”   可少爷一直没说可以,申姜都冲到户部大厅了,前头没路,再往前就是人户部尚书的地盘了,还冲吗!   “少爷?”   申姜再次请示,少爷并没有说话,申姜就明白了,还得冲。   他不管不顾,冲到户部尚书门前,也不叫人通传,直接把门就推开了。   豁!还挺齐整,里边都是谁呢,有户部尚书万承运,侍郎邓华奇,还有特别眼熟的公公,东厂厂公富力行。三人也没坐着,正站在房间中间说话,万承运手里有一张纸,几个人正在推……抢?   内里众人:……   “怎么回——”   尚书万承运一句话还没说完呢,申姜先大喊出声:“你们干什么呢!”   他不但喊的像捉女干似的,人还直接蹿过去,快速将那张纸抢了过来,交给少爷一起看。   是一个名单,叶白汀看到了蒋宜青的名字。   这时候,坠在后头的赵兴德终于赶上趟了,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大,大人,他们——”   万承运面沉如水:“怎么回事?”   赵兴德行了个礼:“大人恕罪,锦衣卫蛮力破门,下官没能拦住啊……”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面色惊恐的拿眼睛瞟叶白汀,这少年……不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小情儿么!怎么又跟百户混到一块儿了?   有……有点厉害啊。   富力行看到叶白汀,笑了:“哟,这不是叶小先生么?今儿怎么来了户部?”   叶白汀不露声色:“厂公在这里也有公务?真是辛苦了,失敬。”   右侍郎邓华奇是个胖子,身上油,嘴皮子也油:“原来您就是北镇抚司声名远扬的小仵作啊,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有为,风采卓然。”   眼神看过来的样子,不说油腻,至少有几分探究,和想结识的意思。   赵兴德就有点懵:“不,不就一个小情儿么?”为什么你们个顶个的尊敬他,不知道他上打进来了么!难道是认错人了?   他皱着眉坚持道:“禀大人,此人不懂礼数,恃宠生骄,正该罚一罚,赏个教训,求大人赏板!”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外边突然又闹出点动静,像是瓦片掉在了地上。   众人下意识要去看,赵兴德眼看就要叫人——   叶白汀突然扬声:“放肆!”   申姜立刻跟上,盯着赵兴德:“赵大人怎么说话呢?竟敢污蔑我锦衣卫的人!这位是我北镇抚司仵作叶白汀,皇上跟前都亮过名的,是你能指的么?叫先生! ”   叶白汀淡淡看了万承运一眼:“尚书大人就是这么管理下属的?户部规矩,可真叫某大开眼界。”   这一幕突如其来发生,房间安静无声,有点不知怎么是好,几乎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了东厂厂公富力行,所有人里,他不算正经官职最大的,却是最能影响一些东西的。   富力行看着也白汀,眸色微深。   叶白汀微微挑眉:“怎么,厂公有话说?”   这一刻他的睥睨姿态,说话方式,甚至站姿,都和仇疑青微妙的重合,好像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他,是整个北镇抚司,谁想说话,都得注意点。 第112章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叶白汀有意摆姿势绷气势的时候,申姜也没闲着,懂不懂的,反正得支持,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干脆把刚才少爷递给他的牌子拿在手心,玩儿似的转着。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才能有的特殊铭牌,御赐,重彩,有它在手,就相当于是半个皇命了,谁敢放肆?   房间越来越安静,气氛也越来越平,仿佛刚刚的争吵,外面的噪音,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富力行不愧是厂公,很会说话,唇角噙了假笑:“小先生可是说笑话了,这是户部,非皇城内宫,哪能轮得到咱家说话?倒是有点巧了,能在这里与小先生偶遇。”   叶白汀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是挺巧的。锦衣卫办案,总要排除千难万阻,刀山趟得,火海去得,若有需要,别说这户部官署,便是敌营大帐,该闯还是得闯,倒是公公你——难得在外头见到,不在宫里伺候主子?”   你说这里不是我的地盘,轮不到我说话,我还就给你讲讲这个理了,你我之间,到底谁更不该出现在这里?   富力行装模作样的看了口气:“咱家年纪大了,年老力衰,不比小先生正当年,管得多,任务重呢。 ”   一边叹气,一边心说那卖花少年死的不冤,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谁爱看那粗制滥造的赝品?换他是指挥使,也不会干。   叶白汀听出对方话中隐意,也不害臊,面上表情端的稳稳:“厂公所言极是,指挥使有托,锦衣卫上下不敢敷衍,如今正事要紧,顾不得其它,户部问话势在必行,厂公可要阻拦?”   “瞧这话说的,”富力行哪可能让人抓到把柄,“这圣旨都下了,咱家哪里敢拦?”   他并没有看尚书万承运一眼,但这话间机锋,万承运懂了,别人来的是阳谋,手里有倚仗,该配合还是得配合,不然皇上那边交代不过去。   “不知锦衣卫有何问题,公务繁忙,时间有限,就别耽搁了。”他倒是催起来了。   富力行:“那咱家就——”   叶白汀却阻了富力行的路,从他面前晃过一圈,走到一边的椅子旁,掀袍坐下:“厂公急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去年的案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听点看点,回头回到宫里,贵人问起来,您也有话回不是?”   他根本没有试探富力行的来意,这事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位肯定是别人拉的外援,聚在一起能为了什么?想辙对付锦衣卫呗,富力行想出去,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想帮着看一看,可他就不信,这里马上要问案子,富力行真忍得住不听?不听,怎么找漏洞帮别人的忙?   富力行很明显的犹豫了一下,可现在外头并没有声音,那个瓦片落地的声音好像就是巧合,不一定就是人弄出来的,可叶白汀和申姜却实打实的戳在屋子里……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走到叶白汀身边,掀袍坐下:“咱家今日过来,本也是想替宫里娘娘主子办事,这刚开年,有些事需得和户部对接,咱家可不想横生枝节,听听也好。”   叶白汀便晃了晃申姜刚刚拿过来的纸张:“这是怎么回事?”   赵兴德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蠢事,有意弥补,可他刚想开口,就被邓华奇抢了先:“这不是春日了么,年也过完了,该办的事也得办了,各处官署都要忙活进人提拔的事,你手里这份名单么,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备选,比如这蒋宜青,平时表现就不错。”   赵兴德只好叉起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原来如此,”叶白汀看向万承运,“尚书大人也这么觉得?”   万承运颌首:“户部考绩,自有准则,能在上面出现的名字,就是有户部认可的功绩。”   叶白汀也不客气:“那就先叫他进来问话吧,”他还看了看富力行,“厂公觉得呢?”   富力行端着茶:“也好。”   户部官署正在修葺,尚书的房间也是暂时搬过来的,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么多人在里头,椅子当然是不够坐的,叶白汀和富力行挨着,万承运邓华奇一个尚书一个侍郎,自己坐在上下首,赵兴德本也是侍郎,可谁叫他这个侍郎出身不如别人,本事也不够硬气呢,刚刚还得罪了人,只能缩手缩脚站在旁边,还不敢走,生怕这里没人支应,领导要使人时找不着人。   仅剩下的那把椅子,申姜也没乖乖的坐,而是把椅子拽到了叶白汀跟前,卡在他和富力行中间,一边保护,一边警惕别人觊觎的姿态。   富力行:……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能不能行了!他虽不老,相貌也还可以,本事也不错……但他是太监啊,太监!能干什么!值得这么防么!   蒋宜青很快进了房间:“下官蒋宜青,见过各位大人。”   他还是之前叶白汀见过的那个样子,脸上带着笑,热情大方,加上相对出色的外貌,很容易让人有好感。   叶白汀今日有意观察了下,上次来时,蒋宜青和赵兴德的距离感相当暧昧,在他的知识体系里,这样的距离感很微妙,可今日蒋宜青进来,赵兴德明明也在,他们的视线却并没有任何交流,蒋宜青的热络,反而是冲着别人……   申姜见少爷没说话,先给人紧了紧皮子:“锦衣卫问话,不许嬉皮笑脸,问什么你说什么,不许撒谎,知道么?”   蒋宜青:“是。”   叶白汀沉吟片刻,这才开口:“你可擅饮酒?”   这个问题……不说蒋宜青,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一瞬,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锦衣卫的打开方式,真真令人耳目一新。   蒋宜青顿了顿,才道:“应该还可以?”   叶白汀:“可会帮上峰挡酒?”   “这个……”蒋宜青看了看尚书万承运的方向,万承运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话提点,他便说了,“若有需要的话,会。”   “什么叫有需要?”   “就……应酬啊,”蒋宜青有些为难,这种事不好举例子,“一些不大不小的场合,大家应该都参与过?”   户部几个人都没有什么表情,富力行眼底神秘莫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这些时候,上峰都会带上你?”   蒋宜青回答的很谨慎:“并不是每次都会,只偶尔有需要的时候。”   叶白汀看着他:“上峰怎知你擅饮酒?你一进户部就说了?”   “不,没有,这种事哪能进来就说,”蒋宜青笑了笑,“下官刚刚进来那个时候,分到金部,那时官署其他公务还好,偏金部最忙,下官又对处理事务流程不够熟悉,那段时间回家都很晚,上官知新人辛苦,诸多体恤,偶尔碰着了,刚好有应酬,见下官不但没能回去,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会叫上下官一起,这一次两次的,下官这点小技能,可不就藏不住了?”   “你说的上官,是谁?赵大人,邓大人,还是万大人?”   “那时赵大人还未升迁,邓大人是后来进来的,也带过下官几次,但当时对下官最为体恤的,当是我们的尚书大人,万大人。”   “万大人在你还是新人时,就很关心你?”   “万大人面冷心热,公务忙起来,那是没办法,若是公务不忙,他关心很多人,官署里进的新人,他哪一个都会关注的。”   “比如?”   “像是孟南星,管修竹他们,进来时工作流程不熟悉,影响了整个进度怎么办?万大人都是会关心的。”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可知道几位上官家在何处?可去拜访过?”   “这个……肯定是知道的,也去拜访过。”   “户部官署里的人都知道?都拜访过?”   “大概吧,反正正经做事的人应该都知道,”蒋宜青回答的很谨慎,“这四时八节,咱们做属下的,总得走动走动,问个安,平时不去,过年总也得走,哪能一直不登门呢?”   “管修竹呢,他也是?”   “他啊,”说到这个人,蒋宜青表情就有些遗憾,“他比较叛逆,脾气硬,和我们都不同。”   叶白汀:“管修竹可擅饮酒?”   蒋宜青想了想:“擅不擅,下官不知道,但官场上的应酬,他是从来不去的,下官也很少见到他饮醉。”   “李光济呢?可擅饮酒?”   “不擅长,”蒋宜青答得很果断,“要是有需要,喊他过去,他倒是每回都去,从不推辞,可每回他都是第一个醉,没意思的很,又不会说话,应酬也帮不上忙。”   “孟南星呢?”   “他就有些有趣了,喝酒不上脸,看不出醉没醉,但应酬去不去,得看他的时间,他要是身子好,没生病,叫他他就去,他要是生病了请了假,就没法去,”说到这里,蒋宜青又拍了拍领导马屁,“我们上官只是看起来严肃,只要工作完成的好,带人是很体恤怜惜的。”   叶白汀转头看万承运:“蒋宜青所言,万大人是否认同?户部风气,可是如此?”   万承运点了点头:“公务时严肃认真,私底下情同手足,小聚也可,这本就是凝聚人心之道,本官所为,皆发自本心,亦是为户部好。”   叶白汀又看向邓华奇和赵兴德。   邓华奇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若非户部氛围让人如沐春风,上下和谐,本官也不会哪里都不去,非要挤到这里来。”   赵兴德也点头:“规矩定好了,从上到下,皆无怨言。”   叶白汀顿了顿,又提起一人:“听说孟南星丁忧了?”   蒋宜青哂了一声:“说起来,他那娘亲也是可怜,辛苦了这么多年,把儿子养大,考了科举,选官进了户部,本以为终于能享福了,谁知道没这个福气呢,竟急病死了。”   他以为叶白汀会照着这个往下问,谁知别人才问了一句,又扯回管修竹:“既然管修竹脾气太过刚硬,不懂圆缓,相处起来不舒服,那为何户部几次聚宴,都在他的私宅?”   蒋宜青摇了摇头:“也没有很多次,只有两次,户部小聚是规矩了,大家轮流负责的,上官主持过,下官也都轮过,不是特意要选他,但若他能趁机会缓和关系,稍稍表现下,这以后大家合作办公,日子都能好过些。”   叶白汀捧着茶:“照他的性子,应该是不愿意配合?”   蒋宜青:“所以这不得劝一劝么,大家在同一个地方办差,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谁去劝的?”   “下官。”   “你自己?”   “倒也不是,还有李光济和孟南星,李光济和管修竹一起进的户部,算是同年,孟南星就纯属凑个数,多一个人在场好看些,但他们两个都指望不上,”蒋宜青叹了口气,“李光济这个人,方才下官说过了,沾酒就醉,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别人还没进入到正题,他先把自己灌醉了,孟南星更是指望不上,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点,那身子虚的不行,纵他愿意去,谁敢逼他喝酒?话还不得下官自己说?”   “你可说通了?”   “并没有,”蒋宜青摊手,“管修竹要是真听劝,何至于走到那一步?”   “你们最后一次在管修竹私宅小聚时,可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这……不是要问案子?”   叶白汀不动声色的,看了眼申姜。   申姜眼睛立刻立了起来,冲站蒋宜青拍了桌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少废话!”   蒋宜青只能努力回想:“就是别家友人私下小聚时都会做的事,饮酒作诗聊天什么的,其它的真没有什么,那也不是谈公务的时候,非要说特殊,就是管修竹喝的有点多,连他的狗都醉了。”   叶白汀便问:“他的狗长什么样子?从去年七夕到现在,你可曾在见过?”   “是一只大黄狗,就普通百姓家里养来看门的那种,没什么特别的,名字都没给人好好起,好像就叫大黄来着?”蒋宜青比划了比划狗的样子,又道,“管修竹死后,那狗就失踪了,听他的家人说跑了,到现在都找不着,下官更是从未见过。”   “行了,差不多了。”   叶白汀晃了晃空了的茶盏,蹙了下眉:“你给房间里诸位大人都续上茶,便下去吧。”   “没问题,这个下官擅长!”   蒋宜青挽起袖子,提起放在一边的茶壶,从东到西,包括站在一边的赵兴德,都给续上了茶。   在他倒茶的整个过程里,叶白汀一直仔细观察着他,他的每一个神情,动作,下意识的微笑……   蒋宜青走后,富力行和万承运早在无人关注之处,打了几个眉眼官司,跟着站了起来:“小先生这里问案,咱家就不多打扰了……”   “厂公急什么?厂公看人眼毒,正好留下参谋参谋,”叶白汀直接扬了声,“李光济呢?叫人进来!”   申姜这边跟着一吼,外头人就往里走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富力行想出去也出不去,只能重新坐回来。   叶白汀还不让场面闲下来,在人进来的这个功夫,看向邓华奇:“邓大人,方才蒋宜青所言之事,你可知晓?”   邓华奇摇了摇头:“下面人的打算,本官还真不知道,那时……只记得酒楼厨子的手艺实在不错,那几道菜本官吃着都不错。”   申姜一看他那肚子,这话倒不谦虚,就您这身材,估计也就净顾着吃了。   叶白汀又看赵兴德:“赵大人呢?”   赵兴德:“何止管修竹饮醉了,孟南星都醉了,看着不声不响的,实则走路都歪了,还是尚书大人派了个小厮,送他回去的。”   叶白汀看万承运:“万大人?”   万承运颌首:“别人都有人伺候,唯他和李光济没带下人,本官正好手上有人,便分派去照顾。”   叶白汀又道:“听闻孟南星母亲性子有点厉害,儿子那么晚送回去,还醉着,她没发脾气?”   万承运:“非本官亲送,具体细节,本官并不知晓,不过男人在外头应酬的事,妇人本不该管,王氏是个知礼数的,应不会计较。”   “此次孟南星丁忧回老家,他家乡何处?”   “应该是赵县人?”万承运有些拿不准,看向赵兴德,赵兴德点了点头,“大人记得不错,就是赵县人。”   叶白汀又问:“孟南星好像性子很安静,总是平和顺从,便是公务繁忙之际,也没有生气发脾气的时候么?”   赵兴德摇了摇头:“下官没见着过。”   邓华奇也插了一嘴:“小孩挺乖顺的,笑起来也腼腆,可我们户部跟外边不同,没那些欺负人的招数,他在这里,还挺受照顾的。”   叶白汀观察着这三个上官的神情,表现,缓缓道:“丁忧一事,无可避免,日子长了,总会影响仕途,经常会有人担心长时间不在,位置被人家顶了,无法再回来,孟南星走了这些日子,有没有托人送个信,走一走关系什么的?”   “有!”邓华奇想了起来,“过完年刚开印,大家过来上差时,收到了一个包袱,说是孟南星从老家寄过来的土产,本官没在意,不过李光济肯定知道,他们是同一个部门的么。”   他话音刚落,李光济就进来了,头垂得低低,规规矩矩行礼:“下官李光济,见过诸位大人。”   ……   这边正在问话的工夫,后面暗仓里,仇疑青随便扯了块巾子蒙上脸,正在翻找东西,旧年账册,公务卷宗,落名签署,都是谁办的事,转了几道手,签了什么名,库银的详细记录,经手人……   有部分已经缺失,有部分正在被人拉搬出去,似要损毁。   不大的空间,并不止仇疑青一人,还有别人混了进来,同他一样蒙着面,穿的是黑色劲衣,也不知目的是什么,在外面就和他缠斗,进来又撞在一起,双方动了手。   腾挪转跃,出刃无声,有刀光有剑影,双方却尽量避免着过大的动静,起落都收着,刀刃也是冲着最阴私的地方划,尽量不相撞,脚踩到墙面借力,瞬间弹回,争取一击致命!   狭窄空间里的交手,再注意不惊动别人,总是会有些声响的,这次可不只是瓦片掉落的声音了,明显有什么类似柜子的东西倒在地面的巨大声响。   房间里,万承运几乎立刻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叶白汀眼色示意申姜,申姜猛的一拍桌子,冲着李光济:“你说谎!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不肯说!可是想试一试我北镇抚司的刑房!”   李光济吓了一跳,身子狠狠一抖,差点都不会说话了。   叶白汀也道:“你和管修竹同年进户部,敬他性格,但不敢苟同,敬他正直,却害怕被连累,一直有意保持距离,明里不敢靠近,暗地里不敢照顾,却始终无法控制对他的关注,你喜欢他,是也不是?”   “不是!”李光济都快崩溃了,“他好不好的,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的人为什么得是他!”   叶白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眸底有微芒闪烁:“所以你有喜欢的人,不是他,是谁?”   申姜:“是谁!”   李光济脸色一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这场面,他真的扛不住了,耷拉下脑袋:“我是有喜欢的人,但我不喜欢管修竹,是……孟南星,他是这里最有才华的人,他最柔软,最细心,可他的家世……他娘对他期待那么高,肯定不会同意的。”   叶白汀:“所以你觉得他娘现在死了,你有机会了?”   “不……我不敢。”   “ 不是收到了他送过来的东西?他就没写封信?”   “只是一点特产,所有人都有份的,”李光济叹了口气,“定是母亲去世,他忧思成疾,没心情写字……他那么好,那么孝顺,这次受了那么大打击……”   叶白汀:“他是否也喜欢你?”   李光济就有点害羞:“不,我希望他喜欢我,可……”   富力行刚刚被申姜的高声吓唬操作拦住了脚,又因‘好男风’这样的出其不意的信息顿了下,再细听,外头已经没有动静了。   然而他还是想走,站了起来,微笑道:“问案之事,咱家实是帮不了什么,这便告辞了。”   这次叶白汀并没有阻拦,同样报以微笑:“想是厂公贵人事忙,不愿给户部这面子了,申百户—— ”他看向申姜,“还愣着做什么,给厂公让道啊。”   这笑里藏刀的路数,申姜可看的太明白了,少爷这话才不是要让他让路,这是反话,让他叫人别走呢。   跟在少爷身边日子久了,他也会演了,猛的一拍脑门:“瞧我这眼力劲,厂公您这边请,慢走——”   他还真的大步往前走,让开了通道,可惜人是往前走了,绣春刀却一个‘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这没办法啊,他只得回来捡。   这里是户部内衙,所有带到护卫都在外头,整个房间包括外面整个大厅,带刀的就申姜一个,他要真是横起来,这刀剑无眼的,别人怎么办?   富力行的眼神就慢慢深了起来。   申姜还生怕人家没看懂,把刀捡起来,拍了拍刀鞘,觉得不放心,还把刀拔了出来,十分爱惜的,拿出一直塞在身上,很少用到的帕子,擦了擦刀身。   好像生怕掉的那一下把刀刃给碰坏了,他还煞有其事的挥了挥,比划了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回头看富力行:“厂公怎么不走?是我块头太大,又挡路了么?”   富力行:……   宫中谋生多年,富公公懂得一个道理,跟讲理的人讲理,跟耍横的人耍横,你跟讲理的人耍横,丢面子,跟耍横的人讲理,容易丢命,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屁股一沉,又坐了回去:“倒是想起来,还有些口渴,不急,喝盏茶再走不迟,这茶不错。”   “砰——”   外头后面又有动静了,这回尤其大,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糊弄不过去的那种。   但房间里没人敢动,厂公富力行慢悠悠喝茶,户部尚书万承运面沉如水,似乎认了命,想着再管也来不及了,什么令都没下,上官没动静,门口一堆守卫可不就戳着呗,还能怎样?   叶白汀十分淡定:“户部宽敞,既在修葺,还是想想办法,把鼠患一并防备了才好。”   富力行端茶的手抖了下,差点把水泼出去,这么大动静,你说鼠患?你家耗子这么能耐呢!   关键是他敢说,申姜竟然也敢信,还一脸郑重的出主意:“别的法子都治标不治本,还是养几只老猫的好,养那种狸花的,从猫崽子开始养,记住了,得喂小鱼干,选小黄鱼,拿小火慢烘烤干,只要叫它馋上,不怕它不干活!”   所有人:……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仇疑青(忽然眼神深):你说我是老鼠?知道老鼠擅长干什么吗?▼_▼   叶白汀(眨眼):什么?(⊙ω⊙)   仇疑青(不动声色):随本使进屋。▼_▼   叶白汀(察觉到危险):不要——╭(╯^╰)╮   然而少爷的小胳膊哪拧的过指挥指的大腿,被打横扛进了屋,很快,房间里传出暧昧的喘息声,以及‘想生一个,还是一窝,嗯?不不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的声音……   一夜过后,指挥使神清气爽的出门,买早餐投喂撒娇不肯起床娇少爷,还给狗将军玄风带了个小耗子玩具。   玄风(叼起布缝小耗子):汪?(⊙ω⊙) 第113章 安分些   “啪——”   突如其来的瓷器碎落声打破了房间的安静,众人紧绷的神经不得不再次紧一次弦,所有人目光焦点直直看向噪音来源处。   原来是赵兴德,他正在准备帮房间里的各位续茶。   此刻房间里没有别人,在座的都是官,一个比一个有官威,有倚仗,赵兴德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越来越虚,刚刚蒋宜青续的那轮茶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大家茶杯都差不多空了,东厂公公刚刚还以喝茶做筏子,说口渴,不管最终因由是什么,人茶杯都要见底了,不续……岂不显的户部不会待客?   赵兴德能走到户部侍郎这个位置,不缺眼力劲儿,伺候上官最有心得,看看房间里这些人,哪个像想动的?又不能出去叫人,这活儿他不干谁干?指着上官么?   他悄无声息的拎起茶壶,不声不响的挨个续茶,顺序从东到西,可他脑子想的挺好,手却良久没干过这活了,他现在可是侍郎,走出去也是前呼后拥,一堆人伺候着的,技术不太熟练,手一滑,‘啪’的一声,上官的茶盏就被他不小心扔到了地上,碎出好大的动静。   然而这还不算完,你以为茶盏扔出去就算了?那里面装的可是新的茶水,茶水滚烫,溅到手上不得疼?疼了,下意识会怎么做?   赵兴德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根本没时间过脑子,也没办法过脑子,手一松,把茶壶也扔了。   他扔就扔,烫着了么,大家都理解,可茶壶扔出来的方向不对,直直冲着叶白汀!   申姜立刻急了:“你干什么!少爷快躲开——”   这种时候绣春刀都没用,劈开了茶壶,里头的开水还不是得溅一身?申百户直接往少爷身前蹿,自己皮糙肉厚没关系,烫一身泡回去还有媳妇儿疼,断断不能伤了少爷!   而且那茶壶冲脸来的啊!户部的人黑了心了!   有一样东西比他更快。   ‘咻’的一声,从防炭气,开了的窗子缝那边,飞过来一个小东西,速度又快又急,力道控制精准,轻轻撞了下茶壶斜边颈肚的位置,半空中的茶壶并没有碎掉,而是转了个圈,往斜里转着,落在了空白的地上,‘啪’一声,没碎,只是裂了个小口子,茶水从里头慢慢流出来,湿了地面……   谁也没伤着!   好俊的功夫!窗子就开了那么点,竟然能看得那么准,还能打的这么准!   再看那砸了茶壶的小东西,众人更沉默了,半掌大小,黑底金字,上书一个大大的‘仇’字,锦衣卫的牌子,谁认不出来?还有这个‘仇’字,来人是谁,猜都不用猜了。   厂公富力行更是闭了闭眼,眼观鼻鼻关心,一句话都不说了。   先前他有些奇怪,缘何叶白汀和申姜来的如此突兀,问的问题还杂七杂八,看起来跟案子毫无关系,就像随口瞎问的,一定有什么小动作,不成想,想要掩护的,竟然是这个‘大耗子’?   很快,有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玄素的皂靴,深青的劲装,衣角水纹一样的滑开,大长腿摆动之间尽显气势,腰背到肩膀的线条流畅完美,身影昂藏伟岸,鬓角刀裁,眉目凝星,一个人能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不是仇疑青是谁?   来人身份不一般,所有人不说话,户部尚书也是要起身接待,表个态的:“未知指挥使造访,万某有失远迎。”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眼皮往下一撇,滑过地上正在漏水的茶壶:“谁砸的?”   赵兴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吓得直哆嗦:“下官……下官一时失手,实非有意……”   万承运就皱了眉:“指挥使私闯户部,来了便要问我官员的罪,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仇疑青刀锋一般的刮骨视线就转向了他:“欺负本使的人,问过本使了么?”   赵兴德:“下官冤枉!下官没有啊——”   万承运眉头皱的更深。   这时候,申姜已经把地上那块,指挥使的牌子捡起来,擦干净,递过来给了仇疑青,仇疑青重新收好,走到叶白汀身边,把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叶白汀知他担心自己,房间里这么多人,不太好说话,可两个人离得距离近啊,趁着别人看不见,他突然握住了仇疑青的手,还用小手指在对方掌心,轻轻挠了挠。   仇疑青:……   指挥使反应太慢,也不给个回应,叶白汀又屈指,还用上了随时注意修剪,长得不怎么长指甲,又挠了挠仇疑青,示意自己没事,别紧张,真的。   仇疑青不但掌心微痒,心尖也有点痒,喉头也有点痒,就像被调皮的猫儿勾住了非要玩耍,怎么也拒绝不了,他干脆大手一握,攥住了叶白汀的手。   叶白汀:……   指挥使没说话,但那个眼神,他看的懂:安分些。   我这是为了谁!虽然今天是闹上门了,但闹的目的是为了破案,为了正事,而不是为了闹啊!你人都来了,显是事办的差不多了,不需要再掩护,那就别闹大了啊,别人要非得较真,咱们怕倒是不怕,可不会浪费时间吗!有那点功夫,去排查搜证不好吗!   仇疑青似乎直到现在,才看到富力行:“厂公也在。”   富力行:……   中年太监再次搬出八百年不变的假笑脸:“这不是巧了么?先是叶小先生,指挥使也来了。”   比起阴阳怪气的本事,仇疑青也不缺,视线往下一转,看到他端着的空茶盏上:“喝茶呢?”   富力行只能继续假笑:“户部这茶……倒还不错。”   谁稀罕这破玩意儿,宫里的好茶他难道喝的少了?他倒是想走来着,你的人让么!   仇疑青似乎连场面话都不愿意多说,懒得寒暄应酬,看向叶白汀:“可都问完了?”   叶白汀清咳一声,看向跪在地上的赵兴德:“去年腊月二十三这天,你们户部的人,都在做什么?”   赵兴德有点畏惧仇疑青的眼神,不敢抬头看,细想了想,腊月二十三,不就是小年?   “那日过节,都在自己家吧……李光济不太爱交际,听说在家里闷了一天,看看书,喝喝小酒,蒋宜青好像出门游玩了,晚上才归家,万大人和邓大人家大业大,家里客人很多,下官想说过去拜访,都没办法坐下聊一聊……”   叶白汀听完,看向仇疑青:“问完了,走吧。”   众人:……   你这是真心想问的问题么!怎么看怎么像敷衍!是‘大耗子’的事办完了,你就可以走了是吧!   管别人怎么想,仇疑青当然对自家小仵作没意见:“走。”   结果刚刚走到门口,档房的林彬拎着打扫的工具过来了,应该是听到了刚刚房间里传出的碎瓷声音,觉得没人管不像话,他走的有点急,就不小心撞到了仇疑青。   “对不住……”   按理仇疑青没那么轻易被他撞到,可仇疑青身边还有叶白汀,门口又不大,护着人呢,总免不了自己,别人又不是恶意行刺,他也不好随便就动刀动暗器的。   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叶白汀看的很清楚,林彬就是冲着仇疑青来的,上回在户部大厅,林彬说要给仇疑青倒茶,就似有似无想要触碰仇疑青,现在还来?   反应迟钝的,例如申姜,什么都没察觉出来,眼神厉的,例如厂公富力行,一下子就瞧出来了,这个年轻男人肤白腰细,一脸清纯无辜,跟他找的那卖花少年有什么区别?   叶白汀趁着这个瞬间,不但仔细观察了林彬,视线还往后,往邓华奇万承运赵兴德三人身上,重点注意了下,看能不能看出其它端倪……   仇疑青就没这么温柔了,见人戳在面前不走,绣春刀鞘一摆,就把人划拉到了一边。   林彬是个不会武功的小年轻,腰细身弱的,哪经得起他这一扒拉,踉跄几步,偏到一边,被万承运扶住了:“小心些。”   赵兴德把人拉过来,站好了:“你怎么办事的,眼睛长哪了!指挥使你都敢撞,还不快道歉!”   林彬赶紧跪下,或者说不跪也得跪,好像是腿伤着了,站不稳:“小人知错……实非故意,只是听到声响,外面郎官们又都在忙,便想着过来帮着收拾一下,谁这就不小心……”   他跪着时腿都在打颤,一边小心翼翼说话,一边倔强的硬撑着,让谁看都觉得十分可怜,但凡说一句重话都是不应该。   仇疑青冷笑一声,看向万承运:“你们户部的人,都是这做派?”   视线滑过去时,似有似无的,在申姜身上落了一下。   申姜直觉紧腰提气挺胸脯,以示表率,瞧瞧我们北镇抚司,锦衣卫们都是这样的精气神!绝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花活儿,都看到了没有!   还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大声清咳了两下,视线环视一周,相当睥睨——都看我!看我!!   跪在地上的林彬:……   被挑衅指着鼻子问的万承运:……   仇疑青根本不等人家答话,带着叶白汀和申姜就走了,外头的锦衣卫水流一样,分列出队,跟着离开,就说那训练有素的步调,就足够让人叹服。   万承运:……   总觉得自己输了。   富力行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万大人啊,您看这事办的,不是咱家不想帮忙,这北镇抚司为了查案,什么阴招都使出来了,万大人还是心里有个数,多多努力提防的好,若有万一——你知道怎么找咱家。”   叶白汀三人离开户部,走到大街上,外面天已暗,倦鸟归林,暮色沉沉,街边店铺已经挂上了灯笼,隐隐照亮前方的路。   终于走远了些,叶白汀就没忍住,问仇疑青:“你要寻的东西,可到手了?”   没想到仇疑青也没忍住,与他同时开了口:“你想问的话,可问到了?”   二人齐齐一怔,脚步微顿,四目相对,又同时点了点头。   申姜:……   什,什么东西?什么叫你想找的东西?你想问的话?   他愣了了下,品了品两个人的眼神,面对面的感觉,明白了,户部闹一趟,这两位一个给一个打掩护,一个给一个撑腰,一个拿到了东西,一个问到了线索……   “和着就我……真情实感的吵了个架?”   他没打算发声的,奈何心里过于震惊,一个没搂住,自言自语的话就说了出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同时转身,眸底也是相似的睥睨,或者嫌弃:“你以为呢?”   不过申姜今日的表现刚刚好,那一屋子人精,他所有的动作表情不似作伪,别人第一时间就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基本已经没用了,申姜又轴又憨还听话,就理直气壮的拦着,你能怎么样?最后真拦不了了,仇疑青那边估计也完事了,他能不避讳,大剌剌出现,就不怕被发现……   少爷心情还不错,抬头看着茫茫夜色,唇角勾起:“今夜,大概会很漫长了。”   仇疑青颌首:“得备壶好茶。”   叶白汀:“还要一顿饱饭。”   仇疑青:“酒只能以后饮了。”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不是,你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视线转向他:“申百户今夜大约要加班了。”   “可能回不了家。”   申姜:……   我就多嘴问这一句!   行叭,加班就加班,他早习惯了……   三人加班的地点还是娇少爷的暖阁。   申姜升了百户,有自己的班房,不和人共用,地方也不小,可是很冷清,除了换衣服小憩,他基本不往那边去,仇疑青身为指挥使,就更有自己的房间了,在北镇抚司头一份,空间宽敞,内里洁净,每天都有人专门打扫香薰,但他也基本不睡觉,换完衣服就走,相对而言,还是叶白汀这里安逸舒适,倒不是新旧的问题,好像只要他在,这里不管宽不宽敞,整不整齐,看着就是舒服,顺眼,连狗子这两个月都养成了个习惯,每天一大早起来,还没训练呢,得先跑过来看一眼,看少爷在不在,闻闻味,放了心,再回去……   饱饭倒是没什么难度,就算是深夜,北镇抚司的灶也不会全熄,总要留一个的,今晚运气不错,厨房做了酸汤肥牛,不管配饭配面都美味适口,小菜也不错,三人话不多,吃的很快。   边上红泥小炉上煮着水,水开了,扑哧扑哧的顶着水壶盖,仇疑青大手一伸,也不怕烫,顺手就沏了茶,等叶白汀饭吃完,茶也沏好了,温度微微有些烫口,喝起来却刚刚好,暖心暖胃。   “我们来捋一下案情吧。”   叶白汀之前为捋案情方便,让下面杂役想办法,给他打造了一个小木板,带支架的,平时不用支起来靠墙放着,要用了,打开一站,就是一个小黑板,不,小白板。   因毛笔写上去不方便,下面专门送来了炭笔,木板材质也很特殊,稍稍有些粗糙,写了字容易擦掉,写在纸上的用小钉子摁上去也行,留不下太多痕迹。   “先是对案件相关人的初印象——”   叶白汀在小白板上写出了几个名字,万承运,邓华奇,赵兴德,蒋宜青,李光济……死者管修竹和孟南星,并排写在最中间的位置。   他刚一落笔,申姜就有些看不过去,少爷这手小狗爪子字……   “还是我来吧。”   他自告奋勇,一脸积极,叶白汀不好打击,就将笔给了他,自己做回暖炕上,案几边,捧起茶水,啜了一口,仇疑青顺手推了盘点心过来,甚至往他嘴里塞了一小颗,让他尝。   申姜:……   算了,谁叫咱脑子不如别人好使呢?   “先是万承运,”叶白汀看着小白板上他的名字,道,“位高,威严,家世背景不错,手腕能力也不错,管理下属很有一套,似乎所有人都很服他。”   仇疑青:“邓华奇,背后家世庞大,看起来不求上进,甚至在户部不怎么出现,却没有人敢质疑他,对付他,他的视线焦点,在外部官场更多一些,可若户部有事,沾到了他,他一定有能力解决。”   没能力,他的家人也有能力。   上司都开始分析了,申姜也不能闲着,一边用小字在各个名字附近添加关键词,一边跟着分析:“赵兴德……油滑世故,长袖善舞?和那个蒋宜青一样,要是蒋宜青仕途顺畅,到了他这年纪,估计跟他差不多,孟南星……长得好,字不错,但有意低调,没什么存在感,李光济就更不行了,胆小懦弱,一堆公务挤到他这,都不知道拒绝的,管修竹就不一样了,看起来相貌堂堂,爱笑没脾气,实则是个硬骨头,脾气很有执拗的一面……”   “两个死者都是年轻人,我们便从年轻人开始说起,”叶白汀捧着茶,“几个人里,谁先进的户部?”   申姜笔尖点向一个人名:“那肯定是蒋宜青了。”   叶白汀:“他进到户部,都遇到了什么事呢?户部是怎样的工作氛围?”   申姜怔了一下:“这……要考虑这么远的么?”   叶白汀微微一笑:“左右夜长,闲来无事么,你要是饿了,指挥使还能管你顿宵夜,是不是?”   他这眼神刚过来,仇疑青就点了头:“你饿了也有。”   申姜:……   加班可以,宵夜就不必了,他感觉他现在已经很饱了,非常饱,不用再喂了!   “也……也是,从头到尾,全部理清楚了,就不信找不出端倪!”   叶白汀回归正题:“今日在户部,蒋宜青的话,你也听到了,他说他来到户部,就要加班,经常回家很晚,甚至顾不上吃晚饭,领导——也就是万承运,很关心他,会过问他的生活,偶尔走晚了碰到,听到他没吃饭,会带他出去应酬,他本身擅饮,表现出这一点后,这种活动就更多,我有一个怀疑方向……”   申姜:“这里有问题?”   叶白汀颌首:“我让蒋宜青离开前,给在座各位续上茶,这个过程中,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什么?”申姜想了想,老实的摇头,当时的画面他现在还能事无巨细的想起来,但要说线索发现,他还真没有。   “距离感。”叶白汀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缘,“你仔细想想?”   申姜细细想了想:“蒋宜青好像……在给赵兴德和万承运倒茶时,距离特别近?”   叶白汀:“距离近,就是问题。”   申姜:“什么问题?”   叶白汀看着他:“你给指挥使倒过茶没有?”   申姜:“那肯定倒过的”   叶白汀:“你给他倒茶的时候,也会距离那么近?”   申姜想了想,立刻摇头:“那指挥使不得削我?”他现在连给少爷倒茶都不敢离那么近了,“我只有给我媳妇倒茶的时候,才会不注意距离分寸,近点远点都没关系。”   叶白汀微笑:“这不得了?”   申姜恍然大悟,笔尖一抖,差点拉出一条线:“少爷的意思是,这户部……有那种问题!”   见他懂了,叶白汀继续以北镇抚司举例:“如果一个新人,来到北镇抚司当差,业务不熟练的时候,指挥使会让他单独加班么?”   申姜摇了摇头,都说了业务不熟练,单独加班,出了错怎么办?这种难道不该在白天上差的时候,甩到老人堆里去,往死里操练,好方便他问问题,快速成长,成为能独立处理事务的人么?   叶白汀:“因公务过于繁忙,没办法,新人得一个人加班,指挥使会适时过去送关怀表示关心么?”   申姜又摇了摇头,这种事难道不是带新人的人负责?别说指挥使了,比如他自己的队伍,要是新进来一个锦衣卫,负责带的是老锦衣卫,负责盯着,随时看有没有什么问题的,是牛大勇,他都不一定看,何况指挥使?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让指挥使看,指挥使看得过来么?   叶白汀又道:“这个新人不但一来就单独加班,得指挥使特殊关照,还被指挥带进社交圈,推杯换盏应酬,带他开拓视野,结交人脉……”   申姜都迷惑了,是啊,万承运这么干,图什么?别人姓蒋又不姓万,户部那么大,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是吃咸了难受,非得看这一口么?   “创造可行性时机,给你额外关怀,给你分外照顾,一副你很懂事,我要提携你的样子……”叶白汀缓声道,“下一步,是什么呢?”   申姜寻思着,这新人这么好,这么喜欢,那必然是:“升职加薪?”   可一个新人,没有基础又不熟悉业务,升职加薪,谁会服气?新人自己心里不虚吗?敢答应?   叶白汀:“上司单独约饭,暗示新人有一个机会可以升迁,像蒋宜青这样心思灵透的,是不是就会想,我凭什么?我需要付出什么?”   他想起仇疑青那边的线索:“这个蒋宜青,可是进来三个月后就小升了一等,及至目前,不但摆在桌上的公务少,出了事责任少,他能在寒气冻人的户部大厅占据最好的位置,和赵兴德这个侍郎随便开玩笑,在万承运面前也丝毫不怯,敢说敢做,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有权色交易!”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就是职场潜规则。   那种极隐秘,极暧昧的距离感,非亲密关系不会形成。   申姜顿了顿,又道:“可蒋宜青倒茶时,和赵兴德万承运的都非常近,他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第114章 暗中标好的价钱   安静暖阁里,申姜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如果职场潜规则存在——   “蒋宜青到底是跟赵兴德,还是跟万承运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有些微妙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申姜也不是没猜到,就是感觉这个方向太过匪夷所思,他掏出了自己的随身小本本,仔仔细细的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   “还有真!市井里有传言,说赵兴德好男风,去过小倌馆,大约是珍惜羽毛,当上户部侍郎之后就没再去过了,但有人曾看到他和蒋宜青一大早,先后从同一个房间出来……”   因为两个都是男人,他并没有多注意这条信息,就像他自己,公务忙起来,忙的没白天没黑夜的时候,困了倒头就能睡着,谁知道身边有哪个兄弟,可如果真相是这样子……   申姜想想就觉得很恐怖:“这个户部,有点吓人啊。”   仇疑青想了想,补充道:“关于蒋宜青和赵承运的关系,我先前也曾查到了一个院子,两枚钥匙,一把在赵承运手里,一把在蒋宜青手里,我当时并未注意太多,只觉有些蹊跷,有什么事不能在户部说,非得私下在外头见面?现在看,的确有问题。”   有方向有证据,这件事稍后再一起查,便可见分晓。   叶白汀捧着茶盏,热气氤氲了眉眼:“蒋宜青长的不错,看起来也挺能豁得出去,不介意这种事,但有些人,可能不太愿意——”   申姜:“谁?”   叶白汀转向他:“接下来进户部的,是谁?”   申姜笔尖落在了另一个名字上:“孟南星。”   “根据蒋宜青的经历,我们很容易猜出来,孟南星都遇到了什么,大概还是这一套,从单独加班,单独体贴,单独给机会开始……”叶白汀眸底墨色沉浮,“你猜他从了没有?”   申姜想了想孟南星低调做人,尽量不往上官面前晃的风格:“没从?”   叶白汀垂眼:“孟南星从小被按在屋子里念书,没怎么被欺负过,但凡被骂一句,他娘都要堵人家门口骂一天,他字写得好,也有才华,肯定是有心气的,我猜,一开始,他肯定不会从。但他对于权威的理解……”   “父母和领导,有些部分是很像的,从小时候开始,生母的权威压制,训练了孟南星的服从感,面对万承运这种高高在上,他不可能掀翻撼动的力量,他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逃避,难受,但户部是他寒门出身,辛辛苦苦才闯到的地方,谋到的生路,一旦生出退意,别说来自万承运的威胁和挟制,他的娘亲王氏都不干,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指望,必须要光耀门楣,给她争光……他一定挣扎了很久,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他内心不能接受,但最终半推半就,还是从了。”   叶白汀说话很慢,似在一边想,一边分析:“所以他在户部才能那么特殊,他可以随便请假,干不干活儿都没关系,可以任性施为,该去的应酬不去,我猜他的呕吐,或许就与这件事有关。他讨厌与上司这样的亲密接触,觉得恶心,所以每次事后都会吐,但这种场景发生,大半都在私底下,他自己会注意避着人,也不会被人看到,他应该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才随波逐流,没有上进心,随便混日子,从户部官署到自己的家,生活像一张大网,把他牢牢的罩了起来,他摆脱不了上官,也挣脱不了生母,仅剩给自己的,大约就是一点‘不甘心’了……”   申姜嘶了一声,又翻看自己的小本本:“我这里查到了不少日常信息,还以为都没用,少爷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这些都是佐证,才不是没用!那孟南星总是生病,说是休虚亏空,五更泄,小小年纪,身体都这样了,自己却不肯吃药调理,有谁不希望身体健康?这肯定是另一个用来推脱上官的理由!他在隐晦的表达自己的反抗——对着病歪歪病的快死的人,你总不会有那种兴致吧! ”   翻着翻着,他又说:“还有,去年七夕,管修竹死的那日,他不是走的很晚,别人走一趟被迫又被叫回来,他一直在官署?我在查他日常的时候,就发现他每个月都要在官署留宿几日,他又不是公务繁忙,上差特别积极的人,怎会加班至此?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他并不是在加班,而是被要求留下的!”   叶白汀眯了眼:“他留宿的时候,万承运都在?”   “不错!因当时我没太注意这条信息,现在翻万承运的走访信息,他们的时间经常在这里重合,大半孟南星留宿的时候,万承运都归家很晚,甚至不回……”申姜翻小本子的手一顿,“对啊,去年七夕,万承运也一直在官署!”   叶白汀:“孟南星和赵兴德的时间呢,可有重叠?”   申姜找了找:“这个就不太确定了……但我可以查!明天就查!”   他手里缺少线索链,不能随便肯定,可孟南星和万承运有事,肯定板上钉钉!   他拎着笔,刷刷两下,在孟南星和万承运的名字间连了一条直线,注明关系‘有一腿’,和赵兴德之间连了一条虚线,写上‘待确认’。   之后就是李光济和管修竹了。   申姜看着前者的名字摇头:“李光济肯定不行,长得太寒碜,也不能说寒碜,就是普通人,扔大街上找都找不出来,上官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一边分析还一边念叨,“我就说,怎么他们户部拎出来好些都长的不错,合着是挑过的!”   “这两个人一起进的户部,那万承运的新目标应该是管修竹了?小伙子长的俊,还爱笑,乐于助人,好脾气……”   “管修竹没从。”   叶白汀眯了眼:“管修竹虽没有邓华奇那么硬气的身世,随便挑地方混日子,什么麻烦都不怕,到底也是书香世家,三观正直,善良好脾气的底线是不被欺负,骨头硬,对方伸来的橄榄枝,他或者干脆没看懂,或者看懂了,直接拒绝了……”   “所以才遭此大祸!”申姜光是听听就觉得很遗憾。   遗憾完,他还有个问题不懂:“那李光济呢?户部不是看脸招人的么?他是怎么混进来的?他家好像也不怎么富裕,不可能有钱走门路的!”   叶白汀声音微凉,带着讽刺:“给出了这么多方便,哪个都得照顾,那总得有个干活的人吧?”   “干活的人?”   申姜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今日去户部,经过李光济的案几,那上面东西都快放不下了,想想那堆死都理不完的卷宗,他就替李光济窒息。   叶白汀:“户部的人员组成很明显,如蒋宜青孟南星,不管愿意不愿意,最后人是从了,听话的人,总得给点甜头吧?或是升职加薪,或是减事减责;寻常公务,总得有人做吧?如李光济这般,家世不显,官场无倚仗,本身又胆小怕事,才能也算有,能用的上,不压榨你压榨谁;上上下下事情这么多,有人还想贪污搞事,这明里暗里的小辫子,被人抓住了怎么办?出事的时候,总得有人背锅吧,不提前培养,预备一个?像管修竹这样不听话,硬骨头,过于正直,多次给机会仍然不上道的,那就抱歉了,平时随便养着,用不到也没关系,以后不就用到了?”   申姜:“那还有邓华奇?”   “大多数部门,总有那么一两个空降的,惹不起,降不住,当个吉祥物供着就是,如果哪天有了麻烦,还可以寻吉祥物背后的势力帮忙不是?”叶白汀面无表情,“至于赵兴德,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要么,是上官不挑,丑一点也能下嘴,要么,走的是李光济的路子,脑子却比李光济灵光,事办的又顺又好,不叫上官烦恼一丁点,上官满意了,把他划拉到自己阵营,成为心腹,再让他沾点脏事,彼此利益相通,结成更稳固的同盟,他还能跑的了?”   看,小小一个户部,该有的都有,齐齐整整,职场不仅仅有干不完的工作,九九六的加班,还有隐在黑暗里的打压和控制,每一个新人进来,都早就被规划好了固定的方向,你往前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看起来是自己做下的,其实都在别人的掌握中,要么,你终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波逐流,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要么,你积极的同流合污,一时风光无量,身边花团锦簇;要么,你顽抗到底,粉身碎骨,只为心中那一点底线和光明。   在这里,每一个人拥有的东西,才华,相貌,性格,上官给你的好,给你的照顾,都在暗中标好了价钱。   叶白汀声音很低,带着微沙:“我猜,万承运用来打压控制下属的手段,并不止这些,我们知道的,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啪”的一声,烛盏爆了个灯花,打破了房间内的压抑和沉静。   申姜抄起自己的茶杯,灌了一杯水,想想不对,又执起茶壶,非常恭敬的,奉若神明的,给仇疑青续上盏茶。   仇疑青皱了眉:“嗯?”   申姜:“就是突然觉得……咱们北镇抚司挺好的,除了不守规矩会挨挨板子,做错了事罚点银俸,同僚脾气都挺臭,动不动就动手,功劳积攒很麻烦,升官很不容易……”   见指挥使脸色越来越黑,申姜立刻立正站好:“至少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到哪个位置全凭自己本事,关起门来,只论能力,只有自己给自己兜底,打开门,指挥使就是最护犊子的,谁敢欺负咱们就是个死字,指挥使威武!属下愿一辈子为指挥使鞍前马后,忠心不二!”   仇疑青:……   申姜赶紧把话题往回拉:“不过我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万承运,这么有能耐呢?少爷您说是不是?”   叶白汀给他面子,帮他把话题继续下去:“人心鬼蜮,接触不多的时候,你怎知他是人,还是披着人皮的狼?”   “所以去年那库银贪污的事,也是他干的?”申姜忽然拍了下手掌,“那他岂不是杀机最明显,下手也最方便的人!”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是否杀人,现在证据不足,不能随意确定,但库银贪污,一个人做风险太大,看他的心性手腕,我倾向是另一种,他分到了足够的利益,却未必亲自经手留下了大量证据,落为把柄。”   他猜,这件事有同伙,一旦遇到意外,事情暴露,分了钱的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必须得抱团合作,消除隐患。   申姜:“管修竹在户部众人嘴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骨头硬的人,不懂事,不听劝,不配合,照少爷的说法,他在这个贪污库银的事件里,是背锅的人,可他又不傻,让他背他就背么?难道是他有什么把柄,被别人抓到了?还是当时所有的一切证据,全部是构陷?”   叶白汀:“我倾向是构陷。管修竹为人不错,我和指挥使曾走过他在去年七夕走过的那条路,有人对他印象非常深刻,人在日常自然聊天的时候,大都不会说谎,我能感觉到他的温柔体贴,助人为乐,知道他志向远大,风光霁月,他的确是一个很有风骨的人……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给他续了杯茶:“……嗯。”   申姜手上转着笔,若有所思:“可是构陷,也要有东西的,什么都没有,怎么构陷?临时凭空做么?漏洞太多,很容易被查出来啊!”   “所以我说了,这是‘提前’准备好的背锅人啊。”   叶白汀眯了眼:“心有城府的上官,想害一个下属还不容易?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拿了什么,准备拿什么,在哪里给别人行了方便,哪件事有可能爆雷,就挑出一些相关的事,交给管修竹去办——管修竹去年才进户部,是职场上的新人,阅历不够,处理事情的经验也不丰富,哪里分辨得出那层层事项里埋的猫匿?只要他接了,办了,手续流程里有他的签押盖章,那出了事,他就别想跑,都用不着别人,户部自己上下捋一捋,就能挑出他的各种‘小辫子’,你若仔细搜集了有关他的证据,不必局限于他去世那几日,往前找,应该会有相关发现。”   申姜低了头,重新翻了翻自己的小本本,没一会儿就拍了大腿:“还真有!四五月份的时候,管修竹就很忙了,那段时间户部进了税银,里里外外很多事情要忙,记录也要补,后来江南水患发生,他就更忙了,好像安排了不少……采买的活?”   叶白汀:“采买?”   再细的申姜没查到,只能摇头,房间很快陷入了安静。   仇疑青慢条斯理的开口,为二人解惑:“户部拔银是为了赈灾,可灾区需要的,并不是银子。”   叶白汀秒懂,眼睛一亮:“是银子买得到的东西!”   仇疑青颌首:“这银子从出库开始,甚至在还没有出库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分发出去的方向,都需要换置些什么东西,当地能置办得到的,就少换些,当地置办不到的,就多换些,务必银子和物资同时抵达灾区,第一时间缓解灾区百姓的困境,库银的每一道转手,每一笔去向,都必须详细记录在案,以备查看。”   看似严谨,没有漏洞,实则这里头,能动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   “商家接了订单,知是官府购置,不会拖欠,一般会立刻清点出货,直接发出去,银子后一点到都没关系,但这货品质如何,数量如何,价格几何,就只有经手人知道了。”   这里面的操作空间不要太大,银子每次转手,都会少一点,所有经手人心知肚明,只要账面上对得上,东西数量足够就行,可真正送到灾区的东西,就未必有那么好了……   这种事不用明说,大家都能想到,申姜摸着下巴:“所以中间这些差价,流去了哪里呢……”   叶白汀眉眼幽深:“商家估计是不大敢贪的,顶多是薄利多销,在自己的生意单子上,算是大赚了一笔,这中间采买办事的人,也会分到些许薄利,帮着虚假报账,比如让商家拿次货,账面上却走高价,挣的是中间沟通交际的脏钱,挣多少,全看自己手狠不狠,和背后靠山的关系好不好,大头,自然是流到了贪污的高密手里,这些中间人是谁的人,贪污的款项最终就会流到谁手里。”   仇疑青:“户部赈灾走银,手续良多,几乎每个部门都要走一遍,每个重要官员都得签字批条。”   申姜非常惊讶:“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有人都参与了?”   仇疑青:“具体是不是,又参与了多少,还在细查。”   申姜看向叶白汀:“那那个举世皆浊,唯我独清的管修竹,岂不是也……”   叶白汀眉目微深:“他被排挤了。”   申姜:“可户部不是还在他私宅里聚过宴?”   “今日你不也听到了蒋宜青的话?这是户部的规矩,他们那里的人,从上到下,都免不了操持聚宴,培养凝聚力,上官下官都有,独独漏过他,岂不是太明显了?”   叶白汀道:“在他拒绝那些‘机会’,不听别人‘劝’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抛弃了,他开朗爱笑,他乐于助人,他心中有底线,有坚持,但他被孤立了。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是这里官场的规矩,和光同尘,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这话中真相实在太沉重了,申姜老大一个爷们,都被打击的不轻:“是,是这样么?”   身为锦衣卫,他不得不承认,他也干过一点小坏事,谋过一点小利,但户部这吓人的玩法,他可从来没见识过。   仇疑青:“经查,赵兴德,邓华奇,蒋宜青,孟南星,甚至李光济,在去年七夕之后,都有大量不明财产流入名下,有些是名下铺子突然接了大生意,赚了很多钱,有些是在外面捡漏,用很低的钱买到了很昂贵的字画,有些则是拿本身并不值钱的字画,高价卖给了别人……”   看起来每一种都很普通,不是非法所得,只是运气好,可叶白汀不要太明白,这就是另类的洗钱方式。   申姜震惊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孟南星竟然也……”   叶白汀提醒他:“你之前不是也查过了,孟南星将所有俸禄,走礼,都交给娘亲保管使用?”   申姜:“是啊。”   “数量还不少?”   “不算少。”   “就算他有才华,最开始进到户部,办了一些事,可他毕竟是个小官,又不擅交际,哪来的那么多进项?”   是啊……正经做官,俸禄也就那么点,不捞点东西,怎么会有那么多油水?   申姜表情有些复杂:“所以你之前才那么确定,孟南星从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对他来说并不容易,遂他对管修竹,也有更多的愧疚。”   申姜:“所以离开京城之前,他去了管修竹的宅子?”   “他喜欢管修竹。”叶白汀道,“今日在户部,李光济已经承认,他喜欢孟南星,但并没有得到孟南星的回馈,可孟南星在死的那一日,身上带着同心方胜,他是有心上人的,我猜他离开京城之前,想做的事是,和心上人告别。”   可这件事还没有更多的证据佐证,到现在为止,还只能是猜测。   随着人物从点到线的分析,叶白汀思路已然开阔:“如果这件事如同我们推测的这般,有件事就很好理解了,管修竹死在去年七夕,库银贪污案随之结案,孟南星应该很痛苦,他喜欢管修竹,却无法挽回这样的局面,甚至连他自己,都是造成管修竹之死的恶人,可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调查结果不允许,上官不允许,娘亲王氏不允许,连他自己的过往履历,都不允许。”   “王氏死后,一切就不一样了,压着他的东西,或者说,支撑他的东西没有了,他向往的,想要的,又没得到,永远都得不到了,会产生其它想法很正常,他可能有当年案件的证据,心中有了决定。”   “他会遇害,很可能是在腊月二十二,离开京城的这一日,他来到管修竹的宅子,各种情绪齐齐涌上,难以自控,偏又遇到了某位同僚,言谈间过于偏激,甚至说出了一些翻案的狠话——他被灭了口。” 第115章 畏罪自杀   更深夜静,风也无声,烛火虽微,未必照不到隐藏在深处的暗色。   申姜寻思,如果加上‘喜欢’这个前提,还真的是,所有逻辑都能圆上,两桩命案之间有明显的线连起来,一拎,视野就清晰了。   因之前没有更多的线索信息,他在调查走访的时候,甚至留意了下孟南星生母王氏的死,结果是没有问题,就是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又添了腹泄之症,当时叫了不止一个大夫,他去问过,都说病情虽有些急,却不可能是人为制造,就是运气有些不好,病的太重了,药方子也都对症,还是没能救回来。   王氏的死与户部案情没有关系,孟南星不会因此产生仇恨纠葛,他丁忧离京,为什么必须死呢?如少爷所言,他对户部官署的规则妥协了,甚至自己参与了贪污分赃,只要一如既往乖顺,知道闭嘴,别人没必要杀他,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引得别人不满,才落得如此下场。他应该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母亲多年的威压命令能忍,那么恶心那么抗拒,上峰的‘特殊需求’也能忍,得是怎样的能量积聚,他才能忍不了呢?   他的人生里已经不剩什么了,王氏死后,是解脱释然,也是迷茫失落,他仅有的追求和坚持,大约也就是当时喜欢的人了,反抗和叛逆,也源于此……他很可能会想替管修竹鸣冤!   果然还是少爷厉害!坐着捋一捋,分析分析,案子就拨云见雾,清清楚楚了!破案不能没有少爷!北镇抚司不能没有少爷!指挥使不能没有少爷!   申姜很想花式拍一通马屁,但眼睛一扫,指挥使在呢……有点不太方便。   他控制住狠狠伸出去的手,拐了个方向,拳砸掌心:“今天去户部,我该多问几句的!没准就能发现凶手的疑点了!”   叶白汀风轻云淡:“我问了。”   啊?你问了?问了啥?   申姜仔细回想,少爷好像是问了些问题,擅不擅饮酒,会不会应酬,去不去上峰家里拜访……当时他不太明白,以为就是为了挑事随便问的,现在想想,好像并不是,少爷这是在试探户部这些人的行事规律,暗中规则……   “时间有限,我怎会随便问废话?”   叶白汀捧着茶,眸底隐有微光:“我和所有人都谈起了孟南星,照凶手心理推测,必是不愿意让人知道孟南星已经死了的,表现大体有两个极端,要么,极不愿意提起,说的非常少,要么,就极愿意提起,说的非常多,每一样都是在掩饰自己,说明自己和这件事没关系,你好好想一想,今日谁在提起孟南星反应不大一样,说的最多,或最少?”   申姜想了想:“蒋宜青和赵光济说的都不算少……邓华奇只提了一句,万承运被问到孟南星老家时,顺便把这个问题甩给了赵兴德,只这一句,赵兴德因要解答,说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这中间,就有很多微妙细节值得深究了。   叶白汀又道:“已知孟南星在去年腊月二十二遇害,分尸,头颅被扔进护城河,直接问那一日行程,凶手一定敏感警惕,遂在离开前,我才又问了一句,小年那日,他们都忙不忙,做了什么。”   申姜:……   难道那不是在敷衍么!明明是指挥使事情办完了,问少爷你还有没有想问的,你为了现场不尴尬,才随便问了个问题,别人回答什么好像也不重要,你问完就算,没半点后续,直接转身跟着指挥使走了……难道这也是有深意的?   仇疑青很理解小仵作的深意:“凶手杀人之后,一般会延续掩饰行为,以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小年这日,户部谁的行为最反常?谁最忙?”   李光济在家喝闷酒,一日未出门,家人来客皆可作证,蒋宜青则与人有约,出门游玩,至夜方归,也有人证,万承运和邓华奇都是家大业大的人,小年日有很多客人到访,他们都忙着招呼,连见一见登门下属赵兴德的时间都没有……   仔细品一品,就会有所收获。   看着少爷和指挥使四目相对,默契十足的样子,申姜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这两个好像又明白了点什么?又推测出了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能不能想到什么就说一声,他这个百户很难做啊!   申百户现在正在加班,走不了,又觉得打扰别人气氛天打雷劈,就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小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顾自思考,自言自语:“孟南星想要替管修竹讨回公道……他都知道些什么?手里又拿着什么证据?”   “孟南星喜欢管修竹,一直没让对方知道,李济光喜欢孟南星,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是不是情杀!管修竹占着茅坑不拉屎,李光济会不会看他不顺眼,因此生了杀意!”   咦?情情爱爱的事……这么形容好像有些不太合适,但是不管了,他发现了新方向!   “少爷!”申姜转向叶白汀,目光灼灼,“李光济知不知道孟南星喜欢管修竹这件事!”   叶白汀捧着茶盏,眉目深邃:“你觉得呢?”   申姜仔细回想李光济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叶白汀指尖轻轻敲在茶盏壁:“我同指挥使第一次去户部的时候,线索信息还没有这么多,只是想初步了解一下户部官署气氛,大家对管修竹的态度,李光济的表现稍稍有些让我在意,提起管修竹的时候,他还很正常,只是有些拘谨,符合他的性格特征,可当提起‘有人喜欢管修竹’的话,他的表情变化非常明显,我当时就心生怀疑,喜欢管修竹的人是不是他,可最终线索指向不是,那他为什么那般表现?”   似乎只有一个答案了。   叶白汀眯了眼:“孟南星的心意,喜欢谁不喜欢谁,他其实是知道的,他对自己并不自信,一边不觉得孟南星会看到他,一边又对孟南星的青睐抱有期待,所以今日我问他孟南星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喜不喜欢他的时候,他会说,‘希望他喜欢我’。 ”   “所以说,管修竹的死,有情杀可能了?”申姜愣了一瞬,完全没想到,自己也有猜中的一天!   “不能完全排除,”叶白汀轻轻摇头,“整个户部,李光济是做事最多的那个,知道的内情不可能少,他对管修竹的情感很复杂,有着同年进户部,同是新人,面对各种难题的惺惺相惜,会因管修竹的开朗大方岁于助人心有底线,心生尊敬,也会因为管修竹的强烈反抗,不服上峰管教,害怕受到连累而有意回避,更会因为管修竹的过于亮眼,才华出众,被很多人喜欢,而心生嫉妒……李光济此人,胆小是真,怕麻烦是真,可若压抑的很了,被刺激爆发,产生的能量,谁说都不准。”   “这些,就得我们继续找证据佐证了。”   破案离不开推理,但真正砸实罪名,缉凶归案,还是得靠证据。   就着这个问题,叶白汀转头看仇疑青:“管修竹对孟南星的情感状态,你怎么看?”   仇疑青:“上元节时,你我曾一起走过管修竹死前走过的路。”   “是。”   “不管是案件卷宗记录在册的信息,还是我们寻到的新线索,管修竹都是不知道有个人喜欢他的,更不可能有任何反馈,但这一日晚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花灯摊主的话,对管修竹当时表情的形容,是很有些指向的,管修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   “我同指挥使想的一样,七夕佳节,是个很不错的日子呢。”   “……嗯。”   少爷和指挥使又在四目相对,眼里闪烁着他不懂的东西了!申姜心里就跟被狗爪子刨似的,又痒又着急,到底想到了什么,你们倒是说出来啊!叫我也知道知道!   对面男人眼神过于深邃,过于幽暗,一度让叶白汀忽略了场合,总感觉这男人不是在正经捋案情,而是在诉说,讨论着别的东西。   他离开视线,喝了口茶:“我们也不要忘了,户部官署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申姜回头看小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和连成的关系线条,头都疼了,“还有谁?”   叶白汀:“观蒋宜青的表现,我们知道,他和尚书万承运,侍郎赵兴德距离暧昧,综合孟南星线索分析,也有此倾向,林彬表现更加明显,第一次我同指挥使去户部时,林彬说户部规矩严,他是档房的人,不允许过来正厅,窥探公务,可他那日却送了公文不走,还要给指挥使倒茶——赵兴德并未阻止,且观察纵容,距离感同样暧昧。”   “再就是今日,他被指挥使不小心挥到一边,是万承运扶住了他,提醒他小心,距离感……”   “也很暧昧!”申姜这下想的透透的,“他还被赵兴德训了!但这个训听起来虽严厉,却并非真的训,好像有一种‘我的人,我训过了,责过了,别人就不能再骂’的意思!”   这才不是训,这是袒护!   他们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申姜越想越觉得,户部可真是厉害,花活儿挺多啊,看着个个官袍加身,人模狗样的,实则烂到根了,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敢拽进屋,也不怕别人是个细作,把你们一窝都给卖了!   门口一幕画面反复在脑子里转,申姜咂了下舌:“那个姓林的……是个小白脸啊,长的不错,脸白腰细的,往指挥使身上撞,是不是……是不是……”   叶白汀晃了晃茶盏,看向仇疑青,声音里有几分深意:“我感觉他应该知道点什么,又知指挥使要查案,刚好自己有点线索,不如就暗示一下,来个交易。”   申姜顿时感觉到气氛不对,那林小白脸靠着什么功夫,才能在户部混的如鱼得水,擅长什么?这种交易,万万不能做!指挥使的一身清名呢!   叶白汀:“指挥使要试一试么?”   仇疑青眉宇微沉:“你让我,去试别人? ”   “没没,少爷不是这意思!”申姜感觉气氛有些不大对劲,赶紧往回拉,“我去!我可以去!”   叶白汀也回过味来了,知这话不应该,摸了摸鼻子,伸手提壶,给仇疑青续茶:“我的意思是,林彬那里,一定有东西。”右转头看申姜,“你去可以,不过得换个方式,别人未必看得上你。”   申姜:……   我是做了什么孽,帮人解围还要被嫌弃!不过少爷说的对,那小白脸能搭上户部的大人物,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少爷提醒的是,我会注意的!”   仇疑青看看乖乖坐着的小仵作,再看看站在小白板前百户,哼了一声,没说话,全当是放过他们了。   叶白汀顿了一会儿,还有一件事不得不问:“今日指挥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何以动静那么大?”   以仇疑青的身手,如果真是潜入找什么东西,完全可以无声无息,闹不出那么多声响。   仇疑青:“进户部找东西的,不止我一人。”   叶白汀手微顿,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方向:“李宵良那边的人?”   这个案子一旦被翻案成功,贺一鸣必倒霉,外族的细作组织既然近期打算找贺一鸣,关注这个案子合情合理,拿到了关键性的东西,用处有二,一,帮助贺一鸣,给予好处,让他感恩,以为己用;二,威胁何一鸣,小辫子攥住了,还怕他不听话?   “目前尚无确切线索证实,”仇疑青微微摇了摇头,“黑衣人身份是否确认,同细作或和一鸣是否有关,都无证据佐证,他们之间是否有瓜葛,还要等待后续追查,我已派人跟踪,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房间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申姜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最后视线落在小白板上,上面密密麻麻信息很多,有些线已经理得很清楚了:“所以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管修竹养的狗,狗恋旧主,如果能找到,对案情或有帮助,”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凶手用来消灭孟南星尸体痕迹的时候,不也用了狗?指挥使查实痕迹确定,绝非一只,这么多的狗,从哪里来?家狗是肯定不会随意让这么带出来的,出来也会有动静,野狗……从哪里找的呢?这些狗在哪里找东西吃?在哪里睡?”   仇疑青:“今日我在户部寻到了一些名册,经年的事务记录,签押痕迹,按着追查,被贪污的银子在哪里,许就能找出来了。”   “去年腊月二十二,案件相关人的时间线,需得再次确定,要足够详实。”   “万承运,赵兴德与户部人员有私一事,也需有足够的实证,时间,地点,人证,最好都有。”   “林彬……”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一说着,申姜就在一边,拿着小本本记,也是这个案子比较特殊,命案重要,贪污查办也重要,他们不可能像当年贺一鸣一样稀里糊涂结案,每一样事实都得清晰,所有线索都得捋,眼下案件脉络已经清晰,只要能查到证据佐证,凶手是谁,很快就能揪出来了!   三个人越理,案件越明晰,越说,眼睛越亮,这一捋一聊,一直持续到了五更天。   五更天,天色最暗,也是将要亮的时候。   一切隐于平静之下,一切又都充满希望。   “好嘞,少爷您就瞧好吧!”申姜熬了个大夜,竟也不见疲惫,脸上都是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恨不得现在就能抓到人。   他也的确立刻去干活了,换了件衣服,吃了点东西,觉都没怎么睡。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天收获颇丰,比如对万承运赵兴德的过往经历排查,时间线细究,户部的工作模式……几乎让少爷猜着了,还真是这么回事!   可不等他找再多的证据,第二天,本案发生重大变化,赵兴德死了,畏罪自杀,自杀地点是密室,门窗皆严,被发现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带着消息传回来,叶白汀眉心立刻蹙了起来。   “是不是感觉不大对劲?我也觉得,怎么就这么巧,这个节骨眼,我们的调查刚刚有了巨大进展,赵新德就突然死了……”申姜越琢磨越不对味,“怎么感觉不像畏罪自杀,反而是在被灭口?”   叶白汀眼睫微动,迅速思量:“ 现场在何处,怎么发现的?”   “就在赵兴的家里,他的书房,”申姜道,“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赵兴德却很晚了一直没有出屋子,其妻钱氏担心,让人去敲门催促,里头怎么都不应,没办法,只得让人踹开门,这才发现人已经在里头吊死了,赵家上下吓得不轻,官员家眷,也懂些事,知道最近有案子在查,也不敢自行卸尸,立刻报了官……”   “指挥使呢?”   “在城东办事,跟咱们方向不同,接信就去了现场,让我过来接你,少爷,那咱这就走吧?”   “走!”   二人一路骑马,风驰电掣,很快到了赵兴德家。事出仓卒,赵家匆匆挂白,门口下人来往不敢大声,整个宅子气氛压抑,有隐隐哭声从后宅传来。   叶白汀和申姜往里走,遇到了正往外来的蒋宜。   “二位辛苦,”将宜青停下来,拱了拱手,“瞧这日子,实不凑巧,我们尚书大人正在宫中面圣,一早就去了,现在还没回,邓侍郎昨夜同人喝了大酒,传话说还没醒,户部没别人,只能我过来帮忙支应,眼下赵家家眷沉痛,上下都有点乱,二位多担待。”   叶白汀观察着他的表情:“来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接到信就过来,和你们指挥使前后脚的功夫,”蒋宜青浅浅叹了口气,“总之天有不测风云,没法子的事,有任何需要,你们只管叫人。”   说完就走了,行色匆匆,看着还真是像在帮忙的。   书房并不远,眼下门开着,叶白汀和申姜走过去,第一眼印象是整齐,安静,书房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窗子严严关着,断了的门闩迸落在地,地上有个倒了的圆凳,赵兴德的人就在圆凳正上方,吊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仇疑青正站在书房中间,仔细观察。   叶白汀抬脚跨过门槛:“指挥使可有发现?”   “没有很多,”仇疑青摇了摇头,“此间下人我已粗粗问完,赵兴德昨夜一直在书房,没有出去过,因这并非例外,他总会如此,下人们便没有怀疑,今晨不见人影才觉得不对,踹门小厮也是在主母示意下做的,并无可疑之处。”   申姜刚进屋子,就被吊着的人吓了一跳:“豁,赵家人也是胆子大。”   这也能忍住了不卸下来。   叶白汀已经开始查看现场,窗子关的很严,闩在内侧,在外面绝对操作不了,在看地上倒了的圆凳,扶起来看看高度,刚好适合赵兴德垫脚。   “死者留有遗书,”二人一边动的时候,仇疑青一边快速说着关键信息,“承认去年管修竹之死乃是冤案,他亲手做的,户部贪银实则也是他所为,给出了一应证据,包括文字签署,账面来往,银子藏处等,也承认了另一桩命案,他在管修竹的宅子,杀死了孟南星。”   “连孟南星的事都认了啊……”   叶白汀眯了眼,看完现场环境,见锦衣卫们在外面忙碌,问仇疑青:“现场勘察可完毕了?”   仇疑青知道他在说什么,点了两个锦衣卫过来:“卸尸。”   尸体被两个锦衣卫抬到平放的门板上,叶白汀已经戴上手套,弯身验看尸体。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块小,逐渐融合成片,颜色暗红,指压颜色消退,移开则复位,尸僵波及全身……死者死亡时间在两到六个时辰之内。”   “死者面部青紫肿胀,眼结膜下有出血点,颈部缢吊索沟一次成型,下深上浅,呈马蹄状,八字不交叉,皮下有出血点,间或小水泡……”他拿过绳子比对了下,眉心微蹙,“索沟宽度,纹理,与缢绳相符。”   仇疑青眉头也皱了起来:“果真是自杀?”   叶白汀:“从现有尸体痕迹判断,不像他杀。”   “不对啊,”申姜看到了死者脸上的伤,“少爷你看他脸上,还有脖子,有伤的啊!会不会是人为?”   叶白汀怎么可能没看到:“死者身上衣服整齐,唯胸前襟口有褶皱,额角,面部,颈部,有细微伤口,人在特殊场合下是有应激动作的,哪怕上吊这个行为是主观做出来的决定,在椅子踢开的一瞬间,身体承受重力,濒临死亡,人是会挣扎的,手部自然也会有下意识的动作,这些均非抵抗伤,该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他环视书房一周,甚至可以推测出死者的行动轨迹,赵兴德可能在书房枯坐了很久,夜长寂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提笔写下遗书,中间还喝了口茶——   叶白汀看到了放在书案上的茶盏,茶杯盖掀着,里头茶水只剩了一半。书案上的东西整理过了,一看就知道整理的很仔细,尽量平整,但明显死者做这件事并不专业,整齐度不如一边的书架,那里,才是经验丰富的下人细致打理的。   整理了东西,留下了遗书,把门窗关好,放好圆凳,绑好绳子,把自己吊上去,挣扎,死亡……   看起来是深思熟虑,心甘情愿做的决定。   赵兴德的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异样,看起来就是自杀,可真的,心甘情愿么?   户部一应事情落在他身上,几乎完美闭环,连贪污的银子藏在哪里都给了出来,叶白汀猜都不用猜,仇疑青着人去找,一定能找到。   “结案了?凶手畏罪自杀了?”   申姜表情有些迷茫,实话说,他还真就怀疑这个赵兴德,可现在人死了,他却没有破案的爽快,反而有些憋屈,难道之前都……白忙活了?   仇疑青却道:“未必。”   “赵兴德本就参与了户部库银贪污,他有银子,本就是事实,但是数量……”叶白汀看向仇疑青,“对不上吧?”   仇疑青果断摇头:“遗书上交代的数量,差很多。”   叶白汀眯了眼:“看来这回我们要对付的人,很贪心啊。”连吃了的银子都不肯吐出来。   申姜懂了:“所以这根本就不是自杀,是他杀!”   叶白汀却仍然摇了头:“也未必。”   申姜就懵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116章 不至于卖身   户部库银贪污案重查一事,民间市井不甚关注,朝廷上下却没有不知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呢,锦衣卫口风不露,更多的内情打探不到,可赵兴德死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捂得住?   消息长了脚一样,飞遍了整个京城。   刑部里,贺一鸣听到消息时,豁的站了起来:“死了?人死了?赵兴德?”   底下文书抱着手:“消息没错,说是畏罪自杀,留了封遗书,在自家书房吊死了,把去年管修竹的罪都顶了,说人是他杀的,银是他贪的,一切都是他所为,他伪造证据,账本子,甚至物证人证,连当年背叛管修竹的那个贴身长随都认了,说是给了人家钱,让他背叛管修竹,指他贪了银子,后来不放心,还是去灭了口……去年案子里的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包括刑部和大理寺官员,除了这个,他还认了另一桩人命,他把户部仓部的那个郎中,叫孟南星的,也给杀了,说这人吃了好处还要反水,他看不惯……”   “孟南星?孟南星是谁?”   贺一鸣早忘了户部的人,不过不影响,他摆了摆手:“贪污的银子呢?那仇疑青之所以敢在皇上面前提翻案,最大的疑点就是当年那笔银子没找到。”   文书:“赵兴德也在遗书里说了,说是自己给藏起来了,地点也写出来了,锦衣卫已经有小队出了城,估计就是去找了……要是找着了,这回的事就全乎了,跟咱们没半点关系,法不责众么,牵连的官员太多,大人也顶多是受人蒙骗,皇上不好重责,罚些俸银,冷段日子,再重的,却不会有了。”   “很好……”   贺一鸣控制着情绪,攥紧手指,眸底冷色未去:“仍然不可掉以轻心,仇疑青这个人难缠的紧,叶白汀……”他叹了口气,“到底是本官义弟,一直对本官有误会,小性子上来,难免要针对本官,本官倒是不怕,就怕他年纪小糊涂,让人给诓骗了。”   文书给他续了杯茶:“大人的意思是……”   贺一鸣淡淡扫了他一眼:“继续让人盯着,锦衣卫但有来访,都客气待着,有任何需要刑部基本官配合的地方,绝无二话。”   “是。”   文书走后好一会儿,贺一鸣板着的脸才渐渐收敛,唇角勾出浅浅笑意,死了啊……死的好。   ……   皇城,长乐宫。   殿内珠帘荡金,浅纱飘红,暗香暖浮,殿外凉风透顶,冻的人没脾气。   主子娘娘在里头休息,富力行就站在殿门口,多冷的风都不能走,压低了声音:“你说人死了?”   “是……”   小太监凑上前,把打听到的消息小声汇报了一遍。   富力行听完,咂么了咂么,这回的事有点难办啊。   户部尚书万承运算半个自己人,之前挺多事,和这边不清不楚,年头可追溯到十几年前,有些事呢,太贵妃不想叫人知道,他就得和万承运私下多有来往,有些事可以互帮互助么,利益在一起,你还跑得了?你还敢背叛?   这本没什么,可仇疑青那边动作太大,看起来都有点不死不休了,皇上一直没表态,这个‘没表态’就很微妙了,不支持,就是默许,眼下形势,万承运是不是命案凶手不重要,作为户部尚书,参与了库银贪污,是板上钉钉的事,最后一定会倒霉,他倒霉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把自己人给捞出来……   东厂不能有事,太贵妃不能有事,这几年他们一缩再缩,都快没站的地方了,最后这点地位颜面,一定要保住,不然……难道真的去看皇陵么?   怎么在这件事情里游刃有余的转身周旋,是个问题。   不过堂堂东厂厂公,倒也不怕被人欺负,不是他自夸,他打十来年前伺候主子开始,就是在宫里横着走的人物,这点小事还真难不倒他,谁屁股底下没屎,谁没干过点不干净的事?别人非要拽着他死,那就大家一起死,你的家人老小,你的外室私生子,哪个也别想逃,你要是乖顺,明白自己这回是栽里头了,躲不过,做人留一线,不乱说话,你的家人不也好好的保全?   官场里的人,什么道理不懂,这个也得明白,不然凭什么走这么远?站这么高?明白‘水至清则无鱼’,开始敢伸手,伸大手的时候,就该懂,运气不好的,迟早会有这一天。   至于手里头没人用,富力行也不担心,走了这一个,不还有下一个?科举进士一茬一茬的进来,大浪淘沙,他站在这个位置,还怕寻不到效忠的人?   条条处处想通透了,低头一看,面前小太监还是一脸害怕,鹌鹑似的缩着,好像马上要被要了命似的。   “瞧你那胆子,还不如芝麻粒儿大,怕什么?先帝驾崩那么乱的局,你爷爷都挺过来了,这点小场面,怕个蛋。”   要死,也是别人死,沾不到他富力行。   ……   叶白汀这边,赵兴德的初步尸检已经进行完毕,心中更为笃定:“赵兴德是不是他杀,死亡原因或许存疑,可前头两个,管修竹和孟南星,一定不是他杀的。”   “啊?”申姜已经从指挥使手里,瞄到了赵兴德的遗书,“可他承认了啊!”   仇疑青一脸‘你眼睛怎么长的’质疑:“所谓的遗书上,只说了结果,承认这件事是他做的,却没有讲说任何过程细节,也没提供物证人证。”   这么敷衍的东西,你也信?   申姜:……   叶白汀已经和门口锦衣卫说话:“可否请死者的妻子钱氏过来一问?”   锦衣卫很快去传的话,钱氏来的也不慢,已经去了妆,换上了麻衣,眼角微红,表情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悲伤,或者说,相对悲伤,她情绪里的忧愁焦虑更多一些。   叶白汀想了想,道:“我每次见赵大人,他身上好像都是这类衣服,颜色偏深,偏暗,赵大人可是平时不怎么穿鲜亮的衣服?”   钱氏福了个身:“外子不喜欢浅色,淡色,素净也不行,他说自己年长之后,皮子越发黑了,身上衣服但凡亮一些,色浅一些,更显难看,从来都不穿,也不让做。”   叶白汀:“诸如浅青浅蓝这样的衣服,也不穿?”   钱氏摇了摇头:“不穿。”   她回话的时候,叶白汀一直在观察她,慢慢有了想法:“我这里有个问题非常重要,于案情有极大帮助,还请夫人想清楚了再回答。”   “公子请讲。”   “去年七夕,以及腊月二十二,赵兴德身上穿了怎样的衣服?”   “七夕……正逢户部公务繁忙,外子整日都官署,身上穿的自然是官袍,那日散衙很晚,妾身带着孩子出门,半路遇到了他,本是约好陪孩子的,可他衣服都来不及换,又被叫了回去……若妾身记的不错,外子整日穿的都是官袍。至于腊月二十二……”   钱氏想了想:“不就是小年前一天?小年家中忙碌,不仅妾身身为宗妇,里外操持,外子也是要出门拜访上官的,因要去好几个地方,中间时间短,来不及回来换衣服,最好选一套不管去哪里都很合宜,不会被挑眼的衣服,妾身想着马上过年,建议他穿喜庆些,太沉了别人看着也伤眼,外子挑来选去,最后仍是选了深绛色圆领织锦袍……”   叶白汀:“夫人没记错?”   钱氏:“那两日都是大日子,妾身断断不会记错。”   叶白汀又问:“小年这日,赵兴德何时出的门,何时归的家?”   “一大早就出去了,长随随时都跟着,备在马车上的衣服也没有被换过,至晚才归。”   “之后呢?”   “一直在家,并未出门。”钱氏还伸手指了指申姜,“此前调查户部库银贪污案时同,这位百户大人也上门问过话,当可作证,妾身绝对不会撒谎。”   叶白汀看着她:“赵兴德在外头有人,你可知道?”   钱氏怔了一瞬,很快垂了眸,手中帕子微搅:“爷们在外头……难免胡闹,只要不把人往家里带,妾身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妾身儿子都长成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也就是说,她知道。   叶白汀:“夫人可能告知一个地点,或者……名字?”   钱氏这次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   叶白汀提醒她:“你夫畏罪自杀,认下的贪污款项可不少,如此大罪,你家中必受连累,你方才说你的儿子已经长成,那他的未来前程,你可曾替他想过?若你夫犯下的错处并没有这么大,却要这般定罪,你心中便不觉得委屈,不觉得可惜?”   钱氏嘴唇微颤。   “如若夫人信得过锦衣卫,任何心有疑问的地方,尽可道来,此间之语,不会为他人知晓,夫人所言,我们也会查证,断不会给夫人带来麻烦,”叶白汀说完,看向仇疑青,“是不是,指挥使?”   仇疑青站在他身边,威严凛凛,表情肃穆,一看就是很可信的样子:“不错。”   钱氏咬了咬唇:“外子犯了事,依法该罚,家中上下都认,可不该我们的罚,自也不该我们扛,那些大道理,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想懂,只想求指挥使禀公办案,妾身真心想帮忙破案,不求有功,但求……但求不要,牵连孩子。”   她目光殷殷,隐有哀求,仇疑青也只道:“锦衣卫依律办案,法不容私,案情尚未清晰,你之所求,本使不能答应。”   他要是随随便便就答应了,钱氏还会犹豫一下,怀疑是不是在哄她,可他说所有一切依法办事,她心里就有了底,如若果真依法办事,如若她举报有功,家中受到的连累一定会减轻!   “我知道外子和男人……”钱氏微微垂了眸,嘴唇咬出白印,“不止一个,因有时候他回来,身上沾染的味道不一样,可这些人都是谁,我不知道,这些脏事我也懒得问,我只知他在外头没有包养小的,没有外室,没有私生子,有个私宅偶尔会用,宅子的下人会到家来支取花用,我看过那些采买单子,都是男人会用的东西……”   叶白汀:“地址,你可知道?”   “知道,就在东街……”钱氏说了个位置,申姜赶紧记住。   叶白汀:“昨日赵兴德回来,可有什么不对劲?回家后可有外人到访?”   “没有的,”钱氏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指挥使也问过,外子昨日归家和往常一样,天快黑了才回,晚饭吃的也不多,表情亦没什么特别,他在家里都那样,板着个脸,不爱对我们笑,吃完饭就去了书房,他经常在那里歇,昨夜也没有人过来找过……”   “今日呢?赵兴德死后,夫人及家里人,可有收到来自外面的提醒,比如‘好好说话’之类的?”   “这个,有的……”   问完钱氏,申姜看着自己写的满满的小本子,忍不住赞叹:“少爷真是神了!什么隐情都能问的出来!不过为什么确定管修竹和孟南星不是赵兴德杀的,就凭衣服?”   把钱氏叫过来就问衣服颜色,一定是心里有了答案!   叶白汀微微点头:“我前后见过赵兴德两次,带上尸体,这是第三次,心中对他已有印象,再有你之前排查到的线索信息,我一一都翻过,如若能证明他不爱亮色浅色的衣服,他就一定不是凶手。”   申姜:“为什么?”   “这几日你和指挥使在外面忙,我也没闲着,”叶白汀道,“那日开棺验尸,我知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但凡有所疑,有当时不理解的东西,都会格外注意,我从管修竹尸身上收集了一些物证,还有孟南星,身体血肉虽不在,头发却在,我曾仔细翻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还真有?”   “有。”叶白汀修眉微扬,目光明粲,“管修竹身上的衣服是家人小殓时换过的寿衣,价值不大,但他左手的指甲缝里,有残留的丝线纤维,不多,颜色却很明显,是很亮的鹅黄色,以及一点点浅碧,这两种颜色,你可有印象?”   申姜挠了挠头,想不起来。   仇疑青道:“同心方胜。”   他找到的证据线索早已分享给叶白汀和申姜,申姜的走访记录,信息收集整理成的册子,包括孟南星丢的那个同心方胜,他自然也看过。   “对啊,同心方胜!”申姜拍大腿,这玩意儿还是他和少爷一起找到的呢!款式素净大方,颜色却并不沉暗,以黄绿为主,用极少的淡蓝配色,上头还醉了两颗不足小指指甲大的红线编成的圆球,鹅黄和浅碧,可不就是方胜下垂坠丝绦的颜色!   叶白汀:“之前我想不通这颜色从哪里来,看到孟南星丢了同心方胜,我便懂了,管修竹死前一定见过孟南星,案发当日的密室,绝不是没人去过。”   申姜:“还有?”   叶白汀:“除却指缝里极小的两截丝绦纤维,管修竹的发间,还有一些银白色的碎屑,颜色很亮,最初我也没看出来,之后和商陆一起讨论对比,确认了那是一种做衣服的工艺,烫金,你该知道?”   “知道!”申姜点了点头,“就是有些特殊的花纹图样,或袖口或肩领,刺绣出来反而不如烫金手艺来的好看,这种衣服造价会更贵,寻常没太多人穿得起,大部分人只是采用一点点工艺制造,显的好看,又不那么贵……烫金,银色,所以那是衣服上的东西?”   叶白汀浅浅点头:“不错,若是金色,和深色搭配相撞并不违和,还能更好看,可银色,大部分搭配的都是浅色衣服,比如赵兴德今天穿的衣服,配上就不好看。”   申姜喃喃:“所以你才问赵兴德平时喜欢穿的颜色……”   “至于孟南星,”叶白汀眉目微垂,“遭遇更加惨痛,我们能找到的只是残存骨头,还有头骨上面遗留并不多的头发,头发经水冲刷,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然凶手为了抛尸方便,不叫死者头颅冒出水面,将行凶用的斧头绑在了他的头发上,这一绑,有些东西才未被冲刷掉——他的发间,也有相同的,银色碎屑。”   所以事实很明显了,凶手行凶之时,一定是穿着用了烫银技术的浅色衣服,而赵兴德不喜欢穿这种衣服,家里外头都没有,自也不会是凶手。   申姜哑口无言,静默而无声,问就是一个字,绝,太绝了!少爷怎么这么厉害!他们手上就这点东西,管修竹的坟已经刨过,不能再刨了,尸身不能进行复检,孟南星的……除了骨头就是骨头,就这也能找到证据,少爷的缜密细致,对仵作工作的热爱负责,真的没谁了!   叶白汀转过头来问他:“户部档房,林彬那边,可问过了?”   “问是问过了,”申姜眼神瞟了瞟仇疑青,“可来人是我,对方很不满意,也并不配合,看起来问什么答什么,实则没一句实话……”   叶白汀也看仇疑青。   “此人奸狡,但有所求,必须得换回点什么,你觉得,本使会给?”仇疑青剑眉微扬,声音冷冽,“才学平平,心机不少,身上没几两肉,吹风就倒,没拿得出手的本事,长得又丑,北镇抚司不需要这种人。”   长的丑吗?   叶白汀顿了下,才一脸正色:“指挥使正直。”   仇疑青视线掠过他手腕上的小东西,哼了一声:“找一两个证据而已,还不至于本使卖身。”   这个倒是。   叶白汀轻轻握拳,比了个手势:“那指挥使加油?”   仇疑青:……   指挥使的脸色又沉又暗,堪比六月暴雨天前的漫漫黑云。   少爷您可千万别作死!   申姜赶紧发挥作用,转移重点:“总之那小白脸知道的东西,咱们一定能套出来,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果管修竹死前不久,见过孟南星,他们做了什么?管修竹身上的伤是那个时候造成的么?为什么户部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叶白汀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申姜:“你想想那天是什么日子,他拿着同心方胜去的,还能做什么?”   申姜一怔:“表,表白?”   叶白汀:“孟南星性格比较内敛,不是外放的人,表白应该是鼓足了勇气,不成估计也不会强求,管修竹开朗豁达,当时可能有惊讶,可能有意外,却不至于因为对方是个男人,反应过大,顶多是不接对方的东西,不接受情意,为何指缝里会留有方胜丝绦?”   申姜:“那是……接受了?”   叶白汀更像看傻子了:“他若接受了,方胜因何还在孟南星手里,又落在大夫家,被你我发现?”   管修竹死在七夕当夜,若接受了孟南星的情意和信物,那他的死亡现场,同心方胜早就作为证物,被封存了。   “没有接受这份表白,指缝里却有丝绦痕迹,二人一定是发生了推让行为,有过肢体接触,甚至争执,才会如此——”叶白汀思考,“孟南星并不是会勉强别人的性格,当日因何如此执着?他的行为,真的只是为了表白,还是其它?”   仇疑青也沉目思索:“孟南星比管修竹矮。”   申姜这次领会到了上司在说什么,拳砸掌心:“对啊!少爷不是说过,管修竹小腹上的刀伤并不致命,且刀口方向自下而上,绝非自己为自尽所为,动手者会比他矮,是不是就是孟南星动的手?”   想了想,他又感觉不对劲:“也不对,孟南星心仪管修竹,为什么要冲他动刀?还不至死……”   叶白汀目光微闪:“所以动刀是故意,伤不致命,也是故意。”   仇疑青:“管修竹胳膊后侧有撞伤,还曾服了毒,当夜动手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一个只是为了帮他,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凶手。   “还有那个密室——凶手是如何杀了人,又成功出来的?”叶白汀眯了眼,“赵兴德不死,我们或许需要做更多的工作,他死了,有些怀疑方向,反而更明确了。”   二人说话间,四目相对,眼底有相似的情绪流动,叶白汀的眼睛越来越亮,比夏日阳光都要演,明显是想到了什么:“再确认几个问题,我们就能锁定凶手了!”   仇疑青颌首:“不错。”   申姜:……   不错什么啊不错!倒是跟我说说啊!我一点不知道啊!   这还是在外头,隔墙有耳,叶白汀从申姜勾了勾手指头:“附耳过来。”   申姜过去,听少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一通吩咐,眼睛瞪成了铜铃,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兴奋。   凶手可能是权力最高的人,也可能是懂事的人,不需要上头吩咐暗示,自己就把事情给办了,也有可能,认为自己可以做这个‘清道夫’,还能顺便积累功劳,惠及他人,好往上爬……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下了命令。   但无论如何,这个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第117章 你们是不是有私   正月二十四,天阴,北风朔冷。   天色好像比以往暗得更快,北镇抚司寂静无声,路边立着廊灯,屋角悬着滴漏,隐隐有听不真切的低吟,不知从何处传来,可能是呜鸣夜风,可能是诏狱熬不住的囚犯哀惨,可能是墙外野狗,也可能是来自人心,来自灵魂深处的无声映照,只自己耳闻目睹,别人观之不见。   司里偌大的正厅,今日终于用上了,正中间靠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是一方长长几案,黑檀的底,两面平直,不翘卷,上置文房四宝惊堂木,高椅带背,非常威武,案几左下,微微靠外的位置,是一方略小的短几,颜色质地与长案几相仿,看起来像是同一套木头打造,只是大小不同,一宽敞大气,一精致小巧,一靠里,一往外,上面也放了笔墨纸砚,小几边椅子上,还放有一个软软的小坐垫,因有案几相隔,藏得倒是很好,除了坐在里面的人,外面不会有人看到。   再往外,就是两排椅子,中间隔有小方几,用来放置茶水杂物,排的整整齐齐,井井有条,数量这么多,一点也不显拥挤嘈杂,反而趁的整个厅堂更为大气正派,肃穆凝静 。   申时末的时候,这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互相还都认识,除了本次案件的相关人,户部尚书万承运,侍郎邓华奇,金部郎中蒋宜青,仓部李光济,档房林彬外,还有刑部侍郎贺一鸣及文书,两个大理寺少卿周仲博和王季敏。   案件相关人都在,意思就很清楚了,就是要破案,至于刑部侍郎和两个大理寺少卿的存在……去年七夕管修竹的库银贪污案,不就是他们联合结的案?今日若有不同结果出来,追责什么的,可是要好好讨论讨论了。   大家座次按官职分的,谁高谁在前头,至于户部档房林彬这种,算不得正经官的,就算前面有座位,他也没敢坐,低眉顺眼的站在一边。   两边人面面相觑,面沉如水,偶尔视线来往里,闪着别人不懂的光,却谁都没有说话。   因为旁边有几个人守着呢,门口有守卫,厅堂也有,这都不是隔墙有耳了,是直接把耳朵放到你面前,你敢商量点什么,暗示点什么吗?   不多时,廊外脚步声响起,是仇疑青带着叶白汀和申姜,走了进来。   指挥使不必说,自然是长驱直入,走到最里面,最中间,最大的长案几后,掀袍坐下,叶白汀则落后他一步,到了同色系的下面小几边,停了脚,等仇疑青坐下,才掀了袍,坐在那个软软的小垫子上。   至于申姜……申百户一如既往,站在指挥使案几下方,少爷对面的位置。   不是说他没位子,他已是百户,在这群有的没的官前,还是配一个座席的,可他不想坐,自打和少爷配合办案,每一次最后的案前问供过程,都很刺激,他光是想想接下来少爷的各种手段,逼的凶手从负隅顽抗,死不承认,倒被戳穿真面目,证据在前,不得不承认事实的场景,就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看到!   要不说指挥使和少爷不是一般人呢,就这场景,他们还能憋得住,一个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跟谁欠他们千两万两银子似的,他这里,光是控制表情就已经很费劲了,坐什么坐,还是站着,能动一动的爽!   厅堂肃穆,安静无声。   仇疑青高坐案几之后,声音微扬:“今日缘何请诸位前来北镇抚司,想必诸位心中已经明晰。去年夏日,江南水患,户部奉旨拨银赈灾,不想库银拨出,到江南时竟不足三成,中间贪墨者何人,为祸者何人,袒护者何人——及至今日,案情更生波折,又添两名死者,管修竹的‘畏罪自杀’,显是误判,今次真相呈堂,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这话贺一鸣就不爱听了,去年的案子是他主理,说的这么明确,让别人怎么想他?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   “若真证据确凿,真相明晰,指挥使直接呈送御前便可,不必如此冠冕堂皇。”说的好听,你不也是证据不足,想着把所有人叫到一起,博一把?   “北镇抚司办案,不似刑部,”仇疑青倒也不急,话音慢条斯理,“动机,物证,人证,口供,每一样都要严丝合缝,有一点对不上,存有质疑空间,便不算事实明晰,不能结案。”   贺一鸣脸一僵,皮笑肉不笑:“倒也不必将你我分得这么清楚,我朝律法严明,刑部办案也都合规合矩,从无擅专,指挥使若有意见,何不御前弹劾?”   “贺大人很急?”仇疑青眼皮一撩,“可惜本使这里,办案优先,折子要稍后才能呈往,要委屈贺大人多自在片刻了。”   贺一鸣:……   房间一时寂静,空气紧绷。   叶白汀视线环顾一圈,见申姜不停的给他使眼色,眉毛都快飞出去了,只得面带微笑,浅声道:“今日北镇抚司上下忙碌,有些证据又得申百户亲自去取,时间便晚了些,好在夜够长,屋够暖,今晚,便劳烦诸位大人赏个面,听一听案情故事,配合指挥使抽丝剥茧,解惑真相了。”   仇疑青话音冷肃:“若是不想在这里也可,诸位皆请随意。”   座上人迅速交换了个眼色,没谁动作,心里是否有想法……别人就不知道了。   贺一鸣也没动,只是端了茶,一个‘不小心’,把茶盏掉在了地上,茶盏落地即碎,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就这点声响,厅堂大门立刻被推开,两队锦衣卫随即冲上来,数量得有二十来个,个个飞鱼服加身,绣春刀出鞘,刀锋在夜色中泛着茫茫寒光,冷厉眼神下,都是杀气。   所有人:……   就这阵仗,谁敢走?稍微一点响动,就能冲进来这么多人,锦衣卫今晚怕不是全员加班,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北镇抚司围了起来,别说人了,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贺一鸣抬了抬眼皮:“抱歉,一时手滑。”   仇疑青挥了挥手,两队锦衣卫绣春刀收鞘,行了个礼,流水似的下去了,队列无声,来得快,去得更快。   贺一鸣有些意难平,话音里便透了出来:“本官不知,北镇抚司竟是这样的待客之道,威胁朝廷命官,不怕我等上告天子么?”   那边申姜已经勾了勾手指头,让边上侍卫把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了,还皮笑肉不笑,顺便给贺一鸣上了另一盏茶,礼数周到极了:“这不是巧了么?贺大人怎么知道我们指挥使才从皇宫出来?是想看看另一道密旨?”   贺一鸣:……   合着你们还先告状了是吧! 上回拿来圣旨,叫刑部大理寺协同办案,这回又是什么?便宜行事,随便处置他们这些朝廷命官,都不用上报的么!   他面色微凛,视线滑过申姜,落在仇疑青身上:“北镇抚司好足的气派,纵夜长屋暖,冻不着在座各位,可我等为朝廷效劳,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都需要休息,何不避言闲话,直接进入案情?”   申姜哼了一声,你不是能耐着呢么?再挑衅啊,你怕什么,挽什么尊?话说的冠冕堂皇,别人就瞧不出你的怂了?   仇疑青懒得耍这点嘴皮子,倒显得自己格局太小,下巴微抬,指向下方小几:“叶白汀,你来,同诸位大人说说孟南星的事。”   “是。”   叶白汀低了下头以示礼节,就缓缓开了口:“今月十五,上元节,我陪指挥使视察民生,行至管修竹私宅时,发现一截人类掌骨,感觉事有蹊跷,就在附近勘察,果然又见院子里有不少碎骨,非禽非畜,皆是人之所有,不仅院子里,沿着大门往外走,去往城郊方向,同样有散碎白骨——几日后,又有人类头骨在护城河冰层被发现。”   “我在指挥使命令下,做了尸检工作,很快鉴别得出,死者男性,年龄在二十至二十八之间……经多方排查确定,此碎骨多重特征与孟南星相符,此人乃是户部仓部郎中,本该在去年腊月二十二这日,离京丁忧。”   “小孟大人的死很遗憾,此前因尸身被毁,无人知晓,眼下,在座诸位应该都知道了。”   “这个人的死何需赘述?”座上的蒋宜青开了口,“赵大人畏罪自杀的时候,不是已经承认了这桩罪行,时间地点都有,说得清清楚楚,此事我等同僚听了也很震惊,也很心痛,但事实已明,这里就不必讨论了吧?”   叶白汀视线掠过他,落在末座的李光济身上,提起孟南星三个字,提起孟南星的死,在座所有人都没什么表情,因早就知道了,也早有准备,唯有李光济,纵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悲伤过,难受过,现在仍然克制不住,紧紧抿着唇,眼圈慢慢红了。   “赵兴德的确留有遗书,说所有事都是他做下,人也是他杀的,却没说怎么杀的。”他声音有些慢,却足够清晰,“孟南星,是在意识尚存的时候,被人用利斧剁碎的。”   房间气氛一滞,所有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孟南星为亡母办完丧仪,和所有相熟的人打过招呼,在决定离京的这一天,腊月二十二,他去了管修竹的旧宅,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熟人,二人言谈间发生分歧,孟南星意志坚决,便被人灭了口。他先是被制住,打晕,后又被带到狗屋,在意识尚存时,被凶手用管修竹喂狗啃骨头的斧子,一下一下剁开,凶手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仍嫌不够,当日在外面找来一群野狗,将孟南星散碎的尸块啃得干干净净,才带着头颅出门,扔进了护城河。”   叶白汀一边观察在座某些人的表情,一边道:“赵兴德遗书里只说,孟南星收了好处,却又突然反口,他看不惯,是以下手杀人,只是看不惯而已,有那么深的仇恨么,非要碎尸喂狗?”   房间静默片刻后,户部尚书万承运叹了口气:“锦衣卫有疑,如何细究深查都不为过,可若一切如你所言,孟南星和人有争执,被制住打晕,二人那么深的成见,那么浓的敌意,他因何不吵不叫,不高声求助,任人施为?”   “万大人好问题,”叶白汀缓声道,“方才指挥使也说过了,北镇抚司办案,要的是所有逻辑证据圆满成链,不存在任何质疑,这个问题,用不着辛苦指挥使,便由我回答万大人,因管修竹的宅子十分特殊,开间普通,纵深却极深,越往里,越安静私密,别说吵架呼喊,就是凶手用斧头剁尸,不也无人察觉?”   “二人既是熟人,纵有争执,也会知道对方的想法,做事风格,如若凶手本性一直隐藏的很深,又惯会哄诓,孟南星一时为话所迷,露出空子被对方打晕,也是很正常的事。”   叶白汀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碎尸检验过程复杂,缺少更多案发细节佐证,然所有碎骨除了野狗啃噬牙印之外,边缘切口都十分整齐,间有血荫,很明显是利硬凶器所为,生前伤;死者头骨在河道冰层发现,经仔细验看,后脑颅顶处有撞击伤,没有碎裂痕迹,但足以致晕——所有尸检格目都详细记录再测,若万达人有疑,可请仵作复验。”   万承运没再说话。   叶白汀:“万大人可还有疑问?”   万承运不得已,开口回道:“北镇抚司既已查清,死因一事,本官无疑。”   “诸位大人呢?”叶白汀又看了眼四周。   在座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没别的表态。   叶白汀等了等,不见人质疑,便继续往下:“如此,我们便来看杀机,赵兴德遗书所言,针对的是过往利益,说孟南星在贪污案中,得了很多好处,最终却要反口,孟南星得了多少好处?是怎么操作的?我们指挥使带人查过,发现户部库银外拨,有极严密的手续,流程手续众多,光是签章,就不是他一个小官能办得了的,至于在外洗的那一圈……孟南星没什么族人,也没什么亲戚,他的银子,纵使分了很多,又是怎么转到手的呢?”   蒋宜青冷哼一声:“所以他有帮手啊,不就是赵大人?有上官护着,哪里用得着他亲自活动,赵大人就能一起都办了。在下官看来,这可不是什么重大疑点,贵司若拿此做证据,可一点都不铁啊。”   叶白汀:“帮手,上官护着,不需要自己动手,二人的关系很好?”   蒋宜青声音讽刺:“自是关系很好,不好,怎会带着一起发财?”   叶白汀:“关系这么好,又何来的杀机?”   蒋宜青愣住。   “有什么一时想不通的,好生解释沟通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出手杀害,还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叶白汀看着蒋宜青,“蒋大人可能给我答案?”   蒋宜青说不出来。   叶白汀眸底微动:“不过蒋大人倒是提醒了我,孟南星与凶手有私,蒋大人知道么?”   “我为什么知道?”蒋宜青像被咬了尾巴似的,眼神很凶,“他跟赵兴德那些脏烂事,你去问他们啊,缘何来问我!”   叶白汀眼梢微眯:“因为蒋大人你,与赵兴德有私,赵兴德这方面的事,你不是都知道?”   蒋宜青有点慌:“我,本官哪里有,你少血口喷人!”   叶白汀:“我只说了他们有私,没说是有私交私情还是私情,蒋大人慌什么?”   蒋宜青:……   想骂脏话。   “不过蒋大人点明了,倒省了我的事,”他转向万承运:“万大人可知道此事?”   万承运眉宇沉着,一派肃静:“属下便是有私,也是要避着人的,本官怎会知情?”   “有道理,”叶白汀煞有其事的点头,又问,“那万大人,和孟南星有私么?”   万承运眯了眼:“指认朝廷命官,锦衣卫可有证据?”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万大人不想说,也能理解,所有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不是?那在座下官,蒋宜青呢,万大人可与他有私?”   这次不用万承运,蒋宜青自己都跳脚了:“没有!你怎么回事?让你问案子,说人命,你问的都是什么?”他还指着叶白汀,看仇疑青,“指挥使大人!你们锦衣卫就是这么办案的么!”   仇疑青按着惊堂木,一派云淡风轻:“之前说过了,夜长屋暖,今夜要过的细节很多,包括死者的人际关系,你若不服,现在就可以离开,去告御状也可以。”   蒋宜青:……   你外头埋着那么多锦衣卫,让人怎么走!   他彻底没了话,只是仍然气得不轻,看向叶白汀的眼神相当不善。   叶白汀却没有理他,看向一直紧紧抿着唇的李光济:“你心仪孟南星,那关于他和上官的私情房事,你可知晓?”   李光济拳头握得很紧,没有说话。   叶白汀:“他觉得这种事很恶心,每每事后必会呕吐,以致于找回来的头骨里,牙齿内侧,有大量被反流胃液腐蚀的痕迹,他如此痛苦,你可看到了?”   李光济紧紧咬着牙,仍然没有说话,但神情状态明显更紧张了。   叶白汀眼眸微垂:“此次户部查案,可是叫我北镇抚司上下大开眼界,苦力,美色,背锅人,每一个新进来的人,在踏入户部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就暗中标好了价钱,哪条路是你该走的,哪种事是你该做的,哪些眼色是你该看该识的,都早早规定好了,不允许你偏离,不允许你叛逆,不允许你不从,想要抗衡……”   “上司要为难一个下属,可太简单了,比如——李光济你,什么都让你做,整个户部的公文都让你过一遍,美其名曰锻炼你,培养你,等你哪样都做得熟,做的好,就是升迁的时候了,然而你并没有升迁,反而公案上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做不过来,你但有怨言,哪怕是拖延了一点点,就会被立刻翻出你做的事里的错误,要罚你,你是认罚,还是乖乖做事?”   李光济眼角通红。   “你遇到了这样的强势压迫,你妥协了,乖了,听话了,但别人没有,管修竹从进来就是个硬骨头,并不服从上司‘其它事项’的安排,也被安排了这些事,是不是?他是怎么选的?”   叶白汀视线微顿:“他最初遇到的招揽暗意,和孟南星一样,是不是?”   李光济嘴唇都要咬破了,仍然没说话,看来今日过来,有人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叶白汀也不着急,反正夜还长:“将在外,正好造谣,上官工作内容特殊,总有忙碌不在的时候,有人暗暗藏了小心思,趁机造谣,想坏别人的路,把竞争对手挤兑走了,自己的路不就平了?蒋大人,你可干过这种事?”   蒋宜青先前吃了亏,这次一点都不想理他。   叶白汀:“你可帮上司调教新人,可有暗中欺负打压,可有在上司明确想要的时候,推了孟南星一把,可有在上司不悦的时候,领会意思,让新人尝点苦头?”   “你说你劝过管修竹,曾友善提醒,好意相劝,甚至还热情的帮忙想好了说辞,告诉他怎么在上官面前认错,示弱,好取得上官谅解……实则你根本不想帮忙,你早在上官那里打地小报告,引导过上官情绪,他不去便罢,只要他一去,等来的未必是上官的原谅,还会有更深的惩罚……所有做过的这些,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么?”   蒋宜青一怔。   叶白汀清润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种淡淡的疏冷,听起来寒气逼人:“至于那些各种拉偏架,美其名曰平衡之术的小把戏,更是数不胜数,都在锦衣卫查到的证据里。那些厚厚卷宗里,我看到的孟南星,最初入户部,是满怀理想和抱负的,他积极努力,一来便完成了几件大事,立了功,却也早被上官盯上,多次示意权色交易,他不从,所有功劳就不是他的了,无法晋升,无法调派它处,公案上积压的公文一摞又一摞,他做多错多,罚银达到了恐怖的数量,为了那些公务,他开始没时间吃饭,没时间回家,经常被通报批评,再不从——就犯下了大错,罚银都不能挽回,须得有人保才能过的那种。”   “寒窗十数载,头悬梁锥刺股,他不能对不起辛苦拉扯他长大的寡母,前路难走,后退不能,没办法,他只得妥协。此后每月,他都会有三四次彻夜不归,‘忙’到在官署过夜,四到五次被某些人叫到外面私宅,行那颠鸾倒凤之事,但他控制不住内心的厌恶,之后会呕吐,会请病假,他的身体一直不好,锦衣卫问过相问大夫,只要好好用药,能养好的,他偏不愿,李光济,你可知是为什么?”   李光济浑身一震。   “他从一个眼睛里有光的少年,变得颓唐,失去光彩,像蒙了沙的珍珠,你就不觉得可惜么?”叶白汀直直看着李光济,“腊月二十二那日,他根本没有出城,他被人残忍的杀害,用最锋利的斧子,一块一块把身体剁碎,尸块被野狗啃噬,头颅被扔进冰冷的河水……”   李光济突然抱头:“别说了……别说……你别说了!”   叶白汀:“你不想为他伸冤么?孟南星的头发里,有凶手不小心落下的这银粉屑,是某人衣服上会用到的东西,我问你,户部官署,谁曾穿过这样的衣服?”   李光济没有配合招供的意思,但这时候,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了椅子上的一个人。 第118章 人不要脸的程度   随着李光济的视线落点,所有人齐齐看向了万承运。   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万大人?原来你爱穿烫银的常服?”   蒋宜青立刻接了话:“烫银的衣服有什么好稀奇的?但凡手里有点银子,都穿得起,户部不光我们尚书大人,我自己就有好几套,李光济这种穷鬼都做了一件以备不时之需,林彬这种不需要应酬的档房文书,我也见他穿过,怎么,我们都有,所以我们都是凶手么?简直可笑。”   “有和穿,是两回事。”   时间过去太久,申姜带着锦衣卫走访排查的时候,问过万承运在去年七夕晚上,小年前一日,分别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很多人表示记不起来,印象比较模糊,说日子特殊,万承运好像换过衣服,不能确定,案件的相关人都在这个屋子里,又都含含糊糊,不敢说实话,可见万承运的权力威压到了什么程度。   七夕这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经历者定然记忆深刻,外人不记得万承运穿了什么,还算正常,屋子里的这些人,肯定记得。   李光济的指认,蒋宜青的突然跳脚,就是佐证。   “蒋大人是不是捷径走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一边提防着别人抢你的捷径,一边享受捷径带来的红利,并竭力维护,”叶白汀盯着蒋宜青,“可知别人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捷径,只想凭自己实力,却不可以。”   蒋宜青明显听懂了他的话,唇角扯出讽刺弧度:“不过都是自己选的路,又没犯法,没必要分出个高下吧?我干我该干的活,别人愿意努力就努力,实力什么的,也没必要那么吹,孟南星要真是那么有实力,什么能挡得住他?路走不出来,还不是自己不行。”   叶白汀:“同指挥使第一次去户部时,我们就发现,你对孟南星有隐隐敌意,明明他很低调,不揽事,不贪功,看起来没点上进心,甚至病假连连,公务都不怎么干了,你为何对他如此忌惮?于业绩立功上,明明李光济做的最多,你却丝毫不在意……孟南星是你的竞争对手,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上司更喜欢他,没那么喜欢你?”   蒋宜青都被戳中了痛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放——”   “啪——”   仇疑青案几上的惊堂木一拍,眸底冷光微现:“北镇抚司大堂,容不得人放肆。”   蒋宜青脏话憋了回去,手指指着叶白汀:“这不都是你猜的,有证据就拿上来!”   “好啊。”   叶白汀一伸手,申姜就端了个托盘上来,蒙布打开,是两把钥匙,一把大些,一把小些,都是黄铜质地,光看钥匙材质,就知对应的锁一定不是便宜货:“万承运私宅的钥匙,赵兴德私宅的钥匙,蒋大人不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会有?”   蒋宜青脸色大变:“你们搜了我的屋子!”   “蒋大人慎言,”申姜一脸严肃,“北镇抚司办案,纪律严明,怎会随便收你的屋子?不是你家遭了贼,下人大呼小叫的求帮忙抓,锦衣卫才进去的?”   蒋宜青想了想,的确有这回事,就在前天晚上,动静不大,他只被吵醒了一瞬,因白天工作实在太累,懒的起来,听管家说没事,才没管,原来是锦衣卫趁那个时间进去了么?   申姜一看就知道是在想什么,啧了一声:“别以为你自己脏,看到的人都脏,不是你提醒下人有些东西很重要,让人注意看守?那么着急的时候,你那管家还记得抱着你放东西的宝贝盒子跑,你该感谢人家。”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不过有没有这个东西,都不重要,事实我们已经掌握了,两处私宅的下人都有口供,便是等到今日问你搜检,也是合法合规,你拒绝不了。”   叶白汀:“蒋大人还不承认么?你这些年在户部的悠闲日子,升的官阶,明明没怎么做事,却能揽了别人的功劳安在自己头上,整个大厅占最好的位置……仰仗的是什么?”   蒋宜青恼羞成怒:“我与两位大人同是户部官员,上下级关系好,有个对方的钥匙怎么了?有些话不方便在官署说,寻个私密些的地方,不可以么?你是亲眼看到我跟赵兴德苟且,还是跟万大人睡了?有人证口供是吧,人证是亲眼看到我们上床办事过程了么!”   申姜:……   不要脸的人他见的多了,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干没干过那种事,声音,响动,床上的痕迹,事后要的水,你二人的状态,难道非得别人盯着你办事,才叫正经证据?你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   叶白汀倒不惧这个,给了申姜一个安心眼神,又道:“既然你和赵兴德这般亲密,应该算是他心腹了?”   蒋宜青现在只想避谈前面的话题,立刻点了头:“自然!”   叶白汀:“那他的事,你应该都清楚?”   蒋宜青顿了顿,感觉自己入了别人的套,说不知道,反而不对了,只能模模糊糊的回了句:“大概吧。”   “你可知他在任上的贪污行为?”   “这个……算是感觉到一些。”   “为何不举报?”   “没有证据,又是以下告上,麻烦多多,我何苦呢?”   “赵兴德为什么要杀害孟南星?”   “这个我真不知道……”   “那他平时对待孟南星的态度,你应该知道了?”叶白汀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语速非常快,并没有留给对方太多的反应时间,“他是不是强迫孟南星,孟南星是不是不愿意?”   “我……”   “连这些事都不知道,你算什么心腹,又凭什么有别人家的钥匙?”   “知道!我知道——一点!”蒋宜青却不过这个逻辑,瞪着叶白汀,“孟南星就是矫情,明明接了大人送来的好处,也扭扭捏捏上了大人的床,却总是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推三阻四,大人给了他多少好处,他一天到晚就知道请病休,于官署一点建树都没有,他怎么不好好检讨检讨自己?”   叶白汀:“给了好处?很多?蒋大人不妨展开说说。”   蒋宜青:……   他闭了闭眼,控制住扭头看万承运的冲动,咬着牙,道:“比如去年正月,赵兴德让档房跑了几回手续,置给孟南星两个铺子,帮他在寡母及外头人面前做面子;到了夏天,见孟南星食欲不佳,日日给他订酒楼的饭,还将手里正在做的一桩进款项目转给了他,钱进手里头多少,还不是看别人给多少;李光济那个傻子只知道做事,功劳被赵兴德算在孟南星头上也不管,孟南星的年底考绩是优!还有他卖出的那些字画……”   申姜早就得到了少爷的眼色,蒋宜青一边说,他就拿着档案卷宗一直记,等蒋宜青说完了,还立刻递上笔来,让他签押——   “你既然已自陈口供,就是知道赵兴德贪污库银的人证了,再改口,可别怪我锦衣卫的刑重。”   蒋宜青一脸不高兴,跟死了爹似的,可事到如今,他话说了那么多,现场见证人这么多,他如何能不认?拿过纸笔就签了自己的名字,摁了手印。   叶白汀又问:“赵兴德何故杀害孟南星,你可知道?”   蒋宜青头都开了,也不好不答:“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因为他不听话呗。”   叶白汀:“不听话?”   蒋宜青:“是,以前还算乖顺,顶多是推三阻四,说身体不好,干什么都慢吞吞,自腊月里寡母去世,他就整个人浑浑噩噩,跟丢了魂似的,病也不愿意装了,大人来问就是不愿意,直接不伺候了,我见过他拿着一个同心方胜,在没人的地方发呆,也问过,但他很敏感,不想别人看到,我猜,他大概是心里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他喜欢管修竹啊,”蒋宜青满含讽刺的看了李光济一眼,“有些人没出息,给多少默默关心,人家就是看不到,有些人呢,就是有本事,死了也能吊着人家。”   李光济声音都抖了:“你——”   蒋宜青比他还强势,下巴一抬:“我怎样?我哪一点说错了?你有本事,孟南星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知道跟我叫板了?呵,没卵蛋的玩意儿。”   李光济气的脸色爆红,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压了回去。   叶白汀还是不着急,人的情绪是有阀值区域的,李光济过于胆小畏缩,一次两次的刺激不够他动,三次四次,可就未必了,等到最后压抑不了的时候,他总需要一个发泄通道。   到时……本案就能添新口供了。   叶白汀视线滑过房间,万承运似乎没什么变化,贺一鸣眼睫微垂,掩住了眸底情绪,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至于两位大理寺少卿,从开始到现在,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没说过。   “说说管修竹吧。”叶白汀转了个方向,道,“管修竹死前,孟南星进过他的房间是不是?”   经过前一轮紧张刺激,只要火不扯到自己身上,蒋宜青竟然感觉很舒适,不像最初坐在这里时浑身带刺,语气也没那么冲了:“我不知道。”   “你撒谎。”   叶白汀看着他:“户部修葺是过完年的事,管修竹之死在去年七夕,那时你们的办公地点并不在大厅,而是在各自的小书房,依照房间分布图——”   他一伸手,申姜就把画好的图递到了他掌心。   “管修竹的房间在东拐角靠里的位置,去他那里没别的路,必须得经过你的书房,”叶白汀指着二人房间的位置,“夏日天热,你纵是有什么小心思,要关上门,窗子必也不可能关,不管谁去他的房间,你一定会看到。”   “没看到……便是你对指挥使说了谎,你其实没在房间,去了别处?”   “我在自己房间里!”   蒋宜青见根本瞒不过去,咬了牙:“没错,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叶白汀视线滑过厅堂,“正好诸位大人的也在,做个见证。”   蒋宜青:……   “孟南星手里拿着那个同心方胜,能去干什么,他敲开管修竹的门,自然是为了表白。”   申姜听到这个话,不由自主想给少爷竖大拇指,当时的真相,因案件相关人都不愿透露,他们只能根据现有证据推测,可就算推测,他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少爷就不一样了,什么都能猜中!孟南星那也果然是去表白了!   他拿出证物盘里的同心方胜,问蒋宜青:“你说的,是这个东西?”   “是。”蒋宜青看完,“怎么会在这里……”   申姜:“这个就不关你的事了。”   叶白汀稳的很:“蒋大人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动静?”   蒋宜青撩了下眼皮:“这跟案子有关系么?”   “自然,”叶白汀缓声道,“赵兴德遗书上认了这桩凶案,也只是认了这个结果,没有讲说任何做案过程,动机,锦衣卫走访排查之后认为,管修竹的死因存疑。既然当时刑部辛辛苦苦查到密室,误判为‘畏罪自杀’,那这个杀人过程,我们总得寻出来,挖个明明白白,现在知道孟南星去过,可不就得问清楚?”   “那我也没看见啊!我只是见他敲了门,管修竹让他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尽数不知!”   “动静呢?你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距离那么近,可否有听到声音?他二人可有发生争执?”   蒋宜青本想直接说没有,不知道,可对上叶白汀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深邃,像遥夜藏起来的寒星,他就觉得这少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问话只是一个过程,看别人撒没撒谎,才不怕别人不说……   蒋宜青心生忌惮,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轻慢敷衍,哼了一声:“我也在忙,哪有心思总听着他们,只是听到了类似撞到什么的声音,二人说话声音也有些大,似乎起了争执,但争执的内容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叶白汀沉吟:“孟南星……是个经常和人发生争执的人?”   “不是。”蒋宜青呵了一声,“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看不见他。”   “那为什么起了争执?他不是喜欢管修竹”   “你又在怀疑我什么?”蒋宜青瞬间警惕,“我没有撒谎,我就是看到了他们的影子——大晚上的,哪个房间都有烛台,他二人靠近,纠缠,多多少少会映在窗户纸上,我看到了有什么稀奇?”   “影子?”叶白汀招了招手,申姜就拉了一个锦衣卫同僚,站在旁边的灯烛之下,做了个搭肩的姿势,叶白汀问蒋宜青,   “是这样么?”   蒋宜青看着地上的光影,慢慢点了点头:“差不多。”   “这样呢?”叶白汀比了个手势,申姜右手的两个手指就伸向了对方的下巴,轻轻一挑。   蒋宜青摇了摇头:“没有。”   “他们之间可有推拉的动作?接纳和拒绝的动作?”   随着叶白汀说话,申姜和同僚摆出不同的姿势,包括靠得更近一些。   蒋宜看着二人落在地上的光影,若有所思:“也有……但他们站在灯烛正前的时间并不久,我也只是看到了这些,再没有别的。”   申姜便懂了,为什么要在晚上问这个案子,因为只有晚上,灯烛才能打出这样的影子,方便别人回忆!   把房间里的事详细问完,叶白汀又问:“之后呢,孟南星走后,可还有人来,你看到了谁的影子?”   “没了,”蒋宜青果断摇头,“再就是刑部那边来人查东西,要求配合,我们都去管修竹房门敲过一圈,他都不应,到最后时间来不及了,赵大人才请了万大人,一同过去察看。”   叶白汀点了点头:“我记得卷宗上记录的很清楚,管修竹的死,赵兴德是第一个发现的,是他踹了门进去,发现管修竹倒在血泊之中,小腹插着匕首,感觉事关重大,第一时间检查房间内部,而这个时候,你们尚书万大人是一同进去的,对么?”   “是。”   “二人进去之后多久,你们才进去?”   “出了人命,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大约五六息过后吧,里头叫人,我们才进去的。”   “可有发现任何异常?动作,或者影子?”   “都没有……吧?”   “既然你看得清清楚楚,孟南星走后,管修竹的房间就是一个密室,没有人进去过,那赵兴德是怎么杀的人呢?”   “……不知道。”   贺一鸣坐的有些烦躁,看向叶白汀:“你在这里赘言这么多,到底想说些什么?”   “自然是找出真正的凶手,还原命案现场。 ”   叶白汀手束在袖子里,下巴微扬:“指挥使带领我们寻到可疑方向后,下了大力气排查,得知七夕当日,孟南星在济春堂买了一颗‘毒丸’,从邻居屠户那里拎了一小桶猪血,凶器匕首之前在刑部封存,现在已调到北镇抚司,匕首普通,没有特殊印记,只刀鞘上有户部徽记,匕首,户部所有人都拿得到,没有特殊指向性,‘毒丸’,大概率是加在茶水里——”   贺一鸣就不同意了:“当日案发现场的茶水,本官已命仵作仔细查过,并无毒物痕迹!”   叶白汀:“你当然查不出来,因为孟南星被骗了,那颗‘毒丸’,是别人告诉他的,一种让人心跳变慢,看起来像进入假死状态的药,地点何处,卖家何人,欲买得对暗号,非常神秘,且数量不多,他信了,去买了,但其实并不是。”   贺一鸣不懂:“为什么?”   “来户部两年有余,最初不明白,不喜欢,之后飞不走,死不了,到了这时,孟南星有什么看不透的?上官都有什么手段,他怎么会不清楚?”叶白汀声音微寂,“管修竹像一条鱼,已经入了别人的网,网越来越紧,越来越拽向岸边,已经不可能出的来,库银贪污这种大案,既已上达天听,就必须得有人命填进去,上官早就有了共识,该推谁出去扛这个锅,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得住人呢?‘畏罪自杀’,竟然是唯一的,可行的法子了。”   叶白汀声音很慢:“他甚至还专门找了某人——喜欢他身子的人,他强忍着屈辱,去讨了主意,可能为此还付出了一些代价,这人才答应了帮忙,所谓‘假死毒丸’,就是这个人指点给他的,他才会信的那么彻底。”   “可他在‘劝说管修竹同意’这件事上并不自信,便又加了一条,他要告白。”   “七夕当日,他踌躇了很久,直到不能再等,拿着准备了很久的同心方胜,去敲了管修竹的门,这一幕蒋宜青刚才说过了,可以为证。哦,刚才忘了说,”叶白汀又转向申姜,“申百户找到了这枚同心方胜,你们都看到了,去年腊月二十二,它被孟南星不小心落在了一户人家,是以七夕当日的告白,管修竹并没有接受,东西也没收。”   申姜立刻挺起了胸膛,没错,老子找到的!   叶白汀又道:“日前开棺验尸,我在管修竹的指缝间,找到了与同心方胜颜色质地一模一样的丝线残留——只是不接受告白而已,为什么动作那么大,丝线都扯了下来呢?这两个人,都不是偏激暴力的人。”   房间内众人皱了眉,对啊,为什么动作这么大?若非挣扎甚至撕扯,怎会连丝线都落在指缝?   叶白汀:“因为孟南星劝说管修竹,这个劫他过不了,许连这夜他都过不去了,提出了假死建议,并且告诉他,方才的茶水里已被放了毒丸,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假死药都已经吃下去了,稍后不久,他就会昏迷。”   “管修竹震惊之下,自然会推开他,二人的争执便在这个时候,管修竹甚至因为力气太大,撞到了背后的书架,胳膊后侧留有淤青,但孟南星早就提前准备好了,自不会容他躲避,拿出匕首,刺入了他的下腹——”   “他知道管修竹是个什么样的人,管修竹可能不在乎自己,愿意燃尽生命,也要为了心中坚守的东西撞个头破血流,可如果加上他呢?他的命不够,再加上管家族人呢?”   “孟南星告诉管修竹,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就殉情,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家人会受到连累,他已经开了头,喂他吃了药,动了匕首流了血,管修竹如果不继续,让这个局做成,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如果在座之人有了解管修竹的,就会明白他这一刻有多痛苦,他可能不在乎自己的未来,却不能舍弃别人的未来,而且就像孟南星说的那样,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药都已经吃了,小腹上血都在流,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孟南星离开房间之前,把藏在衣服下的血袋洒在了管修竹的身上,地上,管修竹心里明白,如果这件事被人发现,或者中间出了失误,那最后来到他房间的人,就是最可疑的,他虽未接受孟南星的情意,却不忍心别人被他连累,是以他自己关了门窗,自己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这便是密室的全部。”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刑部没验出毒来,因那颗毒丸并不是毒,只是致人昏迷的迷药。管修竹小腹伤口并不致命,浅且窄,哪怕耽误了会工夫,叫大夫过来,仍然可以医治,他的死因——尸检结果,管修竹死于毒杀。”   “你怎么回事,才刚说了没毒,只是能将人迷晕的药,这毒又是哪儿来的?”贺一鸣很有话说,“照你说法,密室过程已经完成了,门窗也关上了,那个房间别人不可能再进的去,可发现时人已经死了——”   叶白汀:“谁说没再进去人?房间门,不是被人踹开了?”   贺一鸣:“可那是死了之后——”   叶白汀眯了眼:“你再好好想想,确定是人死了以后,别人才进去的?”   房间陡然安静。   叶白汀:“毒丸是假,只致晕,不致死,小腹的刀口浅而窄,亦不致命,连现场大量的血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血袋,那赵兴德踹开房门时……管修竹并没有死,现场自也就不是密室了。”   细思极恐。   “你的意思是……”贺一鸣眉间微皱,“ 管修竹是被人踹门进屋后,遇害的?”   申姜嗤了一声:“老子在旁边演了那么久,你是眼瞎了看不到,还是耳聋了听不懂人话?” 第119章 你是凶手   随着申姜的话,房间内一片静默。   谁能想到呢,不仅所谓的‘畏罪自杀’,连密室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密室,人也没自杀,就是孟南星为了救管修竹,做了很大的努力,设计了一连串的计划,想要劝说管修竹假死,管修竹未必肯,因他有自己的坚持和信念,可孟南星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和情爱,再加上‘家人’这个筹码,时间也来不及……管修竹只能先接受。   他腹部中刀,刀口浅而窄,并不致命,混在茶水里喝下的也只是迷药,只能让他昏睡,不会致死,可昏迷的人不能动不能说话,对外界不会有反应,如果有人趁这个时候杀了他……又有谁能知道呢?   如若事情败露,‘畏罪自杀’这个结果没有被承认,刑部细细纠察,追根溯源,最后查到的一定是孟南星,这个做了大量准备工作,留下了太多痕迹的人,而不会怀疑到真正凶手。   绝,这手法太绝了。   更绝的是,刑部竟然随随便便就被糊弄过去了,好像瞎了眼,一点痕迹都看不到,就此结了案。   叶白汀看向万承运:“七月初六,孟南星因‘公务繁忙’留宿户部,当晚万大人过了三更天才回家,你们都聊了什么?万大人都教了他什么?”   万承运垂了眸:“你这话,本官不懂。”   “不懂的,应该是孟南星吧?”叶白汀唇角绷出微凉弧度,“有件事还未告大人知晓,对管修竹的开棺验尸,不仅发现了他指甲缝残留的方胜丝线,喉骨发黑的明显中毒痕迹,还在他发间找到了银色碎屑——和孟南星发间的颜色碎屑一样。”   开棺验尸当日,叶白汀不理解这个痕迹,想不通,但也让商陆记录在册,用镊子夹进证物袋,带了回来,直到孟南星头颅发现,头发里卷有一样的颜色碎屑时,他才明白了这是什么问题。   “管修竹死前,你见过孟南星,时间还很长,孟南星第二日一早就备了猪血,买了‘毒丸’,至夜,准备实行假死计划,管修竹当时并没有死,之后不久,死于毒杀——这么多巧合,万大人怎么解释?”   万承运仍然不慌不忙:“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这两个人都是本官杀的吧?”   申姜都要为他鼓掌了:“万大人好生聪明,竟然猜到了呢。”   万承运面沉如水:“你们说本官杀了管修竹,证据是衣服上残留的颜色碎屑,孟南星在这日之前见过本官,假死药,哦不,连毒丸,都是本官的?”   “不错。”   叶白汀眯了眼:“管修竹下巴有两点指痕,乃是人右手的食指拇指,清晰可辨,此前我们一直未能理解它的成因,直到查到孟南星,想清楚孟南星的行为逻辑,并找出一定实证后,推理了二人在房间里的动作,对话,甚至争执,我们猜测,因有‘坦陈爱意’这个举动,那是不是有更多的亲密行为,比如说——亲吻。”   “可想明白密室杀人的逻辑后,这个痕迹也不难理解,方才申百户在重现现场二人影子争执过程时,蒋宜青给出了答案,两个人并没有特别亲密,也没有类似亲吻的姿势,那这两枚指印,当然不是为了方便亲吻,而是方便——喂药。”   叶白汀看着万承运:“当日,你和赵兴德进入房间,看到人躺在血泊里,腹间扎着匕首,赵兴德顿时紧张,第一意识是检查四周,看有无潜在危险,必定是会走动的,你则趁这个时候,快速走到管修竹身边蹲下,将事先准备好的毒丸塞进他嘴里,为了使毒丸进入的更顺利,你掐住了他的下巴,抬高——”   “你知道孟南星的大概计划,因为那是你建议的,你也知道管修竹此刻必没有死,有下意识的吞咽功能,只是人到底没死,你担心他反抗,力气用的大了些,才会留下指印。”   “管修竹的死亡姿势也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他的左手放在小腹,握着匕首,右手垂落地面,本该是自然蜷曲的半握拳状态,他的手却握得很紧,明明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为什么要握的那么紧?若是在昏迷中遇害,身体会有下意识的应激反应,就解释的通了……万大人,管修竹当时是不是有过类似颤抖,挣扎的动作?”   万承运没说话。   叶白汀也不在意,继续道:“人之将死,和假死可不一样,哪怕进入深度昏迷,也会有不同反应,但这个过程非常快,万大人能找来用的,必是见血封喉的毒丸,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也不怕别人看到,真有人注意到你的动作,你只要解释说在观察死者,便能消除大部分疑虑,至于赵兴德——看到了便看到了,他也不会说。”   万承运抬了眼:“为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小先生既要圆说逻辑,重现案发现场,可是要所有质疑都能反驳的。”   叶白汀迎上他质疑的视线,双目更加湛亮:“因为赵兴德是你的人,是你亲自在别处发现,选中,调到户部,悉心训练和培养的心腹。”   “哦?”   “同进士出身,派官总是艰难,空有一张油滑的嘴,八面玲珑的本事,耐扛耐造,偏无家族靠山,野心难填,还是个好男风的……于万大人而言,岂不正好?”   叶白汀一字一句:“万大人这户部,可是分工很明确的,进来的人要么乖乖听你的话,由着你狎玩,分到仨瓜俩枣的好处,要么乖乖当苦力,做整个户部的活儿还不敢出声,要么,是供着不管的佛爷,已备出事时应对不时之需,因你早知道会出事,还会早早准备一只‘羊’,挨不过了就可以推出去——”   “狎玩的,干活的,备着置换好处的,背锅的,你手下都聚齐了,还差一种——心腹。户部掌国库,兹事体大,有太多事需要你这个尚书亲力亲为,可你又不想那么累,一些阴私之事交给别人又不放心,怎么办呢?自然是培养一个心腹最方便,这个心腹呢,得聪明,懂眼色,会办事,又不能太聪明,至少不能聪明过你去,还得没什么靠山,好拿捏,再加上赵兴德最特殊的一点,好男风——”   “这在别处或许是缺点,被发现很大可能被鄙视的存在,在万大人你这里,就成了方便笼络的点,你能控制威压属下接受你的‘狎玩’规则,你就能安排他们对赵兴德进行性贿赂,赵兴德受了你的好处,不仅美人在怀,还有数不清的银子,房子,铺子入账,这些东西只有你可以给他,在别处断断没有机会,他怎会不对你忠心耿耿,不为你排忧解难?”   “你先是冷眼看着他是否有本事,进行评估之后,再用各种方式笼络他,同化他,把他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你们站在同一条船上,有了同样的利益,他便再也跑不掉,也不会想跑,他慢慢成了你的代言人,明面上,帮你处理所有的公务,暗地里,帮你安排摆平所有的脏事,你的秘密,他知道的最多,你是什么人,他也最了解不过,他就算看到了你亲手杀人,也只会帮你掩护,不会往外说。”   “至于你为什么要亲自对管修竹动手……可是他非常合你心意?容貌,性格,才华,甚至骨子里不驯的风骨,对你都有特殊的吸引力,可你几番示意,他都不从,你连番打压,他都不屈,你既欣赏,又颇为恼怒,很想亲手给他这个教训,让他做鬼也记住你,是么?”   万承运撩了下眼皮:“小先生说的这么齐整,细节详实,本官都要信了,那毒丸呢?你说本官亲自下毒杀人,毒从何来?是什么样子,什么毒,总得有个交待吧?”   叶白汀手一抬——   申姜立刻高高举起手:“我查到了!不就是鹤顶红,最常见的那种,万大人不用狡辩,你身边的长随已经招了,说是去年七夕之前,买的鹤顶红少了一枚,他以为是丢了,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就是被你拿去了吧?万大人也是,要杀人这种事,怎么不和底下人沟通呢?你若和长随叮嘱了,他不就会守口如瓶,锦衣卫查问时,也‘想不起’这桩旧事了?”   鹤顶红毕竟是毒物,剧毒非常,不管当时安排买来是为了做什么的,长随在外采买时会登记造册,丢了也肯定要找一找的,以妨别人误食,产生什么遗憾的后果。   历时经久,这个点找不到最好,既然被找到了,就不好纠结太多,因一旦追究,牵连的会是其它的麻烦……   万承运想到了另外的反击角度:“那孟南星呢?本官为何要杀他?若一切如你所言,本官并不恨他,他哪怕推三阻四,也是除蒋宜青之外,最让本官满意的人,容貌上佳,身子好,乖,还听话,杀这样一个人,本官怎么舍得呢? ”   蒋宜青着急:“大人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万承运抬手,阻了他的话:“无妨。”   座上仇疑青眯了眼:“万大人这是认了罪?你和孟南星,蒋宜青,皆有私通之事。”   “锦衣卫连私宅钥匙都翻出来了,本官再不认,有意义么?”万承运冷着脸,甩了甩袖子,“不过一些私下狎昵之事,官场处处都是,绝非本官一人,大家心照不宣,早就习以为常,指挥使非要翻出来,说的众人皆知,又有何影响?本官不过会被别人调侃几句风流罢了。”   说完,他又看回叶白汀。   叶白汀哪里会怕他的视线,直接冷了脸:“当然是因为孟南星不再乖了,不再听你的话。”   “他最初扛不住压力,从了你,概因阅历不丰,年纪不大,初入官场,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熟悉,什么都不太会,进士出身,派官入户部官署,是他寒窗苦读十数年,方才换来的机会,他没有出色的家世背景,没有贵人帮扶,不懂其它官署是什么样子,你一直威压,用各种手段压制调教,会让他产生一种别处官署也是这样的认知,他没办法处理你故意为难的麻烦事,没有人脉调往其它官署,只要一日不从,他的生活就会越来越惨,日子越来越难过,家中寡母还在日日期盼着他,日日等着他光耀门楣,给她争脸,他没有退路,撞不破这张网,只能妥协。”   “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看的越多,经历的越多,越不喜欢,他磨没了心里的志向,磨灭了眼里的光,麻木的活着,如同一摊行尸走肉,想做的事不可以,不想做的事拦不住,想要的人得不到,想回避的关系逃不了,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连喜欢人的命都保不住……你竟觉得他会永远乖顺下去?”   “寡母离世,他再没有了负担,不用背负别人的期望,只为自己而活,仕途与否,他没有追求,因这本就不是他的追求,是别人赋予他的目标,是他成长过程中所有人告诉他,应该做的事,他不喜欢你,还很讨厌你,同你的一切肢体接触对他而言都是恶心,吐都吐不完,可他想要的东西再也得不到了,他最喜欢的人死了,他怎会没有改变?”   “可他素来是一个很闷的人,改变不了环境,挣脱不出去,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他收敛自己所有的光芒,刻意降低存在感,就算心里有了什么决定,别人也很难发现,蒋宜青刚才说过了,曾看到他对着一个同心方胜发呆,方胜是他想送给管修竹却没有送出去的,他看着方胜时在想着谁,不要太明显,他想替管修竹报仇。那日的‘假死计划’都是你教给他的,别人不明白,他不可能没有怀疑,为什么说好的假死药,最后却毒死了管修竹?他可能不知道你是事后补的,以为‘假死药’就是毒丸,是你故意,让他亲手害死了管修竹,可那人已去,这时动作和晚半年没什么区别,他的寡母却是新丧,这段热孝他怎么都得守,且当时他身体也不好……”   叶白汀顿了顿:“我猜,他没打算当时就鱼死网破,以他的性子,大约会等一等,顺便在这段时间内搜集更多的证据,毕竟要惩治一个高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知道的那一点东西,可能不太够,还有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定程度,和恶狼搏斗是需要体力的,他得用药,让自己身体好起来,才能在以后坚持得住,可偏偏时运不济,在腊月二十二,将要离京之际,他想最后一次看一眼管修竹,还带上了那个代表自己心意,对方却并没有接受的同心方胜。方胜不小心丢了,他也不小心同,遇到了万大人你。”   “万大人‘狎昵’游戏玩的那么好,自是洞察人心的高手,想来孟南星的那点小心思,怕是没能瞒得过你,你知他喜欢管修竹,也大概猜出来他去那里回忆什么,祭奠什么,也许是一时心里别扭,也许只是精虫上脑,连别人热孝都顾不得了,你想把人往床上带,可孟南星不愿,甚至各种情绪激上来,说了一些狠话,而你又特别擅长引导观察……你看出来了,对么?”   “你发现了孟南星的意图,这人性子轴,一旦豁出命去鱼死网破,你一定会受影响,很多事都会暴露,你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你得解决了孟南星。和当时决定让管修竹去死一样,这个决定你下得并不艰难,几乎是瞬间的事,何况孟南星就要离京,这时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多好的机会,是不是?”   万承运:“所以你们破案,靠的全是这些猜测?”   叶白汀笑了下:“自然不只是猜测。腊月二十二这日,你穿的仍然是浅色衣服,袖口有烫银装饰,只是烫银装饰很少,并不惹眼,时间过去已久,口供问出来七成肯定,三成不确定,只是说像,但孟南星‘离京丁忧’之后,可是有寄回来土特产的,年后复工,不仅蒋宜青知道,东西至今有一些保存在李光济那里,既然孟南星早已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无人知晓,那这东西,是谁寄出来的呢?”   除了凶手,不会有别人。   “万大人好深的谋局,杀伐果断,眼光长远,可还是那句话,做坏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叮嘱长随一句,长随不知你这是为了掩盖杀人产生的动作,还以为只是一件犒劳属下的小事,派人出了京到孟南星老家,买了只有当地才有的土特产,寄到户部,而所有户部与案人员,锦衣卫都查了,除了万大人你,没有谁有这种举动。”   “你专门买土特产,写明了寄出地址,送到户部,除了想维持孟南星尚在人世的假象,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或者,”叶白汀看着万承运,眸底有淡淡讽刺,“万大人可以现编一个?”   万承运眼皮颤了颤,没有说话。   叶白汀:“杀人碎尸如此残忍,我猜,你心中隐匿尸源的想法大于一切,你不想让别人知道孟南星已经死了,是么?可下手这么狠,你也不是没有情绪,你在责他不乖,对么?从来都是你站在高位上,对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你有说不的权利,只有你能腻了别人,不能别人不听你的话,这是你对他的惩罚,是么?”   “如若这些还不够,申百户已经找到了那群野狗,管修竹养的大黄也找到了,方才进院子的时候,你应该看到了,那狗瘦骨嶙峋,别人经过时都没有理,独独对着你叫,你的行凶过程……是不是被它看到了?狗恋旧主,管修竹已逝,他的狗失去了主人,需得自己在外边跟野狗抢饭吃,孤独的时候,受欺负的时候,一定会时不时回去,试图靠一靠,找一找,也许主人只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但它看到了你杀人,记住了你的味道。”   “万大人若仍嫌不够,我们有个目击证人,”叶白汀转向厅堂下方,不起眼处站着的人,“林彬,你都看到了,是么?那日你刚好经过……哦,对了,不仅那日你刚好经过,连去年七夕,管修竹从神秘人那里买到的‘假死药’,也是你给的,是么?这件事事关重大,万大人不放心假手他人,就安排了你易装过去……”   万承运脸上终于出现了惊讶表情,好像在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叶白汀嗤了一声:“林彬,也是你送给赵兴德的礼物吧?相比于其他人,林彬更好拿捏,因为他连科举出身都没有,家世更是谈不上,才华不丰,本事不显,前程如何一眼就看得到头,若不靠着你,他连户部档房都进不了,想过好日子,怎能不听你的话?”   林彬悄悄看了一眼仇疑青,指尖情不自禁的颤抖。   他的确知道一些事……想进户部,第一个伺候的人就是万承运,他不觉得有多不光彩,官场上不光彩的事多了,他不在乎,他只想过好日子,他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多才华,好在长了一张不错的脸,又够乖,上官让他办事时不用说的很明白,他从来都什么都不问,所以上官才更放心,当然,特别重大的事也不会交给他,他没那个资格。   这次的案子……他也没太多想法,就是感觉上头都腻了他,连赵兴德都觉得他的伺候越来越没劲,他总感觉这样下去不行,得换个地方,还得是这两个人管不着的个好地方,换个好恩主,他看上了仇疑青,他没什么本事,‘以色谋权’的交易技巧倒掌握了不少,只要仇疑青露出一点意思或破绽,他就有信心能缠上,可惜示意了几次,对方就是不懂,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说,可仇疑青的手段,让他明白了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想换东西?想玩美人计?不可以,这是不好的心思,本使便教教你,不跟你交易,你照样也得把事情说出来……   林彬瞬间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是官和民那么简单,还有智商的碾压,他现在很害怕,也知道招了,可能没什么好日子过,没准还会被万家人寻衅报复,可他没办法,他怕仇疑青,还是得招。   “是……”   林彬磨蹭半天,咬了唇:“腊月二十二……我看到了,我正好经过管修竹的私宅门前,我认识那个房子,知道户部曾在那里聚宴,见门虚掩着,有点好奇,还往里走了一遍,就看到……万大人拖着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孟南星去了一个房间,之后就是用斧头剁砍的声音……我怕的不行,只好退出来了,跑到巷子角时,看到了一条黄狗,可能就是你们说的,管修竹养的狗……”   他说完,凄凄哀哀的看着万承运:“大人您不要怪我,您最是知道我的,我胆子小,什么事都不敢犯,指挥使他太凶了,所以……”   万承运撩了下眼皮:“你是什么东西,本官自然知道,不必废话。”   “如此,便只有赵兴德了。”   叶白汀道:“你杀管修竹,是想结束库银贪污案,让事情过去,结果如你所愿,刑部确定管修竹‘畏罪自杀’,大理寺核实无误,事情过去了,你很满意;孟南星不乖,不愿服侍你,还起了二心,你便也杀了他,碎尸丢弃,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再生波澜,让这件事彻彻底底的过去,果然无人问起,你很满意;赵兴德就更是了,突然旧案重提,锦衣卫彻查贪污案及管修竹的死,掩埋的一切被一点点挖起,指挥使为人如何,你最知道,不查出结果誓不罢休,于是你又想,不能让自己陷入危机,前头已经死了两个人,过程无可改变,如果把这些事都转移走,安在赵兴德身上,岂不又是一个完美闭环?”   “尽管有些心痛,扶植培养一个心腹不容易,你还是做了决定,你示意赵兴德,出来把这个锅扛了,其它的不必担心,自有人料理好,否则——他的下场,可就不是自杀那么简单的事了。”   “赵兴德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全靠你提携,他最知你为人,也知你在局势不利之时,能干出什么事,尽管不愿,尽管害怕,他还是自杀了。伯仁非你所杀,却因你而死,你不觉得得为这件事负责么?”   叶白汀眉宇间尽是冷厉之色:“我所知道的职场,是生机勃勃,给予每个人展示舞台的地方,你可以奋斗,可以拼搏,可以用青春和努力换来梦想和成就,可以让生命不虚度,可以让时光不辜负,可以让自己的光照亮别人的路,温暖别人的人生,也有不尽如意之处,‘水至清则无鱼’,人皆有私心,偶尔会想占一点小便宜,可万大人你不一样,凭一己之力,十数年经营,硬生生把户部官署改造成了自己的游戏场,你在这里狩猎,在这里掌控威压,在这里逼着所有人堕落,还责别人太正直,太单纯,太理想化,要给他们点教训,你放大了内心所有黑暗面,随心所欲的成为了一个魔鬼,致使户部风气越来越歪,上行下效,如同一个小小的炼狱场,你还不承认么!” 第120章 你竟敢杖刑朝廷命官   ‘啪’的一声,烛盏爆出一个灯花,烛火随风摇曳,像拂动人心的冷弦。   万承运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平静。他在犹豫,或许在挣扎,要不要说,说多少,此后还有没有退路,退路在何处……   叶白汀拿出钱氏提供的证据:“赵兴德家突然多出的银票地契,为其子搜罗的古籍孤本,赵兴德前几年以公谋私,和蒋宜青,孟南星,林彬私下狎昵的时间,地点,人证,最初玩乐的宅子户主,正是你万承运的名字……”   一样接一样,他拿出了厚厚的一叠。   “你还要强辩你没有促成赵兴德的‘齐人之福’,没有教他各种类型的‘以公谋私’,日前没有以此要胁,逼他自杀?但有所为,必留痕迹,万大人,纸是包不住火的。 ”   万承运眯了眼:“听你语气,好像一早就怀疑本官了,为什么非得是本官,不能是别人?本官身为户部尚书,位高权重,就不能是下面人瞧出端倪,替本官排忧解难?你也知道,他们都很乖的。”   现场当即有人色变。   沉寂片刻后,蒋宜青白着脸站出来:“我……”   “在这就别表演这一套了,”叶白汀冷笑一声,“再多站一个人出来,也不过是背锅而已,真当北镇抚司查不出?不过不用劳烦指挥使清查,此刻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他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万承运的眼睛:“资质非出类拔萃,出身眼界亦有限,赵兴德有野心,野心却也有限,不似万大人那般‘深谋远虑’,也不觉得自己能控制得住所有事,就算管修竹的死是必须的,他大概率会采取的方法会是先劝说管修竹自戕,许以利害,无果,再找别人动手,而非自己干,他只是贪财,好色,对仕途有极大的渴望,没必要亲手杀人。对孟南星也是,赵兴德如若不知道杀管修竹的是你,不知七夕夜的整个计划,就不会认为孟南星对你有害,没有必要的杀机,若知杀管修竹的是你,孟南星真生了它意,也会先报告你,问你示下,或者你先知道了,必会安排他,他心思没那么敏感细腻,没接到命令,就是一切顺利……为何要动手?”   “李光济更没有这个胆子,案上公务都快把他埋了,辛辛苦苦亲手做完的事,回过头就成了别人的功绩,他吭都不敢吭一声,何况他还喜欢孟南星?他看起来努力上进,被委以重任,实则早早被排除在权力范围之外,所有机密一概不知,管修竹是不是要死,为什么要死,要怎么死,孟南星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全都不知道,知道的,大概只有自己的爱而不得,还有库银进进出出的‘损耗’,被勒令封口后,分到自己手上少的可怜的那一笔钱,其它的,乏善可陈。”   “蒋宜青看得更开,他看懂了你的眼色,愿意委身于你,利用你暗示的‘潜规则’上位,也在保护这份‘潜规则’,因为只有这份规则的存在,才能助他走得更远,升的更快,过得更舒服,甚至在自己被你腻了的时候,各种提防警惕其它用这样方式上位的同僚,孟南星是,管修竹也是,都是竞争对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但他没必要杀人。他只是以色置权,换来好日子和升迁的机会,以及分到手的,价值不菲的钱,哪日倒霉事发,顶多是坐几日牢,熬出去又是一条好汉,可杀人不一样,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他没必要把自己赔进去。其次,看不惯竞争对手,有了危机感,以他的心眼,绝不会是把孟南星和管修竹弄走杀了,因为‘潜规则’不可改变,那是万大人你的兴致,少了他们,也会有别人来填补这个空缺,竞争者随时都有,与其杀了,还不如想办法,按照你的喜好,在外面物色更新的人进来……”   “林彬就更不用说了,他是档房文书,七夕那也根本不在官署,锦衣卫已经查实,他的时间线没有问题,他和蒋宜青一样,是‘规则’里的竞争对手,利益方向却不相同,他连科举都考不过,便也不能要求拿到的好处和别人一样,他知道自己站在哪个位置,可以谋到哪些东西。你是上官,能带给他们好处,他们捧着你,哄着你,却未必肯为你拼命,维系你们之间的东西只有利益,不存在感情,当你位置不稳,不能带给他们这些利益的时候,你竟然认为他们会站出来,为你赴死?”   “你的户部,赵兴德变成了你的心腹,指哪打哪,什么脏事都干;李光济成了兢兢业业的工蚁,重重手段压迫之下,不敢怨言;蒋宜青从还不错的‘狎昵’对象,变成了这方面的知心人,甚至老鸨子,你腻了他没关系,看上了谁,他可以帮忙拉纤劝说,想教训谁,他更可以煽风点火或吓或推……所有人的风格,行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不同,简单的‘小游戏’,已经满足不了你了吧?”   叶白汀眸底湛亮,锐利到令人生寒:“是不是有些时候,你觉得底下人都太乖了,没意思?是不是偶尔哪个时刻,你很想让别人看看你真实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厉害之处,别人所见不过一二,你想玩些更刺激的游戏,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   “万承运,今番证据列堂,见证者数,但有质疑,尽可出言反驳,我可尽数答你!”   可万承运已经说不出话了,不知道该反驳哪一条,证据,口供,杀机……好像不管质疑什么,对方都有答案。   他不说,叶白汀就继续了:“你知道的,万大人,本次案情,除了人命还有赃款,还是那句话,纸里包不住火,若你忍住了,没出手,找不到赃款,我们还得努力一段时间,你逼杀赵兴德的神来之笔,又是允赵家以好处,又是让他遗书自陈,还点出了赃款位置,数量,这个头一拎,锦衣卫不正好方便追了?好教大人知道一个好消息,你藏的那些银子,我们指挥使已经又挖出来一笔,数量是你让赵兴德遗书交待的四倍之多,其它的,锦衣卫仍在追查之中,这些银子,除了去年夏水患赈灾款,冬赈雪灾款,还有以前的……没错吧?”   “锦衣卫奉皇命办案,各种流程万大人都懂,如今案情明晰,事实俱现,再藏着掖着,不过是浪费时间,万大人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省心省事。”   万承运仍然没说话。   叶白汀便转向了邓华奇:“看戏到现在,邓大人是不是该有点表示了?”   气氛正严肃紧绷的时候,突然被点到名,邓华奇手里的茶盏都捧不住了,赶紧放下。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万承运不会管你,赵兴德管不了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他们私底下那些肮脏交易,银子转来转去,总需要不同的上官签章,哪怕你只是挂个名,也少不了你那一份,人么……”   叶白汀眼梢眯了眯:“那日我同申百户去往户部官署,邓大人也在,看向蒋宜青,甚至林彬的眼神很有些不同寻常,你是不是也眼馋,想分一杯羹?可你知道,你现在在户部地位超然,背后靠着的是你的家世,亲族,你若没把住,沾了万承运的人,就是直愣愣往他挖的坑里跳,之后就要他绑在一条船上,风雨并济,你不愿意,觉得太冒险,不值得,才没有做,是么?”   邓华奇看着面前眼睛明亮,侃侃而谈的少年,牙根有些疼,这么漂亮可爱,气质不俗的人,怎么心思如此缜密,目光如此犀利?   叶白汀:“如今事实明晰,机会可不多了,这库银外放,万承运和赵兴德的各种操作,往来信件签署,哪一样都离不开户部的人,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一些,肯定不是全部,邓大人就不想立个功,说些东西出来?等万大人什么都招了,可就没你的时间了,之后等着的,就都是罚责了。”   邓华奇眸底快速转了两圈,笑了:“瞧这话说的,你也知道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官署那些公务,说实在的,我都不懂,他们拿公文来让我签章,说是正常流程,我便信了,哪知道他们要做坏事,他们要给我走礼,送好处,说句不要脸的话,这在我家很常见,我家门房上每天都断不了礼单,我还以为他们是想和我交朋友,礼尚往来,谁知道是你说的那些……赃款啊。”   他的话也白汀一个字都不信,但所有查到的证据中,邓华奇的确很干净,只是分了银子好处,别的都没沾。邓华奇或许不知道管修竹和孟南星遇害的所有细节,但这户部库银怎么转的手,怎么化整为零分到他们手里的,他一定知道。   仇疑青在上面拍了惊堂木:“万承运,你可认罪!”   万承运明知大势已去,仍然嘴硬:“怎么,本官不认,指挥使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嘿爷这暴脾气……   申姜忍不了了:“事实俱在,人证物证口供杀机无一不缺,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怎么打你还叫屈打成招了?你堂堂户部尚书,还要脸不要?”   他直接朝仇疑青拱拳,亮声请示:“指挥使容禀!大昭律内,北镇抚司问案规矩,若铁证如山,事实俱在,人犯死不悔改,拒不交待者,可上指夹!可批刑杖!”   仇疑青就皱了下眉。   叶白汀以为他不支持这种这种方式,正想从别的方式入手时,就见仇疑青指了指他:“你退开些。”   他有些不懂这话的意思,但这么多人在堂上,领导的面子当然要给,便不再说话,退回了小几位置。   仇疑青视线环视四周:“本案事实已清,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各种细节,前因后果,叶白汀都掰碎了,揉烂了,给他们讲清楚了,现在还有异议……异议在哪?他们倒是想编,你也得给点漏洞啊!   堂下无话。   仇疑青理所当然的拍了桌子:“上刑杖!”   外面守着的锦衣卫什么听不到,指挥使的命令也不可能听不到,当即喝声,很快拿着板子进来了。   一掌宽,半长粗的刑杖,周身漆黑,一角封红,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上面的红漆为何还那么鲜亮,可是人血染就……   万承运当即就抖了手,嘴里说话都不利索了,像含了核桃似的:“仇疑青!你竟敢当庭杖打朝廷命官不成!”   仇疑青根本没理他,过来的锦衣卫已经把他架了起来,也不知怎么操作的,几人手法娴熟,只用刑杖,就将人双手反剪在背后,制的牢牢,坐不能坐,跪跪不直,趴趴不下,起起不来,刑杖高高举起,往下,就是拍打人肉的声音,有点脆,有点闷,非常响,除了惩处犯人,杀鸡儆猴的作用也是拉满了。   申姜亲自在一边监工,手指指点着位置,好像在说打这里更疼,重一点,再重点,见万承运一边哀嚎,还能抽出空看他,他直接就呲出一口白牙,满脸都是:打的就是你,怎样!   官袍很快见了血,随着刑杖打下,细碎血花溅出。   直到此刻,叶白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仇疑青叫他退后……是不想血溅到他身上吗?   仇疑青端坐上位:“本使上承圣意,全权处理本案,有便宜行事之责,若万大人——在座诸位有何异议,尽可上折弹劾!”   户部的人吓得不轻,连尚书大人都敢打,其他人……还能跑得了?   蒋宜青脚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来,跪下了,林彬早在之前被问话的时候就已经跪在一边,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和地板融为一体,谁都别瞧见他。   万承运忍不住惨叫出声,还是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   申姜瞧出上司意思,慢条斯理往房间里转了一圈,视线在户部人员身上停留时,时间尤其久:“指挥使百忙之中,好难抽出时间过堂审案,今日既问了,个中细节就得问个明白,不留疑窦,不说清楚,尔等都别想走,等会儿一个个过刑!”   “我……我知道。”   李光济终于站了出来。   申姜看看他,看看嗓子累了,正在端茶歇息的少爷,再看看面沉如水的指挥使,正了正神色,声如洪钟:“讲!”   李光济掀袍跪在地上:“我有……所有户部的文书记录,账目来往,包括赵兴德私底下办的事,他虽是替尚书大人办事,底下真正跑活儿的大都是我,那些上峰画了叉,言明焚毁的‘废纸’,我并没有烧掉,而是装在箱子里,保存了起来,锦衣卫想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那里,全都能对上,包括分批出库的银子……”   他说一句,万承运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没有颜色了,绝对不是被打的。   “你竟敢背叛本官……你可知背叛长官的下场是什么?自此以后,别户部,别的地方你也别想去了!”   “我可以不去!如果官场处处都是这样的地方,我宁可不去!”   李光济这次真的愤怒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闭了闭眼:“这是孟南星的手记……我了解他,知道他藏东西的习惯,得知他的死讯后,我悄悄去了一趟他家,找到了一个眼熟的小匣子,撬开黄铜小锁,找到了这些手记,手记很厚,记录着他来到户部后,每天发生的事,我不方便带,便只带了这一本。”   “他初至户部时是怎样的欣喜,带着怎样的渴望和期盼,遇到了哪些事,受到了哪些似有似无的招揽,怎么被压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得不屈从……管修竹是怎么死的,他当时的计划是为什么,方向是如何确定的,没救出人,他是怎样的懊悔和难过,寡母离世后,他又决定了什么……方才这位叶小先生说的所有,都对。”   李光济捂了脸:“我是个胆小的人,被人指着鼻子骂这辈子出息不了,我也认,喜欢的人不敢告白,不想接的工作不敢拒绝,别人瞧不上我……多正常不是?管修竹多好啊,开朗正直,顶天立地,乐于助人,所有的对抗,没眼色,只针对想欺负他的人,想压制他的上官,对别人,他从来不会瞧不起。他不会瞧不上我的胆小怕事,知道我害怕麻烦,故意躲着他,他也不在意,人前从不会和我有太多交流,人后,若我遇到了难事,他还是会搭把手。他知道所谓的‘潜规则’,知道自己在被招揽,知道孟南星是这个规则下的牺牲品,日日被强迫,生活千疮百孔,可他也没有看不起孟南星,还会贴心地注意到他的冷暖,身体是否不适,借衣服给他……”   “管修竹不是在讨好谁,怜惜谁,换了谁都是这样,他只要看到,都会想帮一帮,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温柔,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他心中有底线,有信仰,有坚持,哪怕被所有人孤立了,也从没有害怕,他是官署最亮的一抹光,让人看着既艳羡,又嫉妒……你看,在这世间,真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管你看没看见,他都有自己的皎洁和干净,被人喜欢,是轻而易举的事。”   “孟南星是一个很可爱,偶尔有点笨拙,想让人好好保护的人,他看起来冷冷清清,说话疏离淡漠,不想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可他其实心思最细腻,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偶尔见别人实在忙不过来,有些事实在做不好,会悄悄的做点什么,帮点忙,却不会表功,也不让人知道,他不太擅长接受别人的善意,只愿意悄悄的给别人善意,在别人想要反馈时候,他会冷冷说你想多了,转身就走。他应该知道我喜欢他,所以一直在避嫌,他不想给我带来麻烦,我知道的……”   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李光济声音微哑:“他的苦,我全都知道,我同他出身相似,境遇相似,只是不如他生的俊雅,他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是出息?为什么写字不行,画画不行?所有人都知道孟南星字写的漂亮,一手风骨引人赞叹,却不知,他的画才更好,堪称一绝,可他娘不许他练画,因为这是落魄先生才会选的路,没出息,做官才是他该做的正经事,他只要一画画,他娘就会打他,会哭着说白养他了,她是作了什么孽,别人也会叹可惜,好好的孩子,书读的那么好,为什么要画画呢?他将画笔颜料收了起来,再也不沾,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痛,他喜不喜欢不重要,他只能做官,必须要做官,必须得往前走,必须要给母亲带来荣耀……哪怕被欺负,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咽进肚子里,不叫别人发现,不叫别人知道……”   “我们寒窗苦读十数年,想要的不多,不一定仕途多么多么光鲜,只想对得起自己读过的书,只想珍惜身边的人,苦一点累一点,都没关系,只要有奔头,有希望,哪怕舍弃了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可以的,可官署……不应该是这样子。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也想要为国为民,哪怕能做到的不多,也尽量力所能及,而不是为了谁的私欲,苦苦煎熬……我们努力工作,不是想成为上峰的奴隶,我们想要发光发热的地方,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光济捂着脸的手移开,瞪着万承运,通红眼底燃起熊熊烈火:“你活该!你有今日全是咎由自取,纵炼狱之刑,用在你身上也不为过!我今日既然敢说,就没想着逃过罪责——”   他扯下官袍,解下官帽,朝仇疑青重重叩首:“下官李光济,曾亲身参与户部库银贪污,求责杖刑,依法重判!虽我手上的银子是他们逼我拿的,可拿了就是拿了,今日堂前,我无二话!此等小人行径,我以后再也不会做!我曾经认识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不敢辜负,此后余生,愿以血荐轩辕,不问前程,不问归路!”   雪花四溅的刑板下,重重叩头声里,叶白汀看到了调出来的纸页,那是孟南星曾经的手书,字体写意风流,又柔情万千。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   作者有话要说:  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纳兰容若,《天仙子》。 第121章 他们连手都没拉过   烛影凝风,杖下血溅,北镇抚司正厅肃冷寂静,只听得到刑杖落在人身上的声音,沉,闷,重,和着受刑人难以克制的痛吟。   看着打的差不多了,受刑人也狂不起来了,仇疑青才缓缓抬了手——   拿着刑杖的锦衣卫瞬间停下。   仇疑青道:“万承运,本使知你在等什么,等着谁,好教你知晓,你等的人不会来,要么,你被打死在这里,无人心怜,无人收尸,要么,你乖乖交待,来日许能有个体面的死法,你可要想好了。 ”   知道……他在等着谁?   万承运不信。   可他艰难的抬头,往仇疑青方向看去时,就见对方大手慢条斯理的拂过案几,上面有一份卷宗,纸张质地很特殊,比别的都华贵,压纹图案很熟悉——来自东厂。   万承运眼瞳骤然收缩。   是啊,今日的北镇抚司,里外三层的锦衣卫,保证正厅里的人不管是死是活,都出不去,他们出不去,不代表别的东西进不来,锦衣卫是仇疑青的锦衣卫,送给他的消息,自然不会有人敢拦。   他已经被抛弃了……   连东厂都能搜罗查实他的罪名,卖到北镇抚司谋好处了。   “还不想说?”   指挥使的声调变化,别人听不出,申姜不要太懂,当即往下挥手:“继续打!”   “不……不要了……我招……”   万承运先前还撑着一口气,就为赌一个机会,可现在大势已去,别人已经开始落井下石,他不可能跑得了了,还撑什么?这刑杖……太疼了,他也扛不住。   “我都说……”   “很好。”仇疑青抬了抬手,锦衣卫行了个礼,拿着刑杖出去了。   失去了刑杖挟制,万承运连好好跪坐的姿势都保持不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重重喘息,面色青白,哪里还有往日身在高位的凛凛威严?   面对着这一幕,户部几个人都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万承运闭着眼睛,喘匀了气,慢声道:“户部库银案……事关重大,参与者亦有稳秘之处,为防相关人逃逸……想要一网打尽,我劝指挥使,还是摒退他人,不要透露太多为好……”   这话倒是很靠谱。   他不说,仇疑青也准备这么做,早拿起一边的卷宗记录,视线匆匆掠过:“蒋宜青,李光济,林彬,与本案有诸多牵连,另有细节线索未交代,暂押北镇抚司,以待后查;邓华奇,目前证据不足,疑点不够,可暂归家,日后需得配合锦衣卫调查监视,直到本案结束,具折上奏,天子行印——尔等可有异议?”   户部几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当即叩头的叩头,拱手的拱手,由着锦衣卫或押或请,离开了。   仇疑青又看坐在椅子上的几人:“诸位呢?可有疑问?”   大理寺少卿王季敏就笑了:“指挥使奉旨办案,纪律严明,铁证如山,”又看了眼小几后捧茶喝的叶白汀,笑意更深,“麾下小将心细如发,推案讲尸无人出其右,案情明晰至此,下官怎会有疑问?指挥使放心,今日堂中一切,下官会具表上折,如实禀告皇上,关于去年本案的误判一事,大理寺也会做出反省。”   至于谁反省,当然是同他竞争大理寺卿位子的,另一个少卿周仲博了。谁叫周仲博去年和贺一鸣交好,不管过于信任还是昏了头,案子都没好好复核,就直接过了呢?   周仲博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正是竞争上岗的关键时期,一旦被查出去年工作失误,大理寺卿的位置不就是别人的了?更严重一点,不仅升官的位置是别人的,他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他自然不甘心,转向贺一鸣,眉宇间尽是压制威胁之意:“贺大人就没什么想说的?”   就这个案子而言,大家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失去升官的机会,你岂不是更讨不了好?   他眼神一瞥,往案下小几边,叶白汀的位置转了转:“听闻这位叶小先生,乃是贺大人义弟……”就不能求个情?以往的恩恩怨怨不怕什么,大男人能屈能伸,先过了这个坎,别的不好说?   结果别说求情了,别人连这个机会都没给,仇疑青都没让叶白汀说话,直接开口:“经锦衣卫查证,贺侍郎和万承运交往有密,与本案牵扯较深,万承运言明招供,想来稍后有不少问题需贺大人对峙,公堂之上,不论私交,周少卿怕是不会有同行之友,需得自行离开了。”   周仲博:……   这话就差把贺一鸣和万承运打成一党了!他还想劝人家低个头,看能不能网开一面,沾到点好处,这下别说好处,能少连累些罪责就不错了!靠贺一鸣,还不如回大理寺好好表现,自求多福!   果然,仇疑青下一句话就是:“本案真相如何,过程如何,本使会如实上报天子,周少卿的前程是否有继,怕是求谁都不成,只能看天子裁决了。”   周仲博又气又羞,甩了袖子:“指挥使说的是,下官怎敢有怨言,如此告辞!”   他甩袖子走了,王季敏得圆个场,笑着冲仇疑青拱手:“此次案情复杂,劳指挥使辛苦了,指挥使放心,大理寺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此后流程必不让指挥使失望,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指挥使可随时派人过来交协,大理寺上下定竭尽全力,不敢有辞。”   仇疑青微微颌首:“如此,多谢王少卿。”   王季敏:“指挥使事忙,下官便不做叨扰,就此告辞。”   贺一鸣的人,仇疑青是留下来了,但也不可能让他戳在堂前听细节隐密之事,仇疑青随便一个眼色,申姜就懂了:“贺侍郎坐了半夜,水可是续了四回,怕是胀着了?北镇抚司的路你不熟,来人——带贺侍郎出去方便!”   不管他憋不憋得慌,别人觉得他憋得慌,他就得去解决一趟,这一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到哪个房间,可就得看别人的安排了……   该退的人退了,该走的人走了,厅堂很快安静下来。   万承运开始交待,户部明里暗里的行事规则,上下达成的默契,办事的顺序,承办人安排……一桩桩,一件件,他可能并不想说的很清楚,架不住仇疑青和叶白汀会问,两个人都是思维缜密,不漏过任意小细节的人,他只能说的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清楚,办事人名单都拉了很长……   不过到最后,他也没有指认贺一鸣,或有任何细节表明,户部某件事和贺一鸣有关联,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没有留意,可就是一点微妙暧昧都没有,两边唯一的可疑的交集,就是当初管修竹‘畏罪自杀’的判定,来得太快,太顺利。   二人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刑部,工作范围和方式大有不同,圈子也不一样,如果真有什么交集,必有特殊的反常之处,不可能没有漏洞,没有,就证明贺一鸣在库银贪污案上,是清白的,不存在利益置换?   那他有意迅速结案,是真的脑子蠢,一点疑点都没发现,还是刚刚升到侍郎位置,急于立功,顺便结交人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呢?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心底已有共识。   贺一鸣再次被请上堂时,精神不大好,脸色也很难看,倒也是,被迫熬了个夜,换了谁估计都不爽快。   “怎么样,问清楚了么?”他手掩在唇前,打了个哈欠,“本官是不是清白的?”   仇疑青看着他:“管修竹‘畏罪自杀’一事,你可有言要辩?”   贺一鸣:“那夜就是巧了,七夕佳节,你当我们都闲的没事干,不安安心心逛灯街享受,非要横生事端?刑部的确找到了些新东西,须得到户部一趟问事,谁成想这时候,管修竹死了?本官当时刚刚调任,权责只在断案,其他证据细节多要仰仗仵作,现场勘察和小推官,大家的结论就是畏罪自杀,本官又能怎样?只得照办了。”   推锅本事,似乎是擅钻营的官场之人必备本领,没有更多证据,真要往里追责,贺一鸣这种,最多也就是个渎职,你能怎么办?   北镇抚司这里,似乎只能放人了。   贺一鸣是个在人情世故上目的性很强的人,有些人注定做不了朋友,只会是敌人,得不得罪都一样,还不如让自己爽快些,他也不怕别人听到,离开前,指着仇疑青,嘲笑叶白汀:“纵你抱上了指挥使大腿,又能奈我何?”   弟弟,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叶白汀脸上也没什么羞愤难受的表情,反而微微一笑:“不着急,你不若耐心等等看——我能奈你何,你很快就知道了。”   座上仇疑青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一个字,好像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他撑腰,有些小朋友自己就可以搞定,他可以完全让出空间,任人施为。   贺一鸣:……   狗男男!   看样子是气不到别人了,自己当然也不能生气,他唇角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如此,为兄便等着了,告辞!”   正厅大门被推开,露出墨蓝的夜空,夜色未尽,天边已挂起启明星,遥遥一颗,看起来很远很小,却足以照亮夜行人的前路。   瘫在地上的万承运已经交代完一切,胸口缓缓起伏,似乎呼吸都在痛。   叶白汀放下空了的茶盏,起身往外:“看一眼少一眼了,万大人好好享受一下,这被抛弃的滋味吧。”   “呵……哈哈……咳 ……”   万承运低声又压抑的笑在夜色里并不好听,以至于自己把自己都给呛着了,差点咳死过去:“……你竟觉得有资格骂我?你们同我还不是一样!”   叶白汀一怔,没懂:“我们?”   万承运眉眼阴戾:“你和你身边那男人……呵,姓仇的假公济私,看起来人模狗样,想占的便宜没少占,你同他早就有了苟且,同样有利益置换,还腆着脸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好好想一想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在户部用的手段,这男人没对你使过?真没有,你又是怎么从诏狱出来,成为这北镇抚司仵作的?你雌伏他身下,娇吟喘息的时候,不曾要过东西?他不曾允了你嗷——”   不等他说完,仇疑青手上茶盏已经捏碎,并一个翻腕弹指,碎瓷打出去,准确的崩掉了他的牙:“放肆!”   叶白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万承运说了什么……   申姜站在一边,生生看着上司捏碎了茶盏,掀袍快行,下一瞬就走到了万承运身边,满脸都是要杀人灭口的腾腾怒火。   这得拦,他想着,不能看着上司犯错误,北镇抚司是讲规矩的地方,断不能和别处一样滥杀,纵是指挥使之高位,回过头还是得被皇上赏鞭刑?必须得拦……   可他不敢。   别看他五大三粗,长得皮糙肉厚,指挥使面前也敌不过一个回合,别人火气上来还敢直挺挺拦,不怕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么!   他一个大老爷们倒是不怕……这不是,家里还有婆娘呢么?   申百户深思熟虑,决定给少爷使眼色——少爷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快点拦住指挥使!!不能叫指挥使当堂把人给宰了啊啊啊啊!   这个场景竟然是今日问案最危险,最杀机四伏的一幕。   叶白汀知道有些不合时宜,但真的,有些想笑。   好在他距离万承运近些,哪怕当时反应不急,这时一个移步,也稳稳的挡在了他前头,阻住了仇疑青。   这几个瞬间的气氛变化……   申姜眼睁睁瞧着不好,万承运说错话了,指挥使要暴走了,指挥使果然暴走了,指挥使不但暴走了,还生生打掉了别人的牙,不但打掉了别人的牙,还怒气冲冲过来要杀人灭口!   可少爷就那么轻轻的一挪,脚步动了动,襟角流水似的荡起小涟漪,都不够瞧真切的,怒气冲冲马上要大开杀戒的指挥使就生生停住了,看少爷的眼神还很委屈,跟求撸的玄风似的,乖的不行。   申姜:……   要不说还是少爷厉害呢!北镇抚司没了少爷就是不行!   “有些事,万大人怕是误会了,”叶白汀安抚住仇疑青,也得为自己讲讲道理,“我便来同大大讲讲,哪里不一样。指挥使对属下的所有关心,只是给出机会,让出舞台,敢不敢走上去,能不能出头,能不能让人折服,有多少功劳,全要靠自己,他并没有把这个作为交换条件,就算他心里有规则,也只能用工作和能力换取,其它的都不行——”   “哦,还有机会。”   叶白汀又道:“所谓的‘单独加班’,所谓的‘应酬必要’,所谓的‘单独汇报’,错误追究……你户部所有给出去的机会,都是你‘因材施教’,有意制造的,我们北镇抚司不行,比如我这个仵作,只能遇到案子,才有发挥空间,其它的时候,指挥使根本想不起我。”   仇疑青:……   申姜眨眨眼,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也不尽然吧?少爷您再想想?   叶白汀:“更别说带出去应酬了,指挥使根本不会让我替他挡酒,他甚至会命令我,不许饮酒,特别忙的时候,偶尔可能会忘了距离感,相处不拘小节,可在外人面前,指挥使同我之间绝不会有超过人误会的距离,因这,是他身为一个上司,一个男人,应该给予对方的尊重。”   “万大人的机会都是提前准备好,强制性要求别人接受,给出去每一个机会,都必须要拿来回报,指挥使不同,所有机会都是因缘际会,从不强求,不为交换什么,也不为私利——万大人,交易和感情,不是一个东西,你活到这个年纪竟然不明白,委实可惜。”   申姜举手作证:“就是!而且他们连手都没摸过!哪像你,玩的那么野!把人都搞病了! ”   叶白汀双目炯炯:“不错!”   他和仇疑青,顶多就是办公室恋情的程度!和潜规则一点都不一样,不要搞混了!   仇疑青:……   他视线下移,掠过小仵作细白手腕上的小金镯,落在一手能握的腰身上,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手什么,其实……还是摸过的,腰也是。   申姜:“还愣着干什么?带走,押往诏狱!”   “是!”门外锦衣卫应声。   人很快带了下去,地上拖出暗色血痕,立刻有小兵拎了桶水过来清洗,看姿势程度,就知道很熟练了。   大门敞开,院子空寂,启明星在天边闪闪发光,晨间亮鼓第二次敲响,五次过后,城门将开,天光将明。   五更天,最暗的时候,也是天将明的时候。   熬了一整夜,明明应该很累,倒头就能睡,偏偏精神很亢奋,一时半会还睡不着。   仇疑青看了看小仵作亮亮的眼睛:“不想休息?”   叶白汀“嗯”了一声:“好像还不困。”   “去吃个早饭?”仇疑青提议,“之前办案遇到的那家豆腐脑不错,你还没尝过。”   叶白汀:“豆腐脑……李瑶总提起的那家?”   仇疑青点了头:“从这里慢慢走过去,正好老板也该开摊了。”   “好啊。”叶白汀又看向申姜。   申姜打着哈欠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好不容易完事,回头又得忙,我得回去露个脸,吃顿早饭,不然家里婆娘该担心了。”   指挥使似乎对这样的答案十分满意,还非常体贴的添了一句:“回去好好休息,过了午后再来。”   还有这种好事呢?   “是!”申姜生怕上司改主意,欢快的行完礼,扭头就跑了。   夜色晕染到了尽头,光还未铺开,天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星子闪耀,太过遥远,太过清淡,于脚下的路几乎没什么帮助。   可两个人走在路上,听着声音,感受着距离,一步一步,便也不会走散。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侧一前,保持着大约一尺的距离,谁也没有走快,谁也没有落下。   仇疑青声音微沉,如同这暮暮夜色:“还在难过?”   叶白汀想起了孟南星手书上的那句诗,缓缓垂了眼:“就是感觉很遗憾,这里官场的黑暗,今日我方才见识到。”   “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这个样子,我见过其它官署,奉公守法,纪律严明,晋升通道透明开放,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拼搏,知道前方在何处,知道遇到事该怎么做,”仇疑青声音微缓,如流动的夜色,“还有户部本身,有些底层小官并没有被恶化,仍然在坚持,此次大清理过后,官署定然也会换个模样,大约很久,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他看着叶白汀,眸底微缓:“往事不可追,你无法救回已逝之人,却帮了很多活着的人,户部自此不会再有新人陷入沉沼,你很棒。 ”   “……嗯。”   “这里有坑,小心些。”仇疑青发现不对的地方,转身去拉叶白汀——   叶白汀却避过他的手,拎住了自己的袍角,往侧里走了两步:“谢谢。”   好像夜色太暗,根本没看到他的手一样。   空茫掌心握起,负到身后,仇疑青声音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跟着我,不必害怕。 ”   “嗯。”   叶白汀看着对方的伟岸背影,星辉洒落在男人肩膀,整个人看起来无比高大,好似这条路不管是远是近,是平静还是波涛暗涌,都难不倒他。   “想什么呢?怎么不走?”   撞到仇疑青深邃目光,不知怎的,叶白汀心里一跳:“没什么……就是,你说,这种事,以后会消失么?”   “不会。”仇疑青脚步走的坚定,回答也未见迟疑,“这是人性。”   叶白汀沉默了。   是啊,这就是人性,人性中就是有贪婪,自私的那一面,不同的是,有些人只是偶尔想了想,骂几声,却没有那样做,他们的教养和道德不允许,有些人却是那样想了,也做了,放任内心的黑暗扩大,再扩大,直到把自己吞没。   纵使到了现代,文明不断发展,科技不断创新的未来,隐秘的角落里,不也仍然有黑暗的事发生?   “但这不就是你我应尽之事?”仇疑青声音稳稳,“还事实以真相,还规则以清明,还天下以公正,约束自己,也约束别人,让以后这样的事能少发生,不发生,聚星成火,国家昌盛,百姓安和,让喜欢的人能长伴身侧,想要的东西可以珍惜——”   说到最后,他的视线落点,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身边的人。   叶白汀微怔:“指挥使……也有被黑暗人性影响的时候?”   “你觉得呢?”   仇疑青眼神控制不住的下移,落在小仵作衣襟领口的那一小片肌肤……   比如现在,他就有种做坏事的冲动。   叶白汀却站住了,指着远处:“咦?老板好像出摊了?”   街角火炉架起,食案上摆出了各种小菜,地上散落着几套小小桌椅,锅里热腾腾的豆腐脑沾着水汽,氤氲了视线,暖暖的香味直往鼻子里蹿。   光线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亮了起来,周边开始有声音嘈杂,早上赶路的,放小摊做生意的,捡着第一波新鲜采买的……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走向摊子,拿了小板凳过来安排他坐下,见摊主忙不过来,亲自过去盛了豆腐脑,端了小菜,放在桌上,把小勺子递给叶白汀。   “在看什么?”   正好五更鼓响了最后一道,天光大亮,城门大开。   叶白汀托着腮,看着融在阳光里的仇疑青,突然感觉这个男人和阳光一样,光芒万丈,蛮不讲理,无可阻挡,根本抗拒不了。   “没什么,天,亮了呢。” 第122章 私会   皇城,长乐宫。   金红色绡纱下,东厂厂公富力行戳在贵妃椅外侧,腰弓的像个虾子,头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   别说他了,殿外宫人也谁都不敢动,生怕脚步落在地上有了声,勾了太贵妃的火。   晨光耀耀,如日新生,让人不敢逼视,富力行想想在户部,叶白汀之前侃侃而谈的样子,想想北镇抚司,仇疑青伟岸昂藏,无所不能的身影,再想想当龙椅之上,今天子脸上一派和善,实则斗起来半分不让的果断,就觉得岁月不容情。   年轻时心气高,花团锦簇的时候,还以为一辈子能这样,可结果呢,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岁月催人老,时代变了,周围的人也变了,所有格局不再一样,到了该你退让的时候,你不退,被压着了,不服?那就憋着。   天子下手搞税制,没什么太大改动,百姓们没事,做完了还对他们有益,可朝廷上的人就倒了霉了,谁手里养了最肥的金母鸡,谁遭的殃最大。   仇疑青这边还紧着查,锦衣卫所到之处,几乎是寸草不生,不管查到什么,都往皇上那里打小报告,此次户部的案子也是,一点情分都不留……   这等形势,别人看不懂,甚至想要破釜沉舟,鱼死网破,拉了盟友一起硬扛,拼着命想翻个身,殊不知最后身可能真的能翻,就是这落点么,很可能是棺材里。有人就很懂了,比如……他这先帝崩了,还能死死扎在深宫的主子娘娘。   尤太贵妃已经砸了一屋子东西,坐都坐不住:“……仇疑青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手!”   富力行小心翼翼的倒了杯茶,过来请示:“ 咱们接下来怎……”   “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正好他走的近了,“啪”的一声,尤太贵妃的手掌抽在了他脸上:“还要本宫教你么!”   深宫女人力气都不怎么大,况且太贵妃保养的再好,也有了些年纪,打在脸上并不疼,只是伤脸面。   身为东厂厂公,富力行很久没有这么丢面子了,但他一个伺候人的,能怎么办,只能受着。   尤太贵妃又是摔东西又是打人,心火撒的差不多了,眯起眼梢:“几个月了,你又是拆他的台,阻他的路,还给安排了个卖花少年过去,可见他动摇了半分?这回想着捞万承运一把,结果又怎样?”   结果当然是不怎么样,人直接折里头了。   富力行也很遗憾,本以为万承运那脑子,至少能有点用呢,谁知这东西一肚子心眼全在怎么玩游戏上了,其它的根本不行,最后还得他想别的辙,紧急斩断了和户部的所有联系,又带人收集了一堆非常有用的线索,递交到仇疑青手上,方才了结了这件事。   得亏去年那桩库银贪污案他没沾过手,不然这回怕也会倒了霉。   “你同他对着干了这么久,可有得到一点好处?”   做为一路宫斗过来的人,尤太贵妃火过,狂过,鲜花着锦过,也不是没有过挫折,伴君如伴虎,再得宠,也有触了别人霉头的时候,脸是什么东西?   你受宠,位尊,有倚仗,到哪都能平事,自然有脸面,人人敬着怕着,没了地位,失了能力,话再的再好听,装的再像样子,有什么用?真当别人瞧不出来么?   人生在世,得懂变通。   尤太贵妃相当能屈能伸了,眼梢微眯,语重心长:“有些人,就是有老天爷护佑,命火旺,前路平,任你干什么都没用……”   富力行立刻懂了,主子这意思是,他们得换条路子走。   尤太贵妃睨了他一眼:“好好想想,看怎么把人笼络过来……硬茬子扎手,也是对方真有本事,你也别犟了,不能把他变成自己人,至少可以变成有利益一致的人。”   富力行小心翼翼开口:“可之前那个卖花少年……”   “怎的还提他?”尤太贵妃不满的哼了一声,“不是教过你,解决不了这个人,就解决能解决这个人的人?仇疑青你就别想了,脾气臭,心硬,没人走得到他身边,你在外头找不到和他心意的人,现成的,不有一个?”   “那个姓叶的小仵作,不是尚未及冠?一个少年人而已,心智未熟,天真纯善,你把他哄过来,他帮你,仇疑青还能不帮你?这点子事你都不会办了?”   尤太贵妃越说,脸色越阴:“你不动,是想等着西边的老太婆动?回头人跟别人好了,你连口热乎屎都吃不上!”   “娘娘说的是……”   好不容易伺候完主子,从殿里出来,富力行感觉,这的确是个事。为免西边的先动,抢了时机,他得想个由头,给那边找点事干,顺便也好好琢磨琢磨,从哪里下手的好。计随势变,他家娘娘主子尚且能屈能伸,他一个公公,还要什么脸?   指挥使巴不上,正常,西边的也不行,姓仇的就是油盐不进,除了皇上的话,谁都不听,那位叶少爷倒是不错,他曾见识过他说话行事,娇滴滴,手嫩嫩,腰细细,惯爱撒娇,的确有真本事,也的确是有钱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娇少爷,身娇体贵,天性纯真……   该怎么讨好呢?   上回在户部,自己可没多给面子,不知是否得罪了这位少爷,怎么挽回才好?   富力行眼珠子转着,很快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接下来的方向,明着用力讨好大约是不行的,有点太难看,娇少爷未必喜欢,但也不能把自己卖个彻底,真敢露那么多,别说得别人喜欢了,没准下一刻就得被别人给抓起来,扔到诏狱去,最好平常一些,看起来普通一些,从日常接触开始,慢慢展现自己的优点,对娇少爷好,滴水穿石,温水煮青蛙,就不信日子久了,娇少爷那个软心肠会不动摇!   娇少爷同他交好,指挥使自然也不会不客气,这北镇抚司么,早晚是自己人!   前前后后想好了,锦绣前程就在脚下,到最重要的一点,富力行给卡住了,娇少爷喜欢什么呢?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   仇疑青……难道他一把年纪了,要学仇疑青那个样子?   光这张老脸就不像啊!   ……   叶白汀不知道别人暗地里在谋划什么,吃饱喝足回来,倒是真累了,裹上被子就睡,足足睡了一天,醒来时天又黑了。   也不用他怎么动,房间里掌上灯,立刻有值班的锦衣卫小兵过来问他有没有胃口,想吃什么,麻利的从后厨端来饭菜给他,还顺便说了下外面的情况。   申百户午时过就回来了,一头扎进北镇抚司,就没出过门,在后头处理案子后续事宜,对刑部在押人员一个个问话,整理口供,查漏补缺,连饭都是端到公案上吃的,今晚怕是又要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   指挥使上午写好折子,就去了皇宫,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是一直在皇宫,还是有别的事忙……   叶白汀理解,案子破了,不代表事情就完了,尤其户部这种在官场体系中非常重要的部门,各种事情总要一点点捋顺的,这次的犯罪是因为什么漏洞,制度要如何补上,才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相似的问题,上下官员怎么处理,罪责怎么定,大换血要怎么换,换新人进去,还是提拔之前老实的老人上位?   一样一样,都是问题。   验尸破案他可以,心理分析,事实推理也可以试着来一下,可命案告破,到了这个阶段,他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也不会玩政治斗争那些花样心眼。   他想了想,干脆回了诏狱……挺久没和这帮人聊聊天了。   诏狱上下对少爷那当然是无限欢迎的,尤其这次的案子,破的太漂亮了,直接端了整个户部,没别的,就是一句话,少爷牛逼!   而这个案子的起点在哪里呢?是诏狱囚犯,那个叫管乐志的,他知道自己有罪,进了这里活该,管修竹是他的族弟,两个人曾经感情不错,听到相子安说有机会,巴巴跑过去说了族弟的故事,希望能被选上,没想到老天爷开眼,少爷真接了他的活儿,给族弟翻了案!   别人能翻案,自己不也有机会?   不管怎么说,跟着少爷走,一定是对的!   遂叶白汀这次回去,受到了热烈欢迎,虽然他最近不常在诏狱,诏狱里仍然到处是他的传说,搞得他都有些受砣宠若惊了。   不过诏狱里也有没变的东西,比如相子安摇着扇子损别人的狐狸眼,日常口水狗将军求撸的样子,秦艽一如既往的重口味,问就是吃肉,再问就是大肉,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气相子安,和相子安斗嘴。   对面牢房里的石蜜手里拿着支短笛,不知是谁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别人那么热闹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把短笛放到唇边,慢悠悠的吹曲子。   叶白汀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只觉清泉潺潺,月光皎皎,夜色之下,有思念的人,也有人被思念着,红尘滚滚,碧落黄泉,不管你在哪里,走在哪条路上,永远都有人相伴着。   和人们闹了一阵,一起吃了顿宵夜,又因‘脸色太苍白,一看就是冻着了’,被赶出来,转到暖阁,看到仇疑青正从屋子里出来,好像刚刚是进去找他,可他没在。   “指挥使有事?”叶白汀迎了上去。   仇疑青颌首:“本案虽已告破,但还有一个人——你忘了?”   叶白汀心下转了转,立刻想到一个名字:“李宵良?”   那个以蓝色蛇形为图案的组织,他们知道的唯一联络人,至今为止,还没有找到。上次仇疑青得到的线索推断,此人或许要找上贺一鸣,他们想借此机会,抓到此人,看看到底他是谁。   仇疑青颌首:“不错。本案我已具折上表,所有参与人员皆要依法判罚,贺一鸣作为当年管修竹案的审办人,已经被削了官,召集还在刑部,却已不再是侍郎,甚至连郎中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普通小吏。”   这是好消息啊!   叶白汀立刻道:“那他应该慌了?”   如贺一鸣这般野心强盛之人,哪里肯就此寂寂无名,一定会难受,难安,想别的办法的!顺着这根线——   “所以李宵良,动了?”   “尚无太多动静,”仇疑青摇了摇头,“我的人还在盯着四处,他不出来,我们无法确定,只要他出现,立刻就能抓捕。”   叶白汀感觉有些奇怪,他实在想不出原因,为什么贺一鸣入了别人的眼?是太聪明?未必。太蠢?太蠢了也没法用,贺一鸣身上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点。   “所以指挥使找我是……”   “不久之前,贺一鸣收到了邀约纸条,出了门,眉宇神色有些不对,对方不是李宵良,就是他曾有联络的,我们同样想知道的其他人,”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我正要去看看,你可要一起?”   叶白汀立刻点头:“好啊,”他又想到一个问题,“远么?”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着他的脸,微笑解释:“如果很远,我就得求后面马房,帮我备匹马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要骑马,也不会和仇疑青一骑。   仇疑青:……   “不太远。”   “那我们现在出门?”叶白汀检查了检查身上的衣服,没毛病,就冲领导比了个请的姿势。   “走吧。”   仇疑青转身,带了叶白汀出门,一路上不紧不慢,也不见他照顾叶白汀的脚步,调整自己的速度,就是从从容容,闲庭散步一般,甚至还能慢条斯理指点叶白汀,哪哪有石头,哪哪有薄冰,让他躲开一点。   等到了地点,看到其他隐在暗处的锦衣卫,叶白汀就明白了,原来是前面早就布了局,用不着慌。   仇疑青招手叫了人过来,问:“可有人进去了?”   这人摇了摇头:“回指挥使,只有贺一鸣。”   “可有任何异样?”   “还没……”这人正说着,就在远处墙头有人打了个特殊手势,他立刻压低了声音,“指挥使,有了!人来了!”   仇疑青立刻打出手势:“全体注意隐蔽!鱼儿既然出现,很可能不只一条,谨防他带了帮手,声东击西!”   “是!”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立刻自动列队,几人一组,分出不同方向,谨慎小心,又步伐坚定的,将整个宅院包围了起来……   仇疑青手伸向叶白汀:“同我来——”   叶白汀退了一步:“我还是不麻烦了?”他指着手腕上的小铃铛,“这个响动无法避免,我又不会武功,对方如若武艺高强,你带着我,也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我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他看了眼旁边的墙,再看看墙边的树:“这里足够远,不容易被发现,我也能看到点东西。”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屋角檐底视野更好。”   这次他没问人意见,直接伸手捞住叶白汀的腰,把人箍在怀里,脚尖点地,就飞了起来。   叶白汀:……   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的搂住领导的脖子。   至于铃铛的问题,仇疑青十分炫技的,用特别厉害的身法,回答了他。   只要轻身功夫足够好,飞得足够快,足够稳,落点足够轻,还懂得借风势,风声,一切都不是问题,仇疑青好像懂得大自然的呼吸一样,在一阵风呜鸣声起的时候,正好抱着叶白汀落在了屋檐下的窗外,横梁之上,声音被掩住,无人发现。   而这个时候他递过来的眼神……   叶白汀懂,默默伸出了大拇指,以示佩服。   房间里,新来的男人摘下了面巾,贺一鸣看到陌生的脸,十分警惕,将一张纸拍在了桌子上:“你是何人,为何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邀约本官?”   男人一脸讽刺:“官?贺大人被人挤的,连站的地方都快没有了,还好意思自称是官?”   贺一鸣眯了眼:“不劳阁下操心。”   “大人别这么紧张嘛,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男人伸长手,自在的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在下这里倒有个不错的财路,保证安全,收益极大,贺大人考虑考虑?”   贺一鸣更警惕了:“本官入仕,为家国百姓,为民生安平,可不是为了财路的。”   男人嗤的笑出声:“我说贺大人,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这么冠冕堂皇?”他突然身体前倾,往前凑了凑,“我知贺大人本事,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只要能定时和我相会,透些无伤大雅的消息,互通有无便可,就这一点,我就能保证贺大人的通天大道,如何?”   贺一鸣哼了一声:“这种话,街上乞丐也对本官说过。”   “这个东西,可算有诚意?”   男人也不赘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到桌上。   玉佩颜色特殊,是一种极罕见的紫春玉,颜色深紫,隐隐泛着幽蓝,圆环形状,中间雕着一条盘着的蛇,蛇身粗壮,腹肥,眼睛里射着幽暗的光,像一团火焰。   “贺大人可见过?”   “蛇?”贺一鸣表情没太多变化,只是稍稍有些新奇,“不过玉色水头新鲜了些,诚意在哪?”   “自然是——”   男人正待侃侃而谈,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谁!”他不但立刻戴起了面巾,拔出了兵器,看向贺一鸣的眼神甚至充满杀意,“你竟敢带了人来?”   贺一鸣被刀尖抵着,还没说出话,桌子就被对方掀了,不由皱起眉头:“你这人怎么回事?莫说我没有带人,就算带了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我之约,这么见不得人?”   男人感觉这话气氛不大对,眼色示意贺一鸣,一起过去开门,打开门,往外看了看,才发现是上菜的小厮,小厮在外面不小心滑了一跤,有盘菜打了,正愁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原来只是个误会。   但事有不顺,男人总感觉不大对:“今日此地不宜久留,贺大人,我们改日再聊。”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复,运了轻功就要离开。   叶白汀却感觉有些不对,凑到仇疑青耳边,小声道:“这人……别是不会再来找贺一鸣了吧? ”   如果不会,他们可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观察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蹲到人出现,怎么可以浪费机会?   仇疑青已经打出手势,行动!   对方果然不是一人赴约,身后有一只小队,发现不对,小队立刻扑上前,以血肉之躯为挡,只为让蒙面男人逃出生天!   仇疑青当然不允许,带着锦衣卫追了出去,见对方的人有点多,便把叶白汀放在一个角落的墙边:“乖乖躲在这里,不许出来。”   叶白汀自是点头:“好。”   仇疑青的武功,他是信得过的,这人每一次的出手都干脆利落,并不花哨,没有炫技,每一个动作又都自带潇洒,非常帅气,看他揍人……是个很不错的体验,就像曾经电影里的大场面搬到眼前,极端的暴力美学,极度震撼,促使肾上腺激增。   叶白汀看着看着,眼睛越来越亮,还不由自主握了拳。   所有口子都已堵严,再加上仇疑青这样强大的对手,蒙面男人不可能跑得了了!   可他不止一个人,还有帮手。他在暗地里潜藏了那么久,锦衣卫怎么蹲都没蹭到人,可见心思之缜密,观察之细致……他很快发现了远处墙角的叶白汀。   更发现了,仇疑青的每一次出手位置,最后的落点,都在完美守护叶白汀的方向。   他心下迅速转动,跑不了……难道就做不成别的交易了?   没人看到他怎么动的,什么时候下的指令,队伍里又怎么不知不觉有个黑衣人人退出了圈子,摸到了叶白汀身边,等仇疑青拿下人,回头看到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   离队的黑衣人离叶白汀越来越近,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了!   蒙面男哪怕被仇疑青捉住,也得意的,低低笑出了声:“抓了我,你的小宝贝就会死哦。”   然而下一瞬,画面就发生了变化。   明明那个手下已经摸到了叶白汀身边,已经捉住了他,甚至匕首都抵到他了喉间,叶白汀突然伸出手指,在他身上快速戳了两下……这人就倒了。   一动不动,像是昏死在地上了!   蒙面男:……   仇疑青卸了他的胳膊:“老实点。”   墙角,叶白汀往旁边走了走,任一队锦衣卫流水似的拱卫到他身侧,拖走了那个昏迷的黑衣人,还微笑着朝仇疑青摆了摆手——   不要担心,别忘了我还有这招哦!   仇疑青:……   任务圆满完成,锦衣卫小队心情放松,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忍不住想捂脸——   指挥使你不行啊,还得让少爷自己保护自己! 第123章 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   电光火石间,仇疑青已经拿下了蒙面男人,叶白汀也已经戳中了挟制他的人穴道,直接把人弄晕,快的让现场所有人来不及反应。   “小心他嘴里有毒!”   这边叶白汀刚出声提醒,那边仇疑青已经扯下男人的蒙面巾,卸了他的下巴。   “嗷——”   男人说不说话,又跑不了,只能恶狠狠瞪向仇疑青。   “李宵良?”仇疑青仔细辨认着男人的表情。   男人怔了一瞬,又试图冷笑,说不出话,也要用表情嘲笑对方——你在说什么狗话?爷才不是什么李宵良!   然而仇疑青是谁?锦衣卫指挥使,抓人经验丰富,每抓到一个人,第一个进行的步骤就是身份辨认,被叫到名字时人犯表情不一样,说话不一样,但传达出来的氛围无非是‘就是我,怎样’,‘这人是谁我不认识’,面前男人的反应,明显是前者,嘴上承不承认,都不影响他的判断。   仇疑青:“把人押回去。”   “是!”   立刻有锦衣卫过来,一套制人流程,保证人动不了也跑不了,带走了。   仇疑青走到叶白汀面前,上下看了一遍,仍是不放心,大手放到小仵作身上,就要亲自检查:“可伤着了?”   叶白汀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微笑:“我没事。”   仇疑青眼梢微凝,眸底墨色暗沉。   “人已抓到,”叶白汀看了看天色,率先转身,“不早了,我们回吧。”   仇疑青眯了眼。   叶白汀走的倒是很潇洒,只是眼神没那么好,夜色太浓,看不大清楚脚底,他被颗石子硌了一下,身形晃了晃才稳住。   仇疑青直接把小仵作拎到一边,摁在墙上,上下其手,把整个人摸了一通:“伤到哪了?哪里疼?嗯?”   “没……没有……真没有!”   叶白汀躲着他的手,耳根都要红了:“我真没事!”   仇疑青按了按各处骨头,的确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皮肤也是,没有受伤,没有血味,那怎么都站不住了?   回过神,发现小仵作好像生气了,用力推着他的手,唇抿的很紧,脸憋的微红,明润眼底似乎都微微有了湿意,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   刚刚好像的确有些收不住手劲。   仇疑青松开叶白汀:“……抱歉。”   叶白汀垂头理了理衣服,尤其领口的位置:“……嗯。”   仇疑青看着对方纤细白皙的手掠过颈边,一时也分不清是手更白,还是颈边肌肤更诱人,挪开了视线:“这次是我失误,下次必不让你再置身危险之境。”   叶白汀顿了下,才皱眉看向对方:“我才想要夸赞指挥使,以后一定要像这次一样,相信我,信任我应对危机的能力。”   空气静默了一瞬。   仇疑青显然不同意这个建议:“世人险恶之处,你未尽知。”   “那我不也得面对?怕危险,干什么这一行?”叶白汀不同意他的不同意,眉眼端肃,“与其出了事后悔,不如保持训练,积极调整面对危境时的状态,你的锦衣卫——不都是这么操练的?”   仇疑青唇线紧抿:“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叶白汀:“有何不同?”   仇疑青没再说话,叶白汀也发现了,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有分歧,需要思考和分析的时间,继续说,怕只有吵架了。   “先回去。”   “嗯。”   “夜色深暗,跟在我身边。”   “知道了。”   除了几句没什么营养的提醒,二人没再说话,气氛却不似以往温缓惬意。   到了北镇抚司,仇疑青看向叶白汀:“一起去审问人犯?”   叶白汀却摇了头:“不是说世人险恶,很危险?”   空气瞬间冷滞。   仇疑青眸色越来越暗,内里似有看不见的波澜翻涌。   叶白汀摸了摸鼻子,看别处:“我的意思是……我就不必了,之前的案子已经破了,关于李宵良,指挥使需要的是更细致更庞杂的特殊信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如若不太机密,可以让我知道的,之后告知我便是。”   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未有丝毫犹豫和留恋。   少年身影纤细又孤傲,随着屋角宫灯拉出长长的影子,不至于被茫茫夜色尽数吞没,终也一点一点,远离了。   转过身来,仇疑青眉锋凝刃,眸卷暗芒:“走,随本使审人。”   话说的再平静,神情也过于可怕了!随行锦衣卫赶紧跟上,总觉得今夜气氛有些不好,抓到的那个人……李宵良是吧?只怕要倒大霉了。   叶白汀一到暖阁,对着桌上烛盏,安静了良久。   今夜收获不大,李宵良和贺一鸣的对话简直没什么营养,还没聊到真正重要的信息,就被外边动静打断了,好在锦衣卫办事仔细,李宵良跑路姿势也很熟练,双方对战发生在暗巷之外,并没有被人发现,贺一鸣应该也不知道。   就在窗外看到的画面来说,贺一鸣对那个蓝色的蛇形标记并不熟悉,像是根本不知道,从未接触过,那这个组织的人为什么要找他?   贺一鸣现在已非朝廷要员,在刑部的位置也不再举足轻重,如果接下来不痛定思痛,反思自己,或者剑走偏锋,走得更歪,很可能没办法爬起来,别人到底看中了他哪里?   叶白汀捧着茶盏,都忘了喝,想起之前诈过贺一鸣的话……   当时贺一鸣的表情有些不对,难道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宝贝?或者说,一个信物?别人图的并不是贺一鸣本人,而是他背后的谁?   可仇疑青派了人在贺一鸣身边观察,一直未有所得,要么,贺一鸣非常谨慎,并不会随意联系对方,要么,他们早有什么默契,不需要联系,现在形势,远远没到那种境地。   李宵良看中的……是这个?   叶白汀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茶盏壁,是什么东西呢?贺一鸣身上藏了什么……让人这么在意?   还有父亲的案子,说是任上贪污,证据确凿,那些证据……贺一鸣是怎么拿到的?为什么敢往上递?尽管并非亲生,义子告义父,也是巨大的道德瑕疵,一个处理不好,是要被打到泥里的,贺一鸣怎么敢这么做,不怕任何风险,可是笃定了……一定会成功?   是什么,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信心?   他手里的那个东西,可是使用过了?   可不管叶白汀怎么努力,前身过往记忆都像蒙了层纱,怎么都想不出来,应该还是少了刺激……有些问题,看来还是得等姐姐一来,才会有答案。   “呜嘤……”   对着烛盏发呆的时候,玄风嗒嗒嗒跑过来了,爪子搭着暖炕沿,头凑上来,用鼻子拱他的小腿。   叶白汀放下茶杯,拍了拍炕头:“来,上来。”   狗子却呜汪了两声,尾巴摇的飞起,动作却很克制,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跳上去。   叶白汀揉了下狗子头:“怎么了?之前没见你这么客气?”   “呜汪!汪!”   狗子把脑袋凑了过来,身子绷得很紧,好像想让他摸一摸似的……   叶白汀就摸了一把,毛毛是湿的?   他又摸了一下,的确有些地方有点潮,还有点脏脏的,当然不可能是出汗,像是不小心蹭过什么地方,留在了身上。   “刚干完活儿?”   “汪!”   “执行任务?”   “汪!”   “还没洗澡?”   “汪!”   行吧,这是只讲卫生,爱干净的狗子,才不会和外头的锦衣卫一样不讲究,操练累了,连地上都敢躺的,叶白汀下来穿鞋:“来,我们玄风洗澡啦……”   狗子歪头看着他,起先乖乖的没动,见他拿澡盆子,准备去打热水,就不干了,冲他汪了两声就跑了。   叶白汀看看地上澡盆,再看看跑的远远的狗子,这狗成精了?   怎么好像是不想麻烦他,不想他费力帮忙的样子?就像在外面劳累了一天的家主,一来后什么都不干,得先看家人一眼才放心似的,看完该洗漱洗漱,该收拾收拾,自己解决得了,不需要家人操心……   狗将军嗒嗒嗒跑到后院狗舍,昂着下巴,矜持的叫来了照顾它的锦衣卫小兵,抖了抖身子,意思是——爷要洗澡,还不快准备?   小兵对它的肢体动作不要太熟,立刻准备好了澡盆,澡豆,热水,把它带到一个小房间:“来吧,玄风大人,洗澡喽——”   狗子在北镇抚司待遇是相当不错的,它是仇疑青亲自训练的狗,技术水平比同事都高,还是个工作狂,对自己要求很高,每天的定时训练从不落下,一旦有工作的时候,工作就是第一位,连心爱的少爷都顾不上过来看一眼,工作结束了,跑暖阁就很勤快,不是拽着小车车过来要少爷陪他玩,就是叼了个藤球过来,让少爷陪他扔球,这好几天没怎么见着,它是真的想少爷了,洗澡都在不耐烦,声声催促小兵洗快点,毛毛擦干点,直到浑身香喷喷,连爪垫子指甲尖都洗干净了,它才转身又跑,去了少爷的暖阁。   顺着门缝挤进房间,屁股蹭着关了门,见房间的烛盏已经灭了,少爷已经拉上被子睡觉了,它也没叫,悄无声息的跳上暖炕,钻进了少爷的被子,见少爷被子没盖好,有一边肩膀都露出来了,它还咬着被子角,往上拽了拽。   少爷半梦半醒,两只手摸过来,它就乖乖的凑过去给抱……   被窝暖烘烘,一人一狗,相依相偎,睡得特别好。   五更天的时候,房门轻轻吱呀一声,仇疑青进来了。   狗子听得出主人的脚步声,人还在门外的时候,就知道是谁来了,也没叫,只是微微支楞起头,黑漉漉的眼珠子看着仇疑青,轻轻摇了摇尾巴。   仇疑青是知道叶白汀睡相,习惯性的过来给他盖被子的,结果今天过来发现不用了,小仵作睡得很好,脸上红扑扑,被角也被狗子压的牢牢,一点都没往下滑,哪哪都不可能冻着。   自觉无用武之地的指挥使眯了眼梢,勾勾手指,示意狗子下来。   和少爷睡了一晚上,狗子非常满意,悄无声息的跳下床,随主人走到门外,才歪了头:“汪?”   仇疑青点了点它的额头:“走,随本使去训练。”   狗子:……   往常不是这个点的!   虽然偶尔也有加训,主子的训练总是与众不同,且没什么规律,但它是狗将军,一人之下,万狗之上,它行的,它可以,让暴风雨来的更猛些吧!   狗子眼底迸发出了奋斗的光!   锦衣卫们起床操练,就看到了校场之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指挥使一如既往,不知道打完了几套拳,练完了几套刀法,连上衣都脱了,身上一层薄汗,仍然精神奕奕,不知疲惫,至于他身边的狗将军……   被练的趴下了,整只狗卧在地上,伸着舌头直喘。   ……   叶白汀醒来的时候,感觉这一觉睡得超舒服,梦中抱了一个超大号抱枕,还会自体发热,毛茸茸,暖烘烘,香喷喷……被窝里竟然还有淡淡的木樨香味!   再仔细一看,枕头边有细碎的狗毛——玄风还是想着他的,真过来陪他了!   早上起来就心情不错,洗漱的时候他甚至在想,找点什么新玩具给狗子玩,哄它开心呢?   没多久,申姜就过来了,身子僵直,青着眼圈,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   叶白汀一看就知道,这是连夜审讯人犯了:“昨晚没睡觉?”   申姜无精打采:“睡了。”   “但是?”   “一会儿还得接着忙……”   申姜趴在小炕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了:“这人不老实的很,指挥使那边已经试过各种话术,他就是李宵良,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甚至连组织核心的东西都摸不到,只是个外围的联络人,不管说不说,知道的东西都很有限……可咱们手里现在不是只他一个么?没别的法子,知道的少,也得尽量榨出来,总比咱们多不是?”   “这个天杀的组织也是,控制人都控制出花样来了,所用之人,都是死士,只要出来执行任务,齿间必藏剧毒,被发现了一咬,立刻殒命,就算被别人提防着,第一时间卸了下巴,也没用,他们从进组织的那一天开始,就被喂了一种毒丸,需得定时用功劳换取解药的,人就算活着落在咱们手里,断了药,也挺不了多久,到了日子就得见阎王。”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关窍之处:“所以怎么在他死之前,拿到足够多的信息,就是问题了。”   申姜叹了口气,两眼发直:“可不是怎的?人家既然知道自己必死,有什么理由配合咱们呢?”   叶白汀想了想:“把人放了呢?假意放人,再加以尾随……”   “试过了,他根本不会走,”申姜道,“越是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越注重保密,里头的人见了官就是隐患,就得死,回不回去都一样,或许回去,死的更惨,这人现在是,只要一解开他的链子,他就会想办法自杀,只能捆紧了关着。”   叶白汀沉吟,难道就没办法了?   申姜打了个哈欠:“也没事,咱们不行,还有指挥使和刑房呢,这世上,总有那么些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熬不住,就得招呗。”   叶白汀又想到一个方向:“诏狱里……不是有他们的人?那个‘青鸟’,可是到现在还没动静,要不要透个风声过去?可需要我帮忙?”   “要不说是少爷呢,”申姜竖了大拇指,“跟指挥使想到一起去了!这事已经安排下去了,正在进行中,因得悄悄的,别人都不知道……您就瞧好吧,这一两天瞧着安静,实则暗潮涌动,私底下事情多着呢,只要指挥使那边抻出了头,有了结论,必会过来知会,这些日子案子一个接着一个,连上元节都不叫人过好,少爷不过趁这机会,好好休息几日,不然一头又忙起来,多磨人不是?”   既如此,叶白汀就不再问了,该让自己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   见申姜跟死狗一样的瘫着,动都不愿意动,他也没举报人摸鱼,转身去外边叫了个锦衣卫小兵,点了几样小菜,让人把早饭送到暖阁来,分量最好足一点。   歇了一会儿,吃完早饭,申百户满血复活,冲着少爷挤眉弄眼,十分八卦:“你和指挥使怎么回事?吵架了?”   叶白汀手顿了一下:“嗯?”   申姜拍了下桌子:“他都没和你一起吃早饭!”   叶白汀:……   “不和我一起吃早饭不是很正常?又不是每回都要一起吃。”   “不不不不一样,”申姜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不在那是没办法,他只要在,就会过来找你吃早饭啊!”   叶白汀看着碗里的豆浆:“只要在……就会?”   “是啊,晚饭也是,早晚他都要过来看你一遍的,之前大约是不放心你那美人灯的身子,好像风一吹就能破,不像别的犯人诏狱关几年都没事,皮糙肉厚,后来是常要讨论案子,早晚都得找你,现在……估计是习惯了?”   申姜点头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其实以前,你没从诏狱出来那会儿,指挥使在司里的时间更少,也就这两三个月经常来来往往,除了换个衣服就走,实在没时间,其它时候,只要在司里,必是要来看看你的,可他今天没来,听说还跟那帮兵崽子一块吃早饭了,这不正常,你说,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叶白汀:“没你的事。”   各种案子里打滚这么久,申姜已经是个成熟的百户了,说话听声,锣鼓听音,一下就懂了:“还真闹别扭了。”   叶白汀:……   申姜想着不行,指挥使和少爷闹矛盾,多影响工作,不,是多影响他的工作啊,他可不想被收拾,于是端肃了神情,一本正经:“少爷你这样不行啊,你看看你,天仙似的人物,聪明,大度,胸襟似天宽,似海深,沧海桑田在你眼里,那就是白云苍狗,一瞬间顿悟的事,指挥使不过红尘凡人,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他还狗腿的给叶白汀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递上去:“少生点气?”   叶白汀没动,视线从那杯茶,移到申姜脸上:“你这么说话,不怕指挥使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申姜刚说了几个字,就感觉气氛不对,少爷这眼神,这说话真的气氛,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偶尔在家里看到过似的……   小动物般的直觉觉醒,他意识到,站队的时候来了,毫不犹豫道:“知道就知道,我不怕!我永远支持少爷!”   叶白汀接了他的茶,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没白疼你。”   申姜迅速看了眼门外,低声道:“少爷您别这么说话,叫指挥使知道,他该醋了。”   叶白汀:“醋?”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就是……一样的干活,你只疼我,不心疼指挥使,多伤人家的心。”   叶白汀哼了一声,开始提要求:“午饭我要吃辣子鸡,很辣的那种,饭后点心要吃桂花糕,新鲜做的那种,晚饭要有炖了半天的骨汤,很浓的那种……”   申姜赶紧记下:“都有!您放心,司里没有,我亲自出去给你买!”   这日,叶白汀过了相当悠闲的一天。   中午饭菜品色香味俱佳,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万里江山一片红,没有人管他,他吃了个爽歪歪,就是吃完喉咙有些不舒服,茶水灌了一肚子。   午后看了会儿书,小憩了一会儿,房间非常安静,没有人过来,叶白汀一直睡到了日影西斜,醒来发现被子盖的严严实实,但周边没有狗毛。   他慢条斯理的起身,到院子外溜达了溜达,找不到狗子,就去后边马厩,和玄光玩了会儿,玄光这两天没出去,正憋的慌,直接从马厩里跳出来,拱着叶白汀的腰把人哄到了背上,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   嗯,北镇抚司上下非常安静,好像全体瞎了一样,看不到他和玄光玩。   到了晚上,叶白汀喝了热乎乎的骨头汤,点着灯烛,看之前没看完的毒植医书,看到大半夜,腰都僵了,里里外外仍然安静无声,没人进出。   连狗子都没来。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洗漱完毕,上床就寝。   第二天醒来,和昨日午睡后一样,睡梦里没有毛茸茸暖烘烘,旁边也没有狗毛,可是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完全不是他自己会做到的样子。   叶白汀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   呵……就这点胆子。   申姜忙完一圈,例行到少爷这边看看的时候,突然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白汀捧着茶,微笑看过来。   申姜心说哪里不一样,好看啊:“今天特别俊!”   少爷穿了一身珍珠蓝,羽缎织锦的衣服,冠白玉,束腰封,本就生的眉目如画,俊雅非凡,再加上‘人靠衣装’的适当加成,他整个人坐在融融暖光里,就像个小仙人似的,是个人都得惊艳一瞬。   叶白汀很淡定,随意伸臂,展了展袖子:“我哪日不俊?”   “没有……”   申姜挠挠头,有些话不合适,但少爷今天这穿戴,过于唇红齿白,腰束上也太细了,是不是有点……色气?呃,也不能这么说,少爷就是底子好,随便换个衣服都好看,谁往那个方向想是自己心色,不能怪别人太好看。   看看这手,这腰身,这皮肤,他第一次看清楚时就知道,这就是有钱人家娇养着的小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吃最好的,用最好的,自是什么好衣裳都能穿的,很多时候,他见少爷穿的普普通通去验尸,都觉得委屈的慌。   倒不是瞧不上这份工作,男人干活儿不丢人,脏一点累一点也没关系,可这是娇少爷啊,怎么能这么不讲究?就算干活时需要换衣服,干完也得换一来,恢复金玉金碗那一套啊,怎么能跟他们这些糙汉一样?   如今日这般颜色,才是娇少爷嘛。   作者有话要说:  叶白汀(神秘微笑):你猜,我要干什么?<(^-^)   申姜(左右看看):这也没案子……好像也不用验尸?(⊙ω⊙)   仇疑青(打了个喷嚏):今日天燥,得去盯着小仵作喝——嗯?本使流鼻血了?都说了……天燥。▼_▼ 第124章 撩他   融融阳光下,素素春光里,叶白汀不仅穿了裁剪合身,颜色令人眼前一亮的衣服,手还顺着袖子捋了捋,滑到腰间,眉心微微蹙起:“这里……好像应该配块玉?”   申姜一拍桌子,张嘴就来:“让指挥使给买!”   叶白汀:“……嗯?”   申姜理直气壮:“少爷帮着司里破了这么多案子,立了这么多功劳,现在身份所限,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东西还不能多给点么!指挥使也是,只知道给人做衣服,做那么多,又穿不过来,还不知道置办些配套饰物,看着就愁人,少爷你不如顺便发发慈悲,就着这件事指点指点他,让他给你每一套衣服都搭配上合适的小玩意儿,反正他也没成家,攒那么多银子干什么,还不如给少爷你花了!”   叶白汀抚着袖子的手顿了顿:“……给我花?不大合适吧。”   申姜瞪眼:“怎么不合适?我的月俸那都是要上交家里婆娘的,一文都拿不出来,你可不能问我借!”   申百户可提防了,别问,问就是没钱!   叶白汀:……   算了,他就不该跟少根筋的汉子聊这个。   他当然也没找仇疑青要玉,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金玉生辉,是姐姐找人送过来的东西,都是适合他这个年纪,又精致素雅的小东西,搭配起来很方便。   他找了找,寻了枚泛着抹幽蓝的玉扣,挂在腰间——   “还行么?”   “好看!”申姜果断点头。   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个头不大,都可花钱了,一般的吃吃喝喝,他能从自己的零花钱私房钱里抠点出来,说要孝敬少爷,媳妇甚至还能多拨点款,可金玉真不行,他实在买不起……   只要不用他花钱,都好!非常完美!   叶白汀三两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坐回桌边:“喝两杯?”   申姜转头看了看天色,刚想说晚点,又觉得不对,少爷不是随便邀请他喝酒的人,既然邀请了,大约笃定他不会拒绝?   “少爷怎么知道我今天有空?”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你今日衣服和昨天一样,没有换过,但这两日工作并不忙,你昨晚没有睡在班房,是回了家的;你发间簪子颜色太亮,和衣服不搭,下巴到耳际后方的位置,有一点点白色泡沫残留,你今晨刮了胡子;你脚上的鞋底子有些薄了,脚后跟的地方有破线未补——”   “我虽未见过尊夫人,多少能在你身上知道些她的性子,她不会允许你两日穿同样的衣服,穿过一日一定要浆洗,除非你忙的未曾归家,你的头簪及配饰她都会细心挑选搭配,尽量消减你五大三粗的形象,往端正的方向走,不用俊雅,你也俊雅不起来,只要让人瞧着信得过,看上去诚恳不油腻就行,每次你出门前,她都会检查一遍,一定不会让你耳后留下未擦干的痕迹,也不会让你穿坏了的鞋子,你成天在外头跑,鞋穿的不舒服,脚就会受伤,办事也不爽利,她不可能允许你穿着未缝补好的鞋子出门。”   “发簪和鞋都是你自己选的吧?不,你根本没选,临出门随便挑的,哪个方便顺手就是哪个——尊夫人是这两日有约,同相熟的夫人姐妹出了门,还是回娘家了?”   申姜:……   他就多嘴问那一句,少爷能有什么不知道的?连他媳妇每天早上怎么数落他检查他都知道……少爷牛逼!跟真看到了似的!   浅浅春光里,叶白汀晃着茶盏,侧过头,微微一笑:“所以,要饮两杯么?”   “要!”   反正媳妇回娘家去了,在家也无聊,不如陪少爷喝两杯!说起来,他同少爷认识了这么久,每回破案子都忙的不行,每回破完案子又累的不行,恨不得大睡三天,中间还过年过节的,一直没机会聚一聚,从来没喝过一回酒!   这还得了!   申姜想想就不合适,这酒今天必须得补上:“少爷等我一会儿,我回去把手里的活儿收个尾,打两坛好酒过来,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   暮色四合之际,最新消息送到指挥使案前,仇疑青皱了眉:“申姜……拎着酒找叶白汀喝?”   副将郑英答的略小心:“是。”   “他不是中午才去过暖阁,大晚上的不回家?”   “听下面人说,申百户的夫人回娘家省亲了,自己回家也没意思,不如找少爷饮酒。”   “自己回家没意思,就要别人陪他喝酒?”   “说是……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仇疑青垂了眼梢,声音微寒,“叶白汀就没把人赶出来?”   “没有,”郑英摇了摇头,“少爷……又要了几个小菜。”   仇疑青坐在案前,指节敲打着桌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蹲坐在他身边的狗子没忍住,叫出了声:“汪!”   那叫声,那神态,怎么形容呢,好像是鄙视里掺杂着渴望,渴望里透着瞧不上——主人太没用,还是扔了吧,吃我的醋,不让我靠近,还不让我给少爷压被子,现在有别人了吧!再不去,当心少爷被人拐跑了,再也不理你!   房间静默很久,郑英低声问道:“指挥使可要过去?”   仇疑青没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出声问郑英:“如果有一个任务,十分凶险,本使却不让你去,你做何感想?”   郑英想了想,道:“想必是指挥使体恤属下,担心属下经久没休息,状态不合适,反倒误了正事。”   仇疑青顿了顿:“若这样的任务……永远都不让你去呢?”   郑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指挥使不要赶属下走!属下不需要休息,刀山去得,火海趟得,愿为指挥使鞍前马后,为江山社稷马革裹尸,纵死不惜,还请指挥使收回成命!”   仇疑青:……   “你起来。”   “那任务……”   “并没有任务,”仇疑青神情一如既往,看起来高深莫测,端肃非常,“但不代表将来没有,你需得日日训练不辍,以便机会来时,能扛的住。”   “是!”   郑英站起来,松了口气。   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不一样,他最初不是锦衣卫,是和指挥使一起进的这里,他伴在指挥使身边数年,有些经历秘密,别人不知道,他很清楚,他心中佩服指挥使的过往,敬重指挥使的气节,愿意一辈子忠心的话不是说说算了的,他是真的愿意,偶尔也会叹息,苦了那么多年月,他希望指挥使以后的人生能顺遂如意。   指挥使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重威高,要处理的麻烦也很多,这几个月好不容易气氛有些变化,指挥使都会笑了……   他心中很感激少爷,也很想像申姜一样,时常过去问个好,请个安,希望少爷能对指挥使笑得多一点,抚平指挥使心中各种思绪,可指挥使虽然没说,各种细节也表明了——不行,不让他过去。   因为他单身,脸长的也还行。   可他也不是故意单身的啊!是他没用,娶不上媳妇,不是不喜欢!他这脸也真的并没有很出挑,跟指挥使一比那就是天上地下,他也真的不喜欢男人,不必提防至此啊!   “汪!”   郑英看了眼狗子,更难受,你看你连单身狗子都提防了!   都这样了,你还憋着,不去见少爷?   “呜汪!汪汪——汪!”   狗子似乎都读懂了房间里的气氛,吵的厉害。   仇疑青按住狗子的头,盯着它的眼睛:“你不准去。”   “汪?”   “不准给他盖被子。”   “呜嘤……”   “不准睡他的被子。”   “呜汪!汪汪!汪!!”   狗子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气的不行,干脆不理主人了,蹿出屋子,哪儿都没去,直直冲着狗舍跑回去了,像是生气了。   郑英:……   仇疑青:“你下去吧。”   “是。”   行吧,谁叫他是还在单身的副将呢,别说劝了,连看一眼少爷都不配的。   仇疑青仍然没有去暖阁,就坐在案几边处理公文,但今日也不知是炭盆太燥,还是空气太干,让人有些坐不住,看到微红的烛光,就会想到某些人酒醉后微红的脸,听到爆出来的灯光,就好像能看到某人醉后不管什么都说放肆的声音……   别真的喝醉了,伤身。   仇疑青突然动了,打开门,冲着暖阁就去了……   冷风卷着人,一股脑进来,暖阁里静了一瞬。   仇疑青最先闻到的是酒香,清甜的,裹挟着花果味道的酒香,心说申姜还算懂事,没有拿跟兄弟们喝酒的那一套过来,上的是果子酒,不易醉人。   下一瞬,就看到了坐在暖光中的小仵作,少年穿着珍珠蓝的衣袍,裁剪合宜,肩膀到背部的线条极为流畅,到腰的时候有小小弧度托起,光是看一看,就知道小仵作腰有多细,腿有多漂亮。   小仵作沐在烛光里,正托着腮,对着申姜笑,指尖沁粉,眉目如画。   “有酒,为何不叫本使?”仇疑青一点都不客气,大踏步的走了过去。   指挥使来了,申姜哪里敢占着少爷对面的位置,立刻让了出来:“指挥使您坐!”   接下来,理所当然的变成了三人酒局。   这本没什么,在司里并不少见,人家户部都知道要常聚宴,培养团队凝聚力,北镇抚司又不差钱,在这种事情上怎会落后?偶尔重要任务落定,不那么忙的时候,他们也会闹一回‘不醉不归’,只不过惯常时候,不大会有指挥使在,就算指挥使在,也是象征性的走一下场,说几句话,最多喝两轮酒,就会离开,毕竟他是上司么,平时行事风格又过于严厉,大家难免不自在。   习惯了的事,申姜本来没什么担心的,猜着这次也一样,指挥使过来就是走个过场,喝不了两杯就会走,一会儿剩下少爷和他接着嗨,当然最后结果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现在不知道,非常自然的给指挥使倒了酒,眼色示意了下少爷,率先举起酒杯:“这一杯,咱们敬指挥使!真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这么好的上司了,关心属下,从不逾矩,绝对没有别人家官署乱七八糟的事,永远公事公办,挑不出毛病,实是我辈之幸!”   叶白汀转了转酒杯,微笑道:“从不逾矩……是挺不错。”   笑容看起来不错,举杯的动作挑不出毛病,就是这语气么……很值得商榷。   仇疑青酒是喝了,看向申姜的眼神——就有些不客气了。   申姜:……   我又说错话了?哪句?为什么又来眼神杀?   申百户感觉不行,今天黄历没看好,拍上司马屁好像走不通……   那不夸你了,夸少爷总是没错的!   申姜重新拾起信心,重新续上酒:“这第二杯酒,敬少爷!少爷验尸推案无人能及,智谋深远,胸襟开阔,我申姜佩服!”   他头一仰,把酒喝了。   叶白汀也喝了杯中酒,视线似有似无滑过对面桌角,又收了回来:“我自然是很好的,可惜……别人未必中意呢。”   仇疑青:……   这杯酒好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干脆转了头,看向申姜的目光里,杀气更重。   申姜:……   为何气氛这般诡异?他又说错了啥?夸上司也不行,夸少爷也不行,到底要说什么,指挥使你才满意?   申百户想了想,最安全的莫过于这个话题了……   他重新给自己和少爷斟上酒,举起酒杯,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往昔种种,千帆过尽,无需再表,今日之后,让我们继续合作愉快,再创佳绩!”   说配合的好,总没错了吧!要不是配合的好,也不可能破那么多案,立那么多功不是!   结果谁成想,房间内更加安静,气氛更加压抑。   叶白汀舔了舔唇,举起酒杯:“要不说你能升白户呢,真是会说话,希望以后还能有合作的机会吧。”   申姜:……   怎么回事,少爷这是要撂挑子不干了吗!怎么办,他好像处处在触霉头,这两人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啊啊啊,能不能不要连累他!   申百户两眼茫然的看着酒杯,感觉这一顿酒下去,千户位置……怕是一辈子都升不上去了。   而且……   他眼睁睁看着指挥使一杯又一杯,虽然有些不太情愿,或慢了一拍,总也是三杯酒过去了,你怎么还不走?往日同属下聚宴,这时候不应该走完过场了?今晚屁股怎么这么沉?   申姜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你不走:“那我——”   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少爷拉住了胳膊:“有酒无茶,终是少了些滋味,”少爷指了指桌子,又按了按自己额角,“我好像有些不胜酒力,劳烦申百户……跑一趟?”   申姜对于跑腿的事向来是不会拒绝的,屋里一个指挥使,一个少爷,哪个是像干这种活的?而且今晚气氛着实诡异,现在走开才不是为难,是福报啊!   所谓‘不胜酒力’,当然是假的,几口果子酒而已,还不至于醉的那么快,可申姜委屈的都像泡在苦水里了,他怎么也得解救一下。   没醉,也是喝了酒的,嘴里面味道有些涩,叶白汀伸手去够桌上的桂花糕。   一下,没摸到,两下,还是没摸到。   叶白汀收回手,狐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也没短啊,怎么摸不到?他再伸手——   仇疑青将装点心的盘子往前挪了挪,直接挪到了他手边。   “……谢谢。”叶白汀拿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   不错,挺香甜,少爷满意的眯起了眼睛。   但也只是这样了,房间异常安静,谁也没有说话。   叶白汀手掩在唇边,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蹭下床,穿鞋。   他这一往下走,腰身勒的更细,烛火摇曳中,颈边一小片肌肤被珍珠蓝的衣领映的更白,因下去的有点急,领子开的有点多,从仇疑青的角度,可以看到小仵作的锁骨,精致小巧,边缘还有个小窝窝。   “你……”   “如厕,好像喝的有点多。”叶白汀大大方方的微笑邀请,“指挥使要一起么?”   仇疑青果断的摇了头。   “如此,请指挥使稍候。”叶白汀一个人转出了门。   只一瞬,仇疑青就坐不住了,跟到了门外,可刚刚才说过不一起去……他脚步顿了顿,这一犹豫,就见叶白汀身子歪了歪,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好不容易站住,往前走两步,又晃了晃,这时旁边可没柱子。   仇疑青看不过去,过去扶住了小仵作。   “谢谢。”   叶白汀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对方的帮助,眉眼弯弯的道谢,下一瞬,就把手抽了回来,退了一步。   就是这种生分的感觉……   什么时候开始的?小仵作学会骑马以后,还是上元节那晚,花灯摊主聊了关于‘喜欢’的话题之后?   仇疑青嘴唇紧抿:“为什么躲着我?”   “……难道不是你躲着我?”叶白汀笑容更深,直接点了他的名字,“仇疑青,你在害怕什么?”   仇疑青眯了眼:“之前有个问题……你不是很好奇,去温泉庄子前一直在问我,怎的不问了?”   叶白汀没动,也没躲:“所以,你现在想说了?”   仇疑青:……   叶白汀又笑了:“你看,你都不想说,我为什么问?”   见对方没有别的动作,他便又转了身,脚步有些不稳的往前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的人就冲了上来,将他掳到墙角暗处,大手撑着墙,不准他逃开,呼吸似有些难耐,眸底带着别人看不懂的光,很有些侵略冒犯:“你知道了?”   叶白汀没躲,也没怕,一脸兴味的看着他:“我知道了……什么?”   仇疑青:……   叶白汀眨眨眼,像在鼓励对方:“怎么不说了?”   仇疑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按着小仵作细瘦腰身,知道自己该放手,又舍不得:“锦衣卫制度严明,有外务,有内勤,你该懂。 ”   叶白汀点了点头:“我知道。”   仇疑青眼神很深,嘴唇抿的很紧:“冲锋陷阵这种事,我不会让一个厨子做。”   叶白汀眼睛亮亮:“我不是厨子。”   仇疑青:“你是仵作,历来仵作,也没上前线的规矩。”   “所以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仵作?”叶白汀眉眼弯弯,眸底都是对方的倒影,“就算你说的都对,就该是这个规矩,那你为何……频频带我出去?”   查案问供,悄悄观察嫌疑人,听人壁角是,暗中配合,闹出动静只为掩护是,抓捕可疑组织要犯更是……哪一样,是一个仵作应该做的?哪一样,这个指挥使没带他做?   仇疑青:……   指挥使被打脸的时候不多,哪怕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叶白汀稍稍欣赏了一会,才又道:“我是北镇抚司数一数二的仵作,你没意见吧?”   仇疑青实事求是:“没。”   叶白汀:“我和你关系不错,上下级相处良好,所有人都知道,对吧?”   仇疑青眼神微深:“现在不知,以后也会知道。”   “和你沾上了关系……”叶白汀话音非常暧昧,还小小撇了下嘴,“有点麻烦,你得承认吧?”   仇疑青箍着小仵作腰的手一紧。   叶白汀浅浅叹气:“所以我需要训练,我需要能独当一面,因你不会永远在我身边,凡事都有可能出现意外,我需得自己站起来……你明明已经开始了计划,为什么又不肯了?担心我,嗯?”   仇疑青突然觉得小仵作的眼睛太清澈,太通透,明亮到有些锐利,让人躲闪不及。   “我说指挥使,”叶白汀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你不信我,也该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乏善可陈?”   仇疑青的手越来越紧。   怎么可能乏善可陈,如果一个人普通到乏善可陈的地步,根本不可能被他看到,入了他的眼。   “不,”他声音微哑,“你……光芒万丈。”   叶白汀笑,眼睛里醉着月光,气息里裹着果香:“那你信不信我?”   仇疑青没忍住,大手握住他的腰:“……信。”   叶白汀却微微退后,拉开了距离:“信呀……”   掌心瞬间空茫,仇疑青再怀疑,现在也懂了,这小狐狸就是故意的,他知道了,他在撩拨他,根本忍不了,再次倾身欺上:“……你在拒绝我?”   叶白汀这次没躲,顺着他靠过来的角度,迎到他耳边,轻轻启唇:“指挥使教教我,什么是拒绝?你对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要拒绝你? ”   温热气息落在耳侧,仇疑青有些受不了,可他没想到,这还不够,怀中小仵作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受不了——   叶白汀声音乖乖软软:“记得你是君子……给我一点时间啊,青哥哥。”   青哥哥……   从未听到过的,让人心如此瞬间紧绷,又瞬间酸软的称呼……仇疑青血脉贲张,手背青筋隆起,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喉头喑哑:“你……叫我什么?”   小狐狸却撩完人就跑,趁着他怔忡的这个瞬间,像滑溜的鱼,钻出了他的禁锢。 第125章 是藤球不是绣球   明媚阳光爬过窗槅,亲吻着床上少年睡颜,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和他分享好天气,春天来了,暖意将至,快点起来看看世界呀,很多变化已经悄悄的发生了,再不起来就错过啦!   叶白汀揉着眼睛醒来,下意识挡了挡阳光,第一眼看到的是身边乱七八糟的被子。   好好的被子,软绵绵暖烘烘,不厚得压在身上感觉很重,不薄得轻飘飘好似不保暖,怎么看都适宜,怎么睡都舒服,往日里里看一眼就温暖的存在,今日……变成了咸菜干。   他在床上得怎么拧巴,才能把被子拧巴成这个样子?   两腿夹着被子角,腰下垫着一大坨有点硌,枕头边还揉了点枕着,胳膊上手上更不用说……看来昨夜炕烧的过于暖和,他这样浪都一点没冻着,被子都懒的盖。   桌上酒坛还未收拾,有没吃完的点心干果,还有酥炸花生米这样的下酒菜,都是不易腐坏,也没什么异味的东西,一夜过去没什么问题,房间里最多的还是酒味,并不很刺激,是那种泛着花果香的甘冽。   他翻身滚到一边,不再折腾可怜的被子,伸手捂了脸。   房间里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狗也没有,因为他闩了门。   昨晚的事……想起来怪害羞的,他从来都不是个胆小的人,胆小,也干不了法医这一行,可喝了酒,的确有点太冲动,‘青哥哥’这种话,他是怎么叫出口的?   他真的是在逗仇疑青,试探对方的心意?难道不是在给自己制造大型社死现场?   不过……好像也不后悔。   谈情说爱这种事,在他匮乏的认知里,好像就是很腻歪,别人眼里的无聊,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尴尬,到了情侣这里,就是甜甜蜜蜜,哪有什么社死一说?   他现在有点想知道,仇疑青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心思的?在哪个时间节点,他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不注意‘距离’这两个字了?   之前从未注意,因他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相处更不拘小节,危机时刻,抢时间的时候,肢体接触更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好在意的,等到醒过神来才发现,他和仇疑青的相处,似乎哪哪儿都不对。   仇疑青会用轻功带着他飞,隐匿在高墙屋檐,观察嫌疑人的行为,为破案找到更多真实的线索和基调;会带着他骑马,驰骋在街道和长路,可能是为了破案赶路,也可能只是为了小小休个假;会时刻注意他的安全,在他可能需要的时候,尽量赶到,他不止一次跌到他怀里……   还因为不太熟悉的轻功高空体验,两腿盘在了对方身上,说什么都不下来。   他还在去温泉庄子的路上,问仇疑青有没有心上人,是谁,有没有送人礼物,有没有带去想要分享的地方,有没有介绍给关系亲近的家人朋友……   现在想起来,真是句句话都羞耻,他在转着心眼想要破解这个秘密,各种拐着弯的问话,各种给建议时,仇疑青心情是怎样的呢?对着那么放肆,什么话都敢问,张嘴就来的他,仇疑青怎么忍住没揍人呢?   他可是自称‘第一仵作’,最厉害的法医,心理学修了学位的人,这么清楚明白的事……怎么当时就没看出来呢?   叶白汀叹了口气,揉揉脸,看到窗外阳光暖暖的,灿灿的,落在枕头上。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大约是在上元节?因为管修竹的案子,‘被喜欢’这个点很值得注意,左右分析,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上也有类似不同的地方。   那些暗暗的关注,默默的照顾,别人不知道也心甘情愿持续的姿态,那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情思……   仇疑青从没说过,但他都懂了,决定稍稍保持一些距离,也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   不知道的时候,不懂别人的靠近是带着某种心情和期待,他无法回应,也不能怪自己,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不知道,还像以前那样傻乎乎,诱别人陷的更深。   他思考的时间不算太长,查办户部贪污的这些日子,只要累了,空了,都会想一想,看一看,然后就……越来越发现仇疑青的出色,以及自己的不拒绝。   对方的靠近可能是下意识的,来自情感的需求和期盼,自己的不拒绝……又是为什么?   他们的肢体接触,仇疑青对他的默默照顾,并不是都在危险和紧急的时候,平时也经常发生,可他都没有拒绝,或者根本意识不到要拒绝,和别人相处,他都是这个样子的?   不,不是的,根本不用想,叶白汀就知道答案,他不可能允许别人离他这么近,更不可能随便接受别人的怀抱。   他思考了很久,虽然仍不大懂情爱这两个字,起码仇疑青在他这里是特别的,他早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对仇疑青怀有一种特别的期待,哪怕这种期待,自己并不知道。   说起来惭愧,作为一个从娱乐生活极为丰富的时代过来的人,他并没看到过多少爱情故事,没有经验,不知道这个恋爱要怎么谈,可这种东西……好像也并没有固定公式?   他决定,按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来。   如果接下来的相处模式,他展现出来的态度和行为,仇疑青不喜欢,那两个人就慢慢磨合,看能不能找到舒服契和的方式,如果仇疑青并不会反感,反而抱有期待,他又何必将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他就是不完美,就是有各种小缺点和小脾气,很可能改不了。   感情是他自己的,他想要有自己的体验,也给予对方最真诚,最坦然的回应,所以昨夜才……   那么大胆。   他没有非要仇疑青说出那句话,这个心意他已知悉,想听随时可以有,而且有些话说出来,好像就有了重量和责任,确定关系这种事,在他心里稍稍有些神圣,没说出来之前,彼此间尚有很多探索的空间,想要尝试的事,说出来了,好像一切搬到了台面上,得懂事了,有些妖就不能随便作了。   叶白汀认真想了想,好像每段感情里都有个非常微妙的暧昧期,时间可长可短,因当事人性格原因风格不一,可能当事人最后也没有走到一起,但所有人的回忆里,这个暧昧期都是非常甜蜜,非常值得追忆的。   他现在好像就在享受这个暧昧期……并且想体验更多!   而且他发现了一件事,仇疑青好像有点假正经,明明早就盯上自己了,却一直装的若无其事,连靠近时脸上都看不出太多表情,好像就是单纯的‘公事公办’,你要想歪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这种假正经,细品还有那么一点点迷人。   想想昨夜撩完人就跑,跑的那么快,以打遍天下……呃,至少打遍京城无敌手的身手,仇疑青都来不及反应,叶白汀更觉得自己厉害了。   用力摔上门的瞬间,他听到了对方隔着门板的低笑。   那个瞬间,这人的确没反应过来,回头追上来了,也不是没办法进屋,有办法,却没强闯,这是仇疑青的温柔。   大约知道他需要一个时间适应,哪怕心里再想,再熬不住,还是强撑过去了,没有逼他。   明里是什么都没有做,暗里……就不一定了。   比如昨夜烧的过暖的暖炕,这夜寒更重的,竟然不盖被子都没一点事。   一大早的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又是害羞,又是醒神,又是整理思绪,叶白汀终于意识到稍稍有些过了,他可是法医,北镇抚司第一仵作,没人敢不服,一点情情爱爱的小事而已,怎能如此耽溺!   他一本正经的清了清嗓子,起身叠被更衣,穿鞋下床,整理房间,流程娴熟的洗漱。   顺便拍拍脸,再一次提醒自己,恋爱体验可以,做自己可以,探索彼此空间也可以,但是‘青哥哥’什么的,还是不要乱叫了……太羞耻。   整理好自己,打开门,准备看看后厨有什么吃的,结果就闻到一阵花香,看到了顶着花环的狗子。   “汪!”   狗子早就听到里头动静了,等的有点迫不及待,可它今天没有挠门,也没有大叫催促,就是因为这个花环,漂亮的花环一戴上,好像自己瞬间变成了贵族血统,必须得矜持,不能随便狂野。   叶白汀看着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好像才洗过澡不久的大黑狗,眼睛像琉璃珠子,清透可爱,带着新鲜青草和枝叶编成的花环,浑身都是活力,写满了‘看我,看我,快点看我’,不由自主笑出了声,心情愉悦。   花环托底是绿色,有草茎,也有灌木的绿叶,以韧度极好的枝条编攒,上面散落编插着粉的黄的,不知名的花朵,品种不一,大小相类,簇拥在花环之上,热闹活泼,又精致好看。   现在是正月底,说起来是春天了,但京城春寒料峭,远近地皮未见绿色,迎春花都没有开,远远不到赏春光的时候,编这么个花环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他严重怀疑,堂堂指挥使,是不是做了点不太体面的事,趁夜薅了别人家暖房里娇养着的宝贝花?   “汪!”   见他不动,狗子那叫一个着急,拿头去顶他,示意快点把花环接了。   叶白汀拿下花环:“他让你来的?”   “汪!”   头顶上花花一去,狗子立刻满血复活,冲着叶白汀又扑又蹭,贴贴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又回头长叫:“呜汪——汪!”   叶白汀就看到远处过来了一队人,每个人手上都有托盘,白釉的碗碟,引人食指大动的香味……看来是别人为他准备的早饭。   一早起来,没有看到仇疑青,他也没有很失落,花环和早饭说明了,别人不是不愿意来,也不是没记挂着他,大约是忙着外头的工作,这个时间点正好没空,就叫狗子过来顶着了。   叶白汀转身进屋,给花环安排了一个地方放着,吃完饭,又换了一套新衣服,是冬天的时候仇疑青送过来的,说是‘工作福利’,一连‘多出来来,穿不穿都没关系’的样子,叶白汀也真的没穿过,今天看到才发现错过了,有点小遗憾。   这是一身非常非常浅的紫色,看上去很素淡,没有过多的装饰和花纹,穿上身就觉得不对劲了,料子非常好,柔软且垂坠感足,看起来不够挺阔塑形,却经由精致剪裁配合,相当显身材,放大了他的优点,比如腰箍的很细,身材比例很好,肩背到腰的线条流畅漂亮,同时掩饰了他的缺点,比如不那么高的个子……   站在阳光下更不得了,这衣料好像会发光,每走一步,似都有流云一样的柔软微光挥洒而出,足够优雅君子,也足够……嗯,用申姜的话就是,有点色气。   再仔细一看,衣服外表没什么,除了阳光下的流光效果,整体很素雅,显气质,可袖口往里,轻轻一翻,缀有不知名的小紫花绣样,别人看不到,只有距离特别近,或风起时,才能窥得一二。   原来指挥使喜欢这调调……   叶白汀对衣服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品位和见解,只要料子足够舒服,样式他不怎么挑,既然仇疑青喜欢,那就穿喽。   不过他今天没有翻小匣子,找姐姐送过来的金啊玉啊小东西,他觉得申姜说的没错,就该让仇疑青给他买!他工作这么卖力,破了这么多案子,还没工资!指挥使作为领导,明面上没有合适的流程手续可以帮忙,那作为男朋友,就不能拿出点私房钱来资助一下么!   姐姐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而且姐姐为了找他,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思,竹枝楼看着生意还不错,前期投入也不少啊,能省就省点……   刚想起申姜,申姜就过来了,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花环,第二眼看到了少爷身上穿上的衣服,素淡,好看,但没饰物。   申姜不知道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就现在看到的场景,少爷没人陪,只有狗子陪着,穿了这么好看的衣裳,指挥使也不在,无聊了只能自己编个花环,衣服上连小玉扣都没有了。   也太委屈了。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要不……我陪你上个街?我私房钱虽不多,扣扣找找的,一块玉应该能买到,但是说好了,不能太贵啊。”   叶白汀:……   “你要是闲的没事干,可以请个假,接嫂夫人回家。”   “啊?”   “有她管着,你总不至于一张嘴就得罪人。”   “呃……”   申百户看着少爷,一脸踌躇,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难受极了。   叶白汀:“放。”   申姜赶紧道:“我昨晚没去给你端茶,直接溜了,你没生气吧?”   叶白汀一脸看傻狗的怜悯:“给你机会,不就是为了让你溜?”   “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说了。”   “不说我憋的慌!”   “那你还问什么?”   “我吧……”申姜凑上来,小声道,“其实跑路前,还是偷偷瞧了一眼的,你跑回暖阁,好像跟指挥使生气了?指挥使没脾气的跟过来,多少有点可怜……”   叶白汀横眼:“你觉得我在吊着他?给他委屈受?”   申姜眼珠子乱转:“也不能这么说……”   叶白汀哼了一声,他就知道,申姜看起来粗枝大叶,实则心细的很,就从他画现场图的工夫就能看出来,所有事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仇疑青对他的感情,这个百户比他都早知道,就是脑子不灵光,想不透更多,还以为他们闹别扭,试图圆说呢。   他知道申姜在担心什么,再怎么拐着弯的提醒,也是希望两个人好,可傻大个不明白,谈恋爱的事,怎么能叫着吊着呢?又怎么知道,被吊一吊,仇疑青会难过,而不是爽歪歪?   “我这人呢,不爱受委屈,”白白听慢条斯理捧茶,“跟我好,就得照我舒服的方式来不愿意……就滚,懂?”   申姜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懂……”娇少爷么,怎么会没点小脾气?而且少爷又没找别人,吊着指挥使就吊着呗,两个人的事,爱怎么玩怎么玩,就是,“少爷想气指挥命名时,能不能给小的发个信号?”   叶白汀眼白睨过来:“嗯?”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少爷开恩啊!百户也不容易,百户经不起这么操练这么造啊,指挥使的拳头一般人真熬不住,少爷性子好,知道体恤下面,仇疑青不行啊,他一不高兴,就拉着我们使劲练的!”   “行了,少爷知道了,”叶白汀想了想,“昨晚没喝好,算我欠你一顿酒,改天补上。”   “别别,暂时不要了,大家都挺忙的……”申姜扭头就跑,昨晚的酒桌经历,他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站住。”   申姜胆战心惊的回头,看到少爷的脸逆着光,有点点可怕:“怎,怎么了?”   叶白汀:“仇疑青去哪了?”   原来是问这个,申姜松了口气:“应该是进宫面圣了?不过指挥使今天大概有点忙,穆郡王意外去世,府里挂白,他大约得去一趟,回来……怕是得过了午时了,少爷别等他吃午饭了。”   “知道了,滚吧。”   叶白汀倒也没有很想念仇疑青,就是感觉有些无聊,突然的情感变化打乱了往常的节奏,手里的毒植书都有点看不下去。   他对待工作一向严肃认真,少有这种注意力不能集中的时候,知识摄取效率极低,干脆扣了书,也不看了,带着狗子去院子里玩。   天气还不算太暖和,地面上却没什么冰了,院子也没有那么光滑,叶白汀收了狗子的小车车,避免哪天自己在一个不注意坐上去,狗子拉着就费劲了,他拿来小藤球,和狗子扔着玩。   小藤球做的精致小巧,比比还不如他的拳头大,外表用结实的藤条编的,不怕咬,球心里面,放了个小铃铛,落在地上响声清脆,相当悦耳。   游戏也很简单,就是他把球扔出去,或高或低,扔出去的那一瞬间,狗子就嗖的跟着蹿出去,追上小球,然后纵身跃起,叨住,再啪嗒啪嗒的跑回来,把球递给他,他再接着扔。   无聊的小游戏,狗子却乐此不疲,玩的可开心了。   叶白汀看着,也相当减压,尤其狗子每次蹿起来的动作表情,真的,他就是少了一架相机,不然拍出来,绝对好玩。   一人一狗玩的挺好,狗子相当厉害,一个球都没漏接,叶白汀再次往远处抛球时,突然后面有了哨令,叶白汀不太敏感,狗子却非常熟悉,这是任务哨令,有活儿了!   它下意识收住腿,往就后面跑,想起来不对,只来得及扭头朝叶白汀叫了一声,整只狗就跑没影了。   叶白汀:……   你走可以,可这球已经扔出去了,砸到人怎么办,他这胳膊腿,完全控制不了啊!   他刚要大喊提醒,让院子里值守的锦衣卫注意,就见一个身影旋翻而至,优雅落地,一只大手伸出,稳稳接住了球。   衣青肩宽,腰韧腿长,正是仇疑青。   叶白汀都没反应过来,怔了怔,声音有点慢:“你……怎么回来了?”   仇疑青握着小藤球,缓步而来,似闲庭信步:“难道不是你见我过来,方才扔的球?”   神情十分正经,话里却满满都是调侃之意。   叶白汀品了品,这才想起古代有个扔绣球的传统,故意把球往某个人的手里扔……可不就是心仪的意思?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调戏了一把?   少爷稳住了,淡笑道:“到底是指挥使,见多识广,联想丰富。”   仇疑青干脆也不要脸了,越走越近,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到了叶白汀耳畔:“也要多谢小公子……青睐抬爱。”   谁抬爱你了!   大白天的,院子里人也不少,叶白汀到底要脸,没接这话茬,转身往回走。   仇疑青就慢悠悠的跟过来,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小藤球在他手上,每走一步,晃动的声响都十分明显,和自己手腕上的小铃铛一样,交相辉映,让人不得不在意。   叶白汀看着手上的小金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仇疑青是不是送他这个东西的时候就……   呵,闷骚的狗男人。   纤长手指推上暖阁的门,叶白汀想起申姜的话,问:“指挥使不是——”   “叫我什么?”仇疑青按住了门。   叶白汀眨眨眼:“指挥使?”   仇疑青微微倾身,将人禁锢在门边:“某人昨晚……可不是这么叫的。”   叶白汀耳根有些红,却也不想服输:“你确定我现在叫了,你受得了?”   仇疑青手上一顿,眸色微深。   叶白汀推开门,进了屋:“说吧,突然回来,出了什么事?”   仇疑青眼神专注的看着他:“你与我同去。”   “同去……那位穆郡王的丧仪?”   “嗯。”   “为何?”叶白汀问出来,才发现对方眼神有些过于深邃,还不是冲着别的,就是冲着他,“真的出事了?”   “无事。”   仇疑青摇了摇头,眼神仍未离开:“少了你,我不习惯。”   不习惯个屁……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少来卖惨!   叶白汀知道对方就是故意的,在撩他,他还是没出息的红了耳根。   “我很忙的,没空。”他胡乱指了指桌上,那里有他扣下的毒植书。   “真不去?”仇疑青声音略低。   “不去。”   “确定?”   “确定。”   “那就没办法了。”   仇疑青突然伸手,将叶白汀抱了起来:“北镇抚司公务,需得仵作先生陪本使走一趟。” 第126章 他的温柔   叶白汀被仇疑青抱到怀里时,还有点懵,下意识抱住了仇疑青的脖子,一边有点恐高,怕掉下来,一边担心仇疑青真敢这么抱着他出去,叫外面的人看见……   谈恋爱不羞耻,他不怕叫人知道,可这种腻腻歪歪的动作让人瞧见,会社死的!   然后,他就听到了仇疑青的低笑。那种小心机成功,开心又得意的笑。   叶白汀:……   “仇、疑、青!”   这狗男人在逗他!既然是公务需要,说什么‘少了你,我不习惯’的话?被拒绝了,倒一本正经名正言顺的说是公务了,还不要脸的抱起了他,像是惩罚他耍小性子,不配合工作,不得不‘收拾’一下,必须得抱一抱吓一吓……   故意绕弯子,难不成就只是为了抱这么一下吗!   只为了抱这一下?   叶白汀眼梢眯起:“还不放手?”   仇疑青抿着唇,没放:“你又没答应。”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还装?   叶白汀瞪着仇疑青:“再不放,你和我,今天必得没一个。”   仇疑青想了想:“请求驳回,还是没申姜吧。”   叶白汀万万没想到,谈恋爱谈了一个无赖回来,北镇抚司知道当家指挥使是这样不要脸的人吗!   “再不放,我咬人了。”怎么想,自己也打不过人家,身上似乎只有‘牙齿’这个武器比较锋利了。   仇疑青仍然一本正经的看着他,好像在讨论什么严肃重要的问题:“你喜欢哪里?手,肩,脸,还是……”   接下来的字不用他说,叶白汀已经从他的视线落点里看出来了,唇……这狗男人还真敢想!   少爷本来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景,稍稍有些手足无措,得有个转脑子的时间,可他动了动,无意识碰到对方身体某个部位……仇疑青一僵,下一瞬,就把他放了下来,一本正经的整理袖子:“一炷香的准备时间,我们出发。”   叶白汀眯了眼,这是……   “这身衣服可以,不用换。”   仇疑青没等他想清楚,视线快速检查了他全身,微微皱了眉,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枚玉扣,给他戴上:“今日……来不及了,稍后再给你选。”   正事重要,对于第一仵作而言,事业心比恋爱欲强多了,叶白汀暂时摒弃思考眼下场景,迅速检查自己,的确还行,率先转身出门:“那走吧。”   仇疑青跟出来:“路有些远,与我同骑?”   叶白汀哼了一声:“不用,我有马。”   仇疑青:……   指挥使稍稍有些后悔,刚刚不该把人抱害羞的。   叶白汀不但拒绝了仇疑青,还没有拖慢速度,一路上马骑得非常快,以至于下马的时候,大腿都有点酸。   仇疑青没叹气,也没得意,只是一如既往,用那一派严肃正经的脸,说着别人都听不出来的骚话:“明明跟着我,会更舒服。”   叶白汀:……   他感觉昨晚好像开了一个不是很好的头?他在坦诚做自己,仇疑青也坦诚做自己了,万万没想到,这种假正经不骚不明显,一骚起来,根本比不过!   不知为何,突然心里激出一种很特殊的胜负欲,他和仇疑青才不是在谈恋爱,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权力战争,谁低头谁就输了!   少爷怎么可能低头,少爷斗志昂扬,永远不败!   你等着的,下回得空了咱们再战!谁输了谁是狗!   已经走过挂着白布的大门,进了院子,叶白汀摇了摇头,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去,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四周环境。   院子很大,打扫的非常干净,井井有条,纵使靠着墙,角落的地方也没什么杂物,植物不多,但凡有,都修剪的很利落,整个气氛给人的感觉……严肃,积极,效率很高的样子。   从大门进来到书房附近,再到灵堂,整体感觉没有变过。一般主人的行事风格,对居住地有很大的影响……   叶白汀沉吟:“这个穆郡王……”   仇疑青:“怎么了?”   “是不是很爱工作?”可能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毕竟信息量还不多,可叶白汀就是有这个感觉,“他在朝是否有实差,且干的不错?”   仇疑青点了点头:“他的高祖母是个公主,到他这一代,能沾到的光已经很少,朝中宗室子尚且顾不过来,何况一个外姓人?现今所有家业,包括这个郡王爵,都是他自己挣来的,他在外做地方官多年,爱民如子,政绩极佳,是皇上需要的人才,去年冬月,他任满归京,本待二月派官,留京升等,谁知还未到日子,就遇到了意外……”   叶白汀注意到了‘意外’这两个字:“他是怎么死的?”   仇疑青没答,因为来不及,见锦衣卫指挥使过来,穿着孝衣带着孝帽的孝子已经站到了灵堂前,双眼微红:“指挥使拨冗前来,家父得知,定感荣幸,不孝子穆安叩谢——”   “穆公子节哀。”仇疑青虚扶一把,“逝者为大,本使不敢惊扰,来此只为上一柱清香,以慰亡魂。”   穆安擦了擦眼睛:“指挥使请——”   叶白汀从进了郡王府,就感觉不大对劲,仇疑青说是为了公务而来,带他,想必是有尸体要验,可郡王府治丧的气氛很正常,和普通人家规矩一样,并没有锦衣卫在侧,也没有围起来,不让外人进,满打满算,这里就只有一具尸体……   看来这个‘验尸’,走的是非正常流程,可能也未必就是命案。   随仇疑青走到死者牌位前,捻香敬上,叶白汀闻到了点不一样的味道,他的鼻子对别的味道或许不敏感,但对尸体,伤痕,就很有辨识熟悉度了,这是一种……类似皮肤烧焦,或者脂肪微糊的味道?   灵堂之上,牌位后的棺材并没有盖上,尸体经过小殓大殓,由亲人换好寿衣,整理好仪容,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不一定来的所有人都去看一眼,偶尔有些关系特别亲厚的,会舍不得,过来棺前表达哀思。   正好前面有人过去,扶着棺木,哭得眼睛微红,显的叶白汀和仇疑青转身就走多无情多冷漠似的,二人正好顺水推舟,走上了台阶。   棺木里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是不惑之年,额头阔朗,右半边脸眉锋略高,唇角下抿,看起来应该是相貌堂堂,左半边脸就不行了,根本不能看,是烧灼伤,烧的还很厉害,自眼睛往下,到下巴的位置,几可见骨,往下,半边脖颈血肉模糊,以肉眼根本辨别不清哪是哪,再往下,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因为有衣服的遮挡。   但叶白汀是仵作,看得很清楚,这是一种体表的广泛性烧伤,死者现有特征,成因多伴随外物爆炸,在热量大量释放的时候,炸点周围会形成高温区,非常容易产生这种烧灼伤。   但死者的烧灼伤之于爆炸来说,范围小了很多,右半边脸没事,左半边脸往下到胸口……照这个依次增加的烧灼痕迹,叶白汀猜测他胸口的伤一定更重,那里应该是接触大量热量释放的源头,众所周知,人的心脏在左胸,要害部位发生这样的伤害,医疗条件不足的情况,很容易致死。   这种情况不像大范围的爆炸伤,更像是精准投递,伤害范围非常有限,什么样的东西……会有这样‘克制’的威力呢?   叶白汀瞬间想起了雷火弹,之前的爆炸案,引得整个京城跟着动荡,可是不一样,雷火弹的爆炸强度和范围都要大很多,穆郡王的伤痕很明显,应该是近距离造成的灼伤,可如果是近距离,照雷火弹的杀伤力,死者不应该右脸没事,如果左胸离爆炸点很近,那他整个上半身都会被炸飞,尸体不可能这么完整。   怪不得仇疑青要过来看看,这个事的确值得在意。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嘴唇微启,无声比了个唇语:“……新武器?”   仇疑青捏了捏他的手,没说话,但眼神很明显——看清楚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二人便下了台阶,往外走。   灵堂门侧,有个身穿麻衣,头簪白花的妇人,三十来岁,哭的眼眶红肿,看穿着看年纪也能猜出来,这位大约是死者的未亡人。   “方氏,”仇疑青声音落在叶白汀耳畔,微低,“穆郡王发妻,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感情一直很好,穆郡王后院没什么妾室,只一个通房,没有生育,如今家中一子一女,全是方氏所出。”   “这些年多靠你照应……是……外子任上自来勤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从未敢怠慢一分,所有政绩都是硬生生熬出来的……好不容易能调往京城,还想着从此能安定下来了,谁知竟遇到这种事……”   丈夫新死,方氏悲伤是肯定的,被劝慰了几句后,也没忘记交际,给几位夫人指路:“您往这边走,香灰烫手,可千万注意着些,接下来有些事,还要仰仗你……孙夫人请往这边,您家小宴我怕是去不了了,不过大家同在京城,以后有的是机会,外子的公务交接……”   作为未亡人,方氏很忙,忙着处理丈夫的身后事,忙着梳理丈夫的人脉网络,顾不上太多其它,包括儿子。   当然,她的儿子也不需要她顾,穆安接人待事看起来很成熟,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这个时代已经能顶家立事了,女客那边有方氏照应着,男客就都到了他这里。   “……多谢垂问,有您这样的长辈看着,晚辈日后的路一定走不歪……父亲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各位叔伯如有需要的地方,晚辈一定尽力而为……偏院房外的白布?让您几位看笑话了,此次归京,父亲早有言,应该是长住,不会再走了,宅子内外总要收拾收拾,本在重新修葺装潢,准备用琉璃瓦并琉璃窗,谁知忽生意外……这些东西总归不太合适,又没办法移出去,只能找来白布草草遮上,这两年估计也用不上了……这位叔叔要不嫌弃,回头我还没找人给您送过去?”   众人深觉这孩子办事周到,纷纷劝他节哀,叹几声可惜,结伴去灵前捻香。   穆安身边还有几个年轻人帮衬,帮着引领客人,小作招待,有些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戴着孝帽,穿着孝衣,应该是穆家族人,和穆安同辈,有几个就不一样了,虽然衣服素气,应景,但身上没挂白,应该是外姓人,穆安的朋友?   不仅方氏和穆安忙碌,叶白汀和仇疑青也不清静,因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地位,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过来打个招呼,结个善缘,二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处安静的茶桌。   看左右无人,叶白汀才低声问:“这个看起来不像北镇抚司接到的报案,你是不是怀疑……穆郡王的死有问题?”   仇疑青伸手提壶倒茶:“看起来像是什么伤?”   “烧灼伤,看不出大的冲击波,但一瞬间的巨大热量释放很明显。”   “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叶白汀看仇疑青的神情就知道,他怕是也想到了雷火弹,“但应该不是。”   仇疑青:“威力小了点。”   所以他已经看出来了,叫自己过来就是为了确认?   叶白汀隐隐有些担忧:“可是京城最近……出现了什么新东西?”   仇疑青颌首:“锦衣卫掌卫所,摄禁军,对京畿有监察之责,很多小事起于民间,有时的确是小事,不必大动干戈,有些看似微末,实则隐患重重。近日下面频频得到举报,有人在街上乱扔‘小玩意’,看起来像爆竹,又不太像,比爆竹威力大的多,会炸伤人,但没闹出过人命,尽管如此,伤了去个医馆,都要费不少钱,百姓们怨声载道,坊里又抓不到人……”   他这么一说,叶白汀就懂了,这件事说严重,不严重,毕竟没闹出太大的动静,说不严重……不稍稍注意,一旦严重起来,再关注岂不是晚了?   所以穆郡王是这件事的受害者?   叶白汀又问:“穆郡王……是怎么出事的?”   仇疑青:“意外。五日前,穆郡王参与了一场小宴,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佳,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回来的路上,不知他想起什么,突然在中途下了车,说要买两点心回家,还没走到铺子里,从天而降一颗‘小圆球’,就是那么刚刚好,落在他怀里,下一瞬炸开,他当街晕倒,血流如注,点心铺子的人都吓了一跳。那个小圆球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没看清楚,可能也不是小圆球,炸完就烧的差不多了,无法辨认和取证,穆郡王当时就被下人拉回了家,大夫和太医都请过了,扛了几日,还是没扛过去……方才有你我今日之行。 ”   叶白汀:“是谁扔出的小圆球,可有人见到?”   “没,”仇疑青摇了摇头,“之前街巷出现过这类的事,坊间百姓就在留意,穆郡王出事,府里下人都在外奔走寻找,他身份不低,京兆尹接到报案,也没有不当回事,四下都在找,可没有任何线索。”   叶白汀指尖落在桌面,沉吟片刻:“那这个人有点厉害啊……锦衣卫动了没?”   仇疑青仍是摇头:“锦衣卫虽有监察京畿之责,但一般不大的动静,都是京兆尹并五城兵马司在管,没出大事,无人报案,锦衣卫贸然插手,就是怪别人办事不力,要追责了。”   叶白汀想了想,懂了。北镇抚司虽然什么都不怕,只有别人怕他们的份,但官场流程管辖有自己的制度,逾越就是得罪,就是宣战,照规矩,还不到锦衣卫插手的时候,锦衣卫也没必要去茬这个架。   而且……也不是完全没管不是?仇疑青本人不就在关注?   “所以你带我过来……是以防万一?”   如果一直抓不到这个捣乱的人,事情闹得大了,最后没办法,归到北镇抚司管,他们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是,”仇疑青道,“这样的伤,我看一眼也能知道,还用不着第一仵作出手。”   叶白汀就不懂了:“嗯?”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仇疑青低眸,碰了碰小仵作的手背。   叶白汀差点炸毛,立刻把手缩回来,眼睛瞪圆:“你——”   “捧着,”仇疑青老神在在,不慌不忙的递了杯热茶过来,“手都凉了。”   叶白汀眯了眼,这男人到底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在调戏他!   说起手冷……   他眼神不由自主下落,看到了仇疑青的手,这双手很大,天天拿兵器操练,根本就没精心保养过,虎口和指腹都有薄薄的茧,有些粗糙,可他知道这双手的触感是怎样的,怎样的有力,又有怎样的温度……   见他看的挺久,仇疑青直接把手递了过来:“给。”   叶白汀:“嗯?”   “不是想握?”仇疑青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给。”   叶白汀当然要拒绝,但手已经被攥住,刚刚捧的热茶也没了用武之地。   “我不冷……”他试图甩开对方的手。   仇疑青那力气,如果自己不想,谁又能甩得开?   他眼神专注又深邃:“你冷。”   四周人们来来往往,都很匆忙,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偏僻的角落,也不会看到石桌侧里,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叶白汀抵不住仇疑青,感受了感受自己的心跳,觉得有点刺激,原来这就是谈恋爱?   可惜和不普通的人谈恋爱,经历就不可能普通,还没好好感受这份刺激,就被人打断了,一个锦衣卫从侧里快速小步过来,给仇疑青行礼。   “讲。”   “启禀指挥使,外头大街上……乱了!”   根本不用他多说,仇疑青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拉着叶白汀起来:“我们得走了。”   叶白汀也猜到了:“你让人盯着的……小圆球?”   “嗯。”   为了节约时间,二人一边往外走,报信的锦衣卫迅速开口,几句话就说清楚了,还真是大街上又乱了,仍然是之前那些看起来像恶作剧的事,有类似小圆球的东西扔在街上,引起小范围爆炸,这次数量有点多,好像是随机扔的,有些在角落,没人经过,没人看到,就还好,有些在路上,正好有行人经过,就伤了……   仇疑青手指抵在唇间,吹了个长长的口哨,神骏黑马玄光转瞬即至,跑出了举世无双的风采,路过时停都没停。   它也不需要停,仇疑青大手一捞,环住叶白汀的腰,脚尖点地,顺势就将人带上了马,马疾速奔马,后面的锦衣卫跟都跟不上。   “来不及了,我会快一点。”   叶白汀:……   这种属于意外情况,没必要提醒?   一路打马,长街奔过,屋舍树影快速倒退,二人同骑,亲密无间,但虽天时地利,谁也没办法占便宜,没办法多感受,因为玄光跑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出事的街道。   远远看去,就见街上火光一片片,却都不大,看起来随时都能熄灭,也牵连不到太多地方,烟就不一样了,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小范围爆炸,声音不大,影响力也有限,硝烟却很浓,街上人们没有特别怕,个个头顶上领了东西或打了伞,一边躲避,一边扑火,最大的声音就是骂娘,以及……咳嗽。   已经有提前到达的锦衣卫小队在执行任务,分出几批人,救火的救火,疏散人群的疏散人群……   仍然有类似小圆球的东西从高处降落,一时看不出是哪来的,是否有人躲在暗中操作,但这些小东西威力看起来不大,伤不了人,一旦近距离接触,运气不好,还是有可能造成性命威胁的,就像今日棺材里的穆郡王。   “你就在此处,不要贸然前行……”   仇疑青只来得及交代一声,手臂用力,将叶白汀送下了马,脚下一登马蹬,直接从马上飞起,纵跃到街道深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空中各种腾挪翻跃,或用手,或用脚,将从天而至的小圆球踢到打到墙根,没有人的位置——   “砰!”   炸就炸,伤不到人就没关系。   叶白汀看着他将一个壮汉拽出危险圈,踢了另一个汉子的屁股,将人踹出去,架起一个老人的肩膀,带人飞跳至安全的地方,捞起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送还到焦急想要冲过来的母亲怀里。   “吾乃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仇疑青一边忙碌,一边朝手下的兵打手势做命令,“现场危险不大,莫要惊慌,所有人听本使指令,让你从哪个方向疏散就去哪个方向,不可擅自生事,不可后退裹挟旁人,若有不听令者,全部带回北镇抚司!”   百姓们一静,立刻有了主心骨,不敢瞎跑,跟着锦衣卫命令行事。   别说上回雷火弹的事,现在仍然记忆深刻,大家对锦衣卫相当信任,就说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有刑房,有诏狱的,他们才不要去!   于是很快,高处的小圆瓶仍然在降落,一点一点的爆炸起火仍然在发生,百姓们却已不疾不徐,分出不同的方向,紧张有序的疏散撤离,比刚刚乱成一锅粥的样子强多了,不可能发生踩踏事件。   叶白汀远远看着硝烟里的高大背影,这个男人杀伐果断,不拘小节,明明很着急很紧张,踹人屁股的招都使出来了,对待老人和孩子仍然很温柔,就像……刚刚把他放下马的动作一样。   明明那么急,那么快,他却没感到一点震荡,哪里被勒着了,碰着了,或脚下不稳,仇疑青对他,永远都是轻拿轻放,好像他是一尊琉璃娃娃,生怕碰着一点。 第127章 你蹲下   仇疑青飞上飞下,又是指挥又是忙碌的时候,叶白汀帮不上忙,拉住了蠢蠢欲动的玄光,掌心抚过它额头:“你乖,别过去,会受伤的。”   玄光其实是匹狂野奔放的马,什么场面没见过?它小小年纪,已经经历了别的马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风景,越是大场面,它越兴奋,越能浪,但现在少爷在身边……   它额头顶了顶少爷肩膀,打了个响鼻,各种和少爷贴贴,美的不行。   大场面算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可是独占少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主人什么狗性子,别人不知道,马还不知道?那么大个人,那么大个官,一点度量都没有,但凡它离少爷近点,蹭个肩膀舔个手的,他就不开心,非要夹进来制止,要是少爷喜欢它了,摸摸头摸摸毛,哼,那男人能气炸了,比如这些天,它就没被放出来过,不允许靠近少爷一步!   小气的狗男人!   少爷别怕,玄光护你!   叶白汀没注意玄光挨得多近,眼缘这个事说不清,玄光能喜欢他,他很高兴,比如现在,他就能管得住,算是能帮仇疑青一点忙。   摸摸头,摸摸毛,安抚玄光的同时,他也没闲着,仔细的观察四周。   跟北镇抚司接到的消息一样,的确是像小圆球一样的东西,个头不大,跟他的拳头差不多,都是从高处掉下来的,没错,是掉,不是扔,如果是扔,一定会有一个抛物线的弧度,而不是直直坠落,小圆球大部分落点在街道两边,靠墙附近,大部分人只要往靠中间走,顺着锦衣卫指引,就不会受伤。   但也有意外,小圆球从街边建筑的高处坠落,这里街巷繁华,有很多店铺酒楼,基本没有只盖一层的,往上五六层的都有,中间必定会有窗子,或者格挡雨水阳光的遮栏,窗子会开,遮栏是伸向外面的,小圆球路过这些地方,下坠路线被迫改变,就会滑飞到空中,再往下落,可就是街道中央了,仇疑青各种在空中纵跃处理的,就是这一类的麻烦。   叶白汀抬起头,看着这些建筑楼层的最高处。   小圆球掉下来的频率没有过于密集,像雨点一样,但绝对不少,左右街道都有,酒楼有,茶楼有,珠宝铺子也有……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做到这么多,难道是团伙作案,多人行动?   照街上乱糟糟的情况推测,这件事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这么久过去,这些酒楼店铺里的掌柜伙计不可能注意不到,不派人往自家楼顶去看看,可至今为止大家只有救火,助人逃跑的行为,没一个人说看到了谁,抓到了谁,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要么,是干这件事的人早就跑了,没抓住,要么,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阻隔,他们没办法到达顶楼现场。   叶白汀沉吟片刻,再仔细看那些掉下来的小圆球,好像也不是特别标准的圆,有点像大几号的蛋,又有点像小瓶子……好像不是铁器,非常易碎,落在地上立刻炸出火花,硝烟绽放的一瞬间,似有液体,或者什么细小的渣滓碎片喷浅,燃起的火颜色也不那么红,亦不似烛光昏黄,带着浅浅的蓝色,纯净又通透。   里面放了什么东西,才能出现这样的效果?   在繁华大街上扔这种东西,不可能是意外,就是故意的,做这件事的人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杀人,没必要玩这么多花活,精准计划不是更方便?难道……只是恶作剧?这个人就是想看热闹,想博关注?   叶白汀正转动脑筋思考,看到了让他心脏猛跳的一幕,有个小圆球从高处坠落,突然被空中隔板挡了一下,路线改变,直直冲着仇疑青去了!   “背后——快躲!”   他没办法不大喊出声,手心渗汗。   仇疑青听到了来自背后的风声,但他没有躲,因为他躲了,这颗小圆球一定会砸到地上,而街道中间,还有未被疏散完的百姓,他只能硬生生在空中转身,脚尖一扫,将小圆瓶扫落到边上围墙的方向,确保不会炸伤人……   因转的太急太快,没有借力的地方,他整个人从空中往下急坠。   他的身体重量,可比小圆球大的多!   叶白汀呼吸一滞,却见仇疑青微微倾身,整个人砸在了地上,却是半蹲姿势,双脚落地,右手同时撑在地面,左手侧在身后,抬眼看过来的瞬间,双目仍然锋利,自信昂扬。   哪里有一点点狼狈?甚至滚滚烟尘之中,姿势表情,都帅的不行!   见小仵作担心,仇疑青甚至笑了下,好似在说:你对我,就这点信心?   或者——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   叶白汀:……   都什么时候了,这男人能不能别骚!   不过仇疑青也只能看他一眼,因现场还在乱,他的工作还有很多,一个蹬地转身,他整个人再次纵跃到了空中——   叶白汀刚松了一口气,就发现自己站的地方,也有点不对劲,本来他是站在危险圈之外的,因刚刚这一下担心,他往前走了几步。   以他到危险中心的距离,只几步路,本来是没关系的,但他运气不太好,正前方不远处的酒楼,三楼临街的位置,窗子本来是没打开的,这时突然有人开了窗,就是这么巧,刚好屋顶有个小圆球坠了下来,刚刚好撞到打开的窗角。   小圆球没立刻炸,但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外力,瞬间滑飞出来,直直冲着他的方向,速度还非常快!   叶白汀:……   他已经不想再看仇疑青的眼神,自己不久前才放过狠话,说什么你要相信我,你得信任我,我有处理危机的能力,我能自己站得住,结果现在就发生了这种意外,他没有武功,根本不可能拦得住小圆球!   躲吧。   还好附近也没别人,他拍了拍马屁股,示意玄光:“跑!快点,到更远的地方!”   他没上马,时间不够,就他那点反应速度,打死都达不到仇疑青的水平,马不停都能跳上去,等他准备好,抓着马鞍翻上马身,小圆球早就到了,连他带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栽这。   他只能一边把马拍走,一边转换方向,往侧,往后跑。   他可不像仇疑青,武功高强,能听风辨位,就是下意识朝远离危险的方向跑,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个人。   这人心肠还挺好,顺手扶了他一把:“小先生当心……”   声音还挺耳熟。   “你们几个,那边!你们几个,这边!剩下的,就在咱家附近!”   紧跟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小队经过,听着这个人的指令,迅速变换方向,前往帮忙的帮忙,四处拱卫的拱卫,那颗小圆球,自然也被甩到了其他方向,没有炸在眼前。   叶白汀站好,果然是熟悉的人:“富厂公?多谢。”   “小先生客气啦,”富力行只搀了他一把,见他站好,就顾自退了一步,“危险在前,那要注意自身啊。”   叶白汀拱了拱手:“厂公缘何在此?”   富力行就笑了:“咱家虽然脾气不好,有些小性子,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若不是世道太平,天下安和,哪有咱家这种人抖起来的机会,您说是不是?”   去掉了阴阳怪气,去掉了油腻感,叶白汀发现这个公公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倒是没想到,厂公如此高风亮德,我辈不能及。”   “可不敢同指挥使和您比,”富力行是谁,那是天天在宫里察言观色的主,对方一点点眼神变化,他就能感觉得到,凡事过犹不及,还是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他心中迅速有了决定,并未多做停留,“小先生就在这待着,万勿以身涉险,事出紧急,咱家带的人也不多,还要前去支援,就不多陪了。”   叶白汀:“厂公慢走。”   富力行还真不是过来凑个热闹就算的,他还真的分出人手,过去帮忙,疏散百星的速度都快了些。   叶白汀看着,若有所思,东厂这是……改性子了?   小圆球再多,也有掉完的时候,街上百姓已经有序疏散,锦衣卫和东厂都在管,最大的危机过后,剩下的只是些扫尾工作,比如百姓要安抚,比如星星点点的火要灭……   有下边人做,倒是暂时用不着上官。   仇疑青便借力攀爬,三两下翻上了酒楼屋顶。   这栋楼很高,大概有六层,和叶白汀一样,仇疑青处理危机的同时也在思考,缘何酒楼的掌柜伙计没有上来查看,没有一点‘恶作剧制造者’的信息,而今跳到几处楼顶看了看,答案就清楚了。   从楼顶往下的的通道,要么被盖住封好,加了大石头增加重量,要么就是梯子被撤掉了,没有爬上来的工具,倒也不是太麻烦,石头不多,推一下推不开,多推几下就能解决,梯子没了,现在形势紧张,没空管,等静下来,重新找一架,就又能爬上来,问题都不大——可见别人做这些事,只是想隔出短暂的时间空间,不被人发现,不被人打扰。   走到墙边一看,发现有残留的,绳子燃烧过的黑色痕迹,从屋顶慢慢垂下,弯弯绕绕……之前大部分小圆球应该是吊在这上边,随着绳子一点点燃烧,到了绑系的地方,无法再承力,就一个一个往下掉,到了后面,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仇疑青频繁跳过几个楼顶,大同小异,都是这个布置,所有小圆球聚集的地方,都是人流量比较旺的店铺,客人来来往往,调查起来大约会很有难度。   这些地方对外开放,人们跑上来很容易,混在人群中跑出去也很容易。   他现在的问题和叶白汀一样,犯罪目的,什么样的人非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故意将易燃易炸的小圆球掉在这上面,等到时机到了,砸到街道,对过路百姓进行无差别攻击?图什么?是要检测路过人的运气么?   仇疑青暂时没有任何准确的怀疑方向,只是仔细观察,不漏过一个细节。   直到所有地方都看完了,现场一切了然一心,才收回注意力,寻找街道上小仵作的身影。   然后就发现了富力行。   这个太监怪会欺软怕硬,宫里主子跟前,总是顶着一张谄媚笑脸,在外面装的像模像样,极要脸面,今日却很反常,竟然凑在小仵作身边,笑的……那么恶心?   仇疑青干脆也不走楼梯了,直接展臂跳跃,在墙面上借力,顺着从高墙屋角,飞了下来,一路奔到叶白汀面前,方才停止。   “未知厂公前来,本使有失远迎啊。”   富力行当然听出了里面的阴阳怪气,全当没听懂,非常和善的笑了笑:“指挥使可千万不要跟咱家客气,这危难在前,百姓的命都是命,小先生也是啊,万万不能涉险……”   他极富语言技巧的,不明着夸自己,暗里说出花儿来,把之前对叶白听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仇疑青:……   要不说是宫里摸爬滚打头的公公,阴阳怪气的时候,能噎的人胃口不适,真想捧人,那是捧的真舒服,他捧自己就算了,可他夸叶白汀,护叶白汀……   指挥使忍了,他看中的人,当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值得所有人付出的!   富力行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不错,这条路完全走得通!只是以后得稍稍注意,和小先生距离不能太近,否则别人醋起来……   咳,虽然他是公公,但也是男的啊,某些男人就是小心眼。   仇疑青上下看了叶白汀一遍:“方才……可有吓到?”   叶白汀知他关心自己,微笑摇头:“没有,哪里都没受伤。”   “很好。”   “有人死了——快来人!”   二人还没怎么说话,听到这个声音,反应一样:“走!”   “过去看看!”   富力行来都来了,当然也是跟着,一步一步,去了现场。   尸体发现的地方是个暗巷口,就在主街边,因之前街上危险重重,没有人顾得上别处,现在危险平息,这里就很容易发现了。   死者是个妇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横躺在巷子口,上半身浸在血泊里,旁边不远处有焦黑痕迹,和街上的焦黑痕迹相类,一比对就能知道,那是炸完的小圆球留下的印迹。   现场条件不足,光线也有些暗,叶白汀蹲下,进行了简单粗略的尸检:“尸体尚有余温,角膜无浑浊现象,有少量散在出血点,尸斑尸僵均未形成,显是新死,面部灼伤痕迹明显,几可见骨,喉间伤痕尤其严重……初步判断,应是喉间受炸伤严重,呼吸功能受损,很可能死于窒息。”   “咦?这个人……咱家认识啊。”富力行突然发声。   仇疑青:“是谁?”   “李氏,吕益升之妻,”富力行知他们对这两位不熟悉,跟着道,“吕益升也是在外为官多年,去年冬任满回京,等待新的调令,和之前不小心遭遇意外的穆郡王关系不错……”   说到这里,富力行都觉得有点巧:“这两家交好,今日穆王府挂白,李氏该要过去灵堂上柱香的,怎会在这里遇害?”   “厂公且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叶白汀着重提醒了下死者的穿着,“她今日,应该去过灵堂。”   虽未服孝,但周身素色,连钗环都是银的,凑近细闻,还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此人应该是去过穆郡王府里,出来后走到这里,遭遇了这场意外。   叶白汀看看左右,离这里最近的是一个玉器店,装潢看起来很素雅,且只有玉,没有珠宝首饰:“这里好像不是妇人爱逛的地方?”   不用仇疑青,富力行就能回答这个问题:“绝对不是,这个铺子咱家知道,卖的全是男人会用的东西,玉佩玉扣玉扳指,豆绿浅青飘花,不管颜色质地,还是样式场合,都偏年轻人风格,别说妇人,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都不会来逛,这个李氏……好像没这个年纪的儿子?没见吕大人带出来交际过啊。”   叶白汀感觉死者腰间荷包有些鼓,戴上手套,小心打开,取出来一样东西——   “票证?”   “这个咱家也知道!”不愧是东厂厂公,见多识广,“是刘记布行,东家本身极会做生意,在江南又有姻亲,总能拿到花样极新,质料极好的新货,只是不大轻易松口帮人留,就算松了口,帮你留了,你若在截止时间未到,会立刻放出数量,卖与他人——”   叶白汀看了看票证上的时间,就是今日,午时前。   已经过了。   仇疑青补充:“刘记布行距此甚远,比照穆王府的位置,是恰恰相反。”   所以问题就出现了,李氏约到了刘记布行的布,布行东家并不轻易松口,她约的估计也不是很容易,票据保存的这么好,还随身带着,应该是记得很清楚,今日午时要应约去取,可如果从穆郡王府出发,布行地址和这里是相反的方向,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是不想要布了,还是有更想要的东西了?   她死在这里,真的是意外,还是有人引导,造成的‘意外’?   正在思考的时候,叶白汀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好像刚刚就在穆郡王府,穆安的身边见过——   他凑到仇疑青耳边说了句话,仇疑青往人群里一扫,很快将人拎了过来。   这人被拎过来也不挣扎,只是满脸惊讶,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走不动路:“婶婶……”   叶白汀:“她是你婶婶?”   “是,”这人看起来十八九岁,眼神有些呆,一脸不信的样子,“我叫吕兴明,这是我婶婶,姓李,前头不久我们还在一块的,怎么就……死了呢?”   仇疑青:“怎么回事?讲。”   吕兴明觑了觑现场形势,周边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不敢隐瞒:“就今日穆郡王府挂白,我家从他家是通家之好,私底下都熟,今天一大早婶婶就带着我过去了,还叮嘱我说,别人家遇到这种事不容易熬,既然我和穆安交好,就该帮他照应着点外面的客,夫人小姐那里,她也会帮着点方夫人,不过方夫人很厉害,应该不需要她帮太多,她说晚点她会出来一趟取布,要是一时半刻看不到她也没关系,叫我不要着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你婶婶要去布行取布一事,都有谁知道?”   “家里人?”吕兴明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我是今早听说的,但穆郡王府那边挂白,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很多,她们聚在一起聊了什么,有没有聊到这些,我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之前小打小闹,看起来像恶作剧,没出人命,或许可以不甚在意,现在不一样,已经死了两个了,是不是可以立案了?   仇疑青沉吟片刻:“此事有诸多蹊跷之处,尸体需暂时停放北镇抚司,进行必要的调查取证,你既在此,可稍后去通知家人,若有意见,来北镇抚司申诉。”   “这……小人不敢,”吕兴明问,“就是我叔叔,能过来看一看么?”   “请他去北镇抚司。”   “是。”   “你也是,”仇疑青叫住人,“近日不要乱跑,若有问题,锦衣卫会随时调问。”   “是……”   富力行很有眼色,已经要立案了,接下来的就是机密,不方便再留,干脆利落的道别:“街巷危机已去,咱家在宫里还有事,就不多陪了,若有需要,指挥使和小先生尽管叫人知会咱家。”   “多谢。”   叶白汀目送富力行走远,瞧着锦衣卫已经分过一支小队,进行现场勘验工作,小声叫了一声:“仇疑青。”   仇疑青走过来:“嗯?”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声音更小了:“你蹲下。”   “嗯?”   仇疑青左边眉峰挑高,似乎很意外这句话,更似在说——你让我,锦衣卫指挥使,在这么多人在的时候,蹲下?   叶白汀有些微恼:“你蹲不蹲?”   仇疑青……仇疑青当然蹲下了 。   他看出了小仵作神情不对,蹲下来,立刻理解了为什么不对,街巷四周是经过爆炸袭击的,有些地砖年久失修,强度没那么好,就被炸出了洞,小仵作脚踩的位置不对,正好卡进了一处缝隙,动不了。   至于为什么不自己蹲下来解决,而是需要他……因为不但鞋子,小仵作的裤脚也跟着踩在缝隙里,绷的很紧,贸然蹲身,怕是裤子会……   这是忍了多久?方才验尸时就这样了?   仇疑青忍住笑意,拉住对方的裤脚,往上一扯——   “呲啦”一声,裤脚布料扯下去了一小截。   叶白汀:……   没事,衣服坏了可以做新的,只要不露肉就好。   他刚想弯身自己来,就见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搭到自己肩头撑着,下一瞬,握住了他的脚踝。   “不用……”   仇疑青却已经轻轻用力,但鞋子卡的很紧,没出来。   “看来只能先脱个鞋了。”   仇疑青大手捏着叶白汀脚踝,引导用力,这回倒是挺顺利,脚出来了,就是袜子……没出来,卡在了鞋里。   突如其来的凉风……对方掌心过热的温度……   叶白汀下意识就往后缩。   仇疑青却捉住了他的脚,不准他动,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让他踩着,顿了顿,生怕别人会看到似的,拉过衣角,将这只小白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第128章 太猖狂了   叶白汀不小心,脚陷进了炸出来的坑里,拔不出来……   本来事不大,就是属下遇到麻烦,需要帮个忙,仇疑青蹲下就蹲下了,帮了也就帮了,又不是时代规矩严苛的大姑娘小媳妇,露个脚怎么了,北镇抚司校场操练,见到的少吗?   问题是仇疑青捏着他的脚,还故意把他的脚藏了起来,好像他的脚多金贵似的……   叶白汀非常不自在,小声催促:“好了没?”   “快了,”仇疑青一手捏着他的脚,一手去拔陷在缝隙里的鞋子,“你抓紧我,别倒了。”   叶白汀一只脚踩着仇疑青膝盖,一只手也搭在仇疑青肩上,平衡倒是没问题,就是觉得羞耻:“你……快点。”   仇疑青:“别分心,要是倒了,我可就不只是捉着你的脚了。”   叶白汀明白,他要是真站不稳,仇疑青看着他摔倒,下个动作很可能就是搂腰……这么多人,他才不要!   可是脚这种部位,就是很敏感啊,被握着,踩着的膝盖动一动,就很容易痒。   仇疑青:“别动。”   叶白汀:……   我真的没想动。   仇疑青语重心长提醒:“这是在外面。”   叶白汀:……   外面怎样,屋里又怎样!你想干什么!   好在没其它顾虑,鞋子硬生生拽出来,不会费多大力气,仇疑青背着所有人,将袜子拿出来,给小仵作重新穿上,有些遗憾的轻轻摩挲了下脚踝处的娇嫩肌肤,再给小仵作穿上鞋。   最后,才拉下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自己站起来,环视四周。   所有人立刻转头,干活的干活,勘察现场的勘察现场,非常正经,且井然有序——   指挥使您随便忙,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仇疑青却拳抵唇边,咳了两声,似有些不满意——为什么都不看本使?   众人:……   竟然一点都不害臊,这么坦然的么!不,应该说,这么得瑟!好像在嘲讽他们这些单身狗,不配明白这里面的‘恩爱情浓’似的!   不是他们说,指挥使你明显还没成事呢吧?追上少爷了么?人少爷答应了么?就敢这么猖狂?   那个成亲好几年的申百户都不敢这么嚣张!   叶白汀也有些无语,抚了抚额,拽了指仇疑青衣角:“那什么,我先回去了。”   仇疑青指尖仍然残留着方才的肌肤触感,经久不去,看向叶白汀的眼神也有些暗:“不等我一起?”   装的一本正经,端肃坦然,但这神情,这深邃眼眸里别人看不到的浓浓墨色……好像十分遗憾,此时是天明不是天黑,此处是街道而不是暖阁,干不了别的没羞没臊的事。   叶白汀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指挥使不是要忙?”   仇疑青不仅眸色暗,声音也暗了:“外面人多……别再撩我。”   叶白汀:……   我干了什么就撩你!不就是瞪了你一眼,不就是穿了个鞋!你这就受不了了,等以后我真撩你的时候怎么办,表演个现场去世么!   仇疑青似乎看懂了他这个没什么表情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你可以试试。”   叶白汀:……   呵,有这样的领导,北镇抚司没救了。   他刚想转身就走,就看到了富力行。   “厂公……”不是走了么?   富力行当然走了,可这不是有热闹么?他怎么也得看一眼,看完了,总不能转头就走,显的多没素质,于是回过头来,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刚才忘了多言语一句,这案子虽然是北镇抚司在查,可不管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是为朝廷办事的,没什么区别,若有需要,请一定派人来找咱家啊。 ”   叶白汀看着他,突然就明白了,假正经和假正经是不一样的,富力行还是走阴阳怪气的风格好,更擅长,也更贴切,假正经起来,可比不上仇疑青的本事,看起来一点都不真诚。   “多谢,但是不必了,”仇疑青很干脆,“厂公慢走。”   富力行只好叹了口气,遗憾离开。   叶白汀有些不理解他的行为:“富公公……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都没关系,”仇疑青吹了个口哨,把不知道去哪里浪的玄光叫回来,“你只会是我的仵作,不是么?”   叶白汀修眉微挑:“倒也未必,总得看看卖方市场。如果生意非常红火,哪哪都缺好仵作,大家竞争出价,资源堆的越来越高……”   仇疑青一顿,表情严肃:“你真的在考虑他?”   叶白汀也顿了一下,忽的笑出声:“你竟真信了?”   仇疑青:……   小狐狸。   玄光一路风驰电掣而来,停在了二人面前,十分骄傲。   街巷发生意外,指挥使今日很忙,但指挥使决定小小翘一下班,来时共乘一骑,现在要回去,也只能同骑玄光,仇疑青慢条斯理伸出手:“天意如此,本使也没办法。”   叶白汀也不矫情,笑眯眯搭上了他的手,准备上马:“那指挥使可要忍住了,别叫外人看笑话。”   他一边说话,目光一边下移,到某个男人比较敏感的位置。   本来他不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起码的自制力指挥使还是有的,他这么一看,还带着调侃,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仇疑青把人捞上马:“……不想吃苦,就乖些。”   叶白汀:……   有些话题点到为止,过犹不及,他机智的转移了话题,问:“穆郡王尸身,可以申请验一下么?”   看起来都是‘意外’,已经死了两个人,不算个例,且这两户人家是通家之好,日常有很多来往,如果能发现关联之处,锦衣卫的排查范围会瞬间缩减,大大减少了工作量,如果这个‘恶作剧’的人,并非大规模投杀,而是有选择性的布置实施,就更容易找了……   仇疑青:“可,申姜已经去办了。”   “嗯?”叶白汀倒是没想到,“他刚刚好像并不在现场?”   “有传令兵。”   “你送我回去,会立刻走,是么?”叶白汀才不信工作狂指挥使会翘班。   “嗯。现场勘查工作正在进行,等尸体运回来,有你忙的,回去先好好休息下,知道么?”   “知道了。”   没有高墙遮挡,阳光很灿烂,风不大,拂面微凉,但背后的胸膛很暖,很宽阔,他好像不需要考虑太多,天塌下来都会有人撑着,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   停尸房里,最先迎回的是李氏尸身,叶白汀带着商陆一起,各种准备工作做好,进行尸检。   “验——死者女,年三十二,衣素,发散,两鬓白发略多,面部有明显灼烧痕迹……解衣,死者新死,尚无尸班,尸僵……”   叶白汀转头问商陆:“刚刚送尸体过来的人可有交代,能不能剖尸检验?”   商陆:“死者尸身已经炸成这个样子了,本就不完整,再加指挥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家属答应了?”   “是。”商陆已经把装着刀具的仵作箱拿了过来,双眼放光,“先生请!”   如此,叶白汀便也不客气了。   他戴上手套:“我们先看看喉咙……”   死者喉部血肉模糊,肉眼几乎难以辨认,叶白汀拿着镊子翻过一片皮肤,让商陆取来水,冲了冲,才道:“气管伤的太重,几乎是瞬间横切,造成这样的伤口,死者在那个瞬间是喊不出声的,死因应该是窒息。”   可想要造成这种伤口,也是很有难度的,没有刀刃的锋利,一般完不成,死者喉部灼伤痕迹虽然很严重,仔细甄别,仍然能看出锋利的划线,伤口有血色,微肿,明显是生前所为。   一定还有东西!   叶白汀又找了找,镊子夹出来一根长不到一寸,宽不过两分,透明度不太高的,极锋利的,玻璃碎片。   商陆头皮发麻:“这是……琉璃?”   叶白汀看着这片略粗糙的玻璃片,也有些意外:“这里有这东西?”   “这东西虽然比纸防风,但是太脆,稍不注意就会摔碎伤着人,一般人不会用,”商陆道,“有钱人家会有目的性的选用,冬日里,总比窗户纸好。”   “原来如此……”   叶白汀将玻璃碎片放在证物盘里,继续寻找,很快在死者身体里发现了更多的玻璃碎片,只是没这么大,要更碎,更细小,还有更小的渣,镊子夹都夹不住。   看来这个小圆球……很有些东西啊。   叶白汀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进行验尸工作:“……内脏表现正常,无可疑出血,爆炸只引起了广泛性体表烧伤,并没有产生冲击波,但是子宫——死者不能生育。”   验到这里,叶白汀顿了顿,仔细回想现场尸体的姿势。   他当时之所以观察四周,注意到了距离最近的玉器店铺,是因为以死者的倒地姿势,生前最后一刻的路线轨迹方向,很有可能是冲着这里去的,但富力行说的很清楚,那家玉器店,风格定位非常清晰,卖的都是年轻男子的饰物,富力行还道奇怪,没听说过死者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有,她丈夫不可能不带出来交际……所以现在问题,不是死者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她根本就没孩子。   那她想去那间铺子,是为什么?   她丈夫也用不上啊。   几乎瞬间,他就想到了死者的侄子,那个现场发现,同时又和穆郡王府有关,穆安的朋友,叫吕兴明,是么?   “我来了!”   申姜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见叶白汀手里拿着验尸工具:“验好了?”   “差不多,”叶白汀见商陆在一边奋笔疾书,尸检格目都写的差不多了,道,“死因是窒息,□□掉在死者身上的一瞬间,喉部受到强烈冲击,气管断裂,灼烧严重,无法呼吸,无法呼救……有关死者简单的人物关系,你可有所得?”   “有!”   申姜立刻翻开了随身小本本:“她有个侄子叫吕兴明,少爷应该知道?但那根本不是侄子,是过继过来的儿子!人一岁上就抱回了自己家来养,族谱上也改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人十三岁上,送回原父母处养了一年,再回来就改了口,不再叫父亲母亲,而是改成叔叔婶婶,族谱依然照旧没变,住也仍然住在一起……吕兴明除了十三岁那一年,都跟她们在一起。”   叶白汀仍然在琢磨玉器店,年轻男子……吕兴明不就很合适?   申姜继续:“吕家情况,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肯定不如穆郡王能干,任上也没有那么多功绩,却也不差,吕益升极擅经营,家财不少,夫妻俩不算会养孩子,表达关爱的方式就一种,花钱,什么都给买,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直接把孩子养成了一个纨绔,才学不佳,本事不显,享受玩乐倒是处处擅长……”   叶白汀想了想之前见到吕兴明的画面,因今日是去参加丧仪,他的穿着倒是一点都不花哨,挑不出毛病,见到死者,大约受到的惊吓太大,一时没回过神,也看不出半点纨绔的样子,只是震惊,没有落泪,这亲子关系……或许没那么好。   想到便问,叶白汀道:“夫妻俩和孩子的关系如何?”   “应该不错?毕竟孩子要什么,大人给什么,最近还在给他相看姑娘……”申姜翻着小本本,“没什么可疑之处。”   “死者白发很多……”   叶白汀思考:“一般这个年纪,不应该有这么多,除非是特殊病变,或者是家中遗传,这一点,你可有信息?”   申姜想了想,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我过去走访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死者兄长,已经不惑之年,却一根白发都没有,显然不是遗传,问询家中下人时,也没有谁提起,死者有生什么病。”   那她在为什么发愁?   申姜也纳了闷了。   叶白汀:“吕家最近可有什么事发生?”   申姜:“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好像……丢了一尊琉璃盏?”   琉璃盏?又是琉璃,玻璃?   叶白汀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琉璃盏啊,”申姜比划着,“听说是个宝贝,特别通透好看,像蓝色火焰,非常纯净,市面上绝对没有,是已逝大师之作,天底下没有第二盏……”   “东西丢了,就没找过?”   “找了,找不见啊!也不知是谁偷的,不销赃,不往市面上放,连个信都问不到……”   叶白汀若有所思,问起另一件事:“穆郡王的尸体,可能带回来?”   “已经带回来了!”申姜指着打开的大门,“我就是嫌车走的慢,先跑回来给你打招呼的,用不了一炷香,就能到了!”   果真没有等到一炷香,穆郡王的尸身就放到了停尸台上。   叶白汀换过身上装备,进行第二次的尸检。   和之前的猜测一样,同样是广泛性的体表灼伤,就是‘小圆球’所致,爆炸的瞬间释放出大量热量,冲击波不大,杀伤力惊人,李氏是因为喉部受伤,无法呼吸,最终窒息而亡,穆郡王则是爆炸点离心脏太近,心脏受创太高,无法抢救回来。   与李氏尸体表现一致,仔细观察后,叶白汀从穆郡王尸体里夹出了同样的玻璃碎,也就是这里人说的……琉璃碎。   申姜看着这些尖锐的玩意,倒抽一口凉气:“这东西……从那些小圆球里炸出来的?这要崩在身上,得有多疼!”   叶白汀想到了一个问题:“类似的‘恶作剧’,市井街巷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受伤的百姓,可有此情况?”   玻璃这种东西,倘若扎进身体里很深,医疗条件不中时,并不好往外拔,且很容易引起感染。   “应该……没有?”   申姜想了想,锦衣卫并没有收到类似的信息,这种事如果有发生,一定会被报上来,没有,就很有可能……   “玩‘恶作剧’的人,升级了?”   叶白汀眯了眼:“所以这次务必注意甄别,今日所有‘小圆球’,是否都有琉璃碎,之前发生的那些,又是不是都没有,这两个死者是个案,还是必然……”   “我记下了!”   “吕家的琉璃盏丢了,穆郡王府里,”叶白汀突然想起穆安说过的话,感觉有些微妙,“近来好像正在修葺装潢,用到了琉璃瓦和琉璃窗。”   “都有琉璃啊……”   申姜摸了摸下巴:“琉璃瓦的工艺比较成熟,好多地方都能烧,就是费用高一点,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还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得有权有势的那种,还得注意跟皇城避嫌,至少带金色的,你就不能用,叫琉璃,实则上是种瓦,一点都不都透明,琉璃窗就不太一样了,是这两年兴起的新东西,透明度比窗户纸要好,也比窗户纸更防风,但是纯净透明的基本找不到,那些大户人家拿来用的,都是揉了色的,但是揉色也是门学问,东西没烧出来前,你知道它揉的好看还是不好看?就吕家那个琉璃盏,为什么那么贵重,就是因为颜色调的好,听说那蓝由浅及深,像墨点滴进水里,晕染的特别漂亮,像雨过后的天色,纯粹极了……”   叶白汀:“京城都有哪些琉璃作坊?”   既然并不好烧,品质不能保证,多多对比几家,岂不就有线索了?   申姜点头:“回头我就去查!”   “还有这些小圆球……”叶白汀总感觉哪里不对,要是有没爆炸过的样品就好了,“需得仔细查查。”   “查过了。”   一到低沉的声音伴着脚步声,是仇疑青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不完整的小圆球,应该是从现场捡的,炸的没那么厉害,还能看。   “我怀疑跟上一次的雷火弹事件有关。”   叶白汀怔了一下:“不是威力并不像,弱了很多?”   “是弱了很多,但内部构造和雷火弹极为相似,不是熟悉的人,做不出这种结构。”仇疑青眉宇微沉,“构造相似,却不如雷火弹稳,雷火弹不管怎么运输,哪怕不小心车翻了,掀摔在地,也不会轻易爆炸,想让它炸,只有点燃引线一个办法——可知为何?”   叶白汀虚心求教:“为何?”   “隔板,”仇疑青指着小圆球中间的位置,“雷火弹在这里,设有隔板,爆炸原理不难,懂的人知道,全靠火药,这种东西不稳定,易爆,擦出一个火星都不行,但火药组成并非一种物质,需要配比,每样东西单一存在,不会有那么大的效果,惰性很强,各种物质结合的瞬间,又有火星激发,才能产生巨大爆炸,雷火弹在制作工艺里有隔板这一项,必须引线点燃,撞针开启,隔板消失,火药才能瞬间反应,发生爆炸,但这个东西不同,里面没有隔板,极不稳定,别说撞击,偶尔就算没拿稳,也有可能会爆炸。”   叶白汀:“这个技术……是不是不太好学?”   仇疑青颌首:“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精细,极要求技巧。”   “可这是作案者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本人应该知道不稳定……”   知道不稳定,还敢拿出来玩,叶白汀眯眼:“我们这次需要找到的人,大概不是个性子冷静的人,可能有点疯,爱玩,喜欢刺激。”   “还有,”仇疑青指着小圆球,“这里面,有琉璃碎。”   申姜头皮都麻了:“还真有!”   “大约想加强威力,”仇疑青声音微缓,似也在思考,“琉璃细碎尖锐,比之不易得的铁器方便很多,搭配火焰,能产生很大的杀伤效果,这里面火药用量不大,外壳也不见铁迹硬度,我猜——作案人手边资源应该有限,纵使能学到雷火弹的制造方法,也没办法弄到资源。 ”   弄不到铁器火药,弄得到琉璃,所以他琉璃作坊势在必行!   申姜懂了,小本子刷刷记上。   仇疑青放下小圆球,拿出一张简单地图,上面被他点出几个点,勾画了简单线条:“我查了所有悬挂小圆球的地方,可看出来了什么?”   叶白汀一眼就看明白了:“全部在客流量比较大的铺子……作案人很谨慎。”   仇疑青指着一个点:“穆郡王当时出意外是在这里,也是在一个铺子前。”   申姜比了比两处的距离:“和今天李氏死的地方,好像并不太远?”   仇疑青颌首:“看来做案人对这片区域非常熟悉,觉得在这里作案能掌控得住,有安全感。”   叶白汀:“办完事就跑,绝不在犯罪现场停留,此人的警惕性很高。”   “知道两个死者行踪,有办法将他们引到铺子附近……”申姜摸下巴,“难道是铺子里的伙计?”   “未必,”叶白汀摇了摇头,“但一定是知道,死者在意这个铺子,又为什么在意。”   仇疑青:“知道死者行踪,一定在意某件事,必得有确定的消息来源——如果作案者是熟人,一定在相同的关系网里,如果不是,就一定有某个特殊的点,找到死者关联,找到这个点,也可破案。”   还有琉璃,毕竟不是市面上大量采购的东西,卖了多少,做了多少,总有记录吧?谁曾大量买过,又没有用到明面上?损耗方面是否做了文章?   雷火弹可不是一般的小玩具,谁都能拿到手研究的,经过之前案件里的一番排查,京城应该是没有这些东西了,作案人从哪看到的,又从哪儿学到的?   叶白汀提醒:“类似这种大规模的‘恶作剧’,只要我们没抓到人,作案人多半不会停下来,我们得尽快。”   ……   所有需要排查的,注意的细节,接下来的方向,条条框框都不少,申姜记完了,没时间休息,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房间一时安静,仇疑青转眸,看着叶白汀:“一起吃个饭?”   “好啊。”   叶白汀摘了手套,脱了罩衣,微笑着,越过了仇疑青。   仇疑青感觉这个笑很有深意:“在想什么?”   “在想有些人,”叶白汀的声音更有深意了:“为何对雷火弹这般熟练?”   仇疑青:“……拆过。” 第129章 人不要他,马也不要他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都很忙,别说见面,连正点吃饭都做不到。   司里根本见不到申姜的人,他在外面走访排查人物关系,进行初步调查取证,感觉有关联的就记在一处,实在忙不过来,没时间整理,就叫人送回北镇抚司,让少爷帮忙理一理逻辑线,看有没有什么需要重点观察注意的,随时给指令,他也好随时跟查。   仇疑青则在跟查一些特别敏感的东西,申姜不好查的事,比如雷火弹的信息。上次京城雷火弹爆炸案子结了,人犯交代了所有知道的信息,雷火弹的埋点,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因那人犯只是瓦剌组织收买利用的人,本身并不是组织成员,知道的信息必也不多,他带着锦衣卫上下,包括训练出来的狗子,加班加点,排查完了京城所有的街道,暗巷,确保城内不可能有一颗雷火弹残留,再无此风险。   可当年边关大战,雷火弹可是丢了一批的,这些数量远远不够,城内是没有了,城外呢?别的地方呢?   本次作案者,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雷火弹,从哪里学得了图纸,制造方法?   如果仍然是瓦剌组织搞事,手里有雷火弹,为什么不用,反而要用这种粗糙的东西?目的是什么?   还有火药,就算是这么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威力不算大,可但凡要爆炸,就会用到火药,这是朝廷和军方密切管控的东西,哪怕分量很少,打哪来的,经手人是谁,都要留有记录……   仇疑青直觉这件事不对劲。当初雷火弹爆炸案出来,他就追着这条线去查了,但当时的雷火弹是经年遗失之物,轨迹原料皆难查,这次却不一样,既然是新鲜做得的,有些线就能捋出来!   别人在外面忙,叶白汀也没闲着,不是在停尸房里看尸,就是整理分析申姜送回来的排查线索。   现有死者两名,穆郡王和李氏,二人死因都不存在任何疑点,就是受到‘小圆球’近距离袭击,刚好离要害很近,一个是心脏部位,一个是喉部,但验尸并不是只看死因,还要看其它。   比如穆郡王的身体损耗很大,他眼底青黑,眼窝下限,看起来都有些抠搂了,心脏受创严重,右下侧未波及之处,却有清晰可见的异常梗阻,包括肝肾等内脏,都有过分损耗的现象,跟健康的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以他的年纪,身体机能不应该损耗到这程度,也不是单一病灶影响至此,照法医经验……   此人大约一个工作很认真,劳累过度的人,不许别人催促,自主加班,宵衣旰食,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身体才会有这么大的损耗。   李氏……鬓边白发又是为什么呢?   非遗传因素,无病理原因,剩下的,无非就是作息习惯,压力和忧虑,申姜已经着重排查了他提出的方向,李氏作息一直很正常,未见日日熬夜,白发也不是突然长出来的,前两年起就慢慢多了,近些天精神有些不好,也没到看大夫的程度,生活环境,下人口供,都找不出特殊的异常之处。   她到底在为什么事着急上火?担心什么?   她这个年纪,三观体系,人格构建完成,又生活富足,正是最自如的时候,遇到什么问题,值得这般注意?   丈夫外遇?   叶白汀刚想到这个,就摇了头,这样的事,在封建男权社会,好像并不是个问题,因为阶级思想,因为社会规训,妻子不是不在意,是不能在意,她们在还是姑娘的时候,就知道将来的丈夫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价值体系里就不应该为这样的事太烦恼,只要正妻位置稳当,都有处理办法,家里多个女人,甚至多个孩子的事。   那是孩子?   叶白汀仍然摇头,李氏子宫发育不全,申姜送回来的消息里也有反馈,她的贴身妈妈表示,她基本没来过月经,不能生育这件事,她在没嫁人的时候就知道了,当初肯定有痛苦,有挣扎,但这么多年过来,她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与这件事和平相处,不可能突然为这个想不开。   养子?   叶白汀想到李氏死亡现场的吕兴明,虽有信息线索已经证实,他说起来是侄子,其实是过继来的儿子,一直住在一起,称叔叔婶婶,听起来并不亲密,吕兴明心里怎么想,他不知道,但李氏允了这个叫法,也没介意,还日常保证他的花销,要什么给什么,图的……应该不是特别和谐的亲子关系,而是香火有继就好。   那是什么呢……叶白汀突然想起之前某个信息点,难道是被偷的东西,琉璃盏?   琉璃……又是琉璃。   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悠长的口哨声,这个口哨声他认识,是仇疑青呼唤玄光的口令,顺着窗子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了仇疑青的背影,修长,高大,阳光下伟岸昂藏。   不知是看见了他,还是本来就要过来,仇疑青转了身,朝这边走过来,也没进门,拉开窗槅,手肘撑在窗棂上,隔着窗户和他说话   “申姜排查出一条重要线索,京郊有个琉璃作坊很可疑——”   “他呢?”   “他现在有别的任务待查,走不开。”   “所以……”叶白汀眨眨眼,好像懂了。   仇疑青一脸严肃:“你可要随我同去看看?”   “嗒嗒——嗒嗒——嗒嗒——”   叶白汀见玄光跑了出来,眉梢挑起:“与指挥使同骑?”   仇疑青也挑了眉:“害怕?”   叶白汀垂了眸,以为这点小把戏,就算激将法了?   “嗯,有点,”他十分诚恳,“毕竟有些人占便宜,总是润物细无声,让人不好言说。”   仇疑青:……   害羞也罢,耍机灵也罢,只要小仵作有反应,他总能有话回应,可对方这么诚实,顺便控诉了一把他‘暗搓搓耍流氓’的事实,他就不好直接不要脸了。   叶白汀终于噎了对方一把,心中十分畅快,跳下了暖炕,见身上衣服还行,挺合适,也没换,直接打开门,走了出来。   玄光一看到他就亲热的不行,凑过来又是蹭又是顶的,咬着他的袖子,就往自己身边拉。   叶白汀揉了揉马脖子,心里忽的蹦出个想法,一边揉,一边说:“你是不是想载我?想载我的话,就只能我一个人,不带你主人哦。”   玄光又听不懂人话,才不管什么主人不主人呢,只要把少爷哄过来,它就开心!   黑马的肢体动作不要太明显,叶白汀转身朝仇疑青拱了拱手,笑眯眯:“承让了。”   接着握住马鞍,往上一翻,坐稳,不等仇疑青反应,双腿轻轻一夹,玄风瞬间跑了出去。   仇疑青:……   人不要他,马也不要他,堂堂指挥使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重新找了匹别的马骑上,追了过去。   玄光是匹狂野的马,可以跑得飞快,可以玩各种花活,平日里载着主人,根本不管不顾,心情好就冲起来,心情不好不但得冲起来,还得急转急停,尥个小蹶子,一个字总结,就是浪!主人受不受影响,死不死,关它无辜可爱漂亮的小马什么事?明明他技术不行!   载着少爷就不一样了,它变得特别乖顺,特别贴心,感觉少爷没坐好,就轻轻晃一晃身体,让他感觉到细微的晃动,督促他坐好,感觉少爷准备好了,它就兴奋的往前冲一会,带少爷一起享受驰骋的快感,感觉少爷累了,就溜溜哒哒的慢下来,让少爷休息一会儿。   仇疑青:……   这还是他的马么?怎么有点不认识了!   叶白汀还坐在马上十分兴奋:“仇疑青!你的马好好!好懂事!骑它跑一点都不累!怪不得你平时都叫它,从来不要别的马!”   玄光高高扬起脖子,像是能听懂这话似的,眼睛里全是炫耀和骄傲,同时大大朝仇疑青喷了个响鼻,好像在提醒警告——你敢说句不好听的试试!   仇疑青:……   算了,你们开心就好。   之前跑了一阵,现在是道路缓坡,转弯很多的地方,也适合溜溜达达的走。   叶白汀看着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不是有点偏僻?”   仇疑青:“小作坊,产出的东西有一定危险性,制作过程也有安全隐患,大多不敢建在京城内,想建,也不会被批。”   道理叶白汀都懂,偏僻什么的,有仇疑青在侧,也不怕出什么意外,他心情还是很放松的,郊外没有那么多房屋遮挡,视野开阔,远处地上已经有了蒙蒙绿意,有不知名的小花悄悄顶了蕾,顶着微寒的春风,摇摇颤颤。   叶白汀看到一枝黄色花蕾,小小巧巧,很是喜人,指着便问:“那是什么?”   是迎春花么?   仇疑青就想起了那日送给小仵作的东西:“喜欢?”   叶白汀没懂:“嗯?”   仇疑青:“花环,可还喜欢?”   叶白汀再看一眼花蕾的颜色,浅黄,明白了,那日花环上,的确有几朵浅黄色的花,柔柔嫩嫩,很漂亮。   “嗯……如果不那么夸张,我会更喜欢。”   也不想想,他又不是小姑娘,那么显眼的花,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戴的出去?   仇疑青不管,反正他喜欢,这些东西就是和小仵作配:“以后再给你编。”   叶白汀:……   “还是别了吧。”   看着前方道路变直,重新开阔,休息的也差不多了,他夹了夹马身,玄光明白,立刻重新冲了出去。   他不立刻跑还罢了,他这一跑,很容易被误会成害羞,更坚定了某些人送花环的想法,真到后面收到的越来越多,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别人都不信,他才后悔,可惜晚了。   这次一气呵成,二人很快跑到了目的地,叶白汀这一路骑马骑的非常畅快,下来搂着马脖子,狠狠表达了下自己的兴奋:“玄光好棒!下次还一起玩好不好!”   玄光可美死了,又是顶他的肩膀又是摇尾巴,想要抬起蹄子再跑一圈庆祝时,被仇疑青无情的拉了回去:“自己一边玩去,你不累,别人累。”   他掏出素帕,给叶白汀轻轻擦额头:“别动,出汗了。”   叶白汀看着玄光咬着枣红马的屁股,赶到一边有草的地方玩,再看看给他擦汗的仇疑青,还是觉得有些太近了……便往后退了一步。   仇疑青还没擦完呢,哪里允许小仵作退?别说他本来就有一定的整理癖,但凡他经手的东西,一定要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就说小仵作这个人……   他直接伸手,把小仵作拉了回来,继续。   叶白汀眯了眼梢:“嗯?”   这个表情就有点危险警告的意思,像在说你大胆,放肆,和喝醉了酒之后的样子……小小重叠了起来。   仇疑青更觉可爱,从怀里取了一样东西,轻轻的,给他挂在了腰上。   叶白汀低头看,是一枚玉佩。   “李氏尸体发现附近,不是有间玉器铺子?”仇疑青道,“我进去看了一眼,东西都还不错,很配你。”   所以就……买了一个?   叶白汀看着这玉佩,圆圆的环,里头雕了只小胖鱼,头尾相衔,倒是可爱,寓意也不错,他还挺喜欢,就是这质地……色浅均匀,水头很亮,摸起来让人爱不释手:“是不是有点贵?”   仇疑青眸色微深:“担心我穷?”   叶白汀:“……倒也不是。”   “安心,”仇疑青已经放开他,率先往前走,“我的老婆本很多,就你一个,且得花些年月呢。”   叶白汀:……   这人能不能正经点!不对,你还想有几个!   仇疑青刚走到大门前,就有人过来招呼:“老板是要看货?”   二人今天身上穿的是常服,没有锦衣卫的标志,可即便是常服,也不是寻常老百姓会穿的样子,尤其叶白汀身上……明晃晃就是几个大字:富贵人家的娇少爷。   仇疑青没说话,只是看向叶白汀的目光很有些调侃。   叶白汀干脆大大方方的往里走:“刚好路过你们这作坊,想起家中正在修缮装潢,买些琉璃也不错,就是不知你们这里的琉璃做工如何?样式如何?安在家中窗子上可合适?易不易碎?”   伙计一看是不差钱的主顾,立刻往里引:“这些我说了不算,您往里边走,看看货?不是小的吹,就我们作坊的琉璃,那可是要花样有花样,要质量有质量,外头那些小作坊根本烧不出来!来您看,这些都是样品!”   二人被引到一处展示架边,那边就有人叫伙计的名字,伙计陪着笑:“东西有点多,要不您二位先看着?喜欢哪种样式,喜欢哪种花色,有什么问题,稍后小的就来伺候!”   叶白汀点了头:“你且去忙,我们也不大懂,先自顾看看。”   “得嘞——”伙计转头走了,脚下跑得飞快,看样子争取快点把那边的事办完,好回来招待大主顾。   叶白汀看着展示架上放着的一块块琉璃,大多是灰蒙蒙的,杂质很重,也都很厚,厚度还不均匀,看上去并不怎么美观,可放在这里展示给客户看,应该是作坊里最好的货了。   “这就是……琉璃?”他有些不确定,“和小圆球里炸出来的东西好像不大一样?”   仇疑青:“得摔碎了比对。”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看了看周围,凑过去,小声道:“申姜不可能随便说这里可疑,你也不可能随便带我过来看,所以你们摔过,比对过,那些小圆球里,用的就是这里出的琉璃碎片?”   生怕被别人听到,小仵作离得很近,气息就在面前,仇疑青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像没听清似的:“嗯?”   叶白汀只得再凑近些,几乎要贴到对方了,把话重复了一遍。   仇疑青仍然‘没听清’:“嗯?”   叶白汀待要继续往前,突然察觉到了两个人的距离——这男人武艺高强,五感更是突出,想之前距离那么远,现场那么嘈杂那么乱,他喊一声,这男人都能听到,没道理这时候突然听不到了。   他眼梢眯起,脚下一抬,重重踩住了仇疑青的脚:“指、挥、使、现、在、可、听、到、了?”   仇疑青:……   他不怕疼,但也是血肉之躯,小仵作还使坏,不但踩了,还碾了碾……   有点疼,但指挥使选择不说。   “……真没听到。”   管你嘴上怎么说,叶白汀冷哼一声,反正他心里是明白了,事实就是这样。   他一边围着展示架观察琉璃,一边视线微转,看这个小作坊,工人们很忙,动作却很小心,大约琉璃易碎,怕摔着了货,也怕伤到了人;往西温度有些高,里面有烟火气飘出来,大约是高温烧制琉璃液的地方;往北有一个掩着门的房间,从风格上看,比坊里所有地方都干净,装修摆设也很高端的样子,应该是老板的房间?   他刚要开口问,就被仇疑青按了唇边:“嘘——里面有客人。”   粗糙手指按在唇上的感觉……他的温度,他的触感,每一样都格外清晰。   叶白汀却没说话,因他看到了仇疑青微微偏头,凝神细听的动作,这男人在听里面的动静……还是别打扰了。   良久,气氛终于轻松下来,唇边按着的手指跟着移开,他才松了一口气,问:“怎么了?”   “客人倒是客人,却未必是一般的客人。”仇疑青眸色有些深。   叶白汀:“熟客?”   仇疑青音调暗示:“的确是熟客,还是关系特别‘熟’的那种。”   叶白汀:……   难不成……   “是个女客?”   “这作坊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   “那就是老板娘的相好?未婚夫?”   “老板娘是寡妇。”   叶白汀:……   可能刚刚过来招待他们的伙计实在抽不开身,太忙了,旁边也需要人手,他干脆过去敲了门,把老板娘叫了出来,指了指这边。   老板娘挥手叫人下去,扶了扶发,带着微笑,款款走了过来:“两位看琉璃呀?”   仇疑青这回没绕圈子,直接拿了锦衣卫腰牌出来,晃给对方看:“你这里最近频频发生丢货事件,报了官?”   “原来是官差啊,”老板娘笑容越发大,“不打紧,查案也行,不耽误买东西么,完事儿了一定过来看看我们的琉璃,正经好的!”   叶白汀也微笑:“敢问如何称呼?”   “我姓曾,家中行三,大家都唤我一声曾三娘,”曾三娘说完自己,就叹了口气,“要说我这人也是命苦,老家人死绝了,我好不容易给自己寻到个良人,丈夫也急病去世,只留下这么个琉璃作坊,让我能吃上饭,可这小作坊,能挣几个银子?便是糊窗子,大家也更喜欢窗户纸,不喜欢琉璃,为了这小作坊,我是煞费苦心,拼了命的经营,这两年日子才过的好了一点,结果你猜怎么着?”   “老天爷就是不愿意我好过,两个月前,我就开始频繁丢东西,产出的琉璃要是出了差错,卖不出去,别人也不会偷,我们自己想办法或贱卖,或融了重烧,但凡烧出点好货色,能卖上价钱,那杀千刀的贼便来偷了,还只偷我这一家,不偷别的作坊,我烧这点好货容易么!”   “出来一点就偷,出来一点就偷,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做货了,做出来还不是给人偷了,要不是客人们性子都还不错,比较好说话,没让我赔银子,我今日的饭怕都没着落了!”   客人好说话?   仇疑青和叶白汀对视了一眼,问道:“近来都有哪些客人?”   “这个我就有点记不清了,得翻翻货单,”曾三娘想了想,“不过有一个我记得很清楚,你们应该也都知道,就是那个出了意外的穆郡王。”   还真是……   仇疑青:“仔细说说。”   曾三娘便道:“他们家这笔单子,是年前就在谈的,他家儿子……叫穆安好像?亲自过来谈的,但当时快过年了,工人们也都要休息放假,琉璃没办法很快烧成,穆安公子和善极了,说不着急,左右以后不会走了,待天气暖和一点再安正好,交货时间便约到了上元节后。”   “府里之前还来催过单,我们这加班加点烧得了,选好了,赔着不是要送货了,结果就被偷了。我这想借口往后拖延,准备再烧一批给人家,还没烧得,那边人又意外了,我正掂量着怎么办呢,要不要缓一缓,新出来的货就又被偷了,没法子,我只能赶紧找人过去道歉,穆安公子却说没关系,他家出了这样的事,暂时不方便,没货了也没关系,稍后再说,至于银钱退不退的,他现在还不确定,实在忙的抽不出手,说稍后再来寻我,可到现在也没寻来……”   “这么说,我倒是运气还不错了?” 第130章 小偷的技术规范   叶白汀和仇疑青听曾三娘说了琉璃失窃的事:“所以你丢的这几批琉璃,是给郡王府的货?”   曾三娘点了点头:“最近一个月来,差不多吧。”   “夫人既然掌琉璃作坊,应该很懂琉璃?”   “这个我就不自谦了,不错,我还挺懂的。”   “那夫人可知琉璃盏?”   “知道,吕家的东西,”曾三娘脸上的表情很玩味,“好像是李氏的陪嫁?吹得神乎其神,什么玩意儿到它面前都得退避三舍,全天底下的首艺人,没谁再能烧出那个样子,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叶白汀:“所以你没见过。”   “没有,”曾三娘冷哼一声,“我这人,开门做生意,也不是那种矮不下身段的人,因在这一行浸淫良久,听到有好东西,自然想看一眼,碰一碰,也不是没想办法求过,但之前吕家人在外地,书信不畅,别人不信任我,不给看,我就认了,而今这一家搬到京城得有两三年了?我回回尝试求一求,那个李氏都不肯……”   “唉,我这个命啊,真的是苦哟。”   仇疑青:“既然琉璃烧制有偶然性,好货不易出,何以不好好保管?库房内外,可有仔细检查过?”   “有的有的,琉璃不比其它物件,不易搬动,还易碎,我们保管的时候都十分注意,库房也是加了大锁的,喏,就在那边,”曾三娘指了个方向,“离的不远,甚至都不用人特别看守,稍微有点动静这边都能听到,何况搬动。”   叶白汀:“我们能过去看看么?”   曾三娘微笑:“自然可以,两位随我来。”   库房上挂着的锁果然很大,很重,钥匙就在曾三娘身上,她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解释道:“库房重地,本就不允许别人随便进来,加上琉璃失窃,第一回 丢东西时,我就把外边的钥匙都收了回来,现在只有我这里有,按理别人打不开,到底是怎么偷走的啊……”   打开后,门口很宽,应该是方便尺寸大的琉璃搬进来,里面空间也很大,不同高度大小的架子,架着不一样的琉璃,有些比外边的还厚,有些颜色比较花哨。   叶白汀顺着墙壁方向往里走,在墙角的位置,脚底微硌,移开鞋,发现是琉璃碎。   “咳——”他轻咳两声,示意仇疑青看。   仇疑青不可能回一句‘这里是琉璃库房,有琉璃碎残留很正常’,他知道这是叶白汀在提醒他——贼人偷盗后,带出去的方式。   诚然,门外人很多,这么大片的琉璃,光是整个抬出去,就得费不少心力,还得小心翼翼,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可贼人的目的是大片琉璃么?   回想小圆球的构造,需要的只是琉璃碎,别人根本不必把整片琉璃抬出去,他只需要把看好的琉璃打碎,带走碎片就好,带走整块琉璃,和带走琉璃碎片,比较一下就知道,后者实行起来更方便,更快捷。   不过说起贼子……偷盗……   叶白汀眼梢微眯,突然想起了某个人,肯定对这个行当的事很熟悉。   仇疑青不知道想没想到,总之这些话,不太适合在外人面前说,状似随意的问题了制作工艺:“我观此处琉璃质清,好像比别家的好一些?”   曾三娘就骄傲了:“那当然,我这作坊能支楞起来,靠的全是看家本事,我那死鬼丈夫虽然死的早,却是极疼我的,什么都交代给了我知道,比如这方子……”   老板娘结结实实的夸了自己一通,说自己的东西都哪里哪里好,京城独一份,别家没有,仇疑青和叶白汀问话,她也很配合,问什么答什么,相当坦然,只要你不问她的工艺秘方,她都好说话,末了还真诚拜托他们俩,一定要把贼人抓到,她可不想再丢东西了!   问题问到这种程度,好像没什么非得问的了,想着来都来了,顺便提一嘴案情,叶白汀就问:“正月二十六及二月初一,这两天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这两个日子,分别是穆郡王和李氏遭遇意外的日子。   “正月二十六……我不太记得了,不过那几日有个姐妹过生辰,我都挺忙,大约都在外头跑,具体什么时候在哪里,干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曾三娘想了想,“不过二月初一,不就是龙抬头的前一天?那日我在家,没出过门。”   “可有人证?”   “没……有吧?”曾三娘话音中有明显停顿。   叶白汀直觉有问题,看了眼仇疑青,仇疑青眼瞳迅速朝正北的房间转了下,提醒他别忘了,那里可还有个男人。   所以……曾三娘没出门,是在和人厮混?   也不知曾三娘看出了他眼神里的疑问,还是人实在坦诚,扶了扶鬓发,浅浅叹了口气:“我这寡妇失业的,日子不好过,那些瞧着我可怜,凑上来说要照顾我的,都不是什么好鸟,我总得想个辙吧……”   像是直接承认了有和人厮混这件事。   房间一时陷入安静,叶白汀和仇疑青都没在说话,最后还是曾三娘笑了下,自己解了围:“问这些,可是跟贼人有关?”   叶白汀摇了摇头:“只是例行问话,了解的越多,对破案越有帮助么,今日谢谢夫人了。”   曾三娘听出了告辞的意思,挥了挥帕子:“两位真的不考虑下我家的琉璃?这样的好货,您怕是寻遍周边都找不到了,等下一批再烧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多谢夫人美意,待家中屋舍修葺,一定过来拜访。”   ……   叶白汀和仇疑青来琉璃作坊时,尚是中午,等从琉璃作坊出来,日已西斜,这回玄光没去别的地方浪,大约是担心少爷学不会那哨音,不会叫它,就拽着那匹老实的枣红马等在外头阴凉处,见二人出来,这叫一个兴奋,哒哒哒的跑了过来。   少爷再次霸占了玄光,翻身上马:“指挥使,咱们这就回?”   仇疑青很想钻个空子,跳到同一匹马上,可惜玄光十分不懂眼色,看都没往后面看一眼,载着少爷就跑了。   没办法,他只好安抚了安抚被玄光欺负了一下午,有点自闭的枣红马,骑上去,跟着走了。   仇疑青很忙,抽的这半日闲,带叶白汀出来,还顺便办了点正事,回到北镇抚司,可就停不下了,和叶白汀交代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叶白汀则转身去了诏狱,找到秦艽:“有件事得你帮忙,去不去?”   少爷的事,怎能不去?   但是不能轻易答应,秦艽煞有其事的摆姿态,装成高高在上的样子:“有条件。”   叶白汀可太了解他了:“不就是肉么,管你三顿,卤牛肉加酒,还有肉骨头。”   秦艽顿时双眼发光:“成交!”   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发生的相子安:……   瞧这出息,装都不会装,一句话就能让你显了形。   “还有一个问题……”叶白汀稍稍有些发愁,“你要出诏狱,哪怕是帮北镇抚司的忙,也得带上小铃铛。”   秦艽作为知名大盗,帮他们看一看现场,许能发现东西,可既然是看现场,最好是猜测复刻贼人路线,行踪,甚至心理,必是要避着人的,你带着小铃铛,走到哪响到哪,琉璃作坊的人又不都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   不给戴吧,也不合适,仇疑青把小金镯戴在他首上的时候,规则就公布的很清楚,诏狱因诛连进来,本身没什么大罪的人,可以有立功机会,只要锦衣卫里有人担保,便可凭此走动,秦艽如今仍然是人犯,出门不戴,像话?   不过这在秦艽本人眼里不是个事:“不就是戴上,还不能弄出动静,让别人发现?好说,塞棉花啊!”   叶白汀怔了下:“……棉花?”   “没错!”秦艽重重点头,“只要塞得到位,一点声响都没有!”   倒也是个法子……叶白汀认真考虑。   相子安在一边摇着扇子,声音拉的长长:“那少爷可得看好了,省得这孙子逃跑啊。”   秦艽瞪眼:“你个小白脸说谁呢?我秦艽可是响当当的汉子,说到做到,绝不可能逃跑!”   “也是,你的仇家还在外头呢,真难跑,不怕别人追了去?”   相子安扇子刷一声收起,笑眯眯朝叶白汀建议:“为防万一,少爷不如放出风去,广而告之,说大盗秦艽越狱了,看他敢不回来。”   “别,少爷,肉可以减一顿……”秦艽面上挣扎良久,伸出两根首指头,“不行,只能减两块,但这个话,少爷可万万不能说啊!”   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报告给仇疑青知道,仇疑青认为可行,看了看时间,别的时候还真没空,能挤出来的,就是今晚了,于是火速安排,今天就开始行动。   傍晚前,叶白汀把秦艽从诏狱接出来,同他仔细交待:“……已经出了两条人命,案情紧要,没太多时间给你准备,可能行?”   秦艽捏了捏肩膀,活动活动首脚,笑起来的样子嚣张极了:“别人也就算了,就我这本事,还用得着准备?”   于是一行人,再次赶向郊外的琉璃作坊。   这次为防意外,仇疑青直接带了个锦衣卫小队过来,也不似白日那么悠闲,拽着叶白汀一起,骑上玄光,叶白汀……第一仵作虚怀若谷,惯能审时度势,不拘小节,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并没有拒绝。   秦艽到了,并没有直接进去作坊,在作坊外边转了几圈,甚至上蹿下跳,飞到树梢,跃到墙头,观察整个作坊的环境,特点,有时还会蹲下来等一等,也不知他在等什么。   足足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拿了块布巾,把脸蒙上,开始往里走。   锦衣卫小队分开散落,埋伏在周边,提防警戒任何意外的发生,仇疑青艺高人胆大,带着叶白汀往里走,跟着秦艽,看看他都干什么。   叶白汀这次实在是好奇,就没拒绝仇疑青伸过来的首,意识到时,已经被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当然,他们不用深入腹地,周边的环境都是不容易发现,最方便隐匿的。   秦艽一路往里的路线十分飘忽,有时十分谨慎,专门往房梁,墙角,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走,有时又十分大胆,哪里人多往哪里落,偏偏没一个人发现他,注意到他。   他也没直接往库房的方向奔,而是像在外面时一样,把整个作坊内部都走了一遍,热闹的地方,僻静的地方,哪哪都去,连最热的,烧制琉璃液的地方都去了,也不怕别人发现。   叶白汀搂着仇疑青的脖子:“他这是在……踩点?”   仇疑青相当受用,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柔意:“大概。”   观察作坊里边比外面用的时间略短一些,秦艽看完,脑海中大概规划出了一条最佳路线,从哪里走最方便,哪里不能去,什么人得提防,什么人太忙,根本顾不上其它……   是的,这个作坊里的人是要加班的,虽然是晚上,换了一批和白天不一样的人,各种工作都还在继续。   秦艽把环境熟悉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来到了库房前,往发间一摸,摸出来一根铁丝一样的东西,很细,硬度也不大,被他随便揉揉捏捏,就完成了一个弧度,伸进那巨大的锁眼里,也不见他怎么动的,‘咔嗒’一声,锁开了。   叶白汀:……   对哦,对于贼人来说,开锁是必备技能,就算曾三娘说所有钥匙都在她那里也不管用,只要技术稍稍精湛,干过很多票的贼,锁就挡不住他们。   秦艽进去库房,反首就关了门,毕竟门开着,总会有人怀疑,过来查看。   位置比较敏感,叶白汀和仇疑青也就没跟进去,等在了外面。   秦艽还是和之前一样,在库房里上蹿下跳,先把整个房间研究透,库房面积不大,比之外面,这个时间又少了很多。   研究完,他捏着下巴,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就算是他这样的大盗,整块琉璃带出去都不可能,一定会被人发现,除非有一个配合相当默契,技术同样高明的同行,或者,将琉璃打碎了带出去。   显然,后者操作起来更容易。   但也有不容易的地方,琉璃比之其它,有自己的特性,比如声音非常脆,库房隔音并不算好,还离外面很近,这么大片琉璃,突然砸碎造成的声响,怎么可能不被外边听到?不把人引来?   秦艽有点想不通,又开始上蹿下跳,找不到新的东西,走出了库房,重新上蹿下跳,把整个作坊再次顺了一遍,这次不光环境,他什么都看,连墙上的纸片,老板娘房间的订货单子都没放过……   如此忙到后半夜,秦艽才从琉璃作坊出来。   叶白汀刚要问,仇疑青就接到了一份新的飞鸽传书,面色微凝,抱他上了马:“回去再说。”   没办法,叶白汀只好憋了一肚子话,先回北镇抚司。   只到门口,仇疑青就抱着他,把他放下了马:“你先了解,我还有事。”   叶白汀:“要不等你回来再问?”   “不必,”仇疑青看着他,眸底如夜空深邃,“你听即我听,稍后讲给我便可。”   虽然没什么亲密动作,但话音说的这么清,这么柔……看看四周这么多锦衣卫,还怪让人害羞的。   叶白汀便不再犹豫,带着秦艽往院子里走:“你自己在外面小心。”   “……嗯。”   夜风带来了仇疑青的回复,仍然是轻轻的,柔柔的。   叶白汀二人直接回了诏狱。   一回来,秦艽就抖了起来:“肉呢,什么时候给?”   叶白汀:……   “看你需要,你要现在想要,现在就可以有。”   “那还是不了,先说正事。”秦艽走进自己牢房,大马金刀坐下,问叶白汀,“那个琉璃作坊,少爷也去过了?可见到他们墙上贴的工作表?”   叶白汀点了点头:“担心工人不识字,上面写的特别简单,有的还画着图案,告知值班时间,注意事项……作坊虽小,白天晚上的工作都很规律。”   “没错,这里头还藏着一个特殊规律,不是初一十五三十这种,而是一种不易觉察的规律,非聪明人绝对想不到!”秦艽说着,叹了口气,“谁是偷东西的贼,我还真不知道,在我记忆里,根本没这一号人。”   一边相子安摇着扇子:“那是因为你进来的太久了吧?记性倒退,本事也不行,被后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呸!”秦艽瞪眼,“老子说的是,就这种技术粗糙,本事太低的浪,根本没被我记住的价值!”   叶白汀准确的抓到了重点:“你说这个人技术粗糙,本事不够,却很聪明?”   “也可能是别人聪明,谁知道呢,”秦艽话音意味深长,“贼只负责偷东西,自己踩好点,把东西拿出来才是主要工作,其他的情报,能在外面买么。”   叶白汀:“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有个同伙?”   秦艽这话就说的很谨慎了:“没准。我在梁上,墙角,不易察觉的位置,都发现了那个贼留下的痕迹,他选的路线很不高明,路线不高明,本事肯定高不到哪里去,我虽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动首。”   叶白汀想起他刚刚刻意提过的工作表和时间:“里面人换班的时候?”   “是,也不是。”秦艽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这一行除了踩点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敏感度,别看只有三个字,不是常年有意识的练习,根本练不出来,进别人的屋子,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哪个点没注意到,等着你的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哪个点注意到了,你就有可能安全无虞的拿到东西,开张吃三年,换班安排,看墙上的纸就行了,我从那老板娘的房间里,看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琉璃液在烧制的时候,每每温度到达一个临界点,会有类似放气的声音,响动非常大,而借着这道声音掩盖,就可以砸碎琉璃,不被别人发现。”   “琉璃烧制不易,外面制窑作坊烧一窑瓷器都得用不少时间呢,琉璃也一样,每一批货出来前,这个时间都很长,可温度想要达到那个临界点,也是有规律的,基本是在投放新的材料的时候,这种材料非常贵,老板娘都是根据进度需要估量着订货,当天到,当天烧,而当天要到这个货的时候,底下人的工作时间就有了变化,尤其掌事,是一定要在的……”   秦艽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少爷不需要盯着别的,只看这老板娘订的特殊材料什么时候送货,过去盯着,就一定能逮到这孙子!”   叶白汀:“这个特殊材料的需要也有规律?”   秦艽摇了摇头:“老板娘订货时间不一,谈不上规律,应该是只照经验估算,但这个材料只要到了,只要加进去,基本当天晚上,烧制琉璃液的炉子就会达到那个温度,发出巨大声响。”   “行,谢了,”叶白汀得到了新线索,有些兴奋,抬脚往外走,“答应你的肉,我今天下午已经跟后厨说了,你想吃的时候随时要就行,我先走了,回头有事再找你!”   关键线索不容耽搁,仇疑青不在,叶白汀便修了封书,让人带给他。   等到第二天中午,他刚刚从停尸房回去,吃午饭的时候,仇疑青回来了,带着顺便查到的消息:“有一批曾三娘新订的特殊材料,今天下午会送到。”   叶白汀立刻来精神了:“所以今天晚上……贼人很可能动首?”   仇疑青:“申姜稍后也会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去抓人。”   “好!”   到了傍晚,锦衣卫小队再次出发,这次规模比之前带秦艽出来时更大,毕竟要抓关键人物了!   赶着夜色来临之前,所有人列队分散,找到自己的位置蹲点,等待贼人的来临。   叶白汀只希望贼人能快点来,早一点动首还好,别等到后半夜,大家都困了……   “来了!”   申姜在前头打了个首势,意思是人来了,抓不抓?   仇疑青的命令当然是……暂时不抓。   捉贼要捉赃,总得确定别人是为琉璃碎来的,才是他们要抓的人,而且叶白汀和秦艽的话里有个很重要的信息点,这个贼人很可能有同伙,万一此人并不是主谋,知道的东西也不多怎么办?   抓了他,不如跟踪他,好一网打尽。   给了个全员警戒的信号,仇疑青仍然没闲着,带着叶白汀跟着贼人,再一次进了琉璃作坊。   别的不说,只看这贼子轻车熟路的样子,就知道他绝对不是第一次来! 第131章 鼠辈鬼祟,贼心不死   这个贼穿着夜行衣,黑巾蒙面,看不到长相,从身材特点上分析,年纪应该不太大,最多及冠,他方向坚定,脚下速度很快,在沉沉夜色里潜行,像入海的游鱼,悄无声息,灵敏滑溜。   就这个速度方向,娴熟脚步,不用想就知道,这条鱼一定来过很多回。   叶白汀靠在仇疑青怀里,跟着小贼路线观察,发现他几个落点都有些危险……   自从见识过大盗秦艽工作演示后,叶白汀对一些要点有了更深的理解认知,比如偷盗者夜间行事,警惕性是非常高的,本人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会不会引人注意,这一脚下去存不存在危机凶险,都要立刻做出判断,踩点时计划安排必须精准,路线要求最快最好,而会不会引人注目,前行方位是否危险,并不全看环境偏僻还是嘈杂,人多还是人少,有时太安静没人,不一定比热闹场面更方便操作。   这个小贼的前行路线……就是他这个外行,都觉得有暴露危险,可小贼自己却没发现,依然继续前行,只是在经过时争取速度更快。   所以这就是秦艽说的,小贼技术不好的地方?   “他要开锁了。”   仇疑青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腰间的手也紧了些:“抱紧我。”   叶白汀搂紧了对方的脖子,非常小心的压低声音:“要……跟进去?”   小仵作脸都要蹭到他了,指挥使很受用:“会看得更清楚。”   “被发现了怎么办?”   叶白汀还是有点不放心,里面空间可没多大,别人要是顺手关门……他微微转头,看仇疑青,就看到对方有点不对劲的眼神。   当然,脸上还是一派端肃,一本正经的。   “身为第一仵作,要时刻保持对指挥使的信心,”仇疑青的声音过低,在夜色中有种说不出的微哑,“下次再不注意——本使可要照规矩,罚你了。”   叶白汀:……   什么规矩,你有本事说明白了,罚什么,怎么罚,凭什么罚!   小贼正在热火朝天的干活,显然没时间闲聊,叶白汀闭了嘴,看着小贼落在库房门外,从腰间拿出来个细长的开锁工具。和秦艽的并不一样,这工具可比头发丝粗多了,看起来也很硬,应该不能随意弯折,看得出来,小贼操作也稍稍有些吃力……至少不像秦艽,随便一捅一转,锁就开了。   这个过程并不算太久,可能是自己下意识跟着屏息,生怕小贼被发现,才觉得这个时间无比漫长。   小贼开了锁,推开门进库房,却没有马上关门,好像是在观察确定……安不安全?   仇疑青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好时机,抱着叶白汀,跟着小贼脚步,在对方关门的同时,从他头顶悄无声息的飘过去,直接转上房梁,手脚同时用力,直接钉在了屋角隐蔽处。   小贼关了门。   门一关上,他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扭了扭肩膀,活动了活动脖子,脚步自信而愉悦的往前走,直到货架最后,放着质量最好琉璃片的地方……显然对库房也很熟悉,知道这里是放好货的地方。   琉璃片有点大,也很脆弱,一个人搬出去肯定是有难度的,但来人是贼,别的不说,轻身工夫是不错的,他跳到货架最上层,两脚踩着货架支点,身体微微倾斜,双手搭在了琉璃片上——   这个高度,只要他力气足够,往下一掀,琉璃片落地,一定会碎。   但他没有立刻动,而是闭上眼睛,凝神静听,直到隔壁不太远,烧制琉璃液的地方,开始出现比较频繁的声响,像水开之前的冒泡,‘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很有规律。   随着这阵声响,小贼头微点,似乎在跟着规律晃动……他在数数?   叶白汀便也跟着数,八下之后,马上就是第九次,小贼突然动了,双手抬起,往前重重一掀——   “哗啦啦——”   “噗——砰!”   这边的琉璃瞬间砸碎,烧制炉也传来了高温到极致,放气的声音。   果然掩盖足够大,没有人听到库房这边的声响,除了隐在房梁上的两个人。   放气的声音只这一波大的,但过程是持续的,之后仍然有略低一些的响动,只是没这次这么大。   小贼并没有耽误,立刻从货架上跳下来,从胸前摸出一块很大的包袱布,放到地上,戴上用厚布做成的手套,借着声音掩盖,迅速将这些琉璃碎扒拉到包袱布里,打好结,背到身上……   接下来,就是离开了。   小贼很小心,倒是给仇疑青制作了很多机会,和进门时一样,他盯着小贼的步法,趁小贼观察外面有没有人时,仍是掠过他头顶,几乎和他同时出了库房。   追着人到作坊外,也不能掉以轻心,锦衣卫早就四下散开,潜藏在黑夜里,只要指挥使一个号令,立刻就能动起来,一边悄悄跟踪,看贼人有没有同伙,有的话当然一把拿下,一边继续警戒观察四周,看有没有其它隐患……   总之,暂时还不能被发现。   追了一会,申姜就想骂娘,草,这孙子还想跑多远,再往外走可是官道,你难不成想大半夜的进城!   然后就发现,小贼果然藏了马,离得有点远,在排查圈之外,锦衣卫才没有发现。   申姜默默的打了下自己的嘴,他就不该说!成乌鸦了吧!   小贼当然可以骑上马就走,锦衣卫却不行,夜色寂静,马蹄声能传出很远,小贼又不是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他们还是一群锦衣卫,再骑上一群马,那声音……   可是不骑马,怎么追人,靠轻功?谁的轻功能这么厉害,一路撑到城门口?指挥使倒是能,可他怀里还抱着个娇少爷呢,就不信跑这么一圈不累!   指挥使当然不累,指挥使有玄光。   玄光多精灵的马,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路没跑过?不就是追着前头的马,不能被发现?大路上目标太大,有小路啊,那落满树叶的山坡什么的,别的马不敢走,它怕什么?   而且还有少爷在,它必须得让少爷见识见识它的本事,它的威风,就不信少爷以后还能看上别的马!   玄光已经迫不及待表现,玄光在用眼神,叫声,以及牙齿,各种方法催促两个人,快上!马带你们飞!   指挥指带着少爷走了……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还能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呗。   申姜率先示范:“快,把外裳脱了,裹马脚上,咱们分开批次,坠远一点,保证那孙子听不到!”   叶白汀终于终于感受到了……骑马不舒服的地方。有点颠,坐久了屁股会疼,原来前些次那么平稳,是因为在好路上,一旦进入山路,就是玄光这么厉害的马,也无法保证背上人的体验,并且,需要精湛的骑术。   “累?”   仇疑青箍着他腰的手稍稍用力,几乎将他抱了起来,身体不和马接触,减少了震荡感,自然也不会那么累了。   “……谢谢。”   小贼果然是冲着进城去的,夜晚时刻,城门关闭,没有特殊手段不可能进得去,叶白汀见他下了马,悄悄将马绑在林中……这里离城门尚有很远,城门守卫很难发现。   应该仍然是提前踩过点,规划过路线,小贼路线明晰,目标精准,迅速找到一处城墙拐角,脚下一点,轻功飞跃——   竟然真的进去了?   叶白汀非常惊讶,转头看仇疑青。   仇疑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录微寒:“城防漏洞,该管一管了。”   “我们怎么进去?也用飞的?”   “不必,”仇疑青等了片刻,才催马继续前行,直直走向城门口,“城内已经布下锦衣卫,他跑不了。”   至于他们俩,北镇抚司指挥使出城执行公务,夜半而归,谁敢拦?随身令牌掏出,所有人还得配合要求,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安静的开门,安静的把人迎进来。   下了马,将玄光交给迎上来的锦衣卫,问清楚小贼去向,仇疑青带着叶白汀,继续追了过去。   没一会儿,申姜等人也赶到了,城内就是自己的地盘了,怎么操作都放心,大家四散开来,该追的追,该警戒的警戒,该清除痕迹的清除痕迹……   所有人都很小心,幸而这个小贼技术水平不高,也有点心大,这一路忙活,又是偷东西又是赶路的,竟然没发现任何异常,要是换了秦艽,早想办法溜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路不停,跟着小贼穿过街巷,最后来到了一处院子。   小贼没有停留,看了看左右,就跳过了墙头。   “荒院?”   叶白汀观察四周环境,这里是街巷深处,也不算特别偏僻,附近有人家居住,偏就这个院子荒着,墙头杂草丛生,屋瓦看的出朽迹,门上的锁都生锈了。   “应该是。”   仇疑青迅速观察了下周围环境,找了个隐蔽暗处,带着叶白汀跳到了墙头。   小贼已经走到院子西北角,一个石灯笼旁边。   石灯笼,就是用石头雕砌成的烛台,放在庭院里,夜晚在里面放上灯烛,以便照亮,时下稍微讲究的人家,都会在院子里放几个,这个荒院一共有四个,东南西北,每个角落一个,看这院子不大,主家在荒废之前,财力估计也不算富贵,石灯笼做的不像富贵人家那么雅致,高矮也合适,这四个石灯笼胖乎乎,矮墩墩,一点都没有造型讲究,诉求里的‘结实’二字,比‘省力’明显的多。   因院子暂时荒废,这灯笼家主也用不上,那个用来放灯的烛台,就被石板暂时隔住了,小贼将石板挪开,把身上背的包袱解下来,塞进石灯笼,再把石板拉上。   叶白汀看了看,这石板大约是做石灯笼的时候一并定制的,大小严丝合缝,卡的结结实实,不拿下来,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小贼做完这一切,都没有四下张望警惕,跳过墙头,走了。   走了?   所以会爆炸的小圆球根本不是这小贼做的,他只是用来偷配料琉璃碎,按照指令把东西放在这里的人?东西放在这里,他不再管,有别人来拿……   果然有同伙!   不管这小贼在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都是一个关键人物!   那接下来,就得继续蹲一蹲了。   申姜已经到了,低声请示:“那孙……不,那贼人,抓不抓?”   “先把人盯住了,”仇疑青眯了眼,“稍后等我指令。”   “是!”   申姜脚下没耽误,立刻追着小贼的方向去了。   可这夜叶白汀和仇疑青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人,好像荒院只是荒院,根本不会有人来,他们见到的所有一切都是错觉……但怎么可能!他们亲眼看到的了!   叶白汀体力不及仇疑青,仇疑青也有其它很紧要的公务要办,天亮后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便叫来副将郑英,细细密密的安排了下去。   叶白汀认识这个人,偶尔会在仇疑青身边见到他,可在其它地方,其它时间从未见过。   就是可惜,只好奇的看了两眼,仇疑青就挡在他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命令自己睡了一觉,没有睡好,梦里都是琉璃碎……醒来已经过了午,草草吃了几口东西,问起外面的事,那个荒院至今都非常安静,没有人去过。   稍微等一等可以,也许那个同伙并不着急,有自己的做事规律,可等的太久,就有些不对劲了,制作炸弹也是需要时间的,从小圆球的制作工艺,不研究放隔板这一点看,就知道这个人性子有些急,对手艺技术要求不高,只要能很快的,迅速的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就可以。   若是到晚上还没动静,就得想办法了 ……   仇疑青显然也是这么想,暮色四合,二人再次去了那个荒院,等了很久,仍然没见到人,仇疑青果断下令:“走,过去看看。”   之前没动这个石头灯,是担心有什么不知道的暗号,来人如果打开时发现不对,就会开启安排好的预警模式,说瞎话——毕竟作案人会请小偷帮忙运送东西,也可能会拿钱雇人来取,自己不出面。   可一打开石洞洞的隔板,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劲,包袱呢?那么大一个,装着琉璃碎的包袱呢?去哪儿了?   里头空空,什么都没有!   申姜摸着下巴:“难道咱们的队伍也被污染了?有内鬼?”   锦衣卫们齐齐倒退一步,别瞎说,少打自己人,我不是!   今天他们按规矩潜藏,注意周围环境,盯着来回路过的人,不换班,水都不敢喝,生怕破坏了现场,这破院子进都没进来来,怎么搞事!连机会都没有不是!   “不是。”仇疑青看了是等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伸手探进去,左右摸索了摸索,“应该是机关。”   “机关?”   这下不仅申姜,叶白汀也惊住了,这种地方,竟然有机关?   仇疑青大手依旧在石洞洞里摸索,最后不知道找到了哪个地方,轻轻一按——   本以为是实心的,只是做支撑用的烛台平面突然无声滑开,露出黑洞洞一个口子。   “取火把来。”   火把照亮,仍然看不到底下有什么,这个石灯笼做的就很让人费劲,太矮,想看得弯着腰,而且石灯笼这种东西,大都是底下一根柱子,柱子上是个平平的烛台,烛台上也要有搭盖,毕竟要挡风遮雨,放烛盏的烛台滑开了,底下什么样子,想看清真有点费劲。   “好像是一个通道……”   申姜歪着身子,这么窄小,肯定不能进人,难不成就是为了放东西?   叶白汀却看明白了:“这里只能掉东西下去,真正的通道在地下,通向院子之外,不知道哪条街道。”   怪不得他们等不到人,因为人根本不必走到荒院里,顺着暗里通道就把东西拿走了,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你在外头盯的多严,都不会知道。   仇疑青能解开这个机关,却无法开启地下通道,想来通道机关应该在别处,在院子里硬挖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嫌疑人抓到了,当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可现在的问题是,嫌疑人没有抓到,可能也并不知道他们知道了这个地方……   那这里就有保存的必要了。   这是证据,也可以是诱饵。   申姜面色严肃:“那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小贼咱们的人已经盯住了,要不要先抓了?”   仇疑青摇了摇头:“会打草惊蛇……想办法要到他的口供。”   “啊?不抓人,要口供?”申姜就挠了头,这个难度是不是大了点?   叶白汀给出了方向:“可去诏狱寻秦艽,那小贼不是贼?秦艽在这一行一骑绝尘,不管黑话切口,还是专业技术,都很容易让对方信服,别提案子,以‘交友’,‘好机会’的方式靠近,再套话,想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申姜茅塞顿开:“对啊,就这么办!那我去了!”   送走申姜,叶白汀和仇疑青的面色并不轻松,眸底有一样的忧虑:“看来对方很快要再次动手了。”   “京城安防需得准备好,应对下一次大规模危机。”   “根据每次琉璃作坊被盗的时间,小圆球‘恶作剧’的投放规律——”   “下一次,就在后天!”   叶白汀迅速思考:“前几次爆炸地点,你在地图上勾画过,距离都不算远,除非作案人刚从外地回来,对京城不太熟悉,不然熟悉区域不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但有没有可能是有意选择?或者作案者最近又有新开拓?我们不能只局限在那几个点,远一些的地方也要考虑警戒设防。”   仇疑青颌首:“还有上次在楼顶发现的绳子石头等延时装置,都需要本人亲自准备,如果我们防的严,此人无法提前放置,就得亲自当场动手,如果动手,此人大概会选用哪种方式,才能更多更好的抛出小圆球,而自身不被发现?”   “我倒是有几个想法……”   叶白汀和仇疑青聊了一路,直到北镇抚司,问题一个一个抛出,一个一个解决,各种预案准备……到最后心情也并没有很轻松,他总感觉哪里还是不对劲,没有想到,直到仇疑青将要离开,他才突然说了句——   “你有没有感觉,这个案子和之前的雷火弹爆炸案很像?”   仇疑青颌首,是很像,炸弹不同,造成的效果不同,但一样的作案方式,一样的傲慢的感觉……   “我说的不只是这个。”叶白汀摇了摇头,眸底隐有暗芒。   仇疑青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了,眼梢眯起:“鼠辈鬼祟,贼心不死。”   叶白汀看了看外边,凑过来些,低声道:“我们可以做两手准备……”   没人知道这晚他们都聊了什么,北镇抚司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街上百姓一如既往,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唯有被派了任务的人才知道,气氛得有多微妙。   到了第三日,天色晴好,天高风疏,白云朵朵。   上午辰时,北镇抚司正在转移人犯。   这里办的都是大案子,几乎每一个都与朝局息息相关,诏狱里罪名已定的人犯自是不可能出去,可那些因为办案需要,暂时请进来的人,或者因政事需要,它处请要,并请了皇命的人犯,需得释放,或者暂时转移出去。   交接流程,手续,验身查看,一道的工序照规矩走,都是办熟了的事,锦衣卫检查过文书无误,就会放行。   别人不知道事,也不担心,刚接到任务的牛大勇有点坐不住,过来问申姜:“头儿,既然知道今天有可能出大事,不应该更防着点,这些公务……为什么还要干?”   申姜经少爷交待,已经知道前因后果,闻言瞪了眼:“当然得干,要是叫别人发现我们过于提防,心生警惕,改了计划怎么办?再说我们北镇抚司什么地方,他哪来那么大的脸,让咱们为他避嫌?想得美!”   好些公务都是提前很久安排下了,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别人怎么看北镇抚司?   当然,他们锦衣卫可以不要脸,没人敢挑刺,但这不是没必要么?   申姜最后一次检查了一遍手上的事,没有问题后,找少爷报道。   叶白汀也已穿戴整齐,准备完毕:“出发了?”   “嗯,”申姜点点头,“指挥使在外头呢,咱们也出去看看?”   “走。”   二人还没走出大门口,就听到一声声急促的爆炸脆响:“砰——砰——砰——”   就这频率,就这声响,不用说了,一定是那些小圆球!   这么近……   申姜拳头立刻就硬了:“胆儿挺肥啊,竟然动到北镇抚司头上了!老子倒要看看,这孙子到底是谁! ” 第132章 指挥使威武   新的爆炸地点,作案人竟然选在了北镇抚司所在的街道,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叶白汀站在大门口,眉心紧蹙。   他出去的次数不算太多,可只要出去,都会经过这个街道,旁边的茶楼酒肆,路边的小吃摊,甚至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他都见过,可是今日,整条街道陷在别人的攻击里,小圆球四下炸开,燃出浓浓硝烟,火光飞溅,琉璃碎片激射而出,一个不防备,就会被伤到……   仇疑青之前并不在这里,眼下已快速飞奔而来,叶白汀看到了他远处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申姜瞬间就蹿了出去,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快速疏散现场。   “此处北镇抚司百户,所有百姓听令,不准乱跑,不准踩踏,随锦衣卫指令疏散,指挥使在前,今日街上一个都不会出事!都听懂了么!”   “听懂了!”   “知道了!”   百姓们很配合,虽然心里有点慌,但经过之前的雷火弹爆炸,这些小圆球虽然也有些威力,到底差了些,不会随便丢命,只要听锦衣卫们的话,一定不会有事!   申姜组织着锦衣卫,防御的防御,疏散百姓的疏散百姓,远处仇疑青过来,做的也是同样的工作,和上次一样,所有飞在空中,可能对百姓造成潜在危险的小圆球,他都会纵跃起身,在爆炸之前把它踢出去。   这次别人还真没提前准备延时装置,大约是之前做的太高调,知道官府会提防他,放弃了这种做手脚的方法,选了别的,比如——   孔明灯,风筝,竹蜻蜓……   所有能升空,会飞的东西,都是他的工具。   现在街上落下的这些,大多是放在天空中的风筝,和做工精巧,承力很重的竹蜻蜓带过来的,别处孔明灯已经冉冉升起,等飘到这边,掉下来,不知要造成多少隐患。   孔明灯飞上天空,风一吹,散开的很厉害,但看大概方位也知道,作案人必在东边!   仇疑青盯准了方向,直直往东追,除了身带任务的锦衣卫,所有人都跟着,往同一个方向……   可正是辰时,街上最热闹,百姓最多的时候,人群疏散都不可能快起来,他们要从人流中穿梭而过,谈何容易?   有新的小圆球从空中坠落,百姓的丝毫不察,你管不管?有小圆球在脚下爆炸,百姓不知道它里面还有琉璃碎,躲得并不远,很可能会受伤,你管不管?有体力不支的人被人流裹挟,踉跄将倒,有老弱妇孺不小心跌倒,有小孩子不小心和父母走散,吓的嚎啕大哭,不知危机就在背后……所有这些,你管不管!   锦衣卫当然要管!以仇疑青带头,所有锦衣卫在防护安全,疏散人群的时候,百姓的安危都是第一位的,这种罪大恶极的作案人必须要抓到,百姓也必须要保护好!   大家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因要顾及这些,锦衣卫的速度就慢了些,可作案人丝毫不顾忌,不但四处点火,还隐藏在了人群中,你可以分析观察,你可以追,你甚至确定他就在某个方向,可你辨别不出来,人太多,每个人都急急的往前走,你不知道他是谁,他若停止动作,你会连他的方向都失去。   从北镇抚司转出来的人犯队伍,因这桩意外,人流冲撞,不知不觉,也被迫分开了,负责押送的守卫急的不行:“找!都给我找!今日任务完不成,有一个算一个,回去都得吃板子,包括我在内!”   “是!”   叶白汀并没有去前方帮忙,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实力,体力不行,也没武功,在后面跟着一支分出来的锦衣卫小队,帮忙组织医务工作。   人群中有大夫,看到别人受伤,没办法走开,当即就帮忙处理,别的医馆的听到动静,知道这事小不了,赶紧收拾药箱子,带着人过来,有那胆小怕事的,锦衣卫也会承诺安全,请他们帮忙……   叶白汀一路盯着看着,至今没有听到有谁死亡,算是好消息。就是受伤的人非常多,哪怕是轻伤,因小圆球里裹挟了琉璃碎,不管扎进身体哪里,都必须要尽快处理,如果扎的太深,就更遭罪了。   一边茶楼,暂时辟出来的伤员房里,外面动静听起来远了些,小了些,可人们激起的情绪一时半刻很难消解,气氛有些紧绷。   叶白汀想了想,干起了慰问的活儿,走进伤者人群里,安抚他们的情绪,比如微笑着和他们聊家常:“小伙子,这伤口有点深啊,疼不疼?来日耽不耽误你的活计?”   小伙子身板壮,当即就挺直了背:“就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不是和您吹,我手上有的是劲,谁刨木头都不如我刨的好!”   这是一个木工。   叶白汀和他聊了两句,就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地里有几头牛……   有性格开朗的小伙子打头,接下来的气氛就放开多了,叶白汀问一个老大爷:“您一个人在这里么?家在何处,都有什么家人?您这脚伤了,且安心坐着,锦衣卫会帮你去跑腿联系……”   看到小娃娃坐不住,他也会过去和人玩个小游戏,和他讲悄悄话:“你娘刚刚不是在骂你,她只是太担心了,一会儿那个叔叔会给你拿一个九连环过来,你要是能解出来,我就请你吃粽子糖。”   他指了指一边的锦衣卫小兵,小兵点头听令,出去办了。   小娃娃高兴的不行:“行!我听你的!就乖乖坐在这里不动,那我要是解出来了,你可不许赖账!”   叶白汀揉了揉小娃娃的头,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一个安安静静,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头上扎着纱布的年轻男人,伤在额角,看起来有点惨的样子。   “你——”   他这一路过来,说的话,做的事,男人似乎已经看明白了,不用他问,自己就说了:“我叫李平,是个捉刀代笔的先生,正好今日没出摊,也没什么损失,伤的也不算重,三两日就能好,长官不需要担心我。”   叶白汀点微笑:“那你好好养伤。”   ……   从充斥着药味的伤者房转完一圈出来,叶白汀有些口渴,拿了杯子刚想喝杯水,突然顿住。   不对。   一路跟着他,给他倒水的牛大勇:“少爷怎么了?”   叶白汀眯了眼:“那个不怎么说话,额头上缠着纱布,看起来安静斯文的男人……是不是说自己是捉刀代笔的?”   房间里有这种气质的人不多,牛大勇也没忘:“是啊,可有问题?”   “问题大了——走!”   叶白汀当即重新回了伤者房,那个叫李平的,绝不是捉刀代笔的先生!他的气质有点像,斯文安静,但常年执毛笔,指腹必有茧,他的茧子呢?他指缝中看起来洗不掉的黑色痕迹,看起来有些像墨水,但也可能是别的!   当时周围人太多,这个叫李平的也没故意动,没有特殊的遮掩动作,他便也没有立刻在意,现在想想……是不是连头上的纱布都是假的!   叶白汀动作很快,可找到那个位置时,人已经不在。   “刚刚坐在这儿的人呢?可有谁看到了?”   “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大爷回了话,“那小伙子又不说话,咱们就没在意,他刚刚还在这里呢……”   “他的家人呢?一直都没出现?”   “好像是没有,”一个大娘突然想起来了,“我看他要了杯子,应该是出去倒水喝了!”   喝水?   叶白汀赶紧往外走,房间太大,伤者又太多,水房不好设置,就放在了外间,所有喝水的都会往那边走——   “地上躺着个人!”   牛大勇赶紧过去,试了试鼻息,粗粗检查了遍身体,没有伤口:“没死,应该是被人打晕了。”   躺在地上的不是李平,下手的,肯定就是他了。   “少爷,怎么办?”牛大勇有点紧张,这外头的事还没完呢,里边怎么又开始了!   叶白汀却一点都不怕,甚至唇角微勾,笑了出来:“好事啊——他既然动了,就跑不了。”   他并没走远,走到窗边,看了看仇疑青在哪里,手腕一翻,掌心就出现了一枚小小的烟花弹,用来赏析,伤不到人的那种。   吹燃火折子,点燃烟花弹的引线,叶白汀顺着估计好的方向,往外一抛——   烟花弹因动力触发,飞向空中,一瞬间,明亮的光芒绽放,过于浓烈明艳,甚至有点妖娆的玫粉色炸开在空中,没什么声音,但就凭这颜色,街上没有人看不到!   街上瞬间一静。   申姜哈哈大笑:“终于等到你了!孙子,看你往哪里跑!”   敢越狱是不是?老子抓的就是越狱的!   仇疑青也立刻行动,招手叫郑英过来,徒手在远处人群里画了个圈:“所有这些人,全部盯好,请回北镇抚司,一个都不许漏!”   郑英瞬间明白,作案人就在这群人中,因时间有限,作案人也不再有新动作,无法辨认到底是谁,这个圈得小四十人……但锦衣卫怕什么,往回请便是!   “是!”   但凡跟死者的人物关系交叉比对一下,又能刷下去不少人,再加别的证据——这个案子,一定能破!   仇疑青本人则冲烟花弹的方向飞纵过去,玫粉色烟雾在空中淡开,给蓝天白云晕染上多姿颜色,淡开的速度比他脚下可慢多了,他不断纵跃,飞跳,房舍林立的街道,如履平地!   刚刚得一点平静的街道,重新热闹了起来,这次没有小圆球攻击,百姓们便添了好奇。   申姜本来在前,眼看着就被指挥使给超过去了,想着这事还得靠指挥使,赶紧帮忙维持秩序:“都别堵着路!前头的,说你呢,往边上走,离远点!锦衣卫抓人,都配合着点!”   这里已经偏离了出事的街道,街上干干净净,没有被攻击,百姓们也没有被疏散,听到喊话自然配合,可人去拥挤,反应速度自然就比不上仇疑青和申姜了。   申姜为了追人,脚下有点没准,一个错眼,借力的墙头已经错过了,没办法,狠狠咬了牙,提前预警:“对不住了兄弟,借你肩膀用一下——”   他武功在北镇抚司里算不错的,只是轻功间隙需要借个力,轻轻踩一下,伤不到人,就是别人可能未必愿意……他特意选了个圆脸高壮的汉子,看起来应该好说话。   高壮汉子果然挺好说话,拍了拍肩膀,甚至绷紧了身体:“兄弟,来!”   和锦衣卫称兄道弟,还能帮上忙,义不容辞!   结果还没什么感觉呢,人就过去了?   高壮汉子颇觉遗憾,就这么小的事,都算不上帮忙,叫他以后怎么和别人吹牛,伸着手朝申姜远去的方向:“兄弟你可以再来一下!”   人群里也有那些热心肠的,在前头看到了,提前冲着申姜就喊:“兄弟,踩我!”   “我!我比他结实!”   “还有我!从小到大就没生过病!”   申姜:……   这些人怎么回事!   他头上的汗都要掉下来了:“都让开,让开,别挤过来啊,当心踩到你!”   申姜真的很努力,跑动速度是所有锦衣卫里最快的,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然而还是比不上指挥使。   仇疑青速度比所有人都快,明明是中途转向折回,现在却比所有人跑的都远,遥遥钉在最前面,还有越来越快的趋势,他也根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借力,脚尖碰一下墙头屋角,‘咻’一下飞起,就能冲很远,待冲势慢下,再轻轻踩个树枝就够了,根本不用百姓帮忙!   这还是人么!速度都快比得上玄光了!   申姜追的气都要喘不过来,也没好意思说让指挥使等等,前头人犯还在蹿逃呢,等什么等!咦……好像不对劲,前头不是逃窜的人犯,是马车!日哟,竟然还准备好了马车!哪来的,谁给的,外头有人是不是!   申百户发了狠,朝掌心吐了口吐沫,今天不抓到你,老子就不姓申!   还是那个理,锦衣卫要顾及百姓安全,马车里的人犯不会顾忌,甚至还会利用这个点,故意冲撞人群,哪里人多往哪里扎!   仇疑青的速度自然就慢来了,他得救人……申姜更是亮出大嗓门,远远的就帮忙喊:“锦衣卫抓捕逃犯,都躲开!来不及往前跑的,往墙根里贴!尽量保护自己,不要受伤!”   街上人多,大人们尚且来不及,何况孩子?申姜就看到有两个小娃娃吓傻了,手拉着手,都不会动了……危险!   奈何他心里着急,腿脚跟不上,赶不过去,只能心里祈祷,指挥使快点看见指挥使快点看见——   仇疑青当然看见了,一个冲速向前,急急落到地上,一手一个,抱起小娃娃,脚尖点地,瞬间掠到墙边,放下,紧接着纵跃到半空……   那里有个被马车挂到,随冲势旋到了空中的孩子,如果不帮忙,必然会跌摔下来。   仇疑青将人稳稳的接住,同样放到街边,才又重新调整方向,朝人犯的马车追去。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过多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也没有试图安慰小朋友,两个被救下的小娃娃,和差点要摔一跤的孩子,看向他的背影时,眼底都跳跃着光。   好厉害!他长大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因这一耽搁,仇疑青追到街道拐角时,失去了马车的踪迹。   百姓们非常积极,赶紧给他指方向:“那边!马车往那边去了!”   “指挥使往这边走,可以抄近道!别看方向相反,但那边正在修路,这马车到头了也得转向,您往这边走,正好能追上!”   “多谢。”仇疑青随手扔出几块小牌子,“稍后可去北镇抚司领赏。”   他其实记得整个京城的舆图,身为指挥使,城防需要,他必须得对各个地方了然于心,可偶尔需要修路,或官府地方临时有什么事需要阻拦隔路,他并不能立刻知道,有些时候,百姓们的帮助是值得肯定,值得被鼓励的。   “不用!”   “指挥使客气了!”   “咱们这大街小巷的安慰还要多靠您和锦衣卫呢!”   百姓们摆摆手,话还没说完,就见指挥使身影已经消失,这么快的么!   还没惊讶完,那边申姜喘着粗气过来了,撑着膝盖问:“劳驾几位,我问一声,刚刚那马车——”   “朝那边去了!”   “你走这头小路!”   “那边路在修马车一定会转回来正好能堵上!”   百姓们热情又快速的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有几个大娘看着申姜的状态还有点心疼:“小伙子累了吧,要不先歇会儿?我瞧指挥使能干着呢,你这真不行了,他定也不会怪罪。”   “不,我能行!我得看着点我们指挥使!”   真男人哪能说不行!申姜咬着牙,继续往前跑,指挥使能干是能干,可恶徒狠毒,万一使阴招呢?指挥使可不能有事!那是锦衣卫的天!还有少爷的……咳,少爷看起来懂分寸讲礼貌,不高兴了,最多就是嘴上损损人,从不会喊打喊杀真翻脸,可他媳妇说了,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得罪,哪天少爷要真生气了,怕哄都哄不回来!   累肯定是累的,跑了这么长的街,是个人都得累,可锦衣卫天天训练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个,不就是需要的时候,能奋不顾身!   今天这个人犯必须得抓住,呵,敢在北镇抚司头上动土,反了天了!要真让他跑了,大家伙还有脸么!   申姜继续往前跑,刚刚看到人犯的马车影子,就看到了指挥使的命令手势——   他认真看清楚了,回复明白,不再往前跟,原地等了片刻,待后面的锦衣卫追上来,立刻分成几只小队,点出几个方位:“你们几个,东北边;你们几个往南,你们几个跟着我……留出西边的口子,不能全部包抄,懂了么!”   “懂了!”   申姜一边带着人重新蹿出去,一边心里琢磨,指挥使这是相当自信能抓到人啊……主心骨都这么想,他还担心个毛,跟着办事就完了!   仇疑青的确非常自信,他盯住的目标,从未失手过!   马车在街上横冲直撞,太容易误伤百姓,别人有恃无恐,他却不能不考虑更多,既然对方故意选择方向制造障碍,那这个‘方向’,不如由他来选择,集合锦衣卫力量,扰边驱赶,制造一些障碍,让马车不得不避让,最后走入他想要的方向和环境……   仇疑青没立刻追上马车,也没坠的更远,就是在不远不近的方向一直跟着,让对方知道他的存在,攻击不了,也摆脱不了,慢慢的,前面能选择的路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没什么百姓,最后来到一条宽敞大路,直直冲向了城门!   马车完全不停顿,像是根本不带怕的,有充足准备,完全有信心冲过城门……   这个人的准备,还能是什么?   仇疑青立刻冲城门守卫下令:“大门敞开,所有人隐蔽,让马车过去!”   守卫不明就里,指挥使抓人,他们明明可以帮忙,为什么不让……不过指挥使有令,没人敢违背,立刻做事,打开城门,所有人隐蔽……   就这点时间,马车已经越来越近,不等所有人隐蔽好,马车上小圆球已经扔了出来,在城门四处炸开了花——   “砰——砰——砰——砰——”   爆炸声不绝。   爆炸声里,马车快速跑了过去,指挥使也踩着墙头飞跃追去。   所有守卫:……   原来指挥者是在保护他们,不想让他们受伤!   申姜落后一步到,发现大家都没有受伤,反应快的手位已经在扑火了,看到他急急指方向:“快——指挥使已经追去了,就一个人!”   申姜:……   明明我才是指挥使手下的百户,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比我都着急?   他也没有停顿,立刻往外跑。   仇疑青猜到了,马车上就算有小圆球,备的应该也不多,因这些东西不太稳定,万一中途爆炸,把车里的人伤着怎么办?二来这些小玩意制造需要时间,以琉璃作坊丢的琉璃碎估量,为了制造之前街上那些恐慌,用的应该差不多了,车上不可能有更多。   一路这么跑,别说人,马也会累……   果然,车里的人没办法,知道甩不掉,气的不行,最后弃了车,滚进密林。   进了林子,大家速度就都慢了,需要仔细再仔细,一个不小心,到手的鱼儿可是要跑掉的。   申姜好不容易追上仇疑青,呼哧呼哧喘气:“指,指挥使,人不见了……怎么搜?”   仇疑青:“有痕迹可辨。”   申姜学过追踪术,但辨认痕迹是个细致活,非常需要时间:“属下就是担心人跑了,要不要叫狗子来?”   “不用,”仇疑青指了个方位,“他在那边。”   申姜没看明白,为什么……这边精准笃定,难不成指挥使跟玄风学过几招?   现在需要抢时间,他不敢多问,立刻照着指挥使指出来的方向走,没多远,就发现了明显的人的脚印,还真是这边?   走了一会,又不行了,痕迹再次不见,他转向指挥使,指挥使仍然精准笃定的给了方向:“右转。”   一次两次,指挥使神一样,就是知道别人去了哪个方向,还似闲庭信步,一点都不着急,信心十足,申姜被遛的没脾气,只能说一句,指挥使牛逼!   最后将人逼得无路可走,再往前,就是一处悬崖了。   “指挥使留步,属下先过去看看。”   申姜猜测别人该不会是吊在悬崖边,等人过来立刻下杀手,谁知他往前走到悬崖边都没事,反倒是仇疑青站的地方,突然背后有冷风扑过——   “姓仇的,去死吧!”   一个年轻男人从斜刺里冲出来,扑着仇疑青撞往悬崖的方向!   申姜目眦欲裂:“指挥使——” 第133章 劝你识相   仇疑青和申姜在外面忙的时候,叶白汀—直没有动,就站在救助伤患的房间里,—边安排帮忙这边的工作,—边观察街道。   人多拥挤的地方,人少惊叫的地方,硝烟升起的地方,火燃的地方……   每—处每—处,都会有仇疑青身影。   这越狱的人手段还挺丰富,城门那边的动静隔老远就传过来了,马车里是装了多少东西?   外面生乱的时候,这里也发生了意外,有人死了。   叶白汀立刻过去,发现是之前重伤的人。本次意外,因锦衣卫反应及时,疏散群众比较迅速,伤者大都是轻伤,只有—个重伤,就是这个年纪看起来有点大的男人,应该是快五十了?   他伤到的是背部,伤的很重,累及肺部,叶白汀只会验尸,看病就得请大夫了,大夫当时说的是有点困难,只能尽力用药,能不能坚持下来,还得看伤者意志。   现在的结果……显然伤者意志失败了。   然而站在旁边的家属并不难过。叶白汀问了问这妇人,方才知道,她是这位老者的儿媳,姓张。   “方才街上大乱,公爹只顾着自己跑,没有顾小孙子,就是我小儿子,他才四岁,知道什么,没人照顾很可能会丧命的!我就是跑的鞋子后跟掉了,得提—提,就把孩子放在地上,让他帮忙看—眼,就—眼,我提个鞋跟能费多大工夫?就这他都不干,顾自跑了,我就—个错眼,孩子就卷进了人群里……那么多人,他那么小,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寻回来……”   张氏没有哭,但很明显,眼眶红了,小娃娃抱着她的腿,有点怔怔的,像是吓着了。   叶白汀看了看她的衣服,的确挤得有点乱,皱皱巴巴,袖口裙角都有污渍,鞋也是,整个人现在的感觉,是有些不体面的。   张氏缩了缩手,也知道自己这样子有些失礼,还是没忍住抱怨:“外子重孝道,我们在家里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公爹,家里也不富裕,就是平头百姓,都把他供成老太爷了,他往常就傲,对孩子们总是挑三拣四,各种教训,从没夸过,我还以为他只是端着,出大事的时候—定不—样,毕竟都是骨血亲人,孩子身上流着是他老王家的血,谁知道……呵,就是顺手的事,看—眼的工夫,他都不愿意,非要跟着人往前跑,生怕落后—脚就死了,跑那么快,倒霉了吧?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爷长眼了!”   叶白汀顿了顿,问:“老爷子出事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你可还记得?”   张氏摇了摇头:“我当时急着找孩子,心都快跳出来了,哪还有空留意是什么地方?不过倒是有个石狮子挺扎眼,我晃眼瞧见了……”   “石狮子?是不是特别大,脚踩着石球,门口—对的?”   “好像是。”   “那就不错了,”旁边搭话的大婶跟着道,“那是通源钱庄,这附近就那门前蹲着俩石狮子!”   京城街道地图叶白汀见过不少次,本人也走过很多地方,稍—回忆,就知道了这里的大概方位。不过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张氏:“穆郡王府,你可认识?”   张氏双目茫然:“郡王府?不认识。”   “郡王府的下人呢?可有熟悉的?”   “都没有。”张氏仍然摇头,“我们平头百姓,可攀不上那么富贵的人家。”   叶白汀又问:“吕家呢?你可有认识做官的,姓吕的人?或者吕家下人?”   张氏想了想:“……都没有的。”   叶白汀又问了几个问题,张氏这—家的条件,不难猜测,就是普通百姓,平日的圈子固定,没有往上社交的渠道,也跟穆吕二家没有任何关系,那这个老者……为什么会死?   当时人群中—起疏散的百姓很多,是有—定几率遭遇意外的,可这个死者的情况和前面两个死者极为相似,很像精准投递……   叶白汀闭了眼睛,仔细在脑海中重现当时画面,现场环境,爆炸方向,路线选择,凶手可能隐藏的方位……   通源钱庄,好像就在最有可能的路线之中。   如果—切如他所想,这个案子就是凶手做下的,那动机呢?为什么突然决定杀这个人?如果穆郡王和李氏的死是因为知根知底,凶手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想要给予他们惩戒,那这个老者呢?明明萍水相逢,并不认识,他和别的百姓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起被疏散,裹挟在人群里,短暂的交汇,那么短的时间,凶手可能获得的信息有哪些,怎么就造成了杀机?   他思考的时候,外头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切都在可控范围内,百姓们自动自发打扫现场,官府的人也赶到组织,这回倒是不见东厂的影子,街上来了不少五城兵马司的人。   五城兵马司……好像和西厂交好,对宫里太皇太后很是敬重?   叶白汀并没有想思考朝局,他对这方面兴趣不大,也不算太敏感,可近些时日他总觉得,有些气氛出现了微妙变化,比如东厂公公富力行,莫名其妙友善了很多,现在西厂也上街帮忙……   这两拨人不宫斗了,突然对社会奉献有了新理解?   正想着,牛大勇小跑着过来报告:“少爷,指挥使有令,让属下送您回北镇抚司!”   也就是说,外边完事了?   叶白汀心下重重—跳:“他人呢?”   牛大勇老实的摇了摇头:“这边只是接到了命令,并不知道指挥使在哪里,可能正在往回赶?”   叶白汀就换了个问法:“你们申百户呢?”   这个牛大勇知道:“呃这个……说是累坏了,本来想亲自过来请您的,但气儿都喘不匀了,实在赶不上,叫小的们好好伺候少爷,给少爷道个恼,他回头就过来请罪。”   “这样啊。”   叶白汀瞬间放了心,申姜有心思开玩笑,就是事情十分顺利,没出什么意外,仇疑青也很好,这样就好。   “叫几个人留下走手续,把刚刚的死者抬到北镇抚司停尸房,”叶白汀理了理衣服,“我来不及了,得先回去。”   “是!”   牛大勇立刻叫来几个手下,仔细吩咐。   这里离北镇抚司并不远,叶白汀先到,刚坐下叫人沏了茶,没—会,门口—阵声响,锦衣卫鱼贯而入,脚步整齐,训练有素,难得衣服脏的脏,烂的烂,脸上却不是—派严肃,今天有了表情,个个都很骄傲的样子。   仇疑青最先进来,后面申姜押着人:“走快点!不是才从这里出去的么,转眼就不认识了?”   这人头垂着,脑袋上的纱布还没拆,明显很不愿意看到这个熟悉的地方,脚都不愿意抬,正磨磨蹭蹭,就被踹了—脚膝弯,险些跪在地上,好容易才站直。   申姜:“瞪什么瞪,还敢瞪老子?你走的慢了,挡了别人的路,耽误了别人的事,你还有理了?不想被抓,你别往外跑啊!少爷你看他—— ”   骂骂咧咧的时候,看到叶白汀走了出来,申姜声音都快浪出花了,下意识手往腰上叉,差点就要学狗子吐舌头喘气:“我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人都差点累没了,你看我身上的伤!这孙子还不听话!”   叶白汀看了看他,又看向仇疑青:“让你们指挥使赏你。”   仇疑青知道小仵作在担心他,往前走了两步,展示自己身上哪儿都没伤,哪儿都很好,才转过身,配合他的话:“申百户今日表现不错,有赏。”   申姜立刻满血复活:“真的!”这回可算捞着了!   叶白汀走到在押人犯前:“李平?”   既然是从诏狱出来的,按理他应该很熟悉才对,大家来来往往总是要见面的,好多人甚至故意往他面前凑,想混个脸熟,可是这张脸很陌生,他没有任何记忆感。   仇疑青看出他的疑惑,走过来,按着这人下巴上的皮肤,轻轻—撕:“他易了容。”   这层面皮—撕,男人疼的倒抽—口凉气,叶白汀也看清了男人的脸:“你不是什么李平,你是何田。”   何田表情平静,没有说话。   叶白汀:“或者,连这个何田都是化名,你是青鸟,对吧?”   何田还是没说话,眼皮短暂的—颤。   叶白汀微笑:“还真是。”   何田也笑了:“什么青鸟,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竟知道了?”   “你的问题应该很多,不止这个吧?比如我们怎么知道你是青鸟,怎么知道你要逃跑,怎么抓到你的?”叶白汀笑颜更盛,甚至朝对面眨了下眼,“因为你的人太笨,早被我猜到了。”   这个眨眼,在申姜眼里是调皮,在仇疑青眼里是可爱,在何田眼里,就是挑衅了。   但他给不了任何回敬,因为没有时间,下—瞬,他就被申姜押着,重新走进那黑洞洞,不见天日的通道,最终绑在了审讯房。   也没立刻安排问话,而是先晾了他小半天,锦衣卫忙活这么半天,谁不累?总得休息休息,吃个饭吧。   申姜甚至在班房小憩了—下,才过来跟少爷讨主意,洗个脸收拾收拾,慢悠悠的转去了审讯房。   审讯房是个封闭房间,外有小窗,外面的人可以打开小窗观察人犯,人犯却因为被绑在椅子上的角度,和房间构造,看不到外面的人。   叶白汀站在小窗外,仔细观察,发现何田这个人长得还不错,虽现下比较狼狈,也能隐约看出他部轮廓线条的清秀感,何田……   他记得这个人,在牢房里很安静,不起眼,也不怎么说话,有吃的就行,没吃的也能忍,至少他在里面的这段时间里,没见这个人闹过。何田应该属于那种自己身体底子不错的,看起来很瘦,没什么精神,可关了这么久也没病没灾,还挺有福气的。   诏狱里关的都是人犯,年深日久,精神难免压抑,叶白汀并不否认,人犯里总有那么几个刺头,喜欢欺负别人,你越是弱,他们欺负的越凶,比如他穿过来不久,说服申姜合作,洗完第—个热水澡,现出干净脸的时候,谁都敢调侃他两句,那些胆大的,惯爱欺负人的更是,什么话都敢说,甚至什么事都敢做,但只要你有本事,自己能立起来,让别人知道你的厉害,别人在行事前就会掂量掂量,这—步踏出去是不是真的能爽,还是会没命……慢慢的,就不会欺负你了。   何田在诏狱里没什么存在感,自己没闹过,也没找谁合作,或抱谁大腿,—直都很安静,又长得瘦,—副很好欺负的样子,自然就会有人上前……   叶白汀就亲眼看到过,何田被别人开非常不好的玩笑,他忍了,也听相子安聊牢中趣事时,聊起过何田,说这人心大,什么欺负都能忍,什么程度都能忍,包括被别人……   就是因为这点,他—直在诏狱里关注青鸟的消息,相子安也帮他找,才—无所获,他们根本没怀疑过何田,真正有实力的人,怎么允许被欺负到这个程度?   没有实力,脑子不聪明,又怎么可能干到瓦剌组织重要人物,别人搞雷火弹那么大的动静也要过来营救?   叶白汀想不通何田的行事逻辑……这个人,有点意思啊。   可能是视线落在人身上太久了,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按了按,他才回神:“怎么了?”   “嘘——”   仇疑青手指按在他唇间:“小心他听到。”   叶白汀眨眨眼,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仇疑青的手却没有放开,继续握着他的手。   审讯房里,申姜脾气有点急,尤其对方—脸‘随便你说什么我必定不配合’的微笑,心火更旺了,跷着二郎腿,用鼻子哼了—声:“说吧,本名是什么,从哪里来,怎么拿到的□□顶替别人,为什么知道今日外面会出事,又是从哪里拿到的马车,路线怎么计划的,同伙是谁,怎么和外边人联系,小圆球是谁做的——有—个算—个,都给老子说!”   何田笑出声,—脸‘你天真的好可爱’:“你抓了我,断了我的生路,竟然觉得我会说?”   申姜眯眼:“不说就把你关在这里,过刑,弄死!”   何田耸了耸肩:“所以喽,反正注意要死,我为什么要说,方便你们?”   这人有点叛逆啊……   叶白汀在仇疑青手上写字,申姜怕是顶不住。   仇疑青掌心—痒,也回写:再看看。   人犯已经找回来,身份确定,北镇抚司当然去调了档案,但是时间太短,他们知道的非常有限,就算有更多的信息过来,也很有可能是别人提前安排好的局和谎言,对别人—无所知的情况下,立刻审讯,效果不—定好,让申姜去,只是第—波的试探。   申姜还不是空手来的,手里握着鞭子,见这人嘴里油滑,鞭子扬起,往桌子上就是重重—抽。   面对近距离的武力威胁,是个人都得有点反应,何田身体下意识的抖了—下,顿了—瞬,仍然不带怕的,还脸往前凑:“百户不高兴,抽什么桌子,不如冲着我这儿打,保证—招致死——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北镇抚司,你们指挥使需要我,你打我没关系,把我弄死了,怎么向上官交代?”   叶白汀不要太懂,何田这是在提醒申姜,他不会武功,身体很弱,抽—鞭子就能死,要是上刑,怕撑不过半天,他知道的东西对锦衣卫来说可是非常重要,提醒你们好好掂量。   申姜果然收回了鞭子,感觉这个动作有点怂,好像被吓住了似的,又瞪了眼:“我们这大夫很多,让你什么时候死,你才能什么时候死,不让你死,你便是个废人,也能让你出气儿说话!”   何田叹了口气:“又是死人又是上刑的,好生无趣,反正将来的日子怎么都是苦的,没点奔头,我为什么要交代?死就死了,没意思的很。”   申姜憋着气:“说吧,要怎样,你才会说?”   “不多,”何田摇了摇手指,“给我桶热水,我要洗个澡。”   申姜:……   豁,这人胆子肥了,学少爷那套?可惜—点都不像,少爷那时只让他感觉有用,可以用,降低了他的警戒心,并没有干其它的事,两个人在彼此试探间达成了合作关系,逐渐信赖,这个人不—样,不管说话还是表情,都让他很反感。   呵,随便吧,就你这样的,怎么学都学不来少爷的可爱样子,再敢放肆,怕—会儿指挥使都要打死你!   小窗外没有暗号指令,意思是准了,申姜哼了声:“洗洗洗,让你洗!洗完了再不交待就弄死你!”   何田微微笑着,十分满意:“我洗澡可用不了多长时间,不如你那少爷金贵,申百户记得早点回来,别叫我想你。”   申姜起了—身鸡皮疙瘩,走出审讯室,看到少爷:“这人—看就是个油滑的货色,怎么审?真不能用刑么?”   仇疑青:“那是最后的下策。”   叶白汀:“他若愿意配合,自然最好。”   申姜想起刚刚那张脸就气:“可他分明不配合啊!”   叶白汀微微—笑:“不必担心,我已经有了想法。”   这人是—个很傲气,又很能忍的人,牢里被那样欺负都能忍,皮肉之苦未必忍不了,瓦剌的细作组织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从那里出来的人,执行任务都要随身带毒丸,会没受过刑罚训练?   对方可以是个滚刀肉,不要脸,可傲气的,聪明的人,再从心里瞧不上别人,也会有想要的东西……未必是东西,也可以是无形之物。   三人回暖阁暂歇,更多的人犯档案资料已经送了过来。   何田本身没什么大罪,是诛连入狱,他的父亲犯了大案,罪名贪污,全家被抄,他进诏狱的时候才十四岁,算上今年已经进来七年,他也二十—岁了。   申姜很有些疑问:“青鸟是瓦刺细作组织的人,他父亲贪污,数额如此巨大,赃款还未追到,是不是也与瓦剌有关?”   难道当时案子查的太浅了,这人根本就不是贪污,而是叛国,贪了银子,转头送给了瓦剌?   仇疑青:“年份久远,各种细节需要深查,此刻不能确定。”   叶白汀:“也许当时的案子没问题,但是入狱的人有问题——如果青鸟并不是何田本人呢?”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和对方给他的感觉并不贴合,这个青鸟,—定藏着什么更深的东西。   三人小小就这份不怎么齐全的资料分析了—下,申姜就起了身:“我去看看那孙子澡洗好了没有。”   他就这—出去,—回来的工夫,就发现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近,眉目微深,窃窃私语……   不是,刚刚不都分析完了,你们又在偷偷说什么小话?有什么事是百户不能听的?这么大—个百户,在你们这儿是随便都能忽略的么!   叶白汀看到他进来:“行了?”   申姜点头:“洗完了。”   “好,我们过去。”   这—回,叶白汀陪着申姜往审讯室走,申姜溜眼瞧了瞧小窗子边,低声问少爷:“就你—个人,指挥使不去?”   叶白汀轻轻挽起了袖子:“大牌当然要留到最后,若我本事不够,问不出什么,自该请指挥使。”   申姜眨了眨眼,明白了,是这个理,连指挥使都上了,显的那孙子多能耐似的,凭什么给他这么大的脸,他想得美!   “等下,”叶白汀叫住申姜,眼眸狡黠,声音放轻,“还有个事得交待你……”   片刻后,审讯房。   “哟,少爷来了。”   何田撩着湿发,眼皮懒洋洋往申姜身上—瞥:“觉得自己不行,请你主子过来了?”   他声调微高,以为这是嘲讽,毕竟在诏狱,叶白汀还没发迹的时候,申姜对叶白汀是瞧不上眼的,觉得叶白汀太瘦太弱,要不是破案需要,才不会理,可他不知道,时代不同了,申姜升了百户,不用常在诏狱值班,他对武力值有特殊崇拜,对脑子也是,之前的刻板印象,早被—次次的智商碾压掰了回来,他现在对少爷就是—个大大的服字,承认是主子怎么了,少爷就是!不但是主子,还是神仙,是北镇抚司的天,怎么了!   这话说出来指挥使都不会反对,你—个在押人犯知道个屁!   申姜冷笑:“对啊,请我家主子过来教训你,怎么,怕了?”   何田怔了—下,方才悠悠道:“有段日子不见,申百户当时越来越不要脸了。”   申姜自觉找回来点面子:“呵,你不是青鸟么,吹的那么厉害,怎么,连这点消息都打探不到?”他还真诚的建议叶白汀,“要不咱们还是用刑吧,跟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菜货小喽罗,没什么好说的,没准那细作组织就是个养鸟的,什么青鸟绿鸟瞎鸟家雀,养了—堆,底层都是这些贱货,我寻思往上找,怎么着取名也得更威风吧,比如朱雀凤凰什么的?他肯定不行。”   何田脸就掉下来了:“无知蠢货。”   骂人了骂人了他真骂人了!   申姜背着人犯,朝叶白汀眨眼:果然如少爷所料,人犯反应和你说的—模—样!   叶白汀掀袍,端端正正的在椅子上坐下,心说那当然,真当刚刚是白观察的么?   “左右你也走不了,”他浅浅微笑,看着何田,“ 不如我们愉快的聊聊天?”   何田横了眼梢:“都说了,不聊。左右是个死,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聊?”   “因为好奇。”   叶白汀看着他,慢条斯理:“你身上有我们想知道的东西,我们身上,也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吧?怎样,要不要做个交易?” 第134章 我都要喜欢你了   暗暗房间,烛火跳跃,少年目光干净锐亮,直逼人心。   因为好奇……不如做个交易……   何田感觉到了胸腔内心脏的跳动,早听说少爷聪慧,一直未有正面交涉的机会,现在面对面,果然有点刺激,这人不仅仅聪慧,还很敏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他意外之下,表情有些许变动,他知道对方看出来了,不承认也没用,干脆摊了手:“倒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们撒谎怎么办?我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你们会不会回答?”   叶白汀目光湛湛:“简单,你不是很聪明?正好我也不笨,不如就根据对方的答案,自己做判断,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如何?”   何田若有所思。   叶白汀没再说话,缓缓啜了口茶。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细,但凡交流试探,必有相应结果,中间怎么问到想要的信息,聪明人有的是方法,不直接问,也能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能获得多少,端看自己本事。   何田就笑了,眼梢挑起,颇有几分风流放肆:“不怕我更了解你们,日后再谋划越狱?”   叶白汀捧着茶盏,眼皮撩都没撩一下:“我们能抓回你一次,自然能抓回你第二次。不过我们指挥使脾气不大好,劝你好生思量,再盲目尝试……许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   申姜在一边看着,不愧是少爷,就是稳的住!这话放的,帅!没错,这孙子这回越狱,不就是自己送菜,把藏了数年,相当紧要的身份暴露了,把同伙卖了,出外狼狈了一场受了伤,二进宫被重点‘盯梢照顾’,没可能再跑一次而已,这么好的结果,多幸运不是?   什么两回三回,不存在的,下回敢再生这样的心思,就是一个字,死!   房间并没有安静很久,何田脸上笑意更深:“行啊,少爷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叶白汀也很大气:“既然是我提议的,便我先来吧,让你看看我们的诚意。”   问都不问……   何田眸底兴味更浓:“你知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好奇,”叶白汀微笑,“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无非就是,我们为什么知道你要跑,怎么抓的你。”   何田舔了舔唇角:“还请少爷务必讲清楚,不要说谎,毕竟这关系着——你马上要得到的信息。”   对方已经知道的东西,没必要说谎,叶白汀开口:“京城去年冬月的雷火弹案,你该是知道的?”   何田点了点头:“知道。”   叶白汀:“那是瓦刺细作组织策划的罪案,他们想救你,而你没出去,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出去。”   何田这次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叶白汀:“这几日外面的‘恶作剧’,小圆球爆炸,你也是知道的吧?”   何田仍然没说话,只是笑意更深。   叶白汀看着他:“前后两次微妙的,相似的行事风格,先是暗中潜藏,神秘低调,再是准备好一切,打官府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戏份已经来过一回了,你们试探京城的能力,北镇抚司的能力,继续隐藏,是你当时审时度势,做下的决定,那么大的场面你都没动,这次比起来像小打小闹,好像更不应该动,可偏偏这种不大不小,官府不得不管,又有点嫌烦的事,才更会放松警惕,你觉得,这才是真正合适的时机……对么?”   何田笑着抚掌:“少爷聪慧,非我辈能及啊。”   叶白汀沉了眼:“……易容对你来说,应该不难。你在诏狱,能轻而易举的知道,哪些人犯近来要转移,外面的马车,小圆球准备,你却做不到,是你的人在筹备吧?北镇抚司管的严,跟你有关的东西,锦衣卫已经查过,别说近几日,前后几个月,都没有人给你送过东西,你也不可能有办法通知外面的人,但你能用一些‘交易’,让狱友帮你,是不是?”   “面具你能想办法,可你既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又怎么知道下面开始行动了……是之前李宵良的死讯,成功给你传递了消息?”   李宵良被擒,立刻卸了下巴,取出齿间毒囊,不至于当时咬毒而亡,可他身上并不止这一种毒药,还有进组织时服下的毒丸,毒丸无解,只能固定时间回去取药,他进了北镇抚司,再无取药途径,本人也失去求生意志,不管仇疑青用了多少手段,留了他多长时间,得到了多少信息,仍然不能改变他必死的结局。   人已经死了。   叶白汀知道诏狱的规矩,也知道锦衣卫的防卫警戒力度,他并不认为会出现这样的重大失误,让别人消息传递成功,但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信号,万一别人有特殊的解读方法呢?   他仔细观察着何田的表情,发现他眉梢隐有讥诮,这是一种讽刺,不认同的嘲笑,所以……不是这个。   “我感觉不太像,”叶白汀眯了眼,“应该是你很久之前——比如说进来的时候,在外头留下的信号吧?十四岁就能做到细作组织重要头目青鸟的人,必不一般,知道自己要进来诏狱,不可能一点打算没有,你进来了,在外头留了人,但要求他们都静默,除非一个信号,只要那个信号响了,他们就会动,你也会动,是么?”   何田眼神微寒:“这都是你事后的猜测吧?在之前,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动,又是怎么确定我在哪里,精准的阻止我的?我不信外面的安排你都知道。”   叶白汀脸上笑意更深,他不知道这个信号是什么,但对方的表现,证明了他的推测,方向至少是没错的。   “都说了,我们早就料到了,”他轻轻放下茶盏,“我们不需要知道你们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你的人都在哪里,都有谁,只要盯住你,所有的线索都会落地。”   何田:“盯住我?”   叶白汀:“易容,改妆,哪怕你会缩骨,身高体型跟着改变,都没有用,只要我们在你身上放好‘南蝶香’……”   何田眯了眼。   南蝶香,普通百姓不知道,在他们这行可是大名鼎鼎,乃是追踪宝物,轻轻拍在别人身上,无色无味,别人不会有任何察觉,只要在自己鼻前抹上一种对应的花瓣汁液,就能清晰闻到南蝶香的味道,风起不消,下雨不去,纵相隔百里,也能循着味找到对方。   “你们在我身上,用了‘南蝶香’?”   “好说,造价虽高了些,正好北镇抚司不差钱。”   那夜他和仇疑青跟踪琉璃碎线索未果,就猜到了作案人必有下一次行动,且就在近日,再将这次的事与前次雷火弹爆炸比较,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既然有怀疑,当然要准备。   北镇抚司防守森严,机制运转极有规矩,仇疑青对此非常自信,不认为别人能进来劫狱,别人进不来,人犯就得出去,那这几日出去的人,很可能有嫌疑。   是以在两日前,所有经由诏狱出去的,不管是暂时关押配合调查的案件相关人,还是经由圣旨转调,需要交接给别人的人犯,都在离开当下,进行常规夹带检查时,不着痕迹的抹上了南蝶香。   而这两日满打满算,出去的人只有三个,另外两个现在还在别的地方关着呢,这一个跑得再远,还不是会被仇疑青逮住?   何田突然低声笑了,他还真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味道’,怪不得仇疑青找他是找的那么精准,不管他怎么跑都跑不掉……他本来还想着,套出了锦衣卫的方法,下回好避免,现在看,套出来也没用,只要对方继续提防,有了这个想法,就能提前布置,以防他跑。   叶白汀盯着他:“该你了。”   何田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对上叶白汀视线,微微一笑:“如你所料,不错,我就是青鸟。”   竟然直接承认了!   房间安静良久,见对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叶白汀眉梢微扬:“就这一句,青鸟的诚意,是不是有点不太够?你稍后的问题,我给出的信息量多少,可与我此刻的感知心情息息相关,你确定,只说这一句?”   “少爷的胃口有点大啊,你们指挥使知道么?”   何田开了个意味深长的玩笑,视线闲闲落在申姜身上。   申姜开口就呸他:“要你管!你算哪根葱,不配知道!”   何田架着胳膊,舔了下唇:“行吧,我承认,之前的事,你们猜的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可不敢在这里安插太多人,狱卒瞎,锦衣卫瞎,仇疑青可不瞎,让他发现一点端倪,我还玩什么?我进来之时,的确在外边留了暗号,只要条件触发,就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也会立刻知道,出去的时候到了,自会寻找机会……”   叶白汀:“所以那个会爆炸的小圆球,与你有关?这次的作案人,你知道是谁。”   何田:“那你可高估我了,我进来时留下的命令是静默,我的人不会搞事,但不可能不活着,不挣钱,不干活,这么多年过来,肯定发展了不少下线,不少新面孔,我哪能都认识?我只知道会有事发生,用以掩护我,但具体是谁做的,谁在帮忙,谁在策划,我悉数不知。”   “那就说点你知道的,”叶白汀问,“当年边关失去的那批雷火弹,去年冬月的京城爆炸案可不够,剩下的在哪里?”   何田敲了敲桌子:“好像到我的轮次了,少爷先回答我的问题,如何?”   叶白汀导致对方狡猾,倒也从容:“你问。”   何田视线紧紧盯着他:“你父亲,是不是叫叶青予?”   叶白汀桌下的手瞬间一滞。   他的身世并不是秘密,诏狱里的人稍稍留心,就能知道他的家世,因何入狱,这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因为答案——青鸟早就知道。   不需要问,为何偏偏问出了声?   所以这不是问题,这是个威胁。   对方真正想表达的是——我知道你父亲的案子,知道为人子,你心中最大的痛苦与挣扎,我能给你些消息,保证能帮得上忙,你就不考虑考虑,给我些方便?   这是隐在话语潜台词里的谈判,这个交易,你要敢做,我保证物超所值,你要是连这点孝心都没有,让我把线索带进棺材里,那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何田在笑,坐的脊正骨直,气场强大,浑身上下写满了‘笃定’二字。   他不觉得叶白汀会拒绝,叶白汀没理由拒绝。   房间安静的让申姜有点冒冷汗,他最初没品出这话里的意思,但看瞬间紧绷起来的气氛,多想想,也就明白了,他瞧着少爷样子揪心的很,又给不出什么可行性建议,急了一会,最终只能默默帮他倒了杯茶,希望能带给他更多的力量。   叶白汀不否认,刚刚那个瞬间,他心跳是顿了一拍的,对方这个牌,的确有些诱人,但可惜了,他并非原身本人,虽有原身记忆,大部分都很模糊,有时需要特殊情绪触发才能想起,那些经历和感情都像蒙了层纱,他有感受,也能理解,可和自己亲身经历总有些不同,比如他知道父亲不管有没有做错事,对他都是很好的,他对这份亲情很感动,很怀念,很向往,也笃定的认为自己应该回报,案子一定要查清楚,却不会‘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因别人一句话就乱了阵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他不需要青鸟的东西,他有姐姐,有指挥使,有申百户,有北镇抚司一众锦衣卫,还有自己这身验尸查案的本事,只要用心找,真相一定能找到,为什么要靠外人?什么时候外人比自己人还可靠了?青鸟给的信息,就一定是对的么?   不过是心理战而已。   叶白汀冷了眼,一脸被冒犯的不愉快:“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不希望别人插手我的事——我父亲名讳,你不配知道。”   何田怔了下,突然暴笑出声:“有意思……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少爷啊,怪不得申姜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申姜立刻反对:“你胡说,别乱讲,我没有!”   他瞟了眼小窗的位置,差点就要指天发誓,少爷是指挥使的!而且我有媳妇!我媳妇超好看超温柔从来不会打我的!   对方问完了,又轮到了自己,叶白汀问:“我们查过你生平,好像随你父亲去过不少地方,你最喜欢哪里?”   “这个啊……”   看着问题不难,回答起来可难了,何田大脑迅速转动,思考对方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打探自己真实喜好,确定以往行踪,看有没有说谎,判断之后还有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   要么,他说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熟悉的地方,比如京城附近,一定出不了错;要么,说一个极偏远,极僻静的小地方,就算锦衣卫去查,不好查实他所言真假。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何田思考得很迅速,很快给出了答案:“松江府东南,靠海的地方,有个小渔村,名唤霞光,顾名思义,每天的日出很美,海鱼也很美味……”   他选择的是后者。   叶白汀不知道这个霞光村,但看过案子卷宗,知道何田的父亲曾在杭州做官,如果松江府沿海真有这样一个霞光村,那何田去过,一点都不奇怪。   “该我了”,何田提出问题,“好些年没出去了,说起往事,总有些怀念,现在的松江守备,是谁?”   叶白汀同样思考这个问题的用意,对方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一般随口问的东西,都不可能真是随口问,一时理解不到没关系,稍后他可以想办法解析。   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这个官是谁,看了眼申姜。   申姜就明白了,这个可以说:“简平义。”   何田手肘撑着桌子,点头示意:“好,我知道了,少爷还想知道什么,问吧。”   二人便又继续,你来我往,交换了好几个问题,问的很快,回答的也很快……   申姜简直目不暇接,听的头都大了,这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都问,跟案子有关系?跟现在形势有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进行……   如此几轮交流过后,双方大概心里都有了底,骗了人多少,被骗了多少,划不划算,接下来要做什么,话题最后,终于落回到眼前。   叶白汀:“我要一个名字,你在外面的人。”   何田笑了:“正好我也想知道,是谁办事这么烂,该干的都干不好,不如少爷你查清楚了,告诉我?”   二人眼神交错,内里暗芒闪烁。   叶白汀勾唇:“也行,不过我告诉了你这个名字,你的真名,我便要知道了。”   何田竟也不惧:“少爷若真有这本事,我坦诚自己有何妨?”   这回的话申姜懂了,不要别人解释也懂了,他们这是在谈交易,而且谈成了!北镇抚司现在在办的案子,就是这个小圆球爆炸案,青鸟既然能利用这次机会跑出去,不必说,涉案人员里,必有他的人,少爷问他,他不肯说,反倒鼓励少爷查出来,少爷干脆把这件事当生意做,只要他们能查出真相,抓到作案人,那青鸟就不能再藏着掖着,得把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给卖出来!   当然也有可能,青鸟是在拖延时间,谋划新的策略,但聪明人的赌局,不兑现是很难收场的……   “不过在此期间给我干净的屋子,干净的食物和水,”何田打了个哈欠,抹着眼角的泪花,“少爷别谦虚,我知道你办得到。”   叶白汀起身要走:“可以。”   何田忍不住嘴贱:“少爷可要好好努力,案子好好查,别等我下回又越狱了,你们人还没抓到。”   叶白汀转过身:“你这越狱招数也不止一回两回了,之前那个柴朋义,就是你扔出来探路的吧?你看有用么?”   申姜想了想,才想起这个人是谁,之前办过的案子里,有个参与了贪污案进来的大官,还想招揽少爷越狱,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个渣滓,讲个过往都要模糊自己存在的事实,拿欺负女人为乐,还沾沾自喜,最后被石蜜杀了的玩意儿……   还有上次雷火弹事件,跳进秘道想逃跑,最后却被抓住的人……可不都是在进行越狱试探?   何田顿了一下,笑意更深:“原来你都知道。”   “以前不知道站在他们背后的是你,现在,这个问题好像不用问了?”叶白汀眼梢微眯,“那些在牢里‘欺负’你的人……也是演戏?演的这般真实,你就不觉得恶心?”   何田倒很坦然:“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恶心呢?虽然我装的很痛苦,但其实很爽哦,你不是也和别人玩过?”   申姜:“你瞎说什么呢!少爷才不跟你似的!”   何田这才反应过来,眼档微翘,拉长着尾音:“哦——原来少爷还是个雏呢,怪不得这般天真,还会觉得恶心呢,不过没关系,你放心,你这样的小孩,我不喜欢,我喜欢个子高,有肌肉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暧昧的笑了笑,声音扬高:“指挥使大人——我知道你在!我可是你亲自抓回来的,怎会不闻不问?你心里可惦记着我呢……我同你说,这小少爷还没长大呢,不懂趣儿,没意思的很,我一看就知他放不开,指挥使不如试试我,乖的俏的辣的香的,我保证让你一次难忘,流连忘返……”   “不要脸!”   申姜看不下去,直接把桌上没喝完的茶泼在了他脸上:“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双没了光的死鱼眼,随便哪都能骚起来的味,还敢跟别人比?别人的眼睛是珍珠是湖水,你就是鱼目是屎堆,别人气质皎皎天上月,你臭鱼烂虾臭狗屎,离几丈远都能让人吐出隔夜饭,你当指挥使瞎么,看你不看少爷?”   “你——”   “我怎样?”申姜当即按拳头,“少爷不打人,我这手可痒痒,你想试,没问题,大不了挨顿板子,老子豁出去了!”   叶白汀当然不会让他在这里打架,还没到那时候,架着他往外走。   少爷那小胳膊小腿,能有多大力气,申姜挣的开,但他不敢,伤着了怎么办?   “少爷放开,别管我,看我打不死这孙子的!”他还凌空蹬腿,似乎想踹死屋里那个臭不要脸的……   到了外头,大门一关,他站好了,小声问叶白汀:“真的跟他做交易?要是案子一时半会儿破不了,就不问他了? ”   “开什么玩笑。”   叶白汀一边往前走,一边冷笑:“他可是重要人犯,怎么可能放过?”   不过今天试探比较到位,到后面双方都在编瞎话了,之后的交流就不太必要,以后有的是时间磨,但破案过程肯定是要继续了,作案人在逃,怎么也得抓过来。   仇疑青走过来,仍是一脸端肃:“心情不好?”   距离感没哪里不对,说的话没哪里不对,表情没哪里不对,很有分寸感,可是眼神……是不是有点过了!这都快拉丝了,还保持距离呢!   申姜顿时感觉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   叶白汀轻轻哼了声:“没有。”   嘴上说着没有,眼神都嗔起来撒娇了,还不是觉得委屈了!   申姜捂了眼,感觉自己更多余了。 第135章 指挥使特别行   叶白汀的确别扭了一下,但也就那么一下,倒不是委屈,为了青鸟那种人不值当,就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男人说起荤话来要什么节操,谁不会?刚刚他是没发挥,他要开了口,保准比青鸟更带劲,好好让这些人见识见识知识的多样性,可这不是……仇疑青在外头呢吗?   理论是理论,真要到真格的,他还真有点虚的慌。   仇疑青少有见小仵作这么形于外的别扭,哪怕只一瞬间,他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害羞。   他眸色越来越暗,手也伸了过去:“你——”   叶白汀却躲过了,迅速调整情绪:“问到不少东西,我心情好着呢,”算是回答了之前仇疑青的问题,又转向申姜,郑重建议,“青鸟不是要吃要喝要干净的东西?给他,除了笔墨纸砚,带字的书本,他要什么都给他,但不准任何人跟他说话,不准眼神交流,东西从小窗走……”   申姜懂了:“磨他?”   “对,磨不死他的。”   叶白汀和申姜说了几句话,心情又放松了不少,才转回看仇疑青:“我方才表现,指挥使可满意?”   “很不错,”仇疑青可算又看到了小仵作笑脸,不再逗他,端肃着脸色,“以后继续。”   “那他说……”   刚要说话,旁边锦衣卫押着别的人犯路过,人犯不老实,左摇右摆还骂骂咧咧,锦衣卫按规矩‘扶住了’,按着人往前走,现场环境有些嘈杂。   叶白汀偏头:“出去说?”   “好。”仇疑青率先转身。   走出来,时间过了,有些话好像不好再说,叶白汀干脆不再提,问起其它:“今日行动,可有凶险?”   仇疑青声音和表情一样,云淡风轻:“很顺利。”   “顺利?”叶白汀狐疑地看着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我好像听说,青鸟驾着马车横冲直撞,意图伤害百姓,车里还备了攻击武器,冲过城门,将你们引去了悬崖边——”   仇疑青面色仍然不变:“还行。”   申姜就忍不住了:“哪里是还行啊,是特别行!咱们的指挥使特别行!”他忍不住和少爷吹一波,用手比划着当时环境,“就那个悬崖,直直往外伸,落脚的地方就这么大点,稍稍用点力都能塌了,青鸟那孙子知道甩不开我们,躲在旁边,等我们过去,他倒没盯着我,盯着指挥使呢,瞧着机会来了,就往指挥使身上一扑,想要把指挥使撞下悬崖,就是死也要拉一个厉害的陪葬——”   叶白汀真吓着了,脸色微白:“撞,撞到了?”   仇疑青把小仵作拉到身后,拍了拍:“别听申姜浑说,他爱吹牛,你又不是不知道,青鸟的确慌不择路,跑到了悬崖边,但捉他,还是很轻松的。”   叶白汀回忆了回忆仇疑青回来时的表现,的确没受伤,整个人很平静,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刚刚的时间也一直在一起,要是受伤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走吧,去你的暖阁。”仇疑青一边引着叶白汀往前走,一边眼神威胁申姜,再敢说一个字试试?   申姜不敢,指挥使吩咐,北镇抚司上下谁敢不听?赶紧往回圆:“指挥使说的没错,一点都不惊险,指挥使身手天下无敌,那存在什么惊险?不过是小人以卵击石罢了……”   叶白汀脸色仍然不见好看,仇疑青视线淡淡扫了一下申姜。   申姜:……   默默打了下自己的嘴,他就不该多嘴。   叶白汀知道这个职业的危险性,早年也曾亲身经历过同事的牺牲,这本就是一个高危职业,危险始终环绕,每一次的安全归来,都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进到暖阁,落座捧茶,他轻轻拍了拍脸,收回所有思绪,开始分析刚刚的收获——   “青鸟和这次的案子有关联,现在已基本确定,雷火弹的事,他也必知晓,只是没说,图纸估计也是他的人泄露出去的。”   申姜:“所以这次,还是团伙作案?”   “未必,”叶白汀认真想了想,道,“这个案子的感觉……我反倒更倾向是一个人做的事,作案人制作含有琉璃碎的小圆球,使其爆炸引来民众恐慌,或是提前布置,或是现场操控,看上去有点想博关注,想要所有人认识他是谁,稍稍有些心急,小花样很多,看起来对不被抓到很有信心的样子……我感觉他的年纪应该不是很大,或者说心理年纪不会很大,他会有点小傲气,未必接受得了和别人合作,可能在他心里,他认为自己是最厉害的,别人的加入只会拖他后腿。”   仇疑青指节轻叩桌面,点出关窍:“小贼。”   叶白汀点头:“如果小贼是同伙,大家志同道合做一件事,没有不见面,不沟通的理由,可见这小贼行事,很可能并不知道别人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利用——只是拿钱办事。”   仇疑青:“但他一个人,不可能做到所有事。”   “不错,”叶白汀沉吟,“作案人有图纸,能制作出会爆炸的小圆球,手边材料也不缺,怎么做到的?”   申姜拍桌:“青鸟的人!少爷刚刚不还说了,图纸就是他们泄露出去的!”   仇疑青:“有人盯着作案人。”   叶白汀同意:“这个人知道作案人的性格爱好,平日习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阴暗情绪滋生,并且‘非常巧’的,促成了这件事的所有必备条件,最后利用作案人的行动掩护,安排了有关青鸟的所有事。”   毕竟自身不参与,只是跟着别人行动随时调整自己计划,浑水摸鱼,才更安全,不被外人注意不是?   “作案人有自我主观能动性,动机一定不是为了诏狱救人,和青鸟的人不符。”   “北镇抚司凡接案,必破,本案作案人一定会被抓到,”仇疑青眼梢微沉,“他跑不了。”   叶白汀目光灼灼:“所以他知道的越多,青鸟组织越不安全……大概率,他只是青鸟选定的棋子,对于组织的是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   申姜回过味来了,砸拳:“这些鸟好阴的心!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救青鸟这么大个行动,竟然没派人手驰援,就放了辆马车给他自己赶,害我们都没别的人查,之后只能盯着那辆破马车的来处抠线索了!”   没有人,只有物,想也知道肯定是转了不少道手的,能找到线索估计非常有限。   叶白汀问申姜:“小贼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申姜:“秦艽正在那边忙着呢,哄人需要点时间,一两天肯定不行,都不够建立信任的,他心里有谱,那边也跟着一组锦衣卫呢,少爷放心,出不了事。”   “街道上的意外呢?”叶白汀转向仇疑青,“可有追到些线索?”   青鸟从押送队伍里跑出来,装作伤员躲避,还未上到马车的时候,锦衣卫就在外边街道忙碌,仇疑青也在追凶了,那段时间不算太长,好在注意力足够集中,仇疑青那么聪明,他就不信没找到点东西。   果然,仇疑青的回答没不让他失望:“已锁定作案人潜逃方向,带回嫌疑人与已有线索交叉比对,五人嫌疑重大,正在清理。”   “清理?”叶白汀有些不懂。   仇疑青:“他们掉进了护城河。”   “掉进了河里?”叶白汀眼梢微眯,“这就有意思了啊……”   申姜:“有意思?”   仇疑青:“但凡接触过火药,硝烟,尘灰,味道,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沾染到。”   “所以掉进河里是为了冲刷掉这些痕迹?”申姜瞪眼,“太阴险了!”   一定是故意的!   “时间差不多了,”仇疑青算了算,看小仵作,“累不累?可要一起过去看看? ”   “要!”叶白汀一点都不累,还双目炯炯,非常感兴趣。   仇疑青顿了下:“眼下证据不足,我们只能暂请他们配合调查,不能留捕。”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懂了:“看来得尽快了。”   不能把人留在北镇抚司也没关系,破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大多时候都要循序渐进,抽丝剥茧,这次问不出关键线索,接下来继续努力就是,只要盯紧了,确保人跑不出自己视线,破案就只是时间问题。   二人厅堂坐定,申姜跑了趟腿,很快带上来了五个人,叶白汀一看,有两个熟人,都是那日穆郡王府挂白见过的,一个是其子穆家,年未弱冠,看起来斯斯文文,不管脸上表情,还是平日办事风格,都让人如沐春风,心生好感,夸赞者众。   另一个是他的朋友,那日在挂白时帮忙的少年吕兴明,本案中另一个死者李氏,是他的婶婶,养母,甚至李氏死时,他本人就在附近。   他今年十七,照申姜的排查信息,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纨绔子弟,上次没看出来,是因为在参加丧事,浑身穿的都比较素,今日,叶白汀真正感受到了这少年的纨绔之处,李氏身死,案子未清,丧事未办,看得出来吕兴明有避嫌的意识,穿的月白色,不太花,但衣服这个反光缎面的料子,用的白玉簪白玉扣,无一不贵。   剩下的三个,叶白汀不认识,但从距离感看……有一个年轻人站在穆安和吕兴明中间,眉丰骨俊,年纪相仿,看起来应该是朋友,吕兴明另一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总是时不时看吕兴明一眼,一脸担心的样子,二人相貌有肖似之处,应该就是吕兴明的叔叔,死者李氏的丈夫。   最后一个,也是个男人,算不上年轻,明显过了及冠之年,却也不算年纪大,没有蓄须,没一点老相,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当是还未过而立之年,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个人和所有人站的都很远,好像彼此不认识……不,他们认识,至少和吕佳树只是认识的,因眼神交错的时候,明显有抵触情绪。   这是认识,但关系不怎么好。   看申姜在堂前跃跃欲试,叶白汀悄悄指了指穆安……申姜就开始了,一脸严肃的问穆安:“你怎么回事,这个时间,不应该在家里守孝么?”   穆安:“百户大人责的是,今日的确不该出门,我本也无此打算,可前天夜里我才知道,今日是家父生前所订之物的取期,这是家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件遗物,十分贵重,他好像也非常喜欢,身为人子,自不能让此物流失,交给下面谁都有些不放心,尽管有些不孝,还是亲自出了门,想要替家父取回去。”   “什么东西?给谁做的?约定取期是何时?”   “是一尊羊脂白玉的鱼戏莲叶台,做给谁的……我就不知道了,家父没说,不过听下人提起,家父提起这件东西时满脸笑意……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家父笑是什么时候了,想来应该是心爱之物。”   “你一个人出来的?”   “是……也不是,”穆安摇了摇头,“家里才挂了白,身为孝子,我自己也知道,这时候出门不太合适,就约了朋友一起,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他们还可以帮我支应一二。”   申姜看向吕兴明:“朋友,他么?”   穆安点点头:“还有这位,”他伸手引了引站在他和吕兴明之间的年轻男子,“唐飞瀚。”   “唐飞瀚?”申姜感觉有点熟悉,却又没那么熟悉,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呢?   穆安已经微笑道:“百户但人可能不认识他,他是唐景复唐男爵之子。”   原来是这家……   申姜表情就有些玩味了,这家的事,几乎全京城都知道,唐景复此人,就是当代陈世美,科考赴京,抛弃了老家妻小,娶了这一届考官的女儿,一路官途顺风顺水,经营十数年,身边人脉枝繁叶茂,前途无量,还踩了狗屎运,立了个大功,得了个男爵封号,正繁花似锦,这个当年的考官,现在的岳父,卷进一桩大事,人死了,家也败了,唐景复头上再无大山压着,神清气爽,立刻把妻子关进了后院,一口气纳了八个小妾,又想起了自己抛弃在老家的发妻和儿子,现在没什么顾忌的了,赶紧派人回去接,尴尬的事就来了。   他这个发妻呢,姓吴,并没有为他守着,等不来他的音信,转身就嫁了别人,因相貌不错,嫁的人在当地还是个富户,很有些钱势,吴氏也有些心计,带着儿子唐飞瀚一起进的门,不管宅斗还是过日子,她混得风生水起,尽管后来再无所出,后宅位置仍然站得稳稳,男人也把的牢牢。   可这男人虽是富户,在当地算有些钱势,比起京城做官的唐景复可就差得远了,再说所有前事都是她瞎编的,当不得真,她和唐景复可是正经拜了洞房,拿了婚书的,又没合离,她回去唐景复身边,不是合情合理?   她又没跟外头这男人生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也是唐景复的种……   她头一转,立刻和这男人断了,收拾东西,带着儿子去了京城,找那十来年没见的丈夫。   到了京城,吴氏发现这里的规矩不一样,不能和乡下比,唐景复早前另娶了一房妻子,虽然现在岳家没落了,这房妻子被关到了后院,可人家自小在京城长大,嫁为人妇,又操持主馈十来年,京城这边的人都认她,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唐景复也不可能把人给休了,尽管吴氏才是发妻,但要进这个家,她也只能做妾。   做妾……也可以,吴氏相当能屈能伸,不就是后宅那一套,名分不名分的没什么要紧,外边人现在不认,久了,也得认,这些年的积累,她当家操持,整理后宅管住小妾,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别说唐景复一口气纳了八个小妾,他就是纳八十个,她有办法!   她这脸,这身材,这十数年如一日的保养,再加上那么大个儿子,从小细心培养,腹有诗书,才华卓越,外头是个人都服气,唐景复敢不敬她?   唐飞瀚的身份,在唐家稍稍有些尴尬,按理,他是唐景复发妻之子,妥妥的嫡长子,但京城贵圈里认可的嫡长子可不是他,而是小几岁的那个,但这孩子委实争气,正如吴氏所言那般,腹有诗书,才华卓越,举宴时小试牛刀,赢得满堂彩,当场有文学大家想要收他为徒……   唐家如今的事糊涂着,唐景复在前些日子又不知怎的,中了风,现在卧床不起,唐飞瀚的前程却不糊涂,他已连中三元,今年不是科举年,待到明年,恐怕会一飞冲天,殿前三甲绝非夸张,唐家现在的这点东西,人许都看不上。   申姜晃了晃头,抛开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问唐飞瀚:“穆安叫的你?你们关系很好?”   唐飞瀚拱了手,尽管在乡野长大,却没一点小家子气,动作优雅极了:“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少,好友却没几个,倒是外面时认识的两个兄弟,一直感情都不错,穆安有难处,我当然要帮。”   接下来问什么?申姜不知道从哪开始,干脆转向了少爷,摊了手。   叶白汀便问唐飞瀚:“你可知本案死者,都是怎么死的?”   唐飞瀚顿了下:“知道,都是出了意外,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圆球会爆炸。”   叶白汀:“你可知道小球里,掺了琉璃碎?”   “以前不知道,”唐飞瀚想了想,“可刚刚在街上,反而正好看到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你今日出门,只是为了赴约,找穆安?”   唐飞瀚:“是。”   “好,”叶白汀不再问他,转向吕兴明,“你也是?”   吕兴明的行礼动作就显得懒洋洋,没筋没骨了:“是。”   “你们约好在哪里碰头?铺子外,还是穆郡王府,出来时就在一起了?”   “铺子外头。”   “什么时辰?”   “辰时二刻。”   “也就是说,街上发生意外的时候,你们还没走到一起。”   “是。”吕兴明又加了一句,“不过离约好的时间很近了,我们都很担心对方,马上往铺子门口跑,很快就到了一起。”   申姜这时感觉到有点不对:“你婶婶不是也发生了意外,按理你也该守孝?”   吕兴明掉了脸:“本来也是守的,可穆安有难处,叫了我,我总不能不帮忙不是?”   “孩子说的是,”站在吕兴明的中年男人,他的叔叔说话了,“孩子还小,吃不得这么多苦,累病了可怎生是好?内子案子未清,家中也没正式开始理丧,他松快两天也是可以的,且穆家是知根知底的人,只是出去一趟就回来,不影响的。”   申姜认识他:“吕益升?你侄子跟朋友有约出了门,为什么你也在?”   吕益升:“孩子走得急,没拴孝带子,他不在灵前没关系,我和内子都不会介意,可这孝带子,哪怕掩在衣服里,也得挂上,回头内子那边还等着他砸盆了,规矩不能破,我只能追过去。”   “什么时候,在哪里,找到的人?”   “街上乱起来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到铺子门口了,前后脚的功夫,看到了他们。”   申姜回过头,看着站在一边,唯一他不认识的人:“你又是谁,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   男人拱了下手:“下官孙志行,在鸿胪寺当差,今日出外公务,不想遭遇到了这桩意外。”   孙志行一开口,叶白汀就注意仇疑青神情不对,好像顿了下,悄悄在桌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眼神问:怎么了?   仇疑青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琉璃坊。   叶白汀瞬间眯了眼,这个孙志行,就是那天他们造访琉璃坊,在老板娘房间里……可能与老板娘有染的人?   申姜那边继续在问:“你为什么跟他们在一起?”   “你以为我想?”孙志行冷笑一声,“这位吕大人,近来正在走关系,想进鸿胪寺,发妻新丧,也不知道收敛些,真以为我们鸿胪寺选官那么随便,没有贡献,不添功绩,随随便便就想进来做上官?”   叶白汀立时明白,所以这孙志行和吕益升,现在是竞争关系,为了同一个位置在努力。   “今日请几位过来,概因京城街道屡屡受到骚扰,始作俑者最大恶极,不仅你们几位,别处的人北镇抚司也会请,此事至关重大,但凡一点线索,北镇抚司都不想错过,”叶白汀眉平唇直,面色严肃,“接下来的问题,你们且听好了,认真作答——你们在意外发生,下意识跑动过程中,可有注意到身边与众不同的事,见到熟悉的人,第一印象是什么?记不记得对方身上的味道,跑来的方向?”   “吕大人,你年长,你先来吧。”   “当时就是突然乱了,大家都很慌,反而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了,我找到侄儿时,他们三个人是在一起的,先看到的是穆安,紧随其后是唐飞瀚,我那侄儿躲在他们的身后,好像是……从西面过来的?穆安好像摔了一跤,身上有点脏,其它没有了。”   叶白汀转向穆安:“可是如此?”   穆安浅浅叹了口气:“是,当时乱的太快,我一时没注意,就摔了下。”   “具体什么时候摔的,可还有印象?”   “大概是……遇到唐飞瀚的时候?”   “怎么摔的?”   “马上要到约定时间,友人没来,街上却乱了,我很担心,想前往过去找他们,可能是看到唐兄的一瞬间太兴奋了,没注意脚下,被拌了下,就摔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办法注意对方当时的样子?”   “也不算,他也很担心,跟我差不多,没什么区别,我摔倒时他吓了一跳,赶快往前挤,手里抓的扇子都被人挤掉了。”   叶白汀转向唐飞瀚:“是这样么?”   唐飞瀚拱手:“确是如此。”   叶白汀:“所以是你二人一起,遇到了吕兴明?他当时境况如何?”   “是,我们找到了彼此,当然会担心兴明弟,他是我们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多少会操些心,”唐飞瀚似是想起不久前的事,仍心有余悸,“我们找到他也很快,但当时他的位置不太好,有一颗小圆球正好掉在他脚边不远,爆炸声很大,他吓坏了,我们便让他跟在我们两个后面。”   叶白汀:“吕兴明从哪个方向过来?身上可有什么不一样的痕迹?”   “西南吧,身上……”好像有些记不清,唐飞瀚转头问穆安确定,“似乎有硝烟味?”   穆安想了想,点点头:“应该是那个小圆球爆炸实在离得太近,不小心沾到了身上。” 第136章 拍马屁的高度   叶白汀问了三个年轻人很多细节,到最后,才指了指孙志行:“你们跑的是同一个方向,可有见到他?”   三个人都摇了摇头,又互相看了看对方,再次摇头:“好像……没怎么注意到。”   叶白汀又问吕益升:“吕大人呢,可有看到孙大人?”   吕益升犹豫了片刻,才道:“看是看到了,但并未上前打招呼,街上太乱,走动不易,我们互相之间也要避嫌。”   “不用他们说,”孙志行手抄在袖子里,一派爽利,“下官自己可以言明!我当时在西北边,街上突然发生意外,锦衣卫疏散人群,我想做什么不重要,当时必须得听安排,随人流走往东南,什么时候和这几人汇集到了一个方向,我也不知道,纯属意外,非我所想,想来也非他们所愿。”   “不过街上再忙再乱,我心中倒是不慌,我信任锦衣卫能力,指挥使威名在外,雷火弹那么大的案子都能控制住,何况今日小事?跟着安排走,锦衣卫一定不会让我们受伤!”   申姜登的瞪大了眼睛。   要不说还是当官的会拍马屁呢,说事就说事,还能顺便夸一夸指挥使,夸一夸锦衣卫,别人话说的这么好听,你不得高看一眼?   孙志行不但自己捡好听话说,还顺便拿眼角瞥了下吕益升,似在骄傲,也似在挑衅——怎么样,我本事还多着呢,你撒泡尿瞧瞧自己,可能干的过我!   吕益升倒也没怂,面色不见变化,像是忌讳堂上气氛,不好多言,怕指挥使不喜,只轻轻用鼻子哼了声,好像在说——逞一时之能算什么本事?你且等着的。   既然别人这么给机会,愿意套近乎,叶白汀就不客气了,直接问孙志行:“你说街上出事之前,你在办公务?”   孙志行微笑:“是。”   叶白汀:“当时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当时……我想想,大概是去安氏瓷器铺子看货,确认订单,出来没多久,准备走往下一家,今日我公务繁忙,安排很多,手上还专门列了单子,生怕忘了哪一条,官署所有人都知道的,若有需要,锦衣卫可随时去鸿胪寺问询确认。”   安氏瓷器铺,叶白汀正好知道,忘了是哪一日,和仇疑青经过这个铺子门前,见这个铺子开门很早,还顺口聊过几句。   “据我所知,安氏瓷器铺子因东家一手绝活秘技,生意极好,有自己的规矩,每日卯初开门,看货全天都可以,但确认订单,必须在卯时二刻前完成,所有人都一样,孙大人如若去确认订单,卯时二刻应该已经完成,至辰时街道发生意外,这中间的空档……是不是稍稍有些长?”   这个时间倾,你去哪里了?   孙志行没想到对方这么精明,这点缝隙都看出来了,犹豫片刻,道:“我当时腹痛,去旁边人家借了个茅房。”   “谁家?”   “这……其实我并不知道,那家正好全家收拾了马车出门,家中无人,我就……”   所以还是,没有人证。   叶白汀示意申姜记下这个问题,稍后去核实,继续问孙志行:“有人在街道投掷小圆球,炸伤百姓,孙大要可知这个武器里,有琉璃碎?”   孙志行:“看到了。”   “那孙大人知不知道,这里面的琉璃碎,是从哪里来的?”   “这我怎么知道?”孙志行皱眉,似乎觉得对方的怀疑毫无道理,有了些情绪,“又不是我干的。”   叶白汀看着他的眼睛:“琉璃碎,是京郊曾三娘琉璃坊的货。 ”   孙志行听到‘曾三娘’这三个字,很明显的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叶白汀便问:“孙大人可认识这位老板娘?”   孙志行略想了想,摇了头:“不熟。”   “那就是认识了?”   “年中将有外族使团造访,鸿胪寺正在整理修缮,大事小情都要跑,木漆物器,植建玉设,哪哪都是事,我认识几个货坊的人,不是很正常?”   孙志行明显有些怨气,感觉自己被针对了,可在北镇抚司的地盘,他不敢造次,只能小小瞪一下叶白汀:“外族生活习惯与我们不同,一些习俗需要将就,琉璃窗要做,图案也要讲究,为此我去过不少琉璃坊,了解交涉,订单还未定下,自也认识曾三娘,但如果这个琉璃坊出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去过一两次而已,对坊中事务皆不熟悉,与我无关。”   叶白汀:“所以这家琉璃坊屡次被盗,你也不知道?”   孙志行:“倒是听说过,问起货品批次和交货时间时,老板娘很不好意思说了,因这件事影响,交货时间上不敢保证,刚好鸿胪寺的准备工作才刚刚开始,并不着急,坊里既然早已报案,我信任官府能力,定能早日将小贼缉拿归案,还安慰了她两句。”   “今日,孙大人可曾见过老板娘?”   “这个……”孙志行垂了眸,“没有。”   这种表现,大概率是有了。   叶白汀再次提醒申姜注意,没再继续试探孙志行,转向了旁边的几个人:“你们呢?可认识这位琉璃坊的老板娘?”   吕益升视线不着痕迹的掠过孙志行,点了点头:“认识,但不熟。”   人和人的交互行为都是有潜原因的,叶白汀注意到他的视线深意,略想一想也能明白,鸿胪寺进来空出一个岗位,吕益升正在走关系,孙志行也在努力表现,争取上位,二人是竞争关系,既然鸿胪寺接下来的任务是要为迎接外来使团做准备,他们当然也要有关注表现,至少该知道的要知道,该了解的要了解……   “我也见过这位老板娘,”吕兴明想起来,“就前阵子,叔叔在街上遇到她,还聊了两句,我也跟着远远见过一面,不过没说过话,好像这老板娘在这有房子,就住在西北边?”   西北边啊……某人不就是从西北方向过来的?   不用别人视线看过来,孙志行就有些虚,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说话。   穆安也开口道:“我也认识这位老板娘,我家去年归京,打算长住不再走,家中院子很多地方需要修葺翻新,有个偏院需要琉璃窗,所用琉璃就是在这家作坊定做的,中间有很多琐碎事宜需要交流,见过不少次,不过……因屡屡出现意外,这单生意并没有做完。”   “穆君王府所需琉璃的确是在那里做的,”唐飞瀚似要为好友作证,也道,“这位老板娘曾亲至郡王府沟通相关事宜,正好那日我过去寻穆安有事,在院子小亭里,远远见过她一次。”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认识曾三娘。   叶白汀又问:“琉璃坊琉璃屡屡失窃,此事你们可知晓?”   穆安点了头,说知道:“因她欠着我家的货,久久拿不出来,特意登门解释过,家中事情忙乱,我没来得及处理,便道没关系,等稍后闲一些再商量看怎么办。”   除了他,其他所有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叶白汀看着房间里的三个年轻人:“你们三个,感情很好?”   三人互相看了看:“是。”   叶白汀:“我听说,你们之前大都随家人住在外地,是怎么认识的?”   唐飞瀚和穆安对视了一眼,笑道:“我们两个认识,算起来有十来年了,当时穆郡王在我家乡做地方官,有挺长一段时间,同我家是邻居,我那继父……”   说起这个人,他脸上的笑便消失了,浅浅叹了口气:“待我并不好,经常扬言赶我出去,我那时半大不小,心气高,真就要离家出走,穆安心地好,常悄悄收留我,给我饭吃。”   穆安拍了拍他的肩:“都过去了。”   二人一优雅文秀,气质拔群,纵为往事伤怀,也有少年凌云感,一天生笑唇,温柔可亲,接人待事滴水不漏,站在一起的画面很有些美好。   叶白汀看着唐飞瀚:“你很感激穆安?”   唐飞瀚:“是,不仅仅是感激。”   “想报答?”   “如果有机会,自然。”   “若他有难,你会愿意帮他杀人?”   “这……说不好,应当是愿意的?”唐飞瀚手指动了动,看样子想要想摇扇子,但因扇子在之前被挤掉了,不在,这个动作当然是摇不了什么的,他略局促的收回手,“不过他好像没有什么难的,日子还算平顺,什么都不缺,样样都好,所有人都喜欢他。”   叶白汀转向穆安。   穆安笑了下,似有些无奈:“除了家父偶尔会责两声,言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下次要怎样才能提升,好像的确是这样,我长到现在,什么都没缺过。不过我幼时没什么玩伴,早先曾有个兄长,早早夭折,我在家中算是独子,读书之余,难免寂寞,其实我也很感谢唐兄的存在,帮我排遣了不少难挨时光,倒也不必言报,我也很该报答他。”   二人四目相对,颇有些难言的默契。   叶白汀:“吕兴明呢?怎么认识的?”   “我先认识的,”穆安道,“家父任满,调往它处,正好吕叔叔在当地做官,家父和吕叔叔交好,年轻时就认识,到了一个地方,来往便更多了,自然而然,我就认识了兴明弟弟。他年纪小些,性子调皮,嘴也犟,爱惹事,是外人嘴里的纨绔子弟,长辈们总责他淘气,希望我能多带带他,教教他,可其实我觉得他这样挺好,只玩心有些大,心地并不坏,还很讲义气,至于花钱多……我们这样的人家,谁家会少那几个银子?他只是爱玩,又不会随便糟蹋,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错处。”   “那时我同唐兄早已是知己好友,长了几岁,更懂事,也更珍惜,距离虽有些远,也不是很远,唐兄偶尔会过来看我,我又经常同兴明弟一处,一来二去,大家就认识了,彼此也很投缘,日子久了,关系就越来越好了。”   吕兴明点着头,鼻子哼了一声:“外头那起子人不是嫌我蠢,只知道花钱,就是真当我蠢,想骗我的钱,没一个想同我真心认识的,这两个有点傻,明明才华出众,课业极好,外头一堆人抢着要收为弟子,不行就联姻的,想交什么朋友交不到,竟然不嫌弃我,还帮我说话,我担心他们早晚被别人骗了,自然得看护着点……我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是赖着和他们做朋友了,怎样,不行么?”   还挺凶。   吕益升小心的看了一眼座上人,提醒侄子注意态度:“指挥使在前,好好说话。”   吕兴明却瞪了他一眼,没在说话,态度也没有软和。   吕益升便拱了手:“小孩子不懂事,还望指挥使见谅。”   对方早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仇疑青也真的没心思计较:“你们寻常见面聚会,都会在哪里?”   “我家。”吕兴明道,“唐兄家里有些不方便,穆郡王平日公务繁忙,对穆兄要求也高,偶尔一两次在他家可以,多了,可能会被挑剔,只我家最方便,若是呆腻了,这京城什么地方好玩,我最清楚,还得我安排,他们两个书呆子懂什么?”   穆安和唐飞瀚对视一眼,齐齐叹气,再齐齐朝上位拱手,像是习惯了这位小兄弟的说话方式,替他帮上位者道恼。   仇疑青微微颌首,和叶白汀对视一眼,叶白汀明白,继续问话:“你们觉得,穆郡王此人如何?”   穆安垂了目,面上隐有悲伤:“他是我父亲。”   唐飞瀚:“有些严格。”   “哪里是有些严格,分明是太严格了吧!”吕兴明不同意这话,“穆安接人待事无可挑剔,课业也极尽完美,连夫子都挑不出他的错来,郡王爷仍然要求他彻夜背书,这马上及冠的人了,还要跪祠堂罚减三餐,又不是两三岁,多掉面子?”   房间陡然安静,三个人不再出声。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问:“李氏呢?吕兴明的婶婶,你们应该都认识?觉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穆安再次打了头:“很利落的女主人?家中所有事都安排的很好。”   唐飞瀚也道:“贤内助,有她在侧,吕叔叔仕途更为顺畅。”   吕兴明又不同意了:“你们怎么不说她过于霸道了呢?什么事都得按照她的安排来,一点错都不能出,我搞别的事可以,就是不能犯到她手上,银子倒是从不断我的,可她锁了门不让我出去!”   少年人脾气急,说话声音大,真真是三人中最肆无忌惮的那一个。   叶白汀大概了解了,又转向吕益升和孙志行:“二位大人呢?对这两个死者,都是何印象?”   孙志行:“郡王爷虽有些严肃,不尽人情,但听他的话,照着他的方法行事,一定会奏效,很多人和他相处都不怎么愉快,可共过事,都会赞赏其能力;李氏我不怎么认识,但私底下进出一些小宴,听到别人对她的评价……大约是如沐春风,长袖善舞?亲侄儿言她霸道的,我倒第一次听说。”   吕益升:“郡王爷不必说,良师益友,我辈楷模!我对他只有尊敬,佩服;内子偶尔有些小脾气,但都是为了我们好,正如……”   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看座上人:“正如此前,听到外面不懂事的挑剔北镇抚事,说这位叶小先生跋扈,还敢骂指挥使不小心,下官却知道,这并不是骂,而是关心,小先生是担心指挥使,希望指挥使行事谨慎再谨慎,不给恶人一点使坏机会,不让自己受伤。”   此话一出,房间鸦雀无声。   不但申姜震惊,孙志行都一脸‘竖子卑鄙’的愤怒,竟然比他还会拍马屁,比他还会找切入口!就不怕外头都是以讹传讹,传错了话,你直接抖出来,被指挥使收拾么!   指挥使当然是不会收拾吕益升的,还慢条斯理的嗯了一声。   叶白汀赶紧拉回正题:“两个死者出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人知道?”   所有人齐齐摇头,只有吕兴明再次表示,婶婶出事前是要取布的,和他交待过。   叶白汀和仇疑青并申姜,三人在堂,又依次问了几个问题,第一次问供了解算是结束了,时间不早,不能继续把人扣在这里,但有些话还是得提前说明白——   “本案事关重大,几位算是和死者比较近的相关人,接下来的查案过程,锦衣卫随时可能上门问话,请几位知悉并配合,这段时间,几位不可离开京城,但有出城需要,须得向北镇抚司报备,不配合者——就是心里有鬼,别怪锦衣卫下手无情了。”   申姜吓唬完人,让人带下去走流程签押,送出北镇抚司。   “加上那个琉璃坊的老板娘——”他看向叶白汀,“少爷,凶手是不是就在这几个人中间?”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经由你排查出来的人物关系和线索,加之刚刚指挥使确定的凶手方位,交叉排除——大约是的。”   但是尚缺细节,以及更多的线索。   “我们先分析分析?”   “也可,”仇疑青看了看天色,“马上入夜了。”   申姜抹了把脸,行,这回懂了,别问,问就是加班:“那咱们先吃个饭?”   “好啊。”   “也好。”   仍然是暖阁,仍然是一顿简单,快速的晚饭,小白板重新拿了出来,还有炭笔,体力活嘛,不用别人提醒,申姜自觉自发站到了小白板前,一边在上面依次写上死者和相关人的名字,一边问叶白汀:“刚才问话,少爷怎么不提荒宅和小贼的事?如果凶手就在这几个人当中,听到这个消息,表情一定绷不住。”   叶白汀执壶倒茶,看着氤氲白汽在茶盏上晕开:“因为我们足够小心。指挥使打开机关后又关上了,没做多余的事,凶手很可能并不知道我们跟踪过小贼,如果把这个信息抛出去,他知道了,提防了,行事会更谨慎,比起得到的机会,我们失去的兴许更多。”   申姜:“也对,凶手会隐瞒会撒谎,我们当然也不能把所有底牌都漏完,一击即中才是最好的……来吧!”   小白板上,几人名字全部写出来,人际关系用线条勾出,再用简单文字注解,显示的更清晰。   叶白汀看着小白板,缓缓托腮:“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个问题,穆郡王和李氏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如若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就不是简单的恶作剧,而是故意杀人了。”   “当然是故意!这都死了两个了,怎么能是意外呢?”申姜认为这点毋庸置疑,“意外能那么精准?扔出来这么多小圆球,怎么没炸死别人,偏偏近距离的,炸死了穆郡王和李氏,都是圈子里认识的人?凶手怕不是借恶作剧之名,行谋杀之事!”   仇疑青也点了头,表示意见一致。   申姜这个骄傲:“少爷你看,指挥使都跟我看法一样了!”   那这个问题就不用想了,叶白汀继续:“更正一下,本案中,并不只死了两个人。”   “还有?谁?”   “今日你们在外忙碌之时,医患那边,接治了一位重伤老者,没扛住,在众目睽睽下去世了,现在尸体估计已经到了停尸房。”   叶白汀顿了顿,道:“尸身情况,稍后我会仔细进行检验,但当时我就在现场,因他是唯一一个重伤,发现时我就过去看过,他的背部遭到小圆球袭击,同样是近距离,应该是小圆球正好落在了他的左后背,爆炸,不仅皮肤大面积灼伤,肋骨骨折,还有玻璃碎射刺入身体更深处,肺部有很严重的受伤情况……”   “不同的是,他是随人流疏散,正在奔跑的过程中遭遇的意外,穆郡王和李氏则是在去做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的过程中,遇到了意外。”   仇疑青立刻切中要点:“此人与穆郡王或吕家,可有关联?”   叶白汀摇了摇头:“并无。我问过死者儿媳张氏,他们家家境普通,就是寻常百姓,没有渠道认识朝中官员,但他们的方向……是从西边过来,且路过通源钱庄。”   仇疑青:“死者曾和凶手短暂同行过,就在这短短时间内,凶手对他产生了杀机。”   申姜:“可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嘈杂的环境,大家都在跑,认识都谈不上,哪儿来的杀机?”   “就是因为时间有限,环境有限,偏偏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透。”叶白汀把自己当时问到的情况全部说了,包括死者儿媳的话,比如‘不管孙子死活,只顾自己跑’的事。   “……我怎么想,当时境况,也只能是这个点清晰无误的表露,死者当时行为路线是听锦衣卫指令疏散,没有任何指摘,和凶手之间萍水相逢,无仇无怨,哪来的杀机,总不能突然看不惯,或就因为人跑的快或慢吧?”   凶手当时目的是隐藏自己,人流快或慢都没关系,突然杀人甚至会引人注目,并不划算。   仇疑青懂了:“你是说——杀机,来自对待孩子的态度?”   叶白汀捧着茶盏,轻轻点了点头:“你是靠我养着的小孩,你想要什么,会不会出事,对我来说不重要,大人的命比你金贵多了,好好养你,是你的福气,不养你,也无可指摘,你的命,你的日子都是我给的,自也能收回去……如此冷酷,无情,留在原处,被人流挤散的小孩子会有多害怕,多无助,多难堪?”   “小小的个子,淹没在人群里,力气小,没办法自己走出来,甚至高声喊都冲不破人群……”   叶白汀指尖微动:“此前我一直没有想通,今日问过口供后,我突然想到了这个方向——我们的嫌疑人里,是不是有人,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类似的情绪?” 第137章 亲手手   “给小孩报仇?”   申姜迅速摇了摇头:“不能吧?只是萍水相逢,要是看着孩子可怜,搭把手,我觉得可能,应该不至于杀人?”   他偶尔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可爱,也会想揉个头,逗两下,却不会只看两眼,就真情实感的上头,要给这个小孩子做什么事。   公务不算,指挥使要求的锦衣卫操守不算,小孩要真过的不好,被虐待,他大抵会管一管,但若抛开锦衣卫身份,能做到多少就不一定了,更别说替别人杀人。   叶白汀修长手指点了点茶杯沿:“那如果,凶手对这个小孩子的感觉……感同身受呢?”   “感同身受?”   “我们是人,都有情感,得不到,遗憾,或渴望的时候,对于出现在眼前的特定的人,会产生投射,或者说,移情……”叶白汀声音有些慢,“凶手可能有很在意的东西,有非常需要保护,或者抒发的情绪,我在猜测,他的动机里,是否存在这样的可能。”   仇疑青:“穆安,唐飞瀚,吕兴明。”   相对其他人,这三人比较年轻,加之今日问供结果,情感上更容易有这样的可能。   叶白汀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点了第一个名字:“先说穆安。”   申姜迅速在小白板上,穆安的名字外画了个圈,随时准备好在上面添字补充。   “刚刚问话的过程中,吕兴明明确点出来一点,到了这个年纪,穆安仍然被要求每日背诵功课,但凡穆郡王不满意,还是要罚跪祠堂,减三餐,很丢面子,”叶白汀道,“我不觉得这种情况很普遍。”   时下男人当家立户,开蒙没有超过五岁的,七岁就要开始讲大人的规矩,不和女子同席,十三岁就是个半大小子,可以顶家办事了,十六七岁必定开始议亲,很少过了及冠之年还未成家立业的,社会制度对他们有要求,也给予了尊重,像穆安这个年纪,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大人,本人也足够知礼优秀,实在不应该被像个小孩子对待。   申姜咂了咂嘴:“的确有点丢脸,怪不得婚事往后拖了两年,还没办,难不成是穆安自己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父母眼皮子底下,本就是这么长大的,经历的多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娶了媳妇,岂不是让媳妇看着他丢脸?大男人的,多没面子……”   叶白汀:“他的婚事拖了两年?”   “是啊,”申姜一直在外排查,这些背景相关查的清清楚楚,“也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一直拖着没办,这边说忙,那边竟也答应了,外头都猜这两家有问题,要么是男方有隐疾,要么是女方有隐疾,才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着急,现在想想,兴许有别的原因啊……”   叶白汀也看过申姜送回来的线索资料,因这次的死者刚刚回京城不久,以前的很多信息不太好查,穆安幼时经历如何,没有太多记录,只零星一些,不过可以合理猜测:“他现在还被父亲管的这么严,幼时怕只会更严……他说小时候课业多,没什么朋友,悄悄收留唐飞瀚,帮助唐飞瀚,还要感谢唐飞瀚作为自己的玩伴,想要回报……他当时应该是非常寂寞的。”   仇疑青想起一条线索:“排查资料里,有一条线索,六到十二岁这个阶段,穆安身上,经常有伤。”   “没错我查的!”申姜睁大眼睛,“指挥使怎么知道?您要不说,我都忘了!”   在案子最初发生,没有太多方向,进行第一次摸查走访时,当然是信息找的越多,越丰富越好,用不上没关系,他多遛趟嘴皮子,又不费事,要是用上了,那就是功劳!   他当时所有注意力都在找人物关系,各种交叉点上,过往的事问了是问了,自己却没怎么留意,‘棍棒底下出孝子’么,好多人都是这么管,对小孩子的教育有时候就是很严厉,他查案子见过不少,穆郡王一看就是个很严格的人,这种父子关系在他看来不算特殊,可现在想想,好像是有些触目惊心。   穆安在所有人的话里,都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从小就不调皮,很乖,天分很高,课业上佳,长成到现在,也是处处周到,处处笑颜,接人待物让人很舒服,外头没有人说不好的,穆郡王为什么要求还这么高?他到底希望儿子是个什么样子?   叶白汀想想穆郡王那非经年累月,绝不会那么深的黑眼圈,非宵衣旰食,过度劳累,绝不会有的内脏损耗程度:“穆郡王对自己的要求就很高,可能在他眼里,穆安所做到的一切,都只是及格线,不算优秀。”   仇疑青:“穆郡王公务辛劳,连家都很少回,恐怕没怎么管过孩子。”   “正是!”申姜猛点头,“我问过他家下人,不仅穆郡王,连他的妻子都因为他的公务附加,忙得不可开交,夫妻俩都没什么时间管孩子,负责教穆安的大多时候是下人和先生,穆郡王会在难得回家的日子里,问问孩子功课……他六岁到十二岁身上总是有伤,难不成就是穆郡王见缝插针打的?”   因为不满意,因为没达到自己的要求,因为并不是过分优秀,所以必须得罚?   叶白汀:“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母陪伴很重要,但并不是待在一个屋子里就是陪伴,家长得陪他玩,陪他说话,做游戏,他在你的行为习惯里,学习掌握新的知识,社交技能,如果家长做不到这些,缺席了孩子大多数探索世界的时间,每次回来只会检查课业,挑毛病,甚至打骂,教训,孩子会产生逆反心理,诸如‘你凭什么管我’这类情绪,不管表面表现的乖不乖,心理上都是不满意的,穆安看起来性格可亲,处处周到,他的心里,可曾有过类似的怨恨?”   申姜摇了摇头:“这些东西,穆安本人怕是不会说,当年经历,浅显一点的,下人们还会聊聊,问的深了,怕也是讳莫如深,不敢多言的。”   仇疑青指节敲了敲桌面:“吕家,吕兴明从小被吕益升夫妻过继了去,做亲子养,为何中间归家住了一年?又为何一年之后回来,突然改口,不再唤父母,而是唤叔叔婶婶了?”   申姜立刻明白:“看来这事得好好查一查了!”   叶白汀若有所思:“李氏是个很能干的妇人,家中上下处理的井井有条,什么都能一把抓,虽不能生育,却很有心气,在众人的证词里,也有些强势,会督促丈夫上进,也会在肉眼能及的部分,要求吕兴明,可看吕兴明的描述就知道,‘只在撞她手里了,才会被罚禁足’,其它时候想玩就玩,并无拘束,可见她对孩子的要求,远不如督促丈夫来的多,这样的亲子关系……看起来更像是,她缺一个养老送终的人,只要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就行,挣钱挣地位什么的,她不指望。”   “或许是年轻时遭遇了什么事,在最初接孩子过来时,她内心就摒弃了建立良好亲子关系的想法,没有期待,就不存在失望,更没必要苦心孤诣,忠言逆耳的养,她可能觉得这件事太过风险,养不熟被恨被背叛,还不如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不长太歪,将来能客客气气的孝顺就好。”   李氏在申姜排查资料里的表现,在叶白汀看来,看起来是养孩子,其实并不走心,甚至别人不管他叫娘,叫婶婶也没关系,只要族谱里还在她名下,从他小到大,养育事实切实无误,不怕他之后不孝,就足够了。   “可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在家长心中有没有地位,地位有多高,可不可以任性,任性到哪个程度,可能他们一时半会说不出来,心里却是明白的……”   叶白汀说着,似乎找到了吕兴明纨绔叛逆,看起来脾气不好的源头:“这孩子最初,是希望养父母多看看他,多关注他的,哪怕骂一骂,他可能拥有别的小孩子不会有的金钱,玩耍物件,但是别的小孩子有父母哄时,他没有……更多的过往详情我们不知道,但我猜测,他的心里,也并非是没有怨言的。”   “那照这样说……”申姜皱着眉,在唐飞瀚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他岂不是心中积忿更大?”   仇疑青:“不无可能。”   叶白汀有些不明白:“嗯?”   “少爷您可不知道……”申姜光是想一下唐家的事,都能笑出声,浓墨重彩,高潮迭起的,把这段故事讲了一遍。   叶白汀听完沉默了。   “这对夫妻……也是人才。”   “谁说不是呢?”申姜还叹了声可惜,“就是现在唐复景中风了,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他年纪可不算大,老是不醒,京城圈里都不知道嚼谁家的舌根子了!”   叶白汀:“从复杂的家庭关系就能看出,唐飞瀚此人,从小到大没少经历过战争。”   被亲父抛弃,和继父关系不好,总是被赶出来,和娘亲相依为命,挣扎求生,甚至要帮助娘亲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和继父的家庭斗争,人言可畏……到了京城,亲父是个利益至上的小人,当年可以抛弃嗷嗷待哺的儿子,另娶贵女,如今又对长大的儿子有多少亲情?来来回回算计的,恐怕还是利益。   唐飞瀚要和生父斗争,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嫡庶兄弟们斗争,要和京城圈子做斗争,甚至和亲娘之间,许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矛盾……   “他的过往经历,习惯,和父母相处的细节,也要多做了解。”   “我去查!”申姜记在小本本上,“当重点查!”   如果有事实经历,细节佐证,恐怕这就是关键方向了!如果没有……鉴于之前办案经验,少爷说的都是对的,到现在还没错过,这次估计也是,少爷对于人心的判断估量,有种特殊的敏锐,就是指挥使都望尘莫及,不承认都不行!   刷刷刷写完,他又问:“所以这次的凶手,就在这三个年轻人当中?”   叶白汀思考片刻,道:“我现在只能说,这是我所有猜测里,关于杀人动机最合适的方向,但事情不一定是本人做的,万一有人很喜欢这个过往经历悲惨的人,很想疼爱他呢?”   申姜:“比如吕益升?或者琉璃坊的那个老板娘?”   吕益升直接就是吕兴明的叔叔,琉璃坊的老板娘死了丈夫,与别人有染,没准也……   叶白汀问仇疑青:“都能细查么?”   仇疑青点了点头:“可以。”   叶白汀就笑了:“那就一起查,年龄这个东西可说不准,有些人长到三十多岁,还要事事找娘亲,不知道怎么做问娘亲,惹了事得娘亲擦屁股,说他三岁都多,如果别人也有类似的童年经历,有类似的遗憾心情,只是尘封在记忆里,没有触发,遇到特殊事件,可就难说了。”   “还有这个琉璃坊的曾三娘,好像处处游离,跟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今天也不在指挥使圈定的凶手方向里,可外面那么多琉璃坊,为什么小贼偏偏要偷她家的,她家的东西有什么特别?”   “好像是做的好一些?”申姜比划了比划,“尺寸足够大,花样子也不错,透明度也比别家高一些,价格虽也贵上两分,可用的起琉璃的,谁家差这个钱?能选,自然选她家的。”   叶白汀:“可‘小圆球’用的材料是琉璃碎,不是整片琉璃,并不需要这些尺寸,花样子,透明度,她家货品能起到的作用,别家也可以,‘小圆球’制作者要的,只是锋利琉璃碎带来的附加伤害。”   申姜:“对哦……”   那为什么非得她家不可?   “还有她和孙志行的关系,还有吕益升……”   前者有染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吕益升只说是认识,就没有其它?他可是要竞争鸿胪寺上官的人,手里不该多准备点东西?这女人要是聪明起来,能办到的事可多了。   “不要忘了,还有青鸟。”叶白汀最后提醒,“有人在这个案子里浑水摸鱼,雷火弹图纸怎么传出去的?谁对制作这个有兴趣?谁家中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谁能弄到各种材料……指挥使应该查过了?”   仇疑青颌首:“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不涉武事,都不可能有渠道接触,图纸不可能,火药不可能。”   叶白汀观仇疑青神色有些不对:“但是?”   仇疑青目光微沉:“火药批次在押运途中少了,遭了盗。”   “被偷了?”别说叶白汀,申姜都有些意外,这些东西的来往押运都是机密,竟然能有人知道,还跑去偷了?   仇疑青:“我也是今日才得到消息,下面正在查。”   叶白汀:“若事实如我们之前推测,作案人自己没有渠道知道图纸和材料,被别人发现了兴趣所在,想要培养成棋子,以‘暗送’的方法把这些东西送到他手上,引导他制作东西,街上投掷,然后混水摸鱼,救出青鸟……那这两个人一定认识,要不就很熟悉,要不就距离不会太远,经常有见面的机会,不然可没办法沾到光,必须得对小圆球的制作过程,作案人的计划实施了如指掌。”   “少爷的意思是……”申姜瞪眼,“本案可能存在教唆行为?”   不是团伙作案,互相的信息并不完全透明,但明显有人站在高处,教唆,俯视,引导不知……造成了这一切!   叶白汀:“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琉璃坊老板娘和孙志行有染一事,今日堂上,孙志行明显有所隐瞒,为什么?”   申姜:“这种事……谁爱往外说?”   “可这里不是别处,是北镇抚司,”叶白汀目光炯炯,“指挥使堂上问话,可不是事,一点好感,或者说,一点风流韵事而已,若无其他风险,没必要藏得这么严实吧?”   申姜若有所思:“倒也是……”   仇疑青:“还有小贼。”   “小贼也有问题?”申姜有些头疼。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在说什么:“那小贼的技术水平,你也看到了,不算高,警觉性也差很多,我们追着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在琉璃坊却路线熟悉的像回自己的家,走了不知道多少遍……”   申姜:“这个怕是得等秦艽的消息,他正在那边套话呢,咱们都帮不上什么忙。”   仇疑青:“还有之前两个死者。”   叶白汀:“他们出的这场‘意外’,真的很意外,明明有规划好的路线,却突然改变,想要去做别的事,为什么?可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或者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到了谁?这一点目前仍然没有收获,还需再查。”   申姜继续记在小本本上:“嗯。”   “还有物证。”   “既然有了确定的嫌疑人了,就去查一查他们的时间线,”叶白汀道,“几次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干什么,意外发生之后,他们又在哪里,干了什么?作案人扔完小圆球,身上必然会留下一些东西,或是味道,或是痕迹,再严重一点,不小心衣服烧焦的痕迹是藏不住的,总得处理……”   “懂了,这些如果能找到就是关键性证据!”   仇疑青:“还有最后一点——”   叶白汀:“作案人为什么敢对北镇抚司下手?”   从案情分析看,青鸟的人和作案人信息并不一致,青鸟这边只想借个时机,作案人并不知道别人想要越狱,为什么会把作案地点放到北镇抚司外面的街道?谁给他的胆子,谁给他的引导?   申姜的小本本越记越多,一页一页都快塞满了,他倒没想到工作量的问题,眼睛越来越亮,要是这些东西都能一一着落下来,案子立刻就能破了!   “那我这就出去办事,少爷等我的好消息!”   兴奋的往外冲出去,申姜感觉不对,又跑回来,给仇疑青行了个礼:“指挥使等我的好消息!”   仇疑青:……   “滚吧。”   申姜一走,房间迅速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仇疑青看了小仵作一会儿:“还在想案子?”   叶白汀摇了摇头:“案子有关的推测,刚刚已经说完,想要更多,需要更多细节,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青鸟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没那么,怎么说,贵气?”   仇疑青:“为什么觉得他应该贵气?”   “因为最初你同我说起‘可能会有人越狱’这个话题时,我猜到的是外族的王子公主之类的,”叶白汀蹙眉,“现在感觉稍稍有些……失望。”   仇疑青:“他是谁,我们总会知道,贵族也好,平民也好,他都跑不了。”   “倒也是。”   叶白汀其实还有一点很在意,就是今日和青鸟面对面的时候,他推测说话的过程里,有两次,青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绝对不是赞扬,或者警惕,很可能是他的逻辑链猜错了,是什么呢?   可惜一时半会,还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算了,叶白汀摇摇头,暂时将这些抛出脑后,让自己休息下,之后再思考,许有不一样的收获。   可不想这个了,又有别的闯进脑海,比如当时没有讨论的,青鸟说他是雏,邀请仇疑青跟他试试,保证体验难忘的话……   “青鸟今日说的那些……”叶白汀刚起了个头,就感觉有些羞耻,说不太下去。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头顶,声音微柔:“我不听他说,听你说。”   叶白汀点了点头,感觉耳根有些烫:“你别信他。”   “嗯。”   “他就是想让我们别扭,就是见不得我们好!”   “嗯。”   “他就是……你别总是嗯,你说话啊!”   叶白汀心跳有些快,瞪了仇疑青一眼,掩饰的去端茶盏,捧起来发现茶都没了,干喝茶叶子么!傻不傻!   仇疑青动作自然的从他手中取过茶盏,执壶倒茶,行云流水,一点不尴尬的样子,好像谁尴尬了,就是谁大惊小怪似的。   “你继续说。”他重新把茶盏塞回对方手里,气定神闲,神色没半点变化。   叶白汀端起茶喝了一口,皱了眉,又放下,对这事还真没说的了:“你今日在外面怎样?会不会很累?申姜说青鸟差点将你扑下悬崖,你都没让他说完……”   仇疑青很淡定:“没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叶白汀:“嗯?”   仇疑青:“就算没有南蝶香,方向未知,我的后背,也从不会放松。”   叶白汀瞬间明白了:“你故意的?诱他出来,省的找了?”   “嗯。”   茶壶已经空了,仇疑青见刚刚递过去的茶小仵作没喝,伸手拿了过来,举杯——   “别——”   叶白汀迅速伸手阻止,仇疑青却已经低了头,以唇触杯,没碰到茶盏,倒是吻上了对方伸过来的手背。   白润,细软,如上好玉脂,温温润润,带着淡淡的木樨香。   窗外风起,不知惊起了谁的心跳。 第138章 这波竟是自己送了   轩窗无言,人影成双,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到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分不出是快了还是慢了,总之,失了往常规律。   手背上触感仍在,温软,微炽,有点痒。   叶白汀忘了反应,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竟然还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认识这么久,仇疑青从头到脚他都很熟悉了,对方的温度,对方的掌心触感,对方身上硬邦邦的肌肉,大概每日练武不辍,仇疑青站姿坐姿都脊正骨直,浑身上下没一丝柔软的地方……   他竟从未想过,这男人的唇,也是柔软的。   自己竟然用手去盖茶杯,不但让别人喝不到水,还亲了他的手?   “我不是……”   叶白汀怔了一瞬,赶紧收回手,声音有些慌乱:“就这茶……放太久了,太浓,不大好喝,要是……”   要是你渴的话,可以再上新的……或者作为主人,重新沏一壶招待也可以,可要真渴了,等久了怕也难挨……   叶白汀十分后悔,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怎么想都不应该啊,脑子抽了吗!   仇疑青视线很难从那只纤白精致的手上移开,声音微哑:“抱歉。”   叶白汀更尴尬了:“……没什么好抱歉的。”   这回是他的锅,他要不伸手,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谁知仇疑青刚道完歉,大手就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执到唇前,侧头在手背上就是一吻。   叶白汀:……   仇疑青眸色似墨染就,浓的化不开,声音也更暗:“我道过歉了。”   所以你刚刚道歉不是因为发生的这个意外,而是接下来要干的事吗!   叶白汀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堂堂指挥使,竟然这么不要脸,手下意识往回收——   收不回来,被仇疑青握的死紧。   “你放开。”   “放开,你会主动伸过来?”   “你想得美!”   “那我为何要放?”   叶白汀:……   他只能看了看茶杯,提醒对方:“你渴了。”   仇疑青面色不变:“我不渴。”   不渴你刚刚端我的茶喝?   叶白汀眯了眼,又明白了,故意喝他的茶……这男人还是想占便宜!条件不足,干不了别的,就暗搓搓来这个,闷骚死你算了!   要不是自己喝着茶水味道不对,不好喝,拦了这么一下,造成这个‘吻手’意外,别人还占不到这么大便宜,这波竟然是自己送了!   “那我渴!”叶白汀盯着仇疑青,脸都鼓起来了,“我要喝水!”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没撑住,唇角轻轻弯起,站起来,按了下小仵作的头,修长手指掠过他的发:“喝水就喝水,又不是不给你倒,急什么。”   这男人终于放开他的手,出去给他沏新茶了。   叶白汀看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别人掌心余温,转头看看男人的背影,愉悦满意还想下回的情绪都快溢出来了,再想想刚刚这男人的动作,说的话……   竟然又又又是自己任性了!显的仇疑青多包容多疼爱多宠溺似的!   明明是这狗男人不要脸,各种占便宜!   叶白汀眯了眼,心思快速转动,不行,他不能输!   ……   申姜在外面马不停蹄的跑,新的线索消息一点点传回北镇抚司,因几个嫌疑人早期生活都不在京城,都在外地辗转,家庭关系,幼时经历都不太好查,能问到的东西有限,好在锦衣卫系统调查方式灵活丰富,申姜也越来越老练,知道对付怎样的人用怎样的方式,尽可能的拿到更多的线索消息。   对穆安,唐飞瀚,吕兴明这三个好朋友的调查已经能基本确定,和猜测中一样,三人的童年过得都并不轻松,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求而不得,他们做彼此的朋友,成为一个情感关系相对坚定的小圈子,基础就是这些,或多或少相同的经历,说是朋友,彼此投缘,更多的其实是同命相连,他们是彼此的支撑,或者说联盟。   他们总是能很快发现好朋友处在困境,会想办法帮他度过困难时期,偶尔也会使使坏,折磨报复一下那些大人们,但是更多更恶劣的事,却从未做过。   所有的调查资料里,表现最明显的就是吕兴明,对比穆安和唐飞瀚,他脾气更急躁冲动,也更叛逆,一般想做什么坏事的时候都是他打头,但他也很单纯,很仗义,若是坏了事,被发现了,他就通通顶下来,不会招出两个兄弟。   申姜最怀疑吕兴明,感觉只他最合理,三人中只有他是个纨绔,可以不管不顾,任性妄为,其他两人课业都很优秀,才华出众,有锦绣未来,只怕难以割舍,做事需三思,吕兴明脾气还暴躁叛逆,很容易冲动,那日街道意外发生,只有他身上有严重的硝烟味道,也只有他在婶婶李氏死时,知道李氏将要去做什么,且本人就在尸体现场附近,甚至穆郡王意外的时候,也只有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证据,就是吕兴明书房里放着很多小玩意,比如木工巧手玩具,只用小木头或机关拼出来的马车,娃娃,小房子,什么都有,多种多样,还有草编的,藤编的东西,数量之多,简直放了大半个房间。   申姜亲自去过那个书房,也亲眼见到吕兴明把玩这些东西,他明显对这些非常感兴趣,还很熟练,有些小东西他甚至不需要图纸,看两眼,自己就能拼拼凑凑的组装起来。   这难道不是天赋?不是对制造东西很感兴趣!   不过各种细节……还是得查。锦衣卫破案,是讲证据的么。   申姜热情高涨,送回来的信里就差拍胸脯,说少爷你瞧好吧,这案子马上就能破了!   仇疑青的事就更多了,他手上不止这个案子,同时还有别的工作要做,不知怎的,最近经常需要进宫面圣,叶白汀都有两天没见到人了。   不过工作忙起来就是这样子,叶白汀习以为常,还一点都不恋爱脑,甚至会忘了某个狗男人的存在。   嗯,他有真狗子玄风就够了,累了的时候摸摸毛,陪它玩会儿球,瞬间治愈!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停尸台的尸体,穆郡王和李氏没有更多的发现,倒是在新死的那位老者衣服里,沾着血肉,炸伤比较严重的部分,发现了一小截绿色的丝线。   叶白汀仔细想了想,那日把所有嫌疑人请回北镇抚司问话,并没有人的衣服或配饰,是绿色的。   几人随人流裹挟,不小心掉进了护城河,到北镇抚司后,也只是烘干了衣服,锦衣卫并没有准备别的给他们换,堂上他们穿的衣服就是当日自己的衣服,中间不可能有人换过。   那这截绿色的丝线是从哪里沾到的?   只看其颜色质地,就知价格不低,绝非这老者所有,难道是跑动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其他人,和案子并没有关系?   可这个位置……   叶白汀总感觉哪里不对,仔细将情况记录在验尸格目里,并把这一小截绿色丝线封存,按编号放好。   阶段性工作刚刚结束,叶白汀走出仵作房,就看到了迎面过来的牛大勇,走得很快,见到他眼睛就是一亮,明显是冲他来的:“怎么了?”   牛大勇:“少爷,秦艽回来了!”   秦艽回来了?那就意味着——小贼的事有消息了!   叶白汀当即转身:“我去看看。”   走到诏狱牢房的时候,秦艽正在干饭。   作为有机会带罪立功,能光明正大出去帮锦衣卫做事的人,他和相子安的待遇比一般人犯好多了,过来过去的狱卒及锦衣卫对他们都很照顾,有时候根本不必叶白汀和申姜吩咐,该办的事下边自己就办好了,比如这次秦艽归来,明显是立了功的,不用谁说,狱卒们立刻朝厨下要了肉,端了过来。   只要是肉,秦艽就不挑,他可以一手抓着酱牛肉,一手啃着大骨头,间或还能瞅空喝两口汤,真正的如风卷残云,饿死鬼投胎。   叶白汀稍稍顿了一瞬,这人回来衣服那么脏,换都没换,也不知道手洗了没有!让你帮忙干活,又不是不给补贴,不让你吃饭,何必在外头虐待自己?   相子安一点都不心疼,慢悠悠摇着扇子,在一边挑剔:“啧啧啧,你看看你这吃相,得亏没胡子,不然不知道丑成什么德性,咱们少爷这么精灵,这么娇仙的人物,身边怎么可以有你那么丑的人。”   “呵。”   秦艽根本不说话,狠狠咬了一口肉骨头,汁水瞬间飙溅过去,跟暗器一样。   相子安赶紧把扇子挡到脸前:“傻大个你干什么!”   正好瞧见叶白汀自远处过来,他立刻告状:“少爷你看他!粗鲁,无礼,有辱斯文!下回再有事,您别叫他,叫在下去!”   秦艽冷笑:“就你这小白脸,这小身板,他还没到地头,就给人弄死了。”   相子安狐狸眼一吊:“瞧不起谁呢?在下脑子值一万贯!随便动个嘴,忽悠哄劝,不对,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有无数你这样的蠢货为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信不信!”   秦艽:“你有那本事,怎么还在这里蹲牢狱?”   相子安:“你天天吹牛吹上天,不也在这里没出去!”   “我那是不想,不是不能。”   “在下也一样!”   叶白汀:……   其实他也很纳闷:“北镇抚司既给了你们机会,你们就可以照规矩,在外面院子自由行走,需要出北镇抚司大门也不是不可以,严明理由,按规矩申请即可,外面也不是没给你们安排房间,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 ”   相子安手里转着扇柄,开开合合:“外面花花世界,也就是那个样子,早晚能看,出了这里,再想进来未必方便,少爷不必担心,我们心里有数,姓秦的你别吃了!少爷都来了!”   今日牢房有些过于安静,除了对面牢里的石蜜,旁边都没有人,不知是被调走问话,还是有别的安排,总之说话很安全。   就算旁边有人也没关系,这里的人犯出不去,就算听到了什么,也只能在这里讨论,或者烂在肚子里,不会对案情带来任何影响。   秦艽风卷残云的吃完肉,开始擦手:“这回还真叫我找着点东西,那个小贼,你们抓不抓都行,我反复试探过,基本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接了单子,干这几单活,下单的主顾对技术水平要求不高,连点都帮忙踩好了,什么地方,什么环境,什么时候方便,东西拿到了放在哪,他只要去,就能干成,他照单拿钱,雇主是谁也并不知道……”   叶白汀感觉有些新奇:“那他做了多少单,每次都送去那个荒院?”   秦艽摇了摇头:“他一共干了六单,前两次是别的街道,方便易找,就是人有点多,雇主让他把东西放在路边的箱子里,两次过后,应该是没出什么事,算是建立了信任,才更改地点,送去荒院。 ”   “他们之间怎么联系?”   “约定暗号,放置纸条。”   “纸条呢?”   “看过即焚,没有留。”   “那这种单子……是在哪里接的?”   “黑市。”   “黑市?”叶白汀头一回听到这个,“你们这行当的,黑市?”   秦艽点了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在哪个行当混,就得讲哪个行当的规矩,我们的黑市非常隐密,非行当里的人不能进,要验身的,地点也是流动的,暗号随时会变,隐退的人想回来,都得费些功夫,何况外人?当官的肯定是不知道的,我们防的就是当官的,但下单规矩不一样,操作上……我不能说太多,总之就是,有非常苛刻的保密措施,雇主不知道执行任务的是谁,执行任务的更不可能知道雇主是谁,除非他们私下有了别的交易,约定见面,总之我试探了很多次,这个小贼真就是安安分分接单上工,什么都不知道,锦衣卫就算抓他回来,也问不出东西,雇主问不到,黑市的信息,更不可能。”   “但那个琉璃作坊就有些可疑。”   秦艽顿了顿,道:“小贼喝了酒,同我交心,说干活的时候曾经犯过一个大失误,弄出了特别大的响动,他当时以为自己一定死在那里了,不可能不暴露,但结果是没有人来……我让他仔细想说了当时情况,那个作坊我也去过,怎么分析都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弄出那么大动静还没扔过来,生生纵着他,让他把琉璃碎偷走——我怀疑作坊里头有人,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且在帮他创造条件。”   “就是不知道是老板娘,还是其他人了。”   叶白汀若有所思,如果是曾三娘,知道这件事,甚至一手安排,那为什么转头又报了官,把小贼卖了?除了她,还有谁,能轻易打进琉璃坊,随时出入,干预这些事?   “更多的细节怕得锦衣卫查,我知道的只有这些,”秦艽话音一转,“这个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另一个——有雇主挂了火药的买卖,还有人真敢接了。”   叶白汀瞬间想起仇疑青说过的话,有关‘火药失窃’一事:“有人雇了你们行当的人,去偷火药?”   秦艽点点头:“不错。这种东西,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军方管控严格,我们也不会随便动作,敢挂这单子的雇主绝不是一般人,敢接这单子的,呵。”   叶白汀:“你知道是谁?”   秦艽一脸‘这不是基本操作’的骄傲:“道上规矩,我不能卖他。”   相子安:……   那你说个屁啊。   秦艽:“不过你们偶尔有空了,可以往南边逛逛,榆钱胡同,往里第三家,王寡妇的酒铺子,晚上戌时二刻到亥时初,或许会有好运气,碰到一个六指。”   叶白汀沉默了。   这叫不能卖?时间地点身体特征具体到了这个程度,还没卖?   秦艽一脸深沉:“道上的规矩,我得守,还望少爷谅解,这人是谁,我不能告诉你。”   叶白汀:“……行。”   秦艽:“这个六指非常精明,早前就和雇主搭上了线,只有他知道挂偷火药任务的人是谁。”   叶白汀:“你放心,我们一定抓住他,不让这条线索掉了。”   秦艽:“我可没提醒你。”   叶白汀:“是。”   秦艽见碗里还有肉汤,又端起来,一口饮尽。   他进来诏狱,从没忘记自己是谁,是做什么的,但盗亦有道,入行时,他的师父就教过他,他们只是学手艺,凭手艺吃饭,不能祸国殃民,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东西可以适当玩乐,进几回牢狱也没什么,不需要有那么多节操,有些事却纵死,也不能做。   天下太平,家国昌盛,百姓富足,他们也能有口吃的,若是国破家亡,人们都活不下去了,他们只会更不好过。   叛国之人;身涉朝政党争,军需粮草,什么都不管不顾,眼里只看得到钱的人——他不承认是这行的兄弟。   这边话刚说的差不多,外头牛大勇又跑过来传话了,这回了不得,出大事了,吕兴明死了!   叶白汀赶紧走出诏狱,换了身衣服,仇疑青就到了:“准备好了?随我走。”   “嗯。”   趁着出门这几步路,叶白汀把秦艽那边打探到的消息迅速分享给了仇疑青。   仇疑青伸手,把副将郑英叫了过来,吩咐了几件事,大约是部署抓人,安排完,才又带着叶白汀往外走:“今日表现不错,记你一功。”   叶白汀:“明明是秦艽表现不错。”   “你也有。”   仇疑青根本没有给小仵作拒绝的机会,吹了哨音把玄光叫来,揽住他的腰就上了马:“别动,我们得尽快赶过去。”   叶白汀:……   你都掳上来了,我还有机会跑吗!   二人迅速赶到现场,申姜已经到了,他最近正在怀疑吕兴明,赶过来的非常快,封锁现场也很麻利,见指挥使和少爷过来,立刻上前禀报:“死亡现场是吕兴明的书房,看起来像是正在制作小圆球的时候,发生意外,不慎被炸死……”   叶白汀走进书房,看到现场十分杂乱,东西散落一地,的确好些小玩意,小车子小房子小人,木工拼建的,草编藤造的,什么样式都有,让人眼花缭乱,死者胸口破了个洞,炸伤非常明显,体表烧伤也肉眼可见,看起来相当惨烈。   申姜引着二人往里走:“少爷您来看,他是不是正在做小圆球的途中,发生了意外?”   走近了,看得更清楚,死者的手被炸得血肉模糊,仅剩的部位和胸口,脸上,都有大量琉璃碎,地上不远,是小圆球爆炸后留下的残骸……   “还有这里,”申姜拉开左前方架子下的柜子,又掀起地面一块地砖,“有图纸,琉璃碎和火药。”   叶白汀却蹙了眉,问申姜:“这里之前你应该来过?可曾发现图纸和火药?”   “没有,”申姜想了想,还真没有任何痕迹,“可能当时是藏起来了?这些东西这么重要,想来不会随便放,比如地砖底下,我确实也没注意到,难道……这些东西有问题?”   仇疑青却知道叶白汀在想什么:“习惯不对。”   申姜:“什么习惯?”   叶白汀指着房间:“你看他的东西摆设,大都分类别放置,木头做的东西,草编的东西,陶瓷的东西,摆放在不同的位置,大分类后又有小分类,高的,矮的,圆的,方的,不用同途的,全都有自己的归处,不然这么多东西,怎么方便查找?”   申姜想起之前来过这里的观察和感受,少爷说的不错,但这些少爷都没见过,房间里的东西也挺多被炸飞了,少爷怎么知道的?   叶白汀从他睁大的眼睛里看出了疑惑,指了指地上散落的东西:“可从爆炸点分析抛物线,推测原本的放置地点。”   再说,小圆球的威力有限,柜子上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被炸飞了,飘飞的纸张想要估算,可能要困难一些,有重量的东西,就方便观察多了。   要制作小圆球,图纸和火药都得用,以及其它辅助物件,比如琉璃碎,比如一定量的木头,照申姜指出来的方向,辅助物件都在同一个位置。   叶白汀提醒申姜:“这些东西为什么放在这个抽屉里?”   随着摆放东西显然很有自己的规矩,为什么通通塞到了这里?   申姜:“因为这里正好空着?”   仇疑青已经打开右边的抽屉:“这里也空着。”   叶白汀看了看门:“但左边,是别人走进来,最方便最顺手的位置。”   申姜品了品这话,瞬间倒抽了口凉气:“所以这不是意外,是栽赃?” 第139章 男人哪个不花   吕兴明死在了自己的书房,看起来像是制作‘小圆球’的过程中操作不慎,意外被炸死。   现场初看只会觉得可惜,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多看几眼便会怀疑,太多太多的地方不协调。   小圆球威力不算太大,以死者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炸出,燃烧明显但不充分,只死者身体及附近有烧焦痕迹,面积不大,周遭有物品,纸页等掉落,或被爆炸气流推倒,从圆心往外,影响递减,有些东西甚至只是倒了,位置并未发生变化。   叶白汀和仇疑青不是断案经验丰富,知识丰富,就是有敏锐的观察力,洞察力,能基于死者的习惯发现疑点,继而怀疑栽赃可能,再正常不过。   还有就是,这个房间,申姜曾经来过。   在推案理论方面,申姜可能还未成熟,欠缺了一点,可他工作时是非常细心的,他盯着勘验的死亡现场,精确到一颗小石子的位置都不会错,他排查走访的信息,比所有人都全面,都细致,这项工作交给他,没有漏掉查不出来的,只有上司给的方向缺少,尚未触及真正的核心。   他来吕兴明书房,应该就是心中怀疑,过来进行针对性问话,但当时没有证据,他也不能无缘无故搜检房间,只能趁着时机,稍微的粗略的看一看。   他说什么都没发现……就是问题。   每个人性格不同,习惯不同,房间可能整齐干净,井井有条,也可能杂乱无序,无处下脚,但它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和谐’,一个整齐干净的房间突然有个角落很乱,或者一个很乱的房间,突然有个角落很干净,就是不协调,很难不让人注意。   以申姜的细心,带着目的而来,但凡有一点异样,都不可能忽略,还有火药这种东西,气味敏感,很难消除,只要有,申姜就不会发现不了。   他说没有异常,什么都没发现,也就是当时的确没有异常,如果本案凶手真是吕兴明,那他的原料储藏位置,很可能不在这个房间,如果在,也不会是这样的排序方式,突兀又不和谐。   申姜仍然陷在巨大的震惊中,竟然是栽赃:“为什么?谁会干这样的事?”   叶白汀视线掠过房间:“玩够了,无趣了,没意思,不想玩了,或者想干的事已经全部干完,没有再多的想法,或者是后悔了,挣扎了,想结束……什么样的方法退出,最安全?”   仇疑青:“自然是推给别人。”   叶白汀:“推给什么样的人,自己才能脱身呢?”   这下申姜不用提醒,都会抢答了:“当然是嫌疑最大,看起来最容易做这件事的人!”   叶白汀垂眼:“所以啊,你不是都怀疑吕兴明了?”   申姜:……   倒也是,他能觉得吕兴明最可疑,别人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方向?   仇疑青问申姜:“你这几日的调查,可曾有情绪上的疏漏?”   “没有,别人不可能看出来,”申姜仔细想了想,摇了头,“锦衣卫的行为规范属下都懂,之前也不是没人在这种事情上吃过亏,属下就算心中怀疑,手里没证据,没公文,断不可能露出来,走访排查,他和所有人一样,都要按正常流程来,不会过多,也不会过少,再说指挥使和少爷都没有明确指令,并未言明怀疑吕兴明不是?有心人不可能不知道。”   叶白汀沉吟:“也可能是别人认为,我们一定会怀疑吕兴明。”   那就很可能还有别的,他们不知道的事。   他走到尸体面前,掏出白色手套,戴上,开始进行现场的第一次粗检验尸。   “尸斑多在枕部,后肩,及臀,扩大成片,指压颜色消退,角膜轻度浑浊,尸僵明显,尸体失温严重……”叶白汀若有所思,“死者死亡时间,至少得有两个时辰。”   此结论一出,房间顿时安静。   申姜反应慢了一拍:“不,不可能啊,这玩意儿爆炸可不比其它,不管动静还是气势,都不可能小,书房出事,下人们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也立刻赶了过来,就算中间有耽误,来来回回都算上,顶多是半个时辰,怎么会有两个时辰?”   这差的可有点多!   “死亡时间会被人为引导,人们视线会被杂乱的东西干扰,死者却不会说谎。”   叶白汀显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提醒申姜:“你来看,死者现在是何种状态?”   “仰躺在椅子上,头往后靠在椅背,双手几乎被炸去一半,垂在身侧两边,胸口一个大洞……”申姜怎么看都看不出异常,“就像是干坏事不小心,被炸死了啊。”   叶白汀:“他没有挣扎,为什么?”   申姜:“死,死了呗。”   人都死了,还怎么挣扎?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不对。我们都知道,这个‘小圆球’制造虽然借鉴了雷火弹的图纸,但缺少重要一环‘隔板’,导致它的性能不太稳定,随时可能会发生意外爆炸,如若吕兴明是制造这个的人,会不知道这个缺点?”   仇疑青神色笃定:“不可能。”   申姜也跟着点头,没错!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不试验就随便玩?没准刚一做出来,凶手就知道了它的性能!   叶白汀:“既然知道它的不稳定性,为何不穿护具?他只是把这个当做消遣,当做玩具,而不是想自杀。”   “对哦,”申姜点点头,“护具呢?”   房间里根本就没有这玩意!   叶白汀又道:“如果就是心急,就是马上要做,来不及准备护具也得干,那整个制作过程中,作为对‘小圆球’性能了然于胸的制作者,吕兴明是不是会全神贯注,浑身紧绷,下意识提防随时可能的意外爆炸?”   申姜点头:“这是当然!”   “如此,第一个注意到操作失误,小圆球即将要爆炸的,就是他自己,”叶白汀指着死者的死亡姿势,“就算意外发生太快,他来不及逃开来,也肯定会有‘逃’这个动作,这是身体下意识反应,就像有人袭击你的脸时,你一定会伸手格挡,手臂上一定会有抵抗痕迹,死者也一样,他不可能这么安详的躺坐在椅子上,等小圆球炸开,至少会有类似侧身,偏头,双手转向,甚至抱头之类的动作。”   对啊……   申姜想想非常对:“那为什么死者没有?难道……他不是被炸死的!”   叶白汀已经弯身,仔细查看尸体细节:“尸体体表有大范围烧伤,焦痕压盖住了炸伤的伤口痕迹……等等,这一处很清晰。”   他轻轻按住死者的头,让其转向,指着左侧后颈,没有被火烧到的地方,一个琉璃碎片扎出来的痕迹,并让出些位置,让仇疑青和申姜看得更清楚——   “创口呈长条状,哆开不明显,皮下无出血,无水肿,基本无收缩,皮肤擦伤无痂出形成……这是死后伤。”   “所以他是先死了,才被小圆球又炸了一道的!”申姜瞬间明白。   叶白汀点了点头:“所以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你说的也是对的。”   哪里?   申姜挠了挠头:“人都死了,还怎么反应?”   “嗯。”   叶白汀继续验尸,仔细观察了死者的面部情况,死者两只手的手指都几乎被炸飞,想看的东西看不到,他干脆脱了死者的鞋袜,查看他的脚趾甲。   申姜:……   “要不我来?”   “不用,”叶白汀已经看清楚了,“指甲有轻微发绀,死者应该是中了毒。”   仇疑青:“身上可有其它伤口?”   叶白汀知道他在说什么,也顺手从头到脚把死者仔细看了一遍,一点都没落下:“除琉璃碎外,再无其它明显伤口,无蛇虫咬过痕迹。”   那就只有入口的东西了……   仇疑青视线掠过书案和地面:“这里少了东西。”   他这么一提醒,申姜也发现了:“对啊,茶呢!就算他自己不渴,下人们难道没有眼力劲,不知道帮忙准备的?谁家下人这么懒!”   他立刻将院子里小厮叫过来问话:“茶呢?茶杯,茶盏,茶托,怎么什么都没有,你们都不给主人沏茶的?”   小厮一脸懵逼,小心翼翼往房间里看了看,伸手指向案几:“小人断断不敢偷懒,茶是沏过的,一大早就起好了,就放在那里的啊,怎的没了?”   仇疑青眯了眼:“吕兴明用的东西,可有何特殊之处?”   “这个……没有的,”小厮腿有点抖,话回的很小心,“少,少爷虽然爱玩,好花银子,喜欢的东西都不便宜,但也不是样样都得用贵的,他不在意的东西,就没什么关系,用什么都行,比如吃饭的碗碟,喝水的茶具,连喝的茶也是,少爷都没什么要求,用的跟家里别处一样,就是一窑烧出来的白瓷,很普通的那种,倒没什么特别……”   申姜已经快速在院子里,以及两侧厢房寻找,很快喊出了声:“是不是就是这套茶具!指挥使您过来看!”   仇疑青和那小厮一起过去,这个房间跟厢房布置完全不同,就是一个水房,置有火炉,流水,桌子,申姜指着的那一套茶具就放在桌子上,通体瓷白,茶杯扣在茶托里,茶壶嘴朝里,仔细一看,还有水渍。   “洗过了。”申姜摸了下,“很干净。”   小厮走过去,仔细看了一遍:“还真的洗过?不能啊,我们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洗杯子这种是断断不可能自己做的,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今早少爷说有事,叫我们不要打扰,小人赶紧沏了一大壶茶进去,生怕回头茶水不够挨训,难道忘了没干?”   仇疑青:“说有事做,让你们不要打扰?”   小厮感觉这事太蹊跷了,有点慌:“是,少爷经常这样,他喜欢玩那些小玩具,喜欢自己做材料,自己拼,因为零件都很小,怕我们进来进去的给他带没了,很多时候他要玩,都是关了门,不让我们进的。”   “他什么时候进去的?”   “卯时末吧。”   “一直在里面?”   “没见到出来过。”   “可曾有外人来过?”   “这个……”小厮就有点犹豫,“因为少爷不让靠近,我们所有人都离的有点远,真要有人来,可能看不大到,不过门房那边看着大门,如果有外来客,一定有记录的!”   申姜:……   说什么离得有点远,可能看不大到,直接说偷懒去了不就行了?   他看了看院子环境,发现这个书房的位置有点偏,墙也不太高,如果有人选择踩着墙头进出,方便的很,找门房也没什么用,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勾手让底下人去核实了……   小厮这问不出太多的东西,二人在外头仔细看了看,走了走,才又回到书房。   叶白汀仍然在和尸体较劲:“可有发现?”   申姜:“茶具在隔壁水房找到了,说是没有外客,院子墙头很低,仔细辨认,有人踩过的痕迹。”   叶白汀立刻明白:“这里有人来过,但不知道是谁。”   申姜:“没错,来的肯定是凶手!”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你呢,可有更多收获?”   “还真有。”叶白汀摊开手掌,白色的手套上,有一根绿色的丝线,“之前在仵作房里,检验那具老者尸体时,我就曾发现过这个,当时有所疑虑,又无其他证据支撑,便暂时封存,现在又有一个,明显非个例,大概率是凶手身上的东西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申姜凑过去看,“不怎么像衣服挂的丝,像是丝绦?配饰上系的那种流苏?”   叶白汀点了点头:“不错。”   仇疑青转头问那小厮:“吕兴明可喜绿色?”   小厮连连摇头,十分果断:“不不不,我家少爷被人绿过,最讨厌绿色了。”   申姜:……   “那他身边的人呢?我们指挥使问的是,你家少爷的朋友,经常一起来往的人,有没有人很喜欢绿色?或者经常穿戴?”   “这个……小人不知,不大记得谁经常穿绿色的衣服,配饰之类的,又太小,大人这么一问,小人还当真想不起来。”   申姜都要生气了,一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我的儿……怎的就突然出了意外了……”   就在这个时候,吕益升终于回来了,他鞋有尘土,面色悲戚,眼角微红,似是经不住巨大打击,走路甚至需要人搀扶:“天不容我,天不容我啊,为什么一个一个的,都要这么离开我,升官又有什么用,还走什么仕途,没了你们,以后的日子我可怎么过……”   先失发妻,又痛失爱子,这个中年男人显然已经撑不住,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申姜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帕子,要递过去:“吕大人节哀——”   叶白汀视线掠过吕益升,一边慢条斯理的摘手套,一边突然抬高了声音:“还未恭喜大人,家里要添丁了啊。 ”   啥玩意儿?添丁?   申姜拿着帕子的手停滞在了空中。   仇疑青也看出来了,眸底凝着冷意:“没了夫人,没了养子,正好接新人进门,连孩子都一起了,吕大人福气不小呢。”   申姜眯了眼,把帕子收了回来:“你在外头养了野的?”   “这……”吕益升眼珠迅速颤动,明显不想承认,“这话怎么说的?几位说什么,下官竟是不懂了。”   叶白汀眼梢一抬:“吕大人不是不懂,是不想别人懂吧?可惜平日里藏的严实,今天有点粗心了。”   吕益升:“这……”   叶白汀:“你今日身上这身衣料是磨了毛边的棉,柔软舒适,也爱沾灰,左手肘的位置,沾着小孩子才有的细软胎毛——吕大人该不会说这是你不小心落下的,或是别的猫猫狗狗?”   吕益升往下一看,果然左手肘的位置有毛发,下意识就想摘,申姜大手就伸了过来,铁钳一般握住他:“别动。”   叶白汀又道:“你左胸往上有一道湿了又干的痕迹,使得那一处布料变硬,阳光下非常明显,有浅浅奶腥味——吕大人,你抱孩子了吧?孩子吐奶了?”   吕益升:……   叶白汀视线掠过他下巴:“领口有湿痕,微腥,也不算太难闻,你抱着孩子的时候,孩子尿了?会尿到这里,应该是个儿子?”   吕益升面色震惊:“为何……”   这真的都是猜的么!为何跟亲眼看到过一样!   “唔,还有脂粉香,”叶白汀微微往前一步,鼻子轻动,闻出了此前路过脂粉铺子闻到过的味道,当时铺子的老板娘说,这是近来年轻姑娘最喜欢的味道,“你在外头养的女人,很年轻?”   吕益升:……   他知道大概瞒不住了,干脆承认:“这……这男人在外头,谁不花心,谁不玩?我原也没想弄出孩子,我对内子一直很尊重,从不养些小的让她烦心,偶尔憋的慌,在外头玩一玩,内子也知道,从未拦过,我们给足了对方面子,从未因这种事红过脸,这次真的是意外,我就是随手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见小姑娘可怜,又不肯走,只得养一阵子,就想帮帮她,谁知……她竟有了身孕,我从没想过接她进门,我家中有妻子,也过继了侄儿,往后的仕途也稳,没必要横生是非,左右那小姑娘也不是掐尖要强的人,从没要求过什么,一对可怜母子而已,我还养得起,不是什么大问题……”   申姜哼了一声:“你说实话,从未想过将她们接进门?”   吕益升叹了口气:“之前是真没有,但内子出了意外,侄儿又纨绔,撑不起家,我这才起了心思,可也只是起了心思而已,还什么都没干呢。”   别人赶回来见侄儿最后一面,出于情理,他们也不能堵着门,一直问话不让别人见,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仇疑青招手让锦衣卫过来,陪同吕益升进房间,在允许的范围内,看吕兴明几眼。   庑廊僻静外,叶白汀道:“所以现在有了。”   申姜:“什么?”   “动机。”叶白汀若有所思,“凶手为什么认为我们会怀疑吕兴明?除了他最顽固,最冲动,最暴躁,看起来像是最有可能做这些事的人外,还有吕家的事,这一连串的意外。”   仇疑青:“养母亡故,养父有外室,有儿子,他的存在似乎没了意义。”   心病这个东西,可是很难说的。   申姜:“那本案凶手岂不是就能确定了,就是吕益升?把原配和过继过来的侄儿杀了,正好给新人腾地方?”   叶白汀便问:“那穆郡王呢?他为什么杀穆郡王?”   “也不是没有疑点,”仇疑青道,“吕益升有今日,全靠穆郡王提携,穆郡王对己对人都很苛刻,会提携他,是因欣赏他立身持正,勤勉负责,若是被他发现他在外面养了外室还生了孩子……可就未必了。”   这次的升迁机会不会再有,以后也再难沾得上光,甚至还会被穆郡王骂,穆郡王是个非常直的人,看不顺眼了,谁都敢骂,像是吕益升这种原本是朋友的,只会骂的更凶,不管他本人性格怎样,在外面官场,他的话举足轻重,以后吕益升的仕途路,就很难走了。   “也不对啊,”申姜又道,“之前不是还死了个老头?”   叶白汀点了点头:“所以还要麻烦申百户,去好好查一下,吕益升的外室和儿子,是何身份,平日住在哪里?”   “没问题,这儿完事了我立刻去!”   申姜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几个嫌疑人:“那现在看起来,曾三娘占着个琉璃坊,不一定没嫌疑,反倒是孙志行,似乎干干净净,一点疑点都没有?”   “不,他有。”仇疑青道,“孙志行和唐景复很熟。”   叶白汀:“唐景复……唐飞瀚的生父?”   仇疑青颌首:“不错,孙志行曾和唐景复的妻妹议亲,二人差点成了连襟。”   这个妻妹,当然指的是考官的女儿。   叶白汀:“二人因此事有了龃龉?”   仇疑青:“郎有情,妾有意,孙志行与这个姑娘算是佳缘,但当时唐景复官位已很不错,说出来的话很有分量,岳家只有这两个女儿,很多时候都要仰仗他,也很重视他的意见。”   “唐景复不同意?”   “他瞧不上孙志行,认为他官小,没出息,建议岳父把妻妹高嫁,还可换取一定的利益——但这份利益,最后也没能保住。岳家摊上事,散了,姐妹二人一个被圈禁后院,另一个,死了。 ”   所以这个孙志行当年爱恋喜欢,得不到的心上人,先是被利益交换嫁到了别家,过的日子并没有多好,最后还因为娘家的事受到牵连,香消玉殒。   叶白汀迅速有了新思路:“所以我们还需确定,孙志行和唐飞瀚有没有更深的关系。”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有没有联系起来,做一些事?   孙志行和曾三娘有染,琉璃碎……   申姜立刻明白了:“我去查!”   等这些东西都查明白了,案子就能破了!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还有几个细节,需香指挥使确认——”   仇疑青:“你说。”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勾勾手指:“指挥使附耳过来。”   “好。”   二人靠近说话,阳光穿过他们,在地上留下了亲密的影子。   现场锦衣卫都在忙碌,记录的记录,问话的问话,勘察的勘察,往外抬尸体的抬尸体,所有一切步调迅速,又有条不紊。   阳光洒下,落在庑廊,落在说话人的发梢,侧颜,明亮且灿烂,好像什么都能照亮,什么事都难不倒。   仇疑青注意到了叶白汀看着远处的视线,跟着看过去:“在看什么?”   “好像有杏花开了。”叶白汀眼底有光,似汪了一汪春水,带着别人不懂的期盼,“我们得快点结束这个案子。”   杏花开了,姐姐该回来了。 第140章 你竟然怀疑我   二月十一,辰时初。   锦衣卫们晨间操练完毕,各自领了活,出去公干的公干,值守的值守,北镇抚司门庭来去纷杂,却肃穆安静,忙碌气氛一如既往。   申姜跑腿比任何人都快,不多时,正厅就准备好了,精神熠熠的叫了手下小兵过来:“去,通知少爷我准备好了——”   小兵刚要过去传话,申姜又把人叫住了:“等等——”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问:“指挥使回来了么?”   小兵正好从后院换班过来,闻言点头:“回来了!才回来的,我刚刚瞧见玄光跳回马厩,扯着嗓子催人给它上黑豆呢。”   “那行,别通知少爷了,”申姜眼珠子一转,灵透的紧,“你直接去禀报指挥使,说我这准备得了,随时都能开始,请他过来。”   小兵吓了一跳:“这……头儿,我直接去见指挥使,是不是有点不合适?指挥使还不得把我扔出来?”   申姜直接拍了下这小兵的后脑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知道屁!叫你去你就去,胆子这么小,以后还怎么跟着我混!”他看了看左右,低声加了句,“要是实在害怕,你就多问一句——要不要通知少爷?”   小兵:……   算了算了,左不过一顿板子的事,咬了咬牙,干脆去了。   本来还胆战心惊,生怕出点什么意外,结果发现,在外边禀报的时候,气氛果然不怎么友好,大着胆子一提‘要不要通知少爷’的话,里面立刻传出来指挥使的声音:“不必,本使自会安排。”   气氛也跟着春暖花开了!指挥使的声音竟然也能这么温柔的!   小兵离开的脚步都有些飘飘然了。   他还很年轻,进了锦衣卫一直在进行各种训练,少有到外头来的机会,知道的也不多,万万没想到,自家百户看起来没什么心眼,实则聪明的很呐!不行,以后得好好听百户大人的话!   仇疑青换了衣服,走去暖阁。   暖阁向阳而建,如今天气渐暖,除了夜里微寒,白日只要阳光晴好,暖阁就很暖和,几乎已经不用烧地龙,推开门,阳光灿烂,房间干净整洁,有一种很清爽的,青草染了雨露的味道,是洗漱过后的味道。   人却没有在房间里。   仇疑青视线掠过挂在窗边的花环,上面编的花朵已经全干了,也不知小仵作怎么处理的,晒得很干,不见鲜嫩水润,颜色却并未失去很多,鲜花有鲜花的美,干花有干花的气质,就这么怡然的挂在窗边,配两颗小铃铛,看起来竟然还不错。   视线在房间内停留片刻,仇疑青就退了出来,走向仵作房。   远远的,就听到了里边说话的声音,如珠玉清脆,似山泉明澈,推开门,就看到了阳光下那人的身影,肩膀很瘦,腰很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节纤长,有阳光在跳跃。   他果然在这里。   腐败,朽烂,血污……仵作房的味道一直是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没有人喜欢死人的味道,但只要这个人在,一切似乎变得没那么死气沉沉,反而生机勃勃,好像只要他在,世间没有不美好的地方。   叶白汀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怔了下:“你回来了?”   仇疑青微微颌首:“最后一项待查事件,业已有了结果,正厅申姜准备好了,可进行最后一次问供。”   叶白汀立刻将验尸格目递给商陆,摘手套,脱罩衣:“那我们现在过去?”   “不急。”   仇疑青看到小仵作襟角沾到的血渍:“先回去换件衣服。”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无奈抚额:“是得换一换,别吓着人……指挥使同我一起?顺便说说刚得来的消息?”   “你确定?”仇疑青眼神微深。   叶白汀顿了下,反应过来二人是个什么情况:“好像也……不那么确定。”   仇疑青逗完人,率先转身:“走吧。”   叶白汀才发现这狗男人好像在笑,刚刚就是在逗他!也是,指挥使向来公私分明……就算偶尔不分明,工作狂属性也是板上钉钉的,忙起来可以几天不见他,连谈恋爱都能忘了,现在马上要问供结案,这么严肃重要的时刻,怎么可能掉链子!   换个外裳而已,又不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要换,怕什么?   叶白汀更加从容,一边走一边问:“所以凶手制作‘小圆球’的地方找到了?”   仇疑青:“嗯,就在我们猜测的那个地方……”   二人说着话,走进了暖阁,叶白汀落落大方的解衣,脱下外裳,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更合适的,穿上,手放在袢扣上,见仇疑青没声了,还问:“怎么不说话了?”   仇疑青是真的有点受不了这刺激,小仵作身上穿的严实,该露的都没露,连往常见过的那一小截锁骨都看不到,可穿着雪白中衣的样子……   “我来。”   他上前一步,似乎有点急切,还用了力气,把叶白汀衣服裹得紧紧,再伸手帮他系袢扣。   叶白汀:……   就不能慢点么!人都快被勒死了!   仇疑青:“以后别在人前脱衣服,谁都不行。”   叶白汀狐疑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真的穿的是衣服裤子,不是什么纱啊小块布之类的东西吧?连大裤衩都不是,腿都没露,这就受不了了?   他倒是没想以后怎么办,撩别人时要不要注意尺度,会不会太刺激的问题,他就是有点不懂,就……为什么啊?为什么这种程度都受不了?   衣服穿好,整理的仔仔细细,一个褶都没有,仇疑青才退开:“好了,走么?”   叶白汀正好视线透过窗户,看到了北镇抚司的正厅。   门庭挑高,黑匾金字,屋顶脊兽翘首,威风凛凛,肃正威严。   每一桩命案,都是生命的遗憾,光芒的暗淡,他要做的事从始至终只有一件,让真相得以呈现,让事实不被曲解,让律法不会缺席,如果能警戒世人,学会反思,学会珍惜……他会更认可自己做的事,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本次案件,肖似雷火弹设计的小圆球,类似的恐慌事件,教唆,报复,青鸟的越狱计划,原生家庭带来的苦痛——   叶白汀闭上眼,所有线索脉络在脑海里连结成网,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处关键证据,现在找到了什么,哪里有些许缺失,这次问功的重点是什么,怎样做效果最好……   时光仿佛在此刻定格,随着他的心跳呼吸缓慢流动,这是他的世界,他可以破解一切,抵挡一切!   再睁开眼时,叶白汀眸底一片明润,有浅浅笑意噙在眉梢眼角,绽放着自信的光芒:“走吧指挥使,我们一起去,把这个案子破了!”   仇疑青要非常用力的控制自己,才能不去握对方的手:“嗯。”   ……   正厅。   如以往一样,仇疑青坐在正北面中间的案几后,只是肃面端坐,不言不语,便似定海神针,无人敢不敬,无人敢喧哗;在他左侧下首,同材质同造型只是小了一号的案几后,坐着叶白汀,肩瘦腰细,眉清目秀,看起来更像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而非锦衣卫,可在他通透清澈,黑白分明的目光下,没有人敢质疑,甚至想撒谎都得小心翼翼,只因这位——不但能让死人开口说话,还能看透人心。   申姜一如既往,没有给自己布置任何座位,就站在指挥使案前右侧,叶白汀的对面,目光如炬,一一掠过在堂嫌疑人。   鸿胪寺官员孙志行,等待派官的吕益生,琉璃坊老板娘曾三娘,穆郡王之子穆安,以及他的朋友,三个年轻人友情联盟之一,唐飞瀚。   申姜清了清嗓子,扬声道:“皇城之下,京城重地,竟敢有人当街制造恐慌,性质极为恶劣,北镇抚司上承皇命,指挥使亲带我等调查,日夜不寐,不敢耽搁片刻,直至如今,案子终见曙光,及至日前,本案又添一名死者,几位应该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没说话,但细微表情很明显,没有人能无动于衷,尤其穆安和唐飞瀚,面上震惊伤痛到现在仍然未有消解。   然堂官见问,没人说话也不合适,曾三娘就开了口:“死了人那么大的事,应该没人不知道?先前都是在街上搞事情,扔小炸弹,没成想自作孽不可活,最后报应在了自己身上,自己给炸死了,不能再祸祸别人,倒也算好事啦。”   唐飞瀚和穆安立刻转过来,没谁的脸色好看,前一个道:“死者为大,尊驾嘴上就不能留点德么!”   另一个道:“案件事实未定,还是不要盖帽子的好,还是这位夫人觉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加在一起办案,都不如您的脑子明白?”   曾三娘就恼了:“你们冲我急什么?这人情世故,你们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懂?我不过是瞧着场面不生动,出来圆个场,随便说句话罢了,也算帮了你们的忙,值当这么较真?”   叶白汀缓缓开了口:“经锦衣卫勘察确定,吕兴明非本次制作恶性案件之人,他的死亦不是意外,乃是人为,曾三娘缘何认为凶手就是他,是谁告诉你的?”   曾三娘有些尴尬同:“这……大家不都这么说?”   叶白汀:“大家是谁?”   曾三娘看了看吕益升,没说话,只是这一眼的意思,大家都懂。   叶白汀又问穆安和唐飞瀚:“你们两个知道吕兴明出了事,知道他的叔叔,吕益升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了儿子的事么?”   二人看向吕益升的目光瞬间不善:“想不知道也难。”   “整个京城他都知道了。”   “不是,”吕益升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干脆站了出来,“你们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指我是凶手?”   厅堂瞬间安静,所有人沉默无声,齐齐看过来的视线就是一句话——难道不是?   吕益升瞬间甩了袖:“简直荒唐,我图什么呢!”   穆安闭了闭眼:“当然是让别人给你腾地方!”   “穆安你……你惯常知书达理,待人随和,怎会如此愚钝!”   “抱歉让你失望了,”穆安看着他的眼睛,直直定定,“我只想问你,你发妻李氏,是不是也死于你手,我父的死,和你又有没有关系!”   吕益升怔了下:“你竟然……怀疑我?”   穆安:“我为何不能怀疑你!我父同你相交来往,数年情谊甚笃,看的就是你忠正人品,德行风骨,可你忘恩负义,背弃良知,泯灭本性,是我父看错你了!你之过往仕途,有多少是我父举荐,你心中清楚,多少次政绩平平,你言说苦处,我父也信了,只待你能不负初心,东山再起,可你拿什么回报我父?融于‘地方水土’,熟练各种‘潜规则’,借此‘创造’政绩,再借我父之手平步青云,如今连发妻都弃了,在外面养有外室,生了儿子,你若当时就承认,好好的把她们接回家中,我们还能高看你一眼,可你做了什么?隐瞒所有过往,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可纸里包不住火,所有事终将要见天日,你担心你拥有的一切消失不再,你不希望未来的路哪怕破坏一点点,就算不能继续往上升,拿不到更多好处,至少也要保住现有根基,所以你动了手,你杀了发妻李氏,杀了我父亲,杀了吕兴明,是也不是!”   当着这么多人被揭穿错处,吕益升脸上不可能挂得住,瞪大了眼睛,手指指向对方:“你简直血口喷人,无理取闹!说我杀人,你可有证据!”   因官位补缺的争夺,孙志行早就看吕益升不顺眼,别人不开心他就开心,这种时候,当然要落井下石:“这么明显的事,竟然还需要证据?不,这么明显的事,已经是证据,”他微微晃了晃头,语重心长,“我说吕大人,你何苦如此呢?尊夫人不是个刁蛮的人,外界对她都颇有好感,这些年你的仕途路,也多靠她帮忙打点交际,听闻她在闺中时落水遇寒,被大夫断定不能生育,她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你想要一个亲生的儿子,直说便是,尊夫人未必会不肯哪。”   吕益升整张脸都胀红了:“我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孙志行手一摊:“没办法,现在已经不只是吕大人你的家事了,案情如此重大,你竟连这个都看不破?”   上头堂官才开了口,话还没怎么问呢,底下嫌疑人就撕起来了,申姜睁圆了眼睛,叹为观止,别看他现在已经是个百户了,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见!   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小心翼翼用眼色请示指挥使——您就不管管?   指挥使正在喝茶,指挥使喝完茶了,指挥使看向坐在前方左侧的仵作,指挥使……很忙,就是忙来忙去,都没空看他这个百户。   申姜没辙,只能转向少爷——您是北镇抚司的天,您是北镇抚司的主心骨,您来说句话,这像话么!   少爷正在喝茶,少爷喝完茶了,少爷悄悄侧身,用手指冲指挥使比了颗心,少爷……也很忙,也是忙来忙去,没空关注戳在一边的百户。   申姜看看上司,再看看堂前,看看旁边的记录文书,再看看外面过于灿烂明媚的阳光……两指成钳,狠狠捏了下自己。   差点惨叫出声。   他不是在做梦,就是在审案子!   申百户委委屈屈的把手伸回来,没有更多的指示,他纵心有疑问,也没做多余的事,慢慢看着看看着,终于回过味来了……默默朝少爷竖了大拇指。   对,就是这样,好样的,都撕起来!你们嫌疑人自己撕出了结果,露出了破绽,还省了我们的工夫呢!   至于说动手,逃跑什么的,那不可能,有他这个百户盯着,外面那么多锦衣卫守着,事态大不了!反正这才上午,大家都吃饱了喝足了,不差那些工夫,等的起!   “……我都说过了,我没有必要做这种事!穆郡王活着对我更有利,他只是性子冷些,又不是不近人情的怪物,只要有往年情分在,我再过分,他再生气,顶多也是晾我几日,断不会到成仇的地步!我发妻对我情意甚笃,我又不是瞎子,没心没肺的人,怎会生怨,她惯常不是小气的人,也不爱拈酸吃醋,我在外头的女人和孩子,我敢保证,只要我说出来,她就会接回家,我不是不敢做这件事,是我敬重她,才没有立刻做!你们所有的说的这些东西,都是小事,都可以解决处理,我没必要杀人!”   吕益升都快气疯了。   场面似乎有点进行不下去,唐飞瀚开了口,眼稍微垂:“吕叔说自己没做过这样的事,晚辈倒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您解惑。”   吕益升气都生不过来了,怼别人都来不及,又来一个,行啊:“你讲!”   堂堂一个朝廷命官,竟抖出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的气势。   唐飞瀚情绪不似别人冲动,甚至有些失望:“你不止一次在人前说过对吕兴明不满意的话,不止一次说过不想要这个过继子,说后悔当初选了他,如果有机会重来,哪怕选当时大他几岁的的哥哥,都不会选他,你甚至亲口说过想亲手掐死他的话,你一直都不喜欢他,不满意他,我当没记错?”   吕益升:“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过几句气话……”   “这不是气话,你我都知道,这就是你心里的想法,”唐飞瀚紧紧盯着吕益升的眼睛,“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养他?为什么不干脆放弃,让他跟着生他的父母,不也挺好的?你那兄长不如你会读书,但他脾气和善,为人勤勉,和妻子一起操持小家,孩子生的有些多,好在他有手艺,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们一家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每个孩子长得都很好,可能不像你这么有出息,但所有人知理懂事,懂得感恩,父母会守护孩子不受欺负,呵护他们长大,从不图什么,孩子也懂爹娘辛苦,努力学习东西,好好长大,保护自己,也保护爹娘,从不贪什么……这样不好么?你为什么偏偏把他接到你家来?”   吕益升瞪圆了眼:“你知道什么……”   穆安叹了口气:“是吕叔你不知道。你们把孩子接回家,就像完成了任务,之后便什么都不管了,除了钱,什么都不会给,好像放在那里,给两口吃的,风一吹,他就长大了,该要回报你们了,你们想要的,到底是个孩子,还是工具?你说尊夫人从未拦着你在外面快活,那你为何不在外头生一个,带回来给她养,你也说了,她自来大气,从不拈酸吃醋,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定说不出什么,为什么你不这么做?扮出一副深情厚谊的假像,过继了还没一岁的侄子——因你早就知道,孩子抱回来,你们会怎样对待,孩子会怎样长大,你不想自己的亲生骨肉被这么祸害……就要祸害别人么?”   吕益升阴了眼:“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官,操持,花大把的银子,把他养到这么大,你竟然说我是在祸害他?”   “为什么不是?”唐飞瀚抿了唇,“有钱就了不起,因为付出了银子,就是养了他长大,就有了所谓恩情是么?你一定见过你另外几个侄子……”   吕益升根本不想听:“ 所以我没错,就是当时不慎,选错了人!我就不该选个本性纨绔的过来,我还希望未来继承人好学知礼呢,结果你看看,我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   “那你教过他什么!”   唐飞瀚绷着脸,站姿笔直:“他小小一个孩子,让你陪他玩,你只嫌他吵,给了赏钱,让下人哄他出去玩;他说想读书,你花了大笔银子请了最厉害的夫子,也不管夫子脾性同他和不和,开蒙合不合适,你从不问他功课,夫子便也渐渐敷衍;他惹了事,制作小麻烦,想要你注意到,哪怕骂几句,你仍然只是嫌麻烦,打发下人去处理;甚至他生病了,都没有人真正关心他,随便说饿两顿就好了……你年长至此,官位至此,应该明白,一个家里,主人的意思,就是下人的意思,你不重视吕兴明,就不会有任何人重视他,你可知他在还小,连吵闹都不会的时候,差点生生饿死了?”   “你嫌他纨绔,不会读书,只会惹事,可他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是你的期待,全都是在你的培养下,一点点‘纠正’过来的,你竟然说自己没错?”   话说到此,穆安拽了下唐飞瀚的袖子,站到他面前:“抱歉,说起往事,我们总有几分遗憾,但吕大人大概不知道,明弟曾被人狠狠欺负,关小黑屋,差点死了,曾为了别人骂你打架,也曾为了尊夫人,往别家夫人身上扔过泥团,回来被你们罚,很多事,他并没让你们知道,被送走那一年后,他再没叫过你们父母,只称叔婶,可在他心里,你们一直都是他的父母,他当时只是在故意闹脾气,怪你们把他送走太久,他只是想让你们哄哄他,可你们竟然谁都不反对,也不伤心,随他叫叔婶……你们不知道,他有多难堪,有多失望。”   “他从小到大,一直在渴望父母,他从未背叛,他一直心怀期待,可他的父母,却不再认他,连声‘爹娘’都不再允了。他知道你们不喜欢他,他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喜欢,他不配。” 第141章 你们有一腿   穆安话落,房间陷入安静。   这个时刻,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从牙牙学语,就被抱出来养的小孩,他是如何在养父母的忽视中,下人的怠慢里,挣扎长大,在还不懂得表达自己情绪的时候,多少次期待养父母的到来,多少回满怀热情,又一次次被熄灭,他的生活里只有失望,失望,和失望,不管他做什么,怎样表现,怎样挣扎,都逃不开这个宿命。   可他仍然期许,他渴望那些得不到的爱,哪怕别人只回馈一点点,他就能信念不熄,心火不灭。   他终究也没有等到。   他死在了十七岁,大好年华,永远也不可能等到了。   这样的事,没有人听到不会唏嘘,看向始作俑者的视线,不充满谴责。   吕益升臊的满脸通红,瞪着穆安:“你说的倒好听!他现在死都死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谁知道是不是逛我们的!你说他可怜,并不是真的纨绔,他心里有我们,有他死去的婶婶,好,那你说,为何他婶婶去世,他脸上一点悲伤都没有?人前哭都不哭,灵堂去都不爱去,还要同你出门,连孝带子都忘了挂,得是我嫌丢人,怕被挑理,亲自给他送过去,他所行所为,外人皆看得见,你现在同我说,这些都是假的,其实他很伤心?”   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面前要是有个桌子,他能拍出震天响:“他伤心在何处,难过在何处,你倒是同我说说!”   唐飞瀚冷笑一声,声音冷淡:“你可有认真看过他一眼?为什么是他没有表现出来,而不是你没看到?”   吕益升一噎。   穆安闭了闭眼:“吕大人只知发妻去世,该要挂白治丧,相着下人把东西买齐,却只是随便一放,有个样子就行,可敬逝者,各样摆设皆有讲究,怎可随意放?府里来客多赞你家规矩,你就没想想,这‘好规矩’是怎么来的?是谁在别人看不到的夜里忙碌,谁翻书本典籍悄悄问人规矩,明弟又为什么不在灵堂?因他悲痛加操劳,生生晕过去了,无人去喊,无人去唤,更别说照顾,来客时不在灵堂,被指摘不孝,是他一个人的错么?但凡你用些心,但凡下人知些礼,会不知道去叫一声?出门没挂孝带子……你怎知他外衣底下,穿的是什么,绑的是什么?”   吕益升还真不知道,憋的耳要都红了:“那他既然……因何不说?”   “因为掉面子,因为一点都不帅,”唐飞瀚声音很冷,“他‘纨绔’了那么多年,就得像个纨绔,你们觉得他不应该乖,他就不能乖,他已长大成人,承认自己内心懦弱,到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要向你们摇尾乞怜,只为获得那一两句称赞,很好看么?便是难过,便是想哭,也只能在夜里咬着被子哭,背着所有人哭,转过头站起来,又得不可一世,又得目中无人,做那个他不喜欢,别人也不喜欢的——纨绔。”   孙志行就来劲了,手指指向吕益升:“你还说你没有杀机!你都把别人当玩意来养了,根本就没存着好心思,现在用不着了,当然要除掉,给别人腾地方!”   吕益升这次没有被孙志行拱火成功,沉默了片刻,道:“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必要杀他。如你们所说,我对这个侄儿感情的确算不上太深,先前是正事太忙,没时间,后来……他不听话,天天在外面打架惹祸,花钱如流水,一点都不乖,这样的孩子,怎么让我喜欢?可说到底,他也是我养大的,花了银子,耗了心血,这么多年下来,总是有感情的,好好一条人命,我怎么舍得?”   孙志行哼了一声,在一侧阴阳怪气:“这人都死了,怎么说,还不是看你一张嘴?你说舍不得,我们便得信?”   吕益升却眯了眼,回看过去:“我这侄儿虽没什么出息,但我了解他,胡闹惹祸是家常便饭,断断不可能玩什么炸弹,制造什么恐慌,他不敢,街上的动静我也见识过,看到过,记得很清楚,爆炸现场有蓝色火焰,里面还有非常锋利尖锐的琉璃碎!这东西可不是遍地都是,哪来的?曾三娘有琉璃坊,你和曾三娘有一腿,而今这般激愤,迫不及待想要嫁祸给别人——孙大人,其实这事是你干的吧?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最可疑呢?”   “你放屁!”孙志行激的脏话都出来了,“自己屁股底下还没干净呢,就着急指证别人,你可把在座诸位放在眼里,觉得别人都是瞎子聋子么!”   曾三娘帕子按唇,也幽幽开了口:“饭可以乱吃,话可不好乱说,吕大人也是朝廷命官,当知说话要负责,你这话,可有证据? ”   吕益升哪来的证据?他就是猜的。   曾三娘眼神阴阴:“没有就闭嘴。”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穆安和唐飞瀚也再没说话,有些人的过往苦痛,在别人眼里只是故事,是怀疑的理由,攻击的工具,从来不会感同身受,也不会怜惜难过。   申姜抱着胳膊等了等,恨铁不成钢的看向吕益升,吕大人你不行啊!你瞧瞧别人那嘴,叭叭叭的什么都能说,什么理由都能怀疑,到你这儿,哦豁,卡住了,你除了说人家男女有染,就没什么新鲜话,还被别人怼无语了,我看你这官也别当了,回家再练两年本事吧!   嫌疑人不继续撕,没戏看了,申姜眼梢瞅向少爷——   少爷正看过来,一脸‘你还在等什么’的提醒。   申姜:……   又慢了一拍,没领会上头的意思么!   申百户赶紧正了正心神,明白了,嫌疑人们不撕了怎么办?当然是抛出点东西,让他们继续思考,最好吵出点东西来啊!   “曾三娘此言有理,官府断案,是要讲证据的,正好我查到了一个荒院,是本案凶手与人交易,获得琉璃碎的地方,”申姜看向孙志行,眼神锐利,“城西三里巷,往里第五棵柳树旁,荒了五年的院子,是你的吧?孙大人? ”   孙志行气势可见的减弱,万万没想到,刚刚还在控诉别人,很快被打脸:“三里巷……荒院……”   申姜:“孙大人若是还想不起来,我可寻人带你过去认一认。”   “不用了,”孙志行脸色不太好看,“那里是我家的院子,不过后来家中添置新宅,那地方偏僻,不好卖也不好租,只能暂时搁置,至今也能未妥善处理,荒了很多年了,我家从未有人去过,别人应该也不知道,怎会……”   吕益升已经迅速抓住机会,双目厉厉:“你少装蒜!你家的宅子,你说不知道,骗谁呢?你不知道难不成别人知道,还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用了?我说你今日怎的这般尖锐,原来是心虚了,指挥使在前,你敢不招供?说!街上那些事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杀了人!杀了穆郡王,杀了我发妻,我侄儿,最后还把所有罪名倒在我身上,要害我一家是不是!我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样搞我,你是要我断子绝孙哪!”   “我没有!”孙志行脸色阴阴,“荒了八百年的宅子,平日里别说我,连家中下人都不会去看一眼,谁知道会让别人钻了空子!”   吕益升冷笑一声,心气也起来了,死了发妻又死了过继来的侄儿,舆论对他非常不利,刚刚对峙的气氛也很明白,他要是不能漂亮的摆脱嫌疑,以后身上就有污点了,洗都洗不清,必须得挣个好印象,把形势挽回来!   “敢问百户大人,”他朝申姜拱了拱手,“锦衣卫既查到了那荒院是孙志行的,所交易的琉璃碎用来制作炸弹,定也有其它收获,做炸弹的原料总不能只有一种吧?制作那种危险的东西总得有地方吧?反正我家跟这件事没关系,我那侄儿爱玩归爱玩,他名下所有东西我都知道,包括银子花在哪了,他没有一笔支出是为了这个,也不可能有院子专门来干这个,孙大人可就不一样了,有钱有闲有自由,还有荒院……”   申姜严肃点头:“吕大人所言不错,我们的确还追到了一些东西,并且确定了炸弹制作地点,距离么,也与这个荒院不远。”   吕益升:“敢问在何处?”   申姜看了看少爷,少爷正全神贯注观察几个人表情,并没有注意他,他便又看向首座,以眼神请示指挥使,指挥使点了点头,意思是继续。   他便清了清嗓子,继续:“一条街相隔,远远相望,哪怕一个孩童,两炷香的时间也能走到,更有意思的是——孙大的荒院里,有一条密道,自石灯笼起,从地下横穿,直接过了街道,出口是个暗巷,转出没多久,就能看到那个制作炸弹的院子。”   “这个院子没那么荒,但也明显是个没有人住的院子,东西不多,也没什么烟火气,正中厅房犯罪事实明显,那里有制作‘小圆球’的所有原料,包括护具,凶手做烧毁处理的衣物等,只是可惜,锦衣卫只找到了这个院子,没能当场抓获凶手。”   吕益升瞥了一眼孙志行:“凶手狡猾,怎会不多做准备?距离这么暧昧,跑得这么快,百户大人想想,还能有谁做得到?这难道不是铁证!”   申姜摊手:“毕竟没有人赃并获啊。”   吕益升眯了眼:“恶徒之狡,其心可诛!建议锦衣卫彻查重大嫌疑人,搜检其住处,问询其过往,制作这种东西,首先得有火药吧,哪来的?还得有图纸吧,不然照着什么做,总不能生下来就会吧?如此狼子野心,祸乱市井,恶行昭昭,怕是生了不臣之心,许与外族勾连!往前数十几年,我们大昭受外族祸害还少么?求锦衣卫巨实上表,严办此案,严惩恶首!”   就差直接建议现在就把孙志行拖出去砍了。   申姜又看了一眼指挥使——接下来的话,能说么?   指挥使仍然点头。   申姜就不怕了,往下继续:“咱们这回的凶手,本事可大呢,自己弄不到火药,就在黑市上下了单子,花了大笔银子,请别人帮忙去偷,根本不用过自己的手。”   “这不就得了,这事就是孙志行干的!”吕益升双目炯炯,掷地有声,“整个屋子里的案件相关人,除了我,就只有他是官,我目前正待派官,正经的官署都去不了,孙志行就不一样了,打着公干的旗号,哪里不能去,什么消息不能问?有些东西就算军方保密,管得很严,他不能靠近,打探到一点消息总是可能的!其他人谁有这样的便利!”   孙志行冷嗤一声:“你这话扯的好没道理,当官的,就能什么事都知道?整个京城当官的多了,照你这说法,他们都可疑?”   吕益升阴着脸回过去:“可别人没有有地下通道的荒宅啊,也没有什么琉璃碎。”   孙志行:“你简直强词夺理!”   可个事,解释起来还真有点不好说,那宅子原是他母亲的陪嫁,当时他家里条件还不算特别好,京城寸土寸金,母亲陪嫁的这处宅子是极可贵的,密道也不是他们自己刨的,而是买来的时候就有,不知道以前做什么用的,反正自己家没有用,可后来……家里条件慢慢好起来,人口越来越多,后院小妾越来越多,有些人知道点事,就用这密道做筏子,什么私通什么会外男,搞得家中乌烟瘴气,好在父亲当时有了些钱,立刻在别处置办了新宅子,全家搬过去,这里就没再用了。   “总之此事我问心无愧,跟我没关系,跟我家人也没关系,荒院为何被人钻了空子,吕大人该去问那个钻空子的人,而不是我!”   他不承认,吕益升也有话说:“那不是你,就是她了?”他手指指向曾三娘,“你在朝为官,谁会随便钻你的空子,不怕横生事端?想必只有这位老板娘了,你和她暗通款曲,眉来眼去,早就有了私情,她用你的宅子办事,知道你知道的消息,岂不是顺理成章?你们怕不是一伙的,这些事就是你们两个策划干的!”   曾三娘也不着急,素手扶了扶发鬓,上过妆的脸和唇几乎是房间里最明艳的颜色:“吕大人可真会无端攀咬,但凡您能多问几个方向,也不至于想的这么离谱,你说这事是我干的,行,你来解释解释,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做到这些事,还不引人注目的?我要干坏事,为何要叫别人来偷自家的琉璃,我傻么?为什么不干脆趁机会搞对家,把别人家的琉璃都弄碎做成工具,我家的琉璃不就能独霸市场,日日畅销了?我在家等着数银子不好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干完了事,我再自曝被偷了,叫官府过来查一通,我图什么?图日子过得太自在,一点都不麻烦么?”   吕益升答不出来,是啊,要真是这个女人干的,她图什么呢?总得有目的吧?目的……   他迅速思考,终于找到一个切入口:“图穆郡王的关系啊!穆郡王这个人,所有人都知道,能力出色,办事果断,但极难攀上关系,你想让他注意,总得有点特别,他家要修葺,琉璃不就是在你家做的?对啊……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之前打听事的时候,听说你做生意看脸,特别喜欢秀雅一点,俊一点的男人,最好脸嫩,年轻些的,孙志行是不是不太能满足你?你想勾搭穆安?还是想借他为跳板,上穆郡王府这条大船?”   “你放——”   这个攻击实在太过分,曾三娘还没开口,穆安本人也在怔忡时,唐飞瀚差点骂了脏话,冷冷目光盯着吕益升:“你有资格说这种话么?立身不正,失了操守,家宅不宁,连自己过继的侄儿都教不好,还好意思说穆安?”   一直被小辈挑剔,吕益升也憋不住火:“合理怀疑而已,怎么了?他还年轻,我们就都得捧着,护着,一点重话都不能说是么?他来年就及冠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纪,儿子都能满地跑了,他在这装什么不懂事的小孩,不觉得失礼?方才说吕兴明,好,你说他可怜,曾经过得很惨,穆安总不是了吧!他父亲官职高位,家财万贯,也把他教的知书达理,行事可亲,是整个京城少年人的榜样,他是过着好日子的人吧,连点质疑都听不得?”   唐飞瀚原地滞了很久,似有什么火气要发,最后生生忍住了,憋的脸色铁青,眸底一片冰冷:“……你们果然,什么都不懂。”   他这一句不懂,直接阻了穆安的话,穆安很有些惨淡的笑了一声,没有任何解释,竟像是看开了,随便你们怎么想的样子。   曾三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少年人都这么淡定,好像也没什么开口的必要了?她凉凉视线掠过吕益升,内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吕益升:……   不是要吵么,来啊,吵啊!你们为什么不解释!这样显得他之前的当真好无聊也好无力!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之前的过程里,叶白汀一直没有说话,但他心神片刻未离,一直在观察在场嫌疑人,比如矛头对准某个人时,别人的表情,对于突如其来的指控,大家的反应,下意识的视线方向,于他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信息。   既然话题走到了这里,提到了‘私情’,有些人的表情也开始变得不一样,叶白汀便顺着往下:“曾三娘,我这里有个问题请教。”   曾三娘微微一笑:“小先生请讲。”   叶白汀:“此前申百户在走访中查到,你曾在入夜之后,不应该的时间段,频繁在穆郡王府后门不远出现过,你可能告诉我,是在做什么,去见了谁?”   吕益升心中一喜,刚刚被问住了,正愁没话说呢,现在就送了证据过来,立刻看向穆安:“竟然是真的,你小子不老实——”   穆安却冷哼一声,理都没理他,看向叶白汀的眼神有些不善:“锦衣卫办案,还是不要当堂诈供的好。”   申姜就不满意了:“我们正儿八经的办案,该问的话问过了,该找的证据找到了,用得着诈你么!你且先好好听着!”他瞪着曾三娘,“快点,少爷问话呢,快招!”   曾三娘有些犹豫。   穆安眼梢眯起。   吕益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难道他真的猜对了?   曾三娘看着座上一言不发,但明显心中有数的指挥使,再看看气定神闲,问话也不见紧张的叶白汀,似是明白今天这一场逃不过,就笑了:“也不是什么好事,不想说,是不想败了大家兴致,不曾想到了这个节骨眼,非说不可了……我偶尔会在那里出现,的确是与人相会,但这个人并不是郡王府的穆安公子。”   吕益升:“那是谁?”   “吕大人不都知道了?”曾三娘帕子掩唇,笑得颇有风情,“正是孙大人啊,我二人互生情愫,在外面总有些不方便,你们只知那里离穆郡王府后门很近,大约并不知道,那个巷子里还有个小宅子,隐秘又方便,正是我们私会之所。”   说完,她还看向孙志行:“你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要说的,你方才也瞧见了,他们逼我的。”   吕益升又有话说了:“你们看看!看看!我说对了吧!他俩就是有事!”   穆安一脸惊讶:“怎会……”   说都说了,曾三娘没什么害臊的,暧昧一笑:“我一个妇道人家,还是个寡妇,想在外头做生意,千难万难,总有些过不去的坎,需得自己想办法么。”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叶白汀问孙志行:“曾三娘方才所言,你可承认?”   孙志行闭了闭眼:“确有此事……曾三娘,肖似我曾经心上人,我一时把持不住。”   叶白汀:“ 所以你们来往甚密,经常约会,地点不一,她的生意,你照顾过很多次,也帮她处理过不少麻烦?”   孙志行:“是。”   叶白汀:“上次我们因街上□□问话时,你的时间有很大的空档,撒谎说腹痛,借了别人家茅房,是不是其实和她在一起?”   孙志行顿了顿:“……是。我当日的确公务很多,一整天都得在外头,但第一桩公务办得很顺利,结束很早,正好她住处离那里不远,我也有些饿,就过去吃了顿……早饭。 ”   至于吃的什么早饭,真的是早饭,还是另一种……   鉴于他略尴尬的表情,房间里大多数人都懂。 第142章 真凶   北镇抚司正厅,案件在审。   孙志行和曾三娘的私情,正主已经承认,再无辩驳之处。   叶白汀便问曾三娘:“孙大人给了你便利,帮了你很多事,你是不是也会给他便利,比如你琉璃坊产出好货的价格,是不是给他的低一些,好方便他在官署做政绩?有些他不方便办的事,你是不是也会暗里帮他圆缓?你的琉璃坊,他是不是很熟悉,你不在的时候,亦能帮你指挥底下人做事?”   曾三娘一脸意外,怔了一瞬才答:“没错,一切如小先生所言,锦衣卫连这些都能查到?”   申姜站在一边,一脸自豪,不是锦衣卫连这些都能查到,是少爷了不起,只要有一丁点线索方向,他就全部能分析得出来!   叶白汀点了点头,看向孙志行:“所以琉璃坊屡次被盗的事,你知道的很清楚?”   孙志行:“是。”   “这些被盗的日子,曾三娘本人都在么?”   “不一定,”孙志行摇了摇头,“有时在,有时不在。”   “你呢?”   “我?”孙志行更摇头了,“我就更不知道了,有时当天被盗,我隔几日才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件事。”   “所以很可能,贼人去偷东西时,你在,或者不在。”   “是。”   “你留宿那里的晚上,可曾听到过异常响动?”   “没有。”   “请认真回想,一次都没有?”   “……嗯,没有。”   “我们刚才提到的,贼人和凶手交易琉璃碎的荒宅,是你家的。”   “如若地址没错,是,那个宅子是我家的。”   “一街之隔的对面,制作炸弹的地方呢?你可认识?”   “不认识,不知道。”   “好,”叶白汀转的方向,指向唐飞瀚,“堂前站着的这位公子,你可识得?”   孙志行看了一眼,不怎么友好的哼了一声:“认识,不过我更认识的是他父亲,当代陈世美,抛妻弃子,停妻再娶,贪慕虚荣,营营苟苟,口蜜腹剑,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场人不一定知道他心中有个白月光,就是唐景复的妻妹,二人情投意合,本该缘定终身,却被唐景复搅和了,女方现在命都没了,但都知道唐景复这个当代陈世美的事,别人怎么看不惯,怎么骂都不为过。   叶白汀:“你觉得唐飞瀚的处境,可不可怜?”   孙志行:“当然可怜,摊上那么一个爹,谁不可怜?怕是从小从苦水里泡出来的,不过他算有出息了,经历了这么多事,竟然没被打垮,没长成混混纨绔,还前程有期,很令人佩服。”   “你欣赏他?”   “算是。”   “那你们平时可有交流?”   “没有,”孙志行答得很干脆,“他可怜不可怜,坚强不坚强,将来有没有出息,同我有什么关系,不都是唐景复的儿子?好坏都是他的命,我跟他交流什么?犯不上。”   叶白汀又问唐飞瀚:“你可认识孙大人?”   唐飞瀚站姿如松,笔直秀雅:“见过,不熟。”   叶白汀再问穆安:“你呢,对孙大人可熟悉?”   穆安同样摇头:“没怎么见过,平日也没什么交集。”   叶白汀顿了顿,又道:“你曾言说,你父过世之前,曾在玉器铺子订了一件鱼戏莲叶台的摆件,数日过去,你可知道,这个摆件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做的?”   “不知……”   穆安刚在摇头,就感觉对方神情有暗意,回过神来,当即拱手:“还请小先生告知。”   叶白汀:“是为了你。”   “为了……我?”穆安怔忡片刻,苦笑出声,“还望小先生不要开玩笑,怎会是……为了我?”   叶白汀:“锦衣卫查到,你父亲突然要做这么一尊鱼戏莲叶台,是因为听人说,这样图案的物件放在孩子床前,可避病邪,你回京之后,一直在生病,身体不太好,自己不记得了?”   “是有些……大约是天气太冷,又加水土不服,有些适应不了,染了几次风寒,总也不能很快好,可都不是什么大病,怎会……”穆安眼神有些迷茫,“他不可能注意到这些东西,不可能会送我,不应该的……”   “为什么不可能?因为他从来不在乎你?”   “是。”穆安抬起头,唇色浅白,“他几乎从未送过我礼物,每年生辰,或者过年过节,所有东西都是母亲准备好单子,让下人采办,所有来自‘父亲的奖赏’,都不是什么惊喜,是约定好的,我一定能拿到的东西……他总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小的时候,别人写十个大字,我要写五十个,一百个,别人的功课要一个时辰才能完成,我的至少两个时辰以上,别人会的东西,我必须全都会,别人不会的东西,我也必须要努力学,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不能泯然众人,和别人一样。”   “小时候在家里……我几乎看不到父亲的人,会想他,会希望他来看看我,想要他摸摸我的头,可他从来不出现,久久出现一次,也只会检查我的功课,挑我的错处,罚我这里没做到,那里没做好,我仿佛永远都不能让他满意,我好像天赋很差,什么都不会,和别人比就是个蠢货,不配生在这里,做他的儿子,到后来,我越来越不期待他的出现,甚至越来越烦他的出现,有时候会想,他永远不出现才好,日日在外边忙,怎么就没出点意外?”   穆安闭了闭眼:“我一度以为……别人家的父亲也是这样子,大家都一样,严父么,权威甚重,对孩子的教育,连亲娘都不能插手,直到看到吕兴明家……哦,不是这位吕大人,是吕兴明的亲生父母,他们家有很多孩子,也并不富裕,不是每个人资质都很好,读书很棒,但他们每天脸上都挂着笑,都很快乐,他们可能不是别人眼里出色的小孩,可他们是父母掌心里的宝贝,天下最好最珍贵的宝贝。 ”   “我父亲不是这样,我乖顺,他不满意,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乖,没点脾性,我不听话,他更不满意,说做儿子的怎可忤逆父母,他之拳拳,皆是为了我好……我好像永远找不到让他满意的方法,我自生下来,他就不喜欢我,不满意我,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   穆安真的很不理解,前头十几年都不闻不问,突然转性了?   “怕是锦衣卫被骗了……这东西,根本不是送给我的。”   “是与不是,你心中自有答案。”叶白汀看着他,“言及此事,我们只是猜测,你父亲遭遇意外那日,就是想起了这件事,那尊莲台有一处图案别具匠心,和别处不同,是他自己商量着让店家改的,本该在后一日进行最后一次确认——我想问的是,你父那日行踪,都有谁知晓?或者,有可能引导?”   穆安明显有点乱:“这……我不知道,家父公务繁忙,在外面的行踪一向很多,很难确定。”   叶白汀又问:“李氏发生意外那日,本该去取之前定好的布匹,可她没去,中途不知为何,转向玉器行,才发生了意外,你可知道些什么?”   “我那日很忙,实在顾不过来,并不知她行程,”穆安仔细想了想,“不过她在夫人圈子交际一向如鱼得水,许透了几句出去,也不一定。”   叶白汀又问唐飞瀚:“你和穆安是好友,那段时间亦经常在一起,可曾看到,听到过什么?”   唐飞瀚摇头:“没有,近来课业繁忙,实没心思关注其它。”   “上次街道生乱……”叶白汀指尖在纸上顿了顿,“你好像丢了把扇子?”   唐飞瀚:“是。当时人流很乱,小圆球到处爆炸,我担心穆安,走得很快,不知道被谁挤掉了扇子。”   穆安点头:“没错,我亲眼看到的,这个我能作证。”   叶白汀:“之后找回来了么?”   “没有,街上人太多了,”唐飞瀚垂了眸,“有点可惜,我还挺喜欢这把扇子的。”   叶白汀:“真的没找见?”   唐飞瀚抬起头,眼梢微微挑起:“先生此话何意?”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其实本案所有证据,逻辑链,指挥使都带领我们捋清楚了,凶手是谁,我们业已知悉,刚才没制止你们堂前争吵,是有些细微的地方还需证实,托诸位的福,现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房间气氛瞬间变了个模样,有些人表情明显放松,有的则更为紧张。   叶白汀视线环顾过所有人,继续:“制作‘小圆球’的宅院归属,因主人在外地,锦衣卫未能立刻查清楚,但谁经常去,我们已经查到了。申百户日夜不停,辛苦走访,终于在附近发现了目击证人,说曾看到过一个年轻男子进出,因男人穿着黑袍,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这人手中执扇,扇柄挂有玉坠,以绿色流苏丝绦相配——而本案两个死者身上,都残留有绿色丝绦痕迹。”   “锦衣卫查到制作场所的时候,做小圆球的平台已经毁了,里面的原料也烧了,包括护具,除火药之外的所有材料,还有很多件衣服,凶手本人大约意识到了危机,处理完现场之后就离开了,锦衣卫未能捕获,但根据残留衣服及护具大小,估算尺寸——符合这个房间里,某人的身形。”   “这个人一直都在事件中心,从未远离,穆郡王的死,李氏的死,吕兴明的死,都是这个人提前计划好,布置的杀局,在这些人死前,这个人都曾见过他们,甚至不需要细心打探,就能知道接下来这些人要去哪里,将要干什么,他也知道这些人心里最在乎什么,或者最讨厌什么,知道怎么影响他们。”   穆安突然转头,看向唐飞瀚。   吕益升也怒瞪唐飞瀚:“竟然是你么!你杀了他们!”   唐飞瀚迎上叶白汀的目光,不躲不避:“就凭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你就说我是凶手?我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信服力。”   叶白汀:“那我问你,为什么你的衣服损耗数量如此之大?扔了?丢了?去哪里了,为何家中下人不知道?”   “下人,他们是唐景复的下人,不是我的下人,我的事,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又怎会知晓?”唐飞瀚垂着眼,“我这个年纪,正是要脸,要样子的时候,衣服多做了几件而已,不可以么?”   叶白汀:“但你好像没那么富有。”   “我——”   “别说你前程似锦,马上要做官,有很多人欣赏你,愿意资助你的话,以你现在处境,不可能有这么奢侈的享受,谁给你的钱?这笔钱给你,换的是什么交易?制作小圆球?”   叶白汀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不,这是你的兴趣,你很想做的事,怎么能是交易呢?交易的东西另有其它,我猜,是某个地点?北镇抚司外的街道?”   唐飞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外人言说我还不信,不成想,北镇抚司真是这样的地方。”   叶白汀:“所以雷火弹图纸,是谁给你的?曾三娘,还是孙志行?”   这个瞬间,房间气氛微妙变化,每个人的表情非常明显,外行都能看得出来。   申姜立刻明白,他还是太天真了,他就说,少爷和指挥使怎么可能喜欢看嫌疑人吵架,线索信息都要靠别人吵架获知,明明之前分析过很多,凶手是谁心里也有底了,为什么还要来这一出,原来所有目的都是为了这个!   青鸟的人!   案子他们是捋清楚了,证据有,逻辑链也有,独独这个人的存在非常暧昧,根本没有太多佐证,需得当事人跳出来,可当事人不一定会招,这就得花试探工夫了。   他到现在仍然不知道是谁,不过看样子,少爷心中应该是有答案了!   叶白汀双目清澈:“为什么不肯说?不是感觉自己被背叛,已经分道扬镳了?”   唐飞瀚抿着唇,一个字都没说。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这个人知道你在想什么,知道你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像个知心好友一样接近你,最初聊天浅谈,给了你很多慰藉,你觉得这个人懂你,慢慢的不再疏远,不再故意冷漠,开始打开心扉,你们聊了很多,是么?可惜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却未必,你们约定好了,一起干一票大事,让那些寡廉鲜耻的人后悔,你们做了计划,分好各自的任务,要做的事,你以为你们是在合作,但最后你发现,别人始终游离,似近还远。”   “你感觉到的时候,过去问,对方各种找原因,没说实话,你以为别人和你一样,可能是有什么苦衷,但如此几次后,你觉得不对了,所有危险的事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官府和锦衣卫查起来,最终找到的只会是你,这个人片叶不沾身,没有留下任何相关证据,只要一个转身,就能抹去任何存在过的痕迹,除非你指正,可你指正,人家也能反驳,这个案子里,你没有任何赢面,所以你们不再合作,这个案子必须终止。”   “你可能质问过对方为什么,别人却没给你答案,甚至给了你其它建议——比如如何抽身,替死鬼的最佳选择。你最初可能并不想这么做,但你已经杀了很多人,再多一个,似乎也不算什么,你已经和恶魔做了交易,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你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永远也回不去了。”   唐飞瀚抿着唇,眉目厉厉:“你们锦衣卫破案,都是靠猜的?”   叶白汀:“好,你不想说这个,我们便说点别的,吕兴明书房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你送的,对么?”   唐飞瀚:“投其所好而已,他喜欢那些东西,所有人送礼物都会挑类似的送,这也是错?”   “不,这并不是错,”叶白汀摇了摇头,“可他为什么喜欢这些东西?他最初的兴趣,来自哪里?”   唐飞瀚微怔。   “是因为你吧?锦衣卫打听过吕兴明过往,他小时候淘气爱玩,最初对书画有兴趣,后来是蛐蛐罐子,斗鸡,认识你之后,才开始玩这些小东西,这是你小时候的兴趣,你把他带起来的,不是么?他喜欢摆弄各种小玩具,喜欢搭建,拼凑,动手能力强,有制作小圆球的能力,那你这个带他进门的人,只有更擅长。”   叶白汀说完,看向穆安:“我说的可对?”   穆安到现在,仍然有些恍惚,回话相当艰涩:“是……唐兄很喜欢这些小玩意,也很擅长拼凑,只是不愿在人前玩,因为会被人笑话。”   “你们三人是好朋友,日常聚会地点在吕家,你对这里地形非常熟悉,杀吕兴明,轻而易举。”叶白汀神情浅淡,看着唐飞瀚,“为什么杀他,是因为别人的建议,他是最好的人选?”   唐飞瀚浑身紧绷,没有说话。   叶白汀:“我猜这个决定你做的很痛苦,你非常犹豫,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但你还是觉得杀了他,因为他的表现让你失望,你觉得他背叛了你们,是么?”   穆安根本不相信:“怎么可能!我们,我们都是……”   叶白汀:“你们都是在困境中长大的孩子,经历了很多苦痛,你们应该怨恨,应该不原谅,应该要复仇,可吕兴明只是看起来纨绔暴躁,实则心肠非常软,仍然是没长大的孩子,竟到现在还把吕益升李氏当做亲人,至今还在期待他们的爱,明明别人是不可能给他的。他这般摇尾乞怜,太丢脸,太难堪,这是不对的,你说不服他,认为他这样想,以后必痛苦一生,永远也得不到解脱,长痛不如短痛,你干脆下手,帮他结束了,对么?”   唐飞瀚半闭着眼,仍然没说话。   叶白汀:“本案所有死者,除了吕兴明,都是为人父母,长辈,都对孩子不好,不尽养育之能,不执关爱之事,你在这件事上,非常有怨言,认为自己可以批评,可以判决,对么?”   “不可以么?”   唐飞瀚抬头,满目怨恨:“我们不可以有怨言么?父母生了小孩,小孩就该把父母供到天上,当神明一样的伺候?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说你,打你也都是为你好,是么?把你扔了,让你像野草一样长大,一分钱都不给,一点关爱没有,你挣扎着长大,嘶吼着从泥沼里爬出来,就是为了给他们‘尽孝’,是么?不管父母怎么对你,你都要记着这份生恩,你永远,必须要,给他养老送终,是么?”   “凭什么!”   “小孩子都不配做人,是不是!所有你们的事,都是正事,公务也好,应酬也罢,都是应该做的,小孩子就都是麻烦的,所有的事都不是正事,都是不懂事,是么?”   唐飞瀚捂了脸,让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艰涩的声音里,读出一二分情绪:“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我小时候,不知道生父长什么模样,见都没见过,只记得被别家小孩子丢石子,骂我是野种。懂事起,就和母亲在别人家里生活,母亲只是名头好听,其实并没有婚书,在别人家里,连个妾都算不上,什么都要争,她要吃好的,穿好的,要男人的宠爱,周围所有一切都得围着她转,我就无所谓了,因为我是小孩子,小孩子不需要打扮,不需要吃得好穿得好,因为没用,不会带来任何价值,吃苦什么的,谁过日子不得吃点苦?小的时候吃了苦,以后就会懂的甜。她并不关心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甚至嫌我累赘,因为我是个男孩,还不是继父的种,这个家里没有人愿意看到我,她会受我连累,可她也不能扔了我,因为我能帮上她的忙。”   “……说出来都没人信,我才六七岁,就要懂男女那档子事,就得明白后宅相斗有哪些路数,帮她做很多跑腿的事。哦,我还要开蒙识字。我不是人家的种,自然也没有那么多资源,只能偷着学,时间有限,偷听到的东西也有限,连书本都摸不到,可就这样,母亲也不会帮我,只会嫌我学的不够多,不够好,但凡人前表现不好,还嫌我丢人,各种罚我。”   “我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称手的工具,是她的丫鬟,跑腿小厮。我想逃,可是走不了,因为她是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得孝顺她,弃她不管,就是不孝不义,别说外头的唾沫星子,以后读书做官,更是大大的污点。”   “我什么都没有,只剩这一点心气,如果我甘心做个混子,像乡间那些无赖地痞一样过日子,我就不会选择咬牙读书,多苦多难都坚持,我这么挣扎,为的就是摆脱这个牢笼,过上一点略好日子,可我越读书越发现,我好像一辈子都逃不开这个漩涡,就因为我是她生的。”   “我其实并不恨那个继父,他不是个好东西,脾气暴躁,下手无情,不但总赶我出门,还差点把我卖了,但我能理解,我不是他的种,以后也同他没关系,不需要给他养老送终,亲生父亲……呵,要不是志得意满,想起来做个‘深情厚谊’的样子,认为我们有用,根本不会接我们到京城。”   “他那个家里,都是他的欲,钱,女人,孩子,门庭若市的炫耀……在那里,能帮得到他的,才是好儿子,帮不上的,就是累赘,怎么不去死,我仍然要从头开始,在京城里挣扎,不管前头有什么困难,都得想办法解决,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再没有未来,他不会允许我有未来。”   “这个男人一天都没照顾过我,一分钱都没给过我,我却得鞍前马后伺候他,讨好他,认他做爹,听他使唤,听他在别人面前骄傲炫耀,说我是他儿子,得他教导,才有今日优秀,凭什么?”   “我一个人,野草一样的长大,他们不闻不问,等我长成了,看起来有点出息了,随随便便打发点东西,就要求我回报,语重心长的教我孝顺,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他们生的,我变成了他们的财产,我的人生,我的财富,我的人脉,甚至我的婚姻,他们都有支配的权利,划走的权利,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们都能管,他们的话我必须听,但凡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我不孝,我没良心,我白眼狼……”   “不光他们,别人也会说,好似同你交心,说你看看你父母多大年纪了,这里痛那里不好,不知道还能陪你几年,你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爹心有苦衷,惦记你十数年见不到面,你就不能让一让,懂点事?”   “可他们有老的时候,我也有小的时候……如果一开始没打算养,为什么要生!”   “随便生下来,随便给几口饭吃,随便养几年,就要收取回报了,我必须得负责他们以后所有的人生,甚至顺心如意,凭什么!”   “这种人,为什么不能去死!” 第143章 不要把自己困住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但凡有不顺心的事,就都是孩子的错,是孩子不争气,不懂事,资质不好,不给他们长脸……他们是父母,是对你有生恩的人,你不可以忤逆,不可以不孝,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得听,哪怕有些‘失误’,‘过分’,你也要谅解,要宽容,因为——‘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凭什么?”   “这种人为什么不能死!”   唐飞瀚放下捂着脸的手,眼底满满恨色,似压抑了太长,太久,从未与人言说,并没有太多畅快,甚至有些艰涩:“我原以为,只有我是这样,只我命不好,可不是的……比如新来的邻居穆安。他的脸总是很干净,衣服上连个褶子都没有,头上簪的是青玉,腰间悬着随四季变化,非常讲究的荷包,他看起来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好好的养在后院里,像世间最娇贵的小公子,可他不能和别人说话,不能和别人玩,外面天空那么大,他飞不出来,家中大门日日开放,他走不出去。”   “他每天只能在那个小小房间里,做大人安排给他的事,不同的学习,不同的功课。做不完,长辈回来会罚,跪祠堂,不给饭吃,甚至家法板子,做完了,也没什么奖赏,因为一定是功课留的不够多,明天加倍。娇贵的小少爷也不是人,只是个工具,长辈拿来炫耀,比较的工具,他的所有作用,就是做好父亲交代下来的一切事,不许有问题,不许有委屈,不许有要求,然后在需要的时候,推到人前,好好表现,让别人大夸特夸他的父亲‘虎父无犬子’,都是大人教的好。”   “他也是一个人长大的。我的日子很苦,至少我还自由,可以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野蛮生长,恣意放纵,想怎样便怎样,他不可以,因为父亲的权威压制,他连一点忤逆抱怨的心思都不敢起,就像花园庭院里栽种的小树,被规训,被修剪,不允许长得太快,太歪,必须保持住一个完美的形状……它不敢对着阳光舒展身体,不敢伸出枝叶承接天空中的雨水,脚下的根甚至不敢扎的太深,因为这样会让它长得更快,更频繁被修剪,它永远都不会知道自由生长的滋味……”   “不可怜么?”   唐飞瀚表情有些扭曲:“他那个郡王爹,看起来位高权重,人前人人尊敬,可他儿子每日在家,不管盼还是恨,都连人都见不到,见面除了挑刺训斥就是变着花样的惩罚,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做别人父亲,他怎么不去死!”   房间陡然安静,带着浓烈情绪的指控,让在场所有人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应对。   叶白汀出声提醒:“你的朋友在害怕。”   唐飞瀚怔了一瞬,才发现和穆安的距离又远了,像是往后退了好几步,看向他的视线充满迷茫。   “为什么……怕我?”唐飞瀚盯着穆安,声音突然扬高,带着难以言喻的激愤,“你小时候怎么走过来的,自己都忘了么!那么多年的委屈,他对你那么多年的无视和欺压,你都忘了么!一个小小的莲台,便把你收买了?他只做了这一件事,只是花了一点银子,就可以抵消过往所有么!你竟然不再恨他,你恨我?”   穆安紧抿着唇,脸色微白,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唐飞瀚难以置信:“你竟然怪我……我帮你杀了他,杀了这个对你不好的人,你竟然敢怪我!”   “他不是恨你,是怕你。”   叶白汀的声音在房间里尤为清晰,似夜间山泉流下,明润清澈,洁净无瑕:“一个莲台而已,未必能消解所有过往时光中的遗憾,可杀人的人,满手沾着鲜血的凶手,竟然是自己的朋友,你让他怎么不害怕?”   唐飞瀚怔了一瞬,缓缓抿了唇。   叶白汀:“到了现在,你还不想交代?”   “交不交代,有用么?”唐飞瀚讽刺声音从齿缝中迸出,“你们不是早已确定了我是凶手,怎不直接抓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不服。”   “我为什么要服!我本就没有错!我才是苦主,才是受害人,该死的就是他们,他们都该死!”   唐飞瀚猛的转身:“你不是说你们找到了证据,为什么不抓我?呵,该不会是到了现在,都在诈供,指望我自己什么都说了,你们好坐享其成?我今日算见识到了,北镇抚司原来都是这么办案的!”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蜀中山地深处,常生有一种植物,块根倒锥形,叶片五角,极尖,薄似纸页,被覆软柔毛,秋日开花,萼片蓝紫,整株皆有毒性,叶根尤甚,毒性之剧烈,甚至能够通过皮肤接触摄取吸收,口服则呼吸急促,心脏剧痛,一炷香便可致人死亡——没有解药。”   “此物,名乌头。”   “吕兴明,便是死于此毒,爆炸之相,只为转移视线,制造时间差。乌头这种东西,拿来害人用量不需要很大,唐飞瀚,你院墙西北角埋着的乌头,你怎么解释?”   唐飞瀚嘴唇紧抿:“唐家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里里外外多少肮脏事,我管不了,也管不过来,别人要用这东西,用不完要处理,自然选一个方便又没人管的地方,我那里不正巧合适?锦衣卫既然翻了我的院子,不如顺便查一查唐家最近的事,东西到底是谁的,想必能立刻翻出来,再不济,也可去外头查药铺子,看我可曾买过这东西。”   毒物跟一般药物不同,大昭律明令,就算你是买回去杀耗子,只有一点点,吃不死人,也得上册记名,买没买过,谁买的,都是可以查的。   他敢这么说,自信别人查不到,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买的,他只是暗里知道了太多别人的事,‘借’了些过来。   叶白汀丝毫不慌:“制作小圆球的工作台,烧毁的护具及衣服尺寸,交易琉璃碎荒院的位置,穆郡王李氏发生意外之前和你的接触……凡此种种,你怎么解释?”   唐飞瀚眯眼:“解释不了,没有解释,你如此自信,想必掌握了足够证据,不如说说……我哪里犯了错,让你们发现了?”   “扇子。”   叶白汀道:“那日你说丢了扇子,也有穆安为证,你没说谎,的确是丢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丢了就丢了,日后再换一把就是,你再穷再难也不至于缺这个,可你此后对吕兴明生了杀机——这把扇子,就必须得找回来。”   “为什么?”唐飞瀚目光阴阴,“一把扇子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扇子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底下挂着的玉坠,”叶白汀道,“是吕兴明送给你的吧?”   唐飞瀚没说话。   叶白汀:“当日街上混乱,百姓经由锦衣卫疏散,只顾快速离开现场,顾不上其它,很多人掉了东西,锦衣卫在事后整理收拾时,专门把这些东西收捡到别处,做了个临时失物招领处。因有锦衣卫把守办理,没人敢上前贪小便宜冒领,许很多东西被领走了,也有很多东西,没等到它的主人回来。”   “本来我们也没太注意此事,一切按程序办理,之后有了方向,回来查看记录,才发现确实有这么一个扇子,而且已经被人领走了,领走之人在名册上留下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明’,字迹做过比对,与你相符。”   叶白汀看着唐飞瀚:“你什么时候回来取的扇子?决定杀害吕兴明之前?”   唐飞瀚没直接答:“就算我取走了扇子,又如何?那是我的扇子,我不能拿回来?不愿落自己的名字,只是避嫌,不想引人注目,明这种字满大街都是,旁边卖烧酒的老板娘儿子就叫小明,我当时只是顺耳听到,随便写了个字而已,这也是证据?”   叶白汀:“证据不是扇子本身,是玉坠装饰下的绿色丝绦。吕兴明打小纨绔,爱玩爱花钱,花了心思选的东西,怎会是凡物?玉坠本身就很特别,底下坠着的丝绦也是,是三十六股蚕丝绞制,业界高人亲手调色出来的东西,仅此一家,再无旁处可得。”   “这把扇子跟了你两次,一次是之前大街上,你制造完乱象,随着人流离开时,看到了一个扔开小孙子不管,只顾自己逃跑的老者,小孩裹挟在人流中,越来越远,哭声越来越弱,你看不过去,将身上仅存的,最后一颗小圆球,扔向了他;第二次,是你决定杀吕兴明后,到失物招领处把扇子找回来,带着它,去了吕兴明的家,因为这是你们之间的纪念物。”   “不必狡辩否认,这两个死者身上,爆炸伤口附近,都残留有你那扇子上了绿色丝绦,下手之人除了你,再不会有别人,这柄扇子,方才不久前,指挥使也在你房间里找到了。”   唐飞瀚紧紧抿着唇,看向叶白汀的视线充满愤怒。   叶白汀不避不退,视线迎上去:“你舍不得这把扇子,舍不得这枚玉坠,你在怀念吕兴明,他和穆安,是你在世间最好的朋友,最珍惜的存在,你不愿失去,对么?可你入了迷障,恶业已经造成,你失去了吕兴明——今次,你还想失去另一个?”   他的视线引导很明显,唐飞瀚立刻看到了穆安。   穆安眼眶微湿,脸色很白,喉头紧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迷茫,无措,像是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接受不了。   他在父亲权威下长大,能长成今天这个随和亲切的性子,心理承受能力其实是不错的,唐飞瀚很少见他真的对什么事很计较,很气愤,失了优雅礼数,今日这个表情,可以说,几乎从未见过。   “……对不起。”   唐飞瀚承受得起所有人的质疑,承受得起全世界的怒目相对,可他承受不了朋友眼底热烫湿意,表露出来的失望:“但不是为了杀了你父亲这件事,我不觉得这件事对不起你,我只是遗憾以后……”   以后再也不能和你一起了。   春日纵马飞花,秋夜桂花载酒,夏来吟诗和乐,冬往踏雪寻梅……以前无比珍贵,用计用心思偷来的惬意时光,好像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到了这一刻,唐飞瀚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是什么。   “对不起……”他右手掩面,有液体从指缝中滑落,“明弟……是我错了。”   房间安静许久,叶白汀也等了很久,给了对方足够的时间,才慢慢问出:“锦衣卫查过所有与案线索,事件之庞大繁杂,绝非你一人能力所为,你还有一个帮手,是么?”   唐飞瀚一怔。   叶白汀:“时至如今,别人对你是好还是坏,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你心中当有了答案,可还要执着妄念,袒护不言?”   唐飞瀚手放下来,不像之前那么叛逆,掀袍跪地:“……我之过往,不消多说,你们都知道,没什么好说的,自来到京城,唐景复是什么人,你们也都知道,天天逼着我,让我做这件事,那件事,他有一万种方法拿捏我,威胁我,我脸上答应的好,事也千方百计办好,不管多苦多难,我都不想再回到过去,可我心里不愿意,凭什么,我很想问他一句,凭什么!”   “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说自己也有这样的童年,一路走过来很辛苦,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样的人凭什么活在世上,怎么就没人收拾他,要是哪天出了意外就好了……我那时喝的有点多,虽不至于被别人一激就什么都说了,却也没赶走对方,还浅聊了一会。”   “如此偶遇几次,便有些熟悉,又是一次被生父狠狠打压欺负,又是夜里喝多了酒,再次偶遇,我们多聊了几句,对方又调侃着说起之前的话——要是这种人哪天出意外就好了。这一次,我沉默片刻,也跟着说了。几天后,唐景复真的出了意外,酒后摔倒中风,那壶酒,是我亲自给他倒的。”   叶白汀指尖轻点桌面:“所以唐景复的病情,并不是意外。”   唐飞瀚垂眼:“我说服自己这是意外,一切发生的也的确很意外,现场没有任何异样,酒我也检查过了,没问题,可这个人后来,在见面的时候问我‘开不开心’,我才知道,这并不是意外,就是替我做的事。”   “我不能否认,那段时间我是很爽的,唐景复不再压在我头上,像一座大山,反而我之前打好了根基,圈子里来往应酬便捷了很多,甚至因为他的出事,很多资源倾斜到了我手上,我心里前所未有的满足,畅快,所有这些都是这个人带给我的,我不可能不没有反应,之后见面越来越多,交流也越来越多。”   “有些事好像真的不能开始,心中的黑暗面一旦被释放,别的东西,似乎也就能接受了。我只是在唐景复出事后爽快了几天,面前还是有很多的难事,京城圈子不是那么好混,我过往一切仍然被很多人看不起,我心中深藏的怨恨,戾气,并没有在那个时刻释放完全,有很多积压无法排解,这人便提议,可以玩些小游戏,恶作剧的那种,不伤害人,只是玩,只是发泄……”   于是就有了制造小圆球,当街乱扔,制造乱象的事。   叶白汀问:“东西都是这个人找来的?”   唐飞瀚:“是。”   叶白汀:“制作地点也是这个人提供的?”   “是。”唐飞瀚声音平静,“但小圆球是我做的,我很擅长做这些小东西,要扔到哪里,也是我选的,我要求更多的自由,更复杂的玩法,是有些风险的,但对方并没有制止。”   “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这个人总是能找来好酒,让人记挂,慢慢的,小聚变成一个习惯,每一次事情结束,这人都会问我感觉怎么样,爽不爽,有没有释放,然后告诉我说,我们都是是苦难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不犯法。”   “不知是被夸奖鼓励,还是我的心飘了,我开始喜欢这个感觉,好像站在高处,能掌控所有人,我开始不满足,尤其是那些该死的人碍眼时,我都很不满,为什么他们要活着,欺负别人……”   叶白汀:“所以你杀了穆郡王。”   唐飞瀚这次停顿有些久,才缓缓开口:“那日,穆安又被罚了。他明年就及冠了,将要娶妻,撑起家门,穆郡王竟然因为他一个字没写好,就罚他跪小祠堂,不准吃晚饭……他从未想过,穆安不是小孩子了,也要脸。我也没想让他死,只想给他个教训,伤的重一点,让他记住,可他却死了……”   “……你说的不错,我和穆安吕兴明是好友,我能轻而易举的知道穆郡王李氏的事,我知道他们大概的出门计划,路径,想做什么。穆郡王竟然到现在才想起送穆安礼物,担心他的身体,早干什么去了?我瞧不上这份假惺惺,故意引导提醒,他果然在中途下了车,冲着我需要的方向走过去…… 李氏更离谱,知道丈夫在外头有了外室儿子,才想起来要用吕兴明,想讨好这个侄儿,统一战绩,对抗吕益升,我告诉她,吕兴明最喜欢那家玉器铺子的东西,她果然立刻改变了方向,准备去买……”   他冷笑一声,看向吕益升:“不要觉得别人表现的大方,就以为别人真大方,世间没有人全然无私,只是形势所迫,利益裹挟,没办法不大方罢了。”   吕益升:……   唐飞瀚看向叶白汀:“所有一切,都是你说的那样,包括最后一次街道行事安排在北镇抚司外,这个的确是对方要求的,我也的确用这个换了钱,我需要钱。”   叶白汀:“所以你现在可有意识到,别人在利用你,操控你了?”   唐飞瀚指尖紧绷。   叶白汀:“唐景复出事,不让你插手,是因为你虽积年怨恨,心里仍然纯粹,没有伤过人,贸然提出,你肯定不会答应,遂直接替你解决了,引导你品尝这种感觉,再以小小的,不伤人的‘恶作剧’为引,佐以话术,放大你心底的阴暗面,让你觉得这是应该的,自然而然的发生的,你没有错,最后引导你伤人,乃至杀人——一步一步,将你推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到最后,你甚至会自己说服自己,你是不得已的,都是别人逼的,是别人的错,你只能这么做,为了自保,你甚至会将奢刀伸向朋友,因为如果朋友不死,死的就是你。”   唐飞瀚攥紧手指,喉头微抖。   “我不太同意‘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句话,父母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缺点,会犯错,世间所有人都有不一样的,来自原生家庭的负担,你有你的苦,别人有别人的难,你未必理解他人,他人也可能觉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正是这些不一样的经历,让我们变成了各种各样的人,每个人身上都有缺憾,每个人也独一无二。”   叶白汀想了想,道:“今日这话,我好像不该说,但我还是很想劝你,不要过于偏执,把所有人生困境都推到别人身上,如果你现在只是十来岁,心中愤怒痛苦,迷茫挣扎,有一万句抱怨,我很理解,还会想办法帮你,可你已经及冠,是个成熟的大人,难道不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父母也是普通人,可能他们在小孩子时,遭遇了不一样的难处,变成了糟糕的大人,导致了你糟糕的童年,你之过往处境,可以不原谅,可以不和解,但你需要‘消解’,你需要找到一个方式,心情平静的继续生活,将那些苦处回报过去可以,以牙还牙可以,只要你问心无愧。别人指摘便指摘,未经你的苦,你也不必把这些话当真,为什么选择把自己困住?”   “如果一直在渴望别人认可,等待别人夸赞,小孩子就永远长不大。你自己都不认可自己,期待自己,珍惜自己,别人又怎能看到你身上的光?人生的丰沛,从来都是从自我构建开始,唐飞瀚,你本可以更强大,你本该更强大,你说穆安像修剪的树苗,不得自由,但他的心胸很宽阔,他的精神很富足,他的世界很大,你看起来很自由,却自己把自己给锁在了当年,那个让你窒息的小房子里。”   叶白汀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次类似的事,原生家庭永远都是绕不开的题目,它影响力太大了,很多时候决定了一个人的人生。   可每回见到类似的事,他仍然很遗憾,我们生在哪里,身边怎样的环境,都是自己左右不了的,那有没有别的地方,我们可以试着努努力?   抱怨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别人的帮助也有限,我们在构建自己成长观念的时候,是不是能给自己添一点东西,让自己更坚韧,更勇敢的走下去?   成长,就是一个不断怀疑,不断思辩,不断打碎自己,再重塑的过程,咬牙扛过去,走过来,你会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多耀眼,前方的路炽阳相伴,繁花盛开。   走不过来,就是一生无法跨越的挫折,是蹉跎,是坎坷,是永远不停歇的抱怨。   童年的人生,我们无法选择,但我希望,未来的人生,你能握在自己手里,披荆斩棘,光芒绽放。   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爱自己啊。 第144章 饮毒自尽   很久很久,唐飞瀚都没有抬头,可能是羞愧,可能是不敢面对友人的失望目光,也可能只是不想让人看到,眼眶中后悔的泪水。   叶白汀的话,他听明白了,不重要,别的人都不重要,他已经长大,身后有了朋友,有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伤害他的人已经老了,很难再伤害他……   最珍贵的,时间最珍贵,他最该珍惜的人,是自己啊。   他怎么能把自己给丢了呢?   巳时将末,外面街上热闹几乎到了顶峰,有卖艺的敲锣打鼓,张罗最精彩的一段表演,有小孩子在街上跑闹,兴奋尖叫,浅白润粉的杏花花瓣随风飘荡,不知越过多少道墙,多少屋檐楼阁,飘进窗槅,懒洋洋的落在地上。   这是人间烟火。也是生活里最美妙的细节。   北镇抚司威严肃静,似离群索居,其实一直都在人间,只要凝神静听,什么都能听到,什么都能感知,心里温柔时,连往日空旷肃杀的校场都变的很亲切。   你看,刀刃再锋利,铠甲再冰冷,也有柔软花瓣靠过去不是?   叶白汀看着他:“现在想说了么?那个人,是谁? ”   唐飞瀚声音苦涩:“不是我不想说,只怕说出来,也没有人信……仔细想来,这个人没有一样东西留给我,除了自我言说的这些过往,我没有任何证据能指证。”   叶白汀视线滑过房间:“这个人,就在这里,是不是?”   唐飞瀚一怔。   叶白汀:“是曾三娘吧。”   唐飞瀚还没说话,曾三娘嗤了一声:“小先生还是别乱猜的好,妾身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人,琉璃坊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真要想干坏事早就干了,会等到今日?”   叶白汀看着她:“你有段时间,经常在穆郡王府后门处出现,的确是在和孙志行幽会,也是他的遮掩下,在那里见唐飞瀚,对么?那里路面开阔,街巷方向复杂,一旦发生任何意外,极方便逃离,是你精心挑选的地方,又紧挨穆郡王府,方便你编造各种掩护性谎言。”   “穆郡王,穆安,孙志行,唐飞瀚,一层一层,真真假假,只要套上了男女关系,一切都会变得暧昧迷离,难以清查,你有的是办法扯开方向,对么?”   曾三娘帕子捂唇:“叫小先生说的,我有那么聪明哪。”   叶白汀目光清澈:“幽会院子是孙志行的,交易琉璃碎的荒院是孙志行的,你这个琉璃坊老板娘只是和琉璃这件事有关系,和凶手唐飞瀚没半点关系,认都不认识,和他可能发生关联的,是孙志行,他们都被唐景复欺负过,有共同的仇人,锦衣卫怎么查,最终查到的也只会是孙志行,样样逻辑都圆的上,他不承认就是狡辩,甚至关键时候,你可以作为人证,提供口供,我猜的对么?”   孙志行在一边听着,表情有些凝滞,似乎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看着曾三娘,话语未停:“除了小圆球的制作和投放,其它准备工作都是你来做的,包括下单到黑市,用钱买小贼偷琉璃——至于为什么偷自己家而不是别家,因为这个琉璃坊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它只是个幌子,用来给你立人设证明你生活的东西,你本人另有其它身份,遂也谈不上什么损失不损失,少几个钱而已,不重要,反而因为东西丢了,你又报了官,你是苦主,会减轻很多嫌疑,孙志行就不一定了,他与你交往甚深,有些事甚至可以替你做主,比如这琉璃坊,他就因为经常去,不但对人非常熟悉,这个制作流程也很熟,关键时候甚至可以替你发号施令,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怎么做——”   “孙志行,也是你预备好的替死鬼吧?你为他安排了一切可行性嫌疑,唐飞瀚最好不出事,出了事也不怕,他没有证据咬出你,官府就是查,最后查到的也只有孙志行,孙志行就是同伙,教唆者,怎么争辩都没用,因为动机他有,环境他有,场所他有,所有事情都跟他有关,他摆脱不了嫌疑。”   曾三娘叹了口气:“如小先生所言,嫌疑明明都在孙大人身上,缘何偏要怀疑我?可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这话看似质疑,实则隐隐有试探的意思。   叶白汀唇角勾起:“锦衣卫最初目光,只是锁定在你二人身上,到底是谁,不能确定,这个背后教唆,推人犯规之人藏得太深,但最终真相,其实也不难确定,比如今日,堂前问案,唐飞瀚看你的眼神和看孙志行完全不一样,如无特殊气氛,他基本不看你,避嫌的很刻意,对待孙志行就和其他人一样,注意力被引到时就会看,其它时候正常忽略,可有巨大线索出现,有暴露危机时,他最先看的人就是你。他最初和你说话态度并不好,甚至有些敌意,并非事先安排,也不是故意想要引你暴露,他对你心中有怨,你别有用心打造的关系,你二人的情感维系,已经崩塌,他不再信任你了,对么?”   “你应该也不是琉璃坊的老板娘吧?或者你是,早在数年前,你就冒名顶替了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开始……我猜,是这个女子进京之前,如果她在京城定下来,有了熟悉的人和关系,你就很难冒充,你在她进京之前顶替她,以孤女身份进京,自己选定了一个男人嫁了,或许还把人杀了——你早早成为寡妇,很可能也是自己的选择,毕竟环境已熟悉,人脉关系已成功搭建,一个人多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都管不了。”   “思考品评身边所有资源人脉,有用的,便盯上,缠上,制定不同计划,或勾引,或蛊惑,不听话就杀掉,或者让新上钩的人替你杀掉,你的丈夫可以用,唐飞瀚可以用,孙志行更可以用,你丈夫死了,唐飞瀚已经认罪,眼下你有麻烦,剩下的这个人,是不是也该扔了?”   叶白汀指尖轻点桌面,提醒孙志行:“听了这么久,孙大人在本案中陷的有多深,想必自己也已清楚,就不想自辩几句?那个制作‘小圆球’的宅子——我方才没有交代清楚,户主的确在外地,口供一时拿不到,但在本地,户主雇有看房子的人,这个人,可是与孙大人你,很有关联。”   他提醒的很隐晦,点到为止,给出了更多的思考空间,申姜的话就很直白了:“孙大人可要好好想想,这女人可是又要甩锅了,你再不想出有力证据自辩,就是下一个替死鬼!”   孙志行仍然没有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看向曾三娘:“怎……会?三娘明明温柔善良……”   曾三娘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那梨花带雨,委屈的不行的样子,好像如果现场没有人,她就能撞到这男人怀里诉苦:“他们冤枉我……孙郎,你是最知我的……”   “啪”的一声,正位首座,仇疑青拍响了案几上的小木头:“孙志行,本使问你,你家荒院,曾三娘知不知道!”   孙志行不敢隐瞒:“知,知道的,有次我们夜里嬉闹,经过那条街,我同她说过。”   仇疑青:“你与唐景复之恩怨,曾三娘知不知道!”   “知道,”孙志行眼神有点乱,“我同她提过一些……”   仇疑青:“你对唐飞瀚的观感,曾三娘知不知道!”   “知道,我们闲谈时曾经聊起过这些年轻人……”   说到这里,孙志行自己都有些不信了,难道平时那些看似无心的细节,实则都是有意引导,故意试探?   “曾三娘可能引导你熟悉琉璃坊事务,可曾因‘意外不在’,需要你帮忙看顾坊中生产事宜!”   “有……”孙志行吞了口口水,“有几次,我们正在一起,都在琉璃坊,外面突然来了事情,需要她亲自走一趟,坊中琉璃生产正在关键时候,她不放心,将部分秘方都告诉我了,让我帮忙盯着……”   就因为这部分秘方,他没起一丝疑心,认为这是对方全身心信赖他的表现,连看家本事,毕生倚仗都交给他了,怎么可能会害他?   孙志行看着曾三娘的样子,越来越陌生,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   可事实在前,他不能再拒绝思考这个方向,到底是当官的,吃过见过,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也必须马上考虑自己的处境……   “有的……有东西的!我可以自辩!”他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曾三娘丢过东西!她那琉璃坊,的确运转的不错,但那块地皮不是她的,是她租的,所有者是当地一个土财主,此人就是个小人,近两个月琉璃坊屡次发生被盗事件,坊里做事的人闲来议论,说是不是风水不好,想着建议老板娘换个地方,反正成本也不算大……”   曾三娘一怔,这个事……   孙志行:“那土财主这两年沾了赌,正缺钱,不愿意曾三娘搬走,想着偷点她的东西,比如银子,重要的家什,她手头短了,就走不了,不就能继续租这块地皮了?他偷东西那日我正好在,恰好碰到了,但我没说破,因那几日曾三娘同我闹小脾气,不理我,我想着她手里短了,有了麻烦事,会来寻我……当时我没太在意,以为是件小事,现在回想,同那个土财主错身时,我闻到了很重的味道,应该是……火药!她非官非军,房间里怎会有火药这种东西?指挥使且派人去查,一定能还我清白!”   都不用指挥使,申姜勾手叫了个锦衣卫上来,锦衣卫点点头,立刻跑出去查了。   曾三娘眯了眼。   大意了。   终日打雁,终叫雁啄了眼,她的确丢了点东西,银子不是什么大事,她还丢的起,关键是那火药,因为量并不多,她很久之后才察觉,那时也晚了,凭她自己,根本分析试探不出来谁是小贼,但观察了几日,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才放了些心,不成想是这么回事,还被孙志行看到了!   几乎是瞬间,她看向孙志行的目光就带了杀意。   叶白汀:“现在动手灭口的话,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因为这话,曾三娘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回去了才发现不对,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岂不是在表现默认?   孙志行着实吓着了,立刻往旁边一跳,往申姜背后躲:“百户大人,您得保护我!”   申姜:……   “现在想想,琉璃坊是你的,安排人偷东西,暗地里帮忙,保证事情顺利进行,你才是最方便的人,不是么?”叶白汀看着曾三娘,“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生意,锦衣卫查过,也算本分,为什么突然动了?是——李宵良的死?”   不像。   他仔细观察着曾三娘的表情,摇了头:“我觉得不是,你们既然被青鸟要求静默,必是当时遇到了很大的事,没有办法做到更多,只能如此,保护别人,也保护自己,既然要静默,必得切断和所有人的来往方式,断了,就无法获知更多更新鲜的情报,你都不知道李宵良被抓了,怎会因他动作?今次行动,是青鸟事先同你约定好的暗号,对么?是时间,日期,还是某些特定事件?我猜——不是时间,是事件。”   “小先生可真会猜,可惜都不对呢。”   曾三娘突然开口说话,周身气质肉眼可见的变化,收起之前慵懒随性,身体紧绷,双目露着寒光,右手半握,似隐有什么暗器,下一刻就能攻击过来。   叶白汀一点都不怕:“你可以现在逃跑,试一试锦衣卫拿人的能力。”   眼看曾三娘右手越过越紧,申姜横了两步,挡到叶白汀面前,瞪着她:“说!军方火药地点,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普通人绝计干不来,你在官场养的鱼,不只孙志行这一条吧,还有谁!黑市的线,你非贼非盗,是怎么得来的,你是否联系了其他同伙!”   “哟,离得这么近,吼得这么凶,妾身好害怕啊。”   曾三娘嘴里说着害怕,脸上却稳得很,全部都是‘不配合’三个字,想从她这里问到口供,做梦!   叶白汀离开案几,走了过来:“那为何选中唐飞瀚?他与旁人相比,有何特殊之处?”   “方便啊,”曾三娘笑了,“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看起来优雅君子,前途无量,实则所有怨忿都在心底,无人时的表情……呵,不知道他自己看了,会不会害怕?我的确引导了他,按你们说的,是教唆,但他心中要是没事,我能逼他杀人?还不是他自己想,我怎么不教唆穆安呢?他跟我接触更多呢。”   叶白汀:“你怎知他心中充满怨忿?或许只是性格内向,对于过往不爱言说。”   曾三娘嗤了一声:“看别的,我可能看不准,这方面,我不要太熟,我见过这样的人多了,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心存怨恨,定下规矩管教,有些人呢,逆来顺受,能活几天是几天,有些人有心气,有出息,从重重深渊中走了出来,从大家可怜的人变成所有人仰望的人,也有些人走不出来,一辈子被这些情绪折磨,为我们所用……唐飞瀚么,就是最后一种,不信你问问他,从小到大,他过得最开心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前些天,杀人的日子?他享受这个,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   穆安紧紧捏着拳,突然扬声:“他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笔下有最美的山河,最华丽的词藻,他只是有一点点意难平,一点点而已,时光荏苒,总会过去,我们总能长大,不束缚于任何人,他本该前程锦绣,他马上就可以走出来,是你把他硬生生拽下去的!你心思阴毒,害人不浅,你可知你害的不仅仅是他,还有……”   还有别人的性命,天人相隔的吕兴明,和他自己。   人生得友谈何容易,可是失去,好像是一瞬间的事。   他声音有些哽咽,唐飞瀚更是喉头抖动,脸深深埋在了掌心,连那句对不起,都再说不出来。   叶白汀看着曾三娘:“对某个类型的人知道的这么清楚,观察入微——你的组织里,都是这样的人?”   曾三娘自知失言,又被套到话了:“逼得这么紧,就不怕我咬毒自尽?”   “你不会,”叶白汀话音笃定,“你今日过来,是配合锦衣卫问供,在不确定锦衣卫手上有多少证据,是否知悉事实全部真相的时候,你不可能主动犯险,为防锦衣卫查的严,你一定不会随身携带毒囊毒丸,没办法在这里咬毒自尽。”   “呵。”   曾三娘笑了一声,看向叶白汀的眼神很复杂,有佩服,有怨恨,也有嘲笑。   叶白汀突然感觉到不好:“快按住她,她要自尽!”   四周锦衣卫立刻冲了过来,申姜离的近,反应更快,下意识朝曾三娘紧握的右手抓去——   他抓住了曾三娘的右手,但这只手里并没有东西,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她左手迅速动作,拉下腰间香囊,快速递到鼻间一嗅——   嘴角立刻溢出血色,身体也跟着倒了下来。   “主……主……属下为您尽……尽忠了!”   死的非常干脆,别人连阻止都来不及。   申姜离的最近,也最悔:“我抓她右手做什么,我该抓左手的!”   叶白汀拍了拍他的肩:“不怪你。”   他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下曾三娘的情况。   曾三娘对自己做的事早有预料,一旦被发现,是个什么下场,她自己也知道,因此早就准备好了,右手只是一个假动作,提前做出来,只是为了迷惑别人,好让自己有自尽的时间,她的确没有带什么毒丸,齿间也没藏什么毒囊,大约是提前服食了一些特定的药物,如果今日没事,能安全走出,她自己有解法,如果今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藏不住了,随身香囊里带了药引子,只要嗅一嗅,就会诱使毒发。   还真是准备万全。   孙志行对眼下场景有些不能接受:“为什么……怎会如此?”   仇疑青也已走了过来:“锦衣卫查知,孙大人至今没有娶妻,家中只有一房妾室,想是对过往怀念甚深,相中此女,是因为性格,长相?”   孙志行抿了唇:“曾三娘长相……的确与娴娘肖似,身形打扮,连爱好都很像,性子也是,她们都是善良娇俏的人,偶尔有些小脾气,但知轻重,大事上不会错,她不应该是会杀人的人啊……”   吕益升嗤了一声:“你知道屁!女人要想骗人,尤其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想要骗一个耽溺于情爱的男人,再简单不过。”   叶白汀检查着曾三娘情况,手上突然一顿,想要去摸她的脸——   仇疑青却蹲下身:“我来。”   一边说着话,还一边指挥申姜:“去打盆水来。”   水很快打了过来,仇疑青根本没怜香惜玉,掬了一捧往死去的曾三娘脸上一泼,再上手一搓——   大家就发现,人还是这个人,气质却改变了很多,妆粉一去,厚厚的不知道糊的什么东西一抹掉,她本身肤色并没有多好,泛着不健康的黄,五官组合感觉和之前差了很多,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孙志行更受打击:“这……怎会……”   这么一看,完全不像他的娴娘了!   申姜心存敬畏:“化妆术啊……厉害。”   叶白汀看向孙志行:“你既然是她网中的鱼,她自接近你开始,当然要投你所好,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她就得是什么样子,你期望有怎样的体验,她就会给你怎样的体验,她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你,你还不愿醒过来?”   孙志行:……   叶白汀:“你和别人不一样,在情感上很执着,也足够敏锐,她就算用尽了心机手段,恐怕也很难在你这里不露破绽,只是你当时没注意,你且好好想一想,她有没有认识谁,非常遮遮掩掩,甚至让你吃了醋?”   “还真有!”   孙志行不细琢磨,也没觉得是什么事,仔细一想,不对劲的地方非常多,一口气给出了七八个名字!   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可能……也是我多心,不过我对吕益升的敌意,好像也是她拱起来的,我资历够了,想要升官,位置并不只一个,可她不喜欢吕益升,说吕益升看她的眼神不对,如此几番,我才信了,看吕益升越来越不顺眼,如今想想,她可能也是想要利用我,踩实吕家的错,如果能顺利甩锅,把他家的钉死为凶手,就更好了……”   仇疑青已经让申姜记下这七八个名字,稍后去查。   叶白汀叹了口气:“你以为在这件事上,是你在占便宜?”   孙志行声音有些紧涩:“我以为他和娴娘一样美好,从未想过利用我,一心一 意对我,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身家性命都可以给我,反倒是我,不能给她太多东西,贪恋她的温柔,她的身体,是我在利用他……”   谁知道他并不是猎手,反而是别人眼里的猎物。   到底敌对了一段时间,吕益升很难不露得意之色:“还以为你多厉害呢,不也阴沟里翻了船?劝你还是好生收收心,娶个妻子回家的好,省得被骗。”   孙志行当即嘲讽回去:“像你一样,娶回来再想办法赶走,给别人腾地方? ”   吕益升:“我家的事只是意外,她们死了,是她们运气不好,又不是我杀的,是凶手的错!”   叶白汀看完尸体,站了起来:“在我看来,吕大人运气也不怎么好。”   “啊?”   “李氏固然身体有疾,生不出孩子,大人也是。过去这一年,你为派官之事忙于奔走,就算中途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可怜小姑娘,也是分身乏术,一个月看不了她几回,不如好生回想回想孩子出生前十个月左右,你的行程,一共去过她那里几次?每次停留了多久,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想一想为什么有的时候,对方特别着急?那个还在吃奶的孩子,真的是和你生的?”   “这不可能!”事关男人面子,吕益升脸色胀红,真的生气了。   申姜冷笑一声:“家人运气不好,吕大人运气倒是一直不错,近十年没生过什么大病,大夫都鲜看,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吧?上次去府上例行问话,随行之人有北镇抚司专精医术的,特意给吕大人捏了个脉,大人身体不太好,子嗣一事应该颇为艰难,年轻时可能还有些机会,年纪越大,希望越渺茫,过了三十,必不可能再生。”   “你胡言乱语!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是不是胡说,你出去找个医馆把个脉,不就明白了?”   吕益升顿时神情恍惚。   孩子……不是他的种?   年轻的时候为了积聚力量,为了往上爬,必须得给发妻面子,就算在外面玩,也憋住了,知道自己不能整出事来,现在终于事业小成,前途有望,以后的仕途路稳了,也到了京城圈子,以后能定下来了,心思也活络了,却没想到,已经没了机会……   “不稀罕妻子侄儿?”申姜嗤了一声,“吕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以后就真是孤家寡人,什么都没有了。”   吕益升:……   “哦,想把那个偷了汉子的的外室接回家也行,只要你愿意头上顶绿,喜欢养别人的种。” 第145章 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本案审理至此,案情清晰明确,凶手认罪,教唆者自尽,线索证据无一不缺,照规矩,可顺利进入结案环节。   妻子侄儿黄泉相隔,宝贝的不行的儿子竟然是别人的种,吕益升心情如何,别人并不关注,北镇抚司也不会再扣留,放了他离开。   至于孙志行,因曾经和曾三娘交往过密,暂时还不能走,锦衣卫需要他配合,再多回想些细节,最好从认识的那一刻开始,有用的没用的,能想起来的,全部记录下来,用以协助之后的调查工作。   凶手唐飞瀚,自然要带上镣铐,押往诏狱。   他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很消沉,再没有往日才子的意气风发,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每一步至少要回三次头,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   可穆安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没有看他。   不管以前感情多好,不管曾互相扶持,走过了多难多长的岁月,唐飞瀚做的这些事,他不会认可,也不会原谅。   “哗啦啦……哗啦啦……”   铁链声音一点点远去,最后消失,穆安闭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对叶白汀长长一揖:“多谢。”   叶白汀知道穆安在谢什么,谢真相没有被掩埋,谢死者冤屈得以申诉,谢犯了错就该接受惩罚,谢人心总有公正,天理总会昭彰。   谢方才堂前,他说的所有话。   方才那些话,叶白汀是说给唐飞瀚听,也是说给穆安,这个年轻人聪慧灵透,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就不用他再多赘言。   叶白汀浅浅颌首:“生于世间,长于红尘,你当记住,自己最珍贵。以后的路还很长,好好走吧。”   “嗯。”   穆安眸底蓄起湿意,又是长长一揖,才转身出去。   大门开阔,阳光落在他肩头,展在他脚下,在他身后留下长长影子,他的脚步从缓慢沉重,变得越来越坚定,背影也越来越潇洒。   “他现在肯定有一点难过,但以后会好的。”   叶白汀目送他离开,希望他能走出来,以后的路越来越好。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的眼神,想起之前他在堂上说过的话,很有力量,发人深省。可如果不是经历过类似苦痛,不是曾经自己挣扎着,辛苦的走过来,怎会有这么深的共情?   是否在往昔,漫长的岁月时光里,小仵作也有令人难过的童年,是否曾经孤立无援,无人替他遮风挡雨,只能顾自忍耐,是否被别人嫌弃笑话,小手小脚打不过别人,满脸是伤……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失去了往日频率。   仇疑青大手扣住叶白汀后脑,将人按到怀里,紧紧的:“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叶白汀有些不明白:“嗯?”   仇疑青吻了吻他发顶,将人箍的更紧:“以后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叶白汀正在挣扎,又听到了下一句——   “我不允许。”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叶白汀挣不开人,耳根直接红了,这狗男人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看着呢!   其实锦衣卫相当懂事,案子审完了,嫌疑人们该送走的送走,该关押的关押,申百户都亲自盯着孙志行到后面问话了,他们当然是该值守的值守,该处理后续的处理后续,没什么人继续在这戳着,零星有几个,也只是轮班的守卫,还非常懂眼色,指挥使一不对劲,立刻转开了目光,看左看右看前头,看有没有贼子敢光天化日侵扰北镇抚司,就是不敢看指挥使。   开玩笑,他们又不是傻子,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以后不想好好做任务,努力升职么!得罪指挥使,什么下场自己心里没数!   叶白汀挣不开人,又不好意思大声吵,再把别人招来,只能认命的把头扎在仇疑青肩窝,仿佛别人看不见他,就不知道丢脸的是谁。   “……好了么?”   “嗯?”   “我说,你够了没有!”叶白汀不敢大声,但磨着牙的情绪,完完整整的表达了出来。   “没够。”   仇疑青声音微哑,双手竟圈的更紧:“永远都不会够。”   叶白汀:……   你能不能选个别的时候骚!   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北镇抚司的大厅,正厅,最庄严最肃穆的地方,你觉得合适么!   显然仇疑青也觉得不太合适,或者说,他自己无所谓,他不喜欢小仵作害羞的样子被别人看到,克制的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   这个时间其实并不长,只是叶白汀感觉有些丢脸,才度日如年。   “走……我们走吧。”叶白汀率先转身,往后走。   仇疑青这次没领会到,不如以往一样默契:“去哪?”   叶白汀睨了他一眼:“赌注啊,里头那个人欠我一个答案呢,现在应该兑现了!”   哦,青鸟。   仇疑青拉住叶白汀:“再等一等。”   叶白汀冲的比较急,这一拉一个趔趄,好悬摔在这:“你干什么!”   仇疑青当然不可能让他摔,直接把人捞在臂弯:“曾三娘死了。”   “死了也是青鸟的……”叶白汀拍了下脑门,“对啊,死无对证了。”   仇疑青:“可去搜她的家。”   叶白汀挑眉:“你亲自去?”   仇疑青也挑眉:“你不是害羞?”   言下之意,正好给你个平复的时间。   叶白汀当即就反对:“我才不害——”   你才害羞,你全家都害羞!   仇疑青:“嗯?”   叶白汀直觉这眼神有些不对,吞了接下来的话:“……我害羞。”   “乖一点,”仇疑青按了下叶白汀的头,“我走了。”   叶白汀目送仇疑青背影离开,红着耳根,回了自己的暖阁。   脚步从慢慢腾腾,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关门时‘砰’的一声,发出老大声响。   他后背贴着门板,双手攥拳,这狗男人看着不声不响,其实好会啊……刚刚那是什么眼神!那么露骨,那么野,是想吃了他吗!   ……   仇疑青亲自带了组锦衣卫出去,搜查工作进展的很顺利。   早在怀疑曾三娘和孙志行的时候,他就派人将这两个人都监视了起来,寻找线索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就是提防案子破解,有同伙来帮教唆者收拾残局,销毁东西,那只要别人出现,他就能顺手摁住,何乐而不为?   他的确搜了曾三娘的屋子,但并不是立刻,先在外头布置好人手,叫人把曾三娘已死的消息透出去,等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果不其然,有个年轻男人摸了过来,拿着火石和桐油,想要烧了曾三娘的院子。   仇疑青立刻下令动手,把人全须全尾的抓住,卸了下巴,押回北镇抚司,然后才开始慢慢搜查曾三娘的院子。   曾三娘住处看起来很普通,与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如同她这些年的生活一样,看起来很正常,如果不是案件发生,这样的房间,没有人会觉得可疑。   锦衣卫里里外外翻捡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东西,暗格有,带锁的匣子有,曾三娘藏起来的东西不算少,可大多都是银钱之物,跟案子没什么关联,更别说青鸟。   可仇疑青是谁?能年纪轻轻,走到锦衣卫指挥室的位置,凭得当然不只是一身好功夫,勇往直前的犀利杀气,还有更多对事件的敏锐和洞察,以及丰富的知识储备,锦衣卫根本不知道他怎么找的,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翻了个东西出来——   一团揉得很皱,看起来像是被主人忘掉,自己都不知道扔在哪里的帕子,过往年深日久,从没被翻出来过。   展开看,发现这张帕子尺寸略小,比寻常女人用的帕子精致很多,是有点深的蓝色,这么久了颜色都没怎么掉,可见材质做工都很不错,正中间用金线绣了朵不知名的花,华丽绽放,一角压绣有一条盘起来的小蛇,蛇身用的是蓝中带紫的绣线,只比帕子的蓝稍稍深一些,不仔细看许会漏过。   而他们现在正在寻找的这个组织,叫蓝魅,组织的标记,就是盘起的,蓝色的蛇。   仇疑青让锦衣卫小队继续保持隐藏,暗中警戒,以备组织同伙再过来寻,自己则拿着那方帕子,回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正在房间里看书,见到他表情,就知道有收获:“找到了?”   “嗯。”仇疑青颌首,把那方帕子放在了桌子上。   叶白汀扣下手上的书,拿起帕子看了看,直接哇了一声:“你好厉害!看这样子就知道藏得很巧妙,你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仇疑青一脸‘这点小事不值一提’的矜持,坐到小仵作身边:“瓦剌没几个脑子好使的,能想到这种方法,已是极限。”   “那也是指挥使厉害!文韬武略,天下无双,目光如炬,俊如天神,对付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看一眼的事!”   “……嗯。”   “那咱们快点去吧!”   叶白汀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仇疑青拉住了手腕:“去哪?”   “诏狱牢房,会那个青鸟啊!”   叶白汀说完话才发现仇疑青眼神不对,这男人直直看着他,眼神很深,握着他手腕的动作很紧,大拇指也不老实,在他腕间皮肤轻轻摩挲。   怎么就……   他迅速回想,猜测大概是刚才那几句彩虹屁的锅,夸人……这年头也算勾引了?这狗男人竟然吃这套?   指挥使可不是一般的官,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天不知道要听多少句恭维奉承,竟然还没腻吗!   仇疑青指腹揉过小仵作腕间细滑皮肤,盯着小仵作的唇,声音有些低哑:“先等等。”   “等……什么?”叶白汀突然心跳有些快。   “先吃饭。”   “吃……饭?”叶白汀眼神有些迷茫,“你肚子饿了?”   仇疑青眼神就更深了:“你以为呢?”   叶白汀:……   当然是以为你又在说骚话!这种闷着骚,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瞎嗨的性子能不能改改?很让人反应不来啊!   叶白汀控制着表情,若无其事的把手收回来:“就是一时没想到,我们在这方面也挺心有灵犀的,我也饿了,先叫东西吃吧。”   “你也饿了啊……”仇疑青眼底情绪很有些东西,声音里也带着笑。   叶白汀瞪了他一眼,说话就说话,别盯着别人的嘴唇说,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饭菜上的很快,那一点点暧昧气氛也随之慢慢消散,二人都知道正事要紧,接下来谁都没骚,吃完饭就一起去了诏狱。   还是那个审讯房,还是那张桌子,那个上下绑好了锁链镣铐的人。   青鸟的状态不怎么好,眼底青黑,满脸疲惫,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整个人身上有一种颓废的气质,看起来不大精神。   脸不精神,不妨碍他嘴精神,看着来人,还能调笑出声:“哟,指挥使舍得来看我了?”   仇疑青也挺气人:“不错,还没死。”   青鸟脸立刻阴了:“指挥使好厉害的待客之道啊,除了食水,其它东西一律不给,我叫人的时候,没有人理,我要休息的时候,什么吵闹声都来了,外头走路的声音,犯人的哭嚎,鞭刑板刑的清脆,连耗子都会叫!白日笔墨纸砚不给,夜间灯烛不加,想要个轻松随意的话本子,也没人搭理我,没有人和我说话,不准出牢门半步——”   可见这样的牢狱生活有多惨淡,连青鸟这样的人物都受不了了,喋喋不休,抱怨无度。   叶白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勾唇一笔:“不是你自己要求的,想要干净清静的房间,好好享受?我们都给了啊,还不准任何人打扰,是你自己不适应,怪得了谁?”   青鸟:……   所以竟然还是他的错了!   “行了,少废话,我们也不是闲的无聊,非要来看你。”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坐在桌子对面,“好歹能跟人说句话了,怎样,高兴坏了吧?”   青鸟心里有一万句脏话要骂。   谁废话了,谁高兴了,凭什么要对你们的到来感恩戴德!你们就是故意的是吧?所有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故意让人生气,愤怒,好套话是么!   他脸色阴阴:“你到底来干什么?”   “来问你实践之前的承诺啊,”叶白汀手肘撑在桌子上,唇角浅浅勾起,“不是约好了,我抓到你的人,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一张帕子放在桌上,慢慢展开,略深的蓝色,上面绣着金线花朵,边角处有一枚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更蓝一些的蛇。   青鸟眼神一凛,很快恢复,看起来半点不在意似的:“你们找到这个了啊,还不错,比我想象的更能干一些,这人是谁?是男是女?”   叶白汀:“曾三娘,年二十六,京郊琉璃坊老板娘,在外化名有丹娘,含烟,小珠……”   他还没说完,青鸟就笑了:“怪不得会被你们抓住,就是个经验不丰的新人,果然这些事,还是得找老人干。”   新人……   叶白汀对这句话存疑,迅速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色。   堂前问话,每个问题都很慎重,尤其关键部分,绝不止一个目的那么简单,曾三娘亲口交代,选择唐飞瀚是因为对这个类型的人太熟悉,一眼就能看穿内心,不管当时的语气还是表情,都证明了一件事——她见过太多类似的人,并熟悉训练规则,明显就是组织里那一套。   曾三娘绝对不可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青鸟在故意转移焦点。   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子:“所以,你的名字?”   “甘哈。”   对方竟然直接就给了,叶白汀有些意外,反应也慢了一拍,被抓个正着。   青鸟,也就是甘哈眼睛微弯,十分愉悦:“怎么,不相信我是个有信义的人?”他还舔了舔唇,用非常暧昧,带着挑逗的眼神看了眼仇疑青,“没办法,谁让你把指挥使送来了呢?”   “我对这样的男人,就是没办法……怎么样指挥使,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您适当给点甜头,不为过吧? ”   他在‘甜头’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话语油滑又粘腻,听的人十分不适。   仇疑青看了眼叶白汀,轻轻按着他后脑,转了个方向,下一瞬——   “咔——”   他干脆利落的伸手,卸了甘哈的胳膊。   “嗷——”   用时非常短,动作相当迅速,叶白汀一个回头的时间,对面的人捂着胳膊惨叫出声,仇疑青已经完事,重新坐回了他身边。   这样的发展……他真是万万没想到。   甘哈抱着胳膊,眼神怨毒:“你敢这么对我……不怕竹篮打水,我什么都不说了么!”   仇疑青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扔了,好像碰过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又恶心:“脱臼而已,死不了。”   死是死不了,对武功高强的人来说甚至算不上事,随手自己就能给自己掰正了,可甘哈不会武功,不懂医术,这种疼就很痛苦了。   仇疑青视线淡淡:“北镇抚司大夫不多,公务繁忙,你最好珍惜机会。”   这话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威胁,不说,就不给你治,你要扛得住,可以永远都不说。   叶白汀很懂,立刻跟着道:“我劝你还是乖乖配合,这种伤拖久一点不是没救,骨能正好,就是正好之后,会习惯性脱臼,可能你伸个懒腰,它都又掉了,大夫来的及时,能帮你正好,没有大夫,恐怕就……如若运气不太好,阴天下雨的,也会难受哦。”   甘哈仍然不太理解眼下场景,盯着仇疑青:“你怎会……如此?”   仇疑青仍然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你不是自恃聪明?同本使说话之前,没打听过本使脾性? ”   甘哈:……   当然打听过,他在诏狱混日子,这里最大的首领是谁,行事什么风格,什么脾性,都要了解,才好方便做以后的计划,仇疑青非正常升迁,而是空降到北镇抚司的,几乎一过来就大开杀戒,手腕又狠又辣,偏还有脑子,短短时间内就折服了所有锦衣卫,无不唯他马首是瞻,有一段时间,别说诏狱,听闻外头校场,也日日都是血迹。   可指挥使对叶白汀的照顾,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也看到了,指挥使并非一块铁板,万年冰山,什么都刺不破,什么都融不化,他有温柔的部分。   这诏狱里,不知道多少人夜里做着美梦,希望自己也能得到这份眷顾,越聪明的,越飘,越会想,别人可以,自己岂不是也……   可他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叶白汀,他不是娇少爷,不会验尸推案,他只是青鸟。   “呵……哈哈哈哈……”   甘哈笑出了眼泪,不知道是真的好笑,还是疼的,阴戾眸色掠过叶白汀,落在仇疑青身上:“指挥使如此冷漠无情,真叫人伤心,可千万记得看好你的宝贝……别人推不到巨大雕像,砸个琉璃娃娃,还是不费劲的。”   弄不了你,还弄不了你相好么!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仇疑青眯了眼:“你可以试试看。”   甘哈看叶白汀:“这样的男人,你就不害怕?”   叶白汀:“为什么要害怕?”   “身为执法者,动用私刑——”   “指责别人真有一套,你们组织里,动用私刑的事少了?”叶白汀双目清澈,流动有光,“这里可是北镇抚司,正经办案执法官署,身为最高领导,指挥使有提审任何犯人的权利,所言所行皆在职责范围之内,怎么能说动用私刑呢?”   他并不完全适应这里的社会形态,律法规制,这里对刑讯并非是完全拒绝的态度,作为辅助手段,很多时候可以用,他得尊重社会现实,不能天真的说不行,全部推翻,说不可以。   “再耽误下去,你的胳膊真的要废了,你确定能撑的住?”叶白汀不再废话,直直盯着甘哈,“你心里明白,我们想知道什么。”   甘哈眼神闪烁片刻,终是抵不过胳膊上的疼痛,缓缓开了口:“按时间算,今年该有各国使团进京来访,瓦剌也会来,你猜,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干什么,使团代表国家来往,谈的不就是那些事?国土,战争,边关互市,联姻……瓦剌的具体诉求,叶白汀还真不知道,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给出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八王子。”   甘哈忍不住鼓掌,因为一只胳膊被卸了,不方便,他单手拍在桌子上,全当鼓掌了:“不愧是指挥使,连这些秘密都知道,不错,瓦剌最重要的人,拥有一大批拥趸的八王子,于十一年前王庭暴乱中失踪,如今就在你大昭,隐姓埋名,外人不识。” 第146章 我可以不要脸   瓦剌八王子,于十一年前王庭暴乱中失踪,入大昭境,自此隐姓埋名,无人识得。   听着青鸟甘哈的话,叶白汀心中大为震惊,万万没想到,这几个月经手的案子,从越狱,细作组织,可能的潜在危害,竟然牵扯到了瓦剌王族!   王族传承关系着国家根基,一个王子和一个细作组织的重要程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北镇抚司的重视程度,比之以前也得上升几个级别。   叶白汀审视着甘哈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种重要的机密,对方怎么敢说出来?   一时想不通,也不耽误他凝神静听,用心思考。   甘哈显然知道,这样的消息丢出来会引起怎样的震动,对叶白汀和仇疑青的表情十分满意,尾音扬起:“这十一年前的王庭暴乱,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二人齐齐挑了眉。   仇疑青眸色深邃,不动声色,叶白汀就真的不知道了,但是对方在挑衅,他当然也不会给出对方期待的表现。   甘哈磨着牙,一个头狼一个小狐狸,天天变着法的气人欺负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大昭有个安将军,你们应该知道?”   叶白汀顿了一瞬,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他穿过来的晚,对大昭过往历史算不得熟悉,可‘安将军’这三个字,自第一次听到起,就印象深刻。   应该是在雷火弹案,相子安还是申姜,说起了这个人。   大昭前头有两代皇帝干的不怎么好,尤其先帝,干什么什么不行,和宠妃玩乐第一名,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多少忠臣直谏都没有用,让情况不怎么好的大昭雪上加霜,内忧外患,往前一步就是深渊,‘国破家亡’四个字,绝对不是恐吓。   正是这位安将军的出现,宛如天神降临,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拯救了风雨飘摇的大昭。他武艺高强,战术如神,制得了雷火弹,轰得了瓦剌王庭,哪怕陷入绝境,无人支援,也能操刀先砍了瓦剌王的儿子,于十万敌军之中穿行而过,丝毫不惧,如闲庭信步。   民间很喜欢这位安将军,称他为战神,各种话本子戏折子不知道编了多少,不少地方连长生牌位都供起来了,就希望这位将军能长命百岁,护佑大昭盛世安平,再不受外族欺负。   叶白汀观察着甘哈表情,发现他在说起安将军这三个字时眼神愤愤,咬牙切齿,一副非常不喜欢,甚至恨意入骨的样子……瓦剌对安将军的忌惮程度,可见一斑。   甘哈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必要,这件事并非机密:“十一年前的春天,那个安将军第一次上战场,你们京城百姓吹的厉害,什么安将军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战枪横扫,就是一排人命,可其实他瘦的厉害,正在抽条,光凭身形就看得出来,那才不是什么身高九尺,力大无穷的汉子,就是个少年,怕被人瞧出来,气势上压不住,还在脸上戴了个鬼面具,可战场不是玩游戏,不是戴个鬼面具就能吓唬到人的,他耐力不行,体力跟不上别人,必须得躲避别人锋芒,以巧技胜,第一次做前锋冲杀,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差点死在那里……我们差点就杀了他!”   “可惜那样的机会只有一次,这少年学习能力极强,那一次过后,每一回对阵都在成长,越来越狡猾,越来越熟练,身上仍然会受伤,却不再陷入那种险境,像条滑溜的鱼,我们再也抓不住他,哪怕他把自己送到我们面前。”   想起这些往事,甘哈就恨:“如果能早点杀了他,如果瓦剌抓住了机会,在这少年第一次上战场时就毫不犹豫取了他性命,哪还有什么以后,哪还有什么大昭,现在的大好河山,都是我瓦刺的!”   叶白汀不知道这些细节,光是听一听就有点心疼,光是展开想一想,就知道这条路走的有多么不容易,少年人身怀热血,点滴进步,用一次次险境,身上的伤口,磨练自己,将自己打磨成一把插入敌人心脏的尖刀,这其中艰险,血泪,无人知晓,无人能感同身受。   敌人的浓烈恨意,都是这位少年将军身上的勋章。   他心中思量,青鸟不可能随便提起这些事:“所以王庭暴乱,与安将军有关?”   甘哈眸底阴鸷:“不错。姓安的第一次出现是在春天,到了秋天,历经大大小小近百次对战,已经战功赫赫,没人敢小瞧,所有人都要唤一声小安将军,到了冬天,可能是粮草不够,他起了更大的野心,开始了第一次大的战局谋划……”   “瓦刺现在的王叫穆勒托,你们应该都知道,他是先王的二儿子,先王去世后,他娶了父亲的小王妃,成了新的王,他是个福气好的,本就有七个儿子了,新娶的小王妃年轻貌美,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这个八王子了。本来人丁兴旺,对瓦剌是件好事,只要好好发展,亲睦对外,我族必强盛!结果这姓安的使坏,硬生生编造谣言,各种离间计美人计使的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他竟然说我王王位来路不正!明明是先王亲口下的旨意,所有大臣在侧为证,兄弟们没有二话,姓安的一挑拨,那些早就得了安抚,个个分了兵权的王叔们都不干了,竟然觉得自己才配这个王位,要反!还有那七个王子儿子,本来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结果姓安的挑拨,说王意欲立太子,立谁呢,立最小的小八,小八这年才九岁,幼年发生了意外,身体没养好,连骑射都不曾好好练过,王根本就不喜欢他,一年都见不了几次,怎么可能会立他为太子?”   “姓安的也不知道怎么蛊惑,怎么收买的人心,让那些美人吹枕头风,八王子那七个哥哥,竟然都信了,还对彼此互相提防……王叔们虎视眈眈,王子们别有异心,所有人都觉得边关战情不重要了,需得先安内,才好放心攘外。”   接下来的事不要太好猜,叶白汀道:“所以就打起来了?”   甘哈充满怨忿的看了他一眼:“没错,打起来了。一群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最有心眼,私下里悄悄动作,还瞒着别人,以为别人谁都不知道,结果一动起来才发现,怎么你也动了?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抄着家伙继续打,别提合作,没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家里睡女人的时候,开内部幕僚会议的时候,都被重点提醒过,这个兄弟或侄儿也看不惯自己的!东南西北带中间王庭,全部打的不可开交,王都懵了,援哪好像都不及时,援谁好像都不对,姓安的也不消停,瞧着这边打的差不多了,带着兵过来掳取胜利果实……”   “我王十个王叔,死了九个,八个儿子,前头七个都死了!”   叶白汀:……   这个瓦剌王有点惨,小安将军委实厉害。   甘哈闭了闭眼:“仅剩的这个小八王子,王庭的希望,还因当时战况混乱,逃跑时随人流裹挟,游离到了大昭。当时肯定是安全了,姓安的把守边关,一步不退,大昭边境百姓自那时起,就不会日日活在战乱的恐惧中,可也因如此,边境篱笆扎得特别严,小八王子死不了,也回不去。”   “以往人丁兴旺,他在外头算不得什么大事,等避过这阵风头,再想办法回去就是,可那时王庭后继无人……这场战争里,我王失去的不仅仅是九个弟弟,七个儿子,还有他那个物件,他再也不能搞女人,再也生不出别的儿子,他这辈子,只剩八王子这根独苗,不可能放弃,当即下了死令寻找,可这份重视是希望,也是新一道催命符。”   “仅剩的九王叔名叫巴尔津,往日看着最老实,这场王庭大战参与的也不多,可这一场战后,他接手了很多死去兄弟们的兵力,生的儿子也多,心也就大了,王已经不能再生育,如果这个八王子死在外头,这王位就一定是他的,他不会允许小八回去。”   叶白汀立刻领会到了,这个瓦剌八王子的重要性。瓦剌王穆勒托要接他回去,封为太子继承王位,这样自己的位置,将来的发展才更稳,王叔巴尔津只想让八王子死,这个人是他的唯一心病,只要死了,他就是将来瓦剌的王。   安将军能干,边境篱笆扎的严,八王子走不了,当时可能也不想走,可等紧急战况过去,比如到了夏天,双方交战减少,物资分配的时候,他可以想办法偷偷回去,计划在平时可能行得通,但有王叔巴尔津盯着,反而更行不通了。   八王子不能确定,他回到瓦剌的一瞬间,遇到的到底是他爹的人,还是王叔的人,遇到前者,可能前路顺利,遇到后者,必死无疑。   要赌么?   先赌自己手段,千方百计做好计划,赌不被安将军发现,顺利穿越边境线,再赌自己运气,等来的是爹还是叔叔……   眼下情况很明显,八王子没有赌。   叶白汀:“他藏起来了?在大昭境内?”   甘哈点了点头:“不错,隐姓埋名,杳无音讯,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叶白汀:“所以你们组织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保护他?”   “你道为何这个组织要叫蓝魅?因名字是王妃所赐,组织里的人,都是王妃私下偷偷蓄养的,她怀疑小八王子幼年遭遇意外,致使身体不好,一直不能练习骑射的事是有原因的,想着她能力不算强,至少为儿子训练一支绝对忠心,能保护他的队伍,人数并不多,当时也颇受王的忌惮,并不敢表露出来,谁成想,这个组织,竟然成了王庭最后的希望呢?”   甘哈嗤笑一声:“组织保护八王子安全是没问题的,问题是王和王叔的人都在找,两边互相有对方间细,一边知道了,另一边立刻会知道,八王子离故土遥遥,一旦踏上归途,起初肯定是能瞒得住,但那么长的时间,很难不暴露,能不能活着走到王庭,谁都不知道。”   所以他躲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不管想救他的人,还是想杀他的人,以前都只能来暗的,只能偷偷找,有姓安的扎的篱笆,他们能过来的人都很少,姓安的根本不允许,这一次,来的可是使团。使团代表国家出使,在你大昭境内,你大昭有监视之便,亦有保护之责,如若他们有危险,你们不可能让他们死在大昭境内,必会派人保护,只要能顺利的把八王子混进使团内,在你们保护下,抵达瓦剌边境,王的军队一定重兵接应,八王子安全,此一趟必定无虞。”   叶白汀之前还在怀疑,为什么甘哈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了底,难道对方不是组织头领,而是叛徒,要把主子给卖了?可等对方话说到这种程度,他就懂了,这根本不是卖,人家是想利用大昭军方。   “八王子混进使团的计划都说了,就不怕我们杀了他?”   “怎会?”甘哈笑的别有深意,“照你们安将军那脏战术,瓦剌政权巩固,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不如让他们内斗,我王已经老了,如果八王子死了,回不去了,九王叔巴尔津独大,顺利捋好政权,坐稳位置,再次大军入侵,你们连这么脏的战术都用不了了,只能硬打,八王子要是回去了,继承王的势力,一个看起来名正言顺,实则羽翼未丰,一个看起来再无希望,实则重兵在手,不正好方便你们搞事?”   “你们不会杀了八王子,就算上位者昏聩,安将军也不傻。”   叶白汀沉吟片刻,笑了一声:“万万没想到,阁下入诏狱,竟然是来做说客的。”   甘哈做谦虚状:“毕竟有些事,得和位高权重的聪明人谈,和别人说的再多,说的再透,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不会理解,也不会管。”   叶白汀:“所以当年你下令组织静默,是因为九王叔巴尔津的人追过来了?你们必须得把八王子彻底的藏起来,让他远离危险,并有足够的成长时间?”   “不错。”甘哈颌首,“不过当年这个命令,不是我下的,是我师父,我师父才是这个组织的头领,最聪明,也最危险,让所有人忌惮的人,当时巴尔津派来的杀手赶到,已经探知我们的痕迹,我师父以己身为诱饵,以死亡代价,换取了八王子的安全,死前最后一道命令就是静默,等待时机,我将八王子安顿好,出来转了转,发现自己身边隐隐约约也有‘眼睛’,干脆壮士断腕,进了这诏狱,隔开了所有人的念想。”   甘哈微微倾身,面带微笑,自信张扬:“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八王子在哪,长什么样子,用什么化名,也只有我,是天底下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们约定好了,除了我亲自过去,不管谁走到面前,说怎样的话,他都不会露出身份。”   叶白汀就更明白了,为什么对方敢这么说的第二个原因,因为‘只有他知道’。如果希望所有事顺利,八王子一定要找到,而寻找八王子,他是唯一线索,锦衣卫不但不能杀他,还得保护他。   一张嘴,一点历史,一些分析,甘哈不但直接扭转了不利局面,还把‘保护八王子’这件事变成了大昭需要努力的事,这东风借的可真是一点不费劲。   这才是青鸟这个级别的人,应该有的智慧。   “当然,要是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对八王子死活不感兴趣,”甘哈大度的扶了扶袖子,状似不在意似的,“一点都不愿意分析评估将来局势,可能的风险,没关系,尽管处置我,我只当为我家主子尽忠了,早点去地下陪我师父。”   叶白汀:……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吗!   甘哈不但蹬鼻子上脸,还十分嚣张:“但凡你们对这件事有一点点在意,我就必须要提醒你们——我这人呢,自小娇气,就是脑子好使,我师父养我是拿我当继承人看的,虽日日恨铁不成钢,也没舍得打我一下,不习武也没关系,只要功劳够,随我享受,所以我皮薄骨脆,很容易死的,你们可得精心些。”   他轻轻拍了拍肩膀,在提醒什么,不要太明显。   仇疑青打了个手势,叫外面锦衣卫过来:“给他叫大夫。”   “是!”   叶白汀又问:“所以使团来访,是你们的信号?”   甘哈笑了:“这个,算是机密,就不方便说了。”   叶白汀却感觉,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触发机会。各国使团来往自有规律,是一定会发生的事,组织不一定要规定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盯着这件事,安静等待就可以了,一旦事情确定,那边有出发迹象,这边就可以立刻响应,执行未尽之事,这件事之大,之广,根本不必刻意打听,所有人都会知道。   他便又问:“李宵良,真的没给你带来任何信息?”   甘哈似笑非笑:“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少爷啊,咱们得往前看。”   叶白汀:“曾三娘呢,不准备展开说说?我们对你们的组织,很感兴趣。”   “我记得我们的交易内容,只是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可是相当诚信,不但说了我的名字,连组织底细都一块交代了,很够意思了吧?”   甘哈尾调悠长:“少爷要非想知道别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拿其它东西来换,比如——放我出去,如何?”   叶白汀冷笑:“你想得美。”   甘哈:“怎么,怕我跑啊?我早说了,我不会武功,只想出去而已,见见阳光,吃口热乎饭,你们也可以监视,继续控制么,北镇抚司这么多人,锦衣卫这么厉害,还怕控制不住我这个小人物?”   “激将法不管用。”   叶白汀微笑:“任你巧舌如簧诓哄,还是污言秽语辱骂,北镇抚司的价值轮不到别人品评,锦衣卫能力有多大,我们自己知道,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以后,我会让你继续交代。”   他站了起来:“这里的日子你似乎很享受,继续吧。”   甘哈:……   享受个屁啊享受!这种日子换你们来享受试试!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竟敢这么怠慢他,不怕以后再难合作么!   问话结束,二人也没多留,走出了审讯房。   从长长通道走出来,叶白汀有些心不在焉,不止一次差点踩空台阶,撞到廊柱,要是一个人走,不会这么‘惊险’,大约潜意识知道仇疑青就在身边,随便放空自己没关系,就算有什么意外,对方也会给他兜底。   仇疑青的确不止一次扶住小仵作,拽住小仵作,奈何小仵作一点不长记性,下回还是飘着脚步,直直往廊柱上撞,这什么毛病?   指挥使没办法,指挥使只能捞住人膝弯,把人抱了起来。   叶白汀一惊:“你干什么!”   公主抱这种事,太羞耻了啊!   “本使在在这里,你在想着谁?”   “就青鸟刚刚说的那个八王子啊……他在十一年前入了大昭,当时才九岁,还是个小孩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肯定长开了,骨相容貌一定会有变化,就算曾经有近距离接触的人,真的很容易认出来?会不会私底下,这个八王子还要找个替身什么的……”   叶白汀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事不简单,执行起来难度很高。   仇疑青眉头皱起:“你还真在想别的男人?”   叶白汀心神顿时回来,再次注意到二人姿势,公主抱什么的……   “这不是才聊完,一时没回神么,你……你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继续撞墙?”   “不会了!”   “真的?我不信。”   “再往外走就有值班守卫了,你可是指挥使,不要脸的么!”   “害羞的话,就把头靠在我肩上。”   叶白汀:……   看不到脸,别人就不知道了吗!不说别的,就说他这身形特点,北镇抚司独一份,根本不会认错好吗!   不过这狗男人就是不放,藏一藏也好,聊胜于无……   唯一庆幸的是,仇疑青还是要点脸的,一路走的都是没人经过,不会有人注意,甚至没有守卫的路线。   一路耳根飞烫,终于挨到了暖阁,叶白汀拿脚踢他:“行了吧!放我下来!”   “不行。”仇疑青两只手抱着他,还能用脚开门。   终于到了自己地盘,安静了,安全了,叶白汀气不过,也能回敬对方一次了。   仇疑青刚把小仵作放下来,就见小仵作哼了一声,视线暧昧的往他身上一扫:“也是,毕竟你行不行的,我又不知道。” 第147章 钢铁直男申姜   你行不行,我又不知道。   随着叶白汀这句话,房间气氛顿时暧昧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安静,映照着窗外风声鸟鸣,好像一个瞬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仇疑青眯了眼,倾身欺近:“你说什么?”   叶白汀多聪明的人,瞬间就意识到了危险,这男人眼神不对了,别下一刻就亲身证明这个字!   “我刚刚在想青鸟身上不协调的地方!”他肃正表情,不较劲也不瞎撩了,迅速回归正事,“你有没有发现,说起李宵良时,甘哈表情有些不对劲?”   仇疑青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叶白汀被盯的有点心慌,往后退了一步,强调正事:“……你一定发现了。”   窗外春光明媚,小仵作站在阳光里的样子美好极了,眉眼清澈干净,肌肤如润玉脂,眼里满满都是他的倒影,有点警惕,又有点心虚。   明明有胆子开口撩人,转过头自己又慌了,以为扯个正事大旗,别人就能忘了?还娇气的很,眼底润起了湿意,像细雨洒过湖面,委屈的不行,像被谁狠狠欺负了似的。   仇疑青眼神深了一瞬,转身掀袍,坐在小炕几边:“说吧。”   叶白汀明白这个眼神——这回就放过你。   他立刻放松,揉了揉刚刚角度不对,被阳光刺激的有些痒的眼睛,也坐到桌边:“上回我们问话,青鸟很不配合,给出的名字是假的,说话内容也谎话连篇,过往,经历,喜好,几乎没一个照实答,我们得非常用心的分析他的表情和用意,比对他话中的不同信息,才能判断真假程度,当时我也提到了李宵良,他的表情有一点点‘恼羞成怒’,可很明显是演的,事情并非如此……”   “我当时感觉有些违和,却猜不透个中因由,此一次再试探,我突然感觉,他的表现……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对这个人很陌生,可都是一个组织的人,为什么会陌生?李宵良年纪不小,看起来可不像新人。”   锦衣卫盯得严,这两个人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触,除非死亡本身就是一个讯息,但此次案件,没有任何线索证据表明,和李宵良的出现有半点关系。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个组织也非铁板一块?”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眼睛盛着阳光,很亮,似在闪闪发光:“这么多年过去,会不会里面的人已经分化,有了其它野心,或者最初我们就认错了方向,这个李宵良根本就不是青鸟的人,而是那个九王叔巴乐津安插过来的奸细,不管找青鸟还是做其它事,都是为了找到这个八王子的线索,找到后斩杀?”   仇疑青面上不见半点紧张,一如既往从容淡定:“如此,岂不正好?”   叶白汀:“嗯?”   仇疑青:“正好一网打尽。”   叶白汀:……   不得不说,狂还是指挥使狂,任何困境或危机,明显看起来难度很高的麻烦,到了他这里,都是机会。   “张嘴。”   “啊?”   叶白汀正想着之后怎么应对,起码盯紧一点是必须要做的事,没留意仇疑青要干什么,听话的张开嘴,就被塞了一颗小东西。   是糖渍青梅。   大约为了保存的能久一些,腌渍时放的糖很多,凉凉的,很甜,几乎将所有酸味都能中和掉,只剩清爽气息,多嚼几下,才有淡淡的酸味显露,不重,却能勾的人齿颊生津,回味绵长。   仇疑青又递了杯水到他唇边:“喝水。”   叶白汀乖乖喝了,才发现自己嘴皮有点干,刚才说话太多了?   不过这个梅子是真好吃,哪来的?   仇疑青把小陶罐往他面前推了推,状似随意:“家中厨子做的,没谁爱吃,再不解决要放坏了。”   “多好吃的东西!你们简直暴殄天物!”   叶白汀立刻把小陶罐抱到面前,伸手拈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美滋滋,眼睛都要眯起来了,好吃的!   “谢啦!”他怀着感谢的心情看向带青梅过来的人,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二人现在,距离很近,他能非常清楚的看到了,仇疑青眼底的浅浅青黑。   “你都不睡觉的么?”   叶白汀蹙了眉。平时没太注意,因这男人总是精神饱满,干什么都非常有冲劲,出什么意外,都能看到他冲在第一线的身影,好像没有体力上限,永远都能保持最佳工作状态。   叶白汀见到过底下的锦衣卫小兵累瘫,见到过申姜累的能就地倒下就睡,从来没见过仇疑青疲累到撑不住,他好像永远都能保持体力充沛,状态优雅,哪怕身染尘雾,刀锋沁血,于他而言也不是丑的,难看的,那是勋章,让他更威严伟岸,男人味十足。   可这浅浅黑眼圈证明,他还是会累的,还是需要休息睡眠的。   叶白汀板起脸,煞有其事教训:“你这样是不对的知道么?好的身体是工作的基础,偶尔累一次两次没关系,长此以往,成了习惯怎么办,以后都不好改了!”   仇疑青:……   这是感觉自己刚刚有些丢脸,拽着别人一起,就显不出自己了?   叶白汀被他看的有点虚,清咳一声,郑重其事:“……总之,你可是指挥使,北镇抚司撑天柱石,歪一点都不行,我们都指着你吃饭呢,你必须得好好保重身体。”   仇疑青:“关心我?”   叶白汀刚刚就反省过了,觉得自己没发挥好,嘴里还含着颗青梅,也不妨碍他鼓起脸,绷住了眼神:“怎么,不行?”   竟然直接承认了,就是关心你了,怎么样!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我关心不着你吗!   仇疑青挑了眉,一时没说话。   叶白汀见这男人眼神深邃,从他的脸,唇,缓缓下滑,到他的手,最后是手里抱着的小陶罐……顿时十分警惕,将小陶罐又抱紧了些:“你想干什么?”   他不这么护还好,这么紧张,仇疑青突然就有点想抢了:“这么好吃?”   叶白汀搂紧小陶罐:“……男子汉大丈夫,送出去的东西,不能往回讨的!”   仇疑青:“尝一颗,也不行?”   叶白汀顿住:“你……没吃过?”   仇疑青:“只有这一罐子,打开会坏了味。”   叶白汀:“那你还说厨子随便做的,没人喜欢,再不解决要放坏了?”   仇疑青竟然也很稳得住,被拆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身体还往前倾了些,声音微低:“特意给你选的,你可喜欢?”   叶白汀就有点受不了了,这狗男人犯规!你倒是硬撑着脾气,一条道走到黑啊!   说的这么可怜,好不容易找到的东西,人一颗没尝过就送过来,他要是还舍不得分享,实在有点过分……   叶白汀拈出一颗青梅,往仇疑青嘴边递:“那你只能吃一颗。”   “为何?”   “你又不喜欢吃甜。”就是为了跟他较劲!   仇疑青抓住凑过来的手腕,舌尖卷走了青梅。   叶白汀抖了一下,指尖还能感觉到那种温润微湿的触感。   仇疑青明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还倒打一耙,装模作样:“吃你颗东西而已,这般舍不得?”   叶白汀:……   这是舍不得东西的事吗?明明是你不对劲!   仇疑青并没有放开小仵作的手,大拇指在对方手腕内侧的皮肤轻轻掠过,闭眼叹:“可惜。”   叶白汀:“嗯?”   仇疑青:“稍后安排有事,我马上得走。”   “你忙不是很正常?有什么好可惜的,”叶白汀大大方方摆手告别,“尽管去,案子已经结了,这边暂时用不着你,我这两天也觉得觉有些短,得好好睡一觉,明天不到中午不起来,你要是回来了,别打扰我。”   仇疑青:……   站起来要走,看着美滋滋吃青梅的小仵作,又觉得有点亏的慌,回来捋了下他的头:“小没良心的。”   叶白汀叫他捋毛捋的往后一仰,眨眨眼,非常有良心的歪头:“指挥使慢走?”   仇疑青走了,眸底带着别人察觉不出的笑意。   走出院子,还没到大门,就看到申姜和厨房的人吹完牛,对着两个点心盒子纠结。   “干什么呢?”指挥使偶尔也会体恤改下,尤其是等马过来的空档。   申姜眼睛亮:“指挥使!正好,您帮我看看,这绿豆糕和红豆饼哪个好,我带回去给夫人尝尝!”   仇疑青:“老婆奴。”   申姜:……   说话就说话,不想指点就不想指点,干什么人身攻击!不不,我是百户,我不生气,你就是嫉妒我有媳妇你没有!   正好玄光来了,仇疑青翻身上马:“都带走,北镇抚司还不缺这点东西。”   申姜看着瞬间远离的马屁股,再看看这两盒点心,这不是怕浪费么,媳妇一个人又吃不完……不过不管了,指挥使说都能带走就都带走,算是锦衣卫福利了!   叶白汀工作的时候也能对自己很狠,连轴转从不喊辛苦,是个熬夜大能,工作一旦结束,他也很能犒劳自己,吃吃喝喝睡懒觉,没有他不擅长的。   这一觉睡得特别久,相当解乏,叶白汀醒来时看到窗外过于灿烂阳光,整个人都懵了一下,他还真把整个早上都睡过去了?   倒也不错,春暖花开,万物生长,正该好好放松放松,他懒洋洋的伸个懒腰,懒洋洋的起床,懒洋洋的洗漱,懒洋洋的吃个饭,搬了把藤椅并小桌子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桌上有茶,手里有书,头顶还有暖阳,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案子顺利办完,后续遗留问题需得慢慢展开,急不得,算是难得有个小小假期,申姜也有点憋不住,瞅着空子,过来找叶白汀:“少爷,出去逛逛?”   “不去。”   叶白汀懒洋洋的窝在藤椅上,没骨头似的,非常坐没坐相,大约整个北镇抚司,就他一个人这么散漫,他很享受这个状态,一点都不想挪窝,刚才狗子找过来,他都是坐在原地扔小藤球陪狗子玩的,一动都没动。   不过人跟人不一样,这种懒透了的姿势,别人做出来可能就是颓废,难看,少爷不一样,就是瘫着也是细腰白手,浅纱华服,娇贵小公子一个。   申姜就哄:“坐在这多没意思,院子里光秃秃的没什么景,外头好多花都开了,风一吹花瓣跟雨似的,可美了!”   叶白汀兴致缺缺:“哦。”   申姜再接再厉:“这时候的酒也不错,正是赏春的时候,各家酒楼把招牌都拿出来了,有一倾护城河边特别好看,旁边有酒楼,坐在三楼窗边往外看,江景衬着绿柳白花,可漂亮了!”   叶白汀仍然不为所动:“哦。”   申姜眼珠转了转:“那一带几个酒楼都挺出名,菜做的特别好,我想想哈,什么花炊鸽子,酱卤鸭子,鸳鸯炸烩,三鲜炒笋,青虾,鱼干,清汁圆丸汤……”   这一串报菜名效果拔群,叶白汀瞬间就坐直了:“好吃的?”   “没错,都是大师傅的拿手菜,美味极了!”申姜重重点头,顺便加码,“那燕白楼还有埋了三年的杏花酒,听说昨个儿解封,今天就在楼里卖了,香气馥郁,美味悠长,好酒好菜伴着江景,雅致又惬意,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今天我做东,少爷务必赏个面子!”   叶白汀刚想起来,又有点犹豫,眼神往旁边一扫:“指挥使……”   申姜大手一挥:“没事,我早前就请示过这类事,指挥使也点了头,照少爷的功劳累积,早就是我们锦衣卫编内人员,没必要再限制行踪,就是出去时注意点,多带些人,省得外头的人小人之心,想害咱们,你放心,我都准备好了,真要出了事,指挥使扛着!”   叶白汀:……   不应该是你扛吗?   申姜见他表情松动,看了看左右,凑过来,小声说了真话:“其实……也是我这里有个事,想请少爷帮个忙。”   叶白汀:“嗯?”   “这个,”申姜搓了搓手,一个大老爷们,还有点臊的慌,“过些日子,是我媳妇生辰,往年也准备礼物,可回回都挨揍,今年总算升了官,手里也宽裕很多,想送份不丢人也不挨揍的礼物,又不知道买点什么好,就想请少爷帮我想想……”   叶白汀问:“你本来打算送什么?”   申姜:“一筐针线?”   叶白汀:……   申姜可没觉得自己错,还觉得自己很体贴:“这女人也不知什么脾气,愁人的很,家里又不是没下人,非要亲手给我做衣服,外穿的衣裳做不过来,就管里衣,我这里衣,贴身的……咳,亵衣亵裤什么,都得她亲手做,别人做的不让穿,她又不是很擅长这个,那手指头戳的,叫人心疼的很,几乎每隔几天就听到她抱怨针线不好使,我送她一筐上好针线,她一定很欢喜。”   欢喜你个大头鬼。   叶白汀:“不好,换掉。”   申姜还觉得自己没错:“怎么就不好了,我这不是心疼她?”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尊夫人给你做衣服,是她心疼你的方式,你心疼她的方式,就是让她继续干活,做的越多越好?”   申姜用力摇头:“那不能,我就想让她好好的,可她不是不愿意,非要自己做着玩么?”   “那她如果需要针线,会自己买,用不着你当礼物送,”叶白汀感觉跟傻百户说不清,干脆不解释,“其它的呢?就没有备选方案?”   申姜拳砸掌心:“有!我可以给他找个算盘打的好的账房先生!她虽然会算账,也最讨厌每月盘账,送她一个好先生,岂不就不用受那份罪了? ”   叶白汀有点受不了:“尊夫人过生辰,你给她送个男人?”   申姜瞬间就沉默了:“好像……不大合适?”   “当然不合适!”叶白汀感觉自己都跟不上申姜的脑回路,平时办案也不这么……虽然傻了点,至少大方向逻辑是捋得清的,怎么到老婆这看不清了,家里的账再烦,再不想干,也是自己的钱,不盯着,交给别人,放心吗?   申姜这次思考了很久,开口不像前两次那么干脆,有些犹豫:“那要不,我送她两块太湖石?先前那一块不知怎么回事,裂开了,她过年时都说过好几嘴难看,我送两块……”   这回少爷没开口,申姜看少爷脸色就知道这个提议也不大行,小心翼翼努力:“那要不,我把石头形状摆好看些?”   什么形状好看,爱你的形状吗?   叶白汀一脸怜悯的看着申姜:“你活现在还没有被打死,尊夫人真是心地善良。”   申姜:……   “那我——”   “快闭嘴吧,”叶白汀道,“想不到浪漫的,哪怕照着最普通的办呢?”   申姜:“普通?”   叶白汀提醒:“比如衣服首饰……”   申姜立刻摇头:“应该不太行,她这些东西最多了,每回上街都要买,柜子里的根本穿戴不过来,我再送,岂不是浪费?”   叶白汀直接回了个冷笑,看傻子似的看他:“就是因为喜欢,才会经常买,送礼物,难道不该投其所好?”   申姜愣了愣,终于懂了这逻辑,好像……也对?   叶白汀意味深长:“再说,你怎么知道,你送的礼物,尊夫人一定不会用,浪费掉了?”   “这个我真知道,”申姜感觉自己很有发言权,“以前我送过她,她就没用。”   “送的什么?”   “簪子,桃木簪,那时我们还没成亲,我也有点穷,不知道送什么,听说她夜里总是惊梦,梦见先者小鬼什么的,就想送她根桃木避邪,我还亲手雕了样子的,做的很仔细……”   “等等,你雕了什么?”   “一只小猪。”   叶白汀:……   “你在送心上人的簪子上,雕了一只猪?”   申姜觉得自己一点都没错,还很聪明:“对啊,我那都是有寓意的,她的属相就是猪,她祖上还是杀猪的!”   “你可闭嘴吧。”   叶白汀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率先往外走:“今年要想好好过去,不挨揍,听我的。”   申姜赶紧转身跟上:“好!”   两个人就去逛了街,整整一条街,每家布庄,成衣店,珠宝铺子,几乎都去了,看了一堆东西,问了一堆问题,最后却什么都没买,落脚到了一个茶楼。   申姜就有点不懂了:“怎么不……我有钱!我今天把私房钱都带在身上呢!”   叶白汀白了他一眼:“尊夫人生辰几何?”   申姜:“三月初八。”   叶白汀:“这不是还有时间?去寻笔墨纸砚过来,我说,你写……不,你画。”   申姜不明就里,但听少爷话习惯了,立刻去准备,没多久就回来了。   叶白汀缓缓开口:“如今京城最流行的是褶裥长裙,但最受追捧的却是一种鱼鳞百裥裙,折裥之间以丝线串联,展开如鱼鳞凤尾,造价有些高,但非常漂亮,你刚才已经见过类似款式,现在画下来,根据我说的做细节调整……比如颜色,就要特别注意,要那种微粉的橙,橙色淡一些,粉色深两分,对,就是这样……”   他只点着申姜,调出一种类似现代裸色的颜色:“看你身上平时搭配,嫂夫人对颜色应该很敏感,之前咱们说的那个簪子,你也记住了,要用桃花造型,颜色也要沁粉,与这条裙子相衬,千万不要用金,可用玉,或者碧玺,玛瑙,只要是不太明耀,略粉的颜色,嫂夫人应该会喜欢。”   申姜一边画,一边问:“少爷怎么知道?”   叶白汀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不止一次在人前炫耀过嫂夫人好看,说年轻时穿了粉色裙子,谁都比不过,现在也是,你虽审美不太行,眼睛也不是白长的,好不好看还是能看出来的,嫂夫人穿粉色好看,肤色应该偏白,橘色系深色系反而不适合她,偏冷偏淡一点的色调对她会更合适,只是她现在考虑到年纪,不好穿的那么粉嫩,适当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她一定很高兴;她生在三月,桃之夭夭,怎会不喜欢桃花?连你衣服上,不起眼的位置,偶尔都会被她绣两朵桃花瓣,何况自己用的东西?”   “没错,有道理!”   申姜一边心里佩服,一边想着这些东西穿戴在媳妇身上的样子,就忍不住傻笑。   叶白汀哼了一声:“老婆奴。”   见申姜画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能走,他又道:“那家铺子的狮子滚绣球玉镇尺,我要了,顺便帮我买来。”   申姜:“嗯?”   叶白汀眼神瞬间危险:“感谢费,不给了?”   申姜当然不会赖感谢费,说好的事,就是吧……他非常隐晦的提醒:“您那笔字……”   跟小肉狗爬似的,自己也不稀的练,还用得到镇尺这种东西?   “让你买就买,废什么话?”   叶白汀脸不红心不跳的把人赶走,心想,自己是用不着,但那对镇尺着实可爱,仇疑青用的着啊,多适合他!   走了一路脚疼,正想着能好好休息一会,喝口茶,突然脚下一声脆响,是二楼掉了把扇子下来。   这座茶楼装修雅致,风格不错,中间悬高,二楼往里靠窗有一排包间,往外靠着栏杆是一排雅座,和一楼相望,如若茶楼有说书先生,能看的更清楚,打赏更方便。   本来申姜是想请少爷上楼的,是叶白汀自己走的脚累,楼都懒的上,这才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   谁成想差点被砸到?   叶白汀捡起那把扇子,刚要叫小二送上去,楼上客人自己就下来了:“抱歉,一时手滑,惊扰了这位公子,在下请杯热茶,全当陪礼如何?”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修眉凤目,天生笑唇,一身月白圆领长袍,冠玉佩环,龙行虎步,姿态谦雅,落落大方,看起来有礼极了,没哪不对。   可叶白汀就是感觉,不对劲。   很不对劲。 第148章 汀汀来,咱们罚他   叶白汀看看来人,再低头看看手里扇子,光是微凉触感,沉手重量,就知绝非凡品。   “谈不上惊扰,”他将扇子递过去,微笑拒绝,“扇子只是落在脚边,并没有砸着人,阁下也不必致歉,自便即可。”   来人却已经掀袍,自来熟的坐下,一边接过扇子,一边招手叫小二过来点茶:“我方才见你友人离开,稍后方归,正好我也在等人,这般有缘,不饮杯茶,岂不可惜?”   叶白汀没说话。   也不用他说话,对方很有些话聊:“你那友人……抱歉,我方才瞧见了他的衣裳,是锦衣卫?”   这人有点自来熟,感觉也有些特别,并非敌意,叶白汀心生好奇,反正也赶不走人,便点了点头:“嗯。”   年轻男人笑容很有些意味深长:“你和锦衣卫交好,就不怕别人误会?”   “误会?”   叶白汀心下转了转,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名声’。   北镇抚司掌诏狱,对百官有监察之权,但凡办案都是大案,抓人的时候尤其多,动静也大,在外面名声就有些不好,这几个月算好了些,往前数数,街上百姓几乎是谈锦衣卫色变,没几个敢说出声的。   他想了想,道:“传言之所以夸张,大多是因为不了解,接触多了就会发现,锦衣卫也都是普通人,脱掉那身飞鱼服,该有的人间烟火,热闹情长,他们都有,别人看到的只是他们工作时的样子,才有了刻板印象。 ”   “所以你不怕。”   “他们做的事,心中的信念,保护的东西,我反而应该敬佩,为何要怕?”   “这样啊……”年轻男人把玩着扇子,垂了眼,“那如果是高官,上位者呢,你也不怕?”   叶白汀就笑了:“道理大抵也是如此。害怕这种情绪,多源于未知,一旦了解足够多,对于相处模式,未来可能会产生的危机,有了准备,预判,甚至化解之法,就不会过于慌乱。不过这样的机会难能可贵,别人未必会给,害不害怕,取决于对方是否决定托付信任,是否愿意展现真正的自我。”   大约这话听着很新鲜,年轻男人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叶白汀便问他:“阁下在等什么人?”   年轻人扇子‘刷’一声打开,遮了半张脸,笑的别有深意:“我等的人可了不得,丰神俊朗,英姿飒爽,武功高强,办事利落,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倾慕者,可他从来不假辞色,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连送人的东西都不会选……”   这话有褒有贬,叶白汀却听出了炫耀的意思,这个人这么俊这么好,却和对面这年轻男人有约,关系亲密,不正显的这男人很特别?   年轻男人说完,还笑着问叶白汀:“你说说,他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   在叶白汀心里,可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的。   “喏,他来了。”   年轻男人扇子一指,叶白汀往门口方向看去,就见一个高大身影,踩着阳光走了进来。   个子非常高,一身飞鱼服,束腰,肩宽腿长,步伐能踩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再近一些,看得更清楚,剑眉星目,阔额高鼻,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冷漠肃正,不是仇疑青是谁?   叶白汀一怔,这年轻男人等的竟然是仇疑青?他们关系还那么亲密?   耀金阳光洒在茶楼,随着距离慢慢拉近,空气更加安静,三人表情各不相同。   叶白汀当然很意外,仇疑青和别人有约,仇疑青和别人关系紧密,不管朋友还是其它,总之是很熟很熟的人……他有点点生气,仇疑青为什么不同他说?   这种关系,是不值得说的小事吗?   还记得除夕那夜,他和仇疑青一起去温泉庄子的路,那条街很冷,也很热闹,他们肩并肩走过了长长一段路,当时并不知道仇疑青对他有想法,很天真很社死的试探对方,说了很多话……   那些话里承载着自己的观念,他觉得仇疑青不该听不出来,如果和仇疑青确定关系,他是希望仇疑青带他进入他的社交圈子的,他想知道仇疑青都有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家人,喜欢聊什么样的话题,看什么样的风景,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等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表露。   叶白汀有点闹小脾气,并且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他想不通,仇疑青更意外,为什么小仵作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和皇上在一起?看过来的眼神还这么不对,难道皇上又……   只有那个年轻男人,宇安帝好整以暇,颇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一脸新奇有趣,还忙不迭的朝仇疑青招手:“阿青快进来,尝尝我给你点的茶!”   叶白汀一滞,阿青?   仇疑青也十分头疼,走过来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皇上微服私访,当然不能行大礼,就算他想行,皇上背对着叶白汀,眼色使的都要飞了,他能装不懂?只能掀袍落座,端茶浅尝:“……好茶。”   宇安帝满意了:“算你有眼光。”   仇疑青:……   叶白汀:……   宇安帝烧了这把火还嫌不够,突然冲仇疑青伸出手掌:“我的东西呢?给我买了没?”   动作自如,神情更自如。   叶白汀真的有点酸,瞪向仇疑青,你还给他买东西了!   仇疑青头更疼。哪儿来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给你买东西?你还用得着我给你买东西么!   但天子发了话,他只能圆谎,抿起唇:“……忘了。”   宇安帝一脸难以置信:“我的东西,你竟然敢忘?”   仇疑青:……   “忘了。”别逼我拆穿你!   宇安帝改换了方向:“来来,同你介绍下,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友……”他顿了下,看叶白汀,“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叶白汀:……   “叶白汀。”   “嗯,这是阿汀,”宇安帝冲着仇疑青微笑,“来,和我一起叫,阿汀,汀汀。”   仇疑青没叫,而是下意识挑了眉,谁准你这么叫的?   叶白汀也有些不自在,这……会不会有些过了?   他还看了仇疑青一眼,万万没想到,合作那么久,竟然还要被别人介绍认识。   仇疑青:“不必,我认识他。”   宇安帝扇子一停,更感兴趣了:“很熟?”   仇疑青心说我和他熟不熟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来劲?   他垂眼,呷了口茶:“嗯,很熟。”   宇安帝追问:“有多熟?比我们还熟?”   仇疑青:……   “算是。”   “那你可有送过他礼物?”宇安帝步步紧逼。   “算有。”   “什么叫算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你要以身作则,说话要严谨,不能模棱两可。”   仇疑青没办法:“……都是不怎么贵的东西,算不上礼物。”   宇安帝立刻抚扇,严肃批评:“那你不行啊,交朋友都舍不得花钱,不怕别人嫌弃?”   仇疑青视线掠过叶白汀:“他不会嫌弃我。”   宇安帝:“那你可有跟他同榻而眠过?”   叶白汀:……   这是什么社死问题!   仇疑青视线收回来:“……还没有。”   宇安帝就叹了口气,非常遗憾的看着仇疑青:“……要是真的不行,我认识几个京城名医,改天介绍给你看看?”   叶白汀几乎要怀疑,仇疑青是否把他们的事昭告天下了,怎么随便街上遇到一个人,别人就知道他们的事?还误会到这种程度?   宇安帝诲人不倦:“你怎么还是这样,不关心自己,也不体贴别人,很少同人交心,连知心话都不和人聊聊,以后可怎生是好?”   叶白汀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时代,可是有很多‘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事的,男人交情好,聊兴上来了,真的会睡一张榻,人说的……应该只是这个意思?   所以仇疑青曾经和人抵足而眠,秉烛夜谈过?   见小仵作眯了眼,仇疑青头疼极了,瞥向宇安帝:“不用你操心。”   这话回的很生硬,宇安帝竟也没生气,还问:“为何不带阿汀来见我?”   仇疑青心说你会不会问事,小仵作现在身份还没完全洗清,仍然沾着诏狱,见你,怎么见,在哪儿见?你是想吓着别人,还是吓着他?   “……没机会。”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你可唤他全名,叶白汀。”   宇安帝就笑了:“阿青啊……”   “也不要叫我阿青,”仇疑青额角绷紧,“叫我的名字。”   宇安帝啧啧两声:“明明是你自己不上心,还凶别人,”他还转头,冲叶白汀告状,“你看,我白在你面前夸了他,说他丰神俊朗英姿飒爽还武功高强,喜欢他的人有多少,他不懂怜香惜玉,至少还有些可爱,结果他就这么回报我!你说,他是不是个木头!实心的那种!”   叶白汀虽然有点生气,但男人是自己挑的,得护:“也不能这么说,指挥使还是……”   宇安帝收了扇子,面色严肃:“你这就心软了可不行,不能见人长得好看,就轻轻放过,他刚才说了和你关系不错,可又没送过你礼物,又不曾同你抵足而眠,交心畅谈,显是没做到位,必须得罚他,不然他记不住教训!”   叶白汀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还有这操作?平日不都指挥使罚别人吗,竟然还能罚他?   宇安帝看着他,语重心长:“别人不行,你行啊,你不是他很亲密,他非常想同塌而眠,还没来得及的那种朋友?你的任何要求,他都应该要满足,你的任何不满,他都得接着——你说是不是,仇疑青?”   仇疑青:……   “……嗯。”   竟然还点头了!   叶白汀真心实意的明白了,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气氛到这份上,好像他什么都不说,有点不太合适?   今天大约是遇到高手了,这年轻男人一身月白,看起来优雅得体,说话随意,实则将贵气刻进了骨子里,还非常擅长蛊惑人心,好像不跟着他的思路走,就是自己不争气一样。   宇安帝放下扇子:“来吧,你说,咱们罚仇疑青点什么?”   叶白汀不知道。   宇安帝坏心眼的提议:“罚他给你舞个剑怎么样?我同你讲,他有一套剑法特别好看,轻灵有余,杀气不足,他很少用,但舞出来真的漂亮,要不要看?”   “不行就让他给你表演个百步穿杨,他箭法也准的很,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出错——再不行,就你手里这个东西,茶盏也行,你使足了劲往外扔,扔出去不管多远,凭他这功夫,一定能噌一下蹿出去,给你接住了,一点不带差的送回来!”   叶白汀:……   这不是狗子会干的事吗!就这最后一条,玄风比谁都好使!   他有些狐疑地看向仇疑青,眼神暗意十分明显:这位……真的是你的朋友?   仇疑青都没眼看了,表情沉痛的点了点头。   宇安帝还在那等着呢:“选哪个,你说!看他敢不动!”见仇疑青嘴唇抿得很紧,他还拉长了尾音,“怎么,汀汀要罚你,你不满意?”   仇疑青视线再次掠过叶白汀:“……没有不满意,他若喜欢,没什么不可以。”   叶白汀却没直接应,而是转向宇安帝:“指挥使也曾为你如此?”   坐到这个位置以来,宇安帝第一次被问住,顿了顿,才道:“这个么……我同指挥使只是那种非常一般的好关系,得他自己乐意,或者耍酒疯,我才有机会看个舞剑,百步穿个杨,他可是指挥使,哪能随便就给别人表演?”   非常一般的好关系?   叶白汀也顿了下:“那我也不太合……”   “你怎么能一样呢?”宇安帝就不同意了,“你问他,你和我对他是一样的人么?”   仇疑青这次答得非常干脆:“不一样。”   叶白汀:……   他左右看了看,今天天气委实不错,出来踏春赏景的人很多,这个茶楼消费算高,客人不多,却也是有的,远处掌柜小二都在,让仇疑青搞这些事,他有些不忍心。   宇安帝本来也只是为了逗逗他,见他不忍,冲仇疑青使了个眼色,笑了:“要不这样,其它节目呢,等你们回去,晚上慢慢演,慢慢看,月亮底下,玩这些游戏更有妙处,现在么——”他指了指桌上了茶盏,“罚他伺候你,给你沏茶剥果擦手,你需要什么,他就必须立刻做到什么,你不必留情,折辱他,使用他,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叶白汀还没说话呢,仇疑青直接道:“好。”   不但立刻答应了这件事,还立刻伸手做了。   他先给叶白汀续满了氤氲白雾的茶水,又叫小二拿来了湿帕子,拉住叶白汀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的,给他仔细擦。   因为要擦得干净,伺候的好,动作就很慢。   叶白汀给他捏的,耳根都红了,这哪里是擦,根本就是又摸又揉!看看左右,还是那个环境,客人不多,但也有,他要是大惊小怪出声,别人只怕立刻会围观过来!   这真的是惩罚仇疑青……不是在奖赏他吗!   宇安帝笑的不行,要不是有扇子挡着,早就失了仪态。   玩了一通也够了,他指着仇疑青因为动作,露出的怀里的东西:“咦,这是什么?”   仇疑青身体一僵。   左右两双眼睛看过来,个个都带着好奇,没办法,他只能掏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一枚玉雕香囊,底色是非常浅非常淡的青,润着一点紫,水头很好,清澈润亮,像汪着一汪湖水,香囊样式小巧精致,外形是一颗桃心,内里透雕海棠花纹,从上面系绳上垂下两根淡紫色丝绦卷成的绳,垂在桃心两侧,看起来更添几分可爱。   叶白汀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小东西,香囊常见,很多人腰上都会佩戴,但玉雕而成,还这般精巧可爱,他从未见过。   宇安帝眸底狡黠,凤眼微眯,笑得更像个狐狸了:“这小东西怪可爱的,看起来同你一点都不搭,是给谁的呢?”   仇疑青:……   “有些人啊,总是笑话别人是老婆奴,其实自己么……哼。”宇安帝逗够了人,起身离开,“可惜今日诸事繁杂,无法逗留太久,小汀汀,咱们下回见。”   他还朝叶白汀迅速眨了下眼。   叶白汀:……   宇安帝手腕转了转扇子,睨了仇疑青一眼:“今次便饶了你,我自己的东西,我自己去拿!”   仇疑青:……   竟然还记得圆之前说的话。   桌边只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周边气氛安静的有点吓人。   仇疑青:“不必在意他的话,他出来给未婚妻买东西,不是头一回了,此前我曾调侃过他类似的话,他小心眼记住了,今日便……”   叶白汀已经看出来了:“他是天……对么?”   人在外面,不管天子还是皇上都不好说出口,他就伸出手指指了指天空的位置。   仇疑青眸底墨色翻涌,终是点了头:“我知你定能看出来。”   叶白汀其实也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位的表现太随性了,什么玩笑都能开,都敢开,亲切到有些自来熟,比起高高在上的权力掌控者,更像一个私底下的好友,只是这个好友家境好到难以想象,处处讲究。   “他看起来好像很随便,不拘小节,实则礼仪刻进了骨子里,每个抬手,每个坐姿,都和真正懒散的人不一样。”   比如自己那个没骨头的,窝在藤椅里的姿势,这位一定学不来。   “看起来说话不把门,没有分寸感,实则对气氛,话题走向拿捏的很好,心眼都在暗处……”   能让自己和仇疑青一起被牵着鼻子走的人,至今为止,遇到的也就这一个。   “他叫了茶水点心,茶只喝了一口,点心只有一块碰过,同样只是一口,其它的再没有动。”   可能是不饿,不渴,可到了茶楼,就是闲来没事,茶水只饮一口……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刻到骨子里的规矩。   “还有衣服,外袍换过了,里衫没换,偶尔动作大一些,袖口伸上去一点,会看到里衫袖口一点点的龙纹绣印,靴子也是,站着应该看不到,坐下,稍稍伸开腿,靴口外扩,就能隐隐看到里面的金龙纹,还有婚期……”   天子三月大婚,仇疑青刚刚说,这位要给未婚妻买东西。   其实还有别的,比如这位的提防动作,他坐的位置正对门口,这边走过来身体却是斜的,并没有完全背光,坐下第一眼,注意的是门窗后门等各种可能的紧急离开路线……   天子提防警惕的,是各种可能的外来危险,这种紧迫感刻在他的骨子里,甚至形成了习惯。   叶白汀看得出来,让天子有防备的可能是不确定的环境,不确定的潜在敌人,却不是他,对方坐在他面前的时候姿态很放松,有审视,也有好奇,故意挑起他的警惕,大约也是想逗逗他,看看他的想法,以及对仇疑青的态度。   天子并非故意欺负仇疑青,故意在他面前打压仇疑青,想看的,只是他的态度。   换一种说法就是,天子其实很在乎仇疑青,希望仇疑青能幸福,所以想亲眼看一看,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仵作,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仇疑青也是,对这位的态度明显不同,是带了些忍让的,可又非迫于权势,不甘不愿的那种,像是非常熟悉,深知对方是怎样的人,不让一让也没办法,因为别人就是这性子,你凶不凶,对方都会如此,他习惯了。   一次短暂的,意外的会面,一些看起来很无厘头的话题,甚至让人尴尬的话语,时间并不长,叶白汀却清楚的明白了这两个人关系,非常熟悉,可能外人并不知道的,紧密的关系,他们可以在彼此面前放松的做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不必思虑任何其它,照最本真的自我来便是。   可叶白汀知道仇疑青,这并不是一个随便可以和人展露心扉的人,天子更是,高处不胜寒,身边能聊的人都有限,何况彼此无保留的深交?   成人的接触交往很难在短时间内这般深刻,一定伴有很长时间的试探和了解,叶白汀猜测,或许这两个人很早之前就认识,曾经一起经历过一些事,一起度过过非常艰难的时光……   看看天子第一眼提防四周环境,尽量放松却仍然没办法彻底放松的紧绷,想想仇疑青的拒人千里,基本不会主动和人深交,交付信任的性子……   叶白汀就有点心疼。   他很久没说话,仇疑青以为他不自在,想了想,道:“他只在熟人面前如此,做事时还是很靠谱的。”   叶白汀脑子里转着在各种场合,听到的关于天子的评价,朝臣们尽管因立场不同,各有撕扯针对,私下谈及天子,都满怀希望与期待,认为只要好好走下去,大昭有望。   天子是个仁君,不太喜欢杀戮,却也有雷霆手段,治国以礼,以律,以法,叶白汀不知其它,只看这次对税法的小变格及推行,都能看出天子的野心,那是为国为民,那是除奸斩恶,那是欲还天下,还朝局清明。   有人说他仁善,是个会笑的帝王,有人也说他凶酷,动怒下令杀人的时候,从不会心软,可没有人说过……他有这般促狭的性子。   仇疑青:“以后,慢慢都讲给你听。”   叶白汀问:“他……很早就想见我?”   仇疑青紧抿了唇:“……还是没拦住。”   叶白汀:……   果然,皇上早就知道仇疑青和他的事了!仇疑青这狗男人,为什么不早同他说!害他都没准备……好像又丢人了。   仇疑青以为他还在闹脾气,低声解释:“他从不叫我阿青,也从没让我帮他给未婚妻买过东西,我们都知道,给心上人的礼物,要自己亲手选。”   叶白汀下意识视线一转,看到了桌上那个,精致小巧,漂亮可爱的玉香囊。   作者有话要说:  宇安帝(拗造型):来人是朕,不满意?   仇疑青(面无表情):……皇后娘娘的刀太轻了?臣这就劝她换一把。   宇安帝(指指点点):你忘恩负义杀人诛心令人发指!朕,朕还帮你助攻了!   叶白汀(托腮迷惑):他们在聊什么?   未来皇后(温柔剥瓜子):男人至死是傻子,上天诚不欺我。哦,我们汀汀不一样,咱们走可爱路线,将来寿终正寝,也是可爱死了。   叶白汀(害羞接过瓜子):那……您别这么盯着我看成吗?还笑的这么好看……我怕皇上吃醋。   未来皇后(眯眼):他敢。 第149章 你怎么还不亲我   桌上的玉香囊小巧精致,玲珑可爱,明显是新做好的东西,叶白汀很想问一句是给谁的,可眼下气氛好像有点不大合适……   话题正聊在皇上身上,天下至权,九五至尊,总得给些尊敬。   他控制着移开了目光,反正玉香囊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一会再问!   “你别太生他的气。”   仇疑青想了想,还是解释道:“他身边亲近的人没两个,难得这么耍耍心眼,上一回还是三年前……你应该知道,宫里现在还没有皇后?”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说的是什么意思,中宫无后,各方利益集团都做了相当大的‘努力’。   先帝在时不用说,皇上就是个苦孩子,根本没人看得见,先帝忙着和宠妃玩耍,朝政都不怎么管,倒是顺着宠妃的意,和太后斗的凶,几个儿子怎么被搞死的,他都不知道,最后只剩了皇上这个独苗苗,没办法,才接了回来。   先帝几个儿子都死的很利落,要不就是意外,要不就是疾病,要不就是突然误食了东西中了毒,他自己倒是命硬的很,中风之后,缠绵病榻好多年,一直吊着口气未去,当时的皇上被封为太子,接了回去,但在别人眼里也只是‘傀儡’,根本不用重视,因他自小在皇家寺院长大,生母是个宫女,还早早就死了,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本人成长过程也是一片空白,听说只是跟着老和尚认了几个字,谁会愿意站在他身边,帮他助他,不怕被先帝宠妃弄死?   在外头长了十来年,回来又是侍疾,被控制着远离权力中心,之后先帝驾崩,皇上得是个‘孝’子,选什么妃成什么家,不怕受到奏折攻击?   当然,尤太贵妃和太皇太后作为女性长辈,这方面还是要关怀一下的。先帝死后,留了一堆圣旨,尤太贵妃不但能住在宫里,还仍然能和太皇太后分庭抗礼,两人撕着架,给皇上身边送了不少女人,大婚不可以,人选太重要,值得大撕特撕,看得顺眼看不顺眼的宫女贵女,倒是能塞几个进来,万一真得了圣宠,甚至生个儿子,以后的局势可不就又能玩了?   皇宫之大,权力之巅,哪口井里填了红颜枯骨,哪个房梁折了玉女香魂,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总有鲜亮的,也有不声不响消失的……个中辛秘,外人不得而知,故事里那些都是想象出来的浓墨重彩,勾心斗角。   总之现在的事实是,皇上以二十四岁‘高龄’,仍然枕边无妻,膝下无子,更别说什么宠妃,都快传出‘身体不行不利子嗣’的谣言了,可怜极了。   仇疑青低声道:“未婚妻……是他自己看上的,有一回在外微服私访,就盯上了人家。”   叶白汀差点没反应过来,皇上的路子,竟然这么野?   仇疑青想起往事,也很有些感慨:“给我写的信里不敢明说,又想炫耀,就启用了我们加密的方法,逼着我劳心费力,读他们的情爱故事……他心眼可坏,用各种法子套路人姑娘,还买了话本子苦学,什么傻事都干过,赖着人家姑娘喜欢上他,姑娘家世算不上特别好,也还可以,他不知暗里筹谋了多久,让宫里觉得这个人选很合适,以为他并不喜欢这姑娘,各方角逐之下,把婚事定下了……”   “岳家接到圣旨,满面愁容,生怕姑娘送进宫里,就像鲜花遭遇风暴,未来除了死就是死,还好那姑娘心善,想办法安抚了家人,没打死他。”   “从选人到事情定下,下了圣旨,各方筹备,至今年三月方能大婚……他也不容易。”   逼着摁头被秀恩爱,还得品评那酸的不行的情诗,仇疑青有段时间真是够够的了,但朋友再狗,也是自己的,还能怎么着?人活到这个年纪也不容易,能忍就忍忍吧。   叶白汀第一反应是看四周,哦,都被锦衣卫隔开了,说话很安全,才品了品这些话……天子婚事,皇后人选,光是听一听,就能想到这内里波涛千万,每一步都极难,也更理解了仇疑青和皇上的感情。   仇疑青没直说,但个人情感这么重要的事,皇上在宫里不敢露出半分,却要事无巨细和仇疑青分享,写信也要让人摁头吃狗粮,仇疑青还敢拿出来吐槽……   二人之间交托的生命重量,绝非一般。   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不管皇上还是仇疑青,都不是轻易交付信任,托付性命的人,皇上在仇疑青面前放松也就算了,缘何在他面前也这么放松?还有仇疑青,这些有关皇上的小话,都敢说给他听?   不用问,肯定是这男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果不是态度特别坚定,感情特别真挚,直接宣告了类似‘除了他谁都不行’的话,皇上不一定对自己另眼看待。   叶白汀甚至觉得,皇上可能早就查过了他,没准还悄悄派心腹了解过,经历各种评估过后,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这才一次面都还没见过,他在圣驾前,就拥到了和仇疑青一样的待遇。   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感动,也有些不知所措,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我没生气。”他觉得自己得表个态,“真没气。”   仇疑青看着他,眸底有微暖笑意:“没误会?”   叶白汀:……   突然来这么一出,怎么可能什么反应没有?他心里还是小小酸了一下的,但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就没有了。   他瞪了仇疑青一眼:“还不都怪你!”   要是肯早点说,早点交代,怎么会有这么令人尴尬社死的局面!   仇疑青这下真笑了,拳抵唇边咳了一下:“嗯,怪我,该早点同你说。”   叶白汀就有点心疼了。   仇疑青是个工作狂,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二人从认识到现在,几乎一直在办案子办案子,每天事情不断,加起班来晚上都不睡觉的,哪有时间聊这些?   以前不可以,交浅言深,现在……这不没来得及么?   算了,叶白汀在心底揭过这篇,谁都没错,只是一时不凑巧,他看看四周,凑过来一点,小声问:“我今天……没有太丢脸吧?”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也低了声:“我的人,丢脸也没关系。”   叶白汀:……   所以还是丢脸了是吗!   他决定不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问仇疑青:“你今日同他有约?”   仇疑青点了点头:“挺大个男人,想媳妇想的不行,熬了几个大夜,把折子看的差不多,腾出来一天,说想挑点东西,给未婚妻一个惊喜,又怕别人知道了太丢人,就拉着我打掩护,我瞧他累的眼睛都花了,怪可怜的,就应了。”   “抱歉,既是难得空闲,我该陪你的。”   “没必要没必要,”叶白汀赶紧摆手,“你这也算公务。”   锦衣卫管着天子出行仪仗,一国之君安危何等重要,不说朋友,仇疑青作为指挥使,也该尽心周全,再说就算谈恋爱,男朋友很重要,也没有只要空闲必须得陪的道理,谁还没点私人空间,没个朋友呢?   叶白汀真的一点都不介意,还指了指门口:“那就让他这样出去,可以么?”   仇疑青颌首:“我方才检查过护卫阵营,人手足够,布控严密,他自己也机灵,没问题的。”话说完,他又皱了下眉,“不过你刚才说的问题很对,我稍后得提醒他,改日再出来,需得注意细节,里衫靴子不能再这样随便了。”   叶白汀:……   他就是职业习惯,没有批评别人做事不到位的意思,其实皇上做的已经很好,非常注意了,他观察到的这些,需得十分留意,十分仔细看才能行,非专业人士恐怕看不出这么多。   “他也知道身份敏感,在外头待不了多久,皇后见了他的面怕就会赶他,”仇疑青看向小仵作,“不说他了,已经过午,你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叶白汀看了看天色,饿倒是不太饿的,刚刚在外头逛的时候,看到街边小食新鲜,指挥申姜买了好些来尝,但是:“申姜说请我去燕白楼……”   “不用他,我带你去。”   叶白汀倒是没意见,谁请都行,只要有好吃的,他站起来,状似随意的指了指桌子上的玉香囊:“这个小东西……”   仇疑青看起来比他还随意:“哦,给你的。”   叶白汀惊喜:“真的?”   这个玉香囊真的太可爱了,玲珑小巧,桃心外形,透雕花纹,灵透又有趣,他真的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仇疑青点点头,话音透出微不可察的得意:“可还喜欢?”   叶白汀:“喜欢!太好看了!”   玉香囊上手一摸,感觉就更好了,润润的,滑滑的,打磨的很细致,没一处粗陋,他爱不释手,“没想到香囊也能做成玉的,雕出这种花样子来……”   仇疑青从他掌心拿走小东西:“给你戴上。”   正好叶白汀站着,他坐着,往腰间系去,一点都不费事。   叶白汀看着他的头顶,看着他修长手指在自己腰间动作,看着那个玉香囊的桃心形状……   古代人表达情爱的方式很隐晦,大约也没有‘心形’这种爱你的形状讲究,仇疑青可能单纯觉得这个样式很配他,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很隐密的满足感。   这是表白,是情感的承载,是那些压在心底,说不出口的话。   这颗桃心玉香囊,一看制作工艺就不寻常,玉也不是一般的玉,仇疑青自己说——给心上人的东西,要自己挑。这枚玉,他选了多久?怎么制定的样式?什么时候交给老师傅做的?等待的日子里,又是怎样的心情?   叶白汀是一点别扭都没有了,等仇疑青系好了,还美滋滋的动了动腰,让玉香囊也动了动,问:“好看么?”   仇疑青看着他,眸色微暗:“好看。”   叶白汀珍惜的摸了摸:“算你眼光不错,很配我。”   仇疑青:“那小公子可愿赏脸,一起吃个饭?”   叶白汀清咳一声,伸出手:“便给你这个机会。”   仇疑青没忍住笑,握住了他的手,也握住了他手上跳跃的阳光:“同我一起,你会发现不仅玉配你,其他的,也很配你。”   比如头顶灿烂的阳光,江边温柔的白花,还有……身边的人。   可惜般配都是别人的,只有申姜觉得自己不配,他只是出去跑了一圈,按照少爷指示,到各铺子交了样子,下了订单,仔细说了说哪里需要改,哪些细节要调整,饿着肚子,软着腿跑回来,却发现少爷不见了。   我的少爷呢?我那么大一个少爷,娇贵又好看,腰细又手白的少爷呢!京城地界,竟然有人敢抢锦衣卫,他申百户的人!   跑堂小二看到他,赶紧快步过来:“这位爷,可是寻方才那位少爷?少爷给您留了话,说同别人吃饭去了,让您自便,还说他要的东西,您给带回去就成。”   申姜不服气,问了下这个和少爷吃饭的人是谁,立刻萎了,指,指挥使啊,那算了,没事了。   人家要抢少爷,那不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事?   ……   燕白楼果然不愧盛名,三楼靠窗包厢景致极好,远远望去,只见江水蜿蜒,水声阵阵,岸边有绿柳白花,随风轻轻摆动,每每风急之瞬,空中就有无数花瓣飞舞,美不胜收。   等待上菜的间隙,没旁的事做,叶白汀就往外看,因为今天腰间多了颗玉香囊,他注意的点也和寻常不一样:“你看到一位年轻公子,腰间挂的是缠丝袋,那并蒂莲绣的,这么远我都能看到,一定是心上人送的!”   仇疑青伸手给他倒茶:“嗯。”   “还有那一位,瞧着已有而立之年了吧?衣裳看起来也不怎么讲究,偏腰间荷包小小巧巧,很精致的样子,虽看不清花色……但也一定是枕边人送的!”   “嗯。”   “还有那位老者,都不只是荷包香囊了,老奶奶都跟在他身边呢!”   “嗯。”   叶白汀又举了个例子,对面坐的男人仍然不为所动,便加深了语气:“你就没点什么想说的?”   仇疑青:“能成为别人的心上人……很不错?”   叶白汀瞪了他一眼,朝他伸出手。   仇疑青不解:“嗯?”   “别人都有银子花!”叶白汀鼓着脸,“都能买东西送礼物,你倒是也给我点啊!你不给工钱,我怎么存私房钱,怎么给你买东西,做手工!”   仇疑青怔了一下,手工?   不是他有意质疑,小仵作验尸推案的本事,大昭没一个人比得过,可是手工……是想展示缝尸线的工整,还是那一笔宛如小肉狗爬的字?   “不必送我东西。”仇疑青直接从怀里掏了把钥匙,递给叶白汀,“我什么都不缺。”   叶白汀接过钥匙:“嗯?”   仇疑青:“家中私库,你随便拿,扔着玩也可以。”   叶白汀:“可你家库房我又不认识,你家下人也不一定认识我……”   “认得。”   “啊?”   仇疑青话音笃定:“我的亲兵,都认识你。”   叶白汀:……   仇疑青眼神深邃:“我什么都不缺,但这些年的积攒,缺另一个主人。”   叶白汀有点被撩到,耳根微红:“那……那你等着被我祸祸吧。”   不是,怎么就所有人都认识他了?他可是一直在北镇抚司,除了办案没出去过,这些人什么时候看到过他,他为什么半点没察觉?   外边敲门,小二开始上菜,气氛才没那么暧昧。   等所有的菜上桌,两人干了第一杯酒,动了筷子,叶白汀就又行了:“你今天没别的事了?”   仇疑青:“只有皇上这一件事,他明显翘了,现在这个时辰……估计也要被人赶回宫,手边暂无紧要之事,可陪你一个下午。”   叶白汀眉开眼笑:“一下午啊……”   仇疑青眸更深:“晚上……也可以。”   叶白汀:……   说话就说话,正吃饭呢,别这么暧昧。   仇疑青:“一会儿吃完饭,想玩点什么?可要骑马?”   “不要。”叶白汀摇了头,也就是不会的时候,对这件事比较好奇,会了,想想就觉得有点累。   仇疑青:“那找个地方赏景?”   叶白汀还是摇头:“这里就不错啊。”   仇疑青:“带你听折子戏,说书?”   叶白汀:“吵。”   什么戏能比现代的电视剧电影综艺会搞事?   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当年那个阿宅:“能安安静静和你坐在一起,吃吃饭,看看景,喝口小酒,就很不错了。”   仇疑青眸底微叹:“那你可要少饮些。”   不然又得醉。   “指挥使好生小气。”   话是这么说,叶白汀其实心情很不错,还伸手去拎酒壶,想给仇疑青斟酒,没想到仇疑青和他想法一样,大手也伸了过来,拿向酒壶。   两只手按在一起,一个很大,一个略小,大的能把小的完全包裹住,掌心是微炽的烫。   叶白汀又看到了仇疑青特别深邃的眼眸,像夜空划过流星,像深海翻起波涛,像旷野里,有野火在烧。   “你要给我斟酒?”仇疑青声音融在春风里,有一种特殊的诱人质感,“那来吧。”   叶白汀:……   “你倒是把手放开啊。”   仇疑青静了静,又静了静,还是没动:“不想放。”   最后干脆站了起来,走到叶白汀身边坐下,与他襟角相缠,膝盖相贴:“你可介意?”   叶白汀:……   你都过来了,还问我介意不介意?   “反正……桌子也大,随便你坐哪里。”   仇疑青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是保持这样的姿势,拿着他的手一起,分别给二人续了酒。   叶白汀感觉自己心跳又有点快,再这么下去,这顿饭怕都要吃不完,赶紧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还有黑眼圈?是不是又不听话,没好好睡觉?”   仇疑青给小仵作夹菜:“所以——要监督我么?”   叶白汀装作听不懂:“这种事还需要人监督?我都没有……”   仇疑青:“我可以监督你,你可愿意?”   叶白汀:……   “问你是不是不好好睡觉,你没说实话!”他清了清嗓子,“你不对劲,是不是对我有秘密!”   仇疑青淡定的给他夹菜:“不敢就不敢,我又不笑话你胆子小。”   “你胆子才小!”   叶白汀回着嘴,也没忘记好好吃菜。   这个话题过得太快,又走得太歪,他没继续再问下去,这样总是需要高强度加班的工作,好的睡眠似乎本来就是奢侈之事,再问,就戳人心窝子了。   还是酒甜。   叶白汀吃的差不多,酒也喝的差不多,托腮看着仇疑青,真是越看越满意。   男朋友又帅又有型,很会照顾人,还有理想有信念,心中有坚持,不正是他最喜欢的那款?   “看我做什么?”仇疑青见他唇角有汤汁,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   总是盯着自己的唇看……   叶白汀握住仇疑青的手,轻轻一拽,把人拽到面前,微微吐气:“你是不是,很想亲我?”   仇疑青一怔,下一瞬的动作竟然是后退。   叶白汀不满,拽着人衣领,把人拉回来,这回问的就没那么温柔了,还有点凶:“ 为什么不亲我?嗯?”   窗子开的有点大,有暖风吹来,轻轻卷起身边人的发梢衣角,空气中有令人迷醉的香味,不知是面前的人,还是唇间的酒。   对方久久没有行动,叶白汀有点小得意,又有些不满:“我告诉你,你跑不了的。”   仇疑青浅浅叹了口气,大手虚扶着他的腰,护着别摔了。   可就算这样,也没让人满意,叶白汀酒意上头,站了起来:“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好像喝的有点多了,又没有那么醉,总之脚下有点不对,仇疑青赶紧扶他,还是没顶住,两个人往后一翻,倒在了地上,仇疑青只能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护住他后脑,自己垫在下边。   叶白汀把别人压在地上,自己还有理了:“你怎么不跑了?倒是推开我啊。”   仇疑青扣着别人腰的手更紧了些:“推不了。”   叶白汀轻轻摸着他的脸:“你为什么……这么克制?”   虽然别人要亲,他未必会允许,他还不习惯两个人过于亲密的距离,可别人试都不试,他就有点……他总觉得仇疑青对他是有想法的,很多时候眼神都很不对劲,像要吃人似的野,可这男人总是能自己停下来,为什么呢?   “我觉得皇上说的很对,得好好罚下你,让你记住教训……”叶白汀缓缓靠近。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的唇,越来越觉得今天的酒味道令人迷醉,小仵作嘴里的,似乎更为诱人。   终于受不了,他扣着小仵作后脑的手稍稍用力,自己也凑过来——   叶白汀却伸出一根食指,按住了他的唇,笑的特别有深意:“指挥使,你硬了。” 第150章 是我对他有想法   叶白汀知道自己撩到人了,有些小得意。   他没有想亲仇疑青……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是有一点点的,可没干过这种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他得尊重仇疑青,虽然不知道这男人怎么想的,为什么克制,但克制也挺好,他挺愿意看到仇疑青被他撩到,在控制力边缘游走的样子。   他只要知道仇疑青对他并非平淡如水,有很多冲动和野望,就足够了。   小仵作脸颊绯红,眼睛明亮,似汪了一汪春水,连眼底卧蚕都肉乎乎,格外可爱。   仇疑青唇间贴着对方的手指,一时间看不出他醉还是没醉:“你……”   “嘘——”   叶白汀撑着他的肩膀,离远了些:“指挥使是正人君子,可不能乱来。 ”   仇疑青:……   他大手扣着叶白汀的腰,不允许对方逃离,也没有将人按的更近,看起来只是眼底野火烧的更旺,并没有太多表情,只微哑的声音,泄露了些他人不易察觉的情绪。   “知道我随随便便要了你,别人会怎么说?”   “嗯?”   “他们会说你以色侍人,雌伏人下,看到你的第一眼,想起的便是这件事,而非你的本事,你的优秀,你的独一无二,说起我,大约只会是‘风流’二字,”仇疑青大手轻抚小仵作的脸,声音低轻,“这不公平。他们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怎样的耀眼,只因你是从诏狱走出来的人犯,我是指挥使,自然的就生成了这种印象。”   “我不想唐突你。”   “我得让所有人知道,你是空中皎皎明月,是山巅皑皑白雪,我必须虔诚,必须苦苦求索,可能还会遭遇一些挫折,很难很难,才能够得到的人。你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能在你在身边,是我的荣幸。”   叶白汀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别人嘴里的谈资,舆论里不太友好的那一面……世上不都是心地善良之人,总有人心怀恶意地谈论别人的一切,别说古代,就算他的时代,有些事也不是绝对公平,有些人也在遭受歧视。   可他并不觉得委屈,他对自己的感情能坦诚接受,大胆追求,别人的话,他也并不在乎,他有明确坚定的,一以贯之的价值观,不可能别人说两句,就会难受,就会动摇,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并没有错。   可就是这些完全不在意的东西,被仇疑青小心呵护,不想让他承受哪怕一点点委屈,这男人……想把所有最好的给他。   他好像正在被人珍惜着,放在掌心,护的严严实实,连细尘都不愿意沾染半分。   心跳漏了一拍,心脏满胀,眼底也有些酸酸的。   他刚刚……好像有点太过分了。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动不了,因为仇疑青不允许,对手手指穿过他的发,扣住他后脑,吻在他唇边。   叶白汀:……   你刚刚说的什么,自己都忘了吗!   “抱歉,情不自禁,”仇疑青没敢深吻,连小仵作的唇都没敢碰太多,因为会受不了,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这个教训,我记住了。”   他亲了亲小仵作眼睛:“但是下一次,不许再记别人的话了。”   叶白汀反应了反应,才想起‘给个教训’的话,来自皇上,这男人连皇上的醋都要吃吗!人家有未婚妻,还是个老婆奴来的!你自己亲口说的啊!   又是宝贝一样的珍惜,又是情不自禁,指挥使太会,叶白汀有点受不了,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仇疑青大手扣的更紧:“某些人原来只会嘴花花。”   你还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嘴上说了不行,手倒是放开啊!   叶白汀恼羞成怒:“你还真以为我不敢?”   仇疑青挑眉。   叶白汀盯着对方的唇看了片刻,突然低头靠近——   “笃笃笃——”   门突然被敲响。   二人齐齐愣住。燕白楼消费高,服务水平也跟得上,非常周到,在这里的客人不需要担心被打扰,可他们没有加要任何东西,这突然的敲门……怎么回事?   “叶白汀,你在不在里面?”久久无人应答,敲门声再次响起。   叶白汀愣住,竟然是找自己的?下一瞬觉得不对,这道声音太熟悉,太亲切,光是听一听,就有种鼻酸眼热,想要落泪的冲动。   “姐……姐姐?”   门外叶白芍听到弟弟的声音,直接推开了门——   一切发生的太快,房间里的人反应不及,双双愣住,姿势也……   叶白芍也愣住了,刚刚关心则乱,听到弟弟可怜兮兮,带着哭腔,幼猫崽一样叫姐姐的声音,下意识就推开了门,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在干什么?”   就那一声‘姐姐’,她还以为弟弟被欺负了,结果这是什么?弟弟把别的男人压在地上,还骑在人身上?还有那只爪子……他在干什么?揪着人衣领,是要强迫人家么!!   叶白汀脸暴红。   和男朋友怎么玩都没关系,他也可以不要脸,情侣之间没什么丢人的,可这是姐姐啊!受原身情绪影响,也有自己内心深处对缺失亲情的渴望,他很喜欢这个姐姐,偶尔会很思念她,不然不可能听个声音就听得出来是她,潜意识里还一直在等待,数着手指头等杏花开……   万万没想到,难能可贵的第一次会面,竟然是这么尴尬的时候!   到底是指挥使,老场面人了,仇疑青面不改色,心下不慌,训叶白汀:“为你庆个功而已,才几口酒,怎的就醉得站不稳了?摔了跤,还得本使扶。”   叶白汀心领神会,立刻从他身上爬起来,因为太过慌乱,还不小心踩到了仇疑青的小腿肚,吓得脸都白了。   指挥使能屈能伸,被宝贝踩一脚而已,一点都不疼……疼,他也不说。   叶白汀心虚的看向仇疑青:“多……多谢指挥使大人。”   仇疑青颌首,从容不迫的整理自己衣襟,还有空提醒他:“站好。”   叶白芍收起眼底所有情绪,也跟眼瞎了,就像刚刚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同样很场面人的,过来福身行礼:“妾身叶白芍,见过指挥使。”   她既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亲自进京捞弟弟……虽然弟弟用不着她捞,自己就能出头,还能出门上街了,但该办的事她都办过,该认识的人也都认识,指挥使未必知道她,她却早就认识指挥使的脸。   仇疑青:“不必多礼。”   正好看到门口副将过来,他装模作样道:“本使身边尚有公务,你二人自便。”还回头看叶白汀,“公务处理大约需要半个时辰,你不可随意走动,等本使回来。”   叶白汀低眉顺眼:“是。”   房间里很快剩下姐弟二人,叶白汀强行镇定:“姐姐……你吃过饭没有?”视线掠过桌子,看到上面的残羹冷饭,他忍不住抚额,“我让人再叫一桌。”   叶白芍看着弟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行了,别装了,姐姐是过来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指挥使表情端肃,不生波澜,她看不大出来,可弟弟的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叶白汀被逮了个正着,哪能不心虚,谈恋爱被家长发现这种事,太羞耻了:“姐姐,我刚刚——”   他刚要招,就见叶白芍一脸心疼的看着他:“你说你,看上谁不好,怎么看上指挥使了?他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简简单单的从了你?”   叶白汀顿了下:“啊?”   “他那样的人物,岂是能随便被人逼迫的?”叶白芍强调了一句,是真操心,“别想骗我,你打小光屁股的样子我都见过,转什么心眼我都知道,还想瞒过我?你刚刚那话我都听到了,什么‘你怎么不亲我’,什么‘你跑不了’,还要让别人记住教训……我一推门,你还压在人家身上!”   叶白汀脸红:“你怎么听到的……”   这里可是三楼!   叶白芍脸也有点红:“你别管,反正就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别人声音我不熟,听不清,你说话我再认不出来,我白当了你姐姐这么多年!”   叶白汀:“那,那你还听到了什么?”   叶白芍一脸难以置信:“你,你还说了更多的?”   叶白汀:……   叶白芍被弟弟愁的没办法,过来帮他整理衣襟,语重心长:“如今家里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就算是,咱也不能强抢,爹知道了会打死你的,指挥使这样的人物,哪像是会吃硬手段的人?你得柔着来,缓着来……喜欢别人没什么不对,没必要自卑或自傲,咱们家不讲究那个,你大胆的追求,没什么好怕的,可如果别人不喜欢你,你也不能强求,知道么?”   叶白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姐姐竟然以为是他在逼迫仇疑青?   叶白芍给他整理完衣服,自己也有点纳闷:“不对,你怎么做到的?小时候跟个小傻子似的,别人说什么你都信,骗过你坑过你,你也敢继续踩坑,我那时要不看严些,你不知道被贺一鸣那狗东西欺负死多少回,现在长心眼了,也会套路别人了?”   叶白汀:……   叶白芍摸了摸蠢弟弟的头发:“到底是长大了,以前追着那仵作老头跑,我还以为你只是贪玩,没想到你真的学到了东西,只是当时没机会展现,我和爹爹一直都很发愁,你总是这样不定性,长大了可如何是好?娘说的果然没错,我们阿汀只是长的慢了些,会懂事的,才不会没出息……”   说着说着,她就掉了泪,她愿意照顾弟弟,看着弟弟慢慢成长,却不想弟弟走进诏狱,迫不得已逼着自己长大,那里的日子该有多难受?   缺衣少食,睡不着觉,处处污秽,有苦无处诉,想要什么都没有,病了痛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至今都不敢深想,弟弟在里头吃了多少苦,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我宁愿你傻一点,不用长大,没出息也可以,像之前一样,平平安安一辈子就好。”   叶白汀知道怎么推理办案,怎么处理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难题,却从来不不知道怎么面对女人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现在不是挺好?你看我都胖了……”   叶白芍认真看了看他,眼眶更红:“才没有,你以前面皮更白更嫩,一掐一兜水,现在脸都瘦了。”   叶白汀:……   他照过镜子,知道自己养的真的不错了,瘦的确是有点瘦,但也和普通人的瘦一样,脸上还是有肉的,算是饱满,但肯定跟以前比不了啊,以前那是婴儿肥!   他突然明白了看过的亲情描述里,母亲总是记得孩子小时候的样子,不管对方长到多少岁,都觉得还是小孩,大约姐姐……也是一样。   不能再让姐姐哭了,再掉眼泪他都要跟着难受了!   他迅速转移话题:“那,那我喜欢仇疑青,你也同意?”   叶白芍定定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那么傻乎乎。你是我弟弟,我能不盼着你好?前番经历了那么多,我不求别的,只要你能活着,我就满足了,你知不知道,刚来京城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每天早上醒来都害怕诏狱的人过来通知我,去给你收尸……那么难那么难,你都扛过来了,将来要过好日子的,不是为了再次吃苦,跟讲不通道理的我吵架,家人不和的。”   原来那些黑暗的日子,那些普通的经历,并非一个人承受,家人心中的折磨,不比本人少。   叶白汀心里有些酸涩:“姐姐……”   叶白芍揉了揉弟弟的头:“可要说心里一点都不介意,也不可能,家里就你这么一棵独苗苗,我怎么不盼着你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可我更希望的是,你能开心幸福,平安顺遂,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恩爱美满。你这孩子从小就倔,看着每天笑眯眯,没脾气的样子,实则认准了什么事,从不会回头,也不是没说过不喜欢小姑娘的话……”   叶白汀小心翼翼的问:“那要是指挥使喜欢我,想追求我呢?”   叶白芍不信:“他那样的,想要什么姑娘没有?”她还提醒弟弟,“虽然你很优秀,我瞧着样样都好,可咱自信也得有个度,不能觉得全天下都得喜欢你,知道么?”   叶白汀:……   “我就打个比方,那要是真的呢?就是他看上我了,要追求我呢?”   “那我不打断他的腿!”叶白芍眼神瞬间犀利,充满杀气,“敢拐带我弟弟,指挥使又怎样?就是天王老子,我也——”   叶白汀立刻截了她的话:“没错,就是我看上了他,我想拐带他,可他不从!我研究各种套路,各种办法靠近他,用尽心机,他终于答应出来跟我吃饭了,但更多的事还是不大愿意,所以我正在努力!姐姐你不能灭我志气,不能阻止我!这朵高岭之花,我必须要拿下!”   叶白芍:……   “这个,自信是好事,但是弟弟,咱们可得有自知之明,不能太过了。”   “姐姐你放心!咱们叶家人,都有本事,我不但要拿下他,让他从了,还会用各种手段,让别人误会是他追求我,各种努力,却屡屡被拒绝,他始终如一,知难而上,而我不给他机会!”   “这……就有点不要脸了。”   “我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还要占据舆论高处,叫所有人知道我叶白汀的厉害!”   叶白芍沉默良久,伸手探了探弟弟额头——   也没病啊,怎么疯成这样了?   ……   这边姐弟叙旧的时候,另一边,仇疑青也问了副将郑英:“叶白芍为何突然出现?”   郑英道:“大人今日身边的人不多,外头那两个小兵没注意,我刚刚问了话,叶夫人应该是刚刚回京,方才马停在街道对面,可能是累了,歇歇脚缓缓,或者喝口水,抬头看到了大人和少爷……”   仇疑青想了想,包厢在三楼,视野开阔,能看出去很远,但其实并不太高,他们窗子开的大,注意力又都在彼此身上,没发现叶白芍,被叶白芍看到,也算正常。   可距离太远,她应该只是看到人,听不到声音。   郑英:“叶夫人走进来,小兵就认出来了,可她表情没什么特殊,看起来跟寻常客人一样,小兵就没拦,只是暗中观察,她表现也的确像客人一样,貌似挑剔的挑包厢,在通道上来回走了两遍,谁知突然敲了大人和少爷的包厢门……”   仇疑青:……   那听没听到,就真的说不准了。不过没关系,对于未来可能的风险,他都想过,也都知道怎么面对解决。   “办正事吧。”   仇疑青今天的确不忙,挪开了很多事,但只要他想,该处理的公务也是少不了的。   不到半个时辰,手里事情处理的不到一半,叶白汀就带着叶白芍走了过来。   仇疑青放下手中毛笔,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所有准备——   却见叶白芍落落大方,微笑行礼:“此番见面仓促,未能提前呈递拜帖,稍后会奉礼单至北镇抚司,妾身的弟弟,多谢指挥使照顾了。”   仇疑青:……   该要送礼单的,难道不是他自己?   却见小仵作正在冲他眨眼,狂使眼色,他只能暂时接过话去:“北镇抚司依法办事,并无特殊照顾,夫人不必如此。”   叶白汀松了口气,他当然不会让姐姐吃亏,姐姐现在独身在京城,能有多少银子,只求仇疑青不拉胯,别说错了,现在看,还行。   “我和姐姐说着话,不知不觉聊到了一件事,感觉得同你说一下,”他看着仇疑青,“应恭侯府的人,指挥使可认识?”   仇疑青:“哪一个?”   叶白汀:“这辈中排行二,二老爷,应溥心。”   仇疑青想了想,道:“此人已经离世,四年前发生了意外。”   叶白芍一惊:“死了?”   仇疑青看叶白汀:“可是此人有问题?”   叶白汀看了眼姐姐:“这个人……可能手里有东西,同我父亲案子相关。”   仇疑青眼神瞬间深了。叶青予的案子很奇怪,所有信息都查的很清楚,他就是一个兢兢业业,任上勤勉的好官,可偏偏有一笔账,查不出任何线索,他自己也不说,像是默认了。   贺一鸣拿出的那些东西,在仇疑青眼里,就是个笑话,漏洞百出,可叶青予自己不辩解,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反击,这才迅速定了案。   他一直没跟叶白汀说,也没有任何角度进入案件,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多的东西,如果关键落点在应溥心身上,当然要努力。   “他不在,他的未亡人在,可去拜访。”   “也好。”叶白汀点了点头,总归是线索,希望这一次能有突破。   叶白芍看了看天色:“阿汀现在身份不同,不好在外面久留,劳指挥使多照顾了,”她还拍了拍弟弟的背,“今天就先回去,嗯?”   叶白汀看到了姐姐眼底的湿意:“那你……”   叶白芍就笑了:“我今日才回京,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哪有空和你胡闹,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今天晚上也没有好菜给你,别想了,等我明天看看,再给你送好吃的,饿不着你,嗯?”   叶白汀乖乖的点了点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姐夫……”   “说他干什么?”叶白芍麻利转身,“我这忙的不行,就不多跟你聊了,指挥使,告辞!”   走的相当快。   叶白汀微微蹙眉。   仇疑青:“你姐夫……”   “没关系,”叶白汀道,“虽因为过年,两地相隔,无法见面,我和姐姐一直通着信呢,看她的情绪状态,应该没事,真要有事……再看看吧。”   仇疑青:“那回去?”   “嗯,回吧。”   这天晚上,仇疑青的确陪了叶白汀,但没有做更多的事,什么舞剑,百步穿杨,接小球,都没干,因为叶白汀今天见到了姐姐,实在太开心,还顺便确定了仇疑青对他的情感,绝对有很多不能说的野望,还有父亲的案子,也有了一点点小进展……   就多喝了几口酒,真的醉了。   仇疑青没办法,只能抱着小醉鬼亲自照顾,最终克制的吻了下小醉鬼眉眼,把小醉鬼裹好放进被子里,离开了暖阁。   指挥使办事相当迅速,第二天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该办的公务都办完了,回来通知叶白汀,一起去应恭侯府拜访。   可惜运气不怎么好,二人正走在路上,还没到大门口呢,应恭侯府就出事了,申姜跑过来,跟他们说:“应恭侯府有人死了,看起来像是他杀!” 第151章 不是上吊,是他杀   叶白汀这天起床很晚,好在睡前被喂了醒酒汤,醒来一点不舒服都没有,头不疼,眼不花,洗完脸就是一条好汉,精神满满!   被仇疑青叫出去的时间也正好,刚吃完饭,饮完茶,阳光也正好。   就是有些可惜,昨晚错过了,没有看到那些剑舞,百步穿杨什么的。   仇疑青注意到小仵作屡屡看过来的眼神,忍不住展了眉梢:“你若想看,随时都可以。”   叶白汀睁大眼睛:“真的?”   “嗯。”   道路悠长,阳光正好,二人又不着急,慢慢并肩走着,不知谁先开的口,话题又到了仇疑青一早进宫的事上。   叶白汀听着听着,明白了,这男人进宫有公务要办是真的,想看皇上笑话也是真的。   皇上偷偷溜出宫来,微服私访,去见未婚妻,果然又被未来皇后收拾了,回去嘴唇上就多了道口子,皇上面子上却不过去,说磕了撞了上火了被猫爪子挠了,反正就是小事一桩,不重要。   可龙体何等重要,嘴上口子不大,没办法遮掩,所有人都看得到,太医们立刻跑到了御前,又是把脉又是问诊又是开方子,皇上气的直接把门关了,生闷气。   这都是昨天晚上的事,估计仇疑青一听到,就琢磨着早上去看热闹了……大约是以前被按头吃狗粮太多,能看笑话,当然要看笑话。   叶白汀听着听着,也有点明白,为什么仇疑青敢和他想说这些皇上的私事,因为有些事是很幸福的存在,当事人本身就很想分享,很想秀给大家看,可惜环境所限,没办法秀,哪怕多一个信任的人,能分享出这些幸福,他也是很开心的。   仇疑青很懂得拿捏这种分寸感,真正的机密大事,政局浮沉,从不会拿出来说,就算这些‘隐秘的幸福分享’,也是保证环境安全,四周没有别人,才讲给叶白汀听。   叶白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友谊,感觉很新奇。   前方不知路过谁家,墙内种着一棵杏树,一阵风吹过,花瓣摇落,簌簌如雪。   仇疑青:“花瓣,肩上,自己摘。”   “哪里?”叶白汀没看到,“你帮我摘一下?”   仇疑青眼眸微深,非常克制的伸手,掠过他肩膀,触之即离。   叶白汀便明白了,这里是外面,不宜太过亲近。   这个男人给自己定了规矩,分了场合,比如在外边,不可以有亲近之举,最好不要有肢体接触,以免别人误会,在北镇抚司可以放松些,因为自己的地盘,能管的住,但能避着人,还是避着人好,独处的私密空间……   也要看哪里,哪怕是北镇抚司,他的小暖阁内,这个男人也不会留下过夜。   因为尽管什么都不做,别人也可能会误会。   这是仇疑青给出的尊重和珍视。   他可能觉得他们的每一次亲密都很重要,每一个第一次,都不能随便对待,用耐心和诚意浇灌出来的果实,一定更甜美,不负等待,所以他像个君子一样,骨子里守着那些礼,克制着,悸动着,等待水到渠成。   他像个将军,杀伐果断,勇往直前,也是优雅贵公子,恪守礼法,柔情万千。   叶白汀虽然心里并不介意,但……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心意感动,他很珍惜仇疑青的这份呵护,可偶尔还是忍不住要皮一下,撩一撩他。   这男人每天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偏偏那种忍不住了,还必须要忍的表情,诱人的很。   比如这个瞬间,对方手指伸过来,拿走自己肩上的花瓣,叶白汀再一次明显感觉到了那份克制感,忍不住往前凑了一步:“指挥使……”   申姜就是这时候来的,说应恭侯府有人死了,看起来非常有问题!   叶白汀顿了顿:“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今天只是想登门拜访应恭侯府二夫人,为了父亲案子的事,并没有带申姜……   申姜抹了把脸:“这不是倒霉催的么?本来遇到西厂厂公就算倒霉的了,结果寒暄几句,说两句话的功夫,侯府就传出尖叫声,说杀人了,我赶紧跳墙蹿进去一看,豁,了不得,真出事了!我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看着时间差不多,赶紧出来找人……”   仇疑青:“西厂厂公,班和安?”   申姜 :“没错,就是他!”   叶白汀:“所以你是意外经过,他过来是……”   “好像是有什么事,要找侯府世子,还没走到门口,先遇到了我,”申姜挠了挠头,“我不确定他和案子有没有关系,但他表现十分稳重,还说要帮我看好案发现场,让我快点请指挥使过去,我觉得如果他有什么猫匿,我在那里反倒不好发挥,便留了个人在那盯着,自己出来了。”   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就走:“那还等什么,赶紧去看看!”   三人很快进了应恭侯府,也见到了这位西厂厂公,班和安。   叶白汀的第一印象就是‘稳重’,这位厂公看起来上了些年纪,两鬓斑白,站着时腰身都有些不直,应该是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嘴唇边微深的纹路,一双细长的眼,似古井无波,完全看不出情绪,跟东厂厂公,那个宛如阴阳派大师的富力行,完全不一样。   说话也是落落大方,没有夹枪带棒,也没有损谁抬谁:“指挥使好脚程,现场咱家给您看着呢,没人能去,可要过去看一看?”   仇疑青礼貌的让了让:“厂公可要一起?”   “指挥使不介意,自是最好。”   西厂在设立的时候,本就有破案之权,何况今日环境,侯府,命案,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一句都不问,不然回宫里一问三不知,主子要怪罪。   仇疑青也是艺高人胆大,有自己的人在,不怕任何人使小动作。   叶白汀就没太想这些层面了,命案在前,他满脑子都是案子,根本听不到其它,过去的路上就一直在观察思考了。   案发现场是一个不太偏的院子,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往里走,正中间房梁上吊着一个男人,脚下不远处,倒着一个圆凳,看起来像是自尽,可往侧里一看,靠南的墙面上,有一处血渍,非常明显,可吊着的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血迹,头脸上也没有伤。   西厂厂公看了看环境,发言很谨慎:“看起来像自尽,这处血迹却很让人疑惑啊。”   申姜也是这么想的,看向少爷:“我进来时看过,人肯定是死了的,可要卸尸?”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把现场也看的差不多了,才点了点头:“卸吧。”   申姜将门板卸下来,招呼手下小兵一起干活,将死者尸体暂时停在门板上。   叶白汀戴上白色手套,第一次对死者尸体进行粗检。他先用手贴了贴死者皮肤,试了试体温,撑开死者眼皮,看瞳孔——   “尸体温度和寻常人无异,角膜未见浑浊,显是新死。”   “尸体面部青紫肿胀,尸斑不多,时间上看出现的略早,颜色暗紫,眼结膜下有点状出血点,死者死亡原因很明显——是窒息。”   申姜皱了眉:“那我们都看错了?他真的是自杀,吊死的?”   叶白汀摇了摇头:“未必。”   他轻轻扳动死者的头,仔细辨认死者颈间痕迹:“死者颈间有绳索缠绕的压痕,位于颈部中间,环形,方向近乎水平,索沟深而明显,表皮有擦蹭造成的剥落,索沟缠绕圈数也非一条……”   见少爷停住,若有所思,申姜有些着急:“所以不是自己吊死的?”   叶白汀颌首:“一般人如果上掉自尽,绳索造成的勒痕只会在颈部前侧,不会在后颈交叉,勒痕也会很干脆,一条,不会模糊,这个死者显然脖子被绳索勒了不只一圈,还有错位造成的蹭伤,好像担心死不了似的,绳子多绕了两圈……”   可所有人都看到了死者刚才吊在房梁上的样子,绳子只在颈下,并没有缠好几圈,那这些多出来的痕迹,只能是吊上去之前造成的。   “是他杀。”是别人故意做成的假象,“死者可能是先被人用绳子勒死,再吊上了房梁。”   叶白汀这个结论下的并不难,不过也有值得关注的点:“死者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   死者身上没有外裳,只着里衣,这个时间,看起来就像是午后小憩,因是小睡,在书房也很正常,可他为什么不挣扎?任何一个人面对死亡威胁,哪怕是熟人,被勒的时候也会有反抗性动作,不能挣扎,大约是挣扎不了,死者死前,很可能吃了什么或者用了什么,导致了这种不能挣扎的状态……   再有南面墙壁上的血痕,非常清晰。   面积不算太大,不足成人半个掌心大小,血痕鲜红,往外有喷溅状锯齿边缘,中心处血量稍大,凝成血滴沿着墙壁往下流滴,未至中间即停。   从高度上看,血痕离地面大约五尺三寸,综合经验,叶白汀很快给出想法:“看样子像是有人在这里撞了一下额头,撞的有点凶。”   这个身高——   仇疑青补充:“大概率是女子。”   “这种程度,人很难不受伤,”叶白汀伸出手指轻轻在墙上摸了下,又递到鼻子前轻嗅,“味道非常新鲜,事情发生并不久。”   申姜:“这个血量,应该死不了人?”   叶白汀摇头:“如果只是这些,肯定死不了。”   “这里还有一只步摇。”厂公班和安年纪不小,眼神却不错,一眼看到了落在墙角的东西,那是一个金镶玉的步摇,一看就是女人用的,且造价不菲。   于是现在的事实很明显了,房间里吊着一个男性死者,非自杀,是被人勒死的,身上没有伤口,墙上的血当然也不是他的,房间里很明显存在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凶手么?如果是,能悄无声息,不让对方察觉的杀了死者,为什么自己会受伤?如果不是,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女子之前,还是女子之后?   女子为什么出现在房间里?做了什么?与死者是什么样的关系?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因为过来的太快,太急,还没来得及问死者身份。   不过仇疑青显然是认识死者的:“他是应恭侯府三老爷,应玉同,是世子庶弟,听闻……有些风流。”   “岂止是风流啊,”厂公班和安明显知道的更多,开口道,“此人风流好色,圈子里极富盛名,各家夫人小姐见了他都得躲,他是个不要脸的,但凡见到颜色好的夫人小姐,都要凑过去说几句话占个便宜,楼子里和花娘调笑的手段,也能用到普通日子里,在外头看上招惹的人极多,在这家里,也未必没有。”   这话就有太有深意了……   叶白汀便问:“应恭侯府里,女子很多?”   班和安就笑了:“一般的下人丫鬟,这位三老爷还看不上,府里的姑娘都是自家人,姐妹姑侄的,他也不会碰,可自家兄弟总会娶妻,总有小妾……”   “小公子大约不知道这些圈子里的事,听着脏耳,”班和安顿了下,“咱们也是听着外头传言,没出大事,也没谁真正查过,不过这次的命案,大概要多注意几个主子了。”   叶白汀:“厂公似乎对这家十分熟悉?”   班和安谦虚一笑:“谈不上,只是有几分了解,小公子想听,咱家便说一说。如今这府里,应恭侯见在,只是不怎么管事了,只把大方向,前后娶过两位夫人,也都先后去世了,世子应昊荣是原配夫人生的嫡长子,二老爷应溥心是继室之子,也是嫡子,不过因为一些缘由,他虽是世子的弟弟,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生活在京城,而是在外地,妻子蔡氏也是在外地娶的,应溥心去世已有四年,其妻蔡氏守寡也已四年。”   “府里中馈是大夫人王氏在管,用不到守寡的弟媳妇,需要人帮忙的时候,通常是找大姑姐应白素,应白素早年嫁了出去,因丈夫去世,侯府就接了回来,平时礼佛不问世,有事的时候,也不会吝啬出力。”   “今日死的这位,是侯府庶子,这里的三老爷,平日里什么都不管,不会让他管,娶妻卢氏,算是府里年纪最轻,管的也最少的主子。”   叶白汀捋了捋,明白了,这家其实也不复杂,一个老太爷,一对世子夫妻,一对庶子夫妻,一个死了丈夫正在守寡的二夫人,还有一个死了丈夫大归的姑姐。   剩下的大约都是小辈,还没长大,不是不值得提,是跟案子大概关系不多。   “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是谁?”   “我!”申姜举起了手。   叶白汀:……   申姜也愁的皱眉:“这不是在外面,我和厂公正说着话呢,里头传来尖叫说杀人了,我不得进来看看?一进来,循着声音找到此处,没有看到任何人……”   叶白汀:“那声喊‘杀人了’的,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公子还真怪不了申百户,”班和安缓声道,“申百户行动迅速,勇武非常,见事情不对,立刻守住门,不让任何人进出,咱家赶到,也是发现人手不够,自告奋勇帮忙,发出那声尖叫的是一个丫鬟,但她尖叫的原因并非是看到案发现场,而是别人,她因受惊摔了一跤,脏的不能见人,咱家便让人陪了她去更衣净面,应该很快能过来回话了。”   叶白汀:“多谢厂公,您今日来过是……”   “本是寻世子办些事,不值一提,”班和安看过来的视线和蔼极了,“小公子说了这么半天的话累不累?咱家让人在旁边烧了茶,稍后就能送过来。”   叶白汀本想拒绝,仇疑青也不太想领情,可班和安微微一笑:“这种时候就不必客气了,指挥使能熬,底下人可不是铁打的,瞧着小公子嘴皮都干了,真真可怜。”   仇疑青看了看小仵作,只能受了这个情:“如此,多谢厂公。”   班和安笑的更柔了:“咱家都说了,不必客气,指挥使用心破案就好,这伺候人的活,不如交给咱家这种擅长的。”   申姜摸着下巴:“死者身上没有伤口,墙上血渍看起来是女人的,所以这个案子凶手是女人?该不会是情杀?”   “暂时还不能肯定,”叶白汀看了看死者,又看了看房量高度,“不过把死者吊到房梁上去,肯定需要一定的力气,以及技巧的。”   申姜:“女人不行?”   仇疑青抬头看了看:“别说女人,男人也得很大力气才够。”   叶白汀看着现场,若有所思,于他而言,本案最大的疑点,是‘挣扎’两个字。   一是死者没有挣扎,除非他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勒死,不然不可能不挣扎,这样他死前经历就非常重要了;二是墙上血迹,他们只看到了血迹,没有看到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人被按着以头撞墙,会不挣扎?   应恭侯府富贵,做为三老爷的书房,这里很宽敞,如果打到范围很小,就在门口到厅堂这一片,不碰摔东西算正常,可地上的痕迹呢?走路,托拽,扭打,总有痕迹吧?为什么这么干净?   是不是被打扫过了?   死者处于不能挣扎的状态,掐死他很容易,可他不能挣扎,怎么产生的冲突,怎么按着人的头撞墙?房间里是否存在第三个人?不管痕迹还是逻辑,都有些说不通。   “这里东西少了。”仇疑青走到书案前,对着一个打开的盒子。   叶白汀:“是什么?”   仇疑青观察片刻:“看形状大小,很像匕首。”   匕首?   可是本案并没有任何匕首制造出来的伤痕……   “禀厂公,那个丫鬟已经收拾好,可以提来问话了!”   “好,”班和安转向叶白汀和仇疑青,“不如就现在?”   仇疑青点了头:“可。”   丫鬟看起来胆子有点小,进来就跪下,谁也不敢看。   叶白汀看看左右,只有自己看起来不凶,也没什么官威,便开了口:“你是死者院里的丫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都做了什么?”   那丫鬟头垂得低低:“婢子是这里的粗使丫鬟,最后一次见到三老爷,是午饭后,今日府中聚餐,所有主子都参加了,好像也都午睡了,三老爷也是,院子从里到外都很安静,到底出了什么事,婢子不知道,婢子就是打扫的时候,看到一个白影子从三老爷书房冲出来,浑身都是血,像鬼一样,可吓人了,婢子没忍住,就喊出了声……”   “那人是谁?”   “婢子不知。”   “长什么样子?”   “婢子不记得了。”   “浑身都是血?”   “婢子……”丫鬟明显不大敢说话,都快吓哭了,“婢子胆子小,真是一时受惊,才不小心喊了出来,真没看清是谁,做了什么……”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   这大概不是什么都没看清,什么都不知道,更像是看到了点东西,不敢说。   就在这个时候,院里突然走过来一个女子,花信华年,梨花面,浅樱唇,长眉过鬓,风姿绰约,纱布包着头,隐有血渍,穿着一身素裙,肩膀到前胸的位置也有血迹,鬓边头发有些乱,眼底有失措的惊慌,手里攥着一枚匕首,紧紧攥着刀柄,不见刀鞘,锋利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我……”   女子走到众人面前,一脸很害怕的样子:“我……她们说这里死了人,好像是我杀的。”   班和安悄无声息地走到叶白汀身侧,低声道:“这便是应恭侯府二夫人,四年前丈夫死后,一直在守寡的蔡氏。”   四年前因意外离世的二老爷,不就是应溥心?那这个蔡氏,就是他们今日想要拜访的人?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仇疑青点了点头。   “你说书房凶案,是你做下的?”叶白汀看着蔡氏,“你为何要杀人,计划如何,过程如何,且一一道来。”   蔡氏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颤抖,眸底隐隐有水光,像是很尴尬,又像是很害怕:“可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申姜一怔,什么意思?   蔡氏咬了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我的老天爷……申姜都愣了,以前觉得,跟少爷办了这么多案子,还有什么没见识过,什么办不了,今天这场面,还真没见识过。   现场疑点还没搞清楚,外头就来了个嫌疑人,光是额头上包的纱布,纱布间浸出的血迹,还有衣服上的血,手里的刀,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可嫌疑人失忆了啊!   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人还非常配合的找过来,说看自己这个样子,怀疑自己杀了人。   这要怎么查? 第152章 妯娌不和   这个案子可太巧了。   案子发生,现场墙上的血迹解释不清楚,大概率有个女人在现场出现过,可有无挣扎厮打,血痕如何留下的,怎么想逻辑都拼不上,他们刚觉得有些可疑,还没来得及铺开排查寻找,嫌疑人自己就找上门了。   额头有伤,身上有血,手里还拿着匕首,一看就脱不了关系。   可她说自己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   偏偏这个女人,是应溥心的未亡人,是原本他们今天过来的目的。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出口,对方会懂——   这里的人,知道你会过来?   仇疑青点了点头。   身为指挥使,也不能不讲理,过往之事有求于人,缘由有些敏感,可以不说,但总得知道现在应恭侯府是怎样状况,他们要找的人生活如何,状态如何,品性如何,他们的确有求于人,为了这份结果,交换些利益也不是不可以,可他必须得确定,有无风险,对方会不会配合说实话。   昨晚他就派了人收集评估侯府信息,综合考虑认为可行,今日忙完,从皇宫出来后,就顺便让人送了拜帖,说稍后过来。   他当然不会点名说要见一个女眷,只是说会来拜访,准备进来后再找机会提起,遂要过来的消息,家主门房,肯定都知道,蔡氏知不知道,他不清楚,可蔡氏一定不知道他们过来的目的是为了她。   叶白汀便明白了,除非有什么意外的,他们不知道的信息或变量,否则这个案件,还真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再一次仔细观察蔡氏。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容貌相当出色的女人,花信年华,最好的年纪,哪怕身着素衣,也掩不住自身芳华,过鬓长眉显得有些英气,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透着一点点迷茫,这种懵懂感在成年人身上出现很特殊,的确很像失忆,不过也为她身上添了几分无辜,气质非常独特。   她衣服上的褶皱很明显,肩膀前侧到胸前有血迹,不多,看起来像是滴落后经过擦拭,面积才有点大,再加衣裙色浅,看着吓人。脸上没有水渍,鬓角发间却有湿,很明显,她洗过脸。   所以她应该是额头受伤,血往下流,滴到了衣服身上,可能她还用手擦了,紧张之下没注意,衣服上血迹便也多了,模糊了,之后洗了脸,纱布包扎伤口,这才看起来干净了些,没那么狼狈。   “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因为撞到了头?”   “我……不知道。”蔡氏迷茫的摇了摇头。   叶白汀便问:“那你现在头可疼?”   蔡氏答话就很肯定了,手指轻轻按了按额角:“疼的。”   “可知道自己怎么受的伤?”   “不知道,”蔡氏微微蹙眉,“也不知之前是晕倒还是睡着了,我醒来时在房间地上,不知道身处何地,自己又是谁,看到身上的血和手里的匕首,就吓了一跳,喊出的声音有些大,一个丫鬟很快推门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管我叫二夫人,说家里出了事,外头死了人……”   她说话的时候,跟在她身后不远的丫鬟跪了下来,朝仇疑青和叶白汀行礼。   这是个很懂规矩的丫鬟,知道主子提起她了,立刻行礼让别人知道说的是她,但自己又不说话,因为主子在前,没叫没唤,就不能随便插话。   蔡氏:“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丫鬟也不知道,但看看我身上的血,还有手上的匕首,总觉得这事跟我脱不了关系……丫鬟看我慌的不对劲,就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丫鬟吓了一跳,说自己叫小杏,伺候了我八年,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说府里人口简单,也有别人不知道的难处,让我不要轻信他人,事事小心……可我觉得,我要是真杀了人,总是不对的,便过来了。”   “婢子刚才看到的就是二夫人!”   蔡氏自己说完经过,死者院子里,之前发出尖叫,说‘杀人了’的粗使丫鬟也就敢说了:“二夫人就是穿着这身衣服,从书房里跑出去的,浑身是血,婢子猛一转头,吓的不轻,这才喊出了声。”   可见丫鬟和丫鬟也是不同的,死者院里的粗使丫鬟和蔡氏身后的贴身丫鬟,规矩行止并不尽相同。   “就这?”申姜指着蔡氏的衣服,“就这点血迹,也叫浑身是血?”   粗使丫鬟缩了缩:“婢子,婢子是真的胆小,冷不丁吓了一跳,这才……婢子万万不敢撒谎的!刚刚不敢言说,也是担心主子会怪罪,婢子看到的只是这些,再没有了!”   申姜便没有再逼问,因这件事完全可以查证,三老爷和二夫人,明显是两家人,两个院子,距离不可能近,蔡氏若真一路跑出去,不可能没有人见到,没有任何痕迹,稍后他会排查问询。   叶白汀看着蔡氏:“你说你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蔡氏:“是。”   “那时头上就包着纱布?”   “没有,”蔡氏摇了头,“我醒来看到衣服和手上的血,吓了一跳,是小杏帮我包扎的。”   “你说她见你慌的不对劲,问你出了什么事,你说不记得了,她便跟你做自我介绍,讲说府里的情况……”   “是。”   “在这个时候,她帮你包扎的?”   蔡氏摇了摇头:“她推门进来,看到我身上的血吓了一跳,立刻就准备东西,给我包扎了,是一边包扎,一边同我说家里出了事,见我不对劲,才赶紧叮嘱……也是因为要包扎伤处,我来的才稍稍晚了一些。”   细节准确丰富,前后没有矛盾,这个失忆,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自导自演。   也算是解释了方才粗使丫鬟为什么受惊害怕,衣服染血尚没有那么可怕,脸呢?如果从书房里冲出来的人满脸是血,冷不防撞进你的视野,会瞬间受惊,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叶白汀看着蔡氏:“所以你不知道被看见从这里冲出去。”   “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自己房间,也不知道怎么受的伤,”蔡氏看向地上跪着的粗使丫鬟,“你看到了么?”   粗使丫鬟摇了摇头:“婢子只是看到二夫人从房间里冲出来,其它的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什么都没有!”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说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蔡氏:“是。”   “那你可知这是何处?你自己是何身份?”   “小杏同我说了,这里是应恭侯府,我是这里的二夫人……”蔡氏道,“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妆发样式,也看到了房间里的摆设,颜色搭配,不用别人提醒,我也能看出来自己是寡居。”   她眼神有些怔忡:“我不知亡夫是谁,长什么模样,往常一起经历过什么,怎么相处的,感情如何,所有都不知道,可不知为何,我虽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没有很害怕,那个房间有种很特殊的熟悉感,很让我安心,我哪里都不认识,但我就是知道,这里该有什么,那里该放什么,桌上搭布是什么颜色,窗台梅瓶里插的是什么花,想喝水,知道茶杯在哪里,想净手,知道水盆在哪里……我觉得,小杏没有骗我,我就是这里的二夫人。”   叶白汀便又确定,蔡氏不管失没失忆,脑子是没问题的,逻辑在线。   仇疑青拿出从书房墙角找到的步摇:“这个,你可认识?”   蔡氏顿了下,缓缓摇头:“不认识,不过感觉很熟悉,是不是……我的东西?”   她回头看丫鬟小杏,小杏排抬眼辨认了一下,冲主子点了点头,束手恭敬:“回指挥使大人的话,这是我家夫人的步摇,今日晨间梳妆后就戴在头上的。”   “那我岂不是真的杀了……”   蔡氏闭了闭眼,伸出双手往前:“虽我不知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可杀人偿命,我既做了这样的错事,万万不敢请求宽恕,请抓了我走吧。”   证据确凿时,仇疑青不会心软偏袒任何人,证据不足时,他也不会随便抓人下狱:“案件尚在调查,你之嫌疑,锦衣卫会清查,在此期间,你需得配合锦衣卫问话,接受锦衣卫监视,无故不可离开此处。”   蔡氏福身行礼:“是。”   “先看病吧,”仇疑青点了个小兵,“去寻大夫过来。”   “是!”   蔡氏自觉接受监督,就没下去,站在一边,犹豫了片刻,问道:“死者……我能看看么?”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认为可行,便让开了路:“请。”   尸体就停在门板上,蔡氏提着裙子,稍一往前,就能看到。   叶白汀观察着她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眼神看起来很陌生,也有些茫然:“可想起了什么?”   “没有,”蔡氏微微蹙眉,“只是感觉……我应该不太喜欢这个人。”   叶白汀:“你的丫鬟应该同你说了,死者是府里三老爷,应玉同,和你丈夫是兄弟,只不过他是庶出。”   蔡氏眼底一片澄净,好奇又疑惑:“明明是亲人,我为什么不喜欢,甚至有种很讨厌他的感觉?”   这边正说着话,院子里又走过来一个女人,不等叶白汀问,西厂厂公班和安再一次悄无声息的,及时冒出,轻声道:“这位便是死者的妻子,卢氏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带着蔡氏转出门前,视线放在了这个卢氏身上。   卢氏看起来二十出头,相貌明艳,身材纤秾,走路时裙角翻飞,环佩叮咚,她明显是个美人,不过和蔡氏的美不一样,要张扬很多。   叶白汀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染的指甲,这个时代可没有现代品种丰富的指甲油,想染出漂亮均匀的颜色并不容易,可她的指甲染得很完美,发间钗环样式也很独特,非寻常妇人会选用的花朵形状,造型复杂别致,一眼根本辨别不出来,只这两点,就不难发现,卢氏应该是很爱美,也愿意花时间追求美的人。   可她的衣服款式,颜色搭配却很普通,叶白汀才和申姜一起走过京城的店铺,了解过时下衣裙颜色流行的方向,卢氏身上的衣服搭配,非常符合她应恭侯府威夫人的身份,裁剪合身,挺阔端庄,足够稳重,穿在她身上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少了发饰的别致特殊感,也不如手上养护指甲的精心,稍微有些不协调。   叶白汀大胆猜测,卢氏本人应该是不喜欢这种衣服搭配的,可能为了身份,可能为了其它,小细节上还到罢了,别人不会关注太多,衣服却不行,她只能这么穿。   明明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听到丈夫死了,也没立刻脱下来,换上丧服……   这个卢氏,性子很有些别扭啊。   叶白汀快速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色。   卢氏走到近前,按规矩行礼:“妾身卢氏,乃是死者发妻,见过指挥使大人。”   仇疑青刚叫起,她就看到了二人身侧不远的蔡氏:“哟,二嫂也在啊。”   不管眼神还是声音,都稍显刻薄。   蔡氏有些不知所措:“三……弟妹?”   申姜看一眼就明白了:“你同她关系不好?”   蔡氏:“……我不知道。”   卢氏就冷笑了一声:“呵,都是千年狐狸,装什么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知道谁?这位百户大人,您可别被人骗了,谁说妯娌间,关系就一定好了?”   申姜:……   这位夫人还挺有脾气的。   卢氏扶了扶发:“寻我过来,不是说我男人死了么?不问问他?”   叶白汀便道:“你丈夫今日,在书房午歇。”   卢氏哼了一声:“莫说今日,他每一日午歇都在书房,晚上也是,回院子的时间少之又少。”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   “感情?他配有这东西?”卢氏眸底浮起浓浓厌意,“他在外头什么名声,想必你们也知道,我但凡要点脸,都不可能同他过的好,所以你们也别问我为什么不伤心了,真哭不出来,他死他死的,我还松快了,我现在不拍掌叫好,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申姜:……   叶白汀又问:“你丈夫近来可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有什么仇人?”   卢氏哼了一声:“别说近来,就他活着的这些年,几时没仇人?贪花好色,招猫逗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这样的人,仇家能少?哪个被他盯住的女人不恨他,父兄不恨他?”   仇疑青沉目:“他们都能进你家来?”   “这个……肯定是不能的。”   卢氏立刻明白自己态度有些过了,当即收敛:“但妾身说的都是真的,外子没出息,还觉得自己厉害的很,脾气臭又执拗,家里人怎么说都不听,谁能看得顺眼?您要问同他发生口角争执,有怨恨的人,里里外外真不少,要说到底谁杀了他,妾身也真的不知道。”   叶白汀:“你们今晨至刚刚,各自在哪里,做了什么,你总该知道。”   卢氏点了点头:“他爱玩,乐子多,晚上总是很晚睡,上午一般不起床,也不会用早饭,我这边上头没有婆婆盯着,公爹爱清静,除了初一十五,没有晨昏定醒的规矩,早上便也起的迟,不过他睡书房,我睡院子里,并没有见到面,到了中午一起到主院吃饭,才看到了彼此。”   “一起主院吃饭?你们所有人都在?”   “是,今日大姐生辰,她那个身份,”卢氏顿了下,“你们都知道的,死了丈夫,婆家不体贴,娘家接回来的大姑姐,便是有喜事也不好大办,就早早安排好了,说大家一起吃个饭就好,就是今天中午这顿饭了,家里所有人都在。”   “这顿饭吃的可平顺?期间可发生了什么特殊之事?”   “没有,”卢氏摇了摇头,声音里忍不住讽刺,“和以前一样,不说话的不说话,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和稀泥的和稀泥,没什么特别。”   “你丈夫当时精神状态如何?”   “状态?”   “比如精不精神,有没有生病难受?”   “那可太精神了,一点病没有,还能挑世子的刺呢,指着桌子上的菜,说大哥有钱给接回家的姑奶奶用,没钱给他这个帮应家开枝散叶的男丁,差点挨了顿揍。”   像是想起当时情境,卢氏帕子掩唇,笑了下:“吃完饭,大家就散了,我回房午歇,这一觉睡得挺沉,要不是下头来叫,还醒不了呢。”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离开的主院?谁最先走的?”   “家里有两个寡妇,很少一起吃饭,类似这种时候,大姐一定是最先走的,但今日她生辰,不合适,就我这二嫂,”卢氏下巴指了指蔡氏,“她先请的辞。”   “她走没多久,估计还没出院门,我男人就走了,有她们俩开头,大姐也就顺便告辞离开,我赶紧扒了两口饭,也走了。当时公爹和世子正在说话,大嫂在旁边服侍,我不得有点眼色?万一说什么秘密呢?后面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又问:“你丈夫的书房,你可熟悉?都有什么规矩?”   “不熟,”卢氏冷笑一声,“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书房能有什么大规矩,顶多是不能让女人随便进来。”   “不让女人随便进去?”申姜就有点奇怪了,那房间里落的那支步摇是怎么回事?   叶白汀却领会到,重点不是不让进去,而是不让‘随便’进去。   果然,卢氏神情暧昧:“当然,万一他正在拉着小丫鬟办事,被瞧见了多尴尬?再不要脸,多少也要扯块遮羞布的。 ”   说着话,卢氏素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完事了没有?这人死了,我得给他服丧,还得回去换衣服呢。”   仇疑青:“你夫之死,你可有怀疑之人?”   卢氏视线就落在了蔡氏身上:“这边上不就站着一个?”   申姜没懂:“嗯?为什么?”   卢氏冷笑:“你问她啊。”   蔡氏一脸无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卢氏一怔:“不记得了?什么叫不记得了?”   蔡氏轻轻摸了下额角,疼的嘶了一声:“我好像撞到了头,前尘往事,皆尽忘了。”   顿了片刻,卢氏突然哈哈大笑:“忘了,哈哈哈忘了——你们可真会玩儿!不错,一个死一个伤,还挺般配。”   申姜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有事?”   卢氏正了正神色,收了笑:“我这人和别人不一样,不确定的话,不敢随便说,她整日摆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男人看着就是流口水,我绝没有捕风捉影,没错,我男人就是肖想她,但他得手没得手,我这二嫂又回没回应,中间有过几回……我可就不知道了。”   话说的差不多,卢氏提了告辞:“……实在是时间紧迫,再不换衣服,怕要被人说了,妾身在这深宅大院里,又走不掉,诸位大人若有需要配合之处,随时来寻妾身便是。”   叶白汀:“夫人请便。”   卢氏走时,正好和走过来的世子擦肩,果然被训了——   “老三离世,你因何不换孝服?”   “大哥见谅,妾身这就去,刚才不是被叫过来问话么?”卢氏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世子走过来,拱手行礼:“我来迟了,还请指挥使见谅。”   仇疑青看到了他脸上的汗:“世子这是走了很远的路?”   世子就叹了口气:“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家里出了这种事,上下都很忙,都需要安抚,内子那边也走不开,我先去看过他们才过来的,指挥使有任何问题,问我便是,家里的事我都知道。”   叶白汀看着这位世子。   应昊荣,侯府嫡长子,生下来就是世子,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身材高大,面端目肃,气质成熟,是现在府里顶家之人,交际上看起来很有分寸感,不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多的距离感。   总之,是一个处事成熟的成年人。   仇疑青先问了时间线:“今日从晨间到现在,世子都在哪里,忙些什么?”   世子:“今日公务繁忙,我一早就出了门,因姐姐生辰,一家人要一起吃个饭,早就定下的事,再忙我也得回来,中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和吃饭小聚,之后午歇。不过不知为何,今日午歇睡的着实沉了些,我本该小睡半个时辰就得起来,出外公务,往常起的来,不需要人叫,今日竟是出了事,下人来喊,才醒了的。”   叶白汀和仇疑青瞬间对视一眼,注意到了同样的信息:午歇,睡得特别沉,别人叫才醒。   世子是这样,卢氏也是这样,死者被勒死的时候没有反抗痕迹,显然也是处于意识不清醒,不能挣扎的状态的状态,再想想蔡氏,她的时间线许和这几个人不同,可她的状态,她的遭遇……   仇疑青立刻问:“尊夫人和老侯爷呢?也都午歇了?”   世子:“是,我醒来的时候,内子还没醒,父亲那里也是。”   “你姐姐呢?”   “这个……”世子顿了顿,“还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过去。”   但去没去,叶白汀和仇疑青都觉得这个答案大半是肯定的。   看来今天中午这顿饭,吃的很不寻常,有人是真睡着了,有人可能是装晕,出来杀了个人,可能还有人浑水摸鱼,顺便干了些其它的事。 第153章 杀人现场和密道   办案当然不能想当然,所有推理猜测,都要有事实证据。   应恭侯府接回家的出嫁女应白素,是否在吃完饭后也午歇了,是否一觉睡得很沉,需要人唤才能醒,仇疑青已经立刻叫人过去查问。   至于蔡氏,因为离的很近,叶白汀直接问她的贴身丫鬟小杏:“你家夫人吃完中饭,是否也睡下了?”   小杏点头:“是,睡得很沉,婢子才放心去做了别的事,只是不知夫人何时醒来过,因何又晕倒了一次。”   蔡氏面有愧色:“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世子看到蔡氏就皱了眉,看到她额上的伤,身上的衣服,早就想问了:“你因何在这里?”   蔡氏听前头问话,也知这位是府里世子,她该唤一声大哥的,福身行了礼:“家里出了事,死了人,我以为是我杀的……”   “胡闹!”世子当即甩了袖,似很生气。   申姜就好奇了:“为什么说这话是胡闹?你不觉得蔡氏会杀人?”   世子:“她当然不会杀人,我们府里就不会有这种事,一家人,何来那么大怨恨!”   申姜眯了眼:“可你那三弟妹卢氏,刚才直接跟我们说了,你三弟和这位二嫂,有事呢。”   世子眉头皱的更深:“不过妇人捕风捉影之言,岂可轻信?我侯府宅邸,怎么可能有这种污秽之事?我也绝不允许家里出现杀人事件,平时小小口角,谁家都有,很正常,但有我看着,家中矛盾绝不会上升至此,真要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发生事早发生了,何必等到现在?”   他深呼了口气,看向申姜,神情相当诚恳:“流言不可信,三弟大家都知道,有些不懂事,拎不清,二弟妹却向来识大体,你说她没绷住,私下教训下三弟,我信,但杀人,她应该不会。”   可惜下一刻,蔡氏就打了他的脸:“也……也不一定,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世子审视着蔡氏表情,非常惊讶,“什么叫不记得了?”   蔡氏:“好像是晕了一下,醒来全忘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世子眉头微皱:“怎会……如此?”   蔡氏摇头:“我也不知道。”   世子想了想,问仇疑青:“敢问指挥使,我那三弟是怎么死的?”   仇疑青答的相当有技巧:“本使的人到时,他正挂在里面房梁上。”   “那岂不是自尽?”世子当即道,“若如此,我府自行解决,挂白治丧便好。”   仇疑青:“是与不是,锦衣卫查后,自当给世子交待。”   气氛到这里好像有些沉,过于安静了。   叶白汀便又开口:“世子方才说的时间线,还需清晰明确,我想问一下,你在外料理完公务,回家吃饭,席间并无特殊事件,气氛和往常一样,之后各自离开,回房休息,可是如此?”   “是。”   “谁先离开,谁最后,世子可知道?”   “二弟妹似乎有些不适,先起身请辞,之后便是三弟,这二人都走了,大姐便也没多留,之后三弟妹也很快离开,主院便只剩下我与内子,还有父亲。父亲年纪大了,午歇规律,很快离开,我等内子吩咐下人收拾桌子,交代了几件事后,和内子一起回的院子。”   叶白汀记下了这条时间线,所有人离开的顺序,继续问:“你知道自己睡得很沉,可能确定你夫人状态?”   世子想了想:“我被下人唤醒,推了她两下,她才醒,往日她不会睡得这么沉。”   “老侯爷呢?睡的如何?”   “我方才就是从主院过来的,专门给父亲问了安,他的确睡得也很沉。”   “今日各院子状况呢,可有发生任何意外,特殊动静?”   “没有,”世子摇了摇头,“我们都算上了些年纪,觉轻,基本一歇息,身边就不留人,院子里很安静。”   院子里没人,很安静啊……   叶白汀抬了眼梢:“那有没有可能,你们有谁,中间出过院子,却不被人知道? ”   世子:“这个……应该不大可能。”   “何解?”   “我们这样的人家,再喜静,不喜欢下人打扰,身边不爱留人,也要至少留一个值守的,总不能想要什么时还得自己拿,出了小院,往外下人们来来往往,各有各的活计要做……我知阁下这话问的是什么,但这种可能很小,我们不管是谁,出了院子,不可能没一个人看到。 ”   仇疑青:“所以你觉得你三弟的死,是个意外?”   “这……刚刚指挥使不是说了,他是在房梁上吊死的,”世子视线看向门口,想要看清楚些,奈何屋中昏暗,角度不对,也看不清,“难道不是自杀?”   仇疑青没答反问:“死者最近,有没有同谁结仇?”   世子摇了摇头:“我近来很忙,手上的事太多,对家人的关心就少了,这些日子老三在忙什么,有什么麻烦,我倒真是不怎么知道。”   叶白汀又问:“今日家中小聚,团圆饭是谁安排的?”   “内子。家里中馈都是她在料理,大事小情都得过问,”世子同样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又加了一句,“但也只是安排,不可能样样都自己做。”   叶白汀看着他:“可今日不一样,是生辰宴,还是早就定好的日子,说好的时间,菜式食材……大约会提前定好单子?”   世子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除了尊夫人,都有谁能接触到这些?”   “那就只有下人们了?”世子反应过来,似深觉有理,“难道是下人杀了三弟?”   叶白汀却并没有肯定,又问:“尊夫人和死者之间,可有矛盾?”   世子皱了下眉,十分笃定:“没有,内子端惠贤淑,行止有度,绝不会和别人,尤其家里人有矛盾,就算偶尔训三弟几句,也只是为了他好,从不会有逾矩之举。”   “训他?”   “这……”世子长长叹了口气,“三弟自小不爱读书,算数盘账也不学,连庶务不懂打理,何况做生意?家中上下多少人为他发愁前程,好在他还年轻,有浪子回头的机会,这么荒废实在可惜,内子才偶尔叹两句。”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心中明白,有些太深的信息难免问不出来,还得看之后的排查走访,便转了方向,问:“死者夫妻似乎感情不大好?”   世子:“是。”   “为何?”   “没缘分吧,他们两个,就是一对怨偶。”   “何解?”   “也没什么好瞒的,”世子顿了下,又叹了口气,“盲婚哑嫁,多多少少需要磨合,有些人走过来了,生活和谐,有些人性子要强,这条路就走得不太容易,三弟妹婚前就闹过,婚后二人感情也没培养出来,总是吵架,两边长辈都曾努力劝了,可还是不行……”   说到这里,西厂厂公班和安就笑了:“若说这方面,谁能比得上世子你呢?”   叶白汀看向班和安。   班和安往前一步:“世子和尊夫人家世相当,自小长在一处玩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亲后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直到今日,都是京城佳话,众人羡慕的紧哪。”   世子拱了拱手,第一次面露微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他早就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西厂厂公,厂公这样的人物,到府里来不可能是为了别的,只能是寻他,便趁着机会朝仇疑青拱了拱手:“锦衣卫办案,自有流程,我不好插手过问,不过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事件既是在我府发生,合府上下必竭力配合,若现在没有更多的问题……我可否请班厂公借一步说话?”   仇疑青仍然是那个态度,案情未明,证据未丰,哪怕是犯罪嫌疑人,都应该有自由:“世子请便。”   班和安也朝叶白汀笑了下:“咱家先失陪片刻。”   总之人都在附近,跑不了,不可能跑,锦衣卫按照自己的做事流程来就好,没什么好担心的。   请来的大夫也很快到了,光看下巴一撮白胡子也知道,医术必定不浅,仇疑青安排人陪着蔡氏,去了一处空闲厢房看病。   另一边,去大姑姐应白素那头查问的人也回来了,说吃完午饭回去,她也没出门,上床午歇了,同样是睡得很沉,出了事才被下人唤醒,但不知怎的,她状态不太好,脾胃不和,有些呕吐,不方便过来答话,请锦衣卫帮忙带话请示,如果有问题,能不能派人过去问。   仇疑青当即指了申姜:“你亲自去。”   申姜:“是!”   所有人都在忙,显的叶白汀和仇疑青闲下来了,二人对视一眼,眸底颇为默契——再看一看案发现场。   现场条件不足,死者尸体只能进行粗检,更精细的结果,得等现场勘察完毕,带回去仔细检验才行,需要更多观察了解的,仍然是现场本身。   一边锦衣卫小兵正盯着现场各处画图,手下毛笔飞快,叶白汀和仇疑青走近死者刚刚悬空的位置,想要了解下凶手是怎么操作的。   人死尸沉,拖动容易,搬动难,凶手是怎么把死者吊在半空中的?   必然得使用工具。   叶白汀第一个检查的就绳子,这是一段韧性非常好,承重力不错的麻绳,四股拧成,较粗,不像是书房里的东西,应该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凶手目标很直接,就是要杀人。绳子粗细大小,长度都很合适,中间及尾端,都没有新鲜的,刚刚切割修剪的痕迹。”   仇疑青脚尖一点,跃到了房梁上:“梁柱灰尘有明显压蹭痕迹,有模糊,但并不宽——若是一般自杀,痕迹大抵会如此。”   没有大面积擦蹭灰尘痕迹,没有凹槽,或任何借力装置,说明凶手的心思没动在这方面。   叶白汀沉吟:“不在上面,那就是下边了。”   垫脚的圆凳他们检查过,如果是自杀,踩着圆凳,然后踢倒,不管高度和方向都很合适,没有问题。   不是凳子,那桌子呢?   叶白汀环视整个房间,书房很大,圆凳和一边的圆桌相配,是一套,桌子高度肯定是比凳子高的,人踩上去,上吊就不合适了,略高,可如果……是做成辅助工具使用呢?   仇疑青也想到了这点,立刻走到圆桌前,先把桌布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痕迹,把桌布掀下来,又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痕迹,干干净净。   “不是这个。”他摇头。   叶白汀也同意,首先是这个圆桌面积,高度是够了,但稍微有点小,操作起来并不方便,再就是他刚刚验尸的时候,发现死者襟角有勾丝,勾丝痕迹很新,很可能跟他的死有关,如果圆桌曾作为工具被利用,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一定在这个房间里……”   一定在哪里,他们没注意到。   叶白汀正看着房间,突然视线一顿,看向仇疑青,仇疑青明显也注意到了,先他一步,走到了靠西墙的位置,那里,是一条长长的书案。   书案是窄长的造型,长有七尺,宽两尺二分,躺一个人绰绰有余,比刚刚的圆桌还要高。叶白汀没看到有椅子,大概这个书案就不是为了坐的,就是为了让人站着练字,或者画画的。   他和仇疑青刚才没注意到这里,因为这个书案太窄,看起来也太薄,实则用力摇一摇晃一晃,它承重不错,二是书案上还杂乱的很,放了一堆东西,并不方便拿过来就用,怪麻烦的。   现在仔细观察,发现不对了,书案杂乱,看起来就好像之前正在被使用,主人中断离开,保持着当时的样子,乱中有序,不像假的,可再一想,就会发现不对的地方。   叶白汀:“世子说死者不爱学东西,这上面一堆杂书,还有随笔写的字,添了两笔的画,可为什么还有《史记》?”   书房的书架上放这种书,很正常,总要有些东西装点门面,可拿出来看,还看过一半随手翻扣在书案上,不像死者行为。   所以这一定是人为的,有人故意摆成这个样子,目的很明显,迷惑视线——这不是一个用起来很方便的东西,用完了还得原路摆回去,多麻烦不是?   “这书案很可能之前是空的。”   “或者,只有廖廖几样东西,凶手为了迷惑效果,故意加了东西进去。”   可惜还是犯了错误,加了不应该加进去的东西。   仇疑青亲自去锦衣卫那里找了纸笔,将书案仔仔细细的画下来,包括上面的书,细小痕迹,这才动手,一样一样把书案上东西清空,现出它本来的样子。   撤干净的书案也很干净,没有血迹,没有特殊痕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   叶白汀手指轻轻蹭了蹭表面,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前闻了下:“是不是有些湿?”   没有明显水渍,只有用手指摸过,仔细嗅闻,才能察觉其中细微的味道差别,和普通干燥的桌面是不一样的。   “还有这里——”仇疑青视线落到案几角,往下扣的位置,“你来看。”   叶白汀走过去,就看到了一段勾下来的丝线,非常显眼,就是死者今日穿的白色里衣的衣料。   所以这就是辅助工具无疑了。   “推过去试试?”   “好。”   二人一起推动书案,到书房正中间,同时注意着它留下的痕迹。   案几很窄,一个人可以将它抬起来,但它太长,真正使用的时候,反而推着更容易,侯府三老爷的书房,装修材质不错,地砖质量很好,这么拖动,地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最多只是灰尘被拉开的拖痕。   推到死者被吊着的位置时,二人便停了下来,退开观察。   有了书案,高度就更高了,死者只需要坐在书案上,或者稍稍抬一下,就能够着房梁上垂下的绳子,有它辅助,凶手只需要把死者放在书案上,撑住不让倒下,操作吊在房梁上的动作很容易。   若是男人,完成的会很轻松,女人也不是不可以,尸体在地上可以拖,可以拽,扛到书案上,也只需要一瞬间的发力,死者个子不高,身材也偏瘦,看起来不足一百三十斤,女人气力不丰,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太难。   “凶手的时间很充足。”叶白汀看着书案,“走进书房,勒死死者,把书案上的东西拿开,推到这个位置,借助它,轻松把死者吊在房梁上,再推回去,将书案上东西还原归位,或者又增加了几样,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凶手很从容。”   仇疑青颌首:“ 不是对这里十分熟悉,就是脑海里演示过多次,计划充分,也知道这个时间下手,时间充足,且不会有人看到。”   所以这就是问题了,凶手的进出路径是怎样的,为什么没被看到?蔡氏从书房里跑出去,还会被粗使丫鬟看到,吓的尖叫出声呢,为何凶手来去,无人知晓?   说起蔡氏,她额头上的伤太明显,手里还有匕首,如果附近没有其他人在同一时间出现类似的伤口,那当时在现场的,十成十就是她,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是凶手吗?如果不是,那她是进来的时间,是在凶手动手前,还是动手后?粗使丫鬟只是看到她跑了出去,可没看到她什么时候进来。   她现在说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不记得’的意外,又发生在什么时候?谁按着她的头撞向了墙壁?凶手还是死者?进这个书房,是她的本意吗?还是她没进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别的事,她必须来?   感觉这个案子,要查证的东西有点多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在房间里逗留并没有很久,出来的时候,正好老大夫给蔡氏看过病出来。   “见过指挥使。”老大夫抱拳行礼。   仇疑青抬了抬手:“她病情如何?”   老丈夫:“的确有些问题,不像撒谎,这种病老夫也见过,一般是不小心误食某种特殊毒物,或者头部后脑遭遇剧烈撞击,病人表现像是后者,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但什么时间,到底能不能恢复,老夫就不能确定了。”   “可能确定何时发的病?”   “照表现看,应该就在不久之前。”   吃午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回院午歇后就出了事,怎么想,都跟命案有关。   “有劳您了。”   “不必客气,方子已经开好了,稍后有问题,再来寻老夫便是。”   另一边,世子和厂公班和安说过话,二人都有事要忙,便过来提了告辞,班和安十分和善的叶白汀道别,没说什么有机会再见的话,可叶白汀就是觉得,他们会再见面,这一位,比东厂厂公相处起来不要舒服太多。   世子没空再陪,叫了管家徐开过来,推给仇疑青:“府里事务,他尽皆熟,指挥使有任何疑处,皆可自便。”   仇疑青:“本使想看一看四周环境,方便了解进出路线,不知可行?”   锦衣卫行动,不行也得行,你说不行,他们也会暗查,何必呢?   世子当然微笑颌首:“指挥使请便。”   徐开也上前行礼:“小人伺候二位。”   于是接下来,仇疑青便带着叶白汀一起,简单的把附近环境走一走。   毕竟是侯府,面积很大,房子很多,管家徐开尽职尽责的介绍:“往东两进大院子,一个是世子和大夫人的院子,往里,挨着最中间的老侯爷,往外的院子住着二房,二老爷去世后,就只有二夫人一个人在住,西边也是前后两进院子,往里是接回来的大小姐在住,那里原本就是她闺中的院子,往外是三老爷夫妻……家里白日就很安静,少有人串门,入了夜更是各院下钥,彼此并无干涉……”   叶白汀听着听着,懂了,死者住的院子靠西,往外,书房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到了外院:“所以死者的院子有点偏?”   徐开束手恭立:“要说偏,还是大小姐的院子偏。”   “哦?何解?”不是往西靠里,挨着老侯爷很近?   徐开低眉垂目:“虽说院子位置很靠里,也最靠近西边外墙,平日并不安静,能听到街外吵闹声。”   叶白汀:“但她寡居归家,并不能出去。”   “是。”   仇疑青走着走着,突然停了脚,转向假山处,往前三步,又往侧三步,大掌按向角落一颗小石头:“这是何物?”   徐开顿了一瞬:“指挥使这话说的,不就是假山?没什么稀奇的,如若您想看,小人这便带您去旁边,那里有更——”   “不必了。”   仇疑青大掌一移一按,那个小石头应声回缩,假山内突然发出响动,石门打开,里面竟是一条暗道!   “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稀奇?”   叶白汀一怔,竟然有暗道?一般有暗道的地方,必有猫匿,当然要下去看看! 第154章 我正在追求你   经常查案,都快成条件反射了——但凡有暗道,必有机密!   看着往下延伸的洞口,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还不下去看看,等什么呢?   根本没有考虑,二人转进洞口,往下往前走。   走到下面才发现底下并没有那么暗,外面阳光映照,才显的入口黑洞洞,其实底下很宽敞很通透,入口有阳光洒进,远处也隐隐有亮光,呼吸通畅,有风流动。   叶白汀感觉这里不像密室,硬要形容的话……倒是有点像隧道?前后有出入口,有光线,很宽敞很通透的那种。   两个人都很谨慎,仇疑青走在前面,先一步踩踏地面,观察周围,确定没有危险来源,才慢慢往远一点高一点的方向试探,看到什么可疑之处,也会纵跃起身,跳上去查看。   叶白汀也在仔细观察,高处暗处有仇疑青,他便走在洞壁之侧,摸索前行,偶尔也会敲一敲听一听,退开或挨近,着重观察空间大小,有没有隔断感,脑海里大约算一下面积,看看有没有暗格密室之类。   可都没有什么收获。   这里看起来真就是一条通道,并未藏有任何秘密,整条路都又宽又平,直的大大方方,好像根本不怕别人看到。   相对于管家徐开的从容,手束在袖子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说,他们上蹿下跳,各种忙碌的样子,好像有些过于认真了?   叶白汀拳抵唇前,清咳一声:“我向来对这种地方比较好奇,还请管家不要见怪。”   徐开细眉长眼,大约是不太爱笑,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一点老相都没有,眼角也平平,没有皱纹,回话时低着眉垂着眼,处处规矩:“小人不敢,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锦衣卫如何小心查证都不为过。”   仇疑青就自如多了,一点尴尬都没有,他好像干什么事都很从容,每一个动作都有正当因由,如果别人觉得尴尬,一定是别人的错,没有领会这个中深意。   这会儿工夫,这条路已经走过了一小半,仇疑青从高处旋身落下,问管家:“这里通道只有这一条?干什么用的?”   似乎这话有些不好讲,徐开默了默,才开口:“回指挥使的话,这里的确只有这一条通道,冬日酷寒,雪落风硬,地有薄冰,总是有些不好走的,遂……”   叶白汀也沉默了:“……所以这条通道的存在,只是这家人抄近道用的?为了避风雪?”   徐开没有抬头:“夏日酷暑时也常走。”   叶白汀:……   他和仇疑青迅速交换了个眼色,同时脑海迅速浮现这里的地形图,各个院子的位置,大概算一下,还真的刚好是从外院到内院的距离——直线距离。   所以刚刚也是因为这个,管家才拦了一下,试图引他们离开假山,不要发现这条路的?因为觉得有点尴尬,替家里主人不好意思?   可只要有路,有拉近的直线距离,就会存在一定的时间差,如果凶手动手时借用,时间上就非常宽裕从容,且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回去后装作睡着,和所有人一起因意外发生被下人‘叫醒’,岂不是顺理成章?   仇疑青问徐开:“这条通道有几个岔路,出入口分别在哪里?”   徐开并没有考虑太久,因为指挥使本人就在密道里,查出这些是非常轻易的事:“另外院有假山的地方,都是出入口。”   叶白汀记得很清楚:“死者书房外,就有假山。”   面积不大,可就是有,他记得自己往里走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感觉这个假山有些突兀,和建筑风格,景致错落并不搭配,不懂为什么会放在那里,现在明白了,这不是假山,这是门。   仇疑青在勘察现场时翻到书房屋顶眺望过,看得更清楚:“每个院子都有,所有人都走?”   徐开:“自然不是谁都能走,大小姐和二夫人寡居在家,一般不出门,基本用不到,大夫人是场面人,处处讲规矩,三夫人掐尖要强,喜欢炫耀,就算偶尔出门作客,也都是叫了马车进二门,直接坐车出去,真正用这通道的,只有老侯爷,世子,和三老爷。”   “为防意外情况,下人偷懒,惊扰女眷,升到管事位置的人才能知道通道的存在,且主子明令,未得明确指示,任何下人不得进出通道,所有往里的出入口,机关之内,都加了道门锁,钥匙由世子亲自保管,只有一套,能以机关按开的门,只有一个,就是方才指挥使发现的那座假山。”   也就是说,真正能自由进出的门只有一个,就是刚刚那个假山。   那照这个说法,嫌疑最大的岂不是世子本人?只有他有所有门锁的钥匙,只有他能畅通无阻的去往任何方向。   叶白汀:“贵府老侯爷年岁几何?”   徐开:“今年知天命,还未到生辰,寿宴未办。”   也就是马上五十岁,虽然不年轻,可也不算太老,应该是挺精神的年岁,叶白汀问:“老侯爷可是平日不喜出行?如果想走‘近路’怎么办?世子人忙,可不一定时时在家。”   徐开:“老侯爷前几年大病一场,就不怎么喜欢出门了,如果有需要,会提前和世子说,世子也会暂时将钥匙交出来。”   “所以他们会沟通日程安排……”叶白汀又问,“那今日呢,老侯爷可有出行打算?”   徐开摇了摇头:“并没有。”   所以钥匙还是在世子手上。   叶白汀想的有些入迷,往前走是没注意,脚下踩空了一下。   “小心。”   仇疑青就在身边,当然不会让他受伤,当即稳稳扶住。   “少爷当心,前面有个小坑……”徐开的提醒来了就晚了些。   叶白汀站好,看着徐开:“看来这条路,徐管家也走过多次,很熟悉啊。”   “这……”徐开顿了顿,道,“其实这暗道,是小人亲自盯着挖的,的确哪哪都熟悉。”   “你盯着挖的?”   “侯府家大业大,自也遭外面贼人惦记,家里遭过罪,闹出过很大动静,当时各处院子太大,报信下人都来不及跑,里外不通,丢了很多东西,造成了巨大损失,以免再有类似的事发生,老侯爷下令,挖了这条通道,为的就是走动方便,再出意外的时候,能通知到位,及时制止……”   密道并不算特别长,三人一路走着,很快走到了其中一个出口,正是三房的院子,门上已经挂了白,从房间里出来的丫鬟们个个手上都捧着白色的孝裙,看来是伺候三夫人更衣,带出来的这些,是她不满意的。   仇疑青:“此间暗道,锦衣卫仍需调查。”   徐开:“指挥使放心,世子已经吩咐,合府上下必定配合。”   正说着话,旁边有人小跑过来,克制地站在一边,看的出来不想打扰,可实在有些事想要请示管家,徐开也很为难,刚要摆摆手叫人下去,仇疑青就发话了:“有事自可去忙,本使若有需要,再召你前来。”   徐开:“谢指挥使体恤,小人便先告退。”   叶白汀和仇疑青转了方向,重新往案发现场去。   “这个暗道,好像并不通往外面街巷,真就是方便自家人走动的。”叶白汀见过不少密道,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仇疑青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还真想到了点东西,他想起了上个案子里,用来交易琉璃碎的那个荒院。照孙志行说法,原本院子买下来就有密道,家里人并没当一回事,可后来屡屡内宅有人拿这个做筏子,又是私会又是私通,搞得内宅乌烟瘴气,当家男人实在受不了,重新置了个宅子,搬往别处,才制止了这类事件发生。   虽然地点不同,用途不同,因为知道的时间接近,难免会有所联想——会不会也与偷情有关?   仇疑青一眼就看透了他想法,挑眉:“除了这个呢?”   叶白汀:“杀人当然也用得上。”   光是少的这一大段距离,节约下来的时间,就足够安排很多事:“不过还得看证据和排查情况。”   案发现场的勘察工作仍然在进行中,尸体相关的记录却已完成,死者尸身已经安排送回北镇抚司,尸体都回去了,仵作当然也要回去。   叶白汀关心的还有一点:“尸体可能进行解剖检验?”   这个问题不用仇疑青,旁边已经有小太监等着,听到少爷问话,立刻小跑着过来了,快速给二人行了个礼:“可以的少爷!方才咱们班厂公和世子说话的时候,顺便就问了问这个事,世子应了,说既是破案需要,锦衣卫可便宜行事,只盼能尽快找出事实,让死者入土为安。”   “真的?”   叶白汀大感意外,他不信这种事随随便便问一句,对方就能答应,在这里,‘剖尸’二字几乎是禁忌,说出来就差吓死人,能让世子答应,班和安一定干了点别的。   “自然是真的!”小太监脸上堆着笑,并没有说太多,“小人哪敢编这种事骗少爷,班厂公知道了还不得拿下人切片下酒!”   “那还真是该谢谢班厂公。”   “小人一定将少爷的话转告班厂公!北镇抚司公务,小人不敢叨扰,指挥使大人见谅,小人便先行告辞了。”   小太监带完话就走,脚步滑溜的像条鱼。   叶白汀是真高兴,开心之余,不小心注意到仇疑青的脸色——   “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仇疑青视线滑过小太监离开的方向,有些人可真是会借花献佛,抢功使劲,没他不擅长的。   ……   这边突然案发破案,工作如火如荼展开,消息长了脚一样,很快飞到别处,宫里当然也听到了消息。   东厂厂公富力行靠着廊柱,叹了今天以来的第八回 气。   无它,他刚刚从长乐宫出来,被太贵妃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还被砸了茶盏手镯玉扣等一堆东西发气,太贵妃骂他这把年纪白活了,眼力哪去了,心机哪去了,前头她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话,分析了那么多局势,他全当耳边风么?自己没进展不说,还叫西边那老太婆占了先!   要不是富力行脸皮厚,身体也不错,这回怕是得受伤。   可他也不想啊!上回那个琉璃碎小圆球的案子,明明是他运气好,先遇到少爷,还在街上帮了忙,算是扭转了在少爷心中的形象,他还留了个钩子,等着别人来找他,结果根本不用,人少爷自己琢磨着,就能把案子破了,又给错过了!   姓班的够狠啊,这回机会一下子抓住了,害他受这顿打骂!   不行,他得努努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太贵妃心气那么高,都懂能屈能伸的道理,他还摆什么架子?跟别人摆可以,少爷是别人么?那是指挥使的心尖尖命根根,是他挖空心思想要靠近的人,怎么能指望别人往前迈呢?他得自己把台阶送过去,还得让少爷觉得这台阶好,又平又顺又宽又漂亮,比别人的都好走,离不开他才行!   从哪儿开始呢?   富力行眯着眼,抄着袖子琢磨,不就是应恭侯府的事?他姓班的知道,咱家就不知道了么?   他站好立定,随手招了自己心腹手下过来:“说说应恭侯府的事。”   年轻太监怔了下,跪下了:“干爹,这应恭侯府的事……儿子不知道啊,之前也没查过。”   富力行:……   这当场打脸的滋味,他冷哼一声,眼角就吊起来了:“不知道就查!怎么做,谁来做,用咱家教你么?”   年轻太监吓出一身冷汗:“是!儿子知道!”   “还不快滚!”   富力行踹了年轻太监一脚,年轻太监还真就地一滚,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哼。”   下面人的效率,富力行一点都不担心,东厂想挖的东西,没有挖不到的,只要找到有用的,他就去找少爷……亲自去!   ……   现场锦衣卫各自忙碌,申姜带人去内宅问话,尚未归来,既然尸体送回北镇抚司,也能解剖,叶白汀当即决定回去,术业有专攻,他在这里,不如干自己的活儿。   仇疑青:“稍等一炷香,我送你回去。”   叶白汀:“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送你。”   “真不用。”叶白汀看看现场,心说你不还得忙,何必多走这一趟?   仇疑青挑眉:“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叶白汀:……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小金镯,小铃铛戴了几个月,一点都不显旧,和新的时候一样,动一动,就清脆作响,走一步,就刷刷应声,他习惯到都有点忘了。   对哦,他虽然有锦衣卫牌牌,却不是正经锦衣卫,他目前的身份,仍然是‘戴罪立功’的诏狱囚犯。   “让你看的不是这个。”仇疑青声音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   叶白汀:“那是?”   仇疑青视线往下,落在他腰间的玉香囊上。   叶白汀耳根一红。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东西,仇疑青送给他,他就准备天天戴着,可想一想对方送这个东西时的表情,前后发生的事,这小东西根本就是个定情信物,有特殊寓意的,别人不说,他也不会时时想,仇疑青这时候故意提醒,好像是在提醒他一件事——   我正在追求你。   叶白汀清咳一声:“案情重要。”   仇疑青:“你也很重要。”   叶白汀:……   你这么说话就犯规了啊!   “你现在要做的事,不就是在案情努力?”仇疑青表情端肃,一脸正派,“本使从不会亏待做事认真的人。”   反正就是于情于理,都得送。   叶白汀只得点头:“那我们路上快点,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好。”   来时没什么讲究,以为只是上门拜访,问个话的事,正好有时间,距离又不远,二人一路散着步,慢悠悠的过来,并没有骑马,现在要抓紧时间就不行了,仇疑青很快叫了一匹马过来。   叶白汀:“只有一匹?”   仇疑青:“玄光不在,司里新来的马都有些野,你的骑术我不放心。”   在舒适和不适之间,叶白汀当然要选前者,真要杠这一口气,回去状态不好,怎么工作,怎么验尸?而且死过一回,他很惜命的。   只不过……   “你不是说,在外面要保持距离?”   风声呼呼过耳,树影房舍一排排倒退,叶白汀背靠着指挥使胸膛,声音融着风里,有些有真切。   “非紧急情况下。”仇疑青的声音落在耳畔,凝实的多,“事发紧急,所有人都会理解,大家都一样。”   叶白汀想了想,倒也是,破案的时候,前有危机的时候,需要抢时间的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别说共骑一骑,底下锦衣卫共睡一张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还真不能事事较真,事事苛求。   不过……这男人倒是挺会给自己找福利。   见身前小仵作动了动,仇疑青又道:“会有些颠,忍一下。”顿了顿,又道,“不行就抱住我胳膊,坐高些。”   死者尸身先走完现场流程,送回北镇抚司,但是是用车拉的,马跑起来就很快了,叶白汀到的时候,时间上几乎相差无几。   外边有了命案,锦衣卫抽调值班,北镇抚司当然也开始了其它对应的准备,比如老仵作商陆那里,就准备好了停尸房,所有工具应用俱全,排列的整整齐齐,看到叶白汀的瞬间,老仵作眼睛放光:“少爷,咱们可以开始了!”   叶白汀也是个工作狂,当即点头,净手穿罩衣,准备开始。   仇疑青:“你自己应该可以?我暂时不能陪你。”   “你去忙,”叶白汀头都没回,“出了结果,我立刻让人带给你。”   停尸房的门关上,叶白汀准备好了一切:“开始吧。”   “死者应玉同,年二十四,身高中等,偏瘦,着白色里衣,束发……去衣,尸斑比起案发现场,颜色加深,左臂……”   叶白汀顿了下,过来仔细观察:“内侧有半月形痕迹,像是指甲留下的?”   痕迹很浅,看不太真切,他便又用了葱白酒糟等制作的糟饼,热敷片刻,果然显现了更多淤痕。   除半月形指甲痕外,还有很明显的,手指大力掐按过的淤痕,手臂内侧是四指,外侧一根拇指,应该是有人从死者背后,用左手掐住死者左手臂,才会产生这样的痕迹。   叶白汀转身看了下右臂,什么都没有,所以死者只被按掐了左手臂?   他和仇疑青看过现场,还原过凶手作案的过程,这个痕迹……应该是为了固定尸体?书案很长,死者完全可以躺在上面,但要够‘上吊’的绳子,就需要千里坐起来,借个力……   将所有尸体表现,推测方向,详详细细的记录下来,叶白汀拿起解剖刀:“现在开始解剖。”   第一个重点关注的器官,仍然是胃部。   叶白汀解剖动作一如既往,剪开死者皮肤的动作利落干净,分离剖切肌肉层组织角度熟练又巧妙,取胃敏捷快速,连剖开胃部的刀都下得精准无误,根本没给人思考的时间。   要是申姜在这里,估计当下就得捂着嘴蹿出去吐。   没别的,这个味……   商陆这种尸体见惯了,对味道面不改色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眉:“这人死前得吃了多少东西?午饭这么不节制的么!”   对叶白汀而言,吃了多少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时间,食物里带出的信息。   “死者胃部充盈,食物变软,外形相对完整,他的死亡时间,是在这一顿饭之后,大约半个时辰内。”   商陆看了看这些东西,又看了看死者身材:“煎的肉,炸的肉,烤的肉?这位三老爷这么爱吃肉?也不来点素的……他怎么也没长胖?”   “个体之间,总存在各种各样的差异。”   叶白汀倒没觉得特别新奇,人的身体奥妙无穷,他见过比这还特殊的例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发现。   他拿着镊子,从死者胃里夹出一样东西。   不规则的长条形状,经胃液腐蚀,颜色发白,只有中心一点残留着淡淡的粉红色……   商陆看着形状,有些迟疑:“花瓣?”   叶白汀眼梢微眯:“这是木菊花花瓣。”   “菊花?”商陆认了认,倒是有点像菊花,但这颜色……常见的菊花大半是黄色,这种粉红色是哪种?   “这种木菊花和寻常所见菊花完全不同,除了围绕花蕊,中间部分花瓣是这种长条形状,往外则类似不规则的心形,边缘呈锯齿状,比起菊花,它更像芙蓉或茶花,但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醉花。”   “醉花?”   叶白汀颌首:“其味道香甜,若经不住诱惑,摘一片食之,不久就会陷入昏睡。此物多生在遥远南境,有人形容它是——美女口中吐出香液,此花始开(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美女口中吐出香液,此花始开。——来自度娘,印度传说。 第155章 诗画寄相思   木菊花,又称醉花,这应该就是让一家人昏睡的原因。   叶白汀找到这个东西,疑惑并没有完全清除,木菊花并非中原产物,它来自番邦,京城应该少有,不管是谁下的这个手,和杀人行凶有没有关系,这东西都不是随便能找到买到,随便能认出,且熟练使用的。   尸检工作继续进行,既然已经解剖,胃部记录了,自然要顺便看一看其它器官。   喉部表现与现场初检一致,喉骨骨折,是非常明显的勒断伤,死者就是死于窒息,肝肾方面也并不健康,没有太多分析仪器,叶白汀只能凭见过的经验判断,死者应该有一些富贵病,比如轻微脂肪肝……   他还仔细观察了膝盖及足部,有疖,痈等反复发作,化脓感染不容易康复的痕迹,这种症状在糖尿病人身上见到的比较多。   商陆听叶白汀讲解完,不由摸下巴:“……都是吃的好,太精细,这位主的日子未免过于好了。”   叶白汀记得在犯罪现场,班和安说过的话,应恭侯府里,世子应昊荣是嫡长子,生下来就是世子,地位超然,老二应溥心是老侯爷续弦生的,同样是嫡子,却并没有得到重视,反而要避世子锋芒,很长一段时间,都随母亲一起生活在外地,京城里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世家的继承权争斗,在这个侯府一点都不少,那凭什么老三可以过得这么好,什么都不用忌讳?只因为他是庶子,没机会,所以不用防备?   叶白汀感觉有点不对,庶子不被看重,没有机会,在这个时代很正常,也的确没必要赶出京城,但为什么待遇这么高?他可以在家里随心所欲,可以随便要银子花,可以挑剔被接回娘家的大姐,贪花好色声名在外,外面女眷见他就躲,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为什么家里还这么容得下,还给他好日子过,甚至替他擦屁股,收拾残局?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他这么胡作非为,不管不顾,在外面疯,在家里也疯,那二夫人蔡氏那里受到的骚扰,绝对不会少。   毕竟连他发妻卢氏都知道,他看上蔡氏了……   等等,叶白汀突然想起,在侯府走过的地下暗道:“死者的衣服呢?他掉在房梁上时,是没穿鞋的,他脱下来的鞋在哪里,可送过来了?”   暗道是一个通道没错,但所有出入口关闭落锁,能进出的只有那一个外院假山,没人走动的时候,岂不就是一间密室?虽然这密室大了点,可也方便干一些事,比如之前说的——偷情。   商陆摇头:“送过来的暂时只有尸体,其它物证大概会在现场一一封存,陆续送回来。”   叶白汀想,那得提醒一下仇疑青,去看看死者鞋底,有没有特殊的灰尘痕迹,还有这顿饭的菜单,食材用量,都得关注一下……   仇疑青接到叶白汀派人递过来的信时,仍然在研究应恭侯府的暗道,他总感觉这里有些不对劲,但不确定到底是哪里,还得找。   展开信看过,他立刻去了案发现场的书房,找到了死者的鞋子,拎起来一看脚底——   果然痕迹有些微妙。   暗道并不经常使用,来去脚印也并不太多,里面常年不见天日,比外边要潮湿一些,灰尘痕迹也重一些,踩在脚上很容易聚出块状沉积,和平时在外面走路并不一样。   所以死者出事之前,也就是吃完午饭,从主院出来,回书房小憩的这个时间段,曾经去过暗道。   他去做了什么?   仇疑青又回到暗道,仔细看了一圈,在入口处发现了与鞋子大小相符的脚印,往里走几步就没有了,因暗道常年踩踏,中间路段已经光滑平整,不会留下痕迹。   他只能再确定死者回来的脚步,这个很容易找到,和进来时差不多,路口扬尘,看得很清楚,但也只有这些了,死者在这里停留了多久,退出去前做了什么,无法确定。   再就是菜单,食材,以及厨房烹饪,上菜过程,一道道留意检查……这个过程比较繁琐,他本就指派了锦衣卫在做,不过眼下需得加上一条,寻找木菊花的痕迹。   既然死者去过暗道,动机分析就很重要了,鉴于‘私情’这个点太明显,仇疑青就去了二房的院子。   院子很正常,没什么特殊,只是空间有些大,放的东西又不多,显得有些空,他没有叫人进去通报,因为不需要,蔡氏正蹲在阳光下的庑廊,手上拿着一张纸。   似乎找到了什么吸引她的东西,她的表情很奇怪,根本回不过神。   直到丫鬟看到指挥使,稍微用力推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迅速说了句什么,她才转过头,看到了仇疑青。   “指挥使?”蔡氏蹲的腿有些麻,站不起来,只能伸出手,将那张吸引她的纸,递给仇疑青,“我有些坐不住,对失忆这件事始终很在意,回来后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这是一张花笺,信纸大小,非常精美,浅浅透着桃花的颜色,底色描画有一轮颜色很浅的弯月,如钩似眉,很好看。花笺上没有写信,画了一幅小像,是张美人图。   图中美人只有一个背影,乌黑发丝伴火红长裙,裙摆曳地,腰肢纤细,微微侧首,露了一点下巴到颈线的弧度,意境很美。   美人身侧,留白之处,写有一句诗——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   仇疑青:“这是你丈夫……画的你?”   他了解过应溥心相关资料,此人最擅书法,一手瘦金体练出了精髓,如兰如竹,风姿绰约,与此画相中留字相符。   蔡氏摇头,声音有些涩:“画中女子是红衣,我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仇疑青:“因何落泪?”   蔡氏顿了下,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泪水,眼泪瞬间汹涌,流的更多:“我……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垂了眸,声音微哑,“可能是觉得委屈,或者嫉妒了,心里酸酸的,很难受。”   仇疑青看向站在一边的丫鬟小杏:“你家夫人主子感情如何?”   小杏福身行了个礼:“回指挥使的话,感情很好,所有人见了都说好。”   仇疑青看着蔡氏:“可能想起些东西?”   “想……”   蔡氏很努力的去想,却突然闭上眼睛,手抚上额头,痛苦的呻吟:“头好疼……”   “夫人您怎么了?”丫鬟小杏赶紧蹲下来查看,再次冲仇疑青行礼,“我家夫人的情况,之前大夫交代过,需得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这个样子……怕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的。”   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没办法好好配合查案,仇疑青便道:“此物本使先收起,稍后要察看你院中环境,你且在旁暂歇,等精神好一些,再配合锦衣卫其它工作。”   蔡氏白着脸,由丫鬟扶起来:“多谢指挥使体恤。”   ……   与此同时,申姜正在接回来的出嫁女,应白素的院子里。   他最初过来,本是为了确定一件事,应白素是否在吃完午饭后进入沉睡,状态如何,时间线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过来才发现,这个过程并不容易进行。   应白素吐的特别厉害,别人吃完饭只是睡觉,醒不过来,需得下人唤,她不但醒不过来,需得下人叫醒,醒来状态还十分不对劲,吐的这个劲……很容易想歪,和妇人害喜联系起来。   可她是什么人,嫁出去又接回来的大姑姐,最怕被人质疑名声,还是在自己家里,立刻叫了大夫过来。   大夫细细捏过脉,问过话,表示这个症状不可能是害喜,但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脾胃不和,更像是吃错了东西。   申姜当时听完就点了头:“何止她,整个应恭侯府的主子们,今日都吃错了东西。”   所有人都昏睡不起,需要被人唤醒,可别人醒了都没事,只有应白素,吐的这么难受。   大夫就问应白素:“这位夫人平时可有不能碰,不能吃的东西?”   “这个……”应白素点了点头,“您要不提,我自己怕都要忘了,我不能碰菊花,但这个时节,也没有菊花啊。”   申姜还不知道少爷验尸,找出了‘木菊花’这种东西,只是照习惯,一样一样,仔仔细细记在小本本上,包括接下来的问话过程。   应恭侯府里发生命案,锦衣卫本该要忙一天,忙完接着忙,但中间有其它重要的事过来,仇疑青不得不离开处理,老侯爷和大夫人这边又一直有事,申姜想着反正有别的东西可查,晚一点再问也行,谁知未到傍晚,突然变了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二人一个年纪大了,一个是女眷,都不大方便,申姜只能收拾收拾,准备回北镇抚司。   离开前,他去汇总了指挥使留下来的东西,看完眼睛一亮,心里说不出的兴奋!   一路快骑至北镇抚司,走进叶白汀的暖阁:“少爷,这个案子我知道了!就是针对出嫁女应白素的!”   叶白汀刚从停尸房出来,洗了手换了衣服,还没坐到桌边,就吓了一跳:“针对应白素?”   “你看!”申姜将查到的东西拿出来,“你找到的这个木菊花!别人不小心吃了这个,只会昏睡不易醒,可应白素对菊花过敏,吐成那样,差点要了半条命去!”   叶白汀认真看了,这的确是一条重要信息,可——   “如果是冲着她去的,为什么死的人是应玉同?”   申姜瞬间愣住:“对啊……为什么呢?”   如果是冲着应白素来的,死的人不应该是她吗!   “你都找到了什么?”叶白汀坐到桌边,手指揉着额角,“盯着尸体看了半天,眼睛有点涩,你同我讲讲。”   申姜拎过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当然也不会忘了给少爷倒:“我今天知道的最多的就是这位出嫁女应白素,她相貌出挑,从小就生得很好看,就是婚事不顺,拖成老姑娘了才说亲嫁人,嫁到男方家,别人也没有很珍惜,婆婆不喜,嫌她性子冷清,丈夫也从来不帮她说话,生过一个儿子,后来丈夫意外死了,婆婆说她克夫,人前人后对她都非常不满,再后来儿子夭折,婆婆就更不满意了,说她不但克夫,还克子,没准还会克自己,态度越发不好,应恭侯府把人接回来,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   “你说,她好歹也是应恭侯嫡长女,出身不错,相貌出挑,也不是没为男方添丁,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唉,还是人太安静,太没脾气了,但凡学点三夫人卢氏的心性,也不至于这么惨。”   叶白汀:“她的夫家和应恭侯府关系如何?以前可经常来往?”   申姜:“没有。”   “是两边长辈相看的?”   “是。”   “按说这媳妇先过了婆婆的眼,婆婆应该是满意的,怎会态度转变这么大?”   “这就不知道了,夫妻俩感情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叶白汀又问:“你刚刚说她成亲很晚,缘何这么晚?”   申姜:“照她自己的想法,是不想嫁人的,内心一直对这件事很抗拒,可所有人,包括家人在内,都说她一个姑娘家,到了年纪不嫁人多丢人,没有男人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少信那些话本子上的话,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情情爱爱,看上谁没看上谁都不要紧,反正嫁过去过日子就对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怕随便捡一个男人成亲,也比现在这样强,男人都是一个样,世间夫妻也都是一个样,你自己不放宽点心,以后怎么好过?”   想想当时应白素说这些话时的气氛,申姜就觉得压抑:“这世道,女子的确不易,别说她性子安静,没个笑脸,要是我天天活在这样被指责的环境里,我也得阴郁了。”   “回来应恭侯后,她就住在自己的院子,平时大半时间都在小佛堂,门都不出,对家里的事不爱说话,自己有什么事也不爱说,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像是……”申姜想了想,“像是那种‘随便吧’,有一天算一天,熬着过的感觉,就算现在死了也不觉得可惜,谈不上遗憾似的。”   叶白汀若有所思:“照你的说法,她和所有人都没有矛盾。”   申姜点头:“还真是没有什么矛盾,不需要争什么,没有想要的东西,应恭侯府也不差养她那点钱,真要说谁看她不怎么顺眼,只有死的那个老三,他自己不正经,花钱如流水,在外头惹了事还得家人擦屁股,为了管着他,世子经常卡他的银子,每回手一短,他就要阴阳怪气应白素,因为在他看来,应白素的日子过得太舒心,银子拨的太干脆,凭什么一个出嫁女有,他这个传嗣男丁没有。”   叶白汀尝试带入三老爷应玉同,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娘生的,应白素年纪上还大了他很多,想必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培养不出太多感情……   申姜撸袖子:“说起来我拳头都要硬了,那个老三,在外头好色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的亲姐姐都敢说诨话!”   叶白汀想了想,道:“他说诨话,可能只是为了羞辱。”   申姜摸下巴:“对啊,有这个可能……可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木菊花和应白素有关,整个家里只有她对这个过敏,可和她有矛盾的只有三老爷一个,那下手的应该是三老爷本人?那他下了手,怎么反倒自己死了呢?”   叶白汀:“还需要证据。”   “证据……对了,少爷你再看看这个!”申姜拿出仇疑青离开应恭侯府时,留下的案卷资料,里面有一张美人小像,因材质极为特殊,担心沾水破坏,他特别包了油纸放在身上,不提都差点忘了!   于是叶白汀就看到了这个美人背影,乌发红裙,纤腰雪颈,美的别具风情。   申姜指着一边的字:“你看这个——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   小像上只有这几个字,叶白汀却吟出了后面的诗文:“不解相思,今夜月华满。”   “不解相思,今夜月华满。”   与此同时,门被推开,仇疑青进来,念着同样的下半句诗。   叶白汀看到他:“你回来了?”   “嗯。”   “这个小像,你也看到了?”   “蔡氏那里发现的。”   叶白汀视线却很难从他身上收回来:“你……遇到了谁?”   这个眼神,并不是在说案情。   仇疑青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袖子不大对劲,有些不一样的褶皱,顿了顿,道:“不是什么歪缠的人。”   叶白汀蹙眉:“我说的不是这个。”   这些褶皱太明显,仇疑青可是锦衣卫指挥使,这种身份,谁能,谁敢靠这么近,还扯了他的袖子?他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仇疑青坐到小几边:“我倒希望你说的是这个。”   他想看到小仵作为他吃醋,无理取闹也可以。可惜小仵作太聪明,骗不了。   “是东厂厂公富力行。”   “他?”   “他出宫来,行路方向是北镇抚司,既然撞见,我就打了个招呼,他说他知道些应恭侯府的事,大约能帮上我们。”   仇疑青当然不只是打招呼那么简单,富力行的表现,神情动作,话中暗意,他察觉到不对劲,对比之前班和安的表现,东厂西厂两位厂公,似乎都在对北镇抚司表达善意,目标却不是他,这两个人都对他恭敬有余,亲睦不足,他们的目的……是小仵作。   对想挖自己墙角的人,指挥使当然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当下就怼的别人哑口无言,顺便逼着人交代了案件相关信息,当然也不会和叶白汀说,这就是一场偶遇,东厂就是恰巧有点东西,恰好天气不好闲的没事,准备送北镇抚司一个人情。   “和案子相关?”叶白汀眼睛立刻亮了,亲手执壶给仇疑青倒茶,“指挥使辛苦,快讲讲!”   仇疑青慢条斯理端起茶盏:“说应恭侯府归家的大小姐应白素,丈夫死的有些蹊跷,二老爷应溥心的死,也很不寻常。”   叶白汀一怔:“本案还牵涉到其他人命?”   仇疑青:“也未可知,这二人的死都说是意外,当年官府就查过,可人心爱恨,却非意外。”   “那……”   “你就没闻到什么味道?”仇疑青提醒。   叶白汀这才后知后觉的,闻到了一阵香味:“宵夜?”   仇疑青:“知你一定吃不好,给你带的,路上有些凉,现在应该是热好了。”   叶白汀心神立刻被带开了,盯着门口,很快小兵送了热好的菜上来,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申姜抹了把脸:“不行了,我这也顶不住了,一会儿再回来!”别人要吃宵夜,他总得收着点,不能说自己憋不住了要上茅房。   仇疑青见他懂事:“给你留点。”   申姜眼睛往食盒里一扫,指着夹了菜的卷饼:“这个给我留两个就行!”   叶白汀一看菜式就很熟悉,吃一口,味道更熟悉:“我姐做的?你敢去她那里要宵夜,还敢让她亲手给做?”   “未至夜半,尚不算晚,”仇疑青很淡定,“姐姐很乐意见到我,同我说你脾气有些不好,性子也娇惯,希望我别计较,多包容你,还给我塞了一页礼单。”   叶白汀:……   不愧是我姐。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眼神微深:“你这法子不大行,以后她知道真相,回想自己做过什么,可能会想杀人。”   叶白汀有些心虚,眼睛看别处:“我哪有用什么法子……”   被姐姐当场抓住谈恋爱这件事有些羞耻,当时的应对也是,放的那些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当然也就没和仇疑青提起。   “不知道,但能猜到,”仇疑青前后一想,再看到叶白芍欲言又止的眼神,就能明白,“你不必如此,该我走的路,我都会走。”   叶白汀:“什么叫该你走的路……”   仇疑青倾身往前,深邃眸底似有一片星海,声音微暗:“想要带走空中皎月,山颠白雪,不吃些苦怎么行?”   叶白汀头往后仰:“你……”   仇疑青却只是靠近,拇指按过来,替他擦去了唇角汤汁。   知道小仵作害羞,他还帮他倒了茶,慢条斯理:“我帮你看过了,姐姐身体状况不错,精神也很好,看起来不像遇到了麻烦。”   叶白汀心中暗骂狗男人太会,控制着自己不要分心不要分心,案子还没破呢!   那张作为证据的小像被收下小几,放在一边,叶白汀视线移过去,看着看着,突然顿住。   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注)。   “这是一首诉情诗,问佳人何时再能相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以满月寄相思,画中却是蛾眉月,为什么?”   美人小像是用花笺画的,花笺制作工艺和寻常宣纸不同,它有底色,有图案,寥寥浅浅,只做背景使用,更添雅致,花笺右上角这枚如钩蛾眉月,就是花笺底色,是制好便自带的,小像却是人为着墨所画,二者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可这是画。   如果是文字,描写了一个美人如何美,如何思念,他或许还联想不到这一点,可古人作画,向来追求意境,所有构图着墨,起笔时脑子里必有想法,这花笺偏粉底色,如钩娥眉月,他不信画者本人没看到,如果有其它想法,没必要在这张纸上画,会在这里落笔,一定是觉得这花笺底色不会破坏,反而对他想要的结果相辅相成。   娥眉月……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画中红裙美人,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阑干敲遍。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齐天乐·上元》,纳兰性德。 第156章 我的字也很好看   叶白汀看着画中小像,想到刚刚仇疑青说过的话,画者是谁并不难猜——   “应溥心画的?”   仇疑青颌首:“是。”   很多东西藏是藏不住的,但有表达,一定会被看到。   画中美人灵动纤巧,氛围动人,笔触细腻,可见画者胸腔中涌动的情感,必丰沛绵长,思恋不已,还有这笔字,瘦金体,瘦的都有些苦了,却苦得很好看,每一笔的勾勒,都韵揉了情义风流,君子秀雅,如柳如竹,但凡看到了,不可能不心生涟漪。   叶白汀不由赞叹:“这笔字写得真好看。”   仇疑青伸手将小像翻扣在一边:“先吃东西。”   叶白汀:“……哦。”   的确不好三心二意,美食和破案都不能辜负。   姐姐做的菜味道说不出的好,除了手艺精湛,色香味俱全外,还有别人做不出的,一种很温暖的味道,是别人不能给予的东西。   认真吃东西,时间会变得很快,口腹之欲得到了安抚,精神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叶白汀吃完擦嘴,将小几上的碗碟顺手收到一边,就见仇疑青已经拿起毛笔,在白色宣纸上写出几个案件相关人的名字,简单的勾勒出人物关系。   仇疑青是批惯公文的人,坐姿端方,提笔熟练,加之人长生的俊美,坐在那里就是四个字:赏心悦目。换句话就是:认真工作的人最好看。   看起来正经极了,可叶白汀就是感觉他在秀——我的字也很好看。   “丰满端正,铁画银钩,颜筋柳骨,指挥使好俊的字!”   叶白汀知道自己字写的不好,对好看的字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不管别人为什么秀,只要好看,他都不吝赞美。   仇疑青满意了,淡淡嗯了一声:“你若想学,我可教你。”   叶白汀:“……还是不必了。”   练字可是很辛苦的,需要很长时间,很多毅力,他对此并无执念,也没觉得太丢人……丑就继续丑着吧。   仇疑青挑眉:“嗯?”   叶白汀:“我不喜欢练字,要是被笑话了,你就帮我写。”   意料之外的答案,仇疑青却没有不高兴,反而有一种隐秘的,被依赖的满足感。小仵作那笔小肉狗爬的字不见外人,也挺好,以后所有需要小仵作落笔的地方,都用他的字……   “记住你说的话。”   叶白汀点着头,重新翻起被他扣过去的小像,放到小几上,认真审视:“你认得应溥心的字?”   仇疑青:“查过,有印象。”   “那画中人呢?可知道是谁?”   “时间太短,尚未可知,不过——”   “此女一定是应溥心心中牵挂,思慕之人。”叶白汀看着小像,“是谁呢?画中只有背影,最明显的就是纤腰和红裙,如此红的热烈的裙子,谁喜欢穿?”   “卢氏!”   申姜解决完个人问题回来,在外头洗了手,还没干,就去抓那盘明显为他留着的卷饼,一边吃一边说话:“死者妻子卢氏,出嫁前最喜欢穿红裙子,还有大夫人,听闻当年名满京城闺秀圈,靠的就是一身如火如荼的石榴裙,不过嫁到应恭侯后,二人都不怎么穿了,外头渐渐淡忘,到今天几乎没什么人提起了。”   叶白汀:“不穿了,为什么?”   “不知道,”申姜啃着饼,声音有些含糊,“可能突然就不喜欢了呗,就我媳妇,喜欢的钗环裙子,每个月都要变花样,女人的心思,难猜的紧呢。”   叶白汀却感觉不大对劲,‘喜新厌旧’这种情绪每个人都会有,喜欢了很久的东西,到了手突然不喜欢了,类似之事经常发生,可对于颜色的偏好,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积累的审美选择,很难突然不喜欢。   仇疑青:“红色热烈,奔放,过于艳丽,灼人。”   叶白汀:“嗯?”   仇疑青:“它并不适合贵圈夫人。”   叶白汀发现自己还是有思维定式,偶尔会忘了身外环境,这里绝对不是人人平等的时代,有些规矩制度非常严苛,刚才他没想到,仇疑青一点,他就明白了。   大夫人为什么不再穿红裙,因为不够端庄,她是世子夫人,将来还会是侯夫人,身为宗妇,掌理中馈,自得稳重知理,让别人挑不出错。为了这个位子,有了这个身份,个人喜好总是要为其它东西让步。   “三夫人可不是宗妇,不用管事,为什么也不穿了?”   死者在外头没什么好名声,又是庶子,卢氏身份所限,需要交际的场合并不太多,本身也是个性格张扬之人,看起来不像怕别人说嘴,为什么也改了习惯?   她为的又是什么?   申姜啃完了卷饼,长声感叹:“这深宅大院的事也太乱了,感觉谁都不对劲,这个在外头有相好的,那个有心上人……”   叶白汀也想跟着叹气:“我感觉……我们看到的东西还是冰山一角,前面或许有更乱的,理不清的人物关系。”   申姜呆滞:“这都不够玩了,还有?”   “希望我想错了方向吧,”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你之前提起了两个人,二老爷应溥心,和这家的大姐夫,应白素丈夫,两个人都是死于意外,怎么回事?”   仇疑青:“应溥心是淹死的,四年前夏天,京城经历过一场暴雨,雨势极为险峻,他滑下河堤,再也没能上来。应白素丈夫叫史学名,死在盗匪手里,盗匪绑架了他,索要赎金的过程出了问题,最后撕票,将人推下了悬崖。”   “等等,”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一个在大雨里淹死,一个推下悬崖,尸体呢?‘死亡’这个结果,可能确认?”   仇疑青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京城很少有那种程度的暴雨,当时死了很多人,大雨过后,河水褪浅,多具尸体上浮,时间已过去很久,尸体膨大腐败,面目难以辨认,只能凭衣服认人。”   叶白汀眯了眼:“只能认衣服……史学名呢?”   仇疑青:“盗匪防心很重,将史学名带去了人烟罕至的险崖,往下,是陈尸谷,当地人嘴里的乱葬谷。”   这种地方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叶白汀问:“可是环境极为凶险,不管是人是兽,一旦出了意外,都尸骨难寻的那种?”   仇疑青点了点头:“谷底都是骨头,人骨兽骨都有,当时事发在夏天,官府已经非常努力,但从确定盗匪行为,到克服困难下到谷底,仍然过去了很久,四周骨头倒是多,就是没有人形,他们只能凭衣服和附近的配饰辨认,哪一具骸骨是史学名。”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应恭侯府地下暗道,也是这个时候挖的。”   “等等,”叶白汀再一次抓到重点,“史学名遭遇盗贼绑架撕票,和应恭侯府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是在应恭侯府被劫走的?”   仇疑青:“正是。”   叶白汀静了一瞬:“……所以婆家才对应白素更加不满?因为儿子是在应恭侯摊上事的,她认为应恭侯的人对此有责任……”   申姜听着都懵了,这信息量着实有点大:“那,那就是婆婆对应白素有杀机,木菊花是她放的?”说出来他自己就摇了头,“不对,人都接回娘家了,她婆婆根本没跟过来,也没给人过生辰,怎么可能呢?”   仇疑青:“木菊花?”   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仇疑青接到了他的尸检结果,知道木菊花能使人昏睡,还不知另一条,赶紧道:“应白素对木菊花过敏,吃了有很严重的呕吐现象。”   申姜:“没错,我亲眼瞧见的,吐的很厉害!不过不管史学名死不死,应白素和自己家人之间,应该是不存在任何仇恨的,真要说看她不顺眼,想对她下手的,只有三老爷应玉同……可他死了。”   仇疑青思索片刻,又道:“富力行还告诉了我一件事,说只是听说,没有证据——应玉同对大嫂,世子夫人王氏,有想法。”   以死者贪花好色的性子,这个想法,能是什么?   申姜听得直咂舌:“这个三老爷,可真是什么人都敢想啊……”   叶白汀则瞬间想起了世子说过的话:“应昊荣提过,夫人偶尔会因恨铁不成钢,训斥三弟,这个训斥,是真的心疼弟弟,还是被调戏后的责骂?”   申姜感觉这件事很魔幻:“难不成这下木菊花一事,是为了抢男人?三老爷凭什么这么吸引人?凭人品烂嘴油脾气贱么?”   “也可能只是为了杀人做掩护,那凶手知不知道应白素过敏,在不在意……就是关键要素了。”   “少爷等下,我拿笔记下来!”   叶白汀等他写完,继续分享自己的想法:“死者被害,是不是因为‘秘密的知悉’?”   申姜:“什么意思?”   叶白汀手肘撑在小几上,指节抵唇,一边说一边思考:“我们来仔细看看死者,此人贪花好色,没规矩,不讲理,脸都不要了,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他的名字都要绕道走,可他本人一点都不当回事,外面的人敢调戏,家里的人敢招惹,谁给他的胆子?”   “应恭侯府上下,我不觉得有人真心喜欢他,从上到下,似乎所有人都很讨厌他,府里却仍然惯着他,给他银子花,他敢和妻子不和,不怕被别人看笑话,敢调戏大嫂,知道出不了事,敢挤兑大姐,当着世子大哥的面阴阳怪气,这要换了别人,是不是早被教训了?他还是一个庶子,这么折腾都没事,还能过得滋润,想要什么有什么,吃喝不愁,凡事不忧——说他没问题,我不信。”   申姜后知后觉的点头:“对啊……谁家也不能让一个庶子这么过,别说庶子,正经嫡亲兄弟,也不能这样放任的!”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问:“应玉同是从小日子就过得这么好,还是突然变了?”   仇疑青想了想,道:“调查工作还未完成,目前知道的是,死者早年存在感不强,人弱力瘦,经常生病,可见他虽住在侯府,日子并不好过,从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他就很不讨喜,说话做事也招人烦,经常被人教训,手中丰裕,吃喝不愁,是后来的事。”   这个转变就很微妙,是什么促成了他家中地位翻天覆地的变化?   仇疑青显然也认为这个点很重要:“我会详查。”   “还有,死者从家宴离开,回到房间的这段路上,拐去过暗道,”叶白汀思考,“他去做了什么?跟他知道的秘密有没有关系?”   申姜不知道这一点,赶紧记上:“他死前竟然还去过暗道么!会不会又是骚扰谁,和谁私会!”   叶白汀摇了摇头,信息量太少,无法确定:“应恭侯府这几个主子,都有怎样的纠葛,仇恨几何,爱恨几何……锦衣卫可查出了大概信息?”   仇疑青点点头,缓声说了起来:“老侯爷一共娶过两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家世背景雄厚,嫁过来也是十里红妆,婚后二人相敬如宾,生了一女一子,便是应白素和应昊荣,应昊荣以嫡长子身份,生下来就被昭告为世子,可好景不长,这位发妻因生产时伤了身子,一年后去世。   因孩子还小,加之岳家影响,应恭侯并没有立刻续弦,起码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人选,也不方便,但他得到了一个工作外派的机会,非常重要,做好了是会被皇上看在眼里的,他当然要去。   但这个工作机会是在外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京城出来的侯爷也不好使,工作开展十分艰难,刚好当地有一个势力很大的望族,老侯爷就起了心思,一来二去,娶了人家姑娘,工作才又顺利起来。   续弦这件事,肯定是要知会京城岳家的,岳家会答应,一来这续弦是外地人,外地有多大势力都没关系,放到京城不值一提,二是他们让老侯爷答应了,世子长成之前,不能让这个续弦进京。   这位续弦也是个有心气的,人在老家横着走,并不稀罕去京城,还说到做到,至此没踏入京城一步。她生有一个儿子,便是二老爷应溥心。   按说这位续弦实在是个不错的人,让老侯爷少了很多麻烦,他该珍惜,可他不是个东西,在外头哄着续弦和二儿子,说京城不好,说嫡长子被岳家带歪了不听他的,他只有她们,回了京,就绝口不提继妻和二儿子,只有世子是他的眼中宝,心中爱,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近族家人,外人都不知道他有第二个儿子。   应溥心早年一直跟着母亲在外生活,母亲心大,他的成长过程便有些随性,早年和友人游山玩水,经常不着家,和父亲经常吵架不合,成亲很晚,时间上也有些微妙,他是在二十一岁这一年,母亲生病去世,热孝期间成的亲。   没有人知道蔡氏从哪蹦出来的,说起来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一半以上是父命。应溥心的母亲只是操心儿子身边没个伴,夜里说话都没个知心人,死前一直念叨,父亲么,简单,一切为了利益,蔡氏出身不好,是个孤女,而为世子张罗的妻子,王氏就不一样了,是大家族联姻,还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回京之后,谁势大谁势小,谁能掌控谁,一目了然,以后更方便控制。   老三应玉同,是老侯爷没管住裤腰带,和通房丫头生的,在家没地位,也说不上,有他没他一样,当然后来变了,目前原因未知。   应白素就是照着嫡小姐‘范本’养的,吃喝不愁,周身用度,学的东西,样样拿的出手,甚至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大管,只要懂事,知分寸,不给侯府丢脸就好,‘不给侯府丢脸’,包括到了年纪,必须得嫁出去,人选老侯爷定,不接受反驳。   她和史学名的亲事,就是年纪到了,不能再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两人平静接受。   老三应玉同和卢氏其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两个人都反抗激烈,并没有平静接受,但长辈决定的事,她们反抗不了,最终成了一对怨偶……   叶白汀若有所思:“这里所有人成亲,都得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仇疑青:“要看怎么说。”   “怎么说?”   “这是规矩,当然得有,成亲大事,就算为讨个好彩头,该走的流程也要走,但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申姜作为过来人,很有发言权,“比如我和我媳妇,就是看对眼了,情投意合,自己愿意,才走这些规矩的!”   所以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时代有自己的枷锁,人们也有自己的温情……   这一对比,应恭侯府就更特殊了。   “这么大的家业,有钱有势,比普通人自由得多,可所有婚姻,都是按头,”叶白汀指着宣纸上的人名,“老侯爷自己是,娶妻不是自己喜欢,是体面,是繁衍,是解决麻烦;大女儿嫁出去是年岁到了,再不出门丢人,挑个差不多的,按头你也得去;二儿子是不能给大儿子带来任何麻烦,必须得选个没身世背景,上不得台面的;三儿子这直接不管你愿不愿意,就是强按头;世子和大夫人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可也是家长有意培养的……”   这里宗族观念很重,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考虑的东西不一样,但所有人都如此,不会不甘心吗?他们内心想要的,渴望的,真的是这个吗?   死者招摇过市,哗众取宠,好色之名远播,大夫人成亲之后不再穿红,连张扬耀眼的三夫人卢氏都要收起爱美之心,还有倾注应溥心所有思恋的小像,失忆的二夫人……   包括世子和老侯爷本人,这里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有性格,却也很规矩,都在人前展示了他们身为贵圈之人的姿态,骄傲的地方,讲说道理的姿态看起来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他们自己呢?那曾经鲜活绽放,恣意欢笑的自己呢?   叶白汀感觉到了他们的傲气,也感觉到了傲气背后的一份压抑,他们有自身追求,忍不住炫耀的东西,也有必须忍住的想往,因为想要延续这份荣耀,想要永远拥有这些东西,就要很小心的保护……   可心底的欲望越是压抑,越会疯狂,在没有人的地方,他们会做什么呢?   死者的行为,就很叛逆。   信息量不足,也不知这样的方向对不对,叶白汀没再多说,指尖轻点桌面:“让人陷入昏睡的药有很多种,多数操作起来也不难,为什么要选择木菊花?美人香液……是否有什么影射?”   仇疑青:“蔡氏的记忆仍然很重要,得想办法让她恢复。”   死者对她垂涎,很可能做过些什么,她自己却忘了。   “还有杀机,和木菊花有没有关系,二者存在是相辅相成,还是陷害借用,我们需得理清楚。”叶白汀蹙眉,“还有暗道的更多用处……”   仇疑青见他捏眉,给他倒了杯茶:“不是还有两个人没问?不必急于一时,我已派人通知,明日寻大夫人和老侯爷了解案情,你也同去。”   叶白汀乖乖捧茶:“嗯。”   “今晚先休息。”   “好。”   ……   第二天很顺利,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见到了应恭侯大夫人王氏。   王氏梳着高髻,发饰不多,只一枚玉簪,就知价格不菲,穿一身素青织锦衣裙,衣料奢华低调,版型挺阔,看不出太多的身材线条,足够优雅端庄,贵气的让你觉得,她好像并不经意。   “抱歉,昨日事忙,让指挥使久候了。”她浅浅行礼,表情里一挑不出一点错。   仇疑青问题来的很直接:“应溥心,是个怎样的人?”   王氏怔住,缓缓垂眸:“我以为指挥使过来,是要问案情,没想到问起二弟……他自然是很好的人。”   仇疑青:“蔡氏失忆,锦衣卫取证困难,只能麻烦大夫人,此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王氏淡笑:“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指挥使问我,那肯定是好的,所有人都会说好,但到底好不好,怕得问他们自己。”   “大夫人如此通透,可见对感情二字,颇有心得。”   “谈不上,”王氏敛眉,“不过是年纪大了,看的开,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家族需要荣耀,子嗣需要繁衍,年轻时的喜好,未必是真心喜欢,懵懵懂懂成长,终究会懂得,长辈说的都是对的,你到了年纪,就得嫁人,到了年纪,就得学习怎么和男人过日子,到了年纪,就得生孩子,都追求自己喜欢的,不想听话,宗族不继,人丁渐失,还不得乱了套?我们女人,都有这个责任。”   王氏抚袖,笑着让下面给客人上茶:“跟着这条路走一走,许就会发现,真正喜欢的,就在这条路上,唾手可得。” 第157章 不妨再大胆一点   大夫人看似话说的随意,举止间却充满傲气和笃定,好像这就是世间真理,人人得追求,人人得拥护。   叶白汀微微蹙眉。   王氏的话似乎颇有暗意,她想表达什么,又藏起了什么?   这次过来的路上,他和仇疑青仔细捋了一下,应恭侯府的案子看起来很复杂,又是木菊花昏睡又是过敏又是失忆又是死人,还有几年前不明不白的‘意外’事件,可拎起来看,复杂的其实都是人物关系,只要能捋清楚,眼前迷雾必然能拨开。   有很多问题需要求证,选择从二老爷应溥心开始,也是想看看别人在意料之外的情况下,是何反应。   王氏那一怔一垂眼的神情,非常微妙,虽然她很有技巧的用话术带开了,可不管叶白汀还是仇疑青,都不会忽略。   仇疑青:“昨日案情突发,锦衣卫按规矩问话,还未确定大夫人行程。”   王氏:“昨日大姐生辰,我从晨间起床就一直在操持。大姐不爱热闹,不让铺张,气氛总得有,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开始准备了,到了正日子更不能懈怠,下人们照着自己分到的活做事,按理出不了错,可万事怕有意外,我一直盯着,时不时得亲自去看一看,直到宴席备好,大家都过来,一起吃饭。”   “席间可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没有,”王氏摇头,“一家人吃饭,气氛惯来如此,没什么特殊的。”   “之后你回房休息了?”   “是,直到被唤醒。”   “谁唤醒的你,贴身丫鬟?”   “不,是世子先醒,唤我起来,我换了衣服出来,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色,问:“缘何所有人都睡得这么沉,大夫人可想过?”   王氏还是摇头:“怕是得诸位锦衣卫帮忙查了。”   叶白汀又道:“家中决定将出嫁女应白素接回来时,你心里怎么想的?”   王氏弯眸:“世家大族,正该有这样的气度,自家女儿,又不是养不起,不需要有任何想法。”   “可据我所知,侯府门风,是不希望女儿丢脸,给家门蒙羞的,到了年纪,必须得嫁出去,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叶白汀看着王氏,“一直不嫁人,是给侯府丢脸,被婆家嫌弃,以大归姿态回家,不是丢脸么?”   王氏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视线变得意味深长:“公子好敏锐的心思。”她顿了顿,捧起茶盏啜了一口,“可丢人的是她应白素,是史家的媳妇,和应恭侯有什么关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姐虽接了回来,将来也是不能葬应家祖坟的,她现在是史应氏,算不得侯府女儿,至于大归——你问问史家,她们敢把人休了么?”   叶白汀顿时明白,这个时代的女儿,根本不算自家人,一直不出嫁,不是本人有问题,就是家门有问题,极易引人诟病,随便扔过来一顶帽子都很大,可一旦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头顶夫姓,平日言行举止,与娘家再没什么干系,出了错也是夫家管教的不好,但凡娘家有一星半点的照顾,那都是仁至义尽,是拉好感的行为。   侯府势大,史家再嫌弃,再不喜,哪怕把应白素逼走,都不敢提休书二字,侯府接人回来的行为,是善举,好名声可以一把一把的买。   再甚者,叶白汀很难不怀疑,史家婆母嫌弃应白素的事,是否过于夸大,应恭侯府接人回来的行为,对方是否没意见,外面有关婆媳矛盾的流言,是否有应恭侯府为了自己名声,故意添油加醋的行为?   若真如此,应白素虽是归家的姑奶奶,在侯府地位应该也不怎么好。   叶白汀沉吟之时,仇疑青已经再次开口问话:“应白素对菊花过敏一事,你可知晓?”   王氏点头:“知道,就因为她对菊花过敏,从她小时候,侯府就不种菊花,直到现在都还是。”   “那你知不知道,昨天的菜品有问题?”   “啊?”王氏怔了一瞬,“难道哪道菜里不小心混进了菊花?让大姐难受了?”   这是不知道,还是装的?   仇疑青没有回答,叶白汀也没解释,只道:“侯府厨下从做菜到上菜,锦衣卫已经清查,期间短不了人,很难有动手可能,最可能的时间段,反而是上菜完毕,所有下人退出,主子们过来落座……昨天谁第一个来的?”   王氏想了想:“上菜过程过半,大家就都到了,坐在外面花厅闲话,菜上完,下人退去,第一个走近桌前的……好像是三弟。”   “死者应玉同?”   “是。”   “饭吃完以后呢?谁最后走的?”   “我,”王氏道,“世子和公爹说完话,我让下人送公爹回去,又同下人交代了几件事,这才发现世子好像在等我,便草草结束,和世子一起回了院子。”   “听说你和世子感情很好?”   “我以为公子这般通透,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王氏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女人过得怎么样,是否滋润开怀,根本不用问,你看看她,同她说几句话,就会明白。”   叶白汀看着王氏,她状态的确不错,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仍然面容红润,眼无细纹,整个人的姿态都是挺拔的,精神的,向上的,可见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   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是内宅侧偏厅,平日王氏和世子生活的地方,这里摆设精致,井井有条,有些地方甚至充满‘情趣’暗意,可见那方面的生活也是很和谐的。   仇疑青:“内宅通往外院的暗道,大夫人可走过?”   “锦衣卫果然神通广大,不过半日工夫,连这个都知道了,”王氏浅笑,“家里既然有这条路,我自也是走过的,不过次数很少,近几个月也只在年前,特别忙时走过两次。”   “可知钥匙在哪?”   “世子亲自保管。”   “内院几道门锁,钥匙不止一枚,这样的东西不可能随时带出去,平日保管在哪里?”   “就在这里。”王氏指了个方向,“那个箱子。”   叶白汀和仇疑青就看到靠墙西北角,放着一个挺大的箱子,四四方方,比一般装行李的箱笼还要大,上面悬着一把锁,这么大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拎着四处走动,还不被发现。   “世子……用这么大的箱子装暗道钥匙?”   “不止暗道钥匙,还有其它东西,”王氏摇了摇头,“会用这个装,大概是很重要,平时又用不到?”   “暗道钥匙现在就在里面?”   “应该在?”   “那这个箱子的钥匙呢?”叶白汀问,“在哪里?”   “世子随身带着,”王氏道,“小小一把,不占地方,来去也方便。”   “所以如果不是提前说,你拿不到暗道钥匙。”   “大家都一样,公爹有什么安排,都要和世子对对看时间,何况别人?”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感觉差不多到这里了,离开之前,最后的问题就没有那么尖锐了:“应玉同身死,家里出现这样的事,大夫人怎么看?”   王氏垂眸:“我很遗憾,‘凶案’这种吓人的事,应恭侯府少有发生,我以后也该加强对下人及周边的管束,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纰漏。事已如此,无法挽回,稍后还要多关心关心三弟妹,让她能好过一点。”   “你好像并不讨厌卢氏。”   “为何要讨厌?”王氏浅笑,“包括蔡氏,两个都是弟媳,我对谁都没有偏爱或压制,一视同仁。”   “她的日常用度,衣服偏好,你从未有意见?”   “自然,侯府不差那点钱,三弟妹娘家不错,嫁妆颇厚,愿意怎么花,是她自己的事。”   “那大夫人你呢?你好像很少穿红裙了。”   王氏垂了眉:“不合适。我们和旁人不一样,经得起这份荣耀,就得守的住。”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可叶白汀看的出来,她坐姿里带出的骄傲感,她真的很喜欢世子夫人这个位置,发自内心觉得,这就是荣耀。   叶白汀顿了顿,才又道:“大夫人主理府中中馈,家中大事小情,你知道的最多,可有觉得什么信息非常重要,需得同我们说的?”   王氏眉目隐动,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此次事件,多谢锦衣卫奔波操劳,应恭侯府铭感五内,接下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指挥使尽管吩咐。”   “如此,告辞,大夫人留步。”   二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叶白汀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大夫人,很是自信。”   顿了顿,他又道:“可这种自信,让我觉得很遗憾。”   王氏的自信来源,并不是她本身的优秀,而是背后的家族,现今的位置,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处,为自己的付出很感动,且誓死捍卫这份付出。   “我觉得她其实也没有想的很清楚,现在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是她想要的。”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委屈,觉得压抑?那个时候,她要如何开解自己?   “走吧,去拜访老侯爷。”   快速整理心情,二人去往老侯爷正院,刚走到半路,发现不用去了。   老侯爷正从拐角处走过来,深青圆衣袍,站姿很直,头上没有一根白发,眉目矍铄,右手上托着一只紫砂小壶,看起来精气神十足,一点都不像一个知天命的老人,身体健康,步伐矫健,精神世界似乎也很富足。   老侯爷也很意外这个偶遇,不过片刻,就笑了:“你们往这个方向走,是想寻本侯?有话要问?”   仇疑青看了看方向:“侯爷这是要出门?”   老侯爷摇了摇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本侯哪有心思出门?”   可你这样子……哪像伤心难过的?   叶白汀微微挑了眉,仔细观察对方。   仇疑青也道:“本使查得,应玉同名声不怎么好,侯爷怎么没好好管管?”   老侯爷叹着气:“他脾气从小就是那个样子,怎么管?有哥哥姐姐嫂嫂一块管教,他不也没听过半句?”   “可您是侯爷,父亲,分量不一样。”   “虽然是个下人生的,好歹也是我儿子,”老侯爷闭了闭眼,“终是狠不下心教,唉,也算是我的错。”   叶白汀:……   狠不下心?应溥心还是你二儿子呢,你还不是狠心把人推出去,都没让人进过京城?   老侯爷可能也想起了这个二儿子,又加了一句,解释道:“我们这样的家世……老二好歹还有娘,老三是个庶子,什么都没有,本侯再不看顾着点,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为人父母心,你们还年轻,不懂。”   仇疑青:“侯府这样的家世……”   “是不是有点没意思?”老侯爷话音微慢,“年年岁岁,几代人都是一个样子,按部就班,没什么变化,无趣的紧,可这些啊,都是水到渠成,所有人都会走的路,孩子们还太小,总是不懂,一时苦痛没什么,都是为了以后的好,总也有一天会懂的,可惜有的人就是拧,命也不好,等不到。”   说完,老侯爷还叹了一句:“天下安稳,便是人间太平,家中安稳,就是和乐,我们每一代人都在做着自己的努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指挥使觉得呢?”   仇疑青还没说话,就听到旁边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还挺耳熟,是世子应昊荣,在训三夫人卢氏。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穿的什么东西,像话么!”   “ 怎么不像话了!我不是死了丈夫,乖乖在替他守孝,簪白披麻么!”   “外裳是穿对了,可这麻衣领子下压的是什么东西!我都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你当别人都是瞎子么!”   “不就是侯府三夫人应该穿的衣服,足够端庄贵气,怎么,应玉同一死,我都不配当三夫人了,这些衣服都不能穿了?”   “不是不能穿,是要看场合!”世子显然有些生气,“若让外人看到了,岂不笑话!”   “外人笑话我们三房的还少么?你怕,我不怕!”   “你——你这样大胆,不怕遭人误会么!”   “误会什么,我不喜欢应玉同,在外头有人?”卢氏显然也生气了,话说的直白又大胆,“不可以么?他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给我难堪,让我门都出不了,不好意思跟夫人们交际,我就不能给他戴绿帽子?”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哦豁,又发现一个秘密?   人们有时候会说气话,情绪激动时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也……不一定是假的。   要是真的,老三这对夫妻就有意思了,男的在外头寻花问柳,女的看起来不在意,其实在家里也有自己的玩法?   大概有外人在,老侯爷听不下去了,直接迈开脚,转了过去,劈头盖脸就骂:“瞎说什么?不知道现在什么日子?老三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吵吵,是想气死谁?”   世子和卢氏一看,齐齐行礼:“儿子知错了。”   “儿媳知错。”   世子眉头紧皱:“就是日子特殊,儿子与三弟妹偶遇,见着了,提醒一句,谁知她就恼了。”   卢氏也不高兴,斜了他一眼:“媳妇怎么进的门,过的什么日子,公爹您都知道,我也不想辩解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应玉同是我丈夫,他死了,我合该给他守孝,府里规矩,这么多年了,我难道不懂?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叫外人抓住错过?可你要让我真心哭,我哭不出来,我没在别人跟前失礼,只贴身衣服没那么讲究,现在没有宾客,我在家自在点怎么了?值得世子生这么大的气 ?他说话不好听,我当然也就不好听了。”   说完,她也知道看向仇疑青叶白汀:“方才不过家人问话的急,小性子上来,随口说了几句玩笑话,两位不会该当真了吧?”   玩笑话,假的?   叶白汀微笑,心说我不信。   仇疑青一如既往,表情肃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是真是假,如有需要,锦衣卫自会查实。”   卢氏:……   “家中出了命案,暂时只能挂白,不能迎客,可你们一个世子,一个未亡人,怎可这般松懈?”老侯爷眉目沉沉,先看世子,“宾客名单,都理好了么?桌位座次,饮食禁忌,不用准备了?”再责卢氏,“谁让你到这来的?这个时间,因何不在灵堂为老三守着?以为你是女眷,府里规矩就管不了你了?”   世子和卢氏当然再次行礼说知错,转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老侯爷好似不放心,随世子一起走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并没有拦着人,非得立刻问什么。   因为眼前的事,已经触及到一些私密,这种东西,就算你努力去问,别人也不可能直接说,等他们编,还不如自己找,有了想法和方向,再来比对看他们怎么说。   青石小径一片肃静,再无声响。   叶白汀凝眉:“已知这个家里,死者对二嫂蔡氏,大嫂王氏,似乎都有企图,对应白素也敢开玩笑,卢氏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原因,是寻找到了新的精神依靠,很可能就是个男人,二老爷应溥心有一个非常倾慕的女子,不知道是谁,是否在这个家里,大夫人和世子感情很好……”   仇疑青:“你怎知她们感情好?”   叶白汀说起大夫人的房间:“……东南墙,窗子边,想起来了么?那里只是会客厅,就有‘情趣点’的展现,你说他们感情不好?”   仇疑青接下来的话,就很精辟了:“这也只能证明王氏或世子,有很亲密的人,却未必是彼此。”   叶白汀:“可那是他们房间……”   仇疑青:“他们在的时候,才是他们的房间。”   世子经常在外公务不在,大夫人处理庶务时,另有议事厅,那个房间有大把空闲的,对方不在的时间……   “……是不是有点太惊世骇俗了?”   “本案到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惊世骇俗,”仇疑青指尖点了点小仵作脑门,“你的猜测,不妨再胆大一点。”   “虽然不一定对。”   叶白汀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这次的案子不能以常理论……大明猜测,小心求证,他的思维真的需要更大胆更开阔:“那要照这么说,老侯爷的年纪,放在嘴里说是大了点,可方才看到,本人年轻的很,一根白头发都没有,精气神也不像服老的,是不是也有可能……”   光光是想一想,就有点让人不好意思,这家真的有这么乱吗!太吓人了吧!   仇疑青:“申姜正在排查相关消息,线索如何,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有结果。”   叶白汀沉吟,所以这个案子目前落点,仍然在‘情杀’上?比如奸情暴露,被别人知道了,或者别人想保护谁,杀了应玉同,也可能单纯是陷害……   情爱为何物,世间从无真正定义,它能让人变得沉默寡言,也能让人变得积极奋发,能让人变好,也能让人变坏,从无定数。   “接下来我们查哪里?”叶白汀晃了晃有点绕的脑子,看向仇疑青,“你让我来,应该不会只是让我陪你问话?”   方才的问话分析,仇疑青自己就能完成,他感觉自己的用处不大,那真正的用处,必在别的地方。   仇疑青:“暗道。”   他直接把小仵作带去了暗道入口,按开了机关。   正好和迎面走来的徐开撞上……三人面面相觑。   仇疑青顿了下:“此非本使安排。”   不用他说,叶白汀也懂,看徐开表情也明白了。   “你怎么在这里?”叶白汀看着徐开,“不是说这个暗道,必须得有钥匙才能通行?你有钥匙?”   徐开有些尴尬:“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小人也并非要通行,昨天家里不是出了事?到处乱糟糟的,总得打扫一二。”   叶白汀往远处看了看,才发现了打扫工具,以及提进来照明的灯盏,刚刚进来视线适应不及,才没第一时间看到。   仇疑青眯眼:“所有现场都由锦衣卫接管——昨日严令,你没听到?”   徐开一脸茫然:“可这里是暗道……也算是现场?”   装的再茫然,再挡不住心里有数,虽因下雨,锦衣卫工作开展的不如以往快速,但该调查的地方一定会调查,时间上来不及,也会先圈起来,徐开能躲开锦衣卫视线,偷偷一个人潜进密道,必有原因。   打扫……是来清理什么东西吗?   叶白汀看着幽暗前方:“我们进去看看。”   仇疑青已经大步朝前走:“你来,同同我看个地方。”   十步之后,他停在一处道壁前。   叶白汀看了一会儿,眉心微微蹙走:“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空间感有些不对?”   仇疑青:“果然,你也看出来了。”   叶白汀过去摸了摸,伸出手指敲了敲:“可好像没什么异常……”   声音没没什么不对,指腹上的反馈感觉也没什么不对,实心的,一点都不不空。   再仔细看,这里是拐角处,从线条上来看稍稍有些滞涩臃肿,体积大了一些,往里收一点才才符合美学,可就这一点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做密室明显不够,做暗格又过大,看起来就像是正常施工失误?   仇疑青却话音笃定:“你我都觉得有问题,就一定是问题。”   他左右看了看,见徐开打扫工具里有铁锹,干脆拿过来使,往道壁上重重一挖——   土块碎裂,簌簌摔落。   徐开赶紧过来拦:“使不得啊……指挥使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仇疑青怎么可能听他的话,动作更快,几下下去,果然挖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白骨。   人类的头骨,黑洞洞的骷髅眼睛,正望着他们。 第158章 墙中骸骨   幽幽暗道,沉沉晦息,无人在意的道壁里,掩埋着消失在时光里的人。   仇疑青并未四处撬动破坏,只照着几个点用力,尸骨并未全部表露,视野里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可这个骷髅头,任谁都不会看错。   白森森,黑洞洞,无言地‘看着’面前的人,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灯盏拿过来!”   指挥使放话,徐开不敢不听,赶紧把油灯提过来,照亮前方墙壁。   “这样行么?”   “这样呢?”   “好像我的袖子挡光了……”   徐开努力举高灯盏配合,奈何仇疑青挖墙动作并非一成不变,过程中需要观察思考,重新规划新的下手点,徐开回回跟不上,帮了堆倒忙,急得脑门都冒汗,仇疑青也是动作屡屡被打断。   叶白汀干脆抢过烛盏,走到近前,高高提起:“我来。”   高一分,矮两分,侧三四,斜五分,他总能恰到好处的找到角度,方便仇疑青施为,二人没有交流,叶白汀也从不会挡住散过去的光,仇疑青只要认真盯着墙壁,照自己计划来就好。   下一手落点在哪里,面积需不需要外扩,往上还是往下,往左还是往右,砸几下,轻还是重,用什么角度,根本不用说,他们脑子里就能想到一起去,默契非常。   很快,墙壁被凿下去一层,显现出了更多骨头。   头部骷髅,肋骨森森,手臂垂弯,下肢骨长……这就是一具人体骸骨。   徐开似乎非常惊讶,喃喃自语:“这……怎么回事?怎会?这里……怎么会有人骨?”   叶白汀提着灯盏,淡淡看向他:“管家对此毫不知情?”   “我怎么会知道?”徐开赶紧摆手,“你不会以为人是我杀的吧!”   叶白汀眼梢微眯:“只是发现一具骸骨,因何进了这面墙,谁都不知道,我可有说过是杀人抛尸?徐管家因何这般紧张,果真对此一无所知么?”   徐开:……   他擦了擦汗:“是小人着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顿了顿,又道,“小人真不知道这里还藏着个……人。”   叶白汀:“可我记得,这暗道是徐管家亲自看着人挖的。”   “这……”   “怎么,昨日自己亲口说过的话,也能忘?”   徐开皱了眉,神情颇为焦急:“小人未有撒谎,暗道的确是六年前,小人接老侯爷命令,亲自盯着挖的,可小人不是铁人,中间总有休息离开的时候,这‘人’怎么进去的,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若知道,指挥使往下走就该拦着了,撒谎的话定也早早备下了,缘何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叶白汀:“你方才不就拦着了?”   徐开:……   “这……只是一时着急,不想暗道被破坏,回头主子们责小人的不是。”   仇疑青将铁锹放在一边:“你说你进来,并非使用暗道去往它处,是来打扫的?”   徐开:“是。”   “应恭侯府从上到下,都说暗道早已封存,并未使用,连大夫人都只是年前用过一两次,此处既然无人来往,有什么可打扫的?”   仇疑青盯着徐开:“你真是进来打扫的?”   徐开:……   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人。   他叹了口气:“……主子用不用,也得打扫干净不是?咱们下人干的,不就是这个活,万事得想到前头,以防万一……墙里这个事,小人真不知道,刚才也吓了一跳……”   叶白汀看着站在面前的管家,长脸,细眼,相貌很普通,额角有汗,眼底有慌,看起来就像是正常反应,没什么问题,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总觉得这个人撒了谎,一定干过什么,或者知道什么。   眼下这个境况,对方不可能会说,叶白汀也不着急,之后有的是时间磨,刚刚仇疑青在敲墙壁的时候,已经发了暗信,不久锦衣卫小队就会过来,有人盯着,徐开想跑也跑不了。   他干脆回到墙面前,仔细看里面的骸骨。   一边看,还一边悄悄靠近仇疑青,低声问:“昨天……怎么没动?”   既然发现了,昨天为什么没挖?   仇疑青也学他,声音压的低低,几乎就落在他耳畔:“当时只是感觉不对劲……晚间回北镇府司,方才想起有这样的可能,便叫你一起过来。”   这次叶白汀没有提灯盏,仇疑青早一步拎了起来,他个子高,手臂长,调整远近站好,视野更加清晰。   叶白汀观察片刻:“你觉没觉得……”   仇疑青颌首:“此人姿势有些奇怪。”   叶白汀点了点头:“为什么是坐姿?”   一个人意识清醒,不可能乖乖被活埋,总会挣扎,这种乖乖的坐姿不对劲;类似的案件经验,死者大概率都失去了意识,或昏迷,或死亡,下手人为了操作方便,一般都是随便扔,砌进墙里也一样,死者姿势或趴或躺,可能有一定幅度的变化,整体感觉不会偏差特别多,也不可能是这种乖乖的坐姿。   这就很奇怪了。   仇疑青:“可能看出什么时候埋的?”   “很难。”叶白汀摇了摇头,没有现代的精密仪器做分析,他只能凭经验,再仔细观察带回去的砌墙土,“我会尽力。但……”   他伸手轻抚墙壁:“这里宛如一体,边缘没有明显分割痕迹,不仔细观察都品不出不对劲,如此浑然一体,绝非短时间内可以形成。”   这种泥水墙里出现尸体,无非两个可能,一是墙面在修的过程中,尸体同时埋了进去,一是墙面做好后,别人抛尸之时想到了这里,挖了个坑,将人埋进去,再重新填好。   后一种实施起来难度更大,也并不算方便,破坏了的东西很难恢复如新,挖过的坑也是一样,尽管用的是一样的土,填回去时颜色角度,也会发生微妙变化,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起来会非常违和,绝对不是浑然一体。   而要达成现有效果——   “暗道在地下,至少需要两年。”   也就是说,这人死,至少在两年以前。   已知应恭侯府现在有两个‘意外身亡’,当时只能凭衣服认尸的人,一个是应白素的丈夫,史学名,另一个是家中二老爷应溥心,这具在暗道里发现的骸骨,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   “衣服……”   想到这里,叶白汀再看,就觉得更奇怪了:“这人的衣服呢?”   尸体埋进土墙,会腐坏,会氧化,会有虫蚊穿行,经年累月,皮肉尽损,只剩骨头,很正常,可是衣服呢?全部腐坏分解了,一片衣角都留不下?   叶白汀不信,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现场,除非……   这人光着被扔进来的?   “那里,”仇疑青将灯盏放低,提醒他,“看脚底。”   叶白汀低头,看到了一个圆环状,中间有厚度的东西。   常年累月的埋着,也就石头类的东西不会坏了,这个圆环状‘石头’看起来灰扑扑,一点都不好看,可形状流畅,精致小巧,明显是精心打磨过的东西,哪怕蒙了一层土,也能看出它的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装饰用的玉扣?玉环?”   “扳指。”仇疑青指了指大拇指的位置,“拉弓射箭的时候,起保护作用,很多做工精美,样式独特,有些人日常也会佩戴。”   “那这就是确定死者身份的重要物证了……”   二人正在讨论,申姜从入口跑过来,看到砌在墙里,似乎在对他打招呼的骷髅头,吓得往后一蹦:“豁——我就一会儿不在,你们又找到了什么!不带这么吓人的!”   叶白汀拍了拍手上的土地,淡定看他:“你呢?排查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申姜缓了缓神,一边凑近看墙里的人骨,一边道:“别提了,这里的下人都不怎么配合,问什么什么不说,大概也是不敢,真要被家主厌弃,赶出去了,怎么过活?”   “隐晦点问呢?”   “少爷放心,我懂!直接问他们不好答,就问些其它方向,细枝末节的东西也可以,只要能拼套出信息,我就算成功了,回头咱们再仔细分析思考么,不过这需要时间,着急也没用,只能慢慢来……”   申姜看完墙壁里的骸骨,到这会儿也不怕了:“ 这人是谁?看着怪吓人的……难不成是指挥使昨晚提起的那两个之一?”   叶白汀:“暂时还不知道,需得仔细验看。”   现在整具骸骨还嵌在墙里,明显验看不了,过来的锦衣卫一看现场,倒是各自准备了工具,但现场痕迹极为重要,他们在往外挖的时候需要很小心,不漏过一点细节,需要一定的时间。   死者脚底的扳指倒是很方便,没多久就清理了出来。   仇疑青用帕子垫着,拿起圆环状的小东西,看了一眼,递到叶白汀面前:“里面有字。”   叶白汀头凑过来,就在扳指内壁,虽有泥痕覆盖,深刻的笔迹仍然很明显,他只看一眼,就皱了眉:“篆体?”   对不起,他不认识。   他不识字,在这里就是个文盲,可他一点也不难过,理直气壮问领导:“这写的是什么?”   小仵作理直气壮的要求让指挥使相当受用,指挥使拳抵鼻前,清咳一声:“是‘溥心’。”   溥心……应溥心。   叶白汀挑眉:“侯府二老爷?”   申姜也怔住:“所以墙里这个人是他?可他不是死在外边河里么?怎么会在这?”   “去看一看?”   “好。”   指挥使说了话,少爷点头,二人就往外走,脚步那叫一个整齐,动作那叫一个干脆。   只剩申姜一个人挠头:“到底去哪里,你们倒是给个话啊!”   他喊归喊,脚下一点都不含糊,跟着就过来了。   叶白汀:“二房。”   仇疑青:“问询蔡氏。”   ……   蔡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直在翻捡东西,做为失忆的人,她真的很努力,想要找回记忆,想知道自己是谁,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院子里所有房间,她几乎都翻过了,收获并不多,此刻拿在手里的,仍然是一副小像,还是那个浅粉底色,印有如钩蛾眉月的花笺,还是那个红裙美人背影,只是这一次,美人打了把伞,把整个头肩都遮了起来,一点肌肤都没露,画中引人遥想的,只有背部一片乌发,以楚楚纤腰。   这次留白处也有题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与之相衬,花笺上的蛾眉月被细细笔触勾勒,隐在云中,画里雨丝缠绵,打湿了美人袖口。   这句诗太熟悉,出自《诗经》,描写的大概是有情人久别重逢时的喜悦,天气不好,鸡叫狗跳,可见到了心上人,怎会不欢喜?只要有这个人在,周边所有一切都是美的,好的。   可画里传达出的情绪却并没有那么喜悦,反而透着隐隐的难过,忧愁,好像惹了别人生气,高兴是高兴,就是不知道怎么哄别人也开心。   叶白汀三人进来时,就看到蔡氏拿着小像,素指轻轻抚过画中美人,表情怔怔的。   “夫人因何落泪?”   蔡氏转头,看到了气质类似的人,叶白汀和昨日的仇疑青一样,也是站在这里,长身玉立,眉眼干净,问了同样的话。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微湿:“还真的又落泪了……”   叶白汀指着小像:“这幅小像让你心情不好?”   “也不是,”蔡氏摇了摇头,好像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心情,斟酌着开口,“我就是想知道些事,看到这幅小象,好像也没有恨谁,讨厌谁,只是有些心酸,有些嫉妒画里的人……被人深深的爱恋着,思慕着。”   叶白汀:“为什么不觉得这个人是自己?”   蔡氏蹙了眉:“我不喜欢红色,从来都不喜欢,倘若没有失忆,大抵也是不会穿的。”   仇疑青将包着扳指的帕子打开,展示给她看:“这个东西,你可识得?”   蔡氏盯着看了很久,表情没有半分波澜:“不记得,不认识。”   她甚至帕子掩鼻,往后略退了退,好像有些嫌弃这个脏兮兮的东西,不愿靠近。   “你再仔细看看。”   蔡氏这才靠近了些,仔细看了看:“‘溥心’……这是我夫君的东西?”   “可你不认识。”   蔡氏神情有些窘迫:“我……我的确不大记得,这在哪里发现的?亡夫遗物,好像都收在这个院子里,别处并没有……”   仇疑青:“侯府地下有暗道,你可知道?”   蔡氏垂眼:“本来不知道,但锦衣卫昨日动静……我现在知道。”   “暗道里发现一具骸骨,脚边落着这枚扳指。”   “骸骨……是我夫君?”   整个说话过程,叶白汀一直都在观察蔡氏,她眼眶微红,是前头哭的,听到疑似丈夫骸骨出现,没有什么激动情绪,也没有接着落泪。   看到丈夫画的别人小像,写给别人的情诗,她会心酸,会说嫉妒,知道人死了,却没有那么难受?   蔡氏:“ 需要我……去认一认么?虽然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仇疑青却道:“也好。夫人请。”   叶白汀顺便给了申姜一个眼色。   申姜不要太懂,少爷和指挥使带蔡氏去暗道,这院子正好空出来了,他不留在原地顺便查一查,翻一翻,还等什么呢?   等三人出了院子,他立刻招来两个锦衣卫:“给我好好查,认真找,趁主子不在,对下人们好好问个话,看不能榨出东西来!”   除了看到小像的时候,蔡氏其它时候都很平静,其实看小像的时候她也很平静,如果不是落了泪,别人根本注意不到她心中的翻涌。   这次也一样,她一路平静的随叶白汀和仇疑青走到暗道,锦衣卫正在挖的骸骨前。   第一眼看到这种场面,小小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还是一脸陌生:“你说……这个人是我夫君?”   叶白汀:“存在可能性。”   蔡氏:“那我夫君不是意外身亡,是被人……害了么?”   叶白汀:“如果身份能确定,可能性很大。”   蔡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可是始料未及,叶白汀拦都没来的及拦。   “若我夫君死于非命,被恶人害死,还请大人秉公执法,查出凶手,为我夫申冤!”   “你先起来……”   “诸位为亡者奔走,受的起妾身这一拜,妾身就是跪死,也万没有不该,不值的!”蔡氏头叩了下去。   现场都是男人,出于避嫌,不好伸手去扶,蔡氏自己不起来,也暂时只能让她跪着,叶白汀对这一幕非常意外:“你不是忘了你夫君?”   蔡氏抬眼:“妾身不敢隐瞒,确实是全忘了,可过往忘了,心不曾丢,若我夫枉死,做为未亡人,我该当要替他找回公道,帮他说他说不出的话,做他做不了的事。”   她的表情很直白,没有愤怒,哀伤,愁怨,眼底只有一份坚定,不管她是谁,丈夫是谁,认不认识,有没有什么前尘旧怨,这一刻,她只是得知丈夫被害的妻子,她得扛起这个事,为夫申冤。   侯府二房的人,不管应溥心还是蔡氏,似乎都是很执着的人。   ……   叶白汀这次没有在应恭侯府留太久,和蔡氏说完话,就回了北镇抚司。   暗道里挖出的骸骨,也很快送到了仵作房,包括挖下来的部分土墙。各种工作准备就绪,叶白汀带着商陆一起,进行对骸骨的第一次检验。   暗道挖在地下,换了普通人家,大概不会费太多事,能走就行,应恭侯不一样,起码的排场得有,挖开的土外面是修了墙面的,以黄黏土为主,用了类似石灰砂浆的东西,对尸体保存帮不上忙,是以骸骨就是骸骨,没有皮肉,只有尚未分解完毕的头发。   现场令人遐想,留有刻着‘溥心’二字的扳指,似乎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叶白汀却不能被干扰,仍然要以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主,进行从头到尾的检验。   第一样,便是性别。   尸骨被嵌入墙中,保存完整,用小刷子清理干净,再做清洗,有些特征就看的很清楚了:“骨盆腔高而窄,盆骨入口纵径大于横径,耻骨弓角大约是食指和中指展开的角度,”呈V字形,叶白汀话音清亮,“死者是男性。”   再就是年龄。   “耻骨结节完全愈合,联合面有绿豆大小骨化结节,有不同程度隆起……颅底基底缝基本愈合,死者年龄大约在二十二到二十七岁。”   “右臂关节往上三寸处,有过骨折。”   叶白汀一样一样的验着骨,验看头骨内侧时,视线突然停住:“……不管这人是不是应溥心,他的死因大抵不是淹死。”   商陆眼前的骨头都看不过来,一脸惊讶:“这种尸骨,也能验出死因么?”   “别的兴许不可以,但你看这个——”   叶白汀手指指向头骨,颅内的位置。   死者被埋在墙里,头骨有可能会受到击打或意外,有裂痕很正常,可颅内的痕迹就不正常了,那里有被利器划过的痕迹,空腔处有刺入状残留,像是一根很长的钉子。   这种东西肯定是人为钉进去的,不可能这么正,这么深,如果当时人已经死了,对方只是抛尸,不需要多此一举,除非,这就是凶器。   “现场可找到了钉子?”   “暂时没有发现。”   “土呢?”   “倒是有很多,还有些大土块,没来得及敲开。”   叶白汀看到摆在仵作房靠墙位置的土块,拿了小锤子,一个个敲开……   “找到了。”   果然有钉子。   大约年深日久,尸体被分解,钉子在颅腔内慢慢的也不再稳,再有虫蚁通过,便落下来,掉在了别处。   现在问题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应溥心是淹死的,地点在京郊外河堤,距离应恭很远,他的骸骨为什么会出现在府里,还被人封进了暗道?   人都死了,至于多此一举?运尸回来,不被发现的难度,好像有点大。   等等。   叶白汀仔细看了看死者头骨:“申姜好像说过,这个二老爷生得很英俊?”   商陆:“看骨头也能看出来?”   “人有皮相美,骨相美,骨头生的好看,人丑不到哪里去,骨头生的难看,想要好看,就很有难度了……”叶白汀看了会头骨,决定,“做个颅骨复原吧。”   “颅骨复原?”商陆不懂,这四个字还是头一次听到。   “没错,颅骨复原。”   叶白汀修长指尖点在头骨,双目明亮:“我便找出他到底生的什么模样,也让你见识见识!” 第159章 你不配和我抢少爷   叶白汀字写的不好,画画上也没什么天赋,学过素描,玩过雕塑,虽常被老师说匠气,也算有一点美术基础,多的做不了,辅助法医观察是够了的。   颅骨复原并不简单,涉及到很多知识,诸知解剖学,人类学,遗传学等等,主要工作在头骨上完成,以头骨本身形状为基础,要求对软组织厚度拿捏精准,五官的位置结构取决于骨骼形态,不同的性别年龄会构成不同的面部特征,现代技术有计算机的帮忙,可以更精准的进行三维重建,这个领域有很多神人出入,比如叶白汀就知道一位专精项件技术的教授,曾经用一小块残破颅骨,精准复原出了受害人容貌……   首先经过清洗,检查校正颅骨形状,前后有无偏斜,后颈及下颌有无外力所致的错位,如果有,就需要调整,之后按面部解剖特点,软组织厚度,用软橡胶泥,在颅骨的石膏模型上进行操作,古代没有方便快捷的材料,只能找替代品,叶白汀试了下,黄黏土就不错,加一些粘稠辅料,完全能用,除了颜色暗一点,看起来可能没那么好看,效果是差不多的。   过程中需要测量大多数据,计算各种高低,深浅上的角度,他需得找来这里有的,精度最高的尺子,可能还需要自己稍微做个手工,搞个卡尺,毛笔用着不顺手,他干脆换成了炭笔,方便写写算算。   叶白汀十分庆幸……还好数学知识没忘干净。   所有过手工作必须精细,尽可能减少失误,最好不出现失误,面部弧度决定着相貌特征,错一个毫米,可能就是天差地别的区别。   一点一点,叶白汀计算着,拿着削好的,又细又短的小木条,在颅骨模型上进行标点,发际,眉间,人中,眶缘下点,颏下……特别要注意五官的形态和走向,死者年纪二十多岁,有这个年纪独有的特征。   整个过程非常需要细心和耐心,用时很长,他没有半分急躁,按照该有的步骤计划,一样一样,一点不漏。   于是这几天,北镇抚司就看到少爷抱着个骷髅头,又是洗又是按又是往上粘泥巴,往上摁一个一个绿豆大的东西,时不时停下来,站远了看,站近了看,不满意了还要调整,经常把好像不对劲的泥巴拆下来重新粘……   就那点泥巴,真的,没多少,少爷都要玩出花来了,细致时还拿着他的小镊子,一点点的分割,一点点往上放!   锦衣卫们看着着实稀奇,大家都是从小屁孩长过来的,谁没玩过泥巴,可谁玩泥巴玩出这种花样了?骷髅头加泥巴,这是什么组合?   听说是为了破案,少爷要在骷髅头上把死者的脸捏出来,众人一片寂静。   不是,就这活儿也能干?光一个骷髅头,就能拼出脸来?少爷是人是神,这么厉害的么!   大家从起初的看个新鲜,到后来目光充满敬重,最后经过时都小心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到少爷。在头骨上捏脸啊,满天下谁听说过?这要真能干出来,别说是北镇抚司头一份,更是大昭头一份!   ……   应恭侯里,申姜排查问供,什么招数都使了,这回连酒都带了,塞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管事:“你跟我偷偷说两句,没人知道,我保证不卖你,也不让你上堂作证,怕什么?我又不问那些你不好说的辛秘,就是有点好奇,怎么府里伺候的都是年轻人,没见着几个老人呢?”   小管事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接过酒:“侯府规矩大么,难守,保不齐就犯个错……这里伺候的下人,几年一换,最多也超不过十年,您也别拉着小人问了,小人不能跟您扯上关系,不然很快也要被换了,小人真的不知道什么,都有规矩,别人不可能说,小人也不可能问……”   “就随便聊两句,聊完就放了你,别怕,府里各主子的院子,你去没去过?”   “各屋都有专人守着,别人不准靠近的。”   申姜转了转眼珠:“那这些院子这么大,这么空,安静时得多吓人啊,你就没听到过什么动静?”   “也不是,”小管事看看左右,声音又压低了些,“说这宅子会闹鬼呢!经常有吱吱呀呀,不知道哪传来的声音,还有女鬼呜呜咽咽,有点像办那种事……咳,就是听着像而已,没准就是风声,当不得真!”   申姜一边和小管事套话,一边心里转的飞快,对方形容的怪声,很像暗道机关被开启,门开门关的声音,什么女鬼办那种事,明明就是这宅子里的人偷情!   “都哪个院子有女鬼?怪有趣的,快说说。”   “这个么……”   ……   仇疑青身为指挥使,手上工作不止这个案子,挤着时间接收新的案件信息,发出指令,稍稍空出来一点,就亲自去跟查。   他发现木菊花这个东西大昭极为稀少,只有专门走番邦货的商人才会卖,以应恭侯府对外的规矩和姿态,一般不会和这种野商打交道,那这东西是哪来的?这个链条的出现,让他感觉稍稍有些奇怪。   应恭侯给他的感觉也很奇怪,高门大户他见的不少,这种还是头一回见,他总觉得有什么藏在深处的东西还没挖出来,甚至还没有看到。   各处奔波跟踪,查案子找线索的时候,他偶尔会遇上东厂厂公富力行,或西厂厂公班和安,前者还没打照面,人就跑了,后者会稳重的拱拱手,打个招呼,不过也只是打招呼而已,之后就转身离开。   好像就是偶遇,想的多就是错觉,可仇疑青知道这不是错觉,这两个人最近就是有毛病,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抢他的人?   指挥使眯了眼,那还真是做梦。   大家各种忙碌的同时,不耽误接收新消息,申姜知道少爷 ‘玩泥巴’,想要恢复容貌,当下就觉得非常遗憾,可太遗憾了,这么厉害的时刻,他竟然没守在身边,看不到!不行,必须得加快工作进程,好回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法!   仇疑青自然就是骄傲了,虽然鲜有表现出来,再忙再累,他每天都要回一趟北镇抚司,哪怕换件衣服,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白天,不管小仵作知不知道,看没看到他,他只要能看小仵作一眼,就能精神饱满,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北镇抚司案件是机密,未查明不可能往外说,个人本事却不是秘密,有时候越神秘的东西,反而传播的越开,叶白汀在人骨上填泥巴,使死者容貌重现的事,很多外人也知道了。   “这种事真能做?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北镇抚司一定是在吓唬人,全天下没谁能做到这种事!”   “要是真的……我想问一下,锦衣卫现在收不收人?嘴严勤快,还不用发工钱的那种!”   没关系的,就是看个热闹,有那么一点关系的,特别好奇,想知道怎么能做到,各种小话从北镇抚司小院往外传,诏狱,市井,官场,甚至宫里……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叶白汀自己没有注意,全身心沉浸在工作里,专心致志,废寝忘食,就差抱着骨头睡觉了。   偶尔用眼过度,实在头疼眼酸,他也知道歇一歇,走出门活动活动,放松一下,不然别说别人的骨头,自己的骨头都得出问题。   这种时候玄风就很重要了,它好像有一种本事,只要少爷出来,想走一走动一动,它就知道,立刻哒哒哒的跑过来,嘴里还叼着小藤球,让少爷陪它玩。   叶白汀先是从上到下把狗子撸一遍,一人一狗都爽了,就找开阔点的地方,玩球。   北镇抚司前院空旷安静,气氛肃穆,没什么声音,但今天有点不一样。叶白汀看到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些,两鬓斑白,一个年轻些,腰背不算多直,身上有同样的气场,服装类似又不同,仔细一看还都认识,不就是两位厂公?   两个人还吵起来了?   班和安和富力行在北镇抚司门口遇到,各自心里暗骂了声晦气,怎么就碰到这玩意儿了!   大家都是场面人,心里骂街,脸上还得客气,二人级别一样,班和安年长,先说话:“可是难得,在外头遇见您了。”   富力行也戴上假笑:“可不是巧了么,咱家正好打这路过,您也是?”   班和安颌首,手束在袖子里,相当稳重:“看来太贵妃最近日子和乐,心情舒畅。”   不然你个走狗,怎么有空在外头溜达?   富力行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当即还回去:“想必太皇太后这几日也身体康健,无需传召太医。”   不然你个老狗,怎么有空出来?   班和安:“老人家淡泊名利,口腹之欲都少了,平日念个佛,赏个花,我们宁寿宫惯来闲静,比不得您,平日不多跑几趟就是错。”   今儿个这么闲,是你家主子用不着你了?你就不难受,不知道检讨一下?   富力行:“也是年轻,精气神足,作为小辈,什么都得记挂着点,我们长乐宫面面俱到,也是希望谁都能照顾到,总是舍不得别人受苦呢。”   你有那闲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就你家主子那身子骨,哪天走了,你可怎么好?   双方阴阳怪气过了通招,互相挤兑一番,又齐齐假笑,班和安说:“太贵妃心情舒畅,是内宫上下照顾的好,也是你我的福分。”   富力行说:“太后娘娘身体安康,不仅是你我,也是大昭的福分。”   这个寒暄流程,差不多就走完了。   二人客客气气的避让方向:“尊驾先行。”   “您先行。”   “您请——”   “您请——”   既然是‘路过’,‘偶遇’,哪怕北镇抚司大门就在面前,他们也不会进去,而是错肩而过,朝着对方来的方向走过去了。   叶白汀津津有味的欣赏完厂公太监嘴架,还没过瘾,这就完了?   他撸了撸狗子毛:“还想玩么?”   “汪!”   玄风黑漉漉的眼睛看着少爷,又是蹭蹭又是贴贴,还歪头轻轻咬他手里的藤球,要玩!   “那你看好了——”   叶白汀把球扔出去,这回力道大了些,有点远,狗子汪一声蹿出去,冲着小球的方向,那坚定的小眼神,那风驰电掣的速度,所向披靡!   他在这里玩的开心,哪能料到两位厂公这‘错肩’,根本就是走个样子,目标就是把对方骗走,自己好进北镇抚司,其实谁都没走,围着北镇抚司绕了一圈,又转到了门前。   又撞了个对脸。   不过方才是一西一东,现在是一东一西,二人调了个方向。   这就尴尬了。   也不能再说什么碰巧,偶遇的话了,一回偶遇,还能回回偶遇?还都是在北镇抚司大门口?都是千年的狐狸梦,糊弄谁呢。   不过虽然自己撒了谎,被打了脸,对方也一样,这种时候谁尴尬,谁就落了下风,两位公公一个比一个端的稳,一个比一个笑的假,旁若无事的互相拱了拱手。   说话就没有办法那么平和了,多少带着些杀气,班和安:“早些年贵妃娘娘得宠,靠的就是‘迷路’本事,不成想底下的人也个个出息,深谙精髓呢。”   瞧我多体贴,连说辞借口都给你找好了。   富力行皮笑肉不笑:“太皇太后早些年就经常犯病,‘身体不好’,也多亏了您年纪轻轻就腿脚不便,叫完太医总要歇歇脚,脑子多忘事,先帝才屡屡被太医逼着去尽孝。”   个老狗骂谁呢?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还想阴阳怪气别人?   两人看着对方,越发不顺眼,越来越觉得这张脸面目可憎,不是个东西,最后齐齐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个不要脸的,就是赖着不走!   这回东厂富力行先说话:“班厂公来这,是要进北镇抚司?咱家可卖你个消息,指挥使不在,进去了也没用,想巴结巴结不上。”   班和安一脸疑惑:“富厂公此话何意?咱家来此,何来‘巴结’一说?都是替朝廷办事,为今上分忧,总该互相扶持,倒是富厂公你,宫里娘娘还年轻,花活儿也多,你真不回宫伺候?当心一个不慎,位置就被挤掉了。”   富力行眯眼:“你敢不让我进去?”   班和安横眉:“你还不是拦了我?”   二人眼神再次较劲,也知道今日不能善了,糊弄不过去。   富力行:“都是聪明人,班厂公实话实说吧,来找谁的?”   班和安眼神淡淡,反问回去:“富厂公不是都知道?”   “你们西厂不是向来标榜不攀附结党?既有事,班厂公不妨硬气些,直接去找指挥使聊。”   “怎么能说是攀附结党呢?听闻北镇抚司仵作先生验骨一绝,我西厂正经也是要办案子的,自该来求个指教。人正主还没发话,富厂公就张口闭口拒绝,怎么,小公子是你的人?谁给你的胆子,太贵妃么?”   “你少随便给人扣帽子,少爷是北镇抚司的少爷,我东厂也只是有事请教!”   二人站在门口吵完嘴,又是齐齐一哼,扭过脸去。   “既然好心劝你你不走,那就——”   “各凭本事说话!”   二人谁也不甘落后,并肩进了北镇抚司大门。   叶白汀站在院子里,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这个角度比较刁,能看的到对方,对方却看不到他。   所以这两个人……是冲着他来的?   他后知后觉垂眸,看了看手腕上的小铃铛,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现在还在受锦衣卫监管的囚犯,何德何能,让两位厂公如此在意?   “汪——汪汪!”   狗子见少爷愣住,迟迟不接它叼住的球,还以为少爷累了,不想玩了,把球放地上,跳起来,爪子搭到少爷腰间,又是贴贴蹭蹭,又是大脑袋拱啊拱,各种撒娇卖萌,求摸摸求关注。   狗子太可爱了,叶白汀没忍住,蹲下来按住就撸,狗子美的,尾巴都快摇成风车了。   北镇抚司少有访客,并非和外界传闻一样,不让任何人外人进出,进来了就出不去,只要不犯事,按流程登记好了,就能进。   两位公公走完流程,仍然暗中较着劲,绝不让对方比自己多走一步,并着肩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叶白汀在玩狗。   狗子精神头极好,上蹿下跳,非常没礼貌,还舔少爷的脸,抱少爷的腰,啃少爷的爪……不是,啃少爷的手,这可是人手,外面说的验尸圣手,咬破了怎么办!   就这不懂事的东西,少爷还宠着,随它胡闹,任它舔任它啃,还不骂不打!还摸这狗东西的头!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少爷不好意思,那架势怕要亲狗东西脑门!   两位公公深吸了一口气——   齐齐走上前,一个满脸堆笑,一个面目平和沉稳,富力行抢了个先:“少爷忙着呢?”   班和安心道这是什么屁话,你在讽刺谁呢?又不是你家主子娘娘,玩狗怎么能是忙呢?那是休息——   “听闻近日小公子很是操劳,日夜不辍,千万注意休息,别累着身子。”   富力行:……   好像输了。   “汪——汪汪!”   叶白汀还没什么反应,狗子就跑过来了,先是低吼呲牙,威胁了几声,又围着他们转了两圈,仔细闻了闻,不管声音还是动作地,都不怎么和善。   这要换了别的狗,没准早就被他们踢出去了,可这是少爷的爱狗,高不高兴都得忍着。   叶白汀:……   “玄风回来。”他赶紧召狗子回来,“两位别怕,它不咬人的。”   说完又觉得这话有点问题,所有养狗的好像都会这么说,又加了一句:“它是训练过的,到现在每日仍然有功课,绝不会随便咬人。”   狗子:“汪!”   两位公公稳重肃立,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有多大矛盾,少爷面前,也得岁月静好。   终于,经过门前掐架,门口登记,狗子允许,二人可以正常和少爷说话了,富力行心里想着我不能输,开口道:“听闻北镇抚司处处精锐,驯养的任务犬天下第一,这位可是狗将军?今日得见,是咱家的荣幸啊。”   他还微微弯了身子,满脸堆笑:“狗将军立功无数,可是英雄,不能怠慢,下次咱家给你带骨头吃好不好?”   “汪!”   见他的脸凑近,一点也不好看,狗子吓了一跳,好悬爪子拍过去。   班和安老神在在:“狗将军有纪律,富厂公还是别过于热情了。”   两个人别又要掐起来,叶白汀开口道:“二位今日来是?”   班和安拱手:“想寻指挥使说些案情相关之事。”   富力行:“不过他好像不在。”   “听说少爷也在忙这个案子……”   “那同你说也是一样的。”   叶白汀垂眸,心说我信你个鬼,不过有关案子线索,当然得要:“既如此,咱们进屋谈?”   他找了个房间,请二人进去,还找来一个司里文书,拿了纸笔进来,坐在角落,做记录工作。   狗子也没出去,嗒嗒嗒跟着少爷进屋,直接卧趴在了他脚边。   “二位谁先来?”   叶白汀看着两人眼神似乎又在较劲,好像在说‘先听我的’,‘这狗东西能有什么好线索,还是听我的吧’,他干脆指了一个人:“班厂公先来?”   班和安端茶微笑:“那咱家便当仁不让了,本次应恭侯府案件,咱家知道的不多,无意窥探,倒是早年因一些旧事纠葛,知道些嫡长女应白素之事,小公子可知,应白素为何迟迟没有说亲嫁人,直到拖成老姑娘,不得不被家里安排,嫁进了史家?”   叶白汀不知道,但他心里有猜测方向:“情爱?她有喜欢的人?”   富力行没说话,只眼风扫了一下班和安——情情爱爱的事,你个老狗会懂?   班和安气定神闲,轻轻理了理袖口,后宫所有女人都是宫斗过来的,你以为这起子事,就你家主子娘娘会玩?我懂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装孙子呢。   他肃容颌首:“小公子慧眼,差不多就是这种事。”   叶白汀还是很疑惑,内宅消息说不好查,的确不好查,说好查,只要抓到一个点,就能连成线拎起来,可申姜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就证明应白素在外头没有人。   是以她的过往经历表现,显的特别违和。   “此人是谁?”什么人,连锦衣卫都没查到?   班和安微笑:“小公子可要猜猜?”   叶白汀突然眉目一清:“是……应恭侯府的人?”可这里的都是她的亲人,怎么可能?   班和安:“管家徐开。”   叶白汀听到这个名字,着实顿了顿,完全没想到。   他前后见过徐开两次,这人给他的印象是存在感弱,不怎么起眼,容貌不出挑,性格不出挑,也就办家主的事时,有几分积极上心,应白素看上了他哪里?   班和安眉目幽深:“小公子认为,一个锁在深宅大院的小姑娘,最想要的是什么?”   叶白汀:“自由?”   班和安:“她们的确很想要自由,可自由往往伴随着风险,大多数女子扛不住,你把门打开,她看到的不是希望,是恐惧,外面处处危险,她一个娇贵姑娘家,怎么抵抗恶贼,怎么过活?为什么要放弃富足的生活,出外漂泊?”   叶白汀便懂了:“她想要的,是自如。”   班和安意味深长:“世间男子挑选女人,大半看容貌,看身材,长的越好看,越愿意给宠爱,女子不同,她们挑选男人,最首要的永远都不是脸好看,是体不体贴,用着合不合适,方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两位厂公(思索):也不知少爷喜欢什么……   叶白汀(和玄风玩球):我喜欢狗子。   西厂厂公(立刻趴下):汪!   东厂厂公(紧随其后):汪!   申姜(将二人踢出门外):用得着你们吗!少爷看我——汪!   仇疑青(踢飞申百户,将藤球递给小仵作):宝贝,我要玩球。 第160章 弟啊,做个人吧   随着班和安讲述,叶白汀明白了。   应白素的成长过程,生母早亡,父亲缺位,基本是下人妈妈养大的,所有人更重视的永远都是弟弟,对她的宠爱只在物质方面,要什么有什么,花钱如流水也行,可想要别的,就不行了——你是侯府嫡长女,得守侯府的规矩。   她不是没野心,不懂事的年纪也曾愤怒,闹过两次,可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应恭侯府的惩罚规矩让她明白,她能有锦衣玉食是因为什么,以后继续想拥有,还是不想要了,自己好好想想。   她向往自由,可她不敢冲出去,她贪恋侯府富贵,不敢也舍不得放弃,认为所有人都没有把她当回事,所有人都不在乎她,她不甘心,就想找一个在乎她的人。   可侯府规矩严,她没什么机会见外男,也不方便,那府里呢?   她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就是被放弃的人,是联姻工具,将来总是要嫁人的,什么失贞不失贞,她不在乎,她只想找个真心待自己,时时放在心里第一位的人,她想尝尝这种真正独宠被疼爱的滋味,只几年也好。   或者……   叶白汀分析,她这样行为,是否夹杂着报复心理。侯府不是规矩大,只给她钱不给她关心,把她框在一个模子里,不准出错?那她就犯一个闺阁女子最不能犯的错,失贞,来打侯府的脸,反正到时候,你们也得帮忙掩饰处理,不然多丢人不是?   “此等辛秘,厂公从何得知?”叶白汀只关心一个问题,准确度。   班和安稳的很:“小公子放心,早年侯府有一些事,同咱家有过交集,这些是当时了解到的情况,断断错不了,若锦衣卫需要,咱家可以调资料卷宗过来,呈堂为证。”   叶白汀道了声谢,沉吟道:“那应白素对管家……大约不是真心爱慕?”   “这个咱家就不能随便说了,徐开当年也还年轻,不像现在这么难看,”班和安话音隐晦,“咱家只是办事时顺便问了一嘴,再多的没深查,还有徐开能得大小姐青睐,心思是否不同,需得锦衣卫跟查确认。”   叶白汀思索片刻,见班和安没再说话,便转向富力行:“富厂公呢,可有什么信息,需要我转达指挥使?”   富力行装模作样:“哦,咱家这里就很简单了,是有关侯府二夫人,蔡氏之事。”   这一看就不是很简单的氛围,叶白汀精神又来了:“请讲。”   富力行:“少爷觉得这位蔡氏,是个怎样的女子? ”   叶白汀想了想:“蔡氏失忆,目前看不出来太多东西,但好像性子很坚韧。”   富力行当即伸手鼓掌:“没错,就是坚韧!少爷好灵的眼睛!”   班和安心内嗤了一声,面不改色的斜了他一眼——   就你会拍马屁,就你会夸人,以为别人是你家主子娘娘,都吃这一套?小公子什么样的人,你还是省省吧。   富力行才不管对家怎么想,自己表达就完事了:“本来外地人的事,咱家这不怎么熟,可谁叫咱家有个干孙子,刚好和那蔡氏是同乡呢,知道点她的事……”   班和安茶杯盖‘啪’一声盖在茶杯上,什么叫刚好,就是故意去查的吧?   富力行不高兴了,阴着眼过来:“可是茶烫了,端不住?”   你要不要动静小点,你刚才说话,我可没打扰你,讲点武德!   班和安叹了口气:“唉,老了,偶尔手脚跟不上。”   他当然是故意的,就为了不动声色打断别人的节奏,不过这种小手段只能用一次,多了就显的低级,而且少爷明显对这些信息很感兴趣。   富力行再次开口:“蔡氏要是个没名没姓的,也就罢了,咱家那干孙子不一定记得住,可人家在当地是个很有名的人物呢!”   叶白汀微笑:“还请厂公指教。”   “指教谈不上,能尽绵薄之力,帮上少爷,咱家就满足了,”富力行笑吟吟,“这蔡氏啊,杀过人。”   “杀过人?”   “也不算真正的杀,就是一个泼皮混混,追债的。”   富力行缓缓开口,讲述了当年过往,蔡氏出身不好,亲爹是个赌棍,每每遇到追债就会躲起来,说拿闺女抵债,蔡氏当然不愿意,逃跑都习惯了,但不管躲到哪里,总会被找到,日日不得安宁。   那次来催债的是个混混,早先就欺负过她,这回也是追债,顺便想占个便宜,蔡氏当然不依,怎么跑都躲不过,心一横,跑去了河边,可能本来想的是,跑不了就死吧,一了百了,没想到她自己没事,小混混失足跌到了河里……   小混混淹死了。   过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发生推搡对抗,有没有肢体碰撞,是否有故意推人行为,因没有目击者,别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事实是,她活着,小混混死了。   小混混的工作不怎么正经,性子当然也说不上好,可他也是个寻常过日子的人,家里还有个瞎了的老娘,官府认为,小混混虽然欺负过蔡氏,但对她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大多只是吓唬行为,顶多动过两下手,可她把人害死了,就是过错方。   她没有亲手杀人,别人的死却是她造成的,她是不是得负些责任?   “蔡氏出外逃了几天,回来就冲小混混的瞎子老娘磕了头,说以后她养她。她也是个狠人,知道自己是女人,干什么都不方便,就每天入夜磨菜刀,天天带在身上,别人调戏她不怕,别人闲话她也不怕,别人再来要债,她就亮刀子,说她跟她爹没关系,那畜生根本就不是她爹,该她的事她扛,不该她的事,她一分一厘都不给,你们非要逼,行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可是杀过人的人,大家干脆鱼死网破!”   “狠人怕更狠的人,慢慢的,她日子竟也过得下去了,开了家包子铺,不知怎的,认识了山匪,看起来还和人关系很好,别人就有说头了,说她是女土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开的是人肉包子店……”   “她这样过日子,显然是交不到什么知心朋友的,再后来,赌鬼爹死了,又摊上一件倒霉事,撞到老侯爷手里,老侯爷用了点手段,把她保下来了,但有一个要求——她得跟他的二儿子应溥心成亲。”   富力行缓缓啜着茶,叹了口气:“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法子?就嫁了呗。可侯府什么地方,处处规矩,样样板正,她一个野丫头长大的,哪受得了?听说还没搬到京城时,就经常在家里搞事,气的老侯爷跳脚,还和土匪仍仍然有来往……”   叶白汀静静听着这些话,若有所悟:“厂公的想法是?”   富力行盖上茶盏,放到桌上:“蔡氏并非真心嫁给应溥心,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她心中怎么想,会干什么事……少爷应该能猜到?”   叶白汀沉吟:“厂公认为,蔡氏就是本案凶手。”   “咱家案子虽办的少,各种场面见识的多啊,蔡氏可是从杀人现场冲出来的,能脱得了干系?或许所有手段,都是她故意混淆视线的,比如这个失忆——”   富力行神秘一笑:“江湖中有一种药,叫尘缘断,吃下去就能尘缘尽忘,什么都不知道,包括自己是谁,但能唤醒。这种药需要药引,药引是断尘缘的劫,也是引尘缘的路……”   叶白汀眯了眼梢:“也就是说,吃了尘缘断的人,用的什么药引导致失忆,再服用相同的药引,就会想起来。”   富力行颌首:“少爷聪慧。咱家认为,蔡氏现在失忆大半是真的,就是吃了这种药……她早就打算好了的,没准就是杀完人,故意为之,事后什么都不记得,说不知道,真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无辜又可怜,官府当然找不到破绽,待事情过去,她吃了同样的药引子,恢复记忆,不是很完美?”   班和安:“富厂公可真是见多识广,此等江湖东西都知道。”   呵,莫不是用过?   富力行心说咱们半斤八两,当咱家不知道你暗里的黑手段呢:“案件真相,咱家不敢笃定,只说有这样的可能。”   班和安:“徐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你看看老三身为庶弟,对应白素做的事,他能坐得住?”   富力行:“可前几天不是又发现一个死者?难道也是因为应白素?班厂公是不是该考虑周到些?”   班和安就笑了:“你怎知咱家考虑的不周到?当年应白素被逼着嫁出去,侯府里的爷们,可是人人都有‘功劳’的。”   叶白汀:……   你们一个个都说对案情不熟悉,这不是什么都打听到了?   他想了想,道:“不管二夫人蔡氏,嫡长女应白素,管家徐开,其实都对侯府没什么感激之心,甚至有相当浓烈的恨意。”   本案动机可能不是情,是恨?   细想想,二夫人卢氏也是,只看当年抗婚多激烈,就知她的观感,一定不喜欢。   “可惜侯府规矩大,篱笆扎的太严,再多的咱家就不知道了。”   “若北镇抚司有需要,随时可寻东厂帮忙。”   叶白汀微笑谢过:“有劳厂公操心,但是不必了,份内之事,锦衣卫自会料理。”   富力行:……   班和安斜了他一眼,该!叫你话多,打脸了吧!锦衣卫的本事你不清楚,还想插手染指?   富力行强行挽尊:“都是为今上分忧,为大昭办事,不敢说操心,唯盼案子早日破解,还事实真相,慰亡者魂灵。”   话说的这么好听,叶白汀当然也要拱个手意思一下:“厂公好意,我先替锦衣卫记下了。”   “指挥使那里—— ”   叶白汀微笑:“自会好生转告,两位厂公的好意。”   正事说完,宾主尽欢,不好立刻提告辞,班和安道:“近来听闻少爷露了手本事,可在人头骨之上,以软泥填皮肉,复原死者容貌……可是如此?不知咱家有没有这个荣幸,走近一观?”   富力行立刻跟上:“不瞒少爷,咱家也有些好奇。”   叶白汀:“两位有兴致,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藏的,请——”   颅骨复原是技术,不是秘密,不管谁想看,他都愿意大大方方摆出来,就是想学的话,可能有很大难度。   仵作房光线不怎么好,温度也偏低,气味不让人愉悦,这项工作叶白汀直接在暖阁里做的,他伸手,将两位公公请了过去。   暖阁窗明几净,光线很好,隔了外面的风,阳光照进来,有融融暖意,在桌子上铺了层淡淡光晕。桌子是略长的案几,有小抽屉,被他暂时征用做了工作台,大大小小的宣纸几乎铺了一桌子,上面有各种计算记录的数据,不同的文字符号,除了他自己别人,别人都认不出来。   还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尺子,用秃了的炭笔,废弃的纸团……   不能用整齐干净来形容,严格说还有点乱。可这种乱并不难看,是一种乱中有序,让人心生敬畏的场景。   颅骨复原工作尚未结束,只能看到一个雏形,脸,鼻子,额头,下巴,这几个地方的弧度很明显,五官还不是那么明朗,用的黄黏土晾干了有些发黑,看起来仍然有些吓人,却比白森森的骷髅头好多了。   “这……”富力行围着工作台转了一圈,不吝称赞,“少爷好厉害的技术!颅骨填补人像,大昭闻所未闻,少爷成就,堪可载入历史!”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视线滑过房间,尤其窗边挂着的,已经风干却被保存的很好的花环,心里就有了数。   别人的珍视和重视,此一刻表露无疑。   早在去年腊月下雪的时候,他就想进这个小暖阁看一看了,一直没有机会,今天终于能来,所获颇丰,他选的路,就是正确的!   班和安面色沉稳,表情没什么变化,富力行能看到的东西,他同样能看到,不但确定了这个方向非常正确,还顺便观察了一点房屋摆设,主人喜好,心中盘算着,稍后回去得琢磨点什么东西送过来,还得送的巧妙,送的合人心意……   拿下了别人的心尖尖,还怕别人总是冷脸,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话也说过了,东西也看过了,二人琢磨着告辞。   富力行笑眯眯:“咱家那里经常遇到事,很是需要指导,少爷不嫌弃的话,咱家可能经常过来取经?”   班和安:“东厂任务设置,自身强处,大都在打探消息上,反而咱家的西厂,正经需要查事办案的,若小公子不嫌麻烦,空闲的时候,可能请您指点一下?”   古人对手艺极为看重,这种要求要换了别人,大概率是不行的,可叶白汀接受的教育里,对知识的传播非常欢迎:“我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需得问问指挥使。”   “如此,咱家就静候佳音了。”   “北镇抚司事务繁忙,不便多扰,咱家这边告辞,小公子随意,不必多送。”   今日过来的任务完成,沟通结果令人满意,两位公公心情都十分不错,可看到对方的脸,就没有那么舒服了,走出门口,还在互相挤兑。   班和安:“小公子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吃吹捧那一套,你那捧主子娘娘臭脚的习惯,还是改了的好。”   富力行:“ 我看你才该改一改,整日高高在上,拿腔拿调,以为你是你家主子,辈份摆在那里,是个人就得尊敬?”   呵,狗东西。   哼,死老狗。   二人心中互骂一波,再次甩了袖子,转身以背对背的方向,离开。   明明回的是一个方向,同一座皇城,他们就是不走同一条路,连宫门都不会从一道走,各有各的方向。   ……   叶白汀整理了整理最新得到的消息,若有所思。   情,恨,药……   如果这能解释大部分人在这个案子上的动机,那大夫人呢?她的落点在哪里?他办案子不怕多想,就怕想不到,方方面面都想遍了,再进行仔细排除,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叶白汀回头,看到叶白芍,吓了一跳:“姐姐?”   叶白芍眯眼:“你姐长得有这么吓人?”   叶白汀立刻端正表情:“不,不是,你怎么来了?”   叶白芍:“我不能来?”   叶白汀:……   随便猜一下也能知道,北镇抚司在外面名声不怎么好,没谁总是想过来,姐姐之前也没来过,这次会来……大约是仇疑青有过提点?   没准还发下话去,让下面的人认了认脸,他的姐姐过来,不用拦。   叶白芍把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看房间格局:“这里还不错。”   吃的?   叶白汀伸手就要掀食盒,爪子还没碰到,就被叶白芍给拍了下去:“生的!”   “生的?”   “傻不傻,没闻到味道么?”叶白芍把食盒往后挪了挪,“方才指挥使经过竹枝楼,说你这几日累着了,胃口不开,见我闲着,给足了银子,让我过来给你做,算是犒赏属下,他稍后就回来,顺便也能沾点光,尝上一口。”   叶白汀顿了顿,有些犹豫的问:“那……你没为难他吧?”   “他又不是你,我为难他做什么?”叶白芍叹了口气,“不分昼夜的忙,连吃顿饱饭都奢侈,还被你个小东西惦记着,怕一巴掌下去打死你,时时得忍着憋着,心里得多委屈?弟,咱们可不能不做人啊。”   叶白汀:……   “这屋子挺好,向阳,还有地龙,看来冬天没太受罪……”叶白芍很快看到了窗边挂着的干花花环,“这是什么?”   叶白汀脸一热,他把花环挂在这里,为的是让仇疑青看,还能时不时调侃一下对方的闷骚,哪想到有被姐姐看到的一天!   他开始编瞎话:“这个……是我编了,送给指挥使的,可他没收!他不收,我就挂在这里,日日让他看,天天提醒他,他迟早是我的人!”   叶白芍:……   “弟啊,”她怜爱的摸了摸傻弟弟脑门,“咱们有野心是好事,可也不能太过分,这回你要被人弄死了,姐姐可没法给你收尸了。”   别问,问就是累了。   叶白汀双眉一挑,虎的很:“他敢!”   叶白芍牙痒痒,要不是看着弟弟太瘦,巴掌就上去了:“人怎么就不敢了?人一拳下去,你这小命就得没!你给我长点心!”   叶白汀挺胸,理直气壮:“打死我,他就没有好仵作用了!他离不开我,缺不了我!”   叶白芍:……   算了,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吧,实在不行……   她目光看向窗外天空,竹枝楼的方向,实在不行,她就把生意关了,带着弟弟亡命天涯。   窗前工作台上摆着做了一半的工作,叶白芍倒是胆大,一点都没怕,也没问,跟弟弟有关的工作大约都是机密,她懂规矩。   叶白汀却想起了案件细节,问她:“姐,我记得你和姐夫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早早换过的信物,可你好像逃婚了?”   “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叶白芍有些不自然,呷了口茶,“成亲过日子,可是一辈子的事,肯定要两个人互相喜欢才行么,我那时只知道你姐夫名字,见都没见过,谁知道他长什么模样,什么性子,丑不丑,凶不凶,会不会是什么蒜头鼻鲶鱼嘴,我为什么要嫁给他?因为心地善良,有志拯救苍生么?”   叶白汀:……   “可我记得父亲说过,姐夫相貌生的周正,性子也耿直可爱。”   “就他那眼力,养那么个白眼狼出来……”叶白芍清咳一声,子不言父之过,“反正我不可能干。”   “那为什么后来又嫁了?是担心爹娘伤心?”   “怎么可能,父母养育之恩,我自记的清楚,他们不容易,一个傻憨憨容易被骗,一个觉得吃亏是福,只要人好,就会有福报,我要不看着点,爹娘不知道被人欺负多少回了!”叶白芍托着腮,话音懒懒,“可一码归一码,他们被人骗了,我可不能被人骗,孝顺是得孝顺,不能愚孝,我要不对自己负责任,把日子好好过好,将来怎么照顾他们?”   “那……”   “后来嫁给你姐夫,是真看上他了,”叶白芍哼了一声,“你姐夫鬼精鬼精的,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对我好,也合我胃口,当时我没想过这么长远,感情这回事,谁说得准?他这时喜欢我,愿意和我一起过,谁知道成了亲会不会变个样子?我存了一大笔钱,嫁妆也想了办法,分别放到不同的地方,如果嫁过去不开心,反正出嫁女么,不再是叶家的人了,可以随便胡闹,跑了都没关系,只要手里有钱,还怕过不下去?你姐姐我还有手艺,到哪不能闯条路出来?”   “谁知你姐夫那么大一个汉子,我就出去跟小姐妹玩两天他都能想我想哭了,没出息的紧……天天怕我跑了,别家男人一天不着家,他一天回来不下五趟,非得看我一眼才安心,还把所有兄弟介绍给我认识,把所有身家都交给我,想着这么多眼线,我哪天要是跑,他能当下就知道,我手里钱多了,没准舍不得他挣钱的本事……”   叶白汀懂了:“所以你愿意和姐夫过日子,是自己喜欢。”   叶白芍就笑了:“这女人呢,有认命随安排的,也有有心气的,你看那些有心气的,有些好像也认了命,嫁了人,其实未必,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所有前行的路,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是喜欢,是想要这么走。”   叶白汀若有所思:“喜欢,就会用尽全力守护……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叶白芍多通透的人,有关工作,命案的信息,她不会问,也不会好奇去看,可弟弟问这种问题,明显是在这方面有困惑。她认真想了想,道:“也不一定,要看人,爱之深,责之切,有些人的表达方式恰恰相反,最喜欢的,话会说的最重。要是这种性子别扭的人,你只看他骂谁,就知道他喜欢谁了。”   骂谁就是喜欢谁……对啊,他怎么脑子全用去做颅骨复原了,这么简单的行为逻辑都没看透!   叶白汀眼睛一亮,他好像知道,有私情的人是谁了!   正好这个时候,申姜和仇疑青回来,推开门:“少爷快,我找到新东西了!”   “我这里,也有新线索。”   三人动作极为熟练,朝叶白芍打过招呼,一个挪动桌上小几,笔墨纸砚准备好,一个打开小白板,拿出炭笔,在上面写写划划,那笔迹,精神的都过了头!   叶白芍压了压手,没让弟弟起来,把旁边沏好了的茶端过来,顺便放了几样小点:“你们忙,我去借个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走出来,替三人关了门,抬头看看天色,还很早,过午没多久,看来这顿饭,可以慢慢做,正好赶得上晚饭!   别人破案子,精神又开心,她看着案板上的菜,也开心的不得了,她最喜欢做饭了,尤其给亲人做饭,多少顿她都不会累!   今儿个,就让你们尝尝姐姐的绝门手艺! 第161章 肮脏的侯府   春日午后,阳光晴好,暖阁灿烂舒适。   叶白汀和仇疑青坐在小几边,申姜站在小白板前,拿着炭笔,在上面写本案相关人的名字,身份地位,大概的信息……一边写,嘴里还不停:“外头小兵说东厂西厂的公公刚来过,是不是上门找事的?他们欺负你了?”   叶白汀微笑:“欺负倒是没有,有指挥使镇宅,咱们北镇抚司,谁敢越雷池一步?不但没欺负,还给了挺多有用的消息。”   “有用的……跟案子有关?”申姜笔一顿,“他们转性子了?咱们北镇抚司的事,他们敢沾?”   叶白汀眸底含着笑意,看向仇疑青:“那不是咱们指挥使魅力大么,管他什么人,都能降服。”   仇疑青深邃目光掠过小仵作的脸:“……促狭。”   叶白汀被他看的耳根发烫,清咳一声,收回目光,说正事:“你们都刚从外面回来,想必累了,不如今日我打头,先说说案情?”   仇疑青将茶盏推到小仵作面前:“来。”   叶白汀就拿着刚刚文书的记录纸页:“两位厂公说的是侯府嫡长女应白素,和二夫人蔡氏之事……”   按先后顺序,他先详细说了应白素的事。   仇疑青听完,沉默片刻:“史家婆母对应白素不满,夫妻二人感情也不好……应该有这方面的原因。”   叶白汀点了点头:“嗯。”   因为大婚之日,应白素不可能有落红。这个时代,没有人愿意娶一个失贞的媳妇,应白素可能想过对策,但这种结果的发生几乎是必然,只要她不愿舍弃富贵生活,就得忍受婆婆的挑剔,丈夫的淡漠。   不过婆婆也不能太过分,更不敢把实情往外说,这种事太丢人,应白素还背靠应恭侯府,有足够的底气,出嫁女头顶夫姓,不再是应家人,可若故意磋磨苛待,就是对侯府不满了,应恭侯府不但规矩大,还特别要脸,一定会追究……   所以应白素的日子,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人前人后,算过得去,但心里怎么想,别人就不知道了,至少这种日子,算不得幸福顺心。   申姜非常意外:“管家徐开?看不出来啊,连主家嫡长女都敢染指,绝对不是那么老实的人!这侯府暗道,他没准就用过!”   叶白汀提醒:“暗道是六年前出了盗匪之事,才开始挖造,那时应白素早已出嫁,怎么用这暗道?”   申姜:“对哦……”   叶白汀:“但她被接回了家,这几年有没有用过……”   申姜接收到了眼神:“我去查!只要查到了这个,就能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私情关系!”说完话,他又想起了什么,“少爷之前,不是能根据那个什么亲密距离,判断两个人的关系?这回行不行?”   “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应白素和徐开同时出现,在一起的画面是什么样子,但就算看到了,也不太容易分析……”   叶白汀解释道:“亲人,朋友,过于熟悉的人,距离上都不会那么讲究,除非一些特殊的,过于亲密的动作,类似整理衣角这种,其它都不准确,不方便确认。”   和上次户部案不一样,职场上的人再熟悉,都有一定的上下级别,竞争关系,很难特别亲近,尤其还是同性。   仇疑青指节轻叩在桌面:“侯府只应白素对木菊花过敏,如果这个行为是冲着用白素来的,徐开对她余情未了,又知道这件事,是可能会有行动的。”   所以接下来确认徐开心意,是第一样必须要做的事。   叶白汀颌首:“我们再看二夫人蔡氏……”   他把蔡氏过往说完,申姜听的有些唏嘘:“这一位……有点惨。”   叶白汀:“蔡氏是个勇敢坚韧的姑娘,她当时的生存环境,可以说几乎苦的走不了了,可她如果想答应这种事,如果愿意以自卖自身的方式,得到所谓的‘荣华富贵’,‘平静安和’,被赌鬼父亲卖时,可以答应八百回,她都没有答应,偏偏在老侯爷这次,她答应了,为什么?”   “因为侯爷给出的富贵非同一般?”申姜摸下巴,“那可是京城侯府,力量非凡。”   叶白汀:“但她并不是为富贵折腰的人。”   仇疑青:“你怀疑当时老侯爷还用了其它手段?”   “可能也有当事人自己的,顺手推舟。”   叶白汀的这个思路,来自姐姐的提醒,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蔡氏当初的‘被迫’,真的是被迫么?   “蔡氏不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过往经历中,看不出对富贵的渴求与偏好,就算一时答应,被迫成亲入府,她是不是有很多种办法能出去,为什么没走?”   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重点:“看到丈夫画的美人小像,她为何会落泪?知道丈夫非意外身亡,可能是遭人所害,为何执着要找出凶手?”   人能失忆,暂时忘记,可刻在骨子里的思考和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   仇疑青指尖轻点桌面:“……蔡氏很可能钟情应溥心。”   那应溥心的死很关键了,会不会对丈夫意外身亡的事心生怀疑,会不会猜测过凶手是谁,甚至去查了,会不会想报复,失忆的事是否自导自演,就是为了手刃仇人,还能洗清自己嫌疑,片叶不沾身?   东厂公公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叶白汀将‘尘缘断’这个药,说给仇疑青和申姜:“……可以人为造成短暂性失忆,药引是关键,服药时用的什么药引,想要恢复时也必须得吃同样的药引,值得注意的问题是,此药服用后,本人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自也不知道自己曾吃过药,更不知能拿回记忆的药引是什么,蔡氏如果是因这个药失的忆,那治疗方法,一定藏在只有她能找到的地方,或者,交给了关系亲密的人。”   “她身边那个丫鬟小杏,可能需要注意一下。”   申姜点点头,记下了:“可死者应玉同书房里,墙上有蔡氏头撞过的血迹啊,如果她的失忆是因为药,那那个血迹怎么解释?”   叶白汀目光微闪:“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确定,她的失忆到底是什么原因。看现场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造成了这样的伤,现场却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如果是受害者自愿的呢?”   如果蔡氏为了制造假象,心甘情愿撞那么一下,可不就没有挣扎痕迹了?   “有道理……”   申姜一边说着话,一边转身,刷刷刷在小白板上重新覆盖新的人物关系,以及疑点。   “接下来,我们进行对亲密关系的分析。”叶白汀看向申姜,“关于世子夫妻的恩爱,你可有查到什么线索?比如世子为大夫人做过什么事,让大夫人很感动之类的?”   这个申姜根本不必翻小本本,立刻就能答:“没有,所有人都说世子夫妻青梅竹马,从小感情要好,婚后鸾凤和鸣,伉俪情深,是难得的神仙伴侣,世子在外头也是这么说,夫人很好,溢美之词无数,却基本没怎么关心过大夫人,连大夫人生辰都会忘记,有时还得老侯爷责备他,他才能想得起来,补个礼物。”   “这样……”叶白汀眸底微闪,“那在这个家里,谁送大夫人的东西最多?”   申姜这下得翻开小本本看了:“好像是……老侯爷?他现在年纪大了,人闲时间多,每回出去回来,总会带点伴手礼,但并不是只给大夫人一人,府里所有女眷都有份,有几回时兴的衣服料子,都是他出门看到了,置办回来让大夫人看着用,说别人家都有,咱们也不能少,但那些花色二夫人三夫人并不喜欢,就都在大夫人那里……”   叶白汀手肘撑在小几上:“情爱一事,不同的人,表达方式不一样,有时外在表现不一定就是事实,爱之深责之切,有些感情的表达就是隐晦的,以凶巴巴的形式出现……大家想想世子性格,是不是很严肃,规矩的甚至过于板正了?”   提起夫人时,总是在夸奖,却并未为此付出过任何心力,连生辰都会忘记,这种感情是真的吗?   “我和指挥使去到应恭侯府,前后见过世子两次,每一次,他都有训斥卢氏的画面,”叶白汀伸出一根手指,“一是事发当日,应玉同身亡,卢氏急急被锦衣卫叫去问话,没第一时间换衣服,离开时和世子擦肩而过,被世子责备,说衣服不像话,记她赶紧去换上孝服。”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再就是问话大夫人那日,路遇老侯爷,正好听到世子和卢氏避着人说话,他仍然是在训斥,说她穿的不对。”   “前者可以理解,事发突然,提醒一下没什么错,后者就有些微妙了,世子话音当时很急切,好像这是一个必须要马上解决的问题,还说别人会误会,他着急的,真的是衣服本身不合规矩,还是‘担心别人会误会’?”   申姜听着听着,皱了眉:“对啊,就算卢氏被误会无情无义,甚至和外头的人有染,跟世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那么着急?”   仇疑青:“我记得,当时世子责的是卢氏里衣穿的不对。”   叶白汀:“不错。”   申姜没懂:“衣服穿错了就是穿错了,里不里衣的,有什么重要?”   仇疑青淡淡扫了他一眼:“我可能会注意我们的仵作里衣皱没皱,穿着舒不舒适,却从来不知,你每天都穿了什么。”   申姜反应有些慢:“啊?”   仇疑青:“没有一个男人,会时时注意观察女子里衣。”   因为非礼勿视,于礼不和。   除非心系之人,总会时不时在意,或者枕边之人,因为太熟悉,下意识就能看到。   申姜懂了,但也感觉,又被强塞了口狗粮。   叶白汀清咳一声:“卢氏好像胆子很大,敢和世子呛声,老侯爷面前也并没有多害怕,凭的是什么?”   要说她娘家势强,腰板足够硬,也未见得,她当年抗婚抗的可是声势浩大,也没逃过嫁入侯府的结局,以她自己,明显不能和侯府叫板,可她就是做了,就是凶了。   “丈夫靠不住,她也不喜欢,显而易见——老侯爷和世子之间,有和她纠缠之人。”   叶白汀感觉,照现有情况分析,世子的可能更大。   申姜翻了翻随身小本本:“……没错,卢氏一定和人有染!就前些日子,下人曾听到三房院子里传出的声响,说是什么女鬼香艳,像是在办那种事,说女鬼不说卢氏,是因那夜三老爷没在家,只卢氏一个人歇在院子里,还说类似的声音经常出现,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甚至有人曾经看到过……夜里叫水,第二日换下来的被褥痕迹,明明就是在办那种事!”   大晚上的,黑灯瞎火,外人进不来,除了自家人,和卢氏办的事人还能是谁?   “府里也就两个主子男人,除了老侯爷就是世子,不对,还有徐开,他也敢干这样的事……”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是管家。下人和主子的位置可不一样,侯府规矩大,卢氏再敢再勇,和管家偷情,是不是也得低调着点,不被人发现?”   申姜:“也对……要是主子偷情,下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没人敢管,下人偷情就不一样了,发现就要被打死的!”   仇疑青:“此为接下来查证要点。”   叶白汀说起另一个:“大夫人王氏这边,就简单多了,我和指挥使去过她的房间,会客小厅很不一样,摆设相当别致,部分暗示意味极浓,如果她和丈夫感情并不好,那她做这种事,是和谁?”   申姜翻了翻小本子:“我们查到的消息是,死者应玉同对她有非分之想,但平日并不敢表现太多,比如他敢调戏二嫂,敢对大姐阴阳怪气,却不敢对大嫂说过分的话……”   “他不但不敢说过分的话,甚至还会被大夫人训斥教训,这件事整个侯府都知道。”叶白汀眉目微闪,“如果这两人是偷情关系,可能会表现成这个样子么?如果不是,应玉同天不怕地不怕,哪个女人都敢调戏,为什么单单对大夫人不敢?”   真正偷情,必会遮掩,不爱声张,而且还存在一个看不得上的问题,以大夫人的地位眼光,会看上三老爷?看上他什么?花心还是蠢?现在的事实是,三老爷死了……他因秘密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   三老爷对她只有花花心思,却不敢过多招惹,定是有别的忌讳。   仇疑青沉目:“王氏背后,站着应玉同惹不起的人。”   叶白汀:“谁是侯府最权威之人?看起来不管事的老侯爷,还是接班人世子?”   申姜想了想:“那应该……还是老侯爷。他们这样的人家,传承规矩非常重要,到现在为止,外头大事走动,看的还是老侯爷的面子,世子在别人面前并没有那么自如,除非有一天,他真正接旨承爵,坐到了侯爷这个位置。”   没有板上钉钉的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大家族更是,各种新鲜事屡屡发生,光看皇家,就并不是每一任太子都能当皇上,历来被封太子的人,真正走到那一步的都很少。   叶白汀:“你再想想,前后是不是有几次供言描述里,老侯爷需要和世子沟通时间,第二日的行程?”   申姜点头:“没错!世子本人说过,我问到的下人也说过!”   仇疑青:“大夫人王氏,亦亲口说过。”   叶白汀眯了眼,话音意味深长:“这个沟通时间,确认的只是行程么?问儿子要暗道钥匙,是用来方便外出,还是方便利用暗道穿行,到别的院子,做别的事?”   申姜猛拍大腿:“对啊,知道世子不在,不就更方便搞人家老婆了!对过时间,清楚的知道世子什么时候回来,到点自己就知道走了,绝不会被抓住……”   嘶,不愧是应恭侯府主子,太会玩了!   “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惊世骇俗了?”申姜不太敢信,公爹和儿媳妇扒灰,大伯子和弟媳搞到一起,这种事也太恶心了,高门大户真的敢干么!   “我还有更惊世骇俗的。”   “啊?”   “几乎侯府所有人,都是到了年纪,老侯爷看着说的亲,为什么世子之妻王氏,是青梅竹马,从小培养的感情?”叶白汀指尖轻捻,“据我了解,王家家世不错,但也没到高不可攀,需得从小维系关系,用姻亲拴在一起的地步,这个儿媳,真的是给儿子娶的?”   这话是真的有点惊世骇俗了,申姜都开始咬手指了:“不,不是给儿子娶的,难不成是他自己看上的,早早预备上了?”   可认真想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不管普通人家还是贵圈,从小给孩子定了亲的,一般都是通家之好,长辈之间非常亲睦,常有来往,知根知底,但他查到的资料里,侯府和王家早年根本就不认识,没有来往,是定下王氏之后,才亲近了起来,的确和以往规律不同。   且贵圈结亲,意在联姻,朝堂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要走得好,走得稳,过早议亲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要是对方一步没踩稳,倒了,你退婚还是不退?不退,捏着鼻子认了,那这孩子就算白养了,以后可能还会多一门打秋风的亲戚,退,名声还要不要了?虽然大部分人都自私,都嫌贫爱富,可你自私嫌贫爱富到明面上,不就是明晃晃挂出牌子——快来骂我?   怎么看,世子从小订的这门亲,都不算好主意。   他可是世子,嫡长子,从生下来就被寄予厚望,老侯爷甚至为了他的利益,不让二儿子进京,为二儿子娶了一个命苦还犯了事的孤女!这逻辑前后矛盾,不合理啊!   难道老侯爷真的是为自己……他还关心大夫人,比儿子照顾的都精心,各种给塞东西送礼物……   申姜感觉这事就不能多想,越想越觉得肮脏,恶心,想吐。   叶白汀其实也胃口不适,这些人把家当成什么了?是他们随意玩乐的场所?父子兄弟,叔嫂儿媳,在他们眼里不值得尊重半分吗?   外表华丽富贵,内里腐臭不堪,这就是他们身为高门大户,贵圈人的规矩?   再往深里想一想,应恭侯现在是这个规矩,以前呢?如果不曾有耳濡目染,不曾有见惯不怪,老侯爷从哪里培养出的价值观?某些东西,是可以代际传递的。   他闭了闭眼睛,平复心情:“现在基本能断定的是大夫人王氏,夫妻二人感情不好,同她亲密的一定不是世子,老三应玉同也可以排除,除了老侯爷,没有第二个人。”   仇疑青:“卢氏也存在有关系亲密之人,可能是老侯爷,可能是世子,目前看世子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老侯爷和世子有没有染指别的人,比如蔡氏在这个家里是什么角色,干不干净……目前不得而知。”   “管家徐开,一定知道府里的秘密,不然不可能活的这么好。”   “没错!”说到这个,申姜就举了手,“侯府下人几年就会换一批,徐开这种能待十年以上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肖想嫡长女,犯了这么大的错还没被弄死,他手上一定有什么把柄!”   叶白汀:“死者老三贪花好色,声色犬马的理由现在有了解释,因为他长大的家就是这个烂样子,他耳濡目染,从根子上就长歪了,真就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别人骂他是别人不懂,惹出的事大了也不怕,反正会有家人替他擦屁股。卢氏突然改变审美偏好,明明爱美,梳妆细节里不失精致,穿的却沉闷板正,大约因为喜欢的人所在位置不一样,重规矩,她便也学着重规矩,别人喜欢枕边人端庄优雅,她就学着端庄优雅……”   申姜:“为什么是喜欢?这个家里还有真心喜欢?”   仇疑青想了想,道:“卢氏之前,并不是应家的人。”   “她的成长环境不同,”叶白汀垂了眉,“她敢那么用力的反抗成亲,不管当时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本身对情爱一事,是有一定向往的。”   申姜摸下巴:“也对……”   叶白汀又道:“大夫人王氏就很不一样了,虽然不姓应,却早早和应恭侯来往,适应,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过往经历里一定有很多小矛盾,想不通的地方,但都被潜移默化的化解,她的路顺风顺水 ,稳稳当当嫁过来,一步步变成了称职主母,大宅宗妇。她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就是别人希望她成长成的样子,她以为她在做自己,有最大的主动权和支配权,所有决定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一直在被别人安排,她的路,是别人选好,推她去走的。” 第162章 指挥使可别舍不得   听完少爷论述,整理好所有匪夷所思的关系,申姜难得沉默半晌。   “这么说的话……这个家里,好像只有老二一家始终游离在京城圈子外,与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距离很远。”   “不错。”叶白汀点了点头。   应溥心生母一辈子没有入主王府,娘家能帮得上应恭侯,当地地位可见一斑,她本人非常有心气,不管这一段婚姻如何发生,她是否感觉到自己遇人不淑被骗了,对儿子还是很好的,应溥心成长过程顺风顺水,书会念,礼会知,但他不想做的事,都可以不做。   他少年时经常和老侯爷吵架,丝毫不管会不会把亲爹气出个毛病,他娘也不管,他行走还十分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时常约了友人游山玩水,久久不归,极为任性。   可他好像对京城一点都不好奇,甚至很厌恶,去了那么多地方,京城方向从未踏足一步,直到他娘去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可能是侯府最轻松自在的人,恣意生长,张扬又任性。   蔡氏也是,她出身不太好,有那么个赌鬼父亲,整个成长时期都在激烈对抗,一直行走在悬崖边上,可多难多险,她都没有放弃,倔强的在泥潭中开出花来,她野生天长,生命力惊人。   直到进侯府前,这二人对京城的了解都很有限,性格观念和那些‘规矩’天差地别。   申姜:“东厂太监说,蔡氏曾经和土匪来往,关系匪浅,那姑爷史学名可是死于盗匪之手的,会不会有关系?”   叶白汀对这个问题也有疑问,转向了仇疑青。   “不一定。”仇疑青却摇了摇头,“此事东厂强调了,是‘传言’,真相到底如何,蔡氏和匪人是只认识,还是拉帮结伙,一起做过事,目前不能确认,而且距离太远……”   叶白汀:“外地的势力,很难侵入京城?”   仇疑青:“如果只是无底蕴山匪,很难。”   应恭侯遭遇盗匪,史学名遇害,这两样哪一个都不是小事,当时官府彻查力度极严,别说外地不明形势的山匪,就算本地人,也很难组织这样有效且胆大的行动。   “那个画中美人到底是谁?”申姜摸着下巴,“应溥心和侯府里的人好像有点不一样,喜欢别人,又是画画又是写情诗,跟个文人君子似的,他喜欢谁?有没有行动?”   叶白汀摇头,这条线还没有明显证据,只看夫妻关系,侯府环境,各种关系的错杂,不管他喜欢谁,前路必定隐患重重,矛盾不小,难免会有冲突。   “我们来捋一捋大的时间线吧,从头开始,看能不能想到些什么。”   叶白汀整理思路,缓声道:“老侯爷与发妻家族联姻,生一女一子,重点培养世子应昊荣,忽视嫡长女应白素,因这是传统。发妻死后,受岳家牵制,他并没有立刻续弦,可能做好了很久不续前的准备,但新的任职调派,他在当地遇到了很大阻碍,重重考虑斟酌之下,娶了下一任妻子,生下二儿子。 ”   申姜哼了一声:“生老二这个举动可能就是故意的,为了绑定新的岳家,不然叫老丈人发现,这个看起来谦逊低调的侯爷,在京城有很‘精彩’的一面,岂不会倒霉?有了儿孙血亲,一切不就方便多了?知道了又怎样,你还能叫你外孙子没爹不成?”   叶白汀:“这个过程中,老侯爷会时不时回京城,可能是公务述职,可能是关系□□,也可能单纯回来看看世子。”   申姜又一哼:“然后管不住裤腰带,和个通房丫鬟生了庶子老三。”   “这个时间段,他应该开始琢磨着为世子说亲,培养小夫妻‘青梅竹马’的表情了……”叶白汀眼梢微眯,“他盯上王氏的时间,还真早。”   申姜大骂:“牲口啊!”   之后几年,相对风平浪静,也是孩子们成长的时间,一个两个长成之后,重要的时间节点就出现了。   叶白汀:“所有人里,应白素年龄最大,女孩子心智成长通常会早一步,她和管家徐开的事,老侯爷知不知道?”   仇疑青:“开始肯定不知道,后来就未必了。”   老侯爷这个期间经常在外地,对应白素的管束和要求,就是乖顺,不惹事,不能丢侯府的脸,家里没有女主人操持,应白素一个闺阁少女,连出门作客的机会都很少,加之世子弟弟待遇的对比,难免心里不平衡,出现别的想法。   西厂公公说过,应白素被狠狠罚过两次,之后就明白了,谁给了她富足的生活,这种生活又有多容易被收回……自此之后,应白素就被驯服了。   叶白汀感觉,这两次惩罚,大概是老侯爷回京时,应白素的反抗,也是老侯爷给出的答案。   之后就是一桩桩亲事的说定,操办,应白素的必须出嫁,是因为侯府‘丢不起这个脸’;二老爷应溥心的婚事安排,是为了保证世子的绝对利益;三老爷的婚事,一部分是因为年纪大了,再不为儿子操持,会被诟病,另一部分就是利益方面的考量了。   再之后,就是姑爷史学名和二老爷应溥心的先后死亡。   一个是六年前,一个是四年前。   “六年前侯府遇匪的事,可有调查清楚?”他看向仇疑青,“侯府第一次有死者出现,怎么想都有些敏感。”   会不会所有凶杀恶念的源头,其实是在这里?   仇疑青敛眉:“六年前,应溥心夫妻正式归家,定居京城,迫于礼数,史学名带应白素归家省亲,当日候府所有人都在。”   “时间呢?”叶白汀认为这个很重要,如果是刚回来,应溥心夫妻连自己熟悉的时间都没有,就算在外面有‘山匪朋友’,也很难立刻下手。   你总得收集情报吧?家里主子有几个,下人护院怎么轮值,哪里有机会溜进去,这天有没有什么大事不方便,不得踩点规划吗?   申姜对这个就比较懂了:“出嫁女规矩不一样,就算想回娘家看看,也得处处周全,不可能二房一回来就回去,真这么热络,把亲弟弟世子放哪里了?”   所以这个时间,就是二房回来一定日子之后了……   仇疑青点点头:“二十天。”   叶白汀若有所思,小一个月,足够聪明的人想清楚一波事,甚至暗里交过几次手了。   “当日有一场宴饮,持续时间很长,几乎所有男人都醉了,灌了醒酒汤,大概未时前后,盗匪悄悄入内,杀人寻财……”仇疑青缓缓讲述当时经过,“侯府丢失了很多财宝,死了很多下人,因院子太大,消息传递太慢,主子们又个个都饮了酒,不太清醒,损失惨重。”   准备上已经失了先机,反应上又来不及,被别人摁着打再正常不过。   叶白汀懂:“……所以史学名被掳走了,同时侯府决定,修建暗道?”   仇疑青颌首:“侯府和官府透出的消息是,这场乱后,史学名带应白素回自己家,途中被掳劫,侯府不承认跟自己家的事有关系,史家连人都没见到,更不会觉得原因在自己,一度闹的很不愉快。”   叶白汀眯了眼:“之后呢?史学名可在人前出现过?”   “并无,”仇疑青摇头,“盗匪以他名义朝史家索要赎金,附上的信物也是他的东西,但他本人,自此再无出现。”   包括崖底的残尸,除了衣物,别的根本认不出来。   叶白汀垂眸,这就有点问题了……   申姜:“既然当日所有主子都在,为什么盗匪只抓他,不抓别人?要是没踩过点,可能是顺手,随便抓一个主子,可干这么大票的事,怎么可能不踩点?只要踩了点,就会知道,抓侯府人质更有利,这些人脑子是蠢么?”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我记得盗匪撕票的理由很简单,是不满,索要赎金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那般不满?”   仇疑青:“动静大。”   叶白汀都快被这话逗笑了:“他们一群盗匪,白日进府为祸,闹出的动静那么大,又是杀人又是掳人,竟然嫌弃官府动静大?”   难道这不是一定的事吗?他们在这种时间,干这票‘生意’的时候,就应该想得到,除非这所有一切……都是借口。   “之后怎么处理的?史家丢了条人命,官府被打了脸,这事能轻易过去?”   “盗匪被抄了老家,京郊一个山头直接被剿灭,不留活口,史家和侯府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仇疑青顿了顿,“但此事过去后两个月,史家小辈仕途突然非常顺畅,官升的很快,底下生意财富,也翻了两番。”   叶白汀:“所以这件事上,侯府是理亏的,还给了补偿……应白素呢?也是在这一年,回了家?”   “不是,”这个申姜知道,“她是这是过去后的第二年,才被接回家的!”   两年后,也就是四年前……   叶白汀挑眉:“应溥心死的时候?”   仇疑青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两件事前后发生,时间上没有因果关系,二人也未曾见面,应溥心死于暴雨肆虐,河堤崩塌,他因救人落水,最后身亡,当年他救的那个人我也已经查过,是应溥心自主行为,不存在谁推手,应白素是在他死后两个多月,暴雨灾情过后,才被接回的侯府。”   叶白汀若有所思,那还有一个问题:“死者应玉同日子好起来是在哪一年?跟这两件事可有关系?”   仇疑青投来赞赏目光,这点的确至关重要:“他成亲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   叶白汀垂眸思考,这位三老爷在成亲那一年就非常敢干了,抗婚,拈花惹草,声色犬马,没什么忌讳的,他如果知道什么秘密把柄,一定在这之前。   六年前二哥夫妻尚未归京,姐姐姐夫的婚姻关系虽然不太好,但姐夫还没死。   所以他知道和仰仗的,一定不是这件事的秘密,必然在更早的以前,比如——长辈的私情。   怎么想都只能是这件事了,他本人都还没有成亲,世子和卢氏都还来不及认识,除了父亲和大嫂的事,还会是什么别的?   “若所谓的‘私情秘密’,知道也没关系,应玉同没必要死,平安又奢侈的过了那么多年,”叶白汀分析着,“别人为什么突然杀了他?”   仇疑青指节轻叩桌子,两下:“两个原因,一,应玉同知道了些别的,更为紧要的机密;二,应玉同正在打算做一些其它的事,或者已经动手了,此事会影响大秘密的保持,对侯府,或者某个人不利。”   叶白汀:“以他的智商心计……想干什么事,还真挺难瞒过人,极容易被灭口。”   可他知道了什么呢?   二人目光相撞,齐齐一顿:“墙壁里的尸体!”   应玉同是不是知道了这件事,有所猜测或确定,并且想利用这个秘密,换取更多的财富享受……再大胆一点,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杀害这个人的凶手是谁?   尸体身份唯一证据就是那个写名字的扳指。   “二房的信息至关重要!”   “应溥心已死,蔡氏失忆,必须得让她快点想起来!”   申姜真的好难好难,才跟得上思路,要不是最近接连办案,锻炼出来了,脑子根本跟不上,少爷和指挥使的讨论他根本插不上嘴,只顾着低头刷刷刷记录……   不过恢复记忆,只能找药引了?   “这药引有没有明确是什么东西?比如是不是非得是药材,什么吃的馒头,喝的水,可不可以?一定要入口么?特殊的味道刺激,或者特殊的痛觉,比如扎个针什么的?”   申姜这个问题问的很好,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东厂只是同我说,江湖上有这么一种药,操作方式和解法有些特别,个中细节,就需得指挥使派人察实了。”   仇疑青颌首:“好。”顿了顿,他又道,“此次忙碌太久,你需得注意休息。”   叶白汀:“嗯?”   仇疑青看向窗边:“颅骨复原,辛苦了。”   申姜刚好写完,放下笔,扭了扭微酸的脖子,视线从几乎写满了的小白板上移开,顺着指挥使视线,看到了窗前的骷髅头——   “这就是死者的脸?吓我一跳!”   他十分新奇的走过去,围着看着了一圈:“这上面戳着的点是什么?”鼻子下巴眼眶上都有,还戳了挺多,看着有点密,有点吓人。   叶白汀:“定位用的,完成之后会拆掉。”   “怎么这么多……尺子?”申姜低头,又看到了一堆尺子,宽窄不同,大小不一,甚至有些是硬尺,有些是软尺,有些……他认出来都费劲。   叶白汀走过来:“要测量很多数据。”   “那纸上这些字……”   “数据要计算出结果。”   申姜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碾压,为什么所有东西他都看不懂!   叶白汀这次没有嘲笑他,道:“你只是没学过而已。”   申姜立刻看向仇疑青,自己刚刚一进门就想着案子,全神贯注,这才没注意到窗边放着的东西,估计指挥使也一样,贸然看到,一定会吓一跳,结果……好像并没有?   一样都是第一回 看到,为什么你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指挥使……看到过?”   “嗯。”仇疑青干脆的点了头。   这下换叶白汀惊讶了:“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这几天大家都很忙,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仇疑青的人,以为他从来没回来过的!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晚上回来过。”你没看到我,我却每天至少看你一次,知道你怎样工作,也知道你怎样挨到困极都不睡觉,他声音揉着暖意,“这次案子完成,有赏。”   果然只有在北镇抚司这种地方,加班才有福报吗!   但只要有东西收,叶白汀就高兴,笑得可灿烂:“好啊。”   仇疑青问他:“为什么坚持做颅骨复原?”   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看不到脸,查不出身份的尸骨,小仵作都没有这样做,不可能只是懒,小仵作闲时是有点不爱动,恨不得瘫在椅子里,可查起案来,比谁都精神,都狂热。   “大概是直觉吧,本案死者身份确定存在难点,”叶白汀说,“我们找到的只是一具男性骸骨,很年轻,脚底不远落着写有‘应溥心’名字的扳指,可侯府‘尸骨无存’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姑爷史学名,一个是二老爷应溥心,往前推一下时间,史学名死时二十六岁,应溥心死时二十三岁,年龄相差不大,骨骼特点上也难以确定,我已让锦衣卫去问过,死者手臂上的骨折痕迹,应溥心有,史学名也有,还有就是这骨相让我很疑惑——听闻应溥心相貌清俊,很是出挑。”   申姜愣住:“骨头……也能看出美丑?”   叶白汀:“一般人不好看,不都是骨相决定的?”   申姜被他问懵了:“是……么?”   叶白汀抬眉:“比如你能清楚的看出别人是方脸还是尖脸,是宽下巴还是地包天,是高鼻子还是塌鼻子,是扁平脸还是轮廓深邃……好不好看,当时不就有了印象?”   申姜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普通人看好不好看,看的就是脸,谁能想到骨头呢?   叶白汀随申姜看放在工作台上的颅骨,很耐心的给他解释问题,还小声和仇疑青解释:“以前没拿出这项技术不是懒……要是以后用得上,我还会用的。”   仇疑青却注意到了捂肚子的动作:“饿了?”   叶白汀:……   “里头完事了没有?帮忙开个门——”   就是这么巧,叶白芍的饭做好了,亲自带着小兵,端了过来,两只手托着食盒,腾不出来,喊了一嗓子。   申姜反应飞快,噌的蹿过去,把门打开:“快快,姐姐快进来,少爷都快饿傻了!”   “他呀,就没有不馋的时候!”   嘴里说着调侃的话,叶白芍手下不停,菜色一一摆开,放了满满一桌子:“来,吃饭!”   冷拼热菜,煎炒烹炸,浓烈的红,热情的辣,撞上鲜白的汤,青翠的食材,鲜香麻辣,脆爽清甜,氤氲热气里,人的笑脸都有些模糊了……   汤热菜丰,亲友在侧,这才是最美盛景!   “我做菜前问过,你们都能吃辣的?不偏爱也没关系,我还做了几样白味,足够调口味了!”叶白芍给弟弟盛了碗热汤,放在一边晾着,给申姜加了一块肉,又给仇疑青夹了一块更大的肉……   “尝尝姐姐的手艺,咸了淡了还是太辣了,都能挑剔,以后姐保管能做出你喜欢的味道!”   叶白汀耳根有些红,拉姐姐坐下,还给她加了一筷子菜:“他们都有手,用不着你照顾,你来一起吃!”   这真的是亲姐,嘴里嫌弃弟弟,实则暗里帮弟弟忙,自来熟的在仇疑青面前以姐姐自称……以为这男人听不出来吗?   他偷偷的看了仇疑青一眼,对方已经眼神深邃的看过来,显然听懂了!   你还看,我姐都拿你当自己人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害臊!   叶白芍没发现弟弟和别人的眉来眼去,她走了神,弟弟给她夹到碗里的菜,是一片小小的五花肉,七分瘦三分肥的那种。   她最喜欢吃这种肉,可别人家闺秀都是不吃肥肉的,都说会长胖,她爱漂亮,有段时间也的确长胖了,就常常忍着不吃,还摆出一副‘我讨厌这个肉’的样子催眠自己,是以很多人不知道她喜欢。   可弟弟知道……弟弟到现在都还记得。   终于又吃到弟弟给她夹的菜了。曾经一度,她以为再没有机会了。   叶白芍迅速收起眼底湿意,都过去了,以后她和弟弟的人生,彼此都不会缺席!   “今日难得,咱们干一杯!”她拎来酒壶,开始倒酒。   叶白汀拒绝:“不,不了吧……会醉。”   叶白芍扫了弟弟一眼,没出息的小东西,这又不是给你喝的!   她倒完酒,双手执起:“我这弟弟,年纪算不得小,可实在招人疼,我和父母当年恨不得护的严严实实,给养娇了,可能有些不懂事,不是他的错,是我们没做好,北镇抚司这几个月,他日子不好过,两位怕也带的挺难,我替他谢谢两位的照顾!”   她直接仰头,把酒干了。   “姐姐好酒量!”   别人如此豪爽,申姜当仁不让,也仰脖,陪了一杯。   仇疑青肖想别人的弟弟,更不可能不给面子,也干了杯中酒。   “北镇抚司公务我不懂,也不敢打听,我这弟弟总算有了长进,日后百尺竿头,恩泽不忘,还请两位不要嫌弃!他要不听话——”叶白芍满上杯中酒,本来想说‘只管跟我说,看我不教训他’,视线看到仇疑青,立刻改了话头,“咳,我一个出嫁女也管不了了,他现在可是有上峰的人,指挥使,您可不能舍不得,孩子皮了,该教就得教,该管就得管,他若敢闹脾气搞破坏,可问我索赔!”   她又干了一杯,仇疑青便也相陪,酒盏轻轻放在桌上,看向小仵作:“姐姐放心,所有事,我都会好好教他。”   叶白芍看着弟弟,笑眯了眼。   怎么样,高不高兴,心里美不美?人可是叫你拿捏住了呢!别人都是侍宠生娇,你倒好,恃弱碰瓷,逼着别人生生捧着,不敢过分用劲,怕把你摔碎了!   叶白汀也笑了,眼睛弯弯,像个月牙。   美食熨肠胃,情意暖心头,这桌热腾腾,鲜香麻辣的菜,就是人间烟火。   这才是家人。   永远让人留恋的,只要想起就觉得温暖,向往的存在。 第163章 水塘溺死的尸体   叶白芍并没有停留很久,当然也没有喝醉,见外面天色不早,就提出了告辞。   不用她试探,仇疑青直接说,这样的热闹菜色北镇抚司很少见,希望以后能经常吃到。这话什么意思,聪明人根本不用多想,不就是允许她经常过来的意思?   叶白芍开心的不行,揉了几下傻弟弟的小脑瓜,小声叮嘱他以后好好努力,追人别太小气,没钱了跟姐姐说……相当满意的离开了。   申姜胡吃海塞的也差不多了,跟着告辞,还顺手捞了碟小点心,说这个味儿新鲜,没见过,带回去给媳妇尝尝。   很快,房间里只剩叶白汀和仇疑青二人。   仇疑青本来有些话说,可叶白汀不行,他忙啊,颅骨复原工作琐碎又要求细致,还丁点不能出错,一个人扛这么久真的累了,既然你有空,不如来帮忙!   第一仵作拉着指挥使加班去了,什么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不存在的,不如一起快乐的捏泥巴!只要工作不死,就往死里工作!   仇疑青:……   他从未觉得公务累过,凡事冲在第一线,属下工作努力,他只有满意的,可这一次,心里稍稍,有那么一点点不爽快。   偶尔歇一歇,好像并不是那么大逆不道?   小仵作身体还是不够强壮,到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趴在案上睡着了。   仇疑青垂眸看着,不知不觉,手指就落到了人脸上,指下皮肤触感光滑润软,更显的自己指节粗糙……   他倏的收回手指,闭上眼睛,浅浅叹了口气。   他起身铺好被褥,把人抱过去,月光皎皎,清冽如霜,温柔的洒在小仵作额头,眉眼,鼻间……他知道这双眼睛睁开时是怎样的清澈干净,那是比月光还好的颜色。   仇疑青微微俯身,极为克制的,在小仵作额头印下一吻,触之即离,踩着细碎月光,离开了房间。   ……   叶白汀这一觉睡得有些沉,醒来时看到仇疑青坐在小几边。   身上衣服换过了,残留有微冷水气,好像刚刚从校场练武回来,冲过澡,发丝还未完全干透,现在手里拿着毛笔,在批一叠厚厚的公文。   “怎么没出去?”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手头有案子,有公务,天子那边也即将大婚,仇疑青这些日子忙的分身乏术,都是一大早就看不到人影,今天怎么……   “知道你快醒了,”仇疑青放下笔,将卷宗合上,整理好,“蔡氏过来了,带着点东西,和你一起听了,再走也来的急。”   蔡氏?   叶白汀立刻爬起来:“你等等,我这就洗漱!”   穿衣穿鞋收拾着自己,视线滑过工作台,叶白汀就是一顿,好像……干净了许多?   仇疑青:“尺子都在左上方,按大小软硬度排列,宣纸叠在右上侧,炭笔帮你整理干净,削好了,左边是算了一半的,右边是计算好有结果的,放心,都没乱,找起来很方便。”   叶白汀眉开眼笑,朝仇疑青绽了个大大的笑脸:“谢啦!”   忙起来时,哪里还顾得上收拾?果然还是指挥使好习惯,乃是居家生活必备好男人!   二人走到堂前,蔡氏刚好走完北镇抚司来客流程,朝他们福身行了个礼,交上来一样东西。   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还是和应溥心有关,不过这次不再是画的小像,而是手札,数量不多,只有几张,看起来有连续感,像是从哪里掉出来的纸页。   这次里面写的也不是诗,更像是随笔,记录了当时心情,大概就是和心上人吵架之后,从情绪低落,到回忆过往,各种甜蜜酸楚的瞬间,试着理解和剖析吵架的原因,为什么出现矛盾,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何挽回现在局面……   等等各种心路历程。   应溥心的表达很真诚,从他的文字里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充满热情,很有想法的人,他的感情真挚浓烈,似乎和侯府所有人都不同。   手札里仍然没有出现对方的名字,叶白汀和仇疑青不知道这个‘心上人’是谁,但很明显,这两人有过接触,有过情动,有过不一样的瞬间。   叶白汀看完手札,问蔡氏:“此前两次寻到应溥心的东西,你会落泪,会觉得酸楚,这次呢,可有什么感觉?”   蔡氏右手放在左胸,轻轻摇了摇头:“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会伤心难过?”   “不会。”   “可有落泪?”   “没有。”   “自己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大概上面的内容是吵架?”蔡氏微偏着头,缓缓道,“没有女子不为男人的深情触动,我想不起他的模样,可看着这些画和字,总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是我丈夫,却喜欢别的女子,我自然心里不舒服,他和人吵架,于他的感情来说并不是好事,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甚至……”   “我甚至盼着他们吵架,没机会在一起才好。”   大约知道这话不光彩,蔡氏微微垂了头,不让人看到她的眼睛。   仇疑青:“锦衣卫查知,你与应溥心婚事,你曾经反抗过。”   蔡氏抬头:“反抗?”   “反抗的非常激烈。”叶白汀接过仇疑青的话,“可能记起当时发生了什么?”   蔡氏摇头:“不记得。”   叶白汀沉吟:“不记得当时,就说说现在吧,如果是现在的你,被告知将要进行这样一桩婚事,你怎么想?”   蔡氏想了想:“应该会想了解多一些?应溥心看起来……不像坏人。”   “如果是别人逼你,必须要这么做呢?如果你曾经过得很苦,光是坚持活着就拼尽了全力,认为自己的生活环境,生活状态,并不适合这样成亲呢?”叶白汀拿蔡氏本身的经历举例子。   蔡氏非常果断:“那就拒绝。”   叶白汀:“为什么?你不想借此机会跳出泥潭?”   蔡氏很不解:“跳出泥潭的方式为什么一定是成亲,嫁给一个男人?我自己没有手么?还是没有男人活不下去?”她微垂着眉,声音有些慢,似在思考,“如果我的过往十分不堪,我可能不会愿意连累别人,可能会因操持生计,累的连旁的心思都不会起,我有手有脚,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可以给别人上工做活,攒钱给自己修个小房子,开个小铺子,安安生生的,过最普通的日子,我……”   “我好像不太想屈服于任何人,我不会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   叶白汀看着她:“如果,你答应了呢?被别人胁迫利诱,用一些东西逼你,你答应了呢?”   “答应了……”   蔡氏想了很久,摇了摇头:“那我答应,一定不是因为‘被迫’这件事,一定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是喜欢吗?   显然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蔡氏已经全部忘却。   又问了蔡氏几个问题,感谢她的配合,让下面锦衣卫把人送走,顺便继续保护观察,叶白汀仍然久久不能回神,这对夫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和侯府是否相类?所有深情和向往,是真实,还是假象?   手里突然被塞了杯茶,仇疑青声音落在耳畔:“二房经历过往,我已飞鸽传书当地卫所详查,这几日会有结果回报,不必过于忧心。”   叶白汀点了点头:“还有尘缘段的药引……”   仇疑青:“此事郑英昨夜去查,方才已有了回报。”   郑英……叶白汀知道,是仇疑青的副将,平日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机会见到,但绝对是仇疑青心腹之人。   昨天下午才知道,连夜去查了?还一夜就有了结果?这些人工作起来都不要命的吗!怎么查的,在哪查的,路子这么熟,效率这么高,好厉害啊……   仇疑青扳过小仵作的头:“看我。”   这霸道样子,似乎很不满他在想别的男人。   叶白汀这才想起刚刚提起药引时,这男人的举重若轻,比平时更重几分的‘淡定’,一脸‘这点小事有何难度’……不就是在邀功晃尾巴,说快来夸我?   “唔,果然指挥使威武,路子宽心智广,天下无双!什么难题撞到您手里都不是事,反手就能解决!”   小仵作眼睛清澈明亮,好像有光,声音干干净净,一点都不像在撒娇,可仇疑青就是很受用,‘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开口:“尘缘断的药引,必须得是入口之物,可以是一种东西,可以是几种混合,食物药材都可以,但不同药材可能会产生不同的刺激情况,一般都选择品性温平之物。”   “一样或几样……”叶白汀想了想,“单一样看起来简单,实则不好控制,万一不小心误食了怎么办?提前恢复和计划时间恢复,效果可不一样,我猜大部分都是选几样东西的组合?”   仇疑青颌首:“不错。”   叶白汀又道:“怕提前恢复……应该也会怕中途出现什么意外,比如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心腹之人操作不了,总不能一辈子失忆吧?药引的选择范围,不能太偏,可能会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东西,潜意识里存在感非常重要,经过混乱无序的状态持续后,会下意识寻找……蔡氏喜欢吃什么?”   仇疑青想了想目前得到的所有信息,摇头:“她好像不怎么挑食,饭菜看不出偏爱,茶点也是。”   叶白汀想了想,也是,蔡氏以前日子过得那么苦,被赌鬼爹坑的那么惨,衣食上哪有什么选择?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有口吃的就不错,不敢挑食。   “不对,”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的脸,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在这发愁,这男人却一如既往淡定,“为什么你这么放松,可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仇疑青一直都知道小仵作很敏锐:“是有一些,尚未确认,稍后同你说。”   叶白汀蹙了眉。   一般的案件线索,不存在不能说的情况,只是怀疑方向也可以,所有的真相结果,都是从怀疑开始的,尚未确认,现在不能说……   仇疑青查到的东西可能很要命,甚至有关国家安全,牵一发动全身的那种。   指挥使自有分寸判断,叶白汀除了叮嘱对方小心自身安全,再没打探之意:“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嗯?”   “徐开。”叶白汀眼梢微微眯起,“应玉同的死,可能是知道了侯府藏得更深,不能往外透露一点的东西,徐开呢?侯府管家,安安稳稳十几年,从未被调开,还和府里嫡长女有染,一点事都没有,他的倚仗又是什么呢?”   “那些秘密……如果他知道的少,根本不是问题,侯府主子们随便找个由头灭口就是,如果知道了很多,互为掣肘,他一个下人……主子动手的时候,他是不是得帮点忙?哪怕递个东西,望个风?”   仇疑青:“你是说——”   叶白汀:“或许比起应玉同,徐开知道的更多,做的也更多,没准连应玉同的死,他都从头到尾清楚的很,只是不愿同我们说实话!”   “说……说了!”   申姜从外面跑进来,灌了一壶茶:“我昨天回来时知会过,说今晨一早还过去,徐开说了,六年前姑爷带大小姐回家省亲,老三和姑爷发生过冲突,那时应玉同反抗亲事不成,情绪有些冲动,史学名被他激出了火,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应玉同还拿了刀,要不是世子拦着,根本等不到盗匪,老三就能把姑爷干掉!还有四年前,应溥心出事的时候,应玉同也没在家,后来有人说,曾在当日,应溥心出事的河堤边,见过应玉同!”   叶白汀:“徐开的意思是……”   申姜眼睛圆睁:“姑爷和老二,都是老三杀的!”   仇疑青:“如果当年凶手是老三应玉同,时过境迁,无人知晓,为什么他现在要死?”   “别人报仇呗!应白素……她算了,和丈夫感情并不好,那就是蔡氏?”申姜分析道,“没错,她很可疑,怎么早不失忆,晚不失忆,偏偏应玉同死了,她失忆了?”   “不对,徐开有问题……”   “他可能出了事!”   叶白汀和仇疑青几乎同时起身,跑到门口,玄光已经听到主人口哨声,跑了过来,仇疑青大手一揽叶白汀的腰,上马同骑,赶向了应恭侯府!   申姜:……   这怎么回事?为什么徐开可能会出事,他怎么又没反应过来!   算了,不想了,跟上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惜已经晚了,他们到侯府时,人已经死了。   “死,死了?老子又晚了一步?”申姜眉头紧皱,气的不行,“怎么可能呢!”   尸体是泡在水塘里的,侯府下人有固定的工作频率,这个时间,正是整理各处水域的时候,下人拿着网准备捞树叶和杂物,发现了徐开尸体,正好锦衣卫来了,就过来通报,说管家溺水而亡。   人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仇疑青不可能轻信侯府下人言语,当即进行现场勘察,把尸体打捞上来,给叶白汀做第一次现场尸检。   叶白汀早就带好手套,准备就绪。   溺亡之人,短时间内大量溺液吸入体内,刺激气管黏膜,促使其分泌粘液,综合气体,在呼吸作用的搅拌下,会形成大量的白色泡沫,尸体捞出后,这些泡沫会从口鼻溢出,堆积在口鼻周围,称为‘蕈状泡沫’,为生前溺死的主要特点。   “死者‘蕈状泡沫’特征明显,尸斑颜色浅而淡,眼结膜充血,有散在出血点,皮肤苍白,微皱,上臂外侧,腹侧有鸡皮疙瘩……”   叶白汀结论给的很干脆:“如无意外,人确系溺亡。”   “但是——”他微微皱着眉,看向申姜,“你说徐开跟你说了些四年前六年前的往事,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今晨什么时候见到的他?”   “没见到啊,”申姜看着地上的尸体,皱眉道,“大家都很忙,想问个话都得对时间,昨天下午我找他时他就没空,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说今早会闲些,能不能今天再聊,我手上别的事也多,这个晚一点,别的可以早一点,也就没介意,结果今天早上过来,他又忙的分不开身,叫个小厮带了封信,好生道了歉,说实在没空,但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全都写在了信里……”   “所以你今天没见到他。”   “没有。”   “昨天呢,见到过?”   “是,我昨天找他是在未时末,见到的本人。”申姜知道少爷在说什么了,“今天接到信,里边的东西有些惊人,我还找了他两圈,想和他当面确认一下,可并没有找到人,难道就是这段时间里,他淹死了?”   叶白汀看着尸体,轻轻摇了摇头:“可能在更早之前。”   这个递信的行为,更像是对杀人时间的混淆。   “更早之前?那信是别人写的?”申姜话没说完,就摇了头,“不,信就是徐开写的,我认的他的字。”   仇疑青:“信呢?”   申姜将折好的信纸摸出来:“这里。”   仇疑青打开,摸了摸信上墨迹:“你打开时就是这样子?”   “是,我打开时就是折好了的,上面有部分洇湿模糊的墨迹,那个小厮说——”说话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个小厮,申姜把人叫过来,“你过来,仔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小厮:“这……不关小人的事啊,小人只是带个信而已!”   仇疑青:“信是从何处拿的?”   “徐管家房间。”   “你进去时可有看到他的人?”   “没有。”   “那他是怎么给你派的事?”   “就昨晚……”小厮脸皱成了苦瓜,“挺晚的,都快亥时了好像,徐管家叫小人过去,交待了这件事,说家里发生命案,所有人都很忙,锦衣卫也不容易,叫大家都体谅着些,还说申百户今晨会过来寻他,但他安排了别的事,没时间会面,就写了封信,放在桌子上,叫小人记住了,如果申百户找他,就过来拿信,交给申百户。”   “今日你直接进屋,拿的东西?”   “不,小人敲了门,听到里边应声,才进去的。”   “应声?”仇疑青眼神微冽,“听到了声音,却没看到人?”   “可能他是在换衣服……小人看到屏风后有人影在动,打了声招呼,说信拿走了,他还嗯了一声……”小厮脸色发白,“谁知小人刚把这事办好,他竟然自己想不开,投湖了呢!”   旁边聚集的下人这时候也开口:“……小人好像听到‘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投湖的声音,但距离稍有点远,手上活又实在多,静听片刻又没有了,这才没关注,想来徐管家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投的湖?”   叶白汀站起来,摘掉手套:“我们的凶手这次很聪明啊,不但知道提前准备,还能在死亡时间上做手脚……虽然现在明显已经不在了,指挥使,咱们还是去看一看?”   仇疑青:“嗯。”   申姜跟着在后头控制控制秩序:“都安静,呆在这里别动,稍后配合锦衣卫问话!”   几人很快到了徐开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推开,是一个小厅,有桌椅板凳,水盆几柜,往左边是卧房,没有门,以屏风相隔……房间的格局布置,一眼就能看清楚。   申姜指着那道阻隔视线的屏风,问小厮:“你今晨就是听到人在那边应的声?”   小厮苦哈哈的点了点头:“是……”   “先去外面候着,有事再问你。”   死者房间的信息很重要,不能破坏,申姜把小厮打发下去,让下头看着,小心谨慎的,亲自往里面转了一圈,处处正常,连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的。   可这就是问题。   “被子叠的这么整齐,难道他昨晚根本没睡觉?”   仅这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申姜继续找,却发现卧室里只有自己,指挥使和少爷根本就没进来!   他刷刷刷把看到的点记下来,走出卧房:“你们在水盆边……干什么?”   叶白汀招手叫他过去:“你看这个水盆,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申姜观察:“……有水。”   “其它的呢?”   “水有点多?”   “没错,就是有点多。”叶白汀抬眉,“你在做什么的时候,会用这么多水?”   申姜想了想,洗衣服不可能,徐开虽是下人,伺候侯府主子,可没主子的时候,他就是上司,是有人伺候他的,洗衣服这种事自己不可能干,那是洗脚?也不对,谁家洗脚的时候,水盆架在架子上,是不是有病?   洗脸洗手,这水量可有点多了……   他看了半天,还真是想不出来,什么情况下才能用到这么多水。   叶白汀提示:“你看看水盆架。”   这个水盆架和房间气质很贴合,要的不是华贵大气,而是经久耐用,木板非常厚,拼接完美,抵在墙角的位置,他刚刚试了试,以他这样的身板力气,除非用力往外拽,其它角度都很难晃动。   申姜仔细观察架子,慢慢的,还真发现了点东西:“好像有水溅出来的痕迹?”   木头架子上架着水盆,偶尔会有水溅出来的痕迹,应该很正常?   仇疑青:“溅痕似泼,不正常。”   太过激烈了。   申姜看着这个水盆,摸下巴思考,管家用的水盆,肯定是不小的,不像女人用的洗脸盆那么秀气,很深,能装很多水,硬要形容,申姜见过外头喂猪的圆形食槽,就是这么大。   若是个人偏好,就是喜欢用一大盆水洗脸,也没问题,但不可能水溅出去那么多,跟泼似的,别处又不都是他的脸。   脑子里过着所有可能性,申姜突然拳砸掌心:“难道徐开不是在水塘里溺死的,是在这里!”   叶白汀一脸‘孺子可教’:“我刚刚和指挥使仔细看过,地上没有水痕,如果是昨晚有人行凶,从水盆里扑出来的湿痕这时肯定干了,看不到正常,水盆架的木质材质却很特殊,新痕还是干透,时间上会有偏差。”   申姜快速观察水盆位置,环境,认真思索,这种死法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并非没有可能。   “死者如果死在这里,是怎么到水塘边的?别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顶着被发现的风险,扛着尸体招摇过市?”   “暗道。”仇疑青道,“夜过亥时,就算不用暗道,风险也并不很大。”   “知道申百户要来,提前安排好,写了信,把所有疑点指向应玉同,叫小厮到点来取……”   叶白汀的问题是:“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如果对这样的结局有所预见,那他死前除了写信,就没有最想见的人?心中牵挂的那个人呢,会不会想再看一眼? 第164章 颅骨复原结果   徐开的感情状态到底如何,对应白素只是想占个便宜,还是走了心,动了念?   叶白汀转头问申姜:“徐开怎样定性和应白素的关系,近两年可有来往,查到点什么没有?”   “就是想先多查点东西出来,才好和他对质,谁知别人这么着急……”申姜低头,哗啦啦的翻小本子,“我这里暂时只查到一点,他喜欢收集蜜蜡珠子。”   蜜蜡珠子?   仇疑青:“他可在人前戴过?”   申姜:“并无。”   “他可信佛?”   “并不。”   仇疑青问完,叶白汀也懂了,蜜蜡珠子,用途最广泛之一就是手链,什么人会喜欢这种颜色,这种质地的手链,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惯?   他几乎瞬间想到了一样类似的东西——佛珠。   佛珠种类不同,大小不同,有脖子上戴的,手上戴的,有只绕一圈的,有绕好几圈的,质地也不尽相同,有檀木的,有沉香木的,有绿松石的,也有蜜蜡的,礼佛之人,身上手上必会有这些东西。   徐开只是喜欢收藏,从不在人前佩戴,也不信佛,那这东西是给谁的,还用说?   “看来我们得去见一见这位嫡小姐了。”叶白汀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颌首:“走。”   申姜想了想,没跟:“那我在这里勘察现场,有什么线索,咱们稍后对!”   很快,叶白汀和仇疑青到了应白素的院子,前方早已通报,见人过来,就打了帘子:“指挥使请——”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见到应白素。   之前因木菊花过敏,应白素小病了一场,今日看起来精神不错,素钗青裙,眉目淡雅,手腕上缠着一串檀香木的小佛珠,看起来心如止水,没什么欲求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很超脱。   徐开死了,外面那么大动静,叶白汀不信她没听到,可她就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不伤心,不难过,这个男人死了,和冬日里没扛过雪寒的家雀没什么区别,是个人命数,没什么好在意的。   叶白汀就直接问了:“徐开死了,你听到了?”   应白素点了点头:“嗯,淹死的。”   “你对此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些可惜吧,”应白素声音淡淡,微蹙了眉,“他事办的不错,什么事都做得很快,而今没了,换个人过来……恐怕会挺久不趁手。”   仍然没什么伤心,只在烦恼自己以后,不能更方便了。   叶白汀:“听说你不爱交际,平时哪里都不去,纵自家家宴,也少有参加,不觉得烦闷?”   应白素话音就有些讽刺了:“女人不都得这样过日子?别人能过,我也能过,没什么好烦的。”   “打发时间,喜欢什么消遣?”   “喏,”应白素推了推桌上的法华经,顺便把手腕子上的佛珠现出更多,“你们不是看到了?”   叶白汀:“你可喜欢蜜蜡佛珠?”   应白素眼神警惕:“这话什么意思?”   叶白汀直接摊牌:“徐开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应白素眼底突然变得锐利,面色也有不善:“尊驾是锦衣卫,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所以你不喜欢他。”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应白素情绪有些激动,“一个下人而已,能给我荣华富贵,还是随心所欲?我不还是得呆在这破院子里,直到老死?”   叶白汀停顿了下,又问:“你可恨你丈夫?”   应白素唇角勾起讽刺弧度:“恨不恨的,又有什么关系?不会有人关心。”   “他因你家之事而死。”   “那也是他的命!”应白素闭了眼睛,快速捻动佛珠,“谁让他娘见钱眼开,叫他来娶我呢?人生种种际遇,不过交换二字,他们觉得值,做了,就得自己承担风险,别人可负不了责。”   叶白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你的孩子,夭折了。”   应白素仍然淡淡:“世间哪里有什么好地方,天下乌鸦一般黑,死了就死了吧,活着也不过是在人间苦海里蹚一趟,有什么意思?我们母子缘分浅,也挺好。”   腕间佛珠捻的越来越快,怎么转心绪都无法平静,她睁开眼,森冷目光看向叶白汀:“你们过来寻我,不是为了问徐开,扯什么别的?”   仇疑青挡住叶白汀,问她:“徐开昨夜可曾来找过你?”   应白素眯眼:“我都说了,我同他不是——”   仇疑青:“锦衣卫查知,你当年不愿嫁人,就是同他厮混,你还以为能瞒得住?”   应白素一怔,自嘲的笑了下:“也是,你们锦衣卫,想查什么查不出来?”   “没错,我当年的确和他好了,那时年轻不懂事,以为是在为自己抗争,并不明白,别人才不关心我是不是糟践自己,难不难过,心不心疼,他们只要自己面子不丢就行了……想通了,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日子就能好好过了。”   应白素嗤笑:“我同徐开私通,不过看着他贴心,省事,我要的关心他能给,我要的便利他能带来,旁的就再没什么了,他日子过的如何,有没有家人朋友,有无恩怨情仇,……您问再多,我都不知道。”   仇疑青:“本使问,他昨夜可曾来找过你?”   应白素这次点了头:“有。”   “你们做了什么?”   “孤男寡女,深夜相会,还能做什么?”应白素低笑,眉眼现出些许风情,“自然是那种事……不过他并没有久留,完事后,我就赶他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亥时末,子时前吧。”   “他可曾同你说了什么话?”叶白汀从仇疑青背后冒出头来,“平时很少会说的?”   应白素:“他那种性子闷的人,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我让他得了手,他满足又情动,跟我说让我记着他,想着他,一辈子都不要忘了他这种话。”   “其它的呢?”   “没了。”   应白素很坦然,说话时不躲不避,直直面对叶白汀和仇疑青。   叶白汀:“六年前你丈夫的死,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应白素眯了眼:“此话何意?”   叶白汀:“你的丈夫,和你一起离开侯府,回史家途中被劫掳而走,此后不管是盗匪索要赎金,还是给予信物,都没有人再见过你丈夫本人——他真的是在回家途中被掳走的?”   这件事只有应白素一个人为证,如果她撒谎了呢?   应白素冷笑:“我当时之言,就是事实,如果锦衣卫见疑,可去京兆尹调卷宗,怀疑我,掌握了证据,大可把我抓回去——但我劝两位小心说话,过往翻动不易,牵一发动全身呢……还有有些事,知道就行了,别外传,否则,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话里每一个字,叶白汀都明白,可这过于轻狂笃定,甚至带着威胁的语气,他就有些不懂了。   “你可知——”   “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辖京城及各地卫所,总管禁卫军防卫,办百官案,理罪诏狱,”应白素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还真一点都不怕,笑的意味深长,“可别人害怕,我们侯府可不怕。”   ……   直到走出应白素院子,叶白汀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侯府不怕仇疑青,什么意思?   他并不觉得所有人都得怕仇疑青,抛开指挥使的身份,仇疑青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普通人,可在这种社会制度下,仇疑青的身份和他能所做的事,的确有很大分量,单对朝廷命官的办案关押之权,就能让人闻风丧胆,心里有鬼的官员,甚至比百姓更害怕锦衣卫,一旦被抓住小辫子深查,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侯府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叶白汀只能想到一个方向,就是这里更大的靠山……是谁?   皇上他之前见过了,和仇疑青私交颇深,如果侯府是皇上的人,关系紧密,仇疑青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不是皇上,什么人,力量能比皇上还大?   东厂西厂,他也见识过了,两位公公心里明显有小九九,底气却都没有那么强,至少对于仇疑青和北镇抚司,他们的态度是拉拢,当然能不能拉拢到是另外一回事,但从这个结果可以看出来,宫里目前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贵妃,势力是被皇上压制住了的。   都不是,那还有谁?   还是有人在假装,明里‘示弱’,暗里干着别人都不知道的事?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这个秘密,就是他说的在查,尚未确认,不方便说的事吗?   仇疑青以为他在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命案新增,申姜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我得过去,你呢?可要一起?”   叶白汀摇了摇头:“现场你们看吧,我回去验尸。”   “也好。”   “我会仔细尸检,确认死者的死亡地点及时间,有了结果,立刻让人送过来。”   “我先送你回去。”   ……   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到了仵作房,准备好工具,尸体一回来,就开始检验。   想要确认水塘是否是死者溺亡地点,并不很难,首先观察死者指甲,活人入水淹死,必定伴随挣扎动作,手在水里乱抓,指甲缝里很可能会有水域植物残留,水很干净没有痕迹,手上也很大可能会因这些动作受伤,受伤也没有,大力挣扎造成的肌肉痉挛总有吧?   可死者都没有,干干净净。   去衣细验,发现尸体手腕上有被绑缚过的痕迹,痕迹稍稍有些模糊,且非常浅,用的应该不是什么麻绳一类,而是软布,因为痕迹轻浅,现场初检时才没发现。   从系结方式,痕迹深浅分析绑缚力道,这个绑缚形式应该是双手背在身后。   死者的肩部也有部分淤青,两肩前侧,骨头凸出点,两处淤青很明显,后脑接近耳根的部分,有一枚半椭圆,不太清晰,类似指痕的印迹……   接下来进行肺部解剖工作,溺死者因肺部空气被挤压,会有水气肿的现象,肺部体积会膨胀,重量增加,表面甚至有肋骨压痕,切开会有大量血性泡沫流出,出血斑明显。   所有这些,死者都有。   溺死之人除了呼吸道,消化道也会有溺夜进入,法医在对溺亡者尸检时,经常会在胃里发现大量的水,泥沙,或者不同的,体积较小的藻类,水中浮游生物。   死者的内脏器官却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不,还是有一点的。   叶白汀细细翻检很久,没有发现与水塘有关的任何东西,倒是发现了一小团白脂样的东西,米粒大小,形状细长,边缘圆润,没什么味道,看起来像是……蜡油?   叶白汀在停尸台前忙了很久,结论和最初差不多,徐开的确是溺死的,地点却不是发现尸体的那个水塘,而是另有第一现场,他和仇疑青那个略有些大胆的猜测,可能性更大了。徐开肩膀两边的淤青,可能是被按在水盆边硌出来的,耳侧指痕,是凶手压力,背后绑缚的软布,也是为了减少徐开的挣扎。   凶手杀人之后,抛尸水塘,可能知道徐开安排的事,故意在今晨申姜到来时,造了一个‘徐开正在投湖自尽’的假象……   带信小厮看到的屏风后的人,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水塘不远处说听到类似落水的‘扑通’声,也不一定就是人,可能是石头什么的。   凶手的目的……就很简单了,混淆死亡时间,给自己创造有利的不在场证明,同时依照徐开留下的信,三老爷应玉同在积年命案上有极大疑点,已经死了,徐开本人也死了,这个案子到这里死的人够多了,完全可以结束封存。   可惜北镇抚司不是那些糊涂官,有些事,不容这么糊弄过去。   叶白汀仔细把尸检结果写了,提醒仇疑青注意蜡油这个线索,还有人死尸沉,从房间搬运到水塘,距离明显不短,自己抱着或背着都很难,会不会有使用工具的可能?如果凶手使用了工具,什么样的最方便?   尸检工作结束,他也没有休息,回到暖阁,继续进行颅骨复原。   这项工作进行起来就没那么快了,但他已经做了好几天,大量基础测量工作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只看精细计算,拼捏调色的手活儿……   叶白汀非常专注,一头扎在工作台上,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想起来就吃两口饭,想不起来,只要肚子没饿的疼,就闷头一直干,外面值守小兵看着的,天色暗了会给他掌灯,天亮了会记得进来熄,他自己连时间观念都忘了……   终于到这天下午,他兴奋的搓了搓脸,蹦起来:“大功告成!”   他抱着胳膊,往前往后走,往左往右看,做最后的小调整,然后驻足观察,发现这个人……长得可不能算帅。   方长脸,略扁平,五官平平,气质平平,放到大街上去,给了银子让人夸,顶多说一句不丑,再加一句就是老实人,说长得俊,那就违心了 。   叶白汀最后检查了眼珠和舌根,保证所有角度的泥都没垫错,脸部弧度就应该是这样子,对比年龄,骨骼走向也没问题,招手叫了一个小兵过来,让他去档案方调资料,要史学名和应溥心的画像。   申姜的走访工作向来细致,两个死者画像早就送回来了,叶白汀担心自己先入为主,影响颅骨修复的效果,一直没有看,现在工作完成,自然可以进行对比了!   听说少爷从骷髅头上捏泥画人脸的活儿干得了,跟着小兵过来了好几个人,也没把画放在桌子上,两两配合着展开,方便少爷看。   不止房间这几个,窗户外头还有人,叶白汀都没注意,现在是正中午,光线强,想挡都挡不住。   两幅画像不要太明显,一幅扁平方长脸,五官平平,气质平平,另一幅就了不得了,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微微一笑,就现君子谦雅,风流无双。   和完成的颅骨复原一对比,左边那个,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再看名字,豁——   “史学名!”   “是侯府那个死在盗匪手里的姑爷!”   叶白汀当即眯了眼,尸骨是在侯府暗道里发现的,暗道修建于六年前,史学名也同样死于六年前,结合当时前后信息,尤其过程中‘史学名本人从未出现’这个点,他几乎可以断定,应白素在说谎,六年前侯府遭遇盗匪那一日,史学名根本没有出来,他在当时就遇害了!   可为什么要撒这个谎?盗匪入侵,是所有人都不愿发生的意外,侯府也死了很多人,史学名运气不好,被盗匪杀了,不算难以理解,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一通?   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一个又一个想法在眼前浮现,又迅速消失,最后找到了一个,会不会盗匪入侵时,并没有杀史学名,他们离开时史学名还好好的,但之后出了点别的意外,侯府里有人认为,史学名必须死,然后杀了他……   可此刻盗匪已经离开,府里死亡人数也已清点,史学名做为姑爷,不是什么没有分量的下人,所有人看的到,他是活着的,那想要杀了他,再把自己摘干净,就只能做个局了。   史学名死在侯府,遂并不存在和妻子离开侯府后被绑架掳走这件事,所有这一切,都是应白素配合演出的谎言,所谓谷底的尸骨也是,根本就不是史学名,他尸体并未离开侯府,且在之后,迅速被埋进了正在挖的暗道里。   索要赎金用的随身之物很简单,从史学名身上拿就是,放在谷底,方便史家人认尸的衣服,也不难,把史学名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就是了……   所以叶白汀和仇疑青发现墙壁里的骸骨时,看不到任何衣服的痕迹,因为早就被扒干净了。   那为什么在发现他的时候,脚边不远落有写着‘应溥心’名字的扳指?凶手是应溥心,还是别人故意想以此栽赃应溥心?   叶白汀想了想,前者无法确定,后者也不大可能。凶手将死者藏进暗道泥土,就是不想尸体被发现,想经年累月的掩盖这个秘密,没必要费力气栽赃,不然他直接把尸体放到显眼位置,伪造好其他证据,让别人去抓应溥心就好了。   玉扳指的出现,可能另有原因。   这个计划并非天衣无缝,最大的难点就是盗匪,凶手怎么让盗匪配合的?你说姑爷被盗匪掳走了,还报了官,官兵去追,总得发现点盗匪痕迹吧,什么都没有,是个人都得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你自己雇人装,盗匪是那么容易装的?   还有盗匪本身,他们敢光天化日杀人夺财,会愿意随随便便被人扣帽子,心甘情愿吃亏认怂,不吭声?你说我掳了你的人,为了证明你说的对,我是不是得掳一个?你有谋算局,爷们也不能吃这个亏……   叶白汀几乎断定,这个凶手和盗匪之间必有交易。   别人才偷了你的家,杀了你的人,夺了你的财,你转头就给钱赔笑脸和人谈买卖,谁心这么大,一点不当回事?所有人里,谁最有底气,最有本事说服盗匪合作?   二房嫌疑瞬间加重。   因为蔡氏,传言中,她和山匪交往甚密。   得让她恢复记忆……药引……入口的东西,她不挑食,那偏好呢?她最喜欢吃什么?哪种食物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叶白汀迅速翻阅手边卷宗,这里都是本案消息线索,有申姜查来的,有仇疑青整理过的,尘缘断,尘缘断……   他早就想过,如果蔡氏的确用了这种药,肯定是自己有意识用的,要是别人灌,想让她失忆降智,直接给那种破坏力大的药就可以,为什么要留下可以恢复的希望?   她自己服用,会用什么药引呢?什么东西是哪怕出现了意外,她也一定会去吃的,什么是记忆深处,脑子忘记了,心里也记得的味道?   叶白汀用力想,不管蔡氏过往经历如何,和应溥心夫妻生活如何,她现在能找到,看到应溥心画的小像,写的情诗,以前呢?不一样能找到看到!   这些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小像,字,花笺,桃花的颜色……不,是月亮!   叶白汀脑中渐渐清晰,是那枚蛾眉月!这种形状的月亮,又叫上弦月,初七初八都会出现,一年十二个月,某个月的初七,可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日子……   七夕,巧果。   不行,他得去找姐姐!   叶白汀提起笔,悬腕龙飞凤舞,刷刷刷,速度相当快的,把刚刚想到的要点全部写下来,交给锦衣卫,让他们转给仇疑青,自己提起袍角,迅速跑向了门外。   众人:……   就少爷这笔字吧,真的神,一个都认不出来,列在纸上拼在一起,圆圆润润的,像拱的很有规律的小狗崽子,还挺和谐好看,别致的紧,北镇抚司里,也就指挥使和申百户能认出这笔字,但凡再多几个人,他们都能求少爷帮忙书写特殊情报了,丢了都不带怕的!   叶白汀很快跑到马厩,看到玄光,眼睛一亮:“你怎么在?今天没出门?”   玄光看到少爷,兴奋的直接从马厩里跳出来了,大头拱着少爷的肩,就想亲亲贴贴。   “既然这么有缘,玄光帮我一个忙吧!”他直接翻身,上到玄光背上。   玄光不负所望,立刻冲向门口,扬着四蹄,打着响鼻,那耀武扬威的样子,神气极了!   门口值守都吓傻了:“少爷您不能——”   叶白汀在马上给几位拱手:“几位兄弟容个情,我这回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求别拦……”   可玄光冲的太快,他话还没说完呢,人已经一阵风似的飞远,只留破碎尾音。   众人:……   真不是拦,指挥使早就发过话,因功劳积攒,少爷在北镇抚司有便宜行事之权,想出去随时都可以,但一个人不行啊,外面很危险的,得有锦衣卫小队护卫啊!您跑这么快,别人追不上可怎么办!   竹枝楼。   叶白芍正对着桌上一堆食材,研究新菜呢,就见窗外,耀金阳光挥洒处,杏花花瓣飞舞中,有少年郎单骑而来,面冠如玉,身如韧竹,衣角随风翻飞,荡出水波一般的涟漪,漂亮的好像一幅画……   不是她那傻弟弟是谁!   好嘛,傻弟弟在前头疯跑,后头一堆锦衣卫哗啦啦的追,惊的枝上鸟雀都扑棱棱飞了!   叶白芍吓了一跳,门都忘了走,顺着窗子探出身去:“阿汀莫急,出什么事了,同姐姐说!”   叶白汀勒马停下,呼吸急促,满面端凝:“姐姐,你可会做巧果?”   叶白芍:…… 第165章 情书   会不会巧果?   叶白芍看了看街边杏花,早春二月,细风轻柔,跟热情如火的七月差了很多,再抬头看天色,阳光明媚,照耀万物,绝对不是睡觉做梦的点。   “你怎么突然……想吃这种东西?”   她只懵了一瞬,看向弟弟的眼神就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你竟然这个时候才起床么!别人都干了多少活儿了!在北镇抚司里这么犯懒,不怕被教训收拾么!   叶白汀一听话音就知道姐姐绝对会,欢快的下了马,眼睛亮亮:“姐姐给我做!”   叶白芍本想骂傻弟弟两句,可听到这句理直气壮的‘给我做’,眼泪差点下来,有多久,没有听到弟弟任性又撒娇的要求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会慢慢成熟稳重,提醒自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少要求,少索取,可感情也会这样慢慢淡了,叶白芍很不喜欢。   不是不想弟弟长大,她只是……有点舍不得。她不想和别人家一样,亲人慢慢疏远,到最后,只剩了寒暄问候,只剩了留在时光里的回忆,她有点固执,就喜欢以前无拘无束,没什么讲究的日子,喜欢同她亲密无间的弟弟。   她想现在和以后都不变。   还好,傻弟弟还是傻弟弟。   “想吃叫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值得这么大阵仗? ”看了看后面追过来的锦衣卫,她轻轻拍了拍弟弟袖口灰尘,“实在等不及,北镇抚司厨子我瞧着也不错,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东西,肯定会。”   叶白汀一怔,好像……忘了这茬,想到巧果,下意识就来找姐姐了。   弟弟的表情,叶白芍看的不要太懂,当即骄傲:“但你找姐姐就更对了,你姐可是天下名厨,谁能比我做的更好吃!”   叶白汀:……   “就是,我姐最厉害了!从小文能背诗,武能打架,出门一条街的小崽子都被你按在地上摩擦,区区厨房算什么,只要我姐想干的事,永远都能成功!”   “乖了,”叶白芍清咳一声,看了看左右,“低调一点,别叫别人听了去。”   叶白汀表情严肃:“没错,姐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我要保护姐姐,别人谁都不准抢,不准欺负!”   叶白芍噗的笑了,像回到了十来岁时,最恣意天真的岁月:“行了,别贫了,说吧,想吃什么样的?南派还是北派,咸口还是甜口?”   “巧果用料,讲究很多?”   “当然,除了最基础的面粉必不可少,北地可能会选用鸡蛋,椒盐,芝麻,老面等,南方会喜欢用些果馅,奶酪,蔗糖,增加甜香……甚至每个小城,都有自己的偏好,加上本地独一无二的特产。”   叶白汀听着,感觉自己来这里也是来对了,北镇抚司厨子一定会做巧果,对南北口味也有一定了解,但姐姐喜欢研究吃食,走的地方很多,本身又是女孩子,在巧果这个点上,可能会更有帮助。   “姐姐,出了开封往东,有个临青城,这里做巧果有什么规矩,你可知道?”   叶白芍还真知道:“那里啊,倒真有跟别处不同的地方,辅料里最重要的东西是豆腐。”   “姐姐会做?”   “你姐姐是谁,只要吃到过,就会做!”   “那我就要这种了!”   “乖乖在这等着,可别乱跑了!”   叶白芍把弟弟安置好,转身去了厨房,走到拐角有些不放心,悄悄往外边看了一眼,那些追着弟弟过来的锦衣卫已经藏起来了,街上一片平静,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种场面她不要太熟悉,盯准了门口唯一一个没藏的,叫小二过去送壶茶,稍稍暗示一番,大家辛苦了,要是不嫌弃,可到店内小坐,另请他们把这边的事报告给指挥使。   万一傻弟弟是偷跑出来的,她这帮忙报告了……指挥使拎回去还能打的轻点。   巧果做好的时候,仇疑青也到了。   根本不需要问,想到案子进展,最近的线索汇总,重要难点,他就知道小仵作在想什么:“你觉得药引,可能是这个?”   叶白汀看着托盘里形状不同,闻起来香喷喷,看起来精致可爱的小东西,用力点了点头:“嗯!”   “那咱们……”   “走,去试试!”   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就要走,仇疑青只能草草朝叶白芍点了点头:“仇某失礼,先行告辞。”   “去吧去吧,忙你们的事!”   叶白芍松了好大一口气,行,傻人有傻福,弟弟还是可以的,这顿打糊弄过去了!   ……   这次有玄光,二人一骑,很快到了应恭侯府,二房的院子。   蔡氏又找到了新东西,这次不是画,不是手札,而是信,很多很多封信,帘外忽然风起,掀起纸页,打着旋,轻轻飘落在地。   叶白汀和仇疑青就看到了情书,很多很多。   卿卿如晤:今夜月色漫漫,秋虫欢鸣,和遇见你的那日一样。更深漏静,你该已睡了,想着月光能偷偷爬到你枕边,不知怎的,我有些嫉妒。   卿卿如晤:今春花开的早了一些,想起去年你怜惜枝头桃花被恶虫啃咬,替它们轻轻拂开,我一男儿,好像无甚出息,虽不怕虫子,看到也会生厌,不知何时你能怜惜怜惜我,替我也拂一拂?   卿卿如晤:我就知道上封信会惹你脾气,果然你写了厚厚几页纸来骂我,同我在一起,我怎么忍心让你看到又脏又蠢的虫子?你曾说往日习惯了,不会怕,可在我这里,我不许你习惯这种事。我只是……很想收到你的信。这封信,你会不会回呢?下一次回,又是什么时候?   卿卿如晤:已有两个时辰未见你。以往一人游山玩水,诗画风流,从不觉得孤单,今日坐在人群中,曲水流觞,觥筹交错,看着别人高谈阔论,突然觉得,热闹都是他们的,我只思恋你。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散落的信纸一张一张,诉满了情字,应溥心的字很漂亮,有君子优雅,亦有名士风流,让人一眼难忘。   这次已经不需要别人提醒,蔡氏伸手,摸到了脸上的湿痕。   她又哭了。   这次好像情绪更复杂,不仅仅是一点心酸,她心里空空的,很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看向门口进来的人,视线缓缓从二人脸上,落到仇疑青手提着的食盒。   “什么东西……这么香?”   叶白汀微笑:“听说夫人生在临青城,今日恰好有缘,得了些当地吃食,夫人可要尝尝?”   “还是……”   蔡氏当即就想拒绝,这样太失礼了,别人又不是专门给她带的东西,只是出于礼貌,顺口一问,怎可当真?可这个味道……她好像有些拒绝不了,眼睛都离不开。   叶白汀:“夫人不必客气,我今日得了好些,实在有些吃不完,这才随手提着,若是有人喜欢,再好不过。”   蔡氏垂眸:“那妾身就却之不恭了,多谢两位。”   她也没管地上的信,将二人引到桌边坐下,端出小碟子,夹出一枚巧果,轻轻咬一口,眼睛就幸福的眯了起来,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   不过没多久,一颗巧果都没吃完,她筷子就掉在了地上,双手捂着头:“好痛……”   蔡氏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像溺了水,又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罩了起来,旁边的一切全部看不清,听不到,喘不过气,好像整个世界突然离得很远很远。   头很痛,像有一只大手在里面搅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她很努力的去阻止了,但阻止不了,头痛到极点,意识慢慢远离,四周一片混沌……   “快扶住她!”   “扶她躺到小榻上去!”   丫鬟小杏一直在房间里,收拾地上的信纸,主子忘记了,可以不管,她却不能当没看到,见自家夫人这样子,顺手把信纸放到桌上,把人扶到榻上躺好。   叶白汀看着她:“你都知道,是么?”   小杏一如既往稳重,礼行的规矩,话说的也平静:“主子的事,婢子不敢过问。”   恐怕不是不敢过问,是将规矩刻进了骨子里,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未经主子允许的,一句都不会漏。   这是个忠心的丫鬟,叶白汀不信她不知道,不过没关系,他们可以问正主。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盏茶过去,蔡氏就醒了。她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房梁,表情怔怔的,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微风拂过窗台,送来杏花淡香,吹的桌边信纸哗啦啦响。   蔡氏偏头,看到信纸上的字,眼泪瞬间汹涌。   这次的落泪再不是无声无息,后知后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哭的喉头哽咽,指尖紧绷,几乎喘不过气。她背过身去,努力控制着自己,手指塞进唇齿,咬出重重牙印,也制止不了身体的颤抖。   身为法医,叶白汀见过很多人哭,几乎所有人哭泣时,都不大愿意让陌生人看到,因为这是脆弱的表现,因为哭起来很不好看,面目狰狞,可知道生死相隔的瞬间,很难忍得住。   蔡氏转了身,只余一个背影,可他知道,她现在正处于巨大的悲恸中。   房间很安静,所有人默契的没有说话,等待蔡氏消解这段突如其来的伤痛情绪。   很久,蔡氏才坐了起来,哑着嗓子说了个字:“水。”   小杏立刻去打了水,沾湿帕子,给她擦脸。   把自己打理的可以见人,蔡氏才转了身,下榻朝叶白汀和仇疑青福身行了个礼:“妾身失仪,让两位见笑了。”   “夫人不必如此,”叶白汀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坐下说话。”   蔡氏垂眸道谢,坐下了。   仇疑青:“你现在,可知自己叫什么名字?”   “是,”蔡氏闭了闭眼,“我以前只知锦衣卫厉害,没想到竟这般厉害。”   这话已然默认,她的记忆恢复了。   房间安静片刻,仇疑青没急着问案情,而是看着蔡氏:“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本使?”   蔡氏抬眸,唇色惨白,眼底似有无尽的苍凉酸楚,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问出声音:“那具尸体……埋在暗道里的那具骸骨,锦衣卫可能查出是谁?是……我夫君么?”   仇疑青看了看叶白汀。   叶白汀非常笃定的回答:“不是。我已对死者进行颅骨复原,对比应溥心生前相貌,并不符合。”   “不是……不是啊。”   很难形容蔡氏现在的表情,她伸手擦泪,有那种害怕听见坏消息,拒绝坏消息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有仍然没尘埃落定,无法释然的失落感。   仇疑青:“可还有其它问题?”   蔡氏摇头:“没有了。”   仇疑青:“那就轮到我们了,你现在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   “恢复了一些,”蔡氏苦笑,“锦衣卫既然能查出我为什么失忆,还能找到我使用的药引,有些东西……应该也瞒不了了吧。”   仇疑青:“‘尘缘断’,是你自己吃的。”   “不错。此药来自江湖,药效极强,吃完立刻会失忆,想要全部想起来,仅仅药引是不够的,需得有一个时间,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个月。”蔡氏揉了揉额头,“我现在虽想起了很多东西,有些事,却也是模模糊糊,不清楚的。”   仇疑青:“为什么吃这个药,夫人总记得吧?”   蔡氏垂了眉:“应玉同死的时候,我看到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看到了,什么意思?   蔡氏:“他对我图谋不轨不止一两天了,骂不管用,他根本不要脸,这里的人也不怎么管,打打不过,我一个女人也不好对他动手,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躲着他走的。他手脚不干净,会偷东西,那日家宴,我从饭厅离开,他就追了出来,说有件东西给我看,让我去他的书房,我要不去,就把那件东西扔出来,让所有人都瞧瞧。”   “正好我院子前日丢了套小衣,他说话时眼底的淫邪,面上的得意,玩的什么花样再明显不过,我不想丢人,就过云了,谁知我到时,他已经死了,就悬在房梁下,看起来像是上吊。 ”   蔡氏冷笑一声:“他这样寡廉鲜耻,脸都不要的人,怎么可能上吊自杀?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可我就在现场,我去了他的书房,走过来的一路并不短,很可能已经被人看到了,到时候别人指我,我说不清。”   “我只能想别的办法,当时心里又急又慌,脑子空空,根本想不到,就……在他的桌子里翻出匕首,拿在手上,豁出去不怕疼,自己用力将额头撞到墙上,撞出伤来,装成受害者的样子跑出来……”   她解释道:“这样别人问我,我就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杀人,是被欺负了跑出来,我出来时应玉同还好好的,你看我额头有伤,匕首却没血,我没伤过人,至于他怎么出的事,谁动的手,我都不知道……想好一切,听到外头锦衣卫来了,我就觉得不保险,锦衣卫可和家里人不一样,听闻办案精明的很,我担心自己表现不好,还是得露馅,就吃了‘尘缘断’……所有一切真的不记得了,别人自会相信我的无辜。”   叶白汀:“所以这件事是意外?”   蔡氏:“非常意外。我不知道应玉同除了叫我过去,还安排了什么别的事,对此一无所知。”   “你不知应玉同会死,撞上了意外,‘尘缘断’,总不会是意外吧?”叶白汀看着她,“为什么立刻就能想到吃这种药,什么时候备下的?”   蔡氏顿了顿,摇摇头:“我解释不了,还没想起来……可能是不想为亡夫伤情?”   “你丈夫的死到现在已经过去四年,四年你都扛过去了,现在突然伤情受不了了,想忘掉?”   叶白汀根本不信,看向她身后的丫鬟小杏:“说说吧,你家夫人这个药哪来的,怎么来的?”   小杏双手束在小腹前:“回大人话,婢子只是近身服侍夫人,却非所有事都知道,夫人有什么想法,做了什么事,婢子悉数不知,只在一个月前,夫人叮嘱过婢子,如若她突然遭遇了什么意外,忘了事什么的,就再等一个月,给她做家乡的巧果……”   所以还是提前有准备。   叶白汀拿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但明显是问不出再多东西的,便又问蔡氏:“你那日去了书房,应玉同用来威胁你的东西呢?拿回来没有?”   蔡氏点头:“拿回来了。他人虽吊在房梁上,没吊上去之前肯定是在等我的,东西就在他床头枕下,并不难发现。”   “你除了拿走东西,找了枚匕首,额头撞墙制造伤口,可还做了别的什么?”叶白汀问,“当时房间的环境如何,干不干净,整不整洁,可有什么不一样的特殊之处?”   蔡氏想了想,摇头:“没有,就是普通书房的样子,不过我当时很慌,看的也不怎么仔细。”   “额头受伤,足以证明你‘被欺负’,为什么还要拿匕首?”   “因为更像,人着急的时候总会想着反抗,”蔡氏垂眼,“我只是想做的更真一些。”   有问题。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蔡氏是隐瞒了一些真相,还是真的只是想起了一部分?   仇疑青:“六年前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六年前我随夫君回家……”蔡氏顿住,“前前后后倒是发生了不少事,不知两位想知道的是哪些,后宅还是……”   仇疑青:“与史学名有关之事,那日侯府遭遇盗匪,你都看到了什么?”   蔡氏想了想,道:“京城地界,我和夫君算是初来乍到,自该低调谨慎,大嫂主理中馈,虽不太亲近,却也没多为难,夫君和侯爷世子吵过几次嘴,也都压着脾气,没什么水花,日子还算平顺,那日大姐和姑爷归家省亲,两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像是刚刚吵过架,都不爱坐在一起,说是省亲,其实和我们说话也是面子情,不熟……”   “应玉同向来爱胡闹,不知话题说到哪了,突然说了句,大姐少了男人滋润就是不一样,皮子越来越松了,不好看,不像大嫂……两人就吵起来了,众人为了规劝,一个个的走场面酒,就都醉了,再然后,家里就进了贼……”   “当时很混乱,门口都封了,我已经扶夫君回了自家院子,灌了醒酒汤,根本出不去,夫君倒是想出去,奈何酒热脚软,走不动……外头闹了很久,死了不少人,钱财也被掳了很多,我当时非常震惊,没想到京城也这么乱,把豺狼惹急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敢上门咬人的……”   叶白汀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史学名,是什么时候?”   蔡氏:“就是那日,盗匪离开以后,院门打开,我出来看了看情况,看到姑爷匆匆从东边月亮门出来,但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之后呢?再没看见?他说回家的时候也没有?”   “没有,”蔡氏摇了摇头,“大姐说他醉的狠了,头晕,走不得,先上了车,我们也没太计较,有人就是酒意来的慢,散的迟,可能姑爷就是这样。”   “所以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并无醉态。”   “我没太注意,只记得他走路很快,应该有醉态也不是很深?”   “府中暗道,就是这件事后挖的?”   “是。”   “具体什么时间?”   “好像两三日后?老侯爷因此事大发脾气,底下人不敢慢了。”   叶白汀想了想,看着蔡氏眼睛:“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非常重要,你好好回答。”   蔡氏坐直了:“是。”   “之前我和指挥使拿来的玉扳指,还记得么?你可认识?”   “那个写了我夫君名字的?”蔡氏想起那个扳指的样子,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史学名的尸骸附近,为什么有这样一枚扳指?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仇疑青却已经手落在他背后,在他背上写了个字:初。   初……   叶白汀想想就明白了,初次见面,辈分上来说居长,应白素夫妻很可能给二房夫妻准备了礼物,这扳指就是送给应溥心的,不知什么原因,见面时没立刻送出去,反而随着本人的死亡,被辗转搬尸间,扒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板指不小心落在了地上,脚边不远处。   所以这枚扳指,才没有戴在死者手骨上,严格来说,它并不是死者的东西。   “四年前你丈夫之事,你可知道因果?”   “知道,”蔡氏闭了闭眼,“是为了救人。那些日子暴雨,我同他一起被困在庄子里,山间地势高,石硬土少,倒是不太怕水涨被淹,但山下来了很多灾民,我们大开庄子门,想着能帮一个是一个,当时有个孩子踩空,他下水去救了,可突然洪水暴涨,他高高托起了孩子,孩子没事,他却再也没能上来……”   “当时庄子上只有你们夫妻?侯府其他人呢?比如徐开,应玉同?”   “都没有,”蔡氏摇头,眼睛又红了,“只有我们。夏日暑热,我有些受不了,他带我去的庄子,说是山上凉快一些……”   叶白汀指尖掠过茶杯沿:“你夫君一直有个心上人……你现在应该想起来了,她是谁?”   蔡氏闭了闭眼:“我。”   再睁开,眸底情绪仍然未能收净,那是无尽的思恋,怀念,伤痛,和一点点蒙着苦味的羞涩。   “他喜欢的人,是我。” 第166章 他的热烈   应溥心喜欢的人,是蔡氏?   叶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对视一眼:“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穿红?”   “是,很不喜欢。”蔡氏垂眸,长睫在眼下蒙了层淡淡的影子,“可也不是没穿过,我同他成亲的时候,嫁衣的颜色,布料,样式,都是他亲手挑的,他喜欢我穿红的样子。”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太刺眼,也太耀眼。”   蔡氏声音很淡:“……我娘是在我面前咽的气,被我父亲打死的。她那日出过门,穿了身月白色的裙子,红色的血洇出来,浸的满身都是。她不想让我看到,侧过身子,缩成一团,说妞妞快走,她明明最喜欢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也能狠下心,背过身去,不看我一眼。”   “可我都看到了。 ”   “那年我八岁,最讨厌红色,越正越深的红,越讨厌。”   窗外暖风吹来,带着柳枝轻撞的声音,蔡氏怔怔看着外面天空:“尘缘断,断尘缘……今日服了药,忆起往昔,竟有几分怅惘,两位若有闲,要不要听听,我那没什么用的过往?”   叶白汀执壶续茶,姿态优雅:“夫人愿意交心,也是我等之幸。”   蔡氏眼梢缓了下,慢慢开口:“……我生父不是个东西,我从没那么恨一个人,从那天开始,我管他叫老畜生。当然他也不怎么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赔钱货,他嫌养我浪费粮食,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差点下手掐死,他好赌,日常不着家,每回回来,对我非打即骂,从没给过好脸,要不是我娘护着,我大概也长不到八岁。”   “老畜生想卖我不止一次两次,小时候有娘护着,娘死了,我又不是木头,当然会跑,可每回都跑得很辛苦,有时会被他找到,按住一顿毒打,有时他找不到,我早晚也得回去……不是没想过跑到外地,可是不行,我的户籍同老畜生在一起,不嫁人根本离不了,不要户籍……舍弃了户籍的女人是什么,你们是锦衣卫,应该能猜到?”   叶白汀没说话。   时下女户难立,未出阁的女子基本不可能,没了户籍,她们的下场似乎只有一个——贱籍。   蔡氏嗤了一声:“我便只能和那老畜生熬着,看谁先死,我觉得我肯定能赢。他见我不跑,还以为我舍不得他,每一次被要债上门,就说拿我抵债,赌坊有打手,会来抓我,他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大摇大摆进去赌坊,继续赌。赌坊的人试图同我讲道理,说我眉眼生的还算干净,他们不会蹉磨我,只是给我个活儿干,培养个伺候人的小丫鬟,有工钱的,我轻松,他们也轻松,不然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我跑得了一回两回,还能永远跑得了?”   “我那时人小,性子倔,总觉得他们心脏,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主意呢,不愿意,就只能跑。整个临青城,没哪个叫花子跑得比我快,没谁比我更熟悉街道暗巷,哪里在修缮,哪里拦了起来,哪里更方便藏身……”   “我到处求人给我活儿干,什么活儿我都可以,跑腿打杂,帮人抬尸,收夜香,只要给钱,我都干,欺负我年纪小,故意苛扣都行,只要下回还找我,只要能让我吃上饭,只要不被赌坊的人抓住……我就能活。偶尔运气不太好,被赌坊的人撞见,把手里余钱都塞过去,哪怕求他们饶我半盏茶的时间先跑,我都能趁着这点机会,拼了命地活下来。”   “我从小就奸诈,狡猾,喜欢骗人,撞上不好相与的人,我连自己是小孩子,或者女孩的弱势身份都会利用,也……偷过路上有钱公子的荷包。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叶白汀捧着茶盏的指尖微紧。   这些事,在别人的嘴里听到,在消息卷宗里看到,远不如当事人说出来的震撼。蔡氏声音其实并不沉重,这段过往于她而言已经过去,没什么大惊小怪,可他仍然能想象到她当时的无助与心酸,一个小姑娘,要在恶人堆里这样挣扎,要多辛苦多顽强,才能做到?   “我也不总是在逃跑,偶尔老畜生赢钱时,我会轻松一点,不用连吃东西都得跑着,可以走在大街上,慢慢晒一晒太阳。老畜生命还挺硬,赌桌上输输赢赢,断了几根手指一条腿,竟然还没死,我却已经慢慢长大,身形像个姑娘了。”   蔡氏垂眸:“别人家姑娘十四五岁,长辈便开始操心婚事,各处相看,生怕一眼看不准,来日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我不一样,十二岁起,老畜生就致力于把我卖给各种各样‘老板’,还专门拦了我,好声好气劝我,说这家好那家好另一家更好,只要我愿意,过去穿金戴银,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呵,真那么好,他怎么不去?当我没看到这些人打量我的眼神?那是看人,还是看货?我便是找男人,也得找个顺眼的,一个个脑满肠肥,我看一眼都嫌恶心。”   “我以前总盼着长大,总觉得长大了,个子高了,力气大了,别人不拿我当小孩子看了,日子会好过很多,没想到长大了,却不如小孩子时那么方便,小孩子不起眼,别人很难多注意,长成的姑娘就未必了,我遇到的难处越来越多,花样丰富,也撑得越来越辛苦,几乎每一次逃跑,都伴随着跟人打架,我是真的拼了命,才能逃出来……”   “我有时候想,我这一辈子,是不是都要这么过下去了,没有尽头,不会有光,我是不是该低头认了,别咬牙再扛,可又想,不管低头屈服了,还是永远这样过,都挺没意思的,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那年我十五岁,害死了毛三。”   蔡氏闭了闭眼:“毛三是个小混混。赌坊打手有限,追债太多,顾不过来时,会请些市井地痞帮忙,毛三接过很多次这种活儿,也追我好几回,嘴巴不干净,手脚也不干净,总想占我便宜,我跟他对抗过很多次,看到他当然立刻就跑,跑得很快,但那日他追的也很快,死不撒手,以前不这样……我就知道我跑不了了,他下了狠心。这次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我还钱,他能交差走人,要么,被他得了手。”   “我同别的姑娘不一样,没那么多贞洁心思,也不觉得这东西有多重要,可我不想被人这么糟践,太屈辱,他们是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我拐去了河边,想着今天要是躲不过,干脆死了算了,反正这恶心的世道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可我没想到,我没跳下去,他拐的太急,不小心栽了进去。”   “我当然转头就跑,理都没理,他一直喊救命,我头都没有回,我以为他装的,我知道他会水,可谁知他死了……仵作说,他在水里的时候腿抽了筋,再好的水性都自救不了。”   蔡氏停顿片刻,垂眼看杯中茶:“这事没什么好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官府说的对。毛三虽是个追债的混混,不是什么好人,每天都在外面打架,也不孝顺,可他从没害过人命,对我也是,起码在当时结果看,他只是调戏我,吓唬我,打过我几次我还还回去了,并没有产生更严重的后果,可他死了,我没杀他,他也因为我死了,他家里还有个瞎子老娘……”   “我不懂律法,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责任,但我看到他那瞎子老娘时,心里有愧疚感。我奉养了他老娘。不是我觉得我错了,我可能有别的错,比如偷过路上有钱公子的荷包,可这件事上我没错,重来一遍,我仍然会这么干,仍然不会相信毛三的呼救,可他娘很无辜。我不是在赎罪,我没罪,我只是不想以后一辈子良心不安。”   “大娘最开始的时候不喜欢我,总是赶我走,我不走还会骂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还是个瞎子,会拖累我,她并没有因为毛三的事恨我,说那就是一个意外,她和儿子其实也不亲,毛三从来不会照顾她,给她钱给她吃的,反而会抢她的东西和积蓄,甚至打她,她那般表现,只是不想我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因要陪着她,耽误了花期。”   蔡氏话音有些自嘲:“你说可笑不可笑,亲爹从不管我死活,最大的想法就是把我卖了,仇人的娘却觉得我可怜,记着我还是个小姑娘,需要人疼,可她哪里知道,我这样的姑娘,哪来的花期?我也……不会有什么婚事。”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不稀罕。大娘很好养活,我也好养活,有口吃的就够。慢慢的,我攒了些钱,开了间包子铺。和以前一样,经常有人过来要欺负我,但我已经看开了,我可是杀过人的人,对世间再无牵挂,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买了把剔骨尖刀,每晚都会磨,我知道他们在暗地里都传什么话,我抱着刀睡觉,一点都不怕。”   “包子铺开在城外很远的官道边,那边地价便宜,我修了个小宅子,和大娘两个过。城里不行,我名声不好,不会有人愿意光顾生意,那边是官道,虽客人不太多,好在没什么同行,但凡有人路过,想要喝口水歇个脚,就得在我那坐坐。”   “我不挑客人,只要路过的,付了银子,我都招待,多了少了我都不会收,我知道我的东西值几个钱。别人嘴里的山匪,我也的确认识,山匪也会出门,也要行路,在我那里一样是客人,他们付钱,我给包子,想要欺负我,我就亮剔骨刀,其实山匪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要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他们反而敬你一尺,不会逾矩。”   蔡氏说的有些口干,停下喝了口茶。   叶白汀便问:“所以你只是认识山匪,同他们并没有交情?”   “我为什么要同他们有交情?他们虽是客人,也是山匪,身上有凶煞之气,我是日子过够了,嫌自己的麻烦太少么?”   蔡氏冷笑一声:“我知道别人怎么编排我,连‘人肉包子’都有了,我没管,也澄清不了,从小到大,我被人编排的还少么?没什么要紧,多一条或多几条而已,没必要解释,也解释不通。 ”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应溥心的?”   “……是。”   蔡氏捧着茶盏,眉眼有些氤氲:“他喜欢游山玩水,衣服总是一丝不苟,扇子永远不离手,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娇气的很,远远看到个飞虫都大呼小叫,支使我擦桌子。”   “客人喜洁,我自要照顾,可山野乡间,哪能完全没虫子?他坐两刻钟,吃一碗汤,两碟包子,我被叫过去给他擦了十回干干净净的桌子。我很快就发现,他其实不怕虫子,有一个很大的飞虫落在他脚边,他抬脚就踩死了,还搓了土埋了埋,以为自己干的隐蔽,我看不到。”   “我当下就同他发了火,没有这么遛人玩的,我做的是入口的东西,再没良心,也保证干净的,桌子不远处还点了驱虫的香柱,真有什么脏东西,我头一个看到,立刻会处理,绝不可能像他说的这么夸张,我体贴他是哪家干净惯了的富贵公子哥,多劳动一下没什么,他怎能这样侮辱人!”   “看到我拿剔骨刀了,他赶紧说实话,说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我,他知道我不怕虫子,今次只是想同我搭话,多说几句,又没别的话头,只能拿虫子做筏子,这才叫我误会了,他还红着脸跟我道歉,要赔钱……呵,我不想要他的钱,只想叫他滚。”   “我很少和人聊天,坏人不聊,因为会有麻烦,好人也不聊,因为我也是个麻烦,会连累别人。他玩这一出,我只以为是公子哥找趣儿,过了也就得了,自此不会再见面,谁知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可怜兮兮的说去爬了座不知名的山,伤到了腿,不利于行,钱袋子又叫人摸了,他是外乡人,城里客栈脸不熟,不敢让他赊账,看完大夫拿完药,愣是哪都去不了了,寄到家要钱的信又短时间回不来,求我收留一段时间,说有谢银回报。”   “我本不想搭理他,可看他单腿跳的样子也挺可怜,这么走出去怕不得半路被狼叼了,看在谢银丰厚的份上,就应了。”   蔡氏看着窗外阳光,眸底有淡淡柔意:“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他是个挺懒的公子哥,菜不会摘锅不会洗火不会烧桌子都不会擦,什么都不会,就一张嘴会哄人,瞎大娘被他哄的,牙豁子都快笑出来了,每天饭都能多吃两碗。”   “他也想逗我说话,我不爱搭理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懂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抬头看天,他会告诉我放心洗衣服,明天不会下雨;我剁肉馅时顿了下,他告诉我今天的客人舌苔厚,眼底赤黄,上火的有点厉害,应该是生了病,口味不准,不是包子真的咸了,不好吃了;我染了风寒,发烧难受,仍然要开铺子做生意,瞎大娘心疼我,心疼的都骂了,甚至以自己身体,绝食要挟我必须休息,好好歇两天,他不一样,只是笨手笨脚的帮我煮了药,说只要我按时把药吃了,干什么他都不管。”   “我的身体我知道,只是一点点发热,真的不要紧,我能坚持,可也不想坚持开铺子做事的时候,还要照顾解决别人的情绪……我从未和任何人表露过心情,我从小就不爱笑,可为什么,他都懂?”   蔡氏眼梢垂下:“他不知道我是一个坏女人,可早晚会知道,早晚,他会和城里那些人一样,不敢和我说话,不敢离我很近,不会和我眼神交错,视我如瘟神。世间所有人都一样,没人喜欢麻烦,新鲜劲过去,公子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他腿都好了,还磨磨蹭蹭赖着不走。他不该为了个‘趣儿’就磨蹭的,山匪来了。山匪们是要出山‘做生意’的,一般不骚扰周边,可‘生意萧条’的时候,就未必了,周边邻居是兔子窝边的草,也是他们蓄养的羊,没饭吃的时候,可不就得用上?那回他们好像亏了一单大生意,杀气特别足,一副教训发泄,不见血不罢休的样子。”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遇到,我都习惯了,只要对财产看轻些,对来人欺负能豁得出命去,他们就不敢杀我,没人愿意惹一个疯子。我都准备好了,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跟我说不要怕。”   “真是开玩笑……我这个样子,像害怕么?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我害不害怕,好像我生来就该胆子大,我不能害怕,必须勇敢,必须咬牙,才能活着。可他说话的样子认真极了,一本正经,好像我跟别的姑娘没什么不同,我需要被保护,我偶尔是可以害怕,可以软弱的。”   “我反应就慢了一拍,他就冲出去了。他是个公子哥,不会武功,也不会打架,手无缚鸡之力,我当时觉得他一定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没准就埋尸在这山野了,连坟安在哪里我都替他想好了,没想到他嘴皮子是真好使,话术骗的那群山匪团团转,一轮酒后,这群人竟然跑得飞快,以后很久都没再来。”   “原来他不是逞能……我真的可以害怕,天不会塌。”   “……我很喜欢开铺子,做包子,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没什么出息,我只是觉得这个过程让我的心很安静,看着水汽在蒸笼里腾出,包子一点点长大,我就觉得很满足,好像所有现在在做的事,未来都会给予回报,可能有些只是晚了点。他从没制止过我这个爱好,山野蹭饭时没有,成亲后钱财富裕时也没有,他总觉得我很厉害,想做的事一定成功,现在虽然只会做普通的包子,总有一天会达成传世成就…… ”   “他住了很久,外面开始传他的流言,不怎么好听,我赶他走,骂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比如居心叵测,披着假面的狼,他没生气,看了我一会儿,还笑了,说我不轻易相信别人,是很好的优点,以后必不易被人骗,让我一定保持下去。”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脸红,我骂他,说他是坏人,不信他,他却鼓励我说这样很好,笑容真诚……不过他还是要走的,他是有家的人。风流公子哥,走前,还不忘撩拨人,同我说我能信他,他很荣幸。”   “我有些恼,我从不轻易信别人,却信了他,还靠他帮忙挡了山匪,哪里是讨厌他真心赶他走,明明是很欣赏,他都知道,还非要点透了,看着我脸红,尾巴怕不得傲的翘到天上去!我那时才发现,他说的话前后都有扣,有时开的玩笑,是真话,有时的真话,又特别气人,他很擅长把我惹恼了,再说一句戳心的话,让我恨也不是,怒也不是,心里酸酸涩涩,又有被理解,被开解的熨帖。”   蔡氏眼底融起雾气:“我以为我们的交集只到这里,人生路长,浮萍一聚而已。我送走瞎大娘,老畜生也死了,官道边的铺子却没舍得收,一直开着,八个月后,他又来了。这次没有受伤,也没有住很久,不过这之后经常来,经常给我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信……”   “他好像很忙,来往匆忙,包子铺太偏僻,没别人知道,不会有麻烦,我就没再死拦。我那时不觉得他喜欢我,只是公子哥的趣儿,喜欢逗人,他好歹也算帮过我,我便忍了,不怎么骂他,除非他把我惹急了。”   “我这种人天煞孤星,生来命不好,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可能过去的时间久了,山匪也终于回过味来,知道被骗了,琢磨着找回来,被官府找茬时就栽赃我,好大一口锅,硬生生扣在我头上……你说奇不奇怪,别人竟然还会相信。相信的理由,就是以前那些可笑的,与‘山匪为友’的流言,明明那些流言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他们自己还信了,要求我承担这个结果。”   蔡氏声音微慢:“我被下了狱,别人让我招,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招得出来?我看到了牢头的刑具,知道第二天再不招,别人就会拿这个来‘照顾’我,官府和市井混混不一样,我不可能跑得了,我的命,到头了。我不怕死,我早该死了,这世间也没人盼我平安,为我活着欢喜。”   “刑具架上时,外面有声音大喊,我见到了风尘仆的他。他说没收到我的信,我很惊讶,因为他的信我惯常不回,五六封,九十封,一两个月不回也是的,为什么仅仅因为这次没收到我的回信,他就驱马夜奔,吓白了脸,好像知道我出事了一般。”   “他没解释,只是抱住了我,说还好我活着,活着就好。我不知道他那时想什么,只觉得他的手臂太用力,跟别人要打我时一样,我却……没有挣扎,也不想挣扎。”   “平静下来后,他告诉我他有办法,叫我不必着急。之后没两天,我就在牢里看到了老侯爷,老侯爷把我保了下来,跟我谈交易,让我嫁给他二儿子,我不可能答应,我要是想卖身,早卖了,根本轮不到他家,僵持很久,我才知道,原来应溥心就是老侯爷的二儿子……”   “那日他来看我,同我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他是别人眼里富贵有钱,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在亲爹眼里什么都不是,他的婚事,包括他这个人,都注定要为别人让道,他不可以优秀,不可以有野心,甚至不能表露出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因为他爹不允许,他爹一定会破坏,他连抗争都要结一个大大的网,得骗得过别人,骗得过心思沉的老狐狸,才能‘被迫’安排一些,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   “我讨厌这个世间,看起来一直在对抗,实则一直在逃避,他也讨厌这个世间,可他从未想过逃避,他从还是个小孩子时就积极应对,心向阳光。我对他不是没有好奇,可从没想过真正了解他,他从未说过喜欢我的话,却已经想好了‘我们’以后的路。他要他的人生里,有我。”   蔡氏轻轻抚着桌上信纸:“我从来不是一个耀眼的人,我不配。可他是光。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很想知道,和他一起走,会看到怎样的风景。”   “我不喜欢红裙,他其实不知道,他喜欢我穿嫁衣的样子,我便偶尔也穿一穿红,给他看。”   “小像里的红裙女子是我,情诗是我,‘卿卿如晤’也是我。成亲那晚他为我取了小字,名‘念卿’。” 第167章 他就是个骗子   风拂帘动,淡香疏影。   桌上信纸泛黄,翻动时声响不似崭新纸页清脆,带着岁月的柔软,也再经不起岁月的消磨。   蔡氏不再像之前,对应溥心的东西可有可无,小像是,手札也是,随便放,随便给人都可以,这些信纸,她一张一张,仔细展开,细抚,想要抚平上面的折痕,又担心力气用的太大,把纸磨破了。   这不是信,是一个男人捧给她的爱,热烈赤诚,隽永绵长,携着生命的分量。   叶白汀视线滑过信纸:“他这么好,你可曾想过要报答他?”   “我想报答他,不是很应该的事?”   蔡氏声音很淡:“他走进我的生命,把我带到了另一条路上,温暖了我整个人生,是世间唯一懂我,心疼我,喜欢我的人,就这么走了,我怎么甘心?”   叶白汀:“你觉得他的死不对劲。”   蔡氏:“起初没想到,因那就是意外,救人是他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就算没有亲眼看到,我在山上,他在山下,听到转述也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办法怪任何人。”   “伤情大半年过去,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很会哄人,尤其懂怎么哄我,在他身边我都变懒了,不爱多思多想,他离开后没人管我,我得万事自己扛,慢慢想起来一件很明显,却被我忽略的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仰慕侯府富贵的人,从我认识他,他物欲就很淡,我们虽未正式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他根本没打算进京城,只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为什么来了?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蔡氏唇角勾起嘲色:“我认了真,仔细找了找,发现侯府不大对劲,不是那些‘私情’,那些脏污东西,我们一进侯府就知道了,谁也不瞎,不是以为裹一层遮羞布,别人就看不到了,这个侯府,有其它秘密——好像很深很深,碰到一点就会要命。”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看到了二房的智慧。   蔡氏明显很聪明,还很有执行力,一直没有发现并试图窥探‘秘密’,可能是应溥心更早一步发现了这个秘密,察觉到内里危险,故意用话术或其它方法牵制蔡氏视线,不让她涉险,而他自己……很可能已经触及到了核心,甚至也是因为这个,‘意外死亡’。   蔡氏嗤笑:“我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拜老畜生所赐,什么事情没听过,什么事情没见过,侯府这种□□,吓不住我,也拦不了我,我不怕,也没想管,我只想知道我夫为什么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秘密,找了多久,最后有没有明白,他的死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叶白汀:“你怀疑他被灭了口。”   “我起初完全没想过这个方向,只是对他的死有点接受不了,我了解他,他水性很好,那时洪水暴涨不错,但流速并不过分湍急,河道也没有迅猛的拐弯或下降,以他的能力,应对应该是没问题的,怎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蔡氏声音渐缓:“后来我亲自去曾被淹没的河堤看了看,包括当时水涨最高的位置,找擅水利的人帮忙画线分析,将所有水流意外情况全都考虑到,怎么都觉得他应该在某个房舍被淹处停留。大雨过后,那间房舍早就不成样子了,主人在别处置了宅安了家,那里就荒废了,我小心翼翼爬上去看,发现屋瓦的位置,有处痕迹不大对。”   “我自小生活窘迫,没什么家财,曾亲自找寻并雕刻,送了他一枚寿山石章子,他很喜欢这章子,一直带在身上,那处屋瓦上,留下的是便是这枚章子的痕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当时已经过去很久,水也早退了,章子痕迹变浅,可我仍然能看得出上面的磨痕,它不是干脆利落的撞到上面印上的,而是经过摩擦……”   蔡氏眯了眼,话音带着怒意:“我夫救人是自愿,被卷进洪水是意外,他并不曾放弃,一直挣扎求生,可有人不让他出水,可能乘了船在附近,能用了其它方法,一次次把他打进水里,叫他出不来!”   “我们夫妻在京城时间不算久,也没什么仇人,谁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除了这恶心肮脏的侯府,还能有谁?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能找到……”   她突然顿住。   叶白汀问:“你查清了真相原委,帮你丈夫报了仇,知道了这个秘密是什么?”   蔡氏突然伸手抚额:“……我想不起来了。”   这想不起来的点还真要命。   叶白汀认真观察着蔡氏表情,没发现任何疑点,要么,这个人太聪明,太会假装;要么,她说的所有都是真话,真的想不起来。   “印章的痕迹所在何处,可还能想得起来?”   “可以。”蔡氏想了想,说了个地方。   “锦衣卫会去查实,”叶白汀把地点记下,“照你说法,家宴出事那日,应玉同很活跃,除了想欺负你,你可有看到他做了别的什么?”   蔡氏想了想:“花瓣吧,还是什么植物叶子?我看到他放到汤里了。 ”   “木菊花?”叶白汀问,“你当时为何没指出来?”   蔡氏摇头:“我只知大姐对菊花过敏,并不知道应玉同放进去的东西叫木菊花,看着一点都不像,有点紫红的颜色,蔫蔫的,像做花果茶的茶叶子,他动作也不大,看起来就像是伸了伸手,隔着热气探一探汤温烫不烫。他那天从见了我,眼神就有些不对,我想看看他到底捣什么鬼,这个东西是意外,还是想对付我的,我就没喝汤,看他都劝谁。”   “他劝了谁?”   “谁都没有,”蔡氏摇了摇头,“很奇怪是不是?那汤是桌上重头菜,所有人都喝了,他都没反应,我试着去舀,他反而撞翻了我的碗,不让我喝……我一度以为这东西是用来对付我的,可最后发现,只是所有人都睡了一觉,最倒霉的是大姐应白素,她对此过敏,着实受了一番罪。”   “所以你那日,并未昏迷不醒。”   “是。”   叶白汀就觉得很奇怪了,如果木菊花是应玉同下的,他知道这个东西会让人昏睡,不让蔡氏喝,为什么自己也昏睡了?当时现场的尸检结果,可是记得很清楚,应玉同被勒死,身上毫无反抗痕迹,明显当时的状态是昏睡中……   “应玉同可喝了汤?”   蔡氏:“喝了。”   叶白汀一怔:“他喝了?”他是蠢还是傻?   “我给他喝的,”蔡氏垂了眼,“他不让我喝汤,自己也不喝,明显有问题,我怎么可能好好坐着叫他算计?便在他和世子喝酒的时候,悄悄换了他的碗。”   叶白汀:……   那他是得晕。   蔡氏:“之后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戏折子,老的敲打小的乖一点,别惹事,小的讽刺出嫁女回来,过的可真松快,家里都不顾男人们死活了,主理中馈的话术圆融,当家理事的的出来说场面话,各打五十大板……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套,我听着实在烦,就起身告辞,再之后的事,我刚才也说过了,就是被他威胁,去他书房,发现他死了。”   叶白汀沉吟。   如果应主同用木菊花的目的,是让所有人昏睡,趁机欺负蔡氏,顺便折磨折磨应白素……对付应白素,好像不难理解,他不喜欢应白素,二人一直小有积怨,可欺负蔡氏,为什么要让所有人昏睡?就侯府这脏污样子,做这种事会害怕别人知道?   “应玉同……怕不怕你?”   “怕我?”蔡氏差点笑了,“天底下还有他应玉同怕的人?除了他爹,他怕过谁?连大姐都敢骂,要不是徐开……”   “徐开如何?”   蔡氏垂眉:“你们应该查到了?纵是不被家里重视的大姐,也是有人记挂着的。”   这话暗意颇深,她似不想说更多,叶白汀却全都懂。徐开是管家,侯府大事小情,都绕不过他去,他喜欢应白素,应玉同对应白素不好,他就对应玉同不好,说起来等级森严,人家是主子,他是下人,他能把人家怎么样?   可有句话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下人有下人的路子,主子身边的吃穿打点,屋里的洒扫整理,所有的活儿,是不是都得下人干?你要点东西,你的月例银子,份例物什,别人跑的勤快是一回事,跑的慢是另外一回事,可能夏天都到了,你的春装都还没做好呢,你不高兴了打打骂骂,告个状,好,这一头给你加紧了,另外几头更拉胯,你还能回回靠告状扳回来?   应玉同和应白素的矛盾,可以积于微末,还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徐开位置坐的稳稳,自也能一直整的应玉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是以这份矛盾越积越深,无法调和。   “徐开的死,你肯定知道了。”   蔡氏点了点头:“是。”   叶白汀:“他从水塘捞出的前一晚,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或者,徐开的死,你可有怀疑的人?”   蔡氏浅浅叹了口气:“我要是能想起更多的东西就好了,可惜,他的事我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夜里也早早就睡了,什么都没听到。”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白汀和仇疑青交换了个眼神,双方暂时没有更多想法,便打算提出告辞。   离开前,叶白汀最后问蔡氏:“应溥心为你画的小像,还有桌上部分信笺,为何都有一枚蛾眉月?”   蔡氏怔了下,才垂了眉,缓声道:“也是缘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几乎都在七夕,甚至连狱中相见都是,之前都没能好好过,成亲时,他同我约定,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好好过,一辈子不许变。”   可谁知岁月流转,四季往复,七夕年年至,许诺的人却不在了。   “……他就是个骗子。”   离开二房院子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外面灯火阑珊,夜色渐浓,丫鬟小杏出来取灯盏,房间里只剩了蔡氏一个,她静静坐着,身边一片空寂,背影融在深深暗色里,此刻伴着她的,唯有桌边一叠厚厚的信纸。   蛾眉月,诉衷肠,盼佳人,吾心安。   纸短情长,字字温柔。   随仇疑青出门,骑上马,很久很久,叶白汀微轻的声音才落在风里,淡淡的:“要是世间所有眷侣,都能美满就好了。”   仇疑青将他扣在怀里,紧紧的:“……嗯。”   ……   到了北镇抚司门口,仇疑青把叶白汀放下马,自己却没下来:“你先回去,我有件事要确认,很快回来。”   “好。”   叶白汀回到暖阁,也没什么心思干别的,干脆摆开所有卷宗线索,摊开在炕上,小几上,分门别类整理,分析思考,重新连线。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越来越安静,烛盏爆出灯花的声音都特别响,院子里有非常明显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直冲暖阁的方向,很熟悉,是申姜。   申姜突然停下,行了个礼,同时问好,原来仇疑青也回来了。   二人推开门,走进暖阁,看到的就是盘腿坐在桌边的少爷,还有一桌一墙的线索分析图……   申姜想的竟然是:“正好,咱们聊聊案情?”   说完他挠了挠自己的头,有点不大敢相信,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干活这么积极的?以前不是能摸鱼就摸鱼,能偷懒就偷懒么?   可现在看到案子,他就是很兴奋啊!   叶白汀相当稳重,让开一点位置,让仇疑青和申姜都坐下:“来。”   申姜最先报告:“徐开尸体还真不是硬生生扛过去的,用了小推车,园艺下人的车子,个头不大,独轮,推具尸体特别方便,那车子很显眼,平时不用的时候就收在一边,只要经过过,就能看到。暗道里没发现车印子,但小推车上发现了徐开腰扣留下的痕迹,他那个腰扣黄铜质地,擦蹭痕迹很明显,看的非常清楚。”   叶白汀点头:“经过尸检和口供比对,徐开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子时到寅时,这个时间段,案件相关人都在哪里,可有异动?”   申姜 :“我仔细排查过,因府里接连发生意外,大家都很重视,到了晚上,几乎处处留灯,主子们的院子也是一样,是以并不能确定,当晚谁睡了,谁没睡,也没看到什么人走动……凶手可能是趁别人不注意时行动的,我看过他们的下人轮值表,非常容易钻空子。”   “老侯爷一个人住,应白素一个人住,蔡氏卢氏都是一个人住,世子和大夫人呢,他二人可能彼此为证?”   “不能,”申姜摇了摇头,“那夜世子公务繁忙,歇在了书房,所有案件相关人,都是‘单独’在一个空间里。”   仇疑青:“你到的时候呢?那日清晨,你到侯府寻徐开说事,都有谁在府里?”   “我想想……”   申姜拿出自己简单勾勒的侯府地图,在上面圈了几个点:“这是所有人的位置。”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凑过去看了看,心里慢慢有了数。   仇疑青拿出一份消息资料:“这是最新到的,临青卫所查到的二房资料。”   叶白汀拿过来翻了翻,大部分和蔡氏说的都对得上。一些二人相处细节,情生缘起,太过私密,很难查透彻,但每个人对应的时间线,做过的事,情绪表现,完全可以辅助对照这个事实。   “……蔡氏没有撒谎,至少在这件事上。”   她和应溥心,的确是一对有情人。   “没撒谎?什么意思?”申姜没懂。   叶白汀就把今天的事跟他说了,申姜听完,抹了下脸:“也是可怜人。”   仇疑青却觉得小仵作这话有深意,重点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   他一直没说话,叶白汀干脆偏头看他:“指挥使不觉得?”   仇疑青颌首:“蔡氏应该很聪明。”   申姜:“等等,你们的意思是——蔡氏撒谎了?”   仇疑青一句话,叶白汀就知道他们又想到一起了,有点满意:“嗯。”   申姜完全没明白过来:“人刚刚吃完解药恢复,你俩眼皮子底下盯着,人家情绪激动的把过往都讲出来了,还有心思编瞎话?”   这得需要多少心机,得有多累!   叶白汀:“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很聪明。”   可聪明也不能是确认别人撒谎的理由啊……申姜没理解这个逻辑。   叶白汀看着他,叹了口气:“她的过往,我刚刚也转述给你听了,她是不是一个很勇敢,很坚韧的女子?”   “是,”申姜点头,“这么被欺负,还能硬扛着这么走过来,我申姜服她!”   叶白汀:“她被迫还过赌债,见过人间冷暖,人性最脏污的一面,面对过‘杀人’指责,她能从容拿着剔骨刀,应对山匪,小小年纪就敢帮别人抬尸赚钱,只是看到应玉同尸体挂在房梁上,就心慌害怕,什么主意都没有,这正常?”   申姜想了想,还真有点不正常。   “她如果不强调这种心情,就说井井有条的做了那些事,我反而更信一些,她说她着急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想到了这些,不怎么好圆的法子,我觉得不太合理,”叶白汀眉目微深,“她这么做,一定有更深的理由,比如这‘尘缘断’,她可是早早就备好了的。”   申姜拍桌子:“对!还有尘缘断!连药引子都告诉丫鬟了,明明是蓄谋已久!”   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现在我们面前有三桩已确定的命案,应玉同,史学名,徐开。应玉同和史学名的死,还算计划缜密,如果不是锦衣卫刚好赶到,应玉同的案子可能不会查的这么深,史学名的骸骨也很难被发现,徐开的死亡处理就有些粗糙了,尽管做了一些时间上的延迟,还有‘遗书’为证,把史学名和应溥心之死引向了已经死了应玉同,可案子并不能就此终结,只要细查,漏洞百出。”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徐开遗书上说,四年前应溥心死时,应玉同就在庄子上,可蔡氏说应主同不在,她对丈夫的死那般在意,前前后后查了那么久,如果应玉同有份,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仇疑青:“我们可尝试分析凶手动机,想法起源,以及可能会遇到的阻碍。”   “那我先说!”申姜举手,眼睛噌亮,“老侯爷是府里权力最大的人,看起来好像交权了,什么都交代给世子做,其实他才是维系所有关系稳固的人,外人看的,全是他的面子,他要想排除异己,治谁,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应该不存在任何阻碍?同理包括世子,他是除他爹外府里最大的人,父子之间没秘密,老侯爷能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处理个不听话的人,轻而易举!”   叶白汀沉吟:“对于这两个人,我们的考虑方向可以是——带来麻烦的人。如果他们在处理秘事时被人看到了,怎么处理善后?谁去办?什么样的程度可以交给下人,什么样的程度不能交给下人,哪种麻烦,会逼着他们自己处理,不敢往外漏?”   仇疑青:“大夫人王氏,权力比不过府里两个男人,但她主理中馈,只要是宅子里的事,她都可以悄无声息的完成。”   申姜:“那要是她行凶杀人,动机会不会是秘密被发现?跟公公扒灰,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叫外头人知道了,她这辈子名声别想了。”   叶白汀:“卢氏也可以是因为这个,她还得再加一点,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甚至充满怨恨,觉得应玉同死了才好,死了她才方便。”   申姜:“她好像也跟徐开有矛盾,等等我翻翻……找到了!卢氏不但跟徐开吵过架,和史学名也吵过!不过看起来是经年往事,我们得慎重思考。”   叶白汀:“蔡氏就非常聪明了,她非常努力的淡化自己,可指挥使和你的排查资料里都能看到,她做的事可一点都不少,比如跟老侯爷杠,在临青城时就开始了,京城也不止一回两回,和妯娌过招,同大夫人三夫人分庭抗礼,她如果做了什么计划,真的只是吃失忆药这么简单?”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还有应白素。她看起来喜好礼佛,行为低调,同她说过话,就会发现不一样。”   叶白汀点头:“不错,她其实是个有点叛逆暴躁的人,脾气有些急,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刻意培养了礼佛习惯,奈何穿得素了,气质像了,性子很难改。她很矛盾,不喜欢这个家,却不得不妥协,府里有需要时,也会帮忙遮掩,看不惯别人,杀人这种事,她不是不敢干,只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特别触怒她。”   申姜再次拍桌子:“没错!在这个家里,应白素从小到大就没受到过多少尊重,回来也是,还天天被挑刺,还得持续和管家下人的那种关系,以前年纪小,处事不太成熟,对情爱也有憧憬,现在年纪大了,会不会觉得丢人,干脆把徐开给杀了?”   叶白汀目光明亮:“接下来,我们再根据已有线索证据,做排除法,看能不能排除谁。”   ……   押到桌上的线索越来越多,一根根线串连起来,脉络越来越清晰,眼前越来越亮,三人越讨论,越有信心,这次是真的看到了真相的曙光!再确认几个小问题,案子就能破了! 第168章 她就是个狐狸精   二月二十五,北镇抚司大堂。   正位首座还是那个长案,左下仍然有个小一号的案几,和这长案颜色相同,质料相仿,只尺寸略小。   上位坐着仇疑青,下首坐着叶白汀,申姜站在右侧,随时准备翻找呈送卷宗资料,顺便盯着安全防卫,保证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第一时间警戒防备。   就在今日,北镇抚司对应恭侯府命案进行了最后的问题排查和确定,将所有案件相关人请到现场,准备当堂问审。   仇疑青坐姿笔挺,眉目端凝,说话间气正音沉:“天子脚下,国都之重,应恭侯府接连发生命案,朝廷无不震惊,本使呈圣上旨意,肃查此次命案,要求细节详实,证据确凿,还事实以真相,还天下以清明——诸位可听清楚了?”   堂下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什么表情,锦衣卫把皇上都搬出来了,谁敢说不?   老侯爷眼皮微垂,拂了拂袖子:“我等已至贵司堂上,难道是不配合的态度?指挥使但有所惑,只管问询,我府上下,比外面谁都心情焦急,盼真凶落网,此后再无遗憾之事发生。”   仇疑青就问了:“管家徐开之死,老侯爷可有什么话说?”   “你也说他是管家了,一个下人而已,也配入本侯的眼?”老侯爷眉目微平,声音淡淡,“没话说,不知道,锦衣卫查的若是这桩命案,本侯看接下来也没必要继续了。”   叶白汀就看到,应白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在场所有人一样。   仇疑青并没有理会老侯爷话间威胁,转向世子:“世子呢?可有话说?”   世子一如既往,声沉身稳,非常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并没有看向亲爹请求指示,‘举重若轻’的样子,倒和亲爹有几分相似:“一个下人而已,本身人脉交际,生活圈子,都跟我们不同,可能是私底下和谁生了龃龉……这畜生窝里鸡犬相斗,锦衣卫也没那么多时间,处处纡尊降贵细询不是?”   他爹只说了下人不配,他倒好,直接把下人打成畜生圈了。   说完他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缓着语调,不疾不徐,保持着贵圈气质:“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舍弟的案子?指挥使不先问一问?”   仇疑青便遂了他的愿:“徐开遗书中指,你三弟杀了两个人,你家姑爷史学名,和老二应溥心。”   世子大惊:“怎么可能?三弟他……竟敢说这样的话?”   这演的也太假了,申姜哼了一声:“徐开死前留了遗书,贵府所有人都知道,你别说你现在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有遗书,却不知内里都写了什么,”世子顿了一瞬,瞥向申姜,“不是你们锦衣卫机密办案,各种细节皆不往外透露么,我如何知道?”   叶白汀:“所以管家徐开说的这两件事,世子不认?”   世子微微抬眉,话说的很有深意:“他的话,我认不认?小先生这问题,有些古怪啊。”   叶白汀未惧,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史学名和应溥心之死,你并不知情?”   “我当然不知道,”世子拂袖,“也不知道三弟有过参与。”   叶白汀:“世子这不就是,不认的意思?”   世子就笑了:“原来小公子是这个意思,可这也不是我认不认的问题,是这些事有没有发生,都有谁参与,我都不知道,不便表达意见,真相如何,是与不是,都需得你们锦衣卫辛苦查实,你说对不对,小先生?”   哪怕申姜提前知道些少爷思路,也觉得这话有些弯弯绕,这个世子挺厉害啊,反应挺快,就算被套话一时说错也不怕,人总有圆缓的法子,让你看不出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叶白汀当然也不会挫败,自有打算节奏,很快转向大夫人王氏:“应玉同对史学名和应溥心起了杀心,大夫人可知道?”   大夫人就更从容了,唇边挂着浅笑,姿容芳雅,完全符合贵圈主母气质:“他们爷们间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 ”   叶白汀:“大夫人当家宗妇,主理中馈,心智深远,可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内宅里发生过什么事,有什么龃龉矛盾,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需要做怎样的应对准备,大夫人不是最懂?”   大夫人垂眼:“先生谬赞了。”   叶白汀:“说说六年前吧,姑爷史学名携妻归家省亲那日,应玉同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争执,可有动手?那日还有盗匪入府为祸,想必动静难忘,大夫人可别说不记得了。”   “这……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想要忘记也挺难,只是过去这么久,记忆难免偏差,”大夫人语音微缓,“我记得当时两个人的确言语不合,吵了两句嘴,但要说动手,起了杀心,也不至于。”   “他二人关系不好?”   “的确谈不上好,”大夫人淡淡看了应白素一眼,“三弟小时候阴沉,大姐性子也倔,一个小矛盾没处理好,之后就一直疙瘩着,关系不算亲睦,姑爷是大姐的丈夫,三弟自也不爱给好脸,但还是那句话,以妾身浅见,不至于起杀心。”   叶白汀:“待客席间,应玉同说的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姐少了男人滋润,皮子松了,不好看’?”   大夫人睫羽微顿:“三弟性子,向来那样,从没正经,这些污耳朵的话,锦衣卫何必在意?”   叶白汀却没退,看着她的眼睛:“应白素明明已经出嫁,身边有丈夫——”   应白素忍不住了,面色不善的瞪向叶白汀:“我的事你们不都知道了,还在这里瞎问为难人做什么?你不就是想把我的事摆在台面上来说?我和徐开就是有事,就是不清不楚,怎么了?有本事拿案子证据说话,少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此话一出,满室安静。   有些事发生是一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你拿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世子看着自己的嫡姐,摇头皱眉,满脸都是不赞同。   老侯爷眉目不见沉色,声音却重了几分:“到底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什么话都敢在外头说了。”   应白素立刻闭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房间再次安静,只是这次的安静和刚才不一样,更沉更压抑了。   叶白汀这才不缓不慢,继续之前的话,朝大夫人抛出了真正的问题:“应玉同说大姐状态不如大嫂……此话何意,大夫人可能解惑?”   大夫人这次足足怔了一息,没料到话题还能扯回来,别人问的并不是应白素的事,而是她!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应玉同是这么说的么?锦衣卫这么问,可是知道了什么?   到底是当家主母,大夫人反应相当快,怔了那一息后,迅速转头看向世子,面上还带出了些淡淡的羞涩:“我同夫君……感情一直都很好。”   言下之意,大姑姐夫妻离心,少了男人滋润,脸色不好,她这边可是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里外都生活和谐,就算有些人注意到了,有意识对比又怎样,不是很正常的事?   “这样么?”叶白汀却似乎有些疑问,“可那段时间好像世子一直在外忙碌,我记得是……差不多两个月里,没怎么着家?”   他一转头,申姜那边早就配合着把查到的卷宗打开:“锦衣卫查实,六年前夏,应昊荣公职调派,任务繁重,家中庶弟亲事反复,需得有人奔波圆缓,老侯爷忙在它处,几乎所有事都是世子一人在处理,七八两个月,回家的时间甚少……夫妻感情再好,只怕这身体,也熬不住吧?”   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北镇抚司堂前,还敢撒谎?那时侯府权柄刚刚交接不久,老侯爷撒手一切,是为锻炼儿子,世子忙着表现,又是公务又是稳自身地位,还得张罗处理三弟成亲的事……没准就是这时候,他认识的卢氏,起的心思。   这个小时间段,他什么心思都可能有,就是不大可能和大夫人‘感情深’,日日颠鸾倒凤,他都回不了家,和你成不了事,你所谓的‘男人滋润’,打哪来的?谁给的?   可别说我们冤枉你,改了,说没男人的话了,刚刚可是你自己点透的——那方面很和谐,面色自然好!   大夫人没料到锦衣卫如此小题大做,竟连当年这种小事都去查了,还戳破了她的话!   她控制着自己视线,不去看别人,帕子遮唇,轻轻按了下,仍然不见怒色,稳的很:“我早说了,过去这么多年,很难事事记得清,个人脸色如何,好不好看,许也是三弟一句玩笑话罢了,锦衣卫非要较真,我无话可说。”   申姜悄悄朝少爷递了个眼神,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瞒着呢,以为锦衣卫瞎吗!   叶白汀也没着急,继续看大夫人:“我再问你,当日盗匪之乱后,史学名曾快步从内院西边的月亮门出来,行色匆匆,这之后没多久,就提出告辞,甚至早早上了车,连面都不见,这是为何?他中间去了哪里,做了何事,反应这么大?”   大夫人微微侧头:“这个我还真知道,不就是徐管家见大姐归来,些许激动按捺不住……”   叶白汀:“二人相会,被史学名看到了?”   应白素脸一白:“你放——”   老侯爷当即沉声道:“北镇抚司堂前,不得放肆!”   应白素明显心里不痛快,很想说话,但腕间念珠转了又转,终还是忍了,没再说话。   叶白汀仍然看着大夫人:“你的意思是,史学名抓住了妻子与别的男人私会?”   大夫人也很干脆:“是,姑爷知道了。”   叶白汀迅速看向仇疑青,二人很快交换了个眼色,他们的问供方向,细节查知结果,外人不可能知道,提前拿话来堵,可大夫人的话,又的确直接截断了他们有关‘秘密’的猜测,把有些事生生拽回来,重归‘私情’方向——是早有准备,还是急智至此?   应恭侯府,从上到下都是人精,看来今日不能大意,需得小心谨慎,一点点破冰。   慢些没关系,重要得稳,底牌不能一下子都亮出来,如果可以,让他们自己犯点错误……   既然大夫人故意搅浑水,把六年前事件疑点引到私情被抓方向,叶白汀便看向应白素:“侯府暗道夹墙发现的骸骨,仵作房已出具详实尸检格目,年龄,旧年伤痕,颅骨复原容貌,正是你丈夫史学名。”   应白素顿了下:“这……怎么可能呢?我夫分明是被盗匪劫持,坠落悬崖,都葬了六年了。”   你的惊讶之色呢?装都不装了?   叶白汀:“所以他不是被盗匪劫持吧?他当日并没有和你出府,他在侯府时就死了,马车上的是另一个人,所谓‘劫持绑票’,是你同侯府之人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你夫尸首,当时就在府内,由着管家徐开处理,在他亲自监工挖掘暗道的时候,埋在了壁道,对不对?”   这话其实是有漏洞的,非常好抓,比如盗匪这个事,家人还能配合演戏,盗匪掳人怎么演,那么短的时间内,谁有能力,谁手底有人,能办成这件事,不让别人怀疑?   还有密道,虽是徐开监工挖制,却是老侯爷亲自下的令,中间时间为何这么短,这么急?   叶白汀有意说的非常慢,给予对方足够的思考时间。   应白素脾气是有些急躁,但并不傻,随便想想就能挑话中漏洞反驳,可她一个字都没有,就说了一句:“反正我没干。”   不是心虚是什么?有些事就算她没做,不是她亲手做的,她也必定知道,甚至参与其中。   叶白汀眯了眼:“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徐开一个人做的?事过经年,所有东西都可以掩埋在岁月里,包括埋在土里的尸骨,可应玉同的案子出了意外,锦衣卫把史学名的骸骨从暗道里挖了出来,纸里再包不住火,你担心事情败露,徐开会招认与你之事,当年因由,为防万一,你杀了他?”   “没有!”应白素话音有些急,“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活着,我在家里好歹方便些,他没了,我岂不是还要适应别人?侯府是我爹的,我世子弟弟的,甚至是大夫人的,又不是我的,我想过的自如此容易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次别人没说话,一直安静肃立的卢氏转了转眼睛,笑了:“怕丢人啊。”   “嫡小姐和下人纠缠,但凡有点心气的姑娘,都干不出这事,”卢氏帕子遮唇,看向应白素,话说的嘲讽,“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年轻时还能说一句年纪小不懂事,都这岁数了,还跟一个下人搅和不清,说出去脸还要不要?”   应白素眯了眼:“你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的事,你算老几! ”   卢氏扶了扶发,慢条斯理:“我再不济,也是侯府正经夫人,生是你应家的人,死是你应家的鬼,寡妇也是你应家的寡妇,将来入你应家的坟,受你应家儿孙一炷香,大姐你呢?现在过得倒是不错,吃家里的,住家里的,还敢玩这么大,处处惹麻烦,可有想过身后事?”   叶白汀注意到了卢氏眼神,她除了在挑衅应白素,还角度非常小的,看了下世子,好像在邀功……   为什么这样就有功劳了?她看出了什么?   世子看了眼大夫人,在应白素开口之前,阻了她的话:“虽你是我嫡亲姐姐,侯府长女,可若真做了杀人埋尸这种恶行,家里也是绝不姑息的,趁事态还会扩大,不如就此认罪,招了吧。”   应白素:……   世子浅浅叹了口气,又添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不会让你受苦,你之后事,皆可放心。”   大夫人微微闭了眼,似乎颇觉遗憾,不忍直视。   老侯爷也扼腕叹息:“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从小到大,想要什么本侯没给你,值得如此?唉,养不教,父之过,本侯也算有责任。”   几人三言两语,就把基调定下来了,好像这案子就是应白素做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板上钉钉,没什么好怀疑,也没什么好继续问的。   应白素紧紧抿着唇,眸底满是怒意,明显不愿意低这个头,认这个罪,可又不知为何,她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肯说,这一刻,厅堂安静到诡异。   申姜都有点惊呆了,这个诡辩……挺有意思啊,照这个逻辑捋下来,竟然真的能通?本案不是有三个死者么,行,史学名死,是因为捉女干现场,丈夫都看到了,危机岂非一般,那必须得杀了啊;应玉同死,也简单,因为从小就不对付,应白素和他关系一直不好,他还嘴贱,偏偏又碰上人家心情不好的时候,被杀不也正常?本来以为事情过去,都是意外,没事了,结果查着查着,丈夫尸体被发现了,有暴露风险,那怎么办,当然是再次壮士断腕,把徐开祭天啊……   想想第一个引导这个方向的人——   申姜眼珠子转了转,应白素,其实也是被推出来祭天的吧。   他都能看出来,叶白汀怎么可能会被绕过去,继续问应白素:“那日归家,你和你丈夫脸色都不大好看,是不是吵架了?”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应白素说着说着,看向蔡氏,“该不会是你说的?你……记忆恢复了?”   蔡氏今日素钗青衣,脂粉未施,上堂后一直恭立在侧,从头到尾没说话,侧颜如梨花绽放,安静美好。   应白素看着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就有了气,话音讽刺:“亏我当年还送过一枚金玉蝉,没想到你竟这般无情无义,什么都往外说!”   叶白汀:“金玉蝉?”   应白素:“见面礼啊,当年是我第一次见二弟夫妻,自然要带些礼物,那枚金玉蝉在我身上,送给了二弟妹,还有一枚玉扳指,由我夫保存,说好了给二弟的,谁知他当时就摸不出来,不知放哪里去了,我嫁出门后难得回家,那是好不容易的一次,他让我如此丢面子,我能高兴的起来?自不会给他好脸。”   所以才有了夫妻脸色都不好,心气不顺的一幕。   叶白汀:“那日你同徐开,私下可有见面?”   应白素抿着唇,没说话。   “可有被看到?”   她仍然绷着脸,没有说话。   “今年生辰,为什么杀害应玉同,只是旧年夙怨,当日口角?”   应白素终是被逼的忍不住了,冷笑出声:“生辰,呵,我中了木菊花之毒,先晕后吐,动都动不了,怎么杀他?说服他照我说的话做,自己杀自己么?”   叶白汀看了眼申姜,申姜立刻明白自己位置,开口拱火:“咦?刚刚不都说了,史学名是你杀的,徐开是你杀的,那还有一具尸体应玉同,理所当然就都是你杀的。”   “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都说了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这几个人的死都跟我没关系!你们说我,我还说她呢! ”应白素怒到极点,手指一伸,指向蔡氏,“你们怎么不问问这狐狸精!她一来家里,所有男人都喜欢她,眼里瞧着她,心里装着她,看到她就迈不开腿,走不动道!”   卢氏跟着用鼻子一哼:“这话倒没错,呵,成天摆出冰清玉洁的样子,谁都瞧不上,其实就是个狐媚子,专门勾搭男人呢。”   申姜就跟不上这个点了,应主同是盯上蔡氏了,这事府里上下都知道,可卢氏不是根本不在意么,为什么突然这个时候吃醋嫉妒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卢氏不喜欢应玉同,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丈夫吃醋,她吃的,是世子的醋——   世子有卢氏一个不够,也盯上蔡氏了!   这才是今日问供该有的结果和方向……这个点,蔡氏之前可是从未提起过,别人也从未言说。   没人能想到,这个点竟然能给出这么多惊喜,因为大夫人也慢悠悠开了口:“二弟妹是个精灵的人,出身乡野,心思见识可远非乡野之人能比,旁人到了京城,处处谨慎,时时小心,总要适应一段时间,二弟妹一来,就能从容自如,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有了麻烦,男人自会帮她解决,哪日心情不好,也能随心所欲说话怼人,把人杠回去……我们这些内宅女子是断断不行的。”   二房蔡氏,竟然引来府里女人的公愤?   叶白汀细看蔡氏表情,她仍然淡立从容,没什么变化,好像别人在指控什么,她听不懂似的。   可他知道,她一定听的懂。自小街巷长大,苦难中独行,她见过最直白的人间冷暖,识得最脏的人心路数,这点阴阳怪气的眼神,怎会不明白?   之前侯府女人没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气氛没这么紧绷,情绪也没这么大,或许也有类似表达,但并不明显,锦衣卫就没有察觉,今日此刻,倒是看清楚了。   府里所有女人都在嫉妒蔡氏?因为应溥心人不错,她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真心疼爱,夫妻亲密,这是她们渴望却不能拥有的,还是……蔡氏不仅独享如此荣耀,同时还得到了府里别的男人喜爱,对她们造成了威胁?   若老侯爷和世子都对蔡氏另眼相看……   倒是解释了一件事,应玉同为什么要用木菊花,弄晕府里所有人。 第169章 本案最聪明的人   从与案相关人口供到购买渠道,木菊花一事,锦衣卫已经确定,就是三老爷应玉同买的,家宴这日,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弄晕府里所有人,好方便他欺负蔡氏,同时给一向不对付的大姐点颜色看看。   为什么要弄晕所有人,现在也有解释了,因为这府里的主子,男人,不只他一人看上了蔡氏,他要想先下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得做点准备?不然中途发生意外……别人搅和,他得不了手怎么办?   顺着少爷提示想通前后,申姜整个人都惊了,就这府里的脏污样子,难道欺负姑娘,竟然也要讲辈分,论先来后到么!你爹你哥哥还没下手,你就不能动,不然他们会生气,给你小鞋穿?   这他娘是哪门子破规矩!   呸!不要脸的狗东西,这家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全长下边了么!   蔡氏倒很安静,一如既往,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清清,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总之以申姜的眼力,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气氛至此,仇疑青直接干脆的问了出来:“王氏卢氏之指控,你可有话说?”   蔡氏抬眉:“妾身正气清,自小到大,一身荣辱皆由自己,这辈子,也只靠了我男人一个,她们说的谁,因何有这想法,可请她们自己言说清楚。”   卢氏就见不得她这副冷冷清清,看起来冰清玉洁,世上只她最干净的样子,当即起了火:“你装什么——”   “咳——”世子突然发声,“北镇抚司堂前,不得无故喧哗。”   大夫人到这种时候,也终是没忍住,看了老侯爷一眼。   老侯爷并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从蔡氏身上收了回来,看起来不带一丝偏袒,正经极了。   可你不偏袒,没心思,你盯着人家看干什么!   叶白汀视线在卢氏和大夫人之间停顿片刻,最后选了卢氏:“三夫人为何这般说?”   锦衣卫都点名了,总不算无故喧哗了吧!   卢氏皱着眉,眸底燃着火:“自然是她有意勾引世子!大姐生辰那日,当我没看到么?她把世子的汤换了,给了我丈夫应玉同!那汤世子只用了一口,就呛咳了半晌,还没尝出味来,她就给换了!早不换,晚不换,趁着世子和应玉同喝酒的时候换,什么意思?”   叶白汀似言有鼓励:“什么意思?”   卢氏眯了眼,满脸都是妒意:“自然是想让世子看看她的手!她那手长得多好看啊,又白又嫩,纤细柔润,兰花指一翘,哪个男人不想摸一摸,品一品?”   别说少爷,申姜听了都有点无语,给你机会说话,你就说这个?倒是找到些关键攻击点啊!   不过叶白汀不急,顿了一下后,看向世子:“卢氏之言,世子可认?二房蔡氏,可有明示或暗意,与你发生关系?”   卢氏直勾勾的看着世子,心情急切之下,也不记得要避嫌了,好像在说——你敢不给我做主,你敢说没有!   世子说话,向来有自己的打算和节奏,眉一扫眼一垂,话说得漂亮极了:“我日常在外忙碌公务,接触女子甚少,对这些事并不敏感,很多时候别人抛了眼神,我并不能体会,街上姑娘的帕子落到我脚边,我都以为是别人真的丢了东西,时常受同僚嘲笑。”   都这时候了,锦衣卫明显握着东西,卢氏自己都交代的那么清楚了,他仍然在装模作样,说自己不敏感,全天下就他最无辜,谁都不得罪。   叶白汀看向蔡氏:“证人说有,当事人说不知道,不敏感,你呢?别人对你是否有意,你知不知道?”   “自然知道。”   蔡氏开口,直接打了世子的脸:“世子常以兄长之名,关心我的生活,吃的可曾顺口,睡的可还安生,下人伺候是否精心,偶尔还想塞礼物过来,言道‘长者赐不可辞’,可我同我夫君成亲之时,他从未给予这样的关心。那时我们夫妻在临青,各种生活细节,来往动向,京城侯府全部都知道,世子必查过我的底,知道我是谁,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我们夫妻从未得到他只言片语,更莫说礼物,我记得很清楚,我同我夫成亲那一日,收到的可不是来自京城世子的礼物,而是有意的羞辱……”   “这种情况,自我到京城侯府,突然就变了,夫君不在的时候,世子突然变的很亲切,对我的问候多了起来,偶遇也有了。夫君活着时,他尚有些收敛,未曾逾矩,夫君走后,他的动作就更多了,只要未曾出门公务的日子,都会同我偶遇一两次,有时阴天下雨,打着伞也要从我院门前经过……侯府这么大,我不怎么爱出门,竟然也能偶遇至此,回回都说巧,我不信。”   叶白汀感觉这话说的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可能——   “还有?”   “还有啊,”蔡氏目光果然更有深意,淡淡掠过老侯爷:“公爹也很关心我,这个关心就比世子早多了,在临青城时就有一些,不过我夫君脾气不好,我性子也倔,不吃他那一套,还常同他吵架,他生气了,自是眼不见心不烦。直到京城侯府,夫君去世后,公爹才又重拾对我的关切,关心我的生活,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下人可敢怠慢,也会送东西过来,说‘长者赐不可辞’。”   申姜听的叹为观止,心中脏话成篇,草啊,果然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父子俩‘关心’人的方式,竟然一模一样呢!   当爹的确是长者,好歹差着辈份,世子同辈,却以年长几岁‘长者赐不可辞’,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他说这话时没觉得不妥么!   蔡氏眉眼淡淡:“公爹早将府中权柄移交,时间比世子自由的多,同我的偶遇次数,自然也比世子多,关心的方面也是,有时头面首饰,衣裳料子,他都能有心思选送。”   叶白汀:“他们的礼物,你接受了?”   蔡氏就笑了,这次的笑很不一样,头微垂,唇角微勾,侧颜看上去迷人又危险:“自然收了。不收,不就被他们欺负了去?”   申姜没明白,这……收了怎么证明清白?一般情况下不是不收,才代表拒绝的意思?   叶白汀却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侯府的环境不一样。蔡氏身处漩涡之中,处处虎狼环伺,她若是狠心脱身逃离,也就罢了,决定继续在侯府生活周旋,就得明白规则,并利用规则。   老侯爷和世子,一看就是道貌岸然,惯会PUA的主,他们不会直接施展暴力,强迫你就范,因为那太不优雅,血呼拉的多恶心不是,他们就喜欢一点点侵蚀你,污染你,让你觉得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全身心屈服,跪倒在他们身前,求他们怜惜。   他们喜欢看一个人挣扎的样子,没什么比意志的瓦解,坚强变得脆弱,更有趣的事了。   自己的地盘,漫长的空闲,他们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做这件事。父子俩在这个时候的‘竞争’,甚至不算是竞争,只是一种游戏,一种可以押彩头的,‘看看她更吃谁’的趣味赌局。   蔡氏有技巧性的应对,接受一部分礼物,会让他们安心,确定游戏在顺利进行中,且更加兴趣盎然,如果强烈反对,抵抗非常激烈,反而对让父子两个提防警惕,施展某些强压手段,她就会相当被动。   把这对父子应付好了,对应玉同就更是个威胁了,应玉同敢嘴花花蔡氏,未必敢用强,因为在侯府里的地位不同,他不敢挑战父亲与兄长的权威。   想的再深一些,这样的局势,是不是蔡氏自行发起的?她是不是有技巧的,在父子俩面前施展了一些魅力,促成了这样的局面,并想借此获得一些东西?   蔡氏垂眸,看着腕间玉镯,那是成亲当日,应溥心送给她的:“夫君说的对,我这人就是面寒心冷,很难被人捂暖。信任很奢侈,没什么物质上的东西能让我信任和欢喜,他们,都骗不了我。”   大夫人寒着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信口雌黄,污蔑长辈,蔡氏,你的规矩呢!”   “规矩?应恭侯府这样的地方,竟有脸跟我说规矩?”蔡氏冷嗤一声,直直盯着大夫人,“我自小街巷长大,吃百家饭,学百姓做人,受官府管教,可从未听闻,谁家有这样的规矩!你真当你那些脏污事,瞒得过侯府,骗得过外面,所有人都不知道?”   大夫人眼神瞬间有些慌乱,下意识看向座上仇疑青。   世子也是,眼神在卢氏身上短暂停留过后,猛的抬头,看向仇疑青。   倒是老侯爷稳的很,什么动作都没有,没看谁,没有出口反驳,却也没有尽力遮掩,看起来就像……知道锦衣卫一定能查到一样。   堂上众人表情不一,有些难堪,有些难看,有些连这些情绪都不会有了,脸是什么东西,别人根本就没想要。   事到如今,这些‘私情’什么的,也别扯了,人锦衣卫都查到了,再说一遍只能是丢人现眼,还给对方找到漏洞……侯府众人非常聪明的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都不再说话了。   叶白汀就只能自己走流程了,视线环视厅堂众人,缓声道:“死者徐开,经由仵作房尸检验证得知,并非在水塘溺水而亡,而是在他自己房间里,被人按在水盆里溺死……我们在他体内溺液里,发现了融成团状的白色蜡油。”   “锦衣卫查知,侯府所用灯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棉线灯油,各主子房的灯油甚至是揉了花叶淡香的精油,有白色蜡烛的地方,只有应玉同的灵堂——卢氏,你对此有何解释?”   “对啊,你刚刚不还说凶手是我,现在想想,可不一定,没准就是你,你在贼喊捉贼!”应白素就来劲了,指着卢氏,“应玉同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没过门前就不想嫁给他,过了门又天天吵架,杀了他的话说的可不是一回两回,那时心情不好,真下了手,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还不喜欢我,跟我不对付,不想让我好过,也说过要杀了我的狗腿子这种话,你说,史学名和徐开是不是你杀的!”   卢氏一脸不思思议:“你疯了?你男人死的时候,我可还没嫁进来,关我什么事!”   应白素一噎:“那徐开也是你杀的!刚刚锦衣卫都说了,徐开身上有凶手留下的蜡油,那白蜡只有你院子里有!”   卢氏瞪她:“我、不、知、道!锦衣卫说的,你让他们去查啊!反正不是我!”   叶白汀看向世子:“世子如何解释?”   世子耷拉着眼皮:“我为何要解释?白蜡在三房,又不在我大房。”   都这种时候了,牌几乎都亮明了,你还装?   “因为那夜你就宿在三房!”申姜受不了了,拿出自己画的侯府地图,勾出了几个点,“那日我去贵府找徐开问话,时间很早,只得到了他的信,没见到他的人,信中线索过于重要,我不敢擅离,想寻他当面确认,就在府里转了一圈,当时你们这些主子大都还没起床,谁在哪里,我清楚的很,世子还同我见过面,怎么,忘了?”   世子陡然眯眼:“那日我们并未……”   “诚然,你我偶遇,并非在三房院子,但你当时过来的方向,就是三房大门,许是前一夜没睡好,起床晚了,你脚步匆匆,一边走还一边整理衣领袢扣——你不是宿在三房院子,晨起离开,难不成一大早的,从东往西跨了大半个府,就为从三房院门经过,顺便解一解衣裳扣子?白蜡只三房有,卢氏口口声声说不是她,锦衣卫不问你问谁!”   世子终于掉了脸。   有些事已经摆到了桌面上,你承不承认,要不会继续顾左右而言它,都不重要,因为这就是事实,怎么修饰掩饰都不会变。   “我便在三房宿了又如何?”世子阴着眼,“留宿,就一定杀了人么?”   “你……”   卢氏脸一红,不再说话了。   叶白汀:“蜡油,世子如何解释?”   世子冷笑:“为何我要解释?不应该你们这些锦衣卫,去仔细查么?出了人命就问别人,自己不动,朝廷要你们有何用?”   叶白汀:“蜡油解释不了,车呢?”   世子警惕:“什么车?”   “园艺下人使用,用来暂时盛放散碎枝叶的独轮车,经常停在西墙拐角,不起眼的位置,谁都有可能看到,谁都可能一用,转移死者尸体很方便,”叶白汀淡淡视线看着他,“问两句而已,世子为何反应这么大?难不成徐开死后一日晨间,你看到这车了?”   世子:“不错,我看到了,那辆小车根本就没有用过,你们猜错了。”   “是么?”叶白汀唇角微微勾起,“怎么我们申百户查得,那日晨间小车根本不在它该在的位置,园艺下人找了小半天才找到,世子怎么可能看到了?”   世子眯了眼。   叶白汀:“园艺下人用来存放小车的位置,是西边往南的的拐角,但那拐角旁边有条小路,过去又是一个小拐角,两处摆设相近,景致相似,夜里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世子是不是杀完人走的急,弄错了位置?”   世子:“那日清晨我只是路过晃眼一看,许是看错了,这种内宅杂事,你们问我,不如问问我夫人,府里所有事都归她管,没准就是特殊调动,那园艺下人忘了。”   叶白汀看向大夫人:“是么?”   大夫人闭了闭眼,浅浅叹了口气:“可能是吧……府里人多事杂,每天都有很多事发生,太过琐碎的细节,我也不可能事事知晓。”   这话说的,似乎帮丈夫站了台,又似乎没有。   世子明显不大满意,眉头皱了起来。   大夫人没看他,也没一点后悔不该,自如的很。   这个场面就很有意思了,平时夫妻二人皆在外标榜,如何青梅竹马,夫妻情深,感情多好多好,其实根本就是貌合神离,你不在乎我,我也不想搭理你,谈不上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凶案面前这么大的嫌疑,都能不管不顾。   叶白汀又道:“有关史学名,应溥心,应玉同之死,世子可有能提供的线索?”   世子非常干脆:“没有。”   “是么?”叶白汀指尖搭在桌上卷宗,“世子掌管侯府,是最熟悉里外事物的人,就没怀疑过,这一系列的事情的不正常?史学名和应溥心为什么死,我且不提,只说应玉同,为什么相隔这么多年,所有事情早已尘封,他突然要死?世子可有仔细想过,应玉同知道了什么,为什么知道,是谁让他知道的?”   对啊,有些秘密一直捂在最深最暗之处,别人不可能知晓,以应玉同的脑子,更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显出他来了?府里这几个人,谁最聪明,谁最不合群?   世子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了蔡氏。   老二夫妻从头到尾就没合过群,一个笑面虎,一个心思细,从遥远的临青到了京城,竟然一点都不露怯,还没吃到亏,反而让他们很不舒服,他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老二会进京来,明明看性子和他娘一样,是不稀罕来的,为什么成亲之后,突然变了?   他不喜欢老二,可为了面子,为了侯府名声,他也不能把人往外推,只能一边养着,一边提防,中间的事……不提,老二已经死了很久了,谁还能这么聪明,引着老三找东西,撞到他手里?   只有蔡氏!   世子眯了眼,眸底掀起惊涛骇浪,满是阴森:“你故意的……你勾引我?”再一深想,“你根本就没有失忆,你是装的!”   不过也只瞬间,他就眼神变化,狠狠压制住了情绪,没再说话。   叶白汀便知道,世子这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漏东西了。   再看蔡氏,除了勾唇一笑,再没旁的表情。   叶白汀叹了口气。   本案最聪明的人,真就是蔡氏。应溥心死后,她悲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有些不对,整理心情,拉出头绪,走过所有四年前暴雨洪水冲刷过的地方,找到了痕迹——寿山石章子的磨痕。   这一点锦衣卫已经确定,仇疑青曾亲自过去查看,痕迹的确存在,推测和蔡氏相仿。   蔡氏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感觉一切并不简单,便开始在侯府查找秘密,丈夫死亡的真正推手。她可能摸到了一点秘密边缘,但她非常谨慎,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过于深入,否则很可能秘密没查清楚,自己先送了命,她还要为夫报仇,怎么可以轻易折在这里?   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在不确定仇人是谁的情况下,准备设一个大大的局。   她知道男人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知道怎么回应会让他们兴奋,怎么回应会泼他们冷水,她恰到好处的周旋在老侯爷和世子父子之间,没有让任何人得逞的同时,还能借用他们的力量,反制应玉同。   只要心思用的巧一点,细一点,她可以引应玉同去任何地方,留下任何痕迹,发现任何可能的‘秘密’,好叫站在幕后的那个人……察觉到。   ‘尘缘断’这种药,她早就准备好了,如遇万一,这就是她给自己备的后路,知道秘密的人必须死,那不知道呢,忘记了呢?是不是可以网开一面?   她谨慎游离在远处,不去触碰‘秘密’本身,操纵应玉同,让凶手发现他,主动找上来……她需得找到一个最好的时机,也可以创造,比如这次的‘生辰宴’,应玉同所谓的‘木菊花计划’,是不是在她各种暗示引导之下搭建的?这个计划,是否在别人眼里并不是秘密,已经‘很不小心’的露了出来,让真凶知道了?所有人都在沉睡的宅子,空闲的暗道,多少合适的时机,凶手有什么理由不顺势而为?   “你的小衣并没有丢,是么?”叶白汀看着蔡氏,“申百户翻过你的院子,查过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只你自己收拾,过于私密的连小杏都不让碰,你说应玉同以‘偷到的小衣’相胁,逼你去他的书房,申百户查过,你院子里丢的,是一个洒扫婆子给儿媳置办,还未上过身的小衣。”   “连这个‘给儿媳置办’,都是借口,是你花了银子,买的,对么?”   房间安静,鸦雀无声,蔡氏站在厅堂之内,肩背挺直,垂着眼,一句话都没有辩驳。 第170章 凶手和秘密   蔡氏的沉默,带动了房间内所有人的表情变化。   卢氏一脸难以置信:“是你……杀了我丈夫?”   蔡氏没理她,眼皮抬都没抬一下,只静静看着叶白汀。   “不是她,”叶白汀道,“她只是利用应玉同,想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想确定害死应溥心的人是谁,再手刃仇人,并没有想杀应玉同,她只是,晚到了一步。”   蔡氏这次惊讶了,眼瞳微微睁大。   “尸检结果,应玉同鞋底有暗道的浮尘硬土,”叶白汀看着她,“你说那日家宴,你离开之后,应玉同追了过去,以‘小衣’要胁你去他的书房,这种事不可能光天化日,当着别人面说,他把你拉去了暗道,对么?”   蔡氏点了点头:“是,他将我拉去了暗道。”   “你们在暗道里发生了争执,对么?”叶白汀指了指申姜,“我们申百户搜证最是细腻,当日案发生对各院粗略排查,他发现了你院子里晾的湿衣——”   “你和应玉同在暗道发生了争执,可能伴有推搡动作,你跌摔在地,或者扶住墙边才能站立,但你的衣服脏了,不方便见人,所以你回去后,第一时间是更衣,梳发,整理……是以晚了一步。”   蔡氏眼底唯有佩服:“先生所言不错,正是如此,我想着时间那么长,稍微吊一吊等一等,效果许会更好,去早了,别人还没到,反而增加了我的暴露危机,谁知我不急,凶手却等不得,就在那短短时间里,进去杀了人。”   叶白汀:“你知道凶手是谁。”   蔡氏眼神微闪:“是。”   “但你当时不敢说,对比权势地位,还有证据其它,你都觉得自己在弱势,不可能赢,”叶白汀声音微低,“所以你选择撞伤自己,拿着匕首,回到自己院子,吃下了‘尘缘断’。”   “是。”   “你当时做这个决定,也有锦衣卫的原因吧?”叶白汀顿了顿,“你知道我和指挥使那日会去。”   蔡氏提起裙角,恭恭敬敬的跪下去,叩了个头:“确是如此。妾身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暗道另有藏尸,只知我夫死的不明不白,我想寻明真相,慰他在天之灵,我没想杀应玉同,只想借他之手,诱出那个秘密,害我丈夫的真凶,可应玉同死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之所有私下行动都无法拿到台面上来说,说了,大抵别人也不会信,应主同之死,我只是目击证人,非常有可能被别人反咬成凶手,百口莫辩,正好我知道锦衣卫将要登门拜访,干脆狠下心去,撞头,拿匕首,吃‘尘缘断’,把这件事闹大——北镇抚司破案无数,侯府三公子身份不比普通百姓,我这种看起来有些离奇的失忆表现,额头的伤,我不信锦衣卫会丝毫不关注,随便放过这个案子。”   “我不求别的,只求一个机会,只要锦衣卫过问,真相大白,真凶落网,我夫大仇就能报!谁知,呵。”   谁知她还是想的浅了,侯府之藏污纳垢,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叶白汀:“你看到了从书房离开的人,是世子,对么?”   蔡氏闭了闭眼:“不错,就是世子应昊荣。”   “你胡说八道!”世子眯了眼,看向首座的仇疑青,“她这是知道自己要死,都开始随便陷害了,还有这位仵作小公子,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那本《史记》,怎么解释?”叶白汀指尖落在桌面。   世子一顿:“什么《史记》?”   叶白汀看着他,目光明亮到锐利:“应玉同是被人勒死之后,挂到了房梁上,人死尸沉,这个过程并不简单,我和指挥使经勘察现场推测,凶手应该是使用了墙边长案几,推到房间正中央,将尸体放到案几上,借用其高度,只要再抓住尸体左肩,帮他完成‘坐’这个动作,就能轻松控制绳索,套在他脖子上……”   “长案几上有很多杂物,看得出来是应玉同习惯放置,你在使用案几的时候,将这些东西收起来,推回案几后,又将东西重新放了上去,因为太过心虚,为了掩盖使用过的痕迹,你又添了一些东西上去,这里面,就有一本翻开倒扣的《史记》。或许对于侯府世子来说,这本书必读,且常见,可应玉同是府中庶子,对读书没有要求,且没有兴趣,他的案几上,怎么可能放有读了一半的《史记》?”   连老侯爷都过了重视这些的年纪,除了世子,似乎没别的人更可疑。   世子眯着眼梢:“只这一点,是否过于牵强了些?”   叶白汀:“汤呢?你知道蔡氏换了你的汤吧?你什么都知道,只是没说,不然我第一次问这件事时,你就会反驳了,你所有的不说话,不表态,都是顺水推舟,你在装样子。”   世子嘴唇紧抿,眼底一片寒戾。   叶白汀又道:“应白素的生辰宴,家中早早操持,日子早就定下来了,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还是‘忙于’公务,到了午间才回,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必须得这天上午紧着忙?这么重要,又推不开的事,你随便一‘忙’,就解决了,没有任何后患的,赶回来吃这顿家宴——”   “你是真的忙,还是装的忙?你之举动,就好像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别人都有作案计划的时间,就你没有,就你来不及,你最无辜。你这般聪明,事事料在前头,自以为天衣无缝,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府里就没有单纯的蠢货,事到如今,世子怎会不知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说……三弟是那蠢蝉,我是螳螂,她是黄雀?”   世子突然看向蔡氏,满面阴寒。   他的确看上了蔡氏,这天底下的女人,除了宫里的他够不着,别处的,他想挑就能挑,想选就能选,可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他玩别人,不是别人玩他。   他在狩猎的时候,猎物越聪明,越不轻易上套,越挣扎的可怜,他就有兴趣调教,可现在猎物反了天,竟然敢算计他,除了地位的被挑衅感,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   “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世子刚刚已经自己曝了很多东西,还需要我们提醒?”叶白汀看着他,指尖轻点桌面,“你为何突然反应过来,认为蔡氏在故意勾引你?她因何故意勾引你,你做过什么事,让她如此忌惮?二,园艺的独轮车上,有死者徐开腰扣留下的痕迹,世子是否忘了检查?三,死者应玉同案几上的《史记》,世子还没能给出解释;四,家宴那日,被放了木菊花的那个汤,你面前虽盛有一碗,但你一口没喝,这是卢氏的供言,你可能为了让应玉同放心,沾了沾唇,但立刻呛咳了出去——之后很快被蔡氏换掉。其实蔡氏换不换,都没关系,你既知道这件事,就会做个样子,其实一口都不会喝。”   “你知道这天将要发生什么,知道应玉同想干什么,早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杀了他,你装作很忙,没有时间计划作案,甚至每一个空档时间,都给自己找了人证,比如回家哪怕脚步匆忙,也要让门房看清楚,你几时几刻进的家门,进来花厅,是跟所有人一起,离开的时候,还专门等了大夫人一起,陪她回院子。你根本就没有中这个木菊花,自也不会昏睡,等到大夫人睡意昏沉,你便起身,拿出暗道钥匙,打开对应的通道门,走最近的距离,去到应主同的书房……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应玉同喝了被换过的汤,睡得很熟,你没有丝毫犹豫,勒死了他,之后借用案几,造成了他自杀上吊的假象,最后整理现场,离开。”   “这个过程你很从容,不怕任何人发现,因为所有人都在昏睡,你也不知道蔡氏没喝,你只看到了她的美貌,想要占有,根本就没想到,女人并非都是心甘情愿的玩物,有的人就是不屈服,且心有它计,不过——”   叶白汀转向蔡氏:“我猜,你也做了假动作,对吧?”   蔡氏点头:“应玉同和世子喝酒的时候,我假做少少盛些了汤,沾了唇,但都吐在帕子里了。”   叶白汀转回世子:“现在还不认?”   世子瞪着他:“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你找到了蜡油,为什么人不能是卢氏杀的?”   卢氏万万没想到,到了这时候,还有人会把疑点引向她,引过来的还是世子!她怔怔看着世子,眼里有不解,有空茫,似乎十分不理解,昨晚还你侬我侬的枕边人,为什么突然变了样。   叶白汀非常干脆:“因你府所有命案,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秘密。史学名死的时候,卢氏还没嫁过来,不管后来有多少矛盾龃龉,她缺少最深的,能把所有事实串联起来的动机。”   世子:“为什么一定是一个人做的呢?为什么就不能是个人做个人的事,互相都不知道?”   “世子又为什么要狡辩呢?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试探什么?”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担心锦衣卫知道你们的秘密么?”   世子果断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秘密?”   “这种时候,也没必要撒谎了吧?”叶白汀缓声道,“杀死史学名,是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你当时正在和谁见面,同谁说话?你杀人,是想抹平什么,又在期待什么?为什么盗匪会光天化日,到你们家劫掠,这在京城里,可是闻所未闻的事,你们惹到了什么样的人?”   世子头摇的更干脆:“我说了,没有!”   “不是惹了人,就是保护人了?”叶白汀微眯了眼梢,“你们在保护谁,引来这样的大麻烦都不怕?不怕麻烦,却怕别人知道……”   “你少胡说八道……”   “史学名知道了,不可以,要解决,应溥心好像知道了,不可以,不能允许,好好的临青城不待,非得跑到京城来查这个事,当然也要付出代价……多年过去,事情顺利,平平安安,应玉同胡闹你们也忍了,可他居然敢碰这个秘密,他那脑子,这事是万万不能知道的,知道了必藏不住,当然也得死。”   叶白汀盯着世子,一句一句,堵的对方话都说不出来:“至于徐开……你府秘密太大,牵一发动全身,一个处理不好,家破人亡也是可能的,有些事你不敢假手他人,只能自己处理,比如杀史学名,你并没有想找帮手,可你做这件事的时候,被徐开看到了,是么?”   “应白素出嫁以后,不怎么回家,经久不见,徐开很难控制住心中绮思,对方无暗示,不约见,他也会忍不住过去看看,或许大夫人没撒谎,史学名看到了二人相会或说话的场景,但我猜,应白素应该不会和徐开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徐开在她这里的定位从一开始就很清晰,是叛逆,是破罐子破摔,是内宅更方便更自如,她已出嫁,生活环境变了,心态变了,徐开的存在自然早已没那么必要,她也不会在难得归家的日子乱来,还冒着被发现很麻烦的风险。”   “主子和下人身份悬殊,就算被看到见面,应白素也能解释,不解释也无甚关系,人又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史学名的死因,是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件事——”   “他从月亮门出来,经过的是你大房的位置,当时你府刚刚发生过盗匪劫掠,绝非小事,有很重要的人过府来问,你和他说话的时候,被史学名看到了。史学名并非有意偷听,他只是很凑巧的经过,很凑巧的听到,并知道了那人身份,吓的不轻,急匆匆离开,被你们发现了,这是个隐患,不能留……”   “你必须得解决史学名,可徐开这个时候也跟过来了,因他不放心史学名,想试探下对方误会没有,别影响了之后应白素在史家的生活——他看到你杀了史学名。徐开管家做了这么多年,精明的很,最懂审时度势,该干什么,他迅速向你表忠心,帮你处理了史学的尸体,对么? ”   世子脸上表情终于有点慌了:“你,你胡……”   叶白汀:“徐开不止帮了你这一次,两年之后,应溥心的死,也是你推手,他帮忙给你收拾的后续,是么?你未必愿意事事信他,下人再好用,也抵不过秘密的巨大,最好还是亲自动手,所以在‘确定’应玉同触及到了秘密边缘的时候,你认为这个三弟不能留了,杀了他。这个过程徐开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他事后一定猜到了,在锦衣卫过来调查的时候,各种帮你遮掩,只是太可惜,藏在暗道里的,史学名的尸骨被发现了……又一桩命案,锦衣卫盯得太紧,必须得有一个人,终结此事,哪怕是看起来终结。”   “徐开必须死。他也知道自己这次逃不过,总不能让身为世子的你填坑,他一个下人凭什么?但他也不能白死,他跟你谈了个条件,你应了,他便照你说的,留下遗书,心甘情愿的被你溺死。为防自己挣扎太过,拉长死亡过程,他甚至将双手递到你面前,让你绑住了,再把他的头摁到水盆里……我说的可对?”   徐开手腕上的绑缚痕迹,叶白汀检查的很仔细,是反剪在背后,用略柔软的布绑的。   此间疑点有二,其一,凶手对他起了杀心,绑这个动作是为了控制,为什么特意挑选柔软的布,是怜惜?不,凶手杀人手法看不出任何怜惜,那就是奖赏了,对于徐开表现,凶手非常满意,愿意大方一点。   其二,你想从背后控制一个人,对方大都不会乖乖的,必家伴随挣扎动作,你想绑绳,对方不配合,你就不可能绑的那么正,尤其打结的地方,偏移才常见,可死者手腕上处打结痕迹非常明显,就在两手内侧靠中间的位置,很正,凶手怎么做的?徐开可是站在墙角被摁到水盆里溺死的,万万不可能失去意识,抵抗不了,真晕了,连绑都不用绑,更不会采取那样的杀人方式。   世子没说话,他只是一脸阴森的瞪着叶白汀,一个字都没有说。   叶白汀:“他配合你,交换条件只有一个,保证应白素在侯府的生活,对么?”   应白素却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世子阴着脸:“你以为随便编出点东西,就能让我认罪?北镇抚司办案,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叶白汀:“所以世子的意思是,要我把所有秘密都说出来?一旦这件事昭告天下,引来的后果——你当知晓。”   世子还没说话,老侯爷脾气上来了,指着叶白汀鼻子就骂:“威胁引诱,口口谎言,此等无耻小儿竟也能上锦衣卫上堂放肆,无人能管么!”   大夫人跟在后面,幽幽叹了口气:“我一妇人,也知万事不要想当然,没想到锦衣卫也能如此天真。不管侯府还是市井,我们都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人,百姓为了吃饱穿暖,辛辛苦苦一辈子,无法有它想,我们这样的,有钱有闲,生活里也没别的趣儿,除了这些贪而不得的‘欲’,还能有什么秘密?”   “可是不可以么?我们祖辈辛辛苦苦,汲汲营营,为的就是让儿孙过的好,不必再经历他们那样的苦,若我们不能过的好,不能随心所欲,他们的公平,又该问谁去要?我们只玩我们的,并没有妨碍他人,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怎么就罪大恶极,非死不可了?”   此话一落,申姜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竟然承认了‘扒灰’这种事!还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大夫人话音淡淡:“府里岁月静好,从没出过事,也不愿亏待自家血脉,二房回来,我们都欢迎,到底是一家人,可他们不该把外头的脏心思带进来……野心贪婪,眼界短浅,他们不知道,出身并不能代表一切,规矩不可以打破,你的才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肖想,手指头都不能碰。世人都知世子位高,侯爷权重,人人都想要,却不能人人都去做,谁都伸手,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盘古开了天,辟了地,有日就有月,有阴就有阳,人也如此,有你该做的事,也有绝对不能做的事,你不能因为一时私恨,就拉所有人下水,毁了这个家。”   这话就有意思了,她在内涵二房野心太大,最后反噬了自身。   侯府传承可不止一两代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怎么你二房一来,接连有命案发生?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大夫人在指控蔡氏,暗指这对夫妻憎恨侯府,怨恨侯府,从进京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冲着报复和毁灭来的,随着她的话,所有人都可以自行猜想,并给这个逻辑找到答案。   比如进京,是不是和应溥心死去的娘有关?他们母子憎恨侯府,他要报仇,史学名的死,没准就是听到了他们夫妻密谋,被灭了口,盗匪可以是二房夫妻带来的,因他们本身和盗匪的关系就很暧昧,应玉同死时,蔡氏本人可在现场,指这指那,还目击证人,她自己不是最方便?至于徐开……   呵,男人都花心,蔡氏能勾引一个两个,就不能勾引第三个第四个?用完了就杀,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看着大夫人神情淡定的说话引导,叶白汀突然明白,为什么老侯爷会喜欢她,就这份聪明,这份沉稳,甚至比世子还要强,可惜,他不会给她混淆的机会。   在他眼色示意下,申姜拿出了几封信,重点展示给老侯爷看,只一眼,老侯爷脸色就变了。   叶白汀看的很清楚,道:“锦衣卫一直对徐开这个人很好奇,为什么贵府下人,常来常换,徐开做了这么久的管家,一直位置都很稳?是因为他对世子的‘帮助’?不,在史学名死前,他就和应白素厮混很久,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他对‘秘密’的知悉,是否在更早以前,世子不知道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帮了老侯爷你,做了点什么事?”   “贵府‘秘密’,并非从六年前开始,它早就存在了,一直是老侯爷亲自守护打理,年轻人沉不住气,可能会坏事,在你认可之前,不会将权力转移,世子一直在成长,六年前,你终于认可了,将所有交托给他,他表现很好,‘下人徐开’这个问题,你并没有讲述的很清楚,随世子自己去发现,去解决,一来徐开很聪明,可以在一些事上,成为世子成长的磨刀石,二来,徐开有牵挂,不可能把事情往外讲,坏了侯府大事,你可以完完全全把危险控制在自己手里。”   “我猜你第一次发现徐开知道‘秘密’时,就想杀了他,但徐开这个人很聪明,被你发现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他非常小心谨慎的,拿了一些你的有关‘秘密’的东西,作为自己的保命筹码,你才容了他。他非常理智,并没有以此要挟,为自己谋更大的利益,只是私下和应白素纠缠不清,想让你装看不到,你其实并不在意应白素这个女儿,你要的只是安全,徐开能拿到东西做保命的筹码,你也可以利用应白素,敲打他威胁他,让他乖乖做事,好好保密,你们的相处模式安全且稳固,所以他可以活这么久,可以管你府这么多事。”   “你应该一直在找他藏的东西,但一直都没找到,对么?徐开此人小心谨慎到了极点,知道你一定会找,早早提防着,东西一旦藏好,就再未涉足那个地点第二次,给你机会,但纸里包不住火,世子要推他出来挡刀……”   “他知道自己要死,有些话能留,有些不行,真正的遗书,真正想说的话,会放到哪里呢?和侯爷一样,他不动,我们同样什么都找不到,但只要他动了,我们就能顺着蛛丝马迹,找出来。”   申姜拿出的,就是徐开偷到的,老侯爷和别人的‘秘密’通信。   叶白汀看着老侯爷眼睛:“侯爷不妨解释解释,这个‘潜龙在渊,必飞九天’,是什么意思?” 第171章 你们才不配   潜龙在渊,必飞九天。   龙之一字,在这个时代有非常特殊的象征意义,除天家皇族,谁人能用,谁人敢用?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宇安帝在位,政权稳固,人心渐拢,将来大有可为,他还很年轻,皇后要下个月才娶,宫中没有妃嫔,也没有小皇子,这个‘潜龙’是怎么回事?   ‘潜’之一字,意思相当微妙,藏起来的,隐在水下,不为人知的……   怎么想都很意味深长,难怪侯府对此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说,这的确不是一般的秘密,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你在为谁做事?”叶白汀看向老侯爷,眉目锐利,“宫中之人,用不到‘潜’这个字,我猜,这个人在外面,对么?”   仇疑青就很直接了:“你的主子是谁?流落在民间的皇子?”   语毕,厅堂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   这几封侯府与别人的‘密信’,是仇疑青亲自翻出来的。   从查木菊花渠道开始,他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应玉同是个声色犬马,什么花样都敢玩的人,但他的圈子固定,本身也有出自侯府的骄傲,太低层次的东西不会用,木菊花这种自番邦传来,有特殊隐意的东西,他怎么会知道,并专门去买的?   局是蔡氏设的,方向是蔡氏引导的,但蔡氏不可能事事安排的仔细,让别人在选择上有一定的自主权,才不会发现自己正在被操控,各种证据也显示,蔡氏对木菊花,并不熟悉。   应玉同从何处得知的木菊花?他身边的环境,什么人讨论的信息,他有可能接收到?   仇疑青拽着这条线,慢慢的,竟然又查回了侯府……有些事太过匪夷所思,且事关重大,未有确切证据时,他不能同任何人说,一点暴露的风险都不能有。   “你们在外面找到了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觉得他才是我大昭正统,想要支持他造反?”   此话一出,房间更加寂静,气氛也紧绷了起来。   “你们给自己挑了个主子,宣誓效忠,也没忘了多个心眼,留个退路,你们之间来往密信按规矩阅后即焚,但比较关键的几封,你留了下来。”   仇疑青看向老侯爷:“你想的很好,如若之后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还有反水告发的机会,给自己保条小命,万万没想到,这些信被徐开偷走,成了徐开保命的东西。”   徐开帮助世子,处理善后,是从六年前开始,可在那之前,他在府里就过得风生水起,很顺利了,他保命的东西,自然是从老侯爷这里得到的。   密信丢失,对老侯爷来说是个致命的坏消息,一旦这些信件被发现,要他死的不仅仅会是当今圣上,还有他才挑选好,效忠的贵人主子——都跟你说了规矩,阅后即焚,为什么没烧?   所以他非常着急,一边安抚徐开,不敢动他的同时,一边动用手里的力量,悄悄的,不着痕迹的寻找,可惜徐开太会藏,他一直都没有找到。   人死了就不一样了……活着时忍的住,不去藏宝地看一眼,死之前呢?   徐开死后,他加大了寻找力度,可再怎么加,都是在暗里搞小动作,仍然不敢声张,到明面上来。锦衣卫就不一样了,身为指挥使,接管了这个案子,仇疑青可以找的大摇大摆,翻的肆无忌惮,动用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布天罗地网,当然比任何人都先找到。   “与这些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遗书。”   随着指挥使的话,申姜把遗书取来,展开,给所有人看。   这才是真正的遗书,对案件来说没太多有用的信息,写的大都是想对应白素说的话。   徐开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杀过人,埋过尸,为老侯爷不知做过多少脏事,他只是个下人,奴籍,一辈子的路抬眼就能看到头,本不该对大小姐心生妄念,但他忍不住。高高在上的嫡小姐,侯府最尊贵的姑娘,给他一个眼神,他都能为此雀跃不已。他想要占有,想要更多,想要更久。   他知道大小姐并不喜欢他,觉得他下贱,人丑,不配,嫌弃他的粗鲁,可他不愿退,被嫌弃,被厌恶也没关系,他还是想占有她,他就是喜欢她,重来一回,他仍然会这样选择,他就是要强求,所有他不配的东西,他不配的规矩,他都要强留!他不怕死,只怕死之前,没有痛痛快快的,照自己想要的活法走一遭。   他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圆满,规矩不允许,侯府不允许,应白素自己也不会允许,他什么话都不会和应白素说,让她觉得他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坏人挺好的,死也一个人死,并不遗憾。如果有来世,他仍然希望遇到应白素,不管是哀求,是强留,还是终于能把她关起来,锁在自己身边,他都想再看到她,碰触到她的手……   应白素指尖微微颤抖。   她是侯府嫡长女,曾是满京城闺秀最羡慕的姑娘,有过最好的年华,也终于从珍珠变成鱼目,成为丈夫和婆婆都嫌弃的女人,一天天枯萎苍老,孩子也夭折了。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被人期待的,从来都不喜欢这个世界,厌恶别人,也厌恶自己,想要抵抗,又不知从何开始,也舍不得身边富贵的衣食享受,死,好像也不至于,一直浑浑噩噩,连迷茫,都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什么。   家里的事,她其实很多都知道,不知道的也能猜到,从来不感兴趣,只是觉得没意思。她礼佛,却并没有求佛祖保佑,她其实并不信,只是没别的事情可做,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她也一直,都不喜欢徐开。一个下人而已,也配肖想她?她只是想寻刺激,想让父亲生气,却不得不替她忙前忙后包庇,她想给这些人添麻烦,让他们记住,侯府里还有她这一号人!   她想让自己痛快,可一直都没有找到痛快,好像日子怎么过都痛快不了,哪怕到了这时候,她嫌弃了徐开很久,不止一次恨不得这男人死了,现在人真死了,留下这样的信,她也没有很舒服,心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   为什么……她想不通。   安静厅堂里,仇疑青凝肃低沉,带着威压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们父子,是想本使继续问凶案,还是问问这些信?”   问案子,还是密信?   两害相较取其轻,当然是凶案了!   老侯爷深深叹了口气,看向世子:“府里乱成这个样子,你让为父很失望啊。”   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糊弄过去了,老侯爷话中暗意非常明显,该怎么做,你心里明白。   世子眼皮颤了一下,良久,才涩然道:“不错,人是我杀的。”   招了!   叶白汀悄悄冲仇疑青竖了大拇指,仇疑青微微颌首,那边申姜明白,给了一边记录文书一个重点眼神——好好记,一个字都别漏!   世子垂眼看着地面:“你们刚刚说的都对,六年前我接手侯府,诸事繁多,无暇它顾,三弟的婚事是我整个给他捋下来的,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卢氏,能回家住的时间很少,偶尔回也都是换个衣服就出来了,二弟夫妻入住侯府,我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夫人与她说话交往都比我多。”   “史学名带我姐归家省亲那日,发生了意外,府里遭了盗匪,究其原因,是为了保护贵人的一批货……贵人的东西路子,坏了盗匪财路,他们这才盯上了我们,光天化日上门劫掠,可他们也不想想,他们是贼,是匪,贵人是贵人,天差地别,云泥之分,他们也配?”   “我没有害怕,侯府也不会怕,损失一些财产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贵人知道我们辛苦,日后只会补更多的,而且当日贵人就派了心腹,到侯府慰问安抚不是?我们是特别的,贵人很重视。”   世子说着说着,眯起了眼:“可史学名看到了。府里地方那么大,都不够他走的,非得来触我的霉头?怪只怪他自己不懂规矩,运气不好,撞到了,就得死。”   “他跑得很快,可那是在我府里,他能跑到哪里去?我只要擅用暗道,就能迅速拦住他,把他杀了。 ”   “凶器呢?”叶白汀问世子,“你用什么东西,杀了史学名?”   世子用手比划了一下:“长钉。当时事发紧急,他跑的又太快,我一时间找不到趁手的东西,顺手拿了园子里工匠修葺用的长钉,我将他扯进暗道,他眼睛不适应,大喊别人也听不到,我趁机打晕了他,将钉子钉进了他后脑。”   “钉?”   “是,暗道角落有碎石块,很小,拍不死人,砸钉子却绰绰有余。”   “徐开看到了。”   “他本来是追着史学名的,担心史学名误会什么,对我姐不利,见我对付史学名,他并没有管,也没惊讶,反而帮我调开了外面来往的下人,替我遮掩周全。”   世子讲述很平静,似乎当时残忍的杀了一个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之后我就去寻了我姐姐,请她帮忙演个戏。她知道丈夫死了,当然会害怕,但更讨厌我给她带来的麻烦,我没多劝,也不用多劝,她知道怎么做,一向都知道。她帮我演了那场戏,所有人都知道,姑爷在归家途中,被盗匪掳走,之后索要赎金,撕票。”   “真正的盗匪抢完我家就跑了,并没有再回头,‘掳走姑爷’的盗匪,是贵人出手帮的忙,旁的人,谁有那么大能量,做出这么厉害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世子交代的很清楚,杀人事实明显,证据确凿。   蔡氏盯着他,目光冽冽如霜:“我夫呢?我夫君应溥心,是不是你杀的?”   “呵,谁叫他好奇心那么旺盛,非要偷偷调查我呢?本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忙得没时间回家,你们乖乖过日子,不挺好,可他偏偏不喜欢,偏偏要搞事,他既然知道了,自然非死不可。”世子定定看着蔡氏,突然阴阴笑了,“你肯定不知道,那个落水的孩子,就是我给他安排的。”   蔡氏眸底燃起怒火:“你为了对付我夫君,把小孩子扔到水里?”   世子唇边笑意更深:“不但逼着他不得不救人,我还稳稳坐在远处小船之上,看着这一切发生,追着他到下游,用撑船的竹板不知道戳了他多少次,一下一下,按着他的头不准露出水面,你那丈夫倔的很,瞧着挺瘦弱,力气倒不小,硬生生扛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沉下去,再也没上来。”   “你这个疯子!”   蔡氏红着眼要冲上前,被锦衣卫挡住了。   叶白汀提醒:“夫人切莫被他挑动情绪,反倒着了他的道!北镇抚司堂前,不得伤人!”   世子当然是故意的,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觉得大好局面,毁于妇人之手,心中积愤难平:“我杀三弟,本以为他又起了小心思,不守规矩,非得摸自己碰不到的事,没想到是你这个贱人从中作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自你进府,我对你不好么,缘何这般害我!”   蔡氏已经明白叶白汀的提醒,退开几步,只拳头捏的紧紧:“你不是自诩聪明?我这些小手段,不也没发现?”   世子最讨厌被人轻视,尤是一个成功坑害过他的女人:“我怎会没怀疑你!可你失忆了,你说你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锦衣卫进入案件,他只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撞上了,可也不是没操作的空间,但事情就是一步步,一点点,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怎么可能不怀疑身边人?   这个女人……这个贱人,她藏的倒是严实!   可惜锦衣卫在堂,收拾不了这贱人,也无法挽回现在局面。他最终只得闭了眼,深深呼了口气:“史学名是我杀的,二弟是我害的,三弟是我亲手勒死的,徐开也是我溺死的……一如锦衣卫对案件的推演,细节详实,证据在列,好似亲眼见过这一切发生一般,我无需赘述,可当堂画押。”   仇疑青看申姜:“给他。”   旁边记录文书手速飞快,随堂就把所有事实,证据一一列好,整理成卷,还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劲。申姜拿到手里,亲自检查了一遍,才递给世子:“来吧,世子大人?”   世子也把长长文卷看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干脆利落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   命案问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结束。   仇疑青却好整以暇端坐,面色一如既往:“接下来,便说说这位贵人的事吧,姓甚名谁?哪来的?你们怎么知道的?”   世子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你方才说让我们选——”   仇疑青面无表情看过来:“本使方才说,让你们选择先招认凶案,还是密信,你们选择了凶案,接下来当然就是密信,怎么,有问题?”   他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可能放弃追查真相,当然是两个都要问。   世子:……   他表情复杂的看了眼自己认罪画押的供状,闭眼垂眉,不想再说话。   你不说话没关系,还有你爹呢。   仇疑青一点都不着急,转向老侯爷:“‘贵人’身份非同小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为‘贵人’做事,死的并不止这几个人吧,你手里,有多少条人命?”   老侯爷哼了一声,没说话,态度很明显啊,不配合。   你不想说话,也行,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看向卢氏:“不知三夫人此刻心下感觉如何?夫妻尚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世子同你还不是夫妻,只是占了你的便宜,刚刚被怀疑时,就把你拉出来挡刀,你当真一点都不计较,还要为他保守秘密,为侯府去死?”   卢氏眼眶蓄泪,瑟瑟发抖:“我……”   这也太吓人了,扶植党羽,蓄意谋反,还被锦衣卫抓着了……她的确有几分胆大,敢与人私通,争风吃醋,可这种事,借她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啊!   叶白汀:“谋反大罪,抄家灭族,死不足惜,三夫人知道什么,现在可以说了,日后再想争功劳保命,可是没机会了。”   “我……我知道一个世子送信的地址!”卢氏跪下磕头,说了个地址,“……真的就这一个,世子非常谨慎,再多的丁点不露,谋,谋反……这种事我是无辜的啊,什么贵人,什么财路,妾身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求指挥使放我一条生路!”   此刻跪在地上的妇人,瑟瑟发抖,涕泪横流,还有什么美艳,还记着什么世子,情不情爱,吃不吃醋,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不想被拖累死的人。   叶白汀看向应白素:“你呢?应该也有话想说吧?”   如果丈夫的死不能让你触动,如果徐开的死不能让你清醒,那你自己呢?今时今刻,侯府所有丑陋在你面前一览无余,你还想继续糊涂的,浑浑噩噩的过下去吗?   应白素闭了眼,声音微哑:“我……我知道两个人,是我父亲杀的,在京城做官,五品,算不得大,但当时都是好有差事……”   她说了两个名字,还有官位。   申姜赶紧督促文书记上,统统都记上,稍后细查!   很好,又有新东西了,叶白汀忽略老侯爷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看向大夫人王氏:“大夫人呢,不说两句?你这么聪明,知道的肯定比别人更多。”   大夫人垂着眼,没说话。   叶白汀又道:“侯府这对父子,道貌岸然,装出一份谦逊温柔,实则心思狠辣,是最不容人的伪君子。你起初并不知道,年幼之时,青梅竹马,也曾期待爱情吧?你以为长辈的关心只是关心,是你出身好,性子好,你应得的,你合该被别人喜欢。可婚后面目全非,变得全部想象中不一样,别人温水煮青蛙待你,你随波逐流,身边繁华和笑脸让你迟钝,你很久之后才突然清醒,有些东西只是表面看起来华丽,其实早就千疮百孔,烂的让人恶心。可你改变不了事实,又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与无知,就说服自己,就是这样的,高门大户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别人不理解,谩骂,是因为他们到不了这样的高度。”   “应玉同敢肖想你,认为你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不同,这大大激怒了你,你是不是觉得他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他知道你和老侯爷的事,也因老侯爷是他亲爹,不敢得罪你,但对方从骨子里透出的轻视,你一辈子都不会忘。”   叶白汀看着大夫人的眼睛:“现在,你可看清楚了?你们,都是裹挟在侯府门楣,那些条条框框规矩里的人,大家都很不幸,只是不幸的方式不一样。你真的,不想和我们说点什么?”   可能是因为明白大势已去,可能真的被扎了心,大夫人颜色苍白,嘴唇翕动,却没说案情,颤抖指尖指向蔡氏:“我不服……我不服气,凭什么我不行……她可以!我们,我和卢氏,都很喜欢应溥心,因为他自由,他热烈,他活的光风霁月,灿如朝阳,为什么这样一个男人,会看上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女人?这个不入流的女人一入府,就勾的老侯爷世子纷纷侧目,她凭什么?就她这稀松平常的容貌,闷不吭声的性子,凭什么一来,就染亮了侯府颜色,变成了最热烈的存在!”   “我自认不比她差,容貌比她不差,家世比她不差,心智也是,她聪明,我也不傻,凭什么她可以遇到好男人,过这样恩爱圆满的日子,我不可以?凭什么她可以不守规矩!”   大夫人心中激愤难平:“天底下到了哪儿都一样,男人当家主事,三妻四妾,京城侯府,普通人家,都是一样,都是这个规矩,你是女人就不能心太大,你是女人就得认,闺中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年纪就得听父母之命,嫁个男人,老的少的俊的丑的哑巴还是瘸子,是你的命,你就得认,开枝散叶,无后为大,晨昏定省,婆家挑剔,你就得受着,大家都这么过来的,凭什么她不用!”   蔡氏都要听笑了,好像对方的话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规矩?你真的知道规矩是什么?”她往前一步,右手指着自己左胸,眸底锐光明亮,“这里认可的,才是规矩。”   “夫君同我说,我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看过的书,喜欢过的人,都是我的教养,没有谁要求我遇事必须怎么做,但我心里知道,我该怎样做,这是规矩。时时拿着鞭子守在门口,不许你做这做那,稍有一步踏错身上就要见血,这不是规矩,这是用来框治别人的工具。”   “我心中认可的东西,我的信念和固执,我会咬着牙扛,纵死不惜,我不认可的,任你是谁,我都敢翻,我都能翻!”   “你凭什么!”大夫人浑身发抖,“你一个乡下贱民,凭什么!”   “凭我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   蔡氏眸底灼灼烈烈,似有火在烧:“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我夫敢为,愿为之事,我亦愿同往!”   大夫人怔住,突然泪流满面。   蔡氏眼角也有些红:“你们都说他好,其实他一点都不好,条条样样都替我想到了,把我护的严严实实,总想自己什么事都扛了,不叫我知晓,可我们是夫妻……他怎么可以抛下我?”   大夫人:“你……没有想过,他可能只是可怜你,并不是喜欢你,你……不配。”   “你们这样的才不配。他喜欢的,就是我。”   蔡氏声音微轻:“他其实很愤怒,对你们侯府这些所谓的‘规矩’,他所有的愤怒都揉在那些‘反抗叛逆’里,无人知晓。我也遇到了很多难事,老畜生天天用规矩来压我,说我是他生的,就是他的财产,他有权利处置买卖,赌坊打手也说,父债子偿,他们找我天经地义,街上的人骂我不知羞耻,谁家女人这么抛头露面……”   “我每次都豁出生命去反抗,有困难就解决,趟不过去就硬闯,从不逃避,从不退让,我一直都很平静,夫君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他喜欢我带给他的这份平静感。他喜欢我,不是长的好不好看,傻不傻,容不容易拿捏,好不好生养,没有任何利益考虑,他喜欢的就是我这个人。前途未卜,是生是死,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此刻安宁,就没什么好怕。”   他给了她那么多爱和温暖,那么多肯定和信心,她怎么可能被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打败?   他的爱,早已让她无坚不摧。   “我不会杀人,因为他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我也不会自杀,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他那一份。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没有死。”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失忆呢?她要把这些过往小心翼翼珍藏起来,过奈何桥也不扔。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蔡氏扬眉,眸底霜寒如刃:“他曾跟我说过,人想怎么活,取决于自己。他之愿,便是我之愿!我愿舍己身之躯,以微小之光,换清明天日!他能做的事,我也可以,他不希望我成为的人,我永远不会辜负,这才是夫妻,是道义,是人心中应有的规矩!”   “你呢,王菁,你可敢问一问你的心!”   蔡氏站在北镇抚司大堂,个子不高,人也有些清瘦,可没人能忽视她的存在。   她肩头跳跃着阳光,发丝随风轻拂,身侧伴着窗外树影,那树影伟岸温柔,随风斑驳轻动,好似伸出一只大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   好姑娘,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第172章 我等不及了   窗外暖阳灿烂,微风拂柳。   房间内,蔡氏亭亭肃立,言语铿锵,青裙素钗,不带一点亮色,却灼灼烈烈,让人觉得很耀眼,像那燃烧的野火,带着无尽的生命力,烧到哪里,哪里就有光。   她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人一直在陪着她,她的路,从来都不孤单。   对比她的坚韧,她的孤勇,别人那些自以为是的规矩,情爱,似乎都很好笑。   王氏出生名门望族,生来便有了一切,顺风顺水的长大,与丈夫青梅竹马,结为夫妻,最终却貌合神离,从未交心过。   你觉得你超脱自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可真正的自由,是彼此的成全和认可,是天大地大任你遨游,不是设个框架,把你关起来,说你在这里很自由。   你觉得你随心所欲,可以离经叛道,可这些权利也是别人给你的,一旦别人收回,你不仅什么都没有,还可能会被公开,被追罪,你的世界就此塌陷。   你觉得你高高在上,别人都在伺候你,连你的衣角都不配碰,其实你也是别人王座下的牺牲品,遗憾的是,伺候你的人认了命,不会不甘心,你心高气傲,连这点真实都看不透,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   你觉得你的生活繁花似锦,处处热闹,别人可怜又孤独,却不曾想,人有过那样的热烈丰富,内心充盈饱满,怎会害怕未来的失去?可你自己,没了这繁花似锦,又在哪里呢?一颗苍老不会跳动的心,还能不能燃起对生活的热爱和绽放?   王氏知道自己,她的这颗心,永远都是孤寂的,空落的,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从未有人真正的温暖过,也永远不会被填满。   “规矩……人想怎么活,取决于自己……”   王氏眼泪簌簌而下,不再敢面对蔡氏的眼睛,提着裙角跪了下去:“我……我知道那位‘贵人’的心腹,大约不惑之年,方脸,右耳下长了颗痦子,老侯爷见过他,世子也见过他,名字好像是……邓升。史学名当年看到的人,应该也是他。”   叶白汀问:“若再见面,夫人可能认出他来?”   “能。”   “画像呢?”   “应可帮忙描绘。”   “除了这个,可还知道其它?”   “老侯爷藏东西的地方,”王氏垂眼,整个人非常平静,没有了往日刻意摆出的贵圈气度,反倒娴静姝美,有了别样气质,“他喜欢三这个数字,他书房里但凡与此有关的东西,锦衣卫都可去查……妾身不才,知道的也只是这些。”   “多谢。”   叶白汀微微朝侍立一旁的锦衣卫点头,王氏就被请了下去,辅助绘制人物肖像。   “事到如今,侯爷还不想说?”   “你们都骗供到这份上了,本侯还有什么好说的?”老侯爷冷嗤一声,“而今龙椅上坐的那位,根本不是什么真命天子,一个被禁足长公主生的野种罢了,假龙蒙紫微,真龙潜四海,因果倒置,天意难容,早晚规则清明,真龙归位,届时我等便是先躯——”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话音越大,好像说的多了,说的大声了,就是事实,别人就都得信。   “啪”一声,他突然住了嘴,满口是血,掉下两颗门牙。   仔细一看,原来是被小石子打中了。   叶白汀顺着小石子的方向,看到了仇疑青的脸。   他好像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都上脸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仇疑青不但非常生气,还直接站了起来,接下来的话都不想听了:“来人——伺候老侯爷去刑房,不想在这里说,就跟刑具去说!”   北镇抚司的刑房,是外面讳莫如深的存在,大家谈都不敢谈起,更何况亲身经历?   老侯爷瞬间怕了,万万没想到他以侯爷之尊,竟无半点优待,他还准备用些话术耗一耗拖一拖呢,可好像没时间了,心中怨恨积聚,也不知道冲谁发,最后怨毒目光投向了蔡氏:“贱人——都是你这个贱人!丧门星!我当时就不该让老二娶你,你把他克死了,祸祸了他的家,现在可满意了!”   蔡氏丝毫不惧,沉黑双眸对上他的眼睛:“侯府,真是我夫君的家?他好像从小到大,都没被你认可过吧?若我记得不错,他的名字至今不在你侯府族谱上,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贱人竟然不知错,还敢反问他!   老侯爷气的额角青筋迸起:“你杀了人,就不愧疚么!”   “什么叫我杀了人,我杀了谁?”   “若不是你心机阴沉,蛇蝎手段,老三根本不用死,徐开也不用死!”   “呵,”蔡氏都要笑了,“我活了二十多年,自认有些见识,却从没见过你侯府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强词夺理的主。我是利用了应玉同,可他声色犬马,无视礼教,是你侯府教出来的,是你这个父亲,世子这个兄长带的,同我有什么干系?杀他的是世子,我拿刀逼他动手了么?你们跪舔‘贵人’,是我帮你们找的么?是我逼着你们有秘密,我逼着你们杀人灭口么?你侯府狼心狗肺,数典忘祖,对待家人和别人家的狗一样,冷漠无情,残忍至极,都是我教的么!你还要脸不要!”   老侯爷掉了门牙,有些漏风,声音都尖了:“你又是什么好人了?别以为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   “知道又如何?我对所有做的事都不后悔,包括杀人。”   蔡氏眼神明净,内心坦诚,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怕,无事不可对人言。   “唔——唔唔——”   老侯爷还想说话,锦衣卫却忍不了了,就算沾一手血,也捂了他的嘴,把人拉出去了。   厅堂终于安静。   仇疑青看向世子:“你呢,说不说?”   世子神色明显有些踌躇,他不想说,可锦衣卫已经知道了不少,他再说一点,又有什么意义,能让他全须全尾的出去么?闭了嘴不说,或许贵人能想点办法呢?   这种表情,仇疑青不要太懂,干脆也不问了:“来人,世子怕是馋了,非常想尝尝北镇抚司刑房的滋味。”   “是!”   锦衣卫立刻过来,把世子也押了出去。   刑房最会问这种阴私事,不招是不是?分开来,两边同时下手,适当提提你的儿子(父亲),说他招了,会因此减刑,你急不急?   里里外外都是门道,总有一个会忍不住!   今日北镇抚司动静不可谓不大,里里外外庄严肃穆,忙得相当谨慎。   叶白汀悄悄抬了抬手,以眼神问仇疑青——今日案情事关重大,可有禀报皇上知晓?   仇疑青点了点头。   叶白汀想了想,就知道为什么今日公开问案,并没有特别保密了。   ‘潜龙’一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是秘密,知道了,也没必要帮它保密。而今政权相对稳固,别人一直在暗处,你也不动,岂非给了对方暗中发展的机会?你想不打草惊蛇,也未必能达到效果,侯府被查抄,那位‘潜龙’能不知道,能不警惕?没准早已经开始清理计划,还不如正大光明的来。   就让世人知道,有人在觊觎皇位,有人想暗中造反,你们谁想跟过去,好好想想自己的项上人头,背后的父母亲人,诛九族的后果,可能承受得住。   可能别人不知道这个‘贵人’是谁,叶白汀一猜就知道,这是三皇子。原文小说里,一直在暗中潜藏,猥琐发育,起码过个三四年才会出现,一出现就声势浩大的搞事,直接威胁到当今圣上的地位,最后甚至造反成功了……   这个人物不该出现的这么早,难道是自己兢兢业业工作,带来的蝴蝶效应?   若真如此,是否预示着,有些东西并非一成不变,结果可以人为更改,宇安帝和仇疑青都可以不死?   可惜他当时囫囵吞枣,小说没看多少,宇安帝和仇疑青到底是怎么死的,何时何时,也都忘了个干净。但是没关系,他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脚下的路坚定走下去,一定不会有问题!   叶白汀正在瞎想的时候,仇疑青已经和卢氏说完话,暂时把人关了起来,卢氏也相当配合,说自己一定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忘了的细节,希望锦衣卫抄完侯府,所有跟案子有关的东西清楚了,能放她归家。   接下来,就是对蔡氏的安排了。   仇疑青沉吟片刻,道:“侯府意图谋反,罪不可恕,锦衣卫已经整队,接下来要去查抄侯府,本使可予你一个特权,允你收拾应溥心留下的东西,只可是他之手书,字画,不可以是财物珠宝。”   蔡氏提裙跪下:“多谢指挥使,妾身亦别无所求,只盼能拿回我夫遗物。”   仇疑青颌首:“但本使也有一个要求。”   蔡氏:“指挥使请讲。”   “叶青予这个名字,你可曾听你夫君提起过?”   “好像有些耳熟……”蔡氏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应玉同死那日,锦衣卫过府到访的消息,“您和叶公子那日上门,便是因为此事?”   叶白汀看了看仇疑青:“实不相瞒,叶青予,是家父名讳。”   蔡氏耳根微红,有些羞愧,她并不知道锦衣卫过府是为了什么事,当时别人也未明言,她甚至下意识提防警戒是否有恶意,各种权衡之下,吃下了‘尘缘断’,如果早知道锦衣卫查案认真负责,所有细节都不会轻易放过,她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做。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早没了意义,在这个案子里,她很感谢仇疑青和叶白汀的付出,他们二人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也非常愿意回报。   “不过记得不太清楚,我应该是收到过几封信,夫君在信里提过这个名字,如果这信不在京城,我可以回临青找,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有更多的东西。”   “多谢。”仇疑青伸手指门外的方向,“那先去侯府?”   蔡氏微笑道:“好。”   几人往外走的时候,叶白汀有些不放心,拽了拽仇疑青袖子,指指门后刑房的位置,那边的秘密很重要,不跟着审了?   仇疑青攥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稍安勿躁。”   现在去问,别人态度很可能跟刚刚堂前一样,不配合,不招供,先过一轮刑再说。他们知道疼了,该着急的就不是锦衣卫,他们自会急着求锦衣卫说实话。   叶白汀:……   行叭。审讯学你们比较懂,你们自己来,我就不问了。   一路无话,三人很快到了侯府。   锦衣卫动作非常快,堂上一得到口供,外面就开始整队,现在已经把整个侯府包围了起来,无人能进,无人能出,气氛庄重肃穆。   府里所有下人已经被隔离看管,偶有些不安的小骚动,生不出太大的乱子。   蔡氏记忆已然恢复,自己的东西记得不要太清楚,丈夫遗物,纸的,布的,穿戴过的,用过的,分门别类,整理的井井有条,其中书信这类被翻看的最多,有些已经起了毛边。   失忆时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看这些东西,只有熟悉的陌生感,偶尔还会有些小小醋意,现在清醒了再看,就觉得有些羞耻了,她得翻多少遍,才可能是这样子……   蔡氏脸有些红:“这里应该是没有的,都是他胡乱逗我的话,指挥使且稍等。”   她又寻出了一个箱子,内里仍然是一些信件来往,相比情诗诉情,这些就正经多了,是真的在说事情。翻了一会儿,她从中寻出一封,展开看过,递给仇疑青:“好像更多的不在这里,能找到的只这一封。”   仇疑青站到叶白汀身边:“一起看。”   一封信很快就读完了,这是应溥心写回来的家书,自己的事情占大部分,提起‘叶青予’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把他作为一个忘年交,用很敬佩的语气写了出来,让蔡氏知道他有这么一位朋友,内心很欣喜。   这封信对叶白汀来说,最大的价值是一行字——叶青予好像在保护什么。   具体什么,信中没说,可能是人,可能是物件,也可能是某种道义和坚持,总之这件事,让应溥心非常佩服。   保护……   叶白汀很难不去联想,父亲遭遇的案子,是因为这两个字吗?他的沉默,他的死亡,都是因为想要保护谁吗?   可他不知道,父亲谁都没有告诉。   仇疑青将信纸重新收起来,对上小仵作略有些红的眼睛,道:“你父亲的案子,当时涉及金额并不算太大,罪名成立,一般是关押判刑,最严厉不过问斩,不会波及家人。”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在提醒他,这件事的真正问题所在。不管父亲当时做了什么,因何有那样的决定,他思虑应该是很周全的,他可以一人赴死,并没有想波及家人,可这中间发生了意外,贺一鸣跳出来的太突然,押上堂的证据太关键,打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之后的速度太快,父亲根本反应不过来,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外界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很快被判了死刑,母亲也急病心死,追随而去,他这个儿子,也跟着押进了诏狱。   如果不是贺一鸣,父亲可能根本不用死,母亲也好好的,他也不用在诏狱艰难挣扎。   仇疑青看向蔡氏:“如若可以,本使还要请你帮个忙,回临青一趟,将所有你夫留下的,与‘叶青予’的东西整理出来,本使会派人跟随左右,护你平安。”   蔡氏轻轻摇了摇头:“倒也不必,我本也打算要回去,我和夫君的家一直都在临青,不在京城,不过……”   侯府都抄了,她可以走么?   仇疑青看出她眼底疑惑:“侯府意图谋反,事关重大,然天子仁德,早已传下旨意,经锦衣卫清查,未参与谋反者,如有立功行为,可减罪责,你和你丈夫的东西,经由锦衣卫检查,没问题之后,可以带走,时间可能有些久,你需配合。”   蔡氏立刻想到,案子这么大,就算放过不相关的女眷,之后一段时间肯定也要监视观察,确定是否真正清白,无后续嫌疑,她福身行礼:“妾身不急,都随指挥使安排,若能帮上一二,是妾身福分。”   又说了几句话,将事情交接清楚,仇疑青和叶白汀离开了二房院子。   父亲的案子终于有了点东西,叶白汀有一种特殊的预感,这次一定不会白忙,一定能找到更关键的东西,贺一鸣……他一定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更多的线索仍未知道,多想无益,他努力调整情绪,把注意力放到眼前。   “那位‘贵人’……”   “据说是什么,三皇子。”仇疑青倒是干脆,直接说出来了。   叶白汀:“这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仇疑青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早年鞑子扰边,常有战乱,先帝不止一次带着贵妃躲出皇宫,大多往南走,路线比较随机,听闻途中曾临幸美人,可能留下了……龙种,因某些不为人知的缘由,主动或被动的藏了起来,无人知晓。也可能是纯粹瞎编,别有用心之人站在幕后,目的就是祸乱大昭。”   叶白汀想起老侯爷被打掉门牙之前说的话:“长公主是……”   仇疑青顿了一下,才道:“本朝只有一位长公主,封号平乐,是今上的嫡亲姑姑,长公主丈夫早亡,曾被宫妃构陷,引先帝不喜,罚禁足皇家寺庙。”   “寺庙?”   “嗯,”仇疑青声音微低,“一个地方,今上的幼年时期,就是在那间寺庙度过的。”   叶白汀怔了一下,也就是说,别人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公主和皇上住在一个地方:“那长公主现在……”   “业已去世。”   仇疑青音色微沉:“平乐长公主得罪宫妃,被先帝厌恶,今上宫女所生,没有外家,小时候总是病殃殃,先帝同样不喜,那间寺庙,早年是被所有人忽视的存在,后来先帝所有儿子都死了,江山无继,把今上从庙里接出来,有党争之人不满挑刺,暗地里小话质疑今上身世,言他非血脉正统……简直胡说八道,其心可诛!”   他的话并不很多,也没有说的很深,叶白汀不知道多年前是个怎样的境况,但这些绝对是皇家辛秘,不方便与外人道……   二人走得很慢,叶白汀脑子里转着一堆事,仇疑青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也有些走神,不知谁走到哪里,踩到了什么,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叶白汀下意识看向仇疑青,仇疑青也立刻冲他伸出了手:“小心——”   话还没说完,脚下一空,两人就掉了下去。   叶白汀只觉得腰间一紧,后脑被大手牢牢护住,整个人被迫紧紧埋在仇疑青胸膛,眼前一暗,就落到了一个空间内。   非常黑,没一点光线,好像不太深,也没有跌的太疼……有人给他垫底,他也疼不了。   他摸索着,想摸仇疑青的脸,落点却没估量好,摸到了对方的唇,柔软,微凉。   他瞬间顿住,不敢再动:“你……摔着了么?有没有哪里疼?”   仇疑青按住他的手,移开唇边,声音有些低:“我没事,你乖一点。”   这种环境,很难乖,叶白汀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旁边:“好像没什么土,还挺干净,滑滑的……有垫子?还是丝绸的?”   这个空间有点奇怪,没有任何异味,细闻还有一点点淡香,是清洗过,晒过阳光的味道,空间内一片黑暗,呼吸却不受影响,似有流动的风,明显有很多气孔,头顶很低,别说站起来,连坐起来都不可以,头得歪着,左右却并不窄,摸不到边界,横着滚都可以。   坐起来费劲,叶白汀当然不动了,也没从仇疑青身上翻下来:“这是……什么地方?”   像一个小密室,却和密室的普遍功能不大一样,多了很多私密,暧昧感,好像抱着滚来滚去更合适……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正想着,仇疑青低沉声音在耳畔传来:“忘了这是哪里了?”   叶白汀:“侯府啊。”   哦,侯府,人家有暗道的,所以有个密室也很正常?可这个密室竟然这么厉害的吗,锦衣卫之前没发现?   仇疑青:“侯府擅长什么?”   “当然是偷情……”   两个字还没说完,叶白汀就知道仇疑青说什么了,这个侯府简直恶臭,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敢大胆造反之外,人最会的花活儿就是偷情,整个侯府都被他们玩出花来了,搞个专门调情的地方有什么不可能?   这个密室……应该是自成一体,和暗道并不相联,专门用来干这种事的!怪不得搞的这么暧昧,除了滚一滚也干不了别的!   有些话不点透,都还能装一装,一说出口,气氛迅速变化,周边迅速升温。   叶白汀惊的往旁边挣扎:“咱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打开出去……”   话还没说完,就又听见咔嚓一响,他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仇疑青抱住他:“唯一内部能打开的机关,已经被你破坏了。”   叶白汀:……   那岂不是只有等外面的人发现来救了!   等他倒是能等,案子已经完结,所有线索信息都在有序推进,他和仇疑青离开一会儿,出不了什么大事,侯府的查抄指令也已经下了,马上锦衣卫就会和禁卫军一起,翻检整个侯府,找到这个密室,应该也用不了太久。   可这个密室它不对劲啊!   这么黑,这么暗,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其它感官反而更清晰,他能感觉到仇疑青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想来仇疑青感受和他差不了多少!   这里还坐不直,别的什么都干不了,连大眼瞪小眼都不行,越安静,越觉时间漫长,有些心思根本不用刻意起,自己就开始蠢蠢欲动……   叶白汀开始思考,怎么度过这种难熬的时间,什么东西能快速浇熄这种暧昧感觉,哭,还是笑?   “要不咱们说个笑话?”   “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二人同时开口,叶白汀一时没反应过来:“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考虑的怎么样了?   仇疑青气息欺近:“有件事,你一直没给我答复。”   “哪件?”   叶白汀吞了口口水,突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借着喝了两口酒,撩仇疑青,直接把窗户纸戳破了,叫他青哥哥,还说自己得考虑考虑,毕竟有些事还不懂。   那现在……   他有些紧张,往后缩了缩:“我还没考虑好……”   “可我等不及了。”   仇疑青吻了过来。   可能黑暗会放大人内心的野望,可能是等了太久太久,终是忍不住,他并不温柔,吻的很急,很用力,叶白汀感觉唇齿被撞的有些疼,后脑却被大手按住,离不开,也躲不了。   “你别……”   他想制止对方,却因张嘴说话,被吻的更凶,更深。   狭小的空间,暧昧的气氛和声响,密室并不很深,叶白汀能听到地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他非常不安,这种可能下一刻就会被发现的危机感……有点刺激,他和仇疑青气息都有些不稳,情绪非常失控。   叶白汀本想求个饶,大丈夫能屈能伸么,不丢人,抖着声音叫了声哥哥:“青……哥哥,我有点怕,咱们下回再……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戛然而止的停顿,和更加疯狂的,停不住的吻。   “再说话,就在这里办了你。”   仇疑青声音微哑,语气却很凶,动作也是,叶白汀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能想象到,那一定是比以往更加炽热的温度。   像野火在烧,像巨浪拍岸,像把自己关进禁地很久的凶兽,终于克制不住的,打开了笼子。 第173章 小仵作生气了   叶白汀一直都知道仇疑青是危险的,锦衣卫指挥使,哪是那么好当的?仇疑青骨子里就是一个强大的,极具冒险精神的,敢于游走在危险边界的人,也有那个能力。   可这男人也有极优雅,君子的一面,他做所有事情都很清楚,心志从未迷失,他知道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杀人很快,一定要控制好,否则会伤害无辜的人。   他一直都在提醒自己,要克制,要清醒,方方面面。   叶白汀以为仇疑青能控制好,大着胆子在别人情绪边缘来回试探,越来越有自信,越来越敢撩,万万没想到,仇疑青不疯是君子,距离近一点都要立刻克制着退后,疯起来完全不是人了啊!   他就是个狗啊!   那叫亲吗,那叫啃吧!   啃的他齿酸唇麻,像是反正干不了别的,考虑干脆把人吃了算了……   叶白汀还不敢反抗,因为他敌不过对方的力气,越反抗,对方越凶,越不愿停止,生怕他会跑似的,他感觉自己的嘴都不是嘴了,快没知觉了。   好丢人。   谈什么恋爱,搞什么男朋友,这狗男人不能要了,毁灭吧!   叶白汀最后想了个法子,他把头扎进仇疑青胸膛,就是不肯起来,仇疑青动,他就死死抱着他,抱得非常非常紧,这狗男人敢用力,他就会受伤的那种。   ……他就不信,这狗男人真敢在这里把他睡了!   仇疑青当然不会。他舍不得。   靠得这么近,身体相贴,有些反应不可能避免,有些欲火烧得更旺,可小仵作……抱着抱着,居然睡着了。   仇疑青:……   “你就要我的命吧。”   他认命的叹了口气,轻轻解开叶白汀的手,让他靠他在肩窝,睡得更舒服。   为案子忙碌奔波,累了这么久,刚刚又‘激烈运动’,小仵作体力不支也正常,仇疑青想看看叶白汀睡颜,可光线太暗,他什么都看不到,只轻轻摸了摸叶白汀的脸。   世间怎么就有人这么耀眼,这么可爱,哪哪都合他心意,总是让他惊喜,给他慰藉,让人生的风景……似乎都变得值得期待了。   仇疑青闭上眼,还是忍不住,轻轻吻在了叶白汀额间。   他本来没想睡觉,也并不困,可此刻怀里抱着人,眼前一片黑暗,别无它事,竟觉内心说不出的安宁,慢慢的睡意上涌,也睡着了。   于是锦衣卫和禁卫军查抄侯府,遍寻指挥使和少爷不见,各种辛苦翻寻,终于找到这个小密室,从外面打开小门时,看到的是相拥而眠的两个人。   少爷躺在指挥使臂膀之间,呼吸平稳,睡的很熟,指挥使将人牢牢护在怀里,大手横过少爷肩腰,占有欲十足。   “这……睡着了啊……怪不得哪儿都找不到呢。”   “里面机关好像坏了,才一直出不来……”   “指挥使难得睡得这么香,要叫么?”   “外头好像也没什么事,该平的都平了,要不让他再睡会儿?”   似梦似醒间,叶白汀就听到了锦衣卫们刻意压低的小话,在说仇疑青,难得……睡这么香?怎么回事?   仇疑青也醒了,伸手捂住叶白汀的耳朵,视线横过来:“闭嘴。”   四周立刻安静,好像这群人都不存在似的。   叶白汀睁开眼睛,拨开仇疑青的手,直觉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指挥使一直都睡不着的?”   有个亲兵站的位置很巧,正好是仇疑青背对的方位,没看到刚刚仇疑青吓人的眼神,见少爷问,就说了:“是啊,指挥使一直不爱睡觉,躺一下就能醒,一点声音都不能听到,每隔五个月……还是半年来着?会连着好些天睡不着,老难受了,上回……好像是在十月底来着?一,二,三,四……完蛋,好像时间又差不多了?最多一个多月,这病就得发啊! ”   仇疑青额角青筋隐现:“我说了,闭嘴。”   那亲兵这才觉得不对,扑通一声跪下去:“属下失言,请指挥使责罚!”   面前小仵作脸色已经不对,再责罚有什么用?仇疑青捏了捏眉心:“自己滚去刑房。”   叶白汀已经坐了起来,脸色越来越白,看着仇疑青,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怪不得从没看到过他犯困睡觉,怪不得他眼底总是青黑,叶白汀只是以为他是个工作狂,就没有不忙的时候,没想到不是不想睡觉,他根本就睡不着!   睡眠障碍对身体影响有多重,叶白汀比谁都清楚,人体的器官功能需要休息,一直不睡觉,有些东西恢复不了,长久以往人会撑不住的!会疯,也会死!   叶白汀盯着仇疑青:“为什么不告诉我?”   仇疑青没说话,只是抬起胳膊,想要拉他的手。   叶白汀站起来,躲过了,面色平静的盯着他:“这么大的事,我不配知道,是么?”   仇疑青艰难张口:“不是。我只是……”   只是太忙,还没来得及找个时间,坐下来慢慢说。   叶白汀却已经冷笑一声,推开他,走了。   因为过于生气,他有些迁怒,连凑过来贴贴蹭蹭的玄光都没理,而是转身找了另一匹马,骑走了。   玄光第一次在少爷面前有此冷遇,急的不行,过来咬仇疑青的袖子,全场鸦雀无声,就它着急,好像在说——你把我少爷怎么了!为什么他生气了,连天下无敌第一可爱的玄光都不理了!你倒是快点追啊!   仇疑青没动,招手叫来一小队锦衣卫,哑着嗓子:“送他……安全回去,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是!”   仇疑青知道小仵作生气了,气还不小,现在追也没用,他们都是理智的人,工作永远在第一位,侯府查抄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忙完的事,现场禁卫军里,他看到了皇上派过来的人……   案子审完,他还睡了一觉,时间过去已经很久,他得给皇上,或者说,给朝廷百官一个交代,需要他亲自去忙的事还很多,耽误不得。   叶白汀往回跑时,偷偷往后面看了一眼,还好那狗男人没有追过来,他要敢追过来,他就敢挠他一脸血!真的太气人了啊啊啊啊——   枉他还想和人谈恋爱,和人好好过,结果人根本没想着要和他交心,什么秘密都不肯说,这么大的事也敢瞒,太可恶了!   他可以理解,狗男人不说,可能是为了他好,不想让他多担心,认为这事自己可以扛,可以独自承受,可这种事不是扛着就能解决啊,这狗男人在想什么!   他本来还打算,案子办了这么久,终于结了,可以高高兴兴的到竹枝楼找姐姐吃饭,现在心情不好,还是算了,省的累姐姐替他操心,干脆转了方向,直接回了北镇抚司。   这一路疾奔吹风,他的心情都没有好回来,仍然气的很,连狗子都不爱撸了,迳直走过它,跑回了房间,还‘砰’一声,关上了门。   “呜汪?”   狗子放下嘴里叼着的小藤球,在少爷门口叫了好多声,又是挠门又是上蹿下跳,仍然不见门开,少爷不理它了!   它出离愤怒,连小藤球都不要了,蹲坐在门口,用凶狠又警惕的目光看着周遭来人,试图找出是谁惹少爷生气了,看狗将军不咬死他!   狗子怎么在卖萌撒娇耍赖都没用,至少今日,它失去了被少爷宠爱的资格,气的咬坏了仇疑青房间的床垫,椅子,以及……所有鞋子。   没办法,它是经过训练的狗将军,有纪律的,不能随便破坏公物,也不能随便咬人,连训练用的板子它都很珍惜,从不会故意破坏,可仇疑青的房间不一样,他是主人,祸祸他的东西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不管了,就是你的错!一定是你没把少爷照顾好,让少爷生气的!   晚上回来的指挥使,不仅要面对一地狼藉的房间,还要面对暖阁打不开的门,他和他所有宠物一样,失去了少爷面前的特权,没有了被宠爱的资格。   门不仅从里面闩上了,叶白汀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锁,在里边锁的死死的,任他千般手段,也挑不开,进不来。   仇疑青:……   敲门说话更是一点用没有,里面根本没动静。   叶白汀当然听到了,但他装听不到,反正现在,此刻,他不想看到仇疑青,也不想跟他说话,一个字都不想说!   脑子乱乱的,心也乱乱的,叶白汀以为今天会很难熬,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又睡着了,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快中午了。   穿衣下床,打着哈欠开门,就看到了仇疑青戳在门口。   “你……”   叶白汀有点吓着了,刚要说话,就见仇疑青的视线,落在他唇间。   他瞬间觉得脸上烧的慌,这狗男人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想亲他?做梦吧你!   叶白汀手一挥,面无表情的,‘砰’一声,重新把门关上了。   关完门,他闭着眼睛靠在门板上,叹了口气,这狗男人怎么回事,平时不都挺忙的吗,上午永远见不到人,今天怎么了,北镇抚司天要塌了?锦衣卫要解散了?还是皇上放他卸甲归田了?   仇疑青站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   “……生气可以,要好好吃饭。”   叶白汀想都没想就怼了回去:“你这是想让我好好吃饭的样子么!”   都知道不想理你了,你堵着门,我吃什么!   仇疑青:……   他其实不是从昨天晚上一直等到现在的,他真的有点忙,紧着把上午的事办完,过来撞撞运气,小仵作是醒了,但还是没消气,不愿意见他。   还能怎么办?自己想要的人,不能强来,舍不得,只能哄着。   “那我走了?”   里面没说话。   “我真走了?”   里面还是没声音。   仇疑青捏了捏眉心,上次遇到这种……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是什么时候来着?   娘亲同他说过,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可爱的不得了,轻不得,重不得,会让你时时牵挂,总也放不下,如果有天见到了这个人,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要被讨厌,被讨厌了,也要死死赖住,千万不能放人走。   仇疑青低着声音,缓缓道:“我让人给你备了饭,五息之后人,你可开门……放心,我这就走。”   “饭菜是你喜欢的辣口,但这几日春燥,你不可食多,以免身体不适。”   “多饮些水。”   “你的嘴唇……抱歉,我下次会小心。”   前面的话叶白汀都懂,最后一句就有点不明白了,什么叫下次小心……一照镜子,就完全明白了,这狗男人把他嘴皮咬破了!   什么叫下次会小心,你还想有下次?做梦吧你!   门板又被敲了两下:“我真走了?”   “滚滚滚滚滚——”   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以后都别来了!   “你好好吃饭,晚上我再来看你。”   叶白汀没理,心说你看个屁。   从昨天到今天,他想的非常清楚了,正好一个案子完结,接下来的问供不是他的活儿,他完全可以休息,仇疑青有睡眠障碍,他初听吓了一跳,急的不行,冷静下来想,这事不能着急,也急不来。   以仇疑青现在的身体素质,精神面貌,肯定是能扛一扛的,死不了,只是不知道会多久。   他想起原书中仇疑青的死……他就说,认识越久,他对这男人越熟悉,越有信心,这么强大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死于敌手,原来是他的身体撑不住。   掰着手指头算算原文的时间线,那至少还有两三年,至少这两三年里,仇疑青一定没事,他得好好想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必须得给他治好!   但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仇疑青得配合,不能瞒着他,得真正的同他交心,什么都别哄别骗。   就这次这种不坦诚的行为,不能姑息,必须得罚!皇上说的对,这狗男人就是欠教训!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只要忙完手边的事,回到北镇抚司,一定会找他,干脆暖阁也不呆了,直接回了昭狱。   这几日天气回暖,诏狱住着……其实还挺舒服的,就不信你堂堂指挥使,还敢大剌剌进来抢人不成!   “哟,少爷!”   “少爷回来啦!正好,今儿个咱们有新炸好的鲜肉丸子,中午给您来两勺?”   “少爷只管回去,您那牢房给您打扫的干干净净,没人去过!”   叶白汀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微笑拱手,一一寒暄,到了牢房,邻居也抱怨,相子安摇着扇子,怨妇似的:“您说您不来,没关系,在下有的是事可耍,可您不来,狗将军也不来看看在下,真是好狠的心啊。”   秦艽活动着手指,刚要说什么……   叶白汀直接伸出一只手:“五顿肉。”   “好嘞。”秦艽直接将炮火转向相子安,“小白脸瞎说什么呢,少爷那就是忙,才没有忘了我们!”   相子安:……   你可真是,为了肉,连脸都不要了。   秦艽呲牙,脸是什么?几文钱一斤?实话说,在他这里,他的脸还不如一块卤猪头脸,好歹香喷喷,能吃。   叶白汀没理这俩活宝,问对面牢房的石蜜:“你可知睡不着觉……是怎么回事?”   石蜜有个圣手义父,还有个医术不错的师兄,自己本身也学过,懂一些疑难杂症,并没有直接回答少爷的话,而是问了几个问题:“怎么个睡不着法?平日胃口可有不适,精神可有萎靡,可有不爱说话,阴沉郁结……”   叶白汀回想的很认真,一个个答了:“胃口应该算不错,精神也很好,说话倒是不怎么多,不过是本性如此,应该不算异常……”   总之就是一句话,病人现在的状态,如果自己不说,外人一点都看不出来,精神状态尚佳,不影响本职工作,身体看起来也很棒的样子。   石蜜想了想:“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心病,也并不严重?”   叶白汀:“可病人平时睡不好,每半年还会犯一次大病,数日不能进入睡眠状态,长此以往,怕是不行吧?”   “肯定是不行的,”石蜜又问了几个问题,若有所思,“我怎么感觉这个不像是病,倒像是药?”   药?什么药?   叶白汀怔了一瞬,立刻懂了,眼梢微微眯起:“你的意思是……毒?”   石蜜:“未曾切脉问诊,我不敢断定,不过少爷言说的症状,委实不同寻常,药物所致的可能性非常大。”   叶白汀难免就有些阴谋论了,仇疑青的身份权柄,敏感且特殊,没准还真有人会冲他下这样的手,可谁能做到这样的事?在他看不到的暗流深处,藏着怎样的凶险?仇疑青真的……都躲过去了吗?   仇疑青忙完手上的事,回到北镇抚司,找不到叶白汀,招手问了小兵,得知人在诏狱,就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小仵作意思不要太明显,这里可是诏狱,你堂堂指挥使,进来胡闹,不怕丢脸么?   仇疑青还真不怕丢脸,在喜欢的人面前,他没有那些可笑的自尊,但小仵作的脸,得顾着,不然回头害了羞,不还得找他麻烦?   他非常隐晦的,去诏狱转了几圈,看到什么都要问一问,就是没刻意和叶白汀说话。   他不怕麻烦,狱卒有些受不了,几回过去后,过来求叶白汀了:“少爷,我的好少爷,亲少爷!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成么?”   叶白汀:……   他为了走出诏狱,观察过这里很久,狱卒们是最会摸鱼的一波,很多上进心都不大,真心不希望领导时时‘关切’,仇疑青来的越多,他们可不就越心慌害怕?   叶白汀不禁心中暗骂狗男人,阴险!可恶!不要脸!什么破招都会使!   别人不要脸,他还是稍微要一下的,再这么闹下去,恐怕整个北镇抚司都知道他们吵架了!没办法,他只好从诏狱出来。   其实他不知道,整个北镇抚司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们吵架了,只是指挥使强压之下,没人敢说,只当看不到。   仇疑青见小仵作终于肯出来,并没有直接过去,万一惹急了,又躲起来怎么办?他一边处理着手边的事,一边不着痕迹向身边人取经——惹心上人生气了怎么办?怎样能哄回来?   他没直接说,架不住申姜机灵啊,申姜自己不会哄媳妇,理论知识倒是不少,各种在旁边出主意,诸如喜闻乐见的送礼物,跪搓板,苦肉计……   于是叶白汀就发现,门口经常会多一些东西,有时是狗子,有时是马,它们都不是一个人,要不嘴里叼着篮子,要不背上背着担子,里面装满了东西,吃的,穿的,戴的……   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不要不要统统不要!   然而小动物又做错了什么呢?之前就惹得少爷不开心,不理了,现在带礼物过来更不行,气的不帮仇疑青带东西了,然后发现,不带东西,反而少爷满意了,愿意靠近他们,摸一摸,蹭一蹭,狗子能玩扔球游戏,玄光也能被骑着跑两圈了!   一狗一马都快成精了,心思灵的很,一看这情况不对啊,立刻和少爷统一战线,一致对外,对着仇疑青都敢呲牙了!什么主人不主人,不重要,他们有少爷就够了!   仇疑青:……   一堆礼物不管用,还折了一条狗,一匹马。   礼物不要,饭菜呢?仇疑青迅速改换方式,姐姐做的饭菜安排上。   叶白汀是谁?惯能审时度势,边缘试探的主,上回他一个人出去就没事,也听到了守卫说的话,只要带上小牌牌,带上足够的人,他是可以自己去竹枝楼吃饭的!   他非常懂分寸,在姐姐面前也会演,一边吃着饭,随便撒个娇卖个乖,就能把姐姐骗过去,不会担心他的感情问题。等仇疑青回过神来,难不成还敢跟姐姐说实话,让她知道不成?   看姐姐不打死他!   锦衣卫指挥使,行动再次铩羽。   难道只剩跪搓衣板这一条了?   仇疑青沉吟,他不担心掉面子,只担心小仵作会不会原谅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招是个杀手锏,不能轻易使用……看着案几上的卷宗公文,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招手叫申姜过来。   附耳几句话,申姜立刻懂了,开始跑腿,给少爷汇报最新的事情进展,线索消息,少爷是个工作狂,一定不会拒绝!   少爷的确是个工作狂,也的确不会拒绝,可申姜那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不管做了什么战术计划,藏了多少东西没说,到少爷面前过一趟,对方几句话术技巧,就被掏了个干净。   叶白汀白嫖完消息,还嫌弃带的太少,让他长点心,这么不努力,以后怎么升千户?   申姜泪流满面,回去见指挥使,指挥使也没好脸,一脸‘竟然这么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的嫌弃。   申姜:……   没办法,他只好上杀手锏,不自己玩心思了,直接把整理成册的卷宗消息拿过来。   叶白汀打开一看,是有关三皇子的事,目前知道的仍然不多,侯府发现的这些线,果然都断了,对方壮士断腕,连心腹都杀了,侯府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其实也不过是别人鱼塘里养的一尾鱼,说扔就能扔。   “还有这个——”申姜神秘兮兮的展开一封信,让少爷看。   叶白汀看了,这好像是一条密报,字不多,但意思简洁清楚,时间,地点,可能会发生的事,预估风险如何,盼解决。   “这是……”   “安将军,你知道吧?”   “知道,边关那位……”   申姜压低声音:“知道就行了,他的丰功伟绩,大昭皆知,也因对他的爱戴,民间一些胸有热血之人,会自动成为他的暗线,一些看不过眼的事,会悄悄写了密信,报到他那里,这封这是。此人投了好几封信,次数不算最多的,但每一次都很关键,真真切切的立了功,帮了忙,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模样……这次还是因为咱们的案子,指挥使和那边沟通过,才得到了这封信。”   叶白汀仔细看着这封信:“字迹好像有些眼熟……”   申姜提醒:“少爷翻开看看背面。”   叶白汀翻开,就看到了署在背后的名字——七月。   瘦金体的字,七月……   “难道是应……”   “嘘——”申姜示意少爷小声,“少爷知道什么意思了?”   叶白汀再次仔细看了纸上的字,瘦金体没错,但和应溥心的字并不一样,如果不是‘七月’这两个字比较敏感,又是刚刚办完的案子,他或许都不会想到一起去,没准真就是撞了,只是凑巧。   仇疑青故意的。   他曾和仇疑青感叹过,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侣,如果有一丝希望,他都希望应溥心还活着,可这非常渺茫,这封信……未必是希望。   “不要同蔡氏说。”   “我懂,给人希望再打破,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   “行了,你走吧。”   “啊?少爷不去找指挥使聊聊,说说这件事,督促他花点力气找?我给您跑个腿也行,指挥使体力充沛,不嫌累,就等着到您这散散步呢!”   叶白汀眼皮轻撩:“还不走,是觉得我的门板太好看,想亲近一下?”   申姜:……   叶白汀太知道那狗男人脾性,不管这封信是不是希望,既看到了,就不会放着不管,他去不去,聊不聊,仇疑青都会跟进,故意拿这件事过来,只是那狗男人钓他的手段。   他还没消气呢,才不要理他!   他要的并不是这种小心翼翼的道歉和哄人花活,气的也不是这个,狗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申姜滚出小院,看到指挥使,怂怂的摊了手,没用,不行。   指挥使面沉如水,好像……只有苦肉计了。   要受个伤么?伤哪里比较好?重了,小仵作可能会更生气,轻了,小仵作会不会嫌他矫情? 第174章 我情钟一人   叶白汀开始翻找大量的书籍资料,毒植,毒虫,市面上江湖上甚至传说里的东西,多偏僻都行,不是中土的也可以,只要和‘睡眠状态’扯得上关系的信息,他都不会放过。   和大夫们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诏狱有石蜜,石蜜曾在医术一途研究很久,认识了不少民间异士,现在人是出不去,但是信嘛……他可以介绍给叶白汀,同这些大夫来往交流,北镇抚司也有老大夫,医术还不错,就是脾气有点臭,好在叶白汀人乖嘴甜,遇到不懂的问题去问,总能得到答案。   东厂西厂的公公们干别的可能不行,嗅觉这这一个灵敏,知道少爷四处找大夫问医,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给他拉了好些线,方便他施为。   事关仇疑青身体,叶白汀当然不可能见个人就细说病情,他有心眼着呢,借‘交流技术’之名,旁敲侧击的得到了很多自己想要的信息,别人还完全不会察觉。   仵作这一行,想要精益求精,必然要懂很多医学知识,他和大夫们拉近距离,互通有无,并没有什么不对,大家还纷纷冲他伸大拇指,钻研心思执着至此,怎会不成为这一行的魁首?   他也根本不用问仇疑青病情细节,因为都知道。   以前没注意,只觉得这狗男人眼底总是隐隐有青黑,对外貌观感很有影响,此刻仔细回想,那些注意不到的细节纷纷浮出水面,他的饮食习惯,他的精神面貌,他的工作状态,他的情绪变化曲线,白天什么样子,晚上什么样子……   叶白汀都知道,不知道的,也能根据当时状态往回推测,根本不需要向仇疑青确认。   虽然案子过去了,少爷仍然很忙,非常忙。   申姜现在不仅为见不着少爷面的指挥使着急,还为废寝忘食的少爷着急,这一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还不让指挥使照顾,真闹出什么病来可如何是好!就这点肉,也是指挥使各种不着痕迹,辛辛苦苦才喂上去的!   申百户背负着指挥使的希望,自觉任务深重,在暖阁门口握拳深呼吸,努力调整了表情,才伸手敲门——   “进来。”   叶白汀仍在整理细读大夫们的信件,头都没抬。   申姜用了口气,声如洪钟:“少爷不好了,指挥使受伤了!”   “受伤了?”叶白汀腾地站了起来,看到申姜的脸,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眼梢微微眯起,“哪伤了?”   申姜吞了口口水:“手,手伤着了!”   叶白汀:“别着急,说清楚了,手哪里,手臂还是手指,手腕还是关节?”   “手指!”   “那是指腹还是指背,皮肉还是骨节?”   “……虎口?就大拇指附近,根部……”   “虎口啊,刀伤剑伤,还是撕裂伤?长几分深几寸?”   “不,不知道……就我刚刚那个位置,怎么受伤的,没看清楚,”申姜感觉稍稍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用手比划着,语气急促而焦虑,“看着好像不重,但流了好多血!口子有这么长,都快到手掌心了,有这么深,都要见骨了!”   叶白汀直接冷笑一声:“我又不是大夫,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申姜愣住:“啊?”   叶白汀冷笑完,坐了回去,重新扎在那一堆信件里,不咸不淡道:“若实在闲的慌,申百户可以去外面巡个街,抓几个小贼。”   申姜:……   可是指挥使受伤了啊?那么大一个口子,多可怜!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出去抓小贼!原来这段感情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少爷郎心似铁,狠心至此!   申姜灰溜溜的走了,又感觉不太对,这个战术有问题,伤的太轻,别人怎么心疼?他要是手上蹭破块油皮,回家去媳妇只会骂他不会照顾自己,要是重伤躺下了,那可了不得了,媳妇会偷偷哭的!   遂隔了一天,申百户又来了。   这回气势更足,直接推门而入:“少也不好了,指挥使又伤了,这回非常重!”   叶白汀视线从窗外转回,撩起眼皮:“哦?这回又是哪里?”   “前胸!左边!”申姜面色严肃,煞有其事,还冲自己心脏的位置比划了比划,“就这!在校场和锦衣卫们操练时发生意外,不小心撞到了长矛上,伤口特别深,血流了一地!”   叶白汀:“创口长几分,深几寸,边缘是否平整?”   申姜长了个心眼,猛的摇头:“根本看不到!伤在心脉,那血直接飙出来的,当下人就躺地上了!”   “血流了一地?”   “把指挥使整个人都要淹了!”   “那你现在不应该来找我——”   “大夫叫了!”申姜心赞自己可真机灵,“我过来通知少爷的时候,就已经叫大夫过去了!”   叶白汀一脸冷漠的看着他:“你现在该叫的也不是大夫。”   “啊?那应该是……”   “棺材铺。”   “这……”   “重伤在心脉,血自大动脉激射喷出,当场倒地,半身的血量都快流出去了,还能活?你不赶紧买棺材,还等什么?”   申姜:……   “也,也许……”申百户垂死挣扎,“还能抢救一下呢?”   叶白汀没说话,只是下巴微扬,轻轻指了指窗外。   申姜跟着看出去,第一眼就是空,第二眼就是安静,不知道少爷再让他看什么,第三眼,他回过味来了,怎么可以这么空,这么安静!   这里可是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地盘,指挥使是绝对上峰,统领一切,如果真出了什么大的意外,这里能这么安安静静,一点紧张乱象都没有?   申百户默默打了下自己的脸,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太废。   业务不熟练,根本骗不到少爷啊!少爷是仵作,验伤什么的最拿手,你说轻伤,好,伤在哪里,角度深浅,人一问心里就有了底,你说重伤,行,伤怎么来的,深浅血量,三两下就能知道你是不是在装,再加上对环境的判断,局势信息的掌握……   没别的,九个字: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申姜抹了把脸,竟然有点不甘心,万一呢?万一少爷情感战胜理智……   这回,他专门挑了个特殊的时间,趁着早上少爷刚起床,意识还没有特别清醒的时候过来——   叶白汀等他说完,直接冷笑:“人死了没?”   申姜摇头:“没。”   叶白汀:“那就滚。”   申姜:……   叶白汀打着哈欠,视线从窗外来来往往,略有些嘈杂的锦衣卫身上收回来。   申姜这回倒是装的稍微有点真,‘热闹’都起来了,当他瞎么,分不清真紧张还是假紧张?这群锦衣卫跑那么快,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才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因为后厨这个点正在开饭!   少爷懒洋洋披衣下床,洗漱整理完,继续和那一堆信件战斗。   申姜再次铩羽而归,感觉指挥使的视线好像能杀人。   他弱弱的解释:“真不是属下不努力,是少爷太聪明了……您知道的,少爷浑身都写满了机灵劲,假伤骗不过他,太粗糙的局也骗不过,听到属下的话,少爷连屋子都不出,就直接打脸了!”   他真的很惨的!   原以为指挥使至少会不高兴,憋屈,什么招都没用么,没想到指挥使竟然唇角微勾,好像是笑,笑了?   申百户麻了,这是你表达情感,秀恩爱的点么!少爷聪明到骗不到,不理你,你还挺愉悦?你有本事在这里笑,你有本事去少爷面前笑,勾引他啊!   别看少爷气性大,其实也是看脸的!人都是一样的,对好看的人没脾气,你有这张脸,为什么不用!   申百户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仇疑青不是不努力,只要忙完公务,有时间,他都会过来看小仵作,偶尔忙的一天没回来,夜里也会回来一趟,打不开被锁住的门,就隔着窗户看一眼小仵作睡颜……   可惜小仵作‘郎心似铁’,就是不肯见他。   叶白汀也不想玩冷暴力,也想给对方提供点情绪价值,他比谁都知道,有效沟通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办法,可他也有小情绪啊,正上头的时候,还不能缓一缓了?   不过也快差不多了。   哼,狗男人,明明挺聪明的脑子,这时候硬生生扔了不用,搞什么辣眼睛的花活儿,他才不喜欢这种刻意的讨好,赔礼道歉的诓哄,他喜欢的是……   那男人自信耀眼,处理任何危机都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的样子;喜欢他总是能及时伸出来保护自己的手,假正经占便宜的情不自禁;喜欢他无论怎么忙,都忍不住回来看一眼,却不让自己知道,不想给自己带来任何负担的牵挂;喜欢他在自己口渴时递来的茶水,犯馋时顺手买来的吃食……喜欢他那些从来不说,隐在动作举止里,藏在心里的话。   冬天的炭,雨天的伞,那么多丰富可爱的细节,是岁月流年里,独属于他的隐秘,只他一人能看得到,狗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耳边突然听到淅淅沥沥的轻响,像水滴打在屋檐,顺着青瓦流下来,落在石台,溅出小小水花,空气中多了湿润的味道,下雨了。   叶白汀起身,收捡窗前信件。   信看得太久,不知不觉间,好像已经到了傍晚,今日天色阴沉,没什么阳光,他都没时间观念了……收着收着,手慢慢停了下来。   窗外雨这么大,光线还这么暗,仇疑青外面的事办没办完,回没回来,会不会淋到?   叶白汀收拾完桌子,就听到了院外马匹的声音,稍稍有些嘈杂,是有人回来了。   很快一匹黑亮骏马嗒嗒嗒地冲了进来,马夫拦都拦不住,是玄光,它好像有点讨厌下雨天,跑的特别快,一边跑向马厩,还一边朝后叫两声催促,像嫌弃马夫太慢,催促他快一点,赶紧给它擦毛上食。   再之后,叶白汀就看到了仇疑青。   他应该是跟手下交代了些事,进来就慢了一拍,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回房更衣,直愣愣就朝暖阁方向走过来了,走过来也不上前敲门,就站在廊前,雨下,脚步动了动,又收回。   叶白汀:……   他垂了眸,随手找了柄油纸伞。   春日的雨都很温柔,并不很大,斜斜织下,如烟似雾,连视野都有几分朦胧。   仇疑青也是走到廊下,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合适,湿成这样,太失礼,心里知道该回去换身衣服,又有些舍不得,既然来了,他就很想看小仵作一眼,小仵作不理也行。   突然面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执着油纸伞,走到廊前,挡住了空中落下来的雨,眼底清澈明净,一如这场春雨:“淋雨很好玩?”   他接过小仵作的伞,罩住对方多一点:“不生气了?”   叶白汀眉目横直:“你身上的伤呢?不是快死了?”   ‘受伤’不担心,却心疼他淋雨?   仇疑青指尖摩挲过伞柄,眼角微敛,眸底染上了暖意。   叶白汀一脸不可思议:“我咒你死,你还笑?”   “汀汀在心疼我,我知道。”   “谁心疼你了!你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   叶白汀:……   算了,跟这狗男人说不清。   他刚要转身走,突然发现仇疑青刚刚负在背后的左手里,好像有东西?   仇疑青将左手伸出来,递到他面前。   “酒?”叶白汀立刻看清楚了,好像是一坛杏花酒,“给我的?”   仇疑青颌首:“今日雨湿白杏,桃蕊初绽,怕是春日最后一轮浅香,我观时节恰好,有此酒,方不负胜景。”他说完,顿了下,“你不愿与我同饮,独酌也可,想要热闹……叫申姜过来一起过来也可以。”   嘴里说着都可以,眸色却越来越暗,比前两日受了委屈的狗将军还可怜,可人家狗子还知道撒个娇扮个委屈,这个男人不会,也玩不来,只能压在心里,独自落寞……   看起来更可怜了。   叶白汀抱过酒坛,转身就走。   仇疑青垂眸,打着伞罩着他,一路往前。三两步到了门口,不用再打伞,他便停住了脚。   叶白汀没回头:“愣着干什么,不去清理一下,换身衣服?”   仇疑青顿了一瞬:“你是说……”   叶白汀凶巴巴回头,目光锐亮:“怎么,不愿意?”   “我很快过来。”   仇疑青话说的还是很稳的,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如果不是把伞一扔,忘在了门前,往前走两步又赶紧回来拿,别人都未必能发现他内心的激动。   叶白汀看着这男人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哼了一声,移开了眼睛:“……傻不傻。”   他哼着小曲,去找杯盏,还问窗外路过换值的锦衣卫帮忙带话,让厨下送几个下酒小菜过来。   他本想自己过去拿,省得别人跑一趟,可谁叫这屋子里伞只有一把,被人拿走了呢?   小菜上的很快,他把窗前的‘工作台’收拾干净,窗子打开,因入夜转了风向,外面小雨缠绵,倒是吹不进来,花香,酒醇,雨水的湿润,让夜晚气氛变得不太一样,地面上铺了一层银光,不似月夜的美,却别有一份安宁。   仇疑青来的很快。   看起来只是换了身衣服,实则很精心的整理过,头发一丝不乱,衣服上一个褶子都没有,肩线舒展,腰身箍的恰到好处,似乎连进门的角度都有意无意找了,整个人看起来俊朗无比,十分的耀眼。   光是想想他这么注意外表是为了谁,叶白汀唇角就有些压不住,他斜斜靠在窗前,冲仇疑青摇了摇酒壶:“聊聊?”   “嗯。”仇疑青非常自然的接过酒壶,坐到叶白汀对面,给自己和对方斟满杯中酒。   “你觉得——”   “我情钟于一人。”   叶白汀刚要开启话题,就听到了仇疑青的话,不由自主顿住:“嗯?”   仇疑青看着他,目光很深很沉,似深邃夜空中的星:“我情钟一人,想和他共度余生。”   叶白汀耳根微热:“……哦。”   仇疑青目光不离:“我想问一问他,愿不愿意。”   叶白汀转开视线:“那你问啊。”   仇疑青声音很慢:“想问,又怕他不答应。”   叶白汀垂眼,转着手里酒盅:“你情钟此人,一直闷在心里不肯说,刻意保持距离,克制自己,甚至自己和自己在心里打架,说服自己要拒绝……是因为生了病?”   仇疑青静了很久:“若他伴我身侧,很大机率要面对死亡别离,对他不公平。”   叶白汀:“那你近来敢了,是因这件事有了进展?”   “……嗯。”   仇疑青指节握紧酒盅,目光很深:“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欺骗你。”   窗外雨打屋檐,对面目光炽热而真挚,叶白汀垂眸,并未纠结这个话题,谈起了其它:“你对夫妻……伴侣这件事,怎么看?”   仇疑青:“怎么……看?”   叶白汀指尖滑过酒杯沿:“不如从最近遇到的事聊起?应溥心和蔡氏,你对他们的感情,有何感想?”   仇疑青:“……如果应溥心还活着,不可能不来见心爱的姑娘,他可能在经历某些困难。”   “嗯,他可能身处麻烦漩涡之中,也可能有其它苦衷,这件事你慢慢查,我不急,相信蔡氏也等的起,”叶白汀托着腮,眼睛亮亮,“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他们的感情,你看懂了么?蔡氏的坚韧勇敢——我知道你很聪明,一定看出来了。”   仇疑青饮尽了杯中酒,没有说话。   叶白汀:“抛却对她的敬佩和欣赏,理智分析,一般有这种经历的人,性格底色一定带有两个字:自卑。从童年到整个少女时期,过于压抑的生活环境和氛围,从来不被肯定,不被期待,连生活的基本欲念都压抑到最低,不敢有任何要求……她最初不喜欢应溥心,除了很难和人建立信任感,一定还有‘这样的天之骄子,我是不是不配’的潜意识,可她在这种案子里的耀眼,她在堂前光芒万丈的样子,她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笃定的,从容的自信感,为什么?”   仇疑青:“……因为应溥心。”   “嗯,”叶白汀下巴枕在手腕上,“她被治愈了。她说那时候,应溥心从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的话,可有关她的所有事,应溥心都看到了,记下了,他知道她在躲避什么,抗拒什么,不会给她讲大道理,劝她不要怕,他用实际行动,自己的表现告诉她,真的不需要害怕……他一直都在认可她,鼓励她,欣赏她,支持她。”   他能看出她担心什么,若是天气这样的小事,他就背地里悄悄学了,在她烦恼的时候帮她辨认;他知道她在为什么烦恼,可能是刀钝了养的鸡鸭不乖了客人口味挑剔了,他仔细观察,替她解惑;他明白做包子是她想做的事,告诉她她就是可以,是未来大厨,不比男人差,带病也可以,只要乖乖吃药。   他被她骂很重的话,也可以笑眯眯,说她不轻易相信别人很好,日后一定不会轻易被人骗,他很放心,等到走时,又悄悄点明——这么不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却相信了我,我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应溥心从没有和蔡氏说一些,类似‘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真心’的话,可但凡蔡氏需要,他都会努力去做到,前提是——蔡氏真的想要。”   叶白汀垂眸,声音微轻:“应溥心并不是一味花言巧语哄人,也有给出阻止和提醒,只是方式很温柔。蔡氏是个很敏感,叛逆反骨的小姑娘,心早冷了,对人生没了期待,是应溥心一点一点暖了她,给她建立了新的核心信念,重塑了自我认知,这份如涓涓细流一般的爱,为她披上了盔甲,她感受到了应溥心送到她面前的,赤诚的爱,知道自己值得,知道自己可以拥有,知道自己就是配,由此自信绽放。”   “至于应溥心么……我看他的成长历程,感觉他是一个笑面虎,优雅开朗,却也心机危险。”   仇疑青颌首:“他心有愤怒,压抑的太紧绷,如要爆发,必伴随毁灭。”   叶白汀点点头:“他很优秀,也知道自己的优秀,心有抱负,却好像永远都不能实现,他愤怒,也有些迷茫,对以后的方向举棋不定,所谓的‘小日子’,是真的内心喜欢,还是不得不,只能这样?遇到蔡氏,看着蔡氏,他最初可能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却可以这么平静,直到慢慢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来。没有什么是不能等待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过去的,没有什么,是必须马上做,来不及的,焦虑时可以放慢成长,慢慢思考……他消解了性格里很危险的那一份偏执。”   仇疑青听着,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他们各自都不完美,却在对方这里找到了温暖和慰藉,合成了一个圆。”   叶白汀眼睛在笑,盛着窗外雨雾,朦胧氤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情爱这种事,总有各种苦恼,两个人相处,总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焦虑,偶尔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气的厉害时,还会理直气壮,觉得你是我最亲密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你面前做自己?于是变本加厉……”   “但每一次吵架,都会更看清楚一些自己和对方,会反思,会更加认识到彼此的缺点和优点,从而学习和成长,这是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看不到也学不会的事。好的亲密关系,会让彼此受到滋养,生命的涓涓细流变得丰沛,成为更好的自己,如繁花绽放。”   “我有点羡慕他们。”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眼神微动,带着夜雨的寂寥和湿润:“我也想更丰沛,你愿意给我么?” 第175章 姐夫来了   我也想更丰沛,你愿意给我么?   小仵作的眼睛太干净,太亮,仇疑青喉头滚了滚,大手就伸了过来——   叶白汀:“嗯?”   “让我抱一下。”   仇疑青紧紧抱着人,深深嗅了他颈间味道:“我有点吃醋……你了解别的男人,多过我。”   叶白汀差点破功:“别人有妻子的!还很恩爱!”   “我知道,”仇疑青抱的更紧,“……是我的错。”   叶白汀有时候很馋酒,尤其带着淡淡香味的酒,他总会想尝两口,今日仇疑青这坛杏花酒,算是投其所好。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也知道自己今天有什么事必须做,只饮了两口,并没有喝多。   就是这夜色漫漫,春雨霏霏,让人有些懒散,仇疑青抱过来,他就没有推开,甚至换了个姿势,窝的更舒服。   “人呢,再亲密,都需要有一定的私人空间,不可能完全坦诚,我理解的,”他看着仇疑青,摸了摸他的脸,“你有难以启齿的事,不想说也可以……”   仇疑青拉着他的手,在唇前流连:“确有一些军机秘要,不方便言说。”   “我说的又不是这个!”叶白汀瞪他,“未来要一起过日子,健康问题不可以,生病了一定要说,知道么?我很讨厌那种‘为了你好,所以什么都不让你知道’的行为!”   仇疑青抱着小仵作,手臂发紧:“你答应了……”   “打住!”叶白汀伸手捂他的嘴,“我现在在说正事,你的病,懂?”   仇疑青吻了下按在唇间的掌心:“嗯。”   叶白汀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甩开:“说正事呢,不许这样!”   仇疑青勾了唇角,替他拂开鬓边的发:“凶巴巴。”   叶白汀眼睛睁大:“你还说我凶?你才凶!你那个时候——”   刚开了个头,就感觉不对劲,停下来了。   可惜没用,仇疑青已经想到了那天在侯府密室里的亲吻,那种放肆的,纵情的,天地间只有彼此的亲密感……   他俯了身,亲吻叶白汀。   这次他很温柔,像是怕伤害到对方,像是在学习,一点一点的亲密,一层一层的深入,辗转反侧,思恋绵长。   叶白汀耳根有些烫,这男人连学习都这么能装模作样,脸上这么稳,还方方面面照顾的周到,好像很厉害,当他听不到他胸膛的心跳吗!   怦怦怦怦的,感觉都快要跳出来了!   脸越来越红,脚越来越软,说不出的奇妙感觉笼罩,叶白汀感觉再这样下去不行,会撩出火来的!他非常艰难的伸出一只手,抵开仇疑青胸膛:“我还没消气呢!”   仇疑青胸膛起伏,气息不稳:“好,都听你的。”   叶白汀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桌边坐好,瞪了他一眼:“快点交待!”   仇疑青顿了顿,整理了整理下衫衣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睡不着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以前不会这样?”   “从来不会,”仇疑青摇头,“我做任务时需要随时关注周围,精神紧绷,任务做完,身体消耗很大,我也会一觉补很久,很少会睡不着。”   “所以你应该知道,这不对劲。”   “嗯。察觉到不对,我便立刻着人调查,可直到如今,进展仍然不大,只知道可能是一种毒,因药性特殊,短期也不致死,少有记录……”   叶白汀认真听完,明白了,仇疑青不说,除了那些‘自我克制’的情感思虑,还有‘任务’,他的工作可能很机密,这个病由任务而起,也不大能把前因后果说明白,那说了,不跟没说一样?   他尽量从中提取细节线索,抽丝剥茧,总结下来就是,仇疑青可能在某次秘密任务时发生了意外,被人下了毒,但他当时不知道,事后很快发现身体不对劲,知道被人算计了,但这个东西不是算是正经剧毒的东西,少有人拿它这么折腾人,所以市面上没人知道,查起来也很麻烦,到现在为止,仇疑青隐隐有了几个方向,解药什么的……暂时未能最终确定。   这个事就很迷,仇疑青什么身份,锦衣卫卫所遍布天下,身后还有皇上这个助力,怎么可能找个东西这么费劲,这么久都找不到?   除非……这个东西从研发开始,就只针对仇疑青一人,从头到尾没在市面上出现过,外人也就不得而知,打听不到,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叶白汀问:“此毒除了影响睡眠,可还有其它伤害?”   仇疑青:“暂时没有发现,只是睡不着。”   “很多人知道你中毒了?”   “除了皇上,别人能知道的,只知道我生了病,并不知是中毒。”   “你的收获……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解药配方尚缺一味,只知其名,不知其踪。”   “方子什么时候得到的?”   “一个月前。”   叶白汀哼了一声,怪不得这狗男人越来越放肆了,原来是心里有谱了!   算了,过去的事,不同他计较,既然有方向了,找就是了,找不到……万变不离其宗,再毒,不也是药材做的?只要认真研究,推算,多试,未必配不出新药!   “别怕,我们一起想办法,”叶白汀给仇疑青倒酒,“你现在是什么状态,一直睡不着?”   仇疑青:“入睡有些难,醒却很快,再睡更睡不着。”   “半年一次的那个……”   “短则七八日,长则小半个月,完全睡不着。”   叶白汀听完吓了一跳,这时间真的有点长了,很危险的!   照之前小兵的说法,仇疑青上回病发是在去年十月底,下一回很快就到了……   “不对啊,”叶白汀想着想着,想起一件事,狐疑的看向仇疑青,“我记得你那天,睡得还挺香的?”   仇疑青也想起来了:“在你身边……”   “那天有什么不……”   “那天有你,”仇疑青多聪明的人,立刻见缝插针,严肃又得体的要求占便宜,“我以后,可以睡在你身边么?”   叶白汀:……   “我又不是药!”   “那日你也看到了,我睡的很沉。”   “这样也行?”叶白汀有些迟疑,“你那天真睡得不错?”   仇疑青严肃颌首:“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灵台清明,甚至可以接下来两天不睡觉。”   叶白汀:……   “那你今晚别走了,在这里睡试试。”   这么干脆?   仇疑青看了看窗外,反倒犹豫了起来:“天亮之前,我会走。”   总之就是,不能让人看到。   叶白汀就笑了,这男人的一些小坚持简直了,不想给他带来一点不好,还怪可爱的。   “好啊,”他晃了晃杯中酒,饮了一口,放下,双手抵在下巴上,眉眼弯弯,“门不方便走窗,路不方便走屋檐,房顶也可以,指挥使可一定当心,千万不要让人看到哦。”   “……促狭。”   仇疑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顺手拿起桌上酒盅——   “别那是我——”   “你喝过的?”   叶白汀就发现,他不点这个头还倒罢了,他一点头,仇疑青动作更笃定,更迅速,直接唇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照着他刚刚喝过的地方。   狗男人就是故意的!太坏了!   他轻咳两声,看起来镇定极了:“喝都喝了,随你吧。”   亲都亲过了,仇疑青不要脸,他怕什么?   仇疑青满意了,将杯中酒蓄满,推给叶白汀:“还有玄风和玄光。”   叶白汀:“嗯?”   仇疑青:“记得同它们说说,让它们理理我,别再咬我的东西,祸祸我的房间,好好公办。 ”   叶白汀顿了顿,突然哈哈大笑:“它们都不理你了?”   “也不算,”仇疑青捉住小仵作的手,捏在掌心,“每天早上,只要我在,就会带玄风训练,它很听话,所有训练任务都会完成,不过也仅止如此,训练完,它就不理我了,好像我不是它的主人,只是没有感情的训练玩具,用完就能扔,还会朝我翻白眼。”   叶白汀想着狗子翻白眼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见仇疑青着实有些可怜,就没拒绝,任他握着手:“玄光呢?”   仇疑青:“精的很,可能不懂正在做的事重不重要,但非常懂气氛,对我的情绪很敏感,如果我一路严肃,要求速度很快,它就知道今天有正事,不能胡闹,会乖乖干活,办完了事,我速度慢下来,只要分个神想个别的,它就要闹了,又是尥蹶子,又是急冲急停急转向,各种给我找麻烦,我还不能凶它,凶就咬咬我的衣角,冲你院子的方向叫唤,像要跟你告状似的…… ”   叶白汀想了想,好像这两天,狗子和马的确有些粘他,总过来找他。   仇疑青抱住小仵作:“本使以后,要靠汀汀帮忙,才能好好公干了。”   “什么汀汀,谁准你么叫的!放肆! ”   被按在胸膛上的手轻轻推开,仇疑青看了看叶白汀脸色,懂了,这是喝的又有点多了:“时间不早,我们睡了,嗯?”   叶白汀晃了晃头,好像是有点晕,克制着小脾气:“好吧,今天先睡了。”   床铺铺好,仇疑青把叶白汀抱过去,二人才发现一个相当窘迫的问题。   ‘一起睡’这个决定,因为做的比较急,并没有来得及准备其它,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   叶白汀倒是想得开,也可能是酒意上涌,胆子大了很多,自己扒了外裳,钻进被子里,掀开一角,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快点进来啊,还等什么?”   仇疑青:……   他知道小仵作就是认真说话,并没有故意撩他,可他就是……   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放下被角:“那你去重新抱一床过来吧。但是外头下着雨,可能会被淋湿哦,”他眼睛眨了眨,又道,“还有可能会被轮值锦衣卫看到,安全路径也要规划。”   仇疑青:……   好像都不怎么方便的样子。   “叨扰了。”   仇疑青放弃了,干脆利落的掀起被子一角,迅速钻进去,毫不客气的抱住了小仵作。   “你离远点!”叶白汀一惊,让他进来是睡觉的,不是耍流氓的!   仇疑青抱的更紧:“不。”   叶白汀开始踢他:“你放开我!”   “不。”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喘得过来。”   “我睡不着!”   “睡的着。”   仇疑青不但坚持不放人,还大手放到了叶白汀眼睛上,轻轻一抚:“你困了。”   叶白汀:……   知道给人抹眼睛是什么动作吗!什么人才需要被人抚眼睛才能安息!   为了防止仇疑青做出更多不合适的事,叶白汀乖乖闭上眼睛,没再动,然后就……醉意上涌,真睡着了。   仇疑青也是真睡不着,心中更无比清楚,小仵作不是药,不能治他的病,他就是……很想。   有些东西,有些人,没碰到的时候,尚能克制,你觉得忍不住了,碰一下,可以带回能让你坚持更久的慰藉,其实并不,碰到的这一下,才是沉沦的开始。   食髓知味……尝过了,就想再次拥有,比以往更热烈,更情动,更想要更多。   仇疑青有些燥,逼着自己默念清心咒,怀里温香柔软,身边全是小仵作气息,不知不觉间,他竟放松下来,真的睡着了。   两个时辰不到,他醒了。   他的睡眠总是断断续续,非常浅,每次休息一会儿,比不睡还难受,醒来脑子胀痛,很不舒适,可进入深眠,感觉非常不一样,彻底的放松过后,是饱满的精神,以及清爽通畅的灵台。   竟然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这一年多,还是第一次。   仇疑青知道小仵作不是药,他的毒仍然需要解,可在小仵作身边,他的确能放松,放弃任何警戒的放松……小仵作合该是他的人,他命中注定的人。   仇疑青在叶白汀额间落下轻吻,不舍的抱了好一会儿,才悄无声息的起床,把小仵作被角掖好,开门出去,到了校场。   锦衣卫每天都有操练任务,开始的很早,除了人,还有狗,偶尔深夜特训也是有可能的,个人表现与月末考核成绩直接挂钩,锦衣卫没人敢偷懒,到了时间就会过来,但是今天,大家发现有点不一样。   指挥使好像特别猛啊!   指挥使虽然一直都很猛,今天精力尤其充沛,以前就够能虐人的了,他们一支锦衣卫小组车轮战,都干不过指挥使一个,还被揍的哇哇叫,今天更是,两个小组都没搞赢!   指挥使今儿个是怎么了!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么!   申姜昨晚轮值没回家,早哨一响,人也来了校场……被操练的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汗。他被揍的很痛快,指挥使心情好像更痛快……难不成和好了?   操练一结束,申姜弄干净自己,就跑到了暖阁看少爷。   少爷脸色也不错……没骂他……也没让他滚。   还真和好了?   就申姜那脑子,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叶白汀哪会看不出来,横了眉眼:“明天好像就是三月三,你给嫂夫人的生辰礼物,准备好了?”   “当然好了!”申姜点头,“货单子我都带身上呢,下午就去取,明天轮休,我就不过来了!”   “替我向嫂夫人问好。”   “要不说少爷眼光好呢,我前几天看过店家的半成品了,都可好看了,她这回一定不会揍我!”   “……没事就早点滚。”   “行,你俩的事,不爱说我就不问了,总之好好的啊!底下人我都安排好了,有什么急事大事,会直接向你报告,你要有什么需要也只管往下吩咐,保证给你办的妥妥的!”   申姜一切安排的都挺好,他就是陪夫人过个生辰,后天就回来了,料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谁知还真出事了。   三月初三,午时末刻,叶白汀吃完午饭没一会儿,在仵作房摆开工具研究,就有人过来报告,说出事了——   “有人砸场子!”   叶白汀不解:“砸场子?”   “竹枝楼,老板娘的店,被人找麻烦了!”   “有人欺负我姐姐?”   叶白汀瞬间站起来,放下手里解剖刀就要往外走,走了一步,觉得不对,又回来抄起了解剖刀,目露凶光,拿着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想了想自己的工作,叹了口气,又把解剖刀扔了回去,脱了外面罩袍,急匆匆往外跑……再想帮忙,有些事也不能干啊!   少爷跑得很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锦衣卫早已习惯,组织速度快了一大截,迅速跟了上来,该坠在后面的坠在后面,该隐藏的隐藏,不像头一回那样兵荒马乱,搞出那么大阵仗了。   叶白汀还没跑到一半,就遇到了仇疑青,看看他过来的方向,明白了:“……你也要过去竹枝楼?”   仇疑青颌首:“回来的时候正好听说,陪你一起。”   叶白汀心里着急,没说别的话,二人都没耽误,直直奔向竹枝楼。   到了地方才发现,不是竹枝楼出事,是竹枝楼前门的广场出事,或者说竹枝楼地方太小,施展不开,别人直接出来干群架了。   是一个壮汉,打对方一群。   一群的这伙人,衣着统一,气质非常熟悉,非常有特殊色彩,看起来就是谁家的纨绔公子哥出来玩耍,随便找了个乐子,要跟人打架,结果却挑错了人,一群人都干不过对方一个。   这个壮汉了不得,个子很高,猿臂蜂腰,身材伟岸壮硕,穿着修身骑装,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胳膊和大腿的肌肉线条,饱满又结实,肤色黑了点,好在五官生的不错,剑眉朗目,轮廓深邃,一口白牙极为耀目,声音也中气十足,十分高亢:“左边那个,出脚慢了!啧啧,下盘都这么不稳了,还敢抬腿?这不是求让爷爷踹么!右边那个,腰怎么回事,马步没好好扎过吧,就这腰劲,再不好好练,当心以后叫媳妇嫌弃!还有这个——啧,长得这么丑,也敢出门打架?滚你爹的——”   叶白汀:……   “……姐夫?”   这哪里是什么打架砸场子的人?分明是他那姐夫石州!   看这身上行装,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才来,怎么才来就打起来了?   叶白汀有些迷茫的,看向竹枝楼门口,他的姐姐,竹枝楼老板娘叶白芍。叶白芍正帕子捂了脸,偏头转向一边,不知是不忍心,还是没眼看……   再听几句打群架的互相放狠话,叶白汀就明白了,大约是这纨绔一行嘴皮子没把门的,说话不好听,叫刚赶来的姐夫听见了,拉出来教训,纨绔不服气,觉得在京城,也敢有人不给他面子,就打起来了。   他那姐姐呢,算是擅长跟人打交道,向来知道怎么说话,处理各种局面,除非别人给脸不要脸,酒楼开门做生意,这种事经常碰到,她有应对法子,可姐夫这一闹,反而解决不了了,只能让他们先打着。   叶白汀和仇疑青到的时候,这场架已经到了尾声,纨绔一方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再也不嚣张了,转头就要跑,姐夫还一脸没打够的样子……   “小心——”   随着人潮涌动,叶白汀肩膀被撞了一下,仇疑青反应迅速的搂住他的腰,扶他站好。   叶白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石州已经看了过来,一个纵跃,就到了二人面前,大掌劈过来——   “姓仇的,你找死!”   叶白汀这回是真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姐夫和仇疑青就互相抓着跳到一边,打起来了,打的还非常快,非常凶!   石州身材高大,浑身肌肉蓄满了力量,每一拳出来,外行人也能看明白,力道绝非一般!仇疑青个头和他差不多,肌肉没他那么明显,却也坚韧雄浑,抬腿那一下的格档……   “砰——”   剧烈的肢体碰撞声,叶白汀都担心他们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会不会骨裂骨折。   二人谁都没有用兵器,完全就是力量的碰撞,拳拳到肉,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腾挪纵跃间,身形甚至出现了虚影,快的让人看不清招式来回,根本停不下来!   叶白汀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打架,都看愣了,这……是人类能有的对战现场吗!   边上锦衣卫们面面相觑,不太明白这个场面是怎么回事,出色的嗅觉及感知力让他们注意到,边上还潜伏着另一堆人,应该就是和指挥使打架的那位的人,没得上头命令,两边谁都没动,只是杀气蓄势待发,连空气都变得紧绷。   到底这里是京城,锦衣卫的地盘,他们分出去了一队人,疏散现场百姓,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各种杀气漫延,人群疏导散开的时候,叶白芍走了过来,有些心虚的,拍了拍弟弟的肩:“别怕,出不了事。”   话还没说完呢,就有两个穿着一模一样,长得也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了叶白芍的腿——   “呜呜呜娘说话不算话!”   “说好的不要爹爹的,怎么可以不要我!”   “我就知道我长高了不可爱了——”   “脸也不再一掐一兜水了!”   “你非要喜欢小姑娘——”   “我可以穿小裙子的!”   叶白汀看着俩假哭抱娘腿的小孩……蹲在地上?   叶白芍:……   “……他们长个了,他爹不让他们抱我腰。”   俩熊孩子还没祸祸完娘亲,看到叶白汀,又一左一右,跑过来蹲下,抱住他的腿:“ 呜呜呜舅舅!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不要爹爹可以——”   “怎么可以不要我!”   “舅舅也喜欢小姑娘么?”   “我可以穿小裙子!”   一左一右,一唱一和,叶白汀摸了摸俩熊孩子的头,一言难尽的看向姐姐:“你都教了他们什么?”   叶白芍捂了脸:“……问你姐夫!” 第176章 你敢肖想我弟?   竹枝楼门口,叶白汀被两个外甥抱住腿,一时没反应过来。   俩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小手肉乎乎,眼睛水汪汪,一个貌似天真的说:“舅舅,你怎么不来看我们了?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外甥了?”   另一个严肃纠正:“你蠢不蠢,舅舅只有娘亲一个姐姐,娘亲又没有生弟弟妹妹,舅舅怎么可能有别的外甥?”   “你才笨,这种东西又不是非得生,可以在外头认嘛,隔壁家不就认了个干儿子?”   “你要是肯穿小裙子,舅舅都不用跑到外面认别的!”   “可我穿小裙子爹说不好看,还不如舅舅呢。”   “不懂可以学,舅舅穿过的!舅舅舅舅,你快点教我们,小裙子粉的好看还是紫的好看?”   叶白汀:……   孩子们眼睛太干净太清澈,他一时都有点分不清,是俩孩子故意套路他,气他很久没去看他们,还是……单纯的姐夫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跟孩子说?   他定了定神,脸上绽出威胁假笑:“你们……还想不想听鬼故事了?”   两人看了看对方,齐齐点头:“嗯!”   叶白汀:“想就闭嘴。”   俩熊孩子立刻伸出小手,摁住了对方的嘴。   叶白汀:……   行,还挺有默契。   八岁的小男孩,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调皮些的,还是猫嫌狗憎的年纪,算不得长大,机灵些的,长出了一堆心眼,会卖萌会演戏会套路大人,再过一两年,连大人都不敢小觑,不能再把他们当孩子看了。   小小年纪,喜欢鬼故事,也不知道怎么培养出来的……   叶白汀一僵,好像是自己的锅?   姐姐虽远嫁,家人的情感维系却并没有消失,每隔一年,他都要收拾行装去看姐姐,姐姐也是,每隔一年,都要回家省亲一趟,这么算着,其实每年他们都有见面,他去看望姐姐时停留的时间尤其长,看着两个外甥出生,一点点长大。   俩小东西从学会爬就精力旺盛,胆子还特别大,他越来越哄不住,就……不过小裙子是什么鬼!   叶白汀看向姐姐:“姐夫……让他们穿小裙子?”   叶白芍一脸沉痛点头:“他说男孩子不能惯着,也不能太要脸,要是现在就能学会不要脸,将来更……至少娶媳妇的时候,一准有用。”   叶白汀:……   经验如此丰富,不愧是马帮帮主。   叶白芍把两个儿子叫起来,不许缠舅舅的时候,另一边架也打完了。   二人身上都见了点血,石州是左边侧脸,下颌骨旁边,被拳风蹭破了点油皮,仇疑青是手背的位置,有一道很细的血线。   石州挑剔的看着仇疑青,伸手摸了摸下颌角:“还行,没退步,不算荒废。”   仇疑青慢条斯理的整理襟角:“你也是。”   “不过就你这样子,下回该打不过我了。”   “你可以试试。”   这有点敌意,看起来又不算见外的对话场景,没有见面就打架的打招呼方式——   “你们认识?”   叶白芍和弟弟的表情出一辙,非常意外。   石州看着春风中亭亭而立,一个多月没见过的媳妇,眸底幽深似要藏不住,舔了舔嘴唇,声音都有些沉了:“你猜?”   叶白芍柳眉挑起,差点一巴掌打过去。   她眼珠迅速往左右动了动,提醒对面的男人——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叫我丢人,看我不收拾你!   石州十分遗憾的叹了口气。   那边叶白汀也已经眼神各种问仇疑青,仇疑青就很干脆了:“虽他不是什么好人,勉强可算豪杰。”   石州哼了一声,指着仇疑青对叶白芍道:“这小子虽然阴的很,倒也是个人物。”   叶白芍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连,越看越郁闷:“早知你二人认识……”   她还偷偷上什么京城,还又瞒又骗的,带上这狗男人一起上京救弟弟不就好了?叫他去跟仇疑青求个情,没准会好使!可想想当时的情况……   她叹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都欠,怪不着谁,只能怪自家男人不对,最后狠狠瞪了石州一眼:“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认识指挥使!”   石州:……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不是指挥使啊!”   那就是一段孽缘,一回想就憋气,被这小子坑的手痒,哪知到了现在,这小子仍然能坑他!   石州瞪了仇疑青一眼,转过头冲着叶白芍扮可怜:“阿芍我错了!我好想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说走就走,说不要就不要我呢——”   说着话还伸开大手,过来要抱人。   叶白芍嫌弃的拍下他的手,推开他的头,还提裙踹了一脚,石州再来,她再打再推再踹——反应之迅速,动作之熟练,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见,见笑了啊……”她还拂了拂耳边发丝,很不好意思的冲仇疑青和弟弟微笑。   石州老大一个爷们,没碰到媳妇的手,气的眼睛都快红了:“成亲时说好了的,你不准始乱终弃!就这破京城,一堆花架子,没个正经好看的男人,你还看他们不看我!”   眼角扫到仇疑青,他顿了下,冷哼一声:“这小子倒是能看,但他阴啊,不坦诚,不交心,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白芍微笑着,又悄悄踹了一脚他膝弯,不动唇齿的低声威胁:“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给、我、好、好、说、话!”   石州仍然有办法,眼珠一转,溜到叶白汀身上,胳膊也架了过来:“弟啊……我的好阿汀!”   肩膀还没搭住,就被仇疑青往前一步,隔开了。   石州立刻哼哼唧唧的转过来,跟媳妇告状:“阿芍你看他!他欺负我!一定是我太弱小,胳膊腿太细了,他瞧不起我,你快帮我骂死他!”   叶白芍一个没注意,就被攥住了手,甩都甩不开。   叶白汀:……   一年不见,姐夫的病好像更重了呢。   叶白芍甩不开丈夫,尴尬的朝仇疑青道歉:“抱歉,外子常在外走动,行事不拘小节,还望指挥使莫要介意。”   石州眼睛就立了起来:“他敢!”   叶白汀闭了闭眼,一手一个,拉过站在一边,睁圆了眼睛看热闹的双胞胎:“跟舅舅进屋,嗯?”   双胞胎相当给面子,冲着身后亲爹挤眉弄眼后,乖乖拉长了声音:“好——”   叶白汀当然也没忘记拽上仇疑青,轻车熟路的走进竹枝楼,姐姐随时会为他空着的包厢。   夫妻二人并没有跟进来,显然是终于能得个空闲,找个安静无人的空间,诉一诉衷肠,解一番相思。外面形势也不用担心,仇疑青进来前就发出了指令,锦衣卫知道怎么处理善后。   安静房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小孩站着坐着都一般高,身量相仿,穿着一样的箭袖小骑装,长得也一模一样,像叶白芍多一些,肤色白皙,眼睛微圆,清澈明亮,透着机灵劲,甚至和叶白汀都有些像,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叶白汀见人都坐好了,给仇疑青介绍:“我姐的孩子,左边这个是哥哥,叫石云尧,右边这个是弟弟,叫石云凌。”   仇疑青早就有些好奇:“双胞胎?”   “嗯,”叶白汀挨个摸了摸外甥的头,“我姐当年生他们时遭了很大的罪,姐夫不肯让她再生,家中便只有这两个孩子。”   “舅舅说的不对哦,明明是我爹哭着跪求娘亲别再生了。”   “娘还想要个妹妹的。”   “我也想要。”   “我也想要!”   “不过娘亲太辛苦,还是算了,可以让弟弟穿小裙子,当妹妹养。”   “弟弟可以,哥哥也可以!”   叶白汀:……   仇疑青今天穿的是锦衣卫飞鱼服,本身气质又偏冷硬,一般人看到都会害怕,小孩子更是,可双胞胎并没有,好奇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左边的哥哥就问了:“叔叔你是谁呀?”   右边的弟弟接话也很快:“为什么可以摸舅舅的手?”   “舅舅的手滑滑的……”   “我也要摸!”   一边说着话,一边名正言顺的重新握住了舅舅的手,一人一个,握的紧紧,且非常有理由不松开!   叶白汀眉一垂:“嗯?”   又胞胎齐齐转头看他,目光相当纯良无辜。   叶白汀:“鬼故事。”   俩熊孩子没办法,皱着小眉毛,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还挤眉弄眼,一脸人小鬼大的遗憾——舅舅长大啦,骗不到了!   房门被敲响,是店里伙计备好了茶点,送了过来,知道小少爷的口味,专门煮了点梨子糖水,给他们润喉。   叶白汀给俩小屁孩倒上梨子糖水,叮嘱:“渴了就喝水,想玩就在房间里——我知道你们有玩具,乖乖的,不准捣乱,知道么?”   “知道——”   双胞胎嘴里说着知道,屁股一动没动,一边捧着梨子糖水喝,一边大大的眼睛忽闪,看着叶白汀和仇疑青,现在这两个大人,尤其后面这个,是最让他们好奇,最吸引他们的存在。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你认识我姐夫?”   仇疑青指背试了试茶盏温度,推给他:“一起打过架。”   “打架?”叶白汀相当意外。   仇疑青想起往事,清咳了一声:“有一伙……贼人,同时得罪了我们两个,我们都带着自己的人过去报仇,都没有走光明正大的路子,战术策略选择的有些偏门……”   叶白汀懂了,什么叫战术策略偏门,不就是走位风骚,打法很阴:“撞一块了?”   仇疑青颌首:“……嗯。”   “你们当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不知。”   “都照着自己的打法或埋伏或包抄?”   “是。”   “所以就,敌人突然势均力敌了起来?”   “……是。”   行了,接下的话不必再问,叶白汀就知道了,本来很简单的,阴人一波的绝对胜利,因为对方的加入,突然变得扑朔迷离,战况胶着,这一架打的……想必很有意思。   别的他不关心,只关心一个问题:“那伙贼人……”   仇疑青:“全歼。”   “那还好。”   “我们反应过来后,先把贼人处理了,又痛痛快快打了一架,他人多,没赢,我人少,也没输。”   叶白汀:……   贼人都处理了,你们还打?你们当时就是闲的没事,想打架吧!   仇疑青:“虽一起对了敌,也因过程不怎么美好,结下点梁子,互相都有些较劲,看彼此不大顺眼,见了面总要先切磋一番,方才能平心静气。”   叶白汀看着杯中上下起伏的茶叶,心说这哪是什么看不太顺眼,明明是惺惺相惜,给予彼此特殊的尊重。   “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好厉害!竟然能打得过我爹!”   “我都没见过能打得过我爹的人呢!”   “还能叫舅舅这么喜欢!”   “我也要喜欢你!”   “你们好生学武,也会很厉害,不过——”仇疑青安抚完两个小东西,转头看叶白汀,“喜欢就不必了,我有你舅舅喜欢就好了。”   俩小孩对了个眼色,一个装乖:“那我一会儿可不可以跟你走呀?”   另一个鼓脸批评:“我爹爹没出息,见到我娘就走不动道,明天早上一准忘记教我们练武的!”   正说着,房门被推开,诉完衷肠的夫妻俩进来,石州拍了俩儿子的头:“少在这耍心眼,你们就是想舅舅了,哄着别人带你们走,晚上好缠着舅舅,我告诉你们,没门!明天早上我起不起,你们都先得给我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双胞胎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又一边一个,往叶白汀脚边一蹲,看样子又要抱着撒泼卖乖。   “跟娘出去洗脸换衣服,少在这捣乱,”叶白芍一手一个,把儿子拎起来,笑眯眯看着弟弟和仇疑青,“你们先说话,我叫人置办了席面,等收拾了这俩祸害,再来相陪。”   叶白汀冲着挣扎抗议的外甥扮了个鬼脸,笑眯眯冲叶白芍挥手:“姐姐去忙吧。”   仇疑青:“夫人请便。”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石州盯着仇疑青看了片刻,都是一声冷笑:“来人,上酒!”   门口立刻依次进来五个伙计,每人手里抱着两坛酒,这酒味一闻就很冲,绝对是烈酒!   桌上上的是大海碗,酒一倒上,叶白汀看着就要晕了:“姐夫……”   “汀弟别怕,”石州端走叶白汀面前的碗,‘哐’一声,放到仇疑青面前,眼底一片凶光,“这酒,有人替你喝。”   桌上三人,叶白汀面前什么都没有,石州面前一碗酒,仇疑青两碗,看起来就很不公平。   石州哼了一声:“锦衣卫指挥使是吧?位高权重,咱们普通百姓可惹不起,我就问问你,这酒,你喝不喝?”   仇疑青垂眼看了看酒碗,又看了看叶白汀的脸:“当然要喝。”   “行,爷们!来!”   石州手一抬,就和仇疑青干上了,他喝一碗,仇疑青要喝两碗,喝的还特别快,一坛很快就见了底。   叶白汀:……   干喝啊这两个!不是惺惺相惜,互相欣赏吗,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怎么回事?难道他刚刚分析错了,这两个真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叶白汀刚想说话,仇疑青就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冲他摇头。   石州陡然高声:“姓仇的干什么呢,老子可还在这呢!”   叶白汀顿时甩开了仇疑青的手,同时也明白了,姐夫全知道了……   为什么!怎么会?他们这不是才见面吗?姐姐跟他说了?应该不大可能,他在姐姐那里留下的印象是,他还没有追上仇疑青,姐姐很知道给他留面子的,而且有些话写信也并不方便……   那就是刚刚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仇疑青干了什么?难道是被人群冲过来时,他趔趄,被仇疑青扶住腰的那一下?   石州干了一碗酒,挑了挑下巴,示意仇疑青把自己那两个碗满上,瞅着空子问叶白汀:“他欺负你没有?”   叶白汀闭了闭眼:“没,他不敢。”   “这还差不多,”石州哼了一声,“听你姐说,你看上他了?”   叶白汀:……   这个‘听说’,恐怕是才从姐姐那里套到的……他这个姐夫,向来粗中有细,有些地方敏锐的吓人。   他只能摸了摸鼻子:“……嗯。”   石州:“他没反抗?”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大概是我太出色了,他也迷了眼。”   石州抱着胳膊,冷笑连连:“你们姐弟太善良,哪知世事险恶,这小子才是个大尾巴狼呢,不老实的很。”   仇疑青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上酒:“多谢夸奖。”   石州冷笑更甚,一口白牙看着都要泛寒光了,手指敲了敲桌子:“我家的人,你应该懂?敢生什么花花肠子,占便宜欺负,管你天王老子,老子想杀就能杀。”   仇疑青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我知。”   “哼,”石州一边灌对方酒,一边教叶白汀,“这小子还行,至少脸不错,看上就看上了,他要不懂事,你不喜欢了,想扔随便扔,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的人到处都是,我弟想怎么玩,只管甩开膀子干,找不到合胃口的续上,姐夫帮你找,咱们不受罪,不将就,不吃亏,知道么?”   叶白汀:……   姐夫这是在鼓励他,做一个海王,一个纨绔渣男?   不过他很理解姐夫的关心,姐姐希望他顺心如意,生活美满,能有一眷侣陪伴,走过人生四季,姐夫是希望他爱恨潇洒,不为环境权势所胁,天大地大,随意遨游,想要经历的,可以随意去经历,但是不要让自己受伤,人生处处精彩,遇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始终记得你身边有家人,会保护你,支持你,陪伴你。   叶白汀很感动,双手捧了茶,端到石州面前:“姐夫你少饮些,舟车劳顿,还喝大酒,也不怕嗓子疼。”   弟弟只给自己捧了茶,没给某个大尾巴狼,石州非常满意,不仅挑了眉朝仇疑青炫耀,还慢吞吞的,声音特别响的,把一盏茶干完了。   仇疑青:……   叶白汀:……   要不要这么幼稚啊!   石州还严肃叮嘱弟弟:“你别担心他,也别给他茶喝,这点酒他要醉了,不配进咱们叶家的门!”   叶白汀:……   姐夫你要不要好好说话,双胞胎可是姓石,叶家没让你倒插门的!   仇疑青却似乎受了这个激将法,干脆的又给自己倒满两碗酒,朝石州举了起来:“我便让你看看,我配不配。”   叶白汀:……   完了,俩傻子,姐啊,我亲姐,你快过来救救我!   可惜亲姐忙着收拾双胞胎,没空,十个酒坛很快被喝的七七八八,不怎么剩了。   石州灌半天没把人灌趴下,非常不爽,他自己当然也不只这点酒量,但今天日子特殊,他刚刚追上媳妇,哪有空跟旁的臭男人喝酒,看了看窗外天色,干脆下回再拼,把酒坛子往前一推:“行了,我这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姓仇的你记着,欠我一顿,我今天想媳妇,没空搭理你,我弟你也别想欺负,懂?”   仇疑青还没说话,叶白汀眨了眨眼:“不走了?”   “媳妇在这儿,我还能走哪去?”石州叹了口气,放低声音,和叶白汀解释,“你家出事的时候,我刚好去了域外,不在家,等我回来,小两个月过去了,你姐等不及,把家里的事安排安排,就独自来了京城,怕我担心,没让我知道。等我回家,找不着人,弄清楚事想来找你,又快不了,家里那一摊子事,你懂,刚好中间隔了个过年,你姐姐回来,脸色心情都不错,我瞧着应该是有谱,这才慢了些,没那么着急,谁知过完上元节她又悄悄跑了,我不只能追过来?”   叶白汀垂了眼:“抱歉……”   “一家人,别说那见外的话,这回的事怪我,知道的太迟,族里的人还嘴贱,惹你姐生了气,是我的错,我检讨,”石州看着叶白汀,眉目深深,声音微缓,“好在大家运气都还不错,上天护佑,也让我有机会弥补。”   叶白汀:“小尧小凌……也不知能不能习惯。”   石州挑眉:“他们能有什么不习惯的?在外头都玩野了,个头不大,心眼一堆,正好在京城找个书院,让他们好歹沾点文气,长大了有用。”   仇疑青:“若寻书院,我这里倒有几个推荐。”   石州哼一声:“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仇疑青:“一家人,不必。”   “少跟我蹬鼻子上脸,”石州突然眯眼,身体微微前倾,“正好你有这便利,有件事,我得交给你了。”   “何事?”   “我们叶家叫个白眼狼给祸祸了,你应该知道?”   仇疑青一想就明白了:“贺一鸣?”   石州眸底凝起寒霜:“就是这孙子!卖我岳父,欺负我媳妇,欺负我弟弟,不瞒你说,我来京城,就是送他上西天的!”   叶白汀:“姐夫……”   “弟弟别怕,你好好的,姐夫这回不杀人,”石州看着仇疑青,神色肃正,“我进京途中抓了个人,说贺一鸣杀了人——命案这事事,你锦衣卫能管吧?”   仇疑青神色肃正:“能。” 第177章 我怕你受不了   姐夫石州带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说贺一鸣涉嫌命案,可能是杀人凶手。   但他知道的不多,就是在京外不远官道上,碰到了一出别开生面的口角大戏,双方是贺府下人,及离京归乡的文吏于联海。话是于联海说的,但这个人非常胆小,性子很怂,怎么问都不敢说,他一瞪眼,倒把这人吓得拉肚子了,都没法跟他一起回京,只能叫了大夫开药,在城外住一晚。   石州思妻心切,留了几个人在外照顾他,带着双胞胎先行进京……   “杀人?”叶白汀有些意外,“贺一鸣竟然还杀过人?”   石州哼了一声:“这种畜生,什么事干不出来?”   仇疑青点了点头:“我会处理。”   “那这人就交给你了,明天一早应该能来。”石州说完,看看左右,声音又压低了些许,“你的那味‘天缕兰心’,好像姓贺的孙子也知道。”   天缕兰心?   叶白汀一顿,这不就是仇疑青才跟他说过的,解他身上的毒所需重要的药材之一?   石州:“我在查一些事的时候……总之稍稍有些耳闻,并不能确定,你可借问案之由顺便看看。”   这话说的含糊,叶白汀不知道,仇疑青却瞬间懂了,拱手沉声:“多谢。”   二人又干了一碗酒,石州就开始赶人:“行了,这正事也说完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还不走,真等着我的席面?今天我媳妇可没空。”   仇疑青:……   叶白汀不要太了解自家姐夫,起身就要走向门口。   “走什么大门,怕你姐骂我骂的还少?给她瞧见了,我晚上还过不过?”石州眼皮一个劲冲窗户瞟,“走窗户去!”   叶白汀横了眼,这可是三楼,你叫我走窗?   “这不有指挥使大人呢么?”石州挑剔的看着仇疑青,“你该不会带个人就不会使轻功了吧?我这弟弟才几两重?”   叶白汀:……   石州还相当理直气壮,非常豪气的掏出一打银票,全都是大面额,塞给叶白汀:“今儿个来的急,没准备,你先随便花着,放心,你姐最疼你,一定不会生你的气,走吧!快走!”   叶白汀接过银票,腰就被仇疑青揽住,顺着窗子往外轻轻一跃,就到了地上。   脚刚落地,他就看到了射到仇疑青鞋面的暗器——一颗椒盐花生米。   叶白汀回头,看到石州正表情不善的看着仇疑青,掌至喉前,做了一个抹喉杀人的动作。   因为仇疑青仍然搂着他的腰,没放。   叶白汀:……   为了避免发生街头命案,他立刻伸手,推开了仇疑青。   石州这才满意,朝他挥了挥手,那意思,走吧,赶紧的,别让你姐姐瞧见!   叶白汀:……   离开竹枝楼范围,走进一个长巷,他才拉过仇疑青的手,看他手背的伤:“疼不疼?”   伤口并不深,也不长,血早就止了,只是看着有些吓人,仇疑青低头看着小仵作眉眼:“不疼。”   叶白汀闻到过于浓厚的酒味:“头呢,可难受?”   仇疑青欺近,将他困在墙边:“心疼我?”   叶白汀横了眉眼:“你醉了?”   “今日这酒,着实有些不够看,听闻有个日子,男人都要被灌酒,”仇疑青呼吸落在叶白汀颈间,“阿汀什么时候给我这个机会?”   有个日子,男人都要被灌酒……   好像有个大喜日子,身穿红袍的新人要多饮……这狗男人还真是会想!   叶白汀推了推他:“没醉就不要装疯卖傻,好好走路。”   仇疑青却不知理解到了什么,唇齿在小仵作颈间流连片刻,就放开了他:“行,听你的,我们回去继续。”   继续个屁!叶白汀警惕的和这男人保持距离。   仇疑青倒是很放松:“姐夫……似乎和西域王子有关?”   叶白汀:“你不是认识他?”   仇疑青很严谨:“只是见过几次,打过几回架,熟悉对方谋局手段,不算深交。”   叶白汀想了想,倒是没什么好瞒的,姐夫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便道:“那你可知道,我姐夫手下有个马帮?”   仇疑青见过:“略有耳闻。”   叶白汀:“我姐夫家是做生意的,马帮一辈辈往下传,起初只贩茶,后来加了丝绸,路自巴蜀云贵起,西至沙漠外域,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家人走这条路,说是马背上长大的也不为过……”   “那个西域王子的事,我听姐姐说过,就是一个小国,离大昭远着呢,到了这代,好像传承出了问题,没有儿子继承王位,就顺着族谱往上找了找,顺着出嫁的公主,不知怎的,找到了我姐夫身上,说他是血脉最近的人,我姐夫哪会随便信,拿着自家族谱往上翻了翻,有位高祖母的确是随马帮归来的孤女,当时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身份……”   叶白汀叹气:“于是就这样了,他们求我姐夫过去继承王位,我姐夫才不稀罕他们那仨瓜俩枣,地方不大,天时又不好,吃的用的都不如大昭顺心,就是金子多,富,管什么用,就怎么着都不去,这些人没辙,又盯上了双胞胎……不过他们也只是恳求,不敢生事。”   仇疑青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二人回到北镇抚司,一桌席面已经送过来了,虽不是姐姐亲手做的,但也不差。   叶白汀被勾的馋的不行:“我姐夫让人送来的?”   仇疑青点了点头:“他在贿赂你。”   叶白汀转头看他,唇角翘起:“你看出来了?”   仇疑青:“你接他银票的动作,很熟练。”   “他当年喜欢我姐么,我姐又不想那么快嫁,他就常叫我帮忙创造条件——”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坐在桌子边,“之前他怎么求我,我都没干,后来姐姐点了头,和他定了亲,明显喜欢和他一块玩,我才偶尔接点‘贿赂’,但是次数太多了也不行,他拐带我姐姐,我会生气。”   仇疑青给他布碗筷:“你们两家圈子差的好像有点大,怎么定的亲?嗯……方便说么?”   叶白汀夹了一筷子冬笋:“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爹当年在外做官,路遇山匪,被我姐夫的父亲救过,我爹无以为报,就教他的手下认字读书,还指点了做账技巧和架构,这位伯伯虽是莽汉,十分讲义气,觉得救人就是顺手的事,反倒与人为师功德无量,一直暗中相护,我爹在那做官的三年,他们相处的很不错。我爹说他粗中有细,非常欣赏,孩子家教一定错不了,我姐夫五六岁时,我爹就见过了,说长得不错,心也正,越相处越喜欢,就给我姐定下了这门亲事。”   “两家的门第……不能说门第,我家对这个没讲究,我爹嫁女,只求她将来能生活顺心,过夫妻恩爱,美满和乐的日子,男方只要家里不穷,有一份自己能做,可以做得好的事,两个孩子的脾性能合适,就足够了,不一定为官为民,做官的也不一定好,为民的也不一定差不是?他唯一担心的也是生活圈子的问题,两个小孩生长环境不一样,平时习惯的生活,交的朋友也不一样,不知道会不会不好磨合。”   仇疑青给小仵作盛了碗汤:“所以姐姐最开始不同意?”   叶白汀:“嗯,反抗的很激烈,可缘分这种事真的说不清,她三岁的时候见过我姐夫,但当时都忘记了,长大后觉得就是个陌生人,打听来的消息又都说我姐夫彪悍,一身蛮力,她就更不喜欢了,还想离家出走抗议来着,结果刚出家门就见到了我姐夫,我姐夫倒是对她一见钟情,俩人各种较量,最后……成了。”   叶白芍不喜欢石州,面都没答应见,石州当时也谈不上多喜欢未婚妻,就是从小到大,常被人拿这个调侃,有点习惯了,心中多少有些期待,叶白芍让人打听他的时候,他也让人打听了叶白芍,还偷偷叫人画了画像送回去,叶白芍生的桃腮娇面,眉目如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还知道这就是未婚妻,能不心动?   知道别人不喜欢他,他就想争取一下,在家里做足了准备,直接拉了一个车队的礼物,去了叶家。   叶白芍打算‘离家出走’,碰到石州,她不认识他,可他认识她啊,画中美人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石州直接一见钟情,打定主意好好表现,不能让未婚妻飞了,于是假装问路,过来和叶白芍搭话,叶白芍只是脾气有点大,不是不懂礼貌,对陌生人还是很友好的,指了路,顺便聊了两句,发现有点巧,两个人接下来的方向相同,干脆同行了一段。   当然叶白芍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心眼不少,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就想收拾这个狗男人,教他知道知道她的厉害……后来石州吃了点亏,也抱得了美人归。   至于这中间的套路,你骗我还是我骗你,你坑我还是我坑你,来来回回,根本算不清了。   “……再然后就是姐姐出嫁,我去送亲,哭的不行,姐夫哄我说以后每年都见面,他也说话算话,总能提前很久就安排好时间,专门派了小队去接我,过来看姐姐,或者早早通知我们,带姐姐回家省亲,我从来……都没有失去姐姐,只是多了一个家人。”   叶白汀微微垂眸,心中微暖。过来这么久,和姐姐相处越多,原身的经历过往越清晰,有时都不需要仔细回想,画面就跳出在脑海,那些融在这具身体里的眷恋和思念……他根本没办法推开。他好像,已经变成了这个人,他就是这个人。   “嗯,姐夫人不错,你不许真跟他生气。”   “好。”   一顿饭很快吃完,仇疑青看了看外面天色,干脆没走,叫下面把待办的公文拿过来,占了暖阁一角,就地公干。   叶白汀也没闲着,翻出了一堆书,摊在炕上小几上,盘着腿,一本本翻看。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房间里有一种很融洽的安宁,似是此心归处,岁月静好。   不知过去多久,仇疑青合上最后一页公文,走过来看到小几上摊开的书:“鬼怪异志?”   叶白汀看的头都不抬:“嗯,给外甥准备礼物。”   仇疑青指尖滑过书页上荒野孤魂的故事:“你给小孩子,准备这个做礼物?”   叶白汀叹了口气:“没办法,他们就是喜欢这个。”   “这个年纪,喜欢鬼故事?”   “怪我,”叶白汀摸了摸鼻子,“他俩从小精力充沛,从会爬起,就能遛的大人头疼,会走路就敢到处抓虫子,还分工合作,互相假扮,皮的,真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只要我姐姐不在,基本不听话,哄也哄不住,孩子还小,跟他们讲道理也没用,我就……”   “说鬼故事吓唬他们?”   “……嗯。”叶白汀叹了口气,“最初就是编个很吓人的鬼,说再不听话这个鬼就来抓他们,他们最开始是害怕的,听着听着,就习惯了,不怕了,我只能讲更厉害的鬼……然后俩皮孩子觉得别的都没意思了,不够刺激,见着我就缠着我讲鬼故事。”   仇疑青:“阿汀都没给我讲过故事。”   叶白汀:“你想听?”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了看手里的书,突然想试试这个鬼故事效果如何:“好啊,那你坐好了。”   他真给仇疑青讲故事了,然后就发现没意思,因为这人什么都不怕啊!还逻辑满点,自带解密技能,他这刚放了个钩子,悬念刚开始架构,这人就把后面的东西都猜出来了……   这还讲什么讲?   叶白汀扔了书:“这本好像不行。”   仇疑青拿起散在炕上角落里的一本:“你可以讲这个,我应该不太熟。”   叶白汀一看,这根本不是什么正经鬼故事,是一本野庙书生遇狐狸精的香艳故事。   “你让我给孩子讲这个?”故意挑出去,就是因为不合适啊!他家双胞胎崽才多大!   “他们不合适,我合适。”   见这男人面色端正,装的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叶白汀就懂了:“你故意的?就想听这种?”   仇疑青看过来,眉目深深:“汀汀可是不敢?”   叶白汀就笑了:“我还不是为指挥使着想,怕你听了……受不了啊。”   仇疑青:“你可试试。”   不知道为什么,叶白汀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胜负欲,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认输,真的拿起话本子就讲了!   最后么……谁也没输,谁也谈不上赢。   野庙里的书生是个雏,再绷的君子端方,也敌不过内心最原始的欲念,狐狸精擅变幻之术,时男时女,时清冷如山巅白雪,时热情似月下红莲,着实让人招架不住……   缠绵的吻,总能让暧昧的夜升温。   叶白汀呼吸不由自己,手抵着仇疑青胸膛:“你今夜……”   仇疑青拉开他的手,将人牢牢箍在怀里,心跳亦不由自己:“就睡在这里。”   叶白汀:“之前忘了问你,可有效果?”   仇疑青没说有,也没说没有:“……需得再试试看。”   “你是不是故意的?套路我?”   “汀汀可愿意?”   “算了,睡就睡吧,我有点困,以后再同你算账。”   “好。”   今天并没有走很多路,但心情起起伏伏的很激动,叶白汀是真的有些困,很快睡着,仇疑青抱着怀里人,缓缓叹了口气。   算了,以后还长,总有机会。   ……   一觉睡醒,叶白汀精神饱满,就等着姐夫给他带来的惊喜了。   仇疑青本准备派人到竹枝楼交接,没想到姐夫办事效率提高,直接把人送来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大门都没出,直接和仇疑青到正厅,就看到了站在堂前的男人。个子不高,人也很瘦,小眼睛,高鼻梁,说不上好看俊美,也不至于多丑,就是缩头缩脑,看起来胆子太小,气质上生生减了好几分,看上去很是畏缩,明明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已经有了中年人的失意落魄。   仇疑青:“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话行礼的动作也很拘束:“小人姓于,于联海。”   “为什么会在这里,知道吧?”   “知,知道。”   “说。”   “是,小人前日离京,于官道休憩的饭庄与人起了口角……”   “什么人?”   “刑部郎中,贺一鸣贺大人的家仆。”于联海说着自己就委屈了,“饭庄那么大,那么多桌子,又不是坐不下,他们非看中了我的位置,要我让,我不想让,当时心情也不太好,态度就有点硬,他们就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让我让位置,喊打喊杀的,我就……就嘴一秃噜,说他们上行下效,主子什么样,下人就什么样,一个个都是杀人犯,然后就……被扣住了。”   叶白汀听着新奇:“你没被贺家人扣住,被别人扣住了?”   “对啊,”于联海悄悄看四周,“扣我的那位爷呢,怎的不在?”   叶白汀:“你知道别人为什么扣你么?”   于联海:“可能是我说贺一鸣杀了人的事?那位爷问我了,说让我好好说说,可我就是一着急,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证据……那位爷就有点不依不饶,扣着不让我走,正好这个时候我拉肚子了,还庆幸能逃过一劫,可我拉肚子那位爷也没放过我,找人硬生生守了我一天一宿,今天还把我带到这来了……”   叶白汀听明白了,就是在京外官道边的饭庄,于联海停下吃饭,贺家下人也是,姐夫带着孩子修整,坐到了一块。于联海和贺家下人发生口角,姐夫听着不对劲,算是护了于联海一回,也把人扣下了,哪都不让去,也别出京了,直接押回京城,送到了北镇抚司大堂上。   姐夫不是随便的人,不可能别人随意一句话就觉得不对劲,非要生事,他会如此,一定注意到了什么细节。   “你与贺家下人口角,都说了什么话,一五一十,说清楚。”   于联海一怔:“小人刚刚都说了啊。”   叶白汀看着他:“你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重复一遍。”   “这……行吧,我想想,”于联海慢慢回忆,说话就有些慢,“我那时要了一碗面,还没吃两口,贺家下人就进来了,一行七八个,边走边说话,好像是出京采买东西,大家在价格上意见有些不同。一个说家主向来低调,他们行事不好张扬,另一个说在京城低调也就是了,出来采买,要什么低调,家主骨子里可不是个爱低调的人,想要让家主满意,他们采买办事就得上点心,知道上头到底什么意思……”   “大厅位置很多,不是没有大桌子,他们看中了我的位置,非要让我让,要是客气一点,我也没什么,可他们上来就说我长的丑,看着我的衣服,说你一个小小文吏,也敢耽误大人的事,出了问题担待得起么?”   “我的确不是什么人物,就是个小小文吏,连京城的差事都混不上,只能往外走,本来心里就难受,他们还这么欺负我,我就没让,说我的面还没吃完,他们就撸袖子要打我,我心中害怕,口不择言,就说他们家主贺一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也杀过人……”   叶白汀:“他杀了谁?”   于联海缩了缩脖子:“没,没谁,我瞎编的。”   “编的?”   “我真是随口那么一说,真没想着惹事,”于联海跪下磕头,“文吏之身虽不怎么出息,也是个饭碗,我急着到任交接呢,真不想惹什么麻烦,两位大人就放过我吧,啊?真就是一点口角而已,不行的话,我可以给贺大人磕头认错!”   叶白汀眼梢微抬:“你觉得你错了?”   于联海手指攥紧,没有说话。   “那为什么要认错?”   “这不是……形势比人强么,”于联海舔了舔唇,声音微涩,“别人是京官,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没本事,就得认怂,你们锦衣卫什么都不怕,我不行,我家中还有老小,我娘年纪大了,我妻身怀有孕,下头还有个幼妹还没说亲……”   叶白汀听完了他有些絮叨的话,也看出了点东西:“贺一鸣杀的人,可是你亲朋?”   于联海眼睛一直,看向叶白汀的眼神满是不可思议:“你,你怎么知……”   叶白汀当机立断:“你可想好了,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办案,机会难得,过了这次可没下回,到底说不说?”   于联海咬着牙,眼皮快速颤动。   仇疑青沉声:“到本使堂上仍不愿配合,可是此人之死,你有勾连之嫌?”   “没有!”   于联海一个头磕到地上:“是我好友……我的友人郁闻章,死于贺一鸣之手!” 第178章 跳楼坠亡   郁闻章……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连姓名都有,只怕不是空穴来风。   于联海有些紧张,之前座上二人非要他说,他不大敢,现在说出来了,对方不再问,他反而更害怕:“我说我不说的……你们非让我说……”   叶白汀:“你为什么觉得贺一鸣杀了你这友人?可是亲眼看见,或掌握有什么证据?”   “没,都没有,”于联海摇了摇头,“郁兄死时我并没有瞧见,但这两年郁兄在京城认识,且有纠葛的人只贺一鸣一个,同别人根本没什么来往,郁兄突然死了,不是他是谁!”   叶白汀:“这两年?”   于联海顿了下:“我和郁兄家不在京城,是进京赶考的同乡,去年时运不济,双双落榜,我自觉才华不丰,失了进取心,去给人做了文吏,郁兄不甘心,在僻静街巷凭了个小院,准备参加今年的恩科。我理解他这份心气,也未阻拦,他才华横溢,腹有乾坤,去年只是运气不好,今年一定能得高中,谁知还未到进场的日子,他就……”   叶白汀知道,正常科举制度外,皇帝偶会特例开科取士,常伴有加恩赦免税赋,是为恩科,科举三年一次,去年是正年,今年天子大婚,早在去秋就放出了加恩科的消息,遂今年二月,便又有一次大考。   他看着于联海:“你这友人,圈子很简单?”   于联海连连点头:“非常简单!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也就时常和我通个信,他的事,我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除了贺一鸣,他就没提起过别人!”   “那他和贺一鸣什么时候认识的,交情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   “除了你,他只提到过这一个京城新认识的人,交情还不好?”   “别的说不准,这点我很肯定!”于联海十分笃定,“我和郁兄为赶去年科考,前年秋就进了京,过年都没回去,赁了院子苦读,就是在那年十月底,认识了贺一鸣,他很赏识郁兄文采,初见便聊了很久,我记得当时气氛非常融洽,如高山流水,终遇知音,不过也只那一次,之后他们再见面,都约在它处,我从未见过,郁兄慢慢的,不再同我提起贺一鸣,最初他夸过贺一鸣,说君子气节,谦逊秀雅,后来从未说过这种话,我问起,他便说‘提他做什么’,我再问,他便说‘没什么好说的,以后少来往’……这样子,怎么能是交情好?”   叶白汀听着这话中语气,若此为真,恐怕不是交情不好,甚至有龃龉过节。   于联海:“郁兄文采斐然,底子很厚,曾拿过文章请教大儒,都道他只要稳定发挥,大考必不出错,我对自己心里没底,对他是非常有信心的,可去年他落榜了,没有考上,这怎么可能?我问他答题情况,他不说,但他脸色不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是没说,我就查了查他之前见过什么人,只有贺一鸣……好好的人,只要稳定发挥一定不错的水平,竟然落了榜,郁兄可不是什么容易紧张出错的人,他性子一向极稳,出现这种事,还能是因为什么?必是那贺一鸣搞的事!”   “可他什么都不说,沉默寡言,似是认了这件事,就此揭过,反正还有机会,今年天子加了恩科,他当然重整战鼓,信心百倍归来,这次比以前更谨慎,基本谁都不说话,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只要家中闷头读书,可临近大考的日子,他还是出事了……这回直接跳了楼,死了!再也没机会了!”   “他离群索居,人气都不沾了,信中未曾和我提过任何人,只说又遇到了贺一鸣,回回遇到这姓贺的就没好事,你说我能不怀疑他?除了他我还能怀疑谁,也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情绪气氛突然紧张,于联海又开始下意识碎碎念:“郁兄一心学业,还未娶亲,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丧事除了我,都没人愿意帮,我本想帮他扶棺回乡,眼看着天气暖和了,路上不太合适走,再等到冬天,还得小一年,我写信跟老人家商量,老人家倒是通情达理,满篇都是感谢之言,可那纸上的泪痕,我看得出,也辨的明,郁兄何辜,家人何辜,她们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她们有冤有苦,又要向谁诉……”   厅堂安静很久,叶白汀缓缓开口:“你说郁闻章跳了楼?”   “我知道,你是想问自杀嫌疑,郁兄的死,所有人都说自杀,可我不信,”于联海第一次抬起头,直面叶白汀的眼睛,不闪不避,“他不是会自杀的人!我与他认识超过四年,他性子沉稳,处事淡然,求学之心坚若磐石,每一天都在努力,每一天都不曾放弃,他也从未不自信,身外银钱,别人白眼都不能让他难堪,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中,前途可能比不了世家子弟,但绝对可以支撑他的信念和生活,他对此抱有很大的憧憬和信念,绝不可能自杀!”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时间,地点。”   “一个月前,百佛塔。”   于联海这是在问好友怎么死的,说的很详细:“那边香火鼎盛,有一尊文昌塔尤为出名,每逢科举年,都会有人过去祈福挂红,庙里清静,藏书也很多,主持师父们心善,会将暂时不用的院子空出来,低价赁给学子,郁兄这几个月……都住在那里。”   “院子,是平地?”   “是,郁兄住的地方,肯定是平地,那日应该是借了书,去楼上看,”于联海解释,“读书人么,总是拒绝不了登高望远,有时候是情怀志向,有时候……就是单纯的看书累了,看看远处,眼睛舒服很多。”   “有人坠亡,寺里没有紧张?没有报官?”   “有的,但当时没查到任何东西,佛门又一向清静,戒律很严,大家便都觉得这是个意外。”   “贺一鸣当时也在百佛寺?”   “这个……我不知道,也只是怀疑。”   “尸体现在何处?”   “仍在百佛寺,”于联海叹了口气,“佛家慈悲为怀,偶尔会受到外人类似请托,背后又靠山傍水,允许他人尸骨暂埋,还请了长明灯,日夜不熄……待到今年年底,我会办了法事,扶棺回乡的。”   叶白汀沉吟片刻:“你怀疑贺一鸣,仅仅是因为郁闻章再无别的来往之人?一个都没有?”   于联海:“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过日子难免有意外倒霉的时候,可这次我就是觉得不对,贺一鸣藏头露尾,性子阴险,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这次离京是?”   “上官考察了一年,认为我文吏做的还不错,将我调派它处,本来给郁兄办完丧事我就该走了,耽误到如今,万万是拖不得了。”   “那恐怕还要耽误你几天,”叶白汀道,“你既在北镇抚司提起了命案,自该襄助佐证。”   于联海苦了脸:“这样啊……”   仇疑青:“本使可予你文书签章,来日可向上官申明。”   “多谢指挥使!”   “行了,走吧。”   于联海有些不明白:“去……哪?”   叶白汀眼梢微抬:“自然是去看现场。”   还有尸体。   于联海就有些发愁:“这百佛寺在城外,有些远,我也不会骑马啊……”   叶白汀顿了顿,看向仇疑青:“我不带。”   就他那拉胯的骑术,还是别祸祸人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于联海,剑眉挑起,没说话,意思也很明显:我也不带。   叶白汀:“嗯?”   仇疑青:“……玄光不喜欢载别人。”   叶白汀:……   那可以我骑玄光,你骑别的马啊!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其实还不是不想干。底下锦衣卫那么多,任务分配完全可以完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能不能别这么理直气壮的……调戏手下仵作!   “我带!我来!”   门外声音分外熟悉,叶白汀转头一看,是申姜:“你怎么回来了?”   “这都新一天了,生辰也过完了,托少爷福,我家昨天气氛……特别祥和,”申姜一边笑的春风得意,一边有些惋惜,“不过好像昨天错过了一场街头热闹?今天我没晚吧!”   仇疑青指使手下一点都不含糊:“既然来了,干活吧。”   申姜腿一并,行了个礼:“是!”   一行人很快点了人,收拾好马匹,去往百佛寺。   除申姜和于联海一骑,所有人单独骑马,叶白汀也是,他骑的是后院养的一匹小母马,毛色枣红,脾性温驯,并没有要玄光,毕竟……指挥使说过,在外面要保持距离,玄光是指挥使的马,他当然不能无故逾矩。   玄光没载到少爷,有些不开心,干活归干活,就是不理仇疑青,闹着小脾气。   马儿跑起来速度很快,途中经过竹枝楼。   时间尚早,叶白汀没有看到姐姐,倒是姐夫带着双胞胎在干活……收拾洒扫。双胞胎一人拿着抹布,一人拎着小桶,跑跑闹闹的,也不知是干活还是玩,都爬到二楼窗户栏杆了,姐夫也不知道管一管,不怕把孩子摔了!   姐夫还很嚣张,指挥着小二跑堂忙前忙后,大马金刀往堂前一站,没点生意人的和气,反而凶相颇甚,路过的人不愿进来,他还不高兴了,盯住一个眼神明显闪躲,尽量靠墙根快步有的华衣公子哥,将人拦住,直接问:“你进不进来?”   公子哥头缩的像个鹌鹑:“我进……还是不进?”   姐夫眯了眼:“你敢不进?”   “进进!我现在就饿了,我要吃午饭!”公子哥不但一大早的就要吃午饭,还颤巍巍的递上了银票,那样子哪里像要消费,简直是孝敬大爷。   姐夫很满意,冲后面扬声:“来客一位——”   双胞胎反应那叫一个快,直接从窗户上往外一跳,稳稳跳到姐夫怀里,姐夫一手一个捞住,顺手放到地上,双胞胎就拿过了公子哥手里的银票:“来客——”   “一位!”   叶白汀:……   不过那个公子哥有些眼熟,好像之前说话不好听,被姐姐教训过?   难道姐夫也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人在马上,路过的速度非常快,再多的也看不到,叶白汀只来得及对上姐夫看过来的眼神,并冲他招了招手。   石州看到弟弟当然是高兴的,看到旁边的仇疑青就……在弟弟看不到的角度,他朝仇疑青比了个相当挑衅的动作。   双胞胎敏锐的很,转过头,揉了揉眼睛:“咦?我怎么好像看到舅舅了?”   “还有昨天那个跟爹爹打架的厉害叔叔!”   石州挨个摸了摸儿子的头:“那人把你舅舅拐跑了,不让你舅舅跟你们玩,知道怎么办了?”   双胞胎立刻绷起小脸,亮出小爪,眼神凶凶——   “揍他!”   “逼他穿小裙子!”   石州眼底浮起一层狡猾的满意,哼,还治不了你姓仇的了!   马背上仇疑青突然觉得背后微凉,似有极冷风群掠过。   叶白汀注意到了:“怎么了?”   “没什么,”仇疑青顿了下,“只是突然间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叶白汀就笑了:“不知道怎么应付小孩子?”   仇疑青没说话。   “没关系啊,你不是知道他们喜欢什么了?”叶白汀声音微轻,“其实他们很可爱的,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仇疑青:“他们长得有几分像你,我没有不喜欢。”   只是单纯的觉得,姓石的黑心肠,怕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   百佛塔很快到了。   这座寺庙之所以叫百佛塔,概因保存有百尊佛像,历经前朝风雨,仍然稳固从容,栩栩如生,是以香火旺盛,来客不断。寺里白塔不止一座,有高有矮,有主有副,最有名香火也最旺的,是主塔,每日有高僧主持经念,除却香客,不允客人多留,像郁闻章这样赁院租读的书生,大都在后山,相对僻静的地方,这里也有座塔,高处有僧人的藏经阁,藏书阁,平时少有人来往。   “就……就是这里。”   于联海被申姜带一路,脸色惨白,胃里直泛酸水,都快要吐出来了,锦衣卫……都是这么猛的么?   申姜路上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一看地方,拍了拍大腿:“这地方我来过啊!”   叶白汀扶着仇疑青的手下马:“说说。”   申姜:“百佛寺香火灵,尤其文昌塔,凡大举之年,考生大多会过来祈福一波,他们自己没空,家人也会来,今年天子加了恩科,从过完年到考前,这里应该都很热闹,可谈不上偏僻安静。”   叶白汀观察了下四周环境,若有所思,仇疑青已经安排下面锦衣卫去和寺庙沟通,北镇抚司过来查案的信息接驳,要求寺庙配合对死者郁闻章的起棺,都需要时间沟通处理。   申姜瞧着,干脆举了手:“我去跑一趟吧,看看能不能问到什么。”   仇疑青颌首:“也好。”   叶白汀看着面前高高的白塔,问于联海:“郁闻章当时在何处坠亡,落点姿势,方位,你可知晓?”   “知道!”于联海重重点头,“他是我朋友,我不可能不关心,因疑心贺一鸣,当时所有细节我都亲自确认过,没人比我更清楚。”   “指出来。”   “就在这里,”于联海指着塔前三丈远的一片空地,“人是躺着的,浑身是血,脑浆都摔出来了……”   “摔下来前在几楼?”   “六楼。”   叶白汀和仇疑青前后看了看:“你确定是这里?”   “确定!”于联海指了指一边的太湖石,“虽然现在什么痕迹都没了,连血色都已不见,但这石头没动过,人当时就是躺在这里的!”   “躺着的姿势,可有何特殊之处?”   “没有……吧?就是好像骨头缩了一点,”于联海感觉说不清,干脆自己躺到那里,做了个姿势,“就像这样子,怕不是摔到了背,骨头搓一起了,缩了点。”   叶白汀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问仇疑青:“指挥使可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暂时不多,上楼看看。”   于联海:“那房间我认识,我来带路!”   这座塔高处是僧人的藏经阁和藏书阁,带了锁,下面几层为方便借住的学子使用,大部分没有带锁,可自行来去。这座塔在寺里不算最高,也并不宽,楼梯很窄,也有些幽暗,行走时需得多加注意,以免踩空。   仇疑青走在叶白汀身后,随着于联海行到六楼,靠南的房间。   门很轻易就推开了,房间里味道有些沉晦,灰尘也铺了厚厚一层,很有股空寂感,想来这塔偏僻,平日本就没什么人来,这个房间又有人跳楼自杀,不怎么吉利,别人便更不会踏足了。   叶白汀看到了门前撕过的封条痕迹,大约是官府最初过来查看时封存过,后查不到任何人为因素,以自杀结了案,封条自也撤了。   这房间,大概一个月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   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柜,柜子上放着一本书,是策问集。房间朝南,无窗,拉开南门,便见天光,往外是栏杆,到人腰部的位置,可凭栏远眺,视野很是不错。   不用说,人必是在这里摔下去的。   叶白汀靠在栏杆边,不用怎么费劲找,就能看到刚刚于联海指出来的太湖石,在那附近,是死者的坠亡点。   这个距离……   他停顿的有些久,见仇疑青也一直没说话,便问:“指挥使可是看出什么了?”   仇疑青颌首:“远度。”   叶白汀点了点头,这个距离稍稍有些微妙,并没有特别远,也不是特别近。也就是说,死者很可能需要一个外力,才能达到这样的落点。   当然他可以自己起跳,但这栏杆细窄,外面无法站立,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借力,真借了力,落点应该要更远一些,这个距离反倒近了,怎样恰到好处……是个问题。   想想死者的落地姿势,是仰躺。   会不会……有人推了他?   叶白汀问于联海:“当时没有目击证人?”   于联海:“没有。”   “事发前后呢?”   “也没有,”于联海摇了摇头,“就是什么异常都没有,都说没看到有人走动,所以才……认定是自杀,可我知道不可能的,郁兄不会自杀……”   叶白汀和仇疑青在现场观察了很久,房间内的样子,栏杆上的痕迹,哪怕现在没感觉有哪里不对,还是仔细的记了下来,以备之后时时细思。   时间差不多了,二人对视一眼:“去看看尸体?”   “好。”   ……   锦衣卫说要调查命案,寺里僧人很配合,很快带他们去了后山埋骨点,由申姜亲自盯着,起出了郁闻章棺木,等到叶白汀和仇疑青过来,才小心翼翼开棺,将死者抬到一边暂搭的石台上。   尸体入土,隔绝了大部分空气,春暖初至,土壤干燥,对尸体的保存起了很好的作用,死者去世一个月,腐败现象肯定是有的,但干的更为严重,部分皮肤皱缩变硬,成了一种微暗的褐色。   味道肯定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   于联海有些难过,不敢上前近看。   叶白汀挽起袖子,戴上手套,上前倾身细观,整个过程熟练又流畅。   现场初检,肯定做不了解剖分析,主要看的是外在表现,比如指甲颜色,有无发绀中毒迹象,比如骨头,死者高处坠亡,必伴有一定的骨折,骨折的伤情程度,会告诉他死者是一个怎样的落地姿势,哪里受伤最重,还有死者身上的伤痕,创口表现,会告诉他这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有没有抵抗……   “……死者体表损伤较轻,肩背有表皮剥落的擦蹭挫裂伤,颅骨骨折严重,波及枕骨大孔,及以下颈椎,肩背伤情严重……”   这种以点及面的广泛性损伤,基本只有高处坠落才能解释。骨折由颈部波及颈椎,视觉效果上会感觉人缩了一截,于联海这点上没有撒谎。   “腿骨骨折,胳膊完好无损,没有外伤,没有擦蹭……”   死者坠落的地面叶白汀刚刚看过,是石板地,没有任何缓冲,高处坠落,全身伴有一定程度的骨折,并非不可能,可腿有骨折现象,胳膊却完好……   想想刚刚于联海躺在地上,模仿出来的姿势,叶白汀若有所思。   死者的手是想要抓什么……还是推过什么?   这个坠亡,真的是别人所致,还是他自己不小心? 第179章 摔死的不只一个   空地安静,叶白汀在验尸,申姜在提问于联海。   “你为什么不觉得郁闻章会自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不上疯了的,傻了的,跳河的,可不少见,郁闻章怎么就不一样了?”   于联海苦着脸:“我说过的,他虽然性子有些闷,但有牵挂,家中还有个老母亲,说了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健健康康,平平稳稳,考不上也行的,回家也能做个教书先生,他并没有太多压力,没人逼没人说闲话,本身又很有可能考出来,为什么要在考前自杀呢?”   申姜:“你因何确定,贺一鸣对他危险,而非别人?”   于联海:“郁兄是个性子很稳,做什么都心里有数的人,很有主见,学得不够学就是了,有困难趟就是了,遇到麻烦绝不会打退堂鼓,一定会想办法去解决,可自打认识了贺一鸣,他就变得心事重重,全然看不到往日的阳光,怎么可能没问题?我和他是同乡,同年,是交情最好,无话不谈的人,怎么问他他都不说,再问竟也连我都疏远了,这不是问题?”   申姜:“你说他给你写信?”   于联海:“是,我们在信里几乎无话不谈。”   “可贺一鸣为什么找他,你不知道。”   “这个……他一直瞒着我,什么都没说。”   “你就不奇怪?”   “奇怪啊,我俩都是外乡人,身无长物,贺一鸣一个京官,大好前途,到底看上了我们什么?”   现场简单初检完成,叶白汀摘下手套,让锦衣卫好好整理,送回北镇抚司,走到仇疑青身边,一看申姜状态就觉得有点不对:“你查到东西了?”   申姜点头:“大概的时间线,死者坠亡在午时三刻,刚刚用完斋饭,回来不久,有人见过他出塔回屋,好像是换了一本书,之后又上了塔,一盏茶过去,人就出了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进去过那个房间,无人知晓,但当时的五楼,靠南较大的房间里,有人在聚会。”   “现在疑点未明,我能查到的信息还不太多,但我知道这个人,”申姜指着于联海鼻子,“一定撒了谎,他才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很多东西,就是没说!”   于联海眼皮快速颤动:“百户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不懂……”   申姜盯着他:“郁闻章死的那日,明明你就在,为什么一直不说?对他来说很危险的人,除了贺一鸣,不还有你这个什么都知道的好友么!”   叶白汀手指顿了下,认真看了看于联海。行啊这人,不声不响的,差点把他给骗过去了。   离京路上被扣住,说是替友人办丧事,办完了就得走,文吏也很忙,和友人沟通的方式就是经常通信,很容易让别人产生一种错觉,他本身不在京城,离案子很远,这次就是专门为好友治丧过来的,哪知人根本就在京城,甚至在案发现场!   于联海耷拉下眉眼,有点怂:“那不是……我在不在,结果都改变不了么?我给人做文吏,新人入场,每天都很忙,郁兄埋头读书,同样也很忙,我们根本没办法时常见面,不通信……怎么来往?”   申姜:“之前为何不说?莫不是这桩命案与你有关!”   “真没有!”于联海苦哈哈,“就是因为有这个事,我才没那么有底气,不敢和贺一鸣杠,不然他不得泼我脏水……”   叶白汀:“说说吧,为什么在这里,那天还有谁,聚会是怎么回事?”   于联海舔了舔唇:“就……我这个文吏,是去年落榜后,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见我才华虽不丰,做事却不错,问过我意愿,给我安排的,从去年到今年,差不多也一年过去了,耿大人觉得我还不错,给我写了引荐信,调往外地,我这才需要出京。”   “一个月前,也就是郁兄死那日,正是大考在即,耿大人觉得该视察了解一下学子状况,出发到了百佛寺,那也差不多是我最后一次为上司奔走立功的机会,便跟着来了。”   申姜:“别啰嗦,都有何人参与,快说!”   于联海:“除耿大人外,有本次协助大考阅卷的副官高峻高大人,去年中了进士,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胡安居,还有……还有耿大人的外家亲戚,今年参加科举的章佑。所有人都是上午过来的,中午在此休息,就在五楼,但我并没有参加,我是文吏,没有与席资格,接了耿大人令,替他跑腿,为家人祈福去了。”   仇疑青:“这个聚会,郁闻章可有参加?”   “没有,”于联海摇头,“他纵才华满腹,现在也只是个书生,未经大考,没有官身,同样没资格参加。”   “贺一鸣呢?当日可在?”   “我随耿大人过来的时候是没有的,至于之后……我不清楚。”   叶白汀:“你既和郁闻章是好友,来这里一遭,知他在这里,为何不见面?”   “没有不见啊,”于联海道,“我们早早通过信,约好了的,我连假都请好了,只待正事办完,耿大人离开,我便自由了,可去看望郁兄,还说好在他那里留宿的,中间就没必要着急么,谁知我正在外头忙,他就没了……”   “五楼小聚之人,中间可有离席?”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叶白汀想了想这聚会的几个人:“你刚才说聚会中有一个,是去年考中,入翰林院的庶吉士……胡安居,你和郁闻章都曾参加去年大考,和他可认识?”   于联海脸色不怎么好:“认识,他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平日不见多背几页书,学习很是惫懒,在外才华不显,就是考运着实不错,一飞冲天了。”   “你瞧不上他?”   “呵,我哪敢啊,世道如此,管你平时才华怎样,只要过了大考,有了官身,立刻就不一样了,别人是官,我就得敬着,谁叫咱没那个本事,有那个运气呢。”   申姜远远瞧着有锦衣卫小兵走过来,低声朝叶白汀和仇疑青道:“少爷,指挥使,眼看饭点都要过了,咱们去用个斋饭?”   下面人查东西也需要时间,叶白汀懂,看仇疑青:“指挥使看呢?”   仇疑青:“走,先用饭。”   斋饭是分开吃的,叶白汀和仇疑青去往饭堂,申姜并没有跟来,扣着于联海到别处,有其它安排。   百佛寺气氛庄严肃穆,一路走来,叶白汀对这里最大的印象就是安静,慈悲。寺庙的功能区划分很严格,前院香客,佛塔所在,僧人们住行,以及供外客赁院小住的地方,分隔的很清楚,看守也很严密,保证互不打扰,他专门问过,这里后山的院子赁给学子住,所收租金非常低,且持续了很多年,僧人们是真的在做善事。   这里连饭厅都是隔开的,香客们可以在外客区点斋菜,僧人们在自己的生活区有专门的饭堂,不过条件就比较清苦了,远不如提供给客人们的,食材上会更丰富。暂住后山院子的人,吃的是和僧人一样的斋饭,不过用饭地点就更随意了,也并不和僧人一起。   总的来说就是,租客只是租客,短暂在此停留,僧人们只提供一些便利,彼此并不熟悉,也谈不上交情。   叶白汀和仇疑青脚步未停,一路从外客区到僧人饭堂,路遇僧人都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见到锦衣卫指挥使也没有紧张不安,仿佛他们和普通的香客没什么区别,会尊敬,会礼让,会配合做事,但不会害怕。   在这里走一走,仿佛心都能跟着宁静下来。   叶白汀对这里印象很不错。人的思想状态会在行动里有所投射,如果这里仅仅是一个,令人心找到归处的安静桃源,那在这里下手杀人,玷污这片安宁的人,行止何等卑劣。   桌上饭菜很简单,馒头,青菜,冬笋还有粥,叶白汀吃得很慢,仇疑青也一样,中间还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叶白汀都还没吃完。   “很喜欢?”他看着小仵作。   “粥很清甜,熬的时间很长,”叶白汀抬头看他,“正好也等等你。”   寺庙是死者的死亡现场,勘察工作很多,仇疑青自己也有很多统筹指导工作,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僧人们配合工作,他们也不能太过打扰,今日把集中能做的事都做了,稍后就可以减少人手,以便服跟查,以免僧人难做,香客难安。   遂今日肯定是特别忙的。   仇疑青摸了下叶白汀的手,还好,不凉:“累不累?”   叶白汀摇头:“还好。”   一顿饭吃完,饭厅已经空了,几排长桌,除了叶白汀这里,再没有旁人。   申姜回来了,嘴里叼着馒头刚好啃完,见四下无人,还有锦衣卫警戒,过来报告:“我打听到了,那天贺一鸣还真来过!”   叶白汀见仇疑青没一点惊讶之色:“你也知道了?”   “不难推测,”仇疑青道,“他之前因重大失误,官降三级,几日前因功擢升,重新成为刑部郎中,自是走了些路子,想要人脉助他,心思必要用在暗里,人性幽微之处,大考在即,谁家没个参考后辈,此处文昌灵盛,他会过来求一道签,很合理。”   “竟然升的这么快?”   官降三级的事,叶白汀知道,这事有他的助力,北镇抚司正月里办的户部案子,当年管修竹的死,就是贺一鸣故意仓促结的案,虽刑部侍郎和刑部郎中不一样,中间差着层级,可刚受了罚贬了官,立刻又能升一阶,贺一鸣可真是好本事。   “可不是怎的,好像通了吏部尚书的路子,那位有个孙子今年也要参加大考,贺一鸣过来应该是卖个殷勤,挂个红绳求个上上签的!”   申姜跳过来,坐在桌边:“不过他这趟来得快,去的也快,似乎没想着惊扰任何人,行事非常低调,我问了一堆人,除了大殿那边请香祈福解签的僧人,其他人好像都没有见过他,如果他真有心做什么事,时间有些仓促,必是有备而来……但这个不重要,稍后我会继续跟查细节,重要的是另一桩,本次死者郁闻章,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是吧?我刚刚打听到,三个月前,也有个人从高处跌落,摔死了。”   叶白汀手一顿:“还有?”   申姜:“要是一般的普通人意外,我也不会关注,但这个人,好像真的和案子有点关系,黄康,四年前大考出来的进士,名次谈不上好,却一放榜就被安排好了官位,还是京中肥差,他和在这里聚会的人基本都认识,尤其副官高峻,他们是同年。”   叶白汀立刻反应道:“他的同年,可不止一位。”   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贺一鸣,也是四年前考中的进士。”   “那岂不是更可疑了!”申姜瞪圆了眼睛,“这个黄康也是坠亡,就在闹市酒楼,众目睽睽之下摔死的,和郁闻章死的简直一模一样!”   叶白汀眼梢微眯:“这件事可曾惊动官府?丧事是怎么办的?”   申姜:“闹事坠亡,动静太大,京兆尹立刻派了人过去,应该是没查出任何异常,很快撤了封条,说是意外,着家人好生安葬。”   仇疑青知道叶白汀在想什么:“死者尸身,我想办法调来北镇抚司。”   “嗯,”叶白汀点了头,眼底有微芒闪动,“一并送去仵作房,我来检验。”   夕阳照晚,天色将暗的时候,叶白汀随仇疑青离开百佛寺,从后山穿过前殿,中途经过寺里一株百年老树,老树枝干虬结,枝头萌出新芽,纵岁月流转,仍生机盎然,微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木牌撞击声。   那是寺里用来给香客祈福用的小牌子,每个上面都挂了红绳,满满一树,都是来人香客心中愿景,也妆点的老树青春明媚。   这里肉眼可见,距离最近的塔,就是文昌塔,但凡文人,都会想来拜一拜。   二人突然齐齐停住脚步,一个沉默,一个严肃。   申姜等了半晌都不见人动:“怎,怎么了?”   叶白汀蹙着眉,看向仇疑青:“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仇疑青肃容颌首,说了两个字:“科举。”   两条坠亡的人命,在此聚会的人,加上贺一鸣,目前相关人交往圈子还未最终确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科举。   四年前参加大考的人有黄康,高峻,贺一鸣,黄康死了,高峻做了官,今年是主考官的左右手,参与大考管理,贺一鸣就更不用说了,宦海沉浮,得意比失意多。   一年前,郁闻章,于联海,胡安居参加大考,前两个落榜没考上,郁闻章准备今年再战,还没等到大考来,人先死了,于联海心灰意冷,做了文吏,胡安居则运气非常好,以之前不显的才华,一飞冲天进了翰林院,点庶吉士,为所有人羡慕。   再就是今年的主考官耿元忠,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大,官位最高,地位最稳的人,他的外家亲戚章佑,今年要,不是,是已经参加了大考。   如果他们想多了,所有仅仅是巧合,那就还好,如果不是巧合……岂不是科举有问题?   春闱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在每三年的二月,一共三场,初九开始,十八结束,考官封卷,之后便是紧张的阅卷过程,有时稍快,有时稍慢,但所有的工作都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因为三月十六左右,天子要进行殿试,钦点状元郎,赐琼林宴。   加开恩科也是如此,时间流程不会有变化。   今天是三月初四,大考早已结束封卷,正在紧张激烈的判卷过程中,尚未放榜,再过十来日,宇安帝就要殿前钦点状元了。   现在朝局什么形势,叶白汀这个外行人都懂,天子位置看起来是稳了,但稳的很不容易,一点点建立威信,清除以往弊病,为朝廷缓缓增添新鲜血液……威信的建立并不容易,破坏则只需要一击,如若科举出了问题,天子殿试生了差错,好不容易搭建出的局势崩塌,以后怎么办?   宇安帝自被接回皇宫,在各方势力压制下小心翼翼,一点点构建心中天地,辛苦了这么久,今年算是成果颇丰,让所有人见证他实力的一年,他加了恩科,即将大婚,殿试完成的好,便更添光加彩,稳固人心,万一出了事……   叶白汀都不敢想,如果真有人在暗处……   “绝不能让对方得逞!”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仇疑青朝叶白汀伸手,“可能要委屈仵作先生,随本使一骑了。”   叶白汀这次没有拒绝,这次时间非常重要,不可以浪费。   “我们回京!”   一路疾驰回京,到北镇抚司时天色已经全暗,申姜连家都没回,从厨下卷了张饼啃着,就出去排查走访,查几个相关人线索,仇疑青也没停,把叶白汀放下就进了宫。   事情并未发酵,他们的猜测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但只要有风险,大家就得警惕,这件事,须得报皇上知晓,一旦……必须有合适的应对预案。   叶白汀都替皇上头疼。   底下各种流程再走,尸体还未送进北镇抚司,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该忙了,这几天恐怕没空,想起双胞胎肉乎乎,鬼灵精的小脸,长长叹了口气。   昨天之所以走的那么干脆,是体谅姐夫才来,给别人点一家团圆的时间,而且姐夫也说了,将来一段时间会长留京城,他也就不着急,想着这两天带双胞胎过来玩玩,出去逛逛,谁知直接没空了。   叶白汀拿起笔,给双胞胎写信,厚厚的一打,是他答应孩子们讲的鬼故事,还叮嘱他们要乖乖的,不要惹娘亲生气,爹么,就随便了……   等他这边忙完,立刻去看他们。   信刚刚写完,埋在城里不远,黄康的尸体就拉回来了,锦衣卫过来报告,说已经送去了停尸房。   叶白汀一看是个脸熟的小兵,就将写好的信递给他:“替我送去竹枝楼。”   “好的少爷!”   叶白汀刚走到仵作房,穿上罩袍,戴上手套,就看到了仇疑青。   “我看你这一眼,”仇疑青走过来,“验完尸再走。”   叶白汀指了指天:“……怎么说?”   仇疑青:“希望我们都想错了,这只是一个巧合,如果不是,我们也不怕。”   那就是有准备了?   外面的事自有对方去忙,叶白汀放宽心,专注自己的工作:“指挥使可准备好了?我要开始了。”   仇疑青:“嗯。”   叶白汀走到停尸台前,闭了闭眼睛,集中注意力……   让我来看看,你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黄康死在三个月前,正是寒冬腊月,被确定死亡无异常后,下葬很快,他的尸体情况和郁闻章有些相似,腐败肯定是腐败的,但更明显的特征是干,部分腐败严重的地方,皮肤已经不见,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部分干掉的皮肤皱缩变硬,失去弹性,成为略深的褐色,看起来的就是,一半隐隐露出骨头,一半变黑发硬,视觉效果相当惊人。   首先最重要的还是死因判定,骨折情况。   “……死者骨有血荫,肋骨骨折,肩膀,髋骨,腿骨皆伴有骨折,手臂……粉碎性骨折,头骨及面部伤情严重,死者应该是趴在地上,手臂先落的地?”   仇疑青在回来的路上,就先后接到了申姜及锦衣卫最新的排查消息,对当时情况算有了解:“目击者说人是重重砸在地上,俯卧姿,当时手臂就变了形,看起来很奇怪,应当是手臂先碰到的地面。”   “死者可不仅仅是手臂先碰到地面,”叶白汀仔细验看死者的手,“他手上的骨头几乎完全碎了,类似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有一个解释——他想拄一下地面。”   什么时候,人会想拄一下地面呢?想要借力的时候,想要支撑的时候。   所以人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意识是清醒的,反应动作也是想撑一下,但落下来的高度太高,速度太快,地面太硬,手掌的缓冲根本不够用,人也跟着没了。   “申姜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死,是一个酒楼,他当时在几楼,同谁饮酒?”   “目前的消息是,五楼,酒楼屋顶,独饮,死者是酒后脚滑,不小心摔了下去。”仇疑青声音微冷,“我看了他的菜单,叫的酒,可不是一个人能吃完的量。”   那就是有别人了?又是一位看不见的客人?   想想百佛寺的‘聚会巧合’,叶白汀看仇疑青,“该不会这个酒楼里,也有个聚宴,参与者有我们的几位相关人吧?”   “不错,百佛寺里聚会的几个人,当时都在,”仇疑青点了点头,“包括一个月去了百佛寺,没有参加小聚的,贺一鸣。”   ……   贺府。   一封没有署名,只加了火印的信,送到了黑檀漆金翘头长案上。   水色浅纱映照,仙姑贺寿烛盏燃出华贵香味,贺一鸣批完一卷文书,喝下两口香茶,拈了枚颜色乳白,层理清晰的龙须酥,只吃一口便放下了,眉心不甚满意,好像这么精致的东西也难入他的口。   他漱了下口,拿起信件,撕开火印,慢条斯理的看信——   只一眼,他就顿住了,之后神色变幻,眸底似有怒海翻涛,转而冷笑连连,猛地一拍桌子。   他那个‘好弟弟’,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敢沾!   这般不懂事,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180章 不许欺负舅舅   这天晚上的验尸工作,叶白汀并没能全部完成,一是光线效果不好,烛光昏暗,放再多似乎也不能加强光郊,粗浅的东西可以看,更深的解剖工作无法完成,这个案子很重要,他不敢放松半点。   二是这天在外面跑了很久,想了很多事,身心俱疲,他非常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撑不下来。   仇疑青走后,叶白汀整理过死者的衣服,当时遗物,就没再继续了,一边认命的回房休息,命令自己快点休整,一边提醒自己,之后不能再懒了,起码的运动量得保证,别真到用的时候身体撑不住。   还有灯光……   现代的电是别想了,别的办法呢,能不能想一想?怎样可以加强光线效果?   第二天晨起,叶白汀精神百倍,专门去厨下吃了足量早饭,把身体和精力状态调整到最佳,去了仵作房。   除却黄康尸体,暂埋在百佛寺的郁闻章尸体也送了过来,放在停尸台上。   阳光灿烂,房间微凉,这次一站就是很久,验尸,解剖,观察,从皮肤到骨头,从应该有的生理状态到现有痕迹,他看得非常仔细,一丁点都没漏,验尸格目亦写的条陈清楚,思路清晰,午饭时间早就过了也不知道。   等到手里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捏着后颈扭了扭头,发现外面阳光偏西,已是午后很久很久。   “少爷,外头来人了!”   “嗯?”北镇抚司公务自有运转流程,不同的事有不同的人承办接收,鲜少有一来人,就通知他的时候,叶白汀立刻意识到这个人非同寻常,“谁?”   “贺一鸣!”   “哦,他啊。”   贺一鸣虽不是刑部侍郎了,大大小小也升了郎中,人有正经理由来,锦衣卫也不好拦,现在仇疑青不在,申姜也外出,鉴于身份考虑,下面人就先过来请少爷了。   “少爷要见么?要是不想见,咱们有的是法子将人打发走。”   “见啊,为什么不见,”叶白汀脱下罩袍,眸底凝起冷光,“也许别人舍不得锦衣卫太辛苦,过来送‘好消息’了呢?”   脚步刚要走出房间,突然顿住,他把传话的锦衣卫招过来,低了声:“别带他去正厅,就在院子里……”   “好啊,我这就去办!”   验尸工作做的差不多了,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的喝了茶,解决了人生三急,才慢悠悠往外走。   北镇抚司院子很大,大门进来的正院气氛最庄严肃穆,刀枪锐利,视野宽阔,地砖平青,连角落的庭灯装饰,都和屋顶一样,雕了气势凛然的凶兽,看起来威风极了。   院里无树无荫,想也知道夏天来了会怎样热,但现在贺一鸣的问题不是热,春天也热不了,是四外的人!轮值锦衣卫数量在这里是最多的,个个手里拿着武器,齐齐盯着他!   院子里也没别人,不盯着他盯着谁!   贺一鸣知道,北镇抚司不会随便杀人,仇疑青再强硬也不敢这么干,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被这么多人盯着,看着刀枪上泛的寒光是另一回事!他装的再平静,心里也平静不下来,额角已经隐隐见汗。   叶白汀在暗处欣赏了好一会,才走出来,敷衍的拱了拱手:“不知贺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啊。”   贺一鸣看到他,眼底就是一阴:“你寻个地方,同我说话。”   “这里就不错啊,宽敞,安静,君子无不可对人言,”叶白汀相当大方的摆了摆袖,意味深长的看向非常不大方的贺一鸣,“你觉得这里不行?莫非……有什么话见不得人?”   贺一鸣眯了眼:“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叶白汀挑眉:“找我?你来北镇抚司,难道不是为了见指挥使?若为我,可是晚了半年多了。”   别的不说,在叶家这件事上,贺一鸣渣的明明白白,根本不怕被指责,盯着叶白汀,脸色更阴:“你当真不知?”   叶白汀摊手,一脸无辜:“请贺大人赐教?”   贺一鸣压低声音:“听闻北镇抚司接了一桩命案,都去百佛寺把人尸体挖出来了……”   “贺大人确定这是一桩命案?”叶白汀勾了唇,表情玩味,“大人消息如此灵通,难道不知道,昨日在城中,锦衣卫也起了一具棺?你今次过来,是想劝我不要管,还是劝北镇抚司不要碰?”   贺一鸣刚想说话,却停住了,眼梢微紧:“你胆敢试探我?”   叶白汀一笑:“哦?你竟然还需要我来试探?作为案子嫌疑人,在如此敏感的时间登门,不就是明晃晃的告诉我……一点东西的?”   贺一鸣面色一凛。   叶白汀对这种表情不要太熟悉,这就是算计别人不成,反被算计的反差感……贺一鸣原来是想过来套他的话啊。   贺一鸣:“你确定要跟我作对?”   “不是你,确定要跟我过不去的?”叶白汀凛了眉眼,“从来是你贺一鸣,跟我叶家过不去,养你长大的义父,你敢要了性命,我这个义弟的命,在你眼里也不够瞧,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你不就是想与我为难?”   贺一鸣欺前一步,眼神紧逼:“别以为你背靠指挥使,就能通了天了,他可撑不起这个天!”   叶白汀:“那你觉得谁能撑得起来?你?还是你背后的人?”   贺一鸣一凛,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表情不对,被别人抓着了!   叶白汀看着他的脸色变化,笑了:“所以你背后果然有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今年结识……还是几年前?”   问题太多,贺一鸣不可能回答,叶白汀要的也不是回答,他只要看到贺一鸣的脸就够了,人的细微表情可是诚恳的连着自己的心呢。   “哦……几年前认识的。几年前?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少跟我废话!以为这样就能套到我了么!”   “郁闻章是不是你杀的?黄康呢,四年前在酒楼,你是不是也杀了他!”   “叶、白、汀!”贺一鸣磨牙,深呼了一口气,“你既不傻,看到我来了,就应该懂了,我劝你一句话,这个案子,你要不想死,就别碰,否则来日鱼死网破……你以为你能好得了?”   这话倒让叶白汀有些意外,他刚刚所有话,都是为了让对方紧张,步步紧逼,贺一鸣就范的这么快,他有些没想到,这人竟然承认了一些东西……还直接威胁回来了?   叶白汀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思路:“所以郁闻章和黄康,是你杀的么?”   “你说呢?我这样的人,想要达到目的,需要亲手杀人?”   贺一鸣阴阴笑了,往前一步,身体更加欺近:“我要是对人有杀心,不介意亲自动手,那第一个活不成的人就该是你——叶、白、汀。”   叶白汀眼梢微垂:“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为了劝我,不要碰这个案子?”   贺一鸣退开些许,眸底有锐光滑过:“义父总也养了我十来年,他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在九泉之下伤心难安。”   叶白汀嗤了一声:“你觉得你现在说这话,会有人信?去年把我父亲送上刑场,把我推进诏狱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好心。”   “就知道骗不过你,”贺一鸣顿了顿,浅浅叹了口气,“不过我这话是真的,这个案子别碰,查了,对你也没好处。”   叶白汀看着他:“是对你没好处吧?你这么着急过来,从我这里套不到消息,便改成威胁诱劝,怎么,这个案子告破,对你影响很大?”   贺一鸣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叶白汀紧紧盯着他,不避不退:“科举大考是不是有问题?你参与了?参与了多少?对内情知道多少?这些人的死——”   “你别给脸不要脸!”贺一鸣被激的不轻,不但截住叶白汀的话,还上了手,揪住了叶白汀襟口。   锦衣卫们见事不对,当即就想冲上前,叶白汀抬手阻了,轻轻冲他们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从小到大,我自认我爹待你不错,一直精心教养,从未欺侮苛待,你如此回报,到底是为什么?”叶白汀看着贺一鸣的眼睛,“你觉得在家里,地位比不上我,不如我受宠,可说句实在话,这难道不是应该的?我是我爹亲生的,你只是养子,他更宠我一些,也没有忽略了你,你为何心中有这么多怨气?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最终死于他人陷害,发乱衣脏,被推上刑台,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么!”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贺一鸣眼底漫开无限阴鸷,“他才不是真心待我,他只是——”   对着叶白汀过于清澈明亮的眼神,贺一鸣突然顿住,冷笑出声:“别以为你长大了,就反抗得了我,你父母是死了,不用再牵挂,你姐姐呢?我可是知道叶白芍来京城了,哦,还有你那个马帮姐夫,你知不知道,干这一行的,手上都会沾血?他杀过人,也有仇人,你觉得,没人能治的了他?”   叶白汀眼睛眯起:“你敢!”   贺一鸣就笑了,笑得十分愉悦:“你若再惹我,记得保护好他们,别像上回一样,让我手不沾血的杀了人,还能把你关进牢里。”   “咻——”   二人对峙的时候,突然斜里飞过来一颗小石子,打中了贺一鸣的手,手背吃痛,他立刻放开了叶白汀,可下一瞬,仍然有小石子飞过来,咻一声,打中了另一只手手背,同样的位置。   贺一鸣今天已经被勾起了很多火,当下就没稳住,朝一旁轮值锦衣卫喝道:“北镇抚司什么规矩,竟敢暗谋朝廷命官,都不要命了么!本官这便上折,参你们——”   话还没说完,‘咻咻咻咻咻’,接连不断的小石子飞过来,砸在他的脚,他的腰,他的膝盖,随着石子飞来的方向,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蹦蹦跳跳的跑过来,叽叽喳喳的喊着:“你们在玩什么,我也要玩!”   “是要切磋么我也要!”   “这位叔叔看我!”   “我的小石子准不准,有不有趣!”   贺一鸣没反应过来,也根本没认出这两个孩子是谁。   双胞胎见他看过来,收起小弹弓,不用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两条小麻绳,细细的,长长的,二人一抛一接,相当有默契的拉出一个空间,冲着贺一鸣过去,把人套住,这边一拉,那边一扯,这边一拽,那边一跑……   贺一鸣就像被网在蜘蛛网里的扑棱蛾子,别说飞了,想动都动不了!   他转的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说话,双胞胎自己在那边吵起来了。   “你好笨,他都没卡在正中间!”   “明明是偏到你那边了,是你力气太大,看我拽一下——”   “啊啊啊又偏了,看我力挽狂澜——”   “你好笨!力气又大了!都到不了中间怎么玩游戏,你让他过来点——”   “过来我这边点——”   “我这边——”   两个人一边吵架一边跑,还一边能把绳子拽来拽去,贺一鸣不会武功,很快摔了几跤,气的张嘴骂人:“哪来的小畜——”   叶白汀不可能看着别人欺负双胞胎,手腕用力一晃,铃铛声有节奏的响起,不但遮住了贺一鸣的脏话,还放出了另外一种信号——玄风一定能听懂的信号。   “汪——呜汪!汪汪!”   狗将军今天没任务,听到铃铛声就跑过来了,它记性还非常好,很快闻出了贺一鸣身上的味道,当下就呸了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臭死了,这是欺负过少爷的人!   狗将军立功无数,在北镇抚司是谁也管不了的存在,任性的很,它不喜欢贺一鸣,又没有人下指令,就不觉得这是什么危险,当即冲着贺一鸣叫了几声,还追着他不让他跑开绳子范围。   双胞胎一看到狗子,更兴奋了:“哇小狗!”   “它想和我们玩!”   “我们一起!”   “来狗狗,跳!”   俩小孩带一个狗,也不知是更默契了,还是更不默契了,继续一边跑一边吵:“唉呀狗狗挡着叔叔了,看我力挽狂澜!”   “呀你劲又使大了,看我横扫千军!”   “看我摧枯拉朽!”   “看我落花流水!”   狗将军是只有素质的狗,不会随便咬人,但它会赶人,会咬袖子,贺一鸣不仅仅是摔跤的问题了,他站都站不住,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气喘吁吁,累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到底哪来的小畜生,小小年纪性子就这么残忍,这么欺负人!   双胞胎:“咦?这个叔叔好笨哟,都不会跑的。”   “那咱们要慢一点,不能因为叔叔笨,跑不快,就歧视他,不跟他玩。”   俩小孩非常贴心的放慢了速度,刚刚好卡在贺一鸣的极限上,让他能反应过来,却因为身体太沉手脚太慢躲不过去,又觉得下回有希望,再次挣扎……摔的更重,喘的更累了。   “叶……叶白汀……你让他们……停……”贺一鸣感觉自己的膝盖搓破皮,脚踝也扭了,“小小年纪,是要杀人么!”   双胞胎就不干了,一个皱起小眉毛:“叔叔说什么呢,明明是我们陪你玩啊!”   另一个叉腰生气:“你不是就喜欢这么玩么,我们陪了你还不高兴!”   “哦我知道了——”   “叔叔一定嫌弃我们太慢,玩的不痛快,那我们快一点!”   贺一鸣:……脏话。   由着孩子们‘玩’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地上的人爬不起来了,石州才慢悠悠出现,走过来一手一个,拎开双胞胎:“好了,再玩叔叔该流血了。”   双胞胎意犹未尽:“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怕什么!”   “他又不是女娃娃,没穿小裙子,为什么不能玩?”   “我们听娘亲话,不跟小朋友这么玩,只跟大人玩的! ”   “是他先揪了舅舅领子!揪领子是挑衅,挑衅了,就代表接受切磋!”   “但是他好像不大行。”   “不行不行,连小孩都玩不过,放到域外会被马踩死的!”   俩小孩煞有其事点评,还非常专业的摇摇头,好像贺一鸣辜负了他们似的——明明自己挑衅,却是个没本事的,别人一招都敌不过,还委屈告状说别人欺负人,这个大人好不要脸!   在此过程中,趁着别人没看见的时候,他们还悄悄给叶白汀挤眉弄眼。   叶白汀:……   “贺大人应该不会跟小孩子计较?”他当然要给双胞胎圆场,“他们只是调皮,从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别人。”   贺一鸣信这话才有鬼,可仔细回想一下,俩小孩好像真的从头到尾,没有说过类似‘打死你讨厌你’这种欺负人的话,嘴里一直都说‘玩游戏’。   堂堂刑部官员,对外形象向来君子肃正,优雅知礼,好像的确不能和小孩子计较,可这亏又是实实在在吃了,一时间想不到找回面子的方法,甚至担心惹别人不高兴了,别人还要‘玩游戏’,他只能咬牙切齿的放了句狠话——   “很好……叶白汀,你,还有你们,都给我等着!”   说完起身,一瘸一拐的,迅速离开了。   石州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出声,心说那你可要好好期待了。   拉着双胞胎过来,石州从上到下把弟弟打量了一番:“他欺负你了?伤着没有?”   “没有,”叶白汀摇摇头,挨个摸了摸双胞胎的脑门,“谢谢你们啦。”   双胞胎被夸奖,非常开心,不过他们现在眼里最重要的不是舅舅,是狗狗!   两人一左一右,非常熟练的蹲到叶白汀身边,抱住腿撒娇:“舅舅舅舅,我们可以跟狗狗玩么?”   “狗狗可爱!”   叶白汀:“当然可以。它有小车车和小藤球,你样要一起玩么?”   双胞胎齐声:“要——”   狗将军是人来疯,刚刚‘一致对外’,配合默契,它就很喜欢俩小崽崽了,见人跟它玩,兴奋的上蹿下跳,带着小朋友在北镇抚司的院子里撒欢,这里是它的主场,必须要招待好小朋友!   双胞胎也很懂礼貌,会跑会跳,冲的跟个小炮弹似的,可一旦抱住狗子,会十分注意手上力气,不会用力拽狗子的毛毛,更别说故意欺负了。   叶白汀看着两个小孩长大,最知他们脾性,不会故意欺负别人是真的,但别人要想欺负他们,他们会反过来把别人欺负的更狠,也是真的。   石州:“就喜欢玩扮无辜孩子玩天真这一套,不过也就这两年了,再过两年,个再高点,就没办法装可爱了。”   小崽子们很懂啊。   叶白汀:“他们来看我的?”   “读了你的故事,坐不住,吵着要来看一眼,”石州点点头,“知道你忙,一会儿我就带他们走,顺便你姐姐让给你带了菜,送到厨下加工去了,稍后记得吃。”   叶白汀:“嗯。”   石州眯眼:“姓贺的孙子,你不必担心,就算案子查出来他不是凶手,我也有招对付他。”   叶白汀想起之前见面时,姐夫说过的话:“……你很早就想过这件事?”   石州:“去年我自外域回来,你姐姐不在,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知道是这孙子,我当时就开始着手查了,只是他的问题好像有点麻烦,弯弯绕绕神神秘秘的,总也理不清,最近才有了些眉目,我会和仇疑青沟通,总之,你不用担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叶白汀点了点头:“小尧小凌对京城可还适应?”   石州勾唇笑了:“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能疯的地方,不过也就能轻松这两天了,你们指挥使给我荐了书院,明日就带他们过去见见山门。”   正说着话,大门口一阵响动,仇疑青回来了。   石州瞧见了,冷哼一声:“指挥使还知道回来?这可是你京城地盘,我眼睁睁瞧着你被偷了家,别人欺负到院子里来了,你这要是在外头,我弟可怎么办?”   仇疑青过来的第一眼,就是看叶白汀。   叶白汀赶紧摇头:“没事,我好好的,司里这么多人,谁能欺负得了我。”   仇疑青眼神微深:“一个时辰后,申姜会回来,今晚大约会很忙。”   叶白汀懂,这是要加班的节奏。不过有新线索可以汇总,就是好事!   石州却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瞧了瞧天色:“现在有空?我瞧你这北镇抚司校场不错,练练?”   “可。”   仇疑青正好紧绷了一天,也想不带脑子的放松放松,距离申姜和晚饭还有一个时辰,时间足够。   于是一行人换了地方,来到校场。   仇疑青和石州当然是摆出架势,正经切磋,兵器换了好几样,打的畅快淋漓,引的一旁围观小兵喝彩连连。   双胞胎也不服输,非常有表演欲,跟着在一边‘哼哼哈嘿’,打起拳来有模有样,虎虎生风,还互相挑毛病,你的胳膊不对,你的腿歪了,你的腰得再沉一寸,你的背不直……还问狗子对不对?   狗子是训练过的任务犬,他们对它说话,它也能示范表演,近跳远跳侧跳,都快翻出花来了,双胞胎看的叹为观止,小嘴张圆:“哇——”   接下来就变成了‘三方混战’,带沙盘演练的那种,二人一狗一会儿我和你结盟,一会儿我和它是一国,开始还能玩得客气,用战术战策,有模有样,后面玩急眼了,也不讲究什么拳法了,互相抱着对方,滚到地上‘撕打’……   兴奋的尖叫连连,叶白汀都怕他们嗓子受不了。   直到放松时间结束,马上一个时辰,石州叫了,双胞胎还舍不得走,一左一右,麻利地蹲到仇疑青身侧,抱住了他的腿——   “我不走!”   “我要住在这里!”   “这里有狗狗!”   “还有舅舅!”   他们仰着小脸,眨着水汪汪的杏眼,朝仇疑青卖萌装可怜:“叔叔你收留我们吧!”   “爹爹好凶的,会拿大棒子打人,那么粗,那么长!叔叔最好了,救苦救难活菩萨!”   “叔叔要是喜欢——”   “哥哥可以穿小裙子的!”   仇疑青看着和叶白汀有几分相似的小脸,一时有些沉默。   眼看着不行,双胞胎互相对了个眼色,决定卖舅舅:“我们可以让舅舅穿小裙子给叔叔看!”   “舅舅腰细,保证好看!”   叶白汀:……   然而这并不是让他最震惊的,刚刚那一个时辰,他中途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没留意,等姐夫把俩小崽子拎走了,他才发现狗将军……   穿了条小裙子!   粉纱的!颜色梦幻,造型飘逸,狗子一跑起来,小裙子的纱随风飞舞,好好的威武玄黑狗将军,硬生生娇气了起来! 第181章 舞弊   “汪——呜汪——汪汪汪——”   打完架的校场,人声渐完,安静平阔,只有狗子意犹未尽,穿着粉色小纱裙啪嗒啪嗒的跑来跳去,兴奋极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齐齐沉默。   知道这是双胞胎的杰作,叶白汀身为舅舅,总得帮忙圆个场:“……虽颜色过于粉嫩,裙纱过于飘逸,总算有些童真,看久了,也有几分可爱?”   他话还没说完,狗子那边冲势太猛,急刹没刹住,脚底打滑,身体趔趄,但它以顽强的生命本能,悍勇的身体素质,控制住了!它并没有摔倒!   就是这个控制的姿势吧……舌头斜出来歪在一边,眼珠子瞪出白边,爪子疯狂刨地,降低高度矮身,粉粉嫩嫩的小裙子直接成了拖把。   叶白汀:……   玄风你怎么可以这么不争气!   “是挺可爱的。”   叶白汀还没想好怎么理顺这乱七八糟的场面,瞎话怎么编,就看到了仇疑青面不改色的脸,轻描淡写的话。   他忍不住再次看向狗子,狗子已经蹲坐在地,用后爪挠耳朵根,小裙子敞开,姿势极不雅观:“你管这……叫可爱?”   仇疑青面色淡极了,一脸‘心上人非要捧,本使还能怎么办’的平静:“……看久些,也就不觉得眼睛疼了。”   叶白汀:……   我可谢谢你了。   仇疑青招手,叫了个锦衣卫过来:“北镇抚司今日损失,麻绳,地砖,兵器卷刃,洒扫人力,换新成本,狗将军受到惊吓……让文书房列好单子,送去刑部索要赔偿。”   “是!”   叶白汀看着小兵背影远去,心中佩服,要不说指挥使会办事呢,贺一鸣满怀心机的过来,没欺负到谁不说,反被狠狠欺负了一顿,回去还得赔东西,还不是冲着本人,直接通报到工作单位去了,丢不丢人?让你反抗都没招,也来不及……   仇疑青要的才不是这点芝麻绿豆的东西,他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北镇抚司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就要让刑部难受,让贺一鸣难堪。   双胞胎玩坏了的麻绳……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走吧,”仇疑青迅速安排好事,叫人把狗子拉下去洗澡,转向叶白汀,“回去等申姜。”   “嗯。”   二人并肩从校场离开,一左一右,靠的很近,叶白汀闻到了仇疑青身上的味道,微微的汗味,裹挟着地上尘土,隐隐有血性杀气,不怎么难闻,存在感很强,这个味道……他在姐夫身上也闻到过。   他想起贺一鸣说过的话,眉心微蹙。   “无知之人的无知之言,不必在意。”   仇疑青回来的略晚,并没有听到贺一鸣的话,但他能猜到,此类人的惯常手段,他不要太清楚,不过是攻心,用你最介意的事,最亲密的人。   “手中刀锋是面对敌人的利器,也是保护自己人的武器,作为武器本身,我们要比任何人都清醒,比任何人都慎重,身为执法者,我们需要担负更多,也希望被赋予更多信任——我知你内心柔软良善,但你需记住,不要为想当然的事烦恼。”   叶白汀一怔。   执法者……他有些摸不清,仇疑青的这三个字,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带上了别人,但他知道,仇疑青这是在提醒他,不要把自己困住。   社会文明不断发展,社会制度几经变迁,这里和他生活的时代并不一样,比如这里阶级明显,对女性不怎么友好,这里的下人犯了罪,主人是有权利杖杀的,这里有江湖帮派,帮派里也有各自的规矩,朝廷管辖态度稍稍有些微妙,只要不过分,很少大力强制执行,武力镇压。   叶白汀想,这可能和社会形态,生产力规模有关系,没有那么多读书人,没有那么多官兵,朝廷再努力,也管不到国土的每寸土地,边角之处,幽微之处,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就需要其它民间组织填补,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   天子的政策下达,百官的推进执行,朝廷进行的,更多的是教化之功,一点点抓,一点点管,从眼前做起,慢慢稳固,扩大,总会影响到世人,让天下变得不一样。   眼下的大昭,已经做的非常好了。   叶白汀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仵作,没有做圣人的本事,也没必要揽圣人的责。他只要认真做好本职工作,办好每一个案子,尽自己努力,让黑暗少一些,为受害者带来慰藉,给恶人以惩戒震慑,哪怕能推动这个文明发展一点点,也是值得的事。   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大昭是他的,也是天下人的,所有人都在努力,天下就会不一样。   自来此地,他心中理念从未改变,这次心生涟漪,也是突然想到,如果真像贺一鸣说的那样,石州杀过人,他该如何面对?他发现自己并非心无缝隙,他也有害怕的事,比如面对这样的情境。   昨日姐夫进京,房间叙话时,他听出了姐夫对贺一鸣的杀意,非常庆幸自己没事,扛过来了,否则姐夫一家恐怕要……他甚至忍不住回想自己看过的这本书,怎么都没想起后续对姐姐姐夫的交代,夜里噩梦连连。   但现在……好像有些释然了。   如果真发生一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他只需要坚守本心,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其它一切,自有律法。亲情不需要割舍,事实真相也不会为亲情变移,他只要做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贺一鸣,威胁不了他。   见小仵作久久不说话,仇疑青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可信我?”   叶白汀点头:“信的。”   仇疑青:“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同你说,但你担心的那些,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发生。”   叶白汀一怔:“你知道我在想……”   仇疑青揉了下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   叶白汀这下真的有点好奇了,他无权知道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机密,很可能和天子,甚至国家安危有关,仇疑青到底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有过怎样的波澜壮阔,有没有人帮助他,同他并肩前行,姐夫在这里……参与了多少呢?   他微微抬着头,眼睛微圆,眸底清澈澄净,像映着月色的湖水,让人很想捧捧看,是不是能把这轮皎月捧到手心。   仇疑青捏了捏他的手:“回房等我?我冲个澡就来,马上。”   叶白汀差点没反应过来:“嗯?现在?”   仇疑青也发现了自己的话有歧义,可说都说了,自然不会往回收,还微微欺近,压低了声音:“阿汀莫急,所有你想要的,以后都会给你,嗯?”   叶白汀:……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可闭嘴吧。   暖阁里,饭菜上桌的时候,申姜回来了,仇疑青也整理好自己,带着水汽的微湿,精神奕奕的过来了。   几人话不多说,先吃饭。   案子很重要,身体也很重要,好的状态才能坚持更久的工作,重点是什么,他们从不会搞错。桌上无酒,然美食慰藉人心,一顿饭吃完,肠胃熨贴,不用怎么说话,精神就回来了。   “来吧——”   桌上饭菜收了,小炕几擦干净,新的线索卷宗摆上,申姜麻利的支开小白板,炭笔,所有东西一一准备好:“咱们开始!”   “此次验尸过程你们都不在,我先来吧。”   叶白汀率先开口:“此次两名死者皆为高处坠亡,一个五楼,一个六楼,高度不算太高,坠落过程时间很短,无特殊风向和障碍物,若本人没有留意调整,空中姿态很难发生大的改变。郁闻章落地姿势仰躺,颈椎受伤严重,手臂除落地表皮擦伤外,骨头几乎没有任何损伤,这个姿势很明显,他在六楼摔下时,本人是背靠栏杆的,双手前伸,应该是想拉拉拽,或者推拒什么——”   他提醒申姜:“锦衣卫在勘察搜索周围时,需得细致寻找,有没有这样一个东西,死者可能落下时用手带飞了的,东西一定不是大件,否则别人会发现并处理,可能非常不起眼。”   申姜点着头,在小本子上记下:“明白!”   “郁闻章内脏受伤出血严重,是高处坠落的一般性表现,体内解剖无其它异常,没有毒理反应,尚未寻到可疑之处,不过……”叶白汀想起当时房间画面,“他上塔是想读书的,房间有桌有椅,那本写策论的书,为什么不在桌子上,而在柜子上?”   有椅子不坐,要站在柜子边读书?   他直觉不可能,死者有长时间的读书计划,到楼上读书,也是方便累了远眺,读书和中间休息都计划好了,站在柜子上算怎么回事?   不是死者放的,就只能是——房间当时有第二个人,书是这个人挪动的。   这本书有什么挪动的必要么?叶白汀只记得那本书很厚,许几天都看不完。   仇疑青:“目击证人给出的线索是,郁闻章是吃完午饭上楼读书的,但是很快又下了楼,去院子里换了一本书,重新上的楼。”   所以是他自己要换,还是因为当时房间里就有人了,因为顾忌这个人,他才换了?   这个略早的时间交叉点,需要注意。   申姜翻开自己的小本子:“我问过了,当时在五楼聚谈的四人,他们的吃饭加闲聊时间,足足有一个时辰,包括了郁闻章吃饭,上楼,下楼换书,重新上楼的整个过程,高峻,胡安居,章佑都分别出去过,耿元忠耿大人倒是坐了足足一个时辰,屁股都没动一下,但他当时进来的略晚,是四人中最后到的……照时间线来看,所有人都不能排除,但现在最可疑的,像是最后到,中途没出去的耿大人了?”   “还有栏杆,偏细窄,不好站,也易打滑,我带着人亲自试了几遍,怎么站都不方便用力……对比少爷的验尸结果,死者被推下去,比他自己跳下去可能非常大。”   叶白汀点了点头:“……接下来是死者黄康,他掉楼坠亡时,身体是俯卧姿,双手粉碎性骨折,明显有个‘撑’的动作,死者当时意识应该比较清晰,说他‘喝醉了酒’脚滑,是存疑的。”   申姜:“可三个月前,正值隆冬,雪天薄冰,当时查到的痕迹说,楼顶边缘的确有脚印,很像脚滑了。”   “寒冬腊月,北风朔冷,死者一人在楼顶饮酒,”叶白汀看着桌上的线索资料,“就算不想和别人一起,不能找个包厢暖房?去楼顶吹凉风,图什么呢?”   申姜拍了下大腿:“对啊,这黄康可不是一个风月雅致的人!”   “若是和人相约,此人身份比较敏感,或者他们要说的话非常敏感,需要避嫌,这个行为就很合理了,”叶白汀提醒申姜,“指挥使说,看过当天的菜单和酒单,绝对不是一个人的量。”   申姜目光灼灼:“所以这天的楼上,也一定有第二个人在场!”   叶白汀想了想,问:“我们能查到的线索里,最后一个见到黄康的人,可有说过此人有何异常?”   申姜摇头:“酒楼小二,和一部分大堂客人都见过他,都说挺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少爷发现了什么?”   “尸检结果和郁闻章相似,内脏破裂,骨折严重,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广泛性损伤,胃容物因过去太久,摔落时的胃部伴有损伤,不能准确检查,但颜色……有些奇怪。”   叶白汀将尸检格目递给申姜看:“是一种略鲜明的黄色,怎么看都不像病理,更像是染了色,我心有怀疑,仔细检查了他的食道和牙齿,果见其食道也是同样颜色,牙齿内侧及两边,包括舌苔,唇内,都有这种明显的黄色,很显然,黄康这天的食物里,有一种很特殊,非常容易染色的东西,可我查看过指挥使带回来的菜单,并没有类似指向……”   “小二和大堂部分客人,所有见过黄康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那这样东西,很可能是他上楼之后才吃到的——那位赴约之人知道他喜欢,给他带过来的。”   申姜摸下巴:“带过来当场就吃了,看来不是一般的喜欢……”   仇疑青眸底深邃:“当场吃的东西,是不是得分享?吃独食似乎不太好。”   申姜立刻懂了:“那当日赴约之人,这个疑似凶手的,嘴里肯定也染了这种黄色!我们只要走访看看,谁在那日嘴唇舌苔发黄不就行了?这么明显的颜色,肯定会被看到,除非他装哑巴不说话!”   叶白汀目光赞许:“不错。”   尸体说完了,申姜举手:“那接下来我说说,我查到的大概消息,这个按年份比较方便——”   他在小白板上写下了‘四年前’三个字,再把名字一个个按上去:“死者黄康,才华横溢,几乎是所有人认可的,高水平的存在,不过他脾气不好,非常傲,接人待事也很锋利,仿佛谁都不看在眼里,大家倒并没有很在意,因他的确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可大考结果出来,他名列末排,着实惊掉了一地眼珠子,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他自己倒什么反应都没有,安安生生的接受了名次,之后派官,混的风生水起……且脾气很大。旁的事且不说,考的这么烂,他怎么能一点情绪都没有呢?难道是混到了个肥差,心中暗爽,担心机会被抢走?”   “未尝不可啊,”叶白汀垂眸思索,“此人恃才傲物,脾气大,平日有没有什么小毛病?”   申姜点头:“有啊,见人下菜碟,恃才傲物,那都是对着普通人,看到贵人可就不一样了,他是可以摧眉折腰的,本人似乎还很乐意如此。”   “所以这或许就是他的追求?”叶白汀眼梢微眯,“成就才名,努力科考,为得不就是成为人上人,和人上人为伍?既然有机会得肥差,一步到位,为何要放弃?不过他考成这个样子,排名末位,还能得肥差……”   就是问题了。   朝廷派官自有制度,也有先后顺序,黄康就算中了进士,排名太后,也不应该立刻派官,还给肥差,这中间的操作……是否存在利益交换?   而有些事一旦开始,有些甜头一旦尝到,就会停不下来,四年前如此,其它年份呢?去年有没有类似的事?他们现在接手的案子从四年前开始,可事情真的是从四年前才开始发生的吗?会不会更早?   叶白汀目光沉吟,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并没有着急,指节叩了叩桌面:“先继续说。”   申姜点点头,继续:“四年前参与大考的,还有贺一鸣和高峻,贺一鸣才学不算特别拔尖,也看的过去,考名次和平日成绩相符,没什么好说,也未有可疑之处,高峻就不一样了,他平时成绩并不好,这次考运却极不错,名列前茅,加之背后家世不错,顺风顺水的派了官,熬资历,到了今年,已然可以做大考的副官了。”   “还有我们今年大考的主考官,耿元忠耿大人,在四年之前,做的就是和高峻同样的位置,是辅助大考的副官,他资历足够,性格也沉稳,去年大考直接升调,做了主考官,本来两届考官不合适是同一人,但今年是加的恩科,比较特殊,机缘巧合,耿大人便连任了。”   也就是说,耿元忠同这前后三次大考都有关系,四年前是副考官,去年和今年是主考官,最熟悉,也最方便操作一切。   申姜说完,在小白板上另起一行,写下‘一年前’两个字:“去年参加大考的,有于联海,郁闻章,胡安居,成绩么,咱们也都知道,前两个落榜,于联海心气不在,给人当了文吏,上官就是耿元忠,郁闻章准备再战,外界对于联海没什么反应,对他记忆也不深刻,长得不怎么样,才华也不显么,对郁闻章就都觉得可惜了,很多都不相信这结果,觉得他不应该考不上,不过也有些人说他性格过于死板,太认死理,过刚易折,倘若能圆融一些,结识交游些友人,许不一样,但郁闻章自己可能不这么想,一直都很自我。”   “胡安居点了翰林庶吉士,于联海对他非常不服,说他不配,外界似乎也觉得他德不配位,文才不够,可人家就是上了,一年过去稳稳的,这样的话慢慢也就少了。翰林清贵,没什么事外头也不敢惹,人家现在都混到给大考这么重要的事帮忙了,谁敢再说他没文采?”   “去年大考,贺一鸣和高峻都游离在外,似乎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但他们二人都是仕途上的佼佼者,一个深藏不露,手眼通天,另一个家世极好,又好交友聚宴,在学子中颇受追捧,和他们来往的人很多,胡安居便是其中一个。”   申姜画完两条线,说完所有人,唯一空着的,就是今年刚刚参加完大考的章佑:“他跟前两次大考都没关系,只参与了今年,和耿元忠耿大人是外家亲戚,但他这个人吧……我刚好见过一次,挺精明,就是心思没使在正道上,才学不怎么样。他今年二十二岁,以世家子弟的习惯,这年纪才开始参加科举,明显晚了很多,前头几年里,据说一直在求师,和本案中的其他人是否认识,可有交往,目前尚不明确。”   小白板上名字列完,人物关系线条划完,眼前立刻清晰了很多,这些名字也不再仅仅是名字,而是有了立体的印象。   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甚至交往不多,暗地里呢?可有做过什么生意买卖,利益交换?   结合前事,不仅叶白汀这么想,申姜也很难不这么想:“大考……别是被这里的谁祸祸了吧!”   “我去调了四年前封存的考卷,找到了高峻的答卷。”   仇疑青缓声道:“字迹比对过没问题,是他本人写的,但用词习惯,文字风格,跟以往大为不同,偏差非常明显,我可确定,卷子上的题,一定不是他自己答的。”   大考舞弊一事,基本能够确定存在,但这是否个例,还是多例,就不知道了。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科考,派官,自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多么难能可贵,一飞冲天的机会,有人心急眼热,就会生歪主意,有人买,有人卖,市场就会形成。   可每逢大考,监管都会非常严格,想要大规模的,做成这件事,就需要很厉害的中间人,这个中间人得熟悉规则,懂得运作,上下方市场都能抓住,如鱼得水,还得能彻底保守秘密。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高明,《琵琶记》 第182章 你为什么不看我   ‘科举舞弊’四个字一出来,叶白汀心里就咯噔一声,最不希望出现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事不管放在哪个朝代,都绝对不可以忽略,影响甚广,何况现在的大昭?往小了说,哪怕处理得当,也是让朝廷无光,让皇上脸上不好看,往大了说,大昭现在稳的很不容易,天子需要自己很有信心,也要给别人很多信心,如果他用的人才,都是用‘舞弊’之法推选出来的,公平何在,真正的人才何在?   这些所谓的年轻血液,皇上已经或即将重用的新人,是人才,还是蛀虫,他们的努力,会让大昭更稳,还是让一些东西烂的更快?长此以往,国家怎么管理?这个国家还会存在吗?   科举为国选士,每次审查监督都非常严格,一旦发现考生有夹带,作弊嫌疑,资格即刻取消,大考是鲤鱼跃龙门的机会,每个人都很珍惜,可仍然有人愿意冒这个险,回报必定丰厚。   叶白汀想,这次是什么形式呢?夹带?风险太大,而且对不上题怎么办?漏题……风险更大,会知道题目的人,本身站的位置就很高,得许出怎样的利益,才能换取这样的消息?或者更隐秘的方式,比如进了考场,看到了题目,会的人做了,再打小抄,给不会的人……那这考场里头,就得有自己的人帮忙传东西了。   越是个例,越好抓,难的是形成了规模,沾过这件事的,或者既得利益者,都会保护这件事,反而不太好查。   能做成这种事,背后之人应该有相当大的能量,非同一般的人手和投入,叶白汀有些不明白,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钱吗?可赚钱的法子多了去了,有这么大的能量,什么事干不了,为什么盯着三年一次的科举?他不信这件事给对方的金钱回报,超过那些生意路子。   还有,什么样的人,能执行这件事?   身涉这个案子的人,基本都是考生,阅历都不算特别丰富,耿元忠是年纪最大的,本身和三次科考都有关系,嫌疑就很大了,或者贺一鸣……   叶白汀问仇疑青:“贺一鸣身后之人,可有消息了?”   他自己清楚的知道,贺一鸣是那位‘民间三皇子’的人,可别人不知道,这中间细节,两边是怎么联络的,各自负责什么,他也不知道,需得仰仗锦衣卫去查。   应恭侯的案子,已经牵出了这件三皇子,大夫人甚至供出来一个对方的心腹,好像叫——   他看向仇疑青:“那个邓升……”   仇疑青:“死了。”   “死了?”   “嗯,”仇疑青颌首,“侯府父子以为自己多重要,‘贵人’亲自派了心腹来往交接,其实这个邓升并不是什么心腹,只是一个普通办事的下人,侯府一出事,他就被灭了口,锦衣卫找到的只是尸体。”   叶白汀直觉仇疑青的面色,似乎话中有话:“……但是?”   仇疑青:“但此人的出现仍然很意外,锦衣卫此前并不知他的存在,追查其过往行踪,行事规律,我们发现他和另一个人交往颇深,且并不希望被人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你应该有印象——孙建柏。”   “是他?”叶白汀当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拜托仇疑青查贺一鸣时,仇疑青查到的,有可能有问题的名字,“可你说,他一直就没动静?”   仇疑青点头:“一直都很安静,出门次数都很少,和贺一鸣的来往非常隐秘,反倒和这个邓升更为熟悉——”   这道题别说少爷了,申姜都会答:“难道贺一鸣,也是那什么鬼三皇子的人?”   交情非浅的联系人,鬼鬼祟祟的来往方式,藏头露尾,神神秘秘,不是在搞事是什么!就算跟这次的科举没关系,也是个巨大的隐患,没准哪天就会生事!   叶白汀更担心的是另一点:“科举舞弊……是否和这些人有关?”   仇疑青摇了摇头:“还未确定。对方非常沉得住气,这个孙建柏基本一动不动,应该是等待上头指派,我手里的线不多,只能等待。”   别人动了,他才好验证。别人不动,他抓来也没什么用,反而打草惊蛇,对方弃卒保车,没办法得到更多的东西。   申姜想到另一个方向,更害怕了:“那要是……要是这回的科举舞弊案,真跟那个什么三皇子有关,他在暗中蓄养的势力绝对不小了!还有牢里那位青鸟——少爷还记得吧,这个瓦剌组织里的细作,寻过贺一鸣!现在这两边有没有接上头,有没有合作?”   一个外族八王子,一个大昭民间遗孤三皇子,再加上‘天子非正统血脉,是长公主所生’的谣言,怎么看都知道水很深,有不是人的妖怪在搅风搅寸了!   有没有勾结合作,仇疑青不知道,但对方势力明显根植多年,有备而来,他们必须得谨慎应对。   “无论此次科考舞弊是否与这些人有关,他们是谁,现在何处,势力几何,我们都必须要揪出来,切不可放松!”   “是!”   “我已命人查调翻阅往年考生卷子,若所有人都要比对,我们人手有限,恐耗时长久,”仇疑青沉吟,“会来不及,目前重点仍需着落在案子上,看能否清查命案,窥得事件真相。”   叶白汀懂,想要知道这个网架的多大,不仅每个考生的卷子要查,生平也要查,平时的功课如何,性格如何,下笔习惯如何,都知道了,才好做对比,还得有擅长解读这些,有把握做对比的人,的确工作量很大,如同大海捞针,反倒不如细查案情,从这里找线索来的快。   “我们再梳理一下人物关系和时间线,”叶白汀看着小白板上两条共行的大考年份,“除了同年,同僚外,于联海和郁闻章是同乡,还是耿元忠的文吏,耿元忠和章佑是亲戚,对吧?”   申姜点头:“这个案子里所有人来往都不算深,同年同僚,也未私下过多聚会,只公务或小宴遇到,会聊一聊,于联海和郁闻章也算不上来往太多,于联海忙文吏之事,郁闻章忙着读书,二人虽都在京城,还真大多是书信来往,耿元忠和章佑是亲戚,但也并不特别亲密,四时八节来往的都少。”   至于时间线——   “一个月前,郁闻章出事的这天,五楼的小聚,耿元忠到的最晚,中间按先后顺序,高峻,胡居安,章佑都出去过,贺一鸣没和任何人在一起,到寺庙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三个月前,黄康出事的这天,聚会的这几个人都在,包括贺一鸣,因与席时间过长,几乎每个人都出去过两三次,时间有些混淆,当事人都说记不清,但肯定都有嫌疑,于联海在这两次事件里,都以文吏身份随侍耿元忠,远处待命,并未与席。”   叶白汀眼梢微垂:“死者郁闻章,在三个月前,并没有参加这个聚宴。”   申姜摸着下巴:“他毕竟未中进士,身份不够,不过他应该也不喜欢这类场合?”   “于联海……”叶白汀指尖滑过消息卷宗,“撒的谎很有意思,一个月前的百佛寺,他本人就在现场,锦衣卫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他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撒谎?”   当真是如他解释的那般,不想自己卷进案子里?不想卷进去,不想有麻烦,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不是更好?为什么在京郊,遇到石州的时候提,到了北镇抚司大堂,别别扭扭,怂怂缩缩的,还是说了?   郁闻章之死,他到底是想管,还是不想管?   “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他很可能知道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直没有说。”   “少爷放心,交给我!给他休息了一天也够了,看我稍后好好招待他!”   “嗯,”叶白汀若有所思,“可以适当给他透露一些我们的查案进程,给他增添信心或威胁感。”   “对啊……”   申姜眼珠子一转:“行,我懂了!”   叶白汀:“科举很可能存在舞弊,我们的案件相关人,每一个都与这件事有关,那本次命案动机,也很可能着落在这上面。”   “有钱无才,想要争一次机会的作弊之人,有才无钱,想要交换利益,提供题卷之人,利益分割不均,或秘密泄露引起的内讧……”仇疑青修长指节滑过桌上调查卷宗,与案相关人的名字,“此次想要破案,需得行事巧妙。”   叶白汀非常同意:“问供方向也要有针对性,怎么在别人高度警惕的情况下,查出命案真相,挖掘舞弊链条……得重新给这些人画个线了。”   “贺一鸣,耿元忠,可能是知道内情最多的人,前者奸狡,惯会装模作样,后者谨慎,我看卷宗上的查信息,此人很会顾左右而言他,直接问一定不会给答案,什么关键的都不问,也反而更警惕,问他们命案,逼得稍稍紧一些,应该会比问科考问题效果好。”   聪明人想的都多,也一定不会配合,现在命案在查,坟都刨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很可能已经做好了准备,如何应对锦衣卫,什么东西一定不能说,什么东西可以适当抛出来喂给锦衣卫,好让自己不再被纠缠,什么东西……实在躲不了时,可以放个烟雾弹,别人心底必有计较。   仇疑青颌首:“问话时,佐以他们撒不了谎的问题,以备对比。”   叶白汀又圈出两个人:“高峻和胡安居,都是平日文采不丰,最后却考验极佳,平步青云之人,此二人很明显是既得利益者,可查他们背后家族,以及个人的资源来往,在大考前后,有没有付出过价值非常高的东西,如果有,这可能就是利益链来往的方式之一。”   仇疑青:“死者郁闻章和黄康,前者两次大考都出了问题,去年忧心忡忡,乃至落榜,今年远离一切是非,仍然在大考之前出了事,都没来得及上场,他对科举舞弊事件是否知悉,又知道多少,配合了么?”   这明显就不是配合的样子啊,申姜拳砸掌心,懂了:“他是不是不想干这个事,但又知道太多,被灭口了!就像于联海说的那样,他的生活圈子非常简单,只有贺一鸣出现过,每次时机都还很巧,都在大考之前……贺一鸣是不是就是那个操作舞弊的中间人!”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于联海说过的,他们为参加去年大考,前年秋过就上了京,冬天的时候认识了贺一鸣,当时贺一鸣态度极好,对郁闻章不吝赞美之词,后还私下下约数次,贺一鸣这明显已经是下了手,在慢慢套路别人!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可能会愿意随便和穷书生交朋友,必有所图谋,不然他怎么只理才华横溢,所有人看在眼里,佩服不已的郁闻章,对于联海看都不看一眼呢!”   叶白汀指尖相搭,双眸熠熠生辉:“至于黄康……他恃才傲物,大考本该不成问题,考出来名次却不尽人意,惊落了一地眼球,他本人却丝毫不在意,没脾气,之后派官肥差,顺风顺水——你觉得是为什么?”   申姜心道这还用想:“他也是既得利益者!他就是给别人提供考题答案的人,那肥差就是谢礼!”   叶白汀:“既然他知道了规则,参与了规则,本身也认可规则,那为什么三个月前,他会坠楼而亡呢?”   对啊,为什么?都是一丘之貉,一起发财的人,为什么别人没事,他死了?真的是意外?   申姜摸下巴:“难道……觉得自己拿的少了,不满意了?想要更多,别人没给?”   叶白汀赞许:“看,方向这不是有了?”   申姜眯眼:“我去查黄康死前金钱来往,看他有没有手头短,或者向谁借过钱!”   叶白汀:“这次时间短,任务重,凶案要查,舞弊链条也需确认,问供过程必须迅速有效,别人说谎也没关系,说了什么全部记下来,我们回来自会交叉对比,排除错误答案!”   仇疑青视线滑过申姜,指节叩在桌面:“叫下面人绷紧些,本案要求,十日之内必须结案,做不到,国本动摇,你我皆是罪人,做的到,本使和皇上皆有重赏!”   “是!”申姜眼睛那只有一个亮,升官发财近在眼前,谁能憋的住不冲!   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我们来分分任务吧。”   仇疑青:“四年前相关,耿元忠和高峻,我来查问,正好他们是本次大考主副官,刚好顺便。”   申姜举手:“那我来这些一年前的!于联海郁安居……嗯,顺便把今年主考官的亲戚章佑也问了!”   叶白汀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你们可有谁……需要我?”   “我这里需要跑的地方有点多,还大部分是基本走访排查,体力需要比脑子多,”申姜指了指仇疑青,“指挥使那边难度大,正好缺聪明人,少爷你去吧。”   仇疑青颌首同意,微深视线看向叶白汀:“可。”   叶白汀倒没什么意见,手指点着卷宗上人名:“还有一个贺一鸣……没人要?”   这个人才最危险,这样关键的时候,三皇子那边很可能会动啊。   仇疑青:“此次事件敏感,除却凶案,还会牵扯到科考舞弊,乃至‘三皇子’藏蓄之势,我派出去的人势必会引起他的警惕,不太方便。”   那……怎样方便?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脸色,突然领会到了:“……我姐夫?”   “嗯,”仇疑青颌首,“我同他一明一暗,配合的好,不管贺一鸣还是他身后的人,都跑不了。”   叶白汀瞬间放心,原来可以这么安排……不知怎的,更有信心了!   案子方向分析出来,任务也派完了,接下来就是紧张有序的推进,争取早日破案,申姜问了问少爷和指挥使,都没什么再补充的,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到班房把活儿派一派,眯一会儿出去办事,就不过来请示了,少爷,指挥使,属下告退。”   目送申姜离开,叶白汀久久没说话 。   仇疑青:“想什么呢?”   “没什么,”叶白汀摇了摇头,“我还是感觉贺一鸣有些不大对劲,今天过来同我说的那些话……有些太刻意了。”   仇疑青回想片刻,道:“你觉得……他并不是套你的话没套到反被套,恼羞成怒,放话威胁?”   叶白汀修长指尖落在卷宗上贺一鸣的名字:“看起来像这个样子,但……我总感觉他不应该这么蠢,还是先查查看吧。”   以他们二人的关系,贺一鸣说什么,他都不会信,贺一鸣自己应该也知道,还非要走这一趟,说这些话,故布迷阵……为什么?   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贺一鸣与此次案件一定有关,背后势力也已露出水面。   “别担心,我会抓住他。”仇疑青将杯中茶饮尽,站了起来,“趁天还没亮,我也去办点事。”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夜很深,正经人都睡了的点。   仇疑青不太满意,伸手掐住叶白汀下巴,迫他转头,看向自己:“本使不好看了?”   叶白汀顿住:“嗯?”   这话题打哪儿来的?   仇疑青微深眼眸细致描绘对方眉眼:“我记得你对我的脸很满意,时常偷看……为什么不看了?”   想起过往一门心思研究领导性格,争取合作愉快,却总是不小心注意力走偏了,盯对方人看的画面,叶白汀微微沉默:“你怎么知道?”   仇疑青低头看着他的唇,声音有些暗:“你的事,我都知道。”   也许是夜色过于沉静,夜风过于温柔,明明正事在前,明明才多看了身边人一眼,他却有些克制不住。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仇疑青不再逗人,转了身,朝门口走去。   叶白汀却拉住他衣领,踮起脚,吻在了他唇边。   仇疑青一怔,大手掌住叶白汀的腰,担心他站不稳。   小小的吻,浅尝辄止,并不深入,带着春风的温柔,像嫩嫩的猫爪子拍了下胸口,又软又磨人。   仇疑青有点不想走了,亲了亲叶白汀发顶:“乖乖去睡,嗯?”   叶白汀也不敢离仇疑青太近,怕勾出火来,额头抵在他胸膛,保持距离:“你一会儿……回来么?”   仇疑青声音微哑:“想我?”   叶白汀耳根有些红:“我不等你,但你若回来,记得到这里睡。”   这男人的病还没好,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机制,如果在他身边能睡好一些,哪怕一两个时辰……   “我不怕别人闲话的。”   “我知道。”   仇疑青扣着他的腰,气息微烫:“夜很深了,别再勾我……再勾我,我就走不了了。”   叶白汀推开他:“走走走,赶紧走!”   ……   夜色幽暗,很多事不方便做,也有很多事方便,无人查觉的角落,那些藏在暗里的东西,很容易被追踪翻检。   仇疑青修长身影在黑暗里腾转纵跃,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追着线索的方向,追着危险之源,身先士卒,从不会退却。   城北官署,今年罪恩科考卷正在最后,最紧张刺激的阅卷判定中,时不时有考官泪叹好文,或怒斥这写的什么东西,甚至各持己见,嘴架打出了花,为自己觉得应该打高分的考生据理力争:“此等状元之才,怎可被埋没!”   “言语如此偏激,不懂温厚礼让,锋芒太露,此考生欠的不是追捧,是沉淀,是磨砺,我等不可做那揠苗助长之人!”   皇宫深处,宇安帝批完一天的奏章,终于能离开龙案,走到窗前,看一看夜空晚星。   “今夜天沉,星子寂寥啊。”   “星少也亮,沉云再暗,总也有被风吹走的时候,星子耀眼,永世不灭,”老太监高苍执着茶,递给天子,“皇上有良将在侧,贤臣相辅,人心所向,切莫忧思过度啊。”   宇安帝接了茶,眸底暗色浮沉:“朕倒是不怕,只是……有些对不住长公主。你说姑姑在天之灵,会不会怪朕?”   高苍想起那位长公主的容貌脾气,忍不住笑了:“怎会?长公主她……自来只盼着陛下好。”   北镇抚司小院,烛火久久未熄,叶白汀整理完所有的案件资料,方才揉了揉眼睛,就寝入睡,不知夜深何时,被子被踢开很远时,身边多了一个人。   来人手脚很轻,将他拥入怀中,盖好被子,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第183章 少年乖巧可亲   叶白汀醒来的时候,看到仇疑青就在身边。   彼时光线灿烂,清晨的阳光一缕一缕,顺着窗槅照进小屋,跳跃在仇疑青侧脸,给他整个人加了层朦胧的金边,颜值刷刷上升了好几层。   这男人松弛安静的状态很难得,叶白汀第一次看到,总觉得有了种说不出的……像小孩子睡颜才有的纯真干净,看起来更帅了。   可睡美人警惕性非常高,他还没怎么欣赏,动都没动一下,对方就醒了。   “醒了?”仇疑青抱住叶白汀,嗓音里带着清晨初醒的微哑,亲吻他眉心。   叶白汀摸着仇疑青眼角,微微有些心疼:“什么时候回来的?”   仇疑青:“一个时辰之前。”   “那再睡一会儿?”   “不了,起来吧。”   仇疑青好像根本不需要醒神,他一醒就是彻底清醒了,短时间内难再睡着。   叶白汀想着,还是得努力搞追踪贺一鸣,搞三皇子,姐夫不是说了,仇疑青非常需要的那味‘天缕兰心’,很可能和贺一鸣有关?   他拍了拍脸,也坐了起来:“我们今天去找耿元忠问供?”   “嗯,”仇疑青给叶白汀把衣服拿过来,自己也下床穿衣,“不过得晚一会,我有些其它的事要办,两个时辰后,过来接你。”   叶白汀见仇疑青的腰带就在自己腿边,顺手给他递了过去:“两个时辰后……岂不是中午了?”   “所以你要乖,好好吃早饭,今日午饭会有些晚。”   “你故意挑的时间?”   锦衣卫动作这么大,别人不可能不知道,有可能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过去问呢,所以没必要给对方送便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好,他们心越乱,越急,不就越容易出错?   这男人真的有点坏。   叶白汀笑着低头,系腰间袢扣。   以往的工作里,仇疑青给了他很多展示的空间,他反倒有些忘了,其实这个人,才是最善攻心的人。   “手放开。”   仇疑青见他几下都没扣好扣子,干脆蹲下身,帮他系上袢扣,将腰带整理平顺,系好发现他还没穿鞋,袜子也没穿好,就把他抱到炕边坐好,握住他小腿,给他穿好袜子,再穿鞋。   情侣之间,帮对方做这种事好像没什么不妥,可这是早上,床铺尚未整理,杂乱的有些暧昧,房间内都是彼此的气息和味道……   而且对方的手太暖,落在自己小腿的力道很轻,有些痒痒的。   叶白汀轻轻踢了下他:“不是要出去忙?我自己可以。”   “不差这一会儿。”仇疑青捉住他不老实的脚,低头亲了口。   叶白汀吓的赶紧往回收:“这可是脚!”   不嫌脏的吗!   仇疑青握的更紧,粗糙指腹摩挲小仵作柔软脚背:“记着我的话,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再像昨日那般,忙得连饭都忘了吃……我可就要罚你了。”   叶白汀收不回自己的脚,有些恼了:“不就是刑房,我可是北镇抚司第一仵作,会怕这个?”   “倒也不必麻烦刑房,”仇疑青面色淡定极了,“本使的人,本使会亲自教训,叶小先生可懂?”   叶白汀本来不懂,看到他装模作样的脸,越来越深的眸色,懂了,这狗男人在搞黄色!你想怎么亲自教训,你行吗你,你教训得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走!”他瞪着仇疑青,用穿好鞋子的脚踢了下他大腿。   仇疑青勾唇,似乎把别人惹急了,自己很愉悦,慢条斯理的给小仵作穿上另一只袜子和鞋,起来倾身亲了他一口,才道:“我走了。”   叶白汀:……   他什么时候变这么会了!   不行,自己还得多努力,各种方面。   指挥使出门办事,他也没闲着,这个时间点,申姜那边得到的新线索会陆陆续续传了回来,正好去整理一番,捋一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嗯,还有吃早饭,能不罚……还是不罚的好。   日上中天,阳光越来越灿烂。   两个时辰后,仇疑青回来了,相当准时:“可准备好了?”   “嗯!”叶白汀放下书卷,从窗外阳光下走来。   ……   耿元忠作为本次恩科主考官,这几日非常忙碌,阅卷工作进行到尾声,越是临近放榜,考官内部意见越容易冲突,大家嘴架都打了好几轮了,甚至不会轻易离席,出去一会儿,让别人登了先怎么办?   考卷上糊了名,他们并不知道考生本人是谁,是不是自家人,也没有要偏袒维护,就是面子不能丢,自己的眼光就得是最好的,这是水平认知的问题,别说吃饭,他们连上厕所都得瞅空子,成群结队,要去一起去,谁也别想占便宜,谁也别吃亏。   这个时候,上官的存在就非常关键了。不管合适佬还是和稀泥,管别人是不是真心尊重,这个时候都得给他面子,都得抬着说话,你敢说一句不好听的试试,不怕他偏袒了对家?   耿元忠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光,大事小情,别人都得看他眼色,每天装逼装的很满足。   但今天不行,装不了了,锦衣卫指挥使过来,把他给带走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他倒是想阴阳怪气几句,把人刺回去,可一看指挥使出行气派,身后那一水的锦衣卫,绣春刀,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只能跟人走。   姓仇的损的很,来就来了,竟然十分险恶的放了饭,让所有阅卷官员都有的吃,吃的好,偏他这个主考官什么都没有,还得饿着肚子配合锦衣卫工作!   被请到外面茶楼,空间包厢,耿元忠沉着脸:“指挥使这是何意?”   仇疑青没怎么搭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耿大人稍安勿躁,我们再等一个人。”   等谁呢,等来等去,是自己的手下,副官高峻,耿元忠差点呛出一口老血,他一个上官,等一个低几级的手下,有必要么!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没必要这么自降身价吧!   叶白汀坐在一边,低头喝茶,遮掩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甭管多大的官,多厉害的人,肚子饿时,心情都美丽不到哪里去,偏这时候还要被折腾,又是掉面子又是不被重视,稍后还得面对锦衣卫各种麻烦问题,能高兴得了?   高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的工作内容和主考官不一样,刚刚一直在别处,被叫过来还有点怔,不过眼前这境况……他眼珠子转了转,很快心里有了章程。   仇疑青放下茶盏:“今日请二位前来,想必二位心里有数,知本使要问什么。”   耿元忠面色浅淡:“指挥使何必这般客气?何事在官署不能言?”   “耿大人想在官署说这些?“仇疑青做势站起来,“也无不可。”   耿元忠脸色立刻变了:“来都来了,在这里便好。”   官署正在进行的是什么事?判卷子,锦衣卫要问的是什么事?命案,可能有关科举的问题,让锦衣卫去官署问这种事,走漏了风声,是想让人心大乱,场面更无法控制么?   耿元忠本来刺仇疑青一下,标榜自己大气,无事不可对人言,顺便损一把对方太小气,结果被怼了回来,顿时感觉今天这一场,怕是不太好过。   仇疑青:“两位在一个月前,去了百佛寺,当日都做了什么?”   耿元忠低头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本官一个月前,去了百佛寺?”   这话当然不是反问仇疑青,问的是房间另一个人,副官高峻。高峻闻弦知雅意,反应的那叫一个快:“大人事务繁忙,每日行程颇多,哪里记得住这么多,一个月前,大人的确去过百佛寺,乃是听闻百佛寺香火鼎盛,常有学子过去许愿祈福,大人心系学子,便过去看了看,当日下官正好空闲,便讨了这个差事,全程陪同。”   耿元忠:“哦?本官那日都做了什么事,见了哪些人?”   竟然不需要仇疑青问话,自己就能往下进行了,可真是坦坦荡荡。   高峻:“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体察一下学子心情,见有过于焦虑难安的,便驻足安慰几声,说几句鼓励的话,科举功在千秋,大人非常重视,言自己辛苦些也没什么,只要大家考试顺利,便心安了,走到最后,时间没什么空余,只能在那里用顿斋饭。”   耿元忠:“其它的呢?”   高峻:“没了。”   “没了?”耿元忠微微皱眉,很是疑惑,“若只如此,锦衣卫为何会找上门来?”   这装的,竟然随着慢悠悠的说话过程,脾气平顺下来,越来越稳的住了。   “下官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当日有个待考学子摔死了?”高峻转过头,看着仇疑青,“听闻锦衣卫已经把那人的坟都给刨了,将尸体挖出来验了。”   “是么?”耿元忠挑了眉,也看向仇疑青,“这么大的动作,锦衣卫可是掌握到什么关键疑点和证据了?”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又自己答了:“我猜是没有的,不然若怀疑我等,早就将我们押上了北镇抚司大堂,怎会这么客客气气的问话?”   高峻:“大人说的是。”   耿元忠就叹了口气,看着仇疑青,语重心长:“既然这件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指挥使何故这般吓人,连饭都不让人吃?咱们同朝为官,该要记得做人留一线,以和为贵,您说是不是?”   这两个一唱一和,倒是挺会说话,直接把场面反转过来,好像锦衣卫行事多没道理似的,多大点事,至于这么上纲上线?   真是可笑,你们有搭档,能一唱一和,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欺负指挥使不成?   叶白汀放下茶盏:“东市珍玩字画,西市珠翠香料,耿大人家,似乎颇擅长做生意。”   耿元忠提防的不动声色:“不过族人南来北往,挣个跑腿的辛苦钱罢了。”   “跑腿和跑腿可不一样,普通人跑腿,不过是接单生意,照主顾要求上货交货,挣个差价运费,聪明人跑腿,能看清脚下的路,也能看清头顶的天,知道什么时候下雨,知道什么时候刮风,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捎带卖个伞,知道什么时候停一停快一快,货价会升会降,耿大人低调谦逊,不知外面人对您赞誉有加,心向往之,天天盼着哪日能有缘分,得您指点一二呢。”   叶白汀微微笑着,相貌清俊,眉目疏朗,乖乖巧巧,见之可亲。他非常懂得自己气质上的特点,只要说话稍稍慢一点,辅以安静微笑,就会非常没有攻击性,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就是故意的。   耿元忠此前没见过他,倒是听别人说过,北镇抚司有个技术极佳的仵作,验尸验骨不在话下,还有一套特殊的刀刃工具,可剖尸取人器官验查,事后重新缝回,外人根本看不出异样,甚至可以在死人骨头上捏脸画像,追找身份,好像真的可以让死者说话……   还和指挥使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为了这个案子,耿元忠专门让人打听过,这二人在外面倒是看不出什么猫匿,可他不信。少年这么乖巧,长得也俊俏,仇疑青这个年纪,可是火力最旺的时候,不喜欢姑娘,可不就好这一口?   但他喜欢,人少年真喜欢?叶家家风清正,这叶白汀生来就是个娇少爷,被人疼着宠着长大的,会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于是叶白汀的话,在耿元忠眼里,就有了别样的意思。   比如羡慕他可以赚钱,比如佩服他的本事,比如隐在话里的想要结识攀附的小心思……他觉得,叶白汀就是在夸他,真心实意的夸。   耿元忠这个人没别的缺点,就有喜欢被吹捧,享受到哪里都是‘人上人’的氛围,被温和俊俏的少年这么夸,这么崇拜,多少有点飘:“这‘雨天卖伞,晴天卖扇’的道理,人人都懂,却未必会用,比如这珍玩字画,就摆在架子上,四时八节,都一个样,你说物以稀为贵,死人用过的总比活人用过的价值高,其实也未必,东西都是要为人服务的,人什么时候需要,它就贵,不需要了,它自也该降降价,等待下一回行市……小公子看来也是个懂行的,若也想入此行,该要找个好师父。”   “师父领进门,修行也是要靠自己的,”叶白汀眼底笑出软软卧蚕,看起来更乖了,“不过您刚刚说的话,我倒是听懂了,这‘需求’二字,才是商家立身之本,须得嗅觉敏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是么?”   耿元忠喜欢别人拍马屁,但不喜欢拍的太直白,少年有点自己心气,他反而更满意,姿态也更端着了:“不错,正是‘需求’。不过真正的聪明人,除了要发现‘需求’,还要懂得创造‘需求’,引领‘需求’,方才能得大道。”   叶白汀:“就像每次科举前后,耿大人铺子里的古玩字画……都会涨价?”   耿元忠陡然眯眼,久久未语。   叶白汀:“耿大人倒是很会做考生们的生意,不像我们指挥使,忠心为圣上办差,为大昭效死,全然不懂什么‘做人留一线,以和为贵’的买卖道理。”   耿元忠:……   他刚才怎么觉得这牙尖嘴利的小子,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少爷的!   “春日天燥,一不注意就会心火旺,正是养生当季,大人尝尝这春茶,回味生津,着实不错。”高峻微微笑着,提壶给耿元忠添茶,不动声色的把场面揭了过去。   他算是看懂了,这小少爷浑身带着刺呢。耿元忠为人办事没出过差错,一点喜欢被吹捧的小脾性,并不影响其它,哪怕特别飘时,说话也收敛着呢,并不会露太多底,这小少爷就厉害了,明明双方站在对立面,他能迅速瓦解别人对他的敌意,引导话题方向,在别人最自得自满的时候,重重一击——讽刺了别人,给自家指挥使报了被内涵之仇,不可谓不聪明。   仇疑青则看的更清楚,叶白汀牙尖嘴利,把别人的阴阳怪气踢回去不说,还顺便试探了对方所谓的‘生意门路’,耿元忠护的再严实,难免也露出一两分,这科考生意,钱财往来方向……竟同这些死物有关。   他怎么知道的?申姜送回去的新信息卷宗?就早上这点功夫?   叶白汀此番试探,不显山不露水,别人察觉不到的时候,他就引着别人往下说,别人明显到底线,有所保留了,他就立刻打脸反转,时机拿捏的那叫一个精准,用这种方式试探科考之事,对方还很大可能不会察觉,认为他只是在为自己上司讨回公道,单纯就是骂人而已。   耿元忠垂眸饮茶,没什么表情,也不再说话,可从他紧绷的肢体语言,整个人的气氛,看的出来,他的反思和紧张,比愤怒更多。   他应该是在仔细回想,刚刚有没有说错什么话,有没有无形之中漏了什么东西?   叶白汀知道此刻追着问没什么意义,对方一定会打哈哈,各种口水话糊弄,低效率还浪费时间,便转向高峻:“听说高大人四年前大考,一鸣惊人,让所有人叹为观止。”   高峻端着笑意,不动声色:“都是运气,我这人从小到大没什么出息,就是运气还不错,胎投的好,家人关爱,亲朋照顾,考运也极好,我还以为我得多考几回呢,家人也说不着急,男儿多少岁立世都不算晚,谁知运气这么好,刚好前些日才做过背过的题,考卷上正好有呢?家人为这事,差点给菩萨修了个金身还愿。”   叶白汀仔细听着他的话,心内思考不断:“一月前百佛寺的斋饭,你曾中间离席,去做了什么?”   高峻就笑:“瞧小公子这话问的,人有三急,我离席,还能做什么?”   他一边笑,还一边视线非常有暗意的,滑过仇疑青:“除了你们北镇抚司,别处对这些事,其实是不那么严格的。”   这种事都想不到,还要问,想必锦衣卫纪律严苛到,连尿都不让人撒,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办差,肯定很难受吧?   叶白汀仿若不察,转向耿元忠:“耿大人到的最晚,为什么?”   耿元忠方才吃了亏,干脆也不理他,而是转向仇疑青:“你们锦衣卫聚会,指挥使会第一个到?”   反问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仇疑青:“你可认识死者,可知当天是怎么回事?”   “不认识,不知道,”有高峻刚刚那一打岔,加上还不错的心态自我调节能力,耿元忠很快恢复平时最舒适的风格,还隐隐带上了攻击性,“天底下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本官哪能谁都认识,什么都知道,凑巧路过而已,官府查过,普通人理解,大家都有自己的前程要奔,日子要过,没谁那么闲,非得揪着不放。”   仇疑青仿佛不知道自己再次被阴阳怪气,端的比对方还要稳:“去年你是考官,郁闻章是考生,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耿元忠微眯着眼,似在嘲笑这问题有多天真:“指挥使知道一届科考,学子几何?京城地价都要小涨一波,好地段的房子想租都租不着,这么多人,别说本官,便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也不可能个个认清。”   仇疑青:“不认识,为何事后会烧毁郁闻章投递到府上的文章?”   耿元忠端茶的手顿住:“你怎知我府上有他的文章?”   仇疑青目光淡淡,什么都没说,态度很明显,等待对方的解释。   耿元忠只顿了那一下,又是端的稳重:“我身为主考官,几乎所有有志学子,都会到我府投递文章,有何不对?”   这话没问题,每届主考官都会应对这样的事,学子们投递过来的文章一筐一筐的收,很多可能都来不及看,就被下人抬到灶房烧了,耿元忠有郁闻章写的东西,并不奇怪,事后烧毁也不奇怪,怪的是他的态度,心里没鬼,是不会第一反应‘你怎么知道’的,而且是——答案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所以,耿元忠知道郁闻章这个人,甚至他的经历。   仇疑青和叶白汀一样,没有一下子把人逼得太狠,转而提起其它:“郁闻章不认识,黄康,你总该认识吧?三个月前,他死的那日,你们几位,也在那个酒楼聚宴饮酒。”   耿元忠眼梢瞥向高峻:“普通的年前小聚而已,不过指挥使见问,高大人,你来说说吧。”   “是。”   高峻将茶盏放在桌子上,肃容道:“三个月前的饭局,是年终小聚,也是来往应酬,席间有耿大人,耿大人家的晚辈章佑,刑部官员贺一鸣,翰林医院庶吉士胡安居,以及下官本人,席间酒酣意畅,气氛融融。正是年节将至,大家都一样,应酬的应酬,来往的来往,酒楼客人很多,四处声音嘈杂,我们并不知当日还有谁在那里吃饭,也无暇它顾,黄康大人之事,我们也很遗憾,有心助锦衣卫破案,奈何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白汀:“你们所有人,中间都曾离席过?”   高峻:“那顿饭吃了很久,这人有三急……总是难免的,不过要说趁机行凶杀人,是不是有些离谱?大家都喝了酒,走路都不稳当,哪来的力气干这种事?”   叶白汀不动声色:“那日菜色如何?”   “这个也要问啊……”高峻一怔,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看向耿元忠。   耿元忠哼了一声:“答他。”   无非是些扰乱神思的小技巧,怕什么。   “有酿鸭子,素三鲜,西湖醋鱼,野菌鸡汤……”高峻是想好好答来着,无奈过去这么久,菜色那么多,哪可能记得住,“大都是酒楼的招牌菜,掌柜伙计照着人数给配的,记的不大清楚。”   叶白汀:“席间可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你们聚宴,总不会什么都不做,酒令,射覆,过七,都可以。”   高峻想了想,道:“算是有?那日有道挺特别的点心,叫海棠红,味道香甜,十分可口,吃完嘴会染上红色,我们拿它做罚,玩了几趟游戏……还挺有趣。” 第184章 是我姐夫不是你姐夫   这天申姜天不亮就起来了,不但自己起来,还拽上了于联海,一大早就拽着人出去,随他一起办差。   先是各种地方跑,排查走访案件信息,问询更多细节,确定案件相关人有无隐藏的关系,两次事件前后的时间线,之前没注意到的,现在有问题的,全部都要问,等太阳终于升起悬空,不止早起的人出来活动了,他就开始找嫌疑人问供。   及至午前,已经问过胡安居了。   胡安居相当配合,整个问话过程比较和谐,问什么答什么,脸上始终保持微笑,好像这是一件普通的配合小事,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跟他没关系,不必紧张,也不必在意。   人走后,申姜看着于联海,问他:“怎么样,有想起什么东西么?”   于联海:……   这一早起来,跟着这么跑一通,腿都要跑细了,除了累就是累,还能有什么别的?   你要非觉得我有问题,要玩这‘杀鸡儆猴’的戏码,好不好别叫我离那么远,什么都听不到?吓唬的着我吗!   申姜见于联海不怎么活泼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也是,胡安居太圆滑,看起来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都没说,所有准确给出的信息,都是锦衣卫能查到的东西,你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他和一般的官不一样,是做了些实事的,也不吝帮助别人,有点悲悯心肠的意思,你说他是个好东西吧,从这滴水不漏的话里,猜也能猜到,这位大概率是科举舞弊的既得利益者,里头绝对有事。   申姜对比手里消息和过往线索,很容易得到结论——胡安居在本案并不无辜。   他有野心,追逐着想要的东西,也享受现在的位置,他不想有麻烦,不想被追责,想要稳住现在,所以在非常用心的经营,每个细节都小心处理,不给自己惹祸,也不牵连其他人。   申姜问着话,都有些佩服了,你说你有这本事,干什么清贵翰林,熬这虚的资历,你直接派官去外地,处理那堆错综复杂的人际来往,政务推行,得几个上佳考绩,没准升官快多了。   “起来,咱接着走。”   “还走啊……”于联海颤巍巍站着,觉得腿肚子转筋,“这都快中午了,申百户就不歇个脚,吃点东西?”   申姜不但不累,还精神奕奕,鄙视的看着于联海:“早上不是吃过饭了?”   于联海:……   早上吃了,中午也得吃,晚上也要吃啊!他们锦衣卫是要修仙么,光干活不吃饭!   申姜拎起于联海后脖领,露出森森白牙:“这才哪到哪,于兄弟今儿个要跟我一天呢,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别厥过去……除非想起了点别的东西,可以例外。”   于联海眼皮颤动:“哪有什么别的东西,我知道的,不早都说了?”   “呵。”   申姜冷笑一声,松开他的领子,好心的替他顺了顺衣褶:“那接下来,你可要好好享受,别掉队哦。”   于联海:……   接下来重复以上过程,调查走访,确定与案子有关的更多细节,别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问,很多问题甚至反复问了许多人,申姜也不嫌累。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于联海再一次小声提议:“午饭……”   申姜亮出白牙:“章佑不是还没问?”   于联海看到对方更加跃跃欲试的表情,喉头抖了抖,声音有些涩:“你知不知道他的脾气?”   就这么去问,对方怎么可能配合,不怕吃亏么?   “我锦衣卫面前,还有人敢谈脾气?”申姜捏了捏拳,“今儿个就叫你见识见识!”   于联海眼珠子转了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讷讷道:“配不配合还是小事,只怕别人有意为难……申百户还是小心些吧。”   申姜一瞪眼:“就这点胆子,怪不得总被人欺负!”   案子大有什么要紧,难办有什么要紧,后头有指挥使顶着呢,就算一不小心闹出点动静,有了点疏漏,指挥使也不能叫外人打他罚他,怕个屁!不敢干事,怕麻烦,什么时候能当上千户!   申姜催着于联海后快走,很快找到了章佑,亮出锦衣卫的小牌牌,准备问话。   章佑好像刚起床没多久,很不满意被打扰,睨着眼角看申姜:“哟,北镇抚司这是没人了,叫你一个百户来问我话?”   申姜早就知道这是位纨绔公子哥,以前街上还碰见过,家世好,人傲气,也不傻,就是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听听这话,这不明摆着知道别人会来问话,还早就准备好了?   玩脾气是不是?   “要不是章公子起床太晚,司里小旗都派出去了,您这宝地,都用不着我这个百户。”申姜一点都不客气,懒洋洋往正位一坐。   这话这行为,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大字:你不配。   “说说吧,一个月前的郁闻章百佛寺坠亡,三个月前的黄康闹市酒楼坠亡,你都在哪儿,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死者死时,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章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升不了官么?只会玩这些嘴皮子活儿,到处得罪人,不抬头往上看,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中不了进士么?就因为你连这点嘴皮子活都不会,不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申姜翘着腿,一点没急,嘴架功夫早就被少爷练出来了,“你这辈子,怕难有寸进了。”   章佑额角青筋直跳:“你知道屁,我马上就会高中——”   “马上?”申姜微敛的眸底聚起精光,“你怎么知道,放榜了?”   章佑反应相当快,嗤笑一声:“这种事还用得着放榜?我当然是知道自己考的非常好,一定榜上有名。”   申姜看的清楚,心里有数,脸上仍然懒洋洋:“行啊,有个当主考官的亲戚,就是不一样。”   这话章佑就不爱听了:“不过一个远亲,谁顾得上谁,我可是凭自己实力大考的,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暗示,没用,你想的那起子事,都没有! ”   “实力啊……”   申姜见对方表情变化,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眼底转了转:“那说说吧,知不知道这两个死者为什么会出事?”   章佑摇头:“许是命数到了呗,我又不是阎王爷,怎会知道?”   申姜啧了两声:“就知道你这样的,什么都不懂,绣花枕头一个,能知道什么?我也是太瞧的上你了。”   “你才绣花枕头!”章佑瞪申姜,“你不过一个百户,问这问那,一堆鸡毛蒜皮的事,自己还挺骄傲,傲个屁啊,知道上头都在忙什么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申姜斜了眼梢:“章公子给我分析分析?”   章佑哼了一声:“这俩死人,呵,一个不识相,一个太识相。不识相的没法交流,条条路不通,困不死别人,只能困死自己,识相的呢,太把自己当回事,以为这天底下所有事,离了他就不行了,怎么,没了你张屠户,别人还得吃带毛猪不成?”   这谁识相,谁不识相,申姜一听,心里门清,立刻问:“你知道 ……黄康身边有事?”   章佑:“我只知他欠了钱,还挺多,急的很,可是想瞎了心了。”   申姜:“你怎么知道?可是他问你借了?借多少?”   “自然是……”章佑突然停住,眼梢危险眯起,“你套我话?”   他当即站起来要走。   申姜腾的跳起,一个纵跃,落到他身前:“来都来了,章公子着那么大急作甚?不是挺爱说的么,来,再跟我唠唠!”   章佑再纨绔,也是个没学过功夫的,哪儿敌得住申姜力气,一时动不了,气的牙关紧咬:“你——”   申姜也不想这么问话,照刚才那气氛挺好,对方得瑟,他能顺着说反着挑,总能得到线索,可对方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把他当小百户不配合了,他只能匪气一点,不然压不住!   ……   同一条街,末尾茶楼,高峻正在和叶白汀和仇疑青细说当日聚宴之事。   “……这海棠红糕点好吃,入口酥脆,回味甘香,唯一不好的就是它粘牙,染色,我们拿它作耍,谁吃的越多,谁的嘴巴越红,大家一起笑话笑话他,酒桌上气氛可不就好了?”   叶白天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这个‘红嘴巴’,很是有人故意,为了遮掩黄康的死因。   黄康在楼顶独酌,嫌疑人带着吃食赴约,二人一同分享了一样,黄康生前非常喜欢的食物,嘴唇口舌都留下了同样的黄色,黄康一死,嫌疑人当然知道自己唇舌的黄色有多可疑,为了遮掩这一点,必会采取一定行动。   颜色一时去不掉,又不想自己被发现,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给所有人都染个色,大家都有嫌疑,不就显不出他了?   叶白汀:“酒楼给配的菜里,没有这个吧,糕点是谁叫的?”   “章佑添的,”高峻微笑视线滑过上官,“耿大人很喜欢这道点心,我们都不知道,章公子倒很用心。”   章耿二人有亲戚关系,会知道这个,好像也很正常?   可酒桌上夹菜,点心是否合适?这不是下酒菜,也不是下饭菜,拿来做游戏惩罚,一两个尚能吃,多了,不撑的难受?   叶白汀又问:“谁提议的玩罚吃游戏?”   高峻:“好像是贺大人?要不就是胡大人,过去太久,记不清了。”   “可有谁前后变化非常大?比如初始兴致不高,玩着玩着放开了?”   “好像大家都一样?只是吃饭聊天,终归没什么气氛,酒令玩起来,就都不一样了。”   “于联海一直不在?”   “并无,”高峻摇了摇头,“他只是耿大人的文吏,席上未发生意外事故,没别的需求,就不会叫他上前,我只在进来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他,他那日好像心情不太好,闭口不言,沉默的很。”   闭口不言,一直沉默……   叶白汀再次快速的和仇疑青对视了一眼。眼下场面不难理解,高峻抛出这个点是故意的,因这件事非常好查,只要锦衣卫花费一点时间,席间变化,酒令玩乐,唇齿变红的信息立刻就能得到,所以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他又问:“高大人方才说,席间所有人都出去过,这个出去,是在玩这个游戏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都有?”   “那玩游戏之前,是否所有人都出去过一轮?”   “这个是的,我们行这个酒令的时候,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算是余兴节目。”   “此间聚会地点,是何人所选?”   “我。”高峻微笑,“将近年节,所有人都忙,反正我落了个清闲,便请着耿大人示意,攒了这个局。”   叶白汀:“所以高大人,对这里很熟悉了?”   高峻:“确是来过几次。”   “其他人呢,可还有谁对这里很熟悉?”   “都应该不太陌生?”高峻解释道,“这是京城最繁华地带,颇具盛名的酒楼,举凡有排场之事,选择地点少不了这里,大家都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叶白汀:“你们的年末小聚,耿大人和章佑是亲族,胡大人是去年耿大人做主考官的门生,你是耿大人左右手,缘何会有贺一鸣?你们同他关系很好?”   “这……”   高峻意味深长的看着叶白汀:“你叶家之事,京城大都略有耳闻,我知你同他关系不好,但也不能耽误别人交朋友不是?官场应酬往来,他人品怎么样,下官不知,但做事实力倒是不错,很多人都愿意和他来往。”   叶白汀看向耿元忠:“耿大人呢?觉得贺一鸣此人如何?”   耿元忠话音淡淡:“来往不多,只是官场应酬,不便私下评论。”   仇疑青:“贺一鸣在你家铺子里买过字画,不止一副。”   耿元忠顿了下,才又笑了:“店铺开门做生意,客人千千万,指挥使此话,有‘莫须有’嫌疑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主要核对了两次事件的时间线,耿元忠和高峻大概也是被问烦了,基本没什么好话,一直在敷衍,能准确给出答案的东西,一定是锦衣卫能查到的东西,其它的,一问三不知,再问就糊弄过去。   今日恐怕就要到这里了。   离开之前,仇疑青状似无意:“马上到放榜时间,耿大人辛苦了。”   叶白汀立刻跟上:“人之审美有偏差,批卷考官不一样,给出的分数自也不一样,这科考打分会不会……”   “不必如此试探,”耿元忠冷哼一声,“科考制度公正公开,判卷打分亦全程在监督下,负责打分的考官都一个月没回过家了,隔绝外界信息,拼尽所有努力,想要做到的就是不偏不倚,不让人才被埋没,任何试图污蔑科举之人,都是其心可诛!”   叶白汀心里更有数了。   问别的问题,就模棱两可打太极,面对这个问题,立刻笃定开口掷地有声,相当自信,看来大考过程……至少判卷这一环,是没有问题的。判卷考官也没问题,所有一切合理合法合规,所以这舞弊之事,才一直隐在水下,没有露出来。   双方正站起来准备告别,窗外传来一阵动静——   “表叔救我——锦衣卫要杀人了!”   仇疑青往外一看,就皱了眉。   并不怎么宽敞的街道上,章佑在前面跑,申姜在后头追,场面很明显,申姜只是想追人,心态动作也并不那么着急,章佑就不一样了,为了自己不被追上,又是推人,又是推东西,大街上的百姓,路边的各种小摊子,因他推砸歪了一片,坏了一堆。   追人的申姜有些为难,继续吧,别人照样跑,丝毫无顾忌,他却不行,这伤了人,砸坏的东西,哪样不是损失?不继续吧,人跑了,他多没面子?锦衣卫多没面子?   正愁着,突然天降暗影,一个高大身影掠过,瞬间按住了章佑,转过头来问他:“怎么回事?”   是指挥使!   申姜立刻有了主心骨:“他不配合!下官就是例行公务,提调问话,并无任何不妥之举,此人非但不配合,还蓄意破坏百姓财物,此等恶劣行径必须严惩!未能及时拦下,是属下办事不利,属下请指挥使责罚!”   茶楼上,窗前,耿元忠眯了眼:“非恶匪贼者,非刺客人犯,锦衣卫当街抓人,致使民心动荡,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叶白汀没见过章佑,不过前后想想线索,对比眼下境况,很快能猜出他是谁,眼下是何境况:“锦衣卫只是例行问话,不配合,还要闹事,是不是也不合适?耿大人家的亲族,都是这么不懂事的?”   二人说话的时候,下面仇疑青已有决断:“你之过错,自去刑房,按例领罚,将此人带回北镇抚司,入牢三日,治扰乱治安之罪,责其家人赔付方才百姓所有损失,三日内不清算,则刑罚加倍。”   申姜:“是!”   耿元忠十分不满意,刚要说话,楼下仇疑青已经扬声过来:“任何人对本使判罚不满,皆可御前参奏!”   这话说给谁听的,再明显不过。   章佑被扣住,憋的脸色通红,费劲地看着楼上:“表叔救我!”   耿元忠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指挥使要教训你,本官能如何?本官可没那妖言惑众的本事,得圣上宠信,你放心的去吧,本官会通知你家人接你,三日而已,指挥使说到做到,定不会例外加罚,你身上,一块伤都不会有。”   章佑怎会不知今日这劫逃不掉,气的牙痒痒:“姓申的,你好样的!有本事就弄死我,弄不死,我定要还回去!”   申姜拎住他脖领:“走吧章公子,正好北镇抚司清静凉快,咱们能好好说话了!”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朝楼上的少爷使眼色,意思是——查到了一些东西,现在不方便,稍后细表!   于联海一直跟着申姜,跑这么快,都要跑吐了,结果看到这个场面,看到威武昂藏的指挥使,占不到一点便宜的耿元忠,整个人怔了好一会儿。   申姜押着人经过他:“还愣着干什么,走啊,不是早就嚷嚷着要吃饭?”   现场所有人散去,唯有章佑意难平,他又不是没配合,他配合了!是这个申姜非要摁着他不放,这么拐那么绕,非得逼他说点什么,他实在被问烦了,一时冲动就离席跑开,谁知道姓申的狗撵兔子似的,非得追,还搞出了这档子事!   北镇抚司都是一群什么王八蛋,太讨厌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把今日午饭吃完时,已经过了未时。   “可有什么想法?”仇疑青把茶盏推过来。   叶白汀摇了摇头:“还不能串成线。我感觉这个案子的人都像带了假面,所谓油滑,易怒,无才,看起来都像是保护色,实则内里都聪明的很,才学或许不佳,为人处事都长袖善舞,‘作官’能力似乎都不错,还非常默契,懂配合,知人善用……”   照这种‘才能’看,科举选官好像也没选错人?   “去看看贺一鸣?”   “好。”   二人吃完饭,打算去找贺一鸣,结果人恰巧离开,不在预定地点,两个人就顺便查了点别的,眼看日已西斜,仇疑青准备送叶白汀回去,接下来的事他自己来,还没走到一半,就遇到了石州。   石州在跟踪一个黑衣人。   场面和之前申姜追章佑简直一模一样,黑衣人在前面横冲直撞,不管不顾,见人就推,见东西就往后砸,所过之处鸡飞狗跳,石州则心有顾虑,一会儿扶个人,一会儿接个东西,给人轻轻放好,一会儿接了个……小娃娃?   前头黑衣人丧心病狂,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可明明场面这么紧张,之前干脆利落帮了申姜的仇疑青,这次却一动没动,只是站在高处,冷眼看着。   叶白汀没问,慢慢的,也看懂了,姐夫的这个‘狼狈’,好像得打上引号。不管别人制造出多少麻烦,他都能顺手解决,看起来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实则稳的很,一丁点都没漏。   为了‘放水’折腾出的心思,只怕都要更多。   而且他的追人,不是悄无声息的‘跟踪’,甚至有点‘声势浩大’,他不怕被看到?这是在玩什么?   仇疑青指了个方位:“你看那里。”   叶白汀起初什么都没看到,直到姐夫过去很久,这个角落又多出一个黑衣人的身影。   “又有一个?”和前头的黑衣人一伙的?   可若是一伙的,为什么前去帮忙,而是隐在后面偷偷看?难道……前头那个也是故意的?   这是个什么局?   耳边风声掠过,是仇疑青带着他在墙头飞。   叶白汀还没想清楚,就看到了姐夫伸拇指的小动作——他是在夸奖仇疑青,他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还知道仇疑青明白了他的意图!   交手的声音从暗巷传来,是石州追上了那个人。   叶白汀还是不明白,分给姐夫的任务,是跟踪贺一鸣,及他背后可能的势力,姐夫不可能不知道隐蔽的重要性,不隐晦,大张旗鼓的和别人打架……为什么?   坠在后头的这个黑衣人仍然没什么动作,继续再悄悄观察。   仇疑青捏了捏叶白汀的手:“我们帮姐夫个忙,如何?”   叶白汀:……   帮忙就帮忙,你捏我手干什么,搞那么暧昧……而且那是我姐夫,不是你姐夫,别瞎叫! 第185章 青楼藏身   鸟静人归,夜黑风高,仇疑青所说的‘帮忙’,没别的意思,就是打架。   叶白汀默了一瞬:“我要……做点什么?”   “你放风。”   仇疑青把叶白汀藏在一处高墙避风处:“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个位置选择的相当好,叶白汀居高临下,视野良好,既能看到前方拐角处的姐夫,也能看到下面的仇疑青,慢慢的,他有点懂了。   姐夫要追踪监视的人是贺一鸣,那他追着的那个黑衣人,一定和贺一鸣有关,后面坠着的这个,可能是前面黑衣人的同伙,因有其它目的,故意分开,比如确认姐夫的行为意图这种,也可能是第三方的人,但不管这个人是何身份,姐夫应该都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且不想被他破坏计划。   会在这里动手,可能是前面黑衣人知道自己跑不了,选择的开战,也可能单纯是被逼的。   姐夫的目的一定不是杀人,真要想动早动手了,对方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动手,一直在演‘狼狈’,一定有其它想法……比如套话?   这样的话,后面这个黑衣男人的存在就很累赘了,姐夫不得不一边跑一边筹谋,怎么抓住前面人的同时,甩掉后面的人。   只几息的观察,仇疑青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并且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工作。   叶白汀叹为观止,擅长打架的人,不用说话就能看出这么多事吗!   前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远,姐夫和人‘缠斗着’,慢慢失去了踪影,叶白汀一点都不担心,反正还有这边,仇疑青的表演。   堂堂指挥使,正在调戏一个黑衣蒙面人。   没错,调戏。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帕子,当做面巾覆绑在脸上,装作突然巧遇混进的其他人,各种方位,各种角度,非常凑巧的,去堵第一蒙面人的路。   蒙面人往左,他就截左,蒙面人往右,他就切右,蒙面人往前……前头走不了,是死胡同,蒙面人往后,往后就执行不了任务了啊!   总之前后左右的路都走不通,蒙面人怒了,想要抓仇疑青打架,可锦衣卫指挥使,哪里是这么容易被抓到的?仇疑青真的是,想怎么遛他,就怎么遛他。   叶白汀甚至觉得仇疑青绑的面巾都有点多余,人家连他的影子都抓不住,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嘛。   直到对方真的怒了,远处石州也早没了身影,气息都摸不到,仇疑青才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蒙面人松了口气,辨明方向,想要继续追,仇疑青才装作发现这边有动静的样子,亮了绣春刀——   “谁在那里,干什么的!”   他此刻已经摘了面巾,可脸仍然隐在暗影之下,根本看不清,别人只能认出他手里的绣春刀,神秘又强大。   锦衣卫赫赫威名在外,北镇抚司至今仍是黑白两道不敢招惹的存在,蒙面人只顿了一瞬,就立刻做出了决定,跑!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前面的人明显追不上了,目标已失去,再跟锦衣卫杠上,能有什么好果子?不如见好就收,先溜再说!   “现在怎么办?”   仇疑青收回绣春刀,就听到了头顶压的低低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了自家小仵作清俊面庞。   微侧身一看,这段墙头很长。   “怎么走到这里了?”   “就……走横线过来了,我看人已经走了,会很麻烦么?”   “不是麻烦,是很危险,”仇疑青跃上墙,“以后不许了。”   叶白汀看着蒙面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要不要追一追?”   不管这个人是谁,身份如何,在做什么任务,一定会有落脚点,联络点。他的任务可不算完成,难道不需要向上峰报告一下?接下来去哪里,见谁,可都是线索。   仇疑青轻揉他发顶:“怕不怕?”   “我倒是不怕,”叶白汀眼睛清澈明亮,“倒是你……怕不怕?”   他不会武功,可是会拖后腿的。   仇疑青没说话,直接箍住叶白汀的腰,用行动来表示,他一点都不怕。   指挥使不但不怕,还很悠闲,给足了别人逃跑的时间,还顺便在路边摊上买了张香喷喷的饼,喂给小仵作吃,直到天色更暗,四周更无人,才慢慢开始。   叶白汀也才知道,为什么他不第一时间跟上,因为没必要,这男人会追踪术。   但凡人所过之处,必留痕迹,脚印的落点,力度,形状大小,脚尖朝向方位,掠过的地上的草,树上的叶子,遇到岔路阻碍,可能会选择的偏好方向,甚至不怎么明显的气味……短短时间内,仇疑青都能知道,并且认真追踪。   叶白汀几乎没怎么看他停顿过,他脚步非常果断,决定做的一点都不犹豫,一路运上轻功,速度快的不可思议,明明之前落了很远,连别人影子都看不到,可到最后,他竟然真的追上了那个蒙面人!   二人一路跟踪蒙面人,来到城东一处院子。   “这里……”仇疑青声音微低,眸带思索。   叶白汀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了?你来过?”   仇疑青摇了摇头:“没有,但地址有些眼熟,司里的卷宗资料应该提起过。”   环境不合适,二人并没有说太多话,仇疑青抱着叶白汀,寻了个个地方隐藏。不过从始至终一直在隐藏的,只有叶白汀,仇疑青还是往里逛了一圈的,回来朝叶白汀摇了摇头,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什么暗道机关。   院子一直都没什么动静,也没有任何光亮,好像这就是个普通的,夜间沉默的小院,那个蒙面人并没有来过,此刻也不在这里……倒是很稳得住。   过去了大概半个时辰,黑衣蒙面人突然出来,离开了院子。他的衣服,发型,整个人的状态和刚刚进去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刚刚更稳重,更警惕。   这一次他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过多犹豫,一路直直往一个方向——城南。   叶白汀和仇疑青随着蒙面人,来到了一间货行。   这货行名隆丰,应该是生意做得很大,库房面积很大,人手也很多,点货的,盘账的,搬运的,似乎新到了一批货,非常忙碌。蒙面人如鱼入水,钻进去的非常快,叶白汀和仇疑青却不能这般随性,环境不熟悉,被发现的风险非常大。   他们只能慢慢往里摸,朝着人少的方向绕。   外面都在忙,里面库房倒很空闲安静,仇疑青抱着叶白汀,选择的路稍稍迂回了一些,最终方向却并未偏离。   “咦?”叶白汀鼻子动了动。   “怎么了?”   “好像是……海货?”叶白汀闻到了有些咸湿带腥的味道。   仇疑青顺着他的手指,来到一个货箱,声音低下去:“可不是……海货?”   叶白汀以为最多是一般的海货生意,比如晒干的鱼虾或海裙菜,万万没想到眼前一亮,竟是几小箱子珍珠!珍珠产于蚌中,可不也是海货吗!   匣子里的珍珠品质相当不一般,正圆,皎洁,隐有辉光微芒,个个有小拇指那么大,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隆丰商行,挺富裕啊。”   再往前走,就发现这个商行不是一般的富裕,可太富裕了!   不仅有珍珠,还有宝石,一箱一箱的,蓝的红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颗颗通透明亮,闪耀着火彩……   “这商行做的,怕不是海船生意?”   时人做海船生意,就是一个字,赌,出海之前,邀几位友人凑份子,置好货物,雇人出海,幸运的,过个三五年回来,带来海外的新鲜玩意,一本万利,所有人一起发大财,不幸的,不知在哪个风口葬身鱼腹,再也回不来。   这隆兴商行的船,看来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这个应该不是海上过来的货,”叶白汀指着一块玛瑙金盘,“我见过姐夫走外域带回来的东西,也是这个风格。”   石州的马帮走陆路,往西穿越沙漠,海船行水往东,走的是海,两边回来的货物风格不可能一样,仔细观察,玛瑙金盘风格的东西只这一两样,其他的全都是宝石海货……   “难不成隆丰商行干海船生意不满足,还盯上了往西,外域的路子?”   叶白汀见事习惯分析,改不了,又往前走了走,发现这里还真有一点吸引他的东西。   前方地面,堆了几层方方正正的木箱子,其中一个箱子开着盖,里面码了整整齐齐的小方块,用纸包着,看起来有些像茶砖,但味道明显不是,有些刺鼻难闻,还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是什么?”   叶白汀感觉自己必须得过去看一看,可刚动脚,外面就突然有了动静——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小心货单!”   “……头儿说了,生死不论!”   黑夜突然变得嘈杂,气氛也跟着紧绷。   别人没发现的时候,二人还可以在这里潜行,别人发现了……那么多人,很难不暴露!   仇疑青立刻搂住叶白汀的腰:“抱紧我。”   叶白汀不敢耽误,双手环上了仇疑青的脖子。   锦衣卫指挥使,那是曾经独闯险境的人物,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一个人数比较多的商行而已,想走就走得掉,甚至都不必动手,可这次情况有点奇怪,商行请来的护卫功夫相当不一般,追上来的速度非常快。   叶白汀就有点担心,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像捅了马蜂窝了!   仇疑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倒是比他明白些:“应该是队伍内讧,有人叛了。”   叶白汀:……   所以并不是他们不小心,闹出动静被人盯上,是别人就在窝里斗,他们只是倒霉碰上了吗!   那之前那个蒙面人呢,他又是哪一伙的!   事到如今,好像暂时找不到这个答案了。   被发现也没什么,本来也不是什么问题,以仇疑青的武功,完全可以应对,问题是现在不止仇疑青一人,还有叶白汀,还有叶白汀腕间的小铃铛!   塞棉花已经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这个点去哪里找……以前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仇疑青带着他查案听人壁角的时候不算少,他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遮掩声音方法,比如轻功只要飞得够快够稳,一直不停,就没人抓的住声音,比如落点节奏掌控好,恰好在别人开门的时候,在风吹过树叶的时候……   可这时敌众我寡,技巧的使用变得艰难又有限。   仇疑青对敌也不难,纵千军万马,他也有把握把叶白汀带出去,绝计不会有性命之忧,难的是怎么不着痕迹,不被人发现。   打草惊蛇的事,能不做就不做。   别人追的是内讧叛变的人,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想法和叶白汀一样,今日经历感觉很微妙,最好不让这些人知道,他是谁,又看到了什么。   双方一跑一追,始终在拉锯,仇疑青能甩掉对方一次两次,架不住人家人多,还武功高强,底细不明。   怎么办?   叶白汀看着前面红红绿绿,人特别多的地方:“去那里躲躲!”   把自己藏进人群,总归要安全一点吧?   “你确定?”耳畔传来仇疑青微低的声音。   “还有别的选择么?”叶白汀有点急的拽了拽对方衣角,都这时候了,就别挑剔了!   随仇疑青跳进人声鼎沸,非常热闹的楼里,叶白汀才知道为什么后者会问那三个字,因为这个地方……是个青楼。   热闹是热闹,人多是人多,可氛围上好像有些不大正经,确定能融入,把自己变成万千树叶的一片?   却下落点位置也很巧,正好在一个挂着‘牡丹’红漆小牌的房门口,馥郁的脂粉香,隔着房门都能闻到,后面楼梯口传来不清不楚的脚步声,稍稍有点急,明显就是冲这个房间。   房里姑娘耳朵还特别灵,听到了门口动静,声音又娇又媚:“哎呀妈妈别催,就来了就来了——”   莲步轻移,人至门口,下一瞬门就要打开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心跳怦怦飞快。   眼下状况明显不太好,但现在走已经来不及,黑衣人肯定跟过来了,就在外头,他们往里藏还好,往外跑,冒个头就可能被发现……只能硬着头皮应对。   都说姐儿爱俏,就仇疑青这脸,这身材,卖相很拿得出去手,腰包也鼓,但他周身气质有点太锋利了,别还没混过眼前场面,先把别人吓得尖叫,这戏就没法唱了。   还是得自己努力。   叶白汀立刻揪住了仇疑青腰带,往他腰间掏。   仇疑青:……   “吱呀——”   房间门一打开,就是一张姑娘娇颜,花容绝色,牡丹倾城,叶白汀看向她的工夫,眼神往房间里快速一瞟,笑的灿烂极了:“牡丹姐姐,想听你唱个曲儿,不知行不行?”   花名牡丹的姑娘被他笑脸一晃,好悬没缓过神。这是哪儿来的俊俏小公子?眉目清俊,唇红齿白,眼底卧蚕软软,似托出了整个三月的桃花,却一点都不风流轻佻,一双眼睛清澈皎洁,仿佛明月和星子都落在了春池里,干净又纯真。   不过最惹眼的——   还是小公子托在掌心,金灿灿,黄澄澄,分量十足的金锞子。   “瞧公子这话说的,您人肯来就好了呀,哪有什么行不行的,奴家正愁没知音呢,”牡丹眉开眼笑,手腕一柔,热情的把叶白汀拉进房间,顺便接了金锞子,“公子瞧着眼生,头一回来?您想听曲,找我牡丹算是找对了,这方圆几里没谁比奴家唱的好,今儿个想听哪一出?”   “《长生殿》吧。”   “竟是奴家眼拙了,小公子可不是什么生客,熟的很呢,知奴家最擅《长生殿》,看来今日可不能糊弄,须得好好演一番了!”   叶白汀当然知道她会唱曲,且最擅这一出。   房间门口挂牌‘牡丹’,明显是这姑娘的花名,木牌漆红,这位牡丹姑娘还是个红牌,刚才房门关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他听到姑娘的声音轻柔宛转,似花间莺啼,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就知她大半懂音律,会唱腔,对方开门的那一瞬间,他眼神滑过房间,很快看到了里面品种不同,摆放不一的乐器,以及颇具代表性的行头……   危机应对而已,一点都不难。   叶白汀朝仇疑青眨了眨眼,神情颇有些小骄傲。   仇疑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看着他被别人拉过的胳膊,眼深微深。   这点工夫,外面楼梯间的人也到了门前,伸手敲门:“牡丹,牡丹——”   牡丹正在摆弄她的琴:“妈妈我这忙着呢……”   “王老板那边说要晚到一会儿,你再好好打扮打扮,一刻钟之后来人叫你啊。”   “知道啦……”   牡丹一看这不正好,笑眯眯过来坐好:“小公子听好,奴家要唱啦。”   还没唱两句,外头又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敲门。   牡丹就有脾气了,过去打开门:“怎么回事啊,都说我这忙着呢,一回回的烦不烦!”   门外却不是妈妈,而是一个眼生的劲装黑衣男人,开了门也不看她,而是往房间里看了一圈:“这俩人什么时候来的?来多久了?”   牡丹当即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你——”   “人可是奴家贵客,方才半晌只顾吃饭喝酒了,还没来得及听曲儿,奴家正忙着使本事拢络呢——你敢坏我买卖,断我财路,可别怪我不客气!”   “打扰了。”   男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这一处只是意外,但叶白汀经在仇疑青捏他掌心的小动作里,知道这就是跟着他们过来的人。   牡丹撒了谎,帮了他们。   不过这个‘帮’,大概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青楼女子见惯世情,大都聪慧通透,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稍稍得罪,什么样的人坚决不可以,什么样的场面可以糊弄,什么时候必须得说真话。   她不在意客人间的纷扰,只要麻烦不太大,不耽误赚钱,她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只这一轮或许不够,叶白汀感觉,别人这一波找不到人,估计还会有第二次试探,他想了想,过去坐到了仇疑青腿上。   仇疑青下意识扶住他的腰,眸色微深:“嗯?”   叶白汀凑近他的脸:“放松一些。”   一首曲子唱了一半,外头又来人了,这次不是敲门问话,估计别人也不敢动作太明显,他们假扮喝完酒大打出手的客人,直接撞开了房门。   牡丹惊的差点砸了琴:“你们干什么!”   看到房间内场景,俩打架的都忘了演,直愣愣盯着房间里:“他,他们干什么?”   牡丹回头看一眼,哼了一声:“怎么着,人家情投意合,家里没地方,还不能到这里来办个事,快活快活啊!”   叶白汀和仇疑青正在接吻。   一个坐在另一个怀里,另一个扶着他的腰,捏着他的下巴,吻的那叫一个浓情蜜意,难舍难分,一点都不像假的!   过来试探的两人就信了。   之前事情发生的太快,‘家里’出了叛徒,必须得处决,谁知这叛徒好像有同伙,不得不提防,结果一路追过来,竟然连人的衣角都没摸到,且双方距离一直很远,他们只隐隐看到了那人的身影,推测进了这家青楼。   遭遇危险,想办法遮掩很正常,可那人是一个人,这个房间里却是两个……找女人糊弄也就算了,立刻当场找个男人配合,难度好像有点大?   亲的这么狠,一点都不像假的,没准就是之前约好的,过来玩……   来人彼此看一眼,心中有数,很快离开了。   再之后就很安静了,叶白汀和仇疑青不再那么提防,牡丹这一曲,也弹到了最终。   立刻走有点不太好,万一别人杀个回马枪呢?牡丹也没怎么说话,让他们点曲,场面一时安静过了头。   静了片刻,还是牡丹先笑了,素手执壶,给他们倒茶:“奴家这里方才没有客人,茶是你们进来之前才沏的,若不嫌弃,可解解渴。”   叶白汀接了:“多谢。”   牡丹垂眸,声音有些轻:“指挥使此行,是在查案吧。”   叶白汀手微顿。   仇疑青这张脸在京城算刷的很熟了,别人认识他并不奇怪,可是查案……   牡丹自嘲的笑了下:“干我们这一行的,想要红的久,赚的多,别的可以不敏锐,消息必得灵通,比如哪位老板和哪位老板有仇,不能坐在一起,哪位官爷近来要发达,得拍哄着,那位官爷可能要倒霉,最好离远些别沾到自己……”   叶白汀若有所思:“牡丹姑娘可是知道什么?”   “来咱们这里玩的,少有不吹牛的,每逢大考之年,一定有人吹牛说自己怎么怎么厉害,押到了题,或有门路能买到题,大半都是骗人,真查必不查不出什么,真正有谱的人,从来不在这个事上吹,都是默默的干了,还不叫人知道。里里外外纷纷杂杂的事,咱们这些人听了过了耳,也就是了,有些事知道了,也得是不知道……”   牡丹眸有微光:“奴家胆子小,不像行里前辈,人孤勇,心智足,什么事都敢揭,什么天都敢掀,只求有一天过一天的日子,哪日过不下去,没了也就没了。”   叶白汀心内微动,牡丹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她这是……   牡丹咬了咬唇,似做了决定,看向仇疑青:“有些地方的消息,指挥使想必不太方便,就没想过寻个人帮忙?”   仇疑青:“你向想本使荐人?”   牡丹立刻跪在地上:“实不相瞒,奴家之前被燕柔蔓燕姐姐救过,最知她本事,若指挥使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我们这样的身份,确是极容易的。”   燕柔蔓,戏班班主,之前办过的案子里的人,现在诏狱。   叶白汀立刻懂了,这个姑娘在说什么。   仇疑青:“你知道本使在做什么?”   “不知,”牡丹额头贴在地面,不敢抬头,“坊间风声复杂,奴家不敢分析,也没那心智,但若指挥使缺人,燕姐姐一定能用!奴家知自己身份不够,未敢有任何它意,只是今日得见指挥使,机会难得,斗胆求指挥使能考虑,如有,如有机会……”   叶白汀:“你不怕她遇到危险?”   牡丹:“危险,不也是机会?燕姐姐和容姐姐怕的……从来都不是危险。”   只要人能出来,待罪立了功,就能有未来。   久久没等到对方答话,牡丹咬了咬牙:“科考之事,奴家的确不知,但可提供给这位小公子一个消息。”   仇疑青:“讲。”   “这位小公子的义兄贺大人,”牡丹声音微低,“最近几个月,好像一直在被勒索。” 第186章 你先坐我腿上的   从青楼离开的时候,街道空寂,星子寥落,有弯月无声,遥遥挂在天边。   叶白汀没想到,会在今夜此时,这种情境,听到熟悉的名字。   办过的案子,他从不会忘,燕柔蔓这个名字,他每每想起都觉得可惜,也曾问过仇疑青后续如何。仇疑青说曾就此事专门和天子讨论过,天子肯定燕柔蔓在案子里的贡献……她给出的东西里,好像有很重要的信息,比当时案件本身的价值要大。   叶白汀不知道这些信息是什么,非责权范围内的事,也不好多打听,但天子的意思很明显,功过相抵,燕柔蔓不会判斩刑,但社会制度,国家律法,所有人都要遵守,她的身份地位……恐此生难再出诏狱。   今日牡丹这话,当日燕柔蔓被押往诏狱时,也说过一模一样的。   当时仇疑青的答案是会考虑,现在仍然是。他从不吝啬给出机会,心中也会评估风险和难度,可行性范围,但机会既然是机会,必不是他人为推动,得出现了,才有。   诏狱里的青鸟,瓦剌潜藏在大昭的八王子,还有那位民间‘遗珠’三皇子,不同势力浮出水面,信息纷杂,线索至今并不明晰,没有人能掌控全局……现在连市井街巷,青楼女子都能探知‘水很深’三字,这些势力在私底下做的事,想必所谋甚大,随意姑息,很可能动摇国本。   锦衣卫能力再强,渠道再广,总有触及不到的角落,的确到了需要更多助力的时候。   是时候认真考虑了。   叶白汀不打扰仇疑青的思考,久久之后,才沉吟道:“……牡丹言语不多,透出的话却很有深意,连这里都知道了科举舞弊之事,会不会这件事在一些人眼里,早不是秘密了?”   仇疑青:“坊间鱼龙混杂,不可轻信,但规模至此,许不是空穴风,我会着人沿此线查实。”   叶白汀点了点头:“还有贺一鸣正在被勒索的事,我们此前好像并未察觉?”   仇疑青:“我一直留有人监视观察贺一鸣,这一点,的确并无所获。”   这就有点奇怪了,在仇疑青的铁血领导下,锦衣卫不可能消极怠工,更何况自己的存在……不是叶白汀吹牛,他的专业技能,办过的案子,已经在锦衣卫收获了一大票迷弟,跟他有关的事,基本没人会怠慢,‘跟踪观察贺一鸣’这个命令,底下已经执行很久,要不是对方及背后之人跟乌龟似的,挪都不挪一下,他们都能抓到人了,何况其它?   贺一鸣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出门,穿什么衣服,甚至什么底裤,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锦衣卫都能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个‘被勒索’的信息,锦衣卫没发现,反倒需要别人提醒?   想着想着,叶白汀眯了眼,不对,锦衣卫也有不方便的地方。   既是跟踪暗查,对方去的地方越私密,越偏僻,他们越清楚,越在明面上,反而越不方便。   他脚步顿住:“官署……贺一鸣理办公务之时,锦衣卫是不是不能跟?”   仇疑青显然也想到了这里,停住的脚步几乎和叶白汀一致:“锦衣卫虽有监察百官之权,机密公务往来却不能触及,官署之内也有潜行规矩,非确定重罪官员,监视上有很多限制。”   “锦衣卫的不方便,成全了有些人的方便!”   “勒索威胁之事,就发生在官署。”   不是锦衣卫不努力,是别人无意之间钻了空子,所有这些事的往来,都是在官衙范围内,并没有蔓延到生活时间里。贺一鸣屁股底下有屎,联络三皇子,不可能光明正大的来,放在官署之中,必定在暗处,所以他们能蹲到些微信息;别人要威胁他,用别的事勒索他,首选也是在私底下,在外边,可别人偏偏不,就剑走偏锋,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是此人无知,狂妄,还是官衙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更方便?   牡丹给出来的信息非常零碎,有关于科考舞弊的流言,也有这个被勒索的信息,但她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两个信息之间并没有有效关联,但如果有关联呢?如果就与这个案子有关呢?   仇疑青:“我立刻着人调查。”   叶白汀眉眼弯弯,手握拳比了个努力姿势:“指挥使加油,前方胜利在望!”   仇疑青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手绕上了他的腰。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四周,果断的推开他的手:“现在已经不是楼里了。”   仇疑青手又绕了上来:“此刻并无旁人。”   “可……”   “我们还要赶路。”   和以往一样,仇疑青抱住叶白汀,运上了轻功,飞檐走壁,在月夜下穿行,行走路线迅速而浪漫。   如果不看他的脸,会以为他有多正经多严肃,这种‘赶路’方式有多必要,抬头看了,琢磨清楚了,就知道这男人在装模作样,以公挟私。   大晚上的,赶什么路?锦衣卫再忙,也不至于这点空闲都要压榨,而且这里离北镇抚司算不上多远,不赶也能很快走到好吗!   叶白汀一边下意识抱住仇疑青脖子,担心自己掉下去,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输:“刚刚在青楼里,为什么亲我?那时不担心别人知道了?”   仇疑青:“是你先坐到我腿上的。”   叶白汀:“我那是为了混淆别人视线,别让他们发现我们不是去玩的!”   仇疑青:“我也是。”   叶白汀心说你是个屁,你呼吸都快了,你还伸舌头了!哪里是在装!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害臊。”他哼了一声。   仇疑青扣在他腰间的手微紧:“你……不想别人看到?”   叶白汀这回倒没推开他,还往前凑了凑,将头抵在他肩窝:“也没有……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小仵作这么直白,指挥使反倒有点受不了,差点气息一空,踩空了屋檐。   “是我情不自禁了,我的错。”   “哼,你知道就好。”   夜风拂过发间,掠过叶白汀鼻尖,蹭了蹭仇疑青的脸,有不可名状的情丝升温,气氛瞬间变得不一样。   感觉到腰间大手更紧了一些,叶白汀突然领会到了,对付仇疑青的方法。   这男人太聪明,太擅长学习,太会利用自己的一切,要不就扮端方君子,想你想的不行了,也不越雷池一步,就像各种故事里对爱情的描写——爱是想要碰触却收回的手,反而勾起你内心更多的渴望;要不就扮可怜,或者一本正经耍流氓,话术迂回间,让你招架不住,让你各种害羞,治他,似乎打直球更好。   心里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此刻什么感觉,直白的坦荡的说,对方似乎更受不了。   认真回想以前,每一次自己‘绝对胜利占领高地’的点,似乎都是在自己尤其坦诚的时候。他害羞,好像仇疑青更害羞,他喜欢,仇疑青比他更情不自禁,他想要让仇疑青吃醋的时候,反倒不如平时偶然哪个瞬间,仇疑青的占有欲表现更明显。   想到就试,叶白汀手拽着仇疑青襟口:“其实这样‘赶路’很不错,视野很宽阔,风也很舒服,你的手很稳,让我很有安全感。”   仇疑青这回走不动了,脚下借力的动作直接变成了停驻,手掌托起叶白汀侧脸,在星光下吻他。   急切比温柔更多,占有欲很强的那种。   叶白汀:……   早知道,不该这么撩拨人的,舌头都麻了。   仇疑青又吻又抱,头发都摸了很久,像是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对待这尊漂亮可爱的琉璃娃娃,收起来舍不得,不收起来看着就眼馋,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玩琉璃娃娃,甚至失去了工作的兴趣。   叶白汀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有些人真正情动不已时,连骚话都不会说了。   “回去了。”他推了推仇疑青。   仇疑青没动。   “回去了!”他又推了推仇疑青。   仇疑青还是没动。   叶白汀没办法,用力踢了下仇疑青小腿:“回、去、了!”   仇疑青才揉了揉他的腰,低头亲吻他发顶,无奈的叹息一声:“……这辈子,好像只能听你的了。”   叶白汀:……   倒也不必这么悲壮?   不过刚开路,他突然改了主意:“要不……咱们先不回去?”   仇疑青:“嗯?”   “之前那个仓库,隆丰商行,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出来,”叶白汀看了看天色,认真的考虑可能性,“过去看看?”   仇疑青想了想,脚尖改了方向。   今夜意外连连,商行一定会加强防备,追找他们的心不熄,但也一定猜不到,他们会杀个回马枪,此番意外之举,很可能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叶白汀知他心有思量,还是没忍住嘴,撩了他一句:“这么听我的话?”   仇疑青低头轻吻他颈侧:“都说了,这辈子,只听你的话。”   叶白汀:……   算了,还是不骚了,干正事吧。   这次没别人干扰,他们潜入商行非常顺利,只是因为对方增加了护卫人手,多花了一点时间。   还是那个仓库,还是那些珍珠宝石,所有一切都没变化,独独墙角空了一片,之前摆在那里的一堆箱子,码了整整齐齐的纸包,看起来像茶饼,味道又明显不是的东西,不见了。   来人搬动的痕迹很明显,这些货箱不是消失了,是被人为转移了。   他们第一次来时,商行非常忙碌,似乎有大宗货物到了,正在清点,现在有货物被转移,并非不合情理,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他存疑的箱子,为什么不是这些珍珠宝石?   叶白汀有些不甘心,往仓库里转了一圈,发现这里不止有珠宝,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干草,药材,或者认不出的植物根茎,数量并不太多。   做海船生意,回程时一般有什么就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卖个好价钱,不认识的,也能让客人们看个新鲜,总之船不能空着。   货架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掠过,叶白汀突然想起姐夫之间提过的一点:“那个‘天缕兰心’……你需要的那个药材,大昭遍找不见,是不是就是来自海外或外域,我们不能触碰到的地方?”   仇疑青颌首:“不无可能。”   叶白汀沉吟,先不说害仇疑青的到底是谁,存在着怎样的目的,就说这解药,姐夫的话是,贺一鸣可能知道这味药。如果这味药是来自西边外域,姐夫知道的可能性都比贺一鸣大,但姐夫不知道,只是偶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贺一鸣是大昭人,会知道大昭没有的东西,身后渠道通向……必定联通东面海外。   “贺一鸣和隆丰商行的关系,一定有问题!”   这商行,很可能跟三皇子背后势力有关!三皇子志在大位,天子和天子身边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对仇疑青下手,需要什么理由?   虽不知这一切是怎么操作的,但三皇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锦衣卫的侦查消息,贺一鸣只在这家商行买过货,非大宗,非指定,只是普通交易,也未和此间掌事见过面,”仇疑青早在进入这家商行的时候,脑子里就在回想看到过的信息,“……现在看,反倒像故意避嫌了。”   贺一鸣和商行并不是不熟,相反,可能很熟。   “你来看看这里!”   叶白汀看着看着,又看到一样东西,招手叫仇疑青过来:“这一角残破的封条,应该是不小心撕碎留在现场的,它的边角这里,是不是有点像什么印?”   仇疑青倾身近看,又以指尖轻抚,面色越来越凝肃。   “爪扬尾长,鳞覆其上,头角峥嵘,这是龙纹。”   龙纹刻于印上,是为彰显身份,以作它别,宗氏子弟都不敢这么张扬,这种龙纹除天子外,能用的只有亲王,皇子。本朝无亲王,皇子么,以前是没有,现在不是多了一个?   叶白汀立刻懂了:“这是三皇子印!”   行了,板上钉钉了,这商行就是他的产业!做海货生意,他倒是能折腾,别的不说,肯定是富的流油了!   “此商行一眼便知,体量很大,损之则伤筋动骨,”仇疑青沉吟,“若我是那位三皇子,必定会用心经营,少涉它事,保证财富积累。”   叶白汀也懂:“越是放在明面上的,越不能搞坏事——我们查起来,也未必简单。”   仇疑青颌首:“然所过之处,必有痕迹,不管转了多少道手,做了多少道幌子,金银仍然有最终来处,用处,我们会查到。”   “嗯!”   商行的信息让人振奋,看起来可能和科考一事无关……也未必,溪流入海,朝向一致,反正能把贺一鸣查个底掉,就是好消息,谜团多一个一点都不怕,继续解决就是了!   只是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深入了,仇疑青很快带着叶白汀离开了现场,转回北镇抚司。   这回是真的回程了。   满满当当一天过去,叶白汀是真的撑不住,还没到院子,就趴在仇疑青肩头睡着了。仇疑青小心仔细的给人脱了衣服,放到被子里,在人睡梦中无知无觉拽住他衣角,说别走的时候,犹豫了片刻。   不过也只犹豫了片刻,他就拉开小仵作的手,在他手背印下一个浅浅的吻,塞进被子里,就转身离开了。   外面还有很多事要忙,案子要办,商行要查,三皇子要了解,天子那边也得报告最新进展……   再加其它例行公务,指挥使很忙,非常忙。   ……   叶白汀一叫醒来,天早就亮了,北镇抚司一片安静,没有指挥使,没有申姜,除了轮值守卫,好些以往熟脸都看不到,他就知道,大家都去忙了。   他也没闲着,吃了点东西,把所有与案卷宗线索摊开在桌子上。申姜的问供记录已经有了,部分仇疑青查到的东西也在,他一点点翻阅,整理,看能不能连成线。   科举可能存在舞弊的问题一发现,他们就对现有相关人做过讨论,所有人里,高峻,胡安居,都属于家世不错,不差钱的主,都是初时才学不显,大考有困难,但很有‘考运’,榜上有名,之后仕途顺畅的人。   很可能是既得利益者。   没有接触到人之前,叶白汀这就是恶性买卖,钱权交易,看完卷宗供状,却好像并不是。高峻,他和仇疑青问过了,胡安居,申姜也问过了,二人风格明显,都是很擅长与人应对,长袖善舞,且有心机之人,有大家族子弟的傲气,也对过往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若说有区别,高峻表现的稍稍的有些攻击性,他很尊敬上官耿元忠,维护上官,或者说,维护官场的潜在规则……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这么走,叶白汀感觉,一旦有机会参与利益集团的操作,高峻会加入,他对路子和利益是维护的,对锦衣卫的查探是反感并拒绝的。   胡安居稍稍有些不一样,他好像游离在这件事之外,申姜走访到的线索里,很多人说他为人不错,做过很多好事,乐于助人,同各圈子交往的也不深,看样子只想自己好好发展,不想卷到别的旋涡里去。   他的闭口不言,展示出的抗拒姿态,似乎不是为了维护这件事,或者觉得这件事是对的,他只是不想被追责,只是想稳住现在。   如果这是既得利益者的普适性特点,每个人可能有些小毛病,但本人实力并不怎么拉垮,可能只是不大擅长文章,那操纵科举舞弊的背后之人就很有意思了,难道不是别人有需求,找到了他,而是他在茫茫学子中观察,考验,选定了某个幸运之人,给了他这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过分精明通透的不要,过分愚蠢不懂事的不要……   不对,这样的话,有个人的存在就感觉很突兀了。   叶白汀指尖滑过纸页上的名字,在‘章佑’两个字上停住。   这个人的性格……绝对说不上傻,却干了很多傻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傻事,不招人待见,但他不在意,因他有家世背影,因这是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他心里很明白什么人不能惹,什么事不能做,心情不好想发泄,也能挑选合适的人和事,玩的乐此不疲。   他会和申姜闹到当街追逐,是因为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申姜太烦太缠人,锦衣卫又怎么样,不过一个百户,他在外头砸人店面掀人桌椅的事干的多了,能出什么事?   只是没料到,会遇上仇疑青。   “茶都凉了还在喝,想什么呢?”   面前伸出一只大手,拿走了他的茶杯,换了新的茶,声音低沉熟悉,是仇疑青。   “你回来了?”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竟然不知不觉,天色又晚了,他是在桌边坐了多久?   为防对方发难,责自己没好好吃饭,他立刻提起话题:“我只是在想,本案里不一样的地方。”   桌上有他摘出来整理的线索,还有特别的勾画和标注,条理明晰,仇疑青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些走了歪路的,也并不是废物?”   “你看看这个人。”叶白汀指尖落在‘章佑’两个字上,“有家世,有背景,有钱,有人脉关系,因才学不丰,之前一直压着,没参加科考,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行,今年突然参加,并且信心十足,笃定自己能行……”   如果他没想多,如果真有这种隐藏的‘选人’模式,章佑并不符合标准,他不够低调谦逊,做事也不够圆滑……难道只是因为和耿元忠是亲戚?   那耿元忠的嫌疑,可就非常大了。   仇疑青:“稍后可做重点观察。”   叶白汀记下来,问:“你呢?可有什么收获?”   “抓了几个人,都做过考场巡吏,其中有两个参与了数次科考过程,问题多与‘夹带’有关,更多的还未问出来,”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耿元忠名下店铺在近三次科举前后,都有大宗金银往来收入,目前流向仍不清晰,需得继续查,隆丰商行……未查到任何异常,就是普通做生意。”   叶白汀想起昨天问过的话:“考官方面呢?是否确定没有问题?”   仇疑青微微颌首:“批卷官员未发现任何异常,出题考官……至今也没有问题,但细微线索指向,若存在泄题可能,一定是身边之人。”   “贺一鸣呢?”怎么都没动静,是不是太沉得住气了点,“谁在勒索他?”   仇疑青:“我只查到,四个月前,黄康频繁与他公务相撞,需要合作完成,经常见面。”   “所以是黄康……在勒索他?”   “等申姜那边查出黄康的资产确定情况,这个问题便有答案了。”   “嗯……”叶白汀神思回来,看到仇疑青的脸,眨了眨眼,“你突然回来,是寻我有什么事么?”   仇疑青点头:“我打听到消息,本次恩科大考,不日就要放榜,你可愿同我前去?”   放榜?名次要出来了?   春闱结果,由批卷考官打分,排出名次,张榜昭示,但这并不是最终排名,之后天子要择日进行殿试,钦点状元等,才是最终名次,排名可能与之前张榜相仿,也可能个别人突然赶超往前,或突然落后。   春闱大考已经结束,他们破案的截止点争取,是天子殿试,那之前的张榜环节,必定会经历。   不止他们紧张,所有的考生,本案所有的相关人,必也会紧张,紧张之下,必有疏漏。   叶白汀双目灼灼:“我当然愿意同你去!”   这么关键的重要节点,怎么可以不参与!顺利的话,凶手可能会显形! 第187章 放榜&摔死   ‘放榜在即’四个字,直接让叶白汀大脑处于兴奋状态,有紧张感的那种兴奋,分析案件的心更强烈了。   他看着手边卷宗,死者黄康的名字,若有所思:“照之前我们推测的大考作弊方试,有可能是夹带,有可能是漏题,也有可能是现场做题,换给别人誊抄,前者太容易被发现,中间难度太高,大规模泄题基本是一抓一个准,现场知道题目,现场做,在经人传递,送给指定的人……考场之中,需得有巡考官是自己人。”   大考之时,所有学子都在自己的小隔间内,整个答题过程内,都不能离开,不能走动,巡考官行为相对自由,且隐蔽,只要事后无人揭发,就会很安全。   “黄康才学得人称颂,考试结果却不如预期,后又补得肥差官职,他是不是就做了这样的交易,当场写出的卷子送给别人了,自己再重写一份来不及?”   四年前的考题,策论占比很大,非常需要花时间细想,既然是帮人家作弊,题目就不可以答的一模一样……这个方法只要找对人,执行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是,黄康已经参加过科举,有了官身,不可能再考第二次,四年前他可以玩这个戏码,去年不行,今年更不行。   叶白汀思索着可能性:“反正也干不了了,以前事勒索,获以银钱……”   “不要忘了一件事,”仇疑青提醒叶白汀,“黄康死前,有人赴约酒局,给他带了他非常喜欢的食物,且一同分享。”   叶白汀顿住,分享食物并不奇怪,怪的是这个举动,传达出的信息。   如果凶手当时早已决定好要杀人,为什么专门给黄康带礼物?这个举动似乎是在表示自己的无害,好像在说:别着急,什么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看,我并不想害你。   这个举动当然是为了放松黄康警惕,但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不止四年前,起码到今年,大考之前,黄康都是有用的,且双方联系紧密。   “黄康可能因为我们不知道的谈判资本,”叶白汀眯眼,“或者说,议价权。”   他很可能不止参与了四年前大考舞弊,去年,今年,也有别的方法加入。   仇疑青思索片刻:“……漏题。”   如黄康这种才学极丰,又好财欲之人,只使用一次多可惜?不如反复使用,每次大考都尽些心力。每次大考题目严格保密,近几次都未发生大规模泄题事件,锦衣卫暂时没查到,没查到,就是不存在了么?这个幕后操纵者可以‘选择’学子给予交换机会,那有节制的漏题呢?   比如事先获知题目,并不大范围卖出,而是专门挑选出几个人来交易,为他们定制,放弃大的市场,只挣这几个人的钱,安全有效,还能有额外的利益收支,长线发展……   那作为‘定制文章’的答题人,黄康拥有的议价权就不一般了。   叶白汀沉吟:“那他会做的事,不该是勒索威胁,而是狮子大开口,涨价了。”   可勒索威胁之人不是他,又会是谁?   叶白汀非常认可仇疑青的思考方向,因为这样的话,郁闻章身上发生的事就有了解释,他才学颇丰,所有见过的人都赞叹佩服,他还家境贫寒,阶层很低,没什么地位,各种条件综合下来,简直是合作首选,予他他想要的东西,换取他的答卷,可以是一次,可以是两次,可以是以后的无数次……   可郁闻章并没有答应。   他并不像别的‘平民’那样识相,也没有别人那么盲从,好欺负,可他知道了秘密,不加入,就得死。   “于联海的怀疑不无道理,如果郁闻章在京城的生活圈子只有贺一鸣这一个人,贺一鸣必逃不了干系,除非——郁闻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跟所有人都没有提起过。”   所以他的生活交往圈子多大,须得仔细确定。   “还有这一个,”叶白汀指着章佑供状,“他跟申姜说,和耿元忠不过是远亲,谁也管不着谁,我觉得很微妙,说的这么清楚明白,是不是他对此次大考的自信,并不自来耿元忠?”   仇疑青低头看了看:“我会着人注意。”   一个点又一个点,案件相关的新思考,说的差不多了,叶白汀就问:“我姐夫那边……是怎么回事?我能问么?”   仇疑青看了眼窗外天色,神情略有放松:“猜猜看?”   叶白汀斟酌着他的表情,这男人故意端着时,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他又不会只看面前人脸色,心里快速将事情过了一遍:“你该不会……想让他演一个三方间谍吧?”   比如打入敌方内部,让敌方以为他是可用之人,发展成下线,其实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和他们离心,目的是获取敌方信息,最终捣毁敌方集团。他初初过去,未必能摸得到核心信息,双方会有一个互相‘考察’的阶段,为了行事便利,他甚至可以适当卖一些锦衣卫的信息,取信敌方。   贺一鸣和隆丰商行丝丝缕缕的关系,至今仍然站在最后,没有露头的三皇子,商行可能想要打通的商路,往西,域外,明显用得到拥有马帮的姐夫。   再想想昨夜遇到的两个黑衣人,姐夫和第一个旁若无人的打架,就是信息点,那就是双方在‘试探’,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不知道,看看能不能坐下来谈谈的局!   这才不是什么计划,这是已经开始了的行动!   仇疑青唇角微扬:“不是很聪明?”   叶白汀:……   反正你们都商量好了,活儿都干了,我还能说什么!   姐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域外不知道走了多少遭,历过多少凶险,都平安走过来了,处事能力是没得说的,叶白汀不担心他办事疏漏,只担心一点:“会不会很危险?”   姐姐和双胞胎可都在京城呢,竹枝楼那么大的招牌,外边人一查就能查到,这种把家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对方可能会觉得是个把柄,必要时能抓成筹码……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上:“不是还有我?”   叶白汀抬头,看到了仇疑青的眼睛。   如剑锋锐,如星敛芒,藏锋时震慑四方,出鞘便是大杀之器,这个男人的自信,来自于他的心机谋略,也来自他披荆斩棘,守护一切的能力!   “京城,可是我锦衣卫的地盘——”仇疑青慢条斯理,“想动我手里的人,都得问过我。”   叶白汀稳不住了,这男人太帅了!这么帅的人是他男朋友!   他直接倾身过去,隔着桌子,亲吻了仇疑青的鼻尖。   “指挥使好厉害,帅的人腿软!”   小仵作眼睛太亮,仇疑青也没绷住,把人搂住,狠狠亲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道:“外面还有事,我真的很忙,不许勾我。”   叶白汀微笑着看他,没说话。   仇疑青:“还有,此间只有你我,不必称呼指挥使。”   叶白汀看到他耳根有些红,手里不老实的绕着他的衣角:“那叫你什么?”   仇疑青眼神很深:“不是很聪明?自己想。”   叶白汀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句青哥哥了,但那是大杀招,怎么可能随便叫?   他很快肃正了脸,推人去干活:“外面还有很多事,都需要指挥使亲自忙,你快点,别耽搁了。”   仇疑青:……   算了,自己的小仵作,就愿意这么撩拨人玩,还能怎么办,只有随他了。   仇疑青走后,叶白汀给姐姐写了厚厚一封信,没什么敏感内容,通篇都在提醒她注意安全,还有两个小崽子……很快收到了回信,一大半是双胞胎写的。   说京城好热闹,好好玩,大家都很和蔼可亲,喜欢和他们玩,就是夫子不太一样,他们今天去书院见过夫子了,夫子留了老长的胡子,总是板着脸教训人,但是好像有点怕爆竹,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好想舅舅呀,那个无头鬼飞尸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也不知道讲给新认识的小伙伴听,小伙伴会不会害怕……   叶白汀看完信,觉得这间书院日后怕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做为舅舅,他最好还是帮双胞胎多准备些束脩礼物,不能弥补夫子和同窗们遇到的伤害……书院坏了的东西,总得赔偿。   ……   三月十一,本次恩科放榜日。   一大早,公告栏所在小广场就围满了人,四周茶楼更是人满为患,来晚的想找位子都找不到。   这是很难见到的景象,很少人一大早起来就出来喝茶,基本也只有三年一次的科考,才能把人一大早的聚在一起,气氛焦灼又兴奋,几乎每个人都非常有谈性。   张榜是有规定时间的,时间不到,任你来多早都没有用,只能等,但每个人的‘等’,是不一样的。有人心里稳不住,表面稳得住,有人心里表面都稳不住,有人自信抬头,有人叹息连连,有人用不停说话排解内心的焦急紧张,有人紧张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叶白汀跟着仇疑青一路往里走,很真切的感受到了考生们的情绪,不管是哪一种,都带着同样的两个字——期待。十数年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这一日,过往所有艰辛心血,全押在了此刻,于世家子弟,富贵阶层来说,是自骄自矜,是声名远播,是门楣光耀,于寒门子弟,这是改变命运唯一的机会,只能卯足劲往上爬,不能回头,没有它路。   圈里圈外有很多年纪不一,性别不同的人,神情同样紧张,是考生的家属,家里坐不住,怎么也要过来等等看。   唯一笑开了花的,大约只有茶楼的掌柜,手里打着算盘珠子,把店里小二跑堂指挥到团团转,今儿个可是赚钱的大日子,谁都不能歇着!   北镇抚司提前在最好的茶楼定了位子,仇疑青带着叶白汀一路往里,无人敢拦。   叶白汀不着痕迹的观察四周,看到了所有案件相关人的身影。   耿元忠和高峻,本次大考的主副考官都在,成绩批完之后上报封存,放榜流程已定,他们在官署坐着,不如深入现场,还能提防各种意外发生,准确应对。   胡安居是翰林庶吉士,这种学子盛会,于情于理都要凑个热闹。   章佑已经被北镇抚司关完三天,放了出来,作为本届考生,他当然要过来等待自己的成绩。   于联海也在,于本案来说,他是事件揭发人,也是相关嫌疑人,案情未明时,北镇抚司有权监督看管,却不能控制人的自由,人想来就能来。   不过有申姜一直在暗中盯着,提防意外发生。   还有贺一鸣……他今日也来了?   坐到窗边角落位置,被仇疑青推过来一盏茶时,叶白汀已经把现场看了个清楚,有一个小圈子围的人很多,中间几个人颇受赞誉,大约就是本届的佼佼者,如无发挥意外,名列前排者,就在他们之间。   文人的高谈阔论,叶白汀有些听不太懂,部分用词对他来说有些佶屈聱牙,过于艰涩,但看场面非常和谐,应该是有真材实料的?   叶白汀拽了拽仇疑青袖子,眼梢扫了眼天边,颇有些暗意:“……就不考虑,试试他们?”   锦衣卫日夜不停的忙,手里线索说起来也不少了,也秘密抓了好几个人,以目前的进展看,往届几次科考必定有问题,这次恩科反倒很安静,查不到太多东西,要不就是对方没动作,要不就是动作的非常少,过于谨慎。   为免天子殿试出现意外,提前试一试前几名的才学,是不是有必要?起码排名在前的人,不能是个草包。   仇疑青视线滑过袖子上的手,微微凑过去,低头收声:“皇上已有安排。”   叶白汀翘了嘴角:“那咱们可以看会儿热闹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凑热闹的年轻文官提议,说反正离张榜还有一段时间,干等也是难熬,不如大家玩几个诗令,最好不要是那种很简单,寻常聚宴都能玩的,要求多加一点,难度高一点,大家能沉下心来思考,还能消耗更多时间……   他给出的各种提议很有挑战性,放榜在即,大家都是不服输的人,很快响应者众,茶楼还非常懂眼色的,重新收拾了桌子,安排出空间,给这群学子以诗会友。   有跃跃欲试,二话不说就执笔发挥的,也有嗤之以鼻,一动没动的。   比如章佑,他就在周边好好喝他的茶,任谁鼓动屁股都没挪一下,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为心虚。才学不显,去参加这种‘难度考试’,是想当着这么多人丢人现眼吗!   题比较难,大家需要的思索时间就长了些,叶白汀跟着等了很久,才看向仇疑青:“指挥使不去转转?”   仇疑青正好起身:“正有此意。”   他‘转’的很快,悄无声息在所有学子身边走了一圈,回来冲叶白汀点头:“有几个还不错,确有真才实学。”   叶白汀睁圆了眼睛:“你能看得懂?”   就刚刚这群人说话用的那堆华丽词藻,他都没完全听懂,这人转的那么快,竟然都看明白了吗!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眉目深深:“此前姐姐说你不爱读书,我竟未全信,显是疏忽了。”   叶白汀:……   这种事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就他那笔被评价为小肉狗爬的字,仇疑青还没懂?到底从哪里得到的‘不可尽信’结论?   他从不为自己的学历自卑,但文采方面就算了,到了这地界,他是真的没有,算不上读书人。   仇疑青见他眼神发直,拳抵鼻间轻咳两声:“你若想要,我以后教你。”   叶白汀:……   还是不必了。   “你会就好。”   仇疑青顿了顿,话音竟有些愉悦:“也是,我们只一个人会就好,你不懂的,都可以问我。”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边第一轮诗赛已经结束,既然主考官耿元忠在列,点评的嘴活儿舍他其谁?大家恭维着,各种拍马屁给面子,把他架到了高处,他也乐的享受这份与众不同,点评了一波。   那些弯弯绕,以各种角度夸人的话,叶白汀仍然听得不大懂,但神情表现看的出来,耿元忠还是存了‘秀一秀’的心思的,夸奖别人的话都引经据典,词藻华丽,显露出更多‘真才实学’,反倒被在场学子吹捧了一番。   高峻当然一如既往,捧着上司说话,维护上司尊严。   胡安居做为庶吉士,也有不少人请教他的观点,他不怎么说话,存在感很低,可能也是才学的确不丰,但真当所有人看着他,需要他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很能用话术圆得过去的。   叶白汀感觉这气氛有些过于圆融,反而有些微妙,怕不是……   果然,第一轮诗令过去,学子们跃跃欲试继续第二轮,另一边没机会发挥的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比如章佑,因为亲戚身份,坐在耿元忠身边,挑剔的看了眼不远处的贺一鸣:“听闻贺大人文采上佳,当年考的也不错,方才怎么不点评点评,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贺一鸣面色一如既往,瞧不出太多东西,只是姿态有些傲然:“不过是久远之前的成绩,不值一提,倒是章公子你,怎么不下场玩玩这诗令?”   章佑眯了眼:“就本公子的才华,这点小把戏哪值我亲自——”   耿元忠皱了眉:“佑儿慎言。”   阻止的动作过于讯速,不知道生怕他说出点什么,还是搞出点什么不好的事。   章佑明显有些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忍了,没说话。   等第二轮学子诗令结束,他还是没忍住,又提了贺一鸣,非要跟他过不去,除了点评之事,还隐有其它影射……只是说话是角度太偏,声音太低,别人没注意到。   贺一鸣明显有了情绪,眼角微微眯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章公子还是小心些好。”   章佑嗤笑一声:“这有什么乱不乱的,贺大人可是连我表叔的东西都抢过,怎么到了这会儿,胆子反而小了?”   这句话说完,耿元忠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太多情绪。   叶白汀坐的比较远,环境嘈杂,有些话没听清,但眼下情境很明显,章佑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什么样的话说出来耿元忠会阻止,什么样的不会,故意挑火气贺一鸣呢。   这两个人……有过节?   章佑当然不止刺一下就算,拉长了尾音,继续道:“贺大人前番来势汹汹,仕途顺畅,什么功都敢抢,什么事都敢干,我还道贺大人多有出息呢,结果还不是被锦衣卫压着打,连累的别人跟着遭殃?我就不一样了——”   他装模作样的朝贺一鸣拱了拱手:“马上是混一个圈子的人了,日后一起做事,还请贺大人高抬贵手,别同我这小人物计较啊。”   还真是对自己考上非常有自信,连以后一起做官的话都说出来了。   耿元忠没有制止,看来对此事也不是那么心如止水,乐的看贺一鸣被刺,还真可能和贺一鸣有什么不和谐的过往,且心有怨言。   叶白汀感觉几人之间气氛明显不对,想要再多观察,却没机会了,街道外边突然一阵动静,是于联海突然动了,像要追着谁,那冲劲执着极了,申姜感觉不对,跟着过去,街上人挤人,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眼看放榜的时间要到,仇疑青微微皱了眉:“我下去看看。”   “我就在这里,不动。”   叶白汀知道自己那点战斗力,并不想拖后腿,没有和仇疑青一起下楼。   从楼上往下看,距离有点远,他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场面渐渐平静下来,仇疑青的动作非常有用,但好像旁边锦衣卫也查到了点什么东西,将他请到了一边汇报。   叶白汀之前并没有想要下楼,但此刻他突然发现街角出现了个红裙女子,女人看年纪身形,打扮风格,都不太像考生家属,只往这边匆匆看了一眼,就将脸藏在了帽子后……   他感觉稍稍有些微妙,看下面已经安静下来,想了想,下楼去找仇疑青。   可时间就是这么不凑巧,前方铜锣开道,本次恩科名次,要张榜了。   几乎是瞬间,人群就涌了上来,叶白汀随人流裹挟,前行方向根本不由自己,但他并没有担心害怕,因之前仇疑青工作到位,人流虽稍稍有些拥挤,却并不会发生踩踏事件,他只是暂时离不开,出不去,危险是没有的,他甚至看到了不远处随他而来的锦衣卫,有人在保护他。   叶白汀干脆跟着人流,看完了官兵贴过来的整个榜单。   从头到尾,每一个名字,他都清晰的看到了,但是好像……没有章佑?   这人不是特别笃定自信,本次大考一定榜上有名,私下做了丰富的‘准备’,为什么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考卷掉了,出了问题?不可能。叶白汀摇了摇头,考场规矩不可能出错。   题看错了?更不可能,章佑只是有些任性,才学不丰,又不是不认字,题目是什么,绝不会看错,如果有问题,从考场出来就该和人对线生事了,可一直没有……   很奇怪啊,这件事。   叶白汀全副心神都在这件事上,不知随人流裹挟了多久,耳边都是考生的或喜或悲的嘈杂声响,直到远处突然传来尖叫——   “快来人啊,有人……有人跳楼摔死了!” 第188章 这不就是脚滑摔死   正值放榜时刻,街道内外,楼上楼下最热闹的时候,有人跳楼摔死了。   叶白汀心内咯噔一声,立刻有了不好的联想。   今天日子特殊,他们猜到很多人会情绪波动,行为上会产生漏洞和意外,让他们能够借机观察,解析更多案情相关,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死。   如此热闹街巷,当着所有学子及考官,当着锦衣卫的面,行凶杀人!   叶白汀根本不会做它想,高处坠亡,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可能是意外,相似的机会,所有案子相关人都在……这第三次,绝对不可能是意外,必是有人蓄意谋杀!   他努力挣扎,艰难的从人群里走出来,奈何人群散开困难,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莫急。”   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他,是仇疑青。   叶白汀看着他,怔了一瞬:“你……一直看着我?”   仇疑青却摇了摇头:“你身边有锦衣卫保护,方才场面确有些杂乱,但在掌控之中,我刚刚发现有一名女子不对劲,过去看了眼,有人在此时坠亡,我也始料未及。”   非是因你在,才顾不上其它。   天底下意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们尽了努力,也堵不住千千万万个漏子,可以遗憾,但不要自责。   叶白汀听懂了仇疑青的话,深深吸了口气,让神思归属,看了看他背后的方向:“可是一名年轻女子,相貌明艳,身着红裙?”   仇疑青:“你也看到了?”   叶白汀在楼上只是隐隐看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惜刚下了楼四周就因为张榜热闹起来了,他随人流裹挟,不但没有再见到那位女子,也没有看到仇疑青。   “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身影消失的很诡异,我待要追时,四外动静忽起,人群涌动,不得不妨,加之出了人命,只能折返,着他人去追。”   叶白汀把手递给仇疑青,一边随着他的力气往外走,一边问:“可能抓到?”   仇疑青:“能。”   走出人群范围,二人看到了申姜,他正拎着于联海后脖领,瞪着眼睛教训:“跑什么跑,也不怕给人踩死!”   于联海臊眉耷眼,姿态萎缩,整个人看起来怂极了:“我……这不是也没出什么事……”   “刚才不是勇着呢么,都敢挣开老子,跑出去追人了,你这腿脚挺好使啊,跑的比兔子还快,老子有小一盏茶的时间看不着你,要不是略懂些追踪术,都能叫你小子直接跑了!”   申姜气的不轻,手上力气有点大,拍了几下于联海后脑勺:“也不怕叫别人弄死了,有冤都没地方诉!说!你追的那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追他们!”   于联海抱着后脑勺,更怂了,声音呐呐如蚊:“就……就是之前的债主,我冲他们借过钱。”   申姜冷笑:“哦,债主,你问人家借了钱,你还追人家,不怕被别人逮住打死?”   这种情况难道不是赶紧跑么?   于联海小声哼哼了一句:“那我还了啊……他们凭什么打我?”   申姜:“既然都清账了,还追来做甚!”   于联海:“这不是……手头有点紧,想再借么。”   申姜:……   “我真没什么别的心思,”于联海怕人不信,赶紧解释,“他们看起来穿的不怎么样,其实有钱的很,我见过他们给耿大人铺子办事,也不止借给过我一个人钱,他们会做这生意的!就是不知道怎么今天有点胆子小,我喊的越着急,他们跑得越快,难不成是看到了四周的锦衣卫,有意避嫌?”   二人的对话进行的很快,叶白汀和仇疑青过来这点时间,正好听了个全,还顺便提取到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于联海追逐的,可能做‘放债’生意的人,和耿元忠的铺子有关。   耿元忠的商铺可没那么清白,每逢大考年,‘大宗生意’往来都非常微妙,若这二人与此牵扯……   “得抓住!”   “你亲自去,”仇疑青指挥手下百户,一点不客气,“务必把人带回来。”   “是!”   什么活儿不是干,申姜对上面任务向来不挑剔,只是——   “这边的事……”   可是死人了,需要更多的人周全?   仇疑青:“只要你回来的够快,就不会错过。”   这下申姜话都没了,直接转头就跑,声音飘在风里:“您就瞧好吧,属下马上回来!”   仇疑青点了一个人接手于联海,带着叶白汀走向了案发现场。   尸体就在大街上,距离茶楼不超过七尺,因旁边刚好挨着暗巷,无人往来,看起来角度略偏。人是俯趴在地的,血流了一地,仍有不明液体继续在洇湿漫延,看不到脸长什么样子,但这身缎青团锦纹的衣服再熟悉不过,他是章佑!   这边发生意外,除了锦衣卫,耿元忠和高峻两位主副考官也是最先赶过来的,高峻看着地上的尸体,显是认出了人,手捂了嘴,神情震惊:“怎么会……”   耿元忠也脸色微白,似乎不敢相信:“他刚刚还和本官一起喝茶……”   现场尸体,叶白汀一眼能认出来,别人也可以。今天和章佑见面的不止一个,说过话的也不止一个,章佑虽没参加诗令,本身存在感是很强的,还曾和贺一鸣挑衅,大家都印象深刻。   之前闹腾就算了,还在这个节骨眼出事……锦衣卫行动迅速,拦得起现场,隔得开人群,却拦不住人们的小话。   “又一个跳楼的……也忒吓人了吧?”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每逢大考年,这样的事都会发几桩……这个娃娃,是不是没考上?”   “没错!我刚刚看完了榜单,没有他的名字,他还真的没考上!”   “不会吧,他不是耿大人亲戚?家世也不错,这样也没考上?”   “看来这次大考出的题实在难啊……”   “考题难不难的,得分人,没准有些人就是有考运,偏生‘对这些题熟’,就是能考上呢?我感觉不太对劲,章公子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对啊,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吹牛,说自己一定能考得上?”   “啧,你知道什么,人家那才不是吹牛,人家是说实话,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有多少钱,还背靠大官亲戚,说考得上就是有法子考得上啊……”   “那怎么榜上无名,还死了呢?”   “这我哪知道去?贵圈这水,深着呢……”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在耳,叶白汀仿若不闻,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茶楼共四层,站到楼顶,高度会非常可观,街上人群如织,因方才张榜公告名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往前,地面之上,楼上的人也几乎都下来了,自也没人特别关注高处……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死亡时间。   仇疑青已经叫那个第一眼看到尸体,发出尖叫的人问话:“什么时候看到的人?”   那人是茶楼里的伙计,很年轻,胆子也不大,见到这种场面,腿有点软:“就,就刚才……”   “看到时人已经死了?”   “是……是吧?我远远瞧着趴着个人,近前一看都是血,骨头都摔扁了,吓的连鼻息都没敢探,这样的……应该死了吧?”   “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刚刚大家都在看榜,小人一早就在忙,想着赶紧趁这个时间小解,这位……这位公子趴的地儿有点偏,小人也是从后头过来,才瞧见的,声音是真没听见,估计别人也没有,要有早喊了……”   叶白汀沉吟。   官兵按规定时间放榜,公告栏前人满为患,热闹了可不止一盏茶的时间,如果凶手有意利用这点,用一定方法将章佑引到固定位置,将人推下,再自己下楼来,混进热闹人群之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非不可能。   只不过做这件事风险很大,必须得有足够的回报,极大的现场掌控自信,才可以做到。   叶白汀视线掠过人群,尤其和本案相关的人——心内思索良多。   仇疑青:“刚刚都有谁和死者在一起,最后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高峻就站在面前,立刻道:“章公子此前都和我们坐在一处,中间亦未曾离席,直到街上热闹,开始放榜……”他浅浅叹了口气,“下官身份职责,指挥使您该知晓,这种时候必不能躲懒,看到放榜,第一时间下了楼,留心观察榜单相关,自也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耿元忠也道:“本官之前一直在楼上,张榜之时也未离开,只是走到了窗边,留意观察。大考结果与本官政绩息息相关,本官所有心神皆在此处,无暇它顾,并不知身后众人何时离开,都去了哪里,这也不知章佑动向,又因何发生了这种意外。”   仇疑青:“耿大人一直在楼上?”   “是,”耿元忠颌首,“并未看到意外发生,也未听到异样声响,直到楼下街道发出尖叫,觉事有不对,才匆匆下楼来,见到了现场……及指挥使。”   仇疑青视线转向在场的其他人——   胡安居眉目沉肃,一脸叹息:“下官刚才一直在同人看榜,并未察觉它事。”   贺一鸣感觉仇疑青视线并不友好,态度自也友好不到哪里去:“章公子此前对我诸多意见,言语挑衅,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自不可能愿意同他一处,早早就离开了。”   仇疑青:“你方才在何处?”   “和这位小兄弟一样,方便,”贺一鸣指了指茶楼伙计,“我下楼比所有人都早,离开时高大人都还在楼上,之后便是前方张榜,所有人都在凑热闹,我便也没有上楼,一直都在楼下,他章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想不开跳了楼,我悉数不知。”   高峻想了想,道:“这一点下官可作证,的确在下官下楼之前,贺大人就离开了,直到此刻,再未见过。”   叶白汀心中有数,短暂的和仇疑青碰了下眼神。   所以仍然是,每个人的时间都是独立存在的,在街上放榜,最热闹最嘈杂的时候,所有案件相关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时间段,连于联海都在申姜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一会儿……   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估计得对现场茶楼及四周做一个深入的走访问供,才能获知。   “启禀指挥使——”   上楼寻找线索的锦衣卫下来了一个,朝仇疑青拱手行礼:“楼顶墙砖有明显脚印,滑痕清晰,疑似死者坠楼地点,现场已经隔离清晰,准备勘验工作!”   叶白汀这边也已经戴上手套,走到尸体面前,准备现场初检。   仇疑青挥手叫手下回去继续:“立刻进行勘验,本使稍后亲至。”   “是!”   仇疑青就站在原地,不仅自己看着叶白汀验尸,还没让现场的案件相关人离开,让他们一起看这个验尸过程,并留意他们的神情变化,外在表现。   叶白汀此刻注意力集中,专注地上的尸体——   “死者肩骨着地,碎裂明显,局部皮肤擦伤严重,骨节挫裂,耳有出血……该是内脏破裂严重。”   “手臂粉碎性骨折,双手甚至来不及撤出,压在身体下,死者仍然有一个下意识‘以手撑地’的支撑动作,但这样的高度速度已经来不及,身体骨节广泛性损伤,瞬间内脏出血,死者死因明显,乃是高处坠落而亡。”   简单来说,就是摔死的。   但死者的表情有些奇怪……   因是俯卧,半张脸几乎全部摔坏,叶白汀能看到的有限,可就这有限的表情,他也能解读出来,死者死前有非常丰富的情绪表达,类似愤怒,恐惧……   “……死者指甲完好,无发绀青紫,无毒理现象,他摔下来的时候应该有意识……右脚的鞋子歪了,可能是大力擦蹭到某处所致。”   “这不就是踩偏了,不小心掉了下来?”   高峻听完叶白汀的话,若有所思:“会不会是这次恩科榜上无名,心里受不了了?毕竟之前章公子那般自信,言之凿凿,还说庆祝酒席都摆好了,遇此噩耗,难免心中难过。”   耿元忠似乎到现在才回过神来:“所以我这表侄……并非外人蓄意谋杀,只是自己不小心?”   高峻叹了口气,拱拱手:“大人节哀,看起来好像的确如此,这个歪了的鞋子……实在太明显了。”   仇疑青没理会二人的话,只是看着验完尸身,站起来的小仵作:“可有什么想法?”   “鞋子歪了,看起来的确很像意外,但……他为什么没有叫?”   叶白汀围着尸体转了一圈,眉头微蹙:“指挥使你来看,他整个手掌到手臂几乎粉碎性骨折,坠落过程中人是清醒的,还知道用手拄地面,死亡时表情剧烈且明显,害怕惊恐——一般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尖叫呼救么?他为何死的如此无声无息,一点声响都没有?”   若说高空坠落,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下,可能正好被嘈杂人声掩盖,持续发出的尖叫声却很难,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听见章佑声音,很大可能就是他的整个坠落过程是安静的,没发出声音。   为什么?   耿元忠:“是不是被喂了药?非毒物,可能只是让人昏迷,或者致哑的药? ”   “暂无此发现,锦衣卫会继续追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叶白汀持不同意见,“死者牙关紧咬,双目圆瞪,表情里‘憋’的成分很重,比起药物反应,更像是自己在努力控制……”   他是有什么心理上的疾病吗?比如恐高,站到高处就发不出声音,还是有其它顾虑,知道这一死逃不过,干脆憋住了不发出声音,以防生出别的意外?   那这个行为一定有原因,是为了什么呢?   周边锦衣卫工作迅速,不相干的人很快疏散干净,现场恢复安静。   远处有人影过来,是申姜押着人过来了。   “闹市忽发命案,本使不敢大意,还请几位暂时不要离开,配合锦衣卫办案。”   仇疑青根本没听几人回答,抬手叫了锦衣卫过来,把耿元忠几人分别带到不同的房间隔开。   这会儿工夫,申姜也到了跟前,带过来的不只是两个男人,还有一个红裙女子:“这姑娘好像指挥使要的?属下见押她那小兵忙,就一块带过来了。”   仇疑青颌首:“嗯。”   红裙女人本来一脸害怕,吓的梨花带雨,颇有几分装可怜的样子,看到地上尸体的瞬间,突然往前,要扑到人身上——被锦衣卫拦住,哭的更厉害了,相当真情实感。   叶白汀:“怎么回事?”   申姜看了看四周,小声道:“这个是章佑的相好,叫含蕊,身份不怎么上得了台面,是最下九流的一行,私窠子里出来的姑娘,奈何章佑瞧上了啊,给人赎了身子,置了院子,悄悄藏了起来……捂的很严实,每回去都避着人,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藏了这么个女人,最近这一两个月备考,各种风口浪尖的,他干脆一回没去,生怕别人知道似的……咱们的人也就没查到。”   “那她自己必也知道这段关系隐秘,不会随意出门,叫人察觉?”   “可不是,她没想到这来的,是有几个黑衣人悄悄绑了她,拿刀抵着她,让她来的,也不知道目的是什么,指挥使注意到她,派人去找,反而是救了她,不然她一准会没命!”   “黑衣人呢?”   “功夫不错,跑得太快,咱们人手都要顾着这边的事,一时没来得及,叫人给跑了……有两个追踪技术不错的调了过去,不知能不能追到。”   两人说话的时候,含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章郎……你怎么抛弃奴家,就这么先去了呢……”   叶白汀视线仔细打量过女子,心中就有了底。   考究的衣裳样式,面料,裁剪合体的细致线条,价值不菲的珠宝头面,微嗅就能感知到的高级香料……   “章佑待你很好?”   “是……”含蕊抹着泪,“没谁比他待奴家更好,没把奴家当个玩意,是真心喜欢奴家,呵护奴家的,叫奴家伺候……也极为体贴,从不顾着自己快活……”   她头微垂,略有些羞涩:“章郎家中有夫人,总说亏欠奴家,但奴家什么身份,从不敢争的,每每如此说,他便更怜惜奴家,奴家……奴家真真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他是真心喜奴家的,奴家知道……”   “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的,”含蕊摇摇头,“他很多事都不会同奴家讲,奴家只记得他两个月前的一天,心情非常好,说今次恩科他要参加,且一定会中,他已经想到了方法,说只要顺利派官,就能接奴家回去过日子,正大光明的做娶纳文书,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资格,再不怕被人说嘴……”   “他可有说这个‘方法’是什么?”   “没有,只是好像对耿大人很不满……说亲戚不帮忙也没关系,他就是聪明,就是能找到路子,别人不愿意给,他也有方法逼的别人给……”   女人胆子比较小,也不怎么聪明,被问的再多,翻来覆去也是这些话,再没多的信息。   叶白汀将视线转向另外两个,同耿元忠铺子有关,做‘借钱’生意的男人。   也不用他问,仇疑青那边气势一放,俩人就跪在地上,自己说话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确,确曾借过这位于文吏一些钱,也替耿大人铺子跑过几回腿,办过几回事,但咱们真的就只是跑腿的,得些赏钱而已,吓唬吓唬没胆子的小吏,更多的事根本没胆子做啊!”   仇疑青:“没干过‘借钱’生意?”   “没,真不敢!”俩人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也就章公子贺大人这种大人物,才敢提这样的事,咱们哪里敢!”   仇疑青眉锋微扬:“你们见过章佑和贺一鸣提钱的事?”   “就……远远听到了点,也不一定对,咱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两个人诚惶诚恐,不敢撒谎,看起来就是跟这件事没关系的小人物,今天只是闲着没事,过来凑个热闹,谁知道被于联海看到了,才有这一追一跑的事。   但也不能放松警惕,仇疑青抬手,叫人把两个人带下去,再仔细问问。   小喽罗,不明就里跑腿的人,不知道核心秘密,看似也和某些暗里势力无关,可他们仍然带来了很关键的信息——   叶白汀心中快速转动,莫非之前他们想错了,勒索贺一鸣的并不是黄康,而是章佑?   根据本案线索推测,‘科举舞弊’这盘棋,被幕后之人操纵了许久,他们并不大规模透题买卖,而是有一个选择标准,章佑明显不符合这个标准,不可能被选中,他和耿元忠是亲戚,却又不止一次的说耿元忠靠不住,他对这次大考的信心全部来自于自己做的准备……   所以这个机会,是谁给的?   贺一鸣吗?   再加此前于联海所言,贺一鸣和郁闻章的接触前后,叶白汀很难不怀疑,贺一鸣就是这个利益集团的掮客,专门来寻找各种目标,进行试探和引诱……   就算他不是凶手,真正下手的人,也一定是知悉秘密,并参与背后操作之人!   “接下来怎么办?”申姜在那边请示指挥使意见,“要不要趁热打铁,顺便问个供?”   仇疑青心中所想,和叶白汀一样,眸底锋芒都露了出来:“案发现场,为何不问?”   还要问的迅速,问的细致!   他手伸向小仵作:“来一起?”   叶白汀走在阳光下,脚步往前,眼神锐利:“问!”   现在就问! 第189章 贺一鸣的挑衅   命案再发,别的不说,时间线总要捋一捋,锦衣卫有非常充分且必要的理由,对现场所有人进行问话。   不止贺一鸣,身为科举主考官的耿元忠,也很可能脱不了干系。   叶白汀随仇疑青并肩往前走,彼此几个眼神,几声低语,互相捋一捋思路,就能猜想到章佑在整件事中的思考方向,以及大概行为轨迹。   首先他年纪很大了,等不起了,再不参加科举,没个出身,无法派官,家里和外面都没脸;其次他有了个特别喜爱的姑娘,不管这份喜欢会持续多久,明显都不容于世情,不藏着掖着,不做努力,他没办法真正拥有享受,他内心一定有紧迫感,非常需要恩科这个机会。   可是很明显,耿元忠的路子走不通。   如果耿元忠立身持正,在这件事上铁面无私,所有人都一样,必须得凭实力说话,进考场要靠真本事,章佑根本不会有太大情绪,顶多会骂他迂腐,不会说他帮不上。   他几次提起耿元忠,透出的意思都是指望不上,别人不想帮忙,而非帮不了忙……他被拒绝了。   耿元忠一定有什么样的方法路子,章佑知道,却知道的不多,为了这次机会,他下了苦功夫,给自己找到了另一条路——他偷偷观察耿元忠这边的路子,顺藤摸瓜,找到了贺一鸣,才有了之后所谓的‘一定能中’方法。   他在耿元忠这边只敢偷偷的来,不敢明面威胁,一是大家沾亲带故,总要顾及些许,二是可能难度更大,耿元忠行事更为隐秘,并不在台前,他很难抓住实质性的东西。   贺一鸣就不一样了,之前章佑挑衅他时,透了他曾和耿元忠抢过东西的事,贺耿二人一定因一些旧事,有过不和,而章佑知道这个不和,才能利用耿元忠的脾气,换来一些小小的支持。   这中间过程,叶白汀不知道章佑怎么做到的,总之必有不为人知的辛苦,但最终章佑应该是成功了,他拿到了一些东西,威胁贺一鸣帮他这个忙,让他恩科榜上有名……   没有人喜欢被威胁,贺一鸣即便和章佑达成合作,必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章佑或许会想,你都有把柄落我手上了,还狂什么,就要压着你为我办事,是以二人关系水火不容,面对面时气氛并不怎么好。   “……所以现在的结果是,章佑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别人,威胁的非常有用,今日必榜上有名,但其实并不是,他落榜了,贺一鸣骗了他?”   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榜单一公布,名次揭晓,所有人都会知道,他自己也会知道,为了防止他接下来的闹事,贺一鸣是不是就得杀人灭口?”   仇疑青眸色微深:“或者——章佑能利用‘科举舞弊’威胁贺一鸣,贺一鸣是不是也能利用这个,威胁曾经使用过这种方法的人,帮他动这个手?”   叶白汀深吸了口气:“这个案子……着实有些不好办。”   举凡凶杀案,尤其连环凶杀案,不管为钱为情还是为了利益,人物的社会关系上必有交集,但‘科举舞弊’一事埋的太深,这些案件相关人表面上并不亲近,似乎也没什么来往,接触的太少,还很隐秘,走访排查就需要更多时间,去对事情进行一一确认,可偏偏,他们的时间不够。   本案所有动机和结果都是围着这四个字在转,你一天查不清楚,细节确认不到位,你就无法理解别人行为背后的原因,为什么会这么做,将来可能会怎么做……   “不是已经找到这么多线索了?”仇疑青声音却很稳,“所有人都在努力,这些人,一定逃不掉。”   “嗯。”   所有人都在努力,细微的走访排查仍然在进行,手中线索汇集一天比一天多,他们一定会找出所有真相,目前这股势力最终的落点在哪里,他们并不知晓,但贺一鸣和耿元忠的存在,这个利益集团大致的操作模式和分配方向,几乎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虽然说这句话有些不合适,但章佑的死,的确帮他们理清了更准确的方向。   查!一堆别有心思的人狗咬狗,各使手段八仙过海,他们锦衣卫也不是吃干饭的,瞧不起谁呢,就查你了,一定能查清!   四楼楼顶的勘察工作正在进行,地面尸体周围勘察工作也没落下,不久之后,尸体就能收捡清理,送回北镇抚司,届时叶白汀也会忙,他的时间并不多。   “就先问贺一鸣?”   这是他目前最关注的人,最关注的信息。   仇疑青:“好。”   但要问询贺一鸣,他的身份就已经敏感了,担心问供中途挑起不应该的情绪,对方不配合,叶白汀就没跟着仇疑青上前,而是躲在了窗外一角,屏风之后,让仇疑青一人去问,他在旁观看。   仇疑青他安排了一个椅子,塞了杯热茶,自己坐到能看得到他的方向,才叫人带了贺一鸣过来。   贺一鸣没有武功,感知不到第三人的存在,坐下来角度也稍稍特殊,并不知道叶白汀也在。   仇疑青开始问话:“章佑出事的时候,你在楼下?”   “是,”贺一鸣眉目修长,面有冷色,整个人气质稳的很,“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对此事的发生深表遗憾,也非常可惜,我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我那义弟,不是已经帮指挥使验出来了,章佑只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楼的?”   仇疑青根本没接他这话茬,没有认可,也没有反对,只面色沉凝的继续:“你二人之前在茶楼里曾有口角,你和他关系不好?”   贺一鸣目微垂:“好不了。刚愎自用,狂妄嚣张,不知低调谦逊,不懂反思自身——我从不与这样的人为伍。”   “你二人对话,本使听到了,他说你抢过耿元忠的东西,是什么?”   “原来指挥使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贺一鸣唇角噙了笑,“不瞒指挥使,这件事我也很想知道,可惜章佑死了,再说不出来了,不若您累个腿脚,去问问耿元忠本人?”   这不是什么不知道,这是挑衅。   仇疑青眼瞳斜过来,声音无半点波澜:“该问之人,本使自会问询,现在问的是你。”   简单的一眼,简单的一句话,贺一鸣却觉头皮发紧,如面刀锋,好像正在威胁挑衅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对方,如果不好好说话的话,对方是真的会杀人的!   “宦海沉浮,机缘与危险同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做错了事,得罪了人,”贺一鸣收起些之前懒散调侃,看着仇疑青的眼睛,似乎非常真诚,非常坦率,“此事我的确不知,也真的很想知道,章公子为什么那般恨我,总是看我不顺眼,非常期待有人能为我解惑。”   仇疑青:“你和耿元忠不熟?”   “熟啊,怎么不熟,”贺一鸣再次微勾唇角,“如同我和我那义弟,指挥使觉得,我跟他熟不熟?”   仇疑青眸底暗色微涌,气势微凛。   贺一鸣:“同一个官场做事,很多公务需要交接,低头不见抬头见……说彼此熟悉吧,实则交往并不多,只在某特定时间段,特定机会场合,有过来往,其它的,生活习惯,个人喜好,皆格格不入,他未必喜欢我,我也不一定喜欢他——我这般回答,指挥使应该懂了?”   问题是回答了,却也在故意刺激仇疑青情绪,用叶白汀这个人。   仇疑青早知道他不会配合,也懒得和他周旋,直接切入主题:“章佑是不是在勒索你?”   贺一鸣顿了一瞬,笑容更大:“指挥使这话有意思,章公子为什么要勒索我?我同他又没什么关系,只偶有不和,我为人光明,做事坦荡,他能拿到什么东西,来威胁勒索我?”   为人光明,做事坦荡……   要不是叶白汀心理素质极强,恐怕会当场笑出声,就这么个东西,也敢用这八个字来形容自己?   他捧着茶盏的手指都紧了,怕把杯子摔了,干脆轻轻放在一边,不再喝了。   仇疑青视线不着痕迹的掠过窗边,收回到桌前:“章佑因何笃定此次恩科必榜上有名?”   贺一鸣:“这个问题,指挥使得去问他,问我没用。”   “不只章佑,”仇疑青眉目微厉,“一年前科举,四年前科举,本使都曾查到,不止一人在大考前后有过此类言语,这些人又刚好,都在那段时间与你接触过——你怎么解释?”   贺一鸣怔了一瞬,似是没想到话题转变这么快,刚刚不是在聊死人,聊叶白汀?突然转到以前,说到这个点,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个反应不过来,不知如何应对,就很像心虚了。   不用看仇疑青表情,他也知道自己有了失误,干脆就着惊讶表情往下演:“竟然还有这样一回事?是哪几个人,我怎的不知?”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子上,抬眸时,眼底有厉厉微芒:“‘科举’之事,你知道多少?”   贺一鸣闭了眼,舔了下唇:“也对,你们锦衣卫,就差信誓旦旦说有舞弊了,怎会不问?可时间过去这么久,指挥使想必已经查过我的院子,我身边的人了?如何,可有问题?”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直接眯了眼:“我的考卷,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之才华就该配那个名次,我上榜理所当然,我做官理所当然!你若有疑,尽可翻出我当年的卷子,寻大儒来分析对比,看可曾有一分一毫的不清楚!仇疑青,你少拿这种事情诬陷我,苍天在上,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你的考卷没问题,你的人呢?”仇疑青眉目森森,“北镇抚司从不会无故怀疑任何人,你无需顾左右而言他,你的问题是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贺一鸣敛下眉眼,嗤了一声:“不管你在怀疑什么,都与我无关。”   仇疑青视线滑过窗角,顿了下,仔细看贺一鸣的外袍:“你的衣服好像格外整齐。”   贺一鸣抬眉:“我这人讲究,不似别人过得粗糙,不可以?”   仇疑青:“方才外间张榜,人潮拥挤,你也说自己在凑热闹,所有人都免不了擦蹭挨挤,便是耿元忠这个自持身份,没下楼的主考官,从楼上下来时袖子也歪了,因何你身上这般周整?”   贺一鸣咬牙:“我整理过了,不行?”   仇疑青:“你平时很喜欢穿竹青圆领袍,最近好像没穿了?”   贺一鸣愣了下,才眯起眼梢,冷笑一声:“指挥使对我是否过分关心了些,连我平日喜欢穿什么衣服都知道,你这样子……我那义弟知道么?不怕他吃醋,跟你闹?”   仇疑青眉目疏冷:“凭你也配?”   “怎么就不配了,都是一个爹教的,能差到哪里去?”贺一鸣尾音拉长,话里些许嘲讽,不知嘲讽的是别人,还是他自己,“只不过他是亲生的,怎么胡闹都行,父母宠着,姐姐护着,我就不一样了,抱养来的外姓,没必要真的疼真的宠,不听话就要教训,不好好学习就要罚小祠堂,别人有的你不一定有,你有的,别人却早早有了……”   “你看,人的命本来就不公平,生下来就写好了的,能有逆天改命的机会,谁不想要?我还是那句话,这个案子,劝指挥使慎重,能查多少是多少,别太较真,否则反噬自身,可就怪不了别人了。”   说到最后,他眸底闪烁着,又加了一句:“命运的馈赠,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当我那义弟靠近你,赖上你,是你的好运气?仇指挥使,人道你文韬武略,有宰辅之能,远目千里,近解百忧,万勿为儿女情长所困,失了心智,它日横尸荒野,无人问津,后悔——也晚了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多,又是交心又是提点,暗示了一堆东西,也不是什么信息都没给出来,仇疑青却理都不理,对他怎么想全然不感兴趣。   “你最后一次见章佑,就是下楼的时候?”   贺一鸣闭了闭眼,表情就不怎么随和了:“是,之后也一直在楼下,从没上过楼。”   仇疑青:“没人看到过你?”   贺一鸣眼角斜挑:“我既没有上楼,自然没有人看到过我,很难理解么?指挥使想要指我为凶手,就拿证据来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锦衣卫进来,带来了申姜的小纸条。   他那边已经对几个人进行了简单问话,包括耿元忠,耿元忠并不知道含蕊的存在,但他知道章佑一直以来就有这个毛病,好色,花心,经常见一个爱一个,说章佑不是个东西吧,他在这件事上格外有风度,每次情动,只对一个女人,爱的时候极爱,非常沉浸,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但换的也勤快,每次时效都不长,最多半年到一年就腻了,换下一个……章家对此颇有微词,见到了就要管。   仇疑青知道申姜想说的是什么,章佑沉浸在一段男女关系中时,会有些忘我,有人抓了他的女人来威胁他,将他引到高处,甚至不能喊叫,是不是有可能的?   他将纸条折起来,看着贺一鸣的脸,不错过他每一分表情细节:“你可认识含蕊?”   贺一鸣看起来平静极了:“含蕊?谁?”   仇疑青心里便有了数:“章佑的女人。”   贺一鸣就笑了:“指挥使真会开玩笑,京城这么多女人,我哪能都认识,还偏偏认识章佑的?”   ……   二人的问话过程,叶白汀一直在窗边听着,贺一鸣的大部分表情,他也看到了,内心自有思量,但很遗憾时间只有这么多,他不能再继续参与了。   街道上的痕迹勘察,结束了一半,别的工作仍要继续,但尸体可以送回北镇抚司了,做为仵作,他得跟着回去。   他站起来,朝仇疑青打了个手势。   这一次仇疑青没拦着,现场工作很多,他走不开,不能亲自相送,只在贺一鸣看不到的角度,微微朝叶白汀点了点头。   一路马车不停,尸体送进停尸房,叶白汀也准备好了,迅速整理房间及工具,准备验尸。   “让我来好好看看——”   死者的头似乎已经没法看了,烂了大半,血污处处,伴有碎骨,脑浆,没什么特殊之处,就是高处坠落会造成的伤势,可去衣检查死者身体,就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   死者的背部,有非常新鲜,线条明显的擦伤。   面积不大,有细小血痕,边缘红肿,有蹭过的痕迹……这种擦蹭伤,经常在人不小心摔倒的时候发生,大多会在手,胳膊,肩,腿,因人在摔倒,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会下意识调整姿势,以手脚抵抗,伤痕出现在背部,该是刚好摔到了地上,或不小心背撞到了墙上。   死者当时姿势是俯卧,背部伤痕一定跟坠落没关系,那就是在坠落之前,还曾出现过什么意外。   叶白汀仔细检查死者背面,后肩,后腰,手肘,小腿……死者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很干脆,集中在前身,就是一摔致命,后身除了后背,没有其他任何痕迹,也就是说,后背这个擦伤形成时,他所有下意识的抵抗动作全部没使出来。   这个伤虽不重,擦蹭痕迹却非常明显,绝对不是撞一下就能造成的,一定有起不来,来回蹭了两下的动作——   所以章佑并不是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或墙上,他应该是在某个空间内,和人发生了争执,动过手,双方发生过推搡动作,但幅度并不大,也并不很强烈,所以身上手上没有任何伤痕,只背部这块,因撞蹭过墙面或其它,留下了很浅的擦伤。   但这个过程一定非常短,因为凶手来不及。   章佑身上这个擦蹭伤非常新鲜,周边微肿,血色鲜红,必是临死前不久才产生,而伤在这种位置,不太疼,不太重,走路可能没什么异样,但要端着架子在桌边喝茶,一定会有些不舒服,但叶白汀此前见过章佑,他在桌边挑衅贺一鸣时,可没半点不舒服,肢体动作流畅随意,显然是没伤的。   所以死者这个伤,许和‘跳楼’这个动作前后脚,他先是被人以一定理由引到别处,发生了一些争执,接着才有楼顶坠亡的事。   这两个动作,是在同一地点发生的吗?约见和争执,以及坠楼,都是在顶楼发生的,还是有不同地点?   顶楼这里需要注意的点是,锦衣卫说有滑踩痕迹,死者的鞋子也的确是歪的,他一定有脚滑的瞬间,可顶楼没有墙壁,如果死者后背擦伤是发生在地面,那地上一定有类似的拖蹭痕,勘验的锦衣卫不可能看不到,可是并没有类似发现。   那就是在别处,茶楼今日人满为患,到处人都很多,尽管放榜时所有人都跑下了楼,掌柜小二也是在的,并不隐秘安全,有人要选这个时候约见动手,一定在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得有墙面,楼梯间?楼梯拐角?   这样的地方有棱有角,装饰良多,那留下痕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叶白汀快速把这件事写下来,需得立刻提醒锦衣卫注意搜查,找到这个争执的空间,看有无相关线索。   身上的伤看完了,衣服鞋子也不能疏忽,因有这个‘争执地点’的疑问,他看得非常仔细,还真的在死者的鞋底边,发现了一点红色的漆痕,不多,也不黏,鞋底上蹭到的痕迹新鲜,这个漆本身却并不太新鲜,应该漆完晾过一阵子,至少是七八成干,不用力很难蹭到的那种。   用力……争执……   死者鞋上有,那与他发生争执的人呢?   叶白汀立刻在小纸条上加上了这一点——必须注意排查。   死者衣服检查完,随身带的东西一一列在桌上。   有酒楼订桌的票据,有玉器行手镯的取货单,有金银锞子,喜钱的购买单据……   章佑还真是笃定自己今天能中,庆祝动作都提前准备好了,要广宴宾客,散喜钱,还给喜欢的女人买了一个质地上佳,非常昂贵的玉镯。   叶白汀看着这些东西,若有所思。   现在知道的,只是章佑大约死在街上张榜,非常热闹的时候,但这个放榜结果,他自己知不知道呢?   知道和不知道,他的反应会完全是两个样子,如果还未张完榜,他并不知道,那心里还是会怀有期待的,也会继续之前的小得意小骄傲,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会很愤怒,难堪,知道自己被骗了,会不会去找始作俑者质问?   也就是说,找贺一鸣? 第190章 凶手之敏锐   直到完成验尸工作,叶白汀大脑都在高速运转,一直都没闲着。   他综合尸体情况,给还在现场的仇疑青和申姜送了很多纸条,提醒他们更多的侦查方向,注意重点,现场的小纸条也会传回来,让他得以得以了解最新情况,分析判断更多的细节……   只是之前在忙,没时间看,积到如今,已有厚厚一打。   叶白汀脱了罩衣,洗了手,拿起这打纸,走回暖阁。进到房间,他也不怎么讲究,在炕前小几边盘膝一坐,展开纸页,看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暮色四合,北镇抚司越来越安静。房间不知何时掌了灯,可最亮的,却不是这盏烛光,而是烛下人清澈锐利的眼睛。   叶白汀注意力从未分散,一直在专注手中消息纸页,甚至把所有案件卷宗全部拿出来,摆开在小几上,炕上,各种调整位置,调整方向,最后手肘撑在桌面,双手交叉抵着下巴,视线一次次从纸页上滑过,大脑迅速筛选信息……   有没有什么东西,被他错过了?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细节,被他忽略了?   这个案子很有难度,死者和相关人的人物关系构建比较隐晦,少,且私秘,短时间内很难清查清楚,别人还未必配合,你去问,大约都会撒谎,锦衣卫需非常清晰的,先把背后的线,所有动机源头理清楚,才能跟着顺下来,掌握整个事实脉络……   但命案本身呢?   他们有没有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视线滑过一个个写在卷宗里的名字,案件相关人,可能的凶手,死者……叶白汀眼神倏的一顿。   三个死者,都是高处坠亡,事实已经很明显,就是他杀。可如果只是想谋人性命,从操作方面来讲,有很多更准确更方便的方法,‘楼上推下致人摔死’这种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做成,别人未必心甘情愿,未必不会反抗,凶手如何确保一定能成功,且次次都能成功?   这种呈现方式,在叶白汀来看,唯一对凶手有利的方向就是‘意外’,现场太容易用这两个字解释,太容易逃脱罪责,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此前他们的重点一直在‘科举舞弊’,这件事存不存在,中间是否有利益链条,幕后黑手是怎么操作的,他们怎么抓住,怎么阻止,各案件相关人都藏了什么,凶手到底是谁,但是死者呢?   死者脾性如何,都经历过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意什么,遇到什么事,会做怎样的选择?   叶白汀挑出所有与死者有关的卷宗纸页,认真翻看,慢慢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思越来越清明……   “怎么坐到了这里?”   一只大手扶着叶白汀的腰,将他往里轻轻推了推:“不怕掉下去?”   根本不用回头,叶白汀就知道是仇疑青,他就是想事情想入了神,没发现自己换姿势后坐的靠外了,刚顺着力道往里挪了挪,就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一打崭新的记录卷宗。   他眼睛一亮:“有更多的东西了是不是!”   那架式,几乎把‘强烈要求立刻加班’这类字写到了脑门上。   仇疑青扶他坐好,音色微缓:“……莫要着急。”   “少爷你快饶了我吧,”申姜在后头叹着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瘫成一坨,“你不饿我还饿呢,咱们先吃了饭再说,成么?”   饭……   叶白汀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虽然不太有饥饿的感觉,好像的确早该吃饭了。   “好吧。”   他一边从善如流的答应,一边还是没忍住,眼神从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有重大进展?”   仇疑青没卖关子:“算是。”   叶白汀:“那咱们快点吃饭!吃完快点分析案情!”   饭菜上的很快,叶白汀吃的也很快,速度都快比上申姜了,仇疑青看不过去,给他盛了碗汤,放在手边:“慢些,今夜还长,我们有很多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端起汤喝了,还嫌他速度慢,“你也快点!”   仇疑青:……   吃饭方面,申百户绝不服输,当场表演了个暴风吸入,可谓一个风卷残云,独孤求败。   他最先吃完,便也最先准备收拾,把墙边的小白板支架打开,那上面还有上回分析案情里留下的名字,简单的人物关系,以线索梳理,现在手里的细节更多了,自也要添上去很多。   写的差不多时,少爷和指挥使也吃完饭了,他在门口喊了一声,叫人过来把饭菜撤下去,收拾好桌面,沏了壶热茶,今天的讨论分析就开始了。   申姜摆出架势,装模作样的咳了一下,手背在身后:“说到重大进展,少爷就得夸夸我了。 ”   叶白汀:“你找到了新线索?”   “科举舞弊的证据,耿元忠这条线,有实锤了!”   申姜根本憋不住,朝少爷炫耀:“他跟贺一鸣,少爷和指挥使早就猜出来了不是?指挥使叫了人盯着耿元忠,连他院子都悄悄翻过了,他心中有鬼,一定有猫匿么,他名下商铺生意那么显眼,但凡铺子,想走歪路的,必有假账……”   “可我觉得没那么好抓,老官油子精的很,哪能随便叫你找到?就长了个心眼,没盯着前头,什么掌事啦大宗生意往来啦,我都没跟,也不懂么,指挥使比较在行,我就让手底下小兵盯着没什么人的边角,连人放破烂的仓库都没放过,嘿你说咱这运气,还真叫我给蹲着了!他们前些日子清理了一批过期的残次的老货,就在那些货箱里,夹杂着一些账本!”   叶白汀一顿:“账本?”   申姜双眼发亮:“没错,就是账本!记录着很多关键的银钱往来,还用暗语标注了名字,呵,以为伪装成这样,我就瞧不出来了?那来来去去的进账,出账,规律时间和金额,分明有问题!还有那些用暗语代指的名字,暂时解读不出来,得需要找到他们的解码册子,可利益分配,各种走账明显至此,只要我们把名字解出来,就能知道所有参与的团伙,并一举抓获了!”   这的确是非常好的消息,叶白汀认不住为他鼓掌,但是……   申姜看了眼仇疑青,叹了口气:“但是吧,毕竟是人家废弃的东西,可能是写错了,或者后续交易没成功,没必要留,不知道当时什么原因,没扔干净,遗留了两本在烂仓库里,一直没处理,我们就算解出来了,信息也不一定精准正确,可能有很多错漏……”   仇疑青:“我会着人跟进,找到更多。”   叶白汀连连点头,就怕没线索,怎么都找不着,未知才是最大的压力,有了方向就好办了,不过是时间问题,早晚能找到正确的那些!最好连幕后之手,整个利益团伙,都一起抓出来!   仇疑青转眸看着叶白汀,将茶盏推到他面前:“你呢,也有新收获?”   叶白汀就将挑出来的死者卷宗,摆在小几上——   “人性的幽微之处。”   “嗯?”   “何解?”   仇疑青和申姜齐齐看过来,都没懂,什么意思?   叶白汀:“你们仔细看这三个死者,有什么共同之处?”   共同之处……   申姜看了半天,看不出来,转身对比身后小白板上的信息,仔细整理,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仇疑青却若有所思,良久,说了两个字:“纯粹。”   叶白汀眼睛锐亮:“不错,就是这两个字!”   他指尖落在郁闻章的名字上:“寒门,出生贫苦而才华横溢,有自己的执着和坚持,家人给了很多爱和鼓励,没一点要求和逼压,但他对自己很有要求,他是自由的,也是在奋力前进的。别人对他的评价,有赞誉钦佩,也有对弱点的精准知悉,比如过刚易折,比如……”   “老母亲?”申姜反应过来了,“他尚未娶妻,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人,一直相依为命,于联海说他很孝顺……”   叶白汀眼底光芒微闪:“如果有人用这个威胁,他会不会被迫听命?再深一些,如果对方制造了一个险境,让他选择,要老母亲的命还是他的命,他怎么选?再不甘心,再愤怒难过,是不是也不想连累老母亲?”   仇疑青:“那凶手杀他就很容易了。”   只要把最重要的这个人捏在手心,引他到哪里,他都得配合,让他做什么,他都得做。   “还有死者黄康,”叶白汀指尖落在这个名字上,“贪婪成性,他最执着在乎的点,在于钱财。”   申姜看着那沓卷宗,就知道是自己排查走访到的信息,当即点头:“没错,我带人亲自问到的消息,黄康虽然谋了个肥差,家产与日俱增,仍然架不住他祸祸,他酒色财气无一不沾,死前还欠了巨额赌债,只是因在做官,有些方面藏的比较严实,我还是很找了两天才找到的……”   他就着自己查到的东西,对少爷的判断很认可,可是——   “贪婪成性的人,费尽心机追逐财富,是为了享受,未必会甘心赴死?”   这不是因果倒置了么,逻辑不通啊。   “如果是不小心呢?”   叶白汀点着桌上纸页,那是三个月前黄康死亡,官府勘察留下的卷宗:“这上面的信息很有意思,黄康死的那日,下过大雪,楼顶有薄冰,也有积雪,官府的人在地面薄冰上,找到了他鞋子滑过的痕迹,痕迹往前半尺,就是楼顶不怎么宽也不怎么高的墙栏,现场勘查卷宗记载,墙栏两边都有大约半掌厚的积雪,偏偏这片薄冰前面的墙栏非常干净,一点积雪都没有,官府判断,黄康坠落地点就在这里,是脚底碰到薄冰往前滑倒,蹭掉了前方墙栏上的雪,并坠亡楼下——”   “可是这片没有积雪的墙栏长度,是不是太长了些?黄康并不是个胖子,就算他很胖,得在摔死前经过这片墙栏时,怎么左右蹭擦,才能把这里的雪都带下去?”   要整个人横在墙栏上,把雪蹭掉吗!   且不说先脚滑,后坠落,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就算是那样,他控制住了脚滑,能慢腾腾的横在墙栏上,把雪都蹭下去,这片没有雪的区域范围也不对,它不够一个人的身高。   仇疑青:“这里放过东西。”   申姜猛拍大腿:“对啊,要是放过东西就解释的通了!比人身高短一点,比肩宽长一些!”   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吗?   “箱……箱子?”申姜想到的就是这个。   叶白汀眼神鼓励:“再大胆一些,如果这个箱子里,放了非常诱人的东西呢?比如金子,比如珠宝……”   申姜:“那黄康必然忍不住啊,肯定会想摸一摸。”   叶白汀:“如果别人说送给他呢?”   “那还等什么,一定是扑过去先过过瘾啊——”申姜顿住,“扑过去?”   在楼顶,搞这种往前扑的动作,你不出事谁出事!   “所以黄康的死还真是不小心?不过这个不小心,不是他自己选择,是有人故意引导?”   “不无可能。”   “嘶……不对,还有个问题,”申姜仍然有疑问,“如果真是这样,黄康往前扑的动作这么快这么猛,都能把自己折下楼摔死了,放在那里的箱子还能幸免?不得跟着一块摔下去?可现场调查结果明明白白,除了他这个人,并没有任何东西掉下去,所有人都没看到。”   叶白汀:“你忘了当时的天气情况了?”   申姜:“天气?”   仇疑青顿了顿,道:“冰。”   “没错,就是冰!”叶白汀讲说自己的大胆猜想,“去年冬日,我们都经历过,接连有几场大雪,在下雪的时候,像楼顶这种地方,无人经过,无人踩踏,很少形成冰层,黄康脚滑踩到的那片薄冰,卷宗勘察结果里说,只有那一片,别处没有,何解?”   自然天气形成的冰,不可能只有这一小片有,别的地方没有,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会不会有人为制造的可能?   “如果有人提前在那里浇过水,就会有小面积冰层形成,放置箱子的墙栏也是,合理利用天气,浇上一些水,制造出一个略坚硬的接连冰层,黄康从楼顶摔落的时候,就不会撼动箱子……”   叶白汀知道这个想法很大胆,但这是他综合所有细微信息,找到的唯一方向:“当然这个箱子的尺寸选择也很重要,它可以宽一点,长一点,却不能太高……”   申姜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样好像真的说得通诶……少爷厉害,你到底怎么想到的!”   仇疑青:“如此,就有必要查——”   “我知道!”申姜立刻举手,“我稍后就去查当日所有人随身携带东西的情况!之前没想到这个点,只顾着盘查时间线,所有人有没有说谎,跟科考的关系,反而漏了这样的巧思,这回有明确目标,一定能查出来!”   叶白汀翘了唇角:“我此前也没有注意,要不是今日干坐无事,找出三个死者的资料,交叉对比,凝神细思,也想不到这样的可能性。”   刚想出来的时候觉得太过天马行空,可跟着当时的记录卷宗一一比对,反而发现可行性非常高,且处处切和……   申姜视线滑在章佑的名字上:“所以今天死的这个,也有问题?”   叶白汀看着他,隐隐提醒:“你不是知道?”   “哦……”申姜想了想,明白了,“那个叫含蕊的女人?”   据查到的线索,章佑花心又专情,看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很沉溺,愿意为她付出很多,如果有人用这点要挟他,他就很可能中计。   “人性幽微……”仇疑青视线落在叶白汀脸上,“你是想说,我们要找的凶手,很敏锐?”   “是!”   叶白汀眼睛明亮:“凶手很擅长拿捏人心,对人和事物的感知非常仔细,同时有一定的能力——或者身后有势力帮助他,对死者制造一定的险境。”   抓人是很简单的,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有人暗中帮忙,就能达成,相反注意到人性幽微处的细节却不容易,不认识的陌生人,萍水相逢,没谁会突然交心,比如章佑,含蕊的存在,他对自己家人都讳莫如深,藏着掖着,为防别人发现,这一两个月干脆没去找过人,不是特别熟悉的身边人,你怎么知道他脾性如何,最在乎什么,有什么秘密?   比如郁闻章,性子里很有几分冷清,熟悉的同乡如于联海,都见面不多,聊兴不浓,想必平时对人多有疏淡提防,你怎么评寥寥几面,就了解他的本性,倚仗的是什么,为什么而骄傲,最担心发生什么事?   还黄康,他是好财,这一点估计见两面就能知道,可此人狡猾,随时都在转小心思,你怎么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本案凶手必定极擅观察,也非常懂得引导,会在聊天过程中察觉一些东西,大胆假设,小心确认,最后制定方案——   所以没错,他们这次要找的人,可能没那么聪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一定非常敏感,会研究人。   “章佑这里,还有一点,之前忘了说。”   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小几上:“关于他后背的擦伤,我想过所有可能,一种解释最为合理——”   “楼下张榜,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在榜上,立刻去找了贺一鸣,他在死前经历的那次小争执,推搡动作,擦伤产生,都和贺一鸣有关……他们很可能见过面,动过手,贺一鸣的衣服之所以那么平整,肯定是有意整理过,他撒了谎。 ”   申姜瞪圆了眼睛:“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这种时候还骗人!”   叶白汀目光微深:“我们现在,可以捋一捋手里的线了——所有人。”   “如今已经确定,科举舞弊的确存在,部分证据已经到手,其它的等待稍后添置,其幕后操纵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利益集团,这股势力形势非常谨慎,非大规模买卖操作,而是有选择的进行利益置换。”   “贺一鸣和耿元忠很明显,就是这个利益集团里的人,本身与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个集团目的本身不是为了赚钱,它要扩张,就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才填补,那被他们挑选进入官场的人,会不会一点点吸纳进来?”   就像仇疑青所言,章佑可以利用这些秘事,威胁勒索贺一鸣,贺一鸣会不会拿这件事威胁别人,让别人替他做事,甚至杀人?   “耿元忠不必说,老油条,话术滴水不漏,除了喜欢被吹捧的毛病,基本没犯过什么错……”   “贺一鸣看起来有点不聪明,却又没那么不聪明,感觉稍稍有点微妙,”少爷分析的时候,申姜脑子也没闲着,“我们目前找不到更多确切的东西,但我感觉他藏的东西不少,他说和耿元忠不熟,我才不信,他俩之间绝对有事! ”   仇疑青:“竞争关系,可以引发很多矛盾。”   章佑所言‘抢耿元忠东西’一事,很可能就与这个利益集团有关系,贺一鸣和耿元忠在利益分配上,产生了一些分歧和碰撞,有矛盾,就会有情绪,有情绪,就会有针对……所有事,都不会水过无痕,细查之下,必有结果!   “高峻的表现,我认为很明显,他对上司的恭维真情实感,对‘官场规则’的保护尽心尽力,”叶白汀之前就看出来了,“若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拒绝加入这样的利益集团。”   至于现在进没进,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   仇疑青:“胡安居的态度……似有些游离。”   一直没表现出任何特殊之处,随波逐流,他是真的不在意,想要远离,还是因做过什么事,靠近……不如避嫌?   “那就还有于联海,”申姜道,“他在这个案子里的存在也很突兀啊,别人都是跟科举有关的人,要么是作了弊的,要么是被安排作弊没有配合的,偏他是被排斥的,才学不佳,没考上,一个文吏,能知道什么?可他的样子,又不像什么都不知道,距离并没有很远,一直都在周围晃悠,哪件事发出来的时候都有他……”   就像少爷说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故被卷入么?   他怎么就这么不信呢?这人绝对有目的,绝对知道点东西!   “账本,名册,黄康死时可能存在的小箱子,能染色的食物……等等,”叶白汀目光炯炯,“再确认几个小问题,至少命案我们可以破了!”   申姜掐指算了算时间:“天子殿试每次都是十几,过不了二十,我们时间不多,即使不能抓到幕后所有人,这案子也真的要破,不然要出事!”   仇疑青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日子:“此日之前,命案必结。”   三人看着桌上的日期,眸底有暗芒涌动。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没问题,他们可以! 第191章 撕起来   三月十六。   经过日以继夜的努力,锦衣卫找到了更多东西,‘舞弊’背后的利益集团,暂时还没有办法连根拔出,时间不够,但此番命案,事实已经明晰,明日就是殿试,今日必得先了结一样!   “来吧,我们先把这个案子破了!”   申姜率先从房间走出去,气势十足。   北镇抚司正厅,案几正摆,气氛凝肃,春日灿烂阳光洒进来,落在桌角,落在地面,那么明亮,那么耀眼,仿佛世间没什么暗处照不到,没什么黑暗看不清。   耿元忠,贺一鸣,高峻,胡安居,于联海……本案所有相关人列站堂前,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沉默不语,只在手指微微握紧,眼皮浅颤,眸底微动时,泄露一二紧张警惕的情绪。   仇疑青坐在案几后,锐利视线滑过厅堂,声稳如钟:“今次命案连发,无一不涉科考,春闱为国选士,兹事体大,胆敢恶意伸手者,罪不容诛!本使上承圣意,全权调查此事,如今证据列堂,依律问案,还请诸位配合,莫要一时鬼迷心窍,连累了旁人,也葬送了自己前程。”   房间一派安静,没人说话,场面有些紧绷,最后耿元忠拱了拱手,装模作样的表态:“大家同朝为官,为国效力,为圣上尽忠,骨中自有气节,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做,指挥使尽可安心。”   仇疑青却没理他,直接切入正题,点了翰林庶吉士:“胡安居,你是去年中的进士。”   胡安居拱手行礼:“是。”   “外界言你才学不佳,考运极好,可是如此?”   “是,”胡安居垂了眼,“下官读了十数年书,才学始终不及旁人,不想放弃,只能自己私下多努力,做题不倦,勤问师友,正好大考前遇到过类似题目,也问过旁人指点……的确考运不错。”   仇疑青:“类似的题?怎么遇到的,何人指点?”   胡安居垂眼:“就是夫子惯常布置课业的题目,没什么特别,做完之后的讨教指点,自也问的夫子,指挥使如若不信,可让下面人去查,下官并未说谎。 ”   “若说这考运好,下官也有类似经历,”高峻微微笑了笑,缓缓开口,“指挥使大约不知道,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夫子,每次科考都会关注,见多了题型,方向,每逢下一次春闱到来,都会兴致勃勃的押个题,有时会中,有时不会中,下官和这位胡兄,都是家里条件不错,请得起很多夫子先生的,大考前为准备充分,都会广请题目,四处请教,夫子先生们押的题,自会多做一些,多背一些……日后运气不好,不过是多背几道题,运气好了,不就是考运助力?”   仇疑青看他:“高大人当时也是如此?”   高峻颌首:“不瞒指挥使,确是如此。”   仇疑青:“高大人四年前榜上有名,成就官身,今年就能辅助恩科大考,可见政绩不错。”   高峻:“指挥使谬赞,下官腹中诗书才学算不得好,不见得为人处事也差啊,做官不就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今日所有,都是平时努力的结果。”   “你呢?”仇疑青看向胡安居,“为何你进翰林之后,再无建树?”   胡安居唇角微苦:“下官……才学不足,愧对朝廷,愧对圣上。”   仇疑青修长指尖点在桌面:“是么?本使怎么听说,胡大人性格温润不失机智,左右周旋推扯,帮同僚平了很多事,帮官署避免了很多麻烦,很是助人为乐,旁人无不称颂,也不是没有政绩官调的机会,胡大人却没有要,转手送给了他人——怎么,是不喜欢?”   胡安居:“下官只是觉得……自身资历不足,还有很多需要成长的地方,暂时不用那么着急。”   仇疑青:“是不着急,还是不想遇到麻烦?”   胡安居一顿:“这……下官不明白指挥使在说什么?”   就这一顿,面色剧烈变化的瞬间,别说叶白汀,申姜都看懂了,胡安居才不是不知道指挥使在说什么,他明明知道的非常清楚!   还真是怕麻烦?升迁可能会带来的麻烦?   仇疑青并未紧逼,问起死者:“章佑死时,你说自己在看榜,在人群之间?”   胡安居:“是。”   “你确定?”   “下官确定。”   “那为何有人亲眼目睹,你并未时时在人群里,回过楼里?”   “下官……”胡安居握着的手紧了紧,“下官只是好像看到了什么人,追着过去,到茶楼门口时发现看错了,又折回了街上人群,只是进了门,并未上楼,也未看到其它。”   “你看到是谁?章佑?”   “不,下官并未看到章佑。”   “你以为自己看到了谁?”仇疑青声音微重,提醒他不要撒谎,“不是熟人,满不在意的话,应该不会追。”   胡安居这次停顿了很久,才道:“……贺大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贺一鸣,贺大人。”   仇疑青颌首,转向贺一鸣:“当日事发,本使问过你话,你说你自下楼,再没上去过,为什么胡安居看到了你?”   贺一鸣眉梢微挑:“他自己不是说看错了?他眼拙而已。”   “他眼拙,别人也都瞎了么!”申姜刷的甩出锦衣卫的调查走访记录,“你以为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看榜,无暇关注其它,茶楼的伙计掌柜可不是死的,有人看到你进了楼!”   贺一鸣停顿片刻,抬头看申姜:“那他可有看到,我做了什么?”   申姜皱眉,没说话,这个还真没有。   所有人注意力被放榜引开,有人看到他都很难得,至于他接下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并没有目击证人。   但申姜仍然有的说:“故意躲避别人视线,你还说自己心里没鬼!我劝你还是快点交代,好好回答指挥使的话,否则之后被打脸,可别说自己委屈!”   他可是知道所有证据的!   贺一鸣却并未紧张,视线不着痕迹掠过仇疑青,眸底隐有暗芒,最终看向坐在一边的叶白汀,唇角微微扬起,装模作样的理了理袖子,说了一句:“我倒是很期待呢。”   “这座茶楼,有些特殊之处,就在三楼拐角,”仇疑青问除贺一鸣之外的堂上几人,“你们可知晓?”   所有人都摇了头。   唯贺一鸣沉默不语,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不说话了?”仇疑青看向贺一鸣,“你也不知道?”   贺一鸣:“我不——”   仇疑青:“你不知道也正常,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把染上颜色的衣服——留那么久吧?”   贺一鸣眼皮一跳,显然是想起来点什么。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申姜拿了那套他当日穿过的衣袍,抖开,展示给所有人看:“衣角边缘的红漆,贺大人怎么解释?”   衣袍清洗过,很干净,甚至还留有淡淡皂角味道,可衣袍内里,镶边白里的部分,有一处红色非常明显,不大,像是一条很短的细线,但颜色过于浓烈,对比明显,只要细看都能看得出来。   贺一鸣眼皮轻颤,面上意外不似作伪。这点红色太少,太小,以至于他自己都没发现,不仅是他,连浆洗下人都未察觉……锦衣卫的眼睛,还真是够尖!   站到北镇抚司大堂,他的声音第一次发紧,发涩:“不过一些意外沾的痕迹而已,又说明得了什么?”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似懒得再和这种不配合的人周旋,点了叶白汀:“你来问贺大人讲说讲说,为什么撒谎没有用。”   叶白汀:“是。”   今日上堂,他还没说过话,一是要观察每个人细微表情变化,二是……有些人一看气焰就很嚣张,总得容他们傲一傲,打脸的时候对方才会更舒适,更懂得配合不是?   他将桌上验尸格目翻开,双目锐亮,声音清朗:“死者章佑,内脏出血,骨折严重,身体广泛性摔伤明显,无中毒表现,无药理反应,死因明显,确系高处坠落,全身上下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背后小范围擦伤。”   “死者俯卧姿,背后擦伤必不可能是摔落导致,而要产生这种伤痕,手肘,手腕,上下身都没有辅助抵抗留下的痕迹,只有一种解释——他当时与人发生推搡,双手受制,后背撞擦在墙上的行为无可避免,且没有办法抵抗。经锦衣卫查证,顶楼并未发现任何打斗痕迹,这个伤的出现必然是在楼下——”   “茶楼三楼拐角,靠里,比较偏的地方,半个月前曾因木栏年久失修,换过一批,为保持整体风格,专门漆了红……贺大人应该想起来了?”   贺一鸣的确想起来,路过时曾闻到淡淡的漆味,但并未留意,若非仇疑青一个劲问,他甚至想不起来这,可木栏悬空,只在侧边,不在脚下,并不容易沾到……   他怀疑锦衣卫在诈他,仍然不认:“别人都说你有验尸之才,一起生活那么久,为兄倒是半点没发现,可人命关天,破案是要讲证据的,死者——”   叶白汀当然有证据:“死者鞋底,就有这种红漆!”   他视线灼灼,盯着贺一鸣:“半个月前的漆,基本干的差不多,非大力搓蹭下不来,章佑在这个位置与人发生争执,推搡之间,后背不慎撞到墙面,双手被制,他为了脱困,脚踩向一边借力,狠狠碾过红漆,鞋底自也留下了痕迹,不过贺大人可能没料到,章佑在鞋底踩过木栏,碾上红漆的同时,也踩住了你的衣角,是以你的衣袍上,也留下了这种痕迹!”   叶白汀说完就停下了,等着贺一鸣反应,等着他找各种角度狡辩,但是很难,证据就摆在眼前,事实经过很难有别的方向推测,他无话可说。   他没话说,叶白汀可还没说完:“发生那样的争执,还动了手,你的衣袍不可能整齐,你特意整理过,所以命案发生后,所有人衣服多多少少有些皱痕,偏你的最板正——你说自己爱惜羽毛,珍惜形象,以前可没这毛病。”   贺一鸣立刻眯了眼:“你那日也在!”   仇疑青问他话的时候,叶白汀一定偷偷看了,不然怎么连他说过的话都知道?   “属下不守规矩,擅越权责,偷听偷看,这就是锦衣卫的纪律?”他转向仇疑青,“指挥使就不管管?”   仇疑青:“本使如何命令部署,你又从何而知?”   就是我让的,我促成的,你有意见?有意见也憋着,我北镇抚司的安排,关你屁事!   贺一鸣:……   叶白汀盯着他:“贺大人在那日,并非下了楼之后就没上去过,你回了茶楼,且和章佑在三楼发生过争执,你所有前言,都撒了谎,我说的可对?”   贺一鸣脸色深沉,叶白汀说的对,非常正确,就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亲眼看到了一样,但——   “是又如何?我不过是顾着大家面子,与案件无关的小事,没必要说出来,徒增周围人烦恼。”   “什么面子,谁的面子?你又因何确定,这是‘小事’,与案件无关?”   贺一鸣眯了眼,被架到这个高度,他似乎真得解释一下,还得解释的清楚,否则就是心里有鬼,会被质问更深的,绝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外面放榜,章佑榜上无名,觉得非常丢脸,之前大话都放出去了,此事不成,必得有原因,他不在自己身上找,偏觉得别人害他,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我不怎么友好,总觉得我会冲他动手,这时候急着冲人撒气,可不就找到我了?”   贺一鸣哼了一声:“我成日公务繁忙,又不是闲的没事,怎么可能劳心费劲跟不相干的人过不去,他要盖这种帽子,自也不可能认,他心急之下跟我动手,我当然也不会陪打,挣开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叶白汀:“之后你们去了何处?”   贺一鸣:“不欢而散,谁知道他去了何处。”   叶白汀:“他为什么会觉得,你在科举这件事上会拦他?”   贺一鸣就笑了:“我怎么知道?这种事他不应该找他的表叔耿大人么,我也很好奇。”   “既然无关紧要,你在这件事上并不理亏,为何之前指挥使问话,你没有说?”   “我怕啊,”贺一鸣说的真情实感,“毕竟时间那么近,跟死者发生过争执,我也怕被你们当成凶手,这天底下冤案处处都是,北镇抚司也不是没有,你又曾误会过我,总觉得跟我有仇,在指挥使耳边说些悄悄话,吹个风,我能得的了好?”   申姜啪的拍了下桌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还敢编排少爷和指挥使,老子看你是不想走出这北镇抚司了!   仇疑青修长指尖叩点在桌面,缓慢又有节奏,多看两眼,就会让人感觉到压抑难受:“看来之前胡大人的话没错,的确是看到了你。”   贺一鸣点头承认:“没错,他应该就是看到了我。”   仇疑青便问胡安居:“你明明看到了贺一鸣,看清楚了,因何不认,非说自己看错了?可是看到了二人起争执这一幕?”   胡安居苦笑:“事到如今,下官哪敢撒谎,下官的确看到了二人,似乎在三楼拐角起了争执,但很快就一前一后消失……下官只是没那么多好奇心,退了出来而已。”   叶白汀:“他们一前一后消失,去了哪里?”   胡安居摇头:“下官不知。”   “二人为何争执?”   “同样不知。”   胡安居回话很慢,视线也基本一直下垂,没面对任何人。   “今日北镇抚司堂前,指挥使亲自问案,”叶白汀双目清澈,“我劝胡大人一句,此后再没这样的机会,知道什么,不如尽早说了,以后可不一定有用了。”   说完他又转向高峻:“还有高大人,功劳政绩不是只有逢迎上司才能获得,有更好的方式,更正确的道道,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厅堂一如既往安静,没一个要说话的。   最后,还是人群里官位最高者,耿元忠站了出来:“这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面前站的是人是鬼,自己有没有被坑,又有谁知道呢?锦衣卫既然查了案子,知息了真相,自然一切以你们的证据为主。”   这话有点高级,有些落井下石,也有些阴阳怪气,好像骂了贺一鸣,也好像骂了北镇抚司。   叶白汀想了想,道:“耿大人所言极是,北镇抚司环境单纯,我时常因为见识不到人的多面性而心生感慨,对官场之事诸多好奇,不知几位对彼此,都有何评价?”   耿元忠皱了眉:“这和案情……”   他还没说完,叶白汀已经转向仇疑青:“指挥使,这个能问么?”   指挥使铁面无私:“此乃北镇抚司大堂,举凡与案情有关,皆可以问。”   叶白汀拱手:“谢指挥使。”   耿元忠:……   指挥使都发话了,还能说什么呢?   “那咱们一个一个来?”叶白汀先指向于联海:“就从你开始。”   于联海今日到堂,一直存在感非常低,头一次被点到名,还有些紧张,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叶白汀:“不错,就是你,说吧。”   于联海下意识看了看堂上众人,别人不说,光看耿元忠,他额角就沁了汗:“耿大人深,深谋远虑,心有千机……就,就挺厉害的?”   “其他人呢?”   “贺大人心思深远,也很厉害,高大人什么场面都处理得了,同样厉害……”于联海似乎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到胡安居这里,干脆不怎么说了,“能走到庶吉士,受人夸赞,自也不是普通人。”   叶白汀指了指胡安居。   胡安居视线一一掠过众人:“耿大人威严,贺大人慎行,高大人宽和,于文吏……很安静。”   高峻:“耿大人可靠,贺大人聪慧,胡大人有很多成长空间,于文吏……小人物。”   耿元忠:“贺大人智计无双,忍耐成性,是个人物;高峻心思细腻,处事圆融,将来必仕途顺畅,是个人物;胡安居太年轻,非本身无才,只是眼前还看不清楚,一旦拨云见雾,未来也可能是个人物;于联海……胆小懦弱,除行事细致再无优点,只怕这辈子很难是个人物了。”   于联海:……   我谢谢你。   最后,到了贺一鸣,他视线一一掠过耿元忠,高峻,胡安居,话语更精简:“虚荣,野心,胆小,”最后落到于联海身上,“既然觉得自己的命很重要,就别拼了。”   厅堂再次恢复安静。   这些问题,恐怕除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别人都不理解其中用意,也不知有什么收获。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叶白汀点了点头,仇疑青便放出另一个信息:“含蕊这个名字,贺大人没有印象?”   贺一鸣:“我记得这个问题,指挥使在现场问过了?我的答案仍然是,不认识,不知道,没印象。”   仇疑青:“那‘楚腰’呢?”   楚腰,是含蕊的花名,她在私窠子里接待特殊的客人时,偶尔会用这个名字。   贺一鸣顿了顿:“楚腰?不是耿大人的相好?我依稀记得,曾有人当着耿大人的面调侃,难道——”   他突然想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楚腰和含蕊……这就有意思了啊。”   仇疑青看完贺一鸣的整个表情变化过程,转向耿元忠:“耿大人?”   耿元忠十分不悦,非常不悦,看向贺一鸣的神情里有很多说不出的东西,类似愤怒,厌恶,以满满的警惕和提防:“本官倒未料到,贺大人消息这般灵通。”   贺一鸣微笑:“耿大人过谦了,我也没想到,耿大人家……这么玩的开啊。”   他转向仇疑青:“这个问题,指挥使此前就问过,没事不可能总问,我心中猜想,难道这姑娘找去了茶楼?啧啧,我之前只听说章佑好色成性,家里迫于无奈,管得非常严,从不让他在外头玩的过火,这种私窠子里出来的货色,断断不让他沾的,他能玩这么大,这么隐秘,莫非是这位表叔,耿大人亲自送的?”   “那可坏了啊,章佑意外身亡,耿大人嫌疑可大了。”   章佑最喜欢的女人,是他的表叔,耿元忠塞过去的……这信息量可就大了。   耿元忠与科举舞弊息息相关,背后参与操纵了很多,他在这件事上有很大的权利,却在章佑找上门来时不肯帮忙。绝对不是家世方面的原因,也不可能是钱不到位,他们这样的人家缺什么也不会缺钱,他们还有亲戚关系,不肯帮忙的原因……必然是不能帮忙,组织有组织的规定。   可章佑性子,他非常清楚,为免以后生事,就想办法送了个女人过去,以备之后拿捏。可很明显,章佑不听他的警告,没到用女人拿捏的时候,路就已经走偏了。   那怎么办呢?   到了该解决的时候……当然是要解决了。   仇疑青坐在上首,敲了敲桌子:“别人在指控你杀人,耿大人就没什么辩解的?” 第192章 伪君子,真小人   含蕊身份被揭出,面临别人暗示指控,锦衣卫怀疑……   “指挥使容禀,”耿元忠心下快速转动,朝仇疑青拱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本官此前讳莫如深,是不想外人诸多联想,贺大人罗织构陷,本官是不服的。”   贺一鸣手负在背后,皮笑肉不笑:“耿大人客气,什么事都被你办完了,还怎么说都有理,反诬别人构陷——这份沉稳傲然,下官也是服气的。”   “你——”   耿元忠气的黑了脸,不和他杠,继续转向仇疑青:“那含蕊,的确是我送给章佑的姑娘,但也只是为了让他收收心,少在外面胡思乱想……身为主考官,我责任重大,圣上的信任,是荣耀,也是压力,大考一事,我断断不可能乱来,章佑心思偏,确曾跟我提过,想在考试上动些脑筋,但我告诉他这不可能,只有脚踏实地,真真切切的把自己实力长上去,才是正确的路,他自己不愿意,还颇有微词,我就找个人,劝劝他,也成为他的动力……”   “我不敢说自己为晚辈亲戚操碎了心,但我实实在在希望他能好,以为他能好,可到最后也没有,他今次榜上无名,我很失望,但我可对天起誓,他之意外坠楼,同我无关!倒是贺大人——处心积虑打听这么多,极尽编排之能事,是否有阴私利用之嫌,他与章佑之死,是不是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白汀听着二人对话,看着二人反应,都要忍不住为他们鼓掌了,剑拔弩张成这个样子,几乎撕到明面上了,口不择言之间,还没触及到最核心最机密的东西,真憋的住!   他继续问:“含蕊姑娘,耿大人从哪里找的?”   “私窠子……”耿元忠似乎没料到会被问这个问题,顿了顿,“锦衣卫既然能查到她花名,应也已经查到她的生平了?”   “私窠子那么多,耿大人怎么就这么精准,简单快速的,决定了是她呢?”   耿元忠垂了眼,手拢在袖中:“我那表侄与我走动不算少,喜欢什么口味,我自知晓。”   知晓是一回事,精准快速的找到,是另外一回事,叶白汀感觉仇疑青的确可以考虑,某些特殊渠道的启用……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看向贺一鸣:“章佑是否威胁勒索过你?”   贺一鸣抬了下眼皮:“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你们不都看到了?向来针锋相对,言语偏激。”   叶白汀盯着他:“你听清楚,我说的是威胁勒索,以某些秘事为代价,要挟你替他办事——可不是言语偏激,针锋相对那么简单。”   贺一鸣哼了一声:“这样的问题,我记得之前问过了,你是没听见,还是忘性大?”   “刚刚你和耿大人,也未有这样的构陷反构陷激情,”叶白汀稳的很,“你还不肯说,是想耿大人替你说?你不怕他说漏了嘴?”   贺一鸣:“我说了,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放屁!”   申姜早就想骂人了,只是少爷和指挥使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分析,一直憋着呢,现在看情况差不多了,少爷也给了信号,立刻拍了证据出来——   指挥使签发特批指令后,要求刑部官署配合调派,有一定机密性的文书卷宗。   重点不是卷宗本身,锦衣卫办事靠谱,拿到东西就把卷宗保护了起来,原样封存,稍后案结就会送回,重点是这些尚未完成的公务卷宗里,夹的小纸条。   字是章佑写的,纸条夹在只有贺一鸣才能看到的公务来往卷宗里,每一次字数都不多,但目的非常明显,‘不帮我办事,小心你的秘密被昭告天下’,‘你想要什么,钱还是女人’,‘时间不多了,你知道在哪里找我’……   这不是威胁勒索是什么!   证据都被甩在脸上了,贺一鸣仍然稳的住,一脸淡淡:“就这?可惜了,这些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   申姜眼梢都吊起来了:“你职责范围内的公务卷宗,只你能接触到的东西,你说没见过?”   “公务也有轻重缓急,有些需得立刻催办,有些能等一等,没那么着急,申百户手里这些,可能刚好是‘没那么着急’的一批?”   贺一鸣说着话,找到了新的开拓方向:“也许就因为我没看到这些东西,章佑从未得到回复,才那么生气,每逢见了面都要同我使脾气?”   申姜挑了一张小纸条递到他眼前:“你看清楚了,这上面明确写了‘题目’二字,你怎么解释!最近一个多月,跟他章佑有关的题目,除了恩科大考,还有什么!”   贺一鸣一本正经:“天子开恩科,福泽万民,乃是朝廷之幸,大家都很重视,唯恐自己哪里做的不够,怎会出现‘舞弊’这种重大失误,这两个字说出来都是亵渎,还请申百户慎言。”   申姜:……   你他娘干都干了,到说的时候还害臊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再说真要有这样的事,章公子也没必要冲着我来啊,他不是有个更方便的亲戚?”贺一鸣看向耿元忠,神情颇为意味深长,“耿大人都给他枕头边送女人了,做的这么明显,没准就是在提防什么呢?”   叶白汀突然觉得,面前的贺一鸣,有一点点陌生。   在他过往印象里,贺一鸣一直在努力表现自己的温润形象,小时候是听话,懂事,爱学习,让长辈带出去有面子,长大后是君子优雅,进退有度,让别人印象——至少第一印象很好。   贺一鸣有心眼,但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比起‘真小人’,他更像一个‘伪君子’,今日堂上表现,他还是伪,戴了层假面,只是这层假面不再是‘君子’,他话多了起来,攻击性也明显了,他心机,狡言,丑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但这样的变化发生在他身上,似乎并不违和,甚至很贴合,他就是这样的人,相反扮君子时,总会给人一种微妙的不合适,类似……蠢感。   纵使办过太多案子,见识过太多人类的多面性,叶白汀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浅薄了,竟没看透这个人。   贺一鸣还真不是不聪明,愚蠢透顶,他非常会伪装,很擅长把自己藏起来,很会分析现实利弊,也太擅长猜你在想什么,并且利用你猜想的东西,顺势将你思维方向引到另一边……   他甚至对自己的‘不怎么聪明’都了如指掌,甚至愿意‘卖蠢’,让你轻视,让你想偏,可能有些时候,你以为的‘正确答案’,是他感觉出来,觉得你认为这是‘正确答案’,刻意往这个方向引导。   他给自己带了一层一层的保护色,只要别人看不透,只要别人左也疑,右也疑,他就成功了一大半……三皇子选中他为助力,还真不是没有原因。   有些事情上,他的确可用,起码能把水搅的特别浑。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更加谨慎:“黄康死时,你也在现场。”   “是,”贺一鸣不假思索地承认,同时手臂往旁边一划,圈过房间里所有案件相关人,“在列诸位,不都在场?哦,于文吏除外,”他话音意味深长,“也不知道为何,每次意外的时候,于文吏都刚好在附近,又不在敏感的现场范围内。 ”   叶白汀没理会他带节奏似的引导,继续:“你可知道黄康最喜欢什么食物?”   贺一鸣摇头:“不知。”   “平日可以与他走得近?”   “也无。”   “不对吧,”叶白汀指尖翻着锦衣卫查找到的信息,“他不是问你借过钱?”   贺一鸣一怔,笑了:“如果你问的是……他那点摆不上台面的喜好,酒,财,色,赌,圈子里很多人都知道,黄康不仅问我借过钱,他和很多人都借过,但大半人跟他谈不上私交,也同我一样,甚少理会。”   “所以当日你没去过楼顶,没见过黄康,没同他一起吃过东西?”   “是。”   “那你在这日前晚,特意买的‘阳饼’,去了哪里?”叶白汀指尖点在桌角,“你可别说你悄悄用了。”   所谓阳饼,是以肉苁蓉为主料,辅以其它配料制成的补阳圣品,小圆饼状,类似小点心,其中有一种配料颜色明显,食后会使唇齿染黄,但阳饼经其调和,口感明显变佳,是以不可去除。   它是补阳好物,却不是壮阳药,一般人吃了不会立刻来劲,当下就有什么反应,立刻要办什么事,但肾阳虚亏之人,会经常食用滋补,黄康好色,日常饮食习惯里,就有这一项。   但这个东西市面上卖的很广泛,追查起来并不容易,锦衣卫查了好久,也是直到昨天,才找到这条线最终的关键点。   贺一鸣还是没慌:“丢了。”   “丢了?”   “寒冬腊月,临近年节,街上小偷小摸都多了三成,有人摸了我的东西,有什么好奇怪的?”贺一鸣老神在在,“锦衣卫如若不信,可去细查,我就在那天丢了钱袋子……和一些琐物。”   你问什么,对方都有解释,都能推脱,换了别人难免心浮气躁,叶白汀却表情没什么变化:“那箱子呢?”   贺一鸣顿了下:“箱子?”   叶白汀但笑不语。   贺一鸣就又知道了,撒谎大抵没用,锦衣卫一定查到了点什么,有证据,才敢这么说,他眸底微转,平静道:“哦,你说那个扁长的小箱子啊,有人存在酒楼,点名要给我的。”   “谁?”   “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随便拿?”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认真确认,”贺一鸣微笑,“我自己也觉得很蹊跷,为免不明不白入了别人的套,当然要亲自看一看。”   “看出来了?”   “没有,”贺一鸣摇头,“别人莫名其妙的给我写纸条,说有东西送给我,闹得神神秘秘,我看了发现是珠宝财物,实属敏感之物,写纸条的人也再也没出现,我感觉不对劲,立刻上交到官署上峰,挂了‘失物招领’,锦衣卫若不信,可去刑部问我们尚书大人,这箱东西至今仍在他那里。”   叶白汀:“所以于你来说,一切只是巧合,你只是去处理一桩可能的意外情况,凑巧碰到了黄康的死?”   贺一鸣:“是。”   “那你为何入了耿大人的聚宴?他们这个局又是亲戚又是属下,同你好像没什么干系。”   “你方才不是说了,凑巧啊,”贺一鸣勾唇,“我那日去处理箱子的事,凑巧碰上了黄康的死,也凑巧撞上了耿大人的酒局,他们热情邀约,我直言拒绝,岂不是不给面子?”   ……里里外外,你都有话说。   申姜感觉这茬子有点硬,今天搞口供真的有点难。   叶白汀却不慌不忙,将视线转向房间内其他人:“贺大人带的这个箱子,你们可知晓?”   耿元忠为首,所有人一致摇头。   对此,贺一鸣也有自己的解释:“我是离开酒楼时才拿的箱子,进房间时又没有,他们当然看不到。”   “那在这之前,箱子放在何处?”   “一个空包厢。”贺一鸣解释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我既怀疑这箱子来路不正,进了酒楼总要四处看一眼,没察觉到异常,先碰到了耿大人的场子……应酬完,心也定了,才去拿了箱子。”   叶白汀却没理会他的话了:“酒宴之间,你们都曾出去过?”   众人互相看了眼:“是。”   “在此期间,你们可有发现任何异样?”   “并元。”   “席间海棠糕,是章佑点的,在他出去的前后,都有谁?”   胡安居举了手:“下官离席时,房间里所有人都在,回来时,只章佑不在,他应该是在我离开后出去的。”   叶白汀:“你们中间可曾见过?”   胡安居“并无。”   叶白汀:“之后呢?”   “我,”贺一鸣道,“胡安居和章佑出去后,我也离席解,但我速度快,比他们回来的都早。”   叶白汀看着他:“那你和章佑,可曾见过?”   这个点很好查,那日酒楼繁忙,也没什么放榜的事吸引视线,保不齐有几个目击证人,贺一鸣并不准备撒谎:“见过,他拦了我,我们之间素来不和——大家都知道。”   “拦下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继续那些色厉内荏的狠话。”   “章佑回来之后,就点了这道海棠红,可与你有关?”   “难道不是因为耿大人爱吃,他做为晚辈亲戚表孝心?”   “你们之间的谈话,并未提及此物?”   “我又不知耿大人喜好,如何提醒?”   “你撒谎,”叶白汀指尖点在桌上,翻开的卷宗,“去年九月初六,你和耿元忠在‘梨落园’吃饭时,你点过这道点心,你知道耿大人喜好。”   贺一鸣:……   “知道,就不能忘了?你也说是去年九月了,我忘性大,不可以?”   叶白汀:“好,那我们来说说郁闻章——于联海言,你和郁闻章的结识,非常主动。”   贺一鸣顺势就看了于联海一眼。   于联海瞬间往后缩了,缩不敢抬头。   贺一鸣嗤了一声:“是,我的确很欣赏郁闻章,我也是大考出身,现在官场,偶尔寂寞,无人理解之时,也曾怀念当初阳春白雪,高山流水,见到才华出众之人,心向往之,想要结识,不是很正常?”   “你和他在去年大考之前认识,起初热情似火,之后疏离淡漠,今年恩科,再次热情起来,重新与他交往,可他未来的及进考场,人就死了——”   叶白汀话语微慢,带着一种特殊的节奏:“他的友人觉得太过凑巧,事必有蹊跷,今日堂前,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贺一鸣:“人潮起伏,缘来缘散而已,没什么好解释的。”   “听不懂人话么!”申姜绷不住了,“让你说说你们中间结识,又断交的过程,少扯其它!”   贺一鸣眸底隐有怒色,但很快就收敛了:“初时陷于才华,我的确觉得郁闻章此人不错,但他过于清高,抛不开寒门小户所谓的‘骨气’,我结识时,尚未带低就之心,不觉得是折节下交,他却总是因身份不同,感觉不自在,既然没办法舒服的相处,便也没必要再交往下去,遂之后来往少了。至于今年……有机会再遇,我同他总算是认识过,总不能见了面装冷脸吧?打个招呼还是要的。”   叶白汀:“所以只是打招呼,你并未热切。”   贺一鸣:“没错。”   “但一个多月前的百佛寺,他出意外那天,你也去了。”   “只是碍于应酬交往,需得过去求个签,我去的匆匆,走的也匆匆,他在这天遭遇意外,也是巧了。”   “你当真没见过他?”   “没有。”   “当日也不曾丢过什么东西?”   “不曾。”   “那为何这一个多月,你都不再穿竹青色的衣服,”叶白汀视线淡淡的看着他,“是心虚么?”   “我为什么要心虚?”贺一鸣眯眼,“锦衣卫查案,还是不要猜来猜去的好。”   叶白汀:“因为你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丢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衣襟袢扣!”申姜见少爷已经问成这个样子,是时机了,直接把找到的证据甩出来,“郁闻章尸体坠落三尺外,大石头的缝隙里,这枚竹青色的袢扣怎么解释?怎么就那么巧,贺大人那日所穿的衣服上,刚好少了一枚?”   贺一鸣眼微快速颤动,没有说话。   叶白汀:“郁闻章死时,仰躺在地,颅骨脊柱皆有一定的损伤,肋骨也有部分骨折,偏双臂双手骨节完好,姿势特殊,他在从楼上坠下时,一定或推或抓,想要碰触什么东西……这枚衣襟袢扣,颜色市面上多见,布料不算特殊,连缝制手法都是最基本的,家家都会,本算不上多特殊,可你突然不再穿相同颜色的衣服,甚至把那当日穿过的那件弃之箱笼,同下人说要扔掉,不是心虚是什么?”   “你害怕别人知道这件事,你害怕别人查到你头上,是也不是!”   贺一鸣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他就知道下人办事不靠谱!明明让扔了的东西,为什么锦主卫能找到?必是下人私自留下,或想谋一些小钱,卖到了别处!   但是没关系,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倒打一耙:“我就说为什么那日,指挥使会问衣服相关的问题,原来你们都想好了!北镇抚司非要如此栽赃陷害,我还有什么话说?想来人的换季需求,喜新厌旧的基本特点,在你们眼里根本不必考虑!”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当日果真没见过郁闻章?”   贺一鸣这次不敢直接说没有了,他不清楚锦衣卫都查到了什么,对方太狡猾,明明知道那么多东西,却很是憋得住,一点一点往外放,好像就是想打他的脸……   “也不算没见过,”他浅浅叹了口气,“我匆匆来去,正好碰到他吃完饭归来,曾有个短暂擦肩,不过也仅止如此了,我们连话都没怎么说,这也算得上见过面?”   叶白汀突然问:“你对策论内容的书,有什么看法?”   贺一鸣:“看法?”   “这一科不是必考么?”叶白汀看着他,“你经历过大考,相关题目应该学过练过很多。”   贺一鸣面露几分厌烦:“策论,大考最难的一科,不好学,也不好练,连编成的书都很厚,你也说了,必学科目,我对此能有什么看法?”   “你讨厌策论。”   “很难喜欢。”   “郁闻章好像很喜欢这一科。”   “不错,他很擅长。”   “锦衣卫查到,当日郁闻章饭后上楼,立刻又下了楼,去自己院子一趟,才又重新上楼,在这个过程中,他换了一本书,就是这本策论,”叶白汀问,“如你所言,他已经很擅长这门课了,为什么还要换来读?大考在即,他不该多看自己短的那门课么?”   贺一鸣:“这你该去问他啊,我怎么知道。”   叶白汀:“你当然知道,因为他知道你讨厌这一门,故意恶心你,让你心情不佳,对么?”   贺一鸣眯了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即便是楼下匆匆一眼,他也知道你必会去找他,他没你那么心黑,想不到更多的办法抵抗你,就想恶心恶心你也是好的,他想让你快点离开,可他并不知道,你并非只是带着情绪过去的——还有他母亲的性命。”   “锦衣卫飞鸽传书外地卫所,已得回音,郁闻章的母亲的确在案发前些日子接待了一拨客人,还给出了自己的发簪……你便是拿着这样东西,用她的性命威胁郁闻章,让他乖乖听你的话,否则有人就要为此付出性命,对么?”   叶白汀双目烈烈,似有火在烧:“郁闻章并未选择就范,可又想救自己母亲,在与你争执不休的时候,选择跳楼,你可能抓住过他,劝他好好考虑,但他并没有,争执推拉间,他扯掉了你的衣襟袢扣,是也不是!”   “敢问锦衣卫抓到威胁郁母性命的人了么?”   贺一鸣手负在背后,下巴微抬,姿势傲然:“若抓到了,别人招供了,直接来押我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没抓到,又有什么脸质问我不无辜!以人命相胁,未留下证据,这种事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做,为什么一定是我?就因为那枚可笑的袢扣?你也说了,它从布料到质地到针脚,无一处不普通,怎么就一定是我的,不能是别人的?”   他姿态得意扬扬,奸邪凛凛,好像在嘲笑对方,不管你有什么东西,尽可以拿出来,我看会不会认,会不会反驳狡辩! 第193章 这就是你的动机!   北镇抚司大堂,阳光暗洒,风静无声。   在场所有人齐齐陷入安静,有人心中骇然,没想到贺一鸣这么猛,什么话都敢怼回去;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想看个热闹;也有人心中着急,事情都发展成这样了,证据有了,就是没有关键目击证人,别人就是不配合,不招供,还能有什么办法?   仇疑青倒是不担心,指节叩在桌面:“贺一鸣,你在刑部当差,当知北镇抚司办案,有特殊辅助手段,与别处不同。”   贺一鸣当即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   仇疑青也没说话,手指往前一划,两边锦衣卫立刻有了动静,紧接着后面传来细微的,又绝对明显,能让你听得到的声音——   那是板子,是鞭子,是锁链,是所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做不到的刑具。   贺一鸣咬了牙:“皇城根里,天子脚下,指挥使要屈打成招不成?”   申姜直到现在,才真的爽了,嗤笑一声:“瞧贺大人这话说的,北镇抚司办案,怎么可能屈打成招,这只是对证据确凿,又嘴硬不认的人犯一点教训,教他开开眼,好好说话……有冤要打,才叫屈,对真凶而言,打算什么,没当场要了他的命,都算仁慈的过分了!”   你这样的哪还有脸叫屈,你就是欠揍,不见棺材不掉泪!   “贺大人想来是不怕这些的,”叶白汀微笑,“上次办户部的案子,堂上对户部尚书用刑的时候,贺大人就在场,不也什么都没说?”   仇疑青顿了下,似被这话提醒了似的,挥手让上来的锦衣卫下去:“换刑房用刀的来吧,贺大人见多识广,怕是瞧不上这点小打小闹。”   贺一鸣:……   板子鞭子铁链子的声音慢慢消失,在后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似薄细刀刃划在地上墙上的声音传来,刮的人头皮生疼——   “好啊,我招。”   贺一鸣眯了眼梢,舔了舔唇:“你们说的跟真的似的,我要不配合着点,是显得有些不尊敬,行,人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行了吧?”   “郁闻章呢,我知道他在家有个老母亲,找人把她控制住了,哄的老人家开心,拿了她的东西,在一个月前,趁着去百佛寺求签的机会,找到郁闻章,要跟他好好聊聊,增加一下感情,别离我那么远,可他冥顽不灵,还是天真的很,觉得一本让人恶心的策论就能把我赶跑,我即是自己过去找他聊的,怎会轻易放弃?”   “我本想劝他乖一点,好好听话,可他不听,我只好拿出老母亲的东西威胁,谁知他宁可舍了自己性命,舍了年迈家人,让人骂不孝,也不愿意听话,直接就跳楼了——”   “哦,不是他自己跳的,得是我推的,不然我那衣襟袢扣,怎么那么巧的落在了那里?”   “啧啧,好好的一个人,说起来挺勇敢,死都不怕不是?可就是轴的很,不愿意听话,其实还不是胆小鬼,怕别人害了他,没谱的事,怕什么呢你说?”   “哦,还有,我想想,”贺一鸣手抄在袖子里,“还有那本策论是不是?我那么讨厌它,怎么就没撕了它,还把它好好扣在一边柜子上呢?”   “我这着急忙慌的,在百佛寺上蹿下跳,匆匆来去间,能祈福,能烧香,能求签,还能顺便杀个人,同一座塔里,五楼那几个还傻乎乎的聚会吃斋饭,丝毫没察觉,我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这话算是拉来众怒,以耿元忠为首,所有人视线都齐齐看了过来,说自己就说自己,踩他们干什么!   但是……人真的是他杀的么?什么样的凶手会这么得瑟,什么都敢往外说?   贺一鸣视线掠过叶白汀,哼了一声:“再就是三个多月前,黄康的死,是吧?行,也是我干的。”   “他这人品行不端,什么脏的臭的都沾,到处问人借钱,别人都能有多远跑多远,偏我想不开,非要同他纠缠。嗯,他也挺想不开的,非要纠缠我,非要问我借钱,我呢,受不了这气,就准备杀了他。”   “那一箱子珠宝黄金是我准备的,才不是什么偶遇,我早早知道耿大人他们要在那里聚宴,也提前把黄康约到了那里,并且自己先准备好一切,拎着箱子过去,布置好现场,一边等着对黄康‘请君入瓮’,一边准备好碰瓷耿大人的酒局,给自己弄个不在场证明……大家都认识,耿大人这波喝酒作耍,看到我了,意思意思也得请一请,加一句‘一起’么,我答应了,当然就有了在酒楼停留的机会。”   “中场休息,借小解的机会,我去了顶楼,赴黄康的约,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心,我还提前买了那种你说的那什么……对,阳饼,我的阳饼和银袋子都没丢,就带在身上,顺手拎上来,给了黄康,他酒色财气无一不沾,这种东西自也喜欢,分一块让让我,我也不好拒绝,让他误会生疏可怎么好?”   “我就借着这个时候,以一箱子珠宝财物为饵,诱他去楼顶边缘,轻轻那么一推——”   “之后立刻下楼,继续参加酒局。当时天色已经微暗,既是我提前选好的地方,位置上当然会有便利之处,即便是在闹市,众目睽睽,也得过那么一段时间,大家才会发现尸体,闹到酒楼客人面前。”   “趁着这段时间呢,我就在耿大人酒局玩游戏……海棠糕当然是我专门提醒章佑的,我知道吃了那个阳饼,嘴里多少会残存有颜色,自然要提前准备,怎么让这颜色消失呢,喝酒喝醋都不行,那就只能让它变成另一个颜色了,所有人唇齿都变色了,不就显不出我了?”   “耿大人喜欢什么,我当然不会忘,我还记得很清楚,随章佑出去的时候,我就故意趁着和他嘴架的功夫,暗示了这一点,章佑不愧是心眼多的年轻人,回来就安排上了,房间里所有人,只要玩过游戏,吃过海棠糕,嘴就变了色了。”   在场众人:……   这位心眼可真不少!再想想当时情况,比对比对,时间虽然紧了点,好像真的能做成?可是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怎么都觉得少了点真实感,好像不大对劲呢?   贺一鸣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大剌剌的继续:“接下来还有谁?对,章佑,还有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于放榜之日,从楼顶坠落身亡,让我想想……唔,也不难解释。他自己本事不够,榜上无名,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不怪自己没用,反而发了疯,怪别人害他,不瞒诸位,他同我在三楼拐角争执,确有其事,他就是想找我‘算账’,觉得我对他下了黑手,但只是这些,再无其它,我挣开他就走了,之后不清楚,但锦衣卫好像不相信——没办法,这一切,就只能又是我干的了。”   “我呢,一个平平无奇的刑部郎中,前些日子才被指挥使和我这义弟坑了一把,官位连降三级,不知怎的,就能那么有本事,自己官升不回来,偏能派人摸到郁闻章老家,拿到他老母亲的发簪,还能早早打听到章佑新迷上的女人消息,不但知道,还能押来现场,用这件事刺激章佑,叫他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甚至逼他跳楼——”   “那可是他最爱的女人,心肝肉一样疼着,含嘴怕化,捧手怕摔的人,那可不就得乖乖听话,连叫都不敢叫一声,被我轻易的推下了楼?”   “干完这一切,我还能从容回到人群中,该干什么干什么,等锦衣卫找过来,再扮出一脸无辜茫然的样子,谁都可疑就我冤枉……是不是很聪明?”   贺一鸣嘴角上扬,露出再嘲讽不过的笑:“我呢,就是心里有鬼,不存在换季需求,不能不喜欢以前的衣服,就得把去过寺庙的衣服扔了;那么一箱子珠宝金子,说不要就不要,一点不眼馋,毫不藏私,全部交给上官办了‘失物招领’;跟章佑连太多交往都没有,就因为他屡次挑衅,我就不舒服了,怎么都得把人弄死……”   管你拿什么腔弄什么调,反正也算招了!   申姜哼了一声:“既然如此,就来押签——”   贺一鸣说这么一大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招供,当即提高了声调:“可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总该有动机吧!我跟这几个人是有杀父之仇,还是有夺妻之恨,为什么必须得这么干,不死不休!”   “官场沉浮,被人恶意整治,官降三级,我一个屁都没放,偏偏要看郁闻章不顺眼,要杀了他,杀就杀,我这样的人,真要杀一个人,什么法子想不到,要千里迢迢,大费周章的去找人家老娘,用老娘性命威胁儿子自杀,我倒是能逃脱一二嫌疑了,可不也被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个行为为的是机密,不暴露,我来这么一出,还机密什么?我傻不傻?”   “黄康不过问我借几个钱,他朝所有人都借,我为什么非得杀他,对他看不过眼的多了,我随便说两句就能让群雄激愤,多的是人会选择动手——你们不是觉得我聪明么?能动动嘴皮子的事,我为什么要亲手沾血,又是折腾珠宝箱子又是碰瓷别人的聚宴,搞这么复杂,我吃饱了撑的?”   “绑架章佑的女人,那个什么含蕊,如诸位所见,我与耿大人其实关系也不怎么好,他们的家事,我为什么要插手?我左右挑拨拱火,让他们自己内讧不更好?不是我说,就章佑那样的脾性,我是没同他计较,我真生气了,整治他的法子千千万,为什么要在放榜当日,顶着那么大风险,干这种事?”   贺一鸣越说气势越足,越说越铿锵有力:“这些找郁家老娘的人手,绑架含蕊的人手,都从哪里来的?我府中下人么?锦衣卫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如何,他们招出我了么?肯定没有吧,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我干的!便是我在此签押认罪,跟那些屈打成招,造成冤案的人有什么区别?都是你们锦衣卫诱供,为了交差,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无能,非常厉害的‘破了案’的,非要我这么说的!”   “仇疑青!你自任北镇抚司指挥使那一日,就不止一次在皇上面前,在朝臣面前,说你锦衣卫办事,规矩最足,要求各流程无误,结案要人证物证口供,三样齐全,如今你只有物证,人证呢?‘凶手’口供,就是这么来的么?莫不是你人证也要当堂编排,选几个人站出来?你北镇抚司的案子都是这么办的,心不心虚,羞不羞愧!你敢不敢站到外面去说一说,看有没有人信你!”   “这个案子揖凶过程简直荒、唐、至、极,你北镇抚司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贺一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别说是否真实,气势是真足,直接震的满堂寂静。   他直到现在仍然笃定,锦衣卫查不出更多的东西,他们的那些‘秘密’,藏得非常好,建成远非一日之功,别人要查,也不可能短短几天就找到端倪,所有一切都是猜测,所有一切都是锦衣卫在诈他们,这是攻心的博弈,谁怂了谁就输了,只要他坚持住,就会赢!   叶白汀笑了。   他站起来,走到厅堂中央,视线掠过在场所有案件相关人,最后定在贺一鸣身上:“你问动机?好,我便予你动机,因为科举舞弊!”   贺一鸣冷笑出声:“科举为国取士,下系黎民福祉,上关圣上颜面,我劝你莫要造谣,以免惹事上身!”   叶白汀:“连番扯大旗,恨不得给自己包上个佛祖金光,刀兵不侵,贺一鸣,你是怕了么?”   贺一鸣手拢在袖子里,指甲狠狠掐入掌心:“你放——”   叶白汀直接抬手,让申姜上证据——   几本看起来非常朴素的账本册子,展开在众人面前。只有两本看起来略新,大部分灰扑扑,书页甚至泛黄,翻开时有纸张历经年月的脆响,内里记录的东西,往来金额及代号……   几乎一瞬间,就让堂上某人脸色大变。   耿元忠脸唇发白,眼皮颤个不停,贺一鸣先是没什么反应,似是没认出来,看到耿元忠脸色变化,瞳孔骤然一缩,也变得不对劲。   高峻,胡安居,于联海,每个人看这个东西的表现都不一样,有些是真不懂,有的是懂了……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的脸色变化:“看来这种东西,你很熟悉。”   房间陷入一片死寂,真正的安静无声,嚣张的人再也嚣张不下去了,真正的证据和事实面前,所有的狡辩都苍白无力,所有的造势都是无谓挣扎。   “高峻和胡安居的考卷,锦衣卫已经调出来了。”   叶白汀没看贺一鸣,声音也不是那么强壮有力,温润清越,却蕴含了难以言说的力量,让人动弹不得:“题答的不错,妙笔生花,可经大儒,往日与你们熟悉的夫子比对,答题水准,用词习惯,与你们平时大为不符——题的确是你们亲自写答的,内容却不是你们自己想的,而是提前背下来的,是么?”   高峻眼皮微颤,面色震惊,想要看看上峰求指导意见,又不敢随便看过去,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出话。   胡安居则是深深垂了头,不知是羞耻还是其它,整个人变得更沉寂,更安静,头都不敢抬。   “你们事先做了准备,买了题或答案,进入考场作答,才有了所谓的‘考运’,而这中间银钱进转渠道,全走了耿大人的铺子,”叶白汀看向耿元忠,视线清澈,黑白分明,“耿大人现在可敢说,什么都不知道?”   耿元忠不大敢。   他心内在迅速转动,怎样利用合适话术,圆融过这一节,但时间太短,锦衣卫能查到这个也太让人震惊,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叶白汀道:“科考舞弊,兹事体大,绝非一个人能操纵的来,必得有不同分工,‘夹带’这种方式最不可取,太容易被发现,那怎么办呢?一,提前透题,二,当场换卷。”   “透题这种事很不容易做到,每逢大考,题目的保密性尤为重要,出题人不管品性官阶,都非常人能比,也爱惜羽毛,绝不会因一时利益卖题,反伤自身,你们想要得到这个题目,须得多方斟酌,做各种努力,甚至可能不是买卖,而是偷。为了自家‘生意’能得到长久发展,你们即便偷到了题,也不会大范围撒出去,一时金钱利益,以你们的官阶本事,并不难得到,你们想要的,是长线发展,是帮助,或者‘挖掘’更多对自己有利的人才,以便日后‘收用’——胡安居,就是这个方式的受益者,也是被裹挟之人。当然不止他,还有这个账册上,不在堂上的人。既是交易,必有秘密下的留底,他们做官屡遇挫折,怎么都起不来也就罢了,如若官做的顺风顺水,直上青云,那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因这份‘恩情’,他们也不能不回报不是?”   “而且题卖给他们,可比卖给穷书生划算多了,他们的家族很愿意付出这点‘代价’,甚至他们自己,因为知道自己才学不丰,不博这个机会,可能一辈子都上不了榜,眼前的肥肉太香太馋,他们可能看不到更远的东西,或者看到了,也会下意识忽略,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这一节过了再说……可是如此?高峻?胡安居?”   胡安居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叶白汀继续:“这第二种作弊方式,作为上一种的补充,发生在考场之中。因为‘透题操作’的数量不可以多,多了就容易被发现,在考场之中进行,就算被发现,也不是透题不是?进入考场中的学子,在知悉题目的情况下,迅速做一份答卷,传递给‘买了’答案的人,对方将答案誊抄下来,作为自己的考卷,呈交上去,至于帮忙做这份卷子的人,是否能做出第二份令人满意的答案,别人就不知道了,也没必要关心。”   “这种方式相比上一种,风险大了很多,考场之中须得有自己的巡考人,‘草稿’的处理方式也要得当——四年前黄康,就是利用这种方法,给别人答了卷,自己却因为时间不够,重新构思来不及,只交了一份差强人意的答卷,名次才不怎么好。”   “但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黄康虽然只能参加一次科举,进一次考场,但他才华横溢,擅此一途,这次是在考场上帮人答卷,下次可以是解决‘偷来的题目’,写出答卷,让客户提前背下,得已上榜的人——所以高峻和胡安居,你们的卷子,其实都是黄康答的,对么?”   一个在四年前,一个在一年前,四年前大考,黄康本人也要参与,为高峻这个‘客户’做答卷再方便不过,一年前,黄康早已被吸入这个组织,专门负责把偷来的题解了,再由组织卖给胡安居,所以这两个人都考运极佳,榜上有名。   “同样的事你们已经操作多次,路子熟练,同样的人你们也可以利用多次,顺便拿捏住对方把柄,以待日后用处,你们花样玩的小心翼翼,且分工明确,走账,银钱洗干净,耿元忠来办,选人,说服人入局,贺一鸣来办,之后,谁的渠道出问题,谁自己解决……”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黄康要死,是因为他贪婪,狮子大开口,远远超出了你的预期,不解决会是个隐患;郁闻章要死,是因为他不识好歹,你已经递出橄榄枝了,他却怎么都不接,还扬言要告发你,不能成为队友的人,便是敌人,更是隐患,当然要解决;章佑并不符合你们的选人规律,做题人,他肚子里没货,不合格,客户,他嘴不严,也并没有做官需要的圆融低调本事,同样不合格,可他知道了你们的秘密,甚至威胁到了你头上,虽他是耿元忠的亲戚,但手伸到了你的地盘,你就必须得解决——”   “至于为什么要在放榜当日,当然是你骗了他,你找人给他做的卷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必能中的才华之卷,有什么比‘落榜心灰意冷跳楼’,更顺理成章的事呢?”   “你之所有计划,复杂程度,皆是为了制造‘意外’,为了自己能逃脱嫌疑,你不怕麻烦,只要能独善其身——”   叶白汀眯了眼梢:“钱财,仕途,生死,你所有安身立命的资本,都在受到威胁,这便是你的动机!”   你不是要动机?好,我给了,你再狡辩一个给我看看! 第194章 杀人,你也有份   叶白汀和贺一鸣的问答对峙,堪称精彩。   前者始终不急不躁,明明手握那么多信息线索,却并不一起放出来,一点点进行,引导别人说更多,后者张牙舞爪,大放厥词,嚣张的不行,什么东西都能让他说出花来,就算他是真正的凶手,北镇抚司也拿他没办法。   一个很想知道关键点,避重就轻,徐徐图之,一个知道对方很想知道关键点,就是不给,撒泼耍赖的法子都弄出来了,做个滚刀肉也在所不惜,当真是风度全无。   当大家以为这场问案陷入僵局,不大能成功的时候,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收网,好像是听够了,在对方编的还算圆的话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漏洞和破绽,直接把锦衣卫的证据拿出来,让对方哑口无言。   你要证据,别人给了,你要动机,别人也给了,虽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却也是断人财路,危及性命,你还敢说你无辜可怜,没有任何动机么!   贺一鸣不敢,他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一片空白,连方向都找不到。路都堵死了,让他从哪儿编!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动手……”   叶白汀话音停了下,看见贺一鸣的眼神有些怜悯:“你们这个组织,人手不够吧?”   贺一鸣一僵。   叶白汀:“玩这么些花活,说的这么天花乱坠,其实不过是一堆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光……你敢这般说话,是不是笃定,这么短时间,锦衣卫不可能查出太多东西?毕竟你们暗地里搭建架构用了那么久,偷偷发展用了那么久,连你这个‘人才’,都不是第一批地基,而是后来被吸纳的,你们觉得做大事就是要稳,就是要机密,慢一点没关系,人手不够也可以慢慢解决,根本想不到,一支真正队伍应该有的效率。”   贺一鸣瞪红了眼,神情愤愤:“你知道什么!你锦衣卫凭什么这么——”   叶白汀笑了:“当然是凭我们,人多势众!”   这波炫耀太简单粗暴,真不是谦逊优雅人会选择的说话方式,但是爽啊!就是比你们人多,就是比你们厉害,光是人数优势也能碾压你们!怎样,是不是很难受?是不是不服气?那没办法,谁叫你们是阴沟里的耗子,见不得光,又干不出什么正经事呢!   申姜并脚站正,挺起了胸膛,没错,我们锦衣卫就是嚣张了,就是干活勤快,把你逮住了,怎样!你要是敢再逼逼,还能给你上大刑伺候信不信!鞭子,板子,刀子,我们可以轮着来,大家还都能休息,一点都不累,你说气不气人!   堂上众人感觉这气氛稍稍有些过了,太嚣张了遭人恨啊,锦衣卫在外头什么名声,你们心里没点数么?   有人就悄悄看了仇疑青一眼,想要提醒指挥使+——是不是得管管这位,别太飘了?   哪知指挥使竟然笑了!虽然幅度很小,神情看起来和没笑也没什么区别,但唇角明显是上扬的,合着您还挺满意现在效果是么?您还想鼓励他继续是么!   仇疑青还真不介意别人怎么想,他的锦衣卫,工作态度,工作效率都没问题,任务完成的这么棒,还不能有点小骄傲,说话爽快点了?   他私底下其实话不多,不是个爱炫耀的性子,可他很愿意给属下机会,让他们多展示自己,有更多的发展空间,更喜欢看小仵作验尸问供的样子。   验尸时叶白汀专心致志,不怎么说话,安静姝美,让人想一看再看,问供时那些小心机小手断用的淋漓尽致,眼波流转,灵气十足,像个小狐狸……   他喜欢小仵作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的样子。   今后也会一如既往,守护这样的天空,这样闪闪发光的人。   叶白汀点出对方‘人少’这个要点,气的贺一鸣跳脚,就知道自己对了,往前一步,气势更足:“人少事多,必然麻烦不断,你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还得解决的漂亮,因为这是你们的‘功劳’,日后的晋升奔头——你们背后的主子,是不是就用这种话术给你们洗的脑?说现在给不了你们更多,但日后大业初成,积累了这么多功劳的你们,便能‘封侯拜相’?说什么都自己解决了,才叫本事,什么都让上头想办法,要你有什么用?你们要懂得自己找机会,自己创业绩,什么事都能办,什么麻烦都能处理,才是主子最想用的人才,别人跟你比都大概十万八千里,主子离了你不行,你的存在不就独一无二了?”   贺一鸣怔住,有点反应不过来,连这……叶白汀都知道?   叶白汀叹了口气:“可惜,这个人给了你们最大的自由,也给了你们最重的枷锁,一旦认可他的话,从内心接受他的话,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经他推波助澜,就变成了默许,变成了什么都可以。你们的心魔被催化,道德感被削减,一旦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就牢牢绑在了他的船上,永远都下不去,永远都离不开。”   “起初你们处理的麻烦,可能是人情世故,可能是矛盾解决,但后来明显不够了,你们得取人性命。”   “杀人这种事并不简单,痕迹太明显,官府会查;派专门的杀手,痕迹只会更重,别人学的就是杀人,尸体必有表现。杀手身份难追,但死者一个一个,身份都敏感,联系起来,你们制造的科考舞弊同样会暴露,那怎么办呢?没有什么更高效,且一定不会被追责,被注意的法子?”   “‘意外身亡’四个字,再合适不过。”   叶白汀看着贺一鸣:“你贪心,想要更多的功劳,被重视,所以你选择自己下手。你揣摩别人内心,构建所有计划,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别的东西,你主子都可以辅助你,比如查找各种消息,比如帮你确定人物时间行为,比如绑架别人……”   “郁闻章只是不想跟你同流合污,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算他真的做了,去到处说了,可能别人都不会信,你却不容他这个隐患继续活着,你要杀了他。”   贺一鸣咬牙:“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那日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根本没去过他读书的房间!”   “北镇抚司有规矩,案未结前,必须对查到的信息保密,”叶白汀看着他,“你说你没去过现场房间,为什么连那本策论被扣翻在柜子上——你都知道?我可说过这话?还是指挥使说过?亦或是申百户透露?”   堂上一静,好像的确……没有任何人说过?   申姜嗤了一声:“当我们北镇抚司什么地方,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贺一鸣,你不用撒谎,谁跟你说的,你尽可指出来,老子现在就把人叫过来,同你当堂对质!”   贺一鸣嘴里发干,眼珠微颤,没有……都没有,是他失误了!   叶白汀又道:“黄康之死,我方才只是提及箱子,没说它用来做什么的,怎么用的,你倒不藏私,自己倒了个干净,连杀人过程利用了箱子都知道,你怎么干脆说透了,你在楼顶地面洒了水,用了冰呢?把箱子冻死在墙栏,黄康便是‘脚滑摔死’,也带不下这箱子分毫,是不是?你只消把箱子取下来,放回之前那个所谓的空包厢,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情办完,还无人提防你,是也不是?”   贺一鸣这回真的是吓着了,汗都下来了:“你们……”   竟然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叶白汀目光逼视:“章佑出事,我们问你话,只提及含蕊这个人的存在,并未提及绑架威胁之事,你为什么连这些细节都知道?除非——你就是安排做这件事的人。”   “锦衣卫日以继夜,奔波查案,一条条理出线索方向,指挥使问你话时,确有些猜测,但并没有确凿证据,你也不必阴谋论,我们没有想过钓你上钩,套你的话,只是有些关键性的证据,直到昨天晚上才拿到,今日才能这般信心十足的锁定你,时至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申姜看着贺一鸣被少爷问的眼皮乱颤,又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爽:“对啊,刚刚不是狂着呢么,什么‘行吧得是我干的你们觉得必须是我干的’,说的一套一套的,你再解释解释,让我们听听啊!”   贺一鸣唇色苍白,掌心濡湿,被指甲掐出的血腥味隐隐散开,他很紧张,但诡辩如他,现在也的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选哪一条路编瞎话,对方都能堵回来!   “可这一切,都只是贺一鸣的事么?”   叶白汀打服了贺一鸣,矛头开始转向它处:“章佑一个白身,未过科举,官场无名,为何能在贺一鸣官署公文里夹纸条?只有官方能接触的渠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房间中有人头皮发麻。   叶白汀已转向了他:“耿大人,是你吧?”   耿元忠眯了眼。   “章佑,是你亲自推过去,给贺一鸣的,对么?毕竟是自己亲戚,自己下手多残忍……”叶白汀看着他的眼睛,神情端肃,“贺一鸣知道含蕊一事,是他自己暗里查的,还是你推波助澜,让人透给他的?”   耿元忠:“本官为何……”   “当然是为了解决麻烦,”叶白汀知道他想说什么,直接截了他的话,“章佑自知本事不够,大考想过,唯一的方法就是走歪路,你是本次恩科主考官,他想作弊,第一个找的人一定是你,但你没有答应他,因为你的组织有规矩,他也并不合适,可章佑言语偏激,会找上你的门,当然不是因为你‘铁面无私’,他知道一点你做过的事,你的小秘密——你觉得这是隐患。”   “一个侄子的性命,舍了也就舍了,哪如你自己的荣华富贵重要?可你不能自己动手,‘亲戚’这层关系太敏感,你担心被人找茬,所以你把人推给了贺一鸣,是也不是?”   贺一鸣突然对上了耿元忠的眼睛,耿元忠也没有闪躲,电光火石间,二人好像快速交流了什么,墨沉眸底深处,都是别人不懂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如今递至我北镇抚司案前的,只有郁闻章,黄康,章佑,这三桩命案,然事涉舞弊集团操作,利益纷争,牵扯者众,肯定不只这三个不听话,不配合的,作为主要操纵者,耿元忠和贺一鸣的收拾的必也不会只这三个人,只是今次案件特殊,这三人死于同一人之手,其他的呢,是谁办的?”   叶白汀视线缓缓滑过厅堂,最后落在耿元忠身上:“组织存在已久,贺一鸣却很年轻,应该是近几年才被吸纳的新人,其他事,其他人——耿大人,是你办的吧?”   “指挥使英明神武,带队查案身先士卒,从不落下任何证据,今在北镇抚司大堂,天地共鉴,你若悔改,真心交代,一切还来得及。”   叶白汀话落,耿元忠还没什么反应,堂下胡安居先白了脸。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之前,案子一开审,锦衣卫为什么先挑他问问题,那是提点,是规劝,是告诉他好好看清楚,怎么选择——   你干过什么事,锦衣卫都查到了,你可以选择不说,戴上镣铐押入牢房,也可以选择做证人,揭发黑暗,也掀开始终压在心底的那座大山,让眼前得以光明,耳根得以清静,你要怎么选?   高峻也明白了,锦衣卫在提点规劝,也在警示他——   这个组织的真面目,你真的看清楚了么?你真的决定要为这群阴沟的耗子为伍,奉献所有么?不怕来日被推成替罪羊?你的努力,你的上司真正看到眼里了,还是单纯觉得你好用而已?   就没有其它更安稳,更可靠的仕途晋升法则了么?一定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么?   二人心思急转,或许是吓着了,或许还没想明白,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叶白汀直接给重击:“胡安居,你才学不丰,心却很正,一直避免和外界来往,有升迁机会也躲开了,为什么?因为升迁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个组织会由此‘招揽’你,对不对?”   “高峻,你之所以跟在耿元忠身边,处处体贴,忠心不二,是因为你笃定,他一定会帮你升迁,因为你知道他背后组织的存在,你甚至知道,你这位上峰杀过人,但你不但没有举报,一直在包庇他,就算看着这点,他也不会抛却你,对么?”   贺一鸣感觉不能再让叶白汀说下去,突然走出来,哈哈大笑:“叶白汀!我知道你厉害,从小就是,编瞎话脸不红,最会哄人,可编故事编到这份上,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捕风捉影的事,你钓着别人给你答案,怎么那么不要脸!”   “并不是捕风捉影……我,我知道的……我有证据!”   厅堂角落,一直安静到现在,气质始终有点畏缩,有点怂的人,终于说话了,是于联海。   似是被场上气氛震撼到,他起初声音还有些小,到后面咬字越来越清楚,声音越来越大:“我有很多证据!”   他还当场扯下衣襟,把衣服脱了下来。   “等——”   申姜刚想强调堂上规矩,指挥使没上刑说打板子,不能随便脱衣服,可根本来不及,于联海速度非常快,已经把里边的夹衣扒下来脱了。   人也不是不懂规矩,要脱衣服干什么坏事,夹衣扒下来就没再继续了,送到牙前一咬,‘撕拉’一声,衣角边线开裂,他再用力一撕,露出了里面满满的纸页!   一叠一叠,包裹着油纸,压的非常厚实,随着外力扯动散开,落在地上,上面记录的东西,触目惊心。   众人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于联海之所以看起来身体姿态不怎么好看,那么怂,那么畏缩,有一大半原因在这个夹衣,纸页并不很重,但数量多了,会撑的整个人显的很臃肿,他又担心别人碰到露馅,甚少和人近距离接触,可不就给人观感不佳了?   脱去这件夹衣后,他谈不上清秀俊雅,至少清瘦体态看起来很明显了,能站得直,脊背挺拔,整个人看起来舒展了很多。   “科举存在舞弊,追溯可达十年有余,透过题的人,买过答案的人,大考现场替人做题的人,发现事有风险,被灭口的人——这里皆是证据!”   于联海声音微颤:“这是从去年到现在,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账册……锦衣卫找到的账册,我也偷偷拿到了两本,就在这里,其它更多的,怕耿元忠提防,我没敢拿,但我知道那些名册在哪里,耿元忠官署书房靠西墙的书架,那里做了暗阁密室,锦衣卫可着人去找,现在一定还在!”   都不用指挥使亲下命令,申姜听完,立刻到外面吩咐了一声,锦衣卫应声而动。   贺一鸣看着地上多出来的这一堆东西,头皮发麻:“你不是一直都……”   “一直都很怂,是么?”于联海第一次,不闪不避,直直对着上官的眼睛,“贺大人每回看人都很准,这次其实也没看错,我的确很怂,胆子很小,哪怕前方并不怎么光明,我也想活着,我的命对别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对我来说却很珍贵,我不想背负别人的事,也没什么义气,只想独善其身……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大部分普通人都是这样,自己屋前雪都扫不过来,怎么管别人的瓦上霜?”   “可每每夜深人静,总是意难平。”   “我没什么本事,才学不佳,没家世没背景,很多时候被欺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太多平凡又冷漠的瞬间,让我认命,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庶民……可郁闻章不一样,他有才华,足以媲美,或超越你们这些贵人的才华;他有勇气,打破阶层,不为权贵折腰的傲骨;他有坚持,该做的事绝对不去做,诸如科举舞弊,哪怕被人针对整治,他也从不害怕,纵死不惜!”   于联海掀袍跪下,冲仇疑青和叶白汀叩头,指尖发白,声音微抖:“对不起,此前一直没敢相信锦衣卫,不敢合盘托出,是我懦弱,是我胆小,是我见惯了人世凉薄,不敢再轻易信人,可……我也没办法,我总得先活下去……”   “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的机会不多,生于微末,长于乡野,一家人勒紧裤腰带,送我们读书,‘科举’二字,几乎是这辈子唯一的指望,郁兄才学是厉害,可那是他十数年苦读换来的!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萤窗雪案,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戏折子里的唱词,可却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他十数年的追求,豁出一切的努力,怎么可以被这么侮辱,他的人生,怎么可以被偷走,科举取仕,本该是他的荣光,是他一身骨血换来的回报!”   “他敢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用一身骨气,博这天地间少的可怜的一点清气,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点心火,世间路千万条,唯这条,绝不可以被玷污,也不应该被玷污!”   “于联海在此,为我自己,也替死去的挚友郁闻章,感谢指挥使和叶少爷——”   他额头贴着地面,皮肤是冰凉的,心却是火热的:“谢谢你们……让我们看到了这点光亮,我们要的不多,只想要一份公允的机会,只要让我们看到一点点光,一点点希望,我们就敢义无反顾,勇敢的往前走!此前……两位的包容与鼓励,我看到了,明白了,今日在此,亦敢说这句话了。”   “我于联海,实名举报耿元忠贺一鸣操纵科考舞弊,谋取钱财,害人性命! 我也不怕了,便是日后被人报复,身首异处,血溅荒野,我的骨头也不会软,便是被拎到御前,滚三次板钉,我亦欢欣前往——胆敢践踏这条路的人,都该要付出代价!”   有春风掠过窗外,和灿烂阳光打闹着溜进来,翻起了地面纸张。   一页一页,有遇害者的名字,日期,一页一页,有获利者的官位品阶,大宗银钱去往。   一面是冤,一面是罪。 第195章 你才是胆小鬼   于联海给出的东西,正好填补了锦衣卫查找的证据空缺。   时间太紧,纵使仇疑青能干,能带着锦衣卫夜以继日,一刻都不休息,从命案到科举舞弊,得到的东西仍然不全,有了这些,本次命案和科举舞弊,便都可以有结果了!   申姜看着眼前一幕,很久都没回神。   原来少爷是故意的,所有行为指令,不过是想给于联海信心,给他鼓励,让彼此交付信任……   此前他并不知少爷用意,就是按照少爷意思,一路带着于联海办事,各处走访排查带着,问供嫌疑人也带着,除了特别机密之事,都不会刻意避着于联海。他什么时候起床,于联海就得什么时候起,他什么时候睡,于联海就算恨不得走路磕在地上睡着了,也得被踹醒,跟着他走,办完了事才睡,吃饭喝水三急……干什么都得和他同步。   他能看得出于联海撑不住,就这小身板,怎么可能比的过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于联海也能看得到他的工作状态,辛苦忙碌,审慎耐心,熟练的操作流程,经过千百次训练才能有的直觉和判断,都是绝对演不出来的真实和习惯。   日复一日,顶着日光,披着月影,好几次他打家门口经过,都没进去看媳妇一眼,不止他申姜,底下锦衣卫忙起来时,所有人都一样,于联海终会清楚的认识到,锦衣卫办案就是这个样子的。   人世的确艰辛,有不作为的贪官,也有坑害人的心奸百姓,但大部分百姓都是淳朴的善良的,大半官员也是真的在办事,希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我们都过得不容易,但也都可以心里有光……   申姜检讨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说实话,过往这几日,他对于联海算不上客气,他脾气急,平时没事就算了,底下小兵偷个懒摸个鱼,他不怎么管,可真正有正事的时候,谁要拎不清,还偷懒拖慢进度,他是要罚板子的,于联海不是自己人,可于联海跟着他啊,追着特别重要的线索时慢了,他着急了也是要骂几句,拍几下后脑勺的。   好在人没记仇,这回也没办坏了事,今日堂前,少爷和指挥使要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总算可以松口气。   所以少爷和媳妇说的是对的,他不用想太多,操别的心,只要真实做自己就好,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干了什么。   不过今天也算重新认识了下于联海,这小子成天装的又怂又蠢,胆子还不如个娃娃,现在看,也是个能扮猪吃老虎,卧薪尝胆的主。   于联海将证据呈送上去:“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一直都很小心,并未被耿元忠发现,但我能力有限,找到的这些信息也不一定完整,还请锦衣卫细查纠确,真实性如何,可有疏漏。”   仇疑青翻了翻桌上纸页:“这些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有留意是去年就开始了,真正翻找收集,也就是这一个多月的事……”   于联海又磕了个头:“禀指挥使,我之前……还有件事撒了谎,这次的命案,我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多月前,百佛寺,我在案发塔外不远处,看到……我亲眼看到,贺一鸣将郁闻章推下了楼!”   现场齐齐一静。   申姜:“你看到了?当真看清楚了?”   “是,看得非常清楚,”于联海双眼通红,“我当时离得有些远,进塔已经来不及,一切发生的太快,郁兄就那么……重重的摔在塔前,都来不及挣扎颤抖,人就没了,脑浆都……”   “当时四外没有别人,我也不敢上前,因我知道,只要我出现,这日死的就绝不会是郁兄一人,我只敢躲在远处草丛里,咬着自己的手掉眼泪,都不敢大声哭……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愧对朋友,没义气,可我不是没找过别人帮忙,真的!”   “我曾有机会见京兆尹,也有幸见过刑部尚书大人,不是没尝试过言语试探,可别人根本不信我的话……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看能不能做点事。”   于联海咬着唇:“郁兄去年科举未中,并不是水平不够,也不是考运不好,是贺一鸣……招揽郁兄不成,就想教训教训他,在他考前一日的餐食里,下了药,郁兄身体撑不住,哪怕进了考场,也根本答不了题。”   “我之前撒了谎,郁兄离人群很远,但那是为了专心读书,他人情世故并不是不懂,只是科考不容有失,当前对他来说更重要,旁的可以忽略,与我的往来信件也并不疏淡,我们是同乡,一路赶考进京前就认识,感情很不错,即便各自繁忙,见不到面,信里也是无话不谈的,他初时不知道贺一鸣脏心烂肺,二人说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同我讲说,后来贺一鸣威胁于他,他知事情危险,不想连累我,便不愿再谈了,我那时也的确太忙,忽略了太多东西,可后头自己一想就知道不对劲,回去质问他,他才同我讲了……”   “这件事我并不是不知道,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不管我,还是郁兄,都不敢说太多,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信。我们只求对方不再纠缠,它日榜上有名,也算熬出头了,有底气跟对方叫这个板,可谁知人家根本就不会给这个机会。”   “郁兄对我的存在一直讳莫如深,贺一鸣知他形单影只,以为我只是个相熟的同乡,并不知道我们关系很好,因为我们见面是真的不多,我这一年来,在耿大人身边做文吏,可能有这个‘同乡身份’的考虑,他们把我圈在身边,大约也是防备,万一以后有用呢?可他们能利用我,我也能顺便办点事,我的确才华不行,可我不起眼啊,随便扔到哪里,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好方便我观察一切……”   “慢慢的,我知道事情不对劲,我知道这张网很大,圈住的不止郁兄一人,我很害怕,也没想做更多,只想找到点东西,看能不能偷出来,提供给郁兄,万一别人再威胁,他也有反制的法子,可惜他没等到,我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叶白汀听懂了:“所以耿元忠没发现你,是因为你前期都在观察,并没有贸然动手?”   于联海:“是……我很难靠近那些核心机密,耿元忠也很警惕,在没有摸清楚布防规律之前,我也没办法动手。”   叶白汀颌首:“这并不怪你,你已经很勇敢了。”   于联海的眼眶立刻涌满了湿意:“谢……谢谢。”   叶白汀停了良久,给了他恢复情绪的时间,又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其它?”   “有!”于联海重重点头,“三个多月前,黄康死时,我身份低,不能在楼上参加宴席小聚,可外面太冷,我也没出去,并没有亲眼看到杀人经过,但宴散人走,贺一鸣拿着箱子离开时,我看到了。”   “那日耿元忠喝的有点多,叫停了马车,手撑在墙边吐,走的就晚了些,我在旁边伺候,刚好看到贺一鸣拎着箱子经过,他在笑,对着黄康尸体的方向,笑得很得意……”   “还有放榜那日,章佑出事,我不知道贺一鸣计划着杀人,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追着那两个人跑……”   申姜立刻想起那天的事了:“对啊,你追着那两个人跑是怎么回事?什么借完钱还完钱还想借,是不是故意的!”   叶白汀道:“是想提醒我们注意这两个人吧?你认为他们很关键。”   “是,”于联海闭了闭眼睛,“他们干的事,耿元忠那个铺子……非常关键。”   叶白汀:“你的提醒很准确,多谢你。”   于联海郑重行了个礼:“这些便是我知道的所有了。夹衣里这些纸页,册子,有些是郁兄出事前后得到的,有些前两日才悄悄拿到,锦衣卫再不问案,耿元忠……怕也要发现我。今日就算锦衣卫没找到太多东西,在本案上没结果,我也是要将这些东西呈上堂的,之所以到现在才说……也是想再看一看,锦衣卫到底把这当不当回事。”   他再一次额头叩到地上:“时至今日,我仍然没能改掉那点小家子气,不能说一点私心都没有,但也的确是想为挚友伸冤,为所有因此事遇害的人抱屈,他们不该这么死!求指挥使为我等做主!”   在他之后,胡安居也掀袍跪下:“下官也有话要说!”   他眼底微红,不知是为别人的死伤感,而是为科考舞弊知识感到遗憾,脸上满是愧疚:“锦衣卫查到的信息不曾有误,我这官身,的确有名无实,是家里花了银子,买通了路,才得以榜上有名,实则我学识不丰,根本不配做翰林,中间所有操作,确也是经了耿元忠的手……”   “我很努力在做官,认真踏实做事,就是想摆脱这件事,我想着,既然别人都不会知道,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只要好好做官,为黎民福祉,将来定也能问心无愧,配得上这身官袍,可我还是天真了,做过的事,怎么可能水过无痕?”   “我这边官声刚有起色,耿元忠就找到了我,以此事要挟,让我替他办事……他拿来要挟的东西,就是账本,走银渠道,以及我家人和他的交易凭证,我若听话还好,有他助力,平步青云,我若不听话,这东西便要见一见天日,他让我想清楚,莫牺牲了自己,还连累了家人。”   “可我不想这样做官,我科考那一步就踏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朝堂也不可以都是这样的人,我不愿意,就只能放弃升官机会,随波逐流,毕竟我得先‘有用’,才能替他办事,一个微末小官,什么都帮不上,他就算要求,我也无能为力不是?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我没别的法子……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革职查办,押牢下狱,我一应承担,锦衣卫有什么要问,我也事无巨细,都会配合!”   “科举为国取士,断不能再纵容此类事件发生,百姓需要的是配得上的好官,朝廷需要的是才丰智足的优秀学子,而不是只会动歪脑筋的小人!”   要说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于联海收集到的东西是重重一锤,胡安居的作证决心就是致命打击了。   耿元忠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他的客户,被他薅过羊毛,将来也要按着薅羊毛的人,知道的太多,真要作证……   今日恐怕是大势已去,他完了。   高峻自来是有眼色的人,之前能各种小心思转,拍哄的耿元忠各种满意,现在也能审时度势,迅速判断两方得失,然后做取舍——   他也一掀袍角,扑通一声跪在堂前:“下官也愿举报!下官家境还算不错,却比不上胡翰林,虽使了银子,却不能提前得到题目答案,需得到大考现场,顶着风险作弊,下官此前并不知道给下官现场答题之人是黄康,是事后才知道的,钱也是交到耿元忠铺子里,全权由他负责调派……”   “下官之所以调到他手下,也是因为足够乖巧懂事,帮他做了一些事……但下官绝对没杀人,真的!下官在他们这边只能算新面孔,并不受重用,最多做些边边角角的活儿,比如胡翰林这笔‘生意’,也有下官帮忙跑的几趟腿,刚才你们没说错,胡翰林的卷子,其实也是黄康答的……”   “下官真的只办了这些,还到不了耿元忠他们的层次,真就只是跑腿做事而已,只是想谋个功绩,升官发财,下官错了,大错特错!革职查办,按事追责,下官没有任何怨言,锦衣卫有什么问题,也尽可来问,下官不敢不配合,可实在有愧,下官的确不知道太多,求指挥使网开一面,宽恕一二!”   案子办到这里,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可以有结果了。   叶白汀深呼了一口气,看向贺一鸣:“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贺一鸣没话说,只觉得心里头憋着一把火,不知道往哪发,最后恨恨的瞪着于联海,恨不得踹死他,就这么一个玩意狂……这么一个胆小鬼,竟然破了他所有的局!   叶白汀看出他在想什么,正色道:“于文吏并不是胆小鬼,他知善恶,识人心,能保护自己,也能捍卫朋友的大义,他不动,是因为兹事体大,是身份地位悬殊,是他必须小心,不是不敢;他怂,是在夹缝中生存学会的最容易的,为人处事方式;他瑟缩,也不是真正的骨子里的自卑,是没机会学过系统礼仪学习,总会露怯,不代表他内心认可如此。一旦它日乘风破浪,功成名就,他的自信会比你还足,他的勇气,你根本无法企及!”   贺一鸣眼底阴鸷:“你拿这么个东西,跟我比?”   叶白汀眉梢横过来:“跟你比怎么了?贺一鸣,你才是个胆小鬼。”   贺一鸣额角突突跳:“你在瞎说什么?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胆小?”   “怎么不可能?”叶白汀看着他,双目淡漠,“你大约不明白一个道理——玩弄别人爱恨的人,终会被爱恨反噬。你要杀人,哪怕要无声无息,制造意外,也有很多方法可选,为什么偏要选这些?因为这是你渴望的,但你不曾拥有过的。”   “你渴望家人的爱,但你不敢正大光明的去争取,连真正的自己都不敢释放;你渴望一份纯粹的感情,但你不敢相信你会有,也拒绝去找寻,去追求;你唯一敢认的,就是你心中的贪婪,你对所谓‘功成名就,钱权皆足’的渴望,但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你觉得这很丑陋。”   “你心中所有渴望,都不肯诚恳的说出来,表现出来,一旦情绪低落,只会满腹心思的怪别人为什么不理解你,为什么不能主动靠近你,是不是别人在故意冷落你,故意折磨你,你从来都没有过主动争取,你知道自己这样是错的,却胆小的不肯承认,固执的不愿改变,一点点造就了你如今的性格。”   叶白汀目光逼视,往前一步:“你知道这群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该与他们为伍,但你没办法和心有光明的人在一起,你觉得自己会被灼伤,你一边心里愚蠢着,一边骂别人愚蠢,不懂重视你的好,是也不是! ”   “你知道什么……你不可能懂……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   贺一鸣不想承认,叶白汀嘴里的话那么刺耳,那么扎心,他一个字都不想认,可神思回来,他瞬间阴了眼:“既然你全都知道,为何还要那般对我!你明明知道的,你知道我对义父,对你们家,你还……你为什么不帮我?你从来都不帮我,你只顾自己玩,自己开心,从来不知道别人因你付出了什么!”   叶白汀闭了闭眼。   因他不是原身,就算是,当年的小男孩也没做错过任何事,他也需要时间长大……   他眼睛再睁开,内里是一片冷漠:“你看我不顺眼,直接冲我来就是,我父母又做错了什么?我爹苦心教育你,给你最好的一切,他错了?我娘关心你,换季添衣,变天送伞,连你偶有一日起晚了,她都担心是不是前夜读书太辛苦累着了,她错了?我姐姐那么暴的脾气,护我护的紧,在外头跟人打了多少架,可有动过你一根手指头?贺一鸣,你的良心呢!”   “呵……”   贺一鸣捂了脸,手指松开时,双眼通红:“我告诉你,你少来套我的话!我贺一鸣直到今时今日,不曾有一刻后悔!我还真就告诉你,你北镇抚司的大刑,我不怕!有本事就严刑逼供,看我不会不会说!”   “你——”   “没错,这所有一切都是我干的!杀人,科举舞弊,我和耿元忠都有份,但不存在什么幕后组织,就是我们两个搭起的台子!你真有那通天本事,只管继续查,继续编证据,没本事,就乖乖的拿人结案,还省得别人看笑话了!”   叶白汀眯了眼梢:“你可要想清楚了,烙刑过肉,刀尖过骨,沾了盐水的鞭,滋味可不好受——诏狱那地方我呆过,最有名的不是外面传的不见天光,食水不丰,是那里的耗子,个头大,胆子大,哪里都敢爬,什么都敢啃,有味道的新鲜肉食,它们最喜欢了……”   什么叫有味道的新鲜肉食?上过刑,开了口子,鲜血直流的新鲜肉么?有味道……可能也不是腐烂臭味,是盐水!诏狱的耗子把人当菜了!   贺一鸣怎么可能不怕,之前不过是色厉内荏,自己给自己造气势罢了,真要不怕,之前也不可能那么招供!   他横了眉眼:“我可不是随你拿捏的庶民,我是官,我是刑部郎中,这般待我,我有问过我们尚书大人!”   这话申姜都要听笑了:“你抬头看看我们门上的匾,瞧清楚了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北镇抚司,统卫所,辖禁军,有督查百官之责,你要真是个庶民也就罢了,犯了事顶多送你去京兆尹,可谁叫你是官呢,锦衣卫管的就是官!   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见对方点了头,便道:“此前忘记告诉你,今日提调你到北镇抚司,指挥使已经知会过你们尚书大人,他说让你务必配合。”   贺一鸣:……   叶白汀又道:“但我们猜测,你的倚仗并非只一个上官,其他人那里……指挥使也提前做了布置。”   贺一鸣吓的直接不敢说话了,他怕他再说,反会给对方提供更多的线索,牵扯进更多的人。   所有筹码底牌一并被削去,看样子非常清楚的明白自己处境,没办法再嚣张了。   叶白汀放了些心,转向耿元忠:“耿大人呢,可还有何话说?”   耿元忠闭了闭眼睛,突然笑了。   这是之前在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此前他喜欢被吹捧,也稳的住,不会让别人探知更多的信息,看起来顶多让人生厌,牙痒痒,但这一刻,他眉目阴戾,唇齿森森,笑的阴险极了——   “你们该不会以为,这样就完了吧?”   他舔了舔唇,视线掠过叶白汀,直直看向仇疑青:“既然知道我们胆子不小,干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没有对风险的预估判断,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劝指挥使,为防发生多的不可控之事,让皇上丢脸,朝局动荡,人心不安——还是此刻当机立断,放了我们的好。”   这是在威胁!这群人在外头有布置!   仇疑青视线瞬间变得锋利,如出鞘的剑:“你找死!”   “你可以杀了我,看看你家天子会不会出事,”耿元忠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可惜啊,已经晚了呢,我们的礼物已经送出,还请指挥使好好鉴赏。”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有锦衣卫来报:“启禀指挥使,市井‘舞弊’谣言突然暴发,有黑衣人在猎杀学子,如今已两死四伤!”   叶白汀心下一沉,原来这就是对方的所有目的吗!   要么成事,自己得财得利得人,一旦败露,就毁了所有……   “指挥使——”   仇疑青已经撑着桌面跳出来,瞬间掠出:“郑英——带上人,随我走!”   连和叶白汀说话都来不及,只给了他一个安心眼神,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口。   申姜立刻叫自己的人过来,收拾现场:“这几个人谁都不准走,都给老子分开关起来!”   贺一鸣耿元忠不用说,自然是押往诏狱,胡安居高峻也是,现在分派不出太多人手,只能都关起来,但他们两个的待遇要稍稍好一些,于联海也不能走,外面那么乱,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时下的北镇抚司反而更安全,他自己也懂事,不消别人多照顾,跟着锦衣卫小兵安排,安安静静的,不乱动,不乱跑,不惹事。   申姜把所有后续安排好了,当然得去找指挥使,忙外头的事,走前看着叶白汀:“少爷你别急,指挥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次也绝不会有问题!”   “我知道。”   叶白汀看着他,眸底清澈澄净,有微光闪耀,似阳光照耀下的海面,平静又让人安宁:“你们尽可去忙,这里——我守着!” 第196章 我守护你   城内忽生乱象,有黑衣人祸乱行凶,目前已致二死四伤。   二死四伤,是锦衣卫报上来的伤亡数量,但也仅是这些了!   仇疑青理卫所,辖禁军,对坊市安危也从未放松过,每日里,锦衣卫除了足额分量的操练特训,突击演练,各种任务之外,还有定时定点,从不落下的市井巡逻,这件事既然锦衣卫知道了,就不可能放松,立即触发意外预警,各方瞬间行动起来,该引导辟谣的辟谣,该抓人的抓人,以免事态过大,百姓骚乱,人心不安。   身为指挥使,仇疑青自也是亲自出马,片刻不敢耽误……但他选择的路线,却绕了点远。   一路追过来的申姜不懂,指挥使什么记性,什么行动力,脑子里装着整个京城地图呢,怎么可能走错路,可为什么要特意绕个远?事态严重,指挥使不可能不着急啊!   可没办法,他追过来慢了几步,离得太远,根本没机会上前问。   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明白了。   这里刚刚发生过乱象,围观百姓很多,很多面有惊惶,话都不敢大声,明显刚刚发生的事非常震撼,让他们受了些惊吓,可看到指挥使,他们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变化——   “是指挥使!”   “指挥使来了!”   大部分人瞬间眉舒目展,嘴角上扬,神情中满是期待。   去年几次乱象,不管火灾雷火弹还是琉璃弹,仇疑青的表现都很出色,带着手底锦衣卫,一次次救险,一次次平乱,百姓们对他的观感早已变成了信任,变成了喜爱,不管再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有多大危险,只要看到他,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慌什么慌,天不会塌,指挥使一定能力挽狂澜!   大家不但不会慌乱,还自发组织,互相推着让出一条路来,让仇疑青经过。   仇疑青并未做任何停留,只策马奔过时,声扬四野:“今有刺客行凶,意图不轨,锦衣卫身负皇命,擒拿贼首,无关人员退散,勿好奇,勿上前——胆敢阻挠锦衣卫办事者,依法处置!”   他要客客气气说话,大家没准心里犯嘀咕,生怕是什么说不得的大险,他这般严厉,话说的凶,大家就更感觉,没什么大事,就是照规矩办事,人有谱着呢!   有那年长之人,立刻在人群里催促:“走走走赶紧都让让,别拦着路,人家锦衣卫都没处下脚了!”   “锦衣卫办事抓人呢,都退后,别拖后腿,拦了人家正事,小心挨板子!”   “都别在外头伸脖子看了,有什么磕回家唠,茶楼那么大地方还盛不下你们啊,少在这儿瞎胡说!”   “就是恶贼行凶,放流言蛊惑人心,外头刚放了榜,就说恩科舞弊,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大家都别信谣,别传谣,别给人当了刀使!到底怎么回事,锦衣卫定能查清楚,我们到时候听就是!”   “就是就是!谣言不是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死了几个人,都出了什么事,既然是人命案,还怕个蛋,北镇抚司有指挥使,还有‘鬼斧神工’的仵作小少爷,听说都能让死人说话的,什么尸验不出来,什么案子破不了!”   “走走走,都别瞎操心了,少挡道!”   申姜跟着指挥使一路打马奔过,心下不由佩服,指挥使一定是知道人心浮动,故意过来绕这个远的。人心很重要,永远都不要小看哪一个瞬间,太多东西都是这样一点点积累,积少成多的……   他感觉,这些百姓不但自己心安定了,还会将这种情绪传达给其他人,如果其它地方也发现类似的事,这种情绪会让人得到安抚,不会害怕。   当然,他们锦衣卫已经出动,断不会让事态再扩大就是了!   仇疑青虽绕了个远,速度却一点都不慢,同时脑子不停转,各种指令一一发出——   所有外地学子住宿客栈,租赁房舍,清查保护!   放榜日榜首成绩最好的一批学子,重点关注,第一保护梯队要求就绪!   本届恩科‘考运’极好之人,重点布防!   命案现场保护起来,暂时不准任何人进出!   锦衣卫众人一边听令,一边也有些不太明白,这意思是……别处也会有乱象?   不明白,不妨碍他们依令行事,速度非常快的赶往各处地点,然后就发现不对劲了。   有些人慢了一点,黑衣人已经到了,正准备对学子下手;有的人时间差不多,正好和黑衣人撞了个对脸,黑衣人目标明显,刀尖指向,就是学子……   那还等什么,打啊!揍死他们!   锦衣卫队伍里大多是武夫,整体文化水平不算太高,他们平时对自己身份很骄傲,并不觉得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他们内心也是认可读书人的,朝廷太多治下文官是读书人,而且读书人那脑子,也的确擅教化之功,每届参加大考的学生都是人才济济,你怎知哪个不是栋梁之材,哪个将来不能惠泽百姓?没准一不小心,就有几个流芳百世的名臣呢!   武夫文官向来有些小摩擦,经常有观念上的矛盾,双方都有冥顽不灵,说不通人话的垃圾,但大多数都是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和乐的,这些学子,是大昭的未来!   他们不能让别人断了大昭的根,也不能让学子们对大昭失望,大昭好着呢,我们以武保护百姓,保护你们,你们以文,用智慧,为我们开创更好更美的日子!   锦衣卫们一腔血性,刀锋所向,皆是来敌,哪怕一时来不及,用自身肉骨为盾,也要护背后学子周全!   学子们脸上溅到了温热的鲜血,有敌人的,也有锦衣卫的,他们以往人生十数年都在埋头苦读,可能天真无忧,可能穷困落魄,但甚少直面这样的残酷瞬间。   他们的手在抖,他们的腿失了劲,但他们的心,有一簇簇火燃了起来。   有人在保护他们,非亲非故,就愿意舍弃性命相护。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纵此身血洒,骨焚人亡,也是天地一股清气!只要死不了,只要坚持下去,他们也可以有机会,成长为更好更强大的人,保护身前这群舍命的人,保护更多的人!   一处危机解决,锦衣卫按照命令集结学子,一起送往安全之处,学子们自发列队配合,受了伤的互相搀扶,尽量加快速度,没一句抱怨,锦衣卫们完成交接,继续前往下一个目标地点……   每一处行动地点,都在发生着相同的瞬间,模式基本一模一样。   锦衣卫们奋力干着活,空闲时也难免寻思,指挥使真是神了,为什么能提前知道这些地方会发生意外?为什么对一切都这么了如指掌?难道真是神仙不成?   所有人都在忙碌,仇疑青的身影更快,他身先士卒,永远冲在最前面,每到一处,都似话本里的威武将军,精准的掠过人群,穿越风声,夺取黑衣人性命,拎起吓傻了的学子,扔给后面锦衣卫,保护起来……之后迅速前往下一个地点,重复同样的事。   他速度非常快,判断精准,从未有过犹豫和停留,大脑始终保持高度运转,永远都知道前方战场在何处!   还真不是运气,指挥使就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算到了!   锦衣卫们根本不必怀疑,指挥使臂之所指,就是他们的前行方向!他们不必考虑其它,死心塌地的跟着走就是!只要有指挥使,所有的困难都不是困难,指挥使永远能给他们方向!   北镇抚司里,叶白汀站在廊下,微闭了眼,听风声过耳。   风声很轻,也很遥远,以他的耳力,感知不到太多,却能让他心中平静。   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他和仇疑青之前有各种讨论,思量,从怀疑科举存在舞弊开始,就知事关重大,今年的殿试非常重要,结案选在今天,一是各种证据需要时间搜索集结,有些昨晚才到,另一个,也是因为明天就是殿试正日子,等不了了。   一旦殿试出错,皇上颜面有失,或还有方法挽救,对朝局政权稳固的不利,可就没那么好挽回了,‘朝政’看起来只是两个字,一步一步稳下来,却是千难万难。   可这些他们知道,这群人不知道么?   叶白汀想,如果他是操纵科考舞弊的幕后黑手,如果他是三皇子,再小心翼翼的布局,下网,搭建这个派系,也一定会保有警惕,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意外提前预警,制作备案,会选的当然也是最便利的方向——比如攻击天子!   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财,想要获得钱财的方式千千万,光是从商,只要能网罗到合适人才,就能使资产十倍数十倍的翻,何必用在科举之上?   制造科举舞弊,当然要为自己网罗储备人才,但仅止这个,还不够,聪明人做事都爱博个大,一石数鸟,只这点收益,怎么够满足胃口?当然还得顺便挖个坑,一旦败露,就扔出这件事混淆视听,下皇上的面子,乱朝纲政局,抨击文臣集团——   甚至还可以祭出几条自己养的,不听话的小鱼,一面加强事情的真实性,一面警戒自己这边的人:好好看着,谁不听话,就会是同样的下场。   叶白汀垂了眸,凝神细思。   科举舞弊持续有十余年,也就是说,至少是三四次大考,看起来时间很长,实则次数并不算太多,对方人少,机制也不成熟,必是希望一步步走稳,需要提前很久做各种准备,不愿意出事的,天子加恩科是去年近秋才放的消息,今年就考,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他们会急于求成,再押一场吗?   章佑找路子,没有被允许,最后不在榜上。   耿元忠没有帮他,因为组织规矩,贺一鸣被他威胁,也只是虚与委蛇,并没有真正帮他,可他们都不帮忙,仅仅是因为规矩?他们可都是不守规矩的人……   章佑已经知道他们的秘密,自身性格上有缺点,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人物,可也不是一点用没有,组织缺人,底下跑腿也不是不可以吧?为什么距离这么近的人,都要推开,甚至不惜杀了,也不能用?   是不是意味着,这次恩科本来就很敏感,不能出问题?   他们准备的时间太少,不敢押所有赌注上桌,只能放弃一些不紧要的……   叶白汀垂眸,指尖轻轻捻了捻。时间太紧,他们虽抓住了人,还未来得及问出更多,不知道今次大考都有谁作弊,数量几何,没办法准确锁定,但现在看,必不会更多,可能也就一两个,三皇子……可能比他们还不希望科举暴露,因为这是他好不容易搭建的路子!   现在自爆‘舞弊’问题,当然不是知道自己错了,就是想借题发挥,不被查出来,还好,大家相安无事,被查出来了,我不好,你就不能好,这件事就得大张旗鼓的闹,闹的你天子无颜面,闹的你朝臣激愤,闹的你百姓人心惶惶,闹的你大昭鸡飞狗跳,再无宁日!   他们选择要杀的人,也绝不是真正的舞弊学子,反而是那些无辜之人,名次越靠前,越跟他们没关系,越可能成为朝廷人才的人,越是他们攻击的重点!他们得不到,也不能让朝廷得到!   叶白汀眸底冰寒,若如此,本届损失就很惨重了,如若这些名列前茅的学子丧命京城,大批死亡,还真的可能迎来更大的震荡!   这都不是天子的问题了,这是以后学子还敢不敢读书,敢不敢考你的官的问题!没有人心,没有人才,天子还怎么掌政!   “没关系……没关系的……”   叶白汀深呼吸,他能想到的,仇疑青一定也能想到!一定能来得及……一定来得及把这些人救下!   在这次案件发生,他们的目光投向科考两个字的时候,就一起调取了大量卷宗信息,有往年的,也有今年的,今次参加恩科大考的学子资料,他们手里都有,都曾看过不止一遍,对很多名字记忆深刻,才华特别好的,才华特别不好的,性格很特别的,非常不起眼不让人重视的,他们都有了解,甚至闭上眼睛,叶白汀就能回忆到当时的卷宗,这些学子往日的成绩如何,家世如何,本身体貌特点,现住何处……   他记忆深刻,仇疑青定也一定是!   认识至今,叶白汀从未怀疑过仇疑青能力,外面的危机,他一定能解决,但这还不够,别人费这么大事,除了这些攻击,还有没有别的?   思索片刻,他目光一顿,转向诏狱——不知里面这两位的分量,足不足够别人来营救?   “呵。”   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叶白汀也不在廊下站着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整个北镇抚司转了一圈。   还不错,各处防卫严格,滴水不漏,大家神情比往日严肃,明显警戒更用心,却并不过于紧张,毕竟外出和看家一样重要。   叶白汀绕了一圈,感觉最薄弱的地方……也不能说最薄弱,只能说最容易攻击的地方,大约还是上次雷火弹案时,被攻击过的墙。   这道墙离诏狱最近,外连护城河,虽也是司里防卫划出的重点,却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看到的,最易下手的方向。   眼看半下午,过会儿就黄昏了,叶白汀也没回房间休息,叫了狗子过来,陪它玩球。   狗将军今天有点暴躁,好几天没出去执行任务了,它闲的有点难受,今天外头锦衣卫集结,明显有动静,最后竟然没有人来请狗将军!狗将军有小脾气了!狗将军要闹了!   刚要发飙,就听到少爷召唤,狗子耳朵瞬间竖的高高,哒哒哒的跑过来了。   “汪!汪汪!”   它围着叶白汀转了一圈,又是跳着扑他又是舔他的手,亲热极了。   叶白汀晃了晃手里的花藤球:“要不要玩?”   “汪!”   玩玩玩,狗将军要玩球!   安静的院子,一人一狗玩了个痛快,狗子都玩疯了,叶白汀担心它累,不再继续,它还咬着他的袖子不干,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像个不依不饶的小孩似的。   叶白汀:……   是不是上次双胞胎过来,它学会了点什么?   到了夜里,叶白汀也没回房间,加了件略厚的袍子,让人帮他把藤椅搬过来,烛盏点上,手握一本毒植书,慢慢翻开。   狗子也没回自己的窝,就挨着他脚边睡觉,时不时动一下,也不知醒了还是在做梦。   夜深人静,唯有滴漏不息,提醒着人们时间的流逝。   指挥使仍然没有回来,出去的锦衣卫也没有,外面基本没什么消息传回,偶尔一两个也是要求静待,外间无事。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一边慢慢翻着手里的书,一边喝着壶里的茶。   喝第三盏浓茶时,狗子突然醒了,站起来的速度非常快,竖着的耳朵尖尖,很有规律的动了动,微微歪了头,冲着一个方向盯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咬住叶白汀的袖子,轻轻晃了晃。   “有人来了?”   叶白汀懂,狗子醒了没叫唤,没撒娇,这般警惕,还能是什么?   “那可就要热闹了。”   他轻轻晃了晃手腕,小铃铛声在夜里响起,传的很远,足够清脆,却没什么规律,随便谁都能听得出来,就是谁翻身或起夜,因手上脚上带了这东西,才闹出的声响,没必要太当回事。   别人不当回事,诏狱里可是明白的很。   三息过去,秦艽悄无声息的出现:“怎么了少爷?”   叶白汀笑了:“给你个立功吃肉的机会,要不要?”   秦艽眼睛一亮,顿时摩拳擦掌:“好啊,要干什么,少爷你说!”   “你近前来。”   叶白汀叫人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秦艽唇角斜勾,嘿嘿笑的直奸:“你就瞧好吧!”   又是几息过去,墙外有了动静,整一个小队黑衣人过来,想要翻墙而入,运气却不太好,好像撞上了一个夜贼?不对,飞檐走壁,轻功上乘……瞧这身功夫,好像不是个随便的夜贼,这怕不是个大盗!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偷东西偷到北镇抚司了?你偷也行,换个日子啊,为什么偏要今天?不知道今天外面出了多大的事么,你也敢风口浪尖的往上撞!   他们发现了夜贼,夜贼当然也看到了他们,但双方都没有说话,因为大家行为好像都不怎么光彩,本来这种事撞上算倒霉,只希望井水不犯河水,各办各的事就好,谁知他们的路线似乎是重合了,他们往哪走,夜贼也往哪走,他们人多,不怕夜贼,夜贼却怕他们坏事,突然变了路线,这一晃那一跑的捣乱……   黑衣人本就心里有鬼,这下投鼠忌器,生怕夜贼坏他们的大事,没敢再动,想着不如就让出这段时间,让对方先干事,偷完东西快走,他们好继续。   于是他们目送夜贼离开,没做打扰。瞧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四外没什么动静,也没再看到夜贼身影,估计人可能已经离开,他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为首之人两指往前一划,发了往前指令——   结果又遇上那贼了!   这是什么技术破烂的大盗,这么长时间过去,竟然什么都没干,只来得及踩了个点么!   夜贼朝他们打了手势,意思是——差不多还要一个时辰。   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黑衣人恨的牙痒痒,也得给这位嚣张的夜贼祖宗让个道,又蹲回去不动了……瞧着这夜贼还挺谨慎,轻身功夫也不错,估计不会暴露?   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开始行动,又又又遇到了这个贼!   为首的黑衣人开始感觉不对劲,对方这速度反应,是不是太及时了点?他们不动,这贼就看不见,身影全无,他们一动,这贼就跳出来捣乱,一而再再而三的……真是想偷东西,还是想蹲他们?   可对方身上那技术,看起来也不像锦衣卫,就是个贼……   小首领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不管这人是不是和北镇抚司一伙的,这个行为也太猖狂了,不能再等了,必须动手!   他再次下冷,开始潜行,结果刚跳进院子,北镇抚司的警报就响了,哗啦啦过来一堆锦衣卫应战。   黑衣人:……   草!和着别人早发现他们了!他们在那蹲着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们蹲着等时间,锦衣卫也在蹲他们,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士气这种东西,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他们的勇气已经用完,耐心已经告罄,怎么可能赢?虽然他们并不止这支小队,后面还有打援小队,但只要敢往里冲,北镇抚司就不会再放他们出去!   “汪!汪汪汪!”   玄风看打起来了,终于不憋着了,跳出来狂吼,又是爪子刨地又,又是弓身呲牙,下午活动开了,它这会儿也非常想打架了!   黑衣人都要疯了,怎么还有狗!北镇抚司的狗不都拴在后头不放到这来么!早知道有狗他们也不会这么大意啊!这什么破狗,为什么之前都不叫的!   兵戈鸣响,刀光剑影,狗吠人嚎,这天的京城,不管街巷深处,还是官署内衙,似乎都很热闹……   黎明之时,北镇抚司的打斗结束了。   五更鼓打过,百姓们开启新的一天,和往常一样,照顾家人孩子的,起炊做饭,照顾家人孩子,为生计奔波的,整理干净,出门上工,天子殿试响鞭鸣锣,准备开启。   “天亮了啊。”   叶白汀对着灿烂阳光伸了个懒腰,一夜鏖战,院里尸体一地,如血染就,连狗子都是,满脸都是血。   他掏出帕子给狗子擦脸:“我们玄风好厉害!”   狗子一边骄傲的摇尾巴,一边冲着地上打喷嚏:“呸!”   叶白汀挠了挠他的下巴,安抚:“乖了,知道这些人血臭,我们玄风也没想咬人的,是他们非要想伤害我……”   “汪——呜汪汪汪!”   “嗯嗯我都知道。”   叶白汀一边哄玄风,一边重新审视现场,一波波的敌人攻势已经结束,恐不会再有新的了。   锦衣卫小兵过来请示:“少爷,咱们现在可以打扫现场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抬几具到停尸房,我回头验验。”   都是不要命的死士,可能没什么线索,但……万一呢?   “再放几枚烟花吧。”   叶白汀抬头看了看天空,唇角微勾,声音润朗:“我的东西——指挥使不是都帮我收着?就选之前,西厂厂公送来礼物里,很漂亮的那箱烟花。”   小兵不懂,也不需要懂,反正少爷的令,听就是了!   很快,数枚漂亮烟花炸响在天际,白日焰火,总不如黑夜的灿烂灼目,夺人眼球,但该看到的人,自会看得到。   比如皇宫里,偶遇的两位公公。   东厂厂公富力行顿了下:“这烟花……少爷放的吧?”   西厂厂公班和安就很笃定了:“像是咱家送去的。”   宫造的东西,和别处不一样,有自己的记号,上次和叶白汀见完面,他就收拾了几箱,这个年纪小公子会喜欢的东西,送了过去,一直没见响动,他还以为少爷忘了呢,现在点燃……   富力行眯了眼梢:“少爷有用意啊。”   班和安笑容一如既往:“少爷玲珑心肝,自不会做无用之事。”   别人聪明,这两个也不是没脑子的,看看天边,再看看近前,最后看看彼此老脸,默契的别开眼,浅浅一叹。   昨日之事,普通人不知道,他们消息灵通,怎会搞不清原委?指挥使一如既往,威武锋利,力挽狂澜,少爷细致入微,眼明心亮,都太厉害了……   两个公公彻底服气,同时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是绝对不能对着干,有机会还得扑上去抱大腿,抱的牢牢的人!   富力行试探:“这殿前乱象……”   班和安笑眯眯:“富厂公说笑了,这深宫里头,可是你我的地盘,真生了乱子,岂不是打了咱们的脸?”   富力行:“咱家正是此意,那班厂公,咱们这就走着?”   “富厂公请——”   “班厂公年纪大了,还是您先请——”   激情撕斗了小半辈子,二人这是头一回心平气和的合作,殿前动静,一些乱七八糟想要搞事闹流言的人,全部被压下,皇宫风平浪静,再无任何声响。   殿试正在进行。   大殿安静,天子着九龙朝服,端坐正首,高公公过来递茶,托盘里放了一张纸条。   宇安帝看完,从一堆考生答卷里挑出来两张:“此二人辞藻过偏,有炫技之嫌,傲慢之心甚重,划掉名字,永不录用。”   “甚至其他——朕的考官们眼光颇准,判卷深得朕意,就按此排名,点状元吧。” 第197章 为什么害我爹   天光大亮之后,叶白汀打开北镇抚司大门,往外看了几眼。   大街上每日晨间都很热闹,今日尤甚,因大家除了早起上工,吃早饭聊闲天的日程,还加了一项——对殿试充满期待的雀跃讨论。   “咱们天子一会儿就该点状元了吧?”   “听说今年恩科,念书好的几个考生年纪都不大,你们说是状元郎生的好看,还是的探花郎生的俊俏?”   “那必然是状元郎啊!今年那位小裴公子风头多劲,京城明珠,从小就出挑,我之前瞧过的,长的特别好看!”   “我说是探花郎,长的不俊,怎么做探花?探花郎必是最好看的!”   “那你敢不敢赌一把!一会儿状元郎打马游街,咱们就好生看看,你要是赢了,我输你半个月工钱,你也别愁你家婆娘的生辰礼物了,我要是赢了,你就输我半个月工钱,我要给我家媳妇买裙钗!”   “嘶……半个月,够狠!行,同你赌了!”   百姓们脸上带着笑,日子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安乐欢快,他们不知道朝堂诡谲,有恶人在水底挑动的潮流暗涌,也不需要知道。   安平盛世,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有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这份平静,纵受伤流血,在所不惜,有些人看起来好像很普通,没为国家做出什么贡献,但哪怕是种了一粒米,想开了一件事,帮别人解决了一个小麻烦,守护好了一个小家,都是了不起的事。   社会发展非独靠重武,独靠文略,幽微之处皆是文章,有太多文武不能及之处,大家各司其职,彼此影响,共同往前,日子便会越来越好,盛世可期。   叶白汀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见再无任何危险信号,才真正放了心。   “少爷,申百户那边传信过来,说事情已经结束,晚些回来。”   “嗯。”   叶白汀转身往回走。外面残局怎么收拾处理,他就不管了,反正仇疑青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别人再翻不起花来。   他给狗子洗了个澡,顺便把自己也洗干净了,心满意足的窝到床上,睡觉去了。睡着前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么困,这一觉不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大概会错过状元郎打马游街了。   三月阳光灿烂温暖,溜进暖阁院子,也洒过外面街道。   申姜在这次行动中受了伤,胳膊上划了一道,他自己是没什么问题的,包扎好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指挥使好像很有问题,强行命令他回家休息,还派了人监督他回去。   申姜起初不肯,他堂堂百户,是这么娇气的人么!一道小口子而已,两天就能好,哪值当休息!结果一到自家门口,看到梨面微凛的媳妇,立刻做作的手酸腿软,是站也站不住了,说话也没力气了,靠到媳妇身上,哼哼唧唧的撒娇,说这里疼要揉揉那里疼要吹吹……   底下小兵都没眼看,给嫂子行了礼,带了指挥使的话后就跑了。   仇疑青没有受伤,就手背打斗时不小心,蹭破了一点油皮。往常这种伤口他都懒得处理,两天就能好,但现在……总感觉回去会被人训,勉为其难的撒了点药粉,绑上了纱布。   后续的确有很多收尾工作,根由敏感,他也不能全部交给别人,忙了很久才处理完。之后也没立刻回北镇抚司,先进了趟宫,和天子短暂交流后,才往回走。   他并不觉得累,这样的工作量对他来说早已习惯,算不上什么大事,还不够特别忙的强度,可回到小院暖阁,紧绷状态彻底松懈下来,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想休息。   推开门,看到被子里睡的正香的小作作,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他只考虑了一瞬,就脱了衣服上床,拥叶白汀入怀,没一会就睡着了。   叶白汀昨晚没睡,这个点困的不行,根本醒不过来,就是觉得有点热,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却躲不开,别人以为他要跑,抱得更紧。   “呜嘤……”   狗子委屈的不行,往旁边挪了挪。   主人一回来,一句话不说,就占了它的位置,要不是它意志坚强,刚刚就被赶下床了!狗将军绝不认输,狗将军就是要在床上和少爷贴贴!   可是少爷热……   它不想走,又挤不开主人,只能往旁边让一让,霸占了小半个枕头。   没关系……床这么大,它还能苟!   叶白汀一觉睡饱,醒来时,对上狗子黑溜溜的眼睛。   说实话,有点吓人。因为外面天色已经暗了,狗子浑身毛毛漆黑,眼睛也黑,幽幽的反射着微光,还不声不响,安静无声,要不是他知道自己睡着前把狗子拐上了床,这会儿怕是得吓一跳。   “你也睡了这么久?”叶白汀伸手揉了揉狗子下巴,声音很低,带着初醒的微哑,“懒不懒,嗯?”   狗子舔了下少爷的手,尾巴摇的欢快。   它虽每日都有训练要求,经常要出任务,但也是有奖励的,每回干完大事,都会休假,它才没懒,它翘班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叶白汀可太喜欢狗子这个小模样了,它简直是个大宝贝,脸上总能有各种情绪,跟个小孩似的,他伸手要过去抱抱贴贴,才发现自己根本抱不住狗子,因为手臂被压着……   后背热烘烘的感觉顿时清晰,腰腿也是,他正在被人从后面抱着,姿势……很有些霸道。   仇疑青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睡了一天,仇疑青睡眠需求没他高,他这一动,仇疑青跟着醒了,眼睛没睁开,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手臂箍得更紧。   叶白汀就不行了,感觉身体要炸,这一个被窝,又是刚睡醒,抱太紧会出事啊!而且后面那个人比他反应还快!   他推了仇疑青一把:“醒了就别装了,起来了。”   仇疑青没说话,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想法——我不。   他手臂露在被子外,叶白汀不可能看不到手背上包扎的纱布:“你受伤了?”   仇疑青动作一顿:“只是蹭破了点皮。”   “那也要小心啊!”叶白汀猛的坐起来,拉起他的手仔细检查,见真没什么事,松了口气,脸上表情却并没有太舒缓。   仇疑青:……   他就知道。   小仵作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拉着他的手,为他担心的样子很好看,但……他不想看到类似表情,他会心疼。   他将人拉到怀里,低头吻他。   “……之前我不在,怕不怕?”   “我才不会怕,”叶白汀有些喘,推开他,看向狗子,“我有狗将军保护,是不是啊,玄风?”   狗子满脸兴奋:“汪!”   它不但尾巴快摇成风车了,还大脑袋凑过来,要舔叶白汀的脸。   仇疑青一脸嫌弃的推开了它。   狗子:……   “汪?”   它继续,又被推回来,再继续,还被推回来,如此三次,就懂了,主人不让。   “呜嘤……”   为什么!!明明你自己都舔少爷了,为什么不让我舔!   叶白汀:……   他耳根有些烫,瞪了眼仇疑青:“你跟它计较什么?”   “我吃醋。”   仇疑青再次低头吻他:“……除了我,谁都不许同你这般亲密,狗也不行。”   叶白汀:……   狗子:……   一两次还行,再闹就有点过了,别到最后谁都绷不住……今天不合适。   叶白汀推开气息急促,神情明显不若平日沉稳的仇疑青:“好了别闹,一会儿还有事呢不是?”   仇疑青:“嗯?”   叶白汀看着他:“贺一鸣都抓回来了,就不去问问?”   仇疑青抱住他,不肯动:“先吃点东西,晚点再去。”   叶白汀推不开仇疑青,叹了口气,行吧,抱抱就抱抱,老大个男人了,真会撒娇,跟小狗似的……   狗子不甘寂寞,见主人和少爷抱成一团,它也拱过来,呜呜嘤嘤的,推它它就假哭,撒娇手段也是没谁了。   叶白汀:……   行吧,俩会撒娇的小狗。   饭菜送上来的很快,二人刚收拾好,门就被敲响了,菜色很丰富,叶白汀一眼就瞧出来,有几道菜十分眼熟,味道也很熟悉,是姐姐送来的!   她该是听到外头动静,猜到他一定辛苦了,有意送来犒劳他的!   他该过去报个平安的……   仇疑青看出小仵作在想什么:“我回来时经过竹枝楼,和姐姐说了两句话,她知道你平安无事了。”   “谢啦。”   叶白汀眉开眼笑,吃的更开心:“这次的事可还顺利?”   “嗯。”   “皇上那边呢?”   “都好。”   “学子们?”   “也都好,今日殿试顺利,没出任何问题。”   “只是个别人走歪路作弊,并非考题大范围泄露,所有人参与,过往科举成绩……不会被牵连吧?”   叶白汀有些担心,他不太希望发生一刀砍,全部取消的情况,有人走了歪路,但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实实在考试的,他们的成绩真实有效,不应该为别人的愚蠢买单。   仇疑青颌首:“皇上说,只把这些蛀虫全部抓干净就好。”   之前是不知道,没办法,现在有线索方向,那些蛀虫全部清除就可以,锦衣卫这边工作量是有点大,但不会牵连他人。   一顿饭吃完,喝过一轮茶,二人才走出了暖阁。   月光皎洁,挂在天边,将二人影子拉的长长。   叶白汀:“我们一起?”   “你先去,我看着你,”仇疑青目光微深,“说话不必顾及,什么都可以。”   叶白汀就知道,这是给了自己权限,套话可以,攻击可以,直来直去都可以!反正人已经进了他们北镇抚司,插翅也逃不了了!   诏狱牢房里,贺一鸣窝在阴森墙角,咬着指甲,警惕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老鼠,情绪焦躁不安,有狱卒开门,让他出去时,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直到被带到一个审讯房,看到叶白汀,眼瞳才陡然一缩。   “怎……怎么是你!”   只在诏狱呆了一天,他的形象就大为萎靡,声音干哑的都不像他了。   叶白汀笑了:“你忘了这是何处?北镇抚司诏狱,我在这里,不是理所当然?”   贺一鸣眯了眼,对啊……这个义弟看起来很风光,打着锦衣卫牌子耀武扬威,不过也是个诏狱囚犯!囚犯就该被关在牢笼里,他们都一样!   他停顿太长,久久没动,狱卒不耐烦,狠狠推了他一下:“往前走啊,等什么呢!”   手上脚上都上了镣铐,贺一鸣根本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叶白汀眉梢扬高:“不年不节的,贺大人缘何行这般大礼?”   贺一鸣满脸胀红:“你——”   他怎么可能想跪这个人,只是一时没了力气!他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奈何这一跪贵的特别瓷实,膝盖又疼又麻,根本站不起来!   “哦,不想坐啊,也可以,”叶白汀好整以暇坐在桌边,呷了口茶,“我记得不久前,你还曾对我放狠话,警告我离这件事远一点,免得引火烧身……现在呢,你的想法该有所改变了?”   贺一鸣看着叶白汀,突然感觉这个场景很陌生。   义父虽不拘小节,在很多事上不大讲规矩,可也在很多事上讲规矩,比如叶白汀比他小,哪怕是亲生的,他是收养的,就因为他年纪大一些,为兄长,叶白汀就不可以不敬,他们的站位,从来都是他在前,叶白汀在后,他在下首,叶白汀就不能在上首,他要跪……叶白汀就不能好整以暇坐着。   可现在,叶白汀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有茶水,背后有烛盏,门外有锦衣卫相护,而他,只能跪在叶白汀面前,不管如何尊严扫地,如何被折辱,都不会有任何人管。   诏狱里的日子……不见天光的幽暗,不怀好意的囚犯目光,吃人的老鼠……   心里又酸又痛又不甘,不知怎的,突然催生出阴暗怒火,贺一鸣不怀好意地冷笑:“我那是在故意激你,你继续不懂眼色,继续办案子,我才有机会让黑衣人做乱顺便杀你啊,谁知你运气这么好,竟然没死!”   叶白汀看着他,缓缓挑了眉:“不,你没有那么聪明。”   贺一鸣顿住。   “你那趟来北镇抚司,不是你自己想来,是你背后的人让你来的吧?”   对方这一个神情变化,电光火石间,叶白汀就想清楚了:“你背后的主子让你来那一趟,是听到风声,知道我们要查舞弊案,就借你的嘴来警告我们,我们要是听了,避开了,那可太好了,于你们大有裨益,你们的秘密不会暴露,还会明里暗里借此事嘲笑我们——看,北镇抚司又如何,锦衣卫也就这样,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要是不听,继续查——也在你们计划之中,坊间黑衣人祸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家主子想了很多,把我们扰乱了,他才好行动隐蔽,但你明显没想那么多,你只是想借此机会,来欺负我一下,放点狠话,可惜你没想到,当日频发意外,还遇到了熊孩子双胞胎,最后是你狼狈着回去……可是如此?”   贺一鸣:……   为什么这人什么都知道!连三皇子怎么吩咐的都知道!   他感觉面前的人越来越陌生,变得面目模糊,不再认识,明明以前是个乖乖软软的娇少爷,很好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进了诏狱之后,突然变了个样子,会验尸了,会为人处事了,连人心都能猜度,精准判断……   他错过了什么?诏狱对人的改造,竟然有这么大么?   早知道……他不该不闻不问,该找掐死他的!他就不该让他认识仇疑青!   叶白汀看到对方眼底的晦涩恨意,只觉得可笑:“你我现在处境,用你那可怜的那小脑瓜想一想,也该有所判断?双方实力如何,已经非常明显,说说吧,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贺一鸣咬着牙:“你们不是聪明着的么?不是无所不能,什么都能知道么?自己去查啊。”   叶白汀:“三皇子,是么?”   “你,你怎么知道?”   这三个字出来,贺一鸣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主子爷藏的那么深,别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叶白汀眯了眼:“我不但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还知道更多,今日与你见面,是给你的机会,有且仅有一次,你好好想想,要不要把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   贺一鸣垂着头,没说话。   “以先帝遗落民间的皇子为名,暗自经营党羽,行造反之事,这是什么罪名,你该知晓。”叶白汀伸手执壶,给自己续上一杯热茶,“而他藏头露尾,至今不敢正面出现,只敢在暗处悄悄宣扬‘三皇子’名号,连个‘王爷’都不敢自封,宁可一直称皇子,听着和皇上差一辈了也不在乎……他的胆子似乎也不怎么大呢,保不了你,也保不住别人。”   贺一鸣也不是全然愚蠢,还是有点小心思的,心下一转,冷笑一声:“有什么关系?你们既然知道三皇子的存在,就该知道我对他来说很不一般,不管我说不说,你们都不会伤害我——毕竟我的命,很重要啊。”   叶白汀一脸怜悯的看着他:“你在开什么玩笑?诏狱住了一天,就让耗子把脑子啃了,忘了耿元忠了?”   贺一鸣:……   他强行给自己挽尊:“他知道的哪如我多?他只是结识三皇子手下的时间早,从未见过三皇子本人,被分派的任务只是操纵大考舞弊,其它事都同他无关,真正距离核心近的,其实是我。”   叶白汀晃着茶盏:“这么说,你见过三皇子了?”   贺一鸣:“当然!”   “很多次?”   “非常多!”   “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   “你撒谎,”叶白汀眯眼,“你最近几个月见的人,全都是有名有姓,有底可查,根本没有所谓的三皇子。”   贺一鸣怔了片刻,怒火中烧:“你监视我!”   叶白汀微笑:“所以还是不要说谎的好哦。”   贺一鸣:……   叶白汀:“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有见过三皇子?”   “见过!”贺一鸣冷笑,“你若不信,尽可去找耿元忠对质,看我有没有说谎!你也别想套我的话,我绝不会背叛三皇子,不会告诉你们他的事,也不会画出他的画像让你们搜查!”   “耿元忠啊,”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这么讨厌他,是因为他摆了你一道?”   贺一鸣嗤笑:“他只不过算计了我这一回,丢的还是他表侄的命,我抢他的东西更多,一点都不亏。”   “所以你们这个组织里,谁拳头大,谁说了算,规矩是强者定的,你抢了他的东西,不是你不对,是他实力不济,活该,对么?”   “弱内强食,自古如此!”   “可我瞧着你,可不像凭实力,”叶白汀视线从他身上打量了一遍,明明神情平静,却让当事人感觉很羞辱,“不够聪明,脸也不够好看……”   贺一鸣铁青着脸,哪怕是跪着,下巴也抬出了傲慢的角度:“我们的组织,你懂什么!”   “你果真在三皇子面前很受重用?”   “自然!”   “你觉得是因为你优秀?”   “除了优秀,还能是什么?”贺一鸣相当自信。   “真的?”叶白汀视线怜悯,“你真的这么以为么?”   贺一鸣本想点头,但又觉得在对方这样的眼神里,承认这个好像很低级,承认了就证明自己不够聪明……   他没说话,叶白汀就又有话说了:“你看,你自己也在心虚不是?难道不想找到这个答案,不想知道是为什么?我可以帮你……”   “用不着。”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   贺一鸣没有说话。   叶白汀又问:“三皇子现在年纪几何?身在何处?”   贺一鸣还是不说话。   叶白汀便转了方向,问起其它:“我爹的案子,你交上的那些证据是怎么回事?”   贺一鸣嗤笑一声,姿态更高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这个了?”   他就知道,不管这个义弟怎么会识人心,怎么会套话,最终目的一定是这个!   “我递交的证据没有问题,你爹就不是个好人!”   叶白汀眯了眼:“你由他抚养长大,也曾随他外任碾转,他做过的事,帮助过的人,心地品性,你尽皆知晓,这十余年,就我亲眼所见,他对你视如亲生,从未亏待。”   贺一鸣:“那是因为他心虚!他害死了我父亲!他本该对我好,本该将我视若亲子,可他一直都是假惺惺,他养我,只是为了让别人夸他重义气!”   叶白汀就不懂了:“你父亲乃是意外而亡,千里寄信托孤,同我爹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并不难查,原委清清楚楚,不存在任何疑问。   贺一鸣冷笑:“不过是你们以为的‘意外’罢了,他就是被人害死的,害他的人就是你爹!如果不是心存亏欠,为什么我爹一封信,他就愿意养我?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人,他不过是担心之后事发,我把账算到他头上罢了!你爹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贪污受贿,见财就取,勾连外族……”   叶白汀听着这些荒谬的话,就知道贺一鸣是被人蛊惑了,‘勾连外族’四个字,突然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你可知道,大昭境内,藏有瓦剌的八王子?”   贺一鸣眼眸一缩,片刻恢复。   这个表情变化非常快,流畅又自然,但明显是假的,叶白汀眯了眼:“你知道。”   这般机密之事,青鸟的组织一直都藏得很好,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为什么贺一鸣会知道?谁告诉他的,三皇子?除了这样级别的人物,别人不可能触及到这种核心秘密,三皇子知道……难不成这两拨人有来往合作?   叶白汀感觉这潭水越来越深,有点看不到底,再细看贺一鸣的脸,身材,年纪,家人死绝,被别人抚养长大的经历……   贺一鸣绝对不是知道秘密这么简单! 第198章 仇疑青你不争气   烛盏之下,叶白汀心下快速转动,首先考虑的是,贺一鸣是这个‘八王子’的可能性。   古代户籍制度很容易钻空子,瓦剌八王子进入大昭,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的八王子已经成长为一个青年,年龄上想要模糊一两岁,甚至三四岁,并不难。   贺一鸣的成长轨迹……   叶白汀仔细回想,之前年纪小,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没留意,可现在回想所有细节……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他的成长过程就和普通人一样,身边也没出现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所以他一定不是什么八王子,触及到这个秘密……   叶白汀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吸纳进这个组织?”   贺一鸣目光警惕:“当然是因为我优——”   叶白汀目光犀利:“你对自身评价,我不做判断,可你眼睛总不是瞎的,三皇子心计如何,行事什么作风,你说你见过,应该看的很清楚,真正在他身边的人,必定浑身都是心眼,你觉得自己有几分?是他们将你耍的团团转,还是你算计了他们得了好处?”   贺一鸣低头咬牙,一看就知道想通了,但仍然不服气:“我——”   “你根本不是被吸纳,被重用的核心人物,你只是他们喂养着的羔羊,有朝一日,是要用来宰杀祭天的,”叶白汀话音意味深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们事情败露,自己隐姓埋名退出来,造势说你是三皇子,或者说你是瓦剌八王子,你怎么办?你做过的这些事,你知道的这些秘密,甚至在将来,一桩桩一件件安到你身上的证据……就你这脑子,可有办法提前警惕,拒绝的了?”   贺一鸣光是想想,就倒抽了口凉气:“不……不可能,我不是什么待宰的羊,你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叶白汀盯着他:“他们拉你入局,为了取信于你,一定编造了大量谎言,让你与我家离心,他们编了什么?只有你父亲的事么?”   贺一鸣双目通红:“那不是编的,那是事实!”   叶白汀:“他们说是事实,就是事实了么!人证何在,物证何在,尸检格目何在,嫌疑人口供何在!你自己也进了刑部为官,当知罪案一事容不得半点沙子,个人臆想的‘事实’,才是对所有人的最大伤害,你只听了他们的话,可有亲自查了,亲自问了!”   “我……”   贺一鸣心跳的有点快,不可能承认自己傻乎乎的被人骗了,虽然没有证据,虽然不见口供,虽然连父亲的尸体他都没见过,但他跟这些人认识的时间很久了!他们理解他,关心他,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知晓,主动来安慰他,陪着他……   “你被他们蒙骗,进了他们的组织,也不会太‘轻易’,需要交出投名状吧?”   叶白汀眯了眼,心底有怒气翻涌,袖子底下的手都握成了拳:“这个投名状,是不是我爹的案子?他们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计划着,想要我爹死?”   贺一鸣仍然咬着牙:“你爹贪污受贿,害人性命,勾连外族——他死不足惜!”   “证据呢!”叶白汀突然从椅子上起来,冲上前抓住了贺一鸣的领子,目光逼视,“你拿上堂的证据,是谁给你的!是谁编造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是谁要谋我爹性命,三皇子么!”   “咳……你松……松开我……”   贺一鸣被勒住领口,呼吸困难,偏手脚还带着镣铐,活动不灵巧,推不开叶白汀,很快就满脸胀红,呼吸急喘,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可不能闹出人命来!   诏狱虽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可自己病死,和囚犯打群架致死,和被锦衣卫杀了是两回事……   门口守卫狱卒有些担心,刚要进去劝,就看到了指挥使手令——不用管。   狱卒脚不再动,还是有些担心,频频往里看。   叶白汀当然不可能杀人,他刚刚就是一时冲动,恨不得弄死这个贺一鸣,逼他把话说清楚,可手一拎紧对方领子,就反应了过来,这样不对。   不行……   他甩开贺一鸣,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两口,觉得自己情绪波动太大,不太适合继续审这件事了。   “咳咳——咳咳咳——”   贺一鸣趴在地上,捂着喉咙疯狂咳嗽,还不忘威胁:“你北镇抚司草菅人命,我必要上折子参姓仇的一本!”   叶白汀现在只恨刚才力气用小了,还能让这狗说出话来:“叫你一声贺大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官不成?进了诏狱,还想上折参本,在梦里么!”   贺一鸣:……   “咳咳咳咳咳——”   叶白汀平静下来,慢条斯理整理自己袖口:“我姐最近在找一样东西做菜,好像叫什么‘天缕兰心’的,你听没听说过?”   贺一鸣喘着粗气瘫在地上,冷笑一声:“那么贵的东西,拿来做菜?我就说你爹不是好人,贪污下来的东西,都给女儿做陪嫁了吧!”   叶白汀心说你果然知道:“哪里有卖?”   贺一鸣阴阴笑着:“你不是厉害着呢么,自己去找啊,捧着钱去买啊!”   这个反应就很明显了,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知道数量稀少,价格昂贵,却不知道这个东西可以用来入药,解仇疑青的毒。   否则被这么一问,他的第一个反应绝对不是这东西太贵,而是北镇抚司有求于他,他可以拿来谈条件。   不说也没关系,叶白汀本也没指望太多,贺一鸣的人脉圈子,说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就是有些人藏得深,基本只是单线联系,不动就很难抓到,他本人能接触到的渠道不多,知道东西贵,知道不好买……大约是哪个商行?   又是那个隆丰吗?   叶白汀来此一趟,基本目的已经达成,就想离开了,再多看贺一鸣一眼都觉得作呕。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之罪责无可抵消,秋来之前,你大概还有几个月,不如用这点时间好好想一想,日子要怎么过,要不要说实话。”   叶白汀推开审讯房的门,背影清凌挺拔,如雨中翠竹,不弯不折:“这里的人会‘好好照顾’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记得开口叫人,诏狱日子漫长,贺大人好好享受。”   贺一鸣一点都不希望见到叶白汀,可叶白汀真走了,他内心反而有很大落差,好像有些机会也随之远去,再也没有了,他又要回那个小牢房了,霉败,腐臭,耗子们不管时辰几何,心情好了就来光顾……   明明别的牢房不是这样的,只那间最脏最差,都不会有人过去打扫,连马桶都拴在墙角,满了也没人理!   他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你别走——你回来!”   “嚎什么,滚出来!”   狱卒们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的力气比叶白汀大,推搡也不存力,你摔了?哦,所以呢?还不乖乖自己爬起来,是想爷再踹两脚么!   贺一鸣:……   他咬着牙,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诏狱深处走,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今日走的这招险棋,真的只是险棋么?会不会从此……真就出不去了?   ……   贺一鸣只是颗棋子,被人诓骗利用了,父亲的案子有更深的原因,有隐在暗里的罪魁祸首,他早就被别人盯上了……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就有些委屈:“他藏了很多东西没说。”   仇疑青揉了揉他的头:“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   叶白汀低了头,顶在他胸前:“你去帮我问他。”   “好,我帮你。”仇疑青大手捏了捏他后颈,“我会很多问供花样,用刑的不用刑的都有,保证帮你问出来。”   “也……不用那么着急,我们不是还有蔡氏么?她才从京城离开,应溥心的信总得找一找……”叶白汀声音低轻,“你又没有三头六臂,事情总得一件一件的做么。”   这是心疼他了。   仇疑青抚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贺一鸣那么混蛋,刚刚气成那样子了,都还记得问我的救命药,少爷这么仗义,我怎能不回报?放心,累不着我。”   叶白汀:……   这狗男人就不值得心疼。   “那……你加油?”   仇疑青低笑:“少爷准备怎么答谢我?”   “你刚刚还说要回报。”   “回报是一回事,答谢是另一回事。”   “那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仇疑青的眸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有侵略性,“少爷这么聪明,怎会不知道?”   叶白汀:……   算了,骚不过。   听到旁边有声响,是狱卒过来巡视,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往外走:“我们出去再说。”   月华如练,温润皎皎,今夜月色很美,有点让人流连忘返,不想回屋。   睡了一天,也没什么睡意,叶白汀就和仇疑青慢悠悠的走,在月光中整理思绪。   “……这次案子虽然结了,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他想起一件事,“我们一起去的那个隆丰商行,不管仓库里的货还是人,总觉得不对劲,你可查出什么线索了么?”   “不多。”   仇疑青做事,从来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贺一鸣抓住了,耿元忠也在诏狱,但这个三皇子有什么猫匿,他们不可能倒的干净,如果不配合,锦衣卫还得需要大量时间问供考证,他早有预料,其它方向也不可能放过。   “隆丰商行,之前追我们到青楼里的那两个人,可还记得?”   “记得,”叶白汀点了头,感觉仇疑青神情不对,“怎么了?他们出事了?”   仇疑青颌首:“那夜有些惊险,为免打草惊蛇,我第二日才派了人去查,但人已经死了,从死亡时间看,大约他们追踪我们不得,没来得及回去就死了。”   叶白汀沉吟:“灭口?”   难道他们的身份还是被发现了?   “不一定,”仇疑青道,“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我的人还在查,但有个细节,我认为不能忽略,需得问一问你。”   “你说。”   “头发枯黄,眼底青黑,精神萎靡不振,牙齿龋坏,疯起来好像什么胆子都有,完全没了人性,难受的时候眼泪鼻涕一起流……”   仇疑青说了好些细节,问叶白汀:“我记得你曾在办案时说过,有类似症状之人,恐因什么毒产生了依赖性,可是如此?”   叶白汀脸色瞬间就变了:“你见过这样的人?在哪里,何时出现的,一个两个,还是更多?”   仇疑青见他郑重,也跟着沉了脸:“就是这次查隆丰商行的时候,不过并不是在商行里,是查商行的人时,锦衣卫因查证需要,短暂的跟踪了两个掌事的儿子,发现他们喜欢泡花楼,喝花酒……有以上症状。”   “症状细节没错?”   “锦衣卫不会看错。”   叶白汀心中一沉:“乌香……这是乌毒之毒,绝不会错!”   这里叫乌香,换到别的时间空间,会叫阿片,叫大烟,叫……更多更多,可怕的名字。   “非我危言耸听,”叶白汀直直看着仇疑青的眼睛,“乌香之毒害,非瞬间致人死亡,却会慢慢腐蚀,让人上瘾,只要成瘾,就会断不了根,变得不人不鬼,任前番多君子,多有责任感的人,沾上了它,也会变成恶棍,抛却一切伦理道德,为了这一口乌香,他们可以做任何事,这种东西,轻则毁一个人,重则毁几代人,国家放在它的面前,可能都不堪一击,这种东西必须得全部铲除,断根,大昭一点都不能有!胆敢贩卖它的人,杀千遍百遍都不足以赎罪!”   仇疑青见过叶白汀很多种表情,很多种模样,他高兴时,不高兴时,气愤时,想要气别人时,都不是一个样子,可现在这种深恶痛绝,非常绝对的话,以前很少有。   看来这个乌香,还真是罪孽根源。   仇疑青随便一想,就能察觉这东西的好利用之处,既然它能控制人类,一旦沾惹就断不了根,能让君子变成恶鬼,那心怀鬼胎之人利用了它,岂不是可以掌控很多人,击溃整个国家?   之前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   “我会亲自追着这条线查,必不会让恶人得逞。”   叶白汀相信仇疑青的能力,他方才言语,也是提醒这件事的重要性,千万不能小看,现在锦衣卫发现的是两个人,那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呢?会不会还有一两个,三四个,甚至更多?当你在家里发现一个蟑螂的时候……   他来这里,办的第一个案子,不就与乌香之毒有关?   锦衣卫不是不重视,当时也花了大力气去查,但很明显,应该是别人壮士断腕,把这根链条给断了,甚至之后休养生息,一直都没怎么动作,这才把他们骗过去了。   他们对对方势力摸的浅,仇疑青当时根本不知道三皇子的存在,他知道三皇子,也只是书里看到,三皇子要搞权谋造反,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一出。   这乌香之毒……是这些已知势力搞的鬼,还是有人在混水摸鱼,把水搅浑?   目前还没有确切证据,好像哪个方向都有可能,叶白汀感觉他们的反应必须迅速,才能打入敌人内部,摸清一切后一网打尽。   青楼,花酒……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月光之下,他双目清澈,隐有流光:“燕班主……指挥使可打算启用?”   仇疑青颌首:“也是时候了。”   二人都不是拖沓的性子,直接调转方向,去了后面女牢,让女管事把人请了出来。   燕柔蔓仍然是那么艳光四射,虽脸上未施脂粉,仍然眼媚唇丹,肤白云鬓,普通的囚犯素裙,被她穿的风情万种,她状态很好,甚至比因杀人案上堂时,状态都好。   叶白汀很难忍住心中赞叹:“燕班主好风华。”   燕柔蔓笑了,对仇疑青和叶白汀福身行了个礼,尤其对叶白汀,感谢的真心实意:“多谢少爷点拨,妾身这几个月睡得很好,再无恶梦侵扰,容姐姐说我人都年轻了几岁呢。”   仇疑青:“容凝雨来过?”   燕柔蔓多灵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位吃醋了,只因少爷那句‘好风华’的夸奖,她当然不会卖自家姐妹:“梦里来的,指挥使也要管一管么?”   叶白汀拉了拉仇疑青袖子,提醒他好好说话,别丢人。   “两位不会无故调派女犯,”燕柔蔓眼波流转,已经看出来了,“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妾身帮忙?”   叶白汀笑了:“你怎知我们是有事需要你帮忙,而不是有另外的事通知你——比如你犯的案子,有最新消息?”   “妾身那案子明明白白,还有什么消息值得您二位亲送?少爷别同妾身开玩笑了——”   燕柔蔓收了笑,拎起裙角,缓缓叩头礼拜,行了大礼:“锦衣卫德行,我信得过,我也早有前言,只要二位用得上,我燕柔蔓刀山趟得,火海下得,愿以些微功绩,赎这一身罪骨,报少爷点醒之恩!”   “燕班主不必如此,”叶白汀扶起燕柔蔓,“我和指挥使这里,确有一些秘事,需要你帮忙,只是此行凶险,你可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因要隐秘,锦衣卫能提供给你的帮助也有限,你还需得对此事保密,对任何人不得外传……”   燕柔蔓笑了:“以前妾身不也常处危机漩涡?还都是单干,这次为锦衣卫办事,有限的帮助也是帮助不是?规矩,妾身都懂,少爷不必担心。”   叶白汀顿了顿,有些犹豫:“办事环境……可能是你不想再沾染的,你若不愿,可直言。”   燕柔蔓眼波一转,就懂了:“花楼?私窠子?”   叶白汀:……   要不是有仇疑青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燕柔蔓怕真的忍不住,要戏一戏这还会害羞的少年人。   “妾身这个年纪,这个阅历,什么场面拿不住?妾身喜欢的,睡一睡也不亏,妾身不喜欢的,能把他耍个千八百回,得了他的银子,还叫他碰不着妾身的手,少爷信不信?”   叶白汀信,但这种办事方式难免会吃点亏……   难得被一个交往不深的男人这般记挂心怜,燕柔蔓垂了眸,笑意深入眼底。容姐姐说的对,这世间有魑魅魍魉,也有慈悲心肠,哪怕她们这样的人,也是有人愿意理解,愿意想着她们好的。   “少爷别把妾身同别的女人比,”她眉目舒展,有少女般真挚坦率,也有美人洒脱风骨,“妾身呢,对天下男人算是看透了,不觉得在这世道,嫁个男人就是好主意,就能一辈子安稳,靠什么都不如自己,什么都不如银子,妾身嬉笑怒骂,潇洒恣意的过这一生,运气不好,埋骨山冈,也是美人骨,运气好,老来便和姐妹们为伴,欢畅人间,若是寂寞,从育婴堂带几个孩子养老送终,这辈子也尽够了,妾身自己的人生,知道怎么活,少爷莫要多思多想。”   久久,叶白汀才言:“那你有任何困难,都要记得找我们。”   燕柔蔓:“好。”   “别的细节,指挥使会同你安排,我这里只有一样要叮嘱你,”叶白汀面色肃正,“我们在找一样名为‘乌香’的毒物,也是你此次主要任务,你千万记得,此物不可沾,一分一毫都不可以,它可能会被人伪装成药或其它,鉴别方法,我现在口述于你,你切切记清楚了……”   ……   之后的事,叶白汀都未参与,贺一鸣是,耿元忠是,燕柔蔓的安排更是,全部都交给仇疑青,反正对方都能处理。   抬进仵作房的几具黑衣人尸体,他全部检验过,果然没发现更多的东西,只首领身上有个刺青图案比较特殊,他写好验尸格目,全部转给了仇疑青。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该查的查,该办的办,对方一波未中,不会仓促来第二次,增加暴露风险,等到日后就难说了,对方贼心不死,总会有新的碰撞。   比如马上就是天子大婚了,他们会不会蠢蠢欲动?   仇疑青很忙,案子忙完了,其它事按部就班推进,似乎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可他还是没能和叶白汀有更多亲密时间。天子即将大婚,不管作为臣子,还是朋友,他都要好好助力,让这一日圆满度过,不留遗憾。   一路忙到了三月二十五,天子大婚前夜,他进宫来,做最后的检查警戒。   太极殿。   宇安帝听说仇疑青进宫了,立刻叫高公公拿了陈年好酒过来,小几摆上,小菜备上……   等仇疑青过来,这边已经酒香满殿,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高公公,快!把指挥使按下!”   仇疑青:……   宇安帝不让人走,还亲自斟了酒,递给仇疑青:“这杯敬你!此次恩科没你和阿汀,我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仇疑青接了酒:“为臣本分而已,皇上身份尊贵,当注意规矩。”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趣的?”   宇安帝白了他一眼:“处处板正,哪哪讲规矩,跟朝堂上的老头子一样,不怕我们阿汀变心?别到时候还得我给你下一道圣旨,让他不离开你。”   提到叶白汀,仇疑青也没计较宇安帝不用‘朕’自称了:“他很好,才不像你。”   “是是是,你的汀汀最好,天下无敌最可爱,非你仇疑青莫属,好了吧!”宇安帝撞了下他的酒杯,“来,干了!为汀汀!”   仇疑青干了。   宇安帝又端起酒杯,不知道话怎么说的,又绕到了叶白汀身上,还是要为他干杯,仇疑青当然要干。   如此三番四次,仇疑青也知道他是故意找酒喝了,最后扣下了他的酒杯:“醉酒伤身,皇上当注意龙体。”   “我知道……”   宇安帝手肘懒洋洋撑在桌上,手指抵着腮,晃着杯中酒液,很是惆怅:“我只是……难得畅快。皇宫很大,朝臣很吵,没一时一刻能放松,今夜身边有你,日后会有皇后,我想起来就……”   仇疑青无情戳穿他的假面:“是因为中宫有主,日后有皇后相伴了吧。”   宇安帝立刻眉开眼笑,哪来的惆怅难过,笑的那叫一个嚣张:“是又怎么样!我明天就有媳妇了,你呢!你这般不争气,怎么对得起我们当年在山上打过的那么多赌!长公主都要笑话你的! ”   仇疑青:……   宇安帝沉浸在成亲的喜悦中,眼角都泛红了:“虽说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咱们兄弟九死一生,差点见不着面,前头还有数不清的麻烦挡着,不止一块大石要搬,可我一点都不怕,我要有媳妇了!我要娶皇后了!”   仇疑青:……   他就不该担心这个傻蛋。   “成亲真的很美,光是想想明日洞房,我就……”宇安帝看着仇疑青,激动的差点又要灌一杯酒,“你呢,你什么时候和阿汀成亲?”   什么时候和阿汀成亲?   仇疑青顿住。   他只考虑过这件事,还未来得及策划流程,时间不够。可现在,连太极殿都挂了红绸的夜晚,听着好友傻乎乎说着明日大婚的兴奋,他心跳突然有点快。   突然间,‘成亲’两个字好像有了具象,只要想一想这两个字,想一想这两个字背后的人,他就有些受不了。   成亲啊…… 第199章 天子大婚   这天晚上,叶白汀是被吻醒的。   春日夜晚,万籁俱静,无声无光的时候,嗅觉总是会很清晰,有人走过漫长街巷,被多情的桃花问候,带来满身微香清甜,经由潮湿绵密的吻,分享给他。   唇齿相叩,花香妖娆,呼吸交换间,燃起氤氲桃色,无人知晓的私秘暗夜,情潮瞬间汹涌,让人很有些不耐。   “嗯……”   叶白汀还未清醒,就被拉入旋涡,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睡觉时很少被打扰。   他们这一行,工作时间不由自己,连轴转时,睡眠时间非常难得,能小睡一会儿都是很奢侈的事,大家彼此都很体谅,不会随意惊扰,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会很珍视保护别人的睡眠时间。   他和仇疑青忙起来,几天见不着面的时候常有,他知道仇疑青会抽空回来看他,多在深夜,他都在睡觉,可仇疑青从来没有扰醒过他。   今天这是……   “怎么了?”   叶白汀伸手抚住对方侧脸,声音有些初醒的哑,但仇疑青看到更多的,却是他汪着水的眼睛,红晕升起的眼角,还有潮湿的,柔软的唇。   他受不了,抓住叶白汀伸过来的那只手,举高,按过他头顶,继续吻他。   “别……”   叶白汀很愿意享受情人间情不自禁的吻,也很愿意接受更多的亲密,但暗夜被窝,肢体交缠,太容易出事了,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听到对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快,他偏开头:“明天……明天皇上大婚,你会很忙,别误了事。”   仇疑青顿住:“……嗯。”   他知道不是时候,他的小仵作值得所有更美好的瞬间,尽量克制了,可是心中涌动克制不住,不能继续,又不甘心,就捞住叶白汀的腰,唇齿在他后颈流连。   说亲不像亲,力度大了点,说咬不像咬,没有那么疼,有点让人难耐。   叶白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到底怎么了?”   仇疑青声音有些模糊:“……想你。”   叶白汀笑了,眉眼微弯:“堂堂指挥使大人,威武伟岸,气势万千,怎么跟个毛头小伙子似的?我前天在街上看到一个朝姑娘表白心迹的小伙,也没你这么孟浪。”   “……嗯。”   仇疑青手覆在他手掌,与他十指相扣:“我就是你的毛头小伙子。”   叶白汀后颈微痒,见他终于安静下来一点,蹭了蹭他:“以后……还有那么久那么久,我们来日方长。”   仇疑青眸色更暗,声音哑的不行:“别勾我,你会受不了。”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   叶白汀心说不就是等段日子,他还真不是急性子的人,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对方身体某处的变化,非常强悍,非常凶猛——   这个人又在说骚话!   “停——”叶白汀深呼吸,严肃的推了推仇疑青,“明天真的很忙,咱们好好休息,行么?”   仇疑青看了他一会儿,亲了亲他的眼睛:“小怂蛋。”   叶白汀:……   我这是为了谁!   仇疑青抱紧他,拉好被子:“睡觉,乖。”   叶白汀很快就睡着了,颇有些没心没肺。   仇疑青看着怀中人睡颜,久久,才闭上眼睛。   别人要成亲了,他有点嫉妒。不,是疯狂嫉妒。   叶白汀其实这些天也很忙,没闲过,案子完了,又开始研究仇疑青中的这个毒,和大夫们各种信件来往,沟通所有细节,包括和他一起睡之后,仇疑青的缓和表现,比如精神好了很多,黑眼圈也淡了些,睡眠时间仍然算不上规律,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真的有点效果,大夫们建议他继续,在找不出具体方子,不能根治这种毒的情况下,至少现在的状态要稳住,之后再慢慢想办法……   还有姐姐那里,他也得经常过去看看。姐夫最近和仇疑青一起搞事,不怎么着家,因天子将大婚,书院放假,双胞胎跟撒了欢似的,姐姐看不过来,他干脆白天就在竹枝楼,和大夫们的联系面见工作也在那里完成,晚上再回北镇抚司,双胞胎腻着舅舅,掏完了所有鬼故事,又开始皮了,说要和小狗玩,叶白汀便半日呆在竹枝楼,半日把俩熊孩子带到北镇抚司。   俩崽子带着玄风,再加偶尔没被仇疑青骑出去,人来疯的玄光,连人带狗带马,都要玩疯了,北镇抚司那么大,都不够他们折腾的,几天下来,叶白汀就感觉身体被掏空……   每天晚上,他沾枕头就能睡着,真的不是没心没肺,对仇疑青的撩拨没反应。   是真的累啊!   第二天醒来时,叶白汀没见到仇疑青的人,伸手在旁边摸了摸,没什么温度,人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昨晚睡没睡好。一起睡的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可以一起醒来,互道早安呢?   今日天子大婚,民间也跟着热闹万分,早些天就张灯结彩,各种欢庆,今天是正日子,气氛自然少不了。   天子大婚与常人不同,有各种礼仪,讲究,叶白汀知道仇疑青任务需要,今天恐怕整日都不得闲,他帮不上忙,又想看个热闹,打理干净自己,换了身新衣服,去竹枝楼找姐姐。   不出来不知道,一出来……好家伙,他想象中的热闹场面才哪到哪,太小家子气,这边几乎是十里长街,披红挂彩,百姓们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知道的是天子大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自己家办喜事呢!   到竹枝楼,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叶白汀感觉今天整个京城的人是不是都不在家,全跑到街上了!   胳膊被人拉住,叶白汀回头,看到了叶白芍:“姐姐?”   叶白芍拉着他就往后走:“别在这挤,上边有好位置!”   叶白汀被她拉到了二楼窗前的位置,视野一览无余,能看到街上很远,不用跟别人挤,旁边还有茶水小几,可以说舒服极了。   “小尧小凌呢?”   “你姐夫回来了,今天街上挤,我可看不住他们,你别管了,跟姐姐一起看热闹!”   街上可太热闹了……简直眼花缭乱,不知道看哪好。   这是来这里之后,叶白汀第一次直面百姓对皇权的敬仰,他们信任天子,愿意追随天子,以天子为荣光,真心祝福天子能好,期盼天子能带着他们也好,他们的庆祝动作,甚至比自己家有喜事时更卖力。   民心所向,单纯的虔诚和祝福,永远拥护在身后……这样的位置,有野心的人,谁会不馋?   而坐在这样的位置上,能保持初心,不畏眼前繁华所惑,始终如一坚持理想,又有多难做到?   “来了来了!那是皇后凤辇!”   “檀车朱轮,红底金漆,凤凰于飞,呜嗷我们皇上终于大婚了,中宫有主,我们有皇后了!”   “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江山万年!”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福泽绵延!”   百姓的吉祥话里,有对新人的祝福,更有来年光景的企盼,对他们来说,朝廷稳固,帝后和谐,后继有人,就是吉兆,是所有好日子的兆头!   所有人都很兴奋,皇后凤辇行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呼高潮。   “等等——你们快,快看那边!那是什么!”   “六马驾銮,四柱盘龙,象牙美玉,珍珠配顶……是天子象辂!”   “皇上亲自来迎他的新娘了!”   “皇上——皇上来迎皇后娘娘了!”   今日大婚逢喜,天子也不能免俗,婚服仍以金为底,配了大面积的红,日月在肩,龙身星火在背,限于天子仪仗要求,宇安帝不能亲自骑马,却也依了民间习俗,将一块红色锦缎从肩膀斜披至胸前,冠帽左右各插一枝金花,是为披红挂彩,簪花迎亲。   百姓们看到都要疯了:“啊啊啊——你们看到了么!皇上也披红挂彩,簪花迎亲,跟我们一模一样!”   “皇上朝我们招手了!”   “皇上在冲我们微笑!”   “我大昭男儿就该如此!娶媳妇就得这样!”   “皇上万岁万万岁!江山永固,盛世永昌!”   百姓们都在热闹狂欢,但凡想多一点的就会知道,这一幕简直旷世难闻。   莫说天子,就说太子皇孙,有尊位的王爷,取妻都不会亲迎,因为他们身份尊贵,要求的礼仪不同,皇上就更没这规矩了,这么敏感的场合,出宫亲迎,不怕刺客袭击么?   宇安帝是真敢啊!   叶白汀却感觉到了一份,与众不同的用心。他见过宇安帝本人,也听仇疑青聊起过宇安帝,这位天子还很年轻,可能会在外人面前伪装真我,可能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很有些心机,政事上不乏杀伐果断,但确实是一个内心赤诚之人,他做出‘亲迎’举动,一定也是力排众议,做了很多努力,扛了很多风险的。   这个行为里,有对皇后的情意,也有担心。   京城水深,朝局诡谲,有人在暗里搅风搅雨,各种挑衅,舞弊意外,就是冲着他来的,别人要的就是天子丢脸,威信大失,那今日大婚,机会何等重要,别人会不会攻击皇后?   他不想在皇宫里等着自己的新娘,让心爱姑娘替他担这一份险,他要亲自出来迎他的妻子,自己做这个靶子,如果有人要攻击,就都冲着他来!   有些任性,甚至有些不顾大局,但这份情感真挚又热烈,很难不让人动容。   所有人都在夸天子的时候,叶白汀转头,看向皇后凤辇。   皇后凤辇不似皇上象辂,四面只搭了短短珠帘,意思意思的挡了挡,只要距离近些,整个人的脸都看得清,凤辇周身遮的严严实实,不露新娘容貌,没人能看到皇后是何装扮,长什么模样。   叶白汀看到,凤辇左侧,镶着金边的红色车帘稍微动了下,像是里面的人担心,想要悄悄看一眼,又架不住规矩礼仪,不能在这样的日子丢脸,硬生生按了回去。   “阿汀看什么呢?”   他走神的时间实在有些长,叶白芍拍了拍他的肩,给他手里塞了一杯热茶:“舍不得小越姐姐?”   “小月姐姐?”叶白汀没懂,不过片刻后,有点懂了,“你说……皇后?”   叶白芍笑话他:“亏你还在北镇抚司当仵作,人人夸你眼力好,记性好,怎么连小越姐姐都忘了,小时候不是挺喜欢和她一起玩?”   叶白汀:“……啊?”   叶白芍看着他,迅速眨了下右眼:“咱们可是一起打过架的交情呢。”   记忆点被触发,蒙着白雾的往事渐渐清晰,叶白汀这才想起来,不是小月姐姐,是小越姐姐,越歌。   很久很久的过往岁月里,他还是个小孩,也就双胞胎这么大,越歌也差不多,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就是不怎么爱笑,性子有点冷,喜欢男孩子的游戏,比如打架斗……咳,学武。   姐姐叶白芍那个时候年纪不算小,但因为护着他,总和孩子们打交道,堪称降维打击,把一群小孩子欺负的嗷嗷叫,他那个时候很崇拜姐姐,越歌也是,不过两家离得远,能凑到一起的时间不多,越歌说比他大两个月,让他叫姐姐,因为她说的一本正经,小脸严肃,一点都不像骗人,他就信了,一声声叫小越姐姐。   有一回不知道为什么,忘了前因后果,总之就是他们一起,卷进了谁家的后宅危机里,当时是真的有点危险,姐姐带着他们两个不方便,把他们藏在树后,叮嘱了好些话,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引开了人。   他们本来很乖,窝在大树后没动,但前头又出了意外,有人冲到这边来了,越歌要冲出去,说他不会武,干不了事,他没听话,把她按回去藏好,嗷嗷叫着就冲了出去……因为过来的都是男人,他觉得女孩子不方便,会吃亏。   总之那天又是打架又是落水,他鼻青脸肿,整个人很狼狈,被拎到长辈面前教训,可他什么都没说,小越姐姐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以后对他更好了。   可惜两家缘分不深,长辈都在外面调派做官,之后很快搬家,也是在分别之前,这个小越姐姐才良心发现,告诉他其实她并没有比他大两个月,就是不想被人叫妹妹,她其实比他小半岁……   他当时气的很,觉得被占了好大便宜,越歌连坦白都要到分别前最后一刻,明显就是不知错,不知悔过,就是想让他多叫姐姐,坏的很!   之后……记不得了,不过他好像没气很久,记忆不多,只是因为距离太远,男孩女孩兴趣点不一样,久不在一块,情谊自然慢慢淡了,倒是姐姐和人家差着年岁,鸿雁不断,竟然成了‘忘年交’。   叶白汀看着叶白芍:“你们见过了?”   “废话,”叶白芍笑眯眯喝茶,“要不是她帮忙,我能送东西到诏狱给你?”   叶白汀:……   原来转来转去,竟然是故人。   “不过也只送东西了,咱们家撞上这种倒霉事,别人愿意帮忙,我却不能拉别人下水……我那时不知你能这么出息,我要知道,哪会拒绝她更多帮忙,早找她们家去了!”   叶白芍视线跟着街上缓缓行来的凤辇:“我离的远,消息不怎么灵通,那时还不知道她被皇上看上了,将来要入主中宫,知道了,就更不能给她惹麻烦。皇后看着风光,其实哪里那么容易,宫里的娘娘,宫外的外戚,殿前的朝臣,她一个新媳妇,哪处不得精心应对?但凡被人抓到点错,不知道多少代价要往里填……”   “好在咱们都福大命大,波折过去,又能一起玩了!她前些日子还叹,说想见你,想看看阿汀弟弟长大了多少,俊不俊,可惜啊,你这个外男,怕是没什么拜见皇后的机会,还是姐姐我有福气,哪天她要想我了,让人过来给个宫牌,我就能进去瞧瞧她!”   叶白芍眉飞色舞,小表情可骄傲了,叶白汀却想,未必没机会……他视线掠过人群,落到一个人身上。   天子象辂在前,左右有禁军拱卫,仇疑青就在左侧落后三步的马上,护送天子的同时,警戒四周。   今日逢喜,他身上的飞鱼服也是新的,衬的肩更宽,腰更窄,剑眉星目,俊的不行。   仇疑青对任何目光都很敏感,几乎瞬间就抬头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撞,视野里是深深浅浅的红,不知怎的,同时想起了昨夜,彼此怀里的温度,皮肤的触感,亲吻时的柔软,氤氲的桃花香。   成亲……   如果对方穿红袍,会是什么模样呢?   新人车辇缓缓靠近,百姓夹道欢送,吉祥话说个不停,皇上这边的礼官,喜钱也散个不停,不知道人群里有多少人做着警戒准备,做了什么事,总归到现在都平安喜乐,没有任何意外。   但是突然间,有两个小孩子,冲上了街前。   皇后凤辇和天子象辂还未相遇,距离只不过数丈。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围观百姓都愣住了,叶白汀看清楚人,更是眼瞳一震,竟然是双胞胎!   “坏了坏事了!”叶白芍立刻在人群中找石州,叶白汀也是。   石州距离并不远,就在三尺之外的街边,他自己显然也很意外,倒是没急着上前拎双胞胎,而是目光非常犀利的扫向右边,有人迅速消失的位置。   叶白汀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仇疑青更是,当下已有锦衣卫反应,立刻在暗地里行动,无声无息的扣下了两个人。   还真有人在浑水摸鱼!   叶白汀瞬间就想透了,双胞胎鬼精鬼精,一准是发现了什么,只来得及示个警,躲跑时一不小心,被推了出来,到了大街上。   俩熊孩子被姐夫散养,哪都爱带着,什么都见识过,这种场面也没吓着,没哭没闹,眼珠子一转,冲着皇后凤辇,把先前捡的花瓣掏出来,往前一撒——   “皇后娘娘新婚大喜!”   “添福添寿!”   “早生贵子!”   “国泰民安!”   “我要给皇后娘娘捧花花!”   “那我长大了给皇上当将军!”   “不行哦——皇上有将军了,安将军很厉害的!”左边的小崽子煞有其事的提醒,非常严格。   “对哦,”右边的小崽子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了主意,“那我给皇后娘娘的小太子当将军! ”   俩崽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道:“皇后娘娘多子多福,长命百岁!”   只要是大人挤到了街上,肯定会被问责,但这是两个小孩子,没哭没闹,喜笑颜开,各种吉祥话不要钱的往外蹦,还是两个小男孩……   在这种社会形态下,突然就有了某种特殊的祝福意义,多子多福……这是好事啊!   宇安帝笑得特别开心,直接扬声道:“皇后听到没有?咱们会多子多福,未来的小太子都有将军了!”   凤辇里没有声音传出来,大约是不好意思,规矩之下也不能发声,但侧边帘子狠狠动了一下,显然并非没情绪。   皇上都没说什么,还很高兴,百姓们当然更乐的凑趣:“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多子多福,长命百岁!”   俩小崽子被礼官塞了一把喜钱,嘿嘿笑的开心,捣腾着小短腿跑回街边,石州赶紧一个一个,拎起来抱结实了。   新人车队很快相逢,天子象辂转向,一起去往皇城,漫天喜乐声中,有暖风袭来,送来桃花淡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红颜美好,岁月悠长,以后的时光里,有人相濡以沫,再不会是一个人,路一起走,难一起扛,直到长路尽头,雪染霜了发,便是一生。   叶白汀看着新人车辇一点点远去,看着帝后无言的默契与情愫;看着人群中有有丈夫牵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看看左右,瞪了丈夫一眼,脸有些羞红,却仍然没有挣开丈夫的手;看到姐夫抱着孩子,往这边看过来,冲姐姐傻乐……   普通人要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普通瞬间,天下太平,生活和乐,日子有你有我,便很好。   风来无声,吹动衣衫发梢,叶白汀突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下意识摸过去,‘嘶’了一声,有些疼,好像还有微微的肿?   蓦然间,他想起新人车队路过时,仇疑青看过来的眼神,有浓烈的情愫爱欲,也有问候和关心,似乎想问他点什么……   难道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漫天喜乐里,叶白汀红了耳根。   这男人是属狗的吗!不让他干那种事,他就给他吸出了这个? 第200章 我们成亲好不好   明明是别人成亲,该害羞的不该是新人吗,仇疑青好不好这样撩拨他,你的任务呢,你的工作呢,都不干了吗!那么多的警戒活儿,还不上心,是想被人一锅端吗!   叶白汀气的瞪了仇疑青的方向好一会儿。   之前不知道后脖子被‘咬’出这么个玩意儿,忙忙乱乱的也没在意,这会儿察觉到了,疼过了,整个人就紧绷起来,总觉得它又痒又疼,总想伸手抓一抓按一按,又担心别人看出来……   就很不自在,显得很僵硬。   “你怎么了?”叶白芍看着傻弟弟,语重心长,“你也长大了,不要怕羞,三急什么的……想去就去啊。”   叶白汀:……   算了,这是亲姐姐。   “那我……去一下。”   迎亲队伍已经消失在街道,进了皇城,叶白汀替仇疑青松了口气,这下应该是安全了。皇城在禁军手里,宇安帝经营数年,也不是吃素的,之后的事应该不用担心了。   不过……皇宫里的人,也会闹洞房吗?这天晚上会有怎样的热闹?   再一想宫中局势,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贵妃,再加上权柄日渐壮大的皇上,有点敏感,大闹估计不可能,可仇疑青呢?他可是皇上好友,会不会想凑个热闹?   叶白汀想想摇了头,估计不大会。仇疑青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忙了这么久,终于把事办完,闹洞房多费力气,不如休息,没准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皇后凤辇是被皇上接进宫了,外头的百姓可没消停,天子大婚,国之喜事,难得的机会,大家算是撒了欢,该吃吃,该玩玩,好些人直接放了假,什么都不干了,专门到街上找乐子,长街深巷,各处茶楼酒馆生意爆满,热闹的紧,唱戏的唱曲儿的说书的,各处是你唱罢我登场,跟过年似的,竹枝楼也是,客似云来,忙得脚打后脑勺,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姐姐在忙,姐夫忙着照顾姐姐忙,被姐姐瞪了也不愿意走,再瞪就……老大一爷们,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扮可怜撒娇!   姐夫不要脸,姐姐还要脸呢,叶白芍深呼吸几下,不再理他,随他坠在后头,专注做自己的事。   双胞胎就没人管了,先前还要凑个热闹表个孝心,要帮忙上菜,只断了两盘就歇了,一人兜了一袋子瓜子,蹲在二楼楼梯口,看底下说书先生说书。   先前还嗑瓜子,后来越听越入神,瓜子也不磕了,头也往前伸,卡进了木栏里,两小手还在那儿拍掌呢——   “哇——好厉害!”   “安将军好帅!”   “刀好长!”   “马好漂亮!”   “还会飞!”   “千里之外拿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叶白汀看到好悬倒抽口凉气:“你俩别动!头不准再往前伸了!”   “舅舅!”   俩熊孩子看到舅舅,别提多亲了,灵活的把脑袋从木栏里退出来,就要朝楼下跳:“舅舅!”   “别跳!”叶白汀差点吓出汗,“走楼梯,我可不是你们爹爹,接不住你们!”   双胞胎彼此看了看,有些失望:“好叭。”   俩人哒哒哒的从楼上跑下来,还仰着小脑袋,一脸严肃的跟叶白汀说:“宝宝不重的!”   “连小裙子都穿得上!一点也不胖!”   叶白汀:……   你俩胖不胖,我都接不住。   楼里祸祸的差不多了,菜也上过了,书也听过了,俩孩子感觉没意思了,干脆一边一个,蹲地上,熟练地抱住了叶白汀的腿:“舅舅我要看安将军!”   “舅舅我要看大马!”   “我要看大刀!”   “我要练武!”   叶白汀:……   你俩咋不上天呢!我去哪给你们偷安将军!   看着这边实在忙不过来,算了,叶白汀朝后边叶白芍说了句:“姐,我带俩小的去我那玩一会儿——”   “那你路上小心,”叶白芍都没工夫送一送,“一会儿我叫你姐夫去接他们!”   “嗯你忙吧!”   叶白汀带着俩熊孩子去了北镇抚司。倒也不用担心危险,身边一堆锦衣卫呢,距离也不算远,出不了问题。   他也有招治俩熊孩子,不就是要玩吗,忘了什么将军吧,进了北镇抚司大门,他手腕上铃铛一晃,玄风听到声,就撒了欢似的跑过来了。   “哇狗狗!”   “玄风将军!”   “你想不想我们!”   “喜不喜欢小裙子!”   “汪汪——汪汪汪!”   双方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倒是都特别热情,很快就疯跑起来,冲着后边校场,速度那叫一个快。   叶白汀:……   也不知道姐夫给俩小的喂了什么洗脑包,小裙子这茬,还没玩够呢。   他慢悠悠走到后面校场,看着俩小孩疯跑,看着看着,突然也有些蠢蠢欲动,自己这身体是虚了点,上回熬夜差点没扛住,说了要锻炼锻炼身体的,要不要……   双胞胎多灵的人,看到舅舅这样,立刻一边一个,拽住舅舅的手,拉他一起进入疯跑行列。   叶白汀起初没拒绝,想着自己好歹一个成年人,总不会连孩子都比不过吧,可跑了两圈,孩子们还能疯,他却不行了,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双胞胎一左一右,顶着一模一样的脸,皱着小眉毛,小脸严肃的教育他:“舅舅你这样可不行。 ”   “身体不好,很容易生病的!”   “不能偷懒,再跑两圈!”   “以后我们还要长长久久的孝顺你呢!”   叶白汀本来不想再动了,谁说话都不好使,可听到最后一句,窝心的不行,小崽子们是真的很知道什么时候嘴甜!   行叭,他准备再坚持两圈。   两圈之后,双胞胎换了套路,说光跑多无聊啊,咱们来玩游戏,一个说舅舅这边来我教你玩沙盘战场,一个说舅舅跟我一拨我们要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叶白汀有点不明白,沙盘演练就沙盘演练,对阵就对阵,双方比拼阴谋诡计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上真人!他们的‘将军’要亲自跑啊!要身先士卒,还得分化出不同小队,围拢打援,全部跑一遍啊!   玩个游戏,比跑圈还累。   叶白汀也看出来了,俩孩子今年没怎么长个,净长心眼了,哪里是教他玩游戏,是在玩游戏顺便玩他!狗子都不够他们玩的了,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但是吧……反正都活动开了,来都来了,本身也有锻炼需求,不如就一鼓作气……他好歹一个大人,怎么可以输给两个娃娃!   双胞胎相当给面子了,时不时停下来鼓掌:“哇舅舅跳的好高!”   “舅舅跑的好快!”   “人家要跟不上了!”   “舅舅让一让我呀!”   “汪汪——呜汪!”   双胞胎放水耍宝,哄着舅舅跑快点,狗子也不甘示弱,跟着少爷又跳又跑还知道等一等,尾巴摇的可欢快了。   叶白汀:……   是我哄你们玩,还是你们哄我?   北镇抚司院子算是热闹了,时不时传来尖叫笑声,伴随着狗子的欢脱吼声,俩熊孩子跑得满头是汗,精神奕奕,叶白汀也出了身汗,脸颊染上绯色,眼睛亮亮的。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掠过一阵清风,校场转角多了两个人。   石州抱着胳膊,懒洋洋的倚着墙边,看着小舅子,忍不住笑:“还是个娃娃呢。”   仇疑青站在他身边,眼神里难得有几分放松,可尽管放松随意,他的站姿习惯仍然变不了,腰背挺拔,像一把标枪。   他跟着石州的话,想象叶白汀小时候的样子,有几分遗憾:“……可惜我没见过。”   “那是真的可惜。”   石州音调拉长:“我们阿汀小时候,可比这两个皮猴强多了,乖巧懂事,可爱的紧,眉眼弯弯那么一笑,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任谁看一眼都喜欢。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换牙,还不好意思开口说话,笑也是抿嘴笑,秀秀气气的,像个小姑娘,但谁欺负他姐不行,他没牙也敢咬一口,奶凶奶凶的,可好玩了,怪不得岳父一家都疼他,家里有这样的娃娃,换谁谁不想宠?”   “我家阿芍生孩子的时候,我就想,不管男孩女孩,最好不要太像我,五大三粗的,不招女孩子喜欢,果然外甥像舅,像娘家人,俩崽子刚生下来就招人喜欢,可人疼的很,凭着这漂亮脸蛋,从小到大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可惜越大越朝我这长相歪了,以后长开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恐怕不能跟他们舅舅一样,过两年这小脸也骗不了人了……”   石州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我们家阿汀啊,我和他姐姐一样,是盼着他长大懂事,又不想他这么懂事,那么乖的娃娃,得吃了多少苦,才能像今天这样……”   “不会了。”   仇疑青眸底深邃:“只要我不死——我死了,他也会一路安好。”   石州眼梢就横了过来:“指挥使天地男儿,一言既出,可要说话算数,否则我的马帮——可是要撒泼的。”   “你和你的马帮,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仇疑青声音凝在风中,聊起正事:“说说吧,你的事,可还顺利?”   “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不顺利?”石州懒洋洋哼了一声,“我虽不喜欢玩那两面三刀那一套,但也见惯了,年轻的时候也被人玩过,吃过好兄弟的亏,早练出来了。老话说的好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些人你看一眼就明白,就是走这一套的。”   “我跟他们说,我夫妻恩爱,父子和乐,和北镇抚司指挥使感情要好,特别心疼我这小舅子,说得越诚恳,他们越不信,觉得这是伪装,根本不是真的,非得套我编出一二‘利益点’,为什么这么干,想要得到什么,利用什么……他们才信。这不,我已经顺利跟一个小队接上头,大酒都喝过两轮了,就是这三皇子藏的太深,我没立上一两件大功,大约是见不着的……”   仇疑青听完,道:“此事辛苦你,若有任何需要,你尽管叫我。”   石州没不会跟他客气,点了头:“不过那个燕柔蔓是怎么回事,你的人? ”   仇疑青转头:“你碰上她了?”   石州一看这表情就知道错不了,哼笑一声:“就知道你小子心眼贼,路数多,什么道都能想……”   “那你可错了,”仇疑青看着校场里,和小孩子们玩的脸颊绯红的小仵作,“这是阿汀的主意。”   石州嘿了一声:“我们阿汀就是聪明,就是能干,瞧这小脑瓜转的,厉害!姓仇的你不行啊,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竟然还得别人给你出主意,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还不得犒劳犒劳人家?这金银财宝,升官赏赐什么的,你可不能薄了。”   仇疑青:……   主意要是自己想的,就是心眼贼,太会算计,是小仵作想的,就是聪明能干,就得被犒劳大赏,你们家的人都这么会说话?   不过他一点意见都没有,淡定的说了句:“我的私库,都是他的。”   石州并没有夸奖他,还横了眼:“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你的东西不归他归谁?你也说了,你的东西都是他的,那你现在可是个穷光蛋,什么都没有,还不赶紧去挣功劳攒银子,抄几个不听话的奸佞家,犒赏给我们阿汀?”   仇疑青:……   马帮帮主,真是会做生意。   他面不改色,迅速拉回正题:“你看到燕柔蔓……怎么了?”   石州看着他的脸,颇有深意地笑了下:“行吧,这回饶了你。这姑娘不错,是个厉害的主,这才几天,就混进圈子,打出名号了,她一点都没掩饰自己的路子,也没隐姓埋名,京城官场混的久的,都认识她燕班主,她也丝毫不掩被你锦衣卫押过堂,关进诏狱之事……能从你诏狱出来,还能风光如此,才叫真本事不是?她越低调神秘,不自夸,不张扬,别人越觉得她厉害,是可以和锦衣卫掰手腕的主,前天还有人为见她一面,打起来了……你同我透句实话,她真没问题?”   仇疑青:“此事乃皇上御批准奏。我和阿汀看过的人,不会有问题。”   “行吧,”石州摸了摸下巴,“那我就知道怎么玩这个局了,我这条线与她不冲突,交集也不多,那种地方总归不怎么好混,处处凶险,你可别坑人家姑娘,找人护着点。”   仇疑青没说话。   石州就笑了:“我也是瞎操心,你这心眼多的混小子什么想不到,肯定布好了网,做足了准备,那姑娘身边,有你的人吧?”   仇疑青看了他一眼。   石州又眯了眼:“我经过两趟,都没瞧出来,肯定不是锦衣卫,路数不一样,锦衣卫太明显,你……”他看了看左右,很谨慎的沉下声音,“你若启用了‘那边’的人,该要更注意,这京城藏龙卧虎,四方通达,难免有几个见识广泛的……”   仇疑青知他在提醒什么,微点了头:“有些东西也不可能一直藏着,又不是见不得人,我有分寸。”   “有分寸就行,”石州点到为止,也不多言,“明日我又得回去忙了,我媳妇那不用你管,我自己照看的过来,这俩崽子要上书院,手就有点够不着,你帮我盯着点。”   仇疑青:“放心,他们出不了事。”   石州这才朝前走,边走边扬声:“儿子们,走了!你娘喊你们回家吃饭!”   “爹!”   “爹爹!”   双胞胎看到亲爹,兴奋极了,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中途不但没停,还蓄了力,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仔细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俩小孩憋着坏呢,才不是想亲爹想的不行了,忍不住跑快,他们就是想用力冲,用最大的劲道,蓄势待发,往前猛猛一扑——   石州伸出大手,往两边一拦,一手一个,就把俩小崽子圈住,抱起,还上下颠了颠。   孩子们冲的飞快,力道奇大,当爹的接的结结实实,没有任何失误,脚底沉的很,纹丝没动。   双胞胎:……   很难说不失落,这游戏玩了不只一天两天,是很多很多年了,但每一回他们都没有冲破亲爹的包围圈,每一回都被稳稳接住了!   他们一边不走心的夸:“哇爹爹好厉害,又接住了呢。”   一边掀起小褂子,捏了捏肚皮上的肉:“我明明长了几斤,重了的啊。”   石州哈哈大笑:“那可不行,你长的这几两肉哪够,还得接着长呢,以后要好好努力,练功不辍,不如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再加半个时辰马步?”   双胞胎:……   大概除了亲爹,也没谁能把俩熊孩子挤兑的没话说。   “来,跟舅舅告辞,说你们要走了。 ”   “舅舅我们走啦!”   “舅舅要乖乖的呀,以后书院放假,我们再来陪你锻炼身体!”   叶白汀:……   他觉得,锻炼身体什么的,要不还是算了吧,他也不算没有一技之长,真到危险时分,不是还有杀手锏?   手腕一暖,他低头看,是仇疑青扶住了他。   他要挣开,仇疑青却没让:“嗯?”   “不是腿软了?”仇疑青微微勾唇,“不想我扶着,是想摔在这里?哪样更丢人?”   叶白汀:……   “你怎么知道我腿软?”   “膝盖微弯,小腿颤抖,身形微弓,手下意识叉腰——不是腿软是什么?”仇疑青视线从上到下,滑过他的身体,“观察入微,细究深思,我们的仵作先生,不是已经教过我了?”   叶白汀满脸震惊的看着仇疑青,这狗男人好不要脸!什么教过他了,分明他自己就会!说这话是就是故意撩拨他,想看他害羞的样子,占便宜的!   叶白汀心说我不能输,清咳两声,肃正表情:“还好,你若有其他想学的,我也可以教你。”   装的是模是样,眼底暗意么……就看对方能不能读出来了。   仇疑青当然读的出来,小狐狸又在勾他!   “你确定……你比我会?”   这句话刚说完,仇疑青就感觉不对劲,被坑了,果然,叶白汀下一句就追过来了:“你很会?为什么你那么会?还没在我身上学,就很熟练,跟别人学过了?谁?”   仇疑青:……   “哼。”叶白汀绷着脸,推开他,转身往前走,只走了一步就绷不住了,差点笑出声。   过往什么的,他才不在意,他了解仇疑青,喜欢的也是现在的仇疑青,过去有什么事都没关系,只要以后没有就行,但仇疑青这个反应,真的很取悦他。   刚过拐角,背后就是一沉,是仇疑青抱住了他:“……小狐狸。”   叶白汀这下是真的挣扎:“你别过来,我出了一身汗,怪臭的!”   “不臭,我喜欢。”仇疑青不动。   叶白汀:……   “你起开,我要去洗澡。”   仇疑青:“我也要洗。”   叶白汀怔住:“你也要……洗?我们分开……洗吧?”   仇疑青低笑:“不然呢?”   叶白汀松了口气:“当然是分开洗!”   但他没想到,这口气松的还是早了,仇疑青没骗他,没跟他一起洗,但他用了他的浴桶,还有他剩下的热水……这么大的北镇抚司,又不是没有你的桶!   同样的浴桶,同样的温度,甚至还留有他的味道,距离还这么近……叶白汀可太知道了,这狗男人就是故意的,在调戏他!   狗男人还一点都不知道害臊,洗完出来,跟没事人似的,还有脸好奇他为什么脸红,问是太热了么?   叶白汀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掌心就痒痒,你好奇不懂是不是?没关系,我这一巴掌下去,你一定懂了!   仇疑青擦着头发往外走:“我让人备了桃花酒,很香,不醉人,来不来?”   香又不醉人?那当然来!   仇疑青头都没回,自信小仵作会过来,果然,这天晚上,二人难得轻松闲暇,窗前对饮,畅快极了。   叶白汀感觉自己有点飘,也感觉仇疑青有点不对劲,带了很浓的侵略味道,好像准备好了什么,憋在肚子里,就是没说。   似醉未醉时,他被欺过来的人抱住,对方的气息整个笼过来,带着和他相似的味道,桃花酒香,丝丝微甜……   他们在星空下接吻,炙热情浓。   仇疑青没停下,叶白汀怎么推,他都没停,反而手臂箍的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急促,叶白汀被他带的有些难耐:“你……到底怎么了?”   这两天都有些不对劲,荷尔蒙很旺盛的样子。   仇疑青吻着他的唇:“我们成亲好不好?”   叶白汀一怔。   “宝贝……和我成亲,好么?”仇疑青撬开他的唇,气息交缠,“我想看你穿红衣,洞房映烛,亲手帮你脱下它……我想把你放进喜被,想你眼睛里只有我一人,想你喊我的名字,为我动情……”   “……我想要你。” 第201章 瓦剌使团来了   这天晚上,叶白汀以为他会交待在仇疑青身上,最后结果……嗯,不能说没交待,但是是另一种交待。   他并不反对情人间的亲密,对他而言,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所有亲密美好,都值得敞开拥抱,但在仇疑青这里,也值得敞开拥抱,但更值得期待。   仇疑青似乎宁愿憋着,也不愿草率,想要给他最好,最弥足珍贵的一切体验,他对洞房花烛执念很深,对心上人的尊重和克制,是被写进他骨子里的东西,如果真的情动不已,无法停下来,那就……适当的点到为止。   他抱着他的小仵作,爱不释手,流连忘返,不知餍足,亲他没够,不打算做更多,所有行动就付诸在了嘴上手上,用这种方式进行更多探索。   于是叶白汀交待了……   不但交待了东西,连忍不住发出的声音都被对方吞进嘴里,一点都没漏。   有那么一瞬间,叶白汀大脑是空白的,太刺激了,光这样就这么刺激……他忍不住开始赞同仇疑青,的确不应该一上来就做更多,他估计自己会受不了。   “……我帮你?”   叶白汀还是很有良心的,大家要公平么,却不知他现在的样子有多诱人。   急促的呼吸未停,声音微哑,眼睛里汪着一汪春水,眼角绯红,额上浅浅沁出细汗,让他的皮肤显得更为白皙润泽,嘴唇也是,不似以往略淡的樱色,染上了水水的红,看起来……可口极了。   “……不必。”   仇疑青起身,出去冲凉水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子,那些深深缚在牢笼里的野望,积压的太深,太久,根本不能随便被放出来,一旦放出——他会停不下来。   一时的小甜头,于他来说并不是慰藉,而是倾泻阀门的打开,没尝过,尚且会想象它的滋味,一旦尝到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停下来。   他对叶白汀的渴望,远非别人的想象。   今夜,仍然不合适。   叶白汀听到外面的声音,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唇角翘的老高。   就这?就这??说谁小怂蛋呢,你才是小怂狗!   他有点小兴奋,好像领会到了妖精们垂涎唐僧肉的热情,人越藏着掖着端着躲着不给,自己的坏心思就越能浮上来,就要就要就非想要……狗男人看样子是非想等到洞房花烛夜了,那他要是用劲勾一勾,会不会勾的对方破功?   到时候干了坏事,还能倒打一耙,要什么要,你不是指着洞房花烛夜呢吗,不应该只是想想吗,怎么就没憋住?青哥哥,你让我失望啊。   不知道到时仇疑青是个什么表情?   想想就很刺激啊!   成亲……   叶白汀翻了个身,他感觉有点太快。   倒不是认识的时间太短。虽然和仇疑青相处还不到一年,彼此却一起经历了很多,他们很默契,很合拍,在很多地方价值观相似,对待问题,甚至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能殊途同归,想到一处去,这要是了解不算深,什么样才算?   他只是觉得,总得等到有些事彻底解决了。   比如那个瓦剌八王子,暗地里造反的三皇子,还有父亲的案子真相,不办完,心里总是悬着事,很难说圆满,而且别人那么多心眼,没准专冲着你要成亲时搞事,那得多糟心?仇疑青想要的洞房花烛,一定不是有人打扰,乱七八糟的洞房花烛。   倒不是非得多闲才行,北镇抚司这样的地方,想要完全空闲根本不可能,以后随时都会有别的事发生,有案子要查,但跟自己有关的,最紧要的这几件,叶白汀觉得,还是得解决。   他们得加快速度了。   书里三皇子造反还需要几年,可那是他暗中发育,羽翼丰满,所有准备做足以后,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三皇子的很多信息了,人手也派出去了,潜伏的,跟踪的,监视的……不可能用好几年,没准连半年都不需要,仇疑青就能把那个藏头露尾的人揪出来,一举击溃。   至于八王子……瓦剌使团的人已经在路上,再一个月就能到,他就不信这群人不搞小动作,八王子再跟个王八似的能藏,愿意躲,这么大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过了这一次,想要再借使团方便回家,可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叶白汀感觉,他们的前路早不似以往,隔着山隔着雾,怎么也看不清,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怕任何危机降临,他们甚至期待着这些时机,好抽丝剥茧,把这群人一网打尽。   所以时间什么的……不是太大问题,顶多半年?或者一年?总归用不了两年吧?   而且以仇疑青性子,对洞房花烛夜那么在意,对成亲流程必也不会马虎,古代成亲规矩可多,什么三书六礼……哪一样都需要时间,根本快不了,仇疑青心里应该也明白,心急没用。   想着想着,叶白汀就有点头疼,他们的事,他还没有跟姐姐坦白啊!   成亲是两个家庭的事,必得有人帮忙操办,他只有姐姐了,怎么可能不说?仇疑青但凡搜罗整理好‘聘礼’,必会上门,那时候……   还是算了,成什么亲,搞什么仪式,俩大男人不需要这种仪式感!   叶白汀面无表情,不如凑和过下去算了。   他又翻了两次身,仇疑青还没回来,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至少有三刻钟了吧!狗男人冲凉水澡这么慢的么!还是他在偷偷干什么事!他干这种事时间要这么久的吗!   再不回来……他好像等不住了。   叶白汀还是没撑住,困的不行,连翻身都忘了,呼吸慢慢均匀,睡着了。   仇疑青回来时,带着微凉水气,没立刻钻被窝,等了等,身体温度合适了,才过去抱住小仵作,轻轻亲吻他额头,拉上了被子。   ……   接下来的一个月,日子过得简单又平和,京城没什么大事发生,北镇抚司只零星几个小案子,证据确凿,事实明显,都不需要指挥使亲自出马,申姜就给办了。   叶白汀经常能见到仇疑青,情浓热烈,总少不了一些亲密瞬间,指挥使几乎每天半夜都要去冲道凉水,底下会不会有窃窃私语,叶白汀不知道,他只知道,轮值换班的人很体贴,早早把凉水从井里打出来准备好,以备指挥使不时之需。   叶白汀经常去竹枝楼,只要想见,每天都能见到姐姐,双胞胎读书有点辛苦,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同窗和夫子比较辛苦,每次要隔个三五天,学院小休,才能见到人,姐夫就不行了,最近不知道在怎么忙,他有近一个月没见到了。   仇疑青知他担心,稍稍透露了一二消息。   叶白汀便知道,姐夫不是忙的不着家,还是经常会回去看姐姐的,只是因为太忙,时间不定,长短也不定,发生时间大都都是在夜里,所以他不知道。   至于在办的事……有锦衣卫辅助,难是难了些,也不至于太危险。   闲来无事,叶白汀盘着腿,坐在廊下陪狗子丢球玩的时候,也会琢磨,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仇疑青不说了,心里装的事多,把的住大局,别人走一步看一步,他走一步至少往前看个七八步,方方面面都得想到了,才能万无一失么,姐夫心眼也多,从小跑马帮到现在,经历无人能及,阅历也比寻常人丰富很多,有时候别人以为的危机,在他眼里可能就是司见惯的事,一眼就看透了,别人很难算计到他。   姐夫一路追着姐姐,从老家到京城,为了自己的事,也是为了父亲,他行事向来恣意潇洒,快意恩仇,这回被人欺负到头上,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叶白汀猜,他来京城,还真就是冲着贺一鸣来的,未必没胆子动手,见面时那句‘杀人’的话,也不算乱说,只是这一次贺一鸣真的犯了案,亲自动了手,落到仇疑青手里……就正好了,省了他一道事。   姐夫向来粗中有细,关键时候更是心细如发,案子是他送上门的,于联海是他带回来的,是不是在来京途中的那种偶遇,于联海跟人嘴仗,他就觉得不对劲,认为可以查了?   京城初见时,姐夫和仇疑青当街打架,看起来有点不那么友好,有惺惺相惜,对彼此的欣赏,也有距离感,彼此很难说没有一点提防,可是近来这些距离感越来越少,越来越淡……   是因为自己吗?   亲人,爱人……因为他的存在,两个人开始释放更多的善意,更多了解,更多合作,于是发现了彼此身上更多的闪光点,未来的大有可为?   咳,叶白汀清了清嗓子,多少有点不要脸了,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但总而言之,他的日子早已从重重桎梏里出来,一步一步,越来越稳,越来越快乐热闹,前方什么模样,可太值得期待了。   人间四月,暖阳灿灿。   绿叶伴着微风,柳绿伴着桃红,梨花捧出沁香雪色,到处生机勃勃,明亮耀眼,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大家本该悠然享受,可没办法,瓦剌使团要来了。   此乃邦交大事,别说皇宫,朝堂,京城百姓也如临大敌,锦衣卫更得绷紧了弦,各处卫所,禁卫坊市,无一处放松。   瓦剌是鞑靼最大的部落,对中原的侵扰算起来有上百年了,不管本朝天子怎么换,他们都贼心不死,无非是从猛烈进攻变的不怎么再敢打,近些年被安将军狠狠摁在地上摩擦,吃够了教训,看起来老实多了,但也未必真就认了怂,以后不搞事了。   他们这回派了使团,说是要建立邦交,互开边市,谁知道是真心愿往,还是单纯的以美好话题包装,过来搞破坏的?   边关有安将军,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这些瓦剌人,你们要是想打,行,干脆让安将军灭了你们族,别的都别想了,要是不想打,也行,待大昭休养生息几年,种种粮,满满仓,养养兵,再踏平你们瓦剌不迟!   大家表面上看着没什么话,实则都等的挺着急,市井茶楼里,说书先生创造的‘安将军神威’段子都攒足一本了,你们这群王八蛋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直到五月初四,逢端午节,瓦剌才姗姗来迟,说是路上遇到了点意外,耽误了行程。   天子当然是很大方的,泱泱大国,待客有道,专门派了人去迎接,在大朝毕,政事处理完毕后,还在殿宣旨,召见了使团,亲切问询,并安排了晚宴。   据说场面十分和谐。   叶白汀没机会参与,身份不够,听是听到了不少,市井传言成为多彩多姿。   竹枝楼里,近来所有客人都在谈论使团,天子当日的召见,以及当天晚上安排的晚宴,什么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图穷匕现……戏折子里唱过的腔,话本子里说过的扣,都被他们有模有样,神神秘秘的编排了一通。   不过叶白汀问过仇疑青,真正的朝见其实还真挺和谐的,并无不妥,国与国的角逐较量,动作更多在私底下,走到明面,国君之前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有了定论,没必要再撕,顶多晚宴之上,推杯换盏时,有几句阴阳怪气,其它时候基本很少出错,双方都不允许这种错误,因为一旦出现,就是吹响了战争号角,再没什么好谈的了。   使团此行,还真不是为了打仗来的,真要挑衅,也不会送这点人到京城来,以性命宣战。   叶白汀不要太懂,邦交谈和,边关互市,且不说这八个字使团是否真心想办,他们此来必有一个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八王子。   瓦剌王儿子死绝,又失去了生育功能,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苗,当然要过来捞,因自身朝局构成,旁边还有个九王叔虎视眈眈,不得不防,这次行动未必就没混进对方的人,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得足够隐秘,不敢声张……   估计且得找一阵子人呢。   果然,接下来的这半个多月,瓦剌使团安静极了,看起来相当老实,真就像是乖乖出使的人。   叶白汀没太担心这些事,各处都盯着呢,真有什么动静,他必不会错过,他现在烦恼的问题是,天热了。   端午节一过,温度一天比一天高,他的小暖阁,冬天住着很舒服,有暖炕,有阳光,春天也还不错,光线辉洒,暖风之中总能营造一种舒适意境,让他很喜欢,天气热了就不行了,温暖的阳光变得刺眼,窗前小榻甚至晒得烫屁股,根本住不了人了!   他本也没那么烦恼,打算回昭狱住,牢房里头凉快啊,他那间牢房还很干净,不乏舒适度,可去住了两晚上就发现不行,仇疑青虽然很忙,经常不在,但能回来的时候,会找他一起睡觉,诏狱怎么方便?   还有狱卒们的眼神……真的非常迫切,就差跪求少爷饶过他们了。   叶白汀围着北镇抚司转了一圈,给自己找新窝,最后挑中最一个房间,还挺巧,正是仇疑青的房间。作为指挥使,仇疑青在北镇抚司是有自己独立空间的,不过他基本没怎么住,以前只是偶尔小憩,或者换个衣服,有了叶白汀的暖阁,他就更不怎么来了,这房间上次被玄风祸祸了一通,咬烂了好多东西,到现在甚至还没怎么换。   这房间在北镇抚司最深处,房间很高,墙很厚,屋顶很漂亮,南北通透,往前还伸出长长庑廊,即使开了南窗,出不会太晒,有阴遮过,相当凉快。   叶白汀觉得这地方怪好的,非常满意,当天就找人把屋子收拾了出来,换上自己的东西,到了晚上连被褥也一起抱过来了,赖在这里不走。   茶具,软枕,小垫,文房四宝,四角衣柜,小圆桌,干花花环……东西一样一样搬添,慢慢的,这房间越来越有他的气息味道。   当然,他也不会完完全全鸠占鹊巢,既然是仇疑青的房间,仇疑青放在这里的东西,比如衣服,比如兵器,比如书架长案,习惯用的东西,他都没有搬走,反正房间够大,盛得下。   然后使团就开始作妖了,大概觉得太安静了也不像话,生怕别人发现他们暗地里搞的小动作,表面上得找点事遮掩,那个叫达哈的首领开始见天折腾挑刺,不是住的不舒服了,就是吃的不顺嘴了,要不就是别人不给他好脸,挤兑他了,大昭这是什么意思,泱泱大国,就是这个待客之道么!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罢了,今天突然大闹起来,说这边有人针对他,要陷害他,在他昨天晚上的小宴上,杀了人!简直包藏祸心,别有用心,作为使团首领,他很委屈!   “我呸!他委屈个蛋!老子还委屈呢!”   申姜骂骂咧咧的过来,和少爷打小报告,说这达哈忒不是个东西,很难打交道,又轴又犟,简直听不懂人话:“……四六不分,油盐不进,好话赖话在他那都一样,他唯一不会杠的,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还委屈,我瞧这回就是他贼喊捉贼,杀了咱们大昭的人,还说大昭人嫁祸他,打着一石二鸟,背后偷笑的主意呢!我看这回的案子也不用办了,直接把他押过来算了,他就是凶手,没跑了!”   叶白汀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伤好了?”   “早好了!”申姜左右晃了晃,给他看,“虽然刀口有点深,这也都过了一个来月了,怎么可能还不好?”   他这一路上跑过来有点渴,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上手才发现这套茶盏很有些不同,和外面桌上不一样,应该是新添的,再转头看了看房间……   这是内间,有太多少爷的东西,也有指挥使的衣服什么的,两人惯用的风格不太一样,放在一起却很和谐,哪样都不突兀,跟以前冷冷清清的也不一样,还挺热闹的。   “你们这房间布置的不错啊,”申姜后知后觉的放下茶盏,看了看门,“我以后……来前是不是都得用力敲门了?还是不应该多来?”   他前头养伤的那段日子里,都错过了什么啊!   你们的房间……   叶白汀转头看了看房间,觉得这称呼也不错,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低下眉梢,站了起来:“少贫嘴,说吧,死了个什么人?我猜应该不是非常紧要的官员。”   申姜下意识往外看:“少爷怎么知道?谁报信比我还快?”   叶白汀:……   放养一段时间,申百户这智商又回去了,他叹了口气,耐心提点了一句:“是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也是,”申姜挠了挠下巴,很快把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这回死的是一个师爷,叫鲁明。瓦剌使团不是说要开双边互市?此行带了很多东西,皮货香料什么的,这些日子也一直在京城各市转悠,说要考察市场,看看带什么东西回去,礼部都快忙翻了,派了礼部侍郎钟兴言和鸿胪寺卿毕合正重点陪护接待,可这钟大人和毕大人本身也公务繁忙,不可能天天陪着不是?钟大人就派了自己的师爷过来跑腿,也就是死者鲁明,每天陪在瓦剌使团里,早晚不落,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就是这个师爷。”   “鲁明伺候的应该不错,达哈算是满意,昨天晚上开小宴,把他按在了席间,像其他贵客一样招待,今天早上才发现不对劲,人死了,达哈非常气愤,立刻就闹了起来……”   他说话的这个时间,叶白汀已经在屏风后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现场在何处,可控制起来了?”   “就在鸿胪寺给安排的使馆里,”申姜跟着他往外走,“锦衣卫听到信就过去了,现在肯定控制起来了,但我估计,这达哈怕是还得闹。”   叶白汀:“指挥使呢?”   申姜:“已经过去了,传话来让我接少爷一起,不过指挥使离得远,我估摸着我们到了,他都不一定能到。”   “行,走吧。”   “好嘞——”   二人出门骑马,穿越街巷,很快到了使团下榻之所。   这是一处很大的院子,鸿胪寺专门辟出给瓦剌使团住的,建筑风格与本地房屋相类,在花纹装饰上更加细心别致,看起来颇具异域风情,院子外围四四方方,方便护卫警戒,内里抄手游廊,假山树景,处处养眼,私密空间足够。   这个宅子,看一看就能明白,处处代表了大昭态度——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受我监管,出来进去我全部要知道,但你们关在房间里,自己爱怎么玩,也都可以,我们不看脏东西。   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感,也把大局牢牢把握在手中,不让对方搞事。   从大门进来,过了月亮门,再往里,院子是回字形建构,看四周装饰,假山盆景带来的隔断感,叶白汀感觉稍稍有些微妙,又说不大出来,想着还是一会儿问问仇疑青。   可还没看到仇疑青,就听到院里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   “我都已经报了案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什么仵作?你们堂堂北镇抚司,这么多锦衣卫,竟然拿一个仵作来糊弄我?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仵作是干什么的么!”   “叫他滚——不是当官的我不见!百户也不行,算什么东西,也配我看一眼,叫你们指挥使亲自来见我!” 第202章 假酒致死   仵作不行,百户看不上眼,叫嚣着要见指挥使——   申姜脾气立刻就压不住了,挽起袖子就要往前冲:“看老子不打死那个达哈!见这见那,老子让他去见阎王!”   “急什么。”   叶白汀把人拉住,继续慢悠悠的走在抄手游廊:“他愿意累就累呗。”   照之前申姜了解到的情况,命案已经发生,凶手大半在现场抓不出来的,早一刻钟晚一刻钟差别不大,而今现场各处都要仔细侦查,院子也是,他不认为现在走的慢一点,看的多一点,有什么不对。   申姜跟着走了两步,才发现少爷用意,对啊,干嚎打架能解决问题?不能,还是得看案子本身,达哈愿意吵就吵呗,反正是他自己口渴费力气,现在多说点,一会就能少说点,还能不耽误办案!   “这个院子……”   申姜心思沉下来,慢慢的,也发现有些不对劲,这里感觉和别处有点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通行速度。”   仇疑青突然从廊外跳进来,落到叶白汀身边:“这里用不同假山盆景作为隔断,空间多,幽径多,看起来很曲折,实则处处通透的,想要直线来回非常快,且有这些遮掩,不易被发现。”   申姜还是有点迷糊,干脆跳上房顶,手遮额顶往下打望,这下看出来了:“还真是!”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笑了:“申姜说你离得远,可能要晚一点到。”   “才到。”仇疑青下巴指了指旁边墙头,意有所指,“我‘飞’的多快,你不是知道?”   原来是跳墙进来的,有高度优势,怪不得能发现更多。   叶白汀知道这狗男人在调侃他,过往那么多一起‘飞’的瞬间,是想骗他害羞?可是有没有想过,‘快’对男人来说,未必是好词?   他微微歪了头,似笑非笑:“指挥使办案心切啊。”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目光深邃:“毕竟职责所在。”   眼底那暗欲沉浮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案子,像在说情话——是见你心切。   “咳,”叶白汀提醒他注意场合,指向前方,“里面的客人好像等不及了,我们先过去?”   仇疑青:“不着急,本使方至,案情比较重要,还是先看看现场。”   于是几个人把现场看的差不多,安排完余下的勘察工作,才转向前方,正厅的方向。   正厅门口,达哈正在冲着门口的锦衣卫发飙:“不给我安排个像样的人来交接也就是了,这是我住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拦着,不让我进去!你们大昭说客随主便,行,我们使团随你们安排,但你们安排好了,这个地方暂时就是我的,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你们在这制止威胁,是看护还是看押,这就是你们大昭的待客之道么!你们到底是在接待使团,还是在看管囚犯!”   锦衣卫拦着人,面不改色:“此为犯罪现场,情况特殊,指挥使令下,任何人不得出入!”   “少拿那些话吓唬我,什么指挥使的令,指挥使在哪呢,人都没见着!”达哈长得五大三粗,膀肥腰圆,五官也很大,眉目一瞪,凶相毕露,“什么犯罪现场,谁说这里是犯罪现场了,谁犯了罪,你们指出来给我看看!”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申姜还是没忍住,率先跳了过去:“可真是好不要脸,你自己说这里发生了命案,有人杀了人来栽赃嫁祸你,火急火燎的报了官,让这边派人过来,我们派了人保护现场,你又说不是了,说别人欺负你自由的权利,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什么理都让你占了,别人干不干事了?”   达哈瞪着他,眉毛都快飞起来了:“老子说的是实话!”   这边锦衣卫看到仇疑青,已经拱手行礼:“参见指挥使!”   仇疑青微微点头,带着叶白汀,迳直朝这边走来:“使团首领——好大的威风啊。”   达哈看着他,眼瞳猛的缩了一瞬,下一刻眼神乱飞,把仇疑青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不知道是没想到指挥使这么年轻,还是转着什么其它心思,总之反应挺大,话都忘了说。   叶白汀不禁思考,莫非直到现在,这个使团首领还没有见过仇疑青本人?   也说的通,仇疑青辖锦衣卫,禁军,每天工作很忙,要办的事很多,并不是主要接洽使团的人,朝上有文武百官,礼部自有待客流程,用不着指挥使出面,而不需要的场合,仇疑青都很低调,叶白汀想,很大可能是仇疑青见过使团里每一个人,全部都认得出来,使团的人却不一定见过他,或者在很多人的场合下,匆匆看到过他,却并不认识,当时也没有人特意介绍。   仇疑青一步一步,走到达哈面前,单手负在背后,仅仅那么一站,就稳如山冈松柏,气势如锋:“莫说你是外客,便是本朝一品官阶,本使拦住的地方,你也不能进。”   达哈阴了脸:“锦衣卫指挥使?这京城你说了算?放此狂言,把你们皇帝放在哪里了,把你们安将军放在哪里了?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本使所为,皆是天子委任,谈不上狂言,至于安将军——”   仇疑青话音淡淡,慢条斯理:“不过各有所长,各司其职,你口里的安将军,我们大昭,远非一个,他不过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之一,你没必要这么害怕,时时挂在嘴边。”   “你——”   达哈一口老血梗在喉间,有点不知道怎么回,那般神武的安将军,他们瓦剌都不得不服,每天都在想怎么暗杀这个人,弄残了他的兵,姓仇的却说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这样的大昭遍地都是?   开什么玩笑!   偏偏对方一本正经,只是阐述事实,没有半点诋毁安将军的意思,他非要较这个真,真成了姓安的拥趸,有点傻,可不较真,不是更丢脸!   他冷笑一声,掀了袖子:“边关什么境况,大家都懂,既然指挥使自比安将军,就别怪我手痒了,瓦剌对安将军‘感情甚深’,可惜我达哈没什么机会与他切磋,今日便在此,先讨教指挥使高招!”   他还没冲出去,就被人拦住了。   “达哈大人息怒,不可对指挥使无礼……”使团副官拉住了他,一边往回劝,一边朝仇疑青拱手行礼,“抱歉指挥使,下官代我们大人致歉,达哈大人性子直爽,从来都直来直去,昨夜喝多了酒,今早又遇凶案,脾气上头,言语有些不妥,但绝对没其它意思,还请指挥使见谅!”   叶白汀看向这个副官,也是身材高大,肤色微黑,却没有达哈那么壮,一身腱子肉,看起来显胖,他三十来岁,眉目平和,气质比达哈稳重多了。   仇疑青看了他一眼:“你是?”   达哈被属下抱住腰身,挣不开,仍在叫嚣:“我的人叫什么,关你屁事!”   “大人……”   副官凑上前去,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达哈才收回袖子,眼神阴阴的往四周看了一圈,收了袖子,不打架了。   副官再次和仇疑青行礼:“下官木雅,乃是此次使团副官,听达哈大人号令。”   仇疑青颌首:“先看现场。”   他推开门,带着叶白汀,进了大厅。   “你说要有指挥使令才能进,现在你们指挥使来了,我该也能进去了?看谁敢拦我!”   达哈直接往里拱,申姜卡了个巧劲,走在他前面,刚好限制了他的速度,不让他过多走动,破坏现场,又能先他之前,仔细把现场看个遍。   这里昨晚还真是聚宴饮酒,到了现在味道仍然很冲,不怎么让人愉悦,厅堂很大,正中靠北设了主位,下面左右分设两排,以小几分开,有的桌子上空着,有的桌子上东西不少。   应该是喝到了很晚,桌上菜碟都收了,留的是些不易变味的下酒菜,比如油酥花生米,切成片的卤牛肉,还有一些干果点心。   地上歪着很多酒坛子,旁边也有很多零碎东西洒落,看起来像是推杯换盏间不小心推落,因为当时气氛热闹,没来得及叫下人收拾,有些就残留在此。   仔细看,落在地上的这些东西除了吃食,一些碎了的东西残渣,衣服上的坠子丝绦,甚至还有竹片……这是丝竹奏乐需要的东西。   靠东下排第二张小几上,伏了个人,发散,衣乱,面色青白,无声无息,看样子是死者了。   叶白汀走过来,先是凑近尸体闻了闻,仔细观察,又围着尸体转了一圈,细看左右,才掏出手套,开始验尸。   “……死者着身上有很浓烈的酒味,尸体僵硬,波及全身,尸斑小块,条纹状,大多聚集在肩下,俯趴的位置,角膜轻度浑浊……他的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之内,很可能是酒后昏趴在小几上时死的,因表现状态为昏睡,别人才未第一时间察觉。”   “那不就是醉死的?”   达哈阴着眼看了现场一圈,揣着袖子,阴阳怪气:“你们该不会是随便找个原因,来糊弄我吧?我说出了人命,你们就说不是人命,是意外?”   现场没人理他,仇疑青也没有。   叶白汀手里验尸动作未停,仔细扒开死者眼皮,看角膜情况判断死亡时间时,发现了点不对:“死者视网膜充血,视盘苍白,他的视神经好像有部分萎缩……”再拉过来看手,“指甲有紫绀痕迹。”   “那如若解剖,很可能会发现伴有脑水肿,肺水肿,胃及十二指肠散在性出血点——”   仇疑青眯眼:“死者不是醉死的。”   “不错,”叶白汀沉声道,“死者死亡原因是中毒,毒物应该是假酒,或者叫木醇,木精。”   这是甲醇中毒。   可昨夜这里有酒局,现场这么多酒坛子,明显与席人都喝的不少,到现在为止只出现了这一个死者,只有他一个人喝的是假酒?   怎么操作的?是他自己失误,还是谁动了手脚?   叶白汀眉间微蹙,心下有疑:“死者最后一杯酒,是和谁喝的?”   副首领木雅怔了一瞬,看向达哈。   “就是我本人,怎样!”达哈嗤了一声,不善目光紧紧盯着叶白汀,“你刚刚说我这里待客请宴,用的是假酒?你们锦衣卫都是这么张嘴说瞎话的?塞外风冷,男儿豪迈,老子一年里有大半年是醉着过来的,什么酒喝不出来,怎么可能用假酒做宴!真要用了假酒,那应该一死死一片啊,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偏他死了!”   达哈非常不满意,视线滑过仇疑青,意有所指:“我说你们不把使团当回事,还真是,随便找个人来诓骗我,这么嫩的书生娃娃,你说他是谁养着的小情儿,我信,说他是仵作?他会看死人么,见过几个死人,他不会看到点血就能晕过去吧!那你们可得感谢我‘待客’周到,没闹出什么血糊啦的现场呢!”   仇疑青眸色瞬间犀利,申姜也撸着袖子往前:“我说你——”   叶白汀却把人拉了回来,摇了摇头。   之后,他从上到下把达哈打量了一遍,突然笑了,颇有些意味深长。   达哈突然感觉后背有点凉飕飕:“你笑什么!”   叶白汀就说话了:“你眼白微黄,眼底微青,看起来脾气不小,你自傲于你们男儿豪迈,走路却夹裆,你有隐疾吧?”   达哈突然暴怒,像被人戳到了肺管子,整个人扑上前,拳头也冲过来了:“你少他娘胡说八——”   当然是打不到叶白汀的,仇疑青轻轻松松一抬手,直接让对方卸了力,那么猛的冲进,那么虎的拳,一丁点都没越过来。   但是风是流动的,风中带来了味道。   叶白汀伸手,略嫌弃扇了扇鼻子:“你方才去过茅房?臭成这样,平日饮食不佳,消化不好?还用着药?熟地黄,牡丹皮,茯苓……首领大人这是肾亏啊,是否频繁盗汗,力有不逮,行房困难?”   他声音并没有故意拉高,但房间安静,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听到了。   达哈要气疯了:“老子没有,你少瞎说!”   他非常想按住叶白汀的嘴,可他过不来,这姓仇的指挥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伸出了一根左胳膊,就能把他拦住,架的死死的,以他打遍王庭侍卫无敌手的功夫,竟然一点都脱不开!   自家指挥使就在这里,叶白汀怎么可能害怕别人威胁,下巴微微扬起,脸色从容:“你右耳后侧往下有三道划伤,微有血荫,看痕迹应该是两日前留下的,大约不疼,自己也未察觉,观其形状,大小分布,应该是指甲划过……是女人挠的吧?你性格暴躁,不好相与,大部分时间是不会允许别人这般靠近的,何况挠你?你不但允许了,你还忍了,可是下体不畅?你不举,或举的很困难,需要女方帮忙付出更多,可女人也有脾气,不愿意这么伺候,久久伺候不起来也失了趣味兴头,难免要撒一撒,你不太高兴对方这种行为,但你有求于人家,这种事愿意帮你的人也不多,所以你才忍了,是也不是?”   达哈瞬间没了声音。   叶白汀收了笑:“我有没有胡说,首领自己心中应当知晓?有些问题已经出现,想藏是藏不住的,我们大昭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大夫水准自也不日而语,你既已经偷偷看过大夫了,想必有些医嘱记得很清楚——控制脾气,万事稍安勿躁,用药过程中最好少近女色。”   达哈憋的脸胀红:“你——”   木雅拉回他:“我们大人此行的确带了一位小妾……”   仇疑青甩开达哈,拿出素帕,慢条斯理擦手:“既然阁下正在用药,未免中途发生意外,来人——将这位随侍小妾请回北镇抚司!”   他嘴里客客气气说请,但大家都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请’,这是要带走,要隔离,要分开监视,要整治他们!   达哈立刻怒了:“不行!我身边就这么一个伺候的女人,你把他带走了,我怎么办!”   “就一个?那倒好方便了,”仇疑青表情淡淡,“瓦剌使团来此,我大昭该要好生招待,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外面守卫严密,还能出人命,该是力度不够,锦衣卫自该更尽心,只要还在京城,你们使团,就一个都不能死。”   说着保护,达哈却听出了威胁的味道,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不但要脸,要业绩好看,还要命!他好像在说,捏死你们比一个蚂蚁还要简单,现在作的死,以后都是要赔的,你自己好生考虑考虑。   “我刚刚不过是骂了你的人,你就抢了我的人,两地分隔,再见不着,”达哈阴着脸,“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仇疑青仿佛听不懂话似的,还浅浅颌首:“放心,此女安全我北镇抚司全权负责,它日使团离开,必会完璧归赵,且还会好生招待,让其吃喝不愁,心情愉悦。”   达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使团在京城,就归大昭管,别人说的冠冕堂皇,处处为你好,你能怎么办?一个女人罢了,带走就带走,到时候还不了看老子不闹!   现在场面……要是不想丢脸,似乎只能从命案上找回来了。   达哈眼珠微动。   仇疑青:“说吧,昨日宴席几时开始,几时结束,都有什么人参加,中间有谁离离席,可有包装不同来路不明的酒,谁动过?”   “傍晚开始,天快亮了结束,什么人都有,包括你们礼部侍郎钟大人,鸿胪寺毕大人,太多了我记不清,”达哈哼了一声,“你们大昭人会吹牛,什么这酒好那酒香,市面上花样百种,都说自己酿的是好酒,有特色,其实尝一口,都不够劲,不辣喉,也不爽快,娘们唧唧的,我本还想着,边关若开互市,我带点好东西回去,结果就这?只能买回去哄女人……”   “哄女人也行,出门一趟,总得带点东西,我和副手木雅这些天一直在各坊市转,总算有些收获,收了不少酒,昨天陆续送过来,木雅一直在后头忙,我就在前头和人喝酒,大家欢饮畅谈,划了赌桌拳,看了美人舞,还请了懂酒的酿酒师过来解说,玩的很痛快,你要说这师爷都跟谁都喝了酒,那我可记不清,前前后后敬了好几轮,他和谁都喝过,别人也都找他喝过,谁知道假酒什么时候混进来的,没人看到,只是他这最后一杯酒,的确是跟我喝的,喝完就趴下了,他之前就胡言醉语,浪的不轻,我以为他是喝多了睡着,当时才没别的想法。 ”   叶白汀注意到:“你说副首领一直在后头忙?”   木雅点头:“是,中间一直未曾离开,有你们的护卫做证,锦衣卫尽可调查取证。”   所以这个木雅,有不在场证明,跟这件事没关系?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提醒他稍后注意这点。   仇疑青颌首,又问:“昨晚的酒,是在哪里买的?”   达哈:“苏记酒坊。”   申姜知道这个地方:“小酒坊?”怎么不找点大铺子?   “总要尝些不一样的东西,”达哈眼珠微转,“小门小户,没准就藏着好东西呢?谁知其实也很一般,淡的很。”   “假酒是他们送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得你们查。”   “礼部侍郎……”仇疑青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他很好酒?”   “他哪里只好酒,还喜欢做酒水生意,热情帮我选品,想要卖给我呢,喏,就死的这师爷,不就是他的马前卒?”达哈笑得颇有深意,“你们大昭人,不实在,什么帮我选品,就是想坑钱,钟大人给我‘推荐’了多少酒种,我都收了,但我要看看别人的,他就不高兴了,一句句说别人酿的酒不好,不值,生怕我买了别人的东西,就甩开了他……”   叶白汀顿时明白,所以苏记酒坊和礼部侍郎钟大人,在使团这里是生意竞争关系——   “苏记酒坊的人昨晚也在?”   达哈:“总要懂规矩,过来敬几杯酒不是?”   “席间可有发生什么意外之事?”   “什么算意外?是吐了脸红了还是玩闹几句较真了吵几句嘴?酒桌上的事,你非说意外,那就都是意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酒桌上都这样,正常的很。”   “与席人酒量如何?离席前后,你可有注意?”   “酒量这东西,有实诚的,有装的,你问我,我还是不知道,”达哈揣着手,一问三不知,“离席也没注意。”   “谁先趴下的,总记得吧?”   “那就先是鸿胪寺毕大人?接着是礼部侍郎钟大人,再之后我就不记得了,我也有自己的玩兴嘛。”   叶白汀听着对方的话,若有所思,只这些信息,实在排除不了是他杀还是意外,而且假酒……总要先找到才行。   “找到了!”   申姜从屏风接的缝隙拎起来一个小酒壶:“这个有点不一样,味道好像也有些怪,是不是它?”   叶白汀走过来,仔细看了看那酒壶,圆底,矮颈,拎手雕花,颜色和花纹不要太明显,绝非大昭京城惯用之物,应该是使团的东西?   达哈一看到自家酒壶,脸更阴了:“怎么着,又要编排一通,把罪名安到我身上了?我遭人陷害,叫个屈,你们为了自己方便,就要赶尽杀绝?”   他越说越怒,越说越跳脚:“好啊,你有本事就验!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是真酒还是假酒!”   申姜顿了顿,一脸怜悯的看着他:“你确定?”   达哈一甩袖子,嗤笑一声,那叫一个傲:“你行你上!好叫我们见识见识,你们大昭人是怎么丢脸的!你说假酒就假酒,你说怎么死就怎么死,你怎么不上天呢!”   “唉。”   申姜一点都不为难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少爷您看到了,我想阻止他来着,他非要伸过脸被打一下,不打不舒服,那您就露一小手,给他们开开眼?” 第203章 解剖验尸   叶白汀环视房间一眼。   达哈以此事挑衅,无非是觉得这件事太难,无法做到,他今日举止,所有无理取闹,嚣张跋扈,目的只有一个,踩大昭的脸。   他只是一个使团首领,大昭这边可是天子,战术是有点无赖不要脸,但是有用。   他有理没理不要紧,大昭必须得脸上无光,你们不是表现的那么淡定其事,举重若轻,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行吗?那就行来给我们看看!做不到,你们就是在装君子,装淡定,其实不过是一个纸老虎罢了!   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博弈,文臣都能撕出花来,各种话术等着,但今天——   叶白汀还真行。   不用别人布局反击,他自己就能来。   他慢条斯理的挽袖子:“取酒盏来。”   申姜立刻伸手跑腿:“我来!”   他还很会找,速度非常快的,找来两只白玉杯,就是一般酒盅大小,能装一钱酒,精致小巧,有几分可爱,颜色尤其出挑,杯壁非常薄,酒液入内,很是清透,保证你能看清楚里面液体的颜色,一旦有变化,对比也会非常鲜明。   叶白汀:“将这酒壶里的酒,与昨夜开坛未喝完的其他酒,分别倒进杯盏,并在杯底做出记号。”   “是!”申姜立刻动作。   “今日我们要验的假酒,取自木材干馏,又称木精,木醇,它的用途很广泛,现在么——”   叶白汀看了看窗外,五月底的天气,阳光直射,已掀热浪,人们躲着阴凉走,树叶都打了蔫:“木精有很出色的杀虫效果,也可促进植蔬生长,为其保鲜,让它们在夏日也能长时间保持鲜嫩茁壮,不会枯萎。”   “它的味道与酒相似,价格却便宜很多,因其会对人体产生毒性,商家在使用时会尤为注意,疏忽拿错的情况并非不会发生,可故意以‘酒’卖价,就是蓄意杀人了。”   “想要分辨也并不很难,”叶白汀将放在桌上的两杯酒盏挪动了几下,左换到右,右换到左,快速进行几次,最后落定,“二者味道会有差别,假酒木精,味道会有些臭,诸位可来一闻。”   申姜先端起酒盏,凑近细闻。   两杯液体味道不一样,的确都有酒味,但有差别,有一杯味道明显让人不愉悦,能很清楚的闻到。   “这个!这杯一定是假酒!”   申姜能闻出来,在场别人细嗅,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叶白汀颌首:“味道差异其实很明显,普通人可能需要分辨一下,有经验,常年浸淫此行之人,一闻便知。”   达哈也过来闻了,闻完放下酒盏,脸色阴阴,没说话。   申姜心情就很美丽了:“达哈大人下头不好使,不会上头也不好使,闻不出味道吧?”   都说了我叫达哈!还有揭人不揭短,你礼貌么!   达哈眯了眼,差点摔了杯子:“我昨夜宴客,请的酒可不止一种,味道本身就有差别!”   “若酒都是一个味道,岂非无趣?”叶白汀看着他,微笑,“天下好酒,自不是一个模样,千姿百态,方有气象万千,妙不可言,白酒,黄酒,米酒,果酒,猴儿酒,酒种不同,味道都有差别,但都是经酿造之后的酒香,它们可能辣,可能呛,可能回味有一点甘润,但绝对不会是臭的。”   申姜:“没错!会臭的只有饮酒的人!达哈大人,你再想挑事,也得讲理不是?真的胡搅蛮缠,什么理都不认,什么话都不通,那贵使团也没必要在京城蹦达了,早点回家治脑子吧!”   仇疑青并未阻止申姜的话,的确有些无理,失了风度,但是是对方先不要脸的不是?   达哈一口气憋的难受:“难道只这一条么!闻闻味道就知道了,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自然还有其它。”   叶白汀微笑道:“真酒假酒,手感也是不同的,诸位可上前摸一摸,假酒感觉更为冰冷,真酒初触却有一种淡淡暖感。”   申姜一马当先,立刻尝试:“还真是!这个是假的!”   达哈:……   你还真有?   “就这?”他仍然挑衅,“个人触感不一,怎可作为辨别真伪的依据?”   说完他就感觉不对,为什么这个少年仵作笑眯眯看着他,就像故意等着他说这话,好方便打脸似的?   叶白汀微一颌首,满足了对方需求:“假酒真酒,区别怎会仅止如此?折光率,粘稠度,沸点……”他一个个念,前两个不太好以肉眼分辨,需要仪器,沸点倒可一试,“木精沸腾是大约是六十四五度,真酒是七十八九度……达首领应该听不懂,不过没关系,意思就是一个低一些,一个高一些,普通人对火候不甚熟悉,可请请厨房大师傅帮忙鉴别,当会有收获。”   仇疑青点了两个人:“你们去。”   然而这还没完,叶白汀看看左右:“有没有火折子?”   仇疑青递了一个给他。   他打开吹燃,火苗往面前两酒盏里轻轻一送——   ‘轰’的一声,两杯液体燃起火焰。   叶白汀:“诸位来看,两边的火焰颜色,有区别吧?”   “有!我看出来了!”申姜指着左边酒盏,“虽然都是蓝色,但这个颜色有些深,旁边这一杯就浅了很多!”   叶白汀神情淡定,声音稳稳:“色深为假酒,色深为真酒。”   达哈扒拉开别人,伸头过来看,仔细看发现虽不太明显,但真的有区别,心里更憋气,怎么这个仵作还真什么都会?鉴别假酒也会?   哪知叶白汀不止这些,淡定开口:“有一种东西叫黑油,指挥使应当听说过?”   仇疑青颌首:“大昭西北,连绵群山之中,有如膏者流出,泽中有火,甚臭,质地如脂,谓之黑油。”   叶白汀指着桌上酒盏:“若将此两杯液休与黑油放在一处,假酒分层,互相不容,真酒却能与之融为一体。”   要是在现在,端来汽油一验,便知真假,古代没有汽油这种东西,石油也可试验,但他的意思并非现在必须用这个方法检验,只是在说——我有无数种方法检验真假哦。   这要是在他的实验室,他还能弄一杯高锰酸钾过来,甲醇倒进去,会产生银镜反应,乙醇则不能。   你瓦剌使团不是想见识,想开眼界?什么花样我都能给你玩!   另一边,送到厨房的酒样已经有结果了,锦衣卫过来禀报——   “禀指挥使,两种酒分两小锅煮,由五位厨房大师傅对火候进行把控,每一次先滚开的都是同一壶的液体,正是少爷指出的假酒!”   仇疑青颌首:“本使已知悉,退下吧。”   再看叶白汀,一如既往风轻云淡,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咳!咳咳——”   少爷有气度,懒得和小人计较,申姜就不行了,昂首挺胸,皮笑肉不笑的看向达哈:“如何,达哈大人现在可心服?要不要我们少爷再来个一二三四五,再叫你开开眼?”   达哈:……   现在已经足够丢脸了,还要怎么丢!   为什么连这种东西你们都会!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难不成早早准备好了?早知道他要问这个,专门……不可能,出人命是突发事件,他的攻击角度也是自己挑的,别人怎么可能事先知晓?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连这种事,你们都会!   申姜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光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张扬一笑:“我们北镇抚司的仵作,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泱泱大国,可不像你们瓦剌,一年有半年喝大酒醉着,不事生产,坐井观天,我们天文地理,术算民生,勤于研究者众,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状元,有才之人何止万数,你们该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话说的不错,叶白汀和仇疑青纷纷投来赞赏目光。   申姜腰板挺的就更直了,那挥斥方遒的气概,就差说一句,少爷你随便秀,我来帮你解说,不臊脱这群蛮子几层脸皮,算我输!   叶白汀想了想,瓦剌使团气焰确实过于嚣张,不如就此机会,打的对方无法抬头,以后不敢再随便生事,还能少了仇疑青的工作量……   他便道:“众所周知,真酒也是可以醉死人的,但醉死与假酒毒死有本质区别,死于醉酒之人,一定是饮酒量过大,体内无法分解消化,必定伴有严重的肾脏肠道损害——如果达哈大人仍有疑虑,我可现场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就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看了。”   申姜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当即开嘲讽:“我看还是算了,就这群只知道胡说八道,连眼前事实都不敢认的玩意儿,还敢看解剖?别到时候哭爹喊娘,互相抱着发抖,说咱们锦衣卫故意吓唬人呢。”   达哈当不得这个激:“有什么不敢的,看!你就现场解剖,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虚张声势!吓唬谁呢,哼!”   叶白汀看了眼仇疑青。   仇疑青只思量片刻,便点了头。   一般案件,北镇抚司在办理过程中并不公开,因个中细节线索如若流出,很可能会被凶手利用,阻挠办案过程,但这次不一样,现场情况有些特殊,还有其它地方需要取证,他得给他的手下争取一些时间。   达哈太吵太烦,趁此机会教训一二也好。   至于尸体在外解剖,会不会不小心遗漏什么线索……锦衣卫的东西,谁人敢碰?有他盯着,出不了错。   他亲自点了一个轻身工夫好的锦衣卫:“你去,把少爷的仵作箱子带过来,叫商陆也来。”   “是!”   申姜这边则张罗着找地方:“这里不行,味道太冲,光线也不够,我看看——就旁边这间厢房吧!你你你,你们三个过来,跟我一起给少爷搭个台子,好方便剖尸!”   “是!”   达哈都有点眼花缭乱,不是,你们干事这么快的么!撑个面子而已,没必要这么理所当然吧?万一那少爷仵作剖不出个所以然,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不是自打自脸?   “让让。”   “麻烦别挡路。”   他怎么想,锦衣卫全然不关注,只要别耽误办事就行。   达哈被迫这边让那边躲,还被人推了两下,没办法,只好站在墙边,鹌鹑一样,冷不丁一看,还怪可怜的。   锦衣卫速度很快,不多时,一切就绪。   商陆带着仵作箱子过来了,验尸房间准备好了,一应器物皆已备齐。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指挥使,那我开始了。”   仇疑青颌首:“只管发挥,别的不消多想。”   “是。”   叶白汀迅速回顾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昨夜瓦剌使团酒局,出了人命,经检验,大概率是假酒中毒身亡,但这件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他人蓄意谋杀,至今未有确定。   想要确定这一点,一是寻找假酒来源,这点锦衣卫已经在行动,二就是看尸体,看有无特殊表现……   “罩衣。”   叶白汀一伸手,申姜就把宽大罩衣拿过来,给他披身上,伺候他穿。   “罩巾。”   商陆对这些东西最熟悉,立刻翻了新制棉质口罩过来,给他戴上。   “手套。”   仇疑青正好在旁边,看到了那幅洁白色蚕丝手套,这双手套还是他亲自为小仵作要的,一模一样的,他也有。他顺手就拿了过来,给小仵作戴上。   “燃苍术,皂角。”   陶盆早已放好,苍术皂角都是仵作房惯用之物,早早准备好了,锦衣卫小兵听到少爷的话,立刻吹亮火折子,点燃。   叶白汀:“泼醋。”   酽醋泼于火上,激出特殊的味道。   “苏合香丸——”叶白汀看了看现场,尸体很新鲜,他自己就不用了,“送给几位使团朋友。”   这些既定流程,仵作房习惯了的,每次验尸几乎都要走一遍,以免人沾染尸身,过了病,锦衣卫司空见惯,不觉得什么,可别人没见过啊!   达哈看的眼睛都直了,这……什么玩意儿?   要换衣服,要掩住口鼻,要燃草,要泼醋……这少爷仵作玩的行云流水,如臂使指,阳光跳跃在他发梢,落在他眉睫,为他冷玉一样的脸添了华彩,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他们大昭不但会骗人,舌灿莲花,文臣在这里能掐架,安将军在边关能揍人,酒能做出各种花样,竟然连验尸都能玩出这些花么!   这真的是要验尸?而不是要进行一场神秘的祭祀仪式?烧的那是什么草,为什么要泼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都有什么用!   瓦剌首领达哈,带着他身后一众使团成员,直接被镇住了,愣愣的看着发到手里的苏和香丸发呆,这是什么药丸子?干什么使的?   药丸已经送出去了,别人吃不吃是他们的事,叶白汀没管,顾自倾身,开始验尸。   照例先看外表。   “死者鲁明,身长五尺七寸,而立之年,发散,衣乱……”   他这个衣服乱的有些奇怪,一般人喝酒兴奋了,热了,可能会扯扯领子,吃的太饱,也会松松腰带,但死者衣服乱的程度远不止这些,细观力度往来方向也比较杂乱,必是有非常多的推搡动作,才会如此。   “死者死前曾和多人推杯换盏,劝酒姿势很重,力道很大。”   达哈没说话,明显认可这个说法,他昨晚一直在现场,所以不可能全程盯着一个师爷,师爷干了什么,想必也有印象,虽然还真是到处和人喝酒,且劝酒很在行。   “去衣。”   叶白汀开始看尸体表面:“……左下侧腹有淤青,中间红肿微青,边缘泛黄。”   “死者右脚第二根脚趾肿胀明显,透红,甲侧有沟液,按之微移……可能伴有轻微骨挫,或者骨折……”   “死者曾经和人发生过肢体碰撞,”叶白汀仔细检验,“看痕迹……应该是三四天前。”   三四天前……   达哈很意外:“不是昨天么?”   “这两处伤不是昨天,但这一处是,”叶白汀指着死者右脚脚背,“此处淤青产生时间不长,边缘未有泛黄,肿胀表现明显,该是昨夜有人踩了他,且力道很大。”   达哈:“怎么就一定是人踩的呢?不能是桌角压的?”   申姜嗤了一声:“你仔细看清楚,这片伤整个右脚背都是,昨夜你那宴会厅的桌角才多大,能压这么一大片?”   达哈:……   大意了。   叶白汀验尸过程一向专注,知道商陆在一边仔细书写验尸格目,连这也不操心了,手指划过桌上一排刀具,选了一把解剖刀,拿起来:“现在开始,对尸体进行解剖——”   不知道为什么,达哈视线钉在这小刀子上,很难移开。   是一把非常秀气的小刀,柄长身短,刃尖锋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式,那仵作少年拿着这把刀,放到死者肩头,轻轻这么一按,血珠就沁了出来。   少年动作非常快,往中间往下,到胸口的位置,抬起手腕,刀锋落到了另一边肩头,对称的位置,同样往下往中间划,两道刀口汇于一点,仍然没停,继续往下,划了整个肚子……   他又拿了个镊子,一翻一剪,两片人皮就被他轻轻松松的掀开……   再往里是肌肉,脂肪,看不懂认不出来的各种膜层,少年仍然操作的很稳,也不见他用多大的力气,手上一时用刀,一时换了小剪,指法灵活,你都看不清他的手是怎么转的绕的,注意到的时候,死者身上皮肉一层层被刀解,看到肋骨了!   达哈杀过人。   他能干到使团首领的位置,本身在瓦剌地位不低,见识也称得上广泛,很少有场面能吓到他,可杀人就是那么一下子的事,干脆利落,可是这用在死人身上的本事……他从未见过。   看着这些血,这些黄黄白白黏黏糊糊的东西,他感觉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反胃。   可想想之前放的话……   他不能怂!   他吞了口口水,往后退了一步,又不大敢走。   叶白汀遇到肋骨,当然不可能蛮力破开,用个巧劲越过软骨,轻轻松松的就开了胸,露出里面脏器。   “呕——”   达哈觉得他有点不行,但他忍住了!他生生咽了回去,戳在原地没有动!   “你们看——”   叶白汀让开一些,让所有人看清楚:“死者的肺部有明显水肿,这是假酒中毒的独有现象。”   “颜色都发白了,肿得挺厉害啊,”申姜招呼达哈,“达哈大人进前来看看,非常明显的。”   达哈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后悔往前的这一步。   叶白汀手指往下,引导大家观察更多的器官:“若是醉酒而亡,中间有大量饮用,酒精积蓄的时间,肝肾解析功能失灵,必定带有严重损害,大小肠也是,颜色会变,黏膜会脱落,但本次死者只能看到肝肾损伤,大小肠变化不大,只有散在性出血点……”   一句一句,解释完所有症象,他下了结论:“是以,死者必定是喝假酒中毒致死,而非真酒醉死。”   “接下来,我要取胃观察了。”   胃里食物很重要,除了精准判断死亡时间,还有其它细节,比如饮食偏好,比如有无其它毒物,不可不察。   叶白汀以解剖刀和小剪配合,干脆利落的把胃取下来,捧到一边平台。   “我要剖了。”   这玩意打开是个什么景象,申姜早已经历多次,熟的不得了,当即后退了一步,屏息捂鼻。   可他知道,别人不知道啊,叶白汀那一刀下去,达哈再也忍不住了。   “呕——”   这是什么味啊,这么冲!   咽是咽不下去的,他直接冲出了门外,扶着墙吐。   他一跑,整个瓦剌使团也跟着往外跑,没办法,都受不了这味儿!   在场锦衣卫怜悯的看着外这一排人影,你说你们这是何苦呢,惹谁不好,非要惹少爷?   申姜就更得瑟了,虽然他自己以前也是个菜鸡,受不了这场面,吐了也不止一回,可现在他已经是个坚强成熟的百户了,看着这群新菜鸡,心情那叫一个爽!   他捏着鼻子,尖着嗓子:“我说达哈大人,刚刚不是狂着呢么?就这点出息?我家少爷可是不怕血,没想到您怕死人啊!不就动个刀子剖个尸,这才哪到哪,你怕个蛋啊!”   达哈看着自己这边的人,都跟他一样,扶着墙吐呢,再看看锦衣卫,该值班的值班,该帮忙的帮忙,一个个神情肃正,一脸‘这有什么’,跟没事人似的。   自家眼线往回传的情报里根本没提过这茬啊!锦衣卫竟然这么厉害的么!   达哈吐的口苦鼻酸,眼泪都快下来了。   明明是有意为难别人,却被别人装到了这个逼,明晃晃打脸到了眼前!明明是自己挑衅,却被修理了,被少年仵作虐一波不算,姓仇的还虐了他一波,连锦衣卫一个百户,都敢对他嘲讽翻白眼!   丢人啊……太丢人了! 第204章 我不陪酒   不行,他不能输,他还能坚持!   达哈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他软着脚,扶着墙,坚强的走回了房间。   叶白汀正在用镊子翻检死者胃里的东西,死者喝过大酒,酒臭加食物发酵的味道本身就冲,加上胃液对食物的消化,模糊的形状,黏糊的粘液……   “呕——”   达哈又跑出去吐了。   申姜兴灾乐祸:“达哈大人,要是受不了就别强撑了,不是给了你们药丸子了?存着不吃,是想下崽么?”   达哈郁闷的伸开手掌,盯着那颗圆溜溜的小药丸,原来这是送给他们止吐,削减难受的?   要死的锦衣卫,坏的很,怎么不早说!非要等他们吐的不行才告知,就是想看笑话!   达哈闷头吞了药丸子,喘着气,闭目平复。   使团众人亦然。   但别人验尸找线索不可能等着他,等他重建完信心,再次回来,叶白汀已经取证完毕,将证物封存,准备对器官尸体进行还原缝合了。   他指间速度很快,十指非常灵活,器官怎么剖剪的,就怎么缝回去,重新归入胸腔,依次缝好切口,使其固定在原来位置,不会随意晃动,再合上肋骨,重新缝合各组织,膈膜,肌肉层,皮肤……   这一串动作完成下来很需要时间,哪怕他再熟练,再快,总要缝一阵子,可达哈根本没办法把注意力从他手上移开,几乎是紧紧盯着他,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完成了所有过程。   直到最后,叶白汀在缝线最后打了个结,拿来小剪,‘咔嚓’一声剪断,再用巾帕抹去死者腹间残污,尸体几乎是打开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除了肚子上多了一条线,没什么区别。   达哈叹为观止,这少年仵作……好像还真挺厉害的?   但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大昭的人,又不是瓦剌的!   达哈阴着眼,迅速找到新的切入点:“假酒致死又怎么样?你忙活了这么半天,不还是闹不清真相,这人到底是自己倒霉不小心吃了假酒,还是有人蓄意谋杀的,你不也不知道?”   叶白汀神色笃定:“是他杀。”   达哈满头问号,他错过了什么?难不成刚刚在外头吐时,这个少年又有新发现?   叶白汀:“大家还记不记得,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的姿势?”   申姜点头,学了学那个姿势:“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像这样,头枕在左手上,右手压在左手下,桌上有两碟小点,一碟花生米,半壶酒,桌下地毯夹缝也有滚落的花生米。”   “死者衣衫不整,乃是席间与人大力劝酒所致,肋下及脚趾的伤在三四日之前,与昨夜无关,但他脚背上的伤呢,怎么来的?”   叶白汀指着死者的脚:“若非足够的力道,持续一定的时间,不会形成这样大面积的伤痕。”   申姜悟了:“可若人是清醒的,怎么会允许别人这么踩?会推会躲,至少会痛喊啊!”   但是达哈没有提及,锦衣卫到现在也没问到任何相关现场反馈,显然并没有发生此类状况发生。   叶白汀:“既然死者失去了意识,无法挣扎,又不知道喊痛,别人为什么要这样踩呢?”   达哈:“不能是意外?鲁明昏睡,不知道躲,别人也没发现踩到了他?”   “呵,你要说你踩到了一个蚂蚁,自己不知道,倒也罢了,踩到这么大,这么厚实一坨肉,你说自己没察觉,还踩了半天?”申姜直接冷笑,“是傻子么?”   达哈瞪眼:“就不能这个人也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不,他知道。”   仇疑青道:“死者趴在桌子上,脚是在小几案底的,靠里,那不是一个别人‘无意间’会踩到的位置,必得是有意,且是故意,才能踩到。”   达哈:“为什么是他趴着的时候,就不能是到处走……”   申姜总算明白了以往破案,少爷和指挥使为什么对他恨铁不成钢,总是一脸‘这么简单还用想’的表情,现在他就是,这达哈简直是个傻子!   “你都说了如果他到处走,必是意识清楚,那么清醒的时候,踩你你不疼,你不反抗你不叫的啊!”   少爷刚刚那通话,是给狗解释了么!   达哈:……   结合现场状况,这个伤的形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在桌子上趴着的时候,有人踩住了他的脚,且力度很大,时间略久。   为什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死者当时已经喝了很多酒,又中了假酒毒,他趴在桌子上时,意识应该已经模糊,细观他姿势,头压在左手上,左手压在右手上,如果觉得不舒服想动,又力气大不够,会觉得头很重,动不了,那他该怎样挣扎?”   申姜:“当然是动脚!”   叶白汀:“可他的脚被踩住了。”   申姜:“所以他挣扎不了了……所以凶手当时就在现场!他给鲁明换了假酒,让鲁明喝了,亲眼看着鲁明趴在桌上,知道他必死,但这个死亡过程总要一段时间,万一人会挣扎呢?叫人看到了不就坏菜了?凶手就得就近观察,如果鲁明动了,他就用‘踩脚’这种不着痕迹的法子制止……”   达哈:“那为什么只踩右脚,不踩左脚?”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人的应激反应多种多样,习惯也不尽相同,死者当时大量饮酒,本就很容易陷入昏睡,假酒为害,他可能觉得自己用力挣扎了,但其实动作很小,很难被发现,他的卧姿偏左,压迫神经,照我的经验看,那样的角度,很可能导致左腿发麻。”   也就是说,就算想反应,也反应不了。   再加上死者身上遗留的,三四天前受的伤……   “死者可有什么仇人,昨夜也在现场?”   仇疑青迅速想到一个方向:“苏记酒坊的人,昨夜也在?”   “指挥使好生聪慧啊。”   达哈阴阳怪气的开口:“我不过此前提了一嘴,你就记住了,不错,昨晚我宴请宾客,用的就是苏记酒坊的酒,钟大人对此有些不太满意,鲁明是为他办事的师爷,此事算是没办好,自然更记恨,我不知鲁明和苏记酒坊私下有无宿怨,昨晚席间见到,是有些不对付的。”   “来者是谁,有何不对付之处?”   “苏酒酒,两人一照面就沉了脸,当然不对付。”   苏酒酒……   叶白汀感觉不像个男人的名字:“苏记酒坊的老板娘?”   “也不能算老板娘,”说起女人,达哈摸了摸下巴,“长得倒是挺好看,十九了还没嫁人,老姑娘了,她爹才是酒坊主,脚跛了不太方便,酿酒的活儿都是带着女儿和徒弟一起干,往外面跑的事大部分都是徒弟干,一家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生意也谈不上特别兴隆,只能算过的去,白瞎了那一身酿酒本身,鲁明说……”   达哈笑的意味深长:“这家人心里都有小九九呢,一个是亲女儿,一个是收养的徒弟,家业传谁不传谁?吃饭的酒方子教给谁?这苏酒酒生的好看,近几年一直在议亲,外面不是没有合适的人家,但最后都不了了之,你觉得是谁捣的鬼?这一家人啊,不实诚。”   申姜:“当时到底怎么回事?苏记酒坊只苏酒酒来了,到前厅敬酒?”   达哈:“她那师弟在后头交货,来前厅的只她一个人,来都来了,却不识好歹,脸冷惜言,坐也不坐,酒也不喝,但很快她爹找来了,估计是怕她丢人,闹起来了,还打了架过了招……”   申姜登时瞪眼:“你之前可没说打架这事!”   达哈白了他一眼:“打架有什么稀奇的,在我们瓦剌,喝酒不切磋两手怎么热闹?哦……也对,你们大昭人都细皮嫩肉,只敢嘴炮不敢动手,好像动个手就结了仇,跟杀了对方全家似的,也就边关那个姓安的还算有点血性,敢和我们对干。”   申姜当即就撸袖子,现在就跟这达哈上上手,打不死你个王八蛋!   叶白汀拦了他,微微摇头,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达哈抬着下巴,哼了一声:“保不齐凶手就是这苏记酒坊的人,那苏老头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瞧出来了,带着功夫的,脾气还冲,跟鲁明结了仇,怎会不想收拾他?这家人,回头你们得问问。”   “不用回头。”   仇疑青已看到锦衣卫小兵过来禀报:“本使已命人将人请了过来,达首领,咱们换个房间吧。”   达哈:……   又被人装到面前了!怼着脸来了!你们锦衣卫速度这么快的么!还有我叫达哈,不是姓达,少用你们大昭的姓氏文化定义我!   仇疑青见人不动:“达首领?”   达哈皮笑肉不笑:“我叫达哈。”   仇疑青:“大昭不似你瓦剌,我们这里连百姓都识文断字,本使知你是瓦剌使团达首领,不必过度重复。”   你在骂谁,说谁记性不好呢!你才记性不好,你就是故意的!   “总之这件事你们必须得给我个交代!你北镇抚司要是无能,推诿,我就去找你们皇上要交代!”达哈气焰相当嚣张了,一点都不怕事情闹大,可能他想要的,就是事情闹大。   隔壁厢房很快准备好了,这边留了人收拾验尸现场,叶白汀跟着仇疑青去问话。   苏记酒坊三人,很快被叫到了房间里,最打眼的是站在左侧的年轻女子,梨花面,丹凤眼,削肩柳腰,肤如凝脂,手上皮肤尤其细腻,透白光润,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她气质微冷,发间以巾布包束,穿了一身素色衣裙,袖子上褶皱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做事方便,经常会绑系至臂间……   不用说,这姑娘便是苏酒酒了。   在她身边,站在中间的是一个年纪略长的中年人,该是过了不惑之年,平时也不怎么保养,脸上皱纹很多,眉间尤甚,有个很明显的‘川’字,但他精神矍铄,头发乌黑,明显不是什么老头,只是因为跛了脚,走路姿势和普通人有差别,姿态谈不上优美,被达哈叫老了。   最右边是个少年,应该是酒坊主收养的徒弟,大约十七八岁,是房间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穿着短褂长裤,袖子撸到臂间,眉眼周正,气质挺拔,看上去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虽现在身量未成,气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他的身材并不细弱,反而有一种向上的蓬勃感,想必再过两年,会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壮男人。   叶白汀视线滑过三人,觉得这一家人很有意思。   初时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姑娘,苏酒酒,人生的太好看,气质清冷独特,不施脂粉,就已让人移不开眼,让你很想探寻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这份好奇过后,眼睛停留最久的,一定是中间的酒坊主,因他腿脚不好,走路姿势和普通人不一样。无关歧视或其它,普通人在大街上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下意识多看两眼,可你多看两眼,就会发现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虽脚跛,走路无法挺拔,但他上身笔挺,腰背很直,走路时有自己的节奏感,眼神里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锐气,进到房间,第一眼看的不是房间里的人,而是门窗路径,速度非常快,旁人几乎无法察觉到。   他对环境的掌控需求很高,且非常警惕,叶白汀看得出这是种习惯,不是到这里才提防,大概无论到哪里,他都会下意识如此。   这是经过长期训练才能有的习惯,很难改过来,这样的人,叶白汀见过很多,比如身边的仇疑青,申姜……   这个酒坊主,莫非是个退伍老兵?   最后,最右侧这个少年,十七八岁,本该是性格比较张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他的气质却十分安静,眉心甚至有道和师父相类的褶痕,想也知道是什么习惯造成……小小年纪,有什么操心的事,让他这般烦恼难安?   这种反差感,让他身上的气质非常特殊,给人印象深刻。   叶白汀看完这一家人,感觉他们虽然各有气质,非常不一样,但有一样东西很像,就是——都挺闷的,看起来像不怎么喜欢说话,喜欢张扬的人。   仇疑青:“昨夜使团酒宴,你三人都在?”   三人齐齐顿了下,又齐齐点了点头。   申姜:“说说吧,都姓甚名谁,干什么的,昨夜为何来此,可有参加酒局?”   少年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师姐,两个都没说话的意思,自己就开了口:“回大人,小人名杜康,打小被师父收养,说是学徒,其实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我师父苏屠,是远近闻名的酿酒大手,凡是经他手里酿出的酒,没有不好喝的,我师姐也是,酿酒一道天分极佳,早两年有客人专门寻她定制,我们酒坊虽小,手艺在,不缺客人,也不搞乱七八糟的规矩,买卖自然随缘,从未曾想过大富大贵,能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他说这话,似意有所指,叶白汀品了品:“你们知道,鲁明出事了?”   杜康行了个礼:“锦衣卫去家里叫人时没说,但使团到处嚷嚷,外头已经都知道,鲁明死在这了,可能是命案。”   叶白汀:“你对他有意见?”   杜康低眉:“谈不上意见,他有他的想法,我做我的生意,大家理念不同,本不相干,他不喜欢,不必强融,也不用假惺惺说什么照顾我们生意的话,可他似听不懂人话,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劝’了好多回,我们一家人不胜其扰。”   “所以昨夜你来只是为了补货清货,没有去前面打招呼,敬轮酒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我若与人饮酒,必定是兴致相投,品鉴好酒,而不是为了应酬,我家规矩最大的一条就是,不陪酒。就凭他们……”杜康视线若有若无的往使团那边转了一圈,“也配?”   达哈感觉自己被内涵到,很不高兴:“你说什——”   叶白汀却提高声音,盖过了他的话:“苏酒酒,你昨晚也在,且去了前厅?”   苏酒酒颌首,言简意赅:“是。”   “为何去前厅?”   “被人指错了路。”   “你本没想进去,也没想饮酒?”   “是,我见其内嘈杂,本想立刻离开,鲁明却看到了我,故意以酒生事,说我们的酒不好,还强行让人拉我进了前厅,要我解释。”苏酒酒眸微垂,眉间轻蹙,“这没什么好解释的,人的口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况且我也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故意挑事。”   “他让人给我倒了酒,提点我,给上官们道个歉,这事就圆过去了,没人会计较,我没听,摔了他的杯子,一口酒都没喝。”   申姜转头看达哈:“这就是达大人说的,席间一切正常?”   这都吵架摔杯子了!   达哈阴着眼:“所以说还是这姑娘不够懂事啊,既然‘懂事的’过来了,就该把那杯酒喝了,善始善终,你来都来了,还装纯给谁看?酒坊里泡大的女人,怎么可能没酒量,陪一杯酒怎么了,这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场子,有上官有贵客,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不是活该被挑剔?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是她自找的啊。”   申姜一脸你在说什么狗话:“你们逼人家小姑娘喝酒,还说是她自己找事?”   达哈摊手:“那也不是我逼的啊,是鲁明让的,也是你大昭人呢。”   叶白汀问苏酒酒:“鲁明劝你酒了?”   苏酒酒从进这个房间就很安静,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在说起这件事时,有些不愉,唇色微淡,眉间蹙的更深:“瓦剌使团可能要大批量采购酒水,选品严格,对我家的酒有意向,鲁明便来谈‘合作’,要有钱一起赚,我家没答应,他便记了仇,逢人便要踩一脚。”   “他装的深明大义,说在场的都是大人,没谁跟一个姑娘家过不去,只要我懂点事,敬了这杯酒,大家不但不会追究苏记酒坊怠慢,酒水不好,还会多给我个面子,订酒更多;说两口酒而已,酒坊的姑娘怎么可能不会饮,又醉不了,没必要矫情;说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还会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成?”   “他说了很多话,总之就是大家都是好性子,应酬往来而已,就是个凑个趣,不会真找我麻烦,可分明我不愿饮那杯酒,在场所有人却都在起哄,都在重复他的话,难道不是找我麻烦?”   “酒不是这么喝的。”   苏酒酒垂了眼:“我能喝酒,量也不浅,但我不想这么喝。”   她话音很淡,说的并不多,话好像也没有很过分,但可能这是她的教养,她真正听到的话,面对的场面,比这三言两语凶猛的多。   叶白汀瞬间想到某种恶臭的酒文化。   小酌怡情,三五好友坐饮,本是人间乐事,可偏有那么一些人,借‘应酬规矩’之名,行不规矩之事。一些男人的酒局,尤其一些谈合同合作,一方有求于另一方的‘应酬’,很喜欢叫女生相陪,想的没那么多的,只是觉得男女搭配,这样更有助气氛推动,更容易有聊性,有的就是故意的,就是借自己这点‘高高在上’的地位差,逼女生做不喜欢做的事。   不是想升职加薪?不是想保住工作?不是想保住谈下的单子?那好,陪我喝酒,让你怎么喝你就怎么喝,占你点便宜你就受着,什么委屈不委屈,为了钱的事,能叫委屈吗?   你应该放开些呢,进了社会,还学不会圆滑,以后是会吃亏的,我们都是在帮你啊。   一些故意营造气氛的小游戏,什么‘破冰文化’,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很难想象这竟然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甚至是精英阶层的文明人干的事。   如果女孩子本身并不享受这种社交方式,一切对她而言,就是极大的折磨和煎熬。   叶白汀能想象到苏酒酒的心情,也非常理解她的行为:“所以你把酒杯摔了?”   “是,摔到了鲁明脸上。”   苏酒酒看了眼达哈:“这位使团首领觉得我坏了他的酒局,以不结尾款相胁,让我道歉。”   叶白汀看着她:“你没有。”   “是。”苏酒酒抬眼,双目澄净,“我们正经做生意,是签了契书的,他想赖尾款,我自可去官府告发,我京城百姓,天子脚下,还怕他一个外族人不成?”   “我家虽不富裕,也绝不跪着挣钱,我爹没教过我这规矩。” 第205章 暴行   “我家虽不富裕,也绝不跪着挣钱,我爹没教过我这规矩。”   苏酒酒神情很平静,说话也很平静,与她话音里掀出的波澜形成巨大反差,让人心中思绪翻腾。   这个姑娘没有敬酒,拒绝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规则’,可能会被咸猪手占便宜的事,也惹了在场男人们的不满,定不能轻易脱身。   叶白汀问:“你怎么离开的现场?”   苏酒酒的回话仍然很简单:“我爹来了。”   众人目光便聚集到了苏屠身上。   苏屠倒大方,朝上位仇疑青拱了拱手,就说了:“徒弟来送酒,女儿久久不见归家,我这个当爹的当然要过来看看,这群人不是要喝酒?行啊,我便叫他们开开眼,见识见识真正会喝酒的人是怎么玩的。”   叶白汀:“你跟他们喝酒了?”   苏屠视线掠过达哈,咧出一嘴白牙:“喝了,不过是以我的方式。干拼酒多没意思,歌舞也看腻了,不如自己动个手,切磋一二,凑个趣,我一个瘸子,他们还能比不过?”   “你跟他们打架了?”   “也不算,咱们大昭人,讲究君子礼节,上来就打太不客气,真把人打急眼了,哭到皇上面前可怎么好?”苏屠道,“就限制时间,障碍物,短时间内解决的酒量……公平公正,我什么样他们就什么样,双方给彼此设置障碍条件,想赖酒钱尾款不是?我若赢了,他们予我三倍酒钱,我若输了,别说酒钱不要了,我还赔他们一批新酒!”   “一堆什么破烂玩意儿,我单手单脚都能赢,还有脸叫我女儿喝酒?呸!”   叶白汀:“你赢了?”   苏屠笑:“区区小钱,叫少爷看笑话了。”   叶白汀沉吟:“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毕竟是真金白银。   苏屠脸上笑意更深:“不想放又怎样?这里可是大昭,只要我高喊一嗓子,外头守卫就能听到,就能冲进来,你问问达哈敢硬拦么?胆敢欺负大昭百姓,安将军可不是吃素的!”   “不过最后我也没喊,我徒弟过来了。”   叶白汀看了眼杜康:“你徒弟也会功夫?”   苏屠就哼了一声,一脸瞧不上的样子:“三脚猫的花活儿,算什么功夫?他这辈子有不了出息,也只配做酒了。”   “师父,”杜康却没生气,看了一眼师姐,表情平静极了,“能和师父师姐一起做酒,徒儿此生足矣,再无别的念想。”   苏屠哼的更重了,看不出他到底是满还是欣慰。   仇疑青转向达哈:“他们所言,可是实情?”   达哈表情不太高兴,但还是点了头:“你们大昭人狡猾,我们瓦剌也不是没度量,小花招而已,跟无知小民较什么劲,他扫了兴,我们玩别的就是了。”   仇疑青重新看厅前三人:“你们在宴会厅的这段时间里,可以发生什么特殊的事,记得什么特殊的东西?”   苏酒酒摇了摇头:“我只记得……那位鸿胪寺毕大人,好像早早就醉了,趴在桌子上,鲁明也不是一直都在,我爹和别人比试的时候,他出去了一趟。”   杜康接了话:“那可能是去寻我了。”   苏酒酒蹙眉:“寻你?”   杜康:“他到后院,我交酒的地方来寻我,说你和师父都在宴会厅,出了点事,威胁我让我听他的话,否则你们可能会遭大难。”   苏酒酒脸色更肃:“你听了?”   “自是没有,”杜康冷笑,“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么?他简直在做梦!”   叶白汀想起一件事:“你和他动过手?”   杜康抿了唇:“动了,我推了他两下,他就吓跑了。”   只推两下,人身上是不会有伤的,叶白汀眼梢微抬:“我说的不是昨晚,往前数三四天,你和鲁明可有发生口角,或者争执?”   杜康没说话。   叶白汀:“我再问一遍,死者三四日前与人动过手,受了伤,你可知晓?”   “他是该受伤,”杜康绷着脸,并未隐瞒,“三日前,五月二十四,我们对使团交第一批酒的时候,他来过酒坊,拿着他那一套惯用说词,说做酒这一行,想要做大做强,日进斗金,靠的不是手艺本事,而是外头的运作,卖酒的嘴皮子,搭建的人脉网,说瓦剌这回要开互市,对酒水采办量非常大,任何一家都独吃不下,让我们合作入伙,一起做局做事,拉高酒价,做多水酒……价格是一回事,卖到外地与本地本就不同,可我们不做亏心生意,从不卖假酒。”   叶白汀顿了下:“你知道鲁明卖假酒?”   杜康:“他们心思歪,手底下生意路子多,并不精研哪一种,哪阵风吹就专注哪个,想赚钱又不用在正道上,水酒一事,外界多少有听闻。”   “那你可知道,他们的假酒喝死过人?”   “掺多了水,也能喝死人?”杜康怔了下,又道,“倒也是,再水的酒,喝多了还是要醉,也是会醉死人的。”   叶白汀心里就有谱了:“酒水一行,能做假的手段,只有掺水?”   杜康没什么反应,苏屠先眯了眼:“这位少爷说的可是木精?那可是最下三滥的手段,会毒死人的!”   叶白汀:“您知道?”   苏屠:“过往见过,酒行里根本就不该有这玩意!”   “所以你的酒坊……”   “从开建那一日起,就没有过这东西,”苏屠正色,“锦衣卫尽可去查!”   叶白汀点点头,又问杜康:“你说三日前,你打伤了鲁明,都打到了他哪里?”   杜康:“我倒是想多揍几下,可他一个师爷,身子骨不行,一拳就蹲了下来,不好再揍。”   “你确定只一拳?”   “只一拳。”   “打在哪里?”   “他当时站在我对面,我右手出拳,力道还不小……”杜康反应了反应,“他若有伤,应该是左侧小腹?”   这点对上了,死者左侧小腹位置,的确有淤伤。   叶白汀又问:“其它部位呢?比如手脚之类的?”   杜康摇头:“那我没碰到。”   叶白汀沉吟片刻:“将死者与你们酒坊所有来往,仔细说一遍。”   “他第一次去酒坊,应该是九天前,瓦剌突然对酒进行选品,意为互市,消息在底下很快传开了,行内的人都知道,刚好我们酒坊在京城又有些小名气,那日使团的人就过去了,鲁明作陪。”   杜康道:“鲁明当时就偷偷过来找我们,可以合作,但当时使团订单都没下,我不可能理他。过后第二日,使团来人要酒,签了契,付了定金,让我们过几日送……就是三日前,那日鲁明过来,说要亲自点一点,以防我们故意送少送漏,我之所以有那么大的火气,一是因为这个,二是他跟我师父吵了架。”   “我师父脾气急,腿脚又不好,平时我和师姐都很注意,尽量不让他生气,可鲁明如此没眼色,我便……”   叶白汀问苏屠:“可是如此?”   苏屠点头:“没错,他打的那一拳,我看到了,但也仅止如此,没有更多的了,姓鲁的孙子身板不行,不敢多挨,站起来灰溜溜的跑了。”   所以鲁明为了‘水酒生财’一事,接连找过苏记酒坊几次,都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仍然没死心,在昨天晚上,见苏家父女在席,事情闹的有点大,感觉是个机会,就又一次去威胁了杜康……   叶白汀又转向苏酒酒:“苏姑娘呢,可知这些事的发生?”   苏酒酒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师弟,摇头:“平日我都在后面做酒,少去前院,之前发生的这些,父亲和师弟未曾与我提及。”   叶白汀注意到苏酒酒额角沁出微汗,转头看了眼窗户。   她并没有站在阳光下,房间里温度并不高,不应该热成这样,她表情一直平静,哪怕说起不愉快的事,也没那么多气愤,或对什么事心虚,再观她唇色微淡,出汗……大约只有一个原因。   “你身体不舒服?”   “有一些,”苏酒酒微微咬了唇,“可能昨夜归家太晚,吹了风。”   苏屠扶住女儿,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眸色很有些紧张:“何止吹了风,该是昨晚吓到了,听爹的,回去乖乖吃药,很快就能好……”   叶白汀不想耽误病人,接下来速度就加快,问了好些问题,确定了不少细节。   期间达哈一直试图加入话题,未料根本跟不上节奏,完全不知道他思路从何而起,为什么突然转了方向,仇疑青当然是懂的,时不时插句话,字字在关键上,申姜也坏,自己懂不懂不要紧,对面这王八蛋不懂,他就爽了,他不止一次开口截话,达哈一冒头他就大声压下去,卡着话头缝口,让人一通表达,什么都没说出来,憋的难受极了。   接受到少爷和指挥使的夸奖目光,申姜腰板挺的笔直,瞧瞧瞧瞧,这才是一个百户的素养!他也可以和少爷很默契!   达哈屡屡受挫,重整战鼓数次,被打压数次,后知后觉的,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此来,不是没做过功课,大官官员可能认不得脸,情报里名字提的多的一定有印象,比如锦衣卫指挥使仇疑青,此人能力强悍,实则不怎么爱说话,有点不喜欢麻烦,或者怕麻烦,他们小小惹一下子应该没事,今日这般记仇可是始料未及,又是骂他们的人又是扣他们的人……   可能不是为了他自己,是护犊子,因为他们想欺负这少年仵作?   他此前还叫嚣着,说别人不配,要指挥使亲自过来,本只是闹,没料到真会见到本人,但人来了,感觉自己相当有面子,使团太重要,又发现不对,别人并不是为了他来的,是为了案子,是为了护犊子!   他闹事,听说北镇抚司只来了一个仵作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更有闹的理由,却原来这才是尊大佛,是给他面子么!   叶白汀和仇疑青问完苏家问题,放人回去休息,说近来可能会有其它调查,请他们务必配合的时候,有锦衣卫小兵过来传话——   “指挥使,少爷,后面发现了点东西,可能需要您亲自看看。”   叶白汀便起身,和仇疑青一起过去看。   达哈当然不落人后,转了转眼珠子,也跟着出去了,申姜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坏事,像上回一样,卡着缝站在他前面,确保第一现场一定是自己锦衣卫的,就是不让他过去。   从大厅侧门出来,往东走一点,有一小片草丛和灌木,这里应该很整齐干净,现在却很杂乱,不是被扔了东西的那种杂乱,是有非常明显的,蜿蜒曲折痕迹,灌木被擦蹭,落了很多叶子。   哪怕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来,这里曾经有人经过,且速度很快,慌不择路的那种快——   因旁边就有青石小径,没必要这么横冲直撞。   叶白汀看痕迹分布,能明显判断出来,这是人为制造的痕迹,不是什么小心闯进来的动物。   仇疑青则更专业,他蹲在灌木丛前,扒开一角树枝,发现了两枚脚印:“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叶白汀过去细看,两枚脚印都不是很完整,不方便提取比对,但外形轮廓很清晰,一枚较浅,细窄,明显是个身量较轻的女人,一枚痕迹就很深了,脚掌也很宽,痕迹厚重,明显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   “也就是说……曾有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人,经过这里?”   “嗯。”   仇疑青沿着痕迹往前,中间有断了的时候,就来回观察,迅速找到新的线索点,还原二人路径,继续追着往前,最终找到了一个房间。   推开房间门,里面就更精彩了。   这个房间离主厅位置很远,稍稍有些偏僻,照功能性来看,等闲用不到,使团来人数量并不很多,好位置的房间可随便挑,也不会住到这里,这应该就是一个空闲房间。   但鸿胪寺待客,布置的很全,哪怕是客人大概率不需要的房间,也做了清扫整理,桌椅柜几,该有的摆设都有。柜子好好靠墙放着,没有任何被打开过的痕迹,屋角器物甚至蒙搭的布巾还在,根本没有被使用过。   但房间从门口往里,但凡经过的位置,都像经历过一场狂风似的,没有一样东西好好在自己的位置,大都掀翻在地,连椅子都缺了个角,地上一塌糊涂,一点都不清爽。   这个范围非常明显,从门口到桌子,再到正南的窗子,大约是一个椭圆形的范围,再往旁边,就没有被波及了,比如墙角的位置,仍然干干净净。   叶白汀一进来,除了房间乱象,还感觉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味道,这里的味道稍稍……   “豁——”申姜到房间门口就吓了一跳,“这怕不是打过架?”   “也不能说是打架。”   “应该是单方面的抵抗和拉扯。”   叶白汀和仇疑青再次默契非常,一起发现了这些痕迹的不同之处。   “一人明显力大,破坏力强,但凡掀倒,砸坏的东西,中间都无任何停留……”   “一人力小,无法抵抗对方的力道,只能不停的把东西扔过去,砸过去,但仍然阻止不了对方过来……最后被擒住,拉扯撕打时,手臂或身体碰到了桌面,窗墙……”   叶白汀看着桌角血迹:“此人身上一定有抵抗伤,会有淤青,也会有破皮流血。”   但也有疑问,现场痕迹清晰,乱象持续这么长时间,这个打斗抵抗的过程一定不短。   “为什么不喊人呢?”   这夜使团酒宴,席间常有醉者,若说出现东西摔砸的声音不算异常,那如果有人尖叫呼救,外面守卫不可能不管,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喊?   仇疑青:“此人知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又无法拒绝。”   叶白汀:“或者,她有更深的,别的顾虑。”   她不敢喊。   “别动!”   达哈刚要伸手碰桌子,就被叶白汀喊住了,一脸懵。   申姜直接把人拎走:“现场的东西,不要乱动!”   达哈梗着脖子:“我就是走累了,拄一下桌子,能破坏什么!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么看重,不动就能看出是什么事了么!”   “你当然不行,我们少爷可以!”申姜看向叶白汀,那意思,少爷快,秀给他看!   叶白汀没理会他们的放话,正经办案的时候,没空,也不想分心。   但他的确在桌子上发现了东西:“这是……汗渍。”   春季天气干燥,早晚都是,但凡有水分的东西,干的都非常快,桌面上一点都不湿,可湿了又干的桌面明显有区别,除了痕迹,还有味道。   味道也不只是汗臭,还有……   “这里,”叶白汀指着桌面边缘,“不规则地图形状,边缘明显,有硬感,灰白色,痂皮状——这是精斑。”   有人曾在这里,遭遇到了强制性性行为。   一路奔逃,跑到房间里的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跑掉,没能避开逼退男人,还被施了暴行。   女人……   刚刚问供时画面深刻,某个人昨晚对酒局的参与,今日身体还很不舒服……   “苏酒酒么!”申姜立刻想到了这个人,“可是刚刚已经放她回去了,要不要再请回来问一问?”   叶白汀摇了摇头。   仇疑青:“不必。”   如果不是她,再请回来问,没有任何帮助,如果是她……她刚刚选择隐瞒,现在难道就会说了?   案情初发,他们手里的线索很少,现在更重要的,反而是更多排查结果。   叶白汀问达哈:“达首领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达哈:……   为什么你也要叫达首领!   “我叫达哈!”   记清楚了么?我不想再重复了,我叫达哈达哈!我的姓长,你们记不住也就算了,怎么可以随便给我安一个,你们礼貌么!   “知道了,达首领,”叶白汀面色严肃,“所以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可知晓?”   达哈:……   算了,跟这群人较真没用,他干脆甩了袖子,冷哼一声:“院子这么大,我就一个人,一双眼睛,哪能什么都看到?你也知我昨夜办的是酒宴,酒酣情热,难免这有哪位大人把持不住,借了这个房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叶白汀盯着他:“这个房间,达大人可来过?”   “来过!”达哈理直气壮,“这不是跟着你们来了!”   申姜:“你少在这装蒜,我们少爷说的是昨晚,昨晚你来了么!”   达哈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你们连这个都要栽赃我?”他手指指向叶白汀,一脸羞愤加委屈,“刚刚可是你们这位仵作少爷亲自断出来,说我不行,怎么现在又行了?突然间能激情御女了?”   申姜:……   他感觉这个首领满嘴跑马,没一句真话,才不管案子破不破,也不关心,就是想搞事,万万没想到,下体不行,竟成他的护身符了,证明他没干过坏事!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方向。   叶白汀视线滑过达哈:“达首领不是说过,昨晚席间有歌舞?”   有歌舞,就会有舞姬,这种场合身份最低,最不被重视,很可能被拉过来欺负的人,也就只有她们了。   “开始排查吧。”   仇疑青转身,看向达哈:“北镇抚司公务,还请达首领配合。”   达哈:……   你京城地界,锦衣卫的地盘,还用问我配不配合?你那表情敢不敢有诚意一点,别写满‘敢不配合就死’?外来使团难道不配有尊严么,被你们这么践踏!   “指、挥、使、请、便。”   达哈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今天真是晦气极了,连番碰钉子,还不敢说不,无力抵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下回再想搞事前,一定要问清楚,对方都有谁,有没有这个少年仵作!   可就这么走了,达哈心气也不顺,就撂了一句话:“七日,顶多给你们七日,必须得把这案子破了!胆敢敷衍了事,不放在心上,我就去你们皇上面前讨说法,看到底谁丢脸!”   他自以为转身的非常帅气,非常潇洒,震慑万千,可但凡……他往后看一眼呢?   仇疑青根本没理会他说什么,招了人过来部署。   申姜非常积极的举手:“排查走访我来!这就么片地方,一天我就能给问完了!”   叶白汀:“我带尸体回去,再看有无可验之处。”   申姜:“那就还和以前一样,稍后我不管查到了什么,立刻往回抄送一份,少爷先分析着!”   什么七日,顺利起来根本用不了七日,叫你个王八蛋充大头呢!   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队伍效率,看吓不死你 第206章 仓房女尸   办案流程都是走熟了的,见指挥使没有其它吩咐,申姜转身的很快。   叶白汀也很想立刻投入工作,带着尸体回北镇抚司,但现场勘查工作还未结束,死者尸身的各种整理交接工作还未完成,他需要等一会儿。   干等也是等,不如干点别的?   他看向一边,和手下锦衣卫说完话的仇疑青:“再去现场看看?”   仇疑青颌首:“可。”   叶白汀见他神色间隐有思索,再看看刚才那个小兵背影:“可是查到了什么?”   仇疑青:“我方才让他查问昨夜使团副首领动向。”   副首领……那个叫木雅的?   叶白汀瞬间反应:“他的不在场证明?”   “昨晚过来交酒清货的不只苏记酒坊,还有其它酒家,有的数量多,有的数量少,需得有人一直盯着,”仇疑青道,“木雅一直在旁监督,从未离开,中间只上了一次茅房,还是和别人一起去的,回来的很快,全程都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无作案可能。”   叶白汀挑眉:“守卫都是我们自己人?”   仇疑青言简意赅:“信的过。”   他虽未亲身参与使团的接待事宜,安防守卫却不得不过问,所有派过来的人都是他亲自挑选,彻底杜绝对方钻空子的可能,绝不会有问题,守卫说没看见,一定是没看见,木雅没有任何离开,做小动作的可疑行为,就是整晚都在忙碌。   叶白汀:“那就是这个不在场证明有效……木雅与命案无关?”   仇疑青:“若有其它疑点,再查。”   二人再一次走到了前厅。   正北是主人位,昨夜使团请宴,这个位置一看就是达哈的,往前空出很大场地,是给歌舞准备的,西侧一排矮几,距离达哈最近的位置是鸿胪寺毕合正,与他正对面的,是东侧首位,这里曾经坐的是礼部侍郎钟兴言,而在钟兴言下首,紧抬着他案几的,就是死者鲁明的位子。   鲁明是钟兴言的师爷,和他距离近很正常,可他只是一个师爷,在这种场合,坐到了左次席,可以说是很给面子了。   “你看这个窗子,”叶白汀指着窗子,让仇疑青看,“照现在的气候,晚间不可能关的死死,死者坐在这个位置,视野好像不错,只要稍加留心,外面经过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能知晓。”   所以他能第一时间看到迷路误至,想要立刻离开的苏酒酒,并高起声势,让人把她拉进来,逼酒按头,也所以……   仇疑青:“若有女子被男人追击经过,他也会看到。”   东边草地和灌木丛里的痕迹,如果时间恰当,是在鲁明死之前发生的,他就很有可能知道是谁。   叶白汀看过四周环境,再次走到死者案前,仔细观察他曾经坐过的位置,这次看的时间很长,很细,很快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指挥使,你来看——”   他指着桌上酒盏上的花纹:“这里的颜色,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这是用来待客的铜酒盏,下有三足,上雕花纹,外观看起来典雅大方,执在手上也不易滑落,颜色不似金亮,不若银白,是稍稍有些暗沉的,所以之前才没太注意,现在仔细看,卡在花纹缝隙里,有一点略深的梅色。   “不粘不软,非泥非食……”   叶白汀有点拿不准这是什么。   仇疑青却很快给出了答案:“蔻丹。”   叶白汀一顿:“染指甲的?”   现在美甲多种多样,因法医鉴别需要,他了解过很多种类不同效果不同的指甲油,倒是忘了,在古代,女子染甲有更纯天然的方法,用颜色鲜艳的花泥辅以明矾,就能沁出缤纷色彩。   可据他所知,这种方法染的指甲,好像并不容易掉色?   “非是掉色,”仇疑青在桌底地毯缝隙,发现了一片碎小指甲,“她的指甲有损伤。”   叶白汀将酒盏拿到阳光下,再次认真观察,终于发现了这点不一样。   古代染甲纯天然,不是像指甲油一样覆盖在表面一层,而是沁入了甲层一点,才不易掉,可指甲被大力刮擦,表面也是会被刮出细屑的,这些细屑混着染过的颜色,可不就残留在这里了?   只是因为量太少,才不容易看到辨别。   这是死者的酒盏,会留下女子蔻丹痕迹,不用说,一定是有女人碰过这酒盏,若只是用来喝酒,指腹端举便可,不会留下特殊痕迹,能到刮伤指甲的程度,中间一定伴有推拒动作,且力气很大。   叶白汀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就是劝酒了。   “苏酒酒?”   这个名字一跳出来,叶白汀就摇了头:“不对,她的手指很干净。”   她被鲁明为难劝酒,并没有喝,中间可能会有推搡动作,但她酿酒,没有染甲习惯,这种场合她并不喜欢,也没有精心打扮对待的必要。   不是她,就是别的女人……   “昨晚是酒宴,达哈曾提到歌舞,”叶白汀蹙了眉,“会不会是歌娘舞姬?”   一个苏酒酒,一个歌娘舞姬,鲁明套路用的这么熟练,动作还强迫力大到对方指甲断损,可见他搞这种花活,不是第一回 。   叶白汀突然想到那个发生过暴行的房间,那个被欺负的姑娘——   “那个房间可有类似痕迹?”   仇疑青直接转身:“过去看看。”   二人再次出门,转小径,走过灌木丛,来到那个房间,四下仔细观察……   “还真有!”   只是很隐晦,方位略高,在窗棂角落,靠上的位置,卡着窗缝,有一点很深的梅色。   这个位置……   叶白汀抿着唇,这姑娘应该是被举高手,按在这里被欺负的,否则不会留下这种高度的痕迹。   “这里也有。”仇疑青蹲在桌子下,指着桌角底部。   叶白汀去看了,这里有一小片聚集的划痕,桌底木材甚至起了毛刺。   这种位置也很明显,姑娘被反按在桌子上,手被制住,挣扎不得,别处都碰不到,只能反复挠抓这里。   “看来我们得对这地方仔细搜索,一处角落都不能放过。”   “嗯。”   二人再一次看完现场,顺着门口走出来,心中各有思索。   叶白汀还是没办法忽略苏家人在这个案子里的存在感,苏酒酒跟这些事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能确定,但是……   “苏记酒坊的坊主苏屠,你注意到没有?他好像是个——”   “老兵。”仇疑青话音笃定,“身体姿态,眼神表现,警戒状态,都与众不同,他曾经必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军人,只是遇到意外伤残,不得不退伍还乡。”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他当时看向你的眼神……稍稍有些奇怪。”   仇疑青:“所有人看到我的第一眼,都不会平静,老兵尤甚。”   这一点叶白汀承认,仇疑青周身气质太强悍,像一柄出鞘的剑,有一种锋利凛冽的威压感,是绝不会被忽略的人,普通人甚至不敢与他对视,老兵看到会下意识警戒提防,不算反常。   “汪!汪!汪——呜汪!”   突然间,叶白汀听到熟悉的声音,是玄风?   一转头,正好看到狗子被小兵牵过来。   小兵见到少爷和指挥使,立刻行礼:“之前申百户让人回去传话的时候说,这边找东西有点急,怕耽搁太久,使团的人闹妖,叫属下把狗将军请过来。”   “汪!”   玄风热情饱满的冲叶白汀打招呼,哒哒跑过来冲他蹭了蹭,得到摸头挠下巴安抚,立刻满意的跑了回去,整个过程很快,且非常克制。   叶白汀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仇疑青唇角微勾了一瞬,拳抵唇前,温声提醒:“你看它的背带。”   叶白汀低头看,在北镇抚司不用说,狗子训练有素,乖巧懂事,可有规矩了,锦衣卫们都熟,一般不给它拴绳,但往外走就不一样了,熟悉的人知道它懂事,普通百姓不知道,万一见着害怕了怎么办?   只要出大门,必是要拴绳的。   作为能力超凡,表现优秀的狗将军,玄风的绳套也有很多,颜色不一,质地不同,唯有执行任务时,必须得戴统一的纯黑色套绳,编织皮革,带皮带扣的这种,又拉风又威武。   叶白汀瞬间懂了狗子的意思——   今天要上班干活的,得规矩有礼,保持距离,不能分心!   “汪!”   好像看出来少爷懂了似的,狗子晃了晃尾巴,道了声别,满脸严肃的跟小兵走了,可正派可威武。   叶白汀:……   行叭。狗似主人形,你们都挺能装的。   “今晚回去给它准备点肉骨头?”   刚还在吐槽人家能装,现在又心疼人家了……   仇疑青眸底微缓:“好。”   接下来的时间,仍需要等待尸体,叶白汀随意在附近走了走,看能不能帮上更多,仇疑青时而在附近,时而因要回批别的请示,不在视野范围内。   终于锦衣卫小兵过来禀告,说鲁明尸体在现场的流程批办完毕,可以运回北镇抚司了,叶白汀刚要跟着回去,就听到远处传来很高的狗吠声,连续且吵闹。   是玄风。   狗子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叫,这是发现了东西?不愧是狗将军,还挺快的。   任务犬搜检出来的东西多种多样,可能是证据,可能是其它,叶白汀虽有好奇,却没打算过问,个人有个人的职责,他的主要任务范围,还是在验尸取证。   他脚步未停,继续往外走。   可还没走到大门口,就有锦衣卫追了过来:“少爷留步!后面又发现了尸体,指挥使请您过去!”   又有尸体?   叶白汀眉间一蹙,当即转身:“带路。”   这次的地点是一间仓库,门打开就是往下的楼梯,建在地下,像一个地窖,叶白汀还没看到人,就听到了里边传出的争吵声。   “达大人还真是消息灵通,来的挺快啊。”   “我要不来,你们是想拆了我的地盘吗!为什么连这种私密仓库都要检查!这里放着的都是我瓦剌不传之秘,你们是想偷窥么!”   “偷你娘的——你这里出了人命,你没看到么!之前大张旗鼓报案的是谁!”   “我报的是鲁明,又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是申姜和达哈,又杠上了。   叶白汀左右看了下,这地方很偏僻,在最后面,沿着楼梯往下走,温度越来越低,这种地方有利于尸体保存,若非一寸寸翻检,锦衣卫可能会漏过,要不是狗子来了,还真没办法找到的这么快。   “汪!汪——”   走到房间内,叶白汀看到狗子正呲着牙,和达哈对峙,达哈的表情精彩极了,那一脸头痛又嫌弃,简直像在无声怒吼——   这里为什么有狗!哪来的狗!这狗为什么要盯着他,是要咬人么!锦衣卫太卑鄙了,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狗子倒一点都不怕,熟人都在这里呢,一个挑衅的两脚兽,怕个蛋?它呲出一嘴白牙,又凶又傲。   “达首领,又见面了。”   叶白汀看到人,总要打个招呼:“这么快换了身衣裳,好雅兴。”   “说过了我叫达哈!”   达哈阴着眼看他:“比不过你们锦衣卫,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申姜又不干了:“你在说什么狗话?明明是你叫我们来的,掖着藏着少说了一个死者,还火急火燎过来,不让检查不让进,明显心怀鬼胎,我们还没找你麻烦呢!”   “你——”   达哈气的手指头都哆嗦了。   仇疑青这才制止申姜:“办正事。”   申姜瞪了达哈一眼,才冲指挥使拱手行礼:“是!”   叶白汀一路走下来时,就简单看了看地窖,这里放了很多东西,谈不上特别干净,但整理有序,井井有条,没有东西掉落在地,没有被打乱的痕迹,只地上横了一具尸体。   仇疑青对此明显也有判断:“这里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叶白汀点点头,戴上手套,蹲在尸体面前,仔细观察。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侧卧姿,画着梅花妆,面秀肌润,眉心用金粉勾勒出一朵梅花,身穿深绯色长裙,裙纱层叠飘逸,以金线暗绣梅花,观颜色款式,并不日常,倒是切合表演舞台。   她的指甲也染了漂亮的梅色,与妆容衣服搭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损伤很明显,有一块劈开很大,沁出殷红血色。   除了指甲损伤,她的手上还有很多细碎伤痕,像是拿东西时不小心被硬物划到,或者曾经不小心摔在地上或墙上,掌心及手背被粗砺石沙划破。   她的手臂上也有多处淤青,集中在外侧,是磕碰,或者抵抗伤。还有腿上……   叶白汀一样一样看过,每一处伤,似乎都和之前那个房间里,男人施暴留下的痕迹对上。   恐怕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就是这个姑娘,她应该是自酒宴大厅出来,在东面草地就被人追逐,一路奔逃仍未挣脱,最后在那个空置房间被欺负,之后去世,被抛尸到这里。   叶白汀开始对死因和死亡时间进行初次鉴别。   “尸僵波及全身,尸斑小块,条纹状,指压完全消退,退指重现,角膜轻度浑浊……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之内,观其表现,确切时间应该和鲁明差不太多。”   “指甲有不明显紫绀,眼睛充血,视盘苍白,酒香明显……”   叶白汀起身:“更多细节线索需要进行解剖检验,但就目前来看,她的死因应该和鲁明一样,也是假酒之毒。”   “又是假酒?”申姜搓了搓胳膊,“凶手这是闹假酒批发呢?”   仇疑青看向达哈:“达首领可识得死者?”   达哈不爽的哼了声:“认识,是教坊司荐过来的舞姬,叫玉玲珑,说她冰花雪舞,裙飞翩跹,鸾回凤翥,让人见之难忘,昨晚就是她一直在伺候,之前两回小宴,过来的也是她,大家都很满意。”   叶白汀:“玉玲珑和所有人都喝过酒?”   “喝过,”达哈似是想起昨晚光景,摸了摸下巴,颇有几分回味,“她是个懂事的姑娘,给在场所有人都敬过酒,还千杯不醉,很厉害哦。”   仇疑青:“她可有推拒过在场男人的酒?”   “女人喝酒要什么豪爽,自然得欲拒还迎,才得其中滋味,她们不都是这么吊着男人们的?”达哈抬着眉,眯着眼,“推肯定是推的,但推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拒绝嘛。”   “她何时消失在宴会厅,你可有注意到?”   “不知道。场上歌舞一阵一阵,她一晚上不见了好几回,女人事多,可能是补妆,可能是更衣,可能是上茅房,也有可能是伺候男人……我怎么知道她都什么时候消失的,去了哪里?”   “她为何死在此处?”   “我怎么知道?”达哈阴阴眼神里带着某种恶意揣测,“没准就是酒喝多了,和野男人在这里浪,谁知之前竟不小心误饮假酒,就这么浪过去了呢。”   申姜:“她从酒宴厅跑出来,一路到了这里,竟然没人发现?你们也不放守卫?”   达哈眯了眼:“这宅子不是你们大昭配的守卫么?说是安全无虞,不会有人冒犯侵扰,我们为什么多此一举,浪费自己的人力放岗守位?”   叶白汀回想刚才走过来的过程,视线往左右,滑过房间。   库房里放的东西有大件,有小件,他不怎么认识,但看起来从包装到质地都很精贵,达哈态度也很重视,想来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选择这间仓库放置,是因为这里最偏僻,也最私密。   至于为什么不放守卫……也不是院子四周守卫太多,而是没必要。这是最后面,往里走的最深最里处,只有一条路能通,瓦剌根本不必在这个门口放守卫,在远处的小路口盯一盯就行。   他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两个打扮明显不同的生脸,那就是瓦剌使团用来警戒的人。   不过他现在想的最多的不是这个库房的存在,库房里的东西是什么,他想的是,假酒致死,是需要一个时间段的,舞姬玉玲珑为什么喝到了假酒,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她为什么被人追逐,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么不愿意,却没有喊出声,宁可被人欺负?   她和鲁明的死亡时间差别在哪,有无因果,假酒是在哪里喝的,为什么到了这里……和她被侵犯的那个房间,方位和距离感十分微妙。   还有,他现在最需要判定的是,玉玲珑伤势如何。   女子被人施以暴行,受伤程度有轻有重,她之后能不能走路,有没有失去行动力……是必须要确认的事。而这件事,他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验给所有人看。   “送回北镇抚司吧。”   “怎么,这个不当面验了?”达哈就不满意了,眼神往舞姬身上溜了一圈,带着恶意的阴阳怪气,“别是有什么猫匿吧?”   叶白汀眸底立刻冷了下来。   法医验尸,是为了还事实真相,慰死者亡魂,本身工作是充满敬畏与严谨的,虽然和很多家属就解剖事宜商量时,家属常以‘尊敬死者’四个字回挡,但法医最讨厌的,也是不尊重死者,他们所有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真相解析。   达哈这个猎奇眼神,他没有解读错,这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死者躺在这里的样子,裙子撕扯的角度,大腿上的隐隐血迹,达哈都看到了,并且还想要看更多!   “达首领对逝者不尊,不怕夜来遇鬼,被人索命?”叶白汀本不想这么表达,但在这个时代,普通人怕鬼就是比怕人多。   达哈一激灵,左右看了看:“你,你少拿这些话吓唬我!”   叶白汀冷哼一声:“我倒是不介意再露两手,可凭什么?凭白无故叫你们看我的本事,学我的技术,你是给了束脩,还是办了六礼?”   说完他还看向仇疑青:“指挥使,我是否有权利讨要学费?”   “当然。”   仇疑青看向达哈:“以达首领在验尸过程中的攻击表现,频繁打扰,束脩六礼不可轻,最少该翻倍——我们的状元之才,等闲人难以见识,可是价值连城的。”   价值什么?连什么城?你在暗示什么意思?   就看一眼验尸,难道你们还想讹我们一座城不成!   “你别不要——”   达哈骂人的话还没说出来,申姜又跟上了:“别人随便打个赌,都要弄点赌注,你这不仅要学技术,还要外行挑剔,说我们少爷验不出来,验得不对,我们少爷一边耳根聒噪还得一办办事,得多难受?你这一点彩头都不加,就想白看,不地道吧?”   “想来你们瓦剌地广人稀,缺衣少食,没什么好东西,我们也瞧不上,”申姜咂了咂嘴,“要不就来几千匹马?多了我们也不收你的,就三千匹,怎么样?你给三千匹马,我们少爷便叫你看验尸,如何?”   如你娘的何!   达哈差点想骂人,老子们最好的东西就是马了,凭什么给你们!三千匹,你们倒是敢狮子大开口,知道那有多难养么!给了你们,回头安将军阵前用上,我们的骑兵还活不活?   申姜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好,煞有其事的问叶白汀意见:“少爷觉得怎样?您要不就,再大方一回?”   叶白汀微笑抬眉:“可——”   一句话还没说完,达哈就甩袖子走了:“剖尸而已,有什么稀奇的,老子杀过的人比你们见过的多的多!一个肮脏的女人罢了,我才不看!快点把这里收拾了,再别闯我的地盘,我这里的东西可是登过记造过册的,少一样,我跟你们没完! ” 第207章 原来是馋我了   “呸!什么玩意儿!谁稀罕你的破东西了!”   申姜觉得瓦剌人格局就是小,没见过好东西,就这点破烂,还当宝贝似的藏着,照他意思,瓦剌还不如直接降了大昭,自认属臣,年年岁贡,他们万岁爷大方,每年赏点东西过去叫他们开开眼!   看着现场有别的锦衣卫过来清理,他转了一圈,朝仇疑青请示:“外头的事刚开了个头,属下先去了?”   仇疑青点头:“照平时节奏便可。”   “是!”   叶白汀想了想:“那我回……”   一句话还没说完,外头就有锦衣卫过来禀报:“禀指挥使,礼部侍郎钟大人和鸿胪寺毕大人到了。”   仇疑青便看向叶白汀:“现场勘察整理还需要一段时间,一起去见见这两个人?稍后我送你回去。”   叶白汀想了想,也好,顺便问个供,观察分析,好方便之后的线索整理,这两位大人,昨晚酒宴可都在呢。   锦衣卫将人请至西侧角花厅,叶白汀和仇疑青过去时,人已经到了,见指挥使前来,都客气起身,拱手行礼:“未料使团竟然出事,下官来迟了。”   二人近来做使团的接待工作,需要经常往外面走,并未穿官服,一人着红,一人着青,着红之人眼角眉梢,连带嘴角都是上扬的,气质看上去爱笑可亲,一看就是左右逢源的圆滑之人,是礼部侍郎钟兴言。   着青袍这的位,正好和钟兴言相反,他的眼角眉梢,包括唇角,都是往下绷紧的,连眼睛都是细长形状,像随时都在眯着眼看人,显得整个人很严厉,严厉到都有些凶相了,是鸿胪寺卿毕合正。   仇疑青颌首:“昨夜瓦剌使团酒宴,两位都在?”   二人应声:“是。”   “达哈因何突然要办酒宴?”   “瓦剌使团前来,必定藏着些心思,不轻易外漏,”钟兴言斟酌着话语,面带微笑,“尚书大人把任务交代下来,下官同毕大人自是戮力同心,使劲浑身解数,奈何这达哈看起来就像个蠢货,一天到晚什么都说,什么都忙,但并未表露多少真心,下官与毕大人自得再接再厉,达哈突然要办酒宴,说要放松放松,我们无法阻止,只能过来当场盯一盯了。”   钟兴言话说的客气,带上毕正合,道奔波辛苦,毕正合却似乎并不需要:“职责所在而已,无法推却,便来了。观达哈此前所有表现,似这场酒宴只是为了享受,出了命案,下官始料未及。”   所以这并不是有预谋的事件?   叶白汀沉眸思考,再抬头时,感觉毕正合表情冷硬,话说的也冷硬,钟兴言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仇疑青:“鲁明之事,二位都知道了?”   “是,达哈口无遮拦,现在外面都知道了,”钟兴言正色,“可否确定是他人杀害?”   毕正合则没什么表情,似是事不关己,没有任何焦虑紧张,毕竟鲁明是钟兴言的师爷,跟他没关系。   “案子在查,不方便透露细节,”仇疑青视线滑过二人,“木精之毒,两位可知晓?”   毕正合就冷笑一声,眼角睨过钟兴言:“那指挥使得问钟大人,本官不知。”   “毕大人客气,”钟兴言皮笑肉不笑,“这做生意,难免看到些乱七八糟的事,木精用途广泛,毒性这种事……也只是听说过,未曾亲眼见到。 ”   仇疑青:“鲁明手底下有不少生意,听说是为钟大人跑腿?”   钟兴言相当谦虚:“底下人做生意,为了好办事,偶尔是会挂下官的名字,四时八节也有些孝敬,但他们生意是怎么做的,行情好不好,收益如何,下官确是不知道的。”   也就是说,只管要钱,别的什么都不管?   叶白汀有点不信,非爱财之人,不会收频繁的,小恩小惠的‘孝敬’,爱财之人,想要的定也不只这点‘孝敬’,自家养着的师爷,可不是什么外人,这生意到底是谁的,最后银子进了谁的口袋,可不一定。   “两位大人昨夜和鲁明一同赴宴,可有注意到他何时昏趴在桌上?”   “不知道,”毕正合非常干脆,“达哈心黑,不知为何先劝酒攻击本官,本官很早便醉睡在桌,并不知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钟兴言微笑:“我倒是瞧见了,然酒席之上多有醉倒,人之常情,毕大人不就是?是以并未打扰。”   叶白汀又问:“苏记酒坊的人过来时,你们可知晓?”   毕正合仍然摇头:“本官当时醉睡,不知。”   钟兴言仍然微笑:“我知道,那个叫苏酒酒的小姑娘是么?有些不懂事,也是个没吃过亏的,扔到外头世道滚几遭就懂了,一杯酒而已,真不是什么大事,没谁想欺负她,都是她自己臆想,觉得别人的善意都是假的,有目的的。”   “你指的是,鲁明借敬酒之事,有意为难她?”   “都说了,只是个误会,怎么是为难呢?”钟兴言解释,“鲁明其实也是为了小姑娘好,让她在我这里过过眼,让我给个面子,毕竟之前……两家酒行稍稍有些矛盾,冤家宜解不宜结不是?可人小姑娘不愿意,我也不好逼……”   仇疑青看毕正合:“毕大人呢?”   毕正合拢着袖子:“下官醉的早,所有这些,并未亲眼见到。”   “昨晚没记忆,以往呢?”仇疑青追问,“对苏记酒坊,毕大人可有印象?”   毕正合这次点了头:“这家的酒酿的不错,京城小有名气,很多会去定制自己喜爱的口味,使团选酒,看上他们也无可厚非,但其它的,下官就不知道了。”   “两位一直在席间?中间可曾离席出去,可曾有看到别人,或者什么特殊之人,特殊之事?”   “酒气上头,也是需要散一散的,不解带方便,也没法接着喝那么多酒嘛,”钟兴言微笑,“下官出去过好几趟,时间也不算短,倒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就是我们毕大人……昏睡得那么早,中间还出去了呢。”   毕正合眼皮都没抬一下:“睡着就不会被三急憋醒了?钟大人没有类似经历?”   钟兴言微笑:“毕竟睡着和醉着不一样,下官倒真有几分好奇。”   毕正合没理他,看向仇疑青:“下官半睡半醒中,腹中轰鸣,由下人扶着出去了一趟,回来又被灌了盏酒,难受的紧,之后就一直趴在桌子上,直到宴毕人散,中间未曾见过特殊之人,特殊之事。”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起另一个人:“舞姬玉玲珑,两位大人可知?”   “知道,”钟兴言率先点头,“相貌妖娆,身姿曼妙,舞跳的不错,在场众人赞不绝口,也很有些眼力劲,同与宴所有人都敬过酒……是不是啊毕大人?”   毕正合这次没说不知道,淡淡哼了声:“不错,此女姝媚,长袖善舞。”   仇疑青:“她和鲁明关系如何?”   “这……”钟兴言顿了顿,“看不大出来,她应酬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和所有人都喝了酒,让所有人都觉得在她那里很重要,不被看低和轻视,大家都很喜欢她,和鲁明的关系……看不出更亲近,也看不出有矛盾。”   “她席间可是经常不在?”   “这个是的,女人嘛,事多,总是来来去去的。”   “什么时候开始,她离开的时间长了,甚至不再回来?”   “那应该是在苏家人来之后?”钟兴言想了想,道,“苏家那瘸腿老头来接女儿,和达哈较劲,当场定了打架局,不再需要歌舞,玉玲珑存在感就弱了,具体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但自从注意到时,她好像就一直没回来了。”   叶白汀:“玉玲珑出去的这几个时间段,席间都有谁同样不在?”   钟兴言:“那可不巧了么?有回她出去,毕大人正好也出去了!”   毕正合冷嗤:“钟大人不也是?她不在的那两次,你不也出去了?”   钟兴言假笑挂上脸:“哟,毕大人不是酒醉睡着了,怎么连这都知道?”   毕正合怜悯的看着他:“本官是醉了,别人可没醉,你当你那点风流事,别人私底下不会传?”   叶白汀越看越觉得,这两个人不对付。   他们给出的信息里,有互相拆台的一部分,也有明显想隐藏的一部分……今日问供,恐不会得到太多关键的东西。   仇疑青显然也有此想法,并未想真的一次问话就结案,命案真相揭晓,是需要证据的,口供是其一,也是最容易撒谎的地方,他们需要更多的线索佐证。   之后又问了他们几个问题,诸如时间线,其他人表现,席间都有何交谈等等,这种很容易和他人口供求证,不易撒谎的问题,放了二人离开。   “……使馆发生凶案,案情未明,细节不方便告知,接下来一应事宜,会有锦衣卫接管,还请两位大人务必配合。”   “正该如此,若有任何需要,指挥使随时派人过来知会,我二人职责之内,必会鼎力襄助。”   叶白汀目送二人背影离开,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这两位大人……是有什么仇怨么?”   仇疑青:“性格不合,做事想法方向便会不同,此次偏要一起接待外客,中间会有矛盾很正常。”   “那使团对他们的意见呢?”叶白汀突然想到一点,“他们两个一同接待使团,谁的处事风格,达哈最吃,亲近偏向哪一位,又对哪一位有意见?达哈这么能生事的人,要是有人不合心意,会不会闹,会不会上告?”   仇疑青还真没想到这个方向,闻言仔细想了想自己案头那些公文,摇了头:“并无。”   这就很奇怪了,达哈对着两个人都挺满意的?对谁都没有意见?   只要有,借机生事了,锦衣卫不可能不知道,市井街巷少不了锦衣卫的人,这院子四外守卫,也是仇疑青亲自挑的,是保护,也是监视,真有任何异动,不可能不知道。   叶白汀蹙了眉:“达哈对所有人都没意见……只针对你?”他看着仇疑青,“所以你对他很特殊?”   看着看着,他目光隐动,指挥使当然是特殊的,怎么看都怪好看的!   “指挥使这么重要呐。”   叶白汀知道现在场合不合适调侃,可热恋中人,内心情感涌动,根本克制不住,忍不住歪了头,笑眯眯看向仇疑青,眼睛里闪着别人看不懂的氲氤色彩。   别人不懂,仇疑青怎会不懂?   小仵作眼睛里盛着阳光,满满都是他的倒影,满满都是欲语还休,话短情长……   可四外人太多,除了自己的锦衣卫,还有使团放在外面的人,仇疑青只克制的伸出手,扣住了叶白汀的腰:“小心台阶——”   看似是扶身体素质不怎么好的仵作走路,实则靠近之时,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耐着性子说了句:“……不许闹。”   叶白汀感觉到了腰上大手的温度,这种温度……他最近每晚都能感受到。   好像有一点点危险。   “……叫我别闹,你倒是也别闹,放开我啊!”   叶白汀老实的没再说话,往下的台阶只有三阶,很快到了地面,可仇疑青的手仍然没放开!   沉默片刻,仇疑青微沉声音传来:“好像有些难。”   叶白汀:……   “那要不要我装一个体弱晕倒,正好让你顺手抱一抱?”   “可以么?”   仇疑青嘴上说着可以吗的话,实则双手已经准备好,眸底墨色涌动着别人不懂的情绪。   可以你个大头鬼!   现在不讲规矩了?你好好想想你之前都说过什么话!   叶白汀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前走,脱离对方的行动范围:“我回去了!”   仇疑青垂眸看了看空茫掌心,将手握拳负在背后,大步走过来:“我送你。”   走向大门的途中,二人看到了玄风。   狗将军正在执行任务,沿着既定路线停停闻闻,表情非常严肃,抬头看到少爷,喉咙里呜咽了一声,看得出来很想跟了,但因为在执行任务,没办法,只叫了一声,没跟过来,脚动都没动,对工作相当认真负责了。   就是这眼神吧,往这边看的这一眼,大眼睛黑黝黝,湿漉漉,黏糊糊,又是渴望,又是克制,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白汀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   宠似主人形,这一人一狗……有时候还真挺像的。   一路走到门口,仇疑青才发出召唤哨音,玄光哒哒哒的从远处街上跑过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但凡有少爷在,玄光第一眼都是看不到主人的,大脑袋拱过来,和叶白汀亲亲贴贴,蹭来蹭去,像是撒娇说几天没见着了,想不想我呀,又像在控诉,说主人最近天天在外头浪,押着我也不着家,太讨厌了,一定是不想让我见少爷!   叶白汀不懂玄光在哼唧什么,狐疑的看向仇疑青:“你虐待它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玄光蹭在叶白汀肩头,不愿离开的大脑袋,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玄光头靠叶白汀更紧了,像在控诉——你看他!   叶白汀揉了揉玄光的耳朵,抱了抱它的大脑袋:“我那里有好吃的糖,回去给你尝尝好不好?”   玄光也不懂少爷的话,但感觉得到少爷喜欢它,这就够了!它耀武扬威的朝仇疑青打了个响鼻,哼,你不让见又怎样,少爷就是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   仇疑青闭了闭眼睛:“回去吧。”   “好。”叶白汀知案子在前,时间紧要,也不和玄光黏糊了,翻身上马。   仇疑青扶了下他的腰,紧跟着跨上马,玄光闪电一样冲了出去,仇疑青只得把小仵作搂的更紧。   回去的路有些长,风声过耳,骄阳似火,迎着风的脸手倒没什么,二人相贴的地方就有些热,叶白汀往前蹭了蹭,想要拉开些距离。   “别动。”   仇疑青把人捞回来,重新摁在怀里:“会掉下去。”   叶白汀哼了声:“可是好热啊……”   沉默片刻,背后传来仇疑青略低的声音:“阿汀是怕热,还是怕我?”   叶白汀:……   仇疑青:“明明晚上从未嫌弃过。”   你不让我嫌弃,倒是规矩一点啊!你都快硬了!光天化日的不丢人么!   叶白汀现在只希望玄光给力点,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飞到北镇抚司才好,他立刻回屋,让这狗男人一个人丢人去!   偏生玄光有主意的很,驮着少爷,非常开心,这会儿不秀速度了,脚步哒哒哒,跑的一点都不快,看到别人家墙头伸出来的花,也要去叼一嘴,扯一扯。   叶白汀严肃的提醒它:“你主人急着办事呢,工作要认真,不可拖拉。”   玄光哼唧了一声,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急什么,姓仇的才不着急,他要真着急,哪里是这个德性?咦?前面那朵小白花好好看,也不知道甜不甜,不行得尝一口……   “别,路不对!再走进巷子了!”   可惜晚了,玄光已经折进小巷了。   叶白汀刚想说仇疑青你管一管你的马,很快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面前布幌迎风舒展,上面绣了个‘苏’字,门口两边摆着大大的酒坛,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   “这是……苏记酒坊?”叶白汀左右看看,“苏家人住在这里?”   不用仇疑青回答,他已经看到了正从后院往前面走的人,是杜康。   这一家人已经回来了?   倒也是,他们在现场又是勘察又是新发现,时间还挺久,这三人已然归家,时间上再正常不过。   因坐在马上,有高度优势,叶白汀看到前院有几个人,应该是沽酒客人?左边是一个高壮汉子,穿着短打布衣,袖子挽到胳膊上,看一眼就知道家里条件不怎么好;右边是一位夫人,年岁略长,衣着端华,满头珠翠,身后跟着丫鬟婆子,一看就很贵气,但双方保持距离的同时,好像并没有互相嫌弃,都微笑着,似乎还很有话聊?   叶白汀听不清这二人在说什么,但二人旁边桌上都放着酒,应该聊的是这个?看他们对前厅并不陌生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来?   门帘挑开,是苏酒酒过来了,二人便也笑着站起来,互相道好。   叶白汀仔细看了看苏酒酒,她唇色仍然有些淡,额角有薄汗,身体明显还是不舒服,她跟客人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但跟着挑门帘进前厅的苏屠嗓门很大,他听到了。   “叫你去后头休息,没听到么!是不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   苏酒酒微蹙眉,浅声和苏屠解释了什么,苏屠仍然固执,要把女儿带回去,幸而杜康过来了,手里端着碗药:“师父莫急,我把师姐的药送过来了,就让她在这里喝了,您亲自盯着,也放心不是?客人们的要求,我帮师姐记录,定累不着她,咱们不吵嘴,快快的把活儿干了,就让师姐去休息,好不好?”   苏酒酒看着那碗药,满脸都是拒绝,但她突然深吸口气,端起药来一口饮尽。   苏屠很惊讶,好像很难见到女儿这么乖,看了杜康一眼,便也没拦了,就坐在椅子上,亲自盯着他们和客人说话,督促效率。   两位客人都很客气,似乎对这家人很熟悉,并未对苏屠态度反感,贵妇人关心了几句苏酒酒的身体,就迅速说了自己的定酒要求:“我这回的酒呢,是要送给女儿的……”   汉子等贵妇人说完,也说了自己要求,二人都很干脆,没有故意挑剔或拖时间。   ……   玄光终于啃够了小白花,溜溜哒哒的从巷子里出来,转回大道,这回没有再玩了,一路往北镇抚司跑去。   叶白汀闻到了风中的味道。   是酒香。在苏记酒坊院外时,浓香馥郁,路过就能闻到,走得远了,按理应该再闻不见,可不知为何,那股酒香似始终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它变得淡了,变得柔了,给人印象却更深刻了,让你能想到很多东西,比如秋天的月,冬天的雪,春天的湖,夏天的风,以及现在……   背后人的怀抱。   仇疑青见小仵作久久无话,近到他耳边轻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叶白汀摇了摇头,唇畔温柔,“只是想酒这个东西,真是千人千面,端看你怀着怎样的心情,如何对待。”   仇疑青也闻到了酒香:“馋了?”   炙热骄阳,缱绻夏风,氲氲酒香,还有身后的意中人。   不知怎的,叶白汀脑子一抽,走偏了,急声否认:“我才没有馋你!”   顿了一瞬,风中传来仇疑青的轻笑:“原来是馋我了。”   “我没有我不是!你不要乱讲!”   “宝贝别恼,不管你馋什么,我都能给你。”   “都说了不是!!”   你不要当街耍流氓啊啊啊啊—— 第208章 她被人欺负过   北镇抚司。   叶白汀在大门口就翻身下了马,拒绝仇疑青再送,头都不回地跑进了院子。   玄光想跟着冲进去,却被主人勒住了缰绳:“不许去。”   黑马被勒的脖子疼,差点眼白都要翻出来了,甩头冲主人打了个响鼻,非常不满。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身影消失在院子,静了良久,才垂眼缓眸,安抚的揉了揉玄光的大脑袋:“乖乖干活,等所有一切结束……有你美的时候。”   这话不知是在跟马说,还是跟他自己说。   ……众所周知,马养的再亲,也是听不懂人话的。   叶白汀一路跑进后院,心跳快的不行,伸手摸了摸脸,行,不仅耳根,脸都烫起来了!他刚刚怎么就脑抽,被狗男人调戏了!明明就算犯了错,也可以绝地反击,再撩回去的,怎么就忘了呢!   两军阵前没发挥好,第一仵作很失望。   然而又能怎么办呢?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等下一回再撩回来!叫狗男了见识见识他的本事!眼下么,还是工作重要……   他打井水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去了仵作房。   停尸房已经准备妥当,两具死者尸体也已经抬回了北镇抚司,叶白汀换上罩衣,手套,开始进行更详细的验尸,尤其是舞姬玉玲珑。   第一步进行的,还是细验外表痕迹。   死者脸上妆容艳丽,一看就是进行表演需要的重妆,粉打的略厚,脸颊和嘴唇用的脂膏颜色也很浓,她应该是哭过,眼底有泪痕,冲淡了些粉底颜色,往侧边看,她的脸颊……   叶白汀轻轻以指腹擦了下靠近下巴的位置,果然,有很淡的淤青,她很可能被人打过耳光。   她的唇脂也有些花,边缘线模糊,有蹭擦痕迹,看起来不大像亲吻过程中糊开,反而有些……叶白汀轻轻捏着死者下巴,用巧劲让她嘴张开,果然在齿舌间发现了血迹。   他仔细观察这些血色,甚至拿来镜子增光,用更亮的光线检查,这个姑娘嘴里并没有伤痕,舌头没事,嘴巴没事,喉口干干净净,那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只有一种解释——她咬过人,力道很大,把人咬出了血!   所以案件相关人员中,伤口的存在就很微妙了……   叶白汀在一边验尸格目上重点写下‘伤口’二字,并提醒自己,稍后要告诉申姜,让他在排查走访中特别注意这个点。   死者身上穿的是舞裙,上下两件式,上身贴合略紧,裙摆宽大飘逸,中间蛮腰若隐若现,可以想象到,她在轻歌曼舞的时候有多漂亮,可是现在,这节若隐若现的腰身被掐出了很多青痕,男人指印宽大明显,映着玉色肌肤,看起来肮脏又暴力。   这种衣服上身看起来紧,实则很容易被推高,裙子更是,随随便便就能掀起来,并不能很好的保护自己。   她手指上的伤痕,叶白汀先前已经验过,现在观察更多的是其它部位,比如略紧衣袖下包裹的手臂。那些类似粗粒砂石,或封面划出的细小伤痕,小臂上也有,但更多更重的是淤青,且都分布在胳膊外侧——   这是姑娘受到暴力袭击,双手举到面前格挡,才会发生的抵抗伤。   死者身上舞裙有撕裂痕迹,有一处非常明显,是人为外力撕裂,有几处细小痕迹却不怎么明显,好像是挂在了哪里……   叶白汀提笔,继续在验尸格目上记录,同时把关键字写在另一张宣纸上,准备稍后送给申姜,提醒他寻找死者裙子可能留下的残线布条。   裙子解下来,死者腿上也都是伤,膝盖往上,越往里地方淤青越重,是那种哪怕你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来,她经历了什么的程度。   叶白汀深深蹙了眉,仔细验看这些伤痕。   都是用手指掐出来的淤青,有些深,有些浅,有些边缘清晰,有些边缘模糊……好像不是一次受力形成,而是有叠加。   叶白汀猜测,对姑娘进行骚扰侵害的,可能并非一个人。   再往上验,有些伤痕就更触目惊心了。有血痕,也有撕裂伤……   人体娇弱,女孩子尤甚,如果自身经验不丰富,或者过于激动,一些亲密行为很容易造成伤痕,但哪种是自愿行为意外受伤,哪种是被人强迫的撕裂伤,法医看一眼就很清楚。   自愿进行的亲密行为,就算有撕裂伤,也是沿着器官自然生长的方向,非自愿会有很多挣扎动作,伤口常见位置与前者并不相同。   “她绝非自己愿意,这就是故意侵害!”   叶白汀尽可能验的仔细,所有细节都不漏过,不让死者受第二回 罪,整个验尸时间就有些长,一边验一边写,精神高度集中,一下午一口水都没喝。   果然又验出了一些新东西,死者在过去的十个时辰内,也就是昨晚,可能和不止一个男人进行过亲密行为……这个酒局上,看来有很多人不老实。   这一点也需要告知申姜和仇疑青,男人们可能会互相撒谎,互相遮掩,注意他们供言里逻辑对不上的地方。   接下来,进行解剖检验。   这个过程叶白汀也完成的认真严谨,死者肺部有水肿,肠道有出血点,配合之前验到的痕迹,非常明显,死者的死因就是喝了假酒,中了毒。   她有脏器有一定的损伤,有些看得出来,是假酒之毒所致,有些则是年深日久的积累,达哈说她酒量很好非是撒谎,死者可能有长期喝酒的习惯,经年累月,对脏器,尤其肝肾,造生了很大的影响。   对这一点有佐证的,还有她的牙齿。   死者牙齿内侧,珐琅质有损,类似损伤在之前的案子里也有见到过,这是经常呕吐,胃酸上涌,腐蚀牙齿造成的,原因最可能的有几种,比如自身患病,总是脾胃不和;比如孕妇害喜,呕吐不止;比如对身材焦虑或其他原因,有抠喉催吐习惯……还有一种就是,经常喝酒,喝醉了难免要吐。   这些并不难排查确认,让申姜注意一下就好。   只是牙齿形成如此严重的腐蚀痕迹,必是高频次,长时间饮酒,再喜欢酒的人,这么喝都受不了,叶白汀很难不联想到死者职业。   他来这里这么长时间,对当地社会形态也算有了些了解,烟花场所在这里是不犯法的,只是里面的姑娘都是贱籍,很难脱身。教坊司有所不同,它非民间组织,算是官方机构,并不会明面上做皮肉生意,是正经得学歌舞乐技,供人赏析的。   但到底也不是什么绝对正经的地方,一般进去的人都是官家获了罪的女眷,身份低微,前途无光,不管她们想不想,愿不愿,别人肯定是有想法的,有些男人位高权重得罪不起,必须得小心伺候,有些姑娘自己想要挣个活路,过的舒适一些,慢慢的,就形成一了套特殊的潜规则,不会像青楼楚馆那样明目张胆的‘做生意’,却也难免要接触这样的事。   闹肯定是不敢闹的,没了家族,少了亲人扶持,姑娘们只是活着就已经很艰难,闹大了吃亏的只会是她们自己,大部分受了欺负也是熬着,只求能被别人忘了,接下来能好好过,再怎么着,至少比青楼楚馆,私窠子强多了不是?   想要在这一行吃的开,混的好,别的不说,识眼色懂事,是头等重要的,要混迹于男人酒局,最重要的便也是这‘酒桌文化’,叶白汀想,这位玉玲珑姑娘,恐怕受这四个字的荼毒,比很有人都要深。   可认命是认命,人心是人心。   前面没别的路,别的地方去不了,只能在这种地方过活,只能掌握这种生存技巧,不代表这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有些人可能早早盯住了这些捷径,想要往上爬,想要勾到一位靠得住的恩主,自此无忧,也有人不想,所有努力,不过是想麻烦少一些,自己攒些银钱,备以日后好过。   玉玲珑……是哪一种呢?   叶白汀猜不透。   他只是抖开白色覆尸布,缓缓盖到缝合好好的尸体上,遮住了姑娘遍体鳞伤的身体,和姣好的青春容颜。   若有来世,希望你是个幸运的姑娘,脚下繁花相伴,身边有家人挚友。   ……   申姜这边,很快收到了少爷带过来的纸条,当即开始留意。   对犯罪现场及路径的痕迹取证正在进行,强调一下裙子颜色布料很容易,但排查确定死者是不是经常喝酒,身体有没有病痛,就没那么快了,至少得问审一下死者同伴,看她的生活习惯有什么不同……   当夜参与过歌舞表演的不止于玲珑一人,舞姬里有与她相熟的伙伴,被问到痛快答了,说喝酒这件事没办法,她们这里所有人都要有点量,越红,越容易被人点名邀请的,越得能饮,玉玲珑算是她们的前辈,是教坊司的红人,经常被点名出去献舞,便经常饮酒,寻常男人恐也比不上她的酒量,饮酒这么多,酒后不适太正常,她就见过不少次玉玲珑呕吐,大都是醉后,绝会不是什么怀孕害喜,她们这一行,最懂什么麻烦不能沾,病痛什么的,玉玲珑也没有,除了酒后不适,平时一直都很好,她也每天都会练舞,是不易胖的体质,不需要用特殊方法控制体重……   申姜便懂了,少爷根本不需要担心验尸误差,这验状一点毛病没有,玉玲珑就是经常饮酒,已成习惯,不管她自己愿不愿意,身体脏器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损伤。   问完口供,申姜又去了玉玲珑的房间。   他了解过,最近一段时间,朝廷内外忙着接待使团的大事,达哈这边作妖不断,说想看歌舞,办酒宴,小聚小饮早有了好几轮,教坊司那边派了玉玲珑过来,这些日子,玉玲珑献舞不止一次,总在使团停留,为她方便,达哈专门分了一个房间给她,以备夜深离不方便走时,在此休息。   但这个房间是有些偏的,在西侧靠外墙的地方,距离使团聚集居住的院子很远,大约也是因为如此,玉玲珑才偶尔敢留宿,因为距离大昭的守卫很近。   申姜进房间观察了一圈,里面花里胡哨,摆了很多东西,女人用的脂粉首饰,各种花色各种质料的裙子,大小不一,有些乐器他根本认不出来,这一点那一点,沿着墙架,摆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中间空出很大一片地面,中间地板非常光滑,甚至泛着光。   申姜仔细观察了一下,房间很干净,为了招待时团,鸿胪寺的人并没有偷懒,甚至重新修葺封漆,玉玲珑又是个姑娘家,爱干净,房间里并没有太多灰尘,中间这片地面这般光滑……应该是经常踩踏。   踩踏频率高到磨光地面,想也知道不是一般的事,她在房间里练舞了?   深夜留宿,自己的房间……申姜想着少爷纸上提示,总结着关键词,这姑娘长袖善舞,不说适应,起码懂得怎么样对所谓的‘酒桌文化’虚与委蛇,她从内心不喜欢这种事,不喜欢那样‘伺候’男人,可又没办法的接受。   但她好像很自律,对跳舞这件事并不抵触?   “咦?这是酒坛子?”   申姜在一边墙角高架上发现了两坛酒,黑色陶器,不大的小坛子,两个一模一样,最多也就能装三斤酒,一个泥封未开,红布蒙的结实,另一个明显已经打开过,有酒味沁出。   他靠近闻了闻,很香。   申姜不敢说自己是个懂酒的人,但闲来没事,也爱喝两口,好赖还是分得清的,这酒味道并不浓重,初闻好像太淡,细品有一丝丝回甘,久久萦绕鼻间不散,让人很想尝一口……   这是好酒啊。   这姑娘会喝的!   申姜仔细观察了下,这个架子的摆放位置略偏,进房间的人第一眼必不会看到,两坛酒而已,随便放在地上或塞在柜子里都装的下,却被放在了这个满房间最漂亮的架子上……玉玲珑应该很珍惜它。   一坛酒泥封完好,一坛酒已经打开,喝了一半,打开的这半坛,她是同谁一起喝的呢?难不成她在这里养了个人?   “申百户!这里有发现!”   “来了来了!”   申姜忙得脚打后脑勺,困惑疑点太多,没什么时间思考,只能把查到的点又一一写下来,让人送回北镇抚司,交给少爷,请他有空的时候捋。   夜深人静,滴漏声寂。   叶白汀早已完成所有工作,回到房间,将所有送回来的信息纸条铺在小几上,盘膝对坐,一点点整理,死者面貌在他脑海渐渐清晰。   舞姬玉玲珑,看起来非常适应规则,处处吃得开,混的很好,但她应该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对男人的靠近是真的抵触,但又抵抗不了,可这些外界磨难,似乎都未能击溃她的精神世界,她对舞蹈有很单纯的喜欢和投入,夜深无人时也会自己练,对酒,也有不同的理解和态度,被那么劝酒灌酒,几乎每个献舞的日子都会被迫喝醉,都会吐,还是没打消她对酒的好感……她有很好的酒,很好的品味。   跳舞不是错,酒也不是,错的是那些态度不一的人。   她不想随波逐流,真的委身某个男人,她有很多藏在心底的秘密,也有想保护的东西,珍视的人。   酒坛里的那一半酒,是和谁分享的呢?她的生活圈子里,最能走近,最容易成为朋友的人,是谁?   申姜猜想玉玲珑是不是在使团养了个男人,能一起分享酒,还能夜里在房间跳给对方看,叶白汀却觉得不大可能,对玉玲珑来说,在自己的小空间里,舞和酒都是很私密的东西,超脱世俗,赋予了另一种精神层面的意义,不是知交到一定程度,不可能分享,亲密这种事,远远不够。   使团来的时间很短,不足以建立这种‘知交’,女孩子对于情感的感知和表达,细腻程度要求很高,做到这种事,并不容易。   叶白汀仔细翻看了手上资料。   玉玲珑长得漂亮,很容易被男人喜欢,但在教坊司,这是一个竞争点,就算她自己不锋利,也很容易‘挡别人的路’,很难交到知心朋友,她的四周充斥着各种谣言小话,实在无法和谁交往过深。   那这个人是谁呢?谁能出现在她的生活圈子里?   叶白汀指尖滑过桌面,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昨夜也在酒宴的,另一个女人,苏酒酒。   今日问话,苏酒酒说她被指错了路,才不小心到了前厅,她当时就准备离开了,奈何被鲁明看到算计,走不掉,可酒宴发生在夜晚,昨晚苏记酒坊的确需要过来清货补货,但这是前番订单交易后的查漏补缺,她师弟一个人来便可以,为什么她也来了?   就不怕深夜路黑,出了意外?   她说被人指错了路,才到了前厅,那她原本想去的地方是哪里?这个酒宴上,是否有她想见的人?   玉玲珑被人追逃,慌不择路,一路跑到了东边空置厢房,她不想被人欺负,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喊出来,为什么?她有什么顾虑?   这两个姑娘有关系吗?   一般的酒局也就算了,这夜玉玲珑受到的侵犯,并非来自一人,这群男人喜欢在酒局上玩这一套,自也不会存着什么好心,一个女人未必能满足他们,他们是不是有了别的猎物,是不是藏着更肮脏恶心的想法?   这个酒局里,到底是谁在主动出击,谁在引诱谁,谁在威胁谁,谁在抗拒谁?   还有鲁明。   他的酒盏上,留有玉玲珑的指甲痕迹,可见当时双方推拒的力道有多大,他一个师爷,无官身无家世,能登这种大雅之堂,会不会……有什么地方,让达哈很满意,让他的直属上官钟兴言很满意?   他的工作内容,真的只是简单的帮钟兴言料理生意,陪伴接待使团首领这么简单?他谋的到底是财,还是色,还是这些财色,其实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叶白汀指尖落在桌上,别的不好说,这些男人谁好色,应该是能查得出来的。   脑子转了一天一夜,实在有些头疼,坚持着把自己思考的问题写下来,折好,递给外面锦衣卫,让他们分别送给申姜和仇疑青,他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迷迷瞪瞪的洗了脸,上床睡觉。   昏睡过去前,他听到了狗子哒哒哒的跑动声,夜深至此,狗子都要睡了,仇疑青还是没回来,他在干什么呢?   仇疑青还真有点忙。   今天晚上好像说好了似的,卡着使团出事的当口,到处都在动,隆丰商行有动静了,石州那里传来最新的消息,燕柔蔓也送来特殊线索,使团的人竟然也蠢蠢欲动!   比如那个副首领,叫木雅的,并没有乖乖在院子里呆着,而是蒙了面,跑出来,行踪诡秘,目标未知。   四处线头太多,根本抓不过来。   郑英跟着仇疑青飞檐走壁,上蹿下跳,累的一身汗,差点要骂娘:“他们使团今天不是出了命案么,怎么还这么能闹!”   “就是因为出了命案……”   仇疑青看着前方暗夜里的身影,眼梢眯了起来,就是命案存在,才更方便浑水摸鱼。命案动机可能牵扯各个方面,这个时候动,外人便很难分辨清楚,他们的行动目的是为命案,还是其它。   一路往前,路过熟悉的地点,那是北镇抚司。   仇疑青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房间,窗内的烛盏已经熄了。   今夜……他怕是回不去了,也不知小仵作能不能睡的好。   “……咦?前头是苏记酒坊!木雅别是要对这家人动手吧……指挥使不好了,苏家人怕有危险!”   郑英落音未落,仇疑青已经快速纵跃出去,几次脚尖轻点,就飞掠到苏家酒坊外围!   然而根本用不着他,前头的蒙面人刚刚到苏记酒坊墙头,还没进去呢,里头就嗖嗖几声,射出几枝竹箭,三息之后,苏屠身影出现,瞬间跃至房顶,背上有弓,手里拿着自制长木仓,银头映着夜色凛冽寒光,目光如鹰隼有力,因腿脚有残缺,站姿仍然不似寻常人好看,可没有人能忽视他在这一刻显露的杀气。   他是退伍老兵,他很强 第209章 让你见识见识爷的厉害   夜色沉凝,寂静无声。   这夜无月,星子寥落,淡淡星芒洒在暗巷,为箭锋蒙上一层锐光,弓弦绷紧,指紧长木仓,无人知悉的角落,双方人影对峙,战局一触即发!   仇疑青停在七尺远的圈外,劲腰生生一滞一旋,卸了冲势,脚尖往斜里一点,中间改换方向,转到高墙暗处,同时右手食指中指竖起,轻轻往后面划了个手势。   郑英知道,这是静待的意思。   他身手不似指挥使强劲,急停亦不似指挥使优雅,没办法瞬间卸去浑身冲势,把身体蜷成一团,就地往前滚了一圈,有几分狼狈,也有几分灵活,迅速滚进了墙边暗色阴影之内。   前边背身而立,蒙着黑巾的人是使团副首领木雅,木雅对面站着的,是苏记酒坊酒坊主苏屠。   已过不惑之年,腿脚受过伤不方便,苏屠腰背仍然比挺,像一杆标枪,眼底有寒锋锐芒,那是经沙场洗礼,才会有的锋利杀气!   “锵——”   二人刀兵相撞,迅速缠斗在一处。   木雅武功很强,用的是弯刀,招式大开大合,路线阴诡难测,但凡被他的刀口舔到一点,必会流血重伤!   苏屠竟也不弱,手中长木仓舞的虎虎生风,点,挑,刺,扫,幽微处如灵蛇敏锐,得机时似猛虎下山,但凡在横扫的扇形范围内,他自无敌!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兵器的优势,被他放大到淋漓尽致!   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可一年长,一年轻,一腿有残疾,一身体强壮,长久缠斗对苏屠不利,只要木雅稍稍拖那么一点时间,他很可能会败。   但这里是他的家。   但凡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对自己的疆土都有莫名的执着,他们寸土不让,所有拼出性命的努力,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亲人,而苏屠背后的,是他亲手建的房子,生活了几十年的家!这是他的酒坊,是他接下来的所有人生,还有他的女儿!   他怎么可能让?死也不能输!   意志力和体力的碰撞,你说谁赢?还真不一定!   郑英有点着急,几乎下意识的,不停朝仇疑青看,想要得到什么指示,因为在他看来,指挥使从不会无故看着自己的人受伤,不管以前认不认识,双方打架谁有理没理,有没有前仇,就凭苏屠是大昭人,木雅是瓦剌人,双方立场天生对立,怎么也不能叫别人把自己的百姓给打了!   可指挥使从不会下无意义的命令……   郑英咬着指甲,提醒自己冷静,最后还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这个木雅,攻击路线好像有些飘忽,好像并没有想杀人,招式间试探更多。   不只这个夜战,木雅从使团出来,带上蒙面黑巾的那一瞬间起,他的前进路线就有些飘忽,几乎绕了小半个京城,他们追了这么久,仍然看不出他的目标感,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到这苏记酒坊也是,触到人墙头上的机关暗箭,似乎也只是路过,不小心,跟苏屠交手,只是因为对方警惕过度,横在了屋顶,一副不打一架别想过去的样子……木雅傲气的很,不想躲避任何人,别人要打,便打。   难道他的目的仍在别处,与苏家并不相干?   可苏屠实在难缠,寸寸不让,步步紧逼,木雅生出几分火气,不再从容,说话了:“老头功夫不错,安将军帐下的人?”   这话不仅夹杂着火气,还有几分咬牙切齿,可见瓦剌对‘安将军’三个字,有多恨之入骨了。   苏屠长木仓对方弯刀狠狠一撞,双方因力道弹开,往后空翻几步,他又趁机拉开弓,朝对面射了一箭,奈何时机有限,太快没把准,没伤到人,只刮蹭到了对方衣角。   “孙子招式够阴,开口一股子臭味,瓦剌狗?”   木雅阴了眼:“你这木仓法不够火候。”   苏屠咧了嘴,露出一口白牙:“难为你个孙子也能认出我家将军指点过的木仓法,怎么,被我家将军教训过?打折了你的肋骨,还是差点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木雅手上弯刀瞬间凌厉:“雕虫小技,不过如此!”   苏屠冷笑:“那你倒是打赢老子啊!”   “你这木仓法,真是同安将军学的?”   “先前不是认出来了?叫声爷爷,你爹我就教教你!”   “安将军在边关,如何能教你!”   “老子说是现在教的么?你这脑子是喂了狗了?”   二人声音压的很低,你来我往间,说了不止一句话,但因刀兵相撞,有些能听到,有些听得不太清楚,很快,木雅突然放了个空子,不再恋战,快速离开。   “今夜事忙,且放过你。”   “打不过就跑,还嘴硬不认,瓦剌狗皆如此,老子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行,让你个孙子跑,哪日得闲再瞎逛,老子揍的你娘都不认识!”   木雅飞掠速度很快,身影迅速消失在暗夜,苏屠才气力一卸,身影踉跄,以长木仓拄地借力,缓缓吐了口气,喘息不停。   仇疑青这时方动,郑英赶紧跟上。   仇疑青刚刚未现身出来帮忙,只在飞掠过苏屠身边时,低声道了句:“辛苦。可去休息了。”   苏屠看着暗暗夜里色,瞬间靠近又远离的背影,伟岸,昂藏,如山岳临峰,不拂松柏……久久,才抹了把脸,笑着从屋顶上跳了下去:“还是老了啊……”   暗夜之中,短兵相交非常激烈,视觉效果也很刺激,有那么几次错身,甚至在生死瞬间,但都固定在一个范围内,双方无意惊扰他人,动静不算太大,没引发任何连带意外。   夜色依然安静,左邻右舍仍然在沉睡之中,除了不知谁家的狗吠了两声,再无其它动静,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苏记酒坊也是,前院漆黑一片,后院女儿闺房也未有灯亮起,想也知睡得正香。   苏屠有点累,落地声音大了些,下意识扶了扶墙面,调整了一息,方才转身,觉得口有些渴,想去井边打碗凉水喝,一回头,却发现柱子旁边站了个人。   正是他的徒弟杜康。   杜康眉目安静,手往前伸,递上一碗温茶:“师父润润喉。”   虽然很渴,非常想喝凉水,但明显这个时候温水更养生,徒弟还特意加了茶,也不会没滋味,苏屠哼了一声,接过来了喝了。   喝水的功夫,他掐着空子瞅了一眼徒弟。脸上还有刚刚睡醒的痕迹,定是睡得不老实,下巴被枕头被角压出了花痕,可看起来并不狼狈,眼神清正,穿戴整齐,看起来并不匆忙,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一直没有动作,没有喊人,可能是相信师父厉害,担心自己贸然出来反而添乱,也可能是……在帮忙放风打援,提防其它意外发生,师父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   臭小子,还算不傻。   苏屠背着手,慢悠悠的把这碗温茶喝完了,将空碗递给徒弟:“行了,没事了,回去歇吧。”   杜康接了碗,安静点头:“嗯。”   苏屠转了身,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今夜之事,不必讲与酒酒听。”   杜康仍然在原地未动,眼眸微微垂下:“是。”   ……   仇疑青一路追踪木雅,对方往哪,他就往哪,对方什么时候停,他就什么时候停,郑英跟着,慢慢有点明白了。   “……这木雅,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仇疑青不答反问:“你说呢?”   瓦剌使团此次前来京城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找人?   王庭除了儿子死绝的光棍瓦剌王,还有个九王叔,前者想寻回自己的独苗苗八王子,后者想杀了这独苗苗好顺手接管王庭,两边不管是谁,首要做的,都是寻找八王子,都会行动。   使团来京是很早之前定下的行程,双方不可能没有提前准备,定放了不同的探子细作前来京城,而这些动作分散且细小,京城守卫很难察觉,锦衣卫也不可能清查的干净,他们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联络暗号,只等自己的上线到位。   使团来了,上线到位是到位了,但两方人马必定互相监视堤防,互相掣肘,或者干脆就是等对方先动,自己好做出渔翁之利……   等到现在才绷不住,出来行动,已经是很能忍的了。   这个机会,想必八王子也不会错过。   青鸟所在的组织蓝魅,来自瓦剌王的妃子,因传承关系,独属八王子一人,早在当年内乱时就跟王庭断了联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在大昭汲汲营营,或各处隐藏,以备被抓,或悄悄打探外界消息,以备时机到来之时,能迅速反应,他们现在一定知道使团就在京城,一定蠢蠢欲动。   仇疑青猜测,这三方一定会有互相试探,互相确认,互相接头的信号,但出于谨慎,三方都不会立刻交托底牌,交付信任……遂这也是锦衣卫的时机。   隐藏在民间的八王子到底是谁,到底在何处,今次一定要抓到,一网打尽才好!   今夜这动静,木雅不知是真得了消息,在绕圈子,还是漫无目的地上瞎走,障碍别人的视线,他似乎不着急,动作很慢,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仇疑青倒是有时间跟他耗,谁叫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多呢,只要知人善用,多少事都安排的过来……   他想了想,招手叫郑英到近前,低声吩咐:“燕柔蔓那里不能再拖,你亲自过去盯着,不能让她出事。”   “是,”郑英提醒指挥使还有一头,“石帮主那边呢?”   仇疑青想到看起来憨直仗义,实则满肚子心眼的石州,面色未变:“晚一时半刻而已,熬不死他,你想办法传个信,说本使无暇它顾,请他自己看着办。”   郑英:……   “是。”   想想那位帮主只是送了信过来,说有很重要的信息,需要面见指挥使,却并未言明自己遇到了危险,他们这边也没接到任何约定好的危机信号,应该……没什么大事?   反正有指挥使运筹帷幄,郑英一点都不担心,腰一猫,腿一撤,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暗夜里。   仇疑青继续追踪木雅,看似漫无目的,方向繁杂的路线里,木雅没有和任何人见面,中间停了几次,也并不像在找人,反而观察环境更多,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停顿片刻后,又开始继续跑。   但每一次停顿之后,路线一定会有改变。   仇疑青便知这些停顿很关键,记下这些位置,下令细查。   再之后,木雅悄悄溜出了城门,上了马。   刚好玄光离的也不远,仇疑青吹响哨音,召了自己的马过来,用令牌打开城门,快速追了出去。   他很谨慎,一直都保留着一段恰当距离,自己能追上前面的人,又不让前面的人发现自己。玄光好像干这活也习惯了,虽然只是一匹马,也贼的很,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什么时候该借山坡树影遮挡一下,一人一马配合的好极了。   这次运气不错,还真发现了点东西。   木雅先到一处荒院,出来背上就多了一个包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组黑衣人,立刻上手抢,袭击的非常突然,但木雅也不是吃素的,当即身后,荒院之中,也出来一支小队,双方打了起来。   眼前一幕在明白不过,木雅早有准备,在城里绕圈子甩开跟踪之人并获取信息,别人也不是吃素的,一时被甩开,也能迅速调整,重新盯住,找到了别的线,还提前做了些埋伏,见了兔子才撒鹰……   仇疑青看着木雅背后的包袱,大手摸了摸马脖子:“过来的只有你我,抢不抢?”   玄光没叫,只是拿大脑袋拱了他一下,力道很大,非常凶,淡淡星芒之下,竟能看清楚它翻的白眼,像在说,干他丫的啊!!你还愣着干什么!!   仇疑青:……   等双方打的差不多了,有点两败俱伤的样子,他拍了拍马屁股,让马先跑去另一头,把袖子里的方帕掏出来,蒙自己脸上,慢悠悠的上了。   接下来就是声势浩大,你来我往的打架。   仇疑青的身手可比苏屠强悍多了,往本来就很焦灼的战局里一搅,简直是水溅进了油锅,噼里啪啦,烫死的就是你!   他身影如蛟龙,如游蛇,劲韧腰身能带千钧之力,横扫长腿能携风雷之势,一出手剑锋映晓星寒芒,眸底尽是锋锐杀气——   他的前方,无人可挡!   两边瓦剌人被打了个懵圈,双方看着对方的眼神越来越怀疑,这人是谁,是不是你们的人,是不是故意的?厉害成这样子,一看就不是小人物,必是条大鱼,来来来,都给我盯紧了,最好抓活的!   仇疑青没有性命之忧,下手就更狠了,现场刀光剑影,血花飞溅。   “咦?这里有匹马,这匹马……不对,抓住它!”   玄光怎么可能被这群愚蠢的人抓到,打了个响鼻,撒蹄子就跑,一边绕着圈跑,还一边大叫着催主人——   你在磨蹭什么?快点的!连这点东西都抢不到,你怎么有脸回去见少爷,你也好意思!   ……   这一夜精彩纷呈,余波到第二日仍然未消,叶白汀都不知道。   他一觉睡醒之后,去了竹枝楼。   因死者玉玲珑珍藏的那两坛酒,被申姜派人送了回来,他闻了闻,莫名觉得味道有些熟悉,他记得好像在姐姐的楼里见到过类似的。   不是一模一样的味道,是很类似的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   过来凭着印象,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坛酒,闻了闻,尝了尝,味道不一样,但感觉真的很像。   死者玉玲珑珍藏的那两坛酒,香淡,微冷,有种冬日梅花的凛冽感,能让你想到梅瓣上的白雪,有些孤独,有些寂冷,但暖酒来喝,似枝头梅花依雪落怀,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你知它的孤独,它的冷香,也理解它的坚持和傲骨,它很独特,却并非不愿入世,它只是想有一个理解它的伙伴。   姐姐的酒就很温暖了,入口微冽,有些刺激的辛辣,抿开后觉得这些辛辣都是表面,就像额头上被放了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了揉,像夏风吹过芍药,阳光明媚,让你从心底觉得温暖,想要拥抱。   这是姐姐的味道,这就是姐姐。   叶白汀此前不认识玉玲珑,不知她是个怎样的人,但他了解姐姐,这个酒的味道,和姐姐的气质很贴合,若愿细品,似能轻触到姐姐柔软的内心,洒脱的人生,照此推测,玉玲珑的那两坛酒,是不是和她本人也很像?   他问叶白芍:“姐姐这坛酒,是从哪里买的?”   “你可别给我喝完了,四年前定制的酒,只剩这一点了!”叶白芍宝贝的把酒坛收起来,“当年我在外地,辗转求酒酒给我做酒,多不容易。”   叶白汀:“苏记酒坊,苏酒酒?”   “你也知道她?”叶白芍笑了,“别看她年纪不大,从小就学着做酒,十三岁时就小有名气了,她长了一双神奇的手,一样的东西,一样的方子,经她手一酿,出来的酒就是不同,可能人多共饮时,差别没那么明显,但你要独酌,或与知己温酒欢谈,就会品到那份不一样。”   叶白汀懂这种感觉,他只这两天接触,就对酒这个字有了别的观感,何况会饮之人?必会沉迷于这个感觉,沉醉于这个味道……   所以苏家酒坊才那么有底气,她们做生意靠的就是手艺,交的就是朋友,没必要玩那些竞争花活。   “姐姐常买她家的酒?”   “她家的酒好,我开门做生意,为何不用?”   “那姐姐肯定见过苏酒酒了?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就有点不好说了,”叶白芍一边选桌上的食材,一边和弟弟说话,“小姑娘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人情世故也不怎么懂,但我总觉得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热切地经营,她的热情似乎都放在酒里了,你饮过她的酒,就会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外头人都知道苏家酒坊世代相传,说酒做的最好的,是她已经逝去的祖父,什么都会,随便酿的酒都馋人;酒做的最烈的,是她父亲苏屠,世间没谁酿的酒比他更烈,更辣,最懂怎么醉人;酒做的最普通的,是她师弟杜康,每一坛酒都周正标准,是什么酒就是什么样子,却少了让人记忆的点;但能把酒做的最特别的,就是苏酒酒。”   “她的酒可能很传统,所有人都尝过,可能很新颖,所有人都没喝过,经她的手,新酒最多,取了各种各样的花名,但几乎所有人,懂或不懂,只要饮过她的酒,就会想再试。”   叶白汀:“苏家人关系怎么样?”   叶白芍就笑了:“老的固执,小的不爱说话,最小的徒弟谁的欺负都要挨,左边惹不起,右边哄不住,你觉得能好的了?这人吃饭过日子,牙齿都有咬到舌头的时候,火气上来,哪里温柔得了,你之前气我气的,揍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我们散了么?”   叶白汀摇头:“没有。”   “所以啊,家人就是家人,骨血相连,心里系着呢,闹别扭也散不了。”叶白芍聪明,猜到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或许和北镇抚司的什么案子有关,可这些并不方便她问,便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看起来有因有果,世俗惯常,可也有那些特殊之人,脾性就是不一样,阿弟,别人说的话,你当要多过过脑子。”   叶白汀点了点头,笑了:“我知道的,姐姐。”   叶白芍终于选好了食材:“你姐夫昨天让人送来了金华火腿,特别棒,我烹给你尝尝?”   “不了,”案子在前,他没什么时间,就这一会儿,估计申姜新探到的消息又回了北镇抚司,他站起来,“这几日有些忙,我先回去了,姐姐自己要保重身体,莫要累着了。”   叶白芍拍了拍手上的尘:“行,那我晚上叫人送宵夜给你,你和指挥使一起用!”   “晚上?你今天见过指挥使?”   “早上天刚亮那会,我开门,他正好路过,说你这两日辛苦,会了账,请我晚上做两道菜送过去……”   叶白芍冲叶白汀长了眨眼:“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和你姐夫一样,忙起来惯不着家的,你要有想法……可得抓紧哦,面都见不着,怎么培养感情?”   叶白汀:……   其实已经不用培养了,真的,姐姐你只是不知道。   一想到现在瞒的这么严实,回头估计要被姐姐拍后脑勺罚站,他就有些头疼。   “那什么,我先走了,好忙啊好忙!”   “去吧去吧,反正我家阿弟有本事——真顶不住了,需要帮忙,记得回来找姐姐!”   叶白汀:……   匆匆回到北镇抚司,果然,案前又多了一堆卷宗纸条,都是申姜让人送过来的。   结合今天早上看到的量,这人估计也是一晚上没睡。   重新坐回案前,他继续低头整理,分门别类放好排列,看到一些特殊的东西,拿笔誊抄到一边,勾上人物关系,做上特殊标记。   案上的消息卷宗一点点减少,每每将要整理完,就有一批新的过来,怎么也做不完。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暗下去,又是一个夜晚。   申姜和仇疑青都回来了。   叶白汀见申姜眼珠子都快熬红了:“怎么不回去休息?”   申姜捂嘴打了个哈欠:“说完正事再去,不然明早不是我起不来,就是会打扰了少爷,还是今晚把案子先捋一遍。”   仇疑青颌首:“整理出方向,明日计划也能更直接有效。”   叶白汀看了看这一桌一床宣纸,的确也算有些收获……   “那咱们这就开始?” 第210章 难查的动机   说开始,也不是立刻开始的,不差这一点时间。   大家都挺累的,干脆和以前加班一样,先来一顿宵夜,好歹缓缓神,精神精神,脑子也能灵活些不是?   吃完喝完,茶泡上,申姜也不打哈欠了,拉出每次讨论专用小白板,先把案件相关人的名字写上去……   是的,虽然少爷换了房间,从暖阁到了指挥使这里,该有的东西还是一点不差,全部搬了过来,干什么都很方便。   顺着他笔下名字,叶白汀道:“我们先对两个死者进行分析,首先是舞姬玉玲珑,她的身份,指挥使应该已经清查确定,和任何利益集团无关了?”   仇疑青指背贴了贴茶盏,温度正好,推到了叶白汀面前:“她只是教坊司舞姬,圈子很简单。”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一定要死?杀她的动机呢?”叶白汀沉吟,“她被人施以暴行,明明可以呼救,却什么都没做,又为什么?她的生活圈子里,是不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很重要的人?”   申姜拿出身上的小本本:“少爷不是提醒我,去查苏酒酒为什么夜里去送酒,为什么走错了方向,本来是去哪里?我问到了,她那夜还真是去找玉玲珑的,玉玲珑房间里那两坛酒,就是苏酒酒做的,之前一同分享了半坛的人,也是苏酒酒,当时起了聊兴,有了约定,苏酒酒说了要送一样东西给她,谁知这夜出了意外,东西没送成,玉玲珑人也死了……”   叶白汀:“你去寻了苏酒酒问话?她说了?”   申姜:“傍晚前去的,她未有隐瞒,全都说了,那日问话未主动提起,是她觉得这件事不重要,可人死了,就不一样了。”   “得知玉玲珑死讯,苏酒酒有何表现?”   “表现……”申姜回想,“惊讶肯定是有的,也有些惋惜,可却并不太悲伤,也未追问过多,只说将来她的坟埋在哪里,希望我们能告知,她想做一坛酒,来日拜祭。”   仇疑青:“听起来,二人并没有太多交集?”   申姜:“还真没有,玉玲珑只是在苏记酒坊定制了两坛酒,苏酒酒接的单,她和苏酒酒之前并不认识,也未有任何交集,只因这个订单,才有几次来往,二人一个天天练舞,忙着接待酒宴客人,另一个天天酿酒,基本不怎么出门,见面次数并不多……要说多亲密多重要,我瞧着不像,这会不会就是一种单纯的意外?”   没准就是两个姑娘倒霉,苏酒酒过来送东西,撞上了鲁明这混蛋,玉玲珑遇害,也是因为其它,他们现在暂时不知道的意外?   房间陷入沉默。   叶白汀指尖搭在桌上:“酒宴期间,玉玲珑离席的这几次,都和谁的时间交叉,与她发生关系的人,可能确定?”   “我感觉是他。”   申姜笔尖稍稍有些犹豫的,落到了一个名字上,鲁明。   叶白汀:“原因。”   “真正拿这个问题去问,没人承认,所有人都说只是闹着玩,起哄而已,酒醉了说些荤话很正常,没谁真干了什么事,”申姜道,“少爷让我注意排查席间所有好色之人,最明显的,还真就只有这三个——”   他圈出了鲁明,钟兴言,毕正合的名字。   至于达哈……他圈了虚圈。   “这个也很好色,但他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口花花比较多。”   申姜分析:“他们最可能纠缠玉玲珑。但酒宴开局没多久,毕正合就被灌醉,昏睡在桌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宴会正厅,似乎没有太多机会做这件事;钟兴言则表现的对苏酒酒更感兴趣……与宴人的口供里说,鲁明在‘建议’苏酒酒敬酒的时候,钟兴言兴致非常高,周围还有小话议论,说钟兴言早就看上她了,一半是两家酒行有竞争性质,他对这姑娘有征服欲,另一半是苏酒酒本就生的漂亮,气质还很独特,他之前见过,就惦记上了。”   “我感觉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可我去走访排查,未得到任何确切证据,所以这个‘惦记’,钟兴言对苏酒酒是否有意,到现在只能是疑似。”   叶白汀:“你怀疑鲁明,应该不只是用了排除法?他中途确有离席,且时间和玉玲珑相符?”   申姜点头:“非相符那么简单,在苏酒酒走错路到正厅前,中间有三段歌舞稍歇的时候,玉玲珑都离席了,三次中的最后一次,鲁明也跟着离席,二人相继离开,且路线相似,共同不在人前出现的时间……有两刻钟以上。”   “我查问了小厮和丫鬟,交叉比对,发现在这个两刻钟的时间内,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但在一处月亮门的隔墙外,有个丫鬟经过,说清晰的听到了很暧昧的声音,但她当时有点吓到,根本没想着过去看是谁,快步离开了。”   叶白汀:“你觉得这两个人是玉玲珑和鲁明?”   申姜点头:“就证据表现,和时间的交叉对比,他们二人的可能性最大。”   “这件事的发生,在二人喝酒之前,还是喝酒之后?”叶白汀道,“不是说,玉玲珑对在场所有大人都敬过酒?”   申姜翻了翻小本本:“之后。”   “所以他酒杯上的指甲痕迹,是在玉玲珑第三次离席前留下的?”   叶白汀沉吟,鲁明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后会用逼迫方式劝苏酒酒饮酒,之前也会用同样的套路劝玉玲珑,不同的是,后来的苏酒酒没喝,玉玲珑却没办法却过去,她喝了。   她当时和鲁明之间有推拒动作,且力度非常大,甚至留下了指甲痕迹,相当不情不愿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甘愿和鲁明做这件事?   上官有官威,有实力压迫她,鲁明不过是一个师爷,以玉玲珑的本事话术,难道推脱不得?   沉默片刻,叶白汀又问:“她裙子上的各种撕裂痕迹呢?现场可有收获?”   “确找到了几片碎线布条,”申姜道,“大多在灌木丛中,就是那片非常明显的追跑痕迹,还有东面厢房窗台处,除此之外,再无所获。”   “咬痕呢?可有寻到?”   “也没有。”   申姜感觉也很纳闷,锦衣卫有纪律,要求别人配合问话可以,要别人脱衣服,查看痕迹就有些过分了,除非证据确凿,他们一般不会强制,别人不给,又非要看,那就偷看一下别人洗澡,不洗澡,就想办法泼点东西,让他们必须洗澡。   但这次未有发现结果,都没有。   “鲁明尸身,咱们都见过了没有,钟兴言身上没有,毕正合身上也没有……这很奇怪啊,玉玲珑死前,是在和谁对抗,她咬了谁?”   “会不会之前咬的?”申姜试图思考,“会不会她先碰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导致‘咬人’这个动作,但最后死于欺负她的那个人,两个人并不是一个?”   叶白汀:“玉玲珑最后不在的这个时间段,都有谁重合?”   “那可就多了,”申姜翻着小本本,道,“她最后不在的这个时间段,是苏屠过来救女,最后杜康也过来的时候,苏屠以酒架大杀四方,场面非常热闹,玉玲珑什么时候离开的,现场都未注意,但现场男人们基本上都没有离开……”   仇疑青指节叩在桌面:“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玉玲珑是空白的。”   无人注意,无人跟随,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申姜点了头:“是,从这个时间开始,她就一直没回来,酒宴大厅经过苏屠这么一搅,使团拼酒游戏都没有赢,失了面子,达哈发了脾气,甩袖离开,苏家三人扬长而去,场中众人客气客气,说着寒暄的话,进行最后一轮劝酒,这个时间客人们不好立刻告辞,离席的人非常多,去解个手,散个酒气,说几句小话,两刻钟之后再回来,气氛便圆了过去,众人请告辞……”   叶白汀听着,蹙了眉,这两刻钟所有人动静又太多了些,大部分人都有离席动作,岂不是大部分人都有杀害玉玲珑的时间?   “鲁明是这个时候昏趴在桌子上的?”   “是,达哈发脾气,苏家三人离开,众人进行最后一巡酒,很多人离席,鲁明没有,大家的口供是他好像喝多了,有人叫他出去散一散,他没应,趴在了桌子上,”申姜翻着小本子,“最后大家告辞,互相搀扶,或者由下人伺候着离开,没有人理鲁明,大约是因为他身份不够。”   只是一个师爷,就算被人抬举,坐到了大雅之堂,非利益相关的亲近者,没谁会去叫他。上官不叫,可能是忘记了,使团没管,可能是也没把他看得那么重要,至于下人……在场宾客都是上官,官者的下人,当然有随侍资格,要伺候主子,师爷的下人就算了,和他们的主子一样,不配。   各种原因加持的结果,就是鲁明没人管,一直趴在桌子上,没人在意,毕竟酒醒了,他自己会走,谁知他死在了这里,根本走不了。   叶白汀沉吟片刻:“鲁明为人如何?”   申姜:“阴险狡诈,逐利投机,市侩圆滑,他胆子很大,手段很脏,不管生意经营,还是官场给上官出主意,他都很阴,在他眼里利益至上,人,尤其是阶级层次低的人,一点都不重要。”   “少爷不是让我重点注意都有谁好色?这钟兴言就很好,尤其良家女子,我往深里查了查,发现鲁明有替上官献美的行迳,他在外打理生意,每日接触的人很多,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多,而这些事情牵连者,都会有家人,比如姐妹,表亲,妻子的姐妹,妻子的表亲……钟兴言后院来来去去的几个小妾,都隐隐与鲁明有关,但这些事牵扯广泛,查证起来有些慢,我还未有确凿证据。”   叶白汀沉吟片刻:“假酒链呢,可能查出与他关联?”   “这个……”申姜看向一边,“得问指挥使?”   他负责走访问供,排查所有嫌疑人时间线,平日来往关联,案件相关人是否有增减,别的顾不太上,查假酒源头这件事,没派到他头上。   仇疑青答案肯定:“鲁明帮钟兴言打理生意,经营范围涉猎颇广,与本案有关的是酒行,但近来渐热,他们流转量最大的生意,是菜蔬。”   蔬菜……就很明显了,木精可广泛应用在蔬菜的保鲜上,显而易见,鲁明很轻易能弄到毒源,再往上想,钟兴言应该也可以。   其他人想要自己接触有难度,若以此法杀人,必须得清楚的知道鲁明和钟兴言能弄到这个东西,施以巧计,借刀杀人。   叶白汀:“使团选酒,鲁明酒行与苏记酒坊竞争,可用了什么打压手段?”   “暂时还没有,”申姜摇了摇头,“鲁明这次十分谨慎,目前只是找到苏家,想要谈合作,但被拒绝了,十分不爽快,还未有下一步布局。”   “是没有,还是必须得慢呢?”   “少爷……什么意思?”   叶白汀眯了眼:“你说钟兴言喜欢良家女子,鲁明又惯常在生意场上使手段,帮钟兴言猎艳……苏酒酒,可是生的很漂亮。”   有‘猎艳’需求,手段自然不能那么简单粗暴。   申姜登时皱眉:“有道理啊……钟兴言那老畜生,没准真有什么脏心思!”   仇疑青:“还需考虑其它,达哈对苏记,以及毕正合对苏记态度。”   申姜:“达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好色,虽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下面那二两肉不好使,看姑娘时眼神也阴阴的,我亲眼瞧见过,毕正合昨晚酒宴也在,早早醉睡是事实,中间只出去了一趟小解,但他也是表面装的正派,不为所动,实则有人给他送女人,或者女人自己找上来,他基本都是不会拒绝的,说他一点都不好色,我不信,只是他脾气大,面相也不亲切,在这方面人缘不是很好。”   叶白汀快速整理着接收到的信息:“达哈,对钟兴言毕正合的接待很满意……”   “还真没什么意见,相处起来还挺客气,”申姜也感觉有点奇怪,“他怎么只找咱们闹,不针对别人?”   “也针对了。”   仇疑青挑出几页消息卷宗,在桌上排好,指尖滑掠过几处,最后停住。   这些有刚刚带进来,也有白日送来的散碎纸页……   叶白汀微笑,的确。   “有针对,”他就着仇疑青指出的几个节点,道,“这里,达哈话不一次说完,故意让鲁明多跑腿了,这是为难;把人使唤了,转过头去钟那里告了一状,说鲁明能力不行,办事太慢,钟兴言只得多派人,多给他方便;他亲近钟兴言,来往密切,有话有要求只和他说,如此偏爱,不就是得罪了毕正合?毕正合在接待任务上毫无建树,设计钟兴言办事过程中出了差错,让达哈不得不找他……”   仇疑青:“达哈此人不似表面,心思很细。”   叶白汀眯了眼梢,可不是心思细腻?往外能胡闹,往里能挑拨,哪儿哪儿都不落下,当真是全才。   所以第一次见到钟兴言和毕正合,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才那么奇怪……不只是性格不合那么简单,两个人既要合作做事,又要互相竞争,还得防着哪里做的不好,达哈往上头告状……   没有人能站在全局之外,了解所有的细节,到时只会看到结果,钟兴言和毕正合接待任务没做好,都得受责。   达哈要是心思再阴一点,手段使的再暗一点,能把这两个人耍的团团转,这俩人还不知道真正根由在哪,互相下绊子呢。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申姜唆了唆牙华子,感觉眼前还是一片迷雾,看不清,“少爷能给指个方向么?我怎么觉得这么乱呢?”   叶白汀沉吟:“我的老师……说过,干我们这一行,得动脑子,死者的死亡状态里,藏着凶手的目的,这些目的里,藏着凶手的动机,我每次遇到案子,基本都从这一点开始,但是这个案子,让我困惑了很久。”   “鲁明死于假酒之毒,看起来很像与‘钱财’纷争有关,真酒假酒,要不就是他算计苏家人,被记恨,要不就是他主子嫌他能力不足,事没办好,总之朝着这个方向找,就会有收获,可现场出现了第二具尸体,玉玲珑。”   “我已看过所有的卷宗资料,玉玲珑从社会关系到其它,都与‘酒’产生的纷争无关,可她也死于假酒之毒。她的死亡过程伴有明显暴行过程,这种过程形式,反而让人感觉‘假酒之毒’只是顺便,凶手并非刻意选择这个杀人方式,他对玉玲珑的目的本身,只有两个字,女色。”   “那如果只是为了‘色’,他发泄了他的兽欲即可,玉玲珑可以不必死,为什么她必须得死?她犯了怎样的规矩?”   叶白汀垂眸看着桌上宣纸:“玉玲珑身份不高,能自由出入的场所有限,她最近都在忙招待使团这件事,使团喜欢在酒宴上用她,又对她很提防,我不觉得他能接触到什么核心秘密,真的犯了规矩,那干脆杀了就好,不管使团还是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并不会在意一个舞姬,你看她这晚的经历,跳了几轮舞,休息退场了好几次,给座上所有人敬酒,还和人在外面亲密……酒宴将要结束的时候,被人追击,被人施以暴行,被人杀害,为什么这个过程要拉的这么长?除非……”   仇疑青:“除非这个秘密,是她在酒宴过程中获知,而凶手知道她知道了。”   叶白汀:“凶手对自己的行动非常自信,就算遇到了这个意外,也能轻松随意的完成,不被人知晓,所以他最后一次‘享用’了这个女人,毕竟人生的很美,马上要死了,不能浪费不是?”   申姜绷的牙紧:“所以鲁明之死,是早在凶手计划中的?凶手本就打算那夜杀了他,玉玲珑是例外?”   叶白汀颌首:“如果本案凶手是一个人的话。”   申姜一怔,对啊,所有这些推论都有同一个前提,如果凶手不是一个人,那就白瞎了,这些方向都不对。   他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脑袋:“所以谁身上有咬痕,是关键?”   如果杀死玉玲珑的凶手,就是强迫她的人,那这个人身上应该有咬痕,以上推断准确,可他找了一圈,根本没找出这个人,如果凶手不是强迫她的人,那动机就不能混为一谈,是财是色还是其它,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案子就更复杂了……   “还有一点——”   叶白汀指尖落在宣纸,木雅的名字上:“酒宴当日,所有宾客或多或少,都有嫌疑,唯有他,不在场证明砸的死死,有我们大昭的护卫为证,绝无可能参与杀人过程,砸的这么死,是不是有些奇怪?”   申姜:“奇怪?”   叶白汀蹙眉:“就好像刻意营造这个事实,配合护卫监督,一刻不离——就像在暗暗夜幕之下,给自己打了一束光,大剌剌的招揽所有目光,说你们都来看我,我真的没有一点不老实哦,我一点一点都没有动哦……”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对案子想的浅了,这二人的死,会不会同使团有关?”   “还有达哈,”叶白汀眼神微闪,“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蠢,除了无能狂怒,什么都不会,但我们已经发现了,他自有心思细腻之处,他这蠢,有几分装,几分演,几分故意?他对自己宴会厅发生的这些事,真的一无所知?他是坐侧旁观,是放纵给机会,是推波助澜,还是自己亲身也参与了?”   “假酒木精,的确只有鲁明钟兴言有渠道,最方便弄到,但能带到现场,不被任何人察觉,可就不一定了。瓦剌使团在这个案子里放了几分水,诉求是什么?”   叶白汀感觉这些问题解决了,案子就能破。   “我们现在仍然需要留意这点,玉玲珑是否知道了什么秘密?她被害是否与此有关?她自宴会厅外,往东一路奔逃,直到那个房间,是有很多机会求助呼救的,但她没有,为什么?是否她最新获知的信息,与她亲近之人有关?或者,这件事很有可能,对她亲近之人带来麻烦,她想保护?”   申姜:“可这个人是谁呢?我把她身边的人都查遍了,她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人,朋友。”   叶白汀眼眸微垂:“玉玲珑身上有很重的矛盾感,她懂得‘游戏人间,长袖善舞’,看似随波逐流,适应规则,实则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只是必须得磨练出技巧,自己打磨的圆滑,才能不被伤害。她此生前路困于‘舞’之一字,可能身体也会毁于‘酒’之一字,但她看得通透,并没有因此讨厌舞或酒,反而有丰富的精神世界,鉴赏水平,她喜欢跳舞,会在私下练习,或者跳给自己看,愉悦自己,她也喜欢品酒,有喜欢的滋味,想要沉浸的感觉。”   “古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有人相处一辈子,头发花白,看彼此都像新认识的陌生人,有人只是偶然相遇,停车一谈,便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男人可以,女子为何不行?”   “不要轻看了姑娘们的友谊……”   叶白汀说了这两日自己的猜测感受,以及竹枝楼里,和姐姐的对话:“我虽未和两位姑娘相处,却似认识了她们,都是很难得的姑娘,鲁明对苏记酒坊有想法,钟兴言对苏酒酒特别感兴趣,我大胆猜测,苏酒酒,是不是已经入了别人的眼?”   再往深里想:“只有钟兴言对苏酒酒有想法么?”   酒醉催人胆,好色之人,当夜可非一个。   仇疑青凝思:“苏屠进宴会厅之后,玉玲珑存在感就很低。”   苏屠吸引走了所有视线,几乎没有人发现,玉玲珑是什么时候起不在的,但自那时起,她就没回来过。她遇害的时候,苏家三人是否已经安全离开?   “昨夜,苏记酒坊遭到了攻击。”   “袭击?”叶白汀一怔,“谁?”   “木雅。”   仇疑青神色微肃,指节无意识叩在桌面:“他行踪飘忽,看起来像只是经过,并未真心攻击苏家,我当时没把这个行为与案子联系在一起,因他目标非常清晰,明显是寻找八王子。”   蓦的,叶白汀有了个想法。   他目光闪动:“所以这个案子,会不会是两条线?”   “两条线?”申姜不懂,“什么叫条线?”   叶白汀目光沉凝:“如果本案的动机非财,非色,如果表面上看到的这些,都是障眼法呢?”   烛火炸出灯花,‘啪’的一声,点亮了整个房间,又瞬间沉静下去。   叶白汀微微闭眸,调整了一下情绪,心中快速思量,再睁开眼时,一片清明:“我们都知道,使团此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八王子,王庭两个最重要的势力,一个瓦剌王,一个九王叔,瓦剌王想寻回儿子继承王位,九王叔要杀了八王子保证自己的继承权,他们各自努力,使团里的人,想也知道会分为两派,这首领和副首领,劲会往一起使么?”   “瓦剌王的人,会真心寻找,真心要接,九王叔的人找也会找,但更希望的是闹事,最好搞砸了,别说八王子,使团都折了回不去才好……”   申姜之后觉得明白过来了:“达哈一直在闹事,所以他应该是九王叔的人?木雅是瓦剌王的人?”   仇疑青:“二人互相提防掣肘,可能都未找到八王子,但一定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叶白汀:“所以木雅能提前计划,为自己准备不在场证明。”   “等等,”二人说话太快,申姜有点反应不过来,“指挥使和少爷的意思是,木雅知道达哈要在酒宴上搞事,故意提前撤出来,不惹这一身臊?”   叶白汀颌首:“他可能并不知道对方所有计划内容,但对‘出事’,是有预判的。” 第211章 试试不就知道了   假酒木精,只有鲁明和钟兴言有渠道,最方便拿到,不管他们谁动的手,拿到酒宴上,一定有目的,达哈知道这个目的,利用了这个目的,想要扩大影响,故意搞事,表面装不知道,其实在暗搓搓布局计划,而木雅预判达哈会搞事,先给自己准备了个金蝉脱壳之法……   “嘶……”   一个个的,心都好脏啊!   申姜想想之前这两位在一起的样子:“……日哟,一动一静,一听劝一周全,明明关系并不好,时时提防对方背后插刀,装的倒挺像的!”   “不管假酒是谁带到宴会厅的,一定经了达哈默读帮忙,但死的人是谁,就不一定了,”叶白汀眯了眼梢,“达哈可以坐观,可以挑拨,可以暗示,甚至可以操纵,让所有这些人该闹的闹,该气的气,该死的死,反而他自己,片叶不沾身。”   申姜细思极恐:“所以这个案子……凶手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达哈从始至终都知道,但绝不会告诉我们,他从头到尾都在演,他只是想利用这些事,把风波闹大!我们破不了案子才好,把事闹到皇上面前才好,最好把使团也咬进去,什么邦交不邦交,他一点都不在乎!”   叶白汀:“你再想深点。”   “啊?”申姜愣了愣,这还能怎么想深?   仇疑青提醒:“那夜,苏家三人都在场。”   申姜还是没明白。   叶白汀:“达哈能算计心思阴毒之人,就不能算及无辜之人了?死者死因假酒木精,这杯假酒,经了谁的手,是谁递给死者喝的?”   申姜面色骇然:“苏,苏家三个……”难不成也被算计了?   这天晚上的酒局太吓人了!有人为财忙,有人为色猎,有人什么都不知道,一头撞了进来,有人自以为对一切了如指掌,从容杀人,有人则早早安排好一切,备好了后路预案……   你以为所有事实,就是你看到的样子?你看到的根本只是表象!   “不管鲁明自己知不知道,他在这天晚上是必须死的,有人盯住了他……”   叶白汀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申姜:“你说鲁明阴险狡诈,投机逐利,胆子还很大,如果在陪伴使团的过程中,知道了什么秘密,或者就在酒宴当晚,他发现了什么事,会不会想要偷看,会不会想要确定,以期谋取新的利益方向?如果知道了某个‘大秘密’,他的表现是害怕还是兴奋,会不会被人瞧出来?”   仇疑青紧跟着,道:“玉玲珑是个心思敏锐之人,若酒宴中间真和鲁明私会……”   “很可能也发现了这个秘密!”申姜拳砸掌心,“那她的死因,没准就与此有关!”   达哈是可以置身事外,不杀人,但他可以挑拨安排啊!   “那这晚鲁明都干了什么,和谁接触过,说了什么话,表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重大转变,兴致何时起突然拔高……必须得细查了,他的时间线必须得精准!”   申姜斗志昂扬:“明天我就办,少爷就瞧好吧!”   叶白汀点头:“假酒来源路径,怎么到的宴会场,经手了几个人,仍然是重中之重,能证明凶手的关键信息,需得仔细确认回溯。”   申姜:“时间不够,席间所有人都不止喝了一杯酒,我的人还在继续排查,目前已经锁定了几个和酒壶接触过的人,形成证据链条还须梳理,但,我肯定能找出来!”   “笃笃——”   突然外面有敲门声,紧接着,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在下相子安,有事禀报少爷。”   叶白汀一怔。   相子安和秦艽都是他人案件连累,株连入的诏狱,前番已经多次立功,两个人现在有挂着铜铃铛的小镯子,是可以出来走动的,但他们很懂规矩,没事基本不出诏狱,需要帮忙的时候喊一声,跑得比谁都快,他们也只在叶白汀去诏狱找他们时各种不正经,嘴花花,很少主动出来找叶白汀,除非有特殊之事……   “进来。”   少爷这一发话,申姜主动过去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相子安表情果然非常不一样,手里的折扇都没打开,折成一束握着,表情严肃,没有往日半点悠闲风流。   叶白汀:“怎么了?”   相子安进来行礼:“在下可能斗胆问一句,少爷和指挥使,是否在查一个案子,死者叫鲁明的?”   叶白汀立刻明白了:“你认识他?”   相子安闭了闭眼:“这种案子的案件相关人里,可否有一位大人姓毕?”   “毕正合?”申姜也惊讶了,“你也认识?”   “还真是他们……”   相子安苦笑:“不错,在下识得他们,正因此二人,在下才有了这桩牢狱之灾。”   叶白汀他倒了杯茶:“怎么回事?”   相子安没敢接,先朝仇疑青行礼:“还请指挥使恕在下窥视之罪。”   他真没想过打探北镇抚司机密,只是诏狱里无聊,各种风声都传得很快,他能知道外头在办什么案子……实在不需要动什么脑子。   仇疑青颌首:“无妨。”   相子安这才上前,接了叶白汀的茶,饮尽,平了平心气,说起过往。   “在下之前为幕僚,效命的家主……不提也罢,确是犯了事,锦衣卫办他理所当然,但在下当时是府中新人,并未与家主交心,家主也没那么信任在下,事事请托,那些往事,在下并未参与过,进去一个月才发现不对,离又离不开,只能针对家主当前困境,给予他应对的意见,当时与家主为难之人,正是毕正合。”   “家主独木难支,穷途末路,但毕正合想要的不止这些,他还要接管家主所有的势力,包括‘家小’,当然,只要女眷,不要男子……他编织增加了很多罪名,不仅家主获罪,族人,下人,包括在下这样的幕僚,都无法挣脱。他看起来肃正刚硬,实则心思非常阴,不知暗地里干了多少肮脏之事,也是在下当时年轻,看人看岔了,才没躲过这一遭。 ”   “还有鲁明……”   相子安冷哼一声:“他现在跟着谁,在下不知道,但当时,他同在下一样,都是家主的幕僚,看似才丰计多,忠心耿耿,实则他是毕正合埋在我们中间的钉子,或者说,他中间早就备好了后路,和毕正合合作……最后所有人遭殃,唯鲁明逃出生天,未来光明。”   “此人两面三刀,能做几姓家奴,与在下同为幕僚之时,一样被家主拿住了把柄,必须效命,但家人亲朋性命,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眼前只有他想要的利益,他从不会真正忠心于谁。”   相子安提醒叶白汀:“如果这个案子里同时有这两个人,锦衣卫就需要特别谨慎,宁愿多思多想,也不要漏了其它可能。”   所以鲁明看起来是钟兴言的师爷,实则未必?   毕正合因开局被灌醉,一直趴在桌子上昏睡,在本案中存在感略低,其实不然?   叶白汀心下快速转动,问:“你对此二人很熟悉?”   相子安有些无奈:“算是?毕竟被坑害过。”   事实上,因那段时间的频繁接触,他记忆深刻,到现在都很难忘记这两个人。   叶白汀眼底一转:“那你可能模仿他们的声音?”   相子安怔了一瞬:“自是可以,少爷的意思是……”   “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如果有需要,可能会寻你帮忙,”叶白汀微笑,“这个线索非常重要,多谢你告知。”   相子安说完话,这下轻松了,手中扇子‘刷’一声打开,笑眯眯道:“在下随时听从调派,若有需要,少爷尽管使人来唤——在下告辞。”   他来的快,去的也干脆。   叶白汀看着桌上空了的茶盏,眼梢眯了起来:“这个案子有意思了……”   鲁明看起来是钟兴言的人,实则未必,那他顶着钟兴言名头,打理的那么多生意,赚到了那些银子,最终大头流向了哪里?他现在在效忠,不,不能说效忠,他不会效忠任何人,只会参与利益分割,同他合作的人是谁?   如果在使团来京这件事上,他发现了得力点,第一时间同谁合作?谁知道他的秘密最多,谁最提防他?   仇疑青看向申姜:“鲁明和玉玲珑是否在离席时发生亲密关系,须得想办法确定。”   如果玉玲珑在此时获知了秘密,因为这个秘密被杀,那她知道的东西就很关键了,是有关使团,八王子的秘密,还是有关鲁明合作者,别人可能会暴露的秘密,两种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申姜点着头,在小白板上,把代表鲁明和钟兴言的上下属关系擦成虚线,并在他头顶上打了个问号:“他到底是谁的人?达哈看似使唤他虐他跑腿,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他的欣赏满意,毕正合和钟兴言多有龃龉,常有不合,生气时只要是对方的人都会攻击,但好像没攻击过鲁明……等下,我看看……我还真没记错,毕正合好像对鲁明真有点特别!”   但这点特别也很有可能是之前合作过,双方互相捏着把柄……   申姜小本本翻完了,都没理顺,头都大了:“现在跟他合作的到底是谁啊!怎么看人物关系网,都逃不出这几股势力啊!”   叶白汀:“找不到证据?”   申姜摇头:“要说咱们锦衣卫的实力,不用说,肯定是强的,但这个鲁明精的很,和玉玲珑的事,我认真做走访排查,或可有结果,别的就未必了,钟兴言看起来笑眯眯,也不是没手段的,我走访到的信息显示,他也非常精明,自家师爷吃里扒外,他不知道,鲁明必定藏得很深,不会留什么证据在外面,我们要想在短时间内确定,很难。”   仇疑青执壶,给叶白汀添茶:“试试不就知道了?”   申姜睁大眼睛:“试?”   叶白汀明白仇疑青意思,微微笑着,捧着茶盏:“不错,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一用排除法。”   “少爷,指挥使,”申姜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您二位是不是忘了一件事……鲁明他,已经死了?”   人都死了,怎么试?怎么排除?   叶白汀微微一笑:“简单,我问你,鲁明会做什么,擅长什么?”   申姜:“做生意?投机胆大?”   叶白汀:“那是不是有些东西,不会公开透给所有人,只应该他自己,或者他主子钟兴言知道?”   申姜点头:“那肯定,好些事情需要保密么。”   叶白汀:“如果这些秘事,别人也知道呢?”   别人也知道……   申姜顿时瞪大了眼睛:“那这个别人,一定是他的合作对象!”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但从哪里开始呢?锦衣卫在清查命案,对所有案件相关人过往进行调查取证,但太多秘事仍难触及核心,时间太短,比如鲁明和钟兴言的猫匿,他们只知道一定有,但具体……未能查清,怎么拿来套路别人?   仇疑青给他指明了方向:“近来二人忙碌,最关注的是何事?”   “那必是假酒生意了,”申姜道,“此事若成,收益之大,难以想象。”   叶白汀:“使团提互市,想要采办酒水,必不希望是假酒,此事鲁明需得暗着来,不能让达哈知晓,而这件事是钟兴言念头,毕正合可能听说过一些,各种细节不可能明了。”   达哈为人精明,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鲁明可能未察觉,也可能有互相隐瞒试探,毕正合和鲁明曾经有过合作关系,不知现在是否也会合作,哪怕是因互握把柄,不得不进行的合作?   “因酒水生意,鲁明近来和苏家人龃龉颇多,”叶白汀身体微微前倾,“我们不如让他们撞到一起,看一看,到底谁知晓更多?”   申姜摸下巴:“可他们身份有别,若非命案,也聚不到一块儿啊。”   叶白汀:“这个简单,我们可以制造一个机会,比如——让他们经过我姐姐的竹枝楼。”   少爷这是有主意了?   申姜眼睛一亮,对啊:“竹枝楼生意不错,在京城小有名气,安排他们在那里吃饭?”   “苏家么,”叶白汀道,“我可以让姐姐订他们的酒,到时不管谁去都行。”   只要双方碰了面,其他的不就容易了?   仇疑青提醒:“有些功课,仍然要提前做。”   比如毕正合对酒的态度,帮助他们理解和判断毕正合的行为目的。   “这个简单,我去打听,”申姜眼睛放光,“这回一定要把鲁明的后台找出来,看他到底和谁蛇鼠一窝!”   叶白汀微笑,招他靠近些:“我们这样……如何?”   申姜听完,一拍桌子:“妙啊,就这么干!”   ……   第二日,巳时末。   叶白汀忙完上午的事,过了一遍新送来的消息卷宗,看时间差不多,换了身衣服,去了竹枝楼。   他的计划其实并不太复杂,命案在前,外边还有大量的排查走访工作,申姜很忙,仇疑青也没闲着,除了实时关注命案证据搜索,还要关注使团行动,八王子的消息,细作的清查整理,甚至更深的,进来一直蠢蠢欲动的三皇子,哪边的动静都不能落下,只他目前相对清闲,已经完成了验尸工作,需要做的只是对传回来的消息线索进行整理分析,及时反馈给申姜仇疑青,这个‘钓鱼’工作,完全可以顺便完成。   申姜和仇疑青需要帮忙的,只是一件事——将该请的人请去竹枝楼。   若之后得闲,掐着时间点,谁有空谁过来一趟就行,其它的,叶白汀自己都能安排搞定。   要酒这件事,他早早就打发了锦衣卫过来报信,叶白芍已经安排好了,见他过来,就道:“火急火燎的让我订酒,又在玩什么呢?”   叶白汀:“麻烦姐姐了。”   “麻烦倒是不麻烦,我开食坊酒楼,酒水食材临时出现短缺很正常,”叶白芍提醒弟弟,“办事可以,可不能让自己自身置身危险。”   “我知。”   叶白汀知道叶白芍担心他,拉住姐姐的袖子,晃了晃:“其实也有些假公济私,我也会馋酒么。”   “哟,”叶白芍捏了下他的脸,“我弟弟也会馋酒呐,到底到年纪了,要不要姐姐提前准备准备,给你预备些定亲酒?”   “好啊,”叶白汀倒大方,“要不就这定这苏记酒坊的?酿的酒的确好喝。”   叶白芍嗔了他一眼:“人都还没哄到手呢,你臊不臊?叫指挥使听见了,不得办你?”   叶白汀微笑。   办……可能是办的,就是不是姐姐想的那种办了。   “行了,你乖乖办事,姐姐就不打扰你了,”叶白芍转身往外走,“外头戳着的这些都不是吃白饭的,有什么需要,自己记得喊人!”   “知道了。”   相邻两间包厢,叶白汀推开左边这一间,入内静待,没过多久,听到右边包厢门响,跑堂小二送了人过来,口称‘毕大人’,想也知道,是毕正合了。   他今日应人之约,在竹枝楼用午饭,但他不知道,约他之人今日来不了了,他只能一个人在这里,非常凑巧,又有些被迫的,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   叶白汀这边,很快迎来了自己的客人——苏屠。   苏屠今早接到急单,过来给竹枝楼老板娘送酒,听老板娘说弟弟想要定制新酒,生意上门,断没有不过来看看的道理,推门一看才发现是熟人:“叶……小公子?”   叶白汀起身相迎:“苏坊主,幸会。”   苏屠目光微动,滑过房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向板正的脸上竟挂了些微笑:“老板娘说,你有了意中人,想为将来亲事定酒?”   叶白汀和姐姐开玩笑没不好意思,叫苏屠这一说,倒有些窘迫:“就……先问问,你也别责我公私不分,使团出了命案,锦衣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既有此缘分,我想顺便问几个案件相关的问题,不知可行?”   苏屠倒也大方:“行啊,怎么不行?我今日有空,叶小公子随意。”   “您请坐。”   叶白汀将人引到对面,坐下,沉吟片刻,问道:“鲁明之前曾几次到贵酒坊,提合作事宜,暗意‘水酒’多利,成本又低,除了这样的掺假方式,可有提过假酒,或木精?”   “没有,”苏屠哼了一声,“他不敢,怕挨揍。”   叶白汀:“听闻苏记酒坊暗夜暗袭,苏坊主可有受到惊吓?”   苏屠:“就那点小打小闹,也值得我受惊吓?对方武功不行,差太多。”   叶白汀眼神微深:“坊主可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袭击?”   苏屠端盏喝茶:“不知。”   叶白汀又问:“鲁明之死,同坊主可有关系?”   苏屠看着他的眼睛:“ 没有。”   “鲁明不是什么好人,坊主可有想过为民除害?”   “杀他?”苏屠眯了眉眼,“我怕脏了我的刀。”   “那苏坊主可有想过这个可能,鲁明留下了什么隐患或秘密,才引起了别人暗夜里,对苏记的这次袭击?”   “鲁明的秘密隐患,谁?”苏屠思索,“钟兴言?”   叶白汀摇了摇头:“未必,锦衣卫查到,鲁明那里有一批特制珍藏的酒,言明要送人,但并非钟大人平日惯爱的口味。”   聊起酒,苏屠眉目间就开阔了,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下转了一圈:“酒啊……”   叶白汀微微前倾,身体更靠近桌子,给苏屠续上茶:“我姐姐这里做生意,用了你家很多酒,说句不敬的话,您的酒,我有点喝不了,我们指挥使倒是很喜欢。”   苏屠就笑了:“你这样的娃娃,喝不惯正常,我曾在边关当兵,当年辛苦是它,现在回忆也是它,酿出的酒难免带着风沙粗砾,我闺女说,就算我酿甜米酒,也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马革味,勒令我不准再沾,我的酒太辣太呛,偶尔酿急了,还有一股子杀性,爱喝的都是同道中人,喜欢就很喜欢,不喜欢就一口都不想尝,你要酒,别尝我的,我回头让我闺女给你酿一批,你定满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自去酒坊契单,”叶白汀微微笑着,指尖轻轻落在桌面,“您对酒熟悉,可做过鸿胪寺毕大人家的生意,知他什么口味?”   苏屠看着他的手指,声音微慢:“小公子算是问对了人,我还真知道。”   叶白汀笑了:“鲁明死那晚,您去过酒宴现场,那位毕大人,当真一直在睡?或者在此之前,您可有见他们避人交谈,谈论酒水或其他?”   “还真有,那夜酒宴,我就见他们二人在角落偷偷说话……”   苏屠的大嗓门透过墙壁传到隔壁包厢,毕正合手指瞬间攥紧,心说你放屁 第212章 本使的人,你也敢动   原本毕正合是应同僚之邀,过来竹枝楼吃饭的,对方没到,他就等一会儿,算不得什么大事,谁知竟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隔壁包厢说话根本没避着人的意思,先是谈及案情,对鲁明的质疑和不满,紧接着火烧到了他身上,说什么鲁明送的酒不对,比起钟兴言,更像他的口味,说什么鲁和曾经和他秘密谈话,二人当夜就行踪鬼祟……   放屁!   毕正合心底骂娘,知道怎么回事么你就乱说!那夜他早早醉昏,分明和鲁明没什么来往!   但对方编排的不止这些,还有更多的扩大猜疑,说鲁明心思阴沉,行为鬼祟也就罢了,还说这一切都是在他的掩护中完成,当天都做了什么什么,他们两个是一伙的,他们的关系就是不明不白……   这要是别人私底下嚼舌根,他理都不理,但他听出来了,这两道声音耳熟,一个是北镇抚司那个小仵作,极受指挥使重用,一个是苏记酒坊那老头,往日性子沉,话不多,这会儿倒是聊起来了!人命案子,有使团有朝廷命官,还有舞姬,市井百姓怎么臆想都没关系,但瞎话到了锦衣卫面前,就得重视,万一人真信了呢?万一指挥使怀疑他呢!   毕正合憋着火气,起初尚能忍一忍,听到后边,越听越生气,越听越忍不了,最后干脆站起来出去,‘哐’一声推开隔壁包厢的门——   “姓苏的,本官劝你慎言谨行,无故构陷朝廷命官,可知是何罪责!”   叶白汀迅速和苏屠对视一眼,唇角微弯,来了呢。   苏屠也快速朝他挤了个眉,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咦,这不是鸿胪寺毕大人?您不在使馆陪瓦剌人寻乐子,怎的有空到这里来?”   毕正合脸色黑沉沉,眼梢眯起,十分危险:“本官不在,怎知有人在这里编排罪名,阻挠锦衣卫办案?”   叶白汀手里拎着茶盏,清澈见底一片天真,似是真的不解:“毕大人此话何意,我怎的不懂?”   命案正在调查取证过程中,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方向表明苏家三人嫌疑重大,不管锦衣卫查到的,还是他自己听到的,这三个似乎都是很纯粹的人,卷进来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遭人算计,叶白汀不想轻信任何人,顺便见一见,聊一聊,总能观察到更多,遂他用了这次机会,顺便看看苏家人。   刚刚和苏屠的对话过程,有更深一层的试探和观察,也有故意拉近关系的话术,比如聊起酒——他有意引苏屠说的更多,顺便加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   距离近了,不生疏了,他故意在聊天过程中身体前倾,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对方自然能看得懂他在说什么,配合他演这段戏。   苏屠的每一次对话过程,每一个机会选择,也都是对自己性格行为更丰沛的表达。   几次短短话语试探,叶白汀看得很清楚,苏屠本人参与案子几分,不能确定,需要证据佐证,但苏屠和死者鲁明的关系,一定是对立立场,甚至有更深一层的,蔑视,敌意,甚至瞧不上,绝对不可能是合作关系。   来的这个就不一定了……看,不是轻而易举地钓到了鱼?   你不懂?你不懂刚刚说了那么多话!   毕正合额角青筋微鼓,北镇抚司的人浑身都是心眼,那个姓申的百户是,排查走访,问个话都能问出花儿来,管你答不答,只要他想知道的,一定能找到答案,这个小仵作也是,明明年岁也没多大,尚未及冠,身量都透着青涩,竟也能装乖装天真至此,他才不信这小东西什么都不懂!   他深深吸了口气,控制住情绪:“命案在前,线索紧要,本官知锦衣卫时时要注意,处处要留心,但也当小心提防,莫被小人谎话诓骗,本官与这苏坊主不熟,他怎会知道本官的事?和鲁明也是,鲁明是钟大人师爷,本官怎么可能同他关系密切?”   叶白汀微微笑着,将茶盏放到桌上:“毕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意味深长的感觉,毕正合噎了一下,说话更谨慎:“也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鲁明和钟兴言做生意黑心,本官有些许耳闻,但他们用假酒挣钱,两头吃骗,是他们的事,看上人酒坊的小姑娘,想弄到手,也是他们的事,与本官无关……”   他话还没说完,苏屠就站了起来,眼底一片黑沉,隐有杀气:“你说什么?酒坊的小姑娘?”   眼下房间里没有别人,对方带着功夫,毕正合左右看了看,谨慎的后退两步:“都说了,是他们想设计陷害你女儿,和我无关!”   叶白汀:“鲁明和钟兴言盯上了别人家姑娘,设计陷害的局都有了,如此阴私之事,毕大人因何知晓?”   毕正合哼了一声:“本官与钟兴言素来不和,他会想办法打探本官消息,同本官作对,本官自也不能白白受着,派了人过去打探回敬,当然会知晓一二!”   “是么?”叶白汀盯着他,“可毕大人说的这件事,锦衣卫也去查了,确有,且细节详实,然此事之机秘,只有鲁明和钟兴言二人独处时方会谈论,送茶进去的管家最多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再无其它,这位管家是钟家老仆,从祖父起就对钟家忠心不二,毕大人该不会说——他是你的人?”   其实并没有,以上这些话,都是叶白汀顺着毕正合所言编的,真不真实不重要,说的像那么一回事就行。   果然,毕正合慌了:“本官……本官……”   显是谎言被戳破,一时逻辑混乱,编不出话来了。   叶白汀扬声:“我今日在此,是代表北镇抚司问话,锦衣卫获得消息的渠道速度,毕大人应当知晓,可要慎言谨行,莫要试图撒谎啊。”   毕正合:“本官……也是听人说的,你这一问,倒是有些想不起来是谁……”   “哦,想不起来了,人想不起来,东西呢?”   叶白汀修长手指伸出,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小匣子。   这个小匣子一直放在桌子上,长四寸,宽两寸,高两寸,精致小巧,手握刚好,四角包金,上有漆金花纹,雕了喜鹊登枝,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两个字,显眼,匣子边挂了一枚小锁,这枚小锁就更显眼了,黄澄澄,金灿灿,浮雕海棠蝶纹,放在房间里简直像在发光,任谁进来,都要瞧一眼,忍不住问一句。   之前叶白汀拿出来,苏屠就愣了一瞬,想要问,被叶白汀压住了。   可自毕正合进屋,这小匣子一直在桌子上,他就像瞎了似的,看不到,不好奇,更别说问了。   毕正合瞬间满背冷汗。   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个局,是面前这个小仵作在设计他,想要试探他和鲁明的关系,但对方不知真相边界,不好信口开河瞎编,所以才有了和苏屠的对话,看起来漏洞百出,他随便就能圆过去的话。   他过来了,圆过去了,小小失误也不打紧,他能找到切点圆回来,但他没想到,所有的话语试探只是表象,这个小匣子才是真正的大招!   钟兴言爱财,好享受,但凡手边用的东西,都得有样子,珠光宝气才好,这个小匣子,是鲁明和钟兴言之间用来联络的东西,上面配了一把小锁,只有两把钥匙,鲁明和钟兴言一人一把,如果没有时间见面,双方就把查到的信息,或者要下的命令写在纸上封在里面,让对方取看。   这个小匣子有它固定放的地点,最熟的人只有鲁明和钟兴言,连心腹下人都不会太沾……   这种惹人眼球,只要第一次看到,一定会多看两眼的东西,为什么从进房间,他就一直不在意,一眼都不看?   当然是——   他并非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而且对这个东西很熟悉,熟到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步!   这才是证明他和鲁明有关系的证据!   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钟兴言不和,对方的秘密不可能告诉他,他想看到这个东西,只能通过鲁明!   说错的话,尚能找理由编,刚刚的反应呢?怎么编?说自己眼瞎了,没看到?   心跳飞快,留给他圆谎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绞尽脑汁,汗流浃背,还没想好,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响亮且高亢,保证四方通达,前后左右,甚至外面都能听得到——   “是达哈!是使团首领达哈,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告诉我的!”   毕正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不对,这不是他说的话,那是谁!   他不仅后背发凉,脑门冒汗,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了,下一瞬,现实就回应了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房间门被踹开,达哈进来了。   “毕大人刚刚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原来他就在这间包厢的隔壁,方才所有一切,都听到了!   瓦剌人可不是好惹的,是真的记仇,也敢下狠手的!   毕正合看着达哈阴阴眼神,后背冷汗更多:“不……不是,达首领你听本官解释……”   达哈往前一步,眼底阴鸷,倾身靠毕正合更近:“我说过,我叫达哈,不姓达。”   毕正合哪里顶得住这压力,后退了两步,退完,看到对方眸色更阴,脸色刷的白了。   叶白汀慢条斯理的端茶:“毕大人,达首领问话呢,你就不答一下?”   毕正合:……   为什么这仵作称达首领就没事,达哈屁都没放,对他就这么凶?就因为这小仵作背后站着指挥使么!瓦剌人就这么吃软怕硬,看人下菜碟么!   对着毕正合震惊的脸,叶白汀回了一个非常灿烂,充满‘善意’的微笑。   案情紧急,仇疑青和申姜忙的连轴转,囫囵觉都睡不了,这些人还藏七藏八,问什么什么不说,他既要设局钓鱼,当然就玩把大的,把所有人都算进来才好,一回看清楚了,问完了,也省事不是?   他让仇疑青‘请’到竹枝楼的人,当然不止毕正合和苏屠,还有达哈,他自己的包厢在最中间,毕正合的在右边,达哈的则在左边。   他和苏屠说的话,右边的毕正合能听到,毕正合过来这边争吵,达哈同样能听得到。   至于这个声音么……   叶白汀看了看门口,一柄折扇在门口晃了晃,似是行了个礼,相子安已经功成身退。   至于确定死者鲁明和别人的关系,为什么要叫上达哈……叶白汀只是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是什么,现在说不清,寻到的证据线索中也无法解惑,只能想办法突破。   达哈盯着毕正合:“你敢卖我?”   “没,下官不敢!”毕正合已经猜到怎么回事,眼神阴阴的瞪了叶白汀一眼,“本官倒不知,北镇抚司还有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叶白汀微笑:“毕大人客气。”   毕正合咬了牙,朝达哈拱手:“尊使容禀,方才那些话,确非下官所言,乃是锦衣卫手段,下官只是奉上命接待尊使,不敢窥探使团机密,何来‘卖’一说?”   叶白汀:“毕大人莫要信口胡诌,刚刚的话明明是你自己说的,缘何栽赃我锦衣卫?”   苏屠也冷笑出声:“是啊,我也听到了,毕大人很会威胁别人不要编造撒谎,您自己倒是也做到啊。”   毕正合怒了,不敢怼达哈,怼不过叶白汀,还收拾不了一个庶民么!   他伸手指着苏屠:“你少在这挑事,故意抹黑我,不就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怎么,我说一句你就不爱听了,别人可不止说了,还做了呢,我告诉你,钟兴言就是看上你闺女了,不但他看上了,别人也看上了,你以为苏酒酒怎么就迷路,走到了前厅?那可是使团的地盘,没有首领允许,她走的过去么!长成那个样子,还酿什么酒,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生意,就该早早嫁了人!不嫁人,打的不就是这主意?”   “呵,谁也别装清高,你这当爹的存着什么心思,别以为外人猜不出来,不就是见闺女长得好看,想换个好价钱?一般的人家你瞧不上是不是?什么东街的富户,西街的掌柜,郊外的酒家,在你眼里都是下等人,别人怎么保媒拉纤,这亲事都成不了,你不会让它成,是不是?”   毕正合冷笑:“可惜了,你闺女和你不是一条心吧?她不喜欢你的安排,父女俩常有争吵……你未必不满意钟兴言,但你一定不满意鲁明,那夜酒宴,让鲁明死的那杯酒,是你给他倒的吧?别以为大家兴致上来,都在拼酒,就没人看到!”   叶白汀挑眉,看向苏屠:“你给鲁明倒过酒?”   “我几乎给现场所有人都倒过!”苏屠瞪着毕正合,满脸都是‘你在放什么狗屁’,“我家的事你管不着,少用你们那些肮脏心思想别人,鲁明逼我闺女喝酒,我还不能回敬了?是他应了我的局,要和我拼酒,他想这么喝,我为什么不能灌?场上所有人都互相倒过酒,照你这说法,都是凶手了?”   毕正合眼神阴阴:“也不只他一个吧?你也不喜欢女儿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你找来大厅的时候,是护你闺女没错,可你第一眼看了哪里?是不是看向窗边,那边是不是站着舞姬玉玲珑?你为什么看她,为什么之后她就离开了,再也没回来?你该不会跟她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流,在外面给了他什么东西?一杯毒酒?”   苏屠面色震惊,似乎很难理解这些话的逻辑:“你说什么?”   毕正合冷笑:“别装了,你以为只有你自己厉害,别人就什么都没看到?”   叶白汀仔细观察几人表情,努力理清这里的逻辑线和真实性:“毕大人不是酒局一开场,就被灌醉,趴睡在桌?倒是不耽误你知道这么多,看到这么多啊。”   毕正合瞬间卡壳:“本官……就算本官看不到,其他宾客也不是傻子瞎子!”   想要他说真话是不可能的,这人就算行动心思败露,嘴也是硬的,还很会编。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叶白汀不再理他,看向达哈:“毕大人方才的话,达首领也听到了,他暗指你在酒宴上设局安排,你怎么说?”   达哈没说话,腿一抬,朝毕正合胸腹踹了过去。   “啊——”   毕正合发出惨叫。   因这是窗边的位置,达哈一脚力度非常大,毕正合被他踹飞,直接往窗外撞去,这里是三楼包厢,掉下去可能死不了,伤就难免了……   电光火石下,毕正合还能多个心眼,谁都没抓,紧紧拽住了叶白汀。   人在桌边坐,锅从风中来,叶白汀是真没想到达哈会动手,也没想到毕正合顺手拉了他垫背,他精通人体穴位,危机时可制敌,却没办法阻止自己坠落。   完蛋,这回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仇疑青会生气吧?   叶白汀尽量调整自己姿势,以备落地时足够的缓冲,不要受什么大伤……没料到突然窗口又飞出来一人,拉住了他的胳膊,自己垫在他身下。   “小公子莫怕,伤不了你!”   苏屠在从窗子飞出,抓住叶白汀胳膊的同时,踹开了毕正合,这人直接加速下坠,‘砰’一声摔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从窗子跃出去了,达哈竟也没闲着,眼神阴阴转了转,不知怎么想的,也用了轻功跟上,在窗边借力,人跳出来,大脚踩过来——   方向直直冲着叶白汀!   “竖子敢尔!”   苏屠眼睛瞪圆,腰身硬生生在空中一拧,大力推开了叶白汀。   他刚刚踹过毕正合,现在再调整姿势来不及,硬生生用自己身体对上达哈的脚,替了叶白汀的位置,叶白汀被他这一推,不会被达哈重伤,最多也就是跌摔小伤。   “苏坊主——”   叶白汀急得不行,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突然感觉强风忽至,发梢激荡,腰间一暖,他被人揽住,转了两圈卸去冲势,稳稳落在地面。   “指,指挥使?”   他看到了仇疑青,也看到了深深扎进地上三寸,刀柄颤动的绣春刀。   苏屠并没有被踩到,右手撑着地面借力,一个鲤鱼打挺,姿势非常帅的翻身落地,达哈么,也落到了地面,不过有些狼狈,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叶白汀后知后觉的明白,刚刚那阵强风激荡,就是仇疑青来了,他发现危险,时机来不及救两个人,立刻冲过来接住自己的同时,把绣春刀当做暗器掷了过来,直直冲着达哈攻击,达哈不得不空中改变方向,强行扭身躲避剑锋,然而他冲势太急,伤人的心思太重,一时拧不过来,整个人砸在地上,才那么狼狈。   至于苏屠,只要不被达哈踹到,就可以完美应对落地瞬间,这点高度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哪怕中间为了保护别人用过力,姿势无法调整到最佳,他也不会摔在地上,借个手劲就能从容站起。   站起来后也宠辱不惊,没什么表情,只朝仇疑青攻手行了个礼。   看样子是没事,叶白汀松了口气。   仇疑青扶着叶白汀的腰,眸色极黑极暗:“本使的人,你也敢动?”   达哈反应倒是快,笑着走过来:“哎呀,这不是巧了么,指挥使误会了,我是想救人,未料指挥使也来了,倒是显得我毛躁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叶白汀,“这位小仵作之前话说的那般好听,我还以为你们大昭个个都是安将军呢,谁知道这么细皮嫩肉,不抗揍,随便一点意外都承受不住?”   仇疑青冷目:“我道达首领缘何这般大胆,原来是想挨揍了。”   达哈阴着眼,舔了舔唇:“说起来,我们来大昭时间也不短了,你们安将军也不露个面,毕竟打了多少年交道,是不是有点太无礼了?”   叶白汀和仇疑青还没开口,苏屠反应可大了,上来就啐了一口:“呸!你个王八蛋算老几!也配我们安将军千里迢迢跑一趟!”   “首领大人——首领大人——”   就在这时,有个瓦剌人跑了过来,在达哈耳边说了几句话。   达哈脸色一变,朝这边哼了一声:“事关两国邦交,我劝指挥使莫要冲动,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命案在前,我说过,只给你们七日,现在时间可是不多了,别让你们皇上颜面无光——我先告辞,你们好好破案哦。”   说完转了身,嚣张又放肆的离开。   仇疑青脚步微动,明显想跟,叶白汀拉出了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仇疑青垂眸:“不必为他的话担忧,我不怕。”   叶白汀知道,不管仇疑青想做什么,一定能做成功,还能不留下把柄,但……没必要,他好好的,案子也忙,何必费那个事?之后案子结了再打他们的脸,岂不更好?   “你饿不饿?”他指了指天空,“时间不早了,我陪你吃顿饭?”   仇疑青被刚刚那一幕惊的,现在仍然心跳未歇,也实在放心不下叶白汀,便点了头。   一边苏屠瞧着,过来打招呼告辞:“那没什么事了,我就先走了?少爷想要的定亲酒,包在我身上!”   仇疑青一怔,目送人背影离开后,看向叶白汀:“定亲……酒?”   叶白汀耳根一烫,凑到他边小小声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言语试探,总要找话题么。”   仇疑青眸底微动:“可别人当了真,怎么办?”   叶白汀笑弯了眼。   当真就当真呗,能怎么办?不过这个别人,指的是苏屠,还是你自己?   现场人走的走,离开的离开,气势汹汹的有,气氛暧昧的有,唯有毕正合,狠狠摔在旁边地上,感觉屁股都摔两半了,却没人理。   “谁……谁能搀我一下么……”   不仅摔的站不起来,嗓子也疼,声音都摔没了,京城那么多热心百姓,现在进没有一个人看这边! 第213章 又死了一个   还是刚刚那个房间,还是刚刚那个位置,微风拂面,阳光灿烂,二人对坐窗前,倒是不挑。   仇疑青握着小仵作的手,久久没放:“不害怕?”   “事都过去了,有什么好怕的?”叶白汀任他拉着右手,左手抵在桌上,撑着下巴,“不是有你在?”   仇疑青心中受用,给小仵作倒了杯茶,也不递给他,试了试温度正好,就伸手过去,让对方就着他的手喝。   这黏黏糊糊,又舍不得的样子……   叶白汀也挺受用,笑眯眯的受了,不但小口小口喝了大半盏茶,还看了看桌上点心,暗示仇疑青喂给他吃。   “娇气。”   指挥使能怎么办呢?养了个娇气的小仵作,就得哄着惯着呗。   仇疑青选了颗模样最好看的小点心,喂给他:“好吃?”   叶白汀吃的一边脸都鼓起来了,像个小松鼠:“好吃!还要!”   仇疑青:“……好。”   一番黏黏糊糊的互动过去,不安的气息渐淡,之前那点意外彻底过去了,仇疑青把人按在怀里亲了两口,也能放开对方的手,好好说话了。   “今日可有收获?”   “那可太有了,”叶白汀一边喊了声让外头上菜,一边笑眯眯跟他说,“还记得那个小匣子么?申姜一大早给我找过来的,钟兴言和鲁明联络用的那个?我用它试了,毕正合认识这个匣子,也知道很多钟兴言和鲁明的秘事,他和鲁明必有勾结合作!”   仇疑青垂眉:“看来这条线,我们需得加紧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刚好外面有柳叶吹进来,打着旋落在桌面,他伸手将柳叶拂下,突然想起刚刚站在柳树下,苏屠的背影。   这个人……倒是有些让他瞧不出来。   案情相关不提,只说苏屠对他的保护,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过,并不像对普通百姓的关心,为什么?他哪里吸引了苏屠,让苏屠待他不同?   “因为你可爱?”   “嗯?”叶白汀反应了反应,才发现自己刚刚自言自语,把疑问说出来了,仇疑青的回答竟然是可爱?   仇疑青垂眸,将茶盏续满,推过来:“苏屠当过兵,兵者,护佑百姓乃是本能。”   这么解释也没错,但叶白汀就是感觉哪里不大对,不过这不是重点,他还是把刚刚所有经过,事无巨细的,和仇疑青讲了一遍,看看自己有没有漏过什么线索。   仇疑青听完,沉吟片刻:“毕正合说,致使鲁明死的那杯酒,是苏屠倒的?”   叶白汀点了点头:“他这个‘一直醉睡’有点问题,好像什么都错过了,你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不知道,但又好像什么都没错过,其实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最大的疑点是,致命鲁明死的那杯酒,当夜酒宴,鲁明喝了很多酒,谁倒的都有,有别人敬他,有他敬别人,有拼酒,有赌酒,毕正合怎么就能确定,哪一杯是让他致死的酒?   “这晚别人的局,毕正合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他不会说。   仇疑青:“申姜有的忙了。”得加快速度。   饭菜很快上桌,竹枝楼的菜,自不必说,那叫一个菜式丰富,色香味俱佳。   跑堂小二一边规规矩矩地上菜,一边给自家少爷带了话,说有什么事只管开口叫人,老板娘正在忙,没空过来招呼,还请指挥使莫怪。   叶白汀一听就知道是故意的,刚刚又是跳窗子,又是被人救,那么大动静,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关心?没准早生气了。她不过来,就是顾及仇疑青也在,刚才正好是一出‘英雄救美’,当姐姐的再生气,也不能坏了弟弟好事不是?   她哪里是忙的来不了,她这是在提醒弟弟,抓住机会。   叶白汀弯了唇,笑眯眯给仇疑青夹了一筷子菜:“来尝尝这个,姐姐这两天才开发的新菜。”   仇疑青感觉小仵作心情不错:“很开心?”   叶白汀:“和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当然开心!”   仇疑青默默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一会说你就多说点。   叶白汀清了清嗓子,一边吃着饭,就几个问题和仇疑青讨论了一会儿,才暂时按下命案,问起其它:“你那里呢?可有什么收获?”   仇疑青:“那夜追踪木雅,我从他手里抢到了点东西。”   叶白汀立刻精神了:“与八王子有关?”   “使团内部抢的东西,很难说同此人无关,但中间机窍到现在还未打开,”仇疑青沉了眉,“对方加了密,需要一种特殊的破译方式,可能是一本书,也可能是别的。”   叶白汀:“……瓦剌人,也够谨慎的。”   仇疑青:“现在已有方向,大约两三日就会有答案。”   “奇怪啊,”叶白汀想了想,“八王子就没冒过头?这可是回家的机会,他就一点都不着急?”   “他非常谨慎,恐怕是想先看一看使团内部的较量,双方都是谁领头,打什么主意,怎样切入能获得最大利益。”   “也对……那两边也在斗法,万一他眼瞎了,选了九王叔的人,一头撞进去,哪还有活路?”叶白汀不要太懂,“还有呢?别的线索有没有?”   仇疑青:“你姐夫没事,除了有些忙,其它都好。”   “嗯。”   “燕柔蔓也没事,递了很重要的消息过来,现在还不能说。”   “嗯。”   “再有就是我这边,同命案有关的消息了,”仇疑青指节敲在桌面,“现在已基本确定,酒宴当晚,致人身亡的假酒木精,是鲁明带进去的。”   叶白汀筷子一顿:“查清楚了?”   仇疑青:“他在这夜参加酒宴前,特意去了库房一趟,说是要抽检,酒行生意和菜蔬生意大库房是挨着的,抽检也是经常会有的事,并未有人觉得奇怪,因中间过来过去,忙碌的人太多,鲁明自己也并不时时在原来位置,他最终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所有人都不尽知晓……”   “但昨日仓房对账清库存,发现木精少了一瓶,这种东西有毒性,使用上必须谨慎注意,向来由专人看管,能接触的人有限,最后的排查结果证明,没有其它可能,只能是鲁明拿走了。”   他吃饭快,也不耽误说话,叶白汀很有点好奇,这个技能是怎么练成的,这男人怎么做到吃饭速度这么快,还能保持饭桌礼仪,优雅如君子的。   “之后呢?”他抬头问,“鲁明把这瓶假酒带到了酒宴现场?还是给了别的谁?”   仇疑青:“之后他和钟兴言见了面,但这瓶假酒并没有转移,的确是他亲自带进了酒宴现场。”   “达哈的人没查?”   “查了,所有与宴之人,照达哈的规矩,是要搜检身体,不允许带任何兵器的,案发之后我们问供,所有人也对这一点进行了证明,包括门房,说所有人都好好检查过,没有问题。”   “但是肯定有问题。”   “对,门房当时出了点意外,刚好是鲁明进门的时候,前头一个门房因其它事被叫走,交代了后面的门房,后面的门房又没听清楚,以为鲁明已经搜查过了,鲁明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就简单放过了——这段日子因为公务,鲁明经常出入使团院子,门房们也都熟悉,乐的给面子,未觉得对方在撒谎。”   “谁知后面出了命案……”叶白汀对比下心情,很容易理解,“门房怕给自己惹麻烦,干脆闭口不言?这门房不是咱们的人?”   仇疑青摇头:“我们的人只负责守卫,以及第一道进出门槛,往里,都有瓦剌人自己负责。”   叶白汀听完整个过程:“总之就是,这假酒,是鲁明自己带进去的,证据确凿。他把东西带到了宴会场,转到现场的酒壶中,但他肯定不至于杀自己,没人会想用这样的方式自杀,他想干什么呢?”   结合往日线索及今日刚刚听到的事,仇疑青沉吟片刻:“有栽赃可能。”   叶白汀一想,立刻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事:“这夜苏酒酒的出现可能是个意外,但前番酒水的订单清补,苏记酒坊一定会来人,使团欲开边关互市,对酒有意向,要的也是真酒,鲁明心里再有什么主意,也是绝不敢和达哈乱说,却可以借机生机,如果苏记酒坊送来的酒里——有假酒呢?”   那好处不要太多。   其一,这门酒水生意,苏记酒坊就别想要了,双方建立不起信任,使团不会再下订单,只能找别人,找谁下订单呢?现场最有资历,生意做得最大,门路最广的人,还有谁?   其二,达哈那脾气,你算计他,能不能算计到是一回事,做没做出来也不要紧,但只要被他抓住了小辫子,他必要借机生事,对苏家态度大半不会只取消订单这么简单,还会落井下石,干点别的……这就是另一个机会了。   鲁明仍然可以复制以往,帮钟兴言‘猎艳’的肮脏操作,顺水推舟,把矛盾闹大,让苏家应对不了,然后卡着个非常紧要的关头,过去‘好心提点’,说别人势大,咱们惹不起,你们想平安度过这个坎是不是?其实也简单,把你家闺女送过来,甭管往哪送,送给谁,只要你们愿意,这冤家宜解不宜结么,这事,我帮你们平……   叶白汀对申姜送过来的调查卷宗记忆深刻,那里面说,鲁明用这种方法,祸祸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   “你说这件事,钟兴言知道么?”他眯了眼梢,“鲁明替他办事,为他猎美,他真的一无所知,不推波助澜?”   众人口供里,此人那夜的表现,可不太像。   仇疑青颌首:“他应该知道,不管是当晚态度,还是次日你我问供时他的回答,都可见一斑。”   那态度自然而流畅,对苏酒酒随便就能评头论足,就好像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一样。   “鲁明这么听话,钟兴言用的这么顺手,应该不会想杀了他?鲁明带酒进来,只是为了栽赃,可能并没有打算让谁喝,以此方式杀人?”   叶白汀皱眉:“这个局,到底是被谁利用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鲁明死?他是一进场就注定要死的人,谁安排的?   仇疑青:“也不一定。”   叶白汀:“嗯?”   仇疑青声音略慢,意味深长:“我们现在知道鲁明吃里扒外,和毕正合有勾结,钟兴言就一点都不知道么?”   叶白汀凝眉沉吟。   是啊,钟兴言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曾被人调侃笑面狐狸,能做上礼部侍郎的人,真的就如表象这般,能力不怎么样,又贪财又好色?呃,贪财好色是真的,能力如何,怎么评价?   他爱财,名下生意无数,喜享受,该自己赚的银子被鲁明给了别人,他一点没察觉?真没察觉,就是真的蠢,真的无能,如果察觉了……杀人动机就有了。   “此事我会带着申姜查,莫要忧心。”仇疑青给小仵作盛了碗汤,“乖乖吃饭。”   叶白汀笑了,低头捧碗:“好。”   一顿饭吃完,时间也没过去多久,该说的说的差不多,之后要等更多的线索佐证,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你接下来要去哪个方向?”   像要目送仇疑青离开。   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北镇抚司总是忙碌,案子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没有案子,指挥使也公务繁忙,很难有空闲许久的时候,总是披星而出,戴月而归,他们的相处,总是伴有这样的瞬间,总有一个人,目送另一个人背影离开,头也不回。   仇疑青心中一软,揉了下小仵作的头:“先送你回去。”   “不用,”叶白汀仰着脸看他,眼梢弯弯,笑的很乖,“我又不是不识得路,再说也不远,你早些办完你的事,才好休息啊。”   他越乖,仇疑青越离不开,倾身亲了亲他唇角:“听话。”   “可是……”   “你也说路不远了,不差这一会儿。”   “好吧。”   一路风声过耳,阳光正好,就是有些热。   既然人都回来了,不差这一会儿,叶白汀干脆拉了仇疑青进屋,让他饮了些井水浸过的酸梅汤,好歹凉快凉快,解解暑气,才放了人走。   指挥使安排缜密,申姜动作也快,到了晚间,新的消息卷宗陆续回来了。   叶白汀盘膝坐在小几前,认真整理查看。   因确定了鲁明和毕正合确有合作关系,锦衣卫带着人细查深挖,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这二人确有暗中接触。只是他们很谨慎,每次见面都很小心,必在暗处,才不易查。   二人到底在谈什么事,有什么猫匿,没有人知道,他们秘会时不会带任何下人,旁边的人也不可能听到,锦衣卫现在同样没结果,但二人的密会时间地点遵循一定的规律,几个月前就开始,近来越来越频繁……   二人之间气氛也不是特别好,有他们去过的酒楼小二为证,虽听不到两位客人聊了什么,但两位曾经小吵过,似意见不和。   不过毕正合脾气不好,很多人都跟他吵过架,不只鲁明,申姜在送回来的消息卷宗里举例,比如杜康,就是苏记酒坊的那个小徒弟,也和毕正合吵过。   杜康看起来安静沉稳,到底也是少年,师父和师姐都不在的时候,脾气没那么好压住,他家的酒好,有时京城贵圈请宴,也会来下订单,半年前有一回,毕正合不知为什么,突然挑剔他家的酒,还骂了他家的人,杜康没绷住,两人吵得很凶,差点动了手……   叶白汀指尖在‘酒’和‘人’两个字上来回流连,若有所思。   杜康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管那日问供表现,还是近来卷宗里查到的信息线索,他的成长环境,很难造就冲动的性格,因他师父已经很冲动了,不怎么喜欢解释,惹急了就爱打架,他最惯常做的,就是哄师父劝师父,消火平事。   师姐和师父脾气很像,虽不至于和人打架,但也很少解释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不高兴了生闷气的时候多,和父亲面对时又倔强,杜康惯常做的事,还是哄,就像父女两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因有他的存在,这个家才温馨平和了很多。   杜康是个很温润的人,连酿的酒都方正温柔,没太多棱角。   他突然发脾气,到底是因为酒,还是人?毕正合对苏家,难不成有什么目的?   这一点可能需要留意……   叶白汀分析着送过来的线索,分门别类整理好,将认为有必要的方向写在纸上,让人递给申姜和仇疑青,很晚才休息。   北镇抚司灯火通明,彻底不熄,所有人都又忙又累,休息都来不及。   叶白汀都忘了关注时间,感觉好久都没见到人了,直到这天早上,终于看到了申姜。他眼底青黑,肤色也不怎么好看,胡子拉茬,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看起来昨天晚上回来的很晚。   或者昨天晚上根本没回来,是今天近黎明方归,短暂休息了一会儿。   “指挥使不在?”   “嗯,没见回来,”叶白汀递了碗豆浆给他,“若有要事汇报,恐怕还是得让人寻去传话。”   申姜一口干了豆浆,抹了抹嘴角:“倒也没那么紧要……行,我知道了。”   对方吃饭架式风卷残云,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叶白汀干脆拿了个油饼,往后靠在椅子靠背上啃,让出桌子,方便他发挥。   一顿饭吃完,申姜总算有了些精神:“我还得出去接着查,少爷您也自己保重,别又忘了吃饭,再累着了。”   他说完就走,脚步一点不耽误,连对方回话都没听。   叶白汀目送人离开,转身收拾桌子,东西还没收拾完,就见申姜又跑回来了,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急促,一脸肃正。   “怎么了?”叶白汀动作顿住,“出事了?”   申姜:“又死了一个。”   “谁?”   “毕正合。”   申姜搓了把脸,火气就上来了:“我就知道这帮孙子不消停,这次命案不好查,指挥使让各处加强防卫,警惕意外,还没吓住他们!这还好咱们先行一步,试探出毕正合和鲁明有阴私勾结,要是再晚一点,岂不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到!”   他还在这发脾气,叶白汀已经迅速到屏风后更衣:“人是怎么死的,死在何处?现在现场情况如何?可都知晓?”   “具体的还不清楚,下面人报信的急,我只知道他死在他自己家里,书房,死亡时间未知,原因未知,”申姜眯了眼,“反正跟这次使团的事脱不了干系!”   “指挥使呢?”   “事情刚发,底下人报信分两头,一头往这边,一头去找了指挥使,指挥使现在未有示下,但应该差不了,只要不忙,他都会去现场,那咱们……”   叶白汀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自然要去。”   申姜:“时间不等人,那我们就先去?”   “走。”   “是!”   申姜本来有其他的调查走访任务,但今日事发意外,现在应该没空了,他招手叫了自己的手下过来,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让他们去尽量查,他则上了马,陪同少爷一起去玩案发现场。   这一路略远,街上也没什么人,申姜打马靠近,和叶白汀小声嘀咕:“少爷觉不觉得,这回的案子越来越怪?前头两个死者,一个看起来是为财,一个看起来是为色,后来咱们分析感觉都不对,好像是应该为了什么秘密,毕正合现在死,难道也与此有关?”   可这个人在案子里的存在感很低,因酒宴那晚,他的确一早醉了,大部分时间趴睡在桌上,若不是少爷分析,感觉有些不对劲,设局套了一下他的话,锦衣卫到现在许都发现不了这层关系……   叶白汀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日在竹枝楼的套话过程,并没有什么问题,毕正合的死因,还真不是锦衣卫失误,或许他这里,也的确藏了什么东西。   二人到了毕家,仇疑青还没来,锦衣卫照规定封锁现场,各处守卫,毕家人似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意外,主子下人都有点乱。   见当家主母由丫鬟扶着倚在院门口,哭成一团,申姜朝叶白汀递了个眼色,走过去了解情况了。   叶白汀也未先进去,就站在院子里,顺便先观察环境。   做为当家男人的书房,这个位置好像偏了些,院子南北通透,视野很好,屋角挂着悬铃,风一吹响声清脆。   风……   这里风好像有点大,与别处不同。   叶白汀细嗅辨认,好像有酒味? 第214章 你这小仵作不行啊   一盏茶后,申姜回来了。   他一边观察院子,陪着叶白汀往里走,一边讲说刚刚了解到的情况:“方才那位是毕正合的夫人,姓王,是家中主母,掌理中馈,说不知道丈夫怎么死的,家里下人也都不知道,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   “就昨日午间,毕家有个小宴,毕正合是官身,家中定期有各种小宴,他与席了,表现也没什么不对,王氏说未见他有什么心事,或行动表情异于平常,前两天不是从楼上摔下来受伤了么,他只是动作慢了些,这两日也一直在家中书房处理公务,昨日一如既往,下午很安静,晚上也没有出门,暮色四合时,叫下人送饭菜进了房间,自此再无动静。他忙起来都是如此,王氏也并未觉得异常。”   “因他言明不许任何人打扰,下人也没敢近前,说书房很大,分里外两间,天热了不再需要热水,下人们在送饭过来时,就将外间小瓮填满了水,保证干净,也备了凉开水,送的饭菜也不多,都是毕正合平日会用的量,一些可能会剩的点心花生米之类,在外面放一夜也不会坏,遂毕正合没叫,也一直没人过来。”   “但今天早上就不对了,毕正合一直都没出来,他昨天说过今天上午有事要出门,王氏着急,就叫人过来催,可怎么催里面也不见人应声,吓得够呛,让人踹开了门,见毕正合死了,看起来又不像自杀,王氏就报了案……”   叶白汀:“所以昨天从下午开始,这里只有毕家自己人,没有外客?”   “对!”申姜点头,“我专门问了的,中午小宴并没有很久,客人吃了饭就走了,未时起,毕家就再没外人在了。”   “先进去看……指挥使?”   叶白汀正要往里走,脚步一顿,看到了仇疑青。   仇疑青明显刚从远处赶来,额角还有微汗,话也不多:“先看现场。”   三人便一同进去。   书房果然不小,正中是一个小厅,与内里用珠帘隔开,小厅不大,只放了些物什,比如水瓮,茶桌,方几等等,往东往里,就是真正的书房要地,各种摆设更精致,功能用途也更多,比如书架,案几,笔墨纸砚……   死者毕正合趴在案几上,面前有翻开的公务卷宗,右上角笔架上搁着毛笔,旁边有盛着水的笔洗,笔洗里的水清透干净,毛笔笔锋却已干,黑硬明显,未有洗过。   再往下是茶盏,饮了半杯的样子,茶水微微浑浊,白色杯壁有一圈茶水深褐色渍迹。   案几左边,是盛放碗碟的食盘,食盘不大,菜碟也不大,一共也就四个菜碟,一个碗碟,分量都不大,却都没有吃完,尤其那碗饭,几乎一动没动。   食盘外侧,案几之上,是一个玉质长颈酒壶,还有同一套天青颜色的酒盅,酒盅是干的,酒壶么……   申姜过去碰了碰:“小半壶,肯定是喝过了。”不过他更好奇的是饭菜,“就这点东西,都没吃完?毕正合胃口不行啊……干喝酒不吃饭,菜也不动,他一个人在这书房,惆怅什么要紧事呢?”   “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几乎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叶白汀弯着眉眼笑了下,仇疑青轻轻点了下头。   一般这种时候,申姜都很难介入,干脆直接问问题:“这房间昨晚有两个人?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这里——”   叶白汀先说:“死者的脚尖方向,冲着哪里?”   申姜低头看了看:“冲着门啊。”   “你在案前自己坐着的时候,脚尖冲着门口?”   “好像不是,”申姜试了试,“这个姿势也不舒服啊,坐在案几后,脚自然落地,脚尖便也冲前,死者往左这么多,竟然冲着门口……不嫌别扭?”   “所以他当时并非正坐,而是侧坐,在他旁边,有另外一个人。”   叶白汀指着东墙靠着的小方凳:“你没发现这个小凳有点偏?”   申姜看了看:“好像是有点……这种地方,肯定不是下人打扫不仔细……是有别人拉出来坐过,还原位置时没做好?”   叶白汀略欣慰的看着他:“孺子可教。”   申姜恨自己反应慢了点,没第一时间发现这一出!   “不止这些,”仇疑青指着桌上酒壶,“此乃五年前官窑特制莲青映玉壶,每只酒壶配两只酒盅,不会多,也不会少,一般人拿出来用,大都不会在独酌的时候。”   “两个酒盅?会友?”申姜皱眉,“那另一个在哪里?”   难不成还被人顺走了?看来稍后得找一找……   “不对!”申姜顿住,“我刚刚在外面问话时,王氏只说下人照吩咐送了饭菜过来,没有提酒的事,这酒哪来的?”   仇疑青已经往侧两步,打开了一旁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坛酒,大小不一,样式不同,看样子房间里就有。   申姜:……   仇疑青还指节叩了叩窗棂:“这样的天气,纵是夜里,也难免热气侵扰,为何窗子关的这么死,一丝风都不透?”   申姜抹了把脸,明白了:“因为昨晚毕正合有客人。因房间里存在的这第二个人……并不方便被人看到,他需得处处谨慎,哪怕忍着热,窗子也得关上。”   少爷注意到了死者的脚尖方向,墙边方凳痕迹,指挥使发现了酒壶品种,必然配对的特性,还有故意关上的窗子……若说一样是偶然,两样呢,三样四样,绝对不是偶然,这个案发现场,昨晚绝对不止毕正合一个人在!   仔细想一想,申姜觉得,给他多一些时间,他也能发现这些,刚刚就是脑子转的慢了点……他什么时候能和少爷和指挥使一样,优秀到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呢?   他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了一点:“还有毛笔对不对!一般人用完笔,会顺手洗了,不然下回用就硬了,毕正合是当官的,肯定有这习惯,但这笔没洗过,只是架在笔架上,一定是他中间被打扰,没来的及洗,就先放到一边,准备完事再继续公文,或者洗笔,但没想到先死了,是不是!”   叶白汀微笑:“倒是没白留给你,终是看到了。”   申姜瞬间挺起胸脯:“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教的!”   所以这个客人是谁就很关键了,不被所有人知道的到访,故意收拾整理隐去痕迹,此人目的为何,可是杀人凶手?   申姜摸着下巴,大脑不停思考:“毕正合都拿出酒来跟人喝了,应该是熟人?可这是他自己家里,书房虽在外院,来往下人也多,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呢?”   刚刚他粗略问过毕家人,都说自未时起,家中再无处客。   “我刚才进来时,顺路看了看。”仇疑青道,“此处虽是书院,地方却有些偏僻,西边外墙出去就是小街。”   所以事实很明显了,如果是正常客人来访,当然要经过大门,由门房一路禀报迎进来,所有来往下人都能看得到,主母也不会不知,无人知晓,定不是光明正大从正门进的,而是从西边外墙翻进。   申姜皱眉看向窗外:“那进来的这个人,需得有武功?”   仇疑青:“稍后仔细勘察,若无其它于普通人有利的方向,确得需要武功,才能悄无声息。”   申姜应是:“等会儿我也去问王氏要一份昨日的客人名单,看都有谁,停留了多久,有没有我们熟悉的人。”   叶白汀翻出随身手套:“我们先看死因?”   仇疑青让开桌前:“可。”   申姜知少爷习惯,先任他仔细观察尸体现状,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在宣纸上记录下细节之后,才上前帮忙,将尸体搬离桌面,放到一边平躺,方便更多验看。   “……尸斑多聚集于面部,胸口,四肢前侧,块大,色深,指压部分变色,翻动尸体部分转移,原处痕迹不能完全消退,尸体僵硬明显,角膜中度浑浊……”   叶白汀看了眼外面天色,心中快速计算:“死者死亡时间在六个时辰以上,据毕家下人供言,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送晚饭的时候,他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那之后不久。”   申姜摸着下巴:“这么早就死了,中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过来看一眼,可见毕正合这人缘,在官场不怎么样,在家里也不怎么样啊。”   仇疑青则道:“他在命令下人不许进来的时候——‘外客’许已在房间了。”   申姜睁圆了眼:“那他这饭菜,是给他一个人叫的,还是带了客人的份?”   只四个小碟菜,一小碗饭,要是带了客人的份,是不是有点小气了?   “可能目的不是为了吃饭或请客,而是……”叶白汀目光微凝,“不被人打扰。”   这个‘外客’的到来,死者可能并不意外,或者意外也没办法,出于某种理由,他必须接待,而对方无声无息突然进房间,家中上下并不知晓,安全起见,他得保持这一份隐密,看了看外面天色,就顺便叫了晚饭,并且叮嘱下人,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因这个命令并不突然,以往习惯都有,下人们也不觉得突兀。   所以餐盘上这碗饭才没有动过,菜品下去的也少,甚至连酒水酒壶,都是毕正合在书房另外拿的。   ‘外客’做完该做的事,离开,为了不叫他人知晓,将小方凳归回原位,处理了自己使用过的酒盅……   “还有筷子。”仇疑青道,“喝酒有酒盅,吃菜,也得有筷子。”   下人照规矩给主子送饭,饭菜是一人份,筷子自也只有一双,毕正合寻了酒,酒壶酒盅招待客人,也得找一双筷子,但这双筷子明显不在,案几之上,只有一双使用过的筷子。   酒盅和筷子,在哪里呢?   申姜眼睛一亮:“少爷验完尸我就去查!这两样东西,必在别人离开的路径上!”   叶白汀低头,继续验尸:“……死者视网膜充血,视盘苍白……”   这种尤为显著的特征,本案已经出现过两次,这次都不用他说结论,申姜就猛的一拍大腿:“又是假酒毒死的,是不是!”   而房间里只有一壶酒……   他掀开酒壶,凑到鼻前闻了闻:“豁,臭的!这玩意儿肯定是假酒!”   仇疑青转眸看他:“我们仵作不是教过鉴别方法,还不试试?”   “得令!”   申姜另取了一个杯子,倒了一盏酒出去,又是上火折子又是找厨房大师傅帮忙,没一会就跑回来了:“还真是假酒,确凿无疑,这壶酒就是凶器!”   “可最方便接触到木精的是鲁明,人早死了,现在有机会搞得这玩意的,岂不只有钟兴言一个?这钟兴言和毕正合有仇,向来政见不合,时有摩擦,他嫌疑很大啊!”   叶白汀对尸体进行过现场初检,起身:“死者自己的藏酒肯定没问题,不会时时备着这种东西自杀,假酒木精,一定是‘外客’带进来的。”   但这些假酒,在死者用来招待的酒壶里出现,若是来客说要请酒,没必要专门放到死者的酒壶里,再从酒壶里倒出来,用他自己装酒的容器就好,没必要多此一举,除非……   这个假酒,是趁死者不注意,换倒进去的。   仇疑青:“此次案件并非意外,‘外客’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   但死者自己并不知道。   以上所有推论,都是在‘酒壶为毕正合’的基础上……   叶白汀指着桌上酒壶:“所以此酒壶的归属,必须明确确定。”   这个不难,申姜招手就叫了常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过来,把酒壶亮给他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认得,就是我家老爷的酒壶,一个长颈酒壶,配两个小酒盅,”下人指了指西墙的位置,“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和酒坛子在一处,老爷好这口,偶尔想小酌时,用的就是这套酒具。”   “他用的话,应该只用一个酒盅?”   “老爷自己小酌,当然就用一个,他每回用过,小人进去都得收拾,洗干净放回原处,不过两个酒盅一模一样,老爷用时都是随手拿,并不非得专用哪一个。”   “你确定有两只酒盅?”   “对啊,就放在一处的,买的时候就是这么配套的,多了也没有。”   但是柜子里并没有,很显然,少爷和指挥使推测的没错,酒是毕正合拿出来的,酒壶和酒盅也是,主人和客人小酌了几杯,尝了几口菜,聊了一些事,可能主人觉得气氛还不错,却没想到,在他转身或走神之际,酒壶里的酒已经被换掉了,来客斟上的酒,是黄泉路上的送行酒。   仇疑青:“昨日府中小宴,可也曾用酒?”   “有的。”   “用的谁家的酒?可是苏记酒坊?”   “没错,是苏家的酒,指挥使怎会……知晓?”   别说这下人好奇,申姜都有点不懂,指挥使怎么一下子想到这了,还突然提起了苏家,还提对了!   叶白汀却很理解仇疑青的思维方向,因为就在刚刚这个瞬间,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同样是假酒致死,上次使团酒宴,用的就是苏家的酒,这次或许也不能免俗……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次的案情走向,他们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有只大手在暗里控制左右,要的就是他们理不清,要的就是所有人牵扯进去,让水更浑。   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苏家来送酒的是谁?”   “他家那个小徒弟吧,叫杜康好像?”下人想了想,“没错,就是他,年纪轻轻,不爱说话,倒也未失礼,挺正派一个人,昨天来的稍晚了些,巳时才到,说是有事耽搁了,还抹了酒钱零头……”   “他何时走的?”   “送完酒就离开了。”   “小宴用酒可有剩余?”   “有的,就在仓房。”   都不用少爷示意,申姜就明白了:“走,带我去看看。”   不大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同指挥使和少爷禀报,所有的酒水都没问题,真酒,还挺香,看来这杜康过来,纯属偶然?可也不对啊,既然自己的行踪没有问题,杜康又是遇到事来迟,又是减了酒钱,这表现怎么看怎么像心虚……   “……这位客人,这位客人!您不能进来,说了家里有事,不方便来客——”   “怎么我就不能来了?知道我是谁么?你这府邸出了什么事我都能来! ”   突然院外一阵动静,是闯进了一位客人,下人阻挡不住,一路从门房纠缠到了这里,在书房院子一亮相,现场齐齐一静,面面相觑。   申姜一看到来人,眉毛就跳起来了:“达首领?怎么又是你!哪都少不了你是不是!我可提醒你,这不是你瓦剌那荒蛮野地,哪里都去得,哪里都野得,这是我大昭京城,处处讲规矩的!”   “这不是毕正合家?怎么又遇到了你们?真是晦气!”   达哈甩了下袖子,瞬间感觉现场气氛有些不一样,往里伸了伸脖子,眉眼变得窥探且八卦:“锦衣卫都来了,难不成这里真出事了?谁死了?毕正合?”   刚好他这个位置视野角度不错,顺着珠帘缝隙,能看到书房景象:“操,真死了啊!老子怎么这么倒霉!”   申姜眯了眼,挡住他的视线:“达首领解释解释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达哈突然跺脚,“你们该不会是又怀疑我了,又要栽赃嫁祸我吧!”   申姜:“少废话,问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达哈一脸委屈:“我同毕正合有约!他前日不是摔伤了屁股,动不了么,说好了养两天,今天上午陪我出去看海货,我这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只能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还以为他又在拿乔装蒜呢,谁成想他真的出了事,就在这节骨眼死了!”   申姜:“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可不是随你怎么说?”   “你们锦衣卫要不要脸!”达哈愤怒,“我要真杀了人,干了事,避嫌还来不及,怎会巴巴送上门来让你们逮,我脑子有病么!”   申姜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这可没准。”   “你——”   达哈深呼吸,阴着眼看向仇疑青:“指挥使办案,该不会不需要证据,不分青红皂白就按人嫌疑吧?”   仇疑青如墨眼瞳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锦衣卫从不无故冤枉好人,自也不会放过一个恶徒。”   这话颇有深意,达哈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跟他没关系,也没必要害怕,甚至还能扩大思维,啧啧有声:“怎么死的?自杀还是他杀?怎么想不开在自家书房里搞事呢?”   他视线下移,看到了申姜手边刚刚放下的酒壶,眼珠子一转:“莫非又是假酒致死?这回是谁?让我猜猜……哦,上回我办酒宴,就有人这么死,这回又是,难不成是苏家人?”   仇疑青:“你为何觉得是苏家人?”   达哈哼一声:“我刚刚不是说了?先是我办酒宴出事,这回毕正合家办小宴,又出了事,同样的酒,同样的人,同样的死亡方式,除了苏家人还有谁?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叶白汀突然问:“你怎知昨日毕家小宴,用的是苏家的酒?”   “看看看看,又怀疑我了不是?”达哈浅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我说你这小仵作,办事得细心,得好好听别人说话嘛,我刚刚不是说了,我与毕正合有约,今日一同出去看海货?毕大人在同我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解释了,说休息一两日,是为了养屁股上的伤,也是家中有这个小宴,我知道这小宴的事,不是很正常?”   叶白汀:“毕正合也亲口同你说了,小宴用酒,订的是苏家的?”   达哈头抬的高高,袖子挥的理直气壮:“当然!他亲口跟我说的!”   申姜:“都说了死无对证,谁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达哈摊手,“反正我到这里,就是这样,爱信不信。不过你们无礼,我却不能不大度,毕竟我瓦剌人从来大方,不拘小节,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   “那个鲁明啊,心术不正……”   达哈看了看左右,往前两步,语重心长:“你们锦衣卫就是太板正,不懂变通,处处较真要证据,得发散思维,多往其它地方想想嘛,钟兴言看上了苏家那小姑娘,鲁明也有点心猿意马,故意下局,编排人家这里不端,那里不对,其实人苏家人好着呢,我瞧着呢,老的刚正,小的不阿,父女俩都不错,就是这杜康吧,稍稍有那么点毛病,看着安静,其实心思重,鲁明之前不就被他揍过?”   “前日在竹枝楼,咳,我这想救人,反倒估计错误,差点踩了贵司仵作先生,好在指挥来的及时,没造成误会,但不知您二位发没发现,苏屠那老头离开的时候,他那徒弟杜康,可是赶到现场了,扶着他走的……”   “自家师父被毕正合这么欺负,少年人有血性,没准就会采取行动,报个仇什么的,不是很正常?”   “首领大人此话差矣。”   达哈突如其来的观点还没表达完,院子里又多了一个人,是使团副首领木雅。   申姜一看来人这脚步,这架式,心底忍不住‘豁’了一声,行啊瓦剌使团,凑堆过来演大戏了!   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215章 我好像钱不够?   木雅的到来,一句话,让现场气氛更不和谐了。   达哈首当其冲,感觉自己被挑衅,脸色立刻阴了下来:“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来了这里,谁让你来的?”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锦衣卫想问的话,既然别人自己提出来了,大家正好静待,叶白汀和仇疑青快速对视一眼,都没有立刻说话表态。   申姜也是,甚至选了片荫凉的地方站,以为这两个人能打起来,还在心里为双方鼓劲加油,打!动手!往死里打,闹大了才好!   谁知木雅竟然很低调,右手抚左胸,朝达哈行了个礼,相当谦逊尊重,并没有任何不满或挑衅的样子,声音也很平和:“大人出门的急,有东西忘带了,属下担心大人会不方便,便送了来。”   说话间还真拿出来了一样东西,用方帕包着,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形状大小上看……像是一个小药瓶?用来装小药丸的那种矮颈小瓷瓶。   想想达哈身上带病,申姜琢磨着,这事还算合理,没毛病。   达哈看到东西,反应很大,第一时间迅速往左右看了看,才冷哼一声,不怎么礼貌的抓过来,塞到怀里,也没冲人道谢,而是转头看向叶白汀和仇疑青:“如何,现在知道我没说谎了吧!什么叫死无对证,空口无凭,我这副首领不就是证人?我才不是什么杀人凶手嫌疑犯,今日到此有理有据,就是毕正合约我来的,毕正合约我的时候,木雅就在,都听到了,不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还能找过来!”   申姜张张嘴,刚想说你放什么狗屁话,你们都是使团的人,互相说谎为对方圆说再正常不过,可一细想又不对,少爷和指挥使都分析过,使团并非铁板一块,里面分两个派别,一个是瓦剌王,一个是九王叔,这正副首领行为路数相当迥异,看起来不像是一拨人……   没互相下绊子挖坑就不错了,精诚合作,为对方圆谎,怎么可能?   但没打起来这件事,让申百户很失望。   仇疑青看向木雅:“你与达首领意见不同?”   木雅看了达哈一眼,没立刻说话,好像在请示对方的意思。   达哈视线扫过现在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的书房,瞪了木雅一眼:“看我干什么?你来都来了,指挥使也发话了,就说说呗,我还能拦怎的?”   “指挥使见谅,”木雅拱了拱手,“非我有意窥探,实在是这边动静有点大,门口门房吓坏了,‘不小心’说了出去,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毕大人出事了。”   仇疑青颌首:“讲。”   木雅站定:“我刚才那句话,并不是挑衅我家首领大人,只是昨晚刚好撞见了个事,因刚刚发生不久,又在偏僻角落,恐怕锦衣卫也不知晓——我看到礼部侍郎钟大人,被苏记酒坊坊主苏屠打了。”   “苏屠此人身怀武功,大家都说他太过方正,嫉恶如仇,钟大人都躲不过他的报复,毕大人估计也……遂我感觉他的嫌疑要更大一些。”   报复?苏屠为什么要报复毕正合?   仇疑青见叶白汀蹙眉,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以指为笔,在他背上轻轻写了个‘酒’字。   叶白汀想了想,明白了,此酒非彼酒,这个酒恐怕指的是人,苏酒酒。   他们现在查到,钟兴言对苏酒酒有意,鲁明是他心腹,专门为他办这种事的人,出事前已经谋划下手,之前在分析案情时就扩展过思路,使团酒宴气氛不怎么正经,喜欢酒桌上有美女相伴,乐的看美女被酒为难,过去与宴之人大半都好此道,对苏酒酒有歪心思的人,可能也不只一个……   所以现在是有证据证明了,毕正合是其中之一?   他微侧头,以眼神询问仇疑青。   仇疑青知他懂了,微微颌首。   这件事的确已经得到证实,他来此之前,刚刚得到手下的线索回报,确凿无疑,只是时间太紧,还未分享给叶白汀。   叶白汀当然不会怀疑仇疑青的消息,只是如果这样的话……   毕正合本就对女色不抗拒,只是很少主动,苏酒酒容貌出挑,不一样的场合见到,会产生想法也算正常,他不理解的是,这种事,为什么木雅会知道?   达哈看着木雅,依旧眼神阴阴:“还是我们副首领厉害,什么都能知道呢。”   木雅再次微微俯身,朝达哈行了个礼:“不敢同首领大人相比,只是运气使然,恰巧看到过毕大人和苏家姑娘私下接触说话而已。”   达哈哼了一声。   木雅声音微低,姿态看起来更谦卑了:“虽我瓦剌人向来热心,不拘小节,很想帮锦衣卫的忙,但毕竟远来是客,有诸多不方便之处,如今指挥使要办案,我们还是不打扰了?”   达哈竟也被劝住了,草草和仇疑青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我们就告辞了,等着指挥使破案拿人的好消息!”   二人来的快,去的也快,转身动作干脆极了。   “这两个还在装蒜!”申姜呸了一声,“看起来人模狗样,你好我好的,其实不定在心里拿刀子抵着对方脖子,互相骂娘,少爷你说是不是!”   叶白汀看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或许。”   申姜一怔,接着是一喜,出息了啊申百户,你也是会看人的锦衣卫了!   “我仍然感觉木雅此次前来,有些太巧,”叶白汀看仇疑青,“多多少少有些像救场。”   仇疑青颌首:“他们并不方便撕破脸。”   叶白汀沉吟。   “不过水搅的再混也没关系,”仇疑青垂眸,看着叶白汀的眼睛:“我们办案,寻的是线索,看的是真相。”   叶白汀点点头:“不错,事实已然发生,不容更改。”   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找到真相,谎言再真,戏再多,只要真相明晰,一切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接下来继续分工,现场勘察问访有仇疑青和申姜,叶白汀没再多留,等尸体这边交接完,一起回了北镇抚司,送进仵作房,进行验尸。   穿上罩衣,戴上手套,仵作箱子打开,各种工具准备好,他开始验尸。   死者穿戴整齐,身穿家中常服,衣服不见特殊褶皱,破裂,身上也没有任何外伤,很明显,死者并没有与人有过任何争执,没有推搡抵抗动作,生前经历看来,就是和人一起饮了酒,气氛并不紧张,至少到不了起冲突的地步。   死者指甲有轻微发绀现象,小肠有出血点,死因判断没有问题,就是假酒致死,浑身上下没有过多的疑点,似乎没什么新收获,但打开死者胃部,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   叶白汀用镊子夹出来一小颗质地略硬,颜色焦黄带红的东西。   死者的死亡时间就在这顿晚饭后不久,最多半个时辰,可能因为接待‘外客’,更重要的是说话,菜吃的并不多,到后半程过程甚至只是喝酒,连菜都不吃了,是以胃中食物并不多,也未来得及消化分解,这颗硬物指边缘模糊了些,看起来还是很清楚的,像是某种……坚果?或是炒货?   叶白汀仔细回想了下案发现场的四碟小菜,有凉拌,有清炒,甚至有几颗新鲜的莲子米,但没有油炸炒货,这个东西是哪儿来的?   仔细观察发现有些眼熟,好像前两次验尸时,也有类似的东西?   叶白汀迅速将以往尸检格目找出来,仔细查看……   还真有!   死者鲁明和玉玲珑的胃里,也曾发现这个东西,只形状大小略有不同,但两人本身就在同一个酒宴上,吃到一样的东西很正常,所以他才没有过分注意,可现在出现了第三个死者,胃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就不同寻常了。   他得把这样东西找出来,得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或许这种食物的选择,指向了凶手的偏好!   可现在的问题仍然很头疼,他手边并没有用惯了的仪器,无法对食物成分进行分析,就这点消化到边缘模糊的东西,看都看不清楚,怎么辨别是哪样食物?   叶白汀想了想,他得寻姐姐帮忙……还有,他得让人去查查酒宴那晚的菜单,看看菜式都有什么,不但得查,最好将那日菜式重新做一遍,好方便对比!   被叫进来的锦衣卫一脸懵:“少爷,真的要查酒宴当晚菜式?那是大宴,冷拼热炒汤品点心,算下来可不少……”   叶白汀顿了顿,声音稍稍有些低:“我是不是……不够银子做这件事?”   锦衣卫小兵更懵了:“咱们北镇抚司,竟然还需要自己贴银子做事?不是只要指挥使按流程批了,就能动?”   有时库里的银子不够,指挥使都能自掏腰包先平事,再往上报,补贴寻回,何况少爷的事,这问都不用问吧,指挥使能不给?   既然不是银子不够,叶白汀就清了清嗓子,面色重新严肃起来:“查案之事,怕不得麻烦,去做。”   锦衣卫小兵应的清脆:“是!属下这就去走流程报批,立刻打听那头都用了什么食材!”   ……   毕家外院。   申姜将整个毕家踩了个遍,包括附近街巷,尤其是从书房的院子出去,往外的那个街道,所有显眼的,隐蔽的地方全都看了一圈,全部心中有数后,寻到仇疑青禀报。   “墙外西北角,靠内巷的位置,有个低矮土坡,上面有几块略大的石块,属下检查过,只要稍加利用,就能轻而易举的进入院子,普通人也不难操作。”   所以外客‘需得有武功’这一项,并不能确定。   “但是酒壶和筷子哪里,属下并未寻到。”   申姜寻思,难不成凶手有其他的处理办法?烧了?埋起来了?可是筷子能烧,瓷器怎么烧毁?现场都已经伪装成那样了,除了他们锦衣卫,换谁来都可能发现不了异样,有必要提防这么多?   “在这里。”   指挥使轻描淡写的指了指旁边石桌,那里垫着一方青布,上面是新搜查到的证据,一只和书房里一模一样的酒盅,还有一双红木筷子,和书房里的那块明显不是一对。   就是酒盅磕了一角,筷子装饰头折断了,看上去有点狼狈。   “找到了啊……”   申姜顿了下:“在哪来着?”   他明明已经把外面翻了个遍,没漏过哪里啊!   仇疑青:“后厨待处理的垃圾里。”   后厨……   申姜立刻扭头往回看,照方位分析,死者书房位置偏僻,靠西接近外街,后厨则靠东,接近内院,两边距离非常远,照凶手行为路线并不方便,凶手要是想处理东西,跳墙往街外走,随便扔在哪里,不是更方便?院中穿行放到后厨去,不怕别人看到?   仇疑青提醒:“毕家昨日有小宴。”   “有小宴怎么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申姜就明白了,关键就是这三个字,有小宴。   一般的富贵人家,办宴总少不了,举凡办宴,难免会有磕碰,碗碟酒盏之类的瓷器就会有损耗,筷子同样,所以一般情况下,办完小宴,下人收拾整理完桌子,会清出一批有破损,再用不了的损耗品,统一处理扔掉,酒盅和筷子放在这里,岂不是能正大光明的被处理掉,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申姜再次看了看石桌上的东西,这筷子虽是红木筷,却并不怎么精致特别,酒盅瓷器漂亮,像这样的人家也是多见,比如他自己,就看不出这酒盅有什么异常,也就是指挥使这样的能瞬间认出来,整个毕家,大约只有伺候毕正合的长随小厮,能认得这东西,但他们一般不做整理垃圾的活儿,估计也看不到。   凶手不是不聪明,是很聪明啊!的确是绕了些远,走了这一趟路,中间可能稍稍有些风险,但扔在墙外街上就不容易被发现了么?   “这事得跟少爷说一声。”   “嗯。”   申姜赶紧到一边,交待下面,就接到了下面传来的,少爷那边捎来的信,整个人愣住。   仇疑青:“怎么了?”   “少爷叫人把当日使团酒宴上的菜式全做一遍,因为人手不够用,过来讨人,”申姜有些茫然,“少爷这是馋瓦剌人的菜了?那边好像也没什么好吃的啊……”   仇疑青却道:“未必。可能是验尸上有了新收获。”   申姜皱眉:“验尸……莫非是胃里的东西?”   仇疑青:“今日速度需快,早些回去。”   “是!”   ……   虽说加快速度,调查总需要时间,二人这一忙,又是忙到深夜,才一前一后回来北镇抚司。   申姜抱着一堆最新走访问到的口供记录,进门就问叶白汀:“菜做好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使团酒宴是提前很久就在筹备的,菜式丰富,很多食材似也有讲究,光是采买就需要时间,今日不成,全部做完,怕是得一两日。”   “啪”的一声,申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嘴里也没停:“要这个菜,是需要比对东西?死者胃容物?”   叶白汀顺着他的肩膀,看到走过来的仇疑青,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便把验尸结果说了:“……鲁明和玉玲珑胃里有一样的东西,我当时并未在意,因他们都是与宴之人,吃食相类,但此次死者毕正合,也发现了同样的食物,我认为可以比对,结果会帮我们筛选凶手。”   “这感情好!岂不是马上要破案了!”   申姜精神头不错,忙了一天竟然也没有很累:“要不干脆借着这命案,咱们再分析分析,有什么不同?”   叶白汀给两个人倒了茶,分别推到桌边:“可以啊。”   仇疑青也坐了过来:“来。”   “那我先说,” 申姜率先说自己的发现,“毕家人我都查过了,各出口供对比,并无特殊,昨日虽办了小宴,但所有客人于未时前后全部离开,无一停留,我已确认过,没问题,毕正合的死因,不在他家……”   叶白汀听完,发现凶手对酒盅和筷子的处理很巧妙,但这只能说明此人心思细微,还真不能排除是否有武功,他仍然感觉这个案子有点乱,有人在故意破坏,或者引导一些东西,比如墙外土坡上的石块,申姜说很像临时搬过来的,那就存在做障眼法,或栽赃的可能……   本案一定是有人撒谎的,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些谎言都是什么。   仇疑青:“我们可抛弃所有证言,看案情本身。”   叶白汀想了想,道:“我之前思考,感觉自己进了一个逻辑误区,案子从开始,我们就分析深入,寻找到了玉玲珑和苏酒酒的微妙关系,越展开,我们越发现,在场这些男人里,有人对苏酒酒觊觎,且已进行某些手段,我们猜测,玉玲珑的死,她咬紧了牙关不喊人,不求助,是为了保护谁,这个人很可能是苏酒酒……但这个方向,真的正确么?”   申姜往回想了想:“没错啊,我们当时那个线索,只有这个方向分析才符合逻辑……”   “可我现在觉得不对。”   “哪里?”   “锦衣卫没有合适女兵,不方便查验苏酒酒身体可有受伤,确定那日问供时她身体不适,是不是受到了欺负,”叶白汀指着桌上他仔细捋过的那叠资料,“苏酒酒本人除了做酒,没有其它爱好,这几日也并没有出门,更不方便查看,但——你们看这个。”   他重新拿出一张消息纸页:“这里是苏家这几日找到的药材渣子。”   申姜凑过去一看:“我没有让人查这件事,少爷派的人?”   叶白汀点了头:“你和指挥使都忙,我请换值的锦衣卫小兵过去帮我看了一眼,悄悄带了些回来,我找人帮忙辨认过了,是这几样。”   申姜看着那几样药材名,没看出来,这些……有问题?   仇疑青却立刻懂了:“此为妇人养身良饮。”   叶白汀颌首:“暖宫驱寒,女子多需。”   申姜就明白了:“癸,癸水?”   “不错,”叶白汀眸底清透,“苏酒酒那日额角虚汗,唇色泛白,整个人很不舒服的样子,可能并非是被人欺负了,有伤在身,而是在经期。”   女子痛经,症状可轻可重,有些人可能只是有些闷闷的不舒服,不大影响日常动作,有些人则很难挨,可能都没有办法从容站立,只能卧床休息。   叶白汀有些遗憾,当日他和仇疑青曾驱马路过苏记酒坊,亲眼看到杜康给苏酒酒端了汤药,但当时距离太远,鼻间萦绕的都是酒坊里的酒味,闻不到药香,否则他可能会早一点发现这件事。   仇疑青:“若她不适是因为此,玉玲珑就没有必要保护。”   叶白汀:“是。”   人并没有遇到危险,自也不需要保护,那玉玲珑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仔细检查过,玉玲珑身上的暴行遭遇是被迫行为,她在被人用强,本身并不愿意,可她的声带没有问题,不存在病变,她在酒席间长袖善舞,与客人往来敬酒,声音也没有问题,口脸两侧皮肤也没有被强硬按过的擦伤受损,她的不喊人,不呼救,是自主行为,非被迫,为什么?   她保护的,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叶白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几次接触瓦剌使团,达哈好像不止一次提起过安将军……”   申姜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安将军把他们揍得屁滚尿流,他们当然忌惮。”   “可安将军不是一直在边关?”叶白汀指尖点了点桌面,“瓦剌使团来京,那里不是必经之路,他们没看到?”   申姜摸着下巴,想了想:“可能因为很久没打仗了?安将军也懒的理他们……一群瓦剌狗,安将军凭什么给他们这个脸,还专门出来看一看,迎一迎?美的他们!”   叶白汀顿了片刻,又问:“边关……有多久没打仗了?”   “那可有段日子了,我算算,”申姜掰着手指头,“得有一年多了?上回邸报里和瓦剌对战的事,好像差不多就是去这个时候,端午前还是端午后来着?我记着我媳妇吃粽子时都在念。”   “之后就再无动静?”   “没有,”申姜笑得有点小嚣张,“瓦剌狗早就叫安将军打怂了,哪敢再挑衅!”   “那安将军此后行踪呢,可有人知道?”   “还能去哪,戍边呗,安将军可是定海神针,离了他不行。”   那可不一定……   大家都说的,和真正别人怎么做的,未必是一回事。   去年端午前后,再到今年……   叶白汀视线缓缓从桌上抬起来。   “看我做什么?”   仇疑青伸手执壶,给叶白汀续茶,眉锋藏剑,眸底敛芒,一如既往淡定从容:“喝口茶,润润喉。” 第216章 蠢蠢欲动   夤夜寂静,万籁无声,茶水注进杯盏的声音显的尤为清脆,叮咚作响,似泉水轻撞石台,如珍珠轻落玉盘,不是那么短促,也不会那么漫长,时间和劲头都刚刚好,仿佛能撞到你心里。   茶壶与桌子轻碰,茶盏经人手指推到面前,叶白汀听到了对方衣角拂过桌面的声音,很轻。   他抬起头,对上了仇疑青的眼睛。   这人一如既往,眸底深邃如星空,只眼梢露出一二寒芒,让你无处窥探。   他整个人就在你面前,诚恳坦率,没什么是不能展现的,没什么是必须隐在身后的秘密,不能为别人知晓,他很坦荡,只要你愿意去懂。   二人视线相撞,久久无声。   房间气氛突然安静得古怪,申姜看看少爷,再看看指挥使,二人对视……又在交流什么他不懂的东西?他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他是不是应该告辞离开?   可案子还没说完……   申姜硬着头皮,努力调动自己在感情方面那点不多的敏锐性,仔细观察,发现两个人虽然在对视,但好像并不暧昧?不像之前某个瞬间,虽然没有肢体接触,可只是一个对视,就甜腻的似能拉出丝来……   他们在交流什么,他不懂,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是那种暧昧的就行,他在这里不算打扰。   申百户拳抵唇前,咳了两声:“那什么,反正不管他们找不找安将军,都跟这次的事没关系?我们要不要先继续看命案?”   “当然。”   叶白汀很快收回视线,注意力转回案件:“第一个死者鲁明,他是钟兴言的师爷,却私下和毕正合勾结,个中银钱往来和走向,不知指挥使可查清楚了?”   仇疑青颌首:“我之前派人查了毕正的账,直至今日,方有确切证据,他虽做的隐蔽,名下产业分散,但的确在固定时间段,有大笔银钱流入,来路不明,每每这些时间,都是在和鲁明秘密见面后,很可能这些就是鲁明给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银款,在他账下放不了多久,也会立刻被转走,去向不明,且很难追查。”   就是因为这个过程进行的很快,这笔钱在毕正合身上也没有任何体现,比如他衣食住行,多年来一直都是一个样子,从未有突然乍富,大手笔买过一些东西的时候,才没被人注意到,也没怀疑过他,锦衣卫也无法短时间内锁定或查到。   叶白汀捧茶喝了一口:“钟兴言呢,对此可有察觉?”   “这个我知道!”申姜翻开手里的小本本,“指挥使之前查毕正合的时候,让我顺便捋了捋钟兴言过往行踪,我运气不错,正好寻到了点证据,发现钟兴言查过毕正合。他们二人政见不合,彼此查来查去很正常,但我发现钟兴言捎带手查了鲁明,他很可能怀疑了二人关系,但在那段时间里,他只是和鲁明见面次数变少,并没有做其它事,之后又一切恢复正常……”   “我感觉钟兴言应该是查过了,怀疑过,但最终轻拿轻放了。”   “但怀疑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最消磨彼此信任,”申姜将小本本放在桌上,推给少爷看,“你看,虽然双方还是主属关系,鲁明还是钟兴言的师爷,但在这之后,鲁明只负责生意的事,或者帮他找女人,政见参与的很少,钟兴言是不是已经开始提防了?”   叶白汀认真看后,微微点头:“不能排除钟兴言对鲁明有杀机。”   但如果鲁明是他杀的,毕正合也是他的人,前者是因为背叛,后者是因为本就政见不合,无法相处,那玉玲珑呢,又是为什么?   以钟兴言口味,喜欢良家女子,玉玲珑明显不在他的涉猎范围内,为什么也会遭殃?只从这方面来讲,有些解释不通。   申姜也想不通,摸了摸下巴:“难不成玉玲珑知道的这个秘密,就是鲁明和毕正合勾结,搞了他的钱?”   可好像也没必要必须在当晚……   叶白汀眸底思索,也提了一个人:“达哈在这件事上,也不一定没有杀机。”   “啊?”申姜非常意外,“少爷不是说他不举……”   叶白汀摇了摇头:“之前我仍然是进了思维误区。他所有的无理取闹,故意夸张,是为了使团利益,他在搅浑水,让我们天子没脸面面才好,我们最先排除他,是因为身体机能,他好像并不能对玉玲珑施展暴行,这今日我仔细想了想,我与达哈第一次见面,在他的身体状态,走路姿势,身上的药味等等发现,他于此事上有障碍,但也只是难举,不是不举,不然他也没必要随行带个小妾,我感觉他的身体状况应该是,想要做这件事,需要一定的激发条件……他未必欺负不了玉玲珑。”   “只是如果这样的话,他的杀机就比较随意了,可能就是围着身边的人,哪个顺手方便,就动哪个。”   “使团副首领木雅,同样摆脱不了嫌疑。”   仇疑青分析:“酒宴出事那晚,他的确给自己制造了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没有时间杀人,但安排酒水这样的小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有人踢他前后传话跑腿,就能办到。”   “至于苏家人……”   既然提到动机,叶白汀就把所有人都捋一遍:“苏屠和杜康如果是凶手,他们的杀机在于,知道苏酒酒被人惦记,且每一次他们的时间线,行动痕迹都有些暧昧,总是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   申姜:“这么说的话,苏酒酒呢?她虽然看起来很安静,却不是个好欺负的姑娘,知道别人在觊觎她,她恶不恶心,会不会想为自己做点什么?”   但这些动机里,有两个人对玉玲珑的遭遇解释不清,比如木雅,他可以安排酒水,假酒使人致死,本人却没有时间对玉玲珑实施暴行,苏酒酒就更不可能了,她是个姑娘,能对另一个姑娘做什么?   除非本案凶手和干这件事的人不是一个。   “我们别忘了,本案中,还有酒这个字。”   叶白汀眉目冽冽,清澈无垢:“出事是在酒宴,苏记酒坊做酒,鲁明想做假酒生意,玉玲珑对酒有特别的品位和爱好,在场的男人们喜欢参与这种酒局,且对酒局上出现的姑娘各种起哄,爱看别人被迫灌酒的样子,苏酒酒对这种‘潜规则’十分抗拒,敢把酒泼到男人脸上……这个案子似乎被酒包围,会不会在我们注意不到的地方,也有其它特殊信号与酒有关?”   申姜嘶了一声:“隐藏证据啊……那这个有点难找了。”   “还有死者鲁明身上的伤。”叶白汀想了想,道,“他右脚第二根脚趾上的伤,与腹部伤痕在时间上吻合,应该是在死亡前两日留下的,和杜康所言,二人发生争执时时间能对上,但杜康说只打了他腹部一拳,并没有碰其它地方,那这个伤,哪里来的?”   “目前没有其他方向,我亦不确定,这个伤痕结果是否会影响我们对案情的判断走向,但破案就是要事无巨细,每一处细节都要有解释,这一点我们仍然要关注。”   申姜举了手:“那我再去到处找找?顺便去一趟苏记酒坊,里里外外都查一查,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东西。”   接下来继续捋细节,与案相关人的日常行为表现,案件前后的时间线,近来有什么违和的地方,可能的方向……   全部捋了一遍,夜也更深了。   叶白汀目光微闪:“……就照这几个方向,重点查探,必有收获!”   申姜拍了桌子,双目炯炯:“没错!”   仇疑青则拎开了茶壶:“时间不早了,先休息。”   “那属下先告辞了!”申姜这回相当懂眼色,立刻起身离开,转身前还和少爷眨了眨眼,带着调侃。   叶白汀毫不在意,安静的收拾了被褥,安静的脱了衣服,安静的掀开一方被角,看向仇疑青:“指挥使,休息一会儿?”   仇疑青刚把桌子收拾完,就对上小仵作如清泉皎月的眼睛,喉头滚了滚,明明脚步应该冲外,还是没能忍住,大手慢条斯理的按上襟扣:“好。”   初夏的深夜,白日热潮退去,有些回凉,这个房间又在北镇抚司最里面,墙厚且高,白天就很凉快,到了晚上更是,需得盖上薄被。   恋人气息交融,空气瞬间暧昧,不知谁的手蠢蠢欲动,拱高了薄被。   “别动。”   仇疑青按住了小仵作不老实的手,微轻的吻落在他鬓边,声音微暗:“……乖一点,嗯?”   叶白汀手被握住,仍未停歇,指尖轻轻在人虎口流连:“指挥使皮肉有些糙啊……这些茧,怎么磨出来的?”   仇疑青微烫气息落在他耳畔:“你不是都知道?第一仵作?”   叶白汀眸光微闪,整个人凑近,吻在他唇边,声音压得很轻,仿佛带了小钩子,在这暗夜里绽放魅力,令人神往:“我想听你说。”   仇疑青手上力度微紧,忍不住靠近,索求更多:“你想……听什么?”   叶白汀却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眼底盛着月光,唇边翘出狡黠:“指挥使知道的。”   ……   第二天早上,叶白汀醒来,感觉嗓子有点哑,灌了整整一壶水下去,才稍稍好了些,但还是不舒服,只能减少说话,养一养嗓子。   狗男人太坏了!说被他哄出了好些话,不公平,他也要听些好听的,就手口齐下,翻来覆去的折腾他,引着他又是小声哼哼又是憋不住,最后求饶了也没用……   你不是君子吗!不是应该优雅持正,守礼守节吗!   叶白汀闭了闭眼,从药房找了两个胖大海,泡在了今天的茶壶里。   他不知道仇疑青什么时候离开的,眼睛没睁开就摸了摸旁边的位置,早凉了,狗男人可能根本就没睡多久。不过这些日子他好了很多,虽然仍在日以继夜,脚下不停的忙碌奔波,眼里青黑却越来越淡了,身体状况应该也好了些,他的睡眠阈值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不需要太久,只要质量足够就可以。   接下来没什么说的,还是忙,大方向已经有了,只是细节需得一一确认,保证无错无漏,有人在外面跑,他得继续盯着做菜,死者胃里的东西……他一定要知道是什么!   又是忙碌的一天,申百户硬生生跑疲了,中午饭都是对付了两口,水都没怎么顾得上喝,到傍晚时终于确定了一些东西,心气一松,却有点走不动了,看到路边有块大青石,平整好看,坐起来特别舒服的样子……他准备歇歇脚,松口气再回北镇抚司。   刚坐下来,长长呼了口气,他就感觉不对,鼻子皱了皱,左右闻了闻,好像是酒味?再转头往后一看,豁,也是巧了,他这一歇脚,歇到了苏记酒坊门外?   想起之前少爷说过的事,他又坐不住了,准备左右看看,可屁股还没离开大青石呢,就发现旁边墙角的位置有些不对劲。   这不是苏记酒坊前门,这是后门,墙头有些高,外墙建造时为了坚固,可能用了米浆,剩下的糊了墙皮,这种墙坚固是坚固,经年累月,风霜侵袭,外皮很容易剥落,倒是无伤大雅,可这自然剥落的地方……突然有一截断面?   看看左右,这地方不算显眼,且也只有这一处断面,还不大,申姜办案日久,对痕迹判断颇有心得,这种痕迹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莫非……鲁明生前与杜康发生争执,被人揍了一拳后跑出来,心气不顺,在人墙上踢了一脚,别人的墙没事,反而因为他用力,他自己的脚趾受伤了?   这样的话,杜康没有撒谎,他真的只打了鲁明腹部,鲁明右脚趾上的伤痕时间和腹部伤痕相仿,也有了解释……   “申百户?”   申姜脑子里正过着案子细节,没注意到门打开,里边出来了一个姑娘,梨花面,玲珑身,指尖素白柔软,气质清冷出尘,非常眼熟:“苏酒酒?”   苏酒酒递过来一碗水:“听到门外有动静,便出来看看。”   申姜也没客气,接过来喝了,井水清甜,正好解渴,不知道是不是酒坊的原因,连水都带了点酒香,还挺好喝的:“你知道有人来?”   苏酒酒接过空碗,柳眉微垂:“我家这后门,因离巷子口有些远,又有块大青石,常有过路人休息,讨碗水喝,有时我们听到了动静,见人不好意思,也会主动开口,邀人喝口水。”   怪不得一出来就端了碗水。   申姜看着苏酒酒:“你家还真是热心肠。”   “是我爹放的,”苏酒酒素手执碗,微暗夜色下,肌肤与白瓷相应,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他面冷心热,虽受了伤,腿脚不便,不得不离开边关,心却一直没回来,他总说不能给安将军丢人,能看到的事,能帮的忙,心里总要挂着,说巷子这么长,年轻人走一走没什么,若是老人孩子,中间总会累,需要歇歇脚,不知从哪里搬来了这块大青石,偶尔见人经过,就招人进院喝口水,时间久了,我与师弟也习惯了。 ”   又是安将军……   申姜很难不想到昨晚少爷说过的话,有什么东西好像在眼前飘过,又一时没抓住,只能暗捺回去,和苏酒酒道谢:“谢了,天色已暗,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赶紧关门落锁吧。”   “申百户走好。”苏酒酒行了个礼,就进了院子,真的关门落锁了。   ……   暗暗夜色里,仇疑青也在忙碌。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浓,他身影在高墙屋角纵跃腾挪,速度奇快,落点精准,不惊鸟雀,根本不会让人发现不对劲,何况查看?   他进了瓦剌使团暂住的院子。   院子非常安静,不知瓦剌人是心大没有守卫,还是守卫都在暗处,里里外外都感觉空得很。   先是东边,厢房的烛盏熄了,那里偏深,是整个院子地段最好,看起来最尊贵的地方,住着的是首领达哈。   三息之后,西边厢房的灯也熄了,这个位置和达哈相对,是次一级最好的地方,住着的当然是副首领木雅。   仇疑青隐在暗处,心间默数了几个数,就见两道身影先后跃出,一个膀大腰圆,一个微微清瘦,虽都覆了蒙面黑巾,从身形上也能认得出来,正是达哈和木雅。   二人明显不是从一个方向出来,正好撞了个对面,应该也瞬间认出了对方,并没有开口叫人,而是错身越过。   达哈哼了一声,只用一个音调,就传达了浑身不满。   木雅没说话,也没表情,当然也没有被吓住,转身往回走。   “你最好死在外面,省得我操心。”   “你才是,最好别死在这,还多事。”   二人中间的气氛,从某个层面上来讲,也是很默契了。   他们身影相错,很快冲着不同的方向离开,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做什么,不过仇疑青知道。他并没有阻止,也没有跟踪,无它,因为手底下人够用,有人会监视跟踪他们,他今夜来此,有自己的目的。   和叶白汀一样,他总感觉自己错过了点什么,有些东西就在眼前,他没发现……是什么呢?   仇疑青准备把整个院子重新摸查一遍,刚刚走完外围,到当时的酒宴正厅,脚步突然顿住,他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不该在这里的身影。   身量中等,脊背挺值,轻身功夫很好,落地无声,只是微跛的右脚让这个姿势不太好看,往前行也慢了些。   是苏屠。   他来这里干什么?   仇疑青没说话,看着对方悄无声息的靠近酒宴厅,之后往外,往东,走向草丛灌木,然后是某个房间方向,和当晚玉玲珑的行进路线颇为相似……   突然侧边院子有动静,瓦剌人动了,似是察觉到有外客侵扰,拿了弯刀,幽幽寒芒在暗夜里杀气腾腾,刺眼的紧。   苏屠有些意外,紧了紧手中兵器,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似乎是认了,准备拼出去,刚想动,却听到旁边石子声轻响,落在他脚尖往西,一尺远的地方。   怔了怔,小石子又过来了,这次还是往西,不过是三尺远的位置,再等,又有小石子过来了,这次是六尺远……   有人在给他指路!   苏屠转身,很快看到了从暗影里出来的仇疑青,对方快速对他打了个手势——   他懂这是什么意思。   刚有些犹豫,就看到仇疑青微微挑起的眉,似乎有些不悦,他浅浅叹了口气,立正身形,朝仇疑青行了个礼,照着小石子提示的方向,纵身离开。   仇疑青转往与他相反的方向,刻意制造出了一些声响,吸引瓦剌人前来。   以他的身手,引开这群人还是没问题的,他一时往东,一时往西,几乎调动了所有人过来围追堵截,却谁都没有碰到他的衣角,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脸,到处搜寻,找不到之后,还会怀疑刚才是不是错觉,真的有人潜进来了么?   仇疑青应对的很轻松,一边调动对方的分队位置,一边还能查看自己想看的地方,比如玉玲珑遭遇暴行的那个房间。   还是毫无所获。该记录的证据线索早就收集整理好,在北镇抚司的案桌上,并没有什么新奇的。   新奇……   仇疑青身形突然一顿,这个路线方向,玉玲珑走的,苏屠为什么能知道?他当时正在与人拼酒,不可能看到,为什么能如此精准的寻来?   他干脆重来,把玉玲珑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两遍……然后发现,玉玲珑其实可以不必跑到这个房间受辱,如果她不想开口求救,想靠自己跑动甩掉别人,这条路线中间有个岔路口,她可以拐向另一边,利用地理优势,以及众多的盆景格挡,最终走到安全的地方。   这件事别人可能做不到,但玉玲珑不同,她是教坊司派过来的舞姬,近些日子一直在招待使团,且在这个院子里有自己的房间,对环境应该很熟悉,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怎样会有生机,为什么没有选择另一条路,而是选择了这条,危险明明更大的路径?   她在遮掩什么?还是在表明什么?亦或是保护?   仇疑青突然想起昨晚叶白汀在分析案情时说过的话,说本案有些巧妙,不管人还是事,还是难题,好像都与酒有关,是不是其它地方也充斥着这个字,等着他们解读?   酒……   仇疑青心头突然一动,不在这个房间停留,往外走,思考辨认了几个方向,转去了玉玲珑被抛尸的那间库房。   这间库房被瓦剌人拿来私用,放着的全是他们带过来的东西,量大且杂,仇疑青一直都知道,却并没有亲自检查过,这项工作分配到了底下,下面并没有发现问题。   院子来了‘访客’,瓦剌人戒备森严,人既然来了,总会离开不是?现在找不到人,不代表一会堵不住!   外面动静越来越大,然而这间库房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建在地下,且在院子里深最里,门径曲折,瓦剌人选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看护,守卫甚至没在门口,而是在更远的路口,仇疑青根本不必有顾虑,吹燃火折子,站在架子前,一样一样,仔仔细细的看……   一个时辰过去,还真看到了个不一样的东西。   仇疑青瞳眸一怔,闭了闭眼,伸手拿到那样东西,吹熄火折子,转身离开。   回到北镇抚司时,天色已近黎明。   叶白汀这夜也根本没睡,盯着他的实验记录,到这个时辰,才微微弯了唇,笑意染上眸底,刚要和一边小兵说话,一转身,看到了仇疑青。   男人衣服微皱,鞋面染尘,却掩不住一身刚正气质,他一如既往姿态挺拔,没什么表情,叶白汀却看到了他眸底的璀璨。   “有收获了?”   “嗯,”仇疑青点了点头,大步走过来,在别人看到的角度,克制的扣住了他的腰,“你似乎也很开心,有收获?”   叶白汀大力点头,笑容灿烂:“嗯!”   现在就差申姜了……   仇疑青垂眸:“我方才收到了他的传信,至多中午就会回来,此案,要破了。”   “那指挥使可要让人盯着点,别叫凶手跑了。”   “放心。”   指挥使握住了小仵作的手,拉人去房间:“陪我睡一会儿。”   转身时衣角滑过门边,初夏晨间,微光缋绻,风也温柔。 第217章 又见逼酒   北镇抚司。   奔波数日,仇疑青难得此刻清闲,和叶白汀一起,在房间里等待申姜归来,为本案添上最后一点细节证据,若事情顺利,申姜回来的早,还能直接押人上堂,彻底在今日了结本案。   结果他们这边还没动作,先收到了瓦剌使团的邀请——   对方派了人过来传话,请他去喝酒。   说是在京城停留有一个月了,有幸见指挥使潇洒威武,就是还没一起吃过饭,总觉有些遗憾,今次酣畅酒宴,少友一人,颇觉可惜,若是指挥使不介意的话,可愿赏个脸?   叶白汀看着烫着金边的邀帖,感觉对方有些阴阳怪气,就差直接放话说,我们要纵情享乐,还想拉你下水,你敢不敢来?来了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以后别想骄傲高贵压人一头,不来,就是害怕我们的手段,没有自信能解。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近在咫尺的脸:“可想去?”   “为什么不去?”   一力降十会,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本事,这男人绝不会怕,既然不存在危险,所有危机状况都有解,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别人送上门的机会,多看看好像没什么不好?”   仇疑青:“去换衣服。”   案子查到现在,基本事实逻辑已然清晰,但哪怕你把所有证据摆上了,对方也不一定乖乖认罪,给你想要的口供,适当施加压力,的确没什么不好。   叶白汀怕热,去屏风后换了件天青色纻丝长袍,透气吸汗,又不失光泽,袍子样式并不挺阔,极为柔软贴身,因其质料轻,走动时衣角随风翻飞,很有种飘逸之感,他本就眉目隽秀,唇红齿白,这样一衬,宛如谪仙。   仇疑青眼神顿了很久。   “不好看?”叶白汀扯了扯腰间玉扣,显得腰身更细了,“扣上腰带有些热,不用腰带又觉得过于随意了些……”   仇疑青过去,将小仵作最喜欢,几乎每日都要佩戴的玉香囊给他挂在了腰侧:“好看。”   叶白汀摸着这枚小巧精致的玉香囊,微微歪了头,眼梢一弯:“那指挥使改日再送我一个?”   这个眼神……让人有些受不住。   仇疑青伸手盖住他眼睛,轻吻在他唇边:“……嗯。”   三人出门时被临时消息绊了一下,处理了才去往使团驻地,到的时间略晚,达哈组局小宴,邀请的并不只是他们,在场有不少熟人,比如使团副首领木雅,礼部侍郎钟兴言,大昭或瓦剌的一众陪属,还有苏记酒坊的苏酒酒。   他们到的时候,苏酒酒正在被劝酒。   “不就是一杯酒。值得这么矫情?”   “不然就一口,你沾个唇,大家面子上也就过去了……”   鲁明死了,干这种事的人竟然也不缺,堂中官员下属都是生脸,叶白汀不认识,但随便想想也能知道,大约是鸿胪寺派过来补缺的。   和毕正合不同,这个说话声音最高的,一看就很年轻,长脸细眼,面白无须,说话做事看起来没什么底气,几乎每说一句话,眼神就要看看钟兴言问个示下,小心极了。   “你看看,在场都是朝廷命官,都是大人,能把你怎么着啊?”这人见钟兴言默许,还很感兴趣的样子,似乎被激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亢奋,“姑娘别怕,来,把这杯酒喝了,别的,本官不敢许你,鸿胪寺这半年的酒单,我都订你家的酒如何?”   苏酒酒面色微凛,任那瓦剌下属手都举酸了,仍未接那酒盏:“酒,不是这么喝的。”   “嘿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倔——”   “诶,”那位官员刚要起身,就被钟兴言拦了,“人家还小,有些小脾气正常。”   那官员就笑嘻嘻坐下了:“钟大人说的是……”   钟兴言眉眼带笑,看着苏酒酒,十分和善的样子:“这话你好似不是第一回 说,酒不这么喝,怎么喝?若不然……你教教本官?你演示了,本官学会了,不就可以对坐交饮了?”   官员起哄:“对嘛,你总说我们不会,那你倒是教一个啊,你都不教,怎知我们学不会?我们钟大人从少年起就精才绝艳,最是好学,保准一次就能学会!”   苏酒酒视线微垂,掠过在场众人恶意哄笑的脸,眸色更淡:“学不会的,你们都学不会。”   达哈就不乐意了:“你这姑娘会不会说话?什么叫都学不会,都不会喝?老子在瓦剌,一年有半年多泡在酒里,每两日都要醉一回,你说我不会喝酒?我若不会喝,这天底下还有谁会喝?”   苏酒酒眼皮微掀,看向他的视线已经不只是淡漠,还带了几分讽刺:“恕我直言,您这样的,其实最不懂酒。”   “你说什么玩意儿?”   达哈真生气了,瓦剌在草原以北,冬日苦寒,物资匮乏,也因于此,才无法消灭野心,总要劫掠大昭,可正是一个个寒冷漫长的冬季,造就了他们好酒天性,但凡瓦剌儿郎,没一个酒量不好的,连帐中妇人都是,你要说琴棋书画,粮米鱼湖,他可能带着怯,不大愿意聊,可你敢说他不懂酒,不会喝酒,于他来说是侮辱!   一个没几两重,风一吹就能倒的女人,竟然敢如此放肆,她就是故意的!   达哈“啪”一声拍了桌子:“我还没挑剔你呢,你家这破酒,别说你家,满京城我都喝的差不多,所有都是软绵无劲,一点都不辣喉,竟然也敢贴个酒字,不就是掺了点酒味的水么!还说老子不懂酒,你们才不懂,你们才不会喝!来人——给我按住她,今天这酒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住手——”   叶白汀和仇疑青来的虽晚了些,却相当及时,直接有锦衣卫过去,按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瓦剌人。   “谁敢坏老子好事!”   达哈刚要再拍桌子,就看到了仇疑青和叶白汀。   仇疑青没什么表情,只声音威重,像开了刃的刀锋,刮得人头皮生疼:“我大昭京城,天子脚下,达首领好大的威风。”   叶白汀跟着他往里走,注意到苏酒酒腕间微动,似收起了指间藏着的什么东西……   看起来就算他们没来得及,这姑娘也不会任人欺负。   达哈阴着眼:“未想到指挥使日理万机,还真有空莅临我这寒舍啊。”   “你递帖邀本使,不是就想本使来?”   仇疑青走到他面前,便站着不动了,气势威压。   达哈顿了顿才察觉,这人就是故意的,想让他腾地方呢!   不管房间多大,位置多空,只有一个主位,正所谓一山不容三虎,一家不容三主……虽这个院子暂时给使团借助,他算是主,但在大昭,他是来客,也没有这院子的所有权,来的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人家想要这主位,就得给。   达哈心里非常憋屈,但没办法,也只能让。   谁知他让都让了,仇疑青竟然还皱了眉,似乎觉得他坐过的位置不干净,看了眼旁边随侍,等那副官麻利上前,把座位重新收拾好,搬开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掀袍坐了过去。   坐过去还嫌不对,顺手指了个小几,让锦衣卫搬过来,放在他右下手,叫了叶白汀:“你来坐这里。”   达哈:……   心里有一万句脏话要骂!   就在这个时间点,苏屠带着徒弟杜康也冲了过来,三人速度飞快,根本不在乎外面挡着的瓦剌守卫,苏屠手中红缨长木枪一扫,就扫开一片,直直冲着苏酒酒冲过来——   “闺女!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吓死爹了!他们欺负你没有?你哪里难受?跟爹爹说!”   “师姐!你可还好?”   一老一少,脑门上都是汗,满脸担心,区别是前头那个敢上手摸闺女头发,看看闺女的手脚,后头那个只敢略焦急的看,话都说的不多。   “我没事,”苏酒酒摇了头,“家里欠了客人的酒单,需得补两坛,也不多,客人催的紧,家中无人,我便来了,本以为算不得什么大事,谁知蛮人就是蛮人,远不如我们京城百姓知礼。”   “哟,这么热闹,大家伙都在呢?”   申姜办完外头的事回来,到北镇抚司不见了少爷和指挥使,问了人赶紧跑过来,满头都是汗,先冲着一边的首领达哈冷笑了下,才转向指挥使和少爷,微微点了点头。   叶白汀便知,他手上的事情办得很顺利,与预期相符。   视线环视过整个房间,发现人还挺齐,他在桌下悄悄拽了拽仇疑青衣角,眼神示意——   要不今天破个例,别非得在北镇抚司大堂了,就在这里,把案子破了?   “来人,给指挥使倒酒!”达哈那边已经整理好心情,开始准备正儿八经的酒宴了。   “不必。”   仇疑青视线滑过小仵作:“本使今日至此,是为破案而来,酒就不必了,上茶,闲杂人等,退!”   随着他的话,申姜和锦衣卫立刻开始动作,赶人的赶人,清理现场的清理现场,准备茶水的准备茶水,几息过去,厅中酒气尽散,各样装饰,菜品全部清理干净,处处整齐肃静,哪里像是酒局?比谁家肃正厅堂都不差!   架式摆成这样,别说钟兴言了,连达哈木雅都不得不离席,和苏家人一样,站定在厅前。   好好的酒局变成了问案,达哈不可能高兴得了,阴着眼:“指挥使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过来坏我好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你们大昭,都是这么待客的?”   这种嘴皮子仗都不用指挥使亲自出马,申姜就代劳了:“不是达首领说要我们七日之内破案?这可是还没到日子,我们指挥使就亲自过来给你交待了,你不满意?”   “申百户,”叶白汀轻笑相劝,“咱们在这里算是客,还是谦逊些好。”   达哈:……   你还知道你是客人!知道还敢大剌剌坐主位!谦逊什么谦逊,你指桑骂槐在说谁,骂谁不懂礼貌呢,敢不敢直接报老子名字!   “说案子就说案子,”他深呼一口气,冲着叶白汀阴阴一笑,“我倒要看看,你们破案破出个什么花样来!”   片刻过去,厅前没有什么动静。   叶白汀便转向仇疑青:“指挥使,那我问了?”   仇疑青颌首:“可。”   叶白汀视线扫过房间,从钟兴言开始:“木精之毒,钟大人应当知晓?”   “这个……”钟兴言眼神微闪,“下官手中生意都由手下打理……”   “今次不同往日,锦衣卫已搜寻到诸多本案相关证据,我劝钟大人好生说话,”叶白汀截了他的话,声音微沉,双目冽冽,“再问一次,木精之毒,钟大人是否知晓?”   钟兴言这才叹了口气:“倒也听说过……会害死人。”   叶白汀:“你可曾想过,用此物毒杀鲁明?”   “杀了师爷?”钟兴言一脸奇怪,“本官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人?”   叶白汀沉目:“因他并不是自己人,他早就背叛了你,和你不是一条心,你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这……”   钟兴言刚想否认,视线滑过座上指挥使,厅前站着的申百户,闭了闭眼:“算了,你们既已查到证据,本官否认也没用,不错,鲁明是有对不住本官的地方,但也没做出特别出格之事,有些地方还是很好用的,本官撤了些他些许权力,让他专门做一些琐事,至今为止合作的很好,真没必要杀他。”   叶白汀:“让他专门做一些琐事……什么事?你舍不得杀他,是因为还没有得到苏酒酒?”   这话一落,苏家师徒眼底俱是愤怒。   “半年前腊八,一年前七夕,两年前上元……你先后看中了李家王家孙家的姑娘,几个姑娘相貌都很清秀,家世亦都普通,没有当官的族人和亲戚,最多做点小生意维持家用,你看上了,便让鲁明去操作,若这家人‘懂事,识趣’,愿意把姑娘送与你为妾,你就不为难,乐的收下,若是不愿意,你便让鲁明使手段,先许以利诱再是威逼压迫,不行再陷害,给他们安一个罪名,你在以一个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哄着逼着姑娘进你后院,为你与妾……”   叶白汀盯着钟兴言:“这样的事你做过不止一件,受害人不胜枚举,苏酒酒不过是你盯上的最新一个,锦衣卫已查到实证,你以官身为掩,鲁明为你走狗,你三人之罪昭彰,皆有律法惩治!然我今日所问,只为案情,你不必挖空心思说谎,没用,我现在问你,知不知道使团酒宴当日,鲁明带了木精过来这里!”   大庭广众之下被下面子,钟兴言满脸怒容:“本官为什么要告诉——”   叶白汀就淡淡说了一句话:“北镇抚司规矩,坦陈事实,襄助破案者,记功。”   可以让你不过刑具,或少遭点罪。   钟兴言却理解成了可以交换利益,瞬间怒容消去,甚至想笑一下,可惜情绪无法转变的这么丝滑,看起来有些滑稽:“本官……算是知道。”   叶白汀:“此事只你知晓?使团中人是否也知道?”   钟兴言怔了一眸,视线有些犹豫的滑过达哈和木雅:“下官不确定,应该……不知晓?”   叶白汀:“你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比如是否每一次你与鲁明都在单独空间商谈,有没有在外面言及过此事?”   达哈也眯了眼:“对,你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别无故冤枉了好人。”   只不过他这个提醒,相对叶白汀而言,更像是威胁了。   但钟兴言身在大昭官场,向来识时务,懂取舍,不然也混不到礼部侍郎这个位置,反正指挥使在这里,他才不怕被威胁,真的认真回想了,想着想着,突然眼神一震。   “下官不太确定,但确有一次,下官和鲁明在外面提及换酒……”   钟兴言看了眼苏家人:“鲁明曾向下官建议,使团不是要办酒宴,用苏记酒坊的酒么,不如就混一瓶假酒进来,说是苏家假酒为害,让其失去使团信任,订单再也签不成,甚至留下隐患,下官再帮忙解决……有那么两次提起此计,是在外面,其中有一次,就在这个院子。”   “当时四周安静,下官下意识觉得环境安全,在月亮门后和鲁明谈及此事,之后分开,但我晚走一步,听到了些月亮门后有动静,走过去又没看到人,只看到一个喝了一半的小酒壶,像是谁落在那里的,被路过的猫儿扒拉了一下,方才发出声响。锦衣卫现在这么问,下官倒觉得有些违和,可能是当时被看到了。”   叶白汀转向达哈:“达首领就不准备解释下?”   达哈眼白一翻:“这种模棱两可,没有证悟,口说无凭的话,我怎么解释?没准是钟大人为了免罪,信口开河,也没准是别人来过,未必就是我使团的人。”   他眼神阴阴,朝厅堂一扫:“许就是苏家人?毕竟这一家三口,这么大本事呢。”   木雅亦不卑不亢出列,朝仇疑青拱手:“我瓦剌使团虽为外客,客随主便,却也不想无故蒙冤,还请指挥使裁决公正,以事实证据说话。”   仇疑青面色一成不变:“你接着问。”   叶白汀看向苏家三人:“他们准备用木精嫁祸,你们可知晓?”   苏家三人左右互相看看,齐齐摇头:“不知道。”   叶白汀便又转回来,看向达哈和木雅:“所以你们两位呢?”   达哈木雅都愣住了,你盯着我们问了这半天,只问他们一句,他们说不知道你就信了?   “我们也不知道!”达哈怒了。   叶白汀眼梢微抬:“未见得吧,这可是你使团的院子,不知道,怎么让人把东西带进来了?这门房检验,可都是你自己的人手。”   不等达哈狡辩,申姜已经上了证据——   “据查,你的门房当日并没有搜检鲁明,前一个门房正要搜检,被突然叫走,后一个以为搜过了,直接放行——此乃当事人和目击者口供,达首领对此如何解释?谁下命令,才能调动你的人,是你本人,还是副首领木雅?”   达哈冷嗤一声:“我还以为你们会拿出什么铁证呢,就这么点东西,能说明得了什么?没准是下面人偷懒呢,与我有什么关系?”   木雅也面色肃正:“还请这位百户慎言,杀人嫌疑,我使团断不敢背。”   申姜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三位别着急啊,这才哪到哪,现在就急了,稍后再拿出别的证据,你们怎么解释?”   达哈阴了眼:“你少在这吓唬人,鲁明是你大昭人,此前我们认都不认识,哪来的杀机!”   “是么?”叶白汀看着他,好似非常感兴趣,“达首领不认识鲁明,与他不熟?”   达哈理直气壮:“这是你们大昭自己派过来,专门负责接待使团的人,也能冤枉到我头上?”   叶白汀:“行,那我来问你,你和鲁明不认识,不熟,既然知道他有所图谋,带了东西来,还默许此事,是怎么想的?看着他毒死谁,还是利用这个行为,让他毒死谁?”   达哈根本不上当:“我警告你小心说话!我们并不知道鲁明带进来的是毒物!”   叶白汀:“所以你是承认,默许他带东西进来了,对么?”   达哈:……   他眼底转了转:“总归……算是我们的疏忽。”   叶白汀就笑了:“人们只会对熟悉的,知道使用方法的东西有掌控感,可以‘默许’,或‘不经意’,对于全然不知道的东西,无论好坏,有毒没毒,第一反应提防,警惕,你与鲁明不熟,不知他带的东西是毒物,就敢默许?”   达哈:……   好像有点解释不清,他被套进去了?   叶白汀又道:“达首领可不是无能之辈,你布置看守的院子,平日别人进的来?钟兴言和鲁明因有招待任务,进来了,心急之下,不挑地方,在你这里说了小话,达首领说不知道,与你无关,行,同你没关系,就是同你手下的人有关系了,我们现在就可以抓你使团所有人调查,到时候,达首领可别叫屈。”   “我便是知道又如何?”   达哈不可能允许锦衣卫调查所有使团的人,迅速做出取舍,这个点圆不过去,说了也没什么:“你们大昭人自己心野,想干坏事,算计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看个热闹罢了!那日鲁明身死,让他沾毒的的最后一杯酒,可是苏屠给他倒的!”   叶白汀眯了眼梢:“鲁明喝的最后一杯是毒酒,你怎么知道?”   “呵,”达哈冷笑一声,“当日在竹枝楼,你不是试探过毕正合了?他不是就这么说的?我都还记着,你却忘了,啧,你们锦衣卫的仵作不行啊,忘性也太大了点。”   叶白汀喝了口茶:“哦,是有这么回事。”   所以你是真忘了么!   达哈气冲冲的指向苏屠:“你难道不应该好好问问他!”   叶白汀还真问了,看向苏屠:“你女儿被人觊觎这件事,你可知晓?”   沉默片刻,苏屠点了头:“知道。”   苏酒酒眸底惊讶,看向苏屠:“爹……”   苏屠摸了下她的头:“闺女别怕。”   叶白汀:“这些人都是谁,你可有采取了什么措施?”   “钟兴言,毕正合,鲁明……”苏屠一个个点过这几个名字,眉目中隐有戾气,“敢起歪心思的人,全都被我们揍了一顿!”   叶白汀看向杜康:“你呢?”   杜康表情一如既往沉静,只嘴唇抿的更紧了些:“偶尔师父忙不过来,我便去揍。”   叶白汀:“所以你们打这几个人,都不只一次?”   杜康:“是。”   整间大厅,只有苏酒酒对此事十分惊讶,看看站在左边的爹,再看看站在右边的师弟,半晌说不出话。   苏屠轻轻揉了下女儿的头,动作看起来很生硬,似乎不怎么熟练,大手在半截就收了力道,好似担心会弄乱女儿的头女,最后只放在她发间,轻轻拍了拍:“没事,不关你的事。”   “我闺女生的好看,是老天爷的赏赐,是你娘的本事,是爹爹的福气,不是你的错,别人起了坏心思,是他们不对,不应该。爹爹还硬朗,你师弟也勉强能用,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不必害怕惊扰,难过内疚,你只要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很好。”   杜康看着苏酒酒的头发,似乎也很想像师傅那样揉一揉,最终却什么都没做,只闷闷跟了一声:“……嗯。” 第218章 最动人的少年眼眸   初夏阳光越过窗槅,灿烂的铺了一地,像细碎的金子,闪耀着无限光芒,想要赠与人间一世华彩。   苏酒酒柳眉微蹙,看看亲爹,再看看师弟,眸底有些不赞同:“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苏屠会酿酒,会耍枪,会使刀,沙场磨炼过的性子,几乎让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儿皱眉,他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那什么,闺女,囡囡,指挥使上座问案呢,咱们别耍小脾气,要是不高兴,回家再骂你师弟,好不好?”   杜康:……   又要顶锅了。   不过多年下来,他对此早无抗拒,且甘之如饴,眸底微缓,埋着别人不懂的温柔:“嗯,师姐回家再骂我,我给师姐做两道好菜,泡壶好茶,师姐舒服了,骂我多久都行。”   苏酒酒露出了一个‘男人为什么总是无理取闹’的疑惑表情,最终并没有纠结,安静站在原处,没再说话。   叶白汀看向苏屠:“据我所知,你家有很多媒人上门,为苏酒酒说亲,最后却都没成,为何?”   苏屠叹了口气:“我家家事,不想对外多言,但毕正合已死,他之前那些话,你们也听到了,可能有误解,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家不穷,我也从没想过要卖女儿。”   “我脾气不行,容易急躁,囡囡娘去的早,我带囡囡也带的随意,她性子不似别的小姑娘,小小便懂了事,我只这一点骨血,余生所盼,不过她开心顺遂。她性子冷清,不喜欢跟别小姑娘玩,不想学绣花,不想下厨,都没关系,衣服能买,菜我也会做两道,她喜欢酒,我也不顾行里规矩,倾囊相授,她想学什么我都教,日后她嫁人,我也没别的念想,只希望男方真心喜欢她,真心待她好。我想看到我的囡囡夫妻和乐,儿孙满堂,纵享天伦,但那些媒人说的人家不行,只是见我闺女生的好看,贪她的颜色,或只看上了她这手酿酒本事,想谋方子,吃绝户,我怎么可能答应?”   “再说我闺女也不喜欢他们,一眼都没多瞧。”   “起初我好言好语的劝,别人不听,还以为我在谦虚拿乔,说的更勤快,我只能凶一点,脾气上来,动手也不是没有,到后来干脆别人一提这话茬就拿刀,别人误会就误会,我没什么好怕的。 ”   苏屠说着说着,不知怎的,眼眶有点红,郑重看着苏酒酒:“闺女,你要看上谁了,真心喜欢,我敲锣打鼓给你准备嫁妆,欢欢喜喜把你送上花轿,你要是谁都看不上,不想嫁人,爹也能养你一辈子,爹死了,还有你师弟,断不会叫你无依无靠,独木难撑,你好好的,啊。”   杜康眸色黑沉,郑重极了:“我会养师姐一辈子。”   叶白汀想了想,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鲁明说什么合作酒单事宜,其实是在为谋你女儿打基础?”   “是。”苏屠脸色微沉,“假酒这种东西,别人敢沾,是因为他们本来心就是黑的,且权大势大,不怕麻烦,我们普通人不敢,会死。人生于天地,养于天地,得有良心,就算对方没有想欺负我女儿,这事我也断不会答应。”   “但你和你徒弟都打了鲁明,不单单是为了这个吧?”叶白汀看着苏屠的眼睛,“ 鲁明找你,除却假酒,你女儿的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杜康看了看师父,没说话。   苏屠视线微转,最后落在了座上仇疑青身上,顿了顿,也没有说话。   不配合……   叶白汀并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转向钟兴言:“钟大人可知自己被监视了?”   钟兴言不妨话头又冲着自己来了:“啊?”   叶白汀:“你被杜康揍了一顿不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钟兴言瞪了杜康一眼:“毕正合死前一晚。”   叶白汀就给他分析:“你看,你和鲁明密谋,要带假酒进使团酒宴,栽赃别人,人使团首领达哈早就知道了,你丢了面子,被杜康套麻袋揍了一顿,又被使团副首领木雅瞧见了……钟大人在使团这里,好像一点秘密都没有啊。”   钟兴言:……   叶白汀又言:“那你现在来猜猜看,你的师爷鲁明背叛你,与毕正合有勾结的事,使团知不知道?”   钟兴言面色有点难看,枉他自认聪明,不想在别人面前早就被看透了,是个人都查过他,都知道他的事,就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钟大人不必难过,”叶白汀善意提醒,“你之前查过鲁明和毕正合的关系,他们交往自来隐秘,你能察觉已很难得,但你后来不了了之,是因为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你喜欢赚钱,对账目非常敏感,总感觉数量少了,对不上,但怎么都找不到缘由,是也不是?”   钟兴言的确被这个问题困扰多是:“确是如此……”   叶白汀颌首:“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锦衣卫业已查到,你的钱就是被鲁明给转走了,绕了数道弯,到了毕正合那里,可这毕正合呢,也没有留下这笔钱,一丁点都没花在自己身上,转去了它处——这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   钟兴言皱了眉,他们背后,还有别人?   “但你所谓的小秘密,‘猎艳计划’,包括那个挂着金锁的小匣子,毕正合都知道,别人也知道,你不想知道你的钱最后去哪里了么?”叶白汀谆谆诱导,语重心长,“你且好好想一想,鲁明和毕正合的来往,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尤其和瓦剌使团相关之时,有没有什么特殊表现?”   达哈又不干了:“你少在这血口喷人!锦衣卫问话都不需要证据的么,随便就能诱导!”   叶白汀横了眉眼:“达首领杀人了?”   达哈:“都说了没有!”   “既然没杀过人,何必这般着急?身正不怕影子斜,等这一时半刻,碍不了什么事。”   “你——”   “叩——”的一声,仇疑青手中茶盏放在了桌上。   指挥使并没有说话,但这个放茶盏的动作不算轻拿轻放,大厅又过于安静,显得这道声音响尤其突兀,裹挟着一种特殊的震慑感,让人头皮发麻。   达哈眉梢跳了跳,默默消了声,且再听你说一说,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等得十分耐心。   锦衣卫虽然查到了确切逻辑链,以及部分密会的线索消息,有些东西仍然需要口供佐证,而其中一些蛛丝马迹显示,钟兴言应该知道。   被一屋子的人看着,等着,钟兴言压力有点大,但他朝着叶白汀提醒的方向走,还真想起来点东西:“有!我见过达哈和鲁明背着人说话!好像交代什么事,离得很近,很亲密的样子!”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锦衣卫查的没错,所有人都很聪明,就他是个傻的,他从头到尾都被人糊弄了!他把自己抬得高高,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说这个人蠢,说那个人笨,只有自己对所有一切了如指掌,还可以大方的给别人施恩,其实一直是别人在看他的笑话!   这个鲁明两面三刀,好像不止背叛了他一个,难不成还是个三姓家奴!   “钟大人慎言!”   达哈气的眼睛都立起来了,强忍着怒气:“你再好好想想,鲁明要真是我的人,我会不珍惜?人是你带到我面前的,你说你公务繁忙,跑不过来,把所有事交给鲁明,让我和他对接,他日日都在我身边,我们偶尔说话不注意环境,没别人瞧见,不是很正常?他要真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针对他,之前各种欺负,恶意使唤他跑腿?我买通了他,好好招揽,礼贤下士,让他成为我瓦剌的暗桩,难道不好?”   钟兴言被迫地愣了一下,好像也对?   叶白汀:“当然是因为,你所谋不止于此。你瓦剌犯我大昭贼心不死,在京城难道没有设下暗桩?”   说起这个,达哈脸色更阴了。   使团出行计划做了这么久,他们怎么可能不设暗桩,不派细作?可大部分如泥牛入海,不管多精锐的人进了京城,都会失去消息,他连这里镇着的人是谁都没弄清楚!到最后不得不另想办法,只派了人过来,不让人传回任何消息,只要不动,京城这边的人一定发现不了,待使团进了京城,再以暗记或密信联系……   起初是奏效了的,这回的人没有全部折损,还是有几个精锐力量的,可也仅止于此了,他们一联系上,又被人盯上掀了,这回他看清楚了,就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干的!   时至今日,他所有先前潜伏过来的细作后暗桩,几乎被拔了个干净,他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他视线灼灼如火,又怒又暴的烧了过来,叶白汀却仿若不觉,顾自继续:“你身在使团,任务目的不同,你要搅浑水,你要分化接待你的这两个人,或是拉拢,或是疏远,用不同的小心机串连,让钟兴言和毕正合互生龃龉,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有人被你牵着鼻子走了,有人却是在配合你……鲁明和毕正合,谁是你的人?我猜之前只有一个,现在,两个都是了,对么?你让他们两个帮你做什么事?总不是假酒生意吧?这只是个幌子,是打着钟兴言旗号,更方便行事的幌子,你让他们找的,是另外一个人,对么?”   此话一落,满室安静。   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过去很久,才传来达哈暴怒的声音,明显是慌了:“你放屁!我找谁了,我谁都没找!”   叶白汀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找人,不就是你们使团此行的目的?”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达哈喉头滚了滚,“我瓦剌使团来此,是要促进两国邦交,沟通边关互市,我们只是想两边百姓战火稍熄,生活的更好,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叶白汀才不听他狡辩:“我们起初,也以为你们只是找一个人,后来才发现不对,非是一个,你们其实是在找两个人,为了搅浑水,让别人误会或混淆,看不透你们的动静,你们干脆兵分两路,自己亲自去寻的,是一个人,安排鲁明和毕正合办的,是另一个,是也不是?”   达哈:“我没——”   “鲁明之所以找上苏记酒坊,除了顺便做假酒生意,帮钟兴言猎艳,还有另外一条——你们要找的另一个人,这家人很可能知道线索,对么?”   叶白汀说着话,并没有追问达哈,而是看向苏屠和杜康这对师徒:“你二人对鲁明这般警惕,这般生气,下手那么凶,的确是为了苏酒酒,但也有别人,是么?”   杜康看了看苏屠,苏屠眉目端肃,一动不动,还是没有说话,杜康便也束了手,垂下眼眸,同样没说话。   “鲁明和毕正合有勾结,鲁明在帮使团做事,毕正合自也少不了,”叶白汀看着杜康,“毕正合死的那日,你去毕家送了酒,人是你杀的么?”   杜康摇头:“不是。”   “那为何那日送酒迟到,被毕家下人说你‘慌张’?”   “那日……师姐身体有些不适,”杜康看了眼苏酒酒,“我很担心,刚才去的晚了些,还着急回去。”   之后再无它言,房间陷入安静。   叶白汀沉吟片刻,又道:“鲁明和毕正合说的够多了,我们来聊聊玉玲珑吧。前面两个一个是师爷,一个身在官场持身不正,眼下看来都死有余辜,可玉玲珑只是个舞姬,与这些肮脏局无关,只是接了个活儿,从教坊司出来,到这里跳几支舞,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死?”   他看向苏酒酒:“苏姑娘与玉玲珑熟识,可能与我们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苏酒酒垂了眼:“玉姑娘过往……是有些辛苦的。”   “她父亲是官,她若早生几年,或可享受些大小姐的日子,童年无憾,可她出生时,一家人就在流放了。她生在北地,家人几经辗转,落脚在边关小村庄,后瓦剌人不断侵扰,一次次劫掠,一次次战火,她的家人都死在了烽火之中。那个村庄住着的,有走不动的老人孩子,前头退下来的残兵,以及身上带着罪孽,有苦难言,没有办法离开的人,他们没有地方去,只能死死抵抗,然后人一天比一天少,村子一天比一天荒凉。”   “她本来也会和她的家人一样,不知哪天就死了,但安将军……”苏酒酒顿了下,“也不能说是安将军,她从未见过安将军本人,是安将军的军队,救了她。”   “瓦剌人骑兵很凶,弯刀很锋利,在安将军出现以前,边关就像没安门的农家,随便由人进来劫掠,杀猎宰羊,欺负主人,没办法抵抗,有了安将军,最初仍然很艰难,安将军带着手下兵将,几番生死困境,不知在阎王殿门口过了多少回,受了多少伤,才成就那威武之师,保得边关安宁……”   “玉姑娘一个孤女,虽在烽火游离中保得性命,却无处安家,无处过活,正好京城族人来了信,邀请她回去,她便回了,谁知族人并非好心,只是想利用她谋一些好处,她不愿,但又知道了秘密,族人不喜,便做了局,告发她是犯官之女,送进了教坊司。”   申姜听到这里,暗叹可惜。   他不知道这玉姑娘家中犯了何事,但犯官判流放,阖家同往,大约不是什么杀过人的重罪,罪无可赦,既未累及族人,那下一代无辜儿女,尤其是玉姑娘这种出生就在流放之地,又过了许多年的人,是可以操作,酌情放归的,她族人这么做,委实太过分。   苏酒酒声音清冽,似春日细雨,有些冷,但很温柔:“她其实并不抱怨,她与族人之前没见过面,没什么感情,不存在失望,她很早之前就孑然一身,没有人疼爱,没有人珍惜,她早就习惯了。”   “教坊司的姑娘在外名声不好,但她并不指望用名声做什么,便也不在乎,她没反抗,是因为她喜欢跳舞,而喜欢这种事,似乎是良家女子不应该做的,这里可以跳,她便觉得,至少有一二舒心的地方。她也喜欢酒,但不是宴席间被人灌的那些,她喜欢自己喝酒,或浓或淡,或辣喉或清甜,她只喜欢一个人喝。”   “她从未想过要嫁人,所有打算,不过是来日容貌渐衰,跳不动舞了,能够钱置个自己的小院子,若能春日赏雨,夏有花香,秋有桂酒,冬来观梅就更好了。”   “我此前不识得她,她寻我做酒,说年年赏梅,嗅得它枝头伸展的淡香,却未尝过它的滋味,不知道酒中能不能试,就此问题讨论,我与她有了交集,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姑娘。”   苏酒酒垂眸,似想起了过往:“她来寻我做酒时,特意避了人,好像不愿因她身份给我带来麻烦,但转进房间,只我二人独处,她便有几分活泼,从不拘谨,没有过分张扬,也不自怨自艾,她很鲜活。我做了‘梅冽’给她,她非常惊喜,说自己没有朋友,这样的酒独享好像有些过分,邀我陪她饮一杯。”   “那夜风很轻,星子很亮,她说跟边关一点都不一样,边关的风总是很冽,有点凶,夏天卷来热气腾腾,冬天裹雪挟冰,冷热都带着杀气,一点都不温柔,可天上的星子特别亮,是她见过最亮最好看的星子,像情人的眼睛。”   “她说从未和人聊起过过往,不知怎么的,那夜就是想聊,叫我别介意。她明明没有饮醉,眼底的笑容却似醉了,她笑着提起了一个少年,说眉眼生的特别好看,眼睛又明又亮,像夏日泉水,像秋夜皎月,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只是安将军帐下一个小兵。”   “小兵还没历练出来,人很勇敢,武功也不错,因被瓦剌人包围,有些狼狈,可不管多艰难,脸上溅了血,胳膊上受了伤,他都没有丢下她。那夜风寒,她听到了瓦剌骑兵的马蹄声,也听到了旷野饿狼长嘶,她伏在少年背上,说她不怕死,反正家人也没了,身体也病着,恐活不了多久,央少年放了他,少年却抿了唇,说安将军说过,我大昭百姓,不论是谁,都不应该被放弃……”   “少年带着她冲出重围,将她放在安全的地方,切切叮嘱了很多,留下了银钱和药,明明身上有伤,还是不顾她阻拦,义无反顾回了战场。”   “她只见过这少年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记着他当年的模样。他明明很狼狈,脸上有血,也有尘沙,胳膊上缠的纱布沁着红黄颜色,浑身脏兮兮,可她就是觉得,从未见过这般英俊的少年。”   “当时不知是错过,之后才觉遗憾,没问那少年的名字,没有之后去寻他,认识他,不知未来人生漫漫,可还有见到的缘份。”   “当时场景,她记住的不太多,只记得少年极擅使枪,枪头那一抹红缨漂亮极了,我见她眼神落寞,便说我父亲也擅使枪,家中收藏有不少红缨,因在军中效过力,那红缨与外界不同,若不嫌弃,我可去求来,送她一个,她很惊喜。”   听到这里,叶白汀就明白了:“遂使团酒宴那夜你来,是为了送红缨给玉玲珑?”   “是,”苏酒酒点了点头,“我知那夜她可能会忙,但酒单已结,我同她算不上知交好友,以后恐不会频繁联系,就将红缨带了过去,见不到她的人也没关系,只要东西送到她房间就好,不成想……却迷了路。”   叶白汀视线转开,看向场中一人:“不是你迷了路,是故意有人给你指错了路。”   “你又看我干什么!虽这是我的使团,但我也不知道底下人都在干什么,更没准是外面的谁,借我的地盘生事呢!”   达哈眉眼阴戾,趁机倒打一耙:“你还没说这女人到底怎么死的呢!该不会以为随便讲个故事,聊点过往,就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吧!”   叶白汀迎上他的视线,眸底隐有光芒绽放,灼灼烈烈:“我也想问达首领,为什么总是提起安将军,言语提防,他明明远在千里之外不是么?”   达哈眼神微闪:“你们大昭人浑身都是心眼,尤其这安将军,最擅诱杀之计,当年我瓦剌兵强马壮,他都敢把自己性命算计进去,死也要硬生生咬掉我们一块肉,现在我们可是踩在你大昭的土地上,他动都不动,我们思量多一些,多提防一些有什么不对?”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有人以此取人性命,有人以此命酬知己。”   叶白汀声音润润如月,闪耀着华光:“梅有别称数,如暗香,冰魂,寒英……也有玉玲珑。玉玲珑是边关出生的姑娘,是京城教坊司的舞姬,也是冬日凌寒盛放的梅,她喜欢雪,不怕寒,有傲然风骨,知世情薄,人心却不薄。”   “她受过别人的恩,哪怕只一面,哪怕再无缘分,她都记着当时的心情,永世不忘。她心中想的并不是她自己,她看到的是浩瀚星空,想到的是人生海海,她只是一个舞姬,她欣赏别人的勇敢无畏,也想做一个勇敢无畏的人,她想追随别人前进的方向,捍卫心中信仰,别人可以在烽火中不惜一切救她性命,她也敢倾自己所有回报,哪怕付出生命,哪怕——”   “哪怕这个她想保护的人,她并不曾见过,也未有交集。”   你曾为心中理想信仰,用生命守护我,我也愿付诸生命,守护你的理想信仰,守护你想守护的人。   这一面之缘,便是一生所系。   叶白汀盯着场中一人,目光逼视,冷冽凛凛:“你在欺负她的时候,是不是很得意?觉得她荏弱无能,抵抗不了你的力量,可你不知,她的能量你根本无法想象,她的风骨,比你高贵的多!” 第219章 安将军,是我   暑气炎炎,有凉风拂面,顺着头发梢捋到脚底,沁出一背冷汗。   这话……叶白汀这话什么意思?   有些人尚能平静,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有些人的惊讶已经掩不住,比如钟兴言,他抖着手指:“不,不是,你的意思不会是,这女人,玉玲珑这女人她……”   叶白汀却没理他,只紧紧盯着达哈,双目凛冽:“人是你杀的,对吧?因为玉玲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所有秘密,包括手里头害人威胁人的东西,是不是?”   “她非不敢,是不能喊出来,因为一旦叫破,被你发现任何疑点,你就会转移那样东西,重新藏匿,可能外人再没有找到的机会,对么?她只能一边奔波逃命,一边努力想办法,怎样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她知道这夜被你盯上,生机已无,但她不能白死……”   “她从未见过安将军,不知安将军是谁,但她知道,她要做的事是什么,要守护的是什么。”   达哈面皮绷紧,眼神充满不加掩饰的敌意:“你放——”   “还不信?”叶白汀却只撩了眼皮,“那你不如让人去找找,看看你藏的那样东西,现在还在不在。”   达哈眼底暗芒微动,终是没忍住,叫了人过来,附耳几句话,让他去查看仓房。   这人跑腿很快,没多久就回来了,大惊失色,满头都是汗,根本不用他说,光看他这表情,达哈就明白了,东西真的丢了!   “你们偷了我的东西!”   达哈瞪着叶白汀,眼神危险,好似恨不得喝他的血,扒他的筋,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们丁点风声没露,藏的那么好!   叶白汀眼梢微垂:“玉玲珑是梅花别称,她本人也很喜欢梅花,最近最喜欢的酒叫‘梅冽’,是苏酒酒为她酿的,她自酒宴厅出去,往东往里跑,走过的路很长,蜿蜒曲折……梅开五瓣,她的行进路线勾勒却仅有四瓣,似欲说还休,戛然而止,那另一瓣呢,如若画上这最后一瓣,会看到什么,得到什么?”   “她这些举动,其实是留给你的信息吧,苏屠?”   所以前边一夜,仇疑青才会在使团院子看到潜进去的苏屠。因事发突然,苏屠没办法立刻进院子查探,在前期各种观察踩点之后,才悄悄翻进,想看看玉玲珑到底留下了什么,但没成想遇到了仇疑青,被下达了离开指令,只能转身离开。   叶白汀看着他:“你知道安将军是谁。”   苏屠视线不准痕迹划过座上指挥使,顿了一瞬,才道:“是。”   叶白汀:“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是安将军麾下骁骑校,早年有幸随将军征战,打过不少胜仗,后伤残退伍,回京城经营祖上酒坊,自是见过安将军的,但玉玲珑为何知晓,我并不知道。”   苏屠垂眉,似也不解:“我只知她在我闺女那里定了几坛酒,小姑娘是个鲜活有趣的人,算是和我闺女聊得来,我从未同她说过话,也是我闺女问我要了红缨,说有空送给她,我才知她曾经也在边关呆过。那夜酒宴,我只为我闺女而去,并没打算管别人,也没那个心情,但她在人群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有深意。”   “只是一眼,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之后才想起来不对,才在使团院子外边踩点,琢磨着找到合适时机,进来一趟。”   叶白汀:“你知不知道玉玲珑想要找你的事,同安将军有关?”   苏屠:“之前不知道,后来想明白了。”   “你曾在安将军麾下效力,见过安将军,再见仍然能认得出来,对么?”   “是。”   “但你此前在京城,并没有见过安将军。”   “是。”   “鲁明和毕正合明里暗里试探你,利诱或威胁你,找你问的话,是不是很多与安将军有关?”   “是, ”苏屠沉了眼,“也是那时候起,我起了疑,感觉这些人要对安将军不利。”   “但你当时自己一力扛下来,没有同任何人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安将军就在京城,是……”   苏屠看了眼仇疑青,怪自己离队太久,警惕性都降低了,又闷头做酒,忙着教训觊觎女儿的人,一回都没见过指挥使,还以为安将军一直在边关,被人找上,知事关重大,又因早就没再当兵,消息途径太远太绕,信肯定是送往边关了,但时间一定会很久,只能自己先顶着……   直到鲁明死了,他们一家人被请到使馆院子,他才第一次看到指挥使,吓了一跳。   可他当时也只是感觉别人要对安将军不利,不知具体做了什么事,对方是瓦剌使团还是大昭官员,包括玉玲珑的隐晦提示,他当时也并没有懂,是后来才想清楚的。   安将军以指挥使面目示人,他不懂是不是有什么特殊计划,将军用兵如神,多以智计谋胜千里,他担心自己贸然找过去,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而且他也没得到任何命令……安将军那么厉害,不可能瞧不出他是什么人,再有那夜木雅前来试探,他和木雅打了一架,指挥使当时就在,看得非常清楚,路过时还跟他说辛苦,可以休息了,这是安将军每次战后,都会和大家说的话,安将军一早看出了他是谁,知道别人在搞什么小动作,且已经开始行动,又没下战斗命令,他便只能静待。   他虽不在战场了,但军令如山,他怎可不遵守!   玉玲珑,梅冽,梅花花瓣……   安将军果然厉害!   他反应慢了一拍,再进使团院子的时间晚了些,刚悟出花瓣形状,就引来了瓦剌狗,被安将军下令撤退,可安将军明明不认识玉玲珑,自己就能搞清楚所有逻辑,找到了东西,还传信让他不必再动……   安将军威武霸气!安将军天下第一厉害!世间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苏屠看向仇疑青的眼神燃起了一种狂热,那是一种无人的理解的过度崇拜,只有曾经追随过他的人,才会懂。   “阴险狡猾的大昭人!骗子,都是骗子!”达哈捏起了拳,“我瓦剌绝不会吃这个亏,我要状告到你们皇上面前,我要回去禀报我们的王,你们根本就没想和谈,我瓦剌不日定然大军压境,叫你们边关难度!”   厅堂一片安静,仇疑青的声音便显得格外锋利:“达首领可还回得去?”   达哈一噎:“你威胁我!”   仇疑青茶盏放在桌上,慢条斯理:“本将说过,我大昭人才济济,能用者何止万数,保家卫国,并非只一个安将军,所有人都可以是安将军——天子有新任务派发,边关已平,本将没什么放不下,也没什么离不开的。”   达哈:“那你为何……”   “为何刻意保密?”仇疑青眼瞳移过来,唇角掀起一抹微不可察弧度,“自然是因为,安将军需要成长,败过之后才有常胜,人才亦如是,总要给他们磨刀成长的机会。”   达哈:……   你把我们当成磨刀石了么!要不要脸!   日想夜想,千防万防,没想到安将军藏得这么深,竟然就是指挥使本人!现在想想,其实第一次见面,仇疑青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大昭人几乎把安将军奉若神灵,提起从无不敬,为什么这个人敢说安将军就是一般人,所有普通人都可以是安将军,他还以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与众不同,锐气太胜,没想到无关脾气性格,仇疑青真就是这么想的,他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这是达哈第一次看到仇疑青笑,感觉却一点都不愉悦,甚至更加恐惧,对方这似笑非笑,比不笑更吓人!这是在威胁他么!是不是在威胁他!一定是在威胁他!   可顿了片刻,他又感觉不对劲,姓安的惯会故布迷阵,杀人攻心,一局一局环环相扣,打仗很少喜欢硬碰硬,总是玩阴谋诡计,今次当堂故意承认此事,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可惜他想多了,仇疑青这回还真没说谎。先帝昏聩,朝廷千疮百孔,朝不保夕,边关很重要,朝堂也是,他和宇安帝那时都还年少,却已知未来困境,不得不剑走偏锋,分开两路,独自承担自己选择的那一份辛苦,宇安帝在朝堂,他便在边关。   他面前刀光剑影,步步皆是险地,九死一生,不得不寻了恶鬼面具戴上,遮挡过度年轻的姿态,绷出更多威严威慑,宇安帝亦不轻松,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在重重暗光杀机和夹缝中,寻找可以喘息的一点点空间,先保住自己,再培养可用之人……   他们分开时就知道,可能这一别就是永远,再相见怕是在黄泉,但好在,他们都撑过来了。   去年边关大定,形势基本稳住,朝中各种政策更改实施反而更显艰难,因官员都是聪明人,天子的每一项命令,都可能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对峙强烈,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他便决定回来帮忙。   他十四岁就去了边关,数年征战下来,底下安家军早已羽翼丰满,有耐扛细心的老将,也有勇猛心机的小将,他经过几次秘密演练,多番推演,感觉他们可以应付,是时候学着自己独挡一面了。   但经年征战,安将军这三个字早已是胜利保证,是自己人的主心骨,是敌方的恶梦,他担心一旦自己离开的消息散出来,会让战势不利,才决定不说……   左右恶鬼面具戴了多年,怎会白用,他用它做计都做出花儿来了,瓦剌人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安将军什么模样。   “去岁冬你瓦剌连遭雪灾,年关难过,你们的兵为了吃饱肚子,招下的那么阴,打的那么狠,却连我安家军的一个小将都没打赢,本将就已放了心,不再担心身份暴露,未料——”   仇疑青鼻间微嗤,嘲讽出声:“未料你们的人那般没用,到现在都没发现,本将又何必自己说出来,给你们提供情报?瓦剌细作规矩,有关安将军自身情报,一字千金,达首领可未付本将钱呢。”   达哈:“你——”   见仇疑青三言两语便挑拨起对方怒火,叶白汀不禁莞尔。   仇疑青的确没有故意隐瞒,但也没有故意暴露,此举并非全然考虑边关,还有京城。因北镇抚司形势,太早让人知道指挥使是安将军本人,于开展工作没太多好处,反而有所桎梏,别人对待安将军的态度,和随便一个‘不知身份空降’,脾气还很大的指挥使,可是全然不同的。   那夜他想明白一切,拉着仇疑青进被窝闹时,就想通了,怪不得这男人能空降北镇抚司,低调神秘,别人查不到任何东西,怪不得这男人能这么厉害,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办,还颇受皇上信任,怪不得这男人对雷火弹那么熟悉……   他记得他问过仇疑青,为什么这么懂雷火弹,仇疑青说拆过,其实何止是拆过,这东西根本就是他盯着做出来的!   也怪不得……仇疑青会死。   叶白汀仔细想着书里的故事,一来安将军风头太大,若不能收为己用,便是难以估量的敌人,必须得处置;二来北镇抚司指挥使,私底下办了太多事,帮着皇上,触动了很多别人的利益圈子……   他身上还中了毒。   也就是这两个月,因他们经常睡在一起,仇疑青的难睡症才好了些,若非如此,仇疑青受病痛折磨一定更甚。   研究了这个毒很久,仍未得到具体解决办法,叶白汀却一日一日,了解仇疑青更多。   这男人其实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呃,不是普世意义的那种安全感,仇疑青在潜意识里给自己下了绝对命令,他把坚硬盔甲穿在身上,一刻不脱,保护所有人的安全,给予所有人安全感,就必须得时刻保持警惕,哪怕睡觉也要睁一只眼睛,预防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意外。   他本身就不会允许自己陷入沉睡太久,那个毒药又催发这种效果,他便更难入睡。   他没办法完全放松,哪怕是在宇安帝,这个昔日挚友面前,因天子身份敏感,防卫做的再仔细,也会有层出不穷的刺客以命试险,他仍要保护。   他一天一天的睡不着,长此以往,真的会疯,但现在有了他,叶白汀。   仇疑青会想保护放在羽翼之下的所有人,既对他生了心思,自也会想护的密不透风,但他不怕仇疑青,自身实力展现,心智技巧不谈,他强烈的向对方传达出了一种,想要被信任的态度,他执着的让仇疑青知道他的厉害,知道他的本事,他想要尊重的模样,他想要被依靠的期待,他想要绽放的人生姿态……   爱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   一点一滴,慢慢的,仇疑青对身边仵作有了更多的信任,更多的放纵,以及潜意识里,特殊允许的放松。   所以在叶白汀身边,仇疑青能短暂的进入深眠,睡个好觉,健康身体得以延续。   仇疑青会在没人的时候,有点野的叫他宝贝,说他是上天赐给他的药,他想说不是,建立的情感关系才是,爱才是,信任才是,但想一想,和对方建立情感关系的人是自己,那自己也可以是药,就乐的和仇疑青瞎胡闹。   可既然这个是毒,是病,就需要根治,仍然需要解毒药方,玉玲珑指出的,仇疑青在仓库找到的东西,至关重要,却仍不是此毒所有真相。   瓦剌使团此次进京,就没安什么好心思!   叶白汀冷下眼眸,看向达哈:“你们感觉安将军没在边关,种种迹象引向京城,但又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想找到他,找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警戒提防,而是想对付——”   “你们准备了什么?想要暗杀伏击,还是用毒?抑或有些东西早就种好了‘因’,就待此刻动手,收获‘果’?你们是不是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寻你们流落大昭民间的八王子,还要顺便除掉安将军?”   达哈眼神一震,怎么锦衣卫连这个都知道!   ……也是,八王子潜在大昭多年,几乎就是在大昭长大,之前便罢,现在安将军就是指挥使,指挥使就是安将军,仇疑青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与瓦剌有关的秘密?   “你们凭什么指我,我不认!”达哈不可能认罪,反咬在场之人,“为什么就不能是苏家人!就不能是钟兴言!”   叶白汀:“苏家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家的所有行为,不过是为了保护,是安将军,是家人,是朋友,或者是酒,他们的行为目的都是保护,而非破坏。”   “至于钟兴言,只说毕合正的死就很好理解,因此二人有仇,政见不合,若他悄无声息偷偷造访,毕正合绝对不可能客气接待,自己家发现‘入侵者’,毕正合第一反应绝不会是酒菜招待,而是喊人过来把他赶出去。且钟兴言只爱财,美人只爱良家女子,对于玲珑并不感兴趣。”   “杀毕正合的人,一定是与他有利益相关,甚至有所勾结,他不得不招待笑陪之人——除了你达首领,还有谁?”   达哈双目瞪圆,仍在狡辩:“你这是栽赃!我不服!你没有证据!”   “你要证据?好,我便予你!”   叶白汀往前一步,目光灼灼:“鲁明,玉玲珑,毕正合,他们胃里都有一样的食物,焦黄带红,乃是炒制后的特殊颜色,与我大昭的花生坚果并不相类,是你瓦剌喜欢用来下酒的东西,叫赤枚果,是么?”   “申百户查了你使团上下一百二十八人,大家喝酒的时候都会想吃,唯有你达首领,喝不喝酒都要吃这东西,每餐必有,甚至装在随身荷包里当零嘴,是也不是?”   达哈:“酒宴当晚所有人吃的都一样——”   “当晚所有人吃的一样,那毕正合呢?”叶白汀眯了眼梢,“他可从没有吃这种东西的习惯,家里也没有备,为什么死时尸体里会有?当日悄无声息造访毕家的,就是你,你给他吃了,是不是?”   “哦,你也可以把一切推给木雅,毕竟他也是瓦剌人。”   叶白汀表情淡漠,话音平直:“但木雅在酒宴之夜,一直在盯着后方酒水交货,未有离开,证人充足,不在场证明充分,他没有时间对鲁明和玉玲珑下手,哪怕提前设置下毒,也没办法对玉玲珑造成侵害——你达首领却不一样。”   “你房事上有障碍,需得用特殊方法激发,还得女方耐心配合,才能有体验,你为此自卑,积压了很多不甘和暴戾,你在某些时候,特别有摧毁欲,是么?”   达哈:“你少血口喷——”   “我记得尸体发现时,”叶白汀阻了他的话,“剖析检验,你一点都不怕,我不想当堂验玉玲珑,用‘鬼报仇’之类的话吓唬你,你就虚了,可后来申百户查过,你其实并不怕什么鬼,为什么单单怕死者鬼魂?你杀了他们,对么?”   达哈眼珠子乱转:“我……”   “还有咬伤。”   叶白汀又提起一桩:“我在玉玲珑嘴里发现血迹,但她嘴唇牙齿并未有伤,血迹便是从别人身上咬的,因你之前疑似‘不举’,我们直接把你排除掉了,没查,后来觉不对,申百户亲自盯着你,还真发现了东西,达首领,你可敢把自己左边袖子掀起来,让大家看看小臂上的伤?虽已过去几日,但玉玲珑那一口咬的极深,还出了血,你手臂上伤痕现在应该还很明显。”   达哈不但没撸起袖子,还反射性的按住了左小臂。   申姜冷嗤一声:“藏什么藏,老子早看清楚了,你当你昨天大白天为什么那么倒霉,被溅一身泔水,必须得洗澡?”   达哈愣了愣,火冒三丈:“你故意的!你偷看我洗澡!”   叶白汀不管他情绪失控,继续往下说:“还有鲁明死前喝的最后一杯酒,毕正合说是苏屠倒的,你也说是苏屠倒的,但其实一早,在你嚷嚷着有命案那日,我同指挥使过来,木雅第一次答我们话时就说漏了,死者鲁明的最后一杯酒,其实是和你喝的。”   “副首领木雅,你其实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壶假酒的行动轨迹,它怎么到的现场,怎么被人利用,谁亲自换到了席间,给了谁,是么?”   木雅比较谨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好似在斟酌考虑着什么。   叶白汀便继续:“瓦剌使团一行,是为搜罗八王子下落,寻找安将军之事,自然交给大昭暗线,京城本地人比较好。早在很久以前,毕正合就是你们的人,对么?他谋到的钱去哪里了?鲁明同他勾结,自然也帮着你办事,因酒单生意来往,他很快发现了苏屠,说他与安将军有关,你们并没有立刻信,见到苏屠本人,才觉有些特殊,甚至暗夜过去试探……你认出了他的身手,知道他是安将军的人……”   “不管你与达哈有没有分歧,在寻找八王子,及对安将军的态度上,是一致的。可惜鲁明本事不够,撬不开苏屠的嘴,所以你们心生不满……”   “偏那日酒宴,鲁明这个本不应该知道太多机密的人,不知怎的,听到了了不得的话,他们知道你们在寻找八王子了。鲁明此人狡诈阴险,是个投机者,既然知道了,就会想以此换取更多利益,所以他不能留了,必须得除掉——”   叶白汀看向达哈:“你杀了人,故意把命案嚷出来,只想事情闹大,水搅的更浑更深,让大昭发现不了你们的小秘密,好浑水摸鱼,谁知意外一个一个出现,你无法停手,最后连毕正合都得解决掉,是也不是!”   随着他的话,申姜慢条斯理,一样一样,将证据摆出来,没出声,但眼神非常锋利,好像在说,你跑不了了。   达哈眼神越来越沉,眸底越来越阴,话音里也带了杀气:“不过一个小小仵作,可真是好大的威风,你何官何职,敢在此质问它国来使,谁给你的权利!”   “本使给的。”   仇疑青眼皮微抬:“或者,本将给的,达哈,你不服气?”   达哈:……   拿安将军身份压人,要不要脸!   仇疑青不但拿身份压人,还随手拿了桌上的绣春刀,指骨握上,拔剑出鞘,似想试一试它是否锋利。   刀身银白,身泛寒芒,只出鞘一分,就杀气隐现,让人似乎能透过这剑芒,这指骨,这持剑之人,看到硝烟滚滚的边关战场,那里有鲜血,有横尸,有战马长嘶,有无尽悲歌……   达哈仿佛看到了过往那一场场仗,那个曾经略显单薄的少年背影,以及少年脸上附着的恶鬼面具。   那不单是个恶鬼面具,面具之下,就是亡他瓦剌人的恶鬼!   原来最凶的鬼,并不会长成吓人的模样。   “呵呵……”   达哈突然捂了脸,阴阴笑了。 第220章 我见过最美的舞   达哈真是一点都没想到,今日故意攒这个小酒局,本来是想挑事,想要刺激这群锦衣卫,这么久没进展丢不丢人,没想到没刺激到对方,反而被对方给刺激到了。   指挥使,安将军,仵作,百户……可真是各有各的位置,有的端坐镇宅,有的只管犀利发问,有的条条证据已经准备好,就等别人往里跳。   大昭的夏天太磨人,阳光太烈,风太热,连人的脸都这么让人看不顺眼!   达哈阴阴笑着,周身气质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猥琐慌乱,而是冷硬了起来,阴森森,毒冽冽,像盘在暗处良久,突然决定攻击的毒蛇,露出了尖锐的毒牙。   “是我杀的,又如何?他们难道不该死?”   达哈眯着眼,看着叶白汀:“鲁明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个小小师爷,无官身无家世,给他机会办事就是给他脸了,他竟全无自知之明,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见我脸色好,竟然飘了,要这要那,恬不知耻,还敢跟我坐在一处……削尖脑袋,到处钻营,到处找机会谋银子,该查的东西查不出来,不该知道的瞎问!我瓦剌八王子,你们锦衣卫知道不稀奇,我们阻止不了,可别人不该知道,知道了,都该死!全部都得死!”   他的表情太沉,眼神太阴,放狠话的姿态太吓人,苏家三人尚没什么表现,钟兴言先吓的瑟瑟发抖:“还,还是别吧……”   知道了都得死,那他现在也知道了,岂不是也会被杀人灭口?   叶白汀可没时间安慰他,继续盯着达哈:“所以你杀了鲁明。”   达哈:“他本来不需要这么快死的,虽能力有限,好歹找到了苏屠这根线,还能用一用,我要杀人,可以随便手边挑,谁知那夜他自己带了木精过来,给足了机会……他想借我的手收拾苏家,我看懂了他的意思,考虑要不要杀一个苏家人,谁知他胆子那么大,在我的地盘也敢瞎走瞎逛,还意外听到了我们的话,知道我们在寻找八王子……那就必须得死了。”   叶白汀:“毕正合呢?”   “许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先前倒没看出来,毕正合是个胆小的,竟然害怕了,”达哈冷笑一声,带着嘲讽,“外人不知是我杀了鲁明,毕正合和鲁明走的近,一猜就能知道,本来他好好办他的事,我不会找他的茬,可他害怕了,退缩了,不听话不敢干了,我的秘密当然不可以泄露……一个两个都没用,找不到安将军,还可能坏我的事,不杀了,等麻烦找上门么?”   叶白汀:“你寻毕正合那日,自己带了酒。”   达哈:“不但带了酒,还带了下酒菜呢,你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赤枚果可是好东西,可惜你们都不懂它的滋味。”   “你用假酒木精,换了他用来招待你的真酒。”   “是。”   “木精哪里来的?”   “锦衣卫是不是没找到证据?”达哈嗤笑,“正常,也别自卑,因为我根本就没去找门路或偷或买,我办酒宴当日,鲁明带进来的假酒何止一壶?杀他和玉玲珑两杯就行了,剩下半壶给你们锦衣卫查案,未开封的满满一壶,都在我手里,杀十个毕正合都够。”   “你们大昭人,都自作聪明,毕正合一点都不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猜不出我已经起了杀心,还以为我找他是想聊寻找安将军之事,根本不用我说话,乖乖的自己关上了窗子,叫人送上饭菜,以不许打扰的理由打发了下人,拿出自己珍藏的酒,找到酒壶酒盅和筷子,要与我对饮慢谈。我不过同他虚与委蛇,他一点都不防备,三巡酒后,我趁他聊的得意,转身翻找东西与我看的时候,换了壶里的酒,他回过头还冲我笑呢,执杯之时并未发现我没饮,自己还喝的很痛快……”   达哈还是有些遗憾,不怎么友善的盯着叶白汀:“没想到你们锦衣卫连这些线索都找得到,也是我的失误,早知道不给他吃赤枚果了。”   叶白汀:“你杀了毕正合,故意将用过的酒盅磕出碎口,筷子折断,放进了下人待处理的垃圾里,是么?”   “我又不蠢,”达哈勾唇,“你们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见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做最好,最合适,这个案子也就是你们锦衣卫,太仔细,想的太宽,换了别人,估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酒盅和筷子早就被处理完了,不知道去哪里找。”   “为什么要杀玉玲珑?”   “她运气不好喽。”   达哈摸着下巴,手指捻过唇边,似在回味着什么:“本来呢,我只想和她玩一玩,她本就是教坊司送过来的玩意儿,标了价钱可以卖的,我尝个味道,不是很正常?只是前一阵身子不爽利,不大方便,才叫她独守了好久的空房……”   “呸!”   申姜听得直恶心,直接啐了出来:“什么身子不爽利不方便,你又不是女人,还能每个月有那几天,来回癸水不成?直接说你不行,下面那二两肉不好使不就行了!”   达哈目光森森:“我再不行,也能杀你大昭百姓,睡你大昭女人,你们不还是没护住?安将军又如何,指挥使又如何,边关勇猛威武,京城无案不能破,无人不能管又如何!你们护不住天底下所有人! ”   “老子就是睡了玉玲珑!她当真滋味不错,腰细腿长,肌如暖玉,如卧棉上,老子不用药都能兴奋,老子还杀了她,怎么样!”   “草你大爷——老子弄死你!”   申姜忍不了了,直接冲过去,和他动了手。   现场没人说话,指挥使没发言制止,锦衣卫没动,使团便也安静如鸡,没个人上前,苏三家人更是,见叶白汀后退让出空间,直接跟着往后退,把半个大厅都让出来了。   申姜冲上前的时候很冲动,真动上手,倒也没怕。达哈不说别的,就说这体格,这首领位置,一看就知道功夫差不了,他在调查走访的时候就知道,达哈很厉害,他不一定打得过,但打不打得过另说,胆气不能输,大昭的男人不能怂,锦衣卫永远威武!   反正他要是输了,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要赢了,那可了不得,他只是一个区区百户,算不得大官,也不是厉害武将,能把人首领干翻,不是大昭厉害是什么!指挥使就是牛逼,安将军就是牛逼,不接受反驳!   电光火石间,二人过了好多招,叶白汀不懂武功,看不透,不期然视线滑过旁边站着的苏屠,发现苏屠眼睛越来越亮,甚至下意识开始手指跟着划动作,精准的预判出申姜接下来打哪……   叶白汀便明白了,苏屠是仇疑青的兵,申姜也是仇疑青练出来的,近半年来,申姜几乎每天都在校场,接受仇疑青的‘摔打’训练,有些东西是通的……   申姜也是打着打着发现,自己好像有长进了?每个招式都行云流水,融会贯通,拳头砸下去相当有力气,对方给的角度也看得清清楚楚,能精准打击到……   他就知道天天跟着指挥使操练不会白玩!他虽仍然打不过指挥使,也敌不住指挥使编的三人训练小队,五人训练小队,可他好像真的打得过达哈!   在把达哈摁在地上摩擦,看着对方一脸血的时候,申姜那叫一个爽:“服不服!”   “唔瓦……”   达哈呼哧带喘,都快出气没进气了,木雅才看向仇疑青:“安将军,你大昭的风度呢?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仇疑青这才指节轻叩桌面:“申姜。”   申姜顿了下。   仇疑青眼梢凝着墨色,看起来静极,稳极:“人死了怎么招供?案子清了再打。”   “是!”申姜松手站起来,声音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看向木雅的眼神那叫一个放肆挑衅。   木雅:……   你们大昭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是有气节风骨,从不随便打人杀人的么!所以你们的风度只是先留一会儿,用完了再打杀是么!   叶白汀微微笑着,往前一步:“达首领,咱们继续说案子?”   达哈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其实不太想说话,可不说话不行,申姜盯着他,又晃了晃拳头,什么意思不要太明显,不想说话可以,那就接着打!   他只得深吸了两口气,继续:“玉玲珑……其实也没必要死,一个肮脏的贱女人而已,只要好好伺候了我,我也不会不依不饶,本没想同她计较,可她错就错在,心思太玲珑了……明明不愿意,不喜欢那套酒桌规矩,和鲁明推拒酒盏间,指甲都断了一小截,还是喝了那杯酒,还是被鲁明拉到了树林后面,伺候了那种事……”   “鲁明真不行,嘴上没把门的,干那事畅快了,竟然什么都敢说,还以为女人都蠢,根本听不懂,八王子之事,他到底感觉事情太大,又是新得到的消息,自己还没吃上这一份利呢,忍住了没说,就漏了安将军……”   达哈冷笑:“我亲眼瞧着玉玲珑表情不对劲了,她的确很能演,人前装的很像,但我是什么人,最擅长的就是暗里阴私那点事,仔细一查,就发现她知道了这件事,还有我仓房里藏着的东西。”   “但她知道也没关系,一个低贱的女人,能干得了什么?可我后来发现不对劲,酒宴上她脱不开身,没人可以帮忙的情况下,她的确什么都没干,就像往常一样该跳舞跳舞,该敬酒敬酒,脸上笑容很甜,舞姿一如既往动人,但苏屠来了之后,她变得不一样了。我看到了她朝苏屠看过去的眼神,非常不一样,她应该是想找他帮忙,她定过苏家的酒,知道苏屠是安将军的人,我不可能真的让她做好这件事,遂在酒宴正闹的时候,我去追了她。”   “我问她父母是谁,可曾去过边关,她笑着与我调情,故意避过,我便知她心虚,一定有问题,收拾肯定是要收拾的,但美色在前,焉有不享受的道理?”   “我追着她一路往东,本想把她掐哑了,免的弄出声响,招来了人,谁知她竟这般体贴,任我怎样都不叫,任我欺负的多狠,都不吭声,那满脸泪痕却生生克制的模样……啧,搞得我都想下手轻点了。”   “但我问她的事,她一个字都没说,我的所有问题,她都不答,她不说她父母是谁,现在何处,不说是否认识安将军,是否知道苏屠,她什么都不说!这就是她自找的了!她越不说,我越恨,越不说,我越兴奋,我最讨厌不乖的,乖孩子有奖励,不乖的,当然要死了! ”   达哈表情越来越阴鸷,像个疯子。   阳光无声落在地面,房间越来越安静,连吹来的风中都带着叹息。   除了主动被告知的苏酒酒,没有人知道玉玲珑的过往,其族人为了杜绝麻烦,早把过往编出了八百种样子,不叫人查到,外面的人不会关心一个教坊司的姑娘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可有亲人,经历过什么。   叶白汀也是在分析案情过后,感觉玉玲珑的遭遇是意外,但本身存在很重要后,才提醒申姜细查,奈何过往岁月掩埋了太多东西,申姜查的并不容易,时间太短,及至今日,方才有准确的结果和证据。   达哈声音里含着恨:“我倒没想到,苏屠隐瞒安将军的存在,不肯出卖也就罢了,毕竟他曾在安将军麾下效力,有纪律,这女人明明只是一个舞姬,身份低贱,连安将军是谁都不知道,却也愿意拼出性命维护……好在她还没来得及给苏屠递信,我以为我成功了,没想到她被我糟蹋成那个样子,死在我手里了,还能把这个信息传递出去,被你们找到!”   “明明是一个贱女人,明明任我欺辱,任我发泄,一句话说不出来,颤抖着,指甲都折了,却不肯求饶!我让她给我跳支脱衣服的舞,她不肯,我让她哺酒给我喝,她也不肯!”   “一个伺候人的舞姬,哪来那么多规矩,哺口酒与我怎么了,跳个脱衣裳的舞怎么了,这不是她们这种人的惯用伎俩么?为什么别人可以,她就不行! ”   似是想起当日这些不愉快,达哈非常不满意,视线流转,放到苏酒酒身上,冷嗤一声,神色更阴——   “你们大昭的女人,都被惯坏了,学不会柔软,不驯,顶撞,骨头硬,莫名其妙的执着……一支舞,一口酒而已,费不了多少事,就是不肯,不愿,根本不知道男人在外面的辛苦,也从来不懂得,只有伺候好了男人,才会有好日子过!我不下狠手,是我大度,但凡想拿捏,别说舞你跳不了,酒你喝不了,想卖你去哪里,就能卖你去哪里,便是将你扔到猪圈马厩,你也只有受着的份!”   “什么别人不懂酒,不配,这天下是男人打下来的,酒也是给男人喝的,你们女人才不配!你们就不应该被允许喝酒!你们懂个屁!”   苏酒酒一直都很安静,上次堂前问供是,今日也是,哪怕刚才申姜和达哈打架,达哈一脸血,现在口鼻间的血色仍然可怖,她都没有被吓到,没什么表情,也没想说话。   可现在,她突然柳眉扬起,眸底含锋,从腰间取下小酒壶,打开盖子,往地上一洒,瞬间房间内酒香萦绕。   也是这个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腰间挂着的这个巴掌大的小东西,并不是什么女孩的装饰物,而是小小的容器,里边放了酒。   这个酒和平日惯常见到闻到的不一样,质地清澈如水,却比水略稠,你能看到它小溪清泉一般撞在地上的痕迹,激出的水花,也能看出它淡淡拉丝般的质感,初闻它味道非常霸道,锋辣,凛冽,似乎卷起风雷之势,让你想到夏日雷暴,海上飓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刚要退,气氛就变了,暴雨霸道,带来了雷鸣闪电,也带来了雨水里的生机,它的味道开始变得温柔,像春日甘霖,像秋日暖阳,像四季轮转里,生命的韶华,有种子发芽长大,有花朵盛放枯萎,有人在时光中降生,慢慢走向尽头,和世间道别。   它的余味不凛冽,也不回甘,稍稍带着一点微苦的涩,最后归于平静,哪怕你不再闻到它的味道,心中因它而起的那股激荡,仍久久不散。   苏酒酒声音清越:“达首领现在可还觉得没滋味?”   达哈眼睛有些模糊,用力晃了晃头:“你拿来的什么东西……”   “达首领是不是觉得头晕眼花,脚不胜力?”   “你……”   “达首领醉了。”   “不可能!”达哈感觉自己有点大舌头,再次用力晃了晃脑袋,视线滑过大厅,“我怎么可能醉……你们都没醉!我千杯不醉,怎么可能一点洒在地上的酒……”   苏酒酒眼眸微垂:“此酒名红尘路,祭亡魂。我调加了玉姑娘最喜欢的梅冽,便是独属她的送行酒,寻常人闻了,大抵不会有太多感觉,杀了她的人,却一定会想到她当时身上的味道,死前的眼神,记的越深,越会不适。”   “酒,是有灵性的。”   “你说你瓦剌人一年有大半年醉着,两日就要大醉一回,喝酒就是为了醉,酒很委屈。它酿出来,经时光淬炼,经土封悠长,不是为了被这么糟蹋的。”   “在我们大昭,婴儿新生,有庆祝酒,儿女初成,有成年酒,金榜题名,有状元酒,洞房花烛,有女儿红,折柳送行,有惜别酒,壮志未酬,有豪情酒,知己相交,有珍惜酒,他乡遇故知,有惊喜酒,老来有寿酒,坟前有祭酒……”   “也不是所有酒都是那么欢欣的,有相逢意气为君饮,也有江湖夜雨十年灯,有人生得意须尽欢,也有浊酒一杯家万里,有暗香盈袖,西出阳关,也有酒入愁肠,独酌无相亲……”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苏酒酒微抬着头,眼底一片清亮:“春日暖阳,夏日繁花,秋日微风,冬日初雪,四季总会轮转,但每个人的四季都不同。去年的桃花,今年仍会开,可同一株桃树,开的不是去年的花,历的也不是去年的寒,它们是新的,经由不同气候,或减了两分香,或添了三分甜,桃树前的赏花人,也和去岁不同,可能是文人墨客,可能是新婚伉俪,也可能是不知事的孩童。”   “酿酒方子不变,粮食和花果却并非始终如一,不同的时间,气候,温度,味道都不一样,每一坛酒,都独一无二,喝酒的人也是。”   “我们敬畏世情的酸甜苦辣,我们乐于分享不一样的人生瞬间,我们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不管忧愁还是欢愉,我们永远记得冽酒入喉的这个瞬间,陪伴在对面的人,我们珍惜这一刻,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们在酒里参与别人的人生,也让别人读懂自己,我们感悟,我们成长,我们慢慢理解了,什么是理想和信仰,什么是道义和牺牲,什么是奉献和感恩,什么人不可以错过,什么人要永远怀念……我们终会找到自己在世间的意义,我们的人生,丰满有滋味。”   苏酒酒看着达哈:“玉姑娘没了,可我识得她,记得她,我见过最美的舞,看过世间最好看的冬日梅雪,而你,恐一生虚度,都看不到这些美好。恐怕你的人生中,从未有过此类瞬间,有人喝了酒,眼睛闪着光,和你讲星空和爱。”   “酒是人生,人生是酒,酒有百味,人生亦如此。酸甜苦辣,过往与将来,所有人间韶华,人世倥偬,都可在此间看到。酒可诉衷肠,伴别离,酬知己,独独不应该被逼迫。”   “它是很美好的东西,值得所有人喜欢,不应该被你们放在酒桌上那般逼压亵渎,让姑娘们谈之变色,越来越不敢沾,慢慢再也享受不了,品味不到,这份本该可以拥有的美好。”   “所以我说,酒不是这么喝的。”   “你说瓦剌人醉生梦死,一年有半年在醉里度过,我以为达首领是高官,是替代你国形象的来使,会有更高品位,更佳姿态,没想到,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中诗词都不是作者原创哈,作者也写不出来……   相逢意气为君饮——王维。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浊酒一杯家万里——范仲淹。有暗香盈袖——李清照。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独酌无相亲——李白。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佚名。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韦应物。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 第221章 我要一个人   苏酒酒声音不高,站在房间里,未施脂粉,裙钗素淡,可她的眼睛很美,清澈如春泉,通透如仙谪,素指淡点,檀口轻启,就能品味到时光流年里,所有馥郁绵长的滋味。   她站在斑驳光影里,伴着夏日微风,浅浅淡淡地说着话,就能让人跟随她,看到一幕幕场景。   新生婴孩的啼哭,家人们的欢笑,成长的苦恼,成年的欢欣,洞房花烛夜的羞涩,金榜题名时的骄傲,壮志未酬时的落寞,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白发苍苍的智慧……   这是一个人完整的人生路。   境遇不同,脾性不同,人生有千万种模样,酒也是,四季轮回,寒暑交替,酿成千万种滋味,每一坛打开的酒,这个瞬间身边陪伴的人,入喉的滋味,心口的念想,都是独一无二。   材料的选取,人性的解读,苏酒酒对人生,对酿酒有很特殊的感知和触动,所以她才能酿出各种各样的酒,各种不一样的风格,那些她为酒取的不一样的名字,就是她为客人量身定制的期许,希望这一口酒喝到的滋味。   比如母亲送给女儿的酒,是珍惜,是不舍,妻子送给丈夫的酒,是入骨相思,是情深如许,战友送给彼此的酒,是豪情感怀,是壮志未酬,丈夫祭给亡妻的酒,是念念不忘,是盼来世鸳盟。   做给玉玲珑的酒,便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洒脱,是跳舞时的享受欢愉,是赏梅雪时的闲适惬意,是偶尔想起边关少年,星子一般的眼眸时,心中的悸动和怀念,是对曾经拥有过并不宽阔,却温热坚硬胸膛的感恩和珍惜。   洒在地上的这一杯送行酒,便也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这是送别,是感谢,是人生中值得记住的瞬间。   苏酒酒都懂,女儿的柔软,男儿的豪情,姑娘的坚韧,男人的固执,以及人生里,太多猝不及防的离别,和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达首领说我大昭酒淡,不够辣,其实做到辣喉很容易,多次蒸酵提纯就可以,不管什么人,一闻就能醉,但做的好喝,就不容易了。”   苏酒酒看着达哈:“我爹有一种酒,叫‘破阵’,天底下只他能酿,换了人就不是一个滋味,此酒辣喉,凛冽,非经历过战场烽火之人不能懂,可惜我爹这酒只送不卖,只和他认可的人分享,你怕是没机会了。”   “我闺女说的对!”   苏屠瞪达哈:“你走遍京城又如何,就是喝不到我的酒!我泱泱大昭,纵是见多识广之人,也不敢说自己走遍了山川大河,尝遍了世间万物,就你来的这些日子,满打满算不过月余,能见识到多少?还放言说大昭所有酒都淡,不是你喝不到好酒,是你喝的太少了,井底之蛙!”   达哈:……   他本来对酒这件事相当自豪,对自己的为人处事也是,自认聪明,不输任何人,可今日在堂,被一个小姑娘三言两语,轻飘飘的话,竟有些动摇,感觉那么多年的酒白喝了。   他突然想起了被他忘却很久的事,比如孩童时母亲怀里的温度,父亲喂给他第一口,被他吐出来嫌太辣的酒,比如少年时篝火对面,少女翻飞的红色舞裙,灵动清澈的眼眸……有些东西好像不应该忘的,为什么……都忘了?   如果让这姓苏的小姑娘为他酿一回酒,会是什么滋味?   是他一直想找,却找不到,但一定很喜欢,很沉醉的滋味么?   可惜了,这姑娘不是他瓦剌人。   “呵……”   达哈又笑了,但这次没再继续攻击苏酒酒,也没再故意侮辱死在他手下的玉玲珑,而是转向仇疑青:“人是我杀的,又如何?我杀了鲁明,杀了玉玲珑,杀了毕正合,所以呢?安将军准备把我怎样,扣在这里,还是押回北镇抚司?抑或遣送回瓦剌,由我王处置?”   “杀人偿命,”仇疑青眼梢微寒,“你说呢?”   达哈眼神阴森:“可惜……晚了呢……”   “不对,来人——”   达哈说话声音突然断续,好像发出的很艰难,房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唇角淌血,猛的扑摔到地面,手脚抽搐两下,停止了呼吸,速度快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动作。   “师姐别看——”   “闺女到爹爹这边来——”   苏屠和杜康一左一右,把苏酒酒拉到身后,阻了她视线。   申姜一脸惊讶,万万没想到,这案子刚破,凶手就死了?达哈这样的人,竟然会自杀?   他心中快速思量,左右证据确凿,凶手本人也招了,现场众人都可为证,带个尸体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憋的慌。明明已经破案,该记一大功,却叫人这么轻松死在这,他都还没过瘾呢!   不过该办还是得办。   申姜正要招手,叫外面锦衣卫过来,就听到了一句——   “且慢。”   是瓦剌副首领,木雅。   申姜听出话中暗含的挑衅之意,眯了眼:“怎么,如今事实明显,命案告破,凶手自己也承认了,还痛哭流涕,后悔不已,把自己给杀了,副首领难不成有别的疑惑?”   木雅却只看向仇疑青:“安将军,我瓦剌使团的人,死在你这里,你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你放什么狗屁!”申姜怒了,“他自己服毒,自杀在这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别说的好像是我们指挥使害了他一样!”   木雅眸色淡淡:“话是你们大昭人说的,案子是你们大昭人查的,谁知这一切是不是事实呢?我今次在现场,感觉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它日返回王庭,转述给别人,别人却未必会信,万一我们王不认,臣民不服,将来大军压境,引来邦交争端,可如何是好?”   申姜冷笑:“打就打,怕你们不成!我们有安将军!”   木雅却笑意更深:“你们确定,安将军之后,还能带兵打仗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申姜眸底一冷,“给老子说清楚!”   木雅却没理他,看了看左右,转向仇疑青:“安将军确定,接下来的这些话,所有人都能听?”   不等仇疑青回答,他又看向叶白汀:“你们指挥使心中有大义,什么事都敢做,什么命都敢拼,舍身取义,可谓当世豪雄,你们呢,要不要保护这位战神?”   “玉玲珑一个女人,尚能拼却性命……小仵作,别人听不懂我这话,你应该是懂的。”   叶白汀眯了眼梢,看向仇疑青:“请指挥使下令,摒退左右。”   木雅看到他表态,似乎非常满意,唇角都翘了起来。   申姜感觉不对劲,但跟着少爷走肯定没错,也跟着屈膝拱手:“请指挥使下令,摒退左右!”   眼下案情大白,凶手伏诛,接下来再言的不再是案情相关,有一定机密性,苏屠很快考虑清楚,拉着女儿和徒弟行礼:“证据俱在,嫌疑已清,还请指挥使准许我等归家!”   头都开成这样了,钟兴言也不得不跟着表态:“下官……下官也请退避。”   仇疑青招手叫锦衣卫进来处理尸体,言道:“苏家人可回,若案情有其它后续需要,可能会有锦衣卫上门,请务必配合,钟大人……怕是回不去了,锦衣卫已查明,你之过往劣迹重重,强抢民女,为恶坊间,今日押回回北镇抚司,以待后审!”   苏家人自然道是,钟兴言就有些傻了眼,怎,怎么回事嘛,明明他是无辜的,没有做任何计划,也没有杀人,为什么还要被算旧账!   但现在再喊也没用了,锦衣卫很快进来,将他押了出去,厅堂尸体搬走,处理干净,重新归于安静。   仇疑青将绣春刀扔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副首领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木雅早已收起先前安静守礼姿态,手负在身后,下巴微抬,整个人显而易见的傲慢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达哈已经死了,你们案子里死的那几个人,我们使团已给了交代,可我们首领死在你们这里,你们是不是得安抚我们一下?”   “副首领是不是搞错了因果?”叶白汀提醒他,“是达哈害我大昭人,而不是我们要害他。”   木雅微笑:“我之前还道可惜,我们仓房那盒‘梅颜草’到底被你们拿了去,你们这般重视,应该是知道它是解药了?可你们又知不知道,只这一位草药,是否有用,是否能根治?”   这话几乎是挑明了。   叶白汀眯了眼梢:“指挥使中的毒,是你们下的,对么?”   木雅慢条斯理:“玉玲珑的确为你们立了大功,欲解此毒,‘梅颜草’不可或缺,且‘梅颜草’只生长在我瓦剌苦寒之地,数量稀少,极为难得,若非此次机会,恐你们究其一生,也不知它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也得不到。”   “不过想解此毒,只这一味‘梅颜草’,肯定是不够的,还需另一味主药‘天缕兰心’……嗯,观你们表情,好似对这四个字并不意外,应该是打听到了?”   “但这样也没用的,”他眼底闪着恶意的光,“两味药本身都有毒,药材的淬炼炮制,用量,入药相合时间火候,都有特殊要求,但凡有一点不对,做出的东西非但解不了安将军身上的毒,反而会立刻催发,让他吐血身亡哦。”   叶白汀冷了脸:“这到底是什么毒。”   木雅唇角上翘,愉悦极了:“就叫‘难眠’,它不是什么烈性毒药,见血封喉,最初非但不会要人性命,甚至不会让你立刻睡不好觉,这样你才不会察觉提防,不会紧着找方法把它治了,让它有时间侵入你的骨髓不是?”   “举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毒药也是,只要是毒,就能配出解药,不过就是难易程度有所不同,有些很快就能配出来,有些则用时良久。安将军大名烈烈,几乎毁了我瓦剌根基,我朝中上下恨他忌惮他,再正常不过,对付他,自也要用最稳妥,最不会出意外的法子……”   “‘难眠’之效,深入骨髓之后,配出解药也没用,一定会死,尚未深入骨髓,只在内腑血肉,也有诱发之法,只要知道这个秘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使用方法,催其瞬间毒发——你们的安将军,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失去理智,杀掉身边所有人后,力竭而亡。”   “我们打不过安将军,行,这点我们认了,我们可以退避三舍,休养生息,可只要此毒发作,只要你们安将军成了疯子,力竭而亡,你大昭边关再无人镇守,我瓦剌雄风便可再振!”   叶白汀却摇了头:“我不信。既然这诱发方法这么有用,你什么都知道,为何现在没有行动?”   木雅笑了:“当然是还不到时候啊,现在拔苗助长,效果不够,回头他死不了,我冲谁哭去?”   时间未到,使团仍然带了梅颜草来……   叶白汀悟的不要太透:“所以这‘梅颜草’,不仅是解毒配方之一,还是诱发之物,对么?”   木雅却不肯再说:“北镇抚司人才济济,安将军城府甚深,带出的兵智勇双全,连座下小仵作都颇精识人之道,我可不敢透露太多细节,被你们参透,我可大方告诉你们,此毒穷尽我瓦剌众医巫之术研制,做成后为不泄密,那些医巫俱都自杀相殉,无论你们怎么查,都是找不到根由,拆不懂解法,可是我会,也知道诱发方法,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给这个方便了……”   仇疑青:“你想要什么?”   木雅眼神突然锐利:“既然你们知道我们在找八王子,应该也知道,我们还没找到?”   仇疑青:“以你们的废物程度,倒也不意外。”   木雅瞬间眯了眼,却没生气,懒洋洋道:“没办法,安将军扎的篱笆太紧,我们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只能放出这点东西,毕竟你安将军再重要,也敌不过我们未来的王,便在此暂退一步,谈个交换怎么样? ”   叶白汀瞬间明白,这个交换,恐怕换的不是东西,而是什么人。   仇疑青:“你想换谁?”   木雅就浅浅叹了口气:“八王子身边有个组织,叫蓝魅,可能你们以前并不知道,当然现在知道了也没用,这个组织早就隐散在民间,警惕的很,连我用王的贴身玉佩都没能吊出——我不要别的,要这个组织里的一个人。”   叶白汀瞬间反应了过来:“青鸟?”   瓦剌人倒是自信,到现在还觉得一点风声都没露,可惜这个组织早就被他们扒了个干净,里面的人前前后后治了不少,尤其青鸟,这个知道秘密最多的人,目前的组织头目,早就被他们单独关押了。   “你们知道他?”木雅非常意外。   叶白汀淡笑不语。   木雅目的并不是探知更多,这些过往他也并不想过问,只想把人交换出来:“既然你们知道,就更好聊了,他目前就在你诏狱不是?你们将他交给我,我便把解毒之法给你们,之后么,咱们各凭本事,我在此人身上找八王子下落,你们仍然可以阻拦我,最终我找不找得到人,你们的毒自己解不解得了,端看个人本事,如何?是不是很公平?”   都不用往深里分析,就知道这话绝对有什么猫匿,这个毒的解法,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有诸多细微之处。   叶白汀心思微转,也很快明白了一件事:“所以这,才是你们的所有目的?”   他往前一步:“你们的确在努力寻找八王子,达哈也的确在搅风搅雨,把水搅浑,方便你们操作,如果锦衣卫查不出案件真相,或者你们找到了八王子,达哈就不用死,你们会利用使团身份施压圆缓,如果锦衣卫查明真相,你们仍然找不到八王子,也没关系,达哈就如今日死在堂前一样,用自己的死碰瓷大昭,让你借此机会谈判……”   前期协同操作,可以掀起巨大波澜,让锦衣卫分心,没办法过度关注使团动静,如果不顺利,就以自己人性命为祭,博最后一点机会,打的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叶白汀把前前后后的事想透了,二人的关系也能捋清楚了:“你和达哈,并非一个效忠瓦剌王,一个听命九王叔,你二人根本就是一伙的,都是瓦剌王的人,对么?”   “这你也能猜到?”   木雅这次真的非常惊讶,眼底尽是欣赏之色,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不错。九王叔的确势大,但他毕竟是你们安将军灭了我王庭数位王储之后,才跳出来的人,先前胆小懦弱,毫无存在感,之后胆子被手下喂大,各处经营的也晚了些,在瓦剌地面尚且能看,进了大昭境就不行了,他们没有任何来源方向,派过来的细作也一个存活的都没有,真正的达哈,早就被我们杀了,你们看到的,一直都是我的副手,他叫木烈,是个勇士。”   申姜听得脑子打结,费劲捋了捋,方才得出结论:“所以‘达哈’根本不是什么首领,你这个副首领,才是在背后决定一切,操纵一切的人?”   木雅微笑:“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申姜:……   他回想着碰头分析案情时,指挥使说过的话……怪不得每次与八王子有关的事,都是木雅亲自出手,还有那次暗夜,指挥使亲见,二人错身时说过的,什么最好不要死在这里之类的话,看起来对立,实则充满深意。   还有在每一次在外人面前,二人戏都演的很足,达哈不可一世,张扬跋扈,可好像很听木雅的话,只要木雅出现,随便劝一劝,一定会有用……   现在知道结论,就着往回推,他才能窥得一二真相,明白些事,为什么少爷好像一瞬间都想通了?到底是怎么明白的!   木雅却已不理他,再次转向仇疑青:“如何,指挥使,想清楚没有?”   “你做梦。”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冷硬:“北镇抚司诏狱,关押者多罪大恶极,非皇令不可出,青鸟此人奸狡,身涉命案,怎可轻易交托外人?”   木雅瞬间冷了脸:“哪怕你最后会因这不值一提的囚犯而死,也不遗憾,不后悔?”   “本使若死于你手,是本使能力不够,怪不得旁人——”   仇疑青眉锋压眼,气势颇有股威慑:“不过副首领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本将在边关,你瓦剌都难取本将性命,现在在京城,我大昭天子脚下,真当本将没办法扣下你,逼你说出你知道的所有事?”   木雅面色微变:“你威胁我?”   仇疑青:“你方才不也是在威胁本将?”   木雅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突然一笑,伸手啪啪鼓掌:“不愧是安将军,厉害,我现在就可承认,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你也忘了一点,这里的确是你大昭土地,但这里的人可不是你的军队,听你的话,令行禁止,这里多的是百姓,是臣民,所有人都爱戴你,以你为骄傲,你看,光是玉玲珑这种卑贱女子,从未见过你的面,都愿意为你而死,大昭百姓会为你做出什么事,应该不必我说?”   “这民心,可是双刃剑啊。”   “你的确抓了我们很多细作,但你也应该知道,那些并不是所有,达哈之死是个特殊信号,我们最后在外面的布置已经启动,如今市井应有流言四起,知道你仇疑青不但是北镇抚司指挥使,还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可惜这位战神身中剧毒,终将陨落,就那么巧,偏偏我手中有解药能救你,要求不多,只想换你大昭一个死囚……”   “你猜百姓会如何反应,朝堂官员会怎么说?若你大昭天子不答应这桩交易,你猜会不会有人质疑他,反抗他,他屁股底下的龙椅还稳不稳,坐不坐得住?”   “一个是没什么用的死囚,杀了还得埋,多少费些人力,还占地方,我带回去,你们这还干净,一个是大昭战神,能护佑疆土,能稳定民心,哪怕什么都不干戳在京城里,也是主心骨,你们天子应该舍不得?这样一员猛将,要是死了,别关可就保不住了,北地叩开,我瓦剌骑兵南下,恐怕这大好山河都要换个模样,天子,还能活么?”   “我的确没有门路亲自把这件事送往皇宫,但我猜测,只要你们天子不傻,捏着鼻子也得答应这桩交易,你仇疑青说的话,根本做不得数呢。”   申姜气的脑门充血:“你在说什么狗话!我们绝不——”   木雅却拍了拍手,转身往外:“我的话就说到这份上,达哈尸体,随你们处置,使团罪行,随你们编排,不过这后果,还请好好考虑,左右我也来一个月了,京城繁华,风土极好,我享受的紧,不怕多等,就是不知———”   “安将军的身体,等不等得了了。” 第222章 别怕   “他竟敢威胁指挥使!”   申姜对着门口已经消失的木雅身影,愤愤跺脚,恨自己刚刚动什么脑子,想什么聪明人该想的事,那是少爷和指挥使的活儿,他就该由着性子,冲过去把人摁住揍一顿!   犯了锦衣卫的规矩,打板子就打板子,他不怕!   他现在可了不得,连达哈都能打得过,这个木什么雅也一定没问题!他就不该便宜这孙子!   “得啵得得啵得,就他能说是吧!”申姜撸着袖子,转头看叶白汀,“这孙子这么下我们指挥使的面子,少爷您发话,咱们怎么收拾他!”   叶白汀却眯了眼:“……可不是下面子那么简单的事。”   申姜品了品,感觉这话头不对:“还有别的?”   叶白汀视线淡淡滑过他的脸:“史书你不喜欢,不爱找来读,应该看过不少话本子,听过不少戏折子?故事里那些威震边关的大将军,遇上圣心独裁的皇上……大概率会发生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   申姜此前没深想,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此刻仔细一思量,脸色就变了。   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功高震主……完蛋,好像都不是什么好词啊!   叶白汀见他想到了,垂了眼,声音微低:“都说高处不胜寒,身处权力之巅的人,经历过太多斗争,太多背叛,身边局势来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算计的全是利益,慢慢的心会冷,会变得更冷漠更无情,若人生中没有积极向上的变数,终将会走到这一步,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是话本里的故事,台上的戏折,历史的车轮,也是人心。”   今大昭局势初定,圣上勤勉,锋芒绽放,边关初平,安将军已能回京,百姓爱戴,看似有了盛世之兆,大家都翘首祈盼那一日的到来,可事实,真的会那么完美么?   宇安帝和安将军之间,就没有一点猜忌么?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安将军凭一己之力,在边关创下不世之功,底下安家军几乎全部是他亲兵,只听他一人令,唯他马首是瞻,京城遥遥相隔,天子就真的放心?他现在龙椅已经坐稳,还娶了皇后,很快就会有自己的皇子,兵权这么放在外面,他就不会忌惮?   安将军威望那么高,几乎全大昭的百姓都知道他,拥戴他,他会不会燃起野心,觉得这样不够,不想只做将军,想要更多,比如紫禁城里那把金光闪闪的椅子?   瓦剌人怎么想,在此计里再明显不过,他们在挑拨离间,除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换到自己想要的人,他们还想大昭君臣不和,最好热热烈烈的内讧一场,他们才会有机会逮住空子,再次劫掠边关。   少爷点的这么明白,申姜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想不通:“咱们指挥使这排面,好像是有点高……可那也不能怪指挥使啊,护佑疆土还护出错了?”   叶白汀眼梢微眯:“所以说,别人这连环计,可不是无的放矢,淬着毒呢。”   不管照不照着木雅说的做,只要这件事提出来,就一定是隐患,这可不是什么下不下面子的事,他们谋的是安将军的命,也是大昭的根基,和未来。   但还是可惜,瓦剌人大约不知道,宇安帝和仇疑青,和其它朝代的君王将军不一样,他们的羁绊很深,绝非利用不利用的关系,眼前看到的,也绝不会是自己的利益。   沉默良久,申姜再次跳脚,骂出声:“日他娘的瓦剌狗!真不是玩意儿!瞧他们玩的这点脏活!什么酒宴什么杀人什么找八王子什么下毒交换人……他们就是输急眼了,想祸祸我们大昭,拽着我们大昭百姓过不上好日子!要是叫他们得了逞,我们岂不是太废物了!不行,我要去弄死那个木雅,看他还敢瞎逼逼!”   说着就要往外冲。   叶白汀伸出手臂,把他拦住了,眸色微淡:“锦衣卫把使团的人杀了,算怎么回事?木雅死了,指挥使的毒怎么办?”   申姜:……   老大一汉子,憋的眼圈都泛了红:“那我怎么办!我除了这个别的也不会!”   他越想越后怕,指挥使能力他才窥得一二,就觉得深不可测,颇为仰望,看看一年前北镇抚司什么样子,再看看现在,变化何止翻天覆地,单是一个衙门,头狼能力就如此重要,况且一个国家?   大昭不可以没有指挥使,边关更是失不得安将军!   总不能让人拼了命,流了血,现在还要被算计,连好名声都留不下!   “急什么,总会有解决办法。”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脸上看不出太多激烈情绪:“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   仇疑青敛了眸,食指轻轻在桌面敲了敲,片刻后,下令:“申姜,你先送少爷回去,路上不得耽搁,不得有误,所有任务以此为先。”   “是!”申姜立刻行了个军礼,“那指挥使……”   “我需得进宫一趟。”   瓦剌人既然设了这个局,市井坊间已在造势,皇宫怕也得到了消息,他得先和皇上见一面,就接下来的各种事宜进行沟通,商讨解决办法及预案。   “好,”叶白汀垂眸,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回来。”   “嗯。”   仇疑青起身往外走,步伐一如既往矫健坚定,似这世间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也没必要心生忧愁苦恼。   和叶白汀擦肩而过,马上要越过的时候,仇疑青手抬起来,放在他额前,轻轻往后捋了下,似有似无挨了挨自己的肩,触之即离。   “别怕。”   叶白汀感觉到了这只手下盈满温柔的力度,微微抬起下巴,任阳光落在脸颊,眼前一片光影斑驳。   有发丝随风起舞,落在了脸侧。   他站在原地,目送仇疑青背影离开,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最初不知道方向,随便哪个角度都会担心,往哪里想感觉都是危机,现在知道问题在哪,反而心下安定许多,他只怕找不到问题,找到了,想办法解决就是。   他不怕。   仇疑青一定不会出事,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陪着他。   申姜看着叶白汀,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知道少爷生的好看,头一回诏狱见面,少爷把脸洗干净,他就知道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时候他也忍不住,会想多看两眼,可之后混的熟了,认识的深了,他反而不再为少爷相貌大惊小怪,看到的更多的是少爷的聪明,少爷的手段,少爷一手鬼斧神工的剖尸绝技,对案件细致入微的人性剖析,世间就没有难的住少爷的案子!   有些人就是能这么厉害,人长得好,本事也足,就像指挥使,二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感觉自己见识过太多大场面,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震撼无声,他都能利用这一点嘲笑别人了,没想到今日这一幕,还是被狠狠震撼到了。   少爷身上飘逸的天青色衣袍,玉腰扣束出了腰身细窄,夏风鼓荡出谪仙丰姿,阳光在他脸上跳跃,微风拂过他的眉眼,往外是繁花盛景,往里是光影斑驳,少爷像一尊被人精致打磨的玉琉璃,光是站在这里,就美不胜收,让人忘了烦恼。   慢慢的,浮躁尽去,连夏日燥热都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申姜情绪渐渐平稳,心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少爷,那咱们——”   “走吧。”   “嗯?”   “回北镇抚司。”   叶白汀提起袍角,迈过门槛,走过倾泻在地的阳光,一步一步,非常稳。   ……   皇宫。   太极殿前,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   现在已是午后,晨间大朝早就散了,很多回了官衙的官员却重新收拾整齐,一个个的穿好官袍,戴好官帽,跑到殿前叩请觐见,里面宇安帝还未传出话来,众人一边束手静候,一边免不了窃窃私语。   有人激动意气,有人皱眉不展,有人担心不已,也有的人在观望,轻易不发表观点,等着别人先说,考虑看这件事里有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可以抓住。   大家情绪不尽相同,但在仇疑青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所有人视线都转了过来。   目光灼灼,崇拜有之,希冀有之,复杂有之,眼神都不一样,但所有人动作几乎是一致的,他们都遥遥躬身,拱手为礼——   少年将军,九死一生,护百姓,佑疆土,寸步不让,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边关,打的瓦剌四分五裂,至今仍喘不过气……此乃不世之功,值得所有人一拜!   不管内心对仇疑青如何评价,喜欢还是害怕,还是想要借他谋什么利,可在场所有人,都算是受了他的恩,心中这一份尊敬是共同的。   仇疑青没说话,只冲这边略点个头,继续稳步去往太极殿前。   他刚要请见,里面高公公已经迎了出来:“皇上已等候您多时,安将军不必讲这些繁文缛节,先随老奴进来吧?”   太极殿内,摔在地上的桌子还没收拾,宇安帝面沉如水,见人进来,想要按住脾气,还是没摁住:“因何不告诉我!你身上中的毒明明这么严重,为何只说偶尔觉少,并不影响!”   仇疑青安安静静地叩拜行礼:“臣仇疑青,参见皇上。”   宇安帝见他不急不躁,一点表情都没有,也没想着解释,更气:“仇疑青!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难不成真是那鸟尽弓藏的昏君!”   仇疑青面色未变,依然安静:“我泱泱大昭,礼仪之邦,天子当要以身作则,言辞不可偏颇。”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剔我没说‘朕’!以身作则个屁!”   宇安帝都说脏话了,眉目深深,咬牙切齿:“别人倒也罢了,你仇疑青还不知道我?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活了,干脆直说,正好我卸了这差事,什么天子,什么龙椅,谁爱做谁做,谁爱来谁来!你知道的,我脑后生有反骨,自小离经叛道,若不是长公主那般努力扳正我,若不是你哄着我说这条路虽难了点,但征服起来很有意思,我才不稀罕!长公主没了,你再死了,我征服出来给谁看!”   他气的踹桌子:“天天一桌折子,这么大的龙案都摊不下,天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关在这个破殿里,这个方寸大小的龙案前,连外面的风都吹不到一丝,这事也要问,那事也要管,所有事都很急,所有事都等着我批,纵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也很难不出丁点纰漏,被人逮住就大做文章,脸面全无,我做什么要这么辛苦自己!我抱着皇后策马江湖,归隐山林不好么?我跟你说仇疑青,我不稀罕这个位置,也不稀罕你用命给我铺路!”   仇疑青没说话,只静静走到案前,亲手执壶,给他续茶:“明前龙井,叶芽舒展,香味清甜,长公主最喜欢的味道,我却总品不出来,唯你能懂。”   宇安帝瞬间发不出脾气,狠狠盯着仇疑青,眼角隐隐有些红:“……你就会这一招!我刚才在说什么,你可懂!”   仇疑青垂眸:“我知。”   “若我真的生气,你可知是何后果!”   “我知。”   “你知道就好,”宇安帝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眸底一片冷冽,那是帝王的威仪与固执,“今日便在此间,好生把这件事同我讲清楚,别的都不重要,你可不能死,不然我堂堂君王,都没法向你家小仵作交代。”   仇疑青垂眉,及至此刻,表情方才有些许变化,眸底微微泄露出一二柔软,声音也略低了些:“你放心,我也舍不得。”   二人换了位置,转到一边方形案几前,掀袍对坐,就这件事进行细致的分析与讨论。慢慢的,宇安帝神情从凝重变的若有所思,再到闪过狡黠,露出几分坏笑……   室雅兰香,阳光正好。   ……   北镇抚司里,叶白汀也非常安静,回到房间,就盘腿坐在小方几前,什么吩咐都没有,什么都不干,什么卷宗都不翻,直勾勾的冲着窗外出神发呆。   申姜又开始着急了。   少爷多聪明的脑子!多难的案子,多隐晦的线索,死人尸体哪怕只剩了个骷髅头,少爷只要动起来,四处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就能有结论,给出方向,这回怎么没动……是不想管了么?   不可能啊,指挥使是什么人,以前少爷都没有不管,现在更不可能了!   他又不敢问,急得在院子里转圈,把听到动静跑过来的狗子都给绕晕了。   “呜呸——”   狗将军甩了甩脑袋,绕过他,啪嗒啪嗒的小跑,想要进房间找少爷,却被摁住了。   申姜薅着它后颈短毛:“嘘——你消停点,少爷忙着呢,不许打扰,知道么?”   “汪呜——”   狗子刚要叫,嘴巴又被捏住了——   “不准叫!”   这要不是平时惯常见到的熟人,狗子能转头咬他一口,这不是骗狗么!少爷忙不忙,狗能不知道?房间里分明一点动静都没有!玄风要陪少爷睡觉!   申姜拎着它后颈皮:“反正不准去!”   于是接下来,一人一狗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不顺眼。   申姜实在没辙了,站起来跺了跺脚:“不管了,我去给少爷整点好菜!”   少爷和别人不一样,指挥使也是,两个人都是心志强悍的主,不可能跟他一样焦灼踌躇,神思不属,没立刻下命令给方向,可能也是因为事关重大,不容有错,总不能随便牵一个线头出来……   他现在没事做,不如好好张罗顿饭,少爷吃的高兴了,情绪放松了,没准就有法子了!   叶白汀听到狗子声音,从房间出来,狗子立刻巴上去挨挨蹭蹭,亲亲贴贴,还呜嘤呜嘤的告状,说申姜欺负它了,刚刚按着它不让进门!   申姜刚刚跑到门口,还没出去呢,就接收到了少爷的眼神,后背一凛:“那什么,我去弄点吃的?”   叶白汀颌首:“去吧。”   他拿来小藤球,在院子里陪狗子玩,不怎么说话,也很有耐心,狗子却也感觉到哪里不大对劲,虽然仍在玩,却并没有玩的那么疯,看起来倒是像陪着少爷,哄着少爷了,特别乖。   仇疑青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一人一狗在院子里,人蹲在阳光底下,遮出小小的影子,狗子跳来蹿去的身影就高大多了,阳光下显得还特别壮,可一挨近人影,就放轻了脚步,放柔了动作,叼着藤球给小仵作时都特意收了锋利犬齿,怕伤到他。   “汪——汪!”   看到主人回来,狗子反应比人快,转过身来,冲着仇疑青摇尾巴。   叶白汀才看到他,怔了下:“回来了?”   仇疑青正好眼角余光瞟到申姜,后者正指挥着厨房上菜,就送去指挥使的房间。   “还没吃饭?”   “等你啊,”叶白汀微笑歪头,“指挥使可愿赏脸?”   “走吧。”   仇疑青走过来,明明眼底一片温柔,却并没有牵叶白汀的手。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来往的锦衣卫,懂,指挥使是君子么,人多了不方便,要尊重自己。   他微微垂了眸,跟着前面人脚步,安安静静进了房间。   锦衣卫小兵速度飞快,由申姜指挥着,摆完一桌子菜,迅速离开。   “看起来还算不错……”   仇疑青一句调动气氛的话没说完,后背就是一紧,被抱住了。   “今天怎么这么乖?”   他微微一怔,伸手去抚叶白汀的手,就被吻住了。   叶白汀转身到他面前,搂住他脖子,轻轻吻他,很轻很软,有很浓的眷恋,也有很多很多心疼。   仇疑青加深了这个吻,离开时呼吸微微急促,声音喑哑:“我没事。”   “我知道。”叶白汀靠在他肩上,声音有点闷,“我就是觉得,你舍弃了那么多东西,救了那么多人,差点连命都……你不应该被这么对待。”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   仇疑青大手轻轻抚着叶白汀腰身:“我做的所有事都是自身意愿,我不悔,也从未觉得难堪或难受,但是宝贝……你心疼我。”   他低头吻住小仵作:“你心里有我,我很开心。”   叶白汀没说话。   仇疑青指尖轻抚他的脸:“我为别人牺牲,也有人在为我牺牲,大家感谢我,我也很感恩这些人,你看,总有人说我孑然一身,少沾了人世烟火,可我已经和这么多人结下这么深的羁绊,我从不孤独。”   “以往那些年岁是,现在更是。”   “我有你了,不是么?”   叶白汀就知道,仇疑青一定能猜到他想什么,声音更闷了:“……嗯。”   “饿不饿?先吃点东西?”   “我不——”   “你不饿,我可饿了,方才陪皇上说了好一通话,皇上竟然不管饭,御膳也不赐两道,就把我轰了回来,说我家里有人等着,他才不会不懂眼色……”   “别说了!吃饭!现在吃!”   堂堂北镇抚司指挥使,威震边关的大将军,敢不敢说话这么腻歪,你人设不要了么!   “来,吃这个。”   “尝尝这个。”   “这个好像也不错。”   仇疑青不但说话腻歪,动作也很腻歪,连连给叶白汀夹菜,似乎囤了满腔热情,别的方式此刻不方便表达,便全带在这些动作里。   叶白汀:……   算了。   但他还是没忍住,问:“皇上那边怎么说?”   仇疑青:“赐我便宜行事之权,这件事无需皇上出面,我可由心而为。”   “那这样的话……”   叶白汀眼底转了一下:“要不要去诏狱一趟?”   仇疑青似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神情丁点没变:“先吃饭,吃完再说。”   他这个大宝贝,看起来乖,实际……嗯,实际也乖,但心眼一刻未停,在外头把申姜和狗子吓得跟什么似的,实则心中早有成算,倒是和他不谋而合。   好像从第一次合作办案,他们就有了这种默契。   皇上说的没错,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指挥使内心很是愉悦,拿来碗,给小仵作盛了碗汤。   一顿饭很快吃完,叶白汀却没急着走,而是拉着仇疑青商量了更多,手里的信息线索,指向的事实,如今整个的局面,包括仇疑青在皇宫中和皇上的交谈……最后理清思路,过去小半天,才去了诏狱。   诏狱一如既往,黑暗阴冷,不见天光,里面弥漫着各种阴沉死气,让人呼吸一口,都不怎么愉快。   可人与人不一样,就是有人很聪明,总能提前探知风向,得到一二消息……   审讯室里,青鸟双掌蹭了蹭鬓角,整理好衣襟,端坐桌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看起来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却没想到,对方一落座,一句话,就让他破防了。   叶白汀说:“八王子,我们找到了。” 第223章 好狠的一对狗男男!   牢房幽暗,寂静无声,壁上烛盏爆了个灯花,竟有几分吓人。   青鸟看看桌子对面坐着的仇疑青,再看看他身边的叶白汀,一脸惊讶:“你说……你找到了谁?我刚才可是听错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没听错。”   青鸟顿了下,唇角勾起,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跳跃烛火下,点在桌子上的指尖都似蒙了层浅光,颇有几分神秘:“所以这八王子是谁?说来给我听听,我帮你们看看,找对了没。”   连声音都拿腔拿调,隐隐透着得意。   叶白汀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分析着他的肢体动作,此刻心里更有数了,桌子底下的手悄悄伸往旁边,捏了捏仇疑青。   仇疑青反手捉住这只手,捏在掌心把玩,并没有放开。   对面的青鸟看不到,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跟着跑过来,知道一切计划和目的的申姜就不一样了,一边办事还能一边这么玩,指挥使和少爷绝对是有信心啊,这局没跑了,还会和以前一样,虐死这帮渣渣!   青鸟是不是,你狂啊,你再狂!小心一会儿渣都不剩!   叶白汀表情稳的很,看着对面的人:“你刚刚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青鸟:“嗯?”   “我说了什么?”   “你说——‘八王子,我们找到了’。”   “所以啊,这八王子是谁,还用我们再重复一遍?”   青鸟看盯着叶白汀唇角意味深长的笑,突然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不错,就是你,”叶白汀微笑,“幸会啊,八王子。”   青鸟愣了一下,突然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叶白汀轻叹:“事到如今,你确定还要装下去么,八王子?”   他怎么可能打没准备的仗?   整个回来途中的安静,刚刚自己在房间的静坐,可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他的脑子一刻都没停下思索,没叫申姜帮忙,翻找各种资料卷宗,是因为不需要,太多东西早就在他的脑海里,他需要的只是整理分析,把该用的东西串成线,让自己明白醒悟,并且迅速找到应对办法。   仇疑青进宫面圣也不是白去的,他在和皇上说这件事的过程,本身也是一个捋清事实逻辑的过程,双方分析整理了很多,也做了大致计划,包括将来怎样行动,可能会产生哪几个不同方向的结果,哪边有利,哪边不利,哪里需要提防,哪里可以利用,哪里得查漏补缺,小心应对……能想到的全部都想到了。   他和仇疑青吃完饭,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聊了一遍,用各种方式提出疑问,交叉验证,一点细节都不漏过,从各个方面印证了心中想法,没必要怀疑,就是这么回事。   “你觉得你编的天衣无缝,胜券在握,所有一切别人都不可能察觉,”叶白汀双眸微淡,“我们也不可能知道?”   青鸟眯了眼:“是很奇怪啊,你们为什么这么猜?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八王子?”   叶白汀:“你第一次出现在我们视野,是什么时候?京城雷火弹的爆炸案子?还是带着蓝魅组织蛇形标记的关键人,李宵良出现之后?”   “这个名字,我们问你时,你说不知道,我们也确认过,他不可能和你传递过任何消息,这就奇怪了,他那么着急的跳出来,上蹿下跳,多方钻营,谁的势都想借,谁的人都想认识,甚至还寻过我那义兄贺一鸣……”   “我猜,他其实不是你组织里的人,是么?你的人早就被你安排,散在民间,哪怕做个聋子瞎子,暂时也得按兵不动,这个人动静大,因他是瓦剌来的细作,想要找到你,但他可能并不是瓦剌王的人,或者你当时不信他是王的人,一直都没有给他透露任何信息,是么?”   “他不甘心,策划安排了很多次事件,尤其那起雷火弹爆炸案,他把火炮都抬来了北镇抚司,要炸西墙,毁了诏狱,就是想钓你,多好的机会不是?多少人闻风而动,借机越狱,你愣是一动没动,这般稳得住……是不信他,还是相处之久,知道北镇抚司手段,认为对方一定不能成功?”   叶白汀微微倾身往前,眸底闪过思索的光:“自去年十月,诏狱想要越狱的人突然增加,是被你蛊惑的吧?包括爆炸案里想趁机出去的人,其实也是被你扔出去探路的吧?”   “你越狱的想法,其实并非从那个时候开始,早就有了,只是没那么急。瓦剌使团来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只要在这之前离开诏狱即可,上回琉璃小圆球炸弹的事,才是你筹谋良久,让琉璃坊老板娘安排好的越狱计划,你依计行动,并且已经出逃成功,离开了北镇抚司,假扮成他人……可惜还是被我识破,被指挥使带抓回来了……”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位琉璃坊的老板娘,自己在堂前咬毒自尽,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士子,属下为您尽忠了’,我当时还疑了一下,是不是自己没听清,诏狱里只有一个青鸟,只是组织头目,跟她一样是给别人效力的人,何来士子一说?现在明白了,你本来就是她们的士子。”   “不过这一回,你想藏也藏不住了,锦衣卫抓了你,就不会轻易放,你不给出点硬东西,是糊弄不过去的,所以你撂了很多话……努力编造,给自己多套两层皮。”   叶白汀声音不高,随着徐徐话语,往事一幕一幕滑过眼前,那些经历过的案子,人名,一个个跟着浮现,那些如同蒙了一层雾的东西,不再模糊不清,慢慢的,看得清清楚楚。   叶白汀记得很清楚,他到诏狱,办的第一个案子与乌香有关,第二个案子就收到招揽,有人想说服他合作越狱,第三个案子,京城雷火弹爆炸案,北镇抚司被攻击,有人试图越狱,有人按兵不动,也是在这个案子里,他们第一次看探知到了这个神秘的瓦剌组织。   他当时还道仇疑青果真算无遗策,愿意重用他的原因,就是他身处环境特殊,要借他看一看,找一诏狱的人,他还以为要很久,没想到那么快就应验了……   再后来,就是在贺一鸣身上找突破口,钓出了关键人物李宵良,从他身上得知了青鸟的存在,可也是知道了青鸟的存在,并不知这个人是谁,在哪里,还是琉璃球爆炸案发生之后,青鸟按计划出逃,没有成功,被仇疑青再回来后,他们才算扒出了青鸟这个人。   青鸟为了保命,说了很多消息,可尽管如此,还有埋的很深的东西没有交代,他仍有秘密。   叶白汀看着对面的人:“你是以何田这个名字入的诏狱,被我们怀疑盘问,却不过去,交代了自己的青鸟身份,我们指挥使之后去查过,你说的有些东西能印证,比如吃过的食物,某个特殊的小村庄,可那和你顶替的这个何田没什么关系,此人生平比较简单,并没有去过太多地方,那是只有你青鸟,或八王子,才曾经经历过的东西。”   “那个小村庄的确安静平和,早上有很美的霞光,但我们指挥使向来细心,还查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比如……那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生死攸关,血沁湿了土墙……”   “所以你说你是青鸟,是组织头目的儿子,为了保护八王子行踪,折损了很多,你父亲甚至因为此事身亡,死前命令隐退,所有人静默,我们信了你。”   “可后来我们发现不对,这并非事实,对么?”   叶白汀盯着对面人的眼睛:“那个首领根本没有儿子,你也不是他的儿子,你是他的士子,他是你的部下,在最危急的时候,他选择自己为饵,为你调开后方追兵,护你性命——或者,是你杀了他,用他迷惑敌人,顺便编了个儿子身份,称自己为青鸟,用以避祸,是也不是?”   “再或者,青鸟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杜撰,你早早就参与了组织事务,站在头目身后,以‘青鸟’令,发下过许多命令,才让手下人没觉得不对……”   青鸟拳头紧握,没有说话。   叶白汀:“当时要追杀你的人是谁?九王叔的人?”   青鸟眸色阴阴:“你不是很能猜,继续擦啊。”   “不是九王叔,就是你不甘寂寞折腾,惹出来的事,”叶白汀并没有非得要个结果,继续道,“你应该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你非常清楚被人捉到是个怎样的下场,你不可以被捉到,但你身单势薄,只要在外面,这个结局几乎已经是必然,你逃不开,躲不掉。”   “那怎么办呢?你尚未长成,身体特征很容易辨认,势力还需要积蓄,有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容你藏身呢?大昭这么大,可追着你的人如附骨之疽,赶不走,杀不完,还很强大,有没有一个地方,是这些人绝对进不去,也想不到的?”   “你冥思苦想,想到了一个地方——诏狱。不管是官场密谈,还是民间流言,这都是一个非常恐怖可怕,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没有人想进去,也没有人想到你会这般合得……你想了个办法,做了个几个替身局,顶替了这个受亲族株连,需要入狱的何田,是么?”   青鸟:“我不——”   他刚张口,就被叶白汀阻了:“我劝你想好了再说,你顶替何田进来,原本的何田在哪里,被你杀了吧?你猜锦衣卫在外面的卫所有没有找到尸体,有没有传信回来?”   青鸟一噎,没说话了。   叶白汀又道:“你说你是青鸟,当然可以随便编年纪,但你是瓦剌八王子,年岁和何田其实并不相符,何田入狱时,卷宗档案上记录的是十四岁,但瓦剌八王子,似乎更小一点?”   也是因为这个年龄差,他们才一点都没有往别的方向想。   “不过后来我们注意到了,瓦剌人因地域原因,发育要比中原人快一些,同样年纪个子也略高一些,你冒充此人,其实并不存在什么难度。你只要将认识这个人的人全部杀光,抹掉所有可能的痕迹,用些心机,就能顶替他,还不被人知晓,对么?”   更何况此人还是个受了株连,要进诏狱的人,哪怕别人认识,也唯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多关注,又为别人的假扮创造了更多有利条件。   “至于相貌问题……”   叶白汀微笑:“你也根本没担心,因为你的生母,现在的瓦剌王,从他父亲那里抢来的妃子,本来就不是瓦剌人,是你们劫掠大昭时,从边境带回去的大昭女子,生子肖母,你的面相本来就偏中原人多一些,纵眉骨略深,不被人说出来点透,也没有人特别关注。”   青鸟眯着眼:“这点并不是什么秘密,瓦剌王的女人,有什么经历,你们随便都能查到……”   今日又是审案子又是想事情,叶白汀其实有点累,懒得和对方磨,干脆一口气把事情说清楚,也不必彼此试探了,浪费那个时间——   “你顶了何田的名字,非常顺利的进了诏狱,摆脱了那些源源不断的追杀,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但你发现也难,这里进来不容易,需要花心思,出去更难,你便暗里观察囚犯,蛊惑人心,怂恿别人打通越狱门路……别人要是能成功,你就跟着以做它计,要是不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只是不小心,见证了他的失败而已。”   “你为此用了很多手段,除了舌灿莲花哄人的工夫,还有你这具还算不错的身体——你为了彻底隐藏自己,竟然可以放下身段,和这里的囚犯鬼混,我也是没想到的。”   “怎么能叫鬼混呢?”青鸟嗤笑一声,“少爷还是太嫩了啊,这彼此欢愉的事,明明是人间至乐享受,人是我自己挑的,乐是我自己享的,他们还能乖乖听话,顺便帮我办事,岂不是一举数得?”   叶白汀:……   万万没想到,这人真的不觉得羞耻,还引以为傲?   青鸟大约别处找不回场子,说到这声音就高了:“指挥使你不行啊,到现在都没调教得了这小东西?要不要我帮忙?你要是不会,我可以教你嘛。”   仇疑青直接把绣春刀拍在了桌上。   青鸟顿时人往后退了退,不说话了。   仇疑青看叶白汀:“你接着说。”   “说的也差不多了,”叶白汀轻描淡写的看了对面一眼,“此人一次次怂恿别人越狱,一回都没有成功过,诏狱当真就是难出去,他应该很绝望,很恨我们,现在只怕在心中后悔,当时打错了士意呢。”   青鸟盯着他,咬牙切齿:“后悔倒是不曾后悔,只是遗憾世情变化太快,若这北镇抚司还是我刚刚进来时的模样,没换指挥使,没你这个碍事的仵作,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谁料换了个人,竟换了一方天地,”   “你可是承认了?”   叶白汀看着对面:“你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自己进诏狱,命令所有手下的人静默,不作妖,不生事,只待时机。瓦剌使团来访,就是你一早想要利用的机会,你的人早早就在留意,但因为多年不动作,人手也不多,知道的东西有限,不敢轻易相信使团的人……必有些交锋。”   “你很着急吧?你在诏狱出不去,他们必然找不到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是错过,你再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家,那怎样能成事呢?要顺利,还能继续遮掩你的身份……当然是提出交换,瓦剌使团以蓝魅组织头目青鸟的名义,将你带走,所有人都知道此举是为了寻找八王子,你还能多一份安全保障,是不是?”   “你不是什么何田,也不是什么青鸟,那些只是你一个一个,为自己套上的壳子,你本名沙丹,对吧,八王子?”   青鸟,不,沙丹闭了闭眼,右手拇指缓缓划过唇畔,这一刻竟然有些愉悦:“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你叫本王名字,怎么这么亲切,这么好听呢?”   仇疑青手按上了绣春刀。   沙丹手举起来:“行,本王知道他是你的人,开个玩笑而已,别这么护食嘛,安将军。”   叶白汀眼神微凛。   沙丹就笑了:“怎么,不高兴?你们都知道本王是八王子了,本王就不能知道指挥使是安将军?你那么聪明,怎么到你男人身上,就看不透了?外头风声那么大,从狱卒到囚犯,整个诏狱都传遍了,本王能不知道?”   “不过安将军,”他拿着腔调,悠悠慢慢,“你这回可是有点惨啊,要是不愿意放本王,自己可就要死了呢……本王倒是不介意,反正身在诏狱,混一天是一天,出不去,也死不了,大不了再谋后计,来日不能给你上坟,好歹能洒一杯送行酒,给你送个终。”   叶白汀:“八王子如此放松,可是笃定一定能出去?”   沙丹笑容更大:“本王死不死不要紧,你们的安将军,宇安帝应该舍不得?”   叶白汀眉目疏淡:“我们天子已经下令,应了交换一事。”   沙丹脸上的笑容都不能是愉悦开心了,那是相当得意:“安将军,你都看到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打仗再厉害又如何,还不是得服软?别说你这小漂亮小相好,你们皇上也无计可施,救不了你,堂堂一国之君,还不是得低头!”   仇疑青却慢条斯理:“我们答应换人,却没说换过去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能说话,还是不会说话,缺胳膊还是断腿……”   沙丹瞳眸骤然紧缩:“你——”   叶白汀眼皮微掀:“不是吧八王子,你这么聪明,外头名声这么响亮,竟然这么天真,以为我们会全然听你的话,被你牵着鼻子走?”   沙丹拳头紧握,目光如刀地看了过来。   叶白汀微微笑着,身体前倾,靠在桌子边,有一种特殊的压迫感:“现在外面的人呢,只知道你是青鸟,是组织头目,可怜你那九王叔,连个消息来源都没有,竟不知八王子这么能干,棋下的这么早,局布的这么大,还甘愿在诏狱以身为伺,在囚犯身上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啧,实在太可怜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发发善心,适当透些消息过去,让九王叔知道这件事呢?”   沙丹头皮发麻:“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叶白汀笑了声,“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们指挥使就是安将军,当然也会猜到,他有特殊渠道送信去往边关,还能把扎的紧紧的篱笆露个洞,放那么一两只兔子进来,不需要太久,许你这交换出去的日子都还没到呢,你那九王叔那就已经迫不及待,心情焦灼的派人过来,要迎你回去呢。”   只不过他想迎的是人,还是尸体,就不好说了。   “你敢威胁本王!”   “八王子且看看现在形势,你脚下的土地,你手上的镣铐,还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点不知好歹了?想谈判,就拿出谈判的诚意——”   叶白汀目光凛冽:“我们锦衣卫脾气都不好,没什么耐性,你可想清楚再说话!”   沙丹:……   你们都这么威胁人了,还怎么谈!瓦剌王位继承也是要脸面的,纵他是王唯一的骨血,仅剩的儿子,真要瞎了聋了哑了缺胳膊断腿,根本当不了王!   他突然感觉自己想岔了,以身涉险,运筹帷幄,时事大局都要考虑到,用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推动到这一步,好似胜券在握,其实也并不完全站在上风……   他咬了牙:“本王死了,你大昭也不一定好,故意分化瓦剌王庭,挑起内战的,不就是你们安将军?你以为九王叔一人独大,权势巩固,对你们来说很好?本王劝你们,还是不要赶尽杀绝的好!”   “这话怎么说的?”叶白汀眨眨眼,一脸无辜,“我可没这么想,真要想杀你,刚才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你知道的,我们安将军威武强霸,能灭你瓦剌王族一次,就能灭你们第二次,不过几场仗的谋局而已,花不了两年时间,不过我们安将军心善,感怀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人是不会随便杀人的,特别愿意给别人机会,八王子不如好好想想,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你手上有什么牌,能换你这一条性命?”   他端坐桌前,微微一笑,大方极了:“我们满意,就能让你开心回家,不满意,只怕你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   沙丹瞠目结舌。   这小东西刚刚说了什么?安将军有好生之德?不随便杀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狗男人差一点都屠了瓦剌整个族了,这叫心善?这是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愤怒的看向仇疑青,想要质问说你的人这么胡说八道,完全不顾你治军治下之礼,竟敢替你拿士意,你不管一管么!   没想到仇疑青正微微偏了头,看着身边的大宝贝,眸底似带了笑意,一片宠溺与纵容,甚至还故意绷着脸点了点头,靠山意味十足,就差直接附和,说我们仵作说的对了!   沙丹:……   “啊,我突然觉得我格局还是太小,”叶白汀再次启唇,似笑非笑,“使团要交换的是组织头目青鸟,可你也不是青鸟呀,你进诏狱这么多年,整个少年的成长时期都是在这里度过,外面可有谁识得你?就算你的老部下也不尽然吧?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换出去,养着又不是很费事,不如换个假的给他们,你猜他们能不能认出来?”   沙丹一背冷汗,细思极恐,不,不能这么做,不可以!   叶白汀想了想,似乎颇觉得有道理,还郑重其事地转向仇疑青,问他意见:“指挥使麾下不是养着很多暗探?应该也有那熟悉瓦剌局势,脑子很聪明的,我们挑个身量差不多的,细细把这些东西告诉他,推他到使团面前,说他是八王子,回去祸祸瓦剌,我们大昭岂不一本万利?”   仇疑青同样严肃颌首:“是个不错的士意。”   沙丹要疯了,好狠……好狠的一对狗男男! 第224章 我想陪你很久   有些人,长的好看,笑起来眉眼弯弯,看起来很乖,跟个小谪仙似的,其实一肚子心眼,就是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肚皮比谁都黑!   瞧瞧这话说的,瞧瞧这威胁放的,比他身边坐着的狗男人都敢!   沙丹瞪着叶白汀,脸色铁青,底儿都掉完了,叫人扒了个干净,他还能怎么编?哪怕编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   “你们到底想怎样!”   他眼下实在没什么耐心,也稳不住心态,牙齿都快咬断了!   “八王子莫急嘛。”   叶白汀反倒还安慰他,轻描淡写的点出最关键的点:“我们安将军身上的毒——”   沙丹冷笑一声:“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既然是答应的约定,要奏表成文的,怎会反悔!我瓦剌也是要脸的!只不过么……”他眸色阴阴,凉凉滑过仇疑青,“这个‘难眠’之毒,本王也不大懂,据说制作过程尤其繁复,是对你们安将军发自内心的敬意,怎可怠慢?这毒做出来,就没打算要解,就算有解,过程也很漫长,很艰难,我们说了方法,你们也不能立刻解决,将来如何,安将军会不会死,得看你们自己运气,还有他有没有这个命。”   想想他又有些安慰,无论如何,他们总算算计到了安将军不是?要是运气好,没准这回人就能死透……   仇疑青懒的搭理他,指节直接叩了叩桌面:“不必废话,来聊聊三皇子吧。”   沙丹眨眨眼:“谁?”   叶白汀:“少装傻充愣,你认识三皇子,对吧?”   “这话怎么说的?”沙丹皱着眉眼,话张嘴就来,“你大昭天子不是很年轻?好像才娶了皇后没多久,怀胎十月都不够,哪蹦出来个皇子?还行三?一口气抱仨?”   “看来八王子并不想出去,觉得外头的日子也没什么快活的,”叶白汀转向仇疑青,认真建议,“要不咱们先回去?再想想别的法子?比如交个假货给瓦剌使团,我觉得就不错。”   仇疑青还真点了头,站起来要走:“可。”   “等等——”   沙丹怕这对没良心的狗男男真的走了,赶紧叫住:“本,本王又没说不能谈……”   他眼底乱转,指尖捏紧,坐着的凳子好像长满了刺会扎人似的,全是下意识动作,根本忍不住,看得出来,他非常挣扎。   叶白汀一点都没同情,反而做架势站起身,给他更多的压力——   “行,我给你们东西行了吧!”沙丹很快认了命,满脸阴沉,答应了。   见两个人再次安安稳稳的坐下来,他还是有些不甘心,阴阴道:“你们锦衣卫还真是厉害,这一年堪称翻天覆地,本王潜伏诏狱这么多年,从未觉得此计不通,反而志得意满,因为一切顺利,因为这诏狱虽难出,这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只要有钱,有人,我完全可以自己掌控时间和机会……可自打去年七月,你仇疑青成了指挥使之后,所有一切都成了空!”   “我原先不是出不去,是不能,我的势力还需积蓄,慢慢的,经营的差不多,只要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三个月,不,哪怕一个月,我就能安排好,从容离开,可偏偏那个月,你仇疑青成了这里的指挥使!自那之后,所有前路全部断尽,不管我想什么招,怂恿什么人,用了什么计划,全都逃、不、出、去!”   不是他能力不足,是他运气不好,天不助他!   难不成大昭这次真有国运,压了他瓦剌?   叶白汀慢悠悠微笑:“八王子实在不必着急,这不就有机会了?我们指挥使方才已经答应了,只要你给出诚意,我们不是不可以放你离开。”   沙丹哼了一声:“三皇子是不是?你们问的这么精准,看来是知道那位干的事了?知道多少?”   叶白汀微笑不变:“这个你不用管,只消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道谁?   这就是套话呢,一点自己的东西都不漏,就是想让他把所有交代出来,好方便分析,没准这对狗男男什么都不知道,就等着他解惑呢!   他似笑非笑:“本王最后的底牌,为什么要随便卖与你们?”   “乱党为祸,将来必是会被平叛的,”叶白汀谆谆诱导,“八王子可以这样想,两国邦交,文书来往,有各种流程要走,无论如何,你都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离开诏狱,我大昭沃野千里,你此去山高水长,行至边境,怎么也得小几个月?在离开边境之前,你没其它路,最后的边防线,一定是安家军……”   “我们指挥使不想让你走过去,任你前番诸多本事,一定走不过去,我们指挥使和你定下约定,说护你安全,你就能安全,任你那九王叔多大本事,都害不了你——这些,那位三皇子可能做到?”   叶白汀微微一笑:“我们能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话,精准的提起这个人,笃定你同他有关,你觉得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在诈你么?”   沙丹皱了眉,心下思量。   的确,他从未和这对狗男男提过三皇子,诏狱里也没有一丝半点相关的风声,这两个人开口就直接问,指名道姓,还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叶白汀修长食指点了点桌面:“我劝八王子收起那些小心思,你可好好想一想,跟我们合作,还是跟三皇子?他未必靠得住,我们指挥使却是一言九鼎,说话算数的。”   沙丹垂眼,陷入了沉默。   这次时间有点久,好在叶白汀和仇疑青也不急,仇疑青甚至让人上了茶,亲自倒给小仵作,还温馨提醒:“慢些饮,小心烫嘴。”   叶白汀当然也不会忘了自家男朋友,自己解了渴,便将茶盏续上,推给仇疑青:“你也喝。”   仇疑青目光微深,也没说话,就着他用过的杯子,慢条斯理的饮茶……   解渴,也甜心。   沙丹:……   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谈正事!敢不敢给我这个王子一点尊重!   他气的很,可恨这对狗男男只是嘴上说着好心,连茶都不愿意分他一口!   “本王从未见过这位三皇子。”他阴森森的开了口。   叶白汀竟也点了头:“这个我们理解,毕竟你人在诏狱,这么多年没出去过,想见也见不着不是?除非他跟你一样,脑子打了结,也跑到这里当囚犯。”   “你在骂我?”沙丹声音阴恻恻。   “哪能呢?”叶白汀笑靥如花,“八王子天下第三聪明,也就仅在我们指挥使之下而已。”   沙丹:……   谢谢,他并没有很开心。   “算了,本王不同你这小仵作计较,”沙丹懒懒开口,“总之呢,这北镇抚司诏狱,在你们指挥使过来之前,还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我出不去,没办法频繁接受外面消息,但每个月,或每两个月,都会有机会接到手下密报,并安排他们之后的计划……”   “你猜的不错,本王手下折损太多,别说势,连银钱都短了,若不好生寻求生财方法,许根本等不到本王出来,便是在这种四处寻找机会,硬碰的时间,本王的人碰到了这位三皇子。”   “三皇子自称是先帝遗珠,比当今圣上大几岁,只是生下来不足,被养在外面,幼时比较艰难,但他乃真龙正位,紫薇星罩顶,注定潜龙出渊,来日大放异彩……”   “他可是厉害的很,早早在外面竖起了大旗,说要干大事。因先帝病逝时他没有赶上,新帝登基成了定局,他只能暗里积蓄力量,以期来日,动作并不很快。”   沙丹说着,嗤了一声:“本王猜他并不是求稳,也不是不想一把把宇安帝拽下来,毕竟往前数几年,你们宇安帝混的也不怎么样,还不如当今的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呢,本王估计着,是这位三皇子自身实力也并不允许,他羽翼未丰,不敢轻易涉险,不过这几年积累下来,应该差不多了,频频出手,叫你们发现了端倪……”   “他手下有很多生意,在海边有囤兵操练,毕竟要干大事么,他需要秘密蓄兵,他心也脏,哄自己的人很有一套,各种礼贤下士,鼓励暗示,施恩奖励,不吝钱财,自己辛辛苦苦练的兵,不想随便用,怕糟蹋,有些脏事,就找别人给他干——比如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   对方想要一把暗里的刀,他们想找机会赚点银子花……   “我们便有了几次合作。”   沙丹说着有些遗憾:“不过本王手下都没有见过他本人,只知道他几个得用的手下,有一个心腹代号赤蜂,是最忠心,且什么事都能替他出面办的人,此人手下有个商行,叫——”   叶白汀眼梢微眯:“隆丰商行?”   沙丹有些惊讶:“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叶白汀看着他:“所以你看清楚了,我们并不是要套你的话。”   沙丹沉吟片刻,又道:“不过非常可惜,我们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还有你那义兄贺一鸣,不过是被他哄骗,成了他手中的刀,你们这位三皇子,最擅攻心,最懂哄人呢。”   叶白汀:“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沙丹摇了摇头,“他从不轻易出现在人面前,但本王的人探知,他现在应该就在京城,或者,就在你大昭朝堂。”   叶白汀又问:“记号呢?他身上可有什么印记,能让人记住分辨的那种?”   “印记……”   沙丹想了想:“你不说本王还想不起来,好像真的有一桩,听闻这位三皇子幼年过得十分不易,需得靠药养着,那时身边还没有得用的人,有回自己熬药,撑不住睡着了,药罐子熬干,烧了屋子,他的腰腹还是后背,有一块烫伤痕迹……”   边想边补充,沙丹把三皇子的事说完,笑了:“你们要有本事,就把他寻出来抓了,好叫本王也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不过么,容本王提醒,他现下早非昨日,手下势力经营多年,西北军方,他肯定插不进手,你们这位安将军篱笆扎的牢,南边水兵就不一定了,不知道渗透了多少他的人……”   “且狡兔三窟,你们就算一时抓到了他,也摸不准他手中有多少条后路,盐铁粮米,但凡有银子周转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埋的坑,只要你们一个疏忽,让他溜了,他就如鱼入海,再想抓,只怕更难。”   “不过本王呢,”沙丹看着对面的狗男男,唇角微掀,露出一个‘和气’的笑,“你们也知道,想活下来不容易,什么心思都用尽了,这些年也算收获不少,收集了很多东西,还真就这么巧,对三皇子的产业……非常了解,且只有本王一人这般分析了解过。你们若能信守承诺,把本王安安全全的送归瓦剌,在你北地边境线上,这些东西本王如实告知,一丝不瞒,若还要耍什么小心机,伤了本王,恐怕永远,你们也灭不了这位三皇子的根基,终其一生,都要处处提防他卷土重来,和他争斗……”   诸多不利形势中,沙丹终于借着剖析三皇子,心思迅速转动,险险扳回一些颓势,给自己多少谋了条后路,有希望全须全尾的回瓦剌。   卖三皇子就卖,左右都是大昭的事,跟他瓦剌有什么关系?他一点都不会愧疚。   他只是有些好奇:“我们到底是哪里漏了呢?你们因何这般确定,三皇子与本王有关?”   叶白汀却没答,只是笑了:“你猜?”   哪里漏了……漏的可多了。   比如给仇疑青下的毒,解药方子中两味药最重要,一是梅颜草,一是天缕兰心,梅颜草这次瓦剌使团出使,自己带过来,自己曝了,这天缕兰心,却出现在隆丰商行,连贺一鸣都知道。   还有曾经那个瓦剌细作李宵良,怎么直直冲着贺一鸣去,不找别人,明显是知道贺一鸣在这件事上有门路,能办。一边与八王子有关,一边与三皇子相关,三者怎会没联系?   再有之前,仇疑青可是在暗夜里,截获过木雅和人联络争抢的东西,这东西被编了暗码,以防外人窥探,但仇疑青是谁,立刻发现了关窍所在,寻到了码本,也解开了内里信息……   种种迹象皆透了出来,虽然很隐蔽,但三皇子这和位瓦剌八王子,关系并不单纯。   沙丹也没那么多探索欲,他现在关心的只是自己处境,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安全回家,别的叶白汀答不答都没关系,干脆不再追问,只舔了舔唇,眸底微微猩红,言语带出几分威胁——   “本王所有底牌,可全都交与你们了,三位务必好好考虑,本王回瓦剌,于你们无害,可三皇子若抓不到,你们可就亏大了……”   ……   叶白汀和仇疑青离开审讯房,回到房间,对面而坐。   “还不错,”叶白汀先笑了,“指挥使威武,智计无双。”   仇疑青捏了捏他的手:“不及你机灵。”   叶白汀感叹:“没想到三皇子藏的这么深……既然隆丰商行是他的,那个乌香生意,是不是也是他在做?”   “八九不离十。”   石州和燕柔蔓都在帮他调查此事,仇疑青也抓了些人,毁了几个小窝点,但乌香买卖是个完整的链条,因其所获利益巨大,卖方早就磨得皮实了,且业务操作熟练,见四处官方在禁,他们就缩减出货量,等待风口过去,眼下看起来一派清明,其实不过是假象,待对方蛰伏过后,还会出来……   需得抓到源头,将他们一网打尽。   叶白汀晃着手中茶盏,看着里面的茶叶舒展沉浮:“八王子说这位三皇子比皇上大些,没说大多少,大约也是个年轻人,人在京城,可能现在就在朝堂……指挥使有什么想法?”   仇疑青眸底闪过思索:“此人极傲。”   叶白汀点了点头:“还很有掌控欲。”   三皇子大概对自己非常自信,认为算无遗策,认为自己势力积蓄已然足够,一定能把控的住局势,所以才敢大摇大摆住在京城,宇安帝脚下,用这种隐秘的自傲挑衅对方——   你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哦,你怎么还没发现?   “可他起事,总不能靠自己一人吧?”叶白汀垂眸思索,“幼年时过得不好,身边没有可以信赖依靠的人,连药都要自己熬,身上还烫出伤疤……会不会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身世?是谁告诉了他这一切?是谁给他出的主意,谁推着他一路往这个方向走?”   “我不信他一个年轻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能自己靠自己,趟出所有的路,他背后一定有人!”   叶白汀目光微闪:“此人是谁,我们必须得揪出来!”   仇疑青修长手指摩挲过茶杯沿,若有所思:“此人绝对年轻不了,且有一定势力,否则断做不成这种事。”   “嗯!”   还有一个想法,叶白汀没说,他在想这件事是不是与宫里的人有关,但他不说,仇疑青也能懂,稍后必定会查实。   总之先查查看吧。   帘外突然吹来一阵微风,将珠帘碰响,清脆动听。   叶白汀看到了窗前挂着的干花花环,走完了一个春天,它颜色仍然很鲜亮,看起来很好看。   仇疑青却顿了下:“我好像……很久没有送你小礼物了。”   叶白汀直接把腰间那枚玉雕小香囊拿出来:“这不是?”   礼物不再多,看的是心意,近来太忙太忙,这男人几乎没有休息过,可每天都会记得回来看一眼他。每一次下面送上新衣服,他才发现天气变化,冷热和以往不同,每次桌上多了新鲜的菜品,他才发现时节不同,可以享受不同美味,手边的茶,柜子里的书,晚上的薄被……   叶白汀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全然不似申姜所说,什么都能发现,什么都知道,至少生活中,他并没有真的用心关注这些,直到身边发生变化,才意识到不一样。   仇疑青却不同,早早就注意到了,提前就准备好,时时处处关心他的衣食住行,添减什么了然于心,房间里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多,衣服,配饰,可能会喜欢的茶具,小玩意,不知不觉间摆了半个屋子。   这哪里是很久没有送小礼物……这男人分明时时刻刻就在他身边,反倒是他自己,在这方面很疏忽,几乎没怎么送过仇疑青礼物。   “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叶白汀手撑着下巴,抬着眼,半张脸晕在光线里,微微笑着看过来,眸底似盛了秋日湖水,又似盛了整个春天的桃花。   “……你。”   仇疑青过来把他抱住:“要送与我么?”   叶白汀推了他一下,没推动,便调整了个姿势,窝在他怀里,低声提起前事:“之前在堂上……你对木雅说不接受交换,可真是这般想的?”   都直接对着木雅说你做梦了,态度那么坚决。   仇疑青下巴蹭了蹭他的脸:“……我讨厌被威胁。”   叶白汀蹙眉:“所以你真不想活了?”   “没有,”仇疑青把玩着他的手,“百姓会担心,皇上也是,还有你,想来我这条命还是很重要的,不能随便丢。”   他避重就轻,叶白汀却明白:“若是没有我……或者你没有太挂心的人,是不是就会硬扛到底,不考虑任何交易?”   仇疑青话音淡淡:“将军战死沙场,本就是宿命,我不悔,现在……好像有些舍不得。我想多陪你走一段路。”   “那你可要好好陪。”   叶白汀凑过去吻他,声音模糊不清:“苏屠都答应给我做定亲酒了,你还得陪我一辈子呢……”   微风帘动,花香微荡,初夏时光里,隐秘的房间中,有情人分享了一个潮湿温柔的吻,情思缱绻,绵密悠长。   仇疑青呼吸有些急促:“……他的酒杀气太重,酿什么都有一股‘破阵’味道,还是请苏姑娘帮忙。”   “……好啊。”   斑驳光影里,叶白汀想起今日堂前,苏酒酒洒在地上的‘红尘路’,其气清,其质冽,隐有淡香,久久萦绕不去,她说是送行酒,却并不只是送行,好似能从里面看到玉玲珑的生平过往。   苏酒酒的酒有灵性,像是为人量身打造,盈满生命中每个值得记忆的瞬间,如果真的为他们酿一批定亲酒,会是什么味道呢?   叶白汀隐隐有些期待。   “玉姑娘……”   叶白汀攀着仇疑青的脖子:“如今案子已结,尸身可入土为安,玉姑娘好似没什么家人,我们一起把她葬了吧,谢谢她……如此护你。”   仇疑青吻住他唇边:“……好。” 第225章 若早识得你。   朝廷政策不能儿戏,就算这次决定了要交换,也绝非是无路可走的妥协,双方要坐下来一个个谈条件,拉锯谈判,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范畴。   正如在诏狱和八王说的,大昭不想聊是不想聊,想聊,有太多占据制高点的方法,因此刻你瓦剌最重视的人在我手上,你边境安全还为我所威胁,该害怕的是你们,不是我。   至于牢房里吓唬八王子的,诸如‘找个人冒名顶替’那些话,也只是为了吓唬,操作起来井不是很容易。   八王子心眼太多,也太狠,这些年做过的事,下过的命令,何止百数,他交代的不过万分之一,更多的=】细节不可能跟锦衣卫讲说,自己这边要编,也编不出那么细,条条真实,且这个组织井不是所有人都被抓获,乃是巨大隐患,自己这边真派了暗探去往瓦剌,顶替八王子,短时间内的确可以挑事祸祸人家,但自身安全着实不能保证。   一旦被识破,后果非常严重。   安将军和皇上是想要自身家国壮大,永远不为瓦剌所制,但此刻局势井非危急关头,九死一生,没必要冒这个险。   而且谁说,八王子回去,局势就对大昭不利了?   瓦剌王年事已高,九王叔兵强力壮,虎视眈眈,八王子在大昭只有一点自己的细作班底,在本土没有任何势力,哪怕是瓦剌王亲儿子,也不一定能立刻站得住脚。   瓦剌的确对大昭贼心不死,可自家关起门的事,总也得清一清不是?叶白汀就不信,这满肚子心眼的八王子,会不和九王叔‘热情交流’数个回合。   等瓦剌解决了自家那点事,大昭这边已经休养生息过,兵将粮草无一不缺,还有安将军这尊战神,还怕他们劫掠南侵不成?   还有……   诏狱是有郎中的。   仇疑青掌管北镇抚司后,治下很严,别说囚犯,锦衣卫甚至有专门的纪律小册子,但有违反,必会受罚,刑房‘生意’忙了,需要大夫的时间就多了,他专门请了经验丰富,从太医院退了的老太医们过来,以备不时之需,叶白汀就曾经被这些胡子花白的老爷爷们看过病。   八王子未露身份,还是青鸟的时候,老大夫就给他摸过脉,他可能自己井不知道,只当北镇抚司大发慈悲,送给囚犯们送的平安脉,叶白汀和仇疑青可是知道的很清楚,老大夫出来就跟他们仔细说了,这个人心眼多是心眼多,但着实有些自视甚高了,思伤脾,怒伤肝,忧伤肺,恐伤肾,他的脏腑情况井不好,太早进来诏狱,不见天光,受伤生病什么的是家常便饭,身子根基也毁了,他还不知节制,行为极其放纵,总是勾哄了看中的囚犯,肆意做那种事……   总之就是,八王子身体不好,恐会影响寿数,再往后展望,他和瓦剌九王叔之间必有一争,要是他输了,行,大昭以后的敌人就是九王叔,可另做它计,要是他赢了……那王位大概也坐不了多久,没准会想办法留下个儿子,之后幼主继承王位,强臣在侧,又是新一轮的局。   不管怎么样,交换八王子回去,大昭真的一点都不亏,但当然不能做出不亏的样子,得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不愿意,对方才能急,自己这边胜算才会更大,‘难眠’这个毒,一定要事无巨细,逼着对方说出来!   计划有了,细节点出来了,局怎么铺谈判怎么谈,连一波三折的拐点都设计好了,剩下的,便是仇疑青和宇安帝协同朝中大臣一起推进,叶白汀没问。   事关两国邦交,条文卷宗需处处谨慎,还是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他这两天常会出门,往外头跑。虽他不怎么信,可古人都重风水,讲究丧葬规矩,既然说了把玉玲珑好生安葬,就得时时处处安排好。天气炎热,仵作房用了冰,案子未破前,尸体保存是重中之重,可现在,当然是尽快入土为安的好。   一边了解丧葬规矩,各种准备,一边也会顺便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仇疑青的礼物。   那男人可能井不在意,也未想过这些形式上的收获,可多少……还是尽些心力,付出一些?叶白汀有点愁送什么,感觉对方什么都有,他买什么似乎都不新鲜。   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晒的有些过,他这几天胃口有些不好,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半夜翻来覆去,总会热醒好几回,白天往外边走一趟回来,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流浃背,内火不去,看起来硬生生瘦了一圈,可憔悴了。   申姜就两天没过来,看到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底下人去做不就行了,何至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叶白汀却有些自己的小坚持,别人为了保护仇疑青付出了性命,他只是亲力亲为送她最后一程,谈不上辛苦。他能为玉玲珑做的不多,这最后一件事,他想自己来。   恹恹放下茶盏,他看了申姜一圈,衣服簇新,腰带铜扣,走动间如历风雷,看起来十分威武,连腰杆都挺的比往常板正……   “升官了?”   “托少爷的福,”申姜笑出一口白牙,拍了拍前胸滑的不行布料,很有些珍惜,“前天开始,我申姜就是试千户了!”   一般百户升千户,中间要有个过渡,是以加了个‘试’字,不出意外,再等一段时间,他就是正经千户了,底下人现在已经叫开了,都在拱手恭喜千户大人……   申姜志得意满,美的都没边了,他几乎是锦衣卫里升官最快的,从总旗到百户再到试千户,一年都不到!   因为什么,他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斤两,井不算多优秀多出色的人才,不然也不会混了那么多年,才是个总旗,他这是撞了大运,认识了少爷,有少爷拉拔着,少爷看起来颐指气使,各种指挥他做事,其实开拓了他的视野,拓宽了他的思维模式,他想事情开始越来越仔细,也越来越敢发散,会往更深里考虑。   因少爷一边嫌弃一边历练他,指挥使便也网开一面,天天拎他到校场操练,有厉害的人教就是不一样,他这副筋骨,早没了成长空间,磨不出更厉害的武功,可招式变化,思维路径,稍微改一改,就不一样,有时甚至别人的攻击在他眼前,跟老太太打太极似的,慢极了,他随便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一招制敌。   他申姜已经不是过去的申总旗了,升这个官心里一点都不虚,接下来的路嘛,也看得很清楚,就是跟随少爷和指挥使不动摇,别看他脑子笨了一点,他也是可以志在千里,未来有限可能的!   叶白汀:“祝贺你。”   申姜却皱了皱鼻子:“你一会儿还要出去?”   叶白汀显然主意没变:“嗯。”   “那我……”   “你不是也忙着自己的事?”叶白汀往后一倒,靠在椅枕上,闭上眼睛,“干什么去了?”   申姜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再看看脚下鞋子,都是刚换上的,没漏什么啊……怎么少爷又知道了!   他摸了摸鼻子,知道编瞎话骗不过少爷,干脆直接摇了头:“这个……我不能说。”   “随便吧。”   叶白汀也没非得问申姜在干什么,他懒的管太宽,不过是太了解申姜这个人,升了官都没第一时间过来找他得瑟,肯定是有别的安排,别的事,很可能就是仇疑青亲自交代的事,他才没来得及。   申姜有点虚:“那什么……少爷别客气,我今天陪你往外头走走?”   “不必,”叶白汀懒懒道,“我没什么紧要事,底下有护卫,用不着你跟着我白耗力气,难得忙里偷闲,没什么新案子,你若空了,不如去陪陪嫂夫人。”   “可是……”   “不许告诉指挥使。”   叶白汀突然睁眼,面色肃正的看着申姜:“他事情多,这些小事,我一个人能处理。”   申姜想了想,看了看四周,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我偷偷跟你讲啊,真不是指挥使不回来,怠慢了少爷,他是真的太忙,你可不能生气……”   叶白汀懒的理他:“我又不是没长大的小姑娘,哪有那般小气。”   “呃……”   “行了,滚吧。”   申姜听话,不会卖少爷,可仇疑青是谁,怎么可能不知道叶白汀在忙什么,他就算忙都回不去,北镇抚司的消息也一刻不断的传到他手上,先前叶白汀找人打听丧葬规矩,置办东西,他没多问,见叶白汀开始看墓地,他直接甩了个地方过来……   这天,所有一切都准备好,连黄历都看了,宜安葬。   叶白汀身为法医,整理尸体是会的,可以把玉玲珑打理的干净整洁,但他不会化妆,便请了姐姐过来。   这种事要换了别人,怕早被骂了,普通人多多少少会忌讳,叶白芍不一样,她自小心胸宽阔,经过的事,走过的路,看到的东西都和别人不同,听到弟弟叫就来了,井没说多的话。   她穿着一身素裙,手里拎着个妆奁匣子,很大,上下几层,每一层拉开都是不一样的玩意,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小刷子小粉扑,光哑明暗不同,各种深浅颜色的胭脂口脂,固体的粉状的膏状的各样妆粉……   叶白汀自认识是见识多的,都不大认得出来。   叶白芍将妆匣放在台子上,打开,一样一样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给面色泛着灰白的玉玲珑上妆。   “我识得她,是个爱漂亮的姑娘。”   “她来过我楼里吃饭,戴着幂篱,让人看不清脸,惜字如金,要了个包厢,就自己一个人。但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寂寞,像是很爱惜自己身材,又有点管不住嘴,那日楼里忙,她那的菜是我上的,我听见她小声对自己说就两口,就再多吃两口……结果还是吃多了,出来会账时,瞪了我家厨子一眼。”   “就胖乎乎那个,”叶白芍一边给玉玲珑画眉,一边和弟弟说话,“我专门从蜀地带来的厨子,你应该见过?小伙子年纪不大,心事不少,过来小声问我,是不是他长得太丑,惹人姑娘讨厌了,结果话还没落,就被人跑腿送了件礼物,带了句姑娘的话,说刚才抱歉了……”   “……这就是个可爱的,有点别扭的小姑娘嘛。”   “我是最近,才听说了玉姑娘更多事,她好像总是一个人,不成家,也没想过说亲,好似对感情没什么追求,但我仔细回想,方才想起,曾有幸见过她的舞,倘若真不懂情爱,跳不出那么柔情缠绵的舞,她心里,有过人呢……”   颊边飞起胭脂,唇瓣描出颜色,柳眉染出远山黛色,美人面一点一点,呈现到眼前。   “瞧瞧,多好看,是个美人胚子了!”   叶白汀看着玉玲珑的脸,停顿了很久,似想记住这个瞬间,这个姑娘漂亮的样子。   叶白芍摸了摸弟弟的后脑勺:“人生总有很多别离,来的猝不及防,让人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缘分浅了,留不住时间,我们才要更懂的珍惜……玉姑娘心明眼亮,是个通透的人,她不会害怕前路黑暗,因她见过明亮天光,她大约不希望别人为她悲伤,我们只要记住她漂亮的样子就好,记得她喜欢梅花,喜欢微甜带梅香的酒,有很好很好的朋友。”   “若她现在就在你我身边,应该不会觉得遗憾,见你这么看着她,估计更好奇的会是其它八卦,比如你和安将军的感情……你有没有送他东西,他有没有接受你心意?指挥使就是安将军,安将军就是指挥使,你之前作了那么多死,会不会很尴尬?有没有什么糗事,说出来让她开心开心?”   叶白汀垂了眸。   “我知道的。”   身为法医,见惯生死,他本以为自己很洒脱,没想到还要姐姐为他操心。   “……谢谢姐姐。”   “真不要我陪你?”叶白芍略有些担心的看着弟弟。   叶白汀摇了头:“不用。”   “我其实不介意这些,有幸识得玉姑娘,也愿送她一程……”   “不必,我可以。”   “好吧。”   叶白芍不再劝,看着弟弟一板一眼的上香,洒酒,移棺,烧纸……在悼词中封了棺,遥遥一拜,转身离开。   仇疑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穿着一身玄衣,在看过玉玲珑的脸,郑重行了一礼后,大掌和叶白汀一起,推上了棺材盖。   “我们一起送她上山。”   叶白汀眼眸垂下:“嗯。”   扶棺而上,前路漫长,黄白纸钱飞舞,天气仿佛都没那么热了。   叶白汀想,这一路走来,别人欠了安将军很多,安将军也欠了别人很多,大家都是心甘情愿,也是互有亏欠,但是没关系,这些亏欠让大家羁绊更深……   人世间,其实很温暖。   他喜欢这种温暖。   如果这些人不会离开就好了,许可以偶尔小坐,品酌一杯酒,看看春色,听听风声。   仇疑青为玉玲珑选的墓地,叫英雄冢。是他手下兵将埋骨之地,这里很多是没有家人的孤坟,魂归乡里,无处为安,他便专门辟出这个地方,做了英雄冢,每年都会有人过拜祭。   他们虽无亲人在世,却永远,都有人记得他们。   玉玲珑虽未上过战场,但她之风骨,亦配得上。   仇疑青亲自将棺木沉入墓坑:“兵将都是粗人,希望玉姑娘不要嫌弃与他们为邻。”   叶白汀捧了一抷黄土,洒在棺上:“怎会?安将军的兵,刀剑都是冲着外敌,玉姑娘此后再不会颠沛流离,再不会害怕危险临门,可以心安了。”   仇疑青陪着叶白汀,同样洒了黄土:“唯盼国泰民安,再无战火。”   叶白汀声音低下去:“……玉姑娘,谢谢你。”   有风吹来,卷起树叶花瓣,久久不去,似乎很开心,又似乎在同谁耳语,安慰谁。   过去很久,坟前白烛都燃完了一半,仇疑青才握住叶白汀的手:“时间不早,我们回去?改日再来看她。”   “嗯。”   叶白汀平复心情,随仇疑青离开,刚刚走到拴马的树边,发现有人朝坟前走去,是苏酒酒和杜康。   他记得申姜依稀提起,在案情查办时,苏酒酒就提过一个要求,说案子结了,玉玲珑下葬后,请一定告诉她,她有一杯送行酒。   苏酒酒很快走到坟前,端端正正的行拜礼,在坟前撒了一杯酒。   距离有些远,但风向正好,叶白汀闻到了:“这个味道……好像是梅冽?”   玉玲珑最喜欢的酒。   案子里收集到了证据,仇疑青也闻到过,浅浅颌首:“嗯。”   苏酒酒好像没怎么说话,除了洒在地上的这杯,还打开了另一坛酒,酒香清冽,馥郁绵长……   叶白汀便懂了,她不需要说话,一切都在酒中。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案子接触酒太多,还是苏酒酒那日的话始终萦绕,他对酒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悟,这酒明明不太辣,还有点淡淡的甜,可不知怎的,他能闻到一种类似大漠星空的味道。   他想起了苏酒酒讲述的,玉玲珑的过往,有关边关不安定的生活,有危机时刻少年小将不惜性命救助,怎么都没放开她的手,玉玲珑说,那是她见过的,动人的少年眼眸。   这坛酒,是倾听,是祝福,是苏酒酒在送玉玲珑最后一程,盼她未来安宁,来世顺遂。   这是两个姑娘的情感连接,是星空下分享过彼此的瞬间。   叶白汀垂了眼:“玉玲珑……喜欢当初那个少年人吧。”   仇疑青:“或许,不再是少年人。”   “不知这少年姓甚名谁,现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叶白汀很难不伤感,“总归是错过了。”   仇疑青握紧他的手:“也许,她井未想过必须拥有。”   人生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遗憾,一路走来,会见识很多很美的风景,很好的人,可能很喜欢很喜欢,却不一定非要拥有,有时有那一个瞬间,便已足够。   一期一会,便是一世之缘。   叶白汀看着坟前的两个人,苏酒酒在前,杜康在后,好似永远都隔着距离,却永远都默契安静,每个人的存在都不突兀。   “杜康站的位置……他是不是在为苏酒酒挡风?”   仇疑青却关注到了不同:“你看苏酒酒,她的位置,本也是风最少的方向。”   叶白汀微微讶异:“她其实……井不是没有回应。”   少年人的喜欢热烈而纯粹,所有压抑克制,暗里的付出,不过是为了埋在心里的这一份喜欢,选择不说,可能是有各种各样的顾虑。姑娘的不拒绝,可能也不是不知道,不点破,只是不想把人吓跑,她看到了少年隐秘的关心,接受了这份呵护,井且时时注意,不让自己处在太过不好的境况,让对方更担心。   所有的默许,不过是细水长流,静静等待水到渠成的一天。   “好聪明的姑娘。”   看起来像是杜康在守候苏酒酒,为她付出,实则苏酒酒才是一直主导之人,等待着这份感情慢慢发酵,在岁月中酿成酒。年龄之差,在她这里,许也算不得那么重要的事。   因叶白汀和仇疑青一直没动,便也听到了二人离开时,浅声聊起的话。   “师姐方才……好似和玉姑娘聊了很多。”杜康的眼眸仍然安静,只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有几分任性的醋意。   苏酒酒面无波澜,不知是没听出来,是装作没听出来,认真点了头:“嗯。我们上次月下小酌,曾感叹过人生太长,久久活不明白,又觉得人生太短,苦比甜多,她说不知道自己喜欢跳舞,是不是有意义的事,我亦说,我喜欢做酒,日渐沉迷,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义……可她修了舞曲,我制了新酒,死后可能会有人记得,有人传承,可能没有,但好像做这件事时的欢欣,于我们很重要。”   “我们女子,似也做不了别的,不能保家卫国,甚至不能护一家安宁,只能做些自己可以做的事,先让自己丰富多彩起来……我心里终会答案,来日可能更洒脱,也可能会但求一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师姐,我方才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女子……”   “后面。”   “终会有答案?”   “再往后。”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苏酒酒似懂了什么,有些恼,“我说的是酒,不是你。”   杜康却笑了:“我很感谢师父为我取的这个名字……我虽父亲战死沙场,再无族人,但——我名杜康,可解百忧,师姐可要记在心里,莫要忘却。”   “说了是酒,不是你。”   “我说的却不是酒……”   是你。   情感的角逐里,各有各的趣味,各有各的挣扎。   叶白汀感觉到指尖缠绕着轻风,微凉,低下头去看,突然想起了姐姐的话,玉玲珑是个偶尔很活泼,有些促狭的姑娘,若她现在在这里,恐怕会调侃有情人的缠绵套路。   “在想什么?”仇疑青牵好玄风,扣住叶白汀腰身,带他上马。   “没什么。”   叶白汀笑了,靠在仇疑青怀里,任发丝飘扬在风中,抬头看天空晴朗,风也温柔。   “就是感觉很奇妙,我们这些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人,形成了人世间,有人护家国,有人创盛世,有人传诗书,有人制技艺……天下很大,文明向前,离了谁都不行,没有谁比所有人都重要,也没有谁,比所有人都卑微卑贱,不值一提。”   风中带来雨的湿润气息,柔润,微凉,有枝叶随风摇摆,繁花盛放,好像在跳舞。   “玉姑娘……好像很喜欢这里。”   “嗯。”   “好像一直都忘了问你,为什么化名安将军?”   “我祖母姓安。不过若早认识得你……”   “若早识得我,如何?”   “若早识得你,我可能会化名——叶将军。” 第226章 她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夏雨忽至,一扫前些日子的烦闷浮躁,带来了微凉冷意,雨花打在屋檐,落在石台,将窗外冲的干干净净,若是无需外出,不会被雨水沾湿了鞋袜,坐在房间里赏雨,是非常惬意的一件事,仿佛日子都跟着悠长安宁了起来。   “咳咳咳——”   叶白汀拥着薄被,咳的惊天动地。   没办法,他这身体还是不行,只不过冷热交替,夏雨初来,他就受了凉,夜里起了烧,别说仇疑青吓一跳,整个北镇抚司的灯都亮了,申姜也冒着雨跑前跑后,过来看了好几趟,要不是老大夫再三确定,只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他们恐怕会连夜觐见,在御前把御医请来。   叶白芍当然也坐不住,每天都要过来看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每回都带着自己做的新菜,生怕弟弟吃不顺嘴,什么都不肯吃。   叶白汀起初很配合,姐姐手艺没的说,什么东西到她手里,都变得美味可爱,可再美味可爱的东西,连着吃好几天,也难免有点……   “又是白味啊……”   他看了一眼打开的食盒,咸鱼一样躺回被子里:“我不饿,真的。”   要不是眼前这个是自家傻弟弟,叶白芍能一巴掌拍过去,事实上她已经动手了,不过到半路就停了,最后变成轻轻揉了下弟弟的头:“白味怎么了,营养健康,最利养生!就你这脸色,这肠胃,还想吃辣?不怕病越来越重,回头治不好?没别的菜,只有这些,给我吃!”   她一边说话,一边搬来小方几,将菜品一盘一盘移上来,放上碗筷。   叶白汀拉紧自己的小被子:“姐姐好凶……”   叶白芍十指交叉,活动着手指和腕关节,笑得特别好看特别温柔:“我还可以再凶一点,要不要?”   “……不了。”   叶白汀乖乖爬起来,乖乖吃饭。   仇疑青在这里,他还能撒个娇耍个赖,可姐姐心意已决的时候,什么都不好使……没办法,只能拿起筷子,吃。   只一口,他就知道这些菜是下了心思的,看起来素淡,不知用了多少步骤,激发出食材本身的清香,多吃两口胃口就开了,慢慢的,竟也吃完了一碗饭。   叶白芍没有劝他多吃,也不想让弟弟撑着,吃的少可以,足够身体养分就行,只是不可以不吃,现在这个程度,她还算满意。   “行,再等一会儿,你就可以喝药了。”   喝药……   叶白汀瞬间生无可恋,感冒这种事,吃药七天好,不吃药一周好,他身体有免疫力的,过几天一定能好,实在没必要喝那些苦苦的汤药!   可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连一直会看他脸色,唯他马首是瞻的申姜,都不愿意帮他骗人,甚至还会到仇疑青面前打小报告,说‘少爷今天又没吃药,指挥使快去灌他’!   叶白芍收拾桌子:“你先睡一会儿,等会醒了,正好是时候。”   叶白汀本不想睡,可一躺下,听着外面叮咚雨声,不知不觉眼皮就有些沉……   叶白芍拎着食盒出来,看到了负手站在门口的仇疑青。   他穿着深青色衣袍,衣角打湿,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可脚下水渍洇湿了地面,那一片颜色尤其深,可见来了很久了,或许蠢弟弟抗拒吃饭时就来了,只是一直没进去。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鬓角微湿,应该是在外面跑了很久,现在肯定累了,可门框那么近,他都没想要靠一下,借个力。   听到后面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微微颌首:“辛苦姐姐了。”   叶白芍摇摇头:“我倒不辛苦,不过每天走两趟,离的也不远,倒是你……怎的不进屋?”   仇疑青眼梢微垂:“我若进去,他只怕更不好好吃饭了。”   安静良久,叶白芍叹了口气:“我弟弟任性,给指挥使添麻烦了。”   丢不丢人,撒娇耍赖都叫人知道了,还让人专门避嫌!傻弟弟哟,你这样还怎么追求人家!一点都不孔武有力,优雅端方倒也罢了,还叫别人知道了你的缺点,怎么勾的人喜欢你!   叶白芍看着仇疑青,都有点心疼了,要说辛苦,谁能有眼前这位辛苦?外头风声那么大,使团动静一天一个变,还有暗里的潮流暗涌,连她男人都跟着在外面忙,有时家都回不了呢,这位能轻省了?   傻弟弟还跟着闹腾添事。   可弟弟再傻,也是自己的弟弟,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指挥使辛苦……就辛苦吧,弟弟好歹也立了不少功不是?生病又不是自己愿意的,可不能叫瞎作,娇气。   叶白芍感觉不行,她得帮帮弟弟,要是能把人留下就更好了,她心中开始快速思量。   “我这个弟弟,我娘怀他时怀相不好,生下来猫儿似的,两岁前总是喜欢生病,身子打小娇贵,我们一家人担心,不得不多盯着点,这盯的紧了,叫外人说,就是给宠坏了,可也不是阿汀自己愿意的不是?生病多难受啊,他那么娇气,才不会想生病,这里疼,那里不舒服呢。”   “他打小就这样,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每回换季都要折腾一波,须得时时注意,不过也不打紧,苦夏罢了,少食些凉的,好好静养几日,也就过去了,耽误不了多少事,瞧在他还算能干的份上,指挥使不要嫌弃他?”   “怎会,”仇疑青面色郑重,“我很需要他。”   只是这个需要,说话双方表达的和理解的并不一致。   但不要紧,叶白芍达到自己目的就好,微笑道:“那接下来就有劳指挥使帮忙照顾一下了?阿汀刚刚吃完饭,现在睡着了,稍后得喂吃药,我楼里今日有点忙,不能多留,这便告辞了。”   仇疑青颌首侧步,让出道路:“您请,阿汀……这里,您不必担心。”   “那谢谢你啦。”   叶白芍挎着食盒,非常满意的走了,感觉自己深藏功与名。   ……   叶白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只觉这一觉无比漫长,还有些累,睡的他都不想再睡了,可就是睁不开眼睛。   他听到外面的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来回反复,窗外没什么声音,连锦衣卫轮值的脚步声都很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岗,什么时候谁离开,什么时候谁过来。   他被人叫起来喂了药,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叫起来,迷迷糊糊的吃饭,之后重复以上过程,总有东西喂到嘴边,不是药,就是饭,要不就是粥……   有时候他知道身边是姐姐,有时候不用睁眼,他就知道是仇疑青。   因为除了这个人,别人也不会用那种方式……给他喂苦苦的汤药。   等再醒过来,已经是某天午后,窗外阳光灿烂,有轻风拂来,微卷珠帘,再没有雨水湿寒气息,稍稍有一点热,却并不燥,待在房间里很舒服。   叶白汀感觉浑身舒适,睁开眼睛就特别清醒,整个人完全恢复了活力。   略一偏头,就看到了仇疑青。这人正坐在旁边的小几上,面前文书摊开散落,右手执着毛笔,迅速在宣纸上落下批示,手背上隐有青筋微微隆起,落笔干脆利落,笔下铁画银钩,身材……   怎么看都特别好看,连在光线里的剪影都特别帅。   仇疑青已经在这里忙了小半日了,习惯性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小仵作一直睡得很安静,可这一次回头,不再是之前乖乖的,让人有点心疼的睡脸,而是睁开了眼睛。   “醒了?”   仇疑青一怔,放下手里毛笔,拎起旁边茶壶,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叶白汀。   “我不……”   刚想说不渴,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哑的有点难听,叶白汀就没再拒绝,就着仇疑青的手,喝完了这杯温水。   他喝的时候还很放心,似乎是知道仇疑青手稳,不会让他呛到,眼睛根本没有往下,盯着茶杯,而是一直略略微抬,看着仇疑青的脸。   时间在这个瞬间似乎被拉长,少年眼眸干净清澈,像汪着一汪春水,皎月映不进去,桃花飞不进去,只能住进面前的心上人。   他还伸出手指,勾住了仇疑青衣角……   仇疑青将茶杯放在一边,按住那只不老实的手:“不许撒娇。”   叶白汀弯着眼睛,挺直了腰,欺过来:“可是我想亲你。”   “你在生病。”   仇疑青掌着他的腰,手背青筋微鼓,显是忍得很辛苦,小仵作太皮,靠过来的劲道太大,为免不让对方受伤,不方便用太多力道,反而被对方得了逞,骑到了他身上。   “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嫌弃……指尖摩挲过夏日不怎么厚的衣料,仇疑青眼眸微阖:“不想病情加重,就乖一点。”   叶白汀笑了,他早知道怎么对付这男人,暗示不是不可以,这狗男人一定能懂,但也一定会忍,不如就……直接一点。   他靠的更近,若即若离,让二人气息缠绕暧昧:“你不想亲我么?”   仇疑青:……   叶白汀感觉自己有点恶趣味,就喜欢看这狗男人因他左右挣扎的样子,越强悍的男人,克制束缚自己的样子越是动人……   他当然在恃病嚣张。   要是平常时候这么撩对方,保不住被这狗男人按住狠狠收拾一通,可就因为现在在生病么,这狗男人担心他身体,不可能拉着他纵欲,这时候不欣赏一波,不作一作,更待何时?   当然他也考虑到了风寒传染的问题,这几天仇疑青都在亲自照顾他,身边事务基本不假手他人,日夜接触都下来了,仇疑青也没事,明显身体素质非常好,而且自己熬了几天,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这会儿醒过来哪哪都很舒服,没哪里不对,可以浪一浪啊……   叶白汀不仅嘴上花花,手指也动了,不老实的去往不该去的方向,仇疑青眸底更暗,连声音都带了上微哑:“……不准再动了。”   可叶白汀怎么可能听他的,把他往下一按:“我偏要。”   仇疑青不敢对小仵作用力的结果,就是被小仵作压住,后仰在榻上,衣角乱了,呼吸乱了,阳光挥洒下,模样竟有几分可怜。   叶白汀更满意了,低头吻他。   又慢又撩。   不但干了这件大事,嘴里还没停:“不是说想要‘我’这个礼物么?怎么现在不敢动了,嗯?我们指挥使……是不是不行啊。”   仇疑青扣在小仵作腰上的手加了力道,手背青筋凸起:“你知不知道,被藏在藏宝阁最深处的宝贝……不乖,也是要被收拾的。”   叶白汀懂,不就是尊重也是有范围,需要环境帮助的,猛兽被诱的出了闸,忍不住,当然也是会办了他的。   可这会儿他根本不怕,还笑了:“指挥使想怎么收拾我,收拾我哪里?这里……还是这里?”   仇疑青眸底燃起熊熊野火:“我看你是欠——”   正待他翻身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   “阿汀今日好些没有?”   是叶白芍。因这几日过来惯了,外面轮值守卫和小兵也没有特别要求通报等待,她过来的很顺利,要是这门关着,她可能还会敲一敲,可这门半开,一点没有防人的意思,她当然也更自在一些,和前几天一样,顾自推门就进去了,一边往里走,一边热闹的说着话。   “有没有撒娇任性,不肯吃东西?姐姐给你带了好吃的……哟。”   完蛋,她好像来的不是时候!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弟弟怎么按住指挥使,骑在人家身上,还,还凑的那么近!   房间内二人:……   叶白汀反应很快,立刻乖乖坐好,还踹了仇疑青一脚,笑的跟个端方君子一样,一点都不失礼:“姐姐给我做了好吃的?”   叶白芍:……   你以为装作无事发生,就真的无事发生了么!   姐姐倒是想帮你圆个场,可怜指挥使这么威武高壮的身材,生生因为担心伤了蠢弟弟,竟然配合蠢弟弟的力度,身体滑到一边,差点摔到地上了!   要不是武功高,身手敏捷,姿势能调整过来,不失帅气,他都要被你踹个狗吃屎了!   都这样了,你自己装无事发生,也要让我装眼瞎,什么都看不到么!   还好指挥使是个好人,很懂场面活儿,垂眸收了桌上那一堆公文卷宗,拿起来往外走:“文书业已批完,我去看看有没有新的。”   叶白芍自然而然的让开路:“指挥使辛苦。”   仇疑青微微颌首,转出了门。   看着人背影离开,叶白芍看向自家蠢弟弟,痛心疾首:“你从哪学来的这些流氓手段,怎么能按着别人这么欺负呢!亲密这种事,得循序渐进,你这还没花前月下,诉个衷肠呢,直接这么干,不怕人把你撅一边去?得亏指挥使是个君子,不然不知道怎么收拾你这个登徒子了!”   叶白汀有些恍惚。   好像……也是,刚刚的姿势,姐姐进来的那个角度,可不就是看到他按着仇疑青欺负?那是不是也看到了仇疑青隐忍克制的表现?   可惜姐姐不知道这狗男人有多狗,仇疑青才是最野的那个,刚刚差点就,差点就……   叶白芍蹙了眉,看着自家弟弟:“你老实同姐姐说,是不是仗着自己生病,趁机偷袭指挥使,让他顾忌你身体,不好收拾你?”   还是姐姐懂他,心有灵犀了,叶白汀心下一转,解释什么解释,干脆认了:“可他也没反抗么,肯定是喜欢我了。”   叶白芍双目瞪圆:“那人家是不方便,一掌拍过来,把你打死怎么办!”   叶白汀:“他不敢,他舍不得。”   叶白芍:……   “你现在有手艺,的确对锦衣卫有用,可也不能这样啊,”姐姐操心的紧,“你要是能拐到人,让别人喜欢你,自然是好事,可指挥使什么脾性,你要是太硬来,可没有好果子吃……”   “……你是不是病好了?”   姐姐多精细的人,对弟弟的生病习惯了如指掌,包括弟弟满肚子的小心眼,想了想觉得不行,端肃着脸,把弟弟按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不行,现在不能好,你得再多装两天,这样指挥使看着你虚弱难受,也不好跟你算账了!”   叶白汀:……   可真是我的亲姐姐,就是向着弟弟。   “姐姐,”叶白汀垂了眼,“如果有一天我让他喜欢了我,我要同他成亲,你可会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叶白芍莫名其妙的看了傻弟弟一眼:“你千辛万苦把人拿下了,对方还是指挥使,这不是好事?”   “……嗯。”   “我可是听说,你连定亲酒都想好要做了,”叶白芍看看左右,声音低下来,“方才我瞧着啊,指挥使也不是那么冷硬,对你似有一二不同,你可稳着来啊,别太冲动,感情这回事么,最重要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她一边巴心巴肝教弟弟,一边多次强调不能着急这个点,因最近指挥使好像非常忙,她家那口子都跟着在外面跑一些事,都不怎么着家,这种时候谈情说爱有些不合适,不若等忙的这段时间过去,再好好培养……   叶白汀表示自己非常听劝,就按姐姐说的来!   姐弟俩谈了回心,都很满意,眼看时间不早,叶白芍才起身离开。   走时很巧,又遇到了仇疑青,叶白芍说了好一通场面话,把自家弟弟夸的天花乱坠,说他只是天真爱闹,其实本心是极好极好的,又言指挥使心胸宽阔,能纳百川,未来必一路顺遂,福泽绵长……   仇疑青有些不理解,进来问小仵作:“姐姐怎么了?”   叶白汀懒洋洋的捧着茶喝:“大约是知道我们好事将近,他又多了个好弟弟罢。”   仇疑青:……   小东西惯会哄人。   他走过去,拿走叶白汀手里茶盏:“你病着,茶水之类,不可多饮。”   叶白汀直接把被子掀了:“我已经好了!”   “嗯?”   仇疑青看着面前的人,想起前事,眼梢危险眯起,眸色越来越深。   叶白汀:……   完蛋,一时没注意,翻车了!   他赶紧往后缩:“那什么,就算病好了,也是才好,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不能欺负我!”   安静许久,仇疑青声似喟叹:“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看这表情,是不会追究了,叶白汀就放心了,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桌上的茶:“那我要喝那个,你给我续上。”   仇疑青还真给他倒了:“不然以后还是让双胞胎多来陪陪你,督促你锻炼身体。”   就知道没这么好过去!指挥使才是腹黑大狐狸!   叶白汀清咳两声:“不用,我又不用上战场,也不会受伤。”   “但是身体会好。”   “知道了知道了,”叶白汀想糊弄过去,“我会陪他们玩。”   仇疑青知他眼底在转什么小心思:“你最好知道,倘若以后真遇到什么——”   “你才要好好记住,”叶白汀直接截了他的话,反客为主,“天天在外头办那些凶险的事,以前就算了,是你自己的事,现在可还有我一份,要是你敢受伤,看我怎么收拾你!”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仇疑青竟然很吃这一套,不再多言,摸了下叶白汀的头:“……好。”   叶白汀感觉气氛有些让人害羞,低头喝茶,转到了正事上:“瓦剌使团的事,现在可忙完了?”   “大体框架已经定好,细则在走流程,什么时候放人,什么时候归程,不会照着他们要求来。”   “嗯……这个案子虽然了了,但好像毕正合勾结鲁明,吞下的那些钱,还没有交代?去了哪里,可能查到?”   叶白汀沉吟,毕正合很明显和瓦剌使团有合作,至少在‘寻找安将军’这件事上,他们有勾结,可使团进京,所有运行轨迹基本都在锦衣卫监视下,倘若有大宗银钱来往,不可能发现不了,他感觉,这笔银子很可能和瓦剌人没关系,落点大约会在三皇子。   八王子和三皇子有一些事情的交往合作,会不会这也是合作链条之一?   仇疑青:“还未完全确定,不过我手里的东西,已经能看出,大约就是这个方向。”   叶白汀想了想,又问:“贺一鸣那边呢?有没有交代更多东西?”   他可是三皇子很信任的人,一定有东西没有吐。   “他运气太好,进诏狱就大病了一场,刑房不敢立刻上手段,这段时间才开始慢慢撬,”仇疑青道,“大约挺不了多久,我们会有新收获。”   此人表现稍稍有些矛盾,或许是被特殊鼓励过,在心里埋下了特殊的种子,对一些事讳莫如深,就是说,要不然就是太羞愧,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拒绝接受现实……总之,得磨一磨。   “我父亲的案子,也不能这么一直等着……蔡氏呢?她回了老家,可寻到了应溥心的信? ”   “正在整理,陆续寄到我们手上,还需要时间。”   “应溥心……”叶白汀想起,当时他和仇疑青闹别扭的时候,申姜被指派着,用一封画着娥眉月的密信跟他暗示,“此人是不是还活着,做了你的暗探?”   他当时还觉得,这么机密的东西,指挥使怎么这么轻易的要了过来,是不是同安将军交好,原来并不是交好,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仇疑青想了想道:“那些密信的确出自同一人之手,想要助我平乱,我并未见过本人,不过看蛛丝马迹……八九不离十。”   “他真的还活着!”   “大概。”   “那他怎么不去寻蔡氏?他和妻子感情那么好,分开几日,情书都能写一大堆……”   “那就需要我们来寻找答案了。”   一定是有非常隐秘,或者不得不的原因。   叶白汀沉吟:“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可有什么待查的新东西?”   总之不能闲着。   “有。”仇疑青思索片刻,道,“姐夫那边查到了一个人,是个皇商,很关键,但此人已消失数日,像是失踪了。” 第227章 我们指挥使最好看   “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种?”   叶白汀感觉有点有意思了,怎么这些人平常不出事,锦衣卫一找,就出事了?   “这皇商叫什么名字,平时做什么的,怎么就突然不见了,最后出现是在哪里? ”   “叫汤贵,目前生死不知,哪里失踪的也并未确定,最后在人前出现……”仇疑青拉了袖子,执起茶壶,缓缓给叶白汀添茶,“是一艘花船。”   花船……   不提别的,只这两个字,就能勾起人们无限绮念。   叶白汀眼神一顿,微微歪了头,看仇疑青:“是我想的那种么?”   仇疑青眉锋如剑,微微挑起时,气势更加锋利,衬的底下眸色更暗:“嗯?你想的是哪种?”   叶白汀怀疑他在搞黄色:“你知道……我想的是哪种?”   仇疑青相当严肃,看起来像个铁面无私的判官,一点红尘烟火都不沾:“我不知道。”   叶白汀就勾了唇,手不老实的搭过来,落在仇疑青肩上,气息也是:“指挥使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让我去?”   是不是后悔说了刚才说这个话题,是不是是不是!   仇疑青:……   他就知道。   “花船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指挥使怎么知道没什么好看,莫非是去玩过?”   “倒也未……”   “没有怎么知道没什么好看的?”   “手下……”   “手下是手下,你是你,别跟我说道听途说,干锦衣卫这一行,怎么可以道听途说,你说没什么好看,一定是去过,仔细品评过,怎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了?这不公平!若你没去过,就是编这些话来哄我,指挥使你公私不分!我们现在明明办的是公事,你却掺杂私情,你不专业!”   仇疑青:……   叶白汀凑的更近,二人气息相闻:“还是指挥使故意的,分明安排好了一切,偏要拿这个来吊我胃口……想让我求你?青哥哥,你好坏啊。”   仇疑青:……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气息都不稳了。   “我不,”叶白汀不但没下来,还得寸进尺,抱住了他的腰,“指挥使不要这么小气嘛,带我出去开开眼,见识见识这花船!”   仇疑青紧紧扣着他的腰:“当心摔了。”   叶白汀眨眨眼:“你明明知道我摔不了……青哥哥果然好坏,趁机搂我了是不是!”   仇疑青:……   算了。   “你先坐好,我可安排。”   叶白汀看看外面天色,下了几天的雨停了,阳光灿烂,天气更好,河水丰沛了,花船定行得更稳:“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然就今天?”   提议是突如其来,可想了想,似乎很合适,他看着仇疑青,一脸郑重,语重心长:“指挥使你知道的,有些东西我们亲自去看,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很有可能会有收获哦。”   仇疑青垂眸,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就要去?”   “那不能,”叶白汀摇了头,“我这一病,连着睡了这么多天,你和姐姐还不准我洗澡,要不是我受不了抗议,你们都不让我擦擦身,现在好容易好了,我怎么也得先洗个澡,之后还得晾头发,饭虽吃过了,但再加一点零食也不是不可以……我见方才案上文书铺了那么多,你应该还没办完?不若挑些紧要的先批了,咱俩都完事了,好轻轻松松的过去玩……过去找线索。”   算算时间,怎么也得晚上了。   仇疑青:“所以,去不了。”   叶白汀怒:“为什么!”   仇疑青道:“花船生意特殊,大半接待客人都是在晚上,你那时过去,正是别人最忙的时候,没办法配合你问话,也不容易看到太多东西。”   所以说不是什么正式问话,是过去玩一玩看一看,顺便看看有没收获啊!等你准备好,清了场,我就看不到新鲜的了!   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叶白汀神色也很郑重:“有些人就算正经升堂问话,也问不出太多东西,有些人随便一看,就能发现细节中的端倪——我正好是后者,且很优秀,指挥使不觉得?”   指挥使当然不会不觉得,指挥使欣赏人才欣赏的,都把人划进自己地盘当余生伴侣了,哪能说得出反驳的话?   叶白汀看着他脸色,干脆小心拽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又晃了晃:“去嘛,就今晚去!我知你昨晚陪我睡了很久,今天应该不大困,正好我也睡多了,晚上大概睡不着,长夜漫漫,你要是不给我找个乐子,我可要在你身上找乐子了……”   仇疑青知小仵作这回病了很久,该是憋的难受了,最终握住他的手:“那你要乖一点。”   “我保证不惹事!”   “不许多看那些舞娘。”   “我为什么要多看她们,她们又不如你好看!”   “……嗯。”   叶白汀得偿所愿,才回过点味,好像有些不对劲:“其实你也想去,是不是?正事重要,你既同我提起了这件事,就打定主意带我去一趟,可又担心我看别人太多,才故意说不允许,让我自己给自己定规矩……是不是?”   都说情人节没有不吃醋的,可这还没出门,这贷款吃醋的毛病哪来的?瞧瞧这连环套下的!   “我们指挥使好小气,怕我跟人跑了呢……”   他说这话是为调侃仇疑青,臊他脸皮,不成想仇疑青大大方方承认了:“嗯。你不许跟别人跑。”   叶白汀:……   仇疑青低头吻他:“外面总有好看的脸,新鲜的人,我身边冗务繁多,能给你的有限,能陪你的时间也不多,若是你遇到了很有趣,长得也很好看的人……我会担心。”   叶白汀心内一软,捧起了男人的脸:“我们威武伟岸,勇往直前的安将军,什么时候这般胆小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年轻时意气无双,不大懂这些道理,现在……”   仇疑青看着他,眸底似深夜海面,看起来平静安宁,实则蕴着太多别人不懂的能量:“你姐姐说你自小活泼,除了不喜读书,什么都喜欢玩,见到新鲜玩意就走不动道,说你小时候身体娇贵,要好好养,才不会病病歪歪,我自信有几分本事,能养好你,却不知能否把你养的日日开心欢愉。”   “我很开心。”   叶白汀亲了仇疑青一口,抵住他额头,眸底一片认真:“我们的定亲酒可是都开始做了,指挥使难不成想跑?你胆子小,害怕,我胆子可大了,信不信你敢跑,我就敢带着锦衣卫造反,指挥他们抓你回来?”   “……信,”仇疑青声音有些哑,“我信。”   叶白汀没够,又亲了他一下:“我呢,自己发现的时候也挺意外,心里竟有个英雄梦,喜欢脚踏祥云的大将军,我喜欢某人在自己擅长领域闪闪发光的样子,忍不住想要追随,忍不住想要变成他的模样,变成他喜欢的模样。他每天在想什么,有什么心里话,什么时候会想到我……他的各种样子,我都还没看完呢,怎么能说无趣?”   仇疑青一怔。   叶白汀立刻抓住:“你看,你现在这个表情,我就从来没看到过,很可爱。”   仇疑青忍不住了,将人按在怀里,狠狠亲了一通。   “……你才是。”   你才在你擅长的领域里,闪闪发光。我将永远保护这个领域,保护这个领域里的你,你意气风发,闪闪发光的样子,将是我毕生所求。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长,缱绻温柔,似乎时光能在此停驻,岁月悠长。   “别……”   最后还是叶白汀推开了仇疑青,红着脸:“我要沐浴!”   几天没洗澡,尤其头发,感觉自己都要发臭了!这狗男人就没闻到么!   仇疑青显然没闻到,或者直接忽略了,还敢说不要脸的话:“阿汀很香……”   香个屁!   叶白汀干脆把他推出房间:“快点,你去办你的事,跟那些公文奋斗,等我这边沐浴完,就去叫你!”   仇疑青却道不必:“今日我可一直陪你。”   叶白汀蹙了眉:“这么有空?”   “你之前看到的那些文书,都不急,”仇疑青垂眼看小仵作,“你病之后,我把大半事情都推给了皇上。”   之前皇上大婚,他忙前忙后,很够义气了,这种时候就该坑一坑好兄弟,不然他又在后宫缠人胡闹,惹的皇后好好的脾气,差点要拔剑,被皇后冷落两天也好,不碍事。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得在外面等着,不许偷看!”   “若你需要帮忙……”   “不需要!”   等一切整理好,浑身收拾干净,头发也晾干,吃了轮茶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把衣服也换上,安排好一切,可以出门了,外面已经不是华灯初上,而是夜色正浓了。   “走了?”   “嗯。”   仇疑青牵过马,带叶白汀离开了北镇抚司。   这是叶白汀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花船。   京城往东,护城河汇入海流的方向,有一处河面相当宽阔,水流也缓,冬天太冷,风也太硬,很少人喜欢在这里玩,到了夏天就不一样了,靠水的地方都凉快,人们觉也短,总喜欢在晚上搜寻探索各种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玩法。   这个时代,青楼生意是不犯法的,城里甚至有专门划出来的片区,接待不同层次的客人,花船,算是比较高档的青楼花活,更重的是喝酒玩乐,听曲赏舞,还可以吟诗作赋,那些皮肉交易反而比较隐晦,不会卖的那么直接大胆,简单粗暴,重要的是享受夜色,要玩,还得玩得开心,玩的痛快。   客人们过来,可以说自己不是来‘嫖’,是来玩的,可能在这里喝了酒,听了曲,赏了舞,作了诗,但并没有和哪个姑娘春宵一度。   叶白汀看着很新鲜,花船嘛,自然是装扮的漂漂亮亮,有繁花掩映,但这些花选什么,怎么选,可就是本事了,花的品种,味道,形状大小,能保持不蔫坏的时间,都需要选择搭配,太多了也不好,不能整船都是花,看的眼睛闹,味道也熏人,也不能太少,大家都有花船,别人家的华丽热闹,你家的没两朵,岂不寒酸?   遂得配上轻纱,最好是那些朦朦胧胧的薄度,颜色不能太艳,太艳了招摇,一看都是野心,也不能太浅,爷们过来是为了玩的,整的那么素淡,怎么挑起客人兴致,怎么哄骗他们花钱?   自然得照着无声无息,似有还无,撩人的手段来。   叶白汀还真眼花缭乱,看的有点转不开眼睛了。   仇疑青就知道会这样,在他第三次朝一个穿着绯色轻纱,眉心画着桃花的舞娘看过去时,伸手遮了他的眼睛:“都说了,没什么好看的。”   叶白汀:……   他清了清喉咙,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我这不是头一回见,有些好奇么,不过你说的对,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他转了头,看着仇疑青,眉眼弯弯,笑容明亮极了:“我们指挥使最好看。”   静了许久,仇疑青才把马拴到一边:“……淘气。”   叶白汀看着宽阔河面上,一二三四……大大小小花船加起来得有十几艘了:“我们去哪一个?”   仇疑青带着他往前走:“最大的那个。”   叶白汀差点当场吹了声口哨,不错啊,最大的这个,也是装扮最豪华最漂亮的一个,远远就能看到名字,叫斜芳阁。船边装饰的花不是最多的,却是最相得益彰的,从大到小,从上到下,颜色和形状走向一致,铺出一种渐变的层次,配上随夜风轻轻飘荡的薄纱,多了几分律动感,更添灵性,看起来相当有气质。   待到走近,上船,发现这虽然叫船,其实是个小型的楼,上下共有三层,甲板上空间很大,人站上去也很稳,水波不急,只添了些微微的晃动感,颇有些气氛。   再往里走,有浅香迷人,不是很浓重的脂粉香味,而是由层次不同的花香凝聚出来的气味,因花都在船外装饰,有夜风吹散,非但一点都不浓重熏人,还很令人神往。   拾阶往上,就更有情调了,比起姑娘们的娇笑声,最先听到的是丝竹鼓乐,各种琴声,不知谁在弹奏一首《渔舟唱晚》,悠扬婉转,绕梁有声。   “呀,两位可是稀客,”有女人过来相迎,“可是头一回来?奴家姚娘子,替姑娘们谢过公子恩了!”   身处陌生环境,怀揣目的而来,叶白汀几乎是下意识,打量起对方。   女人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刚刚二十出头的样子,梳着堕马髻,青丝云鬓,白肤樱唇,眼儿含媚,生得非常漂亮,气质尤其出挑,让人一见难忘。   不过她应该不是特意过来迎客的,叶白汀视线滑过她刚刚过来的楼梯转角,夜色掩映,那里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但很明显,是一个刚刚离开的客人,这位姚娘子在送他。   这种地方,一般负责迎客的,有一种行当术语叫‘龟公’,他刚刚进来时看到了,要不是这些人忙的有些脱不开身,刚才就会过来搭话了。   这位姚娘子,从长相气质,身材打扮,看起来都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她身份似乎很高,尤其那句‘替姑娘们谢公子恩’,听上去像是一个老鸨的角色,一般干这行当的人年纪大了,有一种晋升方向就是做这个,但她年纪并没有很大,能在规模这么大的花船上,做到这个身份,明显是个很能干的人。   叶白汀微笑:“听说你们这有好曲儿听?”   听说当然是没有听说的,但这种话,到哪艘花船上都好使,他和仇疑青今日外出,都没有穿锦衣卫的衣服,以舒适为主,他穿了一身仇疑青前几天才给他做好的浅湖色棉绸衣裳,不管从颜色质地还是裁剪方式,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富贵公子哥。   至于仇疑青,穿了一身深青压深紫边的长袍,本就彰显了富贵,再加上他独特的挺拔气质,惯在高位带出来的威压感,显得整个人更尊贵,今日没有配绣春刀,系的一丝不苟的圆领就有了几分禁欲气质,让人没那么害怕,有点想靠近,又觉得不尊重,总之就是,很诱人,非常想征服他,或者骗他的银子。   这两位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既然碰上了,姚娘子当然不会放过:“若说这听曲,公子可是来着了!我们这花船,别的不说,琴曲可是一绝,公子细听,可有听到这曲《渔舟唱晚》?是不是还不错?就是我家姑娘在弹奏呢!”   叶白汀随意转了下手中扇子:“是么……可有本公子没听过的新曲?”   这一招是他专门从相子安那里学的,白玉的扇骨,雨过天青的扇面,就这么潇洒一转,干脆利落一停,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见惯了世面,又不失优雅,是这些地方理想的客人模本了!   “有有有,”姚娘子笑的那叫一个热切,“您只管楼上请,今儿个保准叫您好好享受,咱们这马上有编好的舞曲上演,也会奉上各个头牌姑娘的花名签子,您瞧着哪个能入眼,就点了过来伺候,保准叫您不虚此行!”   叶白汀看了看仇疑青:“那咱们就坐坐?”   仇疑青微微颌首:“可。”   姚娘子立刻扬声:“贵宾两位,楼上请——跑堂的,说你呢,快,上两壶桃花醉,让两位客人先品着!”   被安排的包厢在二楼,叶白汀走完楼梯,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仇疑青挡住他身边往外的空间:“怎么了?”   “我好像……”   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在三楼楼梯口,一眨眼就不见了,不确定自己感觉对不对,又觉得不可能,这种地方……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看到宫里的公公呢?   这里好像不是厂公喜欢来玩耍消费的场所?   “没什么,”他率先往包厢的方向走去,“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先听个曲儿吧。”   酒菜上的很快,他们说不留人在这里伺候,这些人就很快下去了,并不急于推荐姑娘,包厢看起来是包厢,空间私密,其实窗子开得很大,正好对着楼下的表演台,不管哪个姑娘上台献艺,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咳,”叶白汀清咳两声,“现在没什么旁人,刚刚看到了什么,要不要说一下?”   仇疑青挪开小仵作面前的酒,给他换了盏茶,还有两盘鲜果子:“阿汀有所得了?”   叶白汀颌首:“当然!你看这船上装饰,方才路过时,姑娘们身上的穿着,跑堂的衣服,还有这些盛装酒水小食的托盏,每一样都很精致,价格可不便宜。”   这里生意应是极好,非常挣钱,客人们非富即贵。   “姚娘子刚才直接点出了曲名,不怕客人耳朵挑,这里的姑娘技艺应该很扎实,不怕被挑剔,看起来训练了很久,经验也十足,颇有底气。”   “还有刚才咱们路过的那间厢房,门虽关着,但透出来的味道潮湿黏腻……这里并不拒绝皮肉交易,只要客人想,只是没有张扬的说出来。”   仇疑青点了点头,补充道:“一楼桌子摆的比较随意,客人大约只是有钱,没有特别尊贵的,类似巨贾高官这种,二楼包厢,其中一间有人推开门出来,也非高官,但周身打扮一看起来就很有钱,三楼未能上去,但只装潢就能看出来,比你我这二楼贵雅得多——”   “这花船,客人是分阶级招待的,规格不同,酒水或伺候的人可能都不同,如你我这般,摸不准底,又感觉不一般的,便安排在二楼。”   叶白汀就笑了:“我们只能上到二楼,看来指挥使还是得努力啊。”   “努力了,好让你常来玩?”   “当然不,这种地方看看也就行了,我才不会想老来,”叶白汀赶紧表明心意,正色道,“还有呢?这花船锦衣卫还没来得及查,你肯定不只看出了这些!”   仇疑青颌首:“这花船建造结构看起来花样很多,其实并不复杂,中间腹地空间面积似有不对……可能藏有密室。”   秘室?一般有秘室的地方,秘密就多,叶白汀感觉这回真得慎重了,玩笑归玩笑,心思也得多用。   二人正讨论的时候,《渔舟唱晚》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楼下花朵簇拥的舞台上,换了人献艺。   美人削肩柳腰,款款亭亭,浅纱遮面,绘了桃花妆,视线欲说还休,似是看尽了宾客,在所有人身上停驻,似又没看任何一个人,每一停足,一顿首,姿势角度都恰到好处,写满了妩媚妖娆,风情万种。   叶白汀差点推翻了桌上茶盏。   “燕,燕柔蔓?”   她怎么会在这里!   转头看仇疑青,仇疑青似乎也很意外。   叶白汀:“你竟也不知道?”   仇疑青顿了下,道:“最初的调查方向和线索,需得我们给她,之后便要靠她自己发挥,她自己也适应更大的自由度,锦衣卫便只在暗处警惕保护,不干涉她的行为。”   “那她现在……”   “大约是一个受人追捧,不属于任何势力,所有类似场所都可以,或者希望邀请合作的,‘特殊人才’。”   今日会在此处,大约是接到活儿,过来献艺,不过燕柔蔓长处在戏折子,越剧黄梅戏昆曲都会,最擅长的是昆曲,倒是不知,她还会跳这些青楼里的舞。   “厉害啊……”   叶白汀则想到了别处,燕班主可是有玲珑心肝的人,绝不会做无用之事,今日到此,大约不会只想献个舞那么简单,她来这里,一定是这里有吸引她的东西。   这斜芳阁有问题?还是这里的客人有问题?   看来今日,还真得花些心思,好生看看了。   ……   河面波光粼粼,映射着皎皎月色,花船里沁香阵阵,柔柔烛盏映衬着美人面,可谓衣香鬓影,令人沉醉。   船行水面,微微的晃动更添情趣,没有人会对此大惊小怪,也没有人发现,那船舱外壁,不知从哪里沁出的血色。 第228章 不要姑娘,也不要少年郎   叶白汀很少如今夜这般,安静惬意地欣赏一支舞。   燕柔蔓果然很厉害,每一举手投足,每一眉眼转动,每一腰肢折旋,都是欲语还休,风情万种,和她的名字一样曼妙妖娆,似乎她跳的根本不是舞,而是在讲一个故事,倾诉一方情思,颇为引人入胜。   不知不觉,白玉盏里的西瓜下去了一半。   再伸手时,就被摁住了。   “嗯?”叶白汀略不解的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将西瓜盏挪开,给他换了碟小点心:“你病才好,西瓜性凉,不可多食,吃这个。”   叶白汀顿了下:“……我姐姐跟你说的?”   仇疑青挑眉:“姐姐说的不对?”   叶白汀:……   姐姐……当然说什么都对!他这身体的确底子有点差,夏天总是很难过,会中暑会生病,西瓜尤其不能多吃,生病时更得有节制,偏他又馋这一口,就……   没想到姐姐把这种事都跟仇疑青说,仇疑青还知道怎么扯大旗吓唬他!   算了。   不吃就不吃。   叶白汀视线掠过小点心,擦了擦手,聊起燕柔蔓:“你觉得,刚才那位姚娘子,同燕班主相比如何?”   仇疑青:“怎么突然想到了她?”   “你不觉得有些像?”叶白汀话音有些慢,一边解释给仇疑青听,一边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我说的不是跳舞,咱们也没见过这位姚娘子跳舞,她们长得也不像,可气质神态……总感觉有微妙的相似。”   二人都见惯风月,对男人有种特殊的敏锐度,说话恰到好处,不想让你觉得被冒犯时,你一定不会觉得不舒服,想要凸显自己特殊时,会有各种各样隐晦的方式,让你记住她。   她们的处世智慧有一定的相似性,身上没有在这种场所工作的卑微与瑟缩,她们很自信,下巴扬起的弧度都类似……   叶白汀大胆猜测,这两个人是否有类似的经历,一路辛苦挣出来,才有了这片自由天地?   可能经历方向不同,她们也并不熟,但就‘相似’这点,他们可以对这位姚娘子有更多的认识。   “嗯,”仇疑青同样很敏锐,“皇商汤贵最后人前露面,就是在这艘花船,此处场所特殊,他可能来过不止一次,同姚娘子很可能熟识,因消息很新,锦衣卫尚来不及细查,任何方向,我们都需留心。”   “不过你说的很对,这里还是太热闹了……”   叶白汀视线滑过窗外,花船人非常多,姑娘多,客人多,来往引客上酒菜的跑堂也多,乐声,舞声,姑娘们的娇笑,客人们的调逗,处处嘈杂热闹,的确不利于他们问东西。   而且人多了,各种信息也杂,想要都看,看不过来,可不都看,怎么分析其内各种关联?   仇疑青:“你我尽力而为。”   叶白汀点了头,看到门口有跑堂经过,端着酒菜上到三楼,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楼上好像有人请宴?”   过去这一会儿,看到听到的东西也不少,仇疑青心中也有了答案:“似乎是有官员攒局。”   他们这都算到了晚了些,已经错过了开始的热闹,现在看起来平静,大约是几巡酒过,最热闹的那波过去了,想要再有大热闹,怕是得等下一轮……   叶白汀一边百无聊赖的啃着小点心,一边四下观看,突然手顿了下,小点心上留下半个月牙似的牙印:“唔,我之前好像真没看错……”   他指了个方向,引给仇疑青:“你看,那是不是东厂厂公富力行?”   “不止东厂厂公,”仇疑青眉宇突然锋锐,“还有个西厂厂公,班和安。”   叶白汀怔了下,才发现富力行看起来是在往外走,其实速度很慢,脸虽没转,但嘴唇开翕,表情不怎么愉悦,明显是在和人说话,而他旁边……被楼梯木栏挡着的角度,的确还有另外一个人,转出三步后,才能看清楚。   正是班和安。   这可是有点稀奇了,花船,男人们消遣美色,尽享风月的地方,两个公公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到这里来玩?玩什么?   叶白汀刚要说点什么,就听一楼传来叫声:“死,死人了——快来人,死人了——”   死人了?   他立刻扔了小点心,和仇疑青一样,立刻站了起来:“走,去看看!”   今夜本是突然起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看一看……若真是命案,身份也没必要隐藏,必须得管上一管了。   花船反应也很迅速,楼下声音一出现,房门外立刻有跑堂的进来,见两个人都站了起来,马上陪着笑脸:“二位这是要去哪?咱们这儿还没给您安排姑娘呢……您再坐坐?”   仇疑青挡在叶白汀面前:“不要姑娘。”   “不要姑娘……那给您安排个少年郎?”跑堂的弯着腰,脸上笑容更大,“不是小人跟您吹,咱们船上应有尽有,你想玩什么花样都行,保管让您满意!”   仇疑青护着叶白汀往前走,脚步未停:“不要少年郎。”   跑堂视线陡然落在男人手上,这位爷拉人的动作似乎……再定眼一看,要什么少年郎,后面这位客人不就是少年郎?还生的春花晓月,眉目灵动干净,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要什么别的少年郎!   他小小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往前追了一步:“那贵客您看,要不要玩点特殊的乐子?咱们船上真的什么都有,不管双还是……”   他眼珠子转了转,视线最后落点,是房间内的三足兽鼎,里面燃了帐中香,味道缠绵悠远,很是好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既然是三足兽鼎,鼎外身肯定是雕着兽类的,这只雕的是个小老虎,不是威武霸道,让人一看生惧的那种,而是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很有几分可爱。   叶白汀还没反应过来,仇疑青似是忍无可忍,伸手从怀中掏出个牌子,往前一送——   跑堂的直接跪了。   锦,锦衣卫!   黑底金字,还有上面的官衔……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指挥使恕罪!”   叶白汀这才多看了他两眼,花船上一个小跑堂,不仅有利索的嘴皮子,还有不错的眼力,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铭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见识过的,他竟能认得。   “起吧。”   仇疑青没有为难别人的习惯,越过他身边,继续往外走。   跑堂的赶紧起来,擦了擦汗,想往外去,头前引路,又因为这一跪,追不上客人速度,只能小跑几步追出来,朝四外喊了一声:“指挥使在此,都别乱,好好伺候着!”   这一喊声音尤其大,不知是被贵客身份吓坏了,还是故意在往楼里宣告,有大人物在场,底下的都小心一点……   楼下静了一静,有些人心思难免多转了些,今天是什么鬼日子,怎么就招了这尊佛过来呢!   大家也瞧得出来,这尊佛没穿飞鱼服,没配绣春刀,许也没想招摇干什么事,可现在出了命案……   之前不知贵客身份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其他的姑娘跑堂,没一个敢往前凑,最后还是姚娘子,顶着所有人视线,迎到一楼楼梯口,福了福身:“不知指挥使驾临,招待不周,奴家替姑娘们给指挥使赔不是,望您大人有大量,体谅则个。”   她现在脸上的笑也是恰到好处,收起先前些许媚意,大大方方,不卑不亢,这一拜诚意十足,没有半点轻慢,也没有烟花之地的轻浮谄媚。   仇疑青也不多话:“方才何人喊叫,人在何处,带本使去看。”   “是。”姚娘子也很干脆,转身带路,“指挥使请随奴家来,前方的路烛盏少,有些暗,还请这位小公子注意脚下,莫要踩空。”   倒是很细心……   叶白汀顿了下,唇角微微扬起:“多谢提醒。”   过去的路似乎有点绕,这一路走过去,什么都不说,显得有些尴尬,说的散了,多了,也不合适,姚娘子便柔声开口,带着笑意:“今夜有些愁人,这花船做生意久了,酒饮多了,心也有些飘,竟眼瞎了般,明明打了个照面,也没能认出指挥使,不知您今日来是……”   这话明显是试探了,‘瞎了眼’自责的,怕不只是没有认出人,还有让船上发生了不应该的事,正愁无处告饶,知道指挥使不喜欢废话,浪费时间,干脆就直接问出来了。   仇疑青相当有个性,并没有答她,而是反问:“今日可是有人在此宴客?”   “有,”姚娘子连个磕巴都不打,话说的相当利落,就像没听出来仇疑青的冷淡,“吏部魏士礼魏大人,几日前擢升侍郎,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自也意气风发,总得请请酒宴宴客,这花船虽不算正经酒楼,却也不是那脂粉气重的青楼,姑娘们歌好舞好酒也好,魏大人便定了今夜在此酬客,请了不少客人呢,小点的地方根本装不下,直接把整个三楼都包下了,不然您二位来,奴家一准不敢怠慢,直接领了您到三楼……”   她声音柔缓,有一种特殊的韵律,听着很热情,还能顺便解释了前面的行为,道了声聪明人都能听出来的歉意,也适当给了些信息……   可叶白汀仍然觉得,她说话过慢了些。   话术很合适,反应也很快,但她在整个过程中,似乎仍然在趁机不停地思考,比如接下来怎么应对,以及更多的……其它的事。   或者,也在观察他们,尤其观察仇疑青,想看一看这位指挥使的脸色,看他吃哪一套,好调整不同话术。   不过她应该会失望,仇疑青这个人,向来滴水不漏,他的性格和情绪是经多次战争磨练形成的,有时候泄露一丝,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麾下军队。   他在想什么,从不会让人知道。   一路虽长,走起来却很快,很快到了现场。   仇疑青这次再叶白汀出来,并没有带太多人,只有一支小队分散在远方暗处,用以预防突发意外,这边一有声音,反应也很迅速的过来了,人数不多,也能很快控制住场面,将现场圈了起来,别的姑娘宾客们只能在圈子外面窃窃私语,不能再往前。   这里是一楼的船尾。   整艘船只构造,前方甲板地方最宽阔,摆了很多桌椅,露天招待客人,是光线最好的地方,也有一个很大的舞台,供姑娘们献艺,舞台往后延展,包含了两侧的范围,方便姑娘们去往更多的方向跟客人打招呼,也方向楼上的客人们赏析,舞台下面,到船舷的位置,有空间过道,客人们可以停留小酌,可以赏舞看景,也可以仅仅是路过。   被围出来的现场在船身最后面,边上放有很多杂物,空间相对前面狭窄了非常多,光线也不怎么明亮,明显不是正经待客的地方,也少有人会过来在这里看河赏景。   叶白汀看到了甲板上的血迹,离船舷外壁很近,不多,有被擦蹭过的痕迹,死人倒是没见着,难道……   “在外面。”   仇疑青站到船尾,身体往外一探,就能看到正下方水了,叶白汀稍稍有点怕,跟在他身后,和他挨得很近。   还真是在外面。   这艘花船船身很大,做工很好,船身往外往下,并不是直直地缩切下去,而是在腰身中间设有一个横格,可能是为了外观好看,也可能是为了测量水位,因船很大,这道横隔便也很宽,刚刚好能躺下一个人。   一个男人,眼睛紧闭,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衣裳上血迹斑斑,上边这么热闹也没动静,也没见他动一下,想来应该是出事了。   叶白汀看了看甲板上擦蹭过的血迹,再对比男人躺在那里的姿势,胳膊不自然的扭动程度……不难推测出,此人定是受了外力,被往外推了那么一下,滚落到外侧,非常巧的被横格拦住,卡在了这里,才没有落到河里。   甲板上的血迹只有这一点,量并不大,还被擦蹭过,往船身的方向走什么都没有,那是不是说明,此人身上带血和被外力推下,几乎是同时发生?   就是有些看不清楚……夜色太暗,烛盏也不多,只能看到些许这人的脸,横格上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并不能看真切。   “方才这里,可有人来过?”   围观的人互相看了看,没一个人吭声。   姚娘子便道:“指挥使有所不知,这花船做生意,最光鲜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用来招待客人,有些没那么好没那么方便的地方,便隔了出来,放些杂物,这里偏僻,地方还小,景也没什么好赏的,便在前面放了绳子拦开,姑娘们不会过来,客人么,自也不会……”   叶白汀一边听着话,一边示意仇疑青,看高处,三楼的窗子。   这里的确很偏,连房间朝向都不会过于照顾,整个二楼三楼,窗子几乎都关着,唯有三楼一个大开,正好冲着这边的方向……就是房间里很黑,不知道有没有人。   仇疑青不着痕迹打了个手势,远处锦衣卫点头,身子一钻,越过人群,去了这个房间。   “可有人认识死者?”   “奴家就认识,”姚娘子刚好就在旁边,刚好看到了横格上死者的脸,面色微白,有些不大好看,“这位是樊陌玉樊大人,正是今晚三楼的客人。”   三楼的客人?那个什么吏部侍郎魏士礼攒的酒局客人?   “你可能确定?”   “虽有些远,看不真切,但这身衣服奴家很熟悉,不出错的话,应该就是樊大人。”   “你此前见过他?”   “是,”姚娘子想了想,“樊大人今夜来的比较早,之前一直与魏大人同席,气氛很热闹,什么时候不见,还死在了这里……奴家就说不清了。”   “真的不知道?”   “或许……要过房间?这喝多了酒,客人们歪歪倒倒,来来去去的,奴家真的有点记不清了。”   “我来了我来了——”   突然有声音由远及近,非常熟悉,是申姜,他跑过来的非常快,脑门上还带着汗:“我来问话,指挥使和少爷尽可忙别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叶白汀视线从花船转到天上月亮,申姜怎会出现?   少爷一个眼神过来,申姜眼神就有点飘,摸了摸鼻子,只当看不见。   总不能说就是想看热闹,听说有人来花船玩,忍不住想看看少爷有没有花心,指挥使有没有教训?   结果什么正经的都还没看着呢,竟然先有了命案!只恨苍天不长眼啊!   现场交给申姜,仇疑青也放心,再次和叶白汀走到船舷:“我下去看看。”   “嗯,你小心些。”   船身中间的横格并不大,船还在水上,人下去找支撑点并不容易,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仇疑青会轻功啊,翻下去并不难,想要稳住平衡也是,只是比走在平地要多花几分心思。   他并没有立刻转移尸体,先是观察旁边,船舷上的血迹,血迹并不多,只一两处擦蹭痕,不像外力所致,更像死者从上方滚下来时,自己擦带到的,除此之外……再没多的痕迹。   尸体卡在横格上的位置比较巧妙,水面平稳,没什么太大波动,船身晃动的幅度很小,如果不会遇到意外,大约不会被甩出去。   再看尸体本身。   衣服上血迹很多,集中在上半身,可仔细观察,死者表面好像没有伤痕,轻轻翻动他尸体,才发现伤在背后,他的左后肩,扎着一只箭,箭身现在已经折断,一半留在了他的身体内,一半被他压在身后……   血迹的来源很明显了,就是这处伤。   箭身折痕很新,看起来是从上面滚跌落到这里时,身体滚撞在船舷,方才折断……死者大约是站在船上时,背后中箭,被冲力往前一带,造成了眼下境况。   仇疑青看完,将横格上境况了然于心后,才叫了锦衣卫过来,将尸体抬到甲板。   叶白汀已经戴好手套,过来对尸体进行初检。   “死者身上没有尸斑,未见尸僵,四肢关节都比较灵活,眼结膜未见浑浊……”他伸手贴了贴尸体皮肤,“体温看起来没有明显下降,应该是新死,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内。”   “手臂外侧,左脸颧骨,脚踝内侧,手掌掌心……有擦蹭伤,损伤面低于皮肤,湿润度高,发生时间定也在一个时辰内,乃是意外所致,非是对抗性创伤痕迹,应该不是和人发生争执,更像是从船上跌落翻滚,在船舷上碰出的伤痕,死者在这个时间已经没了意识,或者自身意识有限,不足以控制身体应对危险境况。”   真正和人的对抗抵挡伤,伤损部位会有明显差别。   叶白汀同样注意到了死者身上血迹:“致命伤非常明显,是左后肩下这支箭,伤处创口椭圆,偏狭长,入内四寸,上浅下深,可见角度并非是平直射来,这支箭射出的方向,应该比死者高很多。”   凶手在船尾,箭来方向自上而下,比他战立的水平位置高很多,几乎立刻,他和仇疑青的眼神相撞,看向了三楼的窗子——   只有这里最合适!   “有点奇怪啊,”叶白汀蹙眉,“这个距离不算近,箭矢过来的力度明显很大,死死钉进了死者身体,入内四寸余,差一点就透胸而出,还把死者带下了船舷,凶手明显知道自己是在杀人,目标亦十分笃定,办这么大的事,自然得条条框框想到,武器选择尤其要注意,我们这次要找的是个神射手?可为什么,箭矢质量这么差?”   折断的这么轻易,断裂面一眼就能看出来,十分劣质。   弓箭手,尤其到了神射手的地位,这么不讲究的吗?就算是想要隐藏自身痕迹,箭矢选择上不想留下任何标记,至少质量应该要保证,往好里选吧?   难道不怕遇到意外?箭太脆,射不死人怎么办?   要说不是弓箭手,不懂得选这些东西……他仍然觉得很矛盾,伤口这么深,力道这么重,这个距离长度,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仇疑青却给出了另一个方向:“弓弩。”   “有这样一种武器,”他给叶白汀形容了下,“周身木质,内有机括,箭装其内,指扣即发,射程更远,杀伤力更高,寻常人也可轻易使用。”   叶白汀怔了一下,对啊,还有弓弩!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在这里生活时间太长,思维过于固化,都忘了一些‘先进’武器了,凶手可能是个弓箭手,更可能是用了弓弩啊!只要有一定的准头就可以!   只要查一查那个三楼房间……   不用查了,他已经看到锦衣卫过来,低声朝仇疑青汇报——   三楼开窗的房间里,发现了弓弩。 第229章 东西厂公的胜负欲   花船,醉卧美人膝的风月场所,饮的是酒,听的是曲,荡漾的是白日里藏在交际假面下的放肆,过来就是玩的,这种地方,会放弓弩?会让人带进来?都不检查一下的吗?   叶白汀对此很有些好奇。   但都不用姚娘子解释,申姜一边问着话,就能顺便回答他的问题:“少爷有所不知,这些什么花船青楼,玩的花活可多了,想看美人有美人,想玩赌局有赌局,什么射覆投壶,都是老花样,腻的很,不就是赛准头,弓弩也行啊,定好规矩就可以,不过这种玩乐大半都会设在房间里,顶多房间大一点,不会带出来……”   叶白汀一边听着,手里也没停,继续检验尸体,然后还真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见他神色不对,仇疑青问:“怎么了?”   “你来看看他的牙齿。”叶白汀轻轻掰开死者的嘴,让仇疑青看。   不是什么污渍,也不是什么特殊颜色,而是齿间牙根处,有微微腐蚀,黑烂的痕迹——在之前的案子里遇到过,这是长久使用乌香,才会留下的痕迹。   本以为撞到意外,碰到了一桩杀人案,不成想竟和这种毒物有关。   叶白汀视线滑过人群里的燕柔蔓,怪不得她会出现在这里,因她本身任务就是追踪这个,可是查到了什么?   燕柔蔓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没说话,只是幅度非常小的,摇了摇头。   叶白汀便懂了,大约这个线索是才牵起了个头,燕柔蔓只是在找,还没有更多发现,个中关系还未理清楚,并未预料到这桩意外的人命案。   燕柔蔓现在是北镇抚司暗线,不能放到明面上,更不能暴露,有些问题稍后可以私下问,叶白汀便也只看了她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在人群里观察片刻,又没有锁定任何一个人,很快视线回来,继续关注尸体。   但是很可惜,夜里光线太暗,纵使加了很多烛盏,在这个地方,尸体也没办法进行更多检验,只能稍后再说。   对现场的勘察工作还要继续,很多流程要走,处处都得细致,叶白汀和仇疑青准备换个地方,看看别处,谁知刚走到一楼转角,还没往上走呢,就看到了熟人。   “难得有缘得见,富厂公别走啊——”   “班厂公留步。”   二人同时发声,却是同时看到了两个人,两位公公都抬着胳膊,略以袖遮面,离开的脚步那叫一个坚定,那叫一个快速,只是二人方向不同,被看到的角度便也不同。   “富公公?”   “班公公?”   两个人本来还想跑来着,结果被人指名道姓的点了,还怎么跑?只能原地站住,装作整理衣裳,用扬起的袖子拍了拍肩膀或手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瞧瞧这四外脏的……”   “真是一点都不讲究。”   说着差不多的借口,做着差不多的动作,二人齐齐一僵,非常不善的瞪了对方一眼,才慢悠悠一起回头,回头的瞬间,默契地摆出最亲切最和善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咱们小少爷么,今儿个怎么贵脚蹭贱地,到这来玩了?”富力行笑眯眯的看着叶白汀,“这可不是缘分么你说,咱家给小少爷请安啦。”   另一边班和安当然也不甘示弱,只是表现没有富力行那么夸张,温和有礼的拱了手:“大好夜色,也不能休息,两位今日怕要辛苦了,稍后一定要记得饮些好茶,用些顺口吃食,多少犒劳一下自己。”   仇疑青不动声色:“既然这么巧遇上,两位也别急着走,帮本使个忙吧。”   富力行和班和安对视一眼,眸底瞬间转过无数道心思,最后归于平静,齐齐戴上假笑。   “这个自然。”   “咱家的荣幸。”   指挥使身份都亮出来了,在花船上要一个干净房间还是很容易的,进屋主宾落座,有人低眉顺眼的上了茶,房间安静,气氛沉凝,慢慢的,有了问案时的肃然气氛。   两位公公在皇城讨生活多年,一身本事早就历练出来了,鲜少有此刻这般的心情,稍稍有了点局促,也不知是因当前环境,还是面前坐着的人,总之,得劲不了。   仇疑青说话了:“本使问,还是你们自己说?”   “那我先来?”   真被当个犯人似的问供多没面子,东厂厂公富力行抢了个先,“说起来,多少有点臊脸皮,这不是咱家该来的地方,年轻后生爱玩,酒局聚饮好选在这些地方,咱家还真没想法,也没那个时间,伺候宫里主子娘娘都脱不开身呢,今儿个是正逢假期,这魏大人年纪轻轻升了侍郎,可谓前途无量,话传到咱家跟前了,咱家就顺脚过来全个礼,也就来了半个时辰,没准备多坐,正想告辞呢,谁知竟出现了这种事……今儿个运气也是真寸。”   西厂厂公没抢上先,也并不着急,安安静静等富力行说完了,才摆出一脸讶异:“富厂公可是,怎的把咱家的话都说了?”   他慢条斯理的朝仇疑青拱了拱手:“咱家也是如此,同富厂公一样。”   富力行脸立刻阴了起来,这狗东西怎么能这么不要脸,连借口都懒得自己想,还要抄他的!   班和安回了个‘和善’的微笑,反正已经这么干了,你待如何?   叶白汀看着有意思:“所以今日两位过来,只是顺脚过个礼,圆个场,跟这酒宴上的人没有过深的交情,也并未打算多留?”   “可不是怎的,”富力行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不管身在什么位置,都是讨生活,为了有碗饭吃罢了,大家交际着,热热闹闹,你好我好,其实可没怎么过心,都互相算计着借对方的势,心有提防呢,可再怎么着,路还是得走,日子还是得混,未来长着呢,不结交点人脉怎么行?”   几句话,说了自己的无奈,也最大力度扯开了关系。   班和安煞有其事的点头:“正是如此。”   富力行:……   臭老狗不要脸!又学他的话!   叶白汀:“二位一起来的?”   “当然不是!”   “咱家为什么要和这种人在一起?”   两个公公几乎异口同声,非常瞧不上对方。   叶白汀顿了顿:“那就是……凑巧了?”   “也未必,”富力行眼梢一斜,皮笑肉不笑,“或许这里有个学人精也说不定。”   这意思是在指别人跟踪他。   班和安依旧面色沉稳,淡定的反问回去:“咱家就说今日觉得后背发凉,难不成富厂公知道原因?”   莫不是你跟踪了我?   双方甩锅能力都一流,这架式看上去马上就能撕起来。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算了,还是分开问吧。   “富厂公方才说,半个时辰前来的这里,”叶白汀看着富力行,“具体是在哪个房间,中间可有出去过?”   富力行:“三楼,菡萏阁,魏士礼宴酒主厅,咱家来时听到滴漏,时间准准的没错,就是半个时辰前,至于中间么……的确出去了一趟。”   “班厂公呢?”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不过应该是和富厂公前后脚,咱家上船时,正巧看到了他的身影。”   “中间可以出去过?”   “没怎么……”   话还没说完,富力行就笑出了声:“班厂公莫不是心里有鬼?编这话是想骗谁呢?咱家怎么记得,您这中间出去,最少有一盏茶的工夫。”   “都说了‘没怎么’,不是没有,富厂公什么时候能有点耐心,让人把话说完?”   班和安看向叶白汀,微微叹了口气:“可能是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造,上个官房都得盏茶工夫,不过也就出去了一趟,倒不如富厂公,出去一趟,不止一盏茶的工夫。”   富力行暗骂臭老狗,心肝都是黑透了的,每一句每个动作都在踩他,好像自己多蠢,他多聪明似的!   咱家不能输!   富力行呷了口茶,拿腔拿调:“咱家到底年轻几岁,身体也还不错,不似班厂公这不敢喝,那不敢用,饮的多了,难免要离席,御医给咱家捏过脉,说是肝肾还不错,这上官房需要的时间么,也就比您久了些。”   叶白汀:……   你俩都已经是成熟的老太监了,要不要这么幼稚,连这种事情都比,你们是十来岁的小孩吗,胜负欲这么强,还要比尿长?   他理了理思路,干脆换一个方式,看着富力行:“除了和酒宴主人魏士礼打招呼,您可有见到班厂公还和什么人亲近?”   “有啊,”富力行卖对方根本没心理负担,“就是今天的死者樊陌玉啊,整个菡萏阁,班厂公和这位聊的最多,魏士礼都比不上!”   叶白汀转向班厂公:“可是如此?”   “是,”班和安被富力行卖了,当然也要卖回去,“富厂公满场,不也和樊陌玉最为亲近,说的话最多,还曾相约稍后私见?”   富力行:……   你这老狗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怎么回事?”   富力行就咳了下:“这死者,樊陌玉是运转使么,手里东西多,转得快,有些玩意能淘换,也方便在远处带点东西,有什么加急的,不方便的,走他的路子最快,”他一边说,还一边阴阳怪气的影射旁边坐着的人,“听说之前太皇太后要个什么东西,班厂公不就寻的他?”   班和安:“倒不如你长乐宫,主子娘娘年轻几岁,要的花样也多,联系怕是更不少呢。”   叶白汀就懂了,这两位,当真是大哥别说二哥,路子都一样,对彼此手段也熟悉,谁都骗不了谁。   所以……这两位过来还真不是为了玩,盯彼此盯的那么紧,可能是为了抢东西,也可能是为了抓对方的小辫子,目的落点都在对方,而不在酒宴本身。   毕竟,主子娘娘的事,宫斗的潮流暗涌,比外头的哪件事不刺激?   他便问:“两位可知彼此今夜会来此?”   富力行直接冷笑:“虽说这话有些无情,但咱家手上事那么多,不至于连谁家阿猫阿狗都关心。”   谁把这臭老狗放心上了!   班和安:“咱家倒是在路上听人说了一嘴,有‘熟人’会在,但也没必要刻意避嫌,这天子脚下,能让咱家避嫌的人,可不多。”   说完二人又是互相哼了一声,互相瞧不上。   你个老狗好不要脸!   少爷面前都敢说谎,你们长乐宫不行啊,怕是运数到头了。   二人之间打什么机锋,叶白汀没过多解析,大半是平日积怨,不过话到此刻,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两位经常需要采办珍奇玩意,恐怕平日多有辛苦,除了这转运使樊陌玉,还认不认识其他人,比如皇商?”   “少爷说的……”   “可是这两日都找不见人的汤贵?”   东厂西厂什么消息路子,只要用心,大事小情都能听到点风声,知道事关重大,眼皮一垂,富力行先说话了:“一月前曾托他寻个玉尊,到现在还没消息,不知死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来同咱家报个信,咱家都没处找他。”   班和安:“大概半个月前,咱家听说汤贵手里有好东西,让人送了信,说想要,可他一直未带东西过来,咱家与他交往并不多,不知个中缘由,便也没问。”   皇商乃巨贾,手里钱多,珍宝多,生意路子广泛,樊陌玉是转运使,虽不做生意,确实是朝廷实差,手下路子同样广泛,可以帮人找带很多东西,寻常东西别人也不会寻他带,可但凡经他手里过的,必是价值连城之物。   前者失踪多日,至今不见,后者死在今夜花船……   叶白汀视线和仇疑青相撞,这事是不是有些微妙了?当真是巧合?   仇疑青看向两个公公:“今日酒宴,可感觉有什么不对?”   富力行想了想,摇了摇头:“倒是没瞧出来,酒酣情热,气氛闹腾,和寻常花楼宴席没什么区别。”   “死者脸色可有不对?神情可又紧张?”   “没有,”班和安道,“不过他喝大了,打着哈欠犯困,被扶出去说休息一会儿,谁知之后再也没回来。”   “他很早离席?”   “所有人中,该是最早。”   “今日可有人为难他,或者,他有没有为难别人?”   “这个还真没有,论官位品阶,他没什么底气,可他手上是实差,油水肥,别人也没必要跟他较劲……”   叶白汀便明白,死者的社会地位稍稍有些微妙,不是那种官威甚重的运转使,只负责有限的一小块,但也已足够有分量,算不上不起眼,既然被主人请到了局上,不应该不会不闻不问——   “魏士礼做东,没关心过他?”   “他倒也想呢,哪有时间,”富力行哼了一声,“吏部什么地方,你当他位置稳?升了官又如何,底下竞争者可不少,他不得趁机好好伺候上官,稳住这点盘子?”   上官?   仇疑青问:“吏部尚书江汲洪,今夜也在?”   “不仅在,”班和安唇角笑意意味深长,“魏士礼还叫了姚娘子一直重点招呼伺候,是今晚最忙的人呢。”   “姚娘子……今夜一直在菡萏阁?”   “是。”   叶白汀就有些纳闷了,那中间她去送了谁?当时那个背影,他感觉自己没看错,姚娘子一定送了一位客人离开,看身量应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他便换了个问法:“这位姚娘子,中途可以离开?”   “那次数可就多了,”富力行笑道,“花船可不只三楼这一波客人,多的是熟客需要她打招呼,这边酒菜果点她也得留心,时不时就得换补新的,时不时就得出去一趟。”   只不过出去是出去,不管转了几圈,最终都还是要回到三楼,因这里,才是最尊贵的客人。   叶白汀懂了,和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结束说话,放两人离开——   “今日夜已深,两位辛苦,明日怕还有得忙,就不多留二位了。”   “还是少爷会疼人,”富力行笑眯眯,“您放心,都不用您多嘱咐,规矩咱们都懂,稍后若有需要,随时使人来问话便是,咱们谁跟谁呀,这个案子,咱家必尽心尽力,助少爷破案!”   班和安脸上笑意没那么大,只唇角勾起了些许弧度,反而显得更真诚随和,距离更近:“少爷还是别随意相信别人的好,万一是什么处心积虑,编造谎言的凶手呢?上回的烟花,咱家瞧着少爷还算喜欢,最近宁寿宫来了一批新的,明日再送两箱到北镇抚司?案子方面,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少爷只管叫人来传话,不用您跑腿,咱家自己过来北镇抚司,也让您省点心不是?”   两位公公眼看着又要掐起来了……   叶白汀有些不懂,为什么这两个人对他好像特别尊敬?这尊敬态度,比之前只有多的,没有少的,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本事,他也没那么大本事让这类人折腰。   目光微移,落在仇疑青身上,叶白汀心中有了答案,应该还是这男人。   仇疑青还是指挥使的时候,两个公公就慧眼独具,早早就想拉拢抱大腿,只是没成功,最后想了个歪招,曲线救国,从他身上下手,现在指挥使已经不只是指挥使了,还是安将军,戍边关,守国门,从无败绩,厉害的不行的战神,更了不得,态度必须得比以前更端正啊!   ……就有了今夜这出。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叶白汀问仇疑青:“你觉得他们看起来像凶手么?”   仇疑青:“证据缺失,一切都不好说。”   这两个浸淫后宫数十年,手底下不可能没有人命,姿态放的再卑微,本身对杀人这种事,不会有太多‘不可以’的共情,只这幅殷勤合作的态度,看不出来。   他们看起来再诚恳,也一定藏着些别人不懂的小心思。   “嗯……”叶白汀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现场?”   会先问两位公公,一是遇上了,二是这两个人时间比较不自由,能在外面停留的有限,如果把现场一切看完,再来问话,可能已经来不及,二人必须要回宫伺候了,顺序流程只能稍作调整,先问了他们,再看其它。   宴客的菡萏厅和开着窗子的房间,已经被锦衣卫封锁控制住,会一直保存原样,倒是不着急,他们先寻找的,是这次酒宴的主人,魏士礼。   但是很可惜,魏士礼喝醉了。   今日他做东,是升官的庆祝宴,本来就很高兴,饮的不少,又一个劲和上官敬酒,可不就量多了?   过来陪着解释的,是被申姜问过话,放过来的姚娘子:“两位公公到时,魏大人就有些勉强了,说话都不清楚,有点大舌头,但宫里人不能不敬着,出去吐了一场回来,还是没好,幸而两位公公不介意,魏大人在座位上半趴半醒的陪了会,就被人扶了出去……转到这个房间。”   房间离菡萏厅不远,本是个收拾整齐干净的厢房,现在就不一样了,房间里酒气熏天,地上倒着两个空酒坛,男人衣服脱的差不多,姿势非常不雅的卷着被子,鼾声震天。   这便是魏士礼了。   他们进来这么大动静,这人什么反应都没有,鼾声依旧。   “这酒坛子……”   “魏大人醉了,越发馋酒,拎着酒坛子不放,被扶出来时,手里还拽着,就一直带到了这个房间。”   叶白汀闻到了些许脂粉气味,也不用掀被子,床上人睡姿豪放,天热又热,被子卷着,并没有真盖上,他一眼就能看清:“这里有姑娘来伺候过,但没成事?”   “少爷怎么知道……”   姚娘子讶异了一瞬,立刻察觉这话失了分寸,微笑着答了:“客人到我花船,总得样样伺候周到了,大人们可以说不要,奴家们却不能不来伺候,把魏大人扶到这个房间的,正是奴家安排的姑娘,可魏大人饮的太醉,那处……已是不顶事了,无法行乐,还睡得意识全无,姑娘无法,只能退下。”   这并不出奇,人要是真醉死的时候,的确没办法起反应。   姑娘都亲自试了……看来是真醉了。   他问话的时候,仇疑青在床边转了一圈,似乎也用自己的方式试过了,眼前的魏士礼,的确意识全无,无法清醒。   “席上可还有其他客人,现在仍在船上?”   “尚书大人江汲洪,”姚娘子叹了口气,“他也喝醉啦,因当时他去了趟官房,顺便安排的房间就不在这里,稍稍远些,指挥使可要看看?”   仇疑青:“带路。”   这个房间的确有些远,若说魏士礼的房间在酒宴正厅,菡萏阁左边,这个房间就在菡萏阁右边,走过去路还有些长。   中间姚娘子说了尚书大人今日经历表现,几乎和魏士礼一样,来的有些晚,却基本上所有事情都一起经历过了……就是量不太大,也饮醉了。   都是花船上的房间,建造和布置很相似,这个房间要稍稍干净一些,至少没有倒在地上的酒坛子,但同样酒气冲天,不仅仅有酒臭的味道,还有混合着脂粉,以及情事后的暧昧味道。   吏部尚书江汲洪躺在床上,同样没醒,用力去叫,也只是哼哼了两声,根本叫不醒。   姚娘子知锦衣卫要问什么,干脆自己说了:“江大人和魏大人不一样,离开房间时醉是醉了,却没有那么醉,还能和奴家带来的姑娘行那乐事,但他似乎有些后劲上头,办完事后就犯了脾气,嫌弃姑娘,把人赶走了,自己也睡着了,一直未醒。”   叶白汀听着姚娘子的话,却突然感觉到一个问题——方位。   这个房间的位置好像……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稍稍有些斜,绝对不是那支弩箭的攻击角度,但非常近了,从这里去往那个开窗的房间,来回会非常迅速,且很大可能保证……无声无息,不会被人发现。 第230章 实不想瞒,我想交际   接下来,当然是最重要的,弓弩发现的房间。   船上事多,姚娘子不太方便,被叫走了,叶白汀和仇疑青并未阻拦,有时候现场相关人的离开行为本身,可能就是线索,或者会带来更多线索,现场锦衣卫小队已经到位,不怕盯不住人。   这个房间就更干净,更整洁了,原本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没有熏天的酒臭气,也没有别的奇怪的味道,窗子大开,窗台边就有一支弓弩,大剌剌放在那里。   凶手要么是不在意,笃定事情不会被发现,或者被发现也有理由脱身,要么,就是有其它处理凶器计划,或当时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   二人走到窗前,先往外看视野,楼高景阔,视野非常清晰,看得也很清楚,正正对着船尾的方向,如果那里站了人,如果想要在此地攻击,非常容易得手。   再看弓弩本身。   叶白汀能看出来,这似乎并不是研制特别精密的重弩,粗糙很多,远非军队战备会取用之物,说是弩,样子看起来更像弓,外侧仍然是弓身,中间多了个弩臂,用于承重撑弦,机括安在最后面,指扣住倒做的好看精致,看起来比较简单小巧,重外观好看,更甚构造用途。   “这是弓弩。”   仇疑青上手掂了掂,还翻过来看了看:“制作工艺比较粗糙,民间稍厉害点的手艺人也能做到,只是易坏,用不了多久,难登大雅之堂,伤人倒没问题,射程射力都可以保证。”   现场没有箭矢,仇疑青让锦衣卫找了一枚过来,北镇抚司的箭稍稍有些长,与此不匹配,仇疑青便用手折断尾端,放之入弦,抬臂远望,调整姿势,瞄准远方,按动机括——   “咻——”   箭矢发出凌厉破空声,银光一般穿越夜色,穿透船尾高高桅杆顶的花船旗子,仍不见停顿,一直在飞……   以叶白汀眼力,都看不到它到底是在哪里落下的,就感觉像流星一样,直接飞出了自己的视野范围。   此类弓弩射程,靠的是本身的建造结构,机括的灵敏程度,和持弩人臂力无关,仇疑青擅射,能左右的也只有方向,而非力度,也就是说,凶手在这个房间,利用弓弩杀人,基本就是事实。   “我记得之前申姜说,花船里可能会有类似的射击游戏?”   “方才姚娘子说过,”仇疑青道,“在你验尸之时,她已承认,花船为了吸引客人,会定期更换举办一些‘特别游戏’,持续时间可能三五天,可能一旬或半月,花样各有不同,‘弓弩’比准头这桩,刚刚才轮过,持续了半个多月,五日前才换下来,这几日是歌舞纵享,并无此类环节,之前用的所有弩箭,都好好的收在仓库,并未取用。”   不就是主题游戏,叶白汀懂,都是经营者的手段,换着花样来,好让客人们有长足的新鲜感,不会在这里玩腻了,下回不再来。   他眨了眨眼:“弩箭可比对过了?”   仇疑青知他在问什么:“此房间第一时间被锦衣卫封存,姚娘子没进来过,也没看到这弩箭样式,申姜旁敲侧击问过了,她说不知,锦衣卫便自去仓房检查,想来不久会有结果。”   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仓房数量对不对,有没有少,一查便知。   “这个房间好像没太多痕迹……咦,这是什么?”   叶白汀看着看着,发现房间太干净也有好处,稍微有点不普通的存在,就可以很快被发现,门口靠近床榻的地方,似乎有一方帕子遗落,卷在了床帐里。   床铺干净整洁,褶痕看上去略久,肯定是没有使用过的,但花船上的床,花样比外边多,床帐床纱包括床边垂下来的床帏,都是轻纱繁复,纹饰良多,且垂落到地面,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方卷在里头的帕子。   “是素帕。”   “深蓝,无字,只镶了边,是男子会用的款式。”   凶手落下的?   叶白汀都不用凑近,就闻到了帕子上的,裹挟着不愉快臭味的酒味,帕子上也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呕吐物。   凶手还喝多了,在这里吐了一回?   可左右看看其它地方,并无任何痕迹,没有呕吐物,更没有被清理打扫过的痕迹,这个房间……不像有人在这里吐过的样子。   这可是有点稀奇了。   “这帕子是谁的?”   帕子的主人可就是凶手?   “我知道,我知道,是方之助的!”   叶白汀心里想什么,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刚刚顺嘴问出的疑问,路过门口的人正好听到,还答出了声。   “方之助?”这是谁?   叶白汀回头,就看到被门口锦衣卫拦着,不让进来的男人,男人该是而立之年,稍稍有些发福,肚子微胖,满脸谄媚的笑,五官挤到一起,把自己挤成了一个发面馒头,看起来十分喜感。   也不用他问,见房间里的人看过来,男人就后退两步,拱手躬身一礼,礼貌极了:“下官潘禄,近来将将擢升京兆府尹,有幸在此见到指挥使,实是荣幸之至!”   仇疑青不跟他废话:“你方才说,你认得这方帕子?”   “没错!实不相瞒,下官也是这次菡萏阁的客人,方才一直在官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要下船,被锦衣卫拦住,才知有命案发生,意识到不妥,赶紧过来向指挥使报备——”   潘禄笑的圆滑极了:“这酒宴间有什么事,指挥使尽可问询下官!这帕子,下官也是知晓的,今日是魏士礼魏大人庆升迁之喜,可他也有同僚,也有竞争者,方之助就是一个,小方大人年纪轻轻,才二十四五,就做到了吏部郎中,听说极为能干,也就是年纪稍稍小了两岁,就两年之差,资历比魏大人浅了,才没办法擢升侍郎,不然这波升迁没准都轮不到魏大人……可资历不够,人家本事够啊,在官署名字也是响当当,魏大人就一直跟他不对付,这次请客吃饭,都没有请他……”   叶白汀微微侧眉:“既然没请,他为何来?”   “说是给尚书大人送东西,”潘禄笑着,“这吏部关起门的事,咱也不知道,就是在场,听了一耳朵,像是尚书大人要求,不知是传了话,还是提前有过示下,没办法,小方大人才非得在这个时间送过来,谁知遇上尚书大人醉了呢,竟吐在了他身上,这下更没辙,如此出去不雅,这种地方又没有给小方大人换的衣服,他便随意找了个房间整理……大约就是这间房了?”   “大约?你不是亲眼看到他进过这间房?”   “那没有,”潘禄大力摇头,眼神往里面探了探,“下官就是……认得那帕子,小方大人过来时,就拿出来用了。”   “之后呢?”   “之后再没有见到,兴许是离开了?小方大人又不是受邀过来的客人,本身也有些清高,可能并不愿意在这里多留。”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了个眼色。   既然别人都送上门来了,不顺便问一问,更待何时?   只是这个房间不合适,疑似凶手停留过的房间,线索不可以被覆盖,他们便转了个方向——   “潘大人随本使过来一趟。”   “是!”   潘禄乐颠颠的跟着,去了之前二人和两位公公说话的房间,还非常懂礼殷勤,路要让着二人先走,却得自己先跑到前头去开门挑帘,自己在侧边站定,却得等二人坐定,才规规矩矩坐下。   他本也想帮两个人倒茶来着,但瞧出了指挥使的拒绝动作,才眼观鼻鼻观心站定,假装没看到指挥使先给少爷倒了茶,才又给自己的杯满上。   至于他自己么……说起来官阶不算小,可这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哪里比得上指挥使这样的权臣?当然是消停一点好,他又不渴,喝什么茶,指挥使完全不用考虑他!   仇疑青给小仵作倒上茶,看着他喝了,才转过视线,问潘禄:“你今夜也在宴上,可是同席间人很熟?”   “那没有,”潘禄赶紧摇头,“熟人可谈不上,吏部这种,所有人都想交好的官署衙门,下官可巴结不上,今日过来……其实就是想努努力的。”   这理由少见,叶白汀便道:“你是自己来的,并非受到邀请?”   潘禄也没不好意思,笑的更开:“这机会不等人么,自己看到了,哪有不碰一碰的道理?下官才升官不久,正该四处走动走动,之前在外面听到魏大人要请升迁宴,主宾还是尚书江大人,便在今夜上船,讨个巧,不请自来了,看有没有机会,没成想运气还真不错!”   “所以席间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   潘禄郑重:“是。下官想要碰机会,来的是最早的,的确什么都看到了,魏大人因要做东,也早早上了船,一直等着上官江大人,江大人差不多是客人里到的最迟的,船尾死的那个,樊陌玉,也就比魏大人晚一点点,不过他有些自恃身份,不大爱动弹……下官也理解,人手里可是实差,肥差,京畿转运使呢,手下路子多,连宫里的公公都说得上话,官阶低些就低些,没什么拿不出手的,不爱伺候人正常,这不就给了下官机会么!”   他一拍大腿,满脸红光:“他不爱干这种跑腿殷勤,伺候人的活儿,下官可以啊!还好他不爱干,谢谢他不爱干,下官这不就混进来了?魏大人今日忙,没太多功夫处处关照,下官过去打个下手,帮一帮忙,再说说下官是谁,这不就交际上了么?能交际上魏大人,一会儿上官江大人来了,不也能顺便交际交际,给人留个好印象?”   叶白汀:“所以你在这里,帮了很多忙?”   说起这,潘禄就矜持了两分:“那谈不上,就是些应酬,跑进跑出,眼里有点活儿,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该表现什么表现什么,平时惯了的,倒也不辛苦。”   “两位厂公过来时,你看到了?”   “那肯定看到了!”潘禄好像至今都挥不去那股兴奋劲,“两位厂公什么人物,咱们想结交都没机会见着人,今夜叫下官给撞上了,下官这是什么运气,今夜祖宗保佑,老天旺我啊!”   “他们都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前吧,东厂富公公前脚刚到,后脚西厂班公公就到了门口,坐的应该也不算久,魏大人和江大人先后醉了,下官去上官房的时候,两位好像就要离开了,至于为什么而来……”   潘禄转了转眼珠,看看外面,低下了声音:“下官可不敢说,就随便说说浅见,不一定是真的,还需锦衣卫详查核实,两位厂公看起来给魏大人面子,魏大人的升迁宴都要来贺一杯酒,但好像不是这样,吏部侍郎,在下官这里需得敬上三分,两位公公是什么人,没必要折节下交,他们过来,好像是冲着他们彼此来的,似乎是想阻止对方,盯着对方,或者坏对方什么事……”   “他们都曾离席过?”   “是,应该是上官房,离开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就回来了。”   “顺序如何?他们离开的时候,死者可还在菡萏厅?”   “那没有,”潘禄摇了摇头,“所有人里,最先离席的就是死的那个,樊大人,他似是喝的有点多,和两位公公说完话,就一边打哈欠,一边干呕,似乎极为不适,道了声恼,说要出去散散,这时候厅里大部分人都在。”   “哦,我说大部分都在的意思是,”他赶紧补充,“今夜魏大人请宴,来的人肯定是很多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够格留在菡萏阁,大部分人过来敬了一顿酒,就离开了,有的可能在三楼短暂停留,更多的则是去了二楼,或者一楼,要么要个包厢,要么露天桌子喝酒,菡萏阁里一直在的,人并不多……”   叶白汀:“死者第一个离席,之后呢,还有谁离席?”   “那就是两位厂公了,不知是茶饮多了些,还是酒喝多了,他们分别离席出去了一趟,但很快回来了,和一直没回的樊大人可不一样。”   “再之后呢?”   “再之后,就是魏大人和江大人了,魏大人升了侍郎,当然要多谢上官赏识,今日主要招待的就是江大人,一直在敬酒,然后这两个人就都喝多了,几乎是差不多时间,先后被扶出去的,之后也再没回来,要说谁早一步……应该是江大人?”   叶白汀沉吟片刻,勾了唇:“有点意思,开宴做东的魏大人醉了,离席,官阶最高的尚书江大人也离了席,组局的压场子的都不在了,你们还能在这里玩乐……”   “这个,”潘禄脸上笑意更深,“下官观少爷年纪,大概不怎么熟悉官场应酬?上官们现在是不在,谁知一会儿会不会回来?酒劲这种东西,和姑娘们乐一乐,散一散,也就没了,万一待会还要回来接着玩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岂不是不礼貌?”   “再者,吏部人不在,还有两位厂公不是,只要他们不说走,下官就算钉死在现场,也不能随便离开啊。”   叶白汀又问:“那依你之见,两位厂公因何不走?”   “这个么……”   潘禄脸上的笑有些意味深长:“许是有什么其它打算?或者互相在打什么赌,做什么局,不能随便掉链子呢?他们一个不走,另一个就绝口不提离开之事,还小声说了几句话,不过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外边太吵,下官没有听到……”   “那方之助又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到的菡萏阁?”   潘禄就微微摇了摇头:“严格来说,这位小方大人并没有到菡萏厅,他只是过来给尚书江大人送东西的,根本没进门,到了门口,就被江大人给瞧见了,江大人当时正好醉了,说要上官房,被扶出去,不知是被小方大人带来的冷风一激,还是什么其它原因,吐了,刚好吐在小方大人身上。”   “所以你说帕子……”   “下官就是那个时候见到的啊!”   叶白汀沉吟:“没进菡萏厅……”   “这个嘛,下官猜测,估计他也不怎么想进来,他和魏大人可是竞争对手,魏大人之前不也是个郎中,这回升官,恨不得把旁边人踩死,根本没请他,这般下面子的事,他但凡要点脸,都不会想进来致贺词,下官方才说他过来时,碰巧江大人要出去,看到了他,没准是他站在门口没动,就等着江大人看到,同他说话呢……”   潘禄说完,又看了看左右,继续压低声音,有点阴谋论的意思:“这官场上没谁是真正天真的,下官琢磨着,小方大人这趟,也有点意思呢,说是给大人送东西,真的就是送东西那么简单,就没点在上官面前露脸,故意过来晃一趟,给魏大人添堵的意思?这被上官吐一身,瞧着是倒霉,其实也未必,上官现在是醉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等回头醒了,就算没歉意,心里不也得惦记着,回头空了给小方大人个脸面,小小提携提携?”   倒是舌灿莲花,分析的头头是道,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叶白汀却捧着茶盏,眼梢微敛,声音慢条斯理:“如此说来,这洒宴厅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或是主或是宾,哪怕突然撞上来的,都有关系,说得上话,偏潘大人游离在外……”   潘禄身子一僵。   叶白汀视线静静看过来:“席间这么多人饮醉,死者醉了,魏大人和江大人都饮醉了,潘大人这‘为仕途舍命相陪’的,倒是精神奕奕,可真是海量啊。”   潘禄哪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立刻摆了手,豁的站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撞柱明志:“下官真是过来帮忙的,您二位可千万不能怀疑下官啊,下官今夜就是想碰碰运气,结交点人脉,方才有些热切,这席间都会来什么人,下官可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场子多珍贵,纵使有下官什么仇人,也不至于非得在这下手啊,多浪费!”   “您看下官几乎伺候着席间所有人,真真不敢有坏心的,好不容易升个官,下官还想大干一场呢,怎会想不开,干这种自断前途的事!”   叶白汀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信:“所以今夜发生的事,你只是看到了,并不知缘由,不知死者为什么死,亦不知凶手是谁?”   潘禄都要指天发誓了:“真不知道!”   “死者你应该知道了,他是被弩箭射死的,你可知今日在场人里,谁人擅射?”   “这个么……”潘禄浅浅叹了口气,“下官当年科举名次不高,本身也没什么大出息,为了仕途顺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先前也曾各种打听过,诸如大家什么喜好,喜欢玩什么,赏什么,准备好了,见面才有话聊不是?哪怕没机会聊天,也不能说错话,犯了人的忌讳……可真不知道谁擅长这个,前些日子花船不是玩了小半个月射箭花活儿么,几位大人都来玩过,就是这输赢么,没个准,好似谁都不怎么擅长……”   又问了几个问题,直到潘禄嘴里实在掏不出更多东西了,二人才放了他离开。   叶白汀看着此人背影,若有所思:“指挥使觉得,此人是否可信?”   看起来好像跟谁都没关系,是突如其来,自己找机会撞上来,运气不好卷进命案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仇疑青并未立刻表达观点,而是若有所思:“再看看别的。”   二人从房间出来,申姜这边已经有大概的东西了,比如姚娘子的口供,问询现场其他人时,也顺便问了下燕柔蔓,公共公开,和所有人一样的那种。   燕柔蔓自也和围观人群的其他人一样,大大方方的说了,因何而来,几时来的,中间都遇到了什么事,和谁说过话……她的时间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这也不是她的船,她的场子,她自上了船,所有动作都在人陪伴监督之下,没有哪怕几个呼吸的落单,清白的很。   但她过来的目的肯定不只这些,申姜瞧出来了,她和花船上的姚娘子,似乎有些很微妙的对抗关系,姚娘子好像很讨厌她,但又不得不说些场面很漂亮的话,因这里的客人非常捧燕柔蔓的场。   另外,仓房里的弓弩已经查过了,样式和三楼开窗房间这个一模一样,全部是做工粗糙,只看重外观样式好看,上手就会发现不经用,且照花船记录,当时入库的数量——   少了一只。   什么人知道这里有弓弩,又得是什么人,能轻松简单的拿到它? 第231章 验尸   现场的侦查工作还未结束,很多人需要查问,很多事需要走流程,尸体方面是最快的,叶白汀和仇疑青从三楼开窗的房间出来,这边就有锦衣卫来报告,说相关事项已经完成,尸体可转回北镇抚司。   这是自己的工作范畴,叶白汀当然要随队回去,至于现场,有仇疑青和申姜,他半点不担心。   “莫要着急,路上小心。”   仇疑青这次没亲自送叶白汀回去,一来这案子有些微妙,看似恶意射杀,死者牙齿腐蚀的痕迹却不能不在意,隐隐似乎提示着,与乌香有关,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他不得不多费些心力,二来……   纵夜色深暗,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他将自己身边暗卫分出去了几个,保小仵作平安还是没问题的。   “嗯,我会尽快让人送尸检格目过来。”   叶白汀转身很干脆。   花船上发生命案,已暂时封存,没有指挥使令,不会随意放人,需得全部问过话,排查完毕才能离开,叶白汀当然不在此列之中,根本不用拿出自己的小牌牌,守着船梯的小兵就放了行。   他半点没耽误,迅速和队伍一起,回到北镇抚司,让人将尸体送进仵作房。   调整烛盏数量及角度,燃苍术皂角,醋熏,清水及酒备用,着罩衣,戴手套……   很快,所有准备工作就绪。   自己的地方,更熟悉,更安静,也更顺手,光线方面亦完全不需要担心,在使团过来之前,他就寻了当地擅琉璃,或擅磨镜的匠人,利用各种反射原理,可以保证在夜间,仵作房也会光源充足,房间很亮,视野处处清晰。   “死者樊陌玉,身高五尺三寸,体型偏瘦,发髻微散,着月白绸衫……”   再次检验死者身上尸斑,尸僵,角膜等处状况,死亡时间非常清晰,乃是新死,恐就在三楼酒宴进行时遇害,死因也非常明确,后肩下中箭,入体颇深,伤及内腑——肺或心脏受此重创,死亡会非常迅速。   叶白汀并不着急,检验非常仔细,先从尸体外表,看有没有什么隐藏在细节里的,此前没发现的信息。   死者鞋底有血迹,非常新鲜,这个新鲜指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被污染的程度。这双鞋并非新鞋,明显走过很多路,鞋面微宽,鞋底有一定的脏污积累,但血迹几乎覆盖在这些脏污痕迹上,并没有新的灰尘杂物掺入,让血渍变的模糊,或颜色变化……   很明显,鲜血,就是死者最后踩到的东西。   如此,甲板上被擦蹭的血迹也有了解释,就是死者自己的血。   当时现场应该是这样子,死者出于某种原因,走到船尾,靠近船舷,离水面很近,并不知与此同时,背对的方位,三楼那个开窗的房间里,凶手已经调整好弓弩,抬臂瞄准,且很迅速的扣动了机括,箭矢速度非常快地钉进他左下肩,几乎贯穿他的身体。   这个时候他可能痛呼出声,也可能声音不大,但花船上非常热闹,鼓乐声,客人的调逗声,姑娘的娇笑声,几乎一刻没停过,嘈杂环境遮掩,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声音。   这支箭伤及肺或心脏,会让他立刻流血,血会顺着身体往下滑,或者直接滴落在地面。这支箭冲力又很强,带着往前扑的惯性,以他此刻状态,不可能稳得住,遂挣扎了一下,身体跟着往外扑,跌滑到花船外侧,又很巧的,被腰身横栏拦住,卡在那个位置。   而这个脚底挣扎动作,自然而然地,会踩到他刚刚滴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血,是以甲板上,便有了擦蹭过的血迹。   痕迹是他中箭瞬间造成,而非从它处带来,花船其它地方是否有血迹,可以不必重点排查了……他迅速将这点记下,准备稍后让人带给仇疑青和申姜。   接下来是死者衣服,和露在外面的手脸。   死者身上衣服很干净,除了跌下船舷明显造成的褶痕,和顺着伤口洇开的血迹,没有其他脏污,没有呕吐过的痕迹,没有不小心撒在衣襟上的酒菜,味道很轻。   他的鞋底有血迹,鞋侧和鞋面却很干净,衣角也是。   他的手臂,颧骨侧,掌心,都是跌摔到船外,因意识无法把控身体,擦蹭出的伤痕,碰到哪就在哪,自身无法抵抗。   所以……死者不存在意识迷离,走路踉踉跄跄的状态,他不需要时不时找东西扶手,在掌心手肘上留上脏污或小擦蹭,也不会踢踩到不合适的障碍物,鞋子或歪或蹭擦到灰尘脏渍,他很清醒,走路和正常人一样。   他可能饮了很多酒,但并没有醉,他从三楼菡萏阁离开时,意识是清醒的,不存在什么喝大了,醉了困了,撑不下去的情况。   那他为什么离开?受了委屈,还是有了些不愉快,在酒宴现场待不下去了,故意找醉了的借口?   叶白汀想了想,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今日在船上,不管是两位厂公,潘禄的话,抑或是姚娘子话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都表明了一件事,樊陌玉此人,可能从官阶上说,不算太高,但他办的是肥差,实差,地位有些微妙,不可能有人故意为难他,他也不至于在酒席间不愉快,呆不下去……那就是自主行为了?   比如有事要办,或者与人有约,到时间了,不得不离开,总得找个面上好听的借口,借酒意散一散什么的……   可他接下来去的地方,意识清醒,目的明确,一路走到的地方,却是船尾,那里灯光昏暗,甚少人去,是花船上最偏僻,最不上档次的地方,他去哪里做什么?   叶白汀很难不想到今日口供里最重要的三个字:打哈欠。   死者假借‘醉酒’出来,什么干呕难受,昏睡难抵,所有在房间里表演的酒醉行为都是假的,打哈欠却不一定,困了的人会打哈欠,酒醉却未必,他真是醉得昏昏欲睡,所以才打哈欠?会不会其实是什么瘾犯了?   那这种事就很私密了,当然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来。   可找一间安静不被打扰的房间很难吗?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简单,花船生意很好,空房间不好订,对死者来说却未必,他身份足够,也不差钱,为什么不就近寻个房间,偏要去船尾?   叶白汀几乎立刻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安慰他的‘东西’?   他需要购买。   乌香这种东西,服用多了必会上瘾,但瘾突然来了,想要用了,到一直得不到安慰,失去理智,痛哭流涕求人什么的……中间会有一段时间差,这个时间长短因人而异,但就死者直接去船尾的行为,身上的痕迹可见,他应该是没有失去理智,整个人是清醒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乌香。   这花船,难道不止有与乌香有关的线索,本身还是贩卖链!   那凶手的身份就更值得深思了……知不知道死者具体情况,是否对花船熟悉,对贩卖链熟悉,本身是不是就是其中一员?   叶白汀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死者看起来是有意识地前往船尾,目标明确,会不会是凶手约过去的?会不会是凶手提前做好计划和死者约定好购买事项,在死者去往船尾,等待交易的时候,并没有真的去交易,而是在三楼开窗的那个房间,拿着弓弩,射杀了他?   凶手知道什么时间,死者会出现在什么地点,提前用一定手段提前得到弓弩,订下那个专门的房间,布置好……简直再方便不过,不然怎么确保撞上这个时间点,怎么保证自己想杀人的时候,死者一定在想要的位置?   还有,什么人可以随便使用三楼房间,只要提出要求,就一定会被满足?   今夜的船虽然是花船,是纵情享乐之地,看起来不讲究,实则不然,他和仇疑青进去一看就发现,这里的待客方式有内在逻辑,等级分明,可以去往三楼的,非富即贵,有时候再有钱,都未必能上得去,遂这三楼房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要求就有的。   魏士礼做东,客人众多,过来庆祝他,敬他的酒非常多,但因为关系不亲近,或者地位差很远,这些人不会在三楼停留,下到了二楼或一楼,这些人的自由度有多高,可不可以上到三楼而不被人发现?   叶白汀觉得,此两点,需得提醒申姜和指挥使注意,其中乌香一事,更是重中之重。   如果一楼二楼这些客人可以被排除,那三楼酒宴现场这些人,便都嫌疑重大,尤其是出去的这一趟,非常关键,时间线必须彻底清查!   在宣纸上写完这些要点后,叶白汀视线再次回归尸体。   这一次,须得更深更细,要进行解剖检验了。   文书流程方面,他根本不担心,仇疑青会办好,他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能搞定一切,何况现在不止是指挥使,还是安将军?   再者,前后经历过这么多案子,对于解剖验尸这件事,外界接受度已经越来越高,大家都知道北镇抚司都有什么手段,解剖完尸体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家属可能还会有些小情绪,但只要锦衣卫上门说服,基本没有不成功的。   胸腔剖开,叶白汀预料大致相同。   箭矢从左后肩入,角度从上而下,掠过肺叶,正正射穿了心脏,人遇到这种伤,基本是会立刻毙命的,死者当时的状态表现也很能说明这一点。   可角度这么正,心脏都穿透了……运气?   眉心蹙起,叶白汀微微摇了头,他的猜测,更偏向凶手善射。   任何人,但凡起了杀人的念头,想要杀死一个人,必会下意识选用自己擅长或熟悉的,保证能让人死亡的方式。如果他的猜测方向没有错,凶手约了死者见面,知道死者会在什么时间去往哪里,弓弩准备好,三楼的房间准备好,这么详细的计划都做了,如果本身并不善射,并不能保证成功,这些心思岂不白花了?   凶手必然是确定自己能够用这种方式杀死人,才会从容计划这一切。不然射歪了怎么办,只是受伤了怎么办,对方喊出来,叫来人,自己暴露了怎么办?   凶手是想杀人,不是想坑自己。   至于为什么杀完人,不把弩箭带走处理掉……   叶白汀眸底微转,可能是当时并不方便,或者,就算弩箭被发现,也不会影响到。   死者当时的位置,箭矢的力度,叶白汀稍稍带入凶手,就能知道这位是怎么想的,这种方式,死者落水的可能性非常大,花船上顶多是活不见人,编个‘早已离开’的借口就能过去,没有人会发现尸体,甲板上滴落的那点血迹,也完全可以说是别的客人的,甚至是动物的,反正没有尸体,死无对证。   凶手根本不必立刻去拿弩箭,被人看到了反而加重嫌疑,不如就‘一问三不知’,等周遭静了良久后,四周无人,再从容的去处理。   没准别人都不会发现死者‘离开’了呢,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着急。   还有……   叶白汀感觉这个自上而下的射杀角度,背后射杀的行为,从容的布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他记得心理学上有种分析,这个行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审判’的隐意。   凶手对死者是不是存在不满?那在杀人动机的考虑上,除了一般情况的仇,情,钱,是不是应该考虑的更广泛一点,比如是不是认为死者破坏了规矩,该要被处理……之类的?   这夜很长,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叶白汀一直闷头验尸,整理好自己的思路,验尸结论,以及过程中需要注意的细节,每有一个小总结,都会写在纸上,让人送去给还在船上的仇疑青和申姜。   最后的尸检格目当然也会记录分析,汇总给出去,但中间过程中的这些疑点,实时分享更好,方便还在现场的人查探。   终于所有工作结束,肩颈僵硬,嘴里干渴的不行的时候,天边已经泛了白。   他摘下手套,脱下罩衣,从仵作房里出来找水喝,就闻到了一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药味,好像正在熬制,苦的非常浓烈,带着种诡异的酸,飘的整个院子都是,他直接捏了鼻子,一晚上的劳累都能被这味直接冲散,这是什么味道,也太非人了!   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从药房出来,看到他略青的眼底,脸就耷拉了下去:“又熬夜了?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   叶白汀心里有点虚,眼底微转,决定先发制人:“我只是被这苦味熏的睡不着,您在煮什么东西,闻一下都让人受不了!”   老大夫看穿了他的想法,眼皮一撩:“这罐药,老夫两刻钟前才开始做。”   叶白汀:……   “稍后把这个吃了,年纪轻轻的,别作死,”老大夫似是拿他没办法,从袖间摸出个小瓶子,扔了过去,里面是他制好的养生丸,“罐子里煮的,你就别想了,是指挥使的。”   叶白汀接了小瓶子,还有点没回神,仇疑青的药……做出来了?这么苦?   老大夫抚着胡子:“有指挥使镇着,诏狱‘青鸟’压着,那群瓦剌狗还算乖,没敢瞎说,药方子老夫和几个老友一起试过了,对症,苦是苦了些,确能克毒。”   叶白汀就笑了:“您看您都知道苦了,能不能加点甘草蜂蜜什么的,调个味?”   老大夫瞪眼:“你当是做饭呢,按照自己的口味来?这药方子甚有讲究,取用药材繁多,随意添减,很可能影响药效。”   叶白汀就安静了,苦点就苦点,指挥使也不是娇气的人:“指挥使吃了就能好?”   老大夫却摇了头:“此毒制的怪,药方需得经数道变化,中间过程略长,可能需要持续两到三个月,其它的珍贵药材也需寻找购买,并不容易……指挥使初时服用,很可能伴有一定程度的不适。”   “什么不适?”副作用?   “暂时还不确定,可能会持续亢奋,也可能会突然陷入昏睡,类似这种短暂的药物反应,过程持续多长……还得看他自身身体素质,老夫现在还说不准。”   “不必担心,”仇疑青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心里有数。”   “指挥使。”   见到来人,老大夫行了个礼,就很有分寸的退下了。   他之所以会和叶白汀聊起指挥使病情,身体情况,也是因为这是和指挥使最亲密的人,该要知悉之后的风险,指挥使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他也会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知道会遇到什么,就会有准备应对,及时通知大夫。   叶白汀还真是有点担心:“需要治这么久?”   “没事。”仇疑青晃了晃手里拎着的东西,“饿不饿?”   豆腐脑和油条,东街那一家,叶白汀很喜欢的味道。   “饿了!我们一起吃!”   叶白汀倒也没在‘药’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早知道这个毒远非那么简单,现在能治,有方向,不比以前好了很多?遇到困难,再想解决办法就是,不用怕。   眼下最重要的是早饭!自己的身体健康很重要,仇疑青也是!   “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申姜从门口跑进来,相当及时了:“花船查的差不多,我回来对其他相关人进行走访排查,正好路过咱们大门口——果然得顺便进来看一眼,不然怎么撞上这么好的运气!”   好在仇疑青带回来的量不算小,北镇抚司的小厨房也没闲着,很快送了几张煎饼并小米粥过来,完全够用。   “闲着也是闲着,”叶白汀提议,“不如顺便捋一下时间线?”   申姜咬了口油条:“好啊,来!”   叶白汀手中白瓷勺舀着豆腐脑:“昨天花船上的重点嫌疑人,应该是潘禄最先到,但他不是正经客人,坐定没动,之后是做东的魏士礼,再之后是本案死者樊陌玉,因场子人多,极需要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帮衬,潘禄便跳了出来,主动凑近,被允许了,所有客人里,吏部尚书江汲洪是最后到的,至于东厂和西厂两位厂公,是意外加入……在此过程中,姚娘子一直进进出出照应,几乎满场都在。”   “没错,”申姜首先确定的也是这些,理的很清楚,“在江汲洪到来前,魏士礼也在和宾客喝酒,但喝的很克制,主要为了气氛,潘禄看懂了,为他挡了许多酒,江汲洪来了就不一样了,魏士礼尤其热情,和潘禄姚娘子一起,频频劝江汲洪的酒,反倒是死者表现的很克制,酒饮的也不算多。”   仇疑青:“便在此时,两位厂公到了,多多少少,所有人都要陪几杯。”   叶白汀:“感觉时间差不多,死者假借酒力不支,犯困想睡离开,之后再也没回来。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不会再回来,行为仍然随意,比如两位厂公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分别出去了一次。”   申姜:“然后是魏士礼和江汲洪。这两个都醉了,前者醉的大舌头,说浑话,不肯放开手里的酒,拎着酒坛子被送到了房间,醉的都没办法和姑娘玩;后者醉是醉了,但醉在后劲,这个时候还是可以和姑娘玩的,只是醉意上涌后,脾气也大了,不允许青楼女子睡在自己身边。”   仇疑青:“二人从房间被扶走的时候,遇到了过来找江汲洪送东西的方之助,因江汲洪醉了,无法正常交流,有些事便也不用说了,但不巧他被江汲洪吐在了身上,只能找房间清理一下——便是凶手杀人的房间。”   还落下了一方帕子。   叶白汀:“姚娘子的进出频率,就更多了……”   申姜呼噜噜喝粥:“照这样看……所有人都有空白时间,都有嫌疑啊。”   两位厂公是独自出去上官房的时间,姚娘子是所有离开的时间,魏士礼是这个‘醉了’被扶进房间的时间,说是太醉,那处不顶事,和姑娘玩不了,将姑娘赶出后,空当不要太多,江汲洪稍稍嫌疑小些,因他回房间后,第一时间是和姑娘玩乐,之后把姑娘赶走,才有了空白时间。   不过申姜查了,江大人有点不行,办事的时间非常短,遂之后的空白时间也很多。   至于方之助,他来时站在门口,离开前直接在凶手的房间里留下了证据……说是清理身上,但清理身上需要多久,可是因人而异的。   叶白汀:“我觉得现在,有几个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魏士礼房间的酒坛子。我和指挥使过去时,此人醉的非常彻底,地下的两个酒坛子是空的,他离开酒宴厅时是不是醉的,醉度有几分?能不能做杀人的事,有没有可能是喝完这两坛,才醉的那么厉害的?”   但也不一定,以他的身份地位,真要做假局,有没有必要留着这酒坛子?   有疑问,就要调查确定,看能不能排除。   申姜点头:“那我去查一查他的酒量!”   叶白汀颌首:“第二点,尚书大人江汲洪,距离凶手杀人的房间最近。”   他看似在‘和姑娘玩乐’,怎么着办完事,时间都要比别人都晚一些,好像来不及,但其实那个距离感很微妙。   仇疑青沉吟:“还有方之助。”   叶白汀立刻就听懂了:“潘禄说他是过来送东西的,我对他的疑问只有一个,就是——他离开的,是不是过于轻易了?”   “竞争对手的升迁宴,他没受邀,看起来也没有想来的意思,但还是因为要‘送东西’,过来了,那这件东西重不重要?有多重要?如果不重要,他没必要非得走这么一遭,如果很重要,哪怕上官醉了,是不是也得想办法等在原地,上官一清醒,立刻汇报?潘禄说这位小方大人是个能力极强之人,不该没这点眼力。”   申姜突然反应过来,拍了下大腿:“该不会是他看到了点什么东西,吓破了胆,慌不择路逃跑了,失了理智判断!他会不会是本案的目击证人!”   “是不是看到了些东西,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这位小方大人离开时,姚娘子送了他。”   叶白汀转向仇疑青:“指挥使记不记得,我们去船上时,姚娘子并不是有意来迎我们的,只是凑巧撞上了,当时她身后那个楼梯口,隐隐有个男子背影,细想时间身份或年龄比对,我觉着,很像这位小方大人。” 第232章 你可以让我甜一些   “什么!你们遇到了方之助!”   申姜感叹这可真是缘分,办案的官差和嫌疑人碰上了:“那时间上,可能为他做不在场证明?”   “证明不了。”   叶白汀摇头:“我和指挥使上船并不久,也就一支舞的时间,甲板上血迹就被发现,有人喊出了声。”   前后间隔很近,如果方之助就是凶手,他完全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这个喊出声的人,我问过了,”申姜神色肃正,“就是过去库房,想要拿杂物的人,说是一阵风来,闻到了血腥味,转眼看到甲板血迹,再往外探头一看,就看到了死者,喊出了声——”   “我反复确认过,这就是个巧合,那人只是一楼伺候撤碗碟,随时打扫脏污的跑堂,身份有限,没机会去别的地方,且整晚都在忙,出事的这个时间段,他有不在场证明。”   叶白汀点了点头:“我们来看看凶器。”   “三楼房间的弓*弩,现已明晰,乃是就地取材,本就是花船上的东西,凶手能拿到,必然对船上情况十分熟悉,包括仓房在哪,怎么打开,得知道哪里光线最暗,哪条路可以走的很快……如若不然,凶手身份就得非常高,光是利用身份碾压,就可以得到这些东西。”   这些相关嫌疑人里,最熟悉花船的肯定是姚娘子,但经常光顾花船生意,来的次数太多的客人,这些信息也会知道。   仇疑青:“魏士礼,江汲洪,潘禄,我均已查过,都是熟客,常来。”   申姜叹了口气:“那要说不经常来的,恐怕只有两位公公了,这个案子,他们能排除了?”   “倒也未必,”叶白汀想了想,“以两位厂公身份,真要借用这个地方杀人,根本不必自己过来提前熟悉,要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找人打听清楚,把图纸画下来呈上便是。”   申姜有点蔫,还是谁都排除不了啊……   仇疑青指节叩了叩桌面:“善射。”   这个是关键,凶手必定是精于箭术,且准头不错的人,查到这一点,很多东西时就说得清了。   叶白汀又道:“三楼的客人……”   “少爷是不是想说范围太大,不好锁定?”申姜嘿嘿一笑,“你让人带的纸条,我都看了,这点查清楚了!这位姚娘子呢,非常有手段,为了立花船规矩,之前曾杀一儆百,狠狠办了一个不服气,想要上到三楼的小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知道她有靠山,玩乐是玩乐,和姑娘们乱来可以,上楼却得十分谨慎……”   他大手一挥:“所以我们这次的凶手,一定就在三楼这些人中间,再没有其它可能!”   “优秀。”   叶白汀夸了一句,申姜胸膛立刻挺起,那叫一个骄傲:“那是!我可是少爷和指挥使的人!”   “还有动机……凶手为什么,必须要杀人呢?”   叶白汀把自己验尸时,注意到的细节,想到的方向,包括‘审判’意味的这个点,全部分享给仇疑青和申姜:“凶手可能利用了‘乌香’这个点,知道死者对此物上瘾……我们需得特别注意,这个花船,是否在贩卖链条,以及凶手本身的位置。”   申姜皱眉思索:“本次案件,我们的嫌疑人都是官员,官阶还不小,会用这个么?”   他的这个思考方向,仇疑青是肯定的:“为官者大都清醒,身上最重的两个字就是‘利己’,越是位高权重,越想谋个长远,考虑事物多用理智,除非被算计,很难亲身沾上这种毒害东西。”   叶白汀懂,越是聪明人,越能看透表象,知道事物背后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他们可能会利用类似这样的东西去控制别人,却不会让自己沾染上,因这与他们本身诉求相悖。   所以嫌疑人之间,是有人被算计了,还是……这个思考方向矛盾了,其实并不是因为乌香,而是其它的什么东西,锦衣卫现在还没有意识到?   叶白汀垂眸细思。   想想昨晚三楼这些人,潘禄眼巴巴凑上来也就算了,这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钻的人,可两位厂公也来了,他们的身份,是会随便参与别人酒席,随便赏人脸面的?吏部尚书……吏部,可是六部之首,掌管官员任免调动,升官受封的所有事,权利不是一般的大。   这个酒局,真的只是升迁宴吗?席间真的只是喝酒庆祝,会不会讨论点别的?   “还有,”仇疑青用完了豆腐脑,放下碗,“潘禄撒了谎。”   叶白汀一顿,不过片刻,就反应了过来:“对啊……我们先前问话时,他说过来是为了找机会,为了不出差错,还进行了各种研究,对席间个人喜好等尽量了如指掌,可我们之后细问,他又摇了头,说自己只是意外撞过来的,不知道过来的客人都有谁……”   前后矛盾,必是撒谎了。   “他才是看到了点什么的那个人。”   当时境况,两位厂公是宫里人,自己本身也很注意行踪,不可能轻易暴露给别人,恐怕除了这两个也不知道,其他人,这个潘禄都清楚,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好,我去查!”申姜吃光了碗里的粥,一抹嘴巴,豪情万丈,“这厮滑溜是不是,让他瞧瞧爷的手段!”   感觉时间有限,叶白汀语速加快:“姚娘子那边,是不是有问题?”   仇疑青颌首:“燕柔蔓那里,我私下找过了,她怀疑这姚娘子与乌香贩卖链条有关,但她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大部分都是凭直觉和猜测,遂昨晚才会亲自上船,想要一试。”   “她本打算趁着这个时机,看能不能跟踪一下姚娘子,就算不能跟踪,至少看一看这花船,有机会就寻一寻,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据,却没想到忽发意外,她还没来得及动,船上就死了人,接下来锦衣卫封锁现场,她更是动不了。”   叶白汀几乎立刻就想通了燕柔蔓计划,花船上生意最忙,人最多的时候,是有点不那么利于行动的,但利于观察,燕柔蔓正好先看,细想,再锁定方向,稍晚一点进行类似搜查的行动,安静时会更方便,谁知运气不太好……   一通商量下来,时间线分析的差不多,早饭也吃完了。   申姜推开碗:“那我这就走了?接下来在外头调查走访,顺便问问刚刚的几个方向,有更多东西了,再找少爷分析!”   叶白汀看了看天边正在蓬发发的日出:“不休息会儿?”   “休息什么休息,这天亮了,人们都出来活动了,正是该我表现的时候!”   申姜两手往上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少爷放心,我厉害着呢,这点活儿累不着我,我现在可是个千户了!”   懒腰伸到一半,看到指挥使表情,赶紧收回手,清咳两声,面色肃正:“那什么,试千户!总之我知道保重自己,累了会找个地方眯一会,少爷就别操心了,就是这两天怕会都在外头跑,回不来,有什么线索汇总就让人送回来,少爷空了就帮我分析分析,指点指点,再让人带给我,这样节省时间……反正你那两笔字也不怕暴露,别人想偷机密都认不出来!”   叶白汀:……   他很想面无表情的按住这位千,试千户,严肃又冷厉的问问他,什么叫他那两笔字不怕暴露,好不好当面说别人字写的丑这么没礼貌,结果话还没说出口,申姜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就远远的留下了个背影。   还是指挥使好。   仇疑青捏了捏了他手:“好看的。宝贝的字写的好看。”   叶白汀:……   得多亏心才能说出这种话。   虽然你脸上这么严肃认真,可你眼睛在笑!你明明是在笑话我!   可要非逼着人承认自己字写的好看,真情实感,真心实意,好像也有点过分……   叶白汀吃完最后王口豆腐脑,推开碗,怅然若失。   仇疑青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若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以后我教你。”   “倒也……不是很在意,申姜不是说了,我的字都不需要特殊加密,别人截获不了?”   叶白汀强行挽尊,说的煞有其事,看起来真没在意,仇疑青却知,小仵作大半是烦累,字要写好,必得天天练的,他对破案,验尸很有热情,没日没夜的干都行,旁的就……   “没事,你男人写的好看就行。”   “嗯?”叶白汀突然睁大眼睛。   仇疑青很淡定:“谁敢笑话你,就让他来寻我比。”   叶白汀:……   虽然这撑腰的气势很足,可好像有点不要脸啊。   不要脸没关系,他喜欢!   “好啊,”叶白汀笑的可甜,“以后谁要欺负我,就扔指挥使出去吓唬!”   “扔?”   “不然呢?抱?”叶白汀看看仇疑青那身量,再拉开自己袖子,看看这明显细了很多的胳膊,“我也抱不动啊。”   “不用阿汀抱。”   仇疑青直接伸手过来,抱住了叶白汀:“我会抱着阿汀。”   不仅抱,还抱着往房间里走了!   叶白汀大惊:“这是白天!”   而且外面还有案子,你是不是得干正事!   “阿汀在想什么?”仇疑青装的一本正经,“可惜不能让阿汀如愿,时间有点来不及。”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臂:“……那你这是?”   “乌香链条一事,我需得即刻找一趟姐夫,你这里验尸工作即已结束,当好好睡觉,休息一会。”   “不用,我可以等申姜那边……”   “他的线索反馈,尚需时间,我这里也是,短时间不会有新消息进来,你不若养精蓄锐,待到午后,随我去吏部问话。”   “去吏部问话……”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眼睛一亮,“你要带上我?”   仇疑青:“你乖的话。”   “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我的身体状况你了解,一夜不眠而已,不会有事,而且……我已经在吃药了。 ”   “可是那个药……”叶白汀想起刚刚院子里飘过的味道,蹙了眉,“好像很苦啊。”   仇疑青眸色微缓:“那阿汀要不要安慰我一下,让我甜一些?”   叶白汀抬眼看他:“怎么甜?”   仇疑青低头靠近:“……这样。”   叶白汀刚反应过来,不对,这狗男人要占便宜,已经被吻住了唇边。   轻轻一个吻,温柔又缱绻。   “担心我,不如祝福我。”   仇疑青低沉声音落在耳边:“自你来到我身边,我运气一直都不错。”   叶白汀心尖一软,瞧瞧这哄人的话说的,指挥使又会了啊!   他沉吟片刻:“燕班主……是不是教了你点东西?”   仇疑青脚步微顿。   叶白汀就笑了:“燕班主可是洒脱不羁的性子,虽应了同我们合作,帮我们做事,诚心十足,性子却改不了,你说你私下去找过她问过话,她断不会同你的锦衣卫一样,问什么答什么,纪律严明,一板一眼,一定调侃你了,有没有问我现在在哪里,最近日子过得怎样,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嫌弃指挥使,说你威武伟岸,敌人打得,案子破得,天大的事都难不住,唯独这点不行,讨好伴侣都不会,别哪天让人跟别人跑了……她教你亲我了?说话要好听?还有没有别的?比如床上——”   仇疑青将他放在床上,吻住了他。   “……有些事推迟不得,你不许撒娇。”   亲了一下,蹭着对方的唇,舍不得离开,看得出来忍得很辛苦了。   叶白汀知道他忙,可撒娇两个字过分了,他才没有撒娇,也没有求欢!   “快走快走,我要睡觉了!”他转了身,背对仇疑青。   仇疑青拎起薄被,给小仵作盖上,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清瘦背影,像猫儿在发脾气,唇角微微勾了下,轻轻揉揉小仵作的头,才转身离开。   不急……不必着急,他们的日子还很长,过不了多久,所有危机都会解决,天下大定,他会和小仵作成亲,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   熬了一宿,叶白汀的确很累,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做梦都在想案子,就差把自己投放到现场,跟着走一遍了,哪里有漏洞被他略过了,哪个细节还有信息线索没有被他挖到,稍后应该要注意什么……   醒来时的一瞬间,他两眼发直,有些茫然。   好像在梦里有发现来着……是什么呢?怎么刚醒就忘了!   “啧啧……来,乖狗狗,吃这个……”   床边不远,叶白芍正蹲在地上逗狗,听到动静头都没回:“阿汀醒了?快点起来吃饭,我之前问过大夫,你现在能吃点辣口,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不起来要凉了哟。”   叶白汀精神一振,立刻爬起来,穿衣洗漱。   狗子呜嘤呜嘤的跟他打招呼,大概姐姐带来的东西太好吃,它眼睛亮晶晶,嘴里塞满了,最喜欢的少爷都不蹭蹭贴贴了。   叶白芍爱的不行,撸着狗子毛毛:“它好乖哦……”   头让摸,爪子让玩,扑过来舔人冲劲也不会太大,像是知道会伤到人,轻轻按到它后背,它就不动了,歪着头看你的时候,心都能甜化了……   “怪不得那两个小魔星会喜欢!”   “汪!”   “你这么乖……俩小屁孩有没有欺负你呀?我同你讲,虽都是人,那两个小东西可不可人疼,他们要是不乖,揪你的毛毛,欺负你,逼你穿小裙子……小裙子就算了,你穿着应该也挺好看,”叶白芍脸色十分郑重,严肃的叮嘱狗狗,“别委屈自己,不许惯着他们,知道么?”   叶白汀都听笑了,难为姐姐这当娘的,双胞胎太调皮,偶尔没故意,也会惹事,她拎着双胞胎不知上门给别人道过多少回歉,这回连狗都开始心疼了,就没想想,狗子能听得懂?   叶白芍煞有其事思考,问弟弟:“你说……我那里是不是也该养条狗?之前经过百花巷时,看到一个老大娘养的大黄非常不错,我要不要过去问人要个崽,送来给玄风调*教两天,请回家养?”   “汪!”狗子这声叫颇为及时,好像它听懂了,答应了似的。   叶白芍立刻眼底放光:“你看!它应了!”   叶白汀:……   “汪!呜汪!汪汪!”   狗子还冲叶白汀叫,那睥睨姿态,那高高抬着头的样子,骄傲极了,好像在说,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训练有素,功绩最高,受封狗将军的任务犬罢了。   叶白汀淡定地拿筷子吃饭:“行啊,只要你不怕你的大黄脾气变虎,就送过来,和玄风玩一段时间。”   叶白芍更开心了,揉了揉玄风的头:“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虽是对着狗,叶白汀也知道,这话是同他说的:“姐姐不多坐会儿?”   叶白芍回头:“知道你忙,不方便打扰,公务案子上的事,我管不了,但是你身体,当要自己注意,忙起来睡的少,饭也要好好吃,再把自己作病了,回头难受的不还是你,姐姐可替不了,知道么?”   叶白汀看着碗里的菜:“……嗯。”   “那我走啦。”   姐姐转身非常干脆,石榴裙呈着阳光,炫出玫瑰一般的色泽,漂亮的紧。   叶白汀突然有些舍不得:“姐姐——”   “嗯?”叶白芍回身看他。   “近来暑热难耐,双胞胎是不是快放假了?”叶白汀有些想他们了,“你那里要忙,就把他们送到我这来。”   叶白芍莞尔:“你就不忙?”   “那时候未必啊,”叶白汀眼睛微弯,“就算我忙,不还有狗将军,还有轮休的锦衣卫?他俩闹腾归闹腾,其实很可爱,北镇抚司的人都喜欢。”   “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走啦!”   叶白芍转身,背影纤细,裙角飞扬,悠闲的融在明亮阳光里。   生活里这些普通而又温情的瞬间,总能让人感觉治愈,忍不住希望世事明朗,没有那么多艰难和黑暗。   这就是自己工作的意义。   叶白汀收回目光,认真吃饭。   一顿饭吃完,收拾完桌子,理了理思绪,仇疑青就回来了:“随我走吧。”   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应该是刚刚过午,未时初刻:“现在?你吃饭没有?”   “嗯,路上吃过了。”   这回仇疑青问都没问,直接打哨子叫了玄光过来,二人共乘一骑,去往吏部。   案情查到现在,基本的相关人在花船上都问过了,包括两位厂公,独独这吏部三人,侍郎魏士礼和尚书江汲洪喝醉了,叫不醒,问不到东西,郎中方之助,虽去过现场,但早早离开了,也没问,这次正好一起了。   吏部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可能是接到消息,知道指挥使要来,也可能是见案情发展,料到北镇抚司会有人来,二人下马,随门房通报,走到正厅时,尚书侍郎并郎中,三个吏部官员已经准备好了,连茶都上了,互相行了礼,很快请他们落座。   叶白汀视线滑过厅堂。   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是吏部尚书江汲洪,他看起来四十多,将近五十岁,大约平时保养的很好,鬓边不见白发,精气神不错,面色中正肃正,很有官威。   吏部侍郎魏士礼,也就是昨日花船酒宴的东道主,则年轻了很多,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去了昨日酒气,穿上官袍,把脸洗干净,方见本色,他相貌相当出色,眉长目狭,鼻若悬胆,一张脸可以用面冠如玉,丰神俊朗来形容了,昨天喝那么多酒,简直是糟蹋。   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蓬发的气势感,可能来自于升官的底气,也可能来自于对自己的自信,很有锋芒,但绝对不蠢,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聪明人。   至于一边的方之助……年纪比魏士礼小两岁,倒不像潘禄说的,二人年龄差特别明显,其实看不大出来,魏士礼有年长两岁的成熟,方之助添了几分平凡,他相貌并不出挑,因珠玉在侧,反衬的有些普通,但他很耐看,多看两眼,便会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温润君子感,谦逊宽和,见之可亲。   几个人的位置,也很有种微妙感。   依然是那句话,不管房间多大,厅堂多宽,宾主位都是一定的,这里是吏部官署,尚书江汲洪官阶也不低,自然坐了主位,这与他齐平的主宾位,给了仇疑青。   叶白汀坐在了仇疑青下首,而江汲洪下首坐着的,是新晋升的吏部侍郎,魏士礼。   在场所有人中,方之助算是官位最小,份量最小的,便没有座位,只能站,但他站在了江汲洪和魏士礼中间,看起来似乎很贴心,以备上官有什么需求时随时能帮补,可这个位置排序就很微妙了,好像比起新升官的侍郎,他和尚书大人的关系更为亲近。   仇疑青也不废话:“看来江大人很知道本使为何而来。”   江汲洪颌首:“昨夜之意外,本官很遗憾,不过昨夜难得欢畅,饮多了几杯,本官醉的厉害,也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倒要叫指挥使见笑了。”   叶白汀视线很难不往魏士礼身上走,要说见笑,还是这位昨天脱了衣服卷在被子里的姿态更豪放,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魏士礼拱了拱手:“昨夜花船请乐,本欲庆贺升迁之喜,不成想倒连累了大家,下官心中甚感不安,指挥使若有话,尽可问询,下官定知无不答。”   看起来洒脱从容,落落大方,跟昨晚床上醉睡粗糙的气质完全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   叶白汀想了想,干脆从他问起:“樊陌玉此人,魏大人怎么看?” 第233章 所谓风流   夏日炎炎,吏部厅堂却很舒适,滚滚暑气拦在了外面,房间背阴,还用了冰,想来这官署,大抵是不缺钱的。   叶白汀一直都很安静,并没有催促魏士礼,静静等着。   樊陌玉此人,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之于魏士礼,似乎有些难答。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敷衍糊弄可不是聪明的选择,但这个问题带着一定的陷阱,真实诚的答了,恐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若说不熟,你的升迁宴,为什么要请人家来?若说很熟,那势必要被追根究底,询问更多的来往细节,以及私下接触。   他只思索了片刻,就微微笑着答了话:“樊大人能力……应当不错?不瞒锦衣卫,下官这次擢升,端的是不容易,努力了很久,家中亲人也为我悬着心,一刻都未放松,正好这次有了结果,又逢家中老母即将寿辰,下官便想着,好不容易能为她争回光,不如锦上添花,再送上一份上佳寿礼,跟人打听了打听,就寻到了樊大人这里,樊大人是个热心肠,应的很干脆,也很快帮下官寻到了要找的东西,下官既然要办宴,自也要请过来感谢一番,喏,这东西昨天晚上樊大人过来时,就顺手带了,您二位上上眼?”   他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玉镯,色泽翠绿,水头极好,似乎是某种稀少的老坑翡翠,光是这莹莹水光,看起来就应该价值不菲。   叶白汀很难不叹对方聪明。   魏士礼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到底是熟,还是不熟,选择的话语方向却给出了微妙解释,暗示着才认识,不太熟,只是请托帮忙找一件东西的关系。   此人明显听出了他刚刚到底想问什么,也很厉害,三言两语就解了围,你还不能说他错。   人家还拿出了证据,的确是难寻的好东西,敢这么说,定然也是不怕锦衣卫查,这件事还真就是真事,大的方方,诚恳坦率,洒脱的很。   再究根追底,不但落了下乘,别人仍然可以什么都不说,苦着脸用刚刚的话术‘解释’,同样什么信息都得不到。   不过叶白汀办案多年,也有小心眼,不会被别人带偏重点,比如魏士礼只说因为要寻一样礼物,‘打听’到了樊陌玉有门路,人要找东西时,的确会问询周边人,他敢这么说,大约也是能寻到人证的,但此前认不认识,熟不熟悉,就不一定了,魏士礼是截取了生活中一个片段,引导他联想到‘二人并不熟’的方向,真正事实却未必如此,别人可能藏着没说。   遂这话再诚恳,也有挑衅的意味——   你的问题,我看着答,反正不会让自己出错,至于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   太滑溜的人,这么直白的问,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的。   叶白汀眼帘微垂,假装没品出个中深意,仗着脸嫩,向来扮乖扮单纯都极唬人,除了熟人别人看不出来,干脆弯唇一笑,像是就着对方刚刚的回答,想到了这一点,有点好奇,顺嘴就问了:“既然是找宝贝,为何不寻商人,却找了樊大人?不会更麻烦么?我听人说,巨贾富商生意门路更多,很多宝贝都私藏在深库,只要价钱给的足,不怕买不到呢。”   他想顺便试一试,那个至今失踪的皇商。   魏士礼笑容更深:“若是其它东西,下官许就去寻这些人了,京城有个皇商叫汤贵,这一年很有些名气,下官想为老娘买寿礼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但后来想想不行,小公子且仔细看这玉镯做工——”   待玉镯拿近,叶白汀才看清楚,这不只是光滑圆润的老坑翡翠,它还有工艺,像是在原石切下来抛光之时就做足了工夫,颜色在深浅渐变时,形成了一种类似佛光的光芒纹理,不过需要特殊角度才能看到。   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认识汤贵,还主动提起了……   魏士礼话音未停:“家母信佛,喜玉,下官为她寻礼物时并非要求玉镯,只是一定要有‘佛光佛像’,类似这样的特殊性,玉佛家母有很多,但这种带着佛光的玉镯却没有,大昭只有过了南荒的一些地界有,皇商都未必会囤这些东西,找樊大人却方便的多,也省得下官头疼了。”   “原来是这样……”叶白汀认真夸赞了这枚玉镯,才斟酌着转移了话题,“昨夜魏大人饮醉了?”   说起这个,魏士礼脸色就变了:“倒不知同谁结了仇,大好的升迁宴,非在这个时候搅局,叫所有人不痛快,下官若是知道谁这么故意下我脸面,必会叫他不好过!”   竟是怒从心头起,有点忍不了,小爆发了。   长得好看的人在交际上都吃香,魏士礼纵是有点火气,似乎也很能让人理解共情,并不会挑剔他失礼,且他自己很快发现有些不妥,立刻将气氛往回拉——   “昨夜不只下官,尚书大人也在,你说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下官看这凶手不是跟樊大人不恨,反倒像冲着下官来的,没的让尚书大人受了连累,也让锦衣卫如此奔波。”   既然他话语提到了上官,叶白汀当然不会错过,转向江汲洪:“江大人对死者可熟悉?”   江汲洪摇了摇头:“昨夜席间大都是魏士礼的客人,有些本官认识,有些则脸生,若问樊陌玉这个名字,本官定是见过的,吏部掌理官员调动升迁,所有的文书都需本官最后批复,不过也仅止如此,本官只对名字有印象,人的脸却对不上,也从未有过相处。”   叶白汀便问:“如此的话,‘潘禄’这个名字,江大人可有印象?”   “谁?”   江汲洪和魏士礼俱都有些意外,前者想了想:“有几分眼熟,人不认识。”   后者皱了皱眉:“下官应当是见过?好像听人在耳边提起这个名字,就在最近……”   叶白汀:“昨夜酒宴,他曾为魏大人挡过酒,也同江大人饮过几杯。”   魏士礼这才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那个胖子啊,好像是姓潘,为人热情开朗,非是下官客人,但他自告奋勇帮忙,做的也像模像样,还算懂事,下官就留在席间了……可是他有问题?”   叶白汀:“你们之前没见过他,也不知他同死者是否有关系?”   “不知道,”魏士礼摇了摇头,“要说京城官场这么大,一回没见过也不一定,兴许哪个场合打过招呼,只是下官没有印象,见过也早忘了,并不知其人脉关系,江大人这,大概也如此?”   江汲洪颌首:“本官说这名字熟悉,应当也是在官员调动文书上见过,考绩尚可,倒不知私下品性,也未有来往。”   仇疑青视线移过来:“仅在昨夜,他和死者樊陌玉,看起来关系如何?”   魏士礼唇角弧度就有些异味深长了:“应该是不怎么好的,这潘禄眼里有活儿,什么都抢着干,樊陌玉虽有些矜持,不愿做这些事,可两人坐的位置很近,这么一对比,多少有点明显,他心中应该是有些不满的……”   仇疑青沉吟片刻:“你们可常光顾花船生意?平时喜欢玩什么?”   房间陡然一静。   这个问题……好像不是那么好答。   叶白汀便笑了,替自家指挥使解释:“听闻船上很热闹,姑娘们莫说跳舞奏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客人们过去也常有比试,船上还三五不时举行一些竞技活动,添了彩头,给予最强者,我们只是好奇,吏部人才济济,应该不会输给给普通人?”   魏士礼就笑了:“小公子这话不错,我等光顾船上生意,也是因其趣味性,不是别的什么,要说这个中玩法,舞乐技艺类的偏多,比如音律,我们尚书大人就很擅长,古中乐曲都有涉猎,随便姑娘们弹奏什么,凡有错处,我们大人一定听得出来,不知多少姑娘盼着有机会,能得我们大人指点,来一个‘周郎顾曲’呢。”   “至于下官自己,这方面是差了些,对音律几乎一窍不通,吟诗作赋倒还算不错,这么些日子过来……应该没给大人丢脸?”   他说最后一句时转了头,对谁说的,可想而知。   江汲洪端坐上方,微微侧首:“你诗文俱佳,的确不错。”   “叶小公子,小心烫。”   叶白汀低声道谢,接过对方添的茶,才发现,一直站在江汲洪和魏士礼中间的方之助,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片刻,绕到了他这里的方向,还给他添了茶。   细想也没什么不妥。   这里是吏部官署,吏部的人是主人,当要招待好来客,锦衣卫问话,门口关的很严,别人进不来,在场三个人之中,方之助官阶最小,帮忙照顾下客人,没什么不对,这个动作很寻常,这位小方大人也见之可亲,姿势微笑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可叶白汀感觉还是很微妙,这个添茶,以及茶盏送到他手里的过程,是不是稍微慢了些?   还有这管声音,不知对方是不是故意,但听到耳朵里无比舒服,韵律音调都恰到好处,甚至颇为引人注意,想要看一看这个人。   看一眼,就会发现,小方大人只是站在魏士礼身边时,显得没那么俊,实则他五官相当清隽,气质温润如玉,远远不止‘见之可亲’四个字这么简单,他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可靠感。   尤其这一笑……   叶白汀偏头时,刚好看到了方之助的微笑,笑容不大,不耀眼,不张扬,但就是耐看。   不过一个递茶一个接茶,时间其实很快,他这一眼看过去,走神也只有一瞬。   仇疑青却冷了脸,剑眉微扬,尽显锋锐:“本使的茶呢?”   “方才给指挥使续上了,”方之助微笑,端起上首那盏茶,端给仇疑青,“指挥使请。”   叶白汀顿了下。这个场面……有些显眼啊。   添茶有规矩,没有先给下面人添,再给上位者添的道理,这盏茶,方之助是先给仇疑青续的,因仇疑青注意力都在对面两个案件相关人上,没看到他添茶,也没注意,更没有口渴想拿的意思,方之助便没递上前,添了便退下了,现在仇疑青故意挑刺,他倒也大大方方认了,重新将茶盏举起,敬上。   哪知仇疑青根本不给他脸,下巴微抬了抬:“放这吧。”   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倒不是心疼这位小方大人,他没那么多泛滥的同情心,他只是觉得仇疑青这个行为很有意思,有点任性啊,边关的安将军,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从来行事作为都理智至极,什么时候耍过小脾气?   真的往狠了欺负不至于,但仇疑青明显看这位小方大人不顺眼,方之助哪里惹着了他?   当着这么多人,方之助被落了脸面,倒也不惊不惧,还算大方,安静放下茶盏,站回了自己的位置,魏士礼就不一样了,竞争对手吃了瘪,可是自己的机会啊,当然要抓住!   “不过也就是琴棋书画了,要说别的玩法,便是我们这位同僚更擅长了,”魏士礼修眉微扬,笑容比之前所有时候都大,“比如投壶?类似比准头的玩法,我们小方大人最厉害了。”   投壶……准头……   叶白汀差点憋不住笑,你干脆直接报凶手的杀人方式好了。   魏士礼还一脸单纯坦率,继续加码:“什么击鞠,木射,甚至射箭,只要我们小方大人在,都会拔得头筹。”   他说话间没有半分阴阳怪气,似乎只是想起来这件事,因锦衣卫见问,随口一说。   但这不可能,绝对不是单纯坦率的随口一说。   就算昨夜伶仃大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魏士礼全然不知,可今日酒早就醒了,案子都在查了,光听风声也听了不少,关不关心,他都不可能不知道死者是怎么死的——   尸体被仇疑青带到甲板上时,几乎所有在线外围观的人,都看到了那柄断箭,明显就是凶器。   ‘准头’这两个字很关键,魏士礼故意把这点点透,就是不着痕迹的上眼药呢,还能隐蔽自己的小心思,显得了无痕迹,可见聪明的很。   “魏侍郎说的是。”   方之助不等别人问,竟也大的方方承认了:“确是如此,下官走科举,进仕途,君子六艺,不好都不擅长,可惜下官才华有限,除了基础功课,其它的都不太出挑,身体也不太好,被叔父逼着,从小寻了师父苦练射艺,出外交际应酬,别的可能不太行,但投壶,射艺,一般人还真比不上下官。”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这是到目前为止,出现的最关键的信息,方之助自己承认了善射,那个放置弓*弩,凶手行凶的房间里,也遗落了他的帕子……   他的存在感,突然强了起来。   叶白汀就直接问了:“小方大人可会用弓*弩?”   方之助也坦率的点了头:“会用。”   “可擅长?”   “应该还不错?”   方之助微笑解释:“下官因未学武,身体强度不高,臂力也不太行,若论射艺,所谓的‘出挑’,也仅仅是和普通人比,当年的同窗,现在的同僚,下官相比尚算不错,但和专精此道之人比,比如锦衣卫,比如边关士兵,就差得远了,哪怕用弓*弩弥补,省些臂力,同指挥使这样的高人仍然比不了,同叶小公子么……倒可小小比试一下,如果小公子见疑,下官可一试。”   他面带微笑,说话不疾不徐,开的小玩笑也只是活络气氛,不让任何人难堪,分寸感拿捏的其实非常不错,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可叶白汀看到了仇疑青的脸色,好像是不舒服的。   再联想之前那杯茶……莫非是因为自己?   前后两次,方之助的行为都带到了自己?   可又想想不至于啊,他们办案,会和很多相关人打交道,也会问很多人话,仇疑青从没这么小气,今天这是怎么了?   仇疑青视线凌厉的滑过房间:“说说当时前后时间,你们各自同死者的交集。”   魏士礼看了看上官,开了口:“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下官请花船酒宴,也邀了樊大人,以表谢意,他的私下生活如何,同谁有仇,下官等皆不知晓,他席间离开时,我们所有人都在,他离开后,两位厂公出去了一趟,唔,这一点,下官其实也很意外,下官同两位厂公并无私交,只是年节走礼来往了两次,不知为何二位会赏面前来,下官亦受宠若惊……”   “说到这里,下官不得不再抱怨一句,这次的命案,真不是谁同下官有仇么?难得的大好机会,被人祸祸成这样子,下官没办法不气愤,若因此事被人记恨,下官以后的路怎么走!”   “不过两位厂公应该同下官和尚书大人一样,跟案子没什么相关,只是被连累了。”   叶白汀:“因何这般笃定?”   魏士礼就笑了:“两位厂公都是办大事的人,既赏脸来了下官的酒宴,怎会故意砸场子,下下官的脸面? ”   “之后呢?”   “下官和我们大人都饮醉了,先后脚出的菡萏阁,下官一进房间就醉死了,花船上应该有姑娘作证?我们大人应该也是如此,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做‘杀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锦衣卫若于这点上纠结,只怕寻错了方向,必要失望的,不若关注关注别的方向。”   “魏大人有理,”叶白汀点点头,还真问了,问的是方之助,“小方大人昨日好像没有收到酒宴邀请?”   “这个……是。”   方之助看了眼座上的江汲洪:“昨日上官交代了些事让下官去做,当因时叮嘱的比较急,晚上办好时,下官想着第一时间汇报,便不请自来,去了花船。”   “你去了菡萏阁?”   “那倒没有,”方之助摇了摇头,“到门口时正好被大人瞧见……”   “真的是正好被瞧见?”   沉默片刻,方之助叹了口气:“其实下官觉得其内酒酣畅快,气氛正好,不方便打扰,稍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正好被大人瞧见……也是大人饮醉了,离座被人扶出来。”   “之后呢?”   “大人醉的厉害,不小心吐在了下官身上,但并不多,只是有些不雅,走出去不太妥当,下官便就近寻了个房间,进去清理了一下。”   就近寻了个房间……   叶白汀心下微转:“你进去时,房间里没人,门也没闩着?”   方之助摇了摇头:“没有,下官当时敲了门,里头没有声音,感觉是空房,才推了门进去,下官也没想借用太久,用帕子清理完身上东西就会离开,不过这方帕子,下官回来后就找不见了,不知落在了哪里。”   “方大人对那个房间,可有什么印象?”叶白汀问的仔细,“比如特殊的装饰,入鼻的不一样的味道,或者不应该出现在里面的东西?”   “小公子的意思是……”   方之助怔了片刻,似乎明白了这个问题的严肃性,立刻端肃表情,仔细回想:“味道……有点香,是花船上的脂粉香,自上了船之后,这个味道到处都是,房间里有也并不突兀,装饰的话……轻纱色浅,雅致有格调,上面有以金线绣的榴花,一点也不俗,床柱有雕花,柜角有包铜纹饰,桌子是圆桌,铺着团花织锦的桌面,上面没有茶具,放了一只梅瓶,插着一只初绽新荷。”   “再多的……”方之助摇了摇头,“下官就没印象了,因当时忙着清理,急着离开,并未想过要停留,闷着头进去,只看到了眼前的东西,其它的并没怎么注意。”   叶白汀有些遗憾,窗边的凶器弓*弩,到底什么时候放过去的,看来还是不能确定:“再之后?”   方之助:“既然大人醉了,事情无法汇报,下官便只能先回去。”   “来都来了,怎么不多坐一会?”   “非下官的场子,太过打扰,反倒让大家都不自在。”   叶白汀准确抓住了点:“那如果是你的场子呢?小方大人会这花船可熟悉?”   “很熟,”方之助微笑,“以前去过,常去。”   很熟,常去……   叶白汀品了品这话,突然理解了这个时代人们对‘风流’的追捧。于男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私德会被指摘的大事,如果在这种场合表现的好,反而会增添更多的交际魅力,以及想象不到的人脉网络。   但这不重要,于他而言重要的点只有一个,就是对花船的熟悉度——这位小方大人,嫌疑度又增添了一格。   ……   在这之后,叶白汀问了很多问题,不仅是方之助,还包括魏士礼和江汲洪,前二者都很配合,有问必有答,但似乎有意减轻上官压力,一些提及江汲洪的问题,他们也顺便答了,遂整个问话过程,江汲洪是说话最少的。   最后问他有什么补充,他也摇了头,一脸肃正的说没有,姿态端的稳稳,很有官威,看起来这位尚书大人,在吏部该是说一不二,积威甚重。   叶白汀和仇离开的时候,江汲洪起身遥送,侍郎魏士礼和郎中方之助很有眼色,走在前面帮忙打帘,只不过魏士礼打的,是仇疑青这边的珠帘,方之助则是叶白汀这边。   ‘主人家’送客礼仪,见惯了的,本没什么好说,但仇疑青突然拉住叶白汀手腕:“事忙,走快些。”   叶白汀注意力立刻转移,跟着快步往前走,同时在想,是不是指挥使接到了什么新线索,需得立刻处理……   完全没看到,旁边打帘之人,这位小方大人的微笑有多秀雅——   公子如玉,温润端方,也不过如是了。 第234章 他很会   “你怎么了?”   叶白汀发现仇疑青情绪不佳,刚刚那句‘有事要忙,走快些’明显是借口,因为走出户部厅堂这人脚步就慢了,并没有着急赶着做什么事的意思,只是拉他的手,一丝未松。   仇疑青不可能没听到他的话,但并没有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扣着他的腰,抱他上了马。   一切似乎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锦衣卫指挥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表情一贯冷峻,看不出什么变化,可叶白汀知道是不一样的,这男人开心不开心,愉悦或是紧张,他都能感觉到。   比如此刻,扣在他腰上的手特别紧,迫使他的后背紧紧挨着他的胸膛,天这么热都不露一丝缝隙,好像坐的这么高,玄光跑的这么快,他还能跟个风筝一样,中途能飞走似的。   “到底怎么了?”叶白汀手伸过去,落在腰间那只大手上。   仇疑青紧抿着唇:“没怎么。”   没怎么才怪。   叶白汀想起方才,那位小方大人给他上茶的时候,回话时戏言箭术比试的时候,仇疑青似乎都很介意,难道是因为这个?可都过去了,刚才出来时也没什么不对……还是其实有,他没注意到?   “指挥使……醋了?”   叶白汀问这句话时还有些犹豫,可仇疑青还是不答话,他就明白了,真是因为这个。   “怎么回事啊指挥使,”他唇角弯起,后背蹭了蹭对方,“就这点自信?我可是北镇抚司仵作,眼光高着呢,哪能随便一个人就能将我唬了去,随便谁都看得上?那位小方大人,可是经常去花船玩的人,我会喜欢这样的?”   仇疑青这才说了出门口的第一句话:“……他很会。”   会利用自己的脸,会利用自己的声音,会打造周身气质和氛围,短短时间就能让人亲近,允许他靠近,完全符合燕柔蔓说的,姑娘们会喜欢的样子。   温柔小意,谦谦君子,恰到好处的声调,话语,动作,包括笑容,一切都很完美,直接比过了魏士礼,明明后者相貌比他出色,自信从容,很有魅力,可时间一久,你的注意力一定会从魏士礼转到这个方之助身上。   甚至官阶略低,没有存在感,略卑微的姿态,都成了他博人好感的利器。   叶白汀低笑:“我呢,有点奇怪,不喜欢会的,我就喜欢闷一点的。”   “……嗯。”   仇疑青当然知道小仵作不可能喜欢方之助,他的人没那么好骗,但小仵作并不讨厌他。都知道这人喜欢去花船玩乐,见惯风月了,都不反感,可见此人魅力有多大。   他扣着叶白汀腰的手更紧,轻吻在他发间:“你是我的仵作。”   “嗯嗯你的,这辈子都不跳槽。”   叶白汀感觉指挥使有些粘人,拍了拍男人的手,不仅身体往后靠,头也靠到了男人的肩膀,凑到对方耳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比如……   “指挥使最好了!宽肩窄腰大长腿,还有八块腹肌,这身材谁能有!”   “指挥使玩剑的样子特别酷!还能耍枪!武器架上那些东西,什么板斧长鞭长戟,都难不倒你,你在校场练武时特别好看!操练底下小兵好看,出的汗也好看!”   “指挥使威武伟岸,又心细如发,不管什么细作,什么命案,到你手里都能现形,任凶手手段几何,一点都不用怕!”   “指挥使不但知道我什么时候冷了,热了,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口味,什么时候无聊了,什么时候闹脾气,还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知道我内心坚定着什么,追逐着什么,对什么事喜欢,对什么事反感,遇到什么事会怎样反应,怎样去想,怎样选择,怎样去做……指挥使理解我的一切,永远都支持我,鼓励我,保护我。”   “指挥使是北镇抚司的天,是大昭百姓的英雄,也是……我的心上人。”   不得不说,北镇抚司永不跳槽的仵作很会哄人,前面几句就很好听了,非常敢说,叫人听的脸红心跳,后面几句更了不得,像小猫咪软软肉垫拍在心口,让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仇疑青喉头滚了滚:“……嗯。”   叶白汀坐在前面,看不到身后男人的表情,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反正你最好了,天底下你最好,只你这么好,别人拍马都赶不上!”   仇疑青将这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掌心:“只对你好。”   叶白汀唇角微勾,知道这一波是过去了,指挥使醋劲有点大啊……   唔,别的地方似乎也有点大。   他赶紧转移话题,别叫这男人在大街上出糗:“不过这个方之助真的很可疑啊,经常光顾花船,对环境肯定熟悉,自己还说了善射,熟悉凶器,还去过放置弓*弩的三楼房间,留下了‘帕子’这个证据……”   是不是太明显了?   “本案凶手作案过程看起来很有计划,也很从容,会犯这种错误?”叶白汀头微微转后,看着仇疑青侧脸,“方之助本身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么懂观察,会体贴,可见心思细密,真是他过去作案,只有更谨慎的,怎会这么多漏洞?”   难不成是故意?想要混淆?可逻辑上说不通,目前还没发现这样的疑点方向。   仇疑青:“若要这么说,魏士礼是不是也要做它考虑?昨日是他升迁酒局,如他所言,若真的看谁不顺眼想杀,什么时间不好,会先在自己作局的时候制造麻烦,打自己的脸?”   叶白汀顿了下,也是,魏士礼是个聪明人。   仇疑青:“还有尚书江汲洪,如若他要杀人,有更多更方便,更隐晦的机会,为什么非得在昨晚?魏士礼升迁,乃是他亲自首肯,最近才走完流程擢升的,出了事,岂不是他选人不对?”   “唔……也是,我们还是得从证据本身出发。”   嫌疑人是会撒谎的……他们需要找到真正的动机,证据,和弓*弩及现场的联动性,犯罪的逻辑链。   叶白汀沉吟:“吏部这三位,时间线上仍然谁都不能排除,可今日问话也不算白来,至少人物关系我们能做梳理,若遇困局或谎言,我们可以相对容易的识别和处理。”   或者可以在某个矛盾刺激点上观察引导,顺便看能不能问出更多的信息。   “吏部……有点意思呢。”   破案思维上,仇疑青和叶白汀总能想到一起去:“嗯。”   叶白汀脑子里过着案件,终于有空档,问起另一件事:“你不是说,今晨去见我姐夫了?他那边怎么说,有没有新线索?”   仇疑青:“他已经帮我们确认,隆丰商行,必是三皇子产业,且和乌香链有关。”   “果真?”叶白汀后背一凛。   仇疑青颌首:“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偶然去到隆丰商行,你看到的那些箱子?我们当时为了追踪他人而去,初时看到了箱子,因意外不得不离开,再转回时,那些箱子不见了。”   叶白汀眯了眼:“那是……他们贩卖的乌香?”   仇疑青:“不错。”   怪不得一小包一小包,码的跟茶砖似的……   叶白汀沉吟:“所以……是三皇子本人在做这种生意,而不是底下其他人,借他的路子?”   “嗯。”仇疑青的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叶白汀感觉事情就有点严重了,自己主导,和他人去做,可是两个概念。三皇子这种行为,当然是为了赚钱,赚的还是大钱,怪不得他的生意能这么兴隆,手里银子那么多。   他还能顺便使用这个东西控制别人,比如有人不听话,不上他的船,他很眼馋;比如有人反悔了,想下船,他不允许;比如有些人心大不好控制……   可三皇子跟一般的罪犯还不一样,他是个想要窃国的人。用这种方式利诱拢络,排除异己,真要被他得逞,国家岂不是完蛋了?一个小的团队势力,可能可以这么控制,但是国家臣民朝廷内外,绝对不可能。   叶白汀再一次遗憾这本小说没有看到最后,只知道三皇子好像成功了……估计就算成功,也不可能持续。或者书里只是截取了一段故事内容,并未处处详尽,不可能把每个人的人生事无巨细全部写出来……   他晃了晃头,把脑子里的东西抛开:“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仇疑青顿了顿,方道:“商行体系架构很大,底下生意繁多,有些是做运转的幌子,有些是真正的生意,每日交货体量都很大,各地仓房很多,大昭各地都有它的分行,只要我们抓到的不是核心线,它立刻就能切掉,消失的无影无踪,暂时不宜打草惊蛇。”   叶白汀眼底微转:“那查查它们不赚钱的生意呢?”   “不赚钱?”   “对啊,一般商铺,走账空不空,掌柜有没有本事,有经验的翻翻账本就能看出来,太显眼,那些真的不赚钱,又一直在做,看起来像在做无尽努力的,会不会更有问题?都不赚钱了,为什么还要执着做这个?”   “有道理,”仇疑青低头蹲了下他发顶,“稍后让姐夫去查。”   “姐夫?”   “此事上,他和燕柔蔓都在帮忙,但对方两条线彼此独立,又有相融对接的地方,分寸感需得把握好。”   叶白汀瞬间想起上次的科举案,这个三皇子行事,作个弊都要分方式,确保成功,双管齐下,或多管齐下,‘乌香链’明显更重要,他想出的线只有更多,不会更少。   “需得注意他的手段,可能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向……”   这话刚说完,叶白汀就感觉到了仇疑青的停顿:“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仇疑青话说的很谨慎:“还未确定。姐夫和燕柔蔓忙的时候,我的人也混在其中帮忙,隐隐发现了一件事,似乎每隔一个明确的时间段,三皇子手下地位比较高的人,比如各处的上峰,掌事,都会出现同样的性格表现,比如自大,偏执,下手狠辣……有些平时办事能力很强,脾气性格比较圆滑,轻易不会和人吵架斗嘴的,那段时间也会出现明显波动。”   “脾气变化?”   “我和姐夫确认过,他也有类似感觉,只不过这些人在数量上偏少,时间上的重合比较隐秘,我们暂时还没有查到确切的证据,不能确定这是一两次的偶发性意外,还是常态习惯。”   叶白汀蹙了眉:“药物?还是根本就是乌香?”   仇疑青:“后者可以排除,前者不一定。”   “嗯?”   “他们组织内部有规定,乌香这个东西,可以卖,可以用来拉拢送给别人,却不能自己用,但凡用了成瘾的,一旦被发现,立刻会被踢出组织,或处以极刑。”   “这么严厉……”   叶白汀想,三皇子倒是很聪明,知道这玩意儿会腐蚀人性,自己人沾不得。   某一段时间内的脾气不定,状态起伏,似乎是什么精神控制的样子,有点奇怪,他顿了下:“会不会是什么特殊药物?”   不会让人上瘾,却有足够控制度的那种?   仇疑青摇了头:“暂时不知,需深入去查。”   那就更不能打草惊蛇了。他们下手还是晚了,开始观察这个集体的时间太迟,错过了很多时间。   “希望这次能顺利……”叶白汀吹着夏风,“先送我回去?”   “好。”   二人接下来的方向很明确,都不用问或商量,照之前规律,仇疑青自然是出外继续查案,叶白汀则在北镇抚司,或是整理卷宗细节,或是看看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线索没被发现,各有各的忙碌。   可今日不一样,他们还在途中,离北镇抚司还有很远的时候,申姜那边就派人来拦了——   “禀指挥使——申千户命属下传话,说人找到了,尸体现在堤边,请指挥使和少爷过去!”   至于什么人,因涉命案,又是在大街上,传话人不好大声禀报,可叶白汀和仇疑青都懂,他们现在正花大力气找的人,除了那位失踪的皇商汤贵,还能有谁?   汤贵死了?   仇疑青立刻调转马头,北镇抚司也不回了:“带路!”   “是!”   小兵也不多话,立刻转身上马,侧骑到前方,带路,一路往东。   很快,叶白汀闻到了水汽,带着淡淡的腥,那是夏日河堤边独有的味道,大雨来前会更为清晰,尸体发现的地方……是码头?   待到了地方,下马,果然是个小码头,四外船只不多,看着不太热闹的样子……再往前走,不得了,他看到了熟悉的船,不就是昨天晚上那条花船!   昨夜天暗,视野不好,不算看的太清楚,可花船装饰太特殊,上面还挂着‘斜芳阁’那么大的牌匾,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这船在白天和晚上完全不是一个样子,晚上那么美,那么漂亮,白天花也蔫了,纱也破了,火辣阳光一晒,船身都发白,一点都没有晚上的曼妙风情。   它想曼妙也曼妙不起来,船上出了命案,现场比较重要,这艘船已经被锦衣卫暂时扣下,当然也不会给姚娘子重新清理装饰,晚上做生意了。   不过这个地方……   叶白汀看了看左右,再看看远处:“这里是不是……不是正经停放货船的码头?”   仇疑青大步往前走:“此处位置略偏,入口狭窄,大船行之不便,拆了也浪费,便租给花船或小船使用。”   “那姚娘子这艘花船……岂不是每日都会停靠?”   “每日白天,都会在此处。”   “指挥使——少爷!”   看到两个人的时候,申姜声音都变了,可算见到亲人了!   叶白汀微微顿足。   申姜已经是个成熟的锦衣卫了,还升了千户,什么场面没见过,不该这么跳脱。   会不会是……叶白汀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明白了:“尸体的样子,不太好看?”   “何止是不太好看!”申姜心说来之前还道爷什么场面没见过,结果一看发现还是自己托大了,这种场面真没见过,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就……大概是没法验?”   叶白汀当即挑眉:“不可能,没有不能验的尸体。”   仇疑青:“带路。”   申姜就一边走,一边说:“是在木廊下的隔栏里发现的……最近天热,水里鱼虾翻白,难免发些异味,昨夜我在花船上问话时就有人说了几次水臭这点,也是我粗心,当时没多想,夏日水边常这味么,船上要不是一堆花大价钱养着的姑娘,要不就是出这些价钱的公子哥,都是娇贵人,不习惯正常,可今天有人在这儿发现了尸体,喊出来,我这才发现昨天大意了……”   往前走到岸边,先看到伸出去的,木栏搭砌的路,全木走廊,上下两层,中间以不同形状不同颜色木条混合搭入,保持美观的同时,还有一定的防震效果,能保证就算停船不小心,大力撞了一下,也不至于撞到石岸,让船身有损。   既是上下两层,那中间靠下的位置,就有一个小空间了,因尸体发现,上面的木栏已经被拆除,叶白汀走近时,刚好能清晰的,精准的,看到尸体。   怪不得申姜说,没法验。   尸体虽在水上,却因隔着木栏,并未沾惹多少水汽,整张脸什么样子,已经看不清了,身体也是,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子,在皮肤上,衣服底下,缓缓蠕动……但凡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尸体腐坏的一塌糊涂,那些红红黄黄白白的东西,都分不清是血水还是尸油,抑或是某些溢出来,还没来得及被白虫吃掉的东西。   寻常人见了这种场面,很难不恶心。   画面冲击太强,申姜有点受不了,掩着鼻子,声音有些瓮:“我知少爷验尸鬼斧神工,无人可比,一副白骨,哪怕只剩个骷髅头,拿到面前都没问题,可这个……要脸没脸,要身体没身体,要骨头吧……人家还没啃完,怎么验?”   什么特征都看不出来啊!   “要不是他身上挂的这枚玉佩没丢,又正好我之前刚刚了解过,没准都认不出来,他是汤贵!”   申姜说完又叹了口气:“没准也不是,玉佩是汤贵的没错,可万一汤贵丢了,或送给别人了呢?尸体身份根本无法确定!”   脸不能看,骨不能验,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死因是什么……一样都验不了了啊!   “可以验。”   叶白汀就很淡定了。   “脸看不出来,骨骼形状却是确定的,身上的肉没有了,骨骼长度也是确定的,容貌身高都可以做推测计算,如若身上有过大伤,骨骼上也有呈现,常年进行不一样工种,不一样劳作的人,身体上的痕迹也是不一样的,性别,年龄,身体特点,乃至身份,都可以验,死亡时间么……”   叶白汀微笑,指着尸体上扭动的白色虫子:“不是有这些小东西?”   申姜头一回看着少爷的笑,觉得头皮发麻。   少爷你住口啊啊啊啊——   你在管什么叫小东西!这些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可爱的小东西!你说的是它们么是我想的那样么!   叶白汀干脆距离近些,直直指着这些小虫子:“没错哦,就是这些小东西。”   申姜:……   叶白汀往前一步:“申千户该知道,所有活物都有生长周期的?”   申姜一点都不想跟,还想往后退,什,什么千户,这官能不能不升了……不,缓缓再升!   “尤其是这些小东西,他们的成长过程非常固定,什么时候产卵,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生出翅膀,什么时候再产卵……仔细看看它们现在处于哪一个阶段,就知道死者是什么时候死的了,”叶白汀回头看申姜,笑容更大,“这些小东西,真的能帮忙哦。”   申姜话音艰难:“真,真的?”   叶白汀微笑:“当然。”   申姜更难了:“那,那是不是得把它们也,也……”   “申千户好生睿智!”   叶白汀当即为他鼓掌:“尸体腐坏到这种程度,现场初检也没太多必要了,死亡时间和死因都不能准确判断,还是带回北镇抚司的好。不过此次尸体情况比较特殊,旁人我有些不放心,收拾这件事,还得申千户亲自来,记得千万小心,尤其尸体上这些小东西,不要随意拂开扔掉,好好的给我带回去。”   呕——   申姜看了一眼尸体,差点吐出来。   但又能怎么办呢?看看四周,底下小兵也一脸懵,脸色发白,没哪个敢自告奋勇,他都是千户大人了,理当身先士卒。   他搓了把脸,低头看看身上衣服,还行,穿了也挺久了,扔了也不浪费,但是手不行,他找了副手套套上,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一脸壮士断腕的惨烈——   “不就是软趴趴,会动的小虫子!连咬人都不会,老子会怕?来啊!” 第235章 噬尸虫有大用   炎炎烈日下,申千户一边视死如归的往前走,准备和那些恶心的虫子大战八百回合,一边没忘了和叶白汀说话:“那外头就交给少爷了,您和指挥使搭把手,给发现尸体的人问个供呗——”   叶白汀和仇疑青转身,就看到了苦着脸,候在一边,不知道等了多久,满头都是汗的潘禄。   怎么又有他?   潘禄自己也愁眉不展呢,这里又热又臭,到处都是船工,也没什么晋升机会,锦衣卫……他倒是想跟人交际,但申千户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过来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两句,就忙了起来,唯一能让他精神点的,就是现在过来的人,指挥使大人!   他又能笑出来了,袖子抹过额角擦了汗,快步往这边走,边走边行礼:“可真是缘分,指挥使,咱们又见面啦!可是要问话?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仇疑青面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潘大人很忙嘛。”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人听出了‘怎么哪都有你’的暗意。   潘禄心一凛,赶紧收敛了表情:“不不,那没有,这回也真是个意外,下官这不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既然做了这京兆尹,就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看四周可否有隐患,要是哪里有难题,正好解决下么,谁知竟遇到了这种事……下官职责在内,要为百姓谋福祉的,怎能敷衍,自要尽足全力!人命关天的大事,必得重视,指挥使但有指令,尽管示下!”   话说的好听,一套一套,听的人却不能不多想,什么心系百姓,职责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必须得四周走一走看一看,查查隐患以备解决,很大可能就是走个过场,不巧撞上了命案,心道倒霉,正不爽呢。   你要真那么操心,想要办点实事,解决点什么隐患,非要看码头也行,正规忙碌的载货码头你不去,偏偏来这角落地方,还说不是想省事,没敷衍?   仇疑青:“说说吧,怎么回事。”   潘禄眼睛转了转,叹了口气:“这……下官不敢欺瞒,真就只是想看看,各处堤岸牢不牢固,有没有年久失修,如若大雨或洪水袭来,能不能抵得住,几年前京城夏天那一场大水淹的,下官至今历历在目,不敢忘却,今日来到此处,自要仔细检查堤岸,尤其木道,谁知这一看,竟然看出事了,水里有头发飘出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水鬼是不可能有水鬼的,下官也不信这个,下官瞧的真真的,身后带的随属也看到了,断做不得假,这是出事了啊!下官赶紧封锁现场,请人去通报北镇抚司——”   说到这,潘禄笑容更大,尽量掩饰那几分心虚:“按理说,凡是京城里出现的命案,京兆尹有探查之权,若其内见疑,可请刑部或报至大理寺,协同办案,但这回不一样,谁叫下官对这头发上插的云纹长玉簪熟悉呢,那是斜芳阁的彩头!”   叶白汀:“彩头?”   见他搭话,潘禄声音更大:“没错,就是彩头!这花船的姚娘子,以花活手腕见长,但凡她经手的地方,不管楼子还是船,玩的花样都很多,三五不时的搞比试局,什么射覆投壶双陆走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不能玩的,每次玩局都要添彩头,哪位客人战到最后,赢了整场,那这彩头就是他的,这云纹长玉簪我认识,大概是二十多天前牌九游戏桌上,最贵的彩头……”   “下官既见过,认识,就不能装不知道不是?再往眼前一看,豁,正好看到了斜芳阁的花船,又想,这案子锦衣卫在查,下官要是随便插手,破坏了什么证据链就不美了,便立刻过去告知……要不说还是锦衣卫厉害呢,下官这说了没一会儿,申千户就来了,说这个死者很可能是皇商汤贵!”   “这样啊……”   叶白汀看着潘禄,唇角微微勾起。   潘禄擦了擦汗:“就是这样……没错。”   整个流程看起来水道渠成,话说的很有道理,逻辑链闭合,但他也有推脱嫌疑,就是不想沾惹这些事。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叶白汀问:“潘大人认识汤贵?”   潘禄答得很快:“认识啊,汤大皇商,来往交际的都是贵人,做的都是大生意,这满京城圈子,但凡有点脸面的,谁不认识?满京城的官没准都跟他买过东西。”   “潘大人也在他那里买过东西?和他很熟?”   “买肯定是买过的,熟么,也不算,就多多少少知道些。”   “多多少少?”   “这……”潘禄笑的有点开,“下官不是以前没走对路子么,总得四处碰方向,走的地方多了,知道的事也难免多一些,不过也很浅显,就表面一些,大家都能打听出来的消息,多多少少么,多多少少……”   叶白汀就明白,这个‘多多少少’,绝对少不了,只看他想不想说。   不过不管对方想不想,这般直接问,肯定是问不出来的。   他便道:“汤贵喜欢去花船玩?”   “何止是喜欢,那是非常爱!”潘禄笑眯眯,“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斜芳阁的船,最离不了的就是姚娘子,所有他喜欢的姑娘,都是姚娘子给他寻的,他还大方,出手阔绰,人家干大买卖,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按规矩,姚娘子这生意盘子,三楼是专门招待贵宾的地方,行商之人不怎么让上去,皇商又如何,两年前那位腰缠万贯的前皇商就没让上去过,汤贵可不一样,打去年来了京城,在姚娘子这里就一枝独秀,哪里都去得,别说这花船三楼,最近这两个月,连姚娘子自己的房间,他都能去……”   “他是姚娘子的入幕之宾?”   “那可不?姚娘子现在是不在楼里放花牌子了,往前数可是头牌,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相好呢,只不过自两年前开始,就不接客了,专门经营盘子买卖,这汤贵能进她的房间,可不是了不得?”   潘禄说的头头是道,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您二位怕是不知,这汤贵啊,家本不在京城,老婆孩子也不在,身边伺候的只有两个妾,他闲时便连家都不回了,基本就住在花船上……”   叶白汀:“那潘大人可知,汤贵和昨晚酒局上的人,来往多不多?”   “酒局……”潘禄捂了嘴,“小公子的意思是……”   叶白汀:“就是你想的意思没错。”   潘禄眼神就飘了:“这个……”   叶白汀就淡了脸色,缓声提醒他:“潘大人好生说话,指挥使可是在呢。”   潘禄怎会不知,顺着视野溜过去,果然看到仇疑青越发严肃的脸,哪敢随便推脱?   他拽住袖子,再次擦了擦汗:“这别人的事,下官也不好乱讲,就是有一次听汤贵吹牛,说京城所有高官都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他和这些人交情都很不错,不止吏部,还有宫里的……公公们。”   仇疑青:“是么?”   潘禄后背一凛,又加了一句:“还说曾和这些人在花船上遇到过。”   “花船上遇到?”叶白汀问,“你确定,汤贵说的是厂公?”   “这……”潘禄眼帘垂下,“所以下官说他吹牛么,厂公们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想玩什么不能玩,要到花船上玩这些……这些他们玩不了的东西?真的是来玩,还是来找羞辱的?”   仇疑青:“吏部尚书江汲洪,也在他那里买过东西?”   “买过的吧……”   潘禄声音低下去:“指挥使您该知道的,这官家的东西,有时配发不是那么及时,夏天的冰,冬天的碳,可不是天一热一冷立刻就能给配上,得走流程,各官署上官体贴,有时候会从商家批条拿些东西,先用着,之后再补回去,这各种采办……总需要门路。”   一般的小商家,可能接不了这么大的单子,或者没那么多银钱流动,可以接受很久才回款,得是上规模,有余力,甚至有一定身份的巨贾,皇商最合适……   大约觉得卖了别人,潘禄有点过意不去,最后加了两句好话:“这上官们,也是为了体恤底下人么,指挥使莫要太过上纲上线啊……”   叶白汀又问:“这汤贵,和昨夜死者樊陌玉,认不认识?”   “这个,下官就真不知道了,”潘禄眯了眼,眸底隐现思索,“不过下官觉得,肯定认识,约莫还有点竞争关系,或不得不说的合作?您看他们虽一个是皇商,一个是转运使,路子多少有交叠么,昨夜下官不过在魏大人和江大人面前卖个好,勤快了两分,又是劝酒又是帮忙,樊大人就有点不高兴,觉得下官故意同他比了,这都只是一晚,两个时辰都没有的工夫,可人家汤贵,皇商可是两年前就换上了,京城繁华,这日子来来往往的,樊大人那小心眼,能看的顺眼?”   “你既和汤贵熟识,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也是在花船上?”潘禄摸了摸鼻子,“得有半个月了吧,还是下官运气好,正好那段日子在求汤贵帮下官寻一样东西,他寻得了,在三楼招手叫下官上去,下官便也有幸,进去敬了圈酒,当时……”   叶白汀注意到了这个停顿:“当时都有谁在?”   不会是昨晚那些人?   潘禄吞了口口水:“也是巧了,当时……是吏部那位小方大人的组的酒局,场上在玩投壶,气氛很热闹,尚书江大人也在,倒是魏士礼魏大人,不见踪影,不过下官离开后,听人说了一嘴,魏大人好像也去了一趟,说是送东西还是回事什么的,本人也没进屋,把江大人请出去了……”   叶白汀感觉有些微妙,这情境,好像跟昨夜很像?   “房间里气氛如何?”   “下官到时倒是乐融融的,下官走后就不清楚了,毕竟这魏大人和小方大人之间,不怎么和谐嘛。”   仇疑青眉目微深:“前后两回酒局,你都言说,看到了魏士礼或方之助,给房间里的江汲洪送东西,你可看到他们送了什么?”   “这个……没有。”   潘禄摇了摇头:“下官只是因为站的不远,稍稍听了那么一耳朵,像是送东西。”   “你确定?”   “不不,只是像,就是隐隐听到了类似的话,就以为是这样……”他怔了一下,“难不成不是?”   仇疑青却不再提这个问题:“半个月前那日,东厂西厂两位厂公可在?”   潘禄摇头:“那下官不知道了,反正下官过去时,没有看到……”   这边正在问话的时候,申姜那边也在热火朝天的忙碌,想着尸体都碰了,剩下的活儿也别假手他人了,干脆没叫更多的人下去,自己盯着顺便把现场勘查了一遍。   这木栏虽说有两层,却并不是为了放人放东西的,是为了支撑固定,中间有很多木条,哪怕拆了上面一些,站立空间仍然有限,勘查工作进行的稍微有些辛苦,他的鞋面,小腿,膝盖以下全部被河水打湿,泛着不怎么令人愉悦的味道。   尸体烂成这个样子,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现场没太多痕迹,几乎没什么收获,申姜琢磨着,真是杀人现场,不可能这么干净,这里可能单纯的就是一个抛尸的地方……   等他终于把尸体整理好,现场看完,一切就绪,可以拉回北镇抚司的时候,那边问话也结束了。   叶白汀看着他:“你随我回去?”   申姜顿了下:“又一桩命案,排查走访得立刻安排,死者的人物关系,同谁相熟,同谁有仇,也得立刻问……”   叶白汀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你总要换身衣服。”   申姜满不在乎:“衣服在哪里不能换。”   可关键问题不是衣服,是人,昨晚熬了个大夜没睡,今天扛到现在,铁人也撑不住,叶白汀想着,让他回去顺便休息一会儿。   “本次验尸结果很重要,”仇疑青简单下了令,“你随仵作回去,这里后续,本使先处理。”   “是!”   指挥使都发话了,申姜当然不会反抗,其实他也有些好奇,这种尸体怎么验,真的能验出来?小虫子怎么用?   他立刻转身:“少爷咱们走!那什么,你稍微……离我远一点,也不怕臭着。”   叶白汀:……   上了马,将将要催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仇疑青的身影有些寂寞,明明现场这么多人,他目送他的眼神还是有点粘乎,似乎在遗憾什么的样子……   他干脆催马,走到这男人身边:“你是不是也想看我验尸?我一会肯定是不会再来了,要不让申姜仔细说给你听?”   仇疑青: ……   他遗憾的哪里是这个,他遗憾的是眼前人。   小仵作明明机灵通透,撩起人来能同话本子里的小狐精比肩,可一沾到擅长的工作领域,这方面敏锐度立刻下降。   大手抚过马背,在叶白汀小腿轻轻拍了拍,仇疑青眸色微深:“自己注意身体,晚饭要吃,夜里早些睡,我今晚可能不回去。”   “好。”   叶白汀和申姜很快回了北镇抚司,尸体也摆到了停尸台上。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的味道尤为刺激,商陆酒醋备的都比以往多,新鲜的姜片和苏合香丸也用上了,除了他们,别的锦衣卫也没好奇的过来围观,实在是味太冲了……   连狗子知道少爷回来,啪嗒啪嗒跑过来,还没到院门口就双眼圆瞪,蹭蹭蹭后退数步,呕了两声,夹着尾巴跑回去了。   尸体先要进行清理。   叶白汀清理的目的不是为了干净,而是把尸体上那些白色蠕动的小东西先拎出来……   “我们先来确定死亡时间?”   “好……”申姜看着少爷的动作,整个人是懵的,哪可能有什么建议,对着那些白色的小东西,头皮发麻,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怎,怎么确定?”   叶白汀看向申姜:“做锦衣卫这么久,你当见过不少尸体,包括死后未能及时发现处理,有虫子的?”   “……嗯。”   “都见过什么虫子?”   “苍蝇,今天这个,呃,蛆,还有带壳的甲虫。”   “可有发现个中规律,比如……谁先谁后?”   “那应该是先有苍蝇?”申姜想了想,“带壳的虫子好像慢些。”   “不错。”   叶白汀点点头:“噬尸虫也有自己的喜好,侵袭尸体的过程大概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称侵入期,以蝇类为主,气候变化不同,时间上亦有区别,范围大概是八到二十五天,第二阶段分解期,以甲虫类为主,持续时间超过一个月,到了第三阶段残余期,甲虫类也明显减少,不再有蝇类出现……”   “夏天因气候炎热,利于蝇类生长,一般死者死后半个时辰之内,就会引来它们产卵,位置大都在口,鼻,创口等潮湿的地方,此次尸体发现在水边,如果浸过水,这个过程可能会有影响,但本案死者应该不会……”   申姜:“为何?”   “尸体虽腐败严重,残留表面部分仍可以看出来,”叶白汀指着尸体,“身上未见漂流中与河岸碰撞产生的伤痕,没有被水游生物咬过的痕迹,皮肤也未见肿胀发白,形成‘溺水手套’,他绝对没在水里久泡过。”   申姜:“也就是说……就算沾过水,时间也很有限,他死后没多久,就到了木栏下,招来了苍蝇?”   叶白汀颌首:“嗯。新鲜蝇孵色白,粘成黄豆大的堆积物,四个时辰孵化成蛆,大约需要四到五天长到成熟,逐渐变成蛹,再经一周,翼化成蝇,破壳飞出,留下蛹壳……一般这种天气,尸体附近发现蛹壳,说明死者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五日以上。”   “有,有蛹壳!”申姜看得非常清楚,“所以这人死了至少有十日了!”   叶白汀扒拉着白色的小肉虫:“过来产卵的蝇类不可能是同一时间整整齐齐来的,有先有后,遂我们需要看一看卵的状态,小虫子的大小长度,计算对比……”   申姜:……   呕——不行,他有点撑不住了!   叶白汀夹出几枚暗色的壳:“你来仔细看,这些蛹壳,它们的颜色和脆硬度,是新鲜的褐红还是略暗的黑,有没有变脆破损,也是重要的时间佐证。”   “好像没有纯黑色,但也不是特别新鲜的褐红?”   申姜一边看,一边安慰自己,你还别说,这些东西看久了也挺习惯……习惯个屁!他还是忍不住想自插双目!就这玩意儿,少爷到底怎么忍下来的?这种熟练度,之前也是需要练的吧,就不难受?   想想娇贵少爷头一次见识这些东西的样子,他都有点心疼了。   “可到底十天还是半个月,或者二十天……”申姜有点虚,“还是不能确定?”   “倒也未必。”   叶白汀指着死者下巴:“虽然尸体腐败严重,有些痕迹不是很明显了,但你仔细看,死者是不是没有胡须?”   申姜睁大眼睛仔细去看:“还真是!”   “他这个年纪,不可能不长胡子,男人胡须的生长速度你应该也清楚,过个夜,就不一样,”叶白汀道,“他这个样子,像是刚刚刮过面。”   太干净了。   申姜眼睛一亮:“少爷的意思是……只要确定他在十到十五日内,最后一次刮面的时间,刮面地点,就能推测具体的死亡时间和案发现场了?”   叶白汀颌首:“不错。”   单看这一处,似乎不怎么明显,可再加上蝇卵推测的时间链,两两作为标点对照,一定能精准确定死亡时间。   “还有他的衣服。”   “衣服……怎么了?”   “你且仔细看,”叶白汀将衣角理平,“这衣服的样式,可像外出?”   申姜只看一眼就摇了头:“那肯定不是。”   虽京城人有富有贫,喜欢的衣裳样式也不一样,平时在大街上走,什么花里胡哨的都能看到,但白天出门的衣服,和家里穿的常服,晚上关上门换的衣服,都不一样,这人身上穿的,简单对襟,绑绳系两边,料子再好,剪裁的再漂亮,它也是件晚上穿的衣服,绝不可能出门穿!   叶白汀:“所以,我们这位死者的死亡时间,大半是在夜里。”   申姜眼睛倏的睁大,神了!少爷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什么都能知道!   “这里……有个洞,”叶白汀按了按死者左胸,眉心微蹙,“箭伤?”   申姜也凑过去看,这回有点没看出来,人死了太久,尸体腐坏程度太高,又被‘小虫子’啃的乱七八糟,哪里能看出来什么洞或伤痕……   “尸体在水边发现,会不会是被抛尸的时候,戳到了树枝或木栏?”   “的确不能排除——”   叶白汀思考片刻,从仵作箱里拿出把解剖刀:“剖来验一验就知道了。” 第236章 少爷厉害!   尸体身上的虫子已经清理干净,视觉效果仍然不敢恭维,整个腹腔都是敞开的,内脏形状基本已经看不到,露出的几根肋骨白森森,散发着令人不愉悦的气味。   叶白汀却似乎没受什么影响,手中解剖刀泛着寒光,比尸体本身似乎还要恐怖,和以往一样熟练,轻轻一划一切……   白森森的肋骨就打开了。   申姜没看到别的,立刻看到了左边第三根肋骨内侧的划痕!   骨头何等坚硬,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的,必是更坚硬的锐物,绝对不会是树枝那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少爷就从那看不出是心还是肺的器官里,夹出了一截细长的箭矢。   不算长,不到三寸,跟人体胸腔厚度相类,前端箭头锋利,很明显,肋骨内侧的痕迹就是它戳出来的,后端折断,痕迹看起来很旧,断面没什么毛刺,齐整了很多,想来时间已过去很久……   这截木头在人体里不知呆了多久,颜色都变了,但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质地不怎么好,不是什么好箭。   再看箭头在前,断尾在后的存在状态,这箭矢必自后背而入,恐怕当时就穿透了心肺,戳到了肋骨,致死者当场死亡,但因箭本身质量不怎么好,在尸体跌倒或者被转移时折断了,尾部不知落在何处,遂码头现场没有发现,而尸体经由抛尸动作,入体断箭发生了一定的转移和偏向,遂尸体发现时,虽然腹腔敞开,胸口也被啃的没什么肉了,这只箭也并没有被第一时间看到。   “死者后背……”   叶白汀将尸体侧翻,很遗憾,因腐败严重,背后的创口形状已经无法辨认,只能根据内脏及箭矢部位的还原,以及肋骨内侧的戳痕为判断基准:“角度有由上及下的可能,凶手位置高出死者很多。”   申姜当时就抽了口凉气:“这死的,岂不是和樊陌玉有点像?”   同样是背后射杀,同样是差不多的角度,同样是差不多的箭矢质量,还有箭入体的深度和力度……   “难不成这汤贵,也是死在花船上的!”   思路一往这个方向想,有些猜测就停不下,二人再次仔细观察,叶白汀这次的视线,还是落在了死者的衣服上。   他微微皱了眉:“这个衣料……似乎有几分熟悉。”   死者身上的衣服穿了多日,又是经血浸又是日晒,颜色和光泽都差了很多,但寻一小片衣角仔细辨认,他真觉得眼熟,就在最近见到过……还真是昨夜的花船?   他眯了眼梢:“花船上的客人不可能穿同样的东西,可有些情况,好像避免不了?”   “喝吐了,弄脏了,和姑娘们玩乐后,想再续轮酒,不想穿之前衣服的时候……”申姜神色肃正,“但凡是楼子,花船这种地方,只有你想不到的招数,没她们玩不出来的赚钱花活儿,姚娘子的花船,备有很多件男装,大小尺寸什么样的都有,就是这种时候‘送’给客人穿的!”   就死者身上穿的这种,大半是夜里放飞的款式,袖子做的很大,腰身做的很宽,穿着舒适,也显风流!   “我就说么,”想着想着,申姜又想起来了一桩,“汤贵这人,锦衣卫不是在查?说他虽不胖,但极怕热,一到夏天,喜欢穿一种细棉麻的料子,透气吸汗,也非常薄,但这种料子娇贵,穿两天就会坏,他倒是不怕,反正钱多,可他现在身上穿的明显不是那种,还真是死亡当天,去了花船!”   叶白汀沉吟片刻:“汤贵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不见了的?指挥使说,他最后在公开场合出现,就是花船,当时是什么时候?”   “就是半个月前!”申姜道,“他最后在人前出现很好查,因有目击者,但最后什么时候失踪的,没人知道,他的家人不在此处,京城的宅子他自己又不怎么回,有空了就钻到花船上,忙的时候因生意缘由,哪里都去,本身就没有固定落脚的地方,所以才不好说……难不成这晚他在花船上就死了?并不存在什么失踪,或去别处,他根本就连船都没下得来?”   “有可能啊,”叶白汀提醒道,“你别忘了那花船构造,船舷外侧往下,有凸出的一段横格,既能卡住樊陌玉,为什么不能卡住汤贵?”   可能当时凶手运气非常好,此事并没有被人发现或叫破。   “那尸体就这么跟着到了码头……”申姜眼神一震,“难不成正好船轻轻撞到了码头木栏上,尸体跟着滚了下来,刚好落在那里?”   叶白汀还是有疑问:“可为什么能这么正好?船身停靠的话,不应该是船头在前,船尾在后?”   如果真和他们猜测的一样,两桩命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凶手的杀人模式已经经过练习,计划地点应该还是在船尾,不被打搅的地方,方便操作,那船身发生比较大的晃动,尸体最可能会落进护城河,怎么卡到了码头边的木栏?   申姜就笑了:“这个少爷就有所不知了,花船和别的船不一样,每天的行进路线一致,只是为了接驳不同的客人,本身也不是时时在河里走的,会在河边停停靠靠,有时遇到特别重要的贵人,还会中间转个弯,停靠到码头时,自然也不会是一模一样的规定姿势,会比较随意,船头船尾么,靠岸时方向并不一定。”   叶白汀这才想起,昨夜和仇疑青一起去花船,并不是在码头,而是在热闹的河岸边,当时花船真就停靠在那里,之后慢慢晃了晃,前行也未有很远,速度一直很慢。   若是如此,那这样的巧合也并非发生不了。   申姜拳砸掌心:“所以就是这么回事!汤贵也是这么死的,被约到船尾,凶手却没去,还居高临下,冲着后背给了他一箭,让他当场毙命!凶手玩这的么干脆利落,再行事需要的时间只会更少,昨夜三楼那些嫌疑人,一个都跑不了,全都有作案时间!”   叶白汀却若有所思:“若这汤贵,也不是凶手的第一次呢?”   申姜后背一凛:“那这事可就大了……什么酒局啊,花船啊,玩乐啊,都得排在后头,杀人才是头等大事!这人该不会是专门干这个的吧!”   “可也不像专业杀手或死士手段……”叶白汀沉吟,“可能有些我们表面看到,认为很明显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幌子,看来得再挖深一些。”   申姜拿起笔,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刷刷刷写:“……放心吧少爷,回头我必会好好查!”   接下来还是得继续看尸体。   尸体腐败了不要紧,总有那腐败不了的地方,可以找的痕迹,比如牙齿,至少可以通过磨损情况看一看年龄……   叶白汀掰开死者的嘴一看,就怔住了。   申姜凑过来:“怎么了?”   叶白汀让开些方向:“你来看。”   “这是……烂根了?还有点黑?”申姜差点忍不住又要往后退,“还臭烘烘的这么恶心……不对,这黑烂的有点不对劲啊,是不是乌香!”   少爷说过的,这玩意侵蚀人的身体,连最坚硬的牙齿都抵不住,服用多了,就会是这个样子!   叶白汀颌首:“应该是。”   “又有一处一样了……头一个樊陌玉不也是这样!难不成这汤贵也是因为瘾犯了,被凶手约去了船尾?”申姜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发散思维,“这死的都是深中乌香之毒的人,凶手杀谁不行,非得逮着他们杀,是不是对这个东西很厌恶,在惩罚这些人?”   他摸着下巴:“少爷之前不是也说过,居高临下,后背射杀这个行为,多多少少带了些不满或惩罚的意思,凶手是不是觉得他们这样做不对,在审判他们?”   叶白汀:“也不是没这种可能,不过一切还得看证据,看最后的逻辑链是否闭合。”   “那是当然!”   申姜继续翻着自己的小本子,刷刷刷写了一串字:“我稍后走访,也会着重注意乌香这个点!”   叶白汀继续看尸体,性别基本不必再辨,很明显,光是发型体型,本身没有腐败完全的器官就能看出来,大致体重也是,胖瘦完全能估计,身高也不存在什么疑点,剩下的就是死者身份。   虽有玉佩在侧,还需要更多更准确的佐证。   叶白汀试图验骨,从暴露出的这一部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确定的东西。   之前几次他运气都很好,这次就不行了,尸体暴露出来的骨头痕迹很少,没有明显骨痂,没有明显受伤情况……   他只得更仔细。   慢慢的,发现了需要特别注意的两个点。   “死者手掌好像过于宽大,”叶白汀翻着死者的手,这只手并不完整,皮肉腐败情况同样严重,指尾都见了骨,可仍然能看出,它的宽大和普通人不一样,“仅剩的皮肤却很光滑,死者该是早年非常辛苦,做过很重的手部劳动工作,且持续时间很长,造成内部骨骼发生这种变化,有过度发育劳损痕迹,这项工作不但极需力气,频率很高,还得兼顾一定的方向技巧……”   叶白汀看的久了,找到几份熟悉感,记得自己遇到过这类例子:“好像拉纤的船工会有?”   他立刻往下,仔细观察死者的脚:“一般手上有这类痕迹的,脚掌也会特别宽大……”   “还真的特别宽!”   申姜看着,突然想起来:“那这就是汤贵没错啊!锦衣卫查他生平的卷宗里有,说这汤贵并不是世代从商,祖上很穷,他在发迹前,家境一直不好,没读过书,早年为了生存,什么活儿都做,也的确做过几年船工,外面有很多人背后酸他有钱了不会享受,只爱在花船上晃,定是当年的船没拉够……”   叶白汀点着头,一边听,一边继续看,视线很快停在一处:“那你的卷宗里有没有提过,汤贵在很多年前,脚趾受过伤?”   “脚趾?”   “右脚,第三根。”   “好像……还真有一句,说是得罪了贵人,被罚过?”申姜眼睛放光,“少爷是不是又有了发现!”   叶白汀指着死者右脚:“你仔细看这块骨头。”   申姜发誓,他仔细看了,可并没有看出什么:“皮肉全部坏掉,露出的骨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指节长度不够,按常识和本身身体比例都不够,”叶白汀摇了摇头,指着骨头顶端,“这里有损伤痕迹,且年代久远,这种程度算不上残疾,甚至不会影响走路,但缺了,就是缺了。”   类似这种特殊痕迹,才是辨认尸体身份的最重利器。   “我回头去对一对那个卷宗,应该没错!”申姜仔细看这截小骨头,现在也没想什么臭不臭的事了,脑子里全都是死者身份确定的事,“把身份砸死了,案子就好查了!”   叶白汀点点头:“如若不行,我还可以做颅骨复原,就是时间会稍微有些长。”   “这个估计还真不用,就是调个卷宗的事,”申姜等不了了,把刚才所有要点记在小本本上就往外跑,“这里就辛苦少爷了,我现在就去把东西翻出来!”   叶白汀:“你需要休息……”   “就是翻出来看两眼,确定一下,不费事,之后就把这些要点让人转靠给指挥使,去后头眯一会儿!”申姜说话间,已经跑远了。   叶白汀便也没再拦。   他不知道申姜睡了多久,什么时候走的,自己忙完所有验尸工作,分别把结果和要点存档并送出两份后,天已经黑了。   换了衣服,顺便洗了个澡,回到房间,桌上已经有一打宣纸,都是外边仇疑青和申姜反馈回来的信息,其中最显眼,放在桌子中间,字最大的一份,他看得不要太清楚——本次死者身份确认无误,就是汤贵!   今天时间还不错,叶白汀没忘了吃饭,从厨房拿了几张饼过来,一边慢慢咬着吃,一边翻看桌上这快叠成小山的卷宗资料。   消息很多,很杂,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理出个方向。比如关于乌香,本案中两个死者都用过乌香,且明显看起来瘾很深了,那其他相关人呢,有没有此类痕迹?   仇疑青似乎跟他想到了一处,专门想办法去查了这件事,结果三楼这几个案件相关人都很干净,不管从自身痕迹,还是银钱来往,身边人供言,都没半点和乌香有关的东西,本人没沾过,他正试图扩大范围,想看看案件相关人身边的亲人,走得近的人,是否有类似痕迹。   对申姜的猜测方向,仇疑青也并未特别质疑,因一切都需要证据,但也不能排除另一个方向,比如暴露。如果凶手并不是讨厌别人用乌香,而是讨厌用了乌香的人自己不谨慎,暴露了呢?   他很快查到了点东西,活着的这些案件相关人,的确都没有和乌香有关的线索,死的这两个,却被人瞧见过不对。   普通人或许不能分辨,这些‘不对’是因为什么,可一旦传扬出去,被有心人知道,‘乌香’这两个字,就再瞒不了。   ‘乌香’链条在很多人眼里仍然很隐秘,藏在暗处,不被知晓,可接连几次案件,锦衣卫已经知道了,已经下力度在排查封锁,甚至逼的犯罪队伍不得不断爪另生,处处低调以期积蓄势力,这个时候再爆出来,形势收不住,可如何是好?   对于‘暴露’了秘密的人,是不是需要惩罚,以警示他人?   叶白汀修长手指在一行行字间滑过,眼梢微微眯起。   所以对方真正忌讳的,是这个?是锦衣卫,是北镇抚司?   花船很明显,是姚娘子在经营,案子发生在她的船上,隐隐暗示着乌香交易,连燕柔蔓都追过去了,毫无疑问,姚娘子必于乌香链条有关,但三皇子这般精明的人,狡兔三窟,多管齐下,专人办专事,会让姚娘子负责杀人?   叶白汀猜不会,如果姚娘子亲自动手,一定不是出于上令,而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比较严重,必须得处理掉。   那查她的方向就有了,她最近有什么麻烦,是比较紧迫,且不好处理的?心态有没有崩过,比如发过火,行为习惯有没有变化过,比如汤贵这点就很奇怪,她明明不再接客,有了其它的身份地位,为什么又开始有入幕之宾?   吏部这几个,如果动手杀人,那一定是有比面子更为紧迫的事,让他们不能顾及脸面,必须当下做出取舍,有些事来日可以挽回,有些却不可以……那这个意外,可能就是不可预期的,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安排另外的时间。   叶白汀指尖点在宣纸上,又想起了潘禄的话,说没有信息量,这人说的话其实很多,说有信息量,就是因为话太多,掩盖了很多可能的方向,需得认真的思考整理……   想了很久,他都没什么收获,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   他干脆换了个方向,先把案件有关的东西放到一边,从这堆卷宗里找出每个人的生平,过往的经历,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然后就发现了点东西。   所有这些人,从两个死者,到潘禄,到吏部三人,甚至宫里两位厂公,都不是顺风顺水,一路有人扶持,有家世有路子的人,他们的成长过程都有艰辛之处,但也同样因为自身过于出色,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位置。   汤贵今天下午刚刚验过,现在是巨贾,皇商,一起说话吃饭的都是贵人,腰缠万贯,什么都有,可是年少时做过很久船工,受人欺负白眼无数,寡母带他长大非常辛苦,行商是他的机遇,若非发现了此道才能,一飞冲天,他的未来如何,谁都不知道。   樊陌玉幼时家里沾过官司,人情世故上从小就不怎么通,就是有一把子狠劲,不是小时候隔壁邻居,青梅竹马的姑娘陪伴提点,后又嫁与他为妻,他都很有可能长歪,好在运气不错,科举选了官,之后才顺风顺水,人人都要客客气气称一声‘樊大人’。   姚娘子,据说是青楼一个妓子私自生下的孩子,这种孩子成长环境是怎样的,可想而知,她要不是自己咬着牙努力,一路拼杀到现在的位置,她和她娘都没活路。   魏士礼说要献寿礼的娘,并不是他的亲娘,他是过继子,小时候他被亲娘送出去,后又后悔要回来,来回撕扯,亲娘索要无度,时时都在算计,若不是这个养娘脾气硬,待他好,阻隔一切困难,给他好的环境,好的教育,他都不能走到这一步……个中艰难苦楚,只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之助,是从老家族人那里,送到叔叔家寄养的孩子,叔叔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婶婶刻薄,堂兄弟堂姐妹没一个好相与的,所以才练就了这份会看眼色,事事体贴的性子,没点特别硬的心气,不会一路爬到这个位置。   江汲洪似乎早年喜欢过一个小寡妇,情伤许久,性格大变,乃至今日都不能彻底放下,听不得别人在他耳边说‘寡妇’这两个字,目前这人是生是死,人在何处,无人知晓。   潘禄发妻早亡,给他留下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他到现在都没敢续弦,一路走的都很艰难。   宫里两位厂公也是,真本事当然有,但哪怕当时有一点活路,哪个男人会愿意去势入宫?他们的生平有太多不为人知的苦涩,只是如今位高权重,早就遮掩的七七八八,寻常人不得而知罢了。   所有人,似乎都是人生路上遇到困难,后来靠自己本事,慢慢起来……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所有人都很努力,都很优秀,官场上并不鲜见。得是藏在暗处的什么,能把所有这些人联系起来呢?乌香?可仇疑青查过了,活着的这些相关人,都没有沾过,似乎很明白这东西有问题。   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都是这些东西。   身边多了一股温暖气息,被一双大手抱起,放上床榻时,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这个带着药味的气息太苦,而是今天仇疑青不是说了,晚上不回来?   他眼睛睁不开,脑袋蹭了蹭仇疑青的肩,迷迷糊糊道:“……一起睡?”   “你睡,我还有其它事。”   仇疑青是真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了药,哪怕在小仵作身边,也没有丝毫睡意,干脆抱了文书卷宗过来,在床边小几上看。   当然,他也看到了小仵作翻出来的东西,所有案子里这些人走到现在,似乎都……   “来之不易?”   不易……   易……   叶白汀不知怎的,突然从混沌睡意中醒来:“你说的对,就是这个字!” 第237章 不许再蹭我   “怎么醒了?”   仇疑青握住叶白汀的手,转身就要拉薄被:“再睡一会儿。”   “不,”叶白汀晃了晃攥着他的这只手,指向小几,“桌上的东西你都看到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那一小片散开的,从卷宗里抽出来的纸页,担心叶白汀正在思考什么要紧方向,弄乱了反倒不美,他就没收拾:“嗯。”   叶白汀:“你还提醒我了!”   “嗯?”仇疑青停顿片刻,“我好像只说了句,‘来之不易’?”   “就是‘易’这个字!”   叶白汀一骨碌坐起来,把那些纸页一张张摊开,给仇疑青看:“你看所有案子里这些人,是不是过得都不容易?”   仇疑青不用细看,这一点太明显:“是。”   “那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不是都很难?”   “是。”   “不管官场还是民间,你我都清楚,我们虽执的是法,刑罚严明,但其实生活里处处都要讲人情的,没有家世背景,没人脉扶持,走的就是要比别人难些,机遇没那么多,想要抓住,很可能需要付出极大代价……”   “不错。”   “那他们为了往前走,会不会做一些不怎么‘正派’的交易?”   仇疑青本来想说‘可以理解’,人的每个阶段,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取舍,照应着自己想要的将来,但他突然注意到了叶白汀的手指。   小仵作手指修长,呈着淡淡烛火辉光,似蒙了层光晕,光晕下的字,才是他真正想让他看到的信息。   时间上的巧合。   本案中,不管死者还是嫌疑人,似乎在某个时间段里,都有相似的,事关命运转折的际遇,比如升官,比如发财,比如突然出现转机,之后顺风顺水……   诚然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往前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的选择,手上没什么牌可打的人,会经历更多困难,更多不能选择的瞬间,但所有这些人,在某一段时间的选择方向重合……这么巧的?   仇疑青手指滑过这些人的生平,着重在近一两年的时间段停留,在这个时间段,尤其年三四月份,他们都经过了人生非常重要,且非常关键的往前一步,比如升官,比如机会。两位厂公不明显,他们的本就是站在高处的人,升无可升,但在这个阶段里,他们明显应酬多了些,手头也越来越宽裕。   每年的三四月份,是吏部清算上一年考绩,频繁进行人事调动的时候,有些升官通知可能会延后,但前期决定,流程手续开始走,一定是在这个时期。   叶白汀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存在着官位买卖交易?”   哪有那么轻松便宜的事,科举名次不高,平日才华不显,全无身份背景,无人脉裙带可借,突然就有了机会,想升官就能升官,想发财就能发财?   是,这些人都挺聪明,也算有一技之长,比如油滑会赚钱,比如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比如很有个人魅力,但天底下这样的人并不少,凭什么出头的是你们?   叶白汀就现有形式分析,很有可能这个官位,是出于某种交易,落到他们头上的。这交易内容么,要么你去弄大量钱财,弄不来,就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押给对方用,对方看不上,倒是对你这个人又几分意思,想要你为其效命,你干是不干?   你要是觉得自己很能干,有更多议价权,展示出来对方认可,那就谈,心里虚,又渴望这个位置……   叶白汀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方向。   他们在春天才查了科举舞弊案,这回查到吏部,直接关联官员任免调派,前者为国取士,你可以‘作弊’买好位置,后者直接定了这些‘士’,尤其够不着‘好位置’的士的方向,是沉是浮,往哪个方向走,别人早暗中打算好了……   三皇子不但野心大,业务范围还铺得很广,这一套玩法配合辅助,几经训练,早已驾轻就熟,可以做到更严密,更安全,更不为人知!   再看仇疑青表情,明显也已想到了这里,叶白汀便又加了一句:“不过一切只是我根据目前线索,个人有的猜想,现在还没有证据,需要清查才能知道对不对。”   细思片刻,仇疑青颌首:“我会亲自盯这条线。”   如若这个方向没错……之前宇安帝未能参透的问题就有了答案,这个案子也不单是人命那么简单,朝廷有一大波官员需要重新审视,一大波蛀虫需要清理。   “我倒是不希望事实如此,这样案子就更复杂了,”叶白汀蹙着眉,“本来就不是单纯的人命,还掺杂有乌香贩卖链条,再加上官位交易买卖,这水有点太深了……”   他低头看着纸页上的人名,沉吟片刻:“我也有点没看透,按说这些人都是苦过来的,走到现在不容易,就算不再往上升,没有那么多钱或权,于他们自己来说应该已经够了,很多东西应该不再那么迫切,没有被逼迫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交易选择?”   那些付出的代价,就那么没有分量,轻而易举就能不要吗?   仇疑青:“我会着人去查。”   看看在这些时间段里,这些人是否有什么特殊的难题,或者……他们的身边人,是否有不同境况。   叶白汀点点头,干脆把刚刚想到的一些细节都说了,比如对几个人的动机猜测,姚娘子会不会犯了什么不应该的错误,致使近来情绪有些焦躁变化,吏部三人是否遇到了比面子更重要的难题,迫使他们对环境时机的判断发生变化……诸如此类。   “……还有个奇怪的地方,这个案子里的所有人,人物关系看起来并不紧密,或情或仇都很淡,和以前办过的都不一样……”   他一边说,眼皮一边沉,到最后坐了坐不住了,靠到了仇疑青肩头。   “嗯,我都知道了,你接着睡。”仇疑青环住叶白汀,想把他塞回薄被里。   叶白汀是真的撑不住,打着哈欠,蹭了蹭仇疑青肩膀:“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有点睡不着。”   “嗯?”   叶白汀眼神都失了焦距,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人,不是跟他一起能睡着的吗,怎么又睡不着了?   他一脸睡意,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呆,反应也有些慢,加之眼睛刚刚打过哈欠,又用手揉过,蒙着浅浅水光,和平时机灵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略粗糙的拇指轻抚上他侧脸,仇疑青声音有些哑:“你再这样蹭我,会更亢奋。”   “亢奋?”   叶白汀一激灵,倏的后退,微微歪了头,问他:“汤药……副作用?”   滑润手感消失,指尖瞬间空茫,仇疑青轻轻捻了捻,有些遗憾:“大概。”   叶白汀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感觉不大对,狐疑的看着面前男人:“你这药早几天就开始吃了,副作用怎么现在才开始,亢奋是让你意识上的睡不着,没有睡意,还是身体反应……”   他手指下移,指向了某个部位。   睡意这个事,他不好监督,因为他睡眠一向好,仇疑青夜里有没有睡过,他要不是特别注意,还真看不出来,除非对方黑眼圈特别严重,可身体反应,骗谁呢?这玩意儿能瞒的住?药物真能让某个部位亢奋,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真是这种,老大夫提醒都得换个花样——   这狗男人是不是在诓他!   仇疑青神色稳的很,八风不动:“那要看你怎么想。”   叶白汀眨眨眼,手指缓缓指了指自己:“我……怎么想?”   身体欺近,仇疑青眸底深邃如夜空,有星芒微闪:“我现在,不是归你管?”   叶白汀一顿,他又靠近两分,不仅眸色深,声音也更沉了:“阿汀想让我怎么亢奋?嗯?”   就,就别瞎亢奋,身体要紧啊!   他手一伸,抵在仇疑青胸膛:“你好好工作,我要睡了!”   说完立刻转身躺下,背对着男人,拉过薄被兜头盖上。   都用了药了还不消停!纵欲伤身知不知道!就不怕身体扛不住,回头起别的毛病?别忘了老大夫说过的话,‘亢奋’只是副作用之一,还有一种可是要昏睡的,你享受了这个,拉长了那个过程怎么办!   北镇抚司第一仵作为了指挥使身体健康,可谓操碎了心!   “好吧,都听你的。”   仇疑青拉下他头顶薄被,不再靠近,十分君子的保持着距离,正儿八经的坐回小几边,开始处理公务。   该要立刻批复的,该要马上准备的,与案件无关的,与案件有关的……一样一样,笔下迅速,且井井有条。   叶白汀悄悄翻过身,偷眼看着烛光下认真忙碌的男人,不知不觉,唇角就翘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很长,再无噩梦侵扰。   听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仇疑青知道人睡着了,又坐了会儿,桌上的东西批的差不多,命令也下完了,他把桌子整理好,笔墨纸砚放到远离床边的位置,并没有脱衣上床,只站在床边,微微俯身,轻轻吻过熟睡人的额头,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又是新的一夜,又是新的热闹。   护城河边,灯火璀璨,明月映绡纱,水光照红颜,丝竹悦耳,琴曲悠扬,舞娘的红袖似能卷出天边云彩,绚烂纷呈,美不胜收。   纸醉金迷,衣香鬓影里,姚娘子笑容灿烂暧昧,在花船上下这么一圈,就把所有客人问候到了,大家都十分热情,直言今夜畅快,必得不醉不归,快点拿多多的酒来,请多多的美人出来!   姚娘子连声答应着,提裙上楼,颊边笑意未减。   北镇抚司扣了她的花船又怎样,她的生意照样能做,花船而已,没了这一条,她还能寻来另一条,这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么,只要肯花心思,只要敢想会干,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掌事,汤贵那边,锦衣卫在查了……”   有年轻男子过来回事,姚娘子嗯了一声,神色淡淡。   男子给她递上一杯茶:“咱们……怎么应对?”   姚娘子接过茶盏,眼梢微微眯起,因眼型有些上翘弧度,看起来像狐狸眼,妩媚稍减,精明更添:“怎么应对?为什么我们要应对?锦衣卫的路子你能插手,还是我能做生意?人死了就死了,同你我有什么干系,当然是顺其自然。”   那可是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上头都不敢正面硬碰的人物,她去下场做什么,找死么?   她啜了口茶,慢条斯理:“船上的东西,都摘干净了,一丁点都不能带,传我口令下去,在锦衣卫把这个案子了结之前,谁都不许动。”   “是。”年轻男子应完,又犹豫了一句,“那其他掌事那边……”   “关老娘什么事?”姚娘子嗤笑一声,“他们自己打听不到消息,搞不定场面,是他们自己没本事,活该回头被清算,叫主子逐出场,你不准去报信,万一位置空出来了……可是你我的机会。”   年轻男子眼底立刻转出了微光:“是!”   “你好好努力。”   姚娘子似笑非笑的看了男人一眼,将茶盏塞回他手里,纤纤玉手在他肩上暧昧拍了拍,红唇掠过他耳侧:“可别叫我失望啊。”   男子脸微红:“……是。”   姚娘子罗裙微转,莲步往前,越过了他。   “你……您去哪?”   “瞧瞧我们的请来的外援。”   “燕柔蔓?”   “有本事的人,都值得被尊敬……”姚娘子理了理衣角,抬起下巴,挂上完美微笑,“我自得亲自过去会会。”   这个女人,到现在她都还看不大透,这很不寻常,她看不透的人,尤其女人,尤其欢场女人,至今还没有过,虽对方年纪大了几岁……可真正有本事的女人,靠的,从来都不是年轻。   男人跟过来:“掌事想用她?”   姚娘子微笑:“有何不可?”   “可她看起来不简单,人都说她和锦衣卫有关系……”   “和锦衣卫有关系……不是好事?这燕柔蔓要是能连北镇抚司的人都能玩转,别说给钱放权,老娘可以把她供起来,要什么给什么,要这位子也能让!”   就是怕啊,这女人要的不是这些俗物,人不是和北镇抚司关系好,直接就是北镇抚司的人,是派出来的细作,进来抄场子的。   姚娘子走过长长木廊,裙角如水一般滑过雕花门角,越过门槛,推开房间朱门。   屋里人正在弹奏琵琶曲,素指抚琴,低眉婉转,纤白指尖润着粉,檀口微启,上的不是最为明艳或红或绯的口脂,而是略浅,带了一抹樱色,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做成,这口脂明明极润,显的唇瓣丰盈饱满,却没有那么多油光,颜色压了淡淡的哑,反而更为诱人,像她嘴唇本来就长这个形状,这个颜色似的。   姚娘子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四周,以往她进房间,没有人瞧不见,会立刻打招呼,可现在,好似所有男客都没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抚琵琶的燕柔蔓,眼底的火都快烧起来了,还硬生生能忍住不动,控制着自己沉醉在这一曲琵琶里,好似多一个动作,都唐突亵渎了美人似的。   不说别的,就这一手,又能勾了人的心,又能叫人不沾身,随随便便就能让男人照着她的意思走,这就是本事!   姚娘子便也没动,安安静静听完这一曲,也没太过招呼客人,而是把所有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了燕柔蔓,任对方随便敬了一杯酒,哄了这群客人约说日后,接了一满桌银子,实际又谁都没答应没说准……   男客们被哄的眉开眼笑,争抢着出门,要给燕柔蔓赢今日彩头,房间里才安静了下来。   姚娘子推给燕柔蔓一杯茶:“姐姐这身本事,只接零活散客,是不是有点浪费?”   燕柔蔓笑了下。   她不笑还好,只是妩媚风情,这一笑,眼底像带了钩子,别管你是男是女,只要盯着她看一眼,心脏都能快速跳动,就希望她多笑一会儿,能多看两眼才好。   燕柔蔓一点都没谦虚,气质明媚骄傲,张扬的恰到好处,让人移不开眼:“就是因为这点本事,才不想随意寻个楼子,轻易托付,底子小又浅的盘子,我看不上。”   姚娘子眼神微闪。   这当然不是她和燕柔蔓的第一次见面,算上昨夜那次献舞,她们前前后后来往试探了数次,她能看出燕柔蔓现在缺场子,燕柔蔓当然也看出她缺能人,甚至就在这几日,交上了一份不错的投名状——帮她解决了个麻烦的客人。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到今天,似乎也该有句真话了。   姚娘子思忖着,递出橄榄枝:“燕姐姐瞧我这场子怎么样?”   燕柔蔓仍只是微笑:“倒是不错,也算拿的出手,姚娘子不若再请几个不好招呼的客人上船,好好瞧一瞧我的本事。”   “这两日已足……”   “姚娘子,”燕柔蔓却阻了她的话,眸底一片清澈认真,“我燕柔蔓做事,要么义字当头,身边的都是姐妹,知根知底,共福同祸,要动你,得踩过我的尸体;要么,利字当头,什么都可以谈,就是不谈情,你且好好想想,想同我怎么合作,若是后一种……可是需要当心,别的祸事还没来,先被我拆了骨头吃哟。”   姚娘子手一顿。   她比燕柔蔓小几岁,这位正当年华时,只有她们仰望的份,燕柔蔓也从未遮掩,但凡做过的事,都大大方方,由人说道闲话,连名字都从未改过,她可太知道这人的脾气,也知她的本事,当年掩在岁月里那些事,外界未必知晓,锦衣卫未必全都查了个清楚明白,可是行业内,却能猜个大概。   水有多深,敌有多强,一个欢场女子能有多少能量……   姚娘子比谁都清楚燕柔蔓的本事,今次见识到,不能说不佩服,但也真的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招揽。   ‘义’之一字,可是相互的,知根知底四个字,自己怎么敢托付?可若不愿,嘴里说的大气,有朝一日果真位置被顶,一条命丢在了这里,又真的值么?   她好像不得不承认,她对燕柔蔓,是有一定敬畏的……而且这女人的眼神,这女人有毒,怎么好像连她都能勾引似的!   燕柔蔓也不急,素手执盏,为她添了一杯酒:“来,尝尝我调制的酒,可还对胃口?”   姚娘子执盏,饮了一口,这酒辣喉,就算有回甘,也透着一股霸道劲:“不错,够痛快。”   燕柔蔓微笑:“妹妹这品位倒怪,跟北镇抚司的差人有些像呢。”   她表情没什么意味深长,就像是家长里短的调侃,却架不住别人想多。   姚娘子眼神微闪,一些深藏在心底的渴望……难免冒出来。她干这一行这么久,爬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再往前需要更大的功绩,她立了很多功,解决了很多人,可有些地方,就是渗透不进去,所有人都没辙,如果她能撬动,岂不是头功?   面前这女人这么厉害,什么人都能魅惑,锦衣卫不也……   可她更清楚,更大的利诱背后,往往是更高的危机,要不要信这个人呢……信多少,信多久,给出多少东西才合适,自己又能不能把握住呢?   她安静的时间有点长,燕柔蔓却没催,似乎知道需要等这个时间,指尖轻轻一撩,新的琵琶曲浅浅淡淡弹出,不以浓艳,竟也氤氲了整个夜晚。   吏部官署往外,拐出巷口,是一条灯火通明的长街。   因命案牵发,这两日公务多少耽误了些,下衙比较晚,有些人更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出门归家。   远远看着护城河上的花船灯火,魏士礼叹了口气。   方之助就在他旁边:“魏侍郎若想去,自便就是。”   魏士礼斜了眉眼:“然后被你告一状,让尚书大人见责?”   不得不说,人长得好看,是很讨巧的,他纵使态度不怎么好,言谈举止间的傲气也算得上赏心悦目。   方之助微微偏了头:“怎会?若下官真有那本事,此次升迁到侍郎位置的,不会是你。”   魏士礼盯了他一会儿,竟也傲气散去,脸上的笑有些意味深长:“既知自己没有那本事,就稍稍站远些——你大概还不知道,官场是个什么地方,不是有一点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小本事,就能混得下去的。”   “魏侍郎关心下官?”   “我若关心你,又当如何?”   二人对峙,脸上表情极为相似,都是那种满怀深意,似有似无的笑,有挑衅,有攻击,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个中情绪,只他们能懂。   方之助微微一笑:“魏侍郎又知不知道,只凭意气风发,只凭一张脸,日子也不能尽如你所意地过下去,不妨谦逊一些,许锦衣卫还能少怀疑你一些。”   “像你那样,勾搭那位叶小公子?”魏士礼挑了眉,“ 你可知那姓叶的是仇疑青什么人,就敢乱来,不怕被盯着报复?”   方之助脸上笑纹丁点没变,不带减一分的:“这话下官就不懂了,什么叫勾搭?下官待所有人都很好,让人喜欢亲近,是下官的本事。”   魏士礼伸手点了点他的肩头:“所以能往上爬,也是我的能耐,你少在外头阴阳怪气。” 第238章 我需要甜一下   长街空荡,夜风送来淡淡凉意,前面魏士礼说完话,甩袖就走,方之助也没追,原地站了站,转身,去往另一个方向。   潘禄这两日有些倒霉,遇到的事着实多,本以为忙了两天,终于能歇口气了,回到家却发现女儿病了,需要用的药刚好又吃完了,夜太深,下人有点不合适,他便亲自出了门,去大夫那里取药。   路上人并不多,他远远就看到了魏士礼和方之助,本想过去打个招呼,谁知还没走到,二人就分道扬镳,他这条路的方向也不同,愣是谁都没赶上。   他倒也没可惜,给女儿拿药重要,别的事别的人,在别的场子总能碰到。   他脚步匆匆,从大街转入一个小巷,直接暗下去的光线差点让他觉得自己瞎了,往前走两步,更是后背一激灵,差点喊出来,这么晚了,这种小道上怎么还有人……   “江大人?”   户部尚书江汲洪?   “嗯,潘大人出来有事啊。”   江汲洪反应倒不像他那么夸张,随意拱了拱手,打了个招呼,就与他错肩离开了。   “呃,那江大人走好——”   潘禄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补了一句问候,才又专注眼前的路。一边走,一边看了看两边,吏部尚书什么都好,就是面相有点凶,不好相与,这大晚上的不睡觉,也不找地方喝酒玩,跑小巷子里溜达个什么劲?   为了给女儿拿药,他走的很快,完全没发现,夜色掩映下,有多少人隐在暗影里跟踪来往,都是谁的人,想要监视谁,在谁那里得到什么信息,达到什么结果,存在着怎样的危机……   和他不一样,宫墙内两位厂公,是真的感觉到了危机,因为他们又遇到了仇疑青。   仇疑青横在他们必经的路口,手负在背后,站姿那叫一个伟岸威武,眉骨下压,威慑十足:“既都下了差,闲来无事,不若找个地方聊聊?”   两位厂公能怎么办,指挥使亲自请人,哪敢不去?人可是在皇城有特权的,随时都能拿刀削人的!   “好啊,难得有幸又与指挥使见面。”   “咱家观东面那个凉亭不错,指挥使不若过去坐坐?”   与别的案件相关人不同,别人不管是在街巷,还是官署,锦衣卫都能去,都能问,两位公公就有点难了,常在宫中,又在主子身边伺候,难有空闲,还是仇疑青本人过来方便些。   走到精致的八角凉亭,他掀袍坐下,也不废话,直接提起新发现的尸体汤贵:“……有关此人,本使有几个问题想请两位解惑。”   “这个……”   “咱家……”   “两位消息一向灵通,就别编谎言说不知了,”仇疑青指节点着石桌,露出挎在腰间的剑,“本使时间不丰,不若都坦诚些,给点真东西。”   富力行和班和安齐齐沉默。   仇疑青便又道:“半个月前,汤贵去花船玩乐,两位厂公也去了?这种地方,两位也经常光顾?百忙之中也要去一趟,瘾不小,都要见什么人,耍什么乐子?”   富力行和班和安对视一眼,眸底隐有挣扎。   仇疑青眼梢微垂,掠过腰间剑柄:“案子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两位都知晓,照这样下去,将来必得请两位公公过一趟我北镇抚司大堂,现在不说,觉得丢人,待来日本使当堂点破,更没面子的,是谁?除非你二人是凶手,本就豁出去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那不能,”这话谁敢接,就算是也得摇头说不是,富力行立刻道,“这天干物燥的,咱们有话好好说,指挥使可不兴这么扣帽子。”   班和安也浅浅叹了口气:“咱家也知西厂在外头名声不好,可这两年,指挥使您是知道的,日子不好过,咱家的人都快撤完了,别的不求,就求个安定,往外一走都生怕别人瞧见,怎会做这种出格高调的事?”   仇疑青:“那两位就同本使讲说清楚,樊陌玉死,你二人在花船上也就罢了,半个月前,因何也在?那夜是方之助的场子,一个小小的吏部郎中,没升官也没发财,好似也不需要什么顺便祝贺的借口?”   “这……算了,不瞒指挥使,咱家其实就是想买东西,那天是冲着汤贵去的,不是什么方之助,”富力行苦着脸,“咱家都不知道方之助在那里,咱家也不想上花船啊……”   他解释道:“宫里主子娘娘喜欢新鲜玩意儿,一应装饰是要常换常新的,打去年娘娘就很喜欢汤贵献上来的东西了,汤贵心眼活,会来事,挑东西的眼光当真不错,也不要咱家的银子,你说咱家不找他找谁?当然也不能全指着他一个,什么都归了他,来日岂不是他拿捏咱家,遂得开拓别人的路子,是以才有了……咱家去寻那樊陌玉,不也为了这事?”   这肚子里转的心眼倒是没问题,符合宫人逻辑,夏时天燥,内宫添减东西也很正常。   仇疑青问:“是你瞧着娘娘该添东西了,主动去寻的汤贵?”   富力行一听这又是卡时间线呢,还是怀疑他,赶紧又道:“这回还真不是,那日天热,娘娘要吃冰,翻出来几个冰碗都不喜欢,倒是去岁汤贵献上的一个不错,可也过了时,花样不新了,她指着说要换个新的,咱家便只能私下来寻……娘娘又不认识汤贵,就是经咱家的手,用了不少他家的东西,这一切真的都是巧合!咱家也不想撞命案啊,多晦气!”   仇疑青转向班和安:“班厂公呢?”   班和安笑容和善:“咱家也是瞧着,汤贵的东西不错,全都送到长乐宫去,也不合适,便时时盯着些……”   所以还是宫人底下较劲的事,上位者主子眼里看到的都是大事,什么摆设玩物,只有事关争宠时才会注意,其它时候就是作个耍,她们一句话,底下就跑断腿,还得互相打听,互相提防着,生怕上头问起时自己不知道,更怕自己功劳被抢,位置被顶,不能保持头一个。   想起叶白汀在床上摊开的那堆纸页,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巧合或偶然,仇疑青扬了眉梢:“两位和他们接触,不止如此吧?”   “指挥使的意思是……”   “因何你们寻别人买东西,接触过后,都是你们手头更宽裕了呢?”   仇疑青眼神压迫感极强,富力行和班和安齐齐一凛。   一个脸更苦:“这宫中艰难,总得过日子……”   另一个声音更缓:“指挥使您知道,咱们这种人,上头都是主子,下头都是不知道爬到哪种顶的人,干什么都不敢过分,万事留一线,给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一线……不只吧?”   仇疑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啪’一声拍在桌子上,指节一叩,上面几个名字清晰可见。   “本使没那么多功夫跟你们绕圈子,便只问一句,买卖官位之事,你二人是否有参与?”   两位公公直接跪下了。   富力行额角起了汗:“指挥使睿智,当知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并不鲜见,咱们天子昭明,朝政清朗,这样的事越来越少了,可在早年,先帝还在的时候,这种事真的很多,大家都在做,咱们这样的人自然也免不了……”   班和安第一次没和死对头杠:“这条路早就越走越窄,不能再干,也就是那些拎不清的作妖,咱们只站在外围看了两眼热闹,真没怎么参与……”   仇疑青拂了拂袍角,淡定极了:“本使既敢找两位来问,自是手里有了东西,两位愿意说多少,自己估量,只不过来日大堂之上,可莫要怪本使无情。”   两位厂公皆在心内叹气。   他们就知道,打去年七月,这位指挥使天降北镇抚司,短短时间把锦衣卫治理的上下妥贴,如铁桶一般,立功无数,不仅百官不敢惹,连百姓民心都收了,可见其厉害。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这身份,私底下干过的那些事,将来哪日必会有清算的一天,这一年来,上头主子娘娘都避其锋芒,越来越低调,他们这种门前狗必是打压重点,所以才时时刻刻琢磨,看对方的本事,估摸自己骨头的斤量,要是能抱上大腿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人家问到跟前了,不说,怎么可能?顶多是藏着一点,不说的那么全。   ……   叶白汀看了两天新增的卷宗信息。   案子在查,信息也越来越丰富,比如死者的人物关系,社交脉络,与案件相关人是否有更多来往,眼在暗处的东西一点点被发掘,被看见……   叶白汀一边仔细分析整理,一边往外送出最新的方向建议,可案子到这里,也并没有完全明朗,他能看到些方向,却也有想不通的问题,自己也在等待着答案破解。   桌上一堆卷宗理完,午后有些空闲,叶白汀想了想,去竹枝楼看姐姐。   这会儿楼里不忙,厅堂静的很,桌上摆开一排食盒,叶白芍正在给双胞胎做点心。   叶白汀伸手抢了一盘做好放在旁边等晾凉的,端到自己面前吃:“傍晚要去看双胞胎?”   “嗯,”叶白芍顺手给弟弟拎了壶酸梅汤,“他们要是像你小时候那么乖就好了,偏模样像了,性子却随了你姐夫,天天的不让我省心,这不,又惹祸了,叫人家长怪到我面前,我不得赔个不是?”   叶白汀蹙眉:“很麻烦?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不用,你那也忙,事不大,我自己能处理,你坐这陪我说说话就好。”   “姐夫也在忙?我好些天没见他了。”   “忙是有点忙,不过也不是没回过家,就是时间回回都很晚,没什么机会同你见面,”叶白芍微笑,“好啦,不用担心我,真要有事,你和你姐夫,我都要招到身边来。”   叶白汀轻轻嗯了一声。   他其实知道姐夫在干什么,桌上那一堆卷宗信息里,除了案子相关,还有燕柔蔓那边的进展,自也有姐夫的,只不过比较机密,不方便往外说。   和燕柔蔓一样,姐夫进展也十分神速,都快爬到管人的位置了,将来可期。   他听着姐姐轻快的说着家常,应上一两句,或帮姐姐摆个盘,拿个东西,却被拍了手,说不好看,让他乖乖坐着别帮倒忙,最后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酸梅汤,手肘撑在桌子上,看窗外天光。   天气再热,街上也免不了人来人往,个个一头汗,有做丈夫的心疼妻子,不叫妻子拿任何东西,所有物什全放在自己推的独轮车上,绑的高高,妻子不停的给丈夫擦汗,又想着家里的老人孩子,停不下赶路,便悄悄站到侧边一点,看似力气不够,借力站行,实则在悄悄帮忙推……   有老爷爷收了摊,带着孙孙回家,慢慢借着荫凉走,孩子太小,走的慢,力气也不足,有点走不动,老爷爷就想背想抱,可惜年纪大了,拎着东西,腿脚也不好,小孙孙懂事的很,非说要自己走,闹的可任性,其实小手拽着爷爷衣角,生怕他摔倒……   还有不知哪个大户人家的下人采买,穿的看起来风光体面,忙起来也真的风风火火,身上衣服都溻透了,还愁着没买完的东西,有钱都不知道往哪跑腿置办……   人间百态,各有各的难。   久久没听到弟弟回话,叶白芍看了眼窗外,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   她说起了这回双胞胎惹的祸:“……俩熊崽子自己折腾不够,拉着班上同窗一块玩,他俩能玩什么,上房揭瓦,下水摸鱼,上天下地没什么他们不敢干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皮实,淘气,人小男孩也没拒绝,跟他们玩的开心,可是呢,衣服坏了,上树时撕出老大的口子,不能穿了,人家父母就不干了,寻我讲道理……”   “他们读的书院,你也知道,还是指挥使帮忙给找的,夫子们有实力,对学生也有要求,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要考试的,严着呢,我家这俩虽调皮,不爱读书,脑子却随了咱们爹,有点小聪明,课业什么的还看的过眼,但有些人进去的并不容易,当真是努力了很久的。”   “那家长跟我话里的意思,说孩子不容易,说自己不容易,穷了小半辈子,进到这样的书院,总得样样体面,全家咬了牙供,给孩子穿的好,用的好……这夏天的好料子,都娇贵,他们又挑着那最贵的买,我说实话,不结实,这回还真不能太怪双胞胎,小孩玩起来哪会有谱,只半天就不行了,人都还没累呢,衣服先坏了……”   “家长寻我赔,又哭又闹的说料子多贵,我也没法子,总不能因点银子跟别人结仇,就赔了,我同你说,那身衣服真挺贵的,都顶我冬天一件上好皮货了,我就没给双胞胎置办过那么贵的衣服,他们现在年纪小,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本来尺寸上就容易短,穿不住了浪费,还淘气,衣服坏的很快,我寻思着也没必要,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都是什么料子结实舒服,给他们穿什么,还真一时没想到别人家这个重视态度。”   “本来呢,这事到这算完了,衣服我也赔了,别人家长也接受了,可这件事在书院传开了,别的孩子不愿意带这个孩子玩了,因被家里长辈提醒过,说这孩子身上的衣服太贵,要是不小心给弄坏了,这一天天的可赔不起……”   叶白芍感叹:“书院里那些孩子我见过,有些真的很有才华,未来可期,可也真的家里很穷,衣服都洗发白了,还很珍惜的穿,你说他们不想跟这个小男孩玩,算错么?他们并没有讨厌小伙伴,只是顾及着家中条件,只能这样选。可你说这小男孩的父母,就完全错了么?他家早年条件也不好,也就是这两年发迹了,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把孩子培养出来,全家人勒紧裤腰带,等着盼着孩子成长,把所有一切都给他,所有最好的都给他,你能说这份心思不够,不好?”   “穷人费尽一切力气,不过想丰衣足食,能好好活着,有一天吃饱穿暖了,就会想吃的更好,穿的更好,吃好穿好了,就想得人尊重,要混更好的圈子,最好出了门就有人给自己点头哈腰,鞍前马后……这人心啊,就没个头。”   叶白芍把点心装盘,一一分到食盒:“我其实能理解大人,都是为了孩子,可也有点担心这小男孩,他没做错任何事,就是和同龄小伙伴一起玩,调皮了点,之后却可能再也交不到朋友,又哪里错了呢?他心里怎么想,日后会对这些‘华衣’抵触还是追逐,以后会长成怎样的人……”   每次和姐姐聊天,叶白汀总能有不一样的收获。   姐姐为人母,聊的家常里,很多都和孩子有关,自身的体悟思考也是,站的位置不同,角度也不同,环境对人的改造令人唏嘘,可叶白汀在这些话里,还是看到了更多东西。   比如那个孩子的父母。   的确是为了孩子好,想给孩子更好的一切,可穷人乍富,心态是需要适应改变的,姐姐心善,话说的很客气,留了余地,但他能听出来内里隐藏的那部分,给孩子更好的东西,忍不住的炫耀,张扬和卑微,对圈子的渴切融入……   这对父母大约是瞧不上书院里的穷学子的,认为孩子和这些人交不交往没什么关系,姐姐这样的‘市井老板娘’,没太多背景,也不需要太重视,关系不好就不好,但孩子穿好衣服,自己穿好衣服,就能跟同样穿华服的人家来往了……放弃‘折节下交’,向上社交,融入更高贵的圈子,这才是他们真正追逐的东西。   可能很久以后,时间会教会我们克制,但欲望两个字,本身没有尽头。   它总是会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催生,产生在各种各样的环境里,每时每刻,无穷无尽,永远不存在‘够了’这两个字,总有新的紧迫感,总有新的动机,让你去‘选择交易’。   并不是苦过难过,就更懂知足常乐,有些人可能时时感觉到匮乏,得到的东西并不足以给他们安全感……   “姐姐你忙着,我先走了!有事记得让人到北镇抚司传话,不许怕麻烦,我一点都不麻烦!”   话都还没说完,人就跑了,叶白芍都没拦住。   “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都还没叫他看衣裳料子呢……”   叶白芍视线滑过珠帘,那后头放着给弟弟做新衣服的料子,都是她给别人准备赔礼时,顺便挑的,全都是好料子,颜色也合适……蠢弟弟怕是忙了,他的生辰快到了。   不过也还有时间,来的及,慢慢来吧。   叶白芍忙完一下午,点着桌上的食盒,多了两盒,便随手点了个人过来:“这一不注意,又做多了,放久了要坏,多浪费,给北镇抚司送两盒。”   跑堂小伙子看的真真的,这哪里是不注意做多了,分明是把着量,有意给少爷做了两份呢,这殊荣可是独一份,连自家主子爷都没有,回头回来怕是又得跟老板娘哭呢。   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迅速翻找桌上的东西——   “指挥使送回来的消息呢,我记得在这里……”   一通手忙脚乱,先是跟桌子上的纸页较劲,之后又有新的消息卷宗送回来,桌上积的越来越多,他便分出心神重新处理……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可能是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也可能是再加一天,总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低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实在忍不了,去洗了个澡。   “可累死我了……”   从浴房出来时,申姜回来了,肩上搭了块布,手上端着个盆,不知道跟谁手里抢的,跟他气质完全不搭,看到叶白汀,那个哈欠:“我不行了少爷,外头的事查的差不多,待会看能不能分析点什么出来,我要先冲个凉,睡一觉,一会儿指挥使回来记得叫我。”   “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一个时辰?应该快了。”   “好。”   “那少爷一会儿一定叫我啊,我怕睡过头。”   “嗯。”   叶白汀回到房间,把消息卷宗分门别类放好,去厨下要了菜,才又回来,坐在窗下,认真翻着新送来的纸页。   窗外阳光渐斜,夕阳西下,在他身边铺了一圈光晕,浅浅淡淡,似水芒,又似珠光,静静天光下,仿佛岁月都跟着温柔了起来。   仇疑青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窗前的人听到声音,见他回来了,微微一笑,眉眼盛满阳光,看起来可爱极了。   “你回来啦!”   “嗯。”   仇疑青大步走进房间,手掌抚上小仵作的脸,微微俯身:“我需要甜一下。”   叶白汀不解:“嗯?”   “吃了药,很苦。”   “唔……”   叶白汀手里的卷宗都没放开,这个味道……好像很淡?   “……你中午吃的苦药,现在才需要甜?”   “晚上还要吃,”仇疑青手指蹭过他唇边,嗓音微哑,“提前甜一下,到时候就不苦了。”   叶白汀:……   “少爷我来了我来了,指挥使是不是回来——”   一个‘了’字还没说完,申姜僵在现场:“那什么,我是不是来早了?”   仇疑青眉目微冷:“‘试千户’做事如此积极,本使是不是该给些赏赐?”   申姜好悬跪下去,别,您只要别把我打回去做百户,怎么罚都行,真的,我认!   “你吓唬他干什么。”   叶白汀拉着仇疑青坐下,手指引向另外一个座位:“饭菜马上就来,吃完了咱们就说案子,可没时间耽误。”   “是!”   申姜应声干脆,饭菜也很快就上了,他回过味来,明白刚刚其实也不算打扰,还真是没什么时间玩别的,指挥使和少爷本也打算……可还是不对劲,明明他很饿了,碗里正经的也是饭,为什么还是觉得有点点腻,指挥使和少爷气氛……   低下头,吃你自己的,别看!   申姜风卷残云地吃完饭,见对面两个人也很快结束战斗,神色也正经了,才清咳两声,拉出小白板,拿出碳笔,所有准备工作做足——   “那咱们这就开始?”   仇疑青:“可。”   申姜迅速在小白板上写下几个名字,死者,和所有案件相关人。   “少爷你看,这些人好像就明面上这点‘认识,不太熟’的关系,对吧?”他一边画着线,一边说话,“你看我变个戏法啊……”   手上快速动作,他将所有人的线条,都虚虚连到了姚娘子这边。   “姚娘子现在是不接客,看似跟所有人都不太熟,只是普通客人与老鸨的关系,场子上招呼打的热情,装的熟,实则没什么恩怨情仇,对吧?但在她在没有收牌子前,正经是要接客的,这里所有人,包括死者,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第239章 有人可能有危险   案子里的所有人,都曾是姚娘子的入幕之宾?   沾上了床帏之事,真就和普通的老鸨客人关系不一样了,姑娘们接的熟客,走不走心不一定,对彼此情况知道的一定不会少。   “哦,两位厂公不一样,他们就是想,也心有余力不足嘛,”申姜点着富力行和班和安的名字,补充道,“但他们之前说过和姚娘子不熟,也并不经常出入这些场所,其实并不是,他们分明对姚娘子另眼看待,我和指挥使查到过两件事,一些看起来有点麻烦的‘小事’上,他们都对姚娘子放了水。”   叶白汀沉吟:“看在这所有人里,这位姚娘子,似乎最能干?”   申姜眉毛一扬:“可不是怎的,没她,这些人都凑不到一块来!”   皇商,高官,公公,还有尚未成为高官,没有门路,不知道去哪里碰机会的人……这些人齐聚一堂,可不得需要一个人人都能去,且不需要太多门槛的场合?   这个姚娘子手底下,干的事情绝对不止那么简单。   仇疑青指节轻叩桌面:“先说案子本身。”   申姜点了点头,在小白板上写下两个日期:“先是汤贵,再是樊陌玉,两起命案中间相隔半个月,过程和结果极为相似,甚至连嫌疑人在场方式,出现的理由都相似,前一场是方之助的场子,请了上官江汲洪,没理魏士礼,后一场是魏士礼的场子,同样请了上官江汲洪,却没理方之助,前后两次酒局,魏士礼和方之助分别以‘有事’的原由,来到花船,请江汲洪私聊,但前后两次都没成功,江汲洪都醉了,两个死者先后都是酒局的客人,两位厂公都是意外闯入,潘禄么,都是自己寻找机会,千方百计撞进来,想要拓展人脉的……”   “时间线也差不多,死者离席后,所有人都有离场,都有嫌疑,杀人方式上,我和指挥使已经在现场找到细微痕迹,且经还原,基本可以确定,死者的死亡方式一致,都是站在船尾,被高在三楼的凶手射中后背而亡……”   “本案凶手,须得对船上情况非常熟悉,能轻而易举拿到仓房弓弩,此类射击花活船上已经玩过,短时间内不会再上,仓房就一直没人管过,那支弓弩是什么时候丢的,凶手用完放回去了,还是根本就藏在外头,现在尚无确切答案,因两个死者明显都对乌香有瘾,遂怀疑花船同时有经营乌香贩卖类生意,但船上很干净,目前没搜检到任何痕迹,我们怀疑,这里可能只是贩卖,本身并未藏有乌香,真正的大宗乌香货品交接点,可能在它处……现场就是这样。”   叶白汀眸有思索,到现在都没搜检出乌香,那船上没有藏储基本已是事实,这个贩卖链条怎么形成,靠人带吗?   刚刚有此疑问,仇疑青就给出了答案:“当夜花船停靠的那片水域,我让人仔细打捞过,因河水流动,不怎么方便,但还是找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三个浅青纱做的香囊,看起来精致小巧,可做饰物,但内容物,我请老丈夫看过,刚刚有了结果,正是浸了水的乌香。”   叶白汀目光一顿:“有人扔进去的?”   那夜他和仇疑青在现场,凶手既动手杀人,怕是没想跟死者真交易这东西,只是作为借口引诱安排死者方向,其他人就未必了……船上突然出事,正好有锦衣卫在,还风风火火的查案了,那这些人怎么办,担不担心,害不害怕?如果只是命案还好,如果锦衣卫发现了别的线索,要搜身……   那不管这东西多贵重,都是要弃掉的,悄悄扔进水里,几乎是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申姜重重点头:“没错!我追着指挥使给的这条线,按着其他客人的口供,查到了两个之前拥有这样香囊的人,不过也才抓到,粗粗问了下,这些人跟本案无关,知道的东西很少,只知道有人偶尔在船上兜售东西,生脸,没什么特点,还常换,叫画像画不出,叫认人也不好认,线索不能归拢,问他们此事是否与花船有关,跟船上的姑娘和老鸨有没有关系,就更不知道了……”   这群人狡猾的很!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所以这件事……已经确定了?这姚娘子,是乌香链的中间人?”   仇疑青颌首:“不错。有关‘大主顾’的挖掘和联络,都得经过她,但真正‘买卖货物’时,她本人并不参与,是有专门的人负责‘攻略’的,她可能认识所有的买家,买家却并不知道,她是卖家的一份子,有需要时也不会直接来找她,而是照着约定记号,找专门联络自己的那条线。”   叶白汀若有所思:“如此想来,这位姚娘子,是一位很优秀的猎手。”   不但懂经营风月场所,本身聪慧睿智,还善于发现目标,品评人性,对潜在客户分门别类,哪种是有底线,只是过来玩耍的,哪种脑子蠢笨,想找刺激,可以做买卖或利用,哪种心有不甘,有点本事,只差东风,可以操作引荐它处……   她手上可不只有这个花船,操作乌香链,很可能还涉及买官卖官链条,这样的人,在三皇子那里,地位可低不了。   “燕柔蔓……可打进去了?”   “进展顺利中。”   仇疑青倒了杯茶,给叶白汀推过去:“你此前不是怀疑过动机方向,姚娘子可能遇到了什么难事?她近两个月的确犯了错误,丢了一批货和货款,她得负责找回来,应该是截止日很近了,她有些急躁,需要有人帮她应付几个麻烦客人,很需要官府这边的力量,一般的官服力量还不行……”   叶白汀就懂了,燕柔蔓身上,正好有‘和锦衣卫交好’光环,能应了姚娘子这个急。   申姜摸着下巴,往姚娘子名字下加了一笔:“那这位疑点大了,急起来杀人灭口可不是什么难事,她在花船上搞出那么多花活,本身就是个会玩的,虽不知射艺如何,从未在人前展现过,但她投壶相当不错。”   叶白汀沉吟:“……潘禄说,汤贵是姚娘子入幕之宾,这两年一直维持关系,是不是因为‘银子’二字?吊着这头关系,一旦发生意外,她可以在汤贵这里,适当借一些周转……”   若没有燕矛蔓帮忙,这回‘货物’的事解决不了,‘货款’,起码能想办法应个急。   如果是这个方向,凶手是姚娘子,关键机密泄露,必须得杀人灭口……动机十足,没准樊陌玉也是这个原因。   仇疑青却道:“经查,樊陌玉和姚娘子有深入交往,是早几年的事,最近并无交集。”   所以这个方向已经排查过了,不对?   “少爷别急,咱们不是还有一条线,‘官位买卖’?”   申姜挤了挤眼睛:“有些东西太机密,怕被人劫获,我没直接写在纸上带回来,少爷恐怕还不知道,指挥使那边都查清楚了,什么酒局,什么升迁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官位!”   叶白汀立刻看仇疑青:“嗯?”   仇疑青拳抵唇前,清咳一声:“不错。”   指挥使为人矜持,从不邀功,申姜就替他得瑟了:“少爷您不知道,早年先帝在位的时候,朝纲不大行,这‘官位买卖’,体量可不小,甚至要不付出点代价,都派不了正经官,正因消耗巨大,官员们到位之后第一件事也是忙着拢财,至少得先回本不是?这点糟粕,起源就是从上头开始,往下发散,当年的贵妃娘娘,当年的皇太后,为了斗法,可是什么都干过,两位厂公心里贼点子也多,他们哪会想外面苍生,看的都是眼前的银子,几步路外的花团锦簇,上行下效,弄得乌烟瘴气,要不咱们皇上登基后治理也没有这么难……”   见指挥使那边神色越来越严肃,申姜清咳两声,不敢再议天家:“总之,这头是这么起来的,两位厂公绝对不无辜,你当他们当年的钱怎么赚的,可别信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后来,这几年,咱们天子上位后,盯着治的严,这些事就少了,百姓们和正经官员当然高兴,但对这些人来说,就是路走窄了,赚钱的法子少了,他们能甘心?所以这私底下,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想头……”   叶白汀眨了眨眼:“此事源头,竟是宫里的公公?”   仇疑青哼了一声,神情不大满意。   申姜不要太懂:“活得都快把自己包了浆的老油子了,推锅花样有一万种,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捏不住正经证据,定不了罪。”   叶白汀:……   “那他们和三皇子……”   “我试探过,”事关重点,仇疑青做的非常仔细小心,却无所获,“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三皇子的存在,或者说,他们警惕性都很强,明白‘知道的多’不是件好事,遂有意避开,只会在自己方便,且觉得适合的时候,才出手指点一两次,参与并不多。”   叶白汀懂了,不愧是老油子,只捞钱,危险的事一点都不沾。   “可若是不小心,在参与过程中,发现泄露了点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这话申姜都能替指挥使回答:“那杀人灭口,他俩绝对不会含糊啊!”   叶白汀视线落回白板上,吏部三人的名字:“姚娘子负责寻找猎物,搜罗客源,死者这样的,潘禄这样的,对官位有所求的单独整理出来,不明白操作流程,或者有一些问题操作起来很麻烦,就求助擅长此道的人给主意,比如两位厂公,但最后落实,都得经过吏部——”   “不管中间这银子怎么分,合作怎么来,最后在调派文书上署名,担了最大责任的,还得是这三个,一旦事情有暴露,最担心的不会是前面那些人,他们会更急。”   那在‘解决后续麻烦’这件事上,他们会比所有人都紧迫。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   “到底是谁在这件事上沾了手?郎中方之助,侍郎魏士礼,还是尚书大人江汲洪本人?”   江汲洪权力最大,最后署名的一定得是他,不然过不了,可中间所有流程,都是下面人在跑,上位者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人名,基本只看材料合不合规,流程有没有问题,这些合理合规的材料又是谁准备的,谁跑的腿?   仇疑青知他在想什么:“我着人查过,不大好分。”   魏士礼和方之助工作内容有交叉,甚至因竞争关系,二人会互相抢对方手里的活儿,皇商的确定,吏部参与的不多,但樊陌玉的派官转职,包括之前潘禄的升官,他们俩的工作范围都有些微妙,上官江汲洪却似一点都都没插手。   但不管他插没插手,他都是吏部最后一条线,绕不过这个疑点。   只是此人城府极深,锦衣卫行动时间尚短,暂时没查到有力证据。   叶白汀听他说完,又发现一点:“所以潘禄之前还是对我们撒了谎的……他并不是全然不认识吏部的人,过去酒局找机会,他升官之事就是经吏部手办的,他去酒局,可能是为了感谢,又或者,有其它的原因。”   但绝对不是没头没脑,看到有机会就想上去撞,他心里是有想法计划的。   他为什么撒谎?如果只是隐瞒认识这个点,好像没什么必要。   叶白汀看向申姜:“你刚才说,这些所谓的酒局本身,就是官位买卖的交易现场?”   “也不算,”申姜摇头,“这种事肯定不可能当场交易,你给钱我写条,顶多算是拉个线的试探机会,大家坐下来说个话,应个声,眉来眼去一番,最多提提大概想要什么位置,钱够不够,不够的话能用什么填,做到心知肚明,真正的交易,自然得在背后,私底下进行。”   叶白汀沉吟:“那是否能确认,本案中,只有两个死者,再加上一个潘禄,走了这种‘交易’,魏士礼和方之助的官位呢,有没有私下操作的可能?”   魏士礼最近刚刚升官,方之助没竞争过,势头却很足,将来未必不能。   申姜吸了口凉气:“那要照这么说……连吏部人的官位都能是买的,那躲在后面的凶手,操作这一切的,岂不是只有江汲洪了?”   “倒也未必。”   叶白汀侧脸映着烛光,眸底墨色铺开,意味深长:“若他有心,把谁培养成了自己人呢?他身居高位,若是接到这种生意,完全可以发布命令下去,让底下人干,他还能片叶不沾身,真出了事可以推锅……”   “要是出了事,就让底下人自己解决,杀人可以,灭口也可以?”申姜皱了鼻子,“真要是这样,这老头可够坏的!”   叶白汀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可本案两个死者,共同点是乌香,似乎并没有泄露官位买卖一事,若如此,吏部根本没必要插一脚,反而增添暴露嫌疑。”   仇疑青却道:“我仔细查过,也询问过厂公,这类交易已经在三个月前收紧,他们非常警惕,非常害怕被发现。”   三个月前……   申姜一对这时间:“岂不是科举舞弊案后?那他们的确应该害怕!咱们能断他一只爪子,就能断第二只!”   “所以这真是三皇子的场子了?”申千户掰着手指头,细思极恐,“不但有科举舞弊,还有吏部买官卖官,有花船,还有隆丰商行,乌香买卖,甚至还有之前八皇子说的那个什么水兵……这么多力量在暗处,积聚到现在,他想干什么,造反么!”   可不就是想造反?   叶白汀仔细看这些路线,其实是相辅相成的,乌香买卖能带来巨款,足够的银子可以买通偏远地区的兵力,甚至可以蓄练私兵,乌香通过隆丰商行各种生意遮掩,越发隐秘,经由水路运到京城,顺着花船欢场往外扩散,寻找搜罗更多猎物,分出三六九等,或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或收服交易,蛊惑利诱来做自己人,慢慢的,朝堂上自己派别的人就会多起来,更方便行各种事,铺开巨网,如果中间有人反悔或不干了,简单,乌香这东西,不就是用来控制人的?   你不听话,我就让你听话,所有价值榨干了,用不上了,就去死吧,死远点,无声无息,查无此人……   多完美的链条不是?   申姜听着少爷的分析,瞠目结舌,手指戳着白板上的名字:“你说这些人,年轻时过得那么苦,什么险恶局没见识过,干什么非得往火坑里跳?这几个我都查了,在遇到‘大转机’,升官发财之前,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苦,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了,明明有更稳更平安的路可以走,到底为什么啊!”   叶白汀眸底映着烛火:“因为人心的匮乏,是无限增长的。最初所有努力,只不过想求个温饱,吃饱肚子后,又想吃的好,周遭财物不缺,又想得人尊重……一旦人心不满,此事便没有尽头。”   有些成年人可能就世事磨练,倦了,也看淡了,有些则脸皮更厚了,人间糟污处处,大家都一样,只要价格合适,为什么不能交易?   又或者……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卷宗,那里有仇疑青和申姜最近几日查到的东西。   有些人可能也不是自己特别渴切,而是身边的亲人更迫切。比如家中长辈身体不好,撑不了太久了,只想看到孩子出息;比如妻子总是被圈子里夫人们排挤,出门时时遭冷眼,有些心灰意冷了;比如女儿总是羡慕别人……   有些事正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才知道有多苦,而现在有了条件,不是找不到机会拼一把,为什么不往前再走一步?   就算这些人犹豫,心里有足够的警惕,不想迈这一步,那些有经验的猎手看到,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推动你,说服你,抓住你心理弱点,以现实境况挑拨诱之,促成最后的交易……   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必要紧密,只要内心的动机足够就可以。   “但最关键的,还是要看确切证据。”叶白汀说完自己的理解,最后道,“本案中有的人疑点很直接,比如两位厂公,就是时间线,方之助在三楼房间现场落了东西,明显是去过,潘禄说了谎,目前背后动机不明,江汲洪当晚睡的房间很有迷惑性,距离凶手动手房间最近,哪怕和姑娘办了回事,都完全可以快速来回,魏士礼也醉了,但我对他房间里那两个空的酒坛子很有疑惑,他到底是喝醉了进的房间,还是进了房间才醉的,这是两个概念——这个问题,可查到了?”   申姜点头:“查了!魏士礼不老实,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实则心思奸猾,酒量这种事,外头根本没露,有人说他深,有人说他浅,我问了挺多人,才能基本确定,他酒量算深,便又回去反复盘问了那个想要伺候他的姑娘,姑娘说的清楚,她过去尝试时,魏士礼的确醉的不成了,那物件起不来,但她并不是一进房间就试那处的,总得聊两句,调个情,可她一靠过去,就被魏士礼迷迷糊糊推开,嫌弃她身上臭,不够香……”   “你猜怎么着,这姑娘先前没说,其实也是有些难言之隐,她有狐臭,干这一行多多少少有些忌讳,她便寻了秘法,平日用着药,基本没人发现,但她自己对‘臭’这个字相当敏感,被人嫌弃,当下便要自检,赶紧转到帘后用水擦了身,重新上香粉……因擦的认真专注,并未留意房间里的人,魏士礼出没出去,她不敢保证,这个过程,据她自己交待,大约得有一盏茶的时间。”   时间并不算久,但对于有过杀人经验的凶手来说,时间已经足够。   遂这魏士礼,还真不能解脱嫌疑。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方之助,是落了帕子在杀人现场,是故意还是无意,是否影射了什么,无人知道,潘禄……这个人很奇怪,目前为止,我感觉他身上的矛盾点是最多的,总能以各种方式,各种缘由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想说,啰啰嗦嗦一堆话,却又没真正透露任何关键信息,他到底是想说,还是不想说?”   仇疑青:“我们目前只查到了存在‘官位买卖’这件事,真正证据还未获知,具体如何交易,潘禄应该是知道的。”   “他肯定知道啊,不然他的官是怎么升的?”光手里这些线索,申姜就能砸实这件事。   “他这屡屡往我们面前凑的行为,好像有点想露这件事的意思,只是还在犹豫观望,他就不害怕么?怕了,为什么敢反悔?反悔了,为什么不干脆跑掉?还是……他跑不掉,知道别人会怎么报复他?那他是不是见过类似的方式?”   叶白汀越说,眼睛越亮:“再有就是,为什么前后两次酒局,他都说魏士礼或方之助拿东西过去交给上官江汲洪,但魏士礼和方之助本人却都说不是,解释为处理完上司交代的事过去回话——是他听错了,还是他没听错,别人撒了谎?”   仇疑青眸底墨色铺开:“为什么一定要把两条线分开想,万一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呢?”   叶白汀神色微凛:“那事情可就大了。”   “怎么就大了?什么事?哪件事?”申姜没听懂,急的抓耳挠腮。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们推测所有这些链条都是三皇子在背后策划,他手中有不同的线,多管齐下,分专人做专门的事,那这些人彼此之间,就互不知晓么?他们有没有打配合的时候?有没有需要相互打围,帮忙处理后续的时候?”   仇疑青:“就算多管齐下,专人精专事,也需有统筹之人,三皇子自己就什么都要管,那他真正心腹,必也不会只管一件事。”   叶白汀:“如果这些到了一定位置的人,彼此知道对方是谁,有竞争也有协作,偶尔需要互通有无,那做‘官位买卖’的人,怎么就碰不了乌香了?”   申姜眼睛倏的睁圆:“少,少爷的意思是,这魏士礼和方之助,还真有可能是送东西的?送的东西就是乌……”   “不错,就是乌香!”   叶白汀大脑快速转动,腾地站起来:“不对,若是如此,潘禄已经暴露了秘密,他很可能有危险!”   仇疑青抄起了绣春刀,大步往外走:“甲小队准备,随本使出外寻人!” 第240章 小气的指挥使   幽夜寂静。   长街映着月影,门前灯笼随风微晃,临街酒肆开始闭馆,一二微醉的客人归家,百姓们家里黑着灯,远处隐隐有几声狗吠,这夜的京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多了些在月下来往潜行的暗影。   案件在侦破阶段,锦衣卫对相关人的动向都尤为注意,非必要不会实施监视,但大体行为轨迹,习惯路径等,都要掌握清楚,潘禄家里人口简单,这个时间,最可能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家,一个是在官署公务尚未处理完,没来得及归家。   申姜自告奋勇:“我去官署!”   仇疑青点了头,自己带人转去了潘禄的家。   潘禄手头并不宽裕,看住的地方就知道了,就是个一进的小院子,一眼就能看完,正北边房屋周正,隔出卧房和书房,是潘禄自己在住,现在灯黑着,没有人,往东应该是库房厢房之类,现下也黑着,往南是下人房厨房,虽灯燃着,但没什么大动静,住的是一对老仆夫妻,往西,是潘禄女儿的房间。   听到几声浅浅的咳嗽,仇疑青正好走到窗外,因夏夜炎热,窗子开了大半,刚好能看到里面的人,少女看起来十一二岁,穿着豆绿色衣裙,蹙着眉梢,翻看一本书,可能因为难受,她额角沁着细汗,书似乎也翻不下去,看两眼就要看一看门口,似乎在等着谁回来。   老仆被锦衣卫衣制止,在一边没有说话,只眼神透露出焦急。   仇疑青没惊扰这位姑娘,而是带着人往后退了退,几乎退到了大门边,低声问那老仆:“你家老爷呢?”   老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惊的也抹了汗:“老爷头前回来,用过饭,看了会儿书,突然说有事,换了衣服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   “去了何处?”   “不知道。”   “可是去见谁了?”   “老爷没说……”   仇疑青思忖片刻,没再继续问,转身往外,将要离开时,低声叮嘱了一句:“方才之事,不必告诉你家小姐知晓。”   “是,小姐身子不好,忧思过度恐会生病,谢指挥使体恤,”老仆担心的不行,追出来两步,“我家老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必打听,静候。”   一水的飞鱼服衣角在眼前滑过,锦衣卫的事,老仆怎么敢瞎打听?可是……这家里没有女主人,也没个拿事的人,只有一个病弱的小姐,要是老爷真出了事,可怎么办哟。   仇疑青走到街外,已经有锦衣卫快马过来报告:“申千户那边传了信来,说人并不在官署!”   接下来怎么办,去哪儿找?京城这么大……   锦衣卫们正心犯嘀咕的时候,就见指挥使已经重新上马,方向坚定:“花船!”   本次案件几经分析,基本排除了私仇私情这样的方向,就是与‘机密’有关,有人在不遗余力,阻止秘密的暴露和外泄,以□□惩罚泄露秘密的人,关键的秘密有二,一是乌香链,二是官位买卖交易链,种种迹象可知,潘禄参与了第二个链条,可他明明没用乌香,却知道了乌香,近来行为还很微妙,怎会不令别人起疑?   如若潘禄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跟人做了交易,放弃一切良知和底线,成为对方的一员,那他不会有危险,甚至还会发财,但他并没有,反而总是‘巧遇’锦衣卫,说些有的没的话,看起来没有什么漏洞,没暴露什么秘密,可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疑似背叛的危险行为,如若矛盾激化,对方发现了他在提醒锦衣卫,他必会有危险。   而不管乌香还是官位买卖,都聚集于一点——花船!   仇疑青策马奔腾,眼神越来越锐利。   可能三皇子组织有很多据点,但潘禄是自主意识出门的,作为对组织了解不深,还未彻底加入的人,他知道的东西必也有限,如果突然有了什么想法,除了花船,还能去哪?   至于别的方向……   仇疑青根本不做考虑,潘禄的生活非常简单,除了任上公务,就是家中女儿,再就是最近这个‘麻烦’,大晚上的,官署没事,女儿没事,他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还能是什么?   夜已经很深了。   花船仍然很热闹,甲板上灯火通明,姑娘们在花香簇拥下,轻纱舞动,腰肢曼妙,纤影映着水光,美不胜收,客人们叫好声不断,赏银都能撒出花来。   仇疑青听到了三楼传来,断断续续,有些熟悉的破空声,还有在这破空声之后,人们夸张的赞叹和捧场……   “日,这姚娘子厉害啊,竟然借着人命案发生的当口,猎这个奇,重新启动了弓弩游戏!”   申姜紧赶慢赶,正好赶到:“指挥使,咱们怎么办,上去搜人?”   仇疑青身影融在夜色里,眉骨浓深:“搜。”   潘禄可能有危险,也可能没有,但他们有所推测,知道有风险可能,就不能不管。   船上突然多了‘不速之客’,姚娘子提着裙角从三楼下来,端着滴水不漏的妩媚笑容:“未知锦衣卫大驾光临,奴家有失远迎,真是罪过,诸位是听曲儿,还是赏舞?尽管楼上来,就是这刀啊剑啊的,能不能稍稍收一收,别吓坏了姑娘们……”   申姜理都没理她,直接带着人往上走,手指每往前一划一顿,都是指令,底下小队两三人一组分开,收拢所有方向,一间间查找。   姚娘子笑意僵在了脸上,看向仇疑青:“指挥使这是何意?我这船还犯法了不成?”   仇疑青也没说话,冷肃着脸站在原地,盯着四外方向。   锦衣卫行动很快,不过多时,从一楼到三楼,已经全部查完,申姜皱着眉过来,在仇疑青身边低声回话:“……三楼客人不少,在玩弓弩,没有人受伤,未见血色,也未见到潘禄的人。”   到处都没有……莫非他们想错了,潘禄根本没来这里?   这就有点尴尬了。   虽然他们锦衣卫历来厚脸皮,没什么不敢干的,早年就在外‘常有凶名’,可那是指挥使不在,现在指挥使本人在,大张旗鼓又没找到人,这姚娘子看起来又是个厉害的,当场撒泼怎么办……   果然,申姜刚一担心,姚娘子就开始了。   她可能刚刚愣了下,不知道锦衣卫为何上门,但现在,一水的飞鱼服进来,所有房间看一遍,又一水的退出去,能是干什么?   做这种盘子生意,别的可能少见,捉女干戏码可是三五不时就有,找人路数,她比谁都熟。   “如何,申千户可寻到了人?”   姚娘子素手抬起,风姿绰约地扶了扶鬓边的发:“虽说在这京城里,锦衣卫无可不为,各官署中北镇抚司独大,可无缘无故深夜到访,砸我们这些苦命烟花女子的场子,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申姜皱了眉:“你待如何?”   “哪敢如何呀,”姚娘子娇笑着,视线滑过仇疑青,“只是指挥使的人如此蛮横,吓着了花船上的姑娘,一会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把客人伺候好,是不是得给点交代?”   这是要坐地起价,不是要钱,就是要路子呢。   申姜早年做总旗,处理这种事不要太习惯,咧出一嘴白牙,大手直接往下,按住腰间绣春刀刀柄,略略一使力,泛着寒光的刀刃就露了出来:“要交代?这个怎么样,是不是够好看?”   姚娘子:……   是谁说北镇抚司指挥使立了规矩,手下锦衣卫把去年起就很讲理了,这不是还有耍无赖的么!   真要论肮脏手段,姚娘子不觉得自己会输,但关键对面是官家的人,这申千户身上一股子二五眼的悍劲,要是指挥使不管,还真有点收不了场。   她赶紧眼睛找人,叫人去寻燕柔蔓。   燕柔蔓今夜就在船上,既然日后攻略重心在这条线上,她就不能装作看不到,不用人叫,此刻已经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   “娘子莫急,申千户不过是开个玩笑,”燕柔蔓笑容也很妩媚,比起姚娘子的故作大方,她的神态里更添了几分坦诚,不设防,声音听在耳朵里也怪舒服,“指挥使莫要同奴家这等烟花女子计较,多跌份不是,方才这么大动静,可是出了事,在寻什么人?若要叫人误会就不美了,人家若不愿意被寻到,反倒白费了锦衣卫力气,我们姚娘子方才是想说,可代为通融劝说,而今在这船上的,不管姑娘还是客人,总得给我们几分薄面不是?”   这话就高级多了,回缓了气氛,把姚娘子的锋芒改为配合帮忙,大家场面上都过得去。   至于在这过程中,是真的想配合帮忙,还是心里有什么小九九,那就是个人自己的选择了。   “不必。”   仇疑青袍角一旋,转身离开了。   虽然没怎么理她,但也没有下令,对花船进行更深的打压……   姚娘子站在福身送行的燕柔蔓身后,眼神微闪,果然这个女人就是有用,锦衣卫还真给她面子!她这回应该是没走眼,把燕柔蔓报给主子也很英明,只待以后立下大功……有些位置,非她莫属!   跟着指挥使走到船下,申姜才问:“指挥使,咱们真的要撤?这花船看起来很有问题,要不要……”   “不撤。”   “不撤?”申姜突然卡壳,那下船干什么?   仇疑青绣春刀鞘滑过水面:“找一组水性好的,下水看看。”   “指挥使的意思是……水里?”   申姜眼睛陡然睁圆,也不接着问了,还愣着干什么,直接队伍里点了几个,自己身先士卒,往水下一扎——   夜太深,水下视野并不好,可四外摸了摸,申姜还真隐隐约约的瞧见了一个人,刚要游过去,那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奋力朝远处游去!   这里是护城河的一个弯道处,花船就停靠在一边,岸边往东连着大街,锦衣卫刚刚就是从这边过来的,往西就暗了,连着一条小巷,特别昏暗。   这人速度非常快,不久后就在暗处冒了头,浑身湿漉漉的,往黑暗的巷子里走。   瞧这身量,还有身上穿的衣服,眼熟的立刻就能认出来,这不是潘禄是谁!   刚刚在水里不方便喊话,距离也太远,互相看不清,申姜身上都是水,衣服一搭变的老重,一时半会追不上人,赶紧喊:“锦衣卫在此,潘禄你给我站住!”   潘禄愣了一下,还真不跑了,站定在原地,回头看时眼底都是狂喜。   然而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突然有一支箭,自远处射来,迅疾如风,掠起破空低鸣,直直冲着他的左胸!   “小心——”申姜看到了,奈何他离得太远,根本跑不过去救人。   仇疑青位置也不合适,他并未入水,仍留在花船附近观察,这边潘禄和申姜露出水面,再到箭来,速度非常快,他来不及过去,只能伸手抢了一个锦衣卫背的弓箭,搭弦便射——   “咻——”   箭矢在夜空中如流星般划过,击飞了射往潘禄身上的箭。   但别人用的是连弩,一箭不中,第二箭已经迅速再来!   仇疑青再拉弦却已是来不及,他眸底一冷,手指一弹,一颗小珍珠划低空滑过,因体积小,速度更快,在对方箭矢到来的一瞬间,率先击中了潘禄膝盖,潘禄身体一斜——   箭矢仍然射中了他,却已不是左胸要害,而是右胸靠肩的位置!   “潘禄!”   申姜没箭支救人,一路都在跑,及至现在,是离人最近的,直接把人捞住了。   远处弓弩连发两箭后,没有再继续,似是知道会被追查,动静全无。   仇疑青指了个方向,让锦衣卫去追,自己先行过去,看潘禄现在的状态。   潘禄有点不太好,血沫子从唇角流出来,紧紧攥着申姜的手:“我女……女儿……”   奈何声音太小,申姜急的脑门都冒汗了,紧紧贴过去,还是听不清:“你说什么?你声音大些——”   “你女儿很好,不会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你且好好养伤,才好回去照顾她,”仇疑青已经走到身边,“她这个年纪,没爹看着可不太行。”   潘禄松了口气,睁大眼睛:“指……我有东,东西要……”   指挥使没说太多,也没有威胁引诱,但他知道怎么做最好,知道怎样行为,才能保住自己,日后有照顾女儿的时间……   喉头堵的慌,他不太说得出话,右手挣扎着,抚上自己左胸,试图伸到衣襟底下,可惜力气不足,也低不了头,看不清,怎么都抓不出来。   仇疑青蹲下来,按住他的手:“本使知道了,你不必担心,且好好养伤。”   潘禄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眸底是透着担忧的感激,只一瞬,就头一歪,彻底的晕了过去。   仇疑青从潘禄衣襟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先救人。”   “是!”   申姜瞧着这伤不轻,不敢耽误,干脆自己背了人,直直去往北镇抚司。   这里离自家地盘很近,深夜里到处找还开着门的医馆,不如回去找老大夫,谁的医术能比的过自家指挥使请来的老手?   仇疑青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空白宣纸,但它不可能是空白的,真要什么东西都没有,潘禄也不可能给他,只有一种解释,这上面的字,可能需要特殊技巧才能显现。   这个不急,可稍后试验,仇疑青将东西收好,去往方才箭矢来的方向,他倒是要看看,这箭是打哪来的,谁射的,花船之上,还是花船背后的岸边!   这个角度非常微妙,因花船停靠在岸边,拐弯处就有两颗大树,时值盛夏,枝叶繁茂,如果上面蹲个人用弓弩,完全可以不为人知。   仇疑青上树检查痕迹,又去船上看了一圈,包括三楼客人们正在玩的弓弩游戏,刚刚是否发现异常,弓弩数量可有缺漏……   最终,他在在岸边大树和花船中间的水域里,捞出了一把十字弩,大小做工和花船上用的一模一样,连花纹都是同一种,哪来的不要太明显。   又是伤完了人,伤到了水里?   ……   离岸边很远的地方,叶白汀目送申姜将潘禄带回送医,看着仇疑青在花船附近搜索痕迹,缓缓吐了口气。   他出来比较晚,听说家里和官署都没有找到潘禄,有些担心,直接往花船这个方向来了,但仇疑青和申姜明显更快,他刚想跟过去看一看,意外就发生了,潘禄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突然有箭矢射过来,他在岸边是距离最远的,别说救人,估计大喊一声,对方也听不见,直接目睹了整个仇疑青举箭救人的过程。   因不知接下来有没有其它危险,他也没敢过去添乱,直接在岸边蹲到了现在。   到底是谁想杀潘禄?又是离花船这么近的地方……花船上的客人,还是姚娘子?   瞧着四下安静下来,现场已经被锦衣卫控制住,应该再不会有危险,他站起来,准备过去找仇疑青,可还没来得及迈开脚,就听到背后有声音——   “叶小公子因何在此?”   声音还有点熟悉,带着种特殊的从容与亲昵,叶白汀心有所感,转身一看,还真是方之助:“小方大人?夜静更深,你怎的也在此处?”   方之助微笑:“月下相逢,下官与叶小公子有缘啊。”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微微侧了侧身,方向叶白汀的视线微后看。   叶白汀微侧了头,就看到站在远处的另外几个人,吏部尚书江汲洪,侍郎魏士礼,以及东厂西厂的两位公公。   很明显,方之助不可能没看到远处锦衣卫的热闹,此举也在给自己摘脱嫌疑——虽然有缘,又见面了,但这里不只是他一个人哦,还有别人在。   只是意外哦。   见叶白汀面色沉吟,没说话,方之助便微笑道:“北镇抚司何等本事,连宫里的厂公都有些招架不住呢。”   是调侃,也是解释。   叶白汀眸底微闪:“小方大人是说,两位厂公出来寻你们求助?”   被仇疑青逼的吓到了,怕招架不住,试图找同盟?   “怎会?”言语暗示是一回事,真正承认又是一回事,方之助怎么可能给精准答案,只道,“下官可没这么说,也可能就是偶遇,不小心碰到了,总得寒暄几句……”   叶白汀垂眸,寒暄啊。   方之助面带微笑,如春风拂过,暖心的很:“若是不想让叶小公子发现,下官都不必特意走这两步,过来寻你说话,叶小公子又何必消遣别人一番苦心?”   叶白汀:……   他倒是不怕别人骚,别人话说多点,他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不是?   他往远处看了一眼。   仇疑青所有位置稍稍有点远,对有武功的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他手上带着小铃铛,但凡出门,身边都是有锦衣卫跟随的,倒也不怕有危险。   遂他对着方之助,微微笑了:“那我在此,多谢小方大人了?也是我想东西入了迷,失礼了,竟没察觉你来了,你……和几位大人,什么时候到的?”   方之助笑的意味深长:“小公子想知道方才河面上的事,我们有没有嫌疑?直说便是,下官早说过,断没有不配合的。”   被人戳破,多少都会有些窘态,叶白汀却丁点没有,反而大的方方承认了,从容的很:“职责所在,不敢不闻不问,还请小方大人解惑。”   方之助怔了下,看着叶白汀的眼神更深,似乎觉得这个人更有趣了。   “叶小公子可莫要冤枉下官,这几日因那命案,吏部上下紧的很,但凡过手的东西,光自查就得三五遍,每日散衙都很晚,今夜下官和魏侍郎换了官服出来,这才刚分开没多久,就被江大人请了回去,因他正好碰到两位公公,说了两句话,就有些流程对不上,叫我们往回两步……时间也就,差不多一盏茶吧。”   一盏茶,岂不是和刚刚射向潘禄那支箭的时间相符?   那这几个人,又都有嫌疑了?   叶白汀尚不知道仇疑青那里找到了弓弩,脑子里转的都是凶器可能存在的范围和空间,一不小心,踩到岸边的鹅卵石,身体晃了下。   “小心——”   方之助刚要伸手扶他的腰,‘咻’的一声,一支长箭直直钉过来,正正冲着他的脚面,他要是不机灵的退后,这箭得扎穿他的手!   随着这支箭,有冷风席卷而来,又疾又快,紧接着,一个身影旋来,飞鱼服衣角滑开,如水波荡开,仇疑青戳在方之助面前,高大身影遮完了背后的叶白汀,眸底铺开墨色冷芒:“本使的人,你不该碰。”   方之助低头看了看狠狠扎在地上,尾羽还在晃的箭矢:“下官倒是未曾想到,指挥使……这般小气?”   叶白汀当然是不会摔倒的,他只是不小心,滑了那么一小下,又没有跑又没有走,顶多晃一下,完全不需要任何人扶,也能站稳。   “小方大人慎言,我们指挥使做事,什么时候轮到吏部插嘴了?我看你还是通知几位大人,速来回锦衣卫的话才好。”   方之助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远,去叫另几个人。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是不是这几个人,都有嫌疑?”   “是,”仇疑青颌首,“不过我们也得到了突破性的线索,这个案子,快要告破了。”   叶白汀一猜,就是刚刚潘禄给了点东西,稍后再跟着方向查一查,没准就……   他正高兴,就见仇疑青手背抵唇,打个哈欠。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困了?”他探手去摸仇疑青的额头。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可能是那个药……没事,能撑住。” 第241章 怕不怕   这一夜过得有点惊险,也有点漫长。   潘禄夤夜去往花船,锦衣卫赶到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在船上,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水,发现有人追,他焦急之下,仓促逃跑,还是中了箭矢,目前生死不知。   现场留下的锦衣卫,在仇疑青带领下,该问话问话,该取证取证,该排查排查,整整忙碌了一夜,回到北镇抚司,天都已经亮了。   叶白汀先去看了受伤的潘禄。   老大夫在一边捋着白胡子:“放心,老夫亲自给扎的针,上的药,死不了。这伤有点重,看起来不在要害,却伤了肺脉,药下准了,养一养能好,就是这过程有些难熬,什么时候醒也不一定,醒来也未能帮得上忙,上堂问话。”   “……没事就好。”   叶白汀缓了口气。倒不担心别的,案件要点方向,他们早有所得,证据也在搜集,潘禄说不了话,不能作证也没关系,他的受伤本身就是证据,再加上他此前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有他身上的东西……   “那您先忙。”   叶白汀又问了老大夫几个有关仇疑青身体的问题,才回了房间。   他在房间整理案件卷宗信息,仇疑青和申姜也没闲着,在外面跑最后的证据要点,条条解惑……一日夜过去,潘禄仍然未醒,案子,却是可以问一问了。   申姜让人传话,请叶白汀做准备的时候,叶白汀一点都不意外,他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本案中的逻辑点,每个人的行为轨迹,本身特征,在案子里的位置,想做的事,以及内心深处最为渴切的动机……   一样一样,一个个画面在脑海中划过,再睁眼时,灵台清明,眸底干净,眼前再无疑雾。   仇疑青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房间的。   阳光越过窗槅,跳跃在小仵作眉梢眼角,眸底瞳色都更为清澈,呈着阳光,变成了浅浅的琥珀色,很干净,也很动人。   仇疑青大步过去,按住叶白汀,吻过他眼角:“准备好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指挥使呢?可一切准备就绪?”   仇疑青:“已请皇上旨意,宫中两位厂公可稍离小半日,到北镇抚司堂前问话。”   叶白汀看到了他眼底未尽的情绪:“不过?”   “不过我们需得快些,夏热炎炎,宫中早就定好了日子去京郊园子避暑,两位厂公时间不多。”   “那还等什么,走吧。”   叶白汀起身就要走,却被仇疑青按住了:“不急,先用个早饭。”   “可……”   “申姜那边走流程还需要一定时间,两位厂公也得小半个时辰后才能到。”   叶白汀只能重新坐下:“……好吧。”   今天没有好吃的豆腐脑,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去买,只有厨房熬煮的小米粥,和新鲜做好的煎包肉饼,小米粥熬了很长时间,上面铺了层厚厚的米油,金黄金黄,又好看又香,煎包和肉饼都是厨房大师傅的拿手活,趁热咬一口,香喷喷,美滋滋,就是得注意,别不小心烫了舌头。   两人面对面,安静的吃饭,中间只有勺子和碗边的碰撞声。   “怕不怕?”仇疑青突然问。   叶白汀抬头,看到对方眼里落着的阳光,浓烈又炽热,有一瞬间的恍然:“嗯?”   仇疑青给他夹开一个煎包的边,散了内里热气,好让他吃:“此次案件,你我都早已猜到,嫌疑人内必有三皇子倚重的心腹。”   叶白汀夹起这颗煎包,很懂:“可能是个年纪略大的长者,也可能是一直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成长,走过很多危机的,身边助手。”   仇疑青眸底墨色铺开,幽如深潭:“如此,我们便触及到了三皇子的集团的核心成员,他可能会有脾气——”   而疯子被惹怒了,是要出来发疯的。   “你怕不怕?”   “不怕,”包子塞进嘴里,在颊边微微鼓起,稍稍有点烫,叶白汀说不出太多话,直接伸手越过桌子,握住了仇疑青的,“不是有你在?”   他的表情过于自然,动作过于依赖,说话时有点没心没肺,还顶着阳光,笑的灿烂,仇疑青心脏被这道阳光狠狠一撞,瞬间怦然。   “嗯,有我。”   仇疑青握紧了这只手:“他赢不了。”   只要他在,任何人都灭不了大昭,欺负不了宇安帝,也伤不了小仵作。   叶白汀有点意外,不知怎的,就觉得对方此刻眼神动人的过分,搞的他都有点不好意思,把手拽回来:“那什么,你眼底都有红血丝了,不能再撑了,案子落定,必须得快点睡觉,知道么?”   仇疑青指尖仍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他轻轻捻了捻,声音微低:“嗯,听你的。”   叶白汀还是有点担心:“那个药……再吃两天,是不是得换了?最重要的那味药,叫天缕兰心的,现在还在隆丰商行?别处能寻到么?若寻不到,这一味,怎么拿到手?”   时间可是快等不了了。   “你忘了姐夫?”   叶白汀一怔,姐夫的确在跟查隆丰商行这条线,可这味药……   仇疑青缓声道:“他已经知此药藏处,并有取药计划,只不过现在不太方便,需得等一个时机,应该就在这几日了,他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行吧。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叶白汀很知道自己,验尸破案在行,别的事干不了,就‘需要武功’这几个字,就能把他难死,总之大家群策群力,一起加油吧,总会有好结果的!   他开始加快速度,豪气干云的干完碗里的小米粥,把空碗前面一放,挥衣站起,面色严肃:“那我们开始吧,先把案子破了!”   “等等。”仇疑青却叫住他。   叶白汀等了,还等了好一会儿,仇疑青却只是抿了唇,没说话。   “怎么了?”他差点想伸手摸一摸仇疑青的额头,这人没生病吧?   沉默良久,仇疑青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话:“方之助,你离他远一点。”   吃醋了?又是因为这个人?   叶白汀很想笑,但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知道有些不合适,就绷住了,板着脸,应的很干脆:“好。”   仇疑青:……   他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小仵作在哄他,憋了片刻,还是说了一句:“他故意走近,也不许理他。”   “嗯嗯记住了,”叶白汀手负在背后,煞有其事点评,“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人,还爱去花船,好美色,到处勾勾搭搭……”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抬眼看仇疑青,好像时刻在分析人哄好没有,要不要加几句好听的话……   仇疑青有些无奈,将人揽进怀中抱住,不让那双干净的眼睛,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有些话不应该这么说,有些事不应该这么管,但他就是忍不住,明明怀中人对别人半点没上心,明明他知道,还是遏制不住心中的占有欲。   他的小仵作,善良纯正,又小心眼多多,能剖尸能破案,明明该娇贵的养在华阁,却一点都不娇气,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恶都能辨……   他的小仵作,自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注定是他的人,谁觊觎都不可以。   耽误这一会,去到大堂,倒时间正好。   厅堂已经被申姜盯着,全都准备好了,正北指挥使的长案几,下首仵作专座,两侧排开,不给人压迫感,也保证出不了任何安全问题的锦衣卫……   整个厅堂气氛凝肃安静。   今日坐镇北镇抚司审案,仇疑青也换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不过他官阶不同,这飞鱼服自也不同,除了一般制式规定,肩膀上还绣有御赐的龙纹,身份上的震慑感表露无遗。   很快,随着申姜唱名,本案相关人一一列堂,仇疑青当堂坐定。   “今日缘何请诸位到堂前,诸位心中想必知晓,先有汤贵,樊陌玉两个死者,皆是背后中箭而亡,□□他杀,再是潘禄中箭,疑似被人灭口,从船到物,再到隐在暗里不为人知的买卖,北镇抚司上下不敢轻忽,天子震怒——”   场上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只在仇疑青提及‘天子震怒’时,放到两位厂公和江汲洪身上的视线略多了些。   关注两位厂公,是因为本身就是宫里的人,这种消息应该是在场所有人里摸的最透的,关注江汲洪,是因为他是所有人中官阶最高的,除休沐或天子特赦,日日都要早朝的,应该也能摸到几分圣意?   这四个字,到底是真的,还是锦衣卫在诈他们?   可惜不管两位厂公还是江汲洪,都面沉如水,没有任何波澜,很是稳的住。   “江大人,”仇疑青也没含糊,矛头直接砸向江汲洪,“本使听闻,皇商虽不是官阶派遣,其间流程也有需吏部配合的地方,樊陌玉和潘禄更是,本就是官身,所有调派任免,都需得你签章首肯,本使想问,你可知这几次流程,中间是有纰漏的?”   江汲洪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理解这些话:“敢问指挥使,此话何意?吏部办事,向来遵循规则,每一道流程都有专人复核,所谓纰漏是……”   仇疑青眉锋凝肃:“江大人不知?”   江汲洪摇头:“事关凶案,指挥使还是莫要开玩笑的好,若早知有疏漏,本官怎么会批复签章?官员升迁调派,关国体,关民生,兹事体大,错了,可是要担罪责的。”   仇疑青一个眼神,申姜往前一步,手里拿着几份卷宗,刷一声摊开,展示给所有人看:“锦衣卫卫所报,樊陌玉三年前外派考绩为良,两年前也是良,如何到了你吏部,这考绩突然变成优,可以加官进爵,调派重职?”   “竟如此么?”   江汲洪似乎不信,接过卷宗看了看,上有锦衣卫卫所查到的事实佐证,条条红章手印触目惊心。   申姜盯着他:“江大人,就不解释解释?”   岂料江汲洪直接转了头,看向魏士礼:“本官记得此事由你督办,因何如此,中间是否有问题,速速当堂释明!”   申姜心内豁了一声,我们问你,你问下面人,倒是推的一手好锅!   “申千户,得罪了。”   魏士礼接过卷宗,仔细看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下官想起来了,这个,应该是当地报错了,下官第一次按流程审核时,看到‘良’字,本是按了下去,没往上报樊陌玉升迁转职一事,因为不合规矩,但后来接到了新材料,才知是当地闹了乌龙,报错了,樊陌玉当应是优,这才重新提交,未料锦衣卫查到了这个……不知是锦衣卫查到了最初的错误信息,还是樊陌玉造假,骗过了吏部?”   这是要把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当自己不知道呢。   申姜冷笑一声:“那这次错了,这回呢?这回呢?这回呢!”   一样一样,他手每每翻一次,就是一次考绩变化,从良变成优,甚至从劣变成优。   魏士礼一看,立刻摇头:“这些不是下官过的手,千户不若问问方之助!”   “下官亦不知。”   方之助似乎料到了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拱了拱手,反应很快:“此事从头到尾都是魏侍郎负责,下官不过帮忙打了个下手,整理了些文书,并未追问个中细节……会有越权嫌疑的。”   魏士礼眯了眼:“是不是你害我!”   方之助表情淡淡:“怎会?分明是你要害江大人啊。”   果然少爷说的没错,这事一出来,立刻就得狗咬狗!   申姜看了眼坐在下首,老神在在的叶白汀,哼了一声,直接从准备案几上拿出更多文书,全部都是在外卫所执指挥使令,查到的东西——   一些官员的考绩,从良变成优,从劣变成优,不仅有樊陌玉的,还有潘禄的,甚至有其他人的,厚厚一打,只要眼不瞎,都能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件事,今天就是要拽出来,就是要拎清楚!   叶白汀看着江汲洪,目光明亮到锐利:“吏部派官流程无序,疑似存在‘买卖交易’一事,锦衣卫已有证据在堂,江大人真的不辩驳几句?”   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厅堂瞬间一静。   再抬头看指挥使脸色,全无意外或制止,明显是早有共识,那将各种细节呈报天子……再正常不过,天子听到这种事,还真得震怒!   朝野上下,官员无数,所有调任派遣,基本全部要经吏部,吏部胆敢做这样的事,朝局危矣!   江汲洪仍然面不改色:“锦衣卫指控好无道理,就凭这些,就认定我吏部出了问题?我吏部虽摄官员调任派遣,但大昭有那么多官,吏部怎可能都认识,便是申千户这些文书里提过的人,本官亦无交往,不熟识,因何为他们走动,又如何为他们走动?”   “简单,有中间人啊。”   叶白汀目光逼视:“江大人不会以为,锦衣卫就拿了这点东西,来迫你说实话吧?你吏部之人常去场所,私下谁和谁见了面,中间事涉银钱还是其它,之后这些银钱最后的流向——锦衣卫一清二楚。”   “花船,商行,钱庄,货品交易……”他一样一样,慢条斯理的点出来,“需要我直接报名字么?江大人想要地名,还是人名?可是你得想清楚,锦衣卫报了,和你自己说,量刑是两个概念。”   江汲洪仍然摇头:“你所言这些,本官皆不知晓,本官只知,手下每一次签章,都合理合规。”   叶白汀:“都到这时候了,就别谈什么公正公平了吧?你言你所办之事都公正,所升之人都公平,那其他考绩数年评优的,你为何不择,为何不选?他们的难道不配?”   江汲洪:“官署事务繁忙,总有先来后到。”   “哦,需要排序,那江大人这里的排序资格,又是什么标准呢?”   “照旧例。”   “何种旧例?”   “那就得问问两位厂公了,”江汲洪面色仍然不变,“吏部办事条例大都沿习之前,本官到任后亦是如此,未有任何改变,若说有纰漏……本官此次记得教训了,但若溯源追责,本官不敢独揽。”   富力行和班和安眼底齐齐一阴,虽未有对视交流,表情神态已然如出一辙。   叶白汀就知道不会太顺利,这么大的事,江汲洪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为官多年,人老成精,不老实,没关系,夏日天光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耗,所有东西,总要一点一点,全都抠出来!   “二位厂公?”叶白汀看向两个公公,微笑,“江大人的话,可都听到了?可有话说?”   这明显甩锅,拉人下水的行为,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何况玩了半辈子心思的公公?   富力行手收在小腹,叹了一声:“江大人不厚道啊,你吏部的事,因何问咱家?就算行事依照旧例,也是你吏部的旧例,咱家一个阉人,是你吏部的人,还是去过你吏部当过差?”   江汲洪眼帘微垂:“公公确非吏部人,也未曾在吏部当差,但在先帝年间,曾不止一次指导莅临,定下条条规矩……”   仇疑青:“不知当年吧,近一两年,或者就在两个月前,两位公公不也给过江大人指导意见?”   富力行倏的睁圆了眼。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看到厂公失态,不管富力行还是班和安,每次见面都很稳,发生了什么事,都一脸波澜不惊,只不过前者总是带着一副假面,看似谄媚更多,后者从来都是微笑慈善,看起来没什么锋芒,这种形于外的惊讶,还是头一回,好像根本没有意料到,仇疑青会卖他们?   这表情解读出来类似:豁,瞧不出来啊指挥使,你个浓眉大眼的,当时是在骗人,诈我们的供是不是?诈完我们,这回同样的套路搬到堂前,诈别人来了是不是?和着您两头通吃啊!   叶白汀就看到,仇疑青面向富力行,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弧度,绝对不是什么满意的微笑,而是在提醒,或是警告——   就诈了你们,怎样?北镇抚司堂前,谁敢放肆!   富力行眼看着就蔫下去了。   叶白汀仔细回想,好像是在他和仇疑青深夜聊过‘官位交易’这个可能后,没过多久,仇疑青那边的反馈就回来了,说确有此事,真正要沉下心去查,证据在握,需要一定的时间,比如刚刚申姜拿出来的那些卫所回执,都是在昨天才收到的,仇疑青怎么可能那么快?   想来是确定了方向,在没有找到更多佐证之前,就进宫敲诈两位厂公了。   不过东厂厂公还是不行啊,到底年轻了些,你看看人西厂班和安,多镇定,估计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出了,被卖就是宿命,到现在都神态平和,一句话都没说过呢。   阳光透过窗槅落在厅堂,夏风轻拂枝桠。   厅堂安静了许久,江汲洪都没说话,不知是在考虑其它还是什么,叶白汀便就着仇疑青的方向,看向富力行:“富厂公可愿为证,证明吏部派官一事,存在违规行为?”   富力行一怔。   这个证明,可不是一般的证明,锦衣卫这是把他算计进来了啊!   他眼珠滴溜溜转到左边,再转到右边,差点想抽自己一嘴巴,叫你欠,瞎出头!   不过么……反正有些事跟自己没关系,不如就送个人情给北镇抚司,不送……估计也会被压着送,锦衣卫都知道这么多了,今日恐怕不能善了,吏部走到头了,不如自己主动几分,还能多份脸面,当即站出来,气势万千:“咱家愿意!”   他不但说了,还这么做了,随手就从胸前掏出一封信,递上去:“喏,这是一封江大人写给咱家的信!”   “分明就是他自己不才,遇到麻烦不知如何处理,来问咱家讨主意,这人家吏部的事,咱家一个阉人,怎好涉及?后妃都不能干政,何况咱们,咱家不便多言,就讲了些早年的例子给他听,谁谁谁怎么钻的空子,后来怎么被惩罚……咱家当真是一片好心,以为他知道这些,好引以为戒,杜绝类似的事发生,谁知他竟学了人家钻空子的法子,这么干了!这事可都是江大人自己干的,跟咱家没关系!”   江汲洪的脸黑了:“富厂公慎言!本官并——”   “慎什么言!这信不是你写的?”   “信是本官写的没错,但本官只是询问而已,并未做过这样的事,也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   叶白汀适时插话:“遂江大人认可锦衣卫判断,认为吏部派官存在‘交易’,只是不是你办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片刻,江汲洪道:“是。”   他眸底微闪:“本官还是那句话,就算有这个想法,怎么实施?本官是有些权力,可这些人并不认识,途径何来,如何到信,怎么交付彼此?”   “倒也不难。”   叶白汀将视线转到场中唯一的女人:“敢问姚娘子,江大人可是你的入幕之宾?”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江汲洪变了脸色。   可见这个问题有多关键。   姚娘子却很大方,红唇一勾,笑容明媚:“奴家怎么说,当年也是艳冠京城的红牌,伺候过的客人不算少,便是同江大人睡过几回,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叶白汀:“我问的不是当年,是近来,就比如今年这几个月,江大人可照顾过你的生意,同你相熟?”   姚娘子:“那没有,不熟。”   “不熟,为何总往你的花船跑?”   “瞧公子这话说的,船上少了奴家,不是还有其他姑娘?”   “可我听闻,江大人口味不同,好少妇,最好是没了大夫的……”   “小公子慎言!”   江汲洪突然暴怒出声:“本官私下喜好,与案子无关!”   有指挥使在,叶白汀不怕任何人发火,慢慢悠悠继续:“锦衣卫查过江大人在花船上的玩乐,除了命案发现的那两夜,其它时候很少点姑娘相陪,倒是与姚娘子□□颇多,江大人家中夫人早逝,后院小妾也都是年纪略大的,江大人就是好这一口,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缘何不能说?”   江汲洪目光不善的看着他。   叶白汀从容回视:“江大人是不想承认,还是不能承认?姚娘子于你而言,有更重要的用处,是么?你不认识樊陌玉,不认识潘禄,但姚娘子都熟,都认识,是她将人介绍于你的,对不对?” 第242章 就是嘴硬不认,怎样   叶白汀还真不是胡说,姚娘子绝对是本案关键人物,各种人物关系都是由她串联而来,申姜在发现这一点后,就进行了深查,果然,什么收牌子不再接客,此洁身自好,都是假的。   姚娘子的确地位得到了提升,早就不再做花娘,而是掌管整个场子,但她本事可没丢,对这种事也没有什么羞耻和拒绝,只不过在男人的选择上,她有了很大的自主权,目的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非其它。   “少爷这是瞧不起谁呢?”   姚娘子突然笑了,眉目间隐有着恼的锋利:“虽则奴家是烟花女子,做的是上不得台面的生意,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委身,随便卖的,奴家不是什么江大人的人,未经他授意做任何事,花船只是花船,生意只是生意,奴家不帮任何人,只帮自己。”   不怕你说话,就怕你不说话。   叶白汀话音一转:“行,那你说说,汤贵是怎么回事?”   姚娘子没料到话题转变这么快:“汤贵?”   都不用叶白汀眼色示意,申姜甩出了证据:“经查,最近这一年来,你身边男人走走换换,停留并不多,只江大人和汤贵有长线来往,尤其最近这一个多月,连江大人都靠后了,和汤贵来往明显增加——还敢不承认?”   姚娘子眯了眼梢:“是又如何?奴家是烟花女子,也是个人,寂寞了,就不能找人快活?”   申姜:“你找什么人不行,为何是汤贵?他年纪略大,生了张鲶鱼嘴,没人说他好看,他也不是官,就算有钱,好像也没给过你多少吧,你图他什么?”   姚娘子低笑出声,眼神暧昧:“图他活儿好,不行?”   申姜:……   日!他这套话问供的工夫还是不行!   只能回头,眼巴巴看少爷。   叶白汀给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申姜清咳两声,稳住心态,往后退了两步,就听见少爷犀利问话:“姚娘子丢的那两箱东西,可找到了?”   他差点没站稳,这叫稍安勿躁?这都直切核心了!   所以这个点不应该小心套话?是该打组合拳?申千户眉头微拧,看向姚娘子。   姚娘子只怔了片刻,就回了神:“什么东西?小公子在说什么,我怎的不明白?什么叫丢了东西,丢了什么?”   “这也要我告诉你?”叶白汀视线有意看了看四周,声音微低,“你确定,这件事要我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晓?”   姚娘子没说话。   叶白汀:“你丢了东西,也丢了钱,这么大数目,必是会被问责的,时限到了,这东西和钱,你总得有一样圆上吧?东西,没人能帮得了你,钱,汤贵有,他想不想出是一个问题,可能不能让他出,就是你的本事了……”   姚娘子目光微闪:“什么东西和钱?小公子都把奴家说糊涂了,要说钱,咱们花船姑娘别的没有,这个可不缺,奴家干这一行这么久,总是有些积蓄的,怎会在这处短了手?”   “姚娘子不懂啊,没关系。”   叶白汀一句话,申姜那边又拍出了证据,这次不是什么文书卷宗了,而是一只浅青锦缎包纱的小香囊,个头很小,十分精致。   “这个东西,姚娘子总该认识了。”   默了片刻,姚娘子还是摇了头:“不认识。”   申姜都要气笑了:“你船上的东西,你说没见过?”   “奴家何曾说没见过?只说不认识,”姚娘子将了申姜一军,面带疑惑,“瞧着倒是有几分眼熟,像是有客人佩带过,花船上客人非富即贵,偶尔时兴个什么东西很正常,奴家又不是那多事的人,并未问过……锦衣卫如此郑重,可是这东西有什么不妥?”   叶白汀:“锦衣卫搜检过你的花船,没有任何发现,你的船很干净。”   姚娘子便笑了:“都说了,奴家做的正经生意,船上当然干净。”   叶白汀:“看来你对自己的划船很自信,那人呢?”   姚娘子突然警觉:“什么人?”   “‘生意’做的大了,广了,底下总有些带着小心思的人,查不过来,也管不过来吧?”叶白汀念出几个仇疑青查到的名字,“王七,钱易,于小山……他们几个,都私藏私卖了,你可知晓?”   姚娘子脸色忽变:“藏了什……”   “自然是这香囊里的东西!”   申姜将东西倒出来,落在案几,发出好大声响:“不用谢,我们指挥使古道热肠,查案途中发现你丢了东西,顺手帮你找了找,这种见不得人的买卖,你丢了也只能偷偷找,不敢大张旗鼓,我们敢啊,果然就瞧见了不是?你这手底下,有人想黑吃黑,架空你,顺便顶了你的位置呢!”   “罂粟将将结苞之时,取针刺其青皮,渗出津液,以竹刀刮取,阴干之后,是为乌香。其色褐,其质干,以纸包之,极肖茶砖,然其之害,罄竹难书,伤内腑,蚀人骨,毁心志,一旦被前期所谓‘快感’骗过,身体的腐蚀过程便已开启,成瘾之后,极难戒除,瘾性会越来越大,身体会越来越伤,直至最后死亡,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叶白汀字字清晰,句句逼压,看着姚娘子的眼神越来越严厉:“你可知你卖的是什么东西!是毁一家,灭一国的极恶之物!”   现场所有人心内一震。   有不知道的,第一次听说,心内掀起惊涛骇浪,也有知道的,眸底映过无数个过往,那些存在在史书里,话本子里,野史里的桥段。   乌香……本案竟然涉及此邪物!   姚娘子:“我都说了,不是我,我没有做这种生意!”   “哦,是么?”叶白汀盯着她,“姚娘子想推给谁?”   姚娘子抬眼,脸色严肃极了:“敢问锦衣卫有何证据,要在此处冤枉于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做的,不是别人?我那花船每日客人爆满,生意良多,我怎么可能都盯得过来?船上姑娘也是,日日都有新人,天天都有有本事的,我哪能事事都知晓?别的不说,就说近日新进的姑娘里,有个名叫燕柔蔓的女人就厉害的很,你们怎么知道不是她干的?她可是有过前科,坐过牢的,连你们锦衣卫都能骗,没道理这回就骗不过了?”   她也算很有心眼了,把燕柔蔓抬出来,一边试探这女人和锦衣卫的关系,是否有她猜测的那么结实牢固,如果没有,那抱歉了,她就是要甩锅,找个替罪羊,把水搅浑了,矛头冲了别人去,她才能安宁不是?   比起她,燕柔蔓可是叫锦衣卫失过面子的人,锦衣卫更该恼怒才是……   岂知叶白汀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你往哪儿推都没用,你花船上所有人,我们都要查,你如此负隅顽抗,怕是还没见识过锦衣卫的手段,想试一试?”   姚娘子垂了眸,没说话,心里却转个不停。   没反应……那就是燕柔蔓不重要?还是什么别的?   乌香已经被叫破,问题不大,这本就在她们的预料中,之前几个小据点被挑,她们就知道锦衣卫发现这件事了,只能暂时避其锋芒,躲一躲,藏一藏,毕竟她们的客户……是离不了她们的,这条线锦衣卫想斩也斩不断,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主子不再隐于暗处,出来宣战,主子也早吩咐过了,早晚有这一天,早一日晚一日的,没什么好怕,可现在……如何保住自己才是关键。   她决定,扔点东西出来。   “这个香囊……我的确认识。”   叶白汀一直在观察她,提前猜到了她的心思,截了她的话:“魏士礼和方之助带给江汲洪的,是么?”   姚娘子一愣。   “两次案发现场,先后是方之助和魏士礼的场子,并没有请彼此,却先后以‘送东西’的理由过来,请见江汲洪,”叶白汀眉目疏淡,声音锐亮,“他们是这条贩卖链的人,还是你姚娘子是?”   姚娘子:……   她感觉现在很危险。   不知为何,明明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年纪不大,人很瘦,腰很细,连说话神态都很平和,没有那么多经历血杀才有的锋利感,可就是让她很忌惮。   就像所有自己心里想的东西,脑子里的计划,对方全部知晓,并且能先一步判断出来,跟她说:你看,你想说的,你想抛的方向,我已经替你说出来了,是不是很惊喜?接下来你最好说点我们不知道的,否则——你会很危险哦。   该要放弃什么,该要放弃谁,该要给出什么,该要给出多少……   姚娘子心下迅速思量:“那两夜奴家的确看到魏大人和小方大人分别拿了这样的香囊,过来跟江大人回事,奴家听到的不多,只隐约听他们讲,这香囊,好似并非他们自己所有,而是办事的时候,在别处寻来,觉得有问题,拿来给江大人看。”   “是么……”叶白汀眼神微深,“只有这些?”   “不止,”姚娘子抿了抿唇,迅速交代了几个名字出来,“……李明顺大人,还有孙季果大人,奴家也见他们身上挂过一样的。”   叶白汀示意申姜记下来。   这些人名中,有锦衣卫目前发现,且正在观察中的,也有全然不知的……   姚娘子这个举动很明显,应该是知道却不过去,料到锦衣卫不会罢休,想卖小保大了,就是过于谨慎,卖的都是乌香的买家,自己人倒是一个没说。   意外收获当然多多益善,锦衣卫人手有限,至今很多东西没有办法完全收网,能抓一个是一个。   叶白汀看着姚娘子:“你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乌香?”   “不知,”姚娘子很谨慎,“只知道这东西好像有点奇怪,用过的人都有点……不好说。”   “既知有问题,为何不报官?”   “小公子这话说的,奴家这等身份,哪敢得罪贵人?别人愿意玩这个,奴家有什么法子?再说这也没死人没出事的,客人还更快活了,我的姑娘们都能少遭点罪,奴家为什么吃力不讨好的报官?是嫌命太长,日子太顺,还是挣的银子太多?”   叶白汀眼梢微垂:“你怕官。”   姚娘子拍胸口:“当然怕啊,奴家可怕死了,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们这种小蚂蚁啊。”   叶白汀看着她,视线突然犀利:“你怕官,为何要帮他们拉线?”   姚娘子表情没半点变化,仍然是端着笑:“拉线?这是何意?怎的今日小公子说话,奴家都听不懂呢?”   “汤贵,樊陌玉,潘禄……还有申千户名单里那些人,在升官之前,都不认识吏部的人,没有交往,却所有人都认识你,是经你介绍,有了这升官的路子,对么?”   姚娘子眼底迅速转动。   叶白汀:“姚娘子的花船,不仅买卖乌香,还买卖官位——可别推说不知道,姚娘子从无人问津的小小花娘,爬至今日位置,凭的可不是天真无知,你船上每个角落发生的事,每一个姑娘和客人的秘密,你都知晓。江汲洪是什么人?除了你的入幕之宾外,是否和你有类似的身份,类似的背景?你只说魏士礼和方之助曾带着‘东西’找他,圆说是解决什么事,解决什么事?你的事么?你丢了几箱东西和货款的事?他在帮你平事?”   几句话,压的姚娘子额角渗了细汗:“这……奴家不知道锦衣卫都查到了什么,但桩桩都是这么大的事,同奴家有什么干系?奴家只是做生意,这有来花船上消遣玩乐的,就有谈事的,别人非要借这个地方做事,也不是奴家的错不是?锦衣卫不能没有证据就胡言乱语,乱扣帽子吧?”   “不懂?行,就说点你能懂的。”   叶白汀一个眼神,申姜那边立刻呈上新证据——   一张空白的宣纸,还有两枚玉质花牌。   姚娘子眼梢一眯。   叶白汀:“潘禄因何被射杀,是不是不听你们的话,未受你们招揽,有向锦衣卫泄密嫌疑?”   “到底邪不压正,你以为你们布下大网,杀人灭口,就能阻止一切了?”申姜冷笑一声,“搞得那么机密,又是秘法,又是花牌,全都花了心思,叫别人看不出来……小看谁呢!瞧见没,我们指挥使破解出来了!不就是浸过特殊药汁的纸,用解法调水,毛笔蘸取,往纸上一扫,字就都显出来了!不就是混在诸多姑娘牌子里看起来一样的花牌,找个按扣机关而已,是什么难事么?要我当场表演给你看么!”   姚娘子彻底变了脸色,一时间连圆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叶白汀视线滑过宣纸:“我不知潘禄拿到这样东西有多艰难,但内里信息至关重要,清晰记录了你们几笔生意的交易过程,还有这花牌使用方式。所有人选,生意对象,都是你亲自筛选出来的,分出三六九等,可以做生意的,可以做交易的,可以控制的,可以转到吏部做另一种用处的……你几乎包揽了前期所有事,但又不会暴露于人前,直接说交易,这些自有别人来,你只需要筛选推荐,给选出来的人以信物——便是这花牌。”   “花牌是你花船上所有姑娘都会有的东西,用以送恩客,示空闲,但凡上了花船的客人,基本上都会有,处处都是,但你姚娘子的花牌,和别人不一样,花色图样和姑娘们相仿,随季节流行,时时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其内多出来的暗扣,所有你的花牌,都由精工巧匠特殊制造,内设机关,不懂的人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当它是寻常花牌,认识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信物,带在谁身上,谁就是目标……”   “你的花牌数量不多,也会回收,根据要找的人不同,诉求不同,机关内扣露出的标记也不同,一种是升官,内里简笔画了个小棺材,一种是发财,内里画了颗元宝,不管乌香贩卖上链,还是吏部这边,不认人,只认牌,有了花牌的,就可以继续走接下来的流程,或是交易银钱,或是交易自己……而你姚娘子,整个过程隐在背后,客人们甚至都不知道一切由你安排操控,我说的可对?”   姚娘子:……   申姜:“好教姚娘子知道,这两种花牌,我们已经找到不少,我劝你好好说话,别再撒谎!”   姚娘子脸色微青,紧紧抿了唇,没说话。   叶白汀:“别人暂且不提,只说死者樊陌玉,还有你们想杀的潘禄,是你相中,介绍到吏部的,我没猜错吧?你把他们介绍给了谁,尚书大人江汲洪,侍郎魏士礼,还是郎中方之助?”   吏部三人站在一边,都没有说话,江汲洪面色仍然很稳,看不出什么表情,两个年轻人也试图平静,可过于紧绷的肢体语言还是泄露了他们的情绪,他们在紧张。   两位厂公这会儿情绪倒是很轻松,看戏看得很愉快,不过……也得小心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警惕未减。   姚娘子突然笑了。   她抚着脸,眸底笑容低低,闪着诡异的光:“我都说跟我没关系了,锦衣卫还如此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没做过的事,要我如何招认?你们上刑吧,看能不能屈打成招。”   这是要耍赖啊!   申姜看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证据列堂,基本是铁证如山了,你还敢不认?还敢这么犟?你图什么呢?以为这样就判不了你的罪了么!   姚娘子察觉到他的视线,回了一个妩媚笑容,可谓是嚣张极了。   申姜……是没辙了,看向叶白汀,少爷快,给她点颜色看看!   他还悄悄看了眼指挥使,不是我们不努力,是对方太狡猾,指挥使可别着急上火,这还有时间呢,少爷肯定还有本事没发挥出来呢!他还真就不信了,今天破不了这个案子!   岂料指挥使根本没有着急上火,目光也没有半点催促的样子,反而其内墨色缓缓,似有笑意,好像在期待什么的样子……   仇疑青当然很期待,小仵作的每个样子,他都很期待,他很喜欢小仵作破案的样子,验尸时的专注,对峙嫌疑人的围追堵截,漏洞的发现及挑破……这样的每个瞬间,都让他心动不已。   众人视线中心的叶白汀,也没什么特殊举动,只是看着姚娘子,说了一句话:“是魏士礼,对么?你手中所有这方面的客人,最后都转到了他手上,所有后续事宜,皆由他一手操办——吏部的蛀虫,是他,对么?”   姚娘子看着叶白汀,脸上的笑缓缓收起,眸色慢慢变的凛然,愤怒,最后似是气极了:“你怎么知道!”   叶白汀便转向魏士礼:“别人都已经招出你的名字了,魏侍郎不解释一下?你在吏部都做了什么事?因何官运亨通,背后是谁在为你保驾护航?”   魏士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何局面,登是冲气冲顶:“她在污蔑我!”   叶白汀:“哦,是么?”   “你瞧不出来么!刚刚你问她,她还什么都不说,各种抵赖,你一提我名字,她立刻就说是,这什么意思,”魏士礼两眼冒火,“这是拿我当替罪羊,找我背锅呢!”   叶白汀当然知道,提他名字当然也是故意的,总得给姚娘子一个机会不是?   哪怕铁证如山,北镇抚司结案也是需要口供的,姚娘子死活不招,上刑固然可以,但那不是他风格,姚娘子所想,无非两点,一,最大程度的保住自己,二,不能把上面的人牵扯进来,那小鱼小虾呢?   给她一个错觉,让她以为北镇抚司认错了人,只逮到了底下的小人物,她会不会当机立断决定舍小保大?毕竟要是都不招,都不认,锦衣卫继续查下去,上头的人可未必安全了。   现在好了,姚娘子自己亲口承认,有这条‘买卖链’,既开了口,后续就好办了。   他微微笑着,转向姚娘子:“怎么办,人家不认呢,姚娘子,你若不给些证据,就是无端攀咬了。”   姚娘子心下快速转动,也很快有了决定:“我不就是证人?花牌是我送到他那的,事是他办的,锦衣卫不也已经查到了?若这不够,我在京城有座私宅,柳树胡同往里第三家,书房暗格后的抽屉,锦衣卫可着人去拿来一看。”   申姜神气一清,真有了!他立刻招手,让人去取。   既然姚娘子认了,此事落定,再也翻不出花来,叶白汀便不再问姚娘子,重新看向魏士礼:“魏大人现在可还觉得无辜,被姚娘子拉来背锅了?若如此,真正的锅应该在谁那里?”   魏士礼满脸阴霾:“你锦衣卫破案,倒来问我?吏部不只我一人,办差的也不只我一个,谁人更狡猾,谁都经了手,谁善射惯会骗人,你们不都知道?” 第243章 都是我干的   魏士礼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视线转向方之助,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个人善射,惯会骗人做谎,现场还留下了证据,你们锦衣卫找凶手不怀疑他,却来怀疑别人?   叶白汀却没有被牵着鼻子走,定定看着他:“魏大人不懂射艺?”   “准头不佳,不擅长,平日也未有此爱好。”   “你同两个死者没有仇怨,与潘禄也并无不和?”   “当然,我没理由,也没必要对他们动手。”   魏士礼回应的很平静,看起来落落大方,一点都不紧张。   “那我这里便有个问题,要请魏大人解惑了,”叶白汀手搭在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樊陌玉遇害那晚,魏大人分明没有醉,因何装醉,离开酒局现场?你并没有同谁结仇,也没有立刻紧要必须做的事,那是贺你升迁的场子,缘何借口离开?”   魏士礼皱眉:“你怎知我没饮醉?我没醉,那花船姑娘怎会伺候不了我?”   “看来还真是没醉,不然怎么这么清楚,花船姑娘对你的身体……有过尝试?”   “我当时醉了,当然不知道,可我不会醒的么!”魏士礼有些不耐烦,“船上出了人命那么大的事,我醒了总要问一问吧?就算我不问,你们锦衣卫不都把什么问清楚了,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魏大人酒量可不浅。”   “呵,酒量,”魏士礼嘲讽一笑,“我就知道锦衣卫要拿这个说事,酒有不同,人的状态也有不同,有时就是易醉,有时就是不易醉,我那夜状态不好,早早饮醉,锦衣卫无凭无据,非要以此定罪,我无话可说。”   叶白汀视线滑过他的脸:“魏大人可知自己离席时,抱了两个酒坛不撒手?两个酒坛你抱回房间时是满的,之后被你喝的一滴不剩,歪倒在房间中,一点都没浪费……”   魏士礼:“我方才不是说了?就是因为饮醉了,才会不知深浅,下意识贪酒更多,便抱了酒坛,若我未醉,并不会如此选择。”   “所以,那夜魏大人真醉了。”   “是。”   “所有行为,都是无意识中的醉酒行为,自己根本无法选择?”   “是。”   “那当夜发生的事呢?可还记得?”   “不记得,”魏士礼看着叶白汀,视线不躲不闪,“我饮醉了,正常男子的身体反应都无,况且外面发生的事?所有一切,我都不知道,不记得。”   “那中间也未曾出去过了?”   “未曾。”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那夜魏大人有些不懂怜香惜玉啊,我见你面冠如玉,秀雅风流,欢场中很吃得开,自己也很享受,为何那夜要赶那位姑娘走?真的不是装醉,给自己留空白时间?”   魏士礼皱了眉:“那姑娘自己接客都不注意收拾,身上臭,我还不能赶了?”   叶白汀意味深长:“哦,饮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却清清楚楚记得,姑娘身上的味道。”   魏士礼:……   叶白汀:“锦衣卫仔细查了那姑娘,诚然,她身上有此缺陷,但她自己非常注意,时时用着药,从未失礼于人前,那夜也不止接待了你一个客人,所有人都说没问题,并未有任何异味,那姑娘自己也很注意,也说没闻到,怎的就你这个饮醉了的人鼻子灵,能闻到?你是真的闻到了,还是早就知道这姑娘有这小毛病,故意拿来利用?锦衣卫已查清,这个姑娘,是你从酒局离开时,亲自选的。”   魏士礼眸底微闪:“许就是当时,我嗅觉比别人灵敏了些……呵,锦衣卫办案,不用有证据,都是靠猜的么?”   “你还不说实话!”   申姜决定让别人求仁得仁,直接甩了证据:“今年三月,去年腊月,你都曾买过扳指,至今你书房里都收藏有数枚扳指,你如何解释,可别说为了好看,那几个扳指我们指挥使亲自看过了,可不是为了好看造出来的款式,你不玩射艺,要扳指做什么!”   诚然,扳指是有些成年男子会选用的装饰品,但这个东西做出来,本身是为了弓箭拉弦时保护手指的,越是对射艺精研很深的人,对扳指的选用就越讲究,那些只为了好看贵重而做出来的扳指,他们反而看不上,真正用的,是实用性极强,只有内行人才能懂的。   魏士礼迅速抬头看了仇疑青一眼,又迅速低了头,神色终于有些乱了。   叶白汀便又问:“你和姚娘子,可有私交?”   魏士礼摇头:“没有。”   “你可是她的入幕之宾?”   “不是!”魏士礼咬牙,“她都那般污蔑我了,我同她关系怎么可能好!”   “关系不好,还用她的花船杀人?”   “我没有!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你们该去问更可疑的——”   “你在那里动手,因为那里很方便,且姚娘子不敢不配合,对么?”   魏士礼眼神一震。   叶白汀定定看着他:“你的确和姚娘子关系不怎么好,你们可能互相看不顺眼,但基于一些原因,又不得不协同合作,是也不是?”   魏士礼眼梢眯起:“锦衣卫这般说,可是寻到了证据?”   叶白汀颌首:“弓弩来处,脚印留存,你用过的扳指,汤贵背后折断了那半截箭……每条线索逻辑,锦衣卫都有确认。你为了自身安全,并未靠近死者,保证自己在行凶过程中沾不到血迹,你也知道花船上的弓弩不是什么好货色,平日玩都懒的动手,可没办法,为了不招眼,你只用它射杀目标,可你还是嫌弃它,就是个花样子,制造工艺粗糙,机括迟钝,你很不耐烦,会大力按压,力气太大,机括是会反弹一下你的手的,你可能没注意到,但是你身上的衣料,被带下来一条——”   申姜将证据呈堂:“前两次你下手十分注意,但对潘禄动手时,时间仓促,你来不及收尾更多,射完两箭,就将弓弩扔进了河里,应该也没注意到,衣料被挂下来一条?那天晚上,虽然所有案件相关人都凑巧的出现在附近,可只有你,身上穿的是浅碧色纻丝长袍。”   叶白汀:“若我们猜的没错,你右手食指,应该还有伤未长好吧?”   魏士礼右手半握成拳,微微阖了眸:“既然锦衣卫早有猜测,为何迟迟不来问?”   申姜冷笑:“废话!故意上门提醒你,你跑了怎么办?我们这案子还要不要破了!”   “魏大人很聪明,”叶白汀眼梢微垂,“自己有了计划,地点却选在与自己不相关的花船,凶器也是自花船拿取,杀汤商,是借着给上官江汲洪送东西的机会,杀樊陌玉,干脆就是在自己的升迁宴上,借口酒醉,点了一个‘有缺陷’的花娘扶回房间,把人骂去帘后清理,趁着这个时间出门,行杀人之事,再迅速归来,把那两坛子酒喝完……顺利饮醉,你可不是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你知道的非常清楚,拿捏的很准,连花娘大概会如何行动,如何回话,你都想到了,你之所有选择,都是对你有利的方向。”   “我至今仍然记得,樊陌玉案发之后第二日,我同指挥使去吏部问话,中间提及皇商的时候,你回话很干脆,甚至主动提及汤贵名字,好像并不知此人失踪遇害,就像在说——‘你看要是我杀了人,怎会有意在人前提起,避嫌还来不及’,就因为此,锦衣卫在破案分析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把你列为重要嫌疑。”   叶白汀指尖轻点桌面:“有一点你没撒谎,你和姚娘子的确关系不怎么好,你不是她的入幕之宾,但你的杀人计划里,必须用到三楼的房间,为什么每次你一需要,这个房间就能空下来?因为姚娘子帮了你。花船生意日日火爆,只有姚娘子这个掌控花船的人,才能精准控制哪个房间能空……”   “此前我们还特别注意过,弓弩是如何从仓房带出,不为人知的,不用的日子都藏在哪里,后来才发现,既然姚娘子在此事上必须得予你方便,何至于你自己发愁找?你随便行动,取要东西,姚娘子没有不给的,用完藏在哪里也是,这是姚娘子的花船,她可太能帮你遮掩了。”   “你说你在自己办的升迁宴上,不可能随意动手杀人,因为这是个下面子的事,可有些事,比面子重要,便是与你未来休戚相关的,你真正的任务……你不是姚娘子的人,本身并不参与她花船上的各种交易,某种意义上,姚娘子算是你的小上级,你是她,或者说,你是你们组织里的‘清道夫’,你的任务是‘清除’,对么!”   这一连串的信息,对方一下子砸过来的话,让魏士礼有些措手不及:“你……此话何意?或许……”   叶白汀冷目:“事到如今,你往谁身上推都没有用,你对潘禄下手,是想灭口,他之前曾看到了你的杀人过程,是也不是?潘禄犯了很多错误,他说错了话,暴露了你们给江汲洪‘送东西’这个线索,有些字是不被允许在人前说出来的,何况他还隐隐朝锦衣卫靠近……所以他必须得死,是么?”   魏士礼:……   叶白汀看了一眼他额角的汗:“好教你知晓,今日在这堂上,你恐怕却不过去,必须要招了,潘禄虽未醒过来,当堂与你对质,但现场还有别的目击证人——比如我们的西厂的班厂公,他也看到了。”   “我说的可对,班厂公?”   叶白汀转向班和安:“樊陌玉遇害当晚,我总觉得有哪个地方忽略了,后来才想起来,是班厂公当时的站位和神态,您应该是看到了点东西,但是当时并没有选择说?”   班和安一如既往,神色藏得很深,脸上不出什么表情变化,可熟悉的人,却能从他不怎么变化的表情里解读一些东西,比如他的死对头富力行。   富力行看两眼,心里就有了数,好哇,你这条老狗不老实!藏着掖着东西没说呢!咱家之前丢了人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得被揪出来叫锦衣卫用?   咱家还正经提供证据,帮忙破案了,你这老狗属于知情不报,有意帮凶手打掩护,是要被收拾的!   班和安拱了拱手,很快解释:“那夜咱家的确看到了魏士礼在三楼举弓,但因角度遮掩,并未看到他行凶杀人的整个画面,是以并不确定,也未敢多做揣测,以免误导锦衣卫办案方向,今日既有各种证据在堂,恐事实再无别的可能,就是魏士礼行凶杀人,咱家愿为人证。”   富力行:……   你这老狗怎么怂了?有本事继续刚啊!   再看指挥使和少爷,眼神明显缓和了很多,更有点酸,明明他也立了功了!不行,稍后得用点心思……   叶白汀看着魏士礼,眸色冷厉:“如何,还不想交待么?你是怎么把受害人引到花船上指定位置的,计划如何实施,起因为何,讲!”   现场一片安静。   有些人心中不只是安静,而是已经打起了鼓,锦衣卫这节奏……是不是突然加快了?明明之前还循循善诱,一点一点的抠细节,难道不是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少,不够定罪,才要细细逼问,过程势必拉长,怎么突然就……   再抬头看一眼端坐案几之后,双目清澈明亮,神态稳的不行叶白汀,突然懂了。   根本不存在什么证据不足,只能逼问诱供,人家早知道事实如何,早清楚案件来龙去脉,所有行为步调都是故意的,先是砸定买官卖官事实,之后是乌香,两条线都是点到为止,并未深究,给人以错觉,好似锦衣卫掌握的并不多,只知道事情存在而已,让你觉得问题不大,纵使承认了这点东西也没什么,认了,反而能防止更大的错漏……   其实在你这么想的时候,已经被算计进去了!   你以为你在舍小保大,扔出一点不重要的东西填补锦衣卫的胃口,其实对方等的就是你这个‘承认’,你只要招认这件事的存在,那锦衣卫就有理由扣你,至于其它的大头,人家早有证据,只是没拿出来!一下子都拿出来,把你吓坏了,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承认,那案子还怎么办?   这个北镇抚司仵作,年纪轻轻,倒是极擅拿捏人心,野心甚远,这也要,那也要,这还要,什么都要!   吏部尚书带头承认了有‘官位买卖’一事,姚娘子也亲口承认花船上存在‘乌香买卖’,甚至招了几个人出来,叶白汀想要达到的效果已经有了,就没必要再拖,配不配合,也关系大不,因事实明晰,证据确凿,你敢不招?   魏士礼回过味儿来,唇色苍白:“你故意的?”   叶白汀眉目淡淡:“魏大人可考虑好了,要不要说?”   申姜看着魏士礼表情,还以为他会继续抵赖,就像之前一样,怎么都不说,没想到他闭了闭眼睛,突然转了话头——   “没错,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官位是我卖的,所有流程也是我操作的,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魏士礼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了,眉目再无抵抗,看着叶白汀:“吏部批陈流程,没人比我更熟悉,我知道什么样的东西能通过,什么样的东西不行,怎么造假才滴水不漏,外人瞧不出来,我利用过方之助,也陷害过他,都是为了事情进展顺利,上官江大人,我也不是没算计过,因有些事不是那么合规,姚娘子花船上的乌香,我也知道,一直以来,都是她和我合作,我们一起赚钱,一起扛风险……”   “有那不听话的,乌香就能解决,快活死了,也是个好死法不是?我们做事很厚道,除非真的犯了忌讳,可就是有些人不服管,明明上了我们的船,明明知道规则,也走了一半,却中间后悔,想要下船,甚至胆敢泄露我们的秘密……这样的人,不威慑,不严惩,以后的人还怎么管?他们不配好好的死,必须得得到惩罚!”   叶白汀:“就像汤贵,樊陌玉,潘禄?”   魏士礼冷笑:“汤贵生意做得不错,有钱消耗,我们已经给予他很多他这种身份不配的东西,他竟还不知足,想要上位,以为手上搜集了点东西,就能威胁反制我们,也不看看他的出身,他配么?他连贪心不足,都少了资格。”   “樊陌玉倒是听话了,但他行为不密,叫他身边的人知道了这些事,虽外人不明内里,也泄露不了我们的秘密,但长此以往,必是隐患,规矩说了不行,他就必须得死。”   “潘禄……我还用多说么?你们好像都已经知道了。”   叶白汀:“你将他们约到了船尾?”   “呵,很简单的,”魏士礼冷嗤,“只要沾了乌香,就时时得买,不买,怎么快活?我并未插手贩卖生意,但卖给他们乌香的人是谁,我都清楚。”   一边说着话,魏士礼还给出了两个人名:“……这些都是底下负责卖货的,如汤贵樊陌玉这种,都不用我自己约,我只消透个话出去,让卖货的约定时间地点,不管当时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得乖乖的过去。”   “我也想过别的杀人方式,比如下毒,但操作起来也不是那么方便,反而弓弩更合适,姚娘子花活儿多,花船上常有各类戏耍,弓弩这种东西,拿到再容易不过,我幼时曾遭遇几次危机,为了自保,偷偷习了这项技艺,无人知晓,就是船上用的东西不怎么好,我不大喜欢,但只是偶尔用一用,倒也凑和了……”   “你说的没错,我要杀别的人,姚娘子不会理我,但我要清除这些蛀虫,她必须得帮忙,三楼的房间,是她为我准备的,我只要要了,她就会空出来,弓弩也是,我从仓房拿走,她都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管我藏在何处,是姑娘的房间,还是什么桌子底子,她都会帮我圆隐,出不了岔子。”   叶白汀:“潘禄呢?你怎么把他约上船的?据我所知,他并未沾乌香。”   “不是我约,是他自己去的。我先前并不知他有异心,后来才明白,做计划已经来不及,只能先找人盯着他,看有没有时机,结果他去了花船,这不是送上门找死?他是找到了些东西,但也发现我在猎杀他,便悄悄潜去了水底……”   魏士礼视线微移:“可惜我反应慢了一拍,夜里太暗,手也偏了,指挥使太厉害,一颗衣上缀的珍珠,就能击中潘禄膝盖,让他身子偏移,我失了手,时间又已来不及,只能把弓弩扔进水里。”   “我是杀了人,可这些人从进我们的网就知道,往里走是有规矩的,要么你扭头就走,别来,来了,就得服管,来了还想自由自在,哪有那么好的事?他们都知道自己会死,我跟他们也没仇,不算坑他们。”   叶白汀:“可你前夜是从吏部官署出来,和方之助结伴离开,后又被江汲洪叫过去,与两位公公说事,并未在花船上。”   魏士礼就笑了:“我在不在船上,有什么关系?只要知道出了问题,潘禄必须死,发个信号过去,姚娘子就得帮忙,我要弓弩,她隔着窗子也得给我扔出来,杀个人而已,哪用得了那么多时间?我跟方之助分开,再被江大人叫回去的那点工夫足够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杀过的只有这几个人吧?”   魏士礼舔了舔唇,看向叶白汀,眼神极为放肆:“潘禄是这里头运气最好的一个,没死,要不是那天晚上指挥使和你在船上,樊陌玉的死,你们也发现不了,我把人约到船尾,只要放一箭,人就会随着冲力往前一倒,掉进水里,水深又急,尸体冲到哪里,被哪条鱼吃了,谁会知道?花船上的人,失踪了,没了,又有几个人会报案,报了,总得有尸体吧,找都找不着,定什么案?哪怕人当时掉不进水里,这花船天天出去,碰到哪儿挂到哪儿,转个方向,晃一晃,人也掉下去了,安全省事,还悄无声息,多方便不是?”   叶白汀听完,看向姚娘子:“魏士礼招认的这些,你可认?”   姚娘子:“我虽知道一些东西,却不知他杀人,只是知情不报而已,可没犯什么大错。”   “乌香哪来的?”   “不知道,别人卖的。”   “谁卖的?”   “人家做这种见不得光的活儿,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他是谁,要么蒙着面,要么雇人,我和魏士礼只是想赚钱,不想扒人秘密,就一直保持现状了。”   叶白汀低眉:“你这么护着背后的主子,他会感恩么?他了允你什么,让你这般死心塌地?魏士礼有家人,有疼他的母亲,你呢,姚娘子,你有什么?命都要没了,还要护他,图什么呢?”   姚娘子眯了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白汀:“怎会,姚娘子可是个聪明人,机灵通透。”   姚娘子就笑了:“你们这些天真蠢善的人,除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会什么?今日是我小瞧了你,棋差一招,输了,但也到此为止了,别的,你都别想!你,还有这位千户,指挥使,你们都别想好!”   她突然笑容阴阴,像是豁出去了。   叶白汀知问不出什么,微摇了摇头,转向江汲洪:“魏士礼和姚娘子说的这些,江大人认么?”   江汲洪:“案子破了,别人供也招了,事实明晰,同本官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关系?”   “没有。”   “他们没关系,三皇子呢?”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该叫你江大人,还是三皇子的心腹,代号赤蜂?” 第244章 敢挖我墙角?   “我该叫你江大人,还是三皇子心腹,代号赤蜂?”   叶白汀的话,让房间再次安静。   现场没有一个人能料到这种走向,命案不是已经破了,事实不是已经清楚了,该要结案签押,堂上人该关的关,该走的走,怎么突然又翻起一出更吓人的?   姚娘子阴戾的笑直接僵住,心底翻起惊涛骇浪,万万没想到,锦衣卫还有东西,都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藏着东西没说!他们知道三皇子存在,也知道……   东西两个厂公也是今日第一次,面部出现过大的情绪浮动,甚至互相看了一眼,心底转的飞快。   三皇子……组织……心腹……这些东西在外面讳莫如深,只有像他们这样消息特别灵通,特别关注此类事件的,才窥得一二边缘,可再猜也不敢往里迈,谁知道水有多深?没想到北镇抚司这么能干,竟然已经触及对方核心……   堂上锦衣卫倒是很淡定,申姜一派严肃,甚至还有点骄傲,就整点活儿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少爷脑子里有多少惊喜,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你们到现在都没个准备?不是我说,你们不行啊。   座上指挥使安定若素,甚至端起茶盏,饮了两口,神态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似是早就知道会这样,今次堂上问话,本该如此。   江汲洪却不能再没反应了:“锦衣卫这话,本官不敢苟同,什么是三皇子,又何为赤蜂?”   “你也想说,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吧?”   叶白汀盯着他:“那江大人敢不敢同我分析一下,姚娘子敢咬出魏士礼,是经她经验判断,这样损失最小,魏士礼只是组织里的小人物,舍小保大,紧要关头,把他推出去不亏,可魏士礼呢,又为什么敢反击,对姚娘子态度这般不敬?”   “乌香贩卖,官位买卖,姚娘子几乎把持着整个前期操作流程,地位可见一斑,魏士礼只是负责‘惩罚清除’那些不听话的人,算是个另类的‘清道夫’,他有什么权利,或者有什么地位,敢同姚娘子叫板?他的位置比姚娘子高?我看不尽然,若他野心能力地位皆在姚娘子之上,那他负责的工作,绝不会只有这一点。”   江汲洪眼皮微撩:“你也说了,是‘他们组织’的事,同本官何干?本官为何会知晓?”   “因他不但是组织的人,还是你的人啊。”   叶白汀冷冷一笑:“魏士礼可以把自己说的很有能耐,事实却不可能如此,吏部机构繁杂,公务庞大,每天要忙的事那么多,需要处理的条陈那么多,御前答奏,轻重缓急,哪样不需要真本事?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操作‘官位买卖’,当你是死的?你掌管吏部这么多年,城府极深,目光锐利,会允许手下发生这种事?这吏部到底是你在管,你是尚书大人,还是你是个没用的傀儡,别人早把你架空了?魏士礼说他能压过你,掌控整个吏部,我怎么瞧着那么不像呢?”   厂公富力行在心里给少爷竖了个大拇指。   瞧这话说的,多有水平,但凡是个久居上位,有心气的官,谁会愿意被架空,承认自己成了傀儡,干不过年轻人?江汲洪要是敢说没错,他就是个棒槌,整个吏部早就被魏士礼给占了窝,他什么都管不了,只能听年轻人小白脸魏士礼的,就算今天能走出这个门,日后在外面如何抬头?别说吏部尚书他可能做不了了,别处恐怕也混不下去!   江汲洪的确很不愉快,也的确反对了叶白汀的话:“本官才是吏部尚书,魏士礼再聪明狡诈,也越不过本官去!”   “所以魏士礼做的这些事,是经你首肯了?”   江汲洪眯了眼:“本官只是感觉到他有些许小动作,却不知他胆子这么大,本想着年轻人需要历练,水至清则无鱼,且先放他一马,岂知……这一回,的确是本官大意,出了一二差错。”   “一二差错?”叶白汀指尖拂过那厚厚一打官位买卖的证据,“江大人管这些,叫一二差错?”   江汲洪:……   “江大人也不只是大意吧?你方才说了,吏部还是你的吏部,魏士礼仍然归你管,听你话,可他敢咬姚娘子,为什么?谁给他的胆气?是不是……也是江大人你?”   江汲洪:“本官只管吏部,管不了其它事。”   叶白汀目光锋锐:“江大人莫谦虚,你和姚娘子同为三皇子手下,同替他做事,姚娘子地位本就不低,江大人你就更了不得了,连姚娘子,都要听你调派,是也不是?”   “姚娘子负责前期筛选,乌香和升官链条的铺开,但姚娘子这个人,其实是你筛选提拔出来的,对么?你不仅培养了姚娘子,还为三皇子搜寻其他各种各样的人才,甚至亲自带在身边栽培,是也不是!”   江汲洪眯了眼,眸底有被惹怒的恶戾。   叶白汀更知自己说对了,视线滑过厅中的年轻人:“姚娘子早已独当一面,无需你时时盯着,你只需在她犯错或困难的时候,照看一二便可,你现在着力栽培的,则是这两个年轻人——魏士礼,方之助。”   魏士礼因刚刚被揪着认罪的事,情绪一直在爆发点,这时根本绷不住,看向叶白汀的眼神有些骇然。   方之助就很淡定了,眼神没动,手脚没动,和之前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站立姿势坦然的很。   叶白汀继续:“这两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魄力,办事能力都很强,分别有不同特长,比如魏士礼相貌出众,心有思量,遇事果断,方之助只要不和魏士礼比,相貌亦算清隽,体贴讨巧,会说话,行事如沐春风,让人很舒服,只要他想,基本没有他做不到,完不成的事……”   “他二人只相差两岁,算是同期进的吏部,本该私下有来往,有一定交情,但他们的行为轨迹和官场上所有年轻人都不一样,他们二人竞争很激烈,甚至交恶——这种生态,是江大人故意引导的吧?你希望他们竞争,你在给他们施加压力,你希望他们快速成长,要比一般的年轻人强,甚至强很多。”   “我大胆猜测一下,你是不是在为三皇子选替身?”   江汲洪眼神一震,不过仅仅片刻,就恢复了。   但叶白汀是谁,从刚才起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表情了,怎么可能会错过这一瞬间的变化?   “毕竟三皇子干这种‘大事’,太危险,还露了那么多马脚出来,一旦真身出现,必会被锦衣卫立刻追捕,万一落网了怎么办?那么大的事业,撂挑子么?当然不行,最好得在前面放些烟雾弹,替身,可不得准备几个?”   叶白汀慢条斯理:“既然是给三皇子做替身,那年龄就得相仿,得是个年轻人,还不能太丑,气质最好也得往矜贵了靠,要密谋造反的人,胆子怎么可以小?你既然开始培养了,不但得点拨做事方法,套路,还得喂大他们的胆子……所以魏士礼才敢和姚娘子杠,是么?”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这份难以压制的傲气,他心气高,瞧不上姚娘子,虽然现在只在做类似‘清道夫’的事,在组织里地位远远比不上姚娘子,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事,他认为姚娘子只赢在时间,进组织比较早,或者赢在女人身份,有很多他没有的便利,但也仅止如此,他认为自己很快能赶超她,可姚娘子脾气也很硬,手腕很辣,二人之间便有了些龃龉……”   “姚娘子敢咬他出来,是深思熟虑下的决定,魏士礼敢咬回去,则是因为感觉自己被轻视了,一个女人也敢咬他,放弃他?她也配?可他咬回去后,才觉失策,这件事不能再扩大……”   叶白汀转向魏士礼:“你为什么态度突然平静,配合招供,应该不是被我逼的,被申千户拿出来的证据压的,更多的原因,是想事情到此为止,对么?你未必愿意听姚娘子的话,为她付出,却愿意为别人付出,保护别人,因为这个人是你的恩师,是你的领路人,知道你所有秘密,也会想办法捞你,想办法护你,为你扫清后路,是么?”   魏士礼看了眼江汲洪,紧紧抿了嘴,不说话。   叶白汀看向江汲洪,目光凛凛,有光微耀:“而你江大人,三皇子心腹,代号赤蜂,所行所为,皆是为了三皇子,包括养的这些蛊,我猜的可对?”   这才是本案及至现在,他推测到,收获到的所有东西!   房间陷入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有可能是在组织语言,思考怎么说才合适。   叶白汀却并未等待很久,转向方之助:“你不是不谨慎的性格,将帕子落在三楼房间,可是想隐晦的指引锦衣卫注意这里?你想暴露这件事,是对魏士礼不满,还是觉得自己被低估了?你认为升上侍郎位置的人,本该是你?”   方之助比汲洪坦诚多了:“此事我不否认,却有故意行为,你说的不错,我不喜欢魏士礼,很不喜欢。”   叶白汀:“他对官位买卖交易一事,你知道多少,参与了多少?”   “不多,”方之助摇了摇头,“毕竟身在同一官署,公务有所交叉,他做了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但你也看到了,升官的是他,不是我,上官对我还在考察阶段,同僚并没有很友好,我需处处提防,不接触太多秘密倒罢,但凡想要接触,别人都会立刻阻止的,你方才所言的这些‘内情’,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原来,江大人是在培养我?又是谨慎试探,又是讳莫如深,我还以为你在打压我呢。”   江汲洪冷哼:“还不到你该知道的时候,这点耐心都没有,日后怎么成大事?”   方之助垂眸,笑了笑,唇角皆是讽刺:“还以为处处体贴,事事周到,努力争上游,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却原来,我也只是别人网里的工具啊。”   叶白汀有所感,看向江汲洪:“江大人想说了?”   江汲洪理都没理他,似乎对他非常不满,身上气势变化,不再是先前隐忍与少言,变的锋戾,变的强悍,目光掠过厅堂,最终落在仇疑青身上,隐有血杀之气:“指挥使确定,这些事要我在这里说?”   这是认了!   但光看到他脸上冷笑,叶白汀就确定,这老狐狸不一定会配合,想要从他嘴里掏出东西,且有的磨。   仇疑青不可能怕,表情比对方还要稳:“自要换个地方。”   江汲洪目光阴阴:“我不去诏狱。”   仇疑青冷笑:“你倒是想。”   “美的你!”申姜直接带着镣铐过来了,“你以为诏狱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了?你得先把东西交代完,配合锦衣卫指认签押,定了罪才能移送呢!”   当他们北镇抚司是那种办事随便的地方么,什么都随心所欲的乱来!   江汲洪涉及的东西太多,三皇子心腹,但凡交代出一点,都可能是轩然大波,他可能会说谎,北镇抚司却不能不重视,过程中可能会牵扯到指认组织里的人,或者指认什么地址,需要召他人到北镇抚司来对质配合,关到诏狱深处并不方便,北镇抚司对于各类情况都有预案,江汲洪这种,有专门关押的地方。   至于魏士礼,杀人行凶罪名属实,证据列堂,物证人证口供无一不缺,肯定是直接押往诏狱的,稍后有任何案件相关细节补充,他也需随时接受提调。   “那我呢?”   方之助看着仇疑青干脆利落的安排了吏部二人,微微蹙了眉:“也要留在这里,关起来么?倒也不是不可以,总归耽误几天公务,还是会放我回去。”   仇疑青眉骨清肃:“北镇抚司不无故押人。”   这桩命案里,包括牵扯出来的乌香链条,官位买卖,方之助都若即若离,的确有嫌疑,可锦衣卫也的确没有找到有关他的任何证据,他非杀人凶手,只是脑子灵透,对一些事猜测明晰,有意引导,他也并未真正参与乌香买卖和官位买卖,所有找到的证据链,包括诸多细节,都未有他的痕迹,就算那些过过他手的文书流程,也大都是在江汲洪授意下,魏士礼要求算计中做的。   正如他所言,他的确知道点东西,却并未触及真正核心,好像真就是在三皇子组织考察阶段内,很多秘密并没有向他开放。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犯了罪,北镇抚司当然没理由扣押,稍后请他至偏厅,就自己知道的事,对本案细节做些补充,就可以离开了,只是短时间内不得离开京城,锦衣卫有任何后续问题,都会提调问话。   方之助懂了,拱了拱手:“若指挥使对在下官不放心,尽可派人监视,有任何问题,下官都会配合。”   叶白汀心说短时间内当然要重点关注,三皇子组织不可小觑,他总觉得方之助的存在有些微妙,可能藏着什么东西没说,稍后会引来更多波澜也不一定。   接下来就是两位厂公了。   案子已问完,仇疑青和申姜的活儿却没完,接下来有一大堆要忙的事,叶白汀便站起来:“我送两位厂公?”   “不用不用,少爷留步,留步——”   “路咱家都识得,自己溜达着就出去了——”   富力行和班和安脸上带着和善笑容,客气的不得了。   二人视线悄悄掠过后面的仇疑青,看看眼前的叶白汀,再一次深深了悟,北镇抚司不能惹。指挥使固然厉害,远能戍边安邦,近能破案缉凶,少爷也很厉害了,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瘦的跟普通少年郎没什么区别,可清澈眸底映的是人心善恶,腹内回转的是迎凶对峙之计,还有一手鬼斧神工的剖尸绝技,有什么事他看不透,破不开,平不了?   哪怕这两个人没什么特殊关系,抱不到指挥使的大腿,抱到少爷也够本了!   瞧着四外已经忙碌起来,锦衣卫们跑前跑后,没人关注这边,富力行悄悄拉了叶白汀,低声说话:“少爷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路?”   叶白汀眨了眨眼,没听懂:“以后?”   富力行笑的热情极了,视线滑过他腕间的小金镯:“您看您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带着这小铃铛,去哪里都不方便不是?不管您以后想在哪,想干什么,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东厂背后站着宫里娘娘呢,咱家那主子,您知道的,厉害,有手腕,若是她想护一个人,万万没有护不住的,这多年过去,也当得起财大气粗几个字,这每日珍玩,山珍海味……少爷您考虑考虑?”   班和安就笑了,还是相当有嘲讽意义的那种冷笑:“少爷聪慧,富厂公这话就别拿出来唬人了吧?这皇城里,娘娘们不停争宠,往上爬,图的是什么?当真是皇上的宠爱?色衰爱弛,有些东西留不住的,真正稳的,唯有位份,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上头变了天,后宫娘娘们哪怕为了避嫌,也得往外走,谁能自始至终坐在宫里头?”   当然是太皇,太皇太后这样的人物了!   他意味深长的说完,点透,冲叶白汀拱了拱手:“长乐宫早已日暮西山,咱家觉得,还是别凑这个热闹的好,少爷不若考虑考虑我西厂,有正经破案之责,活儿还轻省,您要闲了,有的是事随您办,您要累了,莫说珍玩海味,这往后的好日子,长长久久呢……听说你父亲的案子,到现在还没个准,太皇太后在位多年,对很多老人也熟,定能帮得上忙……”   富力行就不干了:“你懂个屁,我长乐宫怎么就日暮西山了,你当先帝下的旨是什么了?”   班和安:“时时把先帝挂在嘴边,你长乐宫又把当今天子放在何处?”   “少爷你别听他的,跟着咱家,绝对差不了!”   “少爷才是千万别听他的,当心一步错,步步错,不若跟着咱家走!”   二人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大了,自然会引来别人……   “两位厂公在跟本使的仵作说什么,大声些,也让本使听听? ”仇疑青过来了。   二人就跟突然被卡了脖子的鸡似的,瞬间消声,比着快的往后撤。   “没什么没什么,北镇抚司忙,咱家便不做打扰,就此告辞,告辞——”   “不必相送,少爷且好生保重身体,有事尽管使人支会,不知上回那两箱烟花用的怎么样,可喜欢?不喜欢的话,随时同咱家说……”   “两位走好。”   叶白汀微笑将人送走,才发现仇疑青脸色有点不对,似乎太黑了点?   仇疑青何止是脸黑,声音都沉了:“他们竟然敢肖想你。”   叶白汀:……   “我不会跟他们走。”   仇疑青面色不愉,盯着对方早就消失了的背影:“他们竟然敢挖我墙角!”   “未必是挖墙脚,”叶白汀笑叹,“两位厂公心思明透,怎会猜不透我心思?我跟着指挥使,定不会走,他们这么说,应该是一种表达尊重的方式,告诉我我值得,或者表达亲近,如果日后有需要,他们可以用。”   仇疑青脸色还是不好看,虽没说话,却攥住了他的手。   ……算的上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头一遭了。   这男人有时候很理智,讲道理讲的让他都要反思自己,是不是满脑子都是不应该的想法,有时候的霸道又幼稚的没道理,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入了自己脑补的扣……傻不傻。   叶白汀偷眼看了看左右,轻轻挠了下对方手心:“不说这个了,江汲洪那里,你可要亲自申?”   顿了顿,仇疑青才清咳一声:“不必给他这么大面子,先冷一冷。”   “那你要不要先回去睡会儿?”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的脸,有点担心,眼底的红血丝真的更多了:“我知你体力好,能扛,可稍后还有更多你需要做的事,别人替不了,先休息一下,嗯?”   仇疑青这次没有拒绝,深深看着小仵作的眼睛:“……你陪我。”   “好啊。”   案子破了,人也抓了,叶白汀没有任何负担,拉着仇疑青回房间,吃了顿略迟的午饭,盯着他喝了苦苦的药,之后分享了一个甜蜜温柔的吻,陪他上床补眠。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它,这一次仇疑青睡着的很快,叶白汀反倒慢了一拍,很久才睡着。   本来每个案子破解之后,都是他最安心的一段时间,身心俱疲之后的放松是最治愈最舒服的,他每一次觉都会睡得很沉,但今日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安,有不知名的恶魔在梦里奔走相逼,身上出了很多汗,不知是被吓出来的,还是天气太热……他突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外面天色未暗,只有了些暮色,未尽的晚霞铺在天际,像血色的残红。   仇疑青没醒。   这很少见,但叶白汀也知道,这是正常现象,应该是服药期间的第二种副作用,陷入昏睡。   指尖轻轻滑过男人的脸,叶白汀勾了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男人如此不防备,如此纯粹安静的睡眠,果然好看的人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他没有试图叫醒仇疑青,之前问过大夫这个副作用,大夫说别担心,也别发愁,指挥使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干什么都没用,叫也叫不醒,只能等他自己醒来,可能是几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两天,或者几天,这是必备阶段,只要过去了,就又成功了一大截。   叶白汀微微俯身,在男人唇角印下一个轻吻。   要快点醒来啊,指挥使大人。   夜色一点点漫上,四外处处安静,北镇抚司防卫森严,锦衣卫们都在,指挥使也在身边,可不知怎的,叶白汀还是感觉心中不安。   他干脆起身,把北镇抚司转了一圈,外面守卫,内里轮值,包括诏狱里的犯人……连狗子他都亲自看过了,一切如常,没哪里不对。   夜深人静,二更天,窗外滴漏轻响,台前灯花一爆,有人敲门,送了封信进来。   叶白汀展开一看,指尖就绷紧了。   信上内容倒是很平常,看不出什么不对,说夜长无事,月色极美,邀他船上一叙,可这封信没有落款,谁人写的,谁人相邀,尽不知晓。   可‘船’这个字,近来存在感着实不小,这个时间,这个字眼,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三皇子势力。   叶白汀垂眼,将信烧了,没动。   似是知道他不会去,下一封很快到了,这次信上只有六个字——   不来,会死人哦。   随信还附赠有一枚信物,这个信物,让叶白汀顿时失了态。 第245章 一个人来。   这是一枚发簪。   非金非玉,桃木切磨雕刻,看起来普普通通,一点都不名贵,雕刻人的手艺也不怎么出色,簪柄稍稍厚了点,像是怕不结实,簪头芍药也没有那么精美,有灵性,一看就不是工匠制艺,可每一个花瓣,每一丝花蕊,做簪子的人都下足了心思,打造的细细密密,温柔缠绵,一丝错都没出……   簪子被人用了很久,各处边缘都打磨的很光滑 ,有润润微光。   这是姐姐的东西。   是姐夫亲手雕刻,送给姐姐的第一件礼物,姐姐一直很爱惜,常不离身,用她自己的话就是,常要下厨房的人,带什么金啊玉啊都不方便,反倒不如这桃木簪子,随便糟蹋都没关系……   说是糟蹋,其实是珍爱。   这个东西,姐姐不可能交给任何人。   指尖滑过簪子上的芍药花,叶白汀闭上眼睛,突然手攥成拳。   竟然有人敢动他的姐姐!   不去会死人,对方想杀谁,姐姐吗!   他深深呼吸,松开手,再垂眸仔细看,信的正面只有六个字,背面还有,很清楚的警告:一个人来。   他不可能不理会这个威胁,这是他的姐姐,可他也知道危机在前,最忌不冷静……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面前跑腿送信的锦衣卫小兵有点担心。   “没事。”叶白汀尽量挂出微笑,“双胞胎又惹姐姐生气了,我也跟着有些脾气,不要紧,你下去吧。”   “真没事?”小兵有些犹豫。   叶白汀笑容更大:“也不算真没事,明日晨间我得过去竹枝楼一趟,今夜就算了,太晚,指挥使这里我也不放心,你先下去吧。”   小兵这才转身离开。   虽现在行动上没什么不自由,但之前两位厂公说的不错,叶白汀腕间有小金镯,仍然算戴罪之身,他可以去竹枝楼,却也有意识的控制着,次数不能过多。叶白芍也是,知道有些事犯忌讳,并不会失礼,天天要叫弟弟出门,平时除非大事,很多时候都是让人带了口信或写了书信,送过来给他,底下的人早都熟了,今夜这封信,用的是竹枝楼惯常用的纸,估计把它交到门口的来人,也是竹枝楼的人打扮,值班跑腿的小兵才没特别注意……   叶白汀深呼吸两次,命令自己不要慌,保持理智,谨慎思考。   姐姐遇到了哪种意外?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别人送信到北镇抚司威胁,诉求是什么?   若这危机是冲着姐姐去的……那他可能都不会被通知,或者知道的时候时间已晚,特意这般送信威胁,很明显,对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必须赴约。   对方目标是他,姐姐是被他连累了。   他有什么特别,值得别人如此作为?   叶白汀眸底微转,快速思考。他擅长的事,他的技能,恐怕整个京城都知道,就是验尸破案,可对方不可能因为这个找他,真要做这件事,没必要大张旗鼓,客客气气过来相请就是,他大半不会拒绝……   是跟姐夫有关吗?姐夫近来在帮仇疑青做事,可能身涉险境,周边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三皇子的人察觉到了,故意抓了姐姐,来威胁他们,想要一锅端?   也不大可能。姐夫心思细腻,之前在外面经历的凶险多了,不管直觉还是警惕性都非常强,真有意外,必有预警,可现在不管北镇抚司还是竹枝楼,都没有迹象……   怎么想,似乎方向都只能是冲着他,冲着北镇抚司,冲着仇疑青。   可仇疑青用完药,现在陷入昏睡,根本动不了。   叶白汀眼睫微动,如果别人是冲着仇疑青来,必会提前做各种准备,打听各种消息,毕竟以仇疑青之能,不会有人敢轻视,仇疑青正在用药这件事,不可能打听不到,不知道他现在的状态……   指挥使现在处于最弱势的阶段,昏睡无知,无力抵抗,那为什么不行动?是害怕他有什么后手?那就算明面上路径不丰,会有皇上维护,私底下呢,就不会想尝试一下,不会想看一看仇疑青暗中的力量?   叶白汀怎么想,都觉得对方这一次的目的——重在攻心。   他是个小仵作没错,没官阶,没身份,可他站的位置非常特殊,擒了他,根本不必下更多的功夫对付仇疑青,关心则乱,‘安将军’一定会暴露更多问题出现——对方非常谨慎,可能并没有打算一击致命,杀了仇疑青,或者说,他们知道这样可能也杀不了,干脆就做了这么个局。   杀不了人,就要获知更多秘密,更多底牌,要是能顺便杀了……那就更简单了,什么仵作指挥使北镇抚司安将军,京城都不需要了。   所以暂时,起码现在,他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对方到底要让他干什么……去了才知道。   他一点都不相信对方的人性,不去,真有会有人牺牲。   但他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他又不傻……叶白汀走到柜子前,翻找之前仇疑青特别给他做的衣服。   他的衣柜里,有一类衣服很特殊,数量不多,颜色样式也没那么丰富,单色,束身长袍,看起来略简单,实则内有乾坤,面料特殊,能保护他不受伤害,还有搭配的饰品,玉扣,腰带,发簪……也都非寻常,里面藏有细针的,致命药粉的,什么都有,连他手上戴的扳指,都是特别做了机关扣的。   他不需要带利剑,反正他也不会用,不若加强其它好用的东西,连能点穴的手指都要保护起来,最大程度的保护自己安危……   再之后,就是北镇抚司内部的安排了。   别人威胁他离开,对这里呢,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稍后守卫要点是什么,该要预防怎样的危机发生,哪里该添人尤为注意,哪里可做删减……   借口也并不难找,指挥使现在沉睡,安全问题必须保证,另今日案子才破,江汲洪是三皇子势力中非常重要的人,很难保证对方不会做出什么举动……北镇抚司怎么提高警惕都不为过。   因平时指挥使就常对各种突发情况进行预演操练,条陈节奏都是熟的,不算特殊,少爷又陪大家经历一次次过凶险,从来都不怕不惧,未后退过一步,在锦衣卫心中早有极大分量,他的话,不会有人不听。   最后,就是只要自己出去,一定会有锦衣卫跟随护卫,怎么把这些人摆脱,也是个问题……   所有安排就绪,离开之前,叶白汀站在床前,静静看着仇疑青睡颜。   “我就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你不要担心,好么?”   他摸了摸仇疑青的脸,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在眼底漫上湿意前,迅速转身,离开了房间。   一切尽如预想,在庑廊转角,他‘恰巧偶遇’了申姜。   申姜打着哈欠,看了眼天色:“这大晚上的,少爷穿戴整齐,是要去哪里么?可要我陪?”   “好啊,”叶白汀按了按额角,似乎有些无奈,“我有件事……同指挥使有关,不能叫别人知晓,你一个人,悄悄的陪我出去一趟,谁也不告诉,行么?”   申姜看着少爷表情,眼神慢慢从严肃变成暧昧,凑过来撞了一下他肩膀:“可是想给指挥使送礼物?我可是早知道了,你跟你姐姐说过,想送指挥使点什么,可指挥使什么都不缺,你为此着急上火……”   叶白汀眼帘微垂,似有些羞窘:“……少废话,我就问你,陪不陪?”   “陪啊,怎么不陪,少爷要出门,我当然舍命陪君子!”   “……只能你一个人。”   “少爷还害臊哪?行,放心,就我一个,来来,咱们这边走,我同你说,这条道只我知道,悄悄的溜走,保证不会被瞧见……”   申姜是真一点都不担心,他现在可是千户了,权力大了不少,随时随地都能调动不同力量,还有专门的哨子,就这种安静夜晚,随便一吹响,几息之内,就会有大量人员驰援,怕个蛋啊。   他带着少爷翻墙头,很快离开北镇抚司,落在街边:“咱们去哪儿?不是我说,这个点,没什么铺子开着,少爷是想亲自做东西?取什么做?”   叶白汀没说话。   申姜见他神色略有些忧郁,似在担忧什么,还劝他:“放心,指挥使那边,你真不用担心,解药不是正顺利用着呢么?魏士礼已经招了,出来前我还看了一眼,江汲洪知道这回栽了,却不过去,正在小屋子里回想默写那些罪状呢,明天就能找人过来对质,这点事我就能干了,都不需要指挥使和少爷操心的,指挥使最多也就睡两天,咱们北镇抚司滴水不漏,铁桶一般,少爷就出来这么一会儿,别怕啊。”   他也是真觉得,少爷为破案时时紧绷,耗了太多心力,现在放松点没什么不应该,要他说,再任性点才好,绷的太紧,心生郁结,是会生病的。   踩着如霜月色,听着耳朵边热闹声音,叶白汀心中艰涩:“嫂子近来可还好?有段日子没听你提起过她了。”   “嘿嘿……”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笑的像个傻子:“这话我还没同人说过,日子还浅,不一定十成十的事,不敢张扬,我媳妇她……有喜了!我要有儿子了!”   叶白汀一怔。   申姜清咳:“少爷这么聪明,肯定早瞧出来了,我这么大年纪,从未提过儿女,定是没生养过,只是少爷体贴,没问过,有些事我也不想在人前说太多,怕别人误会……嗐,我媳妇身子不好,小时候日子苦,受了太多罪,伤了根本,大夫说可能不会有子嗣,所以才那么大年纪都没说亲,最后便宜了我……”   “她性子泼辣,连男人都敢打,也真的会疼人,我是真喜欢,我混了那么多年锦衣卫,当了那么多年小旗,也一把年纪了,没个姑娘看的上,她不嫌我丑,不嫌我没本事……嘿嘿,这缘分的事,哪说的清?我还没同她成亲的时候,就心疼她心疼的不行,生娃娃得多疼,我舍不得,子嗣不子嗣的,我是真不在乎,偏她心眼小,总为这个事难受,也是这几年叫我惯的脾气更大了,才敢掐我挠我罚我跪搓板,天天都有笑模样,她笑起来真的好看,我就爱看她笑,这么笑一辈子才好……”   “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寻了大夫捏脉,她吓的差点晕过去,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有子女缘,回家又哭又笑,那又横又强又凶的模样,像是前路有什么困难都阻不住,这孩子她必须得生!我都不敢说不要这孩子,只能寻大夫仔细问,大夫说她这身体有点险,倒也不是不能生,只是恐怕以后,不能再怀了……”   “我以前就是个傻大胆,什么都没怕过,但这回,要当爹了,高兴肯定是高兴的,我要不高兴,我媳妇得揍死我,可也很发愁,那老大夫说行医多年,直觉准确,这一胎像是个儿子,可儿子生下来像我,将来媳妇儿都不好讨,我就想要个闺女,长的像我媳妇,笑起来好看又可人疼,可这世道,闺女日子不一定好过……又想孩子都没生呢,是男是女也没个准,担心他干什么,不如担心我媳妇,这生孩子得多疼,得过道鬼门关,她要出了事,以后谁拎着我耳朵揍我……”   “嗐,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少爷听烦了吧?”   叶白汀闭了闭眼,深深看着他:“抱歉。”   “啊?”   这大晚上没事,少爷道什么歉?   申姜一句话还没问出来,就被少爷点中耳后颈侧,眼皮往下沉,挣扎了两下,还是闭上了……   “对不起。”   叶白汀扶住他,将他缓缓倒下的身体调整好,坐在石阶,背靠在墙上。   这个位置,是他看着京城舆图,特别挑选过的,巷子深处,隐秘安全,下手力道也把准了的,申姜不会睡太久,最多一盏茶就会醒。   “忘了跟你说声恭喜。别怕,嫂子和孩子,一定都会平平安安。”   辜负了申姜的信任,他很抱歉。   可他真的不是不自量力,他也想保护更多的人,保护京城这片安宁的天空,希望申姜能理解,不理解……就稍后请罪,求他理解吧。   叶白汀闭了闭眼,果断转身,穿过小巷,走过大街,最后到达一艘花船,信中邀约之地。   夜色仍然是京城的夜色,花船仍然是见过的花船,船舱船舷有花朵簇拥,夜掩纱,水笼波,微风一过,浅香阵阵。可船上不见花娘曼妙身影,没有丝竹悦耳,一点都不热闹,反倒安静的诡异。   就像……船上根本就没有活人。   他继续往前走,突然有黑衣人拦路。   “得罪了。”   黑衣人开始对他进行搜身。   叶白汀挑眉,还真是谨慎。对方动作期间,他看到了对方手腕内侧的刺青,虽仅见过几次,他也知晓,这是三皇子的人,且是近身听用的人。   搜身当然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因他根本就没有带武器,他配合的展开手,甚至试图把腰带扣解开:“这里装饰的珍珠扣子,你可要拿出来检查?”   “不必了。”   黑衣人已经检查完,手往侧里一伸:“您请上船。”   叶白汀提了袍角,走上船梯,进去之后发现和外面并没有什么不同,整条船都很安静,只有二楼厅堂靠窗有一盏烛光,没有其他人影。   “你家主子呢?约我过来,却不露面?”   “时间尚早,且请稍坐片刻。”   随着黑人手势划下,叶白汀才发现,船上不是没有人,大概所有人都隐在一楼甲板暗处,未有现身,现在开船,才隐隐看到几个黑乎乎的影子,装扮和那黑衣人一模一样。   船行不慢,路径也很熟,就是顺着护城河,再往路海口的方向走。   叶白汀端坐椅上,很有耐心,大约半个时辰过后,看到了更远,更开阔的海景,远处……似乎也有两艘船,一在这条船的东侧,一在西侧,距离都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个影子。   “您请。”   黑衣人恭敬递上一物,叶白汀拿起来,发现这是个类似望远镜的东西,拿到眼前一试,果然,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调整角度方向,终于明白了,别人在让他看什么。   远处东侧那条船非常大,上下有四层,西侧的船稍稍小一些,上下仅有两层,但每条船都不像他所在花船这么安静,看起来热闹的多,东边四层大船里有很多人,似乎是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有些长得结实,有些很瘦弱,都被绑了手,聚集于船只中间,一堆弓弩对着,肢体语言表现皆是惊惧……距离太远,叶白汀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能想到,那些被大人护在身后的孩子,只怕都在哭。   西侧船略小,但大体能看得出来,都是官员,也被一堆弩箭对着,神态倒是比百姓这边稳一些,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看起来安静极了,但从对峙气氛里也能看出他们的紧绷,这里,没有人轻松。   纵使手中有‘望远镜’,叶白汀看到的也有限,视野模模糊糊,看不清里面人的脸,可他知道,请他来这里的人,是在用这些人的性命威胁他。   他没有找到姐姐,但姐姐一定就在这些人之中。   黑衣人过来收取‘望远镜’,就这点时间,别人也不愿意多给。   叶白汀眯了眼:“你家主子呢,约我出来,诚心何在?”   “主子说了,今夜同少爷玩个游戏,前方所有,皆都在您一念之间,请您选择。”   “什么游戏,怎么玩?”   “请您自行体会。”   “他不来见我?”   “小人方才说过,前方所有,皆都在您一念之间,请您选择。”   叶白汀心有所感,目光更加锐利:“你主子不来,还是不能来?露面会暴露身份?我见过他?”   黑人这次什么都没说,似乎得到过特殊提点,非常谨慎。   叶白汀视线滑过幽暗海面:“若我猜中了你家主子是谁……他是不是就会出现?”   黑衣人这次说话了:“小人不知,你请自便,但容小人提醒,前方所有事,您都只有一次机会,时限:一炷香。”   叶白汀心底快速转动。   谁邀他前来,谁在这里行动,布置了一切?谁有时间布这个局?船是哪里来的,百姓是从哪里逼的,官员是从哪里绑的,他在今日专注破案的过程中,忽略了外界的什么事?又是谁在暗中搅动这一切?   案件之外,案件之外……   叶白汀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几日卷宗里的消息,除却案件本身相关,还有什么?   时间……这个时间很巧妙,今日堂前仇疑青还说过,专门请了圣旨,让两位厂公过堂,但两位厂公时间有限,因今日皇上要带宫中之人去园子避暑,有提前很久就定下的行程……   三皇子到底想干什么,他是谁?   想!用力想!   ……   暗巷之中,申姜悠悠转醒,身上哪哪都不疼,就是这困劲……他晃了晃脑袋,重重捋了捋后脑勺,才感觉到不对劲。   只他自己,没别人,少爷呢?被人劫走了?   不对,少爷是主动走了的,还点了他的穴!   想起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画面,少爷的眼神,有些愧疚,有些悲伤,像是告别,又很坚定……少爷出事了!他虽是主动走的,其中必有原因,是不是被威胁了!   “操!”   北镇抚司这么大盘子,这么多人,竟然叫人钻了空子,算计了他家少爷!   申姜瞬间火气冲顶,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就想往外冲,他不能蹲在这儿蘑菇,他得救少爷!北镇抚司没了少爷,天都要塌了啊!   可往前冲了两步,他就停住了,憋出一脑门汗,往哪走呢,少爷去了哪个方向呢?他连个屁都不知道!   没办法,申姜赶紧往回跑,进了北镇抚司大门,就把值班小兵拎过来,一个个问——   “少爷今天有什么异样,去了哪里,出门前都干了什么,一个个的,都给我说清楚!”   小兵是真的一头雾水,什么都不知道,意识到少爷丢了,也急出一身汗,只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   申姜跟着指挥使和少爷破了这么多案子,只要绷住了别急,也是能发现玄机的,揪着细节一个个问,最后一次叫人,最后一次安排……一点点往回溯,终于明白了。   “什么竹枝楼的信,那根本就不是老板娘的信,那是别人送过来的威胁信!”   少爷还被威胁到了!不声不响,把北镇抚司安排了个遍,要警戒守卫,要保护指挥使,要保护在押人犯,要注意个人安全,就是忘了安排别人保护他自己!   申姜暴怒:“信呢!那两封信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   申姜也不管不敬了,跑进了指挥使正在休息的房间,桌上烛台边,干净的小瓷碗里,有燃过的纸灰。   少爷连信都烧了,就怕他们响应的太快!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申姜冷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指挥使睡着,北镇抚司还有咱们,叫人把少爷给掳走了,我们的脸还要不要!给老子追!”   “哪往追?”   “送信的不是穿着竹枝楼的衣裳么,先去那边看!”   众人应声,抄家伙就要干,却发现不行,走不了,谁都出不去。   “申千户——不好了,有黑衣人闯进来了,好像要劫狱!”   “草他娘的孙子们——”   申姜抄着绣春刀,头一个往外冲:“少爷的安排忘了?都给老子扛住,今天晚上,人不能丢,少爷也得找回来,你死了我死了,这事都得办好!我们北镇抚司没有怂蛋!”   “是!” 第246章 陪我享受刺激吧   水色遥遥,烟笼月纱,不知哪种海鸟还没休息,凉夜为谁奔波,迅疾穿越云海,有白翅隐隐。   闭眸静思,周遭一切寂无声息,有些感知却更加清晰敏锐。   有那么一瞬间,过往一切在脑海里滑过,跟案子有关的,跟案子无关的,记忆很深刻的,没有留意到的……再次睁开眼睛时,叶白汀眉目静肃,眸底似有微光隐现。   笼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他不是不紧绷,可他的面色十分平静,如落在这海面的月光,清冽明朗,一点都不炙热,柔软无害,没有攻击的杀伤性。   黑衣人看着这张转过来的脸,突然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不知是因下意识的过度紧张提防,还是因为面前这份,独一无二的美好……   虽然时机很不对,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这人真的,太好看了。   眉眼笼月纱,清面映珠辉,每一个侧首角度都刚刚好,脸上明暗光影交错时,你总会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那般清澈,皎洁,明润通透……   月光淡冽柔软,却是能和阳光一样,普照大地,看遍万物的,它很容易被人忽略,却时时都在,无处不在。   黑衣人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想起主子之前提醒的话,移开了眼神:“少爷可是有话想说?”   “有。”   叶白汀看着他:“你的主子,是三皇子,对么?”   黑衣人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叶白汀又道:“三皇子,是我北镇抚司今日结案的案件相关人。”   黑衣人仍然没有说话。   “我同他见过数次。”   黑衣人还是没动。   “他现在就在船上,对么?”   黑衣人眼神有片刻波动,但还是没有说话。   叶白汀垂了眉,微微阖眸:“他是方之助。”   黑衣人终于神色大变:“你……”   但已经轮不到他说话了,“啪啪啪”——   侧边传来鼓掌声,伴着脚步缓缓踏过船梯的声音,来人十分悠闲,步态极稳,频率轻快,带着种你听都能听出来的愉悦感,拾阶而上。   衣角如水纹般旋开,滑过木质楼梯,鞋面缀着珍珠,衣袍绣着盘龙,头上簪着金冠,气质和往常大为不同,但人还是那个人,这张脸……不是方之助是谁?   “退下。”   随着他的话,他过来的动作,黑衣人迅速行礼,退到一边,他身后的两个人则过来,用麻绳捆住了叶白汀的手腕。   叶白汀微微蹙眉:“这是何意?”   “没办法,叶小公子太聪明了,什么都能领会,什么都能看透,虽消息里说,你不会武功,可你是仇疑青的人,谁知他有没有心血来潮,暗地里教过你点什么……我可不敢轻忽。”   方之助信步过来,在他对面,掀袍就坐。   有人上了茶,秉了烛盏过来,加持在四周,舱房内光线更亮。   叶白汀看着方之助。还是那个清瘦身形,还是那副温润眉眼,没有魏士礼在一边对比,他看起来更为清隽,很有些俊逸风流,暗绣龙纹的衣服一穿,看起来矜贵了很多,有点上位者雍容华贵的样子,连坐姿都专门训练过,坐下时双臂一展的姿势,很能唬的过人。   看得出来,三皇子对造反这项事业进行的很认真,连以后穿什么衣服,坐在哪里,怎么坐下更显气势无双,让人叹服……都计划好了。   “你不叫方之助。”   “你可以叫我三皇子。”   三皇子低眉浅笑:“名字,哪里有眼前人重要?”他指尖滑过茶盏,“小阿汀,你真的准备好,同本皇子交心了么?”   叶白汀看着他:“你要是不怕下一刻我吐在你面前,就请继续。”   “火气别这么大嘛,”三皇子微微眨眼,“天下这么大,有趣的人这么多,何必拘于一处,把自己框死?”   叶白汀:“你今日邀我来此是——”   “别这么心急——”   三皇子指尖点在桌面,眼底隐着别人不懂的深意:“今夜属于你我,月色正好,水也多情,正该彼此深入了解,说说话不是?”   叶白汀懂,对方这是在用时间压他。   时下境况,三皇子当然不着急,他却不可能没紧张感,自己人在这里,绑了手,行动受限,北镇抚司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仇疑青有没有危险,东西两船人刚刚他就看的清清楚楚,被人用弓弩对着,久了一定会出事……   说什么彼此了解,是三皇子想了解他吧。   想看他紧张崩溃之后,漏洞百出?还是想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后,方便套话?   叶白汀垂眸:“三皇子想了解什么?我的资料卷宗,恐怕你都有吧?”   “当然,叶小公子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谁不会想多看一眼?相貌出挑,性格不错,本事足够,偶尔有些傲气,却不会恃才傲物……就是眼有点瞎。”   三皇子三根手指拎着茶盏微晃,也不喝,就是玩:“你怎么会看上仇疑青那根木头?又凶又硬,不爱说话,脾气还差,一言不合就动手,一点情趣都没有,同他在一处,有什么趣儿?我暗示你这么多回,你都没点反应,是真看不出来……还是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值得么?”   叶白汀上上下下,速度很慢地打量了三皇子一遍,方才浅浅勾了唇:“三皇子不如检讨一下自己,我为什么对仇疑青死心塌地,却看不上这般‘优秀’的你?”   你所谓的优秀有趣,就是真的优秀有趣?眼瞎的是我,是你自己,还是你背后这群乌合之众?可别牛皮吹上了天,最后说的自己都信了。   三皇子知叶白汀脾性,倒也没生气,反而笑意更深,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我有点好奇,为什么此前你并不知我是谁,方才却猜到了,还叫破了我的名字?”   “你们做的很真。”   叶白汀垂眉想了想,没什么不能说,反而能拖延时间,便说了:“‘方之助’的过往,魏士礼的资料,锦衣卫都去查过了,一个从远方祖宅过来,借住京城族叔家,一个干脆就是过继子,家庭关系说有点意外,却也不算太特殊,锦衣卫见的多了。你们年龄相近,经历相仿,成长轨迹颇为类似,若只有你一个,可能‘突兀’感觉强烈,我们会更多注意,但两个人,会彼此消减这份突兀感。”   “你们斗争的真情实感,彼此有失有得,魏士礼有打压欺负你,你也曾反击,欺负回去,诸多事例皆有人证物证,魏士礼不知自己被引导,被控制,对组织有坚定的向往,真的在磨练自己本事,但他绝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不可能对你态度这么恶劣。”   “我此前猜的没错,他就是江汲洪为你准备的替身,只不过你们的局布的太深,太谨慎,若非连这种意外都算计到了,平日就是苦了自己也得维持——我绝不会看不出来。”   “嗯,不错,”三皇子笑眯眯看着他,“还有呢?”   叶白汀:“樊陌玉出事那晚,我和指挥使都在船上,上船之时,正逢你离开,姚娘子当时在送你。”   三皇子:“她送我又如何?”   “乍一看没什么不对,你是客人,她是老鸨,你是官,她是贱籍,你离开她送,合情合理,更何况你当时被别人吐在了身上,怎么说,花船的人都应该心生愧意,更加客气……”   “所以不是很正常?”   “若无其它,当然很正常,但你是她主子,”叶白汀抬眉,眸底有微芒闪耀,“她对你的恭敬姿态,是在别人那里没有的,与众不同。”   他最初的确没注意到这个点,因对船上的人不熟悉,只是觉得这姚娘子说话行事很有性格,与燕柔蔓有些相类,是个厉害人物。   青楼里走出来的姑娘和别人不同,她们的路会更难,处处布满荆棘,她们对男人的态度也和寻常女子不同,到达一定地位,握有一定权利时,会更明显。   姚娘子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做的都很好,可从骨子里慢慢养出的底气,对男人的不屑,是藏不住的,她装的再客气,再尊敬,有些动作却透着不以为然,可那夜送三皇子离开时,她非常恭敬。   那夜所有事都发生的太快,光线又不好,这种隐在暗处的情绪很轻微,他才并没有留意到,直到之前细想,才发觉不对。   姚娘子,绝不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如此恭敬,发自内心。   三皇子听的似乎十分满意,接着微笑:“还有呢?”   叶白汀看着他:“整个案子里,我们查到的事实清晰,逻辑链明确,查到的证据也是,所有人都有。比如江汲洪,吏部尚书怎么就不可能是傀儡?史书里,国力弱时,连天子都可以是傀儡,我今日堂前那般笃定,当然不是看着他年纪大,长得很厉害,而是查到了证据,‘官位买卖’一此,他必知晓。”   “但是你,本案之中,所有人,锦衣卫都查到了为恶证据,或多或少,偏你没有,你明明身在局里,却什么都没有,你最清白无辜,好像就是不小心卷进——什么疑点都没有,才是疑点本身。”   “我早该想到的,”叶白汀微微阖眸,“这个案子,局势复杂深刻到这种地步,有乌香买卖链条,官位买卖链条,有你的心腹,有为你培养的替身,为什么就不能有你三皇子本人?”   他该再想多一点,再大胆一点的。   “啪啪啪——”   三皇子再次鼓掌,视线落在他脸上,满满都是惊艳和欣赏:“见微知著,以点成线,叶小公子思维之敏捷,叫人佩服啊。”   叶白汀看着他,眸色深晦。   三皇子微笑:“我同你说句实话,要不是这次倒霉,魏士礼行事不密,刚好被你们撞上,我的人,你们绝对抓不住找不到,你可信?”   叶白汀:“我信。”   这次的确是上天送过来的好机会。   “所以喽——”   “所以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叶白汀双目凛凛,映着水面波光,“锦衣卫既已知晓你的存在,终会找到你。”   三皇子收了笑,目光微阴的看着他:“人长嘴,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让别人也开心,你人现在在我这里,可不是北镇抚司——好好说话,别找不愉快。”   叶白汀横了眉眼,脸上未有半点恐惧:“你邀我来,难道是想让我取悦你?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很多,你背后就有一排,可他们站在那里,我坐在这里。”   “不就是因为能让你不愉快,我才如此特别?”   “嗯……”   三皇子摸着下巴,突然又笑了:“果然是我看中的人,不错,很有趣。你这么聪明,要不要再猜一猜,我今天打算玩点什么?”   叶白汀看了眼远处海面。   他所在房间位置在船头,视野开阔清晰:“东西两船人,皆被弓弩指着,似乎在等待别人拯救他们的命运,两条船距离这么远,纵有小心思,也难有两全之法,恐怕是救得了这个,就救不了那个……三皇子,可是想让我来选?”   “有趣……你可真是太有趣了!”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神情越来越兴奋,叶白汀猜中的越多,他就越想鼓励,叶白汀越是面无表情,他就越想看一看这人害怕惊恐时是个什么样子……   兴致越来越高,他已经不再讲究什么坐姿,什么优雅,不再维持那副矜贵温润的表象,就像脸上戴着的面具终于裂开,露出底下藏着的疯狂与怪异。   他喜欢这种刺激,享受这种刺激,并且在寻找这种刺激,期待多更大的刺激加码!   “所以你选哪个?”   三皇子眸底燃起兴奋:“你刚刚已经看到了,东边船上是百姓,西边船上是官员,不要抱有无谓的期待,这里发生的事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过来营救,今日午前,天子已经出了城,禁卫军重点守护方向改变,城门关了以后,城里的消息传不出,城外的消息……城外不会有消息,五城兵马司的安静如鸡,北镇抚司锦衣卫自顾不暇,连你的指挥使现在都昏睡不醒呢,没人能来得了,没人能帮你,今夜,只有你自己哦。”   叶白汀快速提取着这里面的信息,也就是说,城里城外,都有三皇子的人,他消息灵通,连仇疑青现在状态如何都知道……   “不要轻举妄动哦,”三皇子微微倾身,气息靠近,笑起来看似温柔多情,实则未至眼底,“我这么喜欢你,当然不会杀你,别人就未必了,仇疑青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多可怜,要是身上再多几个血洞,可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叶白汀:“你动不了他。”   三皇子眯了眼:“这么自信?”   叶白汀淡定极了:“他是仇疑青,纵使昏睡无识,你也杀不了他。”   “真让人嫉妒呢,这种信任,”三皇子眉眼压低,“好吧,我承认,动他是有些难度,恐怕会折损很多人手,可我这样的事都干了,还怕困难?”   随着他往外一挥的手,叶白汀看到了海面上那两艘船。   三皇子唇角翘起:“今夜就是这个规矩,你听我的话,我可给你一些面子,不让你不希望的事发生,不听——所有我的不愉快,我想让你受的伤,都会出现在仇疑青身上!”   “你敢——”   “哇终于不高兴了,小阿汀,你是生气了么?我等你生气很久了,不错,果然容色更盛,比面无表情的样子可爱多了!”   叶白汀在心内深呼吸,眉眼冷肃:“你到底想怎样?”   “自然是让你试试了!”   随着他的话,黑衣人再次端上木盘,上面是那个简易制造的望远镜。   三皇子也突然冷了脸,右手半握成拳,只食指中指竖起,往前利落一划——   天边响箭飞起,在暗夜中燃起一簇花般的灿烂花火。   叶白汀就看到望远镜中,东西两侧船上,黑衣人的弓弩绷的更紧,弓弦拉开,全部指着站在中间的人。   “可想好了?选东,还是西?选东,西边船上弩箭齐发,官员死绝,选西,东边船上弩箭齐发,百姓死绝,叶白汀,你选哪个?”   叶白汀是真的万万没想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会在自己面前上演!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不紧张,叶白汀再在心里命令自己稳住,镇定,仔细思考,也是个普通人,很难控制住情绪变化。   三皇子看到,更兴奋了,也不着急,尽情享受着这个折磨对方的时间,还跟他分析:“好像有点难选啊,普通百姓人数比官员多多了,他们多无辜,什么都不知道,每日浑浑噩噩,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裹挟,被这个人骗,被那个人骗,头顶父母官换一届,就要打破先前认知,重新再换一回想法,跟着上头走,随波逐流,过得好还是过得坏,全凭运气,没一点自己的主意,没一点自己的骨气,多可怜……”   “西边船上官员看起来人少,可他们都读书认字,他们聪明啊,知道怎么想对自己有利,怎么做能换取更多东西,甚至能帮你想各种法子愚弄百姓……你救了百姓,百姓可能都不知道你是谁,或者回过头,被别人闲言碎语一通蛊惑,就开始说你不好,说根本不是被你救的,误解了别的好心人,官员心眼多,知道你救下了他们,会不会报答……全凭你展现出来的实力,只要你愿意把自己的聪明展现出来,他们就可以成为你的人,成为你的势力,听你的话,为你赴汤蹈火,为你坑蒙拐骗,如臂使指……”   “你不是喜欢讲大道理?你不是悲悯人世苍生,你锦衣卫不是喜欢救人?来啊,你救!倒要看看,你救谁!”   三皇子紧紧盯着叶白汀,似乎想看清楚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想看到他的挣扎,或者妥协求饶。   叶白汀最后却只皱了眉,问:“我姐姐在哪里?”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三皇子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了,人命在前,你却只关心你姐姐?”   叶白汀看着他:“我姐姐从小带我长大,我的每个成长历程都有她的身影,她疼我,宠我,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关心她,有何不对?”   “呵呵……”   三皇子低低笑了:“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无私,所行所为,皆以黎民百姓为念啊。”   “我何曾说过我大公无私,所念皆苍生这种话?”叶白汀比他刚刚的表情还要不可思议,“我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仵作,做一份工,挣一份钱,求一个温饱,未来顺遂平安。”   三皇子眯了眼:“我不信!你们锦衣卫不是高尚着呢么!从你们指挥使,不,安将军开始,就说什么百姓是天,民安则国泰,护这护那,不许任何人欺负,不许任何人为难,怎么这会谁都不管了,只顾亲姐姐?是不是在你心里,你姐姐比别的任何人都重要?”   叶白汀一本正经:“当然。那可是我姐姐,你这种孤家寡人自然不懂,没有人真心护佑过你吧?没有人在你最为弱小,什么都没有,将来全然看不到时,坚定的把你护在背后吧?没有人关心你吃得饱穿得暖,没有人夏夜打扇驱蚊,只想你睡个好觉吧?”   三皇子神色眼看着愤怒起来。   在他爆发出来之前,叶白汀安静停住:“我要见我姐姐。她在何处?”   “呵……”   三皇子怒极:“来人,就叫他见见他姐姐!”   又是一枚响箭射出,在天空掠出一枚灿烂烟花。   东面大船之上,三楼角落,烛盏突然亮了。   叶白汀透过望远镜,看到了叶白芍。她状态还算不错,手被绑着,坐在椅子上,离不开,动不了,但精神状态尚可,警惕的看着四周,似在思索什么。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终于能再一次摸到望远镜,能仔细看一眼船上情境,姐姐很重要,他很关心,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现在境况,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线索细节,可现实还是太残酷了,他没办法理智的思考那么多,因为在二楼孩子们中间里,他看到了双胞胎!   不仅姐姐在船上,双胞胎也在!   叶白汀嘴唇紧抿,齿间咬的生疼。   他得努力了……所有这些人,都不能死!   很快,手上望远镜被抽走,视野一片空茫,什么都看不到。   叶白汀松开了袖子里攥着的拳,淡淡垂眼:“你把我姐姐放在东边的船上,此事岂不是没有悬念?”   “嗯?”   “你都知道了,我对亲人如此在乎,那这游戏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答案不是很明显?”叶白汀淡淡看着三皇子,“我虽会内疚,难过,但我姐姐在哪条船上,我便只能选哪条船,顺便给另一条船上的人准备祭仪,以示未了心意。”   三皇子满面阴郁,看了远方很久,才点了头:“也对,这么选没意思。”   叶白汀眼底刚缓,就见三皇子打了个响指——   “那不如我们先看看这些肮脏的人心,再让纯洁善良的少爷选?”   随着他的动作,两边船上都突然有了动静,闹起来了。 第247章 世人皆恶,人心无善   东西两条船上,黑衣人都暂时收起弩箭,由每队小首领在前面发令,点一个人,黑衣人就从人群里把这个人揪出来,分开到一边。   很快,船上分成了两拨人,分别在船头和船尾,船头的人比较多,船尾的人相对比较少。   东面大船上都是百姓,被分到船尾的这些,特点都很明显,女人更多,俱都眉目姝丽,衣服颜色较为艳丽,看上去比较擅长打扮,男人也都是类似于‘小白脸’这种气质。   黑衣小首领提了一嘴,船上点出这些人的‘罪名’,通奸,不守妇道,不顾惜名节……   周边黑衣人弩箭再一次举起,不过这一次不是告知远方,让叶白汀选,是让百姓们自己选,船头的人,船尾的人,死哪一批,活哪一批?   刚开始大家还很安静,因为被弩箭指着的惊惧,因为方才这么多久的互相依偎,怎么说也有了些感情,谁都不想对方死,可黑衣人中有人弓弦不稳,‘嗖’一声,飞出来一根流箭,插在了房梁上。   厅中一寂,大家就吵起来了。   船头的人声音尤其大——   “当然是她们死!她们不守妇道,人都是脏的,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为什么不去死!我们这边还有老人孩子,凭什么要为了这群肮脏贱货,付出自己的生命和未来!”   “就该她们死!坏了规矩,没被当场浸猪笼,已是上天的恩典,多活了这么多日子,总该够本了!舍了自己性命,还算是救了大家,留点功德!”   “这些小白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勾搭这个,就是勾搭那个,还雌伏人下,干的都不是正经事,叫他们死!就该他们死!”   船尾的人也有气性,立刻还嘴——   “凭什么我们死,你们这些人就没干过坏事么!那些磋磨儿媳妇们的婆婆,看儿媳妇眼神不对的公公,卖儿卖女的父母,小偷小摸占便宜成性,张嘴就是脏话,说人家大姑娘这那,硬生生把人名声说没了,亲都说不上的,少么!你们今天倒是大义了,敢不敢说一句问心无愧,一辈子一点坏事没干过?叫你们活着,对得起被你们欺负过的人么!”   “我们不过是活得坦荡些,好的,坏的,无不可对人言,你们呢?别说这些小恶小作,杀人放火的,你们中间也未必没有!”   男人们个个气的不行,反倒是女人话很少,似是有些场面见惯了,有些话耳朵也听出茧子了,解释辩白的话都不愿意讲,安静看着船下水面,似在思考什么。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十分可笑,安静的人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不说话,激愤的人越来越激愤,兄弟姐妹父母亲人,连八辈祖宗都要挖出来骂了,就为证明对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没有谁该为他付出生命,反而是该他为别人付出生命!   东边船上如此,西边船上也差不多。   这艘船上站着的,都是正正经经的官,科考出身,踏步仕途,同样经由黑衣人的手,分出了两拨,一拨在船头,一拨在船尾,这回根本不需要黑衣人提示,两边官员同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算是知根知底,彼此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太明白不过。   弩箭压力之下,船头的人先开口骂——   “贪污索贿,上蒙蔽长官,下愚弄百姓,手下亡魂不知几何,律法本就该办你们!你们正该现在死了,也好来日无颜见人!”   “以为结了各种姻亲,裙带关系,就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了?烂泥扶不上墙,你们这些蛀虫,早该死了!”   船尾的人不甘落后,还要大声——   “呸!少装的那么清高,你难道不眼馋我的位置,我能办到的事?分明是你们自己不行,长得不好看,话不会说,人脉不会搭,还要酸别人的本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不贪污受贿,是没那么大机会,只要有——王大人,你就别抬着袖子了,当我瞧不见?我们拿钱不过是捡着大宗,却不过去的官场规则,你们呢?一点点小机会,连门房递上来的银子都收,连对方是谁都不问,可知自己帮的人是忠是奸!”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家为官,是要一起为朝廷办事的!你看看你们一个一个孑然一身,能办得了什么事?做官可不是种地,一个人就能行,从上到下,从里多外,需要各处圆融,你们连跟人打交道关系都处理不好,怎么往下办事,保证政令通达?”   “除了说风凉话,你们还会什么!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什么德性,办错过什么事么!每一个懈怠推脱,每一次不察,都是人命,你以为你们没杀过人么!凭什么我们死,该是你们这群尸位素餐,半点功绩都无的人去死!”   当官的骂起街来更厉害,开始互相揭短,你办过什么错事,你直接或间接害了哪条人命,你抹黑了朝廷的脸面,无言面对底下百姓……   就是每个人都有错,每个人都有理,架越吵越凶,声势越闹越大,要不是有黑衣人弩箭指着,他们都能控制不住的打起来。   两条船气氛别无二致,像两锅粥,越来越激烈,骂喊声因夤夜寂静,传出很远,叶白汀都听到了。   “可想好了,怎么选?”   三皇子不知从哪找了一把扇子,缓缓扇着,拂去面上因过于激动带来的燥热感:“你可能并不知道,我再提醒你一次,这里的人,不管是官,还是百姓,都被你们锦衣卫救过哦。”   叶白汀没说话。   三皇子也并不着急,看着平静水面上,并不怎么平静的人们,声音很有些讽刺:“你们锦衣卫,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吧?果真善良,淳朴?”   “你看看他们的嘴脸,只要有一点机会,就迫不及待的炸出火星,想让所有人都去死,只他自己活着,所有人都有罪,只他自己最无辜,不管做过什么,都是不得已,别人不理解,就是别人的错,别人做过什么,好不好,他却不需要理解,只知道是错的就行了……就这样的人,这样的百姓,这样的天下,值得被你付出,值得你保护?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把你推出去,说杀了你,他们都可以活命,他们会不会马上点头同意,甚至在心里给你编织各种罪名,认为一切理所当然?”   叶白汀垂了眼,安静无声。   “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么聪明,知道一定会这样,是不是?”   三皇子低笑:“你看,你明明和我才是一类人,都看得太透,愚民无知,你再怎么保护都没用,他们不需要开智,开了,不过也就是船上那些官,遇到选择时,表现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需要被统治,被命令,需要我这样的人帮忙引导,而不是仇疑青那种一谓的保护。”   “我又何尝有什么坏心思呢?我只是想让所有人更好啊,”他看着叶白汀,循循善诱,“你看我卖东西,没有卖给平民百姓不是?有人性恶,做坏事,我还能顺便惩治了,为民除害,我买官卖官,所以知道了哪个是好官,有坚持,会做实事,哪个不是,一肚子花花肠子,脑满肠肥,只会占便宜……”   “我如此体察民情,知道的这么清楚,待来日上位,不更能知人善用,不比龙椅上那个,只能看奏折判断一切的瞎子宇安帝强?”   “跟我不用谈什么忠诚和牺牲,不存在的,人性皆恶,人性皆贪,有钱能使鬼推磨,能左右一个人思想行为的,也唯有利益。人心这种东西,是可以被操纵的,它坚定,我就能想到办法让它不坚定,它不听话,我也能想到法子,让它听话!”   “你刚刚都看到了,我可以做到,这天底下,只有我这样的聪明人才能做到!”   叶白汀眸色安静:“我看到了。”   看得很清楚了。   三皇子扇子一收,眸底满是兴奋:“你很聪明,能猜到我是谁,就该是我的人,我给你这个机会,跟我走,如何?只要你跟了我,今夜所有,他们是死是活,都由你说了算。”   “我能再看看这两条船么?”叶白汀提着要求,视线很平静。   “给他看!”   三皇子一声令下,望远镜立刻被送到了桌前。   叶白汀拿起望远镜,再一次看向这两条船。   他又看到了不同的,熟悉人的脸……也看到了船上那些黑衣人。   举着弩箭,对着中间的黑衣人还好,除了警惕戒备,没有更多表情,那些站在前面的黑衣人小首领却不一样,他们有的抱着胳膊,用的攥着拳头,眼神和在场百姓官员一样,甚至比他们还激动,还热烈,那种热切看上去带着疯狂,似乎非常遗憾自己为什么不是其中一员,甚至很想提示他们,你们都错过了什么点,应该怎么怎么骂,怎么怎么说……甚至已经有人亲自参与进去了,骂的很投入。   三皇子还在他耳边,低声蛊惑:“你看这世间人,汲汲营营,蹉跎一生,为的都是什么?你知道我卖乌香,有些人起初是抗拒的,不想用的,最后还不是用了?我买卖官位,有些人清高,觉得举世皆浊唯他独清,可后来还不是跪着来求我了?有些人啊,小时候日子过得不好,见惯世态炎凉,心性坚定,总觉得就算在河边走,也不会湿鞋,他跟别人不一样,能把持得住,可人心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些人都不懂,我懂……”   “什么忠贞守护,什么矢志不渝,不存在的,人们想要的只是钱,更好的日子,更好的享受,才不是什么太平,不能吃饱穿暖的太平叫什么太平?人都利己,只要自己被威胁,他们就可以反咬一切……”   叶白汀却突然道:“你今日邀我前来,也派了人去北镇抚司,是么?”   三皇子一顿。   叶白汀面色始终无波:“你不敢杀了仇疑青,也杀不了他,但你想做点别的,你想救江汲洪和姚娘子,如何,等到现在,人可救出来了?”   三皇子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这么紧张,也能想到别的……行,让你瞧瞧我的本事!”   他手举到半空,击了击掌——   很快,从船梯上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着青衫,年纪略大,是江汲洪,女人着素裙,腰肢妖娆,是姚娘子。   二人气质表情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过了一回牢狱之灾,也有可能因为别的,他们的眉目里,都有一种和船上黑衣人小首领类似的癫狂,视线也极为放肆。   姚娘子盯着叶白汀,暗红舌尖舔过唇角:“此子狡言善辩,没端着什么好心思,主子何不杀了他?奴家亲自替主子动手,保证不脏主子一片衣角……”   江汲洪看着叶白汀,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宝贝,眸底有异光闪过:“倒也不必一击致死,弄残了也可以,如此灵透聪慧,定也是个挑拨人心的好手,可收为己用。”   叶白汀眉梢微抬:“你的狗好像格外兴奋,这是……到时间了?”   “不对,”三皇子看着他,微眯起了眼,“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好像有话说,你想到了什么?”   叶白汀眸底墨色铺开,似夜浓郁:“没什么,不过是你们的核心秘密罢了——三皇子想听?想听,就把船上场面控制住,别敷衍,我知道你做得到。”   “你敢跟我谈条件?”三皇子有些不可思议,完全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对面人还有这样的姿态与判断,“谁才是砧板上的鱼,你心里没数?”   叶白汀勾了唇:“鱼也没走没跑啊,是三皇子你想听,我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你若不想听,也没什么,总之我这么聪明,什么都能知道就是了。”   “好啊,你说说看。”   三皇子抬指一挥,船边响箭放出,很快,东西两条船上动静被压了下来。   叶白汀看到了,才缓声道:“我方才,突然想起这次办案时非常重要的一个细节——你组织里的人,诸如姚娘子魏士礼,还有此刻东西两条船上黑衣领队,这种有一定地位,负责一种事务的‘小首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同一时间段行踪全无,短暂的消失时间里,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去何处寻,他们再出现时,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提升,他们亢奋,偏执,行事手法比之前更凶,哪怕性格在平时偏平和的人,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也会突然变的脾气略大,不允许被顶嘴,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任何挑战……”   “他们去哪里了?因何发生这种变化?”   叶白汀结合脑中仇疑青查到的消息细节,以及少量姐夫那里的回馈,双目渐渐明晰:“三皇子可是为他们准备了,与众不同的秘密集会?”   三皇子挑了眉,眸底兴奋更多。   叶白汀心下了然,又道:“在这个秘密集会里,所有人都可以畅所欲言,发泄平日压在心中的积怨,对父母,对儿女,对世道,对身边人,对所有的一切……任何不满,都可以骂出来,大骂特骂……我猜,你为了这个集会方便,让大家没有负担,你还会要求所有人蒙面,或戴面具,对么?”   三皇子还没说话,姚娘子已经蹙了眉:“因何他会知道这些?主子跟他讲了?”   “姚三!”   江汲洪适时制止,但已经晚了。   叶白汀微笑:“看来,我又猜对了。”   不过是洗脑手段,在他来的时代,他看到的不要太多,很多非法组织都会想各种各样的方式操控底下人,花样各异,但归根结底,都是利用群体特性。   人一旦投身到群体中,就会一定程度的,为了获得认同,抛弃是非对错的思考,当蒙上自己的脸,挡上自己的名字,这种去姓名化,会让人更加没有负担,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不被任何道德拘束,说第一句话时可能还没什么特殊,甚至需要被鼓励,可随着话越说越多,极端情绪会随之放大,变得狂热,偏执,盲从,会觉得自己是对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都该这样,只是别人不敢说,你有勇气罢了……   在这种集体里,数量即是正义,那个被提出来的理念,高高在上的梦想,已经不再是你的想法,它会反过来奴役你,你会很难抑制一些诱惑,你会被引导,被训诫,所有的规矩,文明,只有创造这个‘世界’的贵族阶层才能制造,如果他在你耳边反复不停的提起一个主张,那这件事就会变成你唯一的追求,深信不疑。   “你为他们定制‘信仰’,你催化他们的偏执,训诫他们的服从,他们不再是有个性的人,而是你的信徒。你要的不是跟随你的伙伴,支撑你的力量,你要的只是没有脑子的盲从,他们不需要有想法,不需要有生活,只要听你的话就行了。”   叶白汀盯着三皇子,眸底似有火在烧:“你不卖乌香给平民,并非你心生怜悯,只是因为他们银钱不丰,不够你吸血;你买卖官位自也不是好心,什么现在分辨好了,日后知人善用,你只是想引诱这些人堕落,为自己的黑暗势力添砖加瓦;包括今日这一出,这两船人,也不必谈什么悲悯不悲悯,可怜不可怜,你心中并没有困惑和同情,你想要的,只是力量的绝对压制,你想让所有人恐惧,所有人屈服,你想要的,只是统治。”   “你认为世人皆恶,人心无善,你今夜根本没想着让我选,就是想制造凶险,拉着这些人去死,延长整个恐惧过程,让幸存者去恨,去痛,顺便恶心北镇抚司——这不是选择,是挑拨,你仍然在玩弄人心!”   身处险境的人当然会希冀奇迹的发生,英雄的出现,如果发现等不来,最多只是失望,可人命一个一个消失,恐惧过程一点一点拉长,再有人故意挑拨,他们会不会恨官府不来,明明可以救,为什么不来,百姓就是蝼蚁,随便可以牺牲么?甚至到了最后,官府来的晚了,没有救下那么多人,也会被诟病,被有心人士引导……   天子积攒下的人心,北镇抚司历来的努力,所有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我果然没看错,你懂我……世间你最懂我,你就该是我的人!”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眼神更加狂热:“你既然都明白,都知晓,为什么偏要在仇疑青身边,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眼下看似繁花盛景,处处春风,可你一旦有一点缺点,就会被放大,就会被憎恨,这些你救过的人,你怜悯过的人,都不会心疼你!世间没一个好人,没有!亲人可买卖,情人可背叛,未来可交易,你为何儿女情长,为这些凡俗所困,不若跟了我,我们一起,创盛世基业,共享山河!”   叶白汀却怜悯的看着他:“三皇子可知道,玩弄人心,是会被反噬的?你这般自信,以为底下这些人经你调教,忠心耿耿,都在保护你?实则他们保护的,只是这个组织的存在,是让他们痴迷执着的这个集会,最高首领是不是你都没关系,一旦你深陷危机,无可挽回,他们会自断臂膀,另生新王……”   “连怎么挑衅触怒我都知道,”三皇子舌尖舔过唇角,“小阿汀,你可让我越来越放不开手了。”   他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白汀也知道。   这个人很聪明,极度自恋,极度自信,除却自己的组织,还有东西这两船人,所有的挑拨都来的恰到好处,先把团结一致的分化,再挑起情绪对立,让他们自己乱,最好决裂,这时候自己再插手……这是统治阶层最擅长的事。   史书上有多少回类似,新王总会如此,先分化,再镇压,随着时势左右调停,平衡,此消彼长,自己的位置越来越稳……有人给这个方法起了个名字,叫帝王心术。   “你说的对,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小看环境的侵染力量,人性,的确经不起试探,可人性,也可以相信。”   叶白汀站在船头,随夜风拂过,鼓起他的衣袍,撩起他的发丝。   “信任本身,就是一股力量,它会赋予人们勇气,向上的动力,所有守护和珍惜,所有付出和努力,都不会是无用功,你可能看不到,但终有一日,它们会在未来回馈你。”   “你觉得世间人心皆恶,经不起半点诱惑和拷问,我却觉得世间人心温暖,没有纯粹的恶,身处黑暗,我们最想看到的,仍然是一抹明亮天光,我们追求的,永远是人性美好的瞬间——如若不信,你且看!”   “你睁大眼睛,看看外面正发生着什么!” 第248章 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   北镇抚司。   冷冽月光掠过瓦片,脊兽挺拔眺望远方,威严凛凛,往下是点滴血色,刀光剑影过后的划痕,血腥气息之下,掩不住满地尸体,血流成河。   “报——”   来人是个小兵,十六岁,还是个少年,心性没那么稳,颤抖着手行礼:“申千户!人跑了,江汲洪和姚娘子,全部被劫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   申姜咬着纱布,另一头拿在右手上,给自己包扎受伤的左小臂,拎着的绣春刀尖上还滴着血,眉目前所未有的凶悍:“当然是追了!”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脑子没那么聪明,去年秋天才开始被少爷带在身边调教,一路从总旗升到千户,他知道自己这小一年进步了很多,也知道不足更多,他没有指挥使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学不会少爷的聪明伶俐同,一眼看透人心,危急局面突然盖脸而来,他真想不清路子,看不到全局,拿不准从哪个方向下手才最精准。   别说少爷了,那个穿着竹枝楼跑堂衣服,过来送假信的人都没逮住呢!   但是,有人胆大包天,到北镇抚司来劫人了……冲的还不是诏狱里,罪大恶极的那帮人,而是在诏狱之外偏牢,押着交待事情的江汲洪和姚娘子!   这是什么意思,还用多想?   眼前两件事,一,少爷被人威胁,调开了;二,黑衣人丧心病狂的过来劫人,这两件事要是没关系,他把头摘下来给对方当球体!   没跑了,就是那混蛋三皇子!甭管对方有多少道心思,最终冲着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让锦衣卫好!   指挥使睡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没醒,没办法,他得扛事,找不准方向,找不到少爷,没关系,这不打瞌睡碰上枕头,人家送上门来了?让这伙人带路啊!   少爷离开之前,安排的不可谓不严密,还有指挥使布下的各种应急预案,条条样样都想到了,势必要把北镇抚司打造得铁桶一般,叫人有来无出,他们只要按部就班,照做就完事,甭管是谁,都别想带走北镇抚司一个人,可这些罪犯,江汲洪姚娘子之类,哪里有少爷重要?   一百个他们,都不及少爷性命金贵!   开个口子,放人犯被劫走就劫走,诏狱不还有一个魏士礼?够用了,‘丢了’这两个,悄悄跟踪上去,找到方向,把少爷救回来才是正事!   少爷回来了,这些人又算个蛋!而且人也不一定丢么……他们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救少爷回来的时候,就不能顺便把人给逮了?逮不住,少爷那脑子,顶整个北镇抚司了,回来仔细一思量,认真一分析,再加上他们走访排查,想抓谁抓不到!   不过是叫这两个人轻松一会儿罢了!   申姜给自己包扎好伤口,手里绣春刀一挥:“都跟老子走!”   “可就这么放人走了,回头千户你……”   “怕个蛋!今夜之事,老子一人承担,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我威胁,不得不跟着干的,日后被责疏漏,打板子撤职,都算我一人头上!”   申姜手往前一挥:“都给老子冲!少爷要是找不回来,你们一个一个,都没好果子吃!”   今天晚上的事实在憋屈,别说丢了千户百户,他就是回去当小旗,也绝不让少爷叫人这么给欺负了!   “是!”   “潜行追踪路数熟的,给老子往前去,新兵蛋子,给老子留在司里,谁也不准脑子一热往外蹦,少爷先前安排好,保护指挥使的,都给我多长几个心眼守着,今天晚上,指挥使要是出了事,少爷要是寻不回来,一个个的都别活了,指挥使和少爷曾以性命守护我等,我等舍了这条命又何妨!”   “是!”   锦衣卫们准备就绪,蓄势待发,很快从北镇抚司冲出来,借着夜色掩映,小尾巴一样,死死咬住前方‘被劫走人犯’的踪迹,一点点追逐,一点点扩散……很快,看到了水面上的几艘船。   大船之上,形势也是相当严峻了。   经由弓弩对着,被扯出来分成两帮,激情对骂,又强行压制后,有些人精神已经相当疲惫,也有些人,心里开始转着其它想法。   船上百姓是真的多,黑衣人经由弓弩才能控制,人数差了很多,也没有办法全然压制,盯住所有人,在外围的自然看的紧些,在包围圈最里边的就有些疏忽了,这些百姓做不了什么大动作,偶尔一个眼色交流,窃窃私语……却是可以做到的。   这些黑衣人大半夜的,逮了这么多人来,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吓唬了这么半天,却只用弓弩对着他们,没有其它动作,为什么?像不像是……在等待什么指令,未有指令之前,不敢随意动手伤人?   只要刚刚耳朵没聋,没吓得失去理智,所有人都能听到空中划过的响箭,一些视野角度比较好的,能看到擦过天边的灿烂烟火,虽然很小,但夜色暗暗,不要太明显。   每次这种声音过后,船上黑衣人都会立刻行动,天边彩光颜色不一样,黑衣人的举动也不一样……   遂是不是,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要取决于稍远处别人的行动?偶尔要打要杀要乱,偶尔又安静很久……是不是就意味着,远处的人也在考虑,也在商量,或者谈判?   那只要谈判的这个人给力,局面也不是不能解!   而且黑衣人到现在,都没有对现场任何一个人下手,是不是远处谈判的人里,对这一点很重视,不能允许?   聪明人心思转开,各自思量小主意,三楼角落的叶白芍自也不甘落后,想到的比这多多了。   比如大家都是被抓来的,为什么别人都在厅堂,就她单绑在三楼偏角?她因何特殊?肯定不是因为家里那死鬼男人,那男人要是惹了事,阵仗可比这大多了,她也不会这么舒服,而且对方只是绑着她,并没有跟她说话,没半点交流的意思,很明显,她就是个用来威胁别人的工具人,对方的目标在别处,不在她身上。   她对谁这么重要?   除了丈夫儿子,就是弟弟了。   丈夫概率很小,出事不是这路数,儿子还熊,没长大,只能是弟弟了,弟弟……北镇抚司……   天边的响箭,绽开的花火,别人能看到,她自也看的到,别人能猜到,她自也能分析,她叶白芍活这么大,靠的可不是傻白甜。   既然她这个人质很重要,别人不敢伤害,那有些事,不如她来开始做,比百姓们安全多了……   “喂,那边那个黑衣服,你过来。”   黑衣人不满:“乱喊什么,给我安静,否则杀了你!”   事情到了现在,叶白芍怎么可能还怕这个,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你们只知把我绑来,可知我每夜此时,都要服药?现在不给我水,不给我松绑,让我把药吃了,我当场毙命在此,你家主子,还有跟人谈判的筹码么?”   黑衣人一怔:“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你,反正话我是说了,”夜白芍视线缓缓滑过左右所有黑衣人,“一会儿事成不了,你家主子怒了,知道找谁发落。”   黑衣人面面相觑,没谁立刻响应叶白芍的话,但也没办法全不在意,盯她盯的更紧。   慢慢的,就发现不对劲,这女人怎么突然没精神了,眼睛慢慢闭上,额角渗出细汗,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不对,唇色也淡了,好像真的要死过去了!   黑衣人不敢再怠慢,赶紧去取了水过来,松开叶白芍腕间绳子,要喂给她喝:“药呢,你的药在哪里!”   “小子,跟你姑奶奶,敢这么说话呢!”   叶白芍突然撤后,手摁住他的头,重重往桌子上一砸——   “想吃姑奶奶的药?好啊——”   她手腕一翻,还真翻出一手药粉,冲着赶过来的所有黑衣人,挥手就撒了出去!   “嗷——”   黑衣人立刻惨叫出声,不知是死了还是瞎了,还是没看清撞到彼此,摔倒在地上,发出好大声响。   叶白芍跑的那叫一个快,身形那叫一个灵敏,直接把所有黑衣人调动起来,身后跟了一长串,都想来抓住她——活捉。   手中那么大一把弩箭,就是没有人敢放,没有人敢要她的命!   叶白芍更嚣张,很快穿过三楼厅堂,下到了二楼,嘴里还不停,跟逗猴孙似的……闹出这么大动静,船上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女人这么嚣张,都没有人敢要她命,所以这些弩箭……岂不是都是摆设?那还怕什么,干啊!   几乎是瞬间,楼上楼下所有百姓全部响应起来:“干他娘的!怕个蛋!往外冲!”   “自家婆娘还是护好了,老人家往里走走,不就是几个黑色的屎壳郎,怕个毛,纵使今夜死了,老子也是一条好汉!”   “方才对不住了,一时胆小,被这群孙子们吓住了,但老子可不是怂蛋,你们瞧着,老子这就赎罪!”   有人一身胆气,硬扛着往前冲,后面的老人女人也没闲着,一边拉着孩子往暗里躲,一边小声提醒彼此:“这是在水上,落水恐免不了,善水性的注意点,咱们这个时候,可别管什么名节不名节了,人命为大,不过也得注意自己体力,别救了人,反倒舍了自己……”   “一般这种大船,为防意外,都备有急救小舟的,咱们可以顺便找找在哪里……”   “这么多人,就怕几只小舟也放不下,咱们再找找看有没有木板什么的,可以飘在水面上……也不需要扛多久,咱们这事发生在晚上,外头响应慢,没办法,但肯定会有人来,只要能坚持住……”   从叶白芍动开始,整条船上的气氛开始不一样,慢慢扭转,人们慢慢有了勇气,从一,到众,胆子大的,有功夫的,还有一些看起来穿的像百姓,实则气质很不一般的,全顶在最前面,气势弱的,有老有幼,全在内里,黑衣人敢用弓弩便罢,若不敢,今夜他们便能翻天!   东边大船如此,西边略小的船也如此,不知官员那边风向如何改变,谁先动的,总之,也乱起来了,黑衣人左支右绌,因为有顾忌,反而没办法抵挡了!   若是最初,你敢放弩箭便罢,过了那个时机,等所有人扑上前,你想放也没办法放了,谁都知道这是致命玩意,大家扑过来第一个夺的毁的,就是这东西!   “怎么回事!”   三皇子发现不对,拿了望远镜打望,只一眼,脸色就铁青:“你们一群人,连点百姓都制不住?简直丢我的脸!给我加派人手过去,控制住!”   叶白汀唇角微勾:“如何?”   三皇子放下望远镜:“这里面,有锦衣卫?你们知晓我的计划?”   “不,不对,”他刚说完,就自己摇了头,“如若知晓,你们不可能让我成功布下这个局,我的人里,断不可能有叛徒。”   叶白汀眉目清澈干净:“北镇抚司不是神,不是什么都能算得出来,什么都能预警到,总有疏忽错漏的时候——我们任何人,都不能,不应该期盼别人是完美的神,什么错都不犯。”   “但没关系,你犯错时,有我帮忙修补,我犯错时,有你帮忙看着,如同亲人之间,我养你小,你养我老,如同夫妻之间,你疲累时我照顾,我生病时你在旁,这京城,从不是某一个人的京城,天下,也不是某一个人的天下,是我们的,所有人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该为之奋斗,为之打拼,为之安宁,不顾一切。”   三皇子觉得这话太可笑:“说的这么的冠冕堂皇,还不是因为里面有你的人!说,他们怎么混进去的!”   “还真不是混。”   叶白汀倒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船上百姓,是你从庙会上绑的,对么?今日是七夕节前,仲夏最热闹的庙会,街很长,规模很大,可夜游,你能同时绑这么多人,不为别人怀疑,怎么做到的?说有礼物相送?还是撒钱?可你但凡收起几分轻视,好好了解一下我们指挥使性格,就会知道,凡此类热闹场景,为防意外发生,北镇抚司都是要派锦衣卫便装前行,融入百姓人群的。”   “至于西边船上的官员……同理,今日天子离城,他们定要相送,傍晚城门关闭之前,是他们归来的时间,不管时间上正常与否,锦衣卫都会有注意流程,有人在侧。”   三皇子眯了眼:“那因何当时没有出现,没有反抗?”   “三皇子怎么劫走的人?也如先前那般,用弩箭相逼?”   “自然不是,人多眼杂,我若那般相请,谁会愿意来?引诱百姓,我撒了很多铜钱,我说了人性皆贪,发现有便宜可占,他们根本不会抗拒,自己就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船前;至于官员,更简单,伪造一份圣旨,出于对强权的敬畏,他们也得过来。”   “所以啊,你当时又未威逼,锦衣卫如何知道你在掳人?”   当然到船边时,肯定知道了,可那时良机已去,无法联络自己人,他们寡不敌众,贸然反抗,暴露了自己身份,结果只可能是死,不如随机应变,跟着百姓一起,以待时间,谋定后动。   所以这时机,不就来了?   叶白汀心中想明白了所有过程,所有事:“你认为你的安排绝无疏漏,但你时间很赶。你的衣服看起来很新,实则换的很仓促,腰间袢扣系错了一枚,鞋子上珍珠很贵气,但上面有很明显,且非常新的磕碰划痕,你从船梯上来时,看似闲庭信步,悠闲自得,实则额角渗了汗,你赶的很急,非常急——你只是要见我了,要谈条件了,必须得装装样子。”   “你对今夜其实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太仓促了,破坏了你的一点心情,你也并不十分自信一定成功,但你必须要这么做——你虽胁了我来,真正目的却在北镇抚司,要救你身后两个手下。”   “你以为这船上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只能随你宰割,随你挑拨,随你操控,可你错了,你以什么姿态对世间人,世间人就以什么姿态对你,以铜为镜正衣冠,以史为镜知兴替,以人为镜明得失——很遗憾,你的老师,该好好教你这些的。”   “眼下发生的一切,你可能很不理解,但你看得到,也无需我解释。”   三皇子当然看的到,船上那么热闹,他又不瞎!别说妇人老人,连小孩子都敢呲着小牙咬人了!   他也真不懂,明明这些人刚才还在互相攻讦,互相揭短,恨不得对方去死,如同一盘散沙,为什么现在又能聚到一处了!难不成刚刚都是假的?装的?不,不可能,他对人性的判断,从未出过错,刚刚那些面红耳赤的争吵,就是真的,他们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任何时候都不想自己死的!   可他不想问叶白汀了,自己知道答案的,问一问,是给别人面子,也是炫耀自身,自己不懂的……他怎么可能承认不懂!   三皇子盯着叶白汀:“你这般胆大,不怕我下令杀了所有人?”   “你敢么?”   叶白汀微笑:“你若敢,我就从这船上跳下去——你有我的卷宗,知道我不会水,会淹死的。”   “你想死?”三皇子指尖示意,已经有黑衣人过来,要押叶白汀远离水边。   叶白汀笑意更深:“你知道的,我是仵作。”   “嗯?”   “我们仵作,擅长验死,自也知道各种各样的杀人方式,想死,总会有办法。”叶白汀看着三皇子,“我若今夜死在这里,你绝得不了好,仇疑青上天入地,也会追到你,杀了你,你既知他悍勇,有股疯劲,就该知道,他做得到。”   三皇子眸底阴鸷:“你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可以?”叶白汀微微偏头,“你今日举动,但凡不是十成十把握,就不会轻易让我死,我猜的可对?”   三皇子没说话。   叶白汀收了笑,眉目冷厉:“现在立刻,命令你的狗腿子,把所有弩箭收起来,胆敢伤一个百姓,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呵呵哈哈哈……”   三皇子阴阴笑了,笑的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想死好啊,既然如此,就都别活了,百姓别活了,官员别活了,你别活了,姓仇的也别活了! ”   他一挥手,甲板上突然烛光大亮,一箱一箱的东西打开,暴露在眼前。   叶白汀眼神一凛。   三皇子:“怎样,认识这些小东西吧?”   “……雷火弹。”叶白汀怎么可能不认识,他还陪仇疑青搜检出来过,不要太熟悉,可对方怎么会有这个?   三皇子满意了:“你之前不是办过与此有关的案子?城里都排查遍了,城外呢,找过没有?”   叶白汀这才想起,当时这一批雷火弹,据说是几年前与瓦剌大战时,因为一些历史遗留原因,流落在外面的,京城已经搜检完毕,仇疑青非常仔细,不可能再有,搜不到的,只能是在外头的。   “脸都绷起来了,怎么,怕了?”三皇子得意极了,“你不是很聪明么,再动动脑子想想法子,看有没有办法对付我?嗯?”   他脸上的兴奋一点都不掺假,明明局势反转,有所压制,他还是很兴奋,期待更多刺激。   叶白汀缓缓勾唇,笑了:“好啊。”   三皇子笑容微顿,这都不怕?   叶白汀看着他:“你此刻,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不舒服?   不提还倒罢了,说了……三皇子右手抚向左胸,好像是有些不舒服。   叶白汀微笑:“虽无滴漏计时,但我心里一直数着数,好像是时候了呢。”   三皇子瞳孔颤动:“你给我……下了毒?”   叶白汀淡淡颌首:“北镇抚司诏狱刑房研制,独一份,当时还开玩笑说不知谁第一次试用,不想三皇子有此殊荣——我在此提醒你一句,诏狱手段,你该有所耳闻,你的时间不多,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哦。”   停顿良久,三皇子才深呼吸:“是我小瞧了你……这是你逼我的,记住了,你逼我的!”   随着他的指令,响箭穿云,天边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很快,有尖锐笛声传来,刺破耳膜的那种锐利,让人很不舒服。   叶白汀突然有不祥预感。   “是不是猜到了?”   三皇子声音有些低弱,却不减笑容恶劣:“有人要来了哦。”   叶白汀眯了眼。   三皇子指向天边:“你刚才一定注意到了,我放出去的响箭,不同颜色,意味着不同指令,这一个,我本不打算放的,可你今夜让我很不愉快,我不愉快,就谁都别想愉快!”   “现在,我们的游戏继续,你可要想好了,之后怎么选,要么你跟我走,伺候的我高兴了,就放这些人一马,少死点人,要么,就所有人,一起都死在这里! ”   笛音尽处,有人踏月而来,身材高大,背景昂藏,腾挪纵跃在屋角高墙,如豹轻灵,如雷迅疾,和往日身影一般无二,正是仇疑青。   可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没有光彩,甚至没有准焦,像个无知无觉,被人操控的傀儡,直直往船的方向掠来,中间有黑衣人不明就里去拦,被他精准的捏住脖子,杀了。   叶白汀心跳加速,全不由自己。   这才是三皇子真正的杀招……   当时瓦剌人送来这毒解法,他还疑惑一种毒而已,为什么制作的这么麻烦,分这么多种层次,这么难解,因为它还有另外一种催发操控办法,就是这个笛音!   而瓦剌人并没有告诉他们!   三皇子低低的笑:“叶白汀,本皇子现在重新给你机会,你现在,是选这两船愚蠢人的性命,还是选仇疑青的命?”   叶白汀紧紧抿了唇。   三皇子:“你若不选,我可就要让仇疑青选了——你猜猜看,他杀别人,还是杀你?” 第249章 别怕,我来了   仇疑青身影快速掠来的画面,所有人都看到了。   他杀黑衣人的那一下,精准快速,大手捏过去就拧断了对方的脖子,身影甚至没有半分阻滞停留。   今夜月光冷冽,冷不过他没有焦距的空茫眼神,他人虽远,身上杀气却已漫漫而上,这是经沙场磨练,血色洗礼,九死一生才会有的锋利杀气,如刀之冽光,如剑之锋芒,他整个人,就像一个淬着血色的木仓矛,一往无前,无可抵挡!   他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仇疑青,也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自来都很敬畏,但现在,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沾着别人的血,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焦距,像个人形兵器一样,由远及近而来,之前大家对他敬多过畏,此刻很难不翻转,畏大过敬。   有人下意识后退,心中紧张,会不会自此刻起,周遭一切都不再安全,黑衣人是,船上百姓也是,指挥使会不会无差别攻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叶白汀远远看着男人身影,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突然想起这本书的结局,他虽没仔细看过,但知道仇疑青是死了的,他当时还很疑惑,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空降北镇抚司就能迅速控场,将锦衣卫打造的铁桶一般,定不是一般人,怎么会轻易死掉,现在,他想他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了……   就是因为这个毒。   这个毒不但影响了他的睡眠状态,让他睡不着,日夜折磨,精神越来越差,也有趁他精力不济时,控制他的法子,就是这个笛声。   这是毒物使用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似乎只要余毒未解,随时可以操纵。   三皇子和八王子,简直其心可诛!   这两个贼子就是一丘之貉,连这些隐秘都曾交过底!怪不得八王子说,他有三皇子最后的保命根基,他将这个控制仇疑青的大秘密交换,三皇子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诚意?   瓦剌使团现已离京,他们本没打算对八王子下狠手,现在么……叶白汀捏紧手指,别想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的回去!他必要以牙还牙!   仇疑青虽然速度很快,但仍然还很远,叶白汀和所有人一样,只看得到人,看不到更多细微表情,但他在他身边太久太久,有些东西不需要看清楚,也能知道,比如仇疑青动作里的微滞,每一次微停借力似乎都比往常慢些,比如他的身体总是微侧,那是一种拒绝姿态,他不是很想往这个方向来。   他很难受,他在挣扎,他并不是如别人所想,真的无知无察,他在努力……   他是可以清醒的!   “笛子在哪,给我吹!用力吹!”   三皇子很嫌弃这个速度,一边催促手底下的人,一边看向叶白汀:“如何,我的解药呢,还不肯拿出来么?”   叶白汀视线滑过远处大船,百姓们仍然在努力,在抗争,姐姐也是,他看到了姐姐的裙摆,和那日在北镇抚司一样,是漂亮的榴红。   不停有人被挤到河里,有黑衣人,也有百姓,黑衣人在努力游水,设法自救,百姓们却早准备好了援助之法,小舟已经被找出来了,还有飘在水面上的木板,如果有挣扎呼救,不会水的,船上立刻有人跳下去营救……   场面仍然很难,百姓心里不可能没有害怕,但他们在坚持。   叶白汀垂了眼。   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今夜一直表现的很镇定,心里却不是没一点担忧的,他不会武功,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没有能力当机立断,救下所有人,他只是相信大家能自救,他相信此刻京城的形势,百姓的人心,早不似以往战乱时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皇上和指挥使的日渐积累,安宁繁华的盛世之况,足以给所有人胆气。   何况船上有的不只是百姓,还有他从小就会打架心眼多的姐姐,以及微服其中的锦衣卫。   如若不能救更多人……他的坚持和拖延还有什么意义?   三皇子不是什么好人,杀了他固然不是坏事,但眼下,百姓才最重要,仇疑青才最重要。   他不能看着仇疑青做下不能挽回之事,看着百姓们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中!   叶白汀看向三皇子:“你能以笛子控制他——”   三皇子冷笑:“想让我命人把笛子扔了?”   “不,”叶白汀知道这不可能,以三皇子疯劲,纵使需要解药,也见不得他们好过,大不了就大家一起死,人不怕,他想说的是,“你能以笛声控制他,应该也有别的办法,引导他的方向。”   叶白汀从腰间珍珠扣里扣出一颗米粒大的小药丸:“让他只冲着我来,任何别人都吸引不了他——这丸解药便予你。”   “愚蠢的高尚。”   三皇子一脸遗憾的看着叶白汀:“行,就成全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了过去。   叶白汀接住。这个小瓷瓶并不是细身长颈,而是扁圆低矮,有点像女人用来装口脂的瓷瓶,只是更小,更精致,打开盖子,的确是油脂样的东西,白色透明状,带有淡香。   三皇子:“你将这东西抹到皮肤上,人体内血液催动,温热促发,它会生成独有味道,仇疑青闻到,就不会追别人了,只会找你。”   叶白汀指尖挑出一些,抹在腕间,颈侧,脉搏跳动,更易催发的地方。   他也说话算话,把那丸解药给了三皇子。   三皇子还有些意外:“这么痛快?”   叶白汀眉目淡淡:“你纵逃得了今夜,也逃不了以后,我们总能抓到你——顺便提醒,服用解药之后,你的身体也会衰弱一段时间,千万不要争勇耍狠,轻举妄动哦。”   “总能抓到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三皇子张嘴把小药丸吞了,看着叶白汀,眼梢眯起:“你敢用这个香膏,就该知道,我不可能留你在这里了。”   叶白汀眼神淡淡:“嗯。”   “这有情人相爱相杀是什么样子,我也挺感兴趣的,来人——”三皇子叫了人来,“把叶白汀给我扔到大船上去!”   叶白汀眉间微凛。   三皇子笑容阴阴:“小阿汀,好好享受这种刺激,嗯?怕了就喊我,你知道的,我对你如此欣赏,一定会救你的……但你若喊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远处仇疑青身影已经越来越近,黑衣人不敢耽误,动作迅速地架起叶白汀,轻功飞掠水面,直接把他带到了远处大船,二楼,人最多的地方。   黑衣人撤的很快,叶白汀却暂时动不了了。   “咦?这少年郎我认识,姓叶是不是?北镇抚司那个小仵作!”   “剖尸验死,没有案子不能破,指挥使的鼎力助手!还保护过我们,为我们排除过危机!刚刚是不是你在远处大船上保我们!”   “……一定是!肯定是把这群黑衣人给得罪了,才被带了过来!我就知道有人在外面拖延时间,我就知道锦衣卫不会放弃我们!”   “行了老少爷们儿们,啥都别说了,快点护住了,不能叫黑衣人再抓了少爷去!”   大家七手八脚,有的把他扶起来,有的给他解绳子,轻手轻脚的把他往里推,往背后护。   叶白汀努力推开他们:“别……都离我远一点……”   可是大家热情高涨,声音也很嘈杂,没有人听到他的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真听从,怕他有危险,当然要紧紧护在最安全的大后方!   叶白汀汗都要下来了:“不能这样……我很危险,都离我远一些!”   “少爷放心,没事!这里谁不危险?我们保证护好你,不叫你伤一星半点!”   “没错,锦衣卫来了,咱们也不丢脸不是!”   叶白汀闭了闭眼,没办法,只好伸出手指——   “抱歉。”   因为对人体穴位的熟识,他知道危机时刻攻击别人哪里可以自保,也知道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温柔一点,不会让某个人某处特别疼或直接晕倒,这时行动,大多戳在麻筋,让人们稍稍有些不适晃动,片刻就能好,他刚好借着这个片刻,冲出人群。   “诶少爷怎么要走——”   “都听他的话,让开路!”   叶白芍一看到自家弟弟,就知道不对劲,可能有什么变数,一边在几步远外喊话,还一边拉了一个姑娘一把,没叫她挤下船去:“小心!”   她说话声音这么大,身上的红裙子这么显眼,冲过来的样子这么快,怎会不引起别人注意?   船外调度过来的黑衣人已经看到了,事情发展到现在,早没了先前的顾忌,直接搭了弓,箭矢破空,直直的叶白芍而来!   “姐姐——”   叶白汀看的清清楚楚,叶白芍却因为周遭嘈杂,没听到也没看到,他只能猛地冲过去,用尽全力奔跑,推开叶白芍——   “唔……”   箭矢挑出血色,瞬间湿了衣裳。   叶白芍后背抵在船柱上,被弟弟撞的有点懵,刚要动,手指间一片粘腻温热,那是弟弟的血。   “谁……”叶白芍眼圈立刻红了,转身就要往外冲,“谁敢伤我弟弟!我杀了他——”   “没事的,姐姐,”叶白汀拉住她,给她看自己右臂的伤口,“你看,只是划破了,皮肉伤,我没事,一点都不疼。”   叶白芍眼泪都下来了,怎么会不疼,怎么可能不疼?   “你……姐姐连累你了。”   “姐姐只会疼我,怎会连累我?我只要姐姐没事,以后能长长久久的疼我,我要一辈子有姐姐疼,可贪心了……”叶白汀忍着疼,撕下一角里衣,也不是包扎不了,可姐姐在这里,他就顺便撒了个娇,“姐姐帮我绑一下,嗯?”   叶白芍本也不是脆弱的女人,就是一下子吓到,有些措手不及,立刻接过那片衣角,给弟弟包扎好:“你是不是要找指挥使?我帮你——”   “不,姐姐要离我远些,注意自己安全,尽量帮船上的人就好,双胞胎也在船上,你得找到他们,我一个人就可以,指挥使不会伤我。”   “可是——”   “没有可是。”   叶白汀说话间,已经看到仇疑青越来越近的身影,推开叶白芍,跑了出去。   这船很大,共有四层,一楼甲板室最宽的,但也是人最多的,越往上人越少,也越容易成为靶子,但好像,他只能往这个方向跑了。   叶白汀找到船梯,一路往上,今日和三皇子周旋,心力耗了太多,体力也不足,小腿越来越酸,越来越沉重,到了三楼就感觉有点迈不开了,他不停的催促自己,快些,快些,再快些——   仇疑青你来找我,千万不要伤别人!   终于爬到四楼船顶,叶白汀呼吸急促,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了,拂面海风微冽,将他的衣袍鼓起,头发往后吹,有一瞬间他都睁不开眼。   我在这里,仇疑青,我在这里!你看到我,看到我啊!   ……   远处锦衣卫已经杀过来了,申姜带着人,甚至狗,连小船都准备好了,冲往这边大船。   “少爷挺住,我们来了——”   申姜离得太远,还看不到船上状况,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不行,连指挥指都超过了他们,但没关系,既然来了,就不会饶过这些黑衣孙子!   因他带来的人不少,还可以左右进行包抄!   “都给老子看清楚了!人犯,三皇子,都给我抓住!少爷也要救!除行动小队,另外分出小舟营救百姓,不可轻忽!”   “汪——汪汪!”   狗子冲着一个方向叫,申姜看过去:“女人?姚娘子?三皇子要跑?呵,孙子,试试老子的准头吧!”   长箭搭弓便射——   锦衣卫的箭都是军需特供,与众不同,箭身打造流畅,尾羽簇白,保证速度和杀伤力的同时,在空中画出的痕迹也很好看。   不知道射中了谁,但总归伤到了对方的人,申姜周身气势大涨:“给老子冲!”   远处岸边,燕柔蔓长呼口气。   她今日没有在船上,既然是三皇子的计划,自己人,或者‘潜在自己人’,当然要被调开。她本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事发才觉不妙,想要出去报信,又发现周遭环境并不允许,眼线太多,并不方便。   指挥使给她的任务是打进组织内部,其它事可降调处理,这不是她‘分内之事’,可她怎么能不着急?联系锦衣卫不方便,别人呢?她之前隐隐知晓,同期往组织内部努力的人里,有一个叫石州的,和锦衣卫关系似乎也有微妙,既然都是‘组织’的人,见他总要容易些。   到了地点,她才发现也没太大必要,因为船只那边,锦衣卫和指挥使已经到了……她早就知道,官和官是不一样的,锦衣卫不会放任百姓如此危险。   石州看到了她:“别愣着啊,去找条船,立功吧。”   燕柔蔓:“嗯?”   石州:“三皇子搞出这么大动静,后路肯定早备好了,锦衣卫再厉害,这么多百姓不能不救,对三皇子底细也还没摸透,估计没办法今夜摁死他,你去找条船,介入三皇子的渠道……”   燕柔蔓脑子灵活,根本不必对方多提示,就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转身很快,却还是问了:“你不担心你的妻儿?”   石州哼了一声,眉眼阴郁:“要是这点小场面都过不去,让我的妻儿跟着受罪,仇疑青就别活了,自戕谢罪吧。”   他和仇疑青干过架,也合作过,最知道这小子的阴招,这小子的超前预判和本事,可能中间有些凶险不假,但赢不了……怎么可能?   这小子连兵强马壮,人丁兴旺的瓦剌都能搞残,何况这点小场面!   三皇子真以为安将军战神名号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天看着他脸长的好看就给了?那是无数场战争积累,无数次生死边缘游走,可不是运气就能过来的。   三皇子又以为他石州是什么人?随便就能算计到?   “我得给那小子弄药去,这边你别管,回吧。”   他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在心里嘀咕,媳妇,你可千万别怪我啊,小弟也别太吓着……   自己的媳妇儿子,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可三皇子明明知道叶白芍是他媳妇,还突然来这么一出,敢这么搞,估计也有意要试探他,是否真心归顺组织,如无意外,他们此举恐怕只是用来威胁,并不会真的伤了他媳妇性命。   遂……所有人都能动,反而他自己,最不能动。   锦衣卫不顶事,还有他的死士,他石州的人,定不会出事!   ……   仇疑青已经冲过来了。   叶白汀站在四楼最高处,迎着夜风,看着下面。   风很大,有利于气味扩散,叶白汀又取了膏脂,在腕颈,甚至皮肤外侧都加了一层,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香,仇疑青当然能闻到,他已经冲着这个方向而来,很近很近了。   期间黑衣人但有所阻,他出手毫不留情,周身全是冷硬杀气,骇人的紧。   叶白汀紧紧抿着唇,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啊——   “仇疑青!”   可惜他的声音被嘈杂环境淹没,传不到更远。   “小姐姐小心哇——”   “不能掉水里——”   双胞胎在人群里,游鱼一般,十分灵活,他们没有受任何伤,也没有被任何人抓住,竟然也不害怕,像玩游戏似的,你跟着我,我护着你,默契十足,一边用自己的小武器打黑衣人,一边保护别的小娃娃,想保护他们的人追都追不上。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因为太瘦,被挤到船边,身影趔趄,双胞胎看到了,过去拽了一把,人倒是拽过来了,但因为他们人小,脚下飘,被旁边黑衣人一挤,掉下了船。   他们自己倒不害怕:“哇飞飞——”   “看我表演跳水!”   叶白芍吓得不轻:“儿子——”   叶白汀听到声音,心中也跟着一紧,别别别,不行不能这样……船这么高,双胞胎还小,只怕水浪拍过来都经不起,这么掉进水里不行,双胞胎不可以出事!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掉下去了!怎么办!   就见仇疑青掠身而过,在双胞胎落到水面之前,一手一个,抱住了他们,飞鸟般轻灵,轻轻踩了下水面,就带着人往上飞了起来。   “哇飞飞——叔叔肩膀好宽!”   “叔叔飞得好快!”   “叔叔教我教我——”   “我也要这么帅!”   仇疑青轻轻把孩子重新放到船上,交给叶白芍的时候,百姓们一默,顿时群情激愤。   “我就知道龟儿子些不学好,想要挑拨我们不信锦衣卫呢!呸!心太脏!”   “老少爷们儿们都看清楚了,咱们是被骗了,黑衣孙子们没安好心肠呢!”   “错了就认!大姐大娘们,方才是我孙子,嘴臭,对不住你们,稍后怎么骂怎么罚我认了,但这会儿你们瞧着,我以功赎罪!”   “没错,我也是,叫李三宗,家住水石胡同,第三棵槐树下,刚刚我骂过的人,对不起!明日起你们尽可去我家找我,要我怎么赔罪都行,今天,咱们先一起扛过去!”   叶白汀看到这一幕,眼眶有些热。   除了小孩子,成年人眼里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人性有恶也有善,本来很很复杂,我知道自己偶尔做过错事,偶尔有过邪恶的想法,你也一样,可能今天我们境遇相似,彼此知心,明天就会拌嘴,后天就能老死不相往来,生活里总会有疙瘩,也总能解开,偶尔犯错而已,人之常情,方才骂战一场,不过是为了求生,不过是丢点人罢了,成年人活在世上,谁没丢过人,谁将来不会丢人?   人心……当然会被诱导,被操控,可人心也会察觉到正在被诱导,正在被操控。   哪怕知道自己很坏,很自私,内心真正喜欢和向往的,还是那些忠诚和守护,有些时候,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叶白汀想告诉三皇子,你让我选择谁的命,我偏不,我全都要!   三皇子的船已行远,通过望远镜看到这一切,阴着脸下指令:“给我吹,给我用力吹!”   笛声拔高一层,更加躁动,更加尖锐。   仇疑青晃了晃头,方才有些松动冲开的意识,再次被调开,他推开百姓,冲往船只四楼,那个吸引他的味道……但凡有黑衣人阻拦,出手便是杀招!   他下意识循着香味往上,走船梯都嫌慢,脚尖轻点船身,自外侧飞掠,直直冲着船顶而去,眼神越来越空茫,面色越来越冷淡。   他看到了叶白汀。   叶白汀右臂渗出新鲜血色,眼底落着月光,尽是温柔:“我终于等到你了。”   仇疑青眸底隐有血色,凶戾眼神未变,掌握为拳,拳风迅速往前——   叶白汀不躲不闪,反而向他伸出了手。   视野暗处,突然有流箭过来,正冲着自己,叶白汀蹙了眉,不让仇疑青再靠近,狠狠一推……   仇疑青没有被流箭射到,他也没有,但因为这一用力,脚下一空,他再也不能保持身体平衡,直直往下倒去。   夜空之中,皎月之下,他逆着风,衣袍鼓动,发梢激荡,他可能会狠狠砸进水中,他不懂水性,可能会立刻呛水,水过气管,浸至肺腑,无法呼救,甚至无法挣扎。   他朝仇疑青伸出了手。   “青哥哥,救救我好不好?”   仇疑青本来满面冷厉,只是循着本能,朝着吸引他的味道,跟随而来,可看着叶白汀的脸……   他眼神微顿,似乎有些困惑,片刻后,身形加速而来。   他脸逆着光,看不到有什么变化,可他的手接触到叶白汀的一瞬间,叶白汀仿佛听到了这个人心中的声音——   他在说,别怕。   他在说,我来了。 第250章 你是时候为我去死了   “阿汀——”   “少爷——”   姐姐的喊声,百姓的吵闹,甚至连离这里很远的申姜的声音,叶白汀都听到了,可眼前一片朦胧,他看不到任何人,也想不起任何人,眼里只有仇疑青的身影。   男人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变化,可眉骨轮廓还是那么帅,那么温暖。   仇疑青心跳越来越快。   他知道自己状况有些不对劲。过往他无时无刻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放松,任何事都要有足够预案,可这一次,好像有点托大了。   自和叶白汀一起睡,睡眠和精神状况得到改善,加之解药服了一段时间,他已经很久没这么难受过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而控制得住,时而控制不住,这是体内毒素影响,一时不太好冲脱,可他也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只是耗些时间而已。   意识正在一片混沌中时,他看到了面前这双眼睛。   眼型有些圆,像杏子,黑漉漉的,像个小动物,盛着月光皎洁,干净又清润,很好看,但他应该知道更多,比如这双眼睛眯起时像个小狐狸,狡黠的紧,笑起来卧蚕可爱,似能托出整个春天的桃花……   这是他的宝贝。   他的宝贝,此刻用这中小心翼翼,渴切期盼的目光看着他,求他救他,叫他青哥哥……   胳膊上那么多血,有多疼不怕,从那么高摔下来,水面有多凉也不怕,可能入水淹溺都不怕,只怕他被别人控制住,醒不过来。   他的宝贝,怎么可以受这中委屈,怎么能被人欺负至此!   仇疑青之前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吵闹,还有个一直不停,刺耳难听,他特别想摁死的笛声,现在却什么都听不到了,谁喊他都听不到,只听得到小仵作这一声青哥哥。   他心中重重一跳,告诉自己必须得快些,马上做点什么,否则一辈子都要后悔!   手接触叶白汀时,他突然拳变掌,从推打的动势变成拥住……   怀抱无比契合,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之前就不该浪费那么多时间,他的怀抱只属于这个人,这个人也只能属于他,他已经晚了些,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屏气。”   大手护着叶白汀后脑,仇疑青旋身换了个姿势,自己身体往下,却已经来不及做别的,两个人一起,重重砸进了水里。   “指挥使——”   “少爷——”   所有人都很着急,已然在大船近处的申姜都喊破了嗓子,可还没等他率先跳下水营救,那边突然水花激起,仇疑青抱着叶白汀腾波而起!   眼底再没有了空茫无识,他眼神凝厉,动作有力,方向坚定,运轻功踩着水面,很快将叶白汀抱离危险中心,带他来到岸边,到大石上坐下。   小仵作入了水,浑身湿漉漉,仇疑青想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才发现自己也浑身湿透了。   “……抱歉。”   他蹲在叶白汀身前,执起他的手,侧头亲吻他手背,声音暗哑:“我来晚了。”   “明明很及时,”叶白汀摇了摇头,伸手摸他的脸,“我没事,你才是,不要害怕,嗯?”   仇疑青视线掠过对方右臂上的伤,经水一浸,血色漫的更开,更浓。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身经百炼的战士,不知见过多少血色,敌人的,他自己的,可这一刻,他竟然有些不敢看这处伤,而这份不敢,小仵作都知道。   叶白汀微微倾身,抵住他额头,声音很轻:“夏日天热,我也不冷,胳膊上只是皮肉伤,回去处理就好,你别担心。”   仇疑青嘴唇绷得很紧:“……嗯。”   “汪——汪汪!呜汪!”   狗将军今天出跟踪任务,跟锦衣卫一起到岸边后就没动了,下水的活儿不是它的工作内容,它被命令在岸边等待,可它也着急,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的等,一直看着远方,随时准备如果有人游水过来就帮忙叼拽一把,结果最先看到了少爷,那当然要过来!   因为今天出水上任务,申姜心细,叫人迅速准备船只的时候,也顺便准备了点毛毯衣服之类,方便照顾百姓,当然时间有限,这些东西并不多,可能也不够用,狗子本就守在一边,顺便就叼了一块过来……   “汪!”   “好将军。”   仇疑青养狗子养的很随意,除了每日训练,平时很少有什么夸奖动作,这次却大手揉了揉它后颈:“谢了。”   将小毛毯裹在叶白汀身上,仇疑青道:“我该走了。”   明明远处笛声还在响……   叶白汀捏了下他的脉,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判断他应该是没事了,微微歪了头,唇角绽出微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仇疑青闭了闭眼睛:“……不会很久。”   叶白汀:“好。”   “好好守着他。”   仇疑青摁了下狗子后脑勺,转身离开。   “汪——呜汪——汪!”   狗子守在叶白汀身边,眼睛墨黑,满面凝肃,耳朵竖的尖尖,像个忠诚的士兵,没有命令,绝不退后一步!   仇疑青转过身时,眸底温柔尽去,满目都是冷厉锋芒,他倒是要看看,谁胆敢这么放肆,敢伤他的人!   第一个目光落点,当然是吹笛子的人。   他轻功起势,速度更快,力度更强,踩着水面,茫茫水波在他脚下竟如平地,没半点障碍,直直往一个方向掠去!   从他刚刚抱着叶白汀砸进水里,三皇子就知道不妙,控制不住了!这毒虽然有些邪性,能引发,但对意志坚强的人没用,除非这人正在虚弱中,精神和体力都不济,否则……   “不可能,我不信,不可能有人做到——吹,给我用力吹!”   三皇子仍未放弃,一直下令催促吹笛之人:“我要他死,我要仇疑青死!”   吹笛子的人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养至今日,为的就是这一刻,本也没打算停,胸腔胀痛,都快吐血了也没停,可发现还是不行,控制不住,就是控制不住!   “嘘——”   笛声戛然而止,他不但控制不住人,连笛子都被人捏住折断,下一刻,被人掐住喉间,只听到耳边咔嚓一声响动,疼都来不及,就再无意识了。   三皇子表情突然僵住。   脊背发寒,有一中难以言说的战栗感,预感很不好,三皇子突然扬声:“走,都走,给我撤!离开这里!”   可怎么想,还是不甘心,他遥遥冲着岸边喊话——   “叶白汀——你知道的,我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我的手段,我的人,只有这些?你既猜到了我的‘秘密集会’,可知都有什么人参与了?我告诉你,有男人,也有女人,有高官,也有深宅主母,我所拥有的,远远超过你想象!”   “你别想赢我,你永远赢不了我!天快亮了,今夜有点没玩够,你乖乖等着我,咱们下回再聚——我不在的日子,你可要好好思念我,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这天下将易主,你的男人也该换了哈哈哈哈——”   他有轻舟,离开的速度很快。   然而仇疑青更快。   大船上的百姓和黑衣人,仇疑青根本没管,他视野一掠,就知申姜带来的人足够,他的能力放在贼首,才能发挥更大作用。   三皇子自不会什么都不做,身边黑衣人尽数派出,全为阻仇疑青,然而仇疑青是谁,他是百炼成钢的安将军,百万军中都能取敌人首级,何况这中小场面?   人们看着他的背影,眼前似乎能浮现,沙场之上,巅峰期的安将军是个什么模样,他是怎样杀敌的。   高悬明月下,他身影迅疾如雷,为躲对方箭雨,前行并非是一条直线,绕着圈子,如蛇行一般,曲折蜿蜒,可这并不影响他的速度,他很快,黑衣人但凡敢阻,皆死于他手下!   他身上因落水湿透,没有武器,可不要紧,他只要靠近敌人,就能得到武器,刀,剑,矛,盾,弓箭,但凡对方使的,他都擅长!   他的刀锋冷厉,他的剑映着寒芒,但凡过处,精准收割着敌人性命,刀光剑影中,血花四溅,一个个黑衣人命丧落水,唯他始终干净,脸上连血色都未溅到。   战场刀剑无眼,他自不可能一点伤都不受,不久后,身上就见了血,可他历来战斗,凭的就是一腔悍勇,靠的就是一往无前,不管前方是谁,身上有没有伤,他从来无畏无惧,脚步永远向前,从不后退一步!   黑衣人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有人不怕疼,不怕丢命的么……   仇疑青伤处有血色漫出,但这些血色并不会削减他的气势,反而更添悍勇,黑衣人怕了,慢慢的不再敢靠近……被杀了怎么办!   仇疑青追的越来越近,咬的越来越死,好像没办法甩掉了。   三皇子眯了眼,把身边离的最近的姚娘子拉过来,推了出去。   姚娘子一脸震惊:“主子……”   三皇子看着她飘向船外的身影,温柔一笑:“你不是喜欢我么?为我佛前点香祈祷,愿我一生安康,所求皆能得,所愿皆能偿,说要为我赴汤蹈火,情钟一世,永世不渝……现在不正是机会,为我效忠?”   “去吧姚娘子,我会让人给你立长生牌位,佛前给你点长明灯,你下辈子不会再生在青楼,做妓子了,你会是一个好姑娘,到时可来寻我……”   姚娘子发丝飘散在风中,有点不明白。   她的确喜欢三皇子,很喜欢很喜欢。   她是女支女生在青楼里的孩子,生来低贱,未来根本不会有光明可能,只有一条路,还必须得努力,超过所有人,才能日子稍稍好一些。   世态炎凉,人心恶劣,她见过太多太多,身心受伤无数,从未见过明亮天光,直到遇到江汲洪,被点拨,才开始慢慢欣喜,原来还可以这样,余生可以过的恣意自在。   在没有见过三皇子时,她不止一次从江汲洪嘴里听到过这个贵人,她偷偷向往了很久,喜欢了很久,终于有一日见到,贵人果真温柔隽雅,和她想象中一样。   她知道自己卑贱,配不上这样的人,也从未想过觊觎,只敢偷偷喜欢,只要能留在他身边,能为他做事,时时看到他就好,就因这个卑微的愿望,她甚至愿意用自己身体,为他笼络更多的有用之人。   她的确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哪怕性命,她自认是他身边最忠心的人,只是来的略晚一些,她比谁都希望他好,早就做好了赴死准备。可不知为何,到了现在,此刻,被他推出船来的瞬间,真的有机会为他付出性命了,她却有些迟疑。   这个决定,她做的真的对么?   一瞬间的时间,非常短,她却非常痛苦,一边质疑自己忠心的对不对,一边为生出这中质疑而羞愧,她不是喜欢三皇子,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么!   仇疑青的确被阻了脚步,因姚娘子和别人不同,她是组织里比较重要的小首领,知道的东西很多,不能随意杀了,他将人制住,扔到后面,给随之跟来的锦衣卫。   申姜这边接住,立刻上了镣铐——   “跑啊,你不是厉害着呢么,再跑啊!再让你们主子救你啊!可惜没有下回了,他放弃你了,你也好生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办——指挥使,前头还有那个姓江的呢,还要不要抓?”   仇疑青因接姚娘子的停顿,距离落下了很多,三皇子又几乎把身边所有黑衣人都派出来了……他仍然可以往前,以一挡百,可身后锦衣卫必跟不上,而且……   他视力很好,触及远处河岸时,看到了一艘小舟,船上是谁他看不到,但烛盏映出来的标识,他很熟悉,那是此前约定,属于燕柔蔓的独特标识。   “弓来——”   他不再继续往前追,而是挽了弓,搭箭便射!   接连三箭,悉数冲着三皇子方向——   第一箭,江汲洪何等忠心,以身挡之,箭自他左肩胛下穿入,不死也重伤了。   第二箭,再无人可拦,三皇子躲避不及,伤在了右臂,箭矢擦肉而过,血花随即飙出……   三皇子倒吸口凉气,疼的唇色发白,不过也庆幸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就在他嘲笑安将军也不过如此,射个箭都能偏了的时候,下一箭逆风而来,直直钉在他左背,肩胛骨往下,脊柱往左,靠近心脏的地方。   “噗——”   他瞬间就吐了血,再也撑不住,倒在船上。   姓仇的……没有射偏,右臂那一箭,只是以牙还牙,他的人这样伤了叶白汀,他也必须要受这个伤,这是惩罚,后背这一箭,才是审判。   和魏士礼杀人的方法一样,背后射杀,充满高高在上的审视与鄙夷……   三皇子唇间沁着血,低低的笑了。   好个仇疑青……好个叶白汀!你们等着,只要这回我不死,只要我死不了……你们通通都得死!   “贵人快来!这边!”   有女人撑着小船过来,目标非常小,非常隐暗。   三皇子经人扶着,看了一眼:“你是……”   “奴家燕柔蔓,”燕柔蔓站在船上行礼,“本不敢打扰公子,可夜色浓浓,总有些忧心,便……”   “姓燕……”三皇子想起来了,“你是姚娘子推荐的人。”   燕柔蔓微笑:“姚娘子厚爱。”   三皇子眯着眼:“你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起先是不知道的,”燕柔蔓神色平静,没有激动,也没有讨赏的谄媚,“后来猜到些许,也未敢往前,只在旁静待时机,若您不需要,奴家自也不必画蛇添足,若您需要,怕是有了凶险……”   三皇子笑:“知道凶险,还敢来,不怕把命留在这里?”   “命,哪里有前程重要?”   燕柔蔓微笑:“不瞒主子,奴家进过诏狱,和锦衣卫打过交道,自有保命法子,至于您这里——留下奴家,可比杀了奴家收益大的多。”   “你不错。”   三皇子抚着伤口,艰难地上了燕柔蔓的船,同时命令身后黑衣人:“给我断后。”   “是!”   一轮恶战,不知死了多少人,水面都要被染红了。   距离太远,仇疑青不再往前追,大船这边,也进入了扫尾阶段。   黑衣人有的死了,有的被锦衣卫拿下,拴在一条船里,准备之后审问,百姓们自也有锦衣卫帮忙,他们之前因为组织自救,受轻伤的不少,落水的也不少,好在小船和木板都及时放了出来,这些人要么爬上船,要么抱趴在木板上,此刻水流不快,脚蹬几下就能掌握好方向,距离并不远,喊两声锦衣卫就能听见。   锦衣卫准备了多的船,救急药物和小毛毯,行动非常快,把一船一船百姓接到了岸边。   整个过程也不是没有死伤,但在最大范围内控制住了,大家经历一轮苦战,虽然很累,情绪倒不错,指挥使从远处回来时,大家都高呼欢迎——   “指挥使厉害!”   “指挥使武艺高强,看的人都傻眼了!”   “我看到那三箭了,够准!”   仇疑青淡淡摆了摆手:“没事,都回家歇着去,京城乱不了。”   说话间就越过了他们,走向远处大石上坐着的叶白汀。   “汪!汪汪!”   狗子冲着主人撒欢的叫,摇着尾巴,好像在说,你看,我好好看着少爷呢,一点事都没有!   “嗯,辛苦了。”   仇疑青拍了拍狗子的后脑勺。   叶白汀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微微笑着看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除了唇色有点淡,脸上没什么不适表现。   仇疑青放了心,大步走过来。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身上血色,却有点心疼:“你受伤了?”   面前男人可比之前狼狈多了,一身湿衣到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半干,有些地方沾染了更多血色,微暗黏腻,视觉效果不怎么好,他的脸上有溅上去的血点,眼角到额边有微长伤口,现在仍然渗着血,手臂包括胸前,都有洇开的血色。   仇疑青随手撕下里衣布条,咬住一边,右手拉过另一边,熟练的给自己包扎:“无碍,都是皮肉伤。”   无可置疑,这男人很帅,哪怕流了血,自己给自己包扎的样子,都充满了荷尔蒙。   叶白汀看着这个姿势,怎么都觉得很眼熟,好像整个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伤了,都会这么给自己处理伤口……都是他教的?   “走了,我带你回去。”   仇疑青避开叶白汀右臂上的伤口,很小心。   叶白汀反而没什么,他刚刚坐在这里时,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稍微有点深,但问题不大,上了药很快能痊愈,就是这几天要习惯一下疼痛感。   只是没想到,伤口看明白了,没看明白自己的腿,哪怕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他还是因为之前过于劳累,腿有点软,差点把扶着他的人带歪。   仇疑青手绕过他膝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叶白汀:……   似是知道小仵作会害羞,仇疑青找着话:“今夜……让你受累了。”   “也没有,我就是干了点拖延时间的活……”   叶白汀视线掠过头顶星空,看到远处百姓,心里已经很满足,他只是个仵作,不能安邦,也不能定国,做到这样,好像还挺厉害的。   仇疑青见他微笑,问他:“想什么呢?”   “没什么,”叶白汀搂住他脖子,“就是觉得大家其实都很可爱。但也要随时警惕,有些人就是站在暗处蠢蠢欲动,我们永远都不要高估自己的抵抗力,也不要低估环境的腐蚀力量……我们执法机关要好好努力,保大家都平安啊。”   “……嗯,你说的都对,但今夜,不要再多想了。”   岸边传来马蹄声,还有玄光迅疾如闪电,嚣张到不可一世的身影。   仇疑青吹了声口哨,带叶白汀翻身上马。   “指挥使和少爷尽管先回,这里有我呢——”   申姜一边让人押着姚娘子和众黑衣人往外走,一边送别仇疑青和叶白汀,还能一边跟着安排:“都别热闹了,天这么晚了,都给我乖乖回家睡觉去!会骑马的骑马,会赶车的赶车,老人女人孩子在坐车先走,位置不够就挤一挤,互相体谅体谅啊……”   叶白汀原本只是骑在马上,跟着仇疑青往回走,享受着夜风,如同以往很多次一样,可慢慢的,他发现不对了。   仇疑青抱他抱的太紧。   “好像有点热……”   他隐晦地提醒,仇疑青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没听到一样。   他便又道:“你抱我……有点紧,稍稍松一点?”   “……嗯。”   仇疑青表示听到了,但不改,手臂力度还是那么紧。   “我好像有点喘不过气……”   “你喘的过来。”   叶白汀没办法,最后只能在受伤的胳臂找理由:“我有点疼……”   仇疑青这才松开些:“很疼?”   他的嗓音过于沙哑,叶白汀能从里面听出自责和愧疚。   “也没有那么疼……我能忍。”   “能忍?”   “……嗯。”   “可我忍不了了。”   叶白汀感受到了什么,身体一僵,你忍不了……不会是那里忍不了吧?   “他们都在觊觎你,都想从我身边抢走你……”   “我不会走。”   “可你走了。今夜,你一个人出去,放我在房间里。”   叶白汀:……   他感觉仇疑青的气息过于有侵略性,很不对劲,他心中有中强烈预感,好像有些事……不可避免的要发生了!可这男人受了伤啊!休息重要!   “你不是……”叶白汀深呼吸,提醒他,“你不是说过,要给予我尊重?”   马行飞快,不知何时,已经离北镇抚司街道越来越近了。   仇疑青紧紧扣着叶白汀的腰,眸底似有野火在烧:“所以我不是君子,我是卑劣的小人,我只想占有你。”   “你跑不了……你只能是我的,只会是我的!”   仇疑青翻身下马,抱着叶白汀,大脚踹开了面前的门,一路往里,将叶白汀按在床上,身体欺近,很凶地吻了过去。 第251章 我是你的   一梦悠长。   叶白汀醒来时,天光大亮,有不知名的鸟掠过树梢枝头,留下清脆叫声,伴着不断蝉鸣,有潺潺水声近在耳畔,调皮的鱼儿跳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有夏风拂过枝叶,送来浅浅花香,枝叶簇簇微响,热闹的紧。   他蹭了蹭枕头,不怎么愿意睁开眼睛。   昨夜记忆的最后,是仇疑青浓烈炙热的吻,这男人好像被惹着了,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占有欲作祟,无法再压抑,好像要把他生吞下腹一般,特别凶,按着他的手举过头顶,不容他抗拒。   他说他不想做君子了,他杀人无数,手段铁血,未来是要下地狱的,本就是个坏人,也不想再讲礼节,他只想占有他……   叶白汀感叹自己的丢人,他竟然呼吸不过来,晕过去了!   情人间分享的吻缠绵缱绻,他不是不享受,也没想过要拒绝,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会发生,他对此也有过期待和预想,可万万没想到,体力扛不住,竟然被人给亲晕了!   太丢人了,真的太丢人了!   可逃避没用,人睡够了就是得醒,再丢人也得面对。   蝉鸣不断,夏天还是那么让人烦躁,可为什么没有很热的感觉呢?   叶白汀睁开眼,发现不对,周边环境很陌生,从未见过。   身下睡的床榻像是红木打造,床头雕着花,从上面坠下浅青帐纱,可以防蚊遮风,伸手拉开,上面似加了机扣,异常顺滑,且不用他多动作,垂坠到地面上的帐纱就自动收拢,往后,视野变得开阔清晰。   四周装饰物不多,有架屏风,锦布铺的圆桌配了矮凳,上面放着釉青色茶具,没有圆角衣柜,没有太多放置物品的地方,看起来朴素的紧……   但他并没有慌乱,因为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仇疑青的腰带,正挂在屏风上,像是随手抽出来挂在那里,还没来得及收拾。   所以这里是……仇疑青的家?   人当然是有家的,安将军创如此伟业,指挥使光是破前面几个案子,皇上那边流水的赏赐就过来了,下面锦衣卫都跟着沾光,仇疑青怎么可能在京城没有房子?   可仇疑青一直都很忙,停留最多的地方就是北镇抚司,根本不怎么回家,天气冷了,出入最频繁的地方就是叶白汀的小暖阁,后来又跟他一起睡,再后来搬到指挥使在司里的房间……   仇疑青惯常穿的衣服鞋袜,平时要用的武器,处理公务的书房,都在北镇抚司,几乎让别人忽略了他在外面有房子这个事实。   叶白汀也是,只知道仇疑青有房产,还不止一处,比如西山的温泉庄子,能称得上‘家’,地段和位置最好,面积也最大的,是一个御赐的宅子,就在北镇抚司附近,离的并不远。   可仇疑青自己都不怎么回去,叶白汀便也没来过,也没想过要来,这次……仇疑青竟没带他回北镇抚司,而是来的这里么?   叶白汀起身,胳膊还有些疼,但是不要紧,上面缠的纱布清爽干净,有淡淡药香,已经被上过药了,疼痛很轻微,更多的反而是酸麻感,完全可以忍受,比昨晚好了太多。   转过屏风,他才发现,为什么感觉水声这么近,房间里摆设这么少,因为这就不是一个房间,他也不是在池塘边,而是一个……凉水亭?   亭子造的很大,四面开阔,别说装一张床榻,再放两个也绰绰有余,只有一边类似‘门径’的过道能看到远处风景,其它都是水帘,有水车在水池里不停滚动,连绵不绝的水被抽到亭子顶端,再从四面落下,好像小型瀑布,阳光在瀑布水珠上掠过,角度微妙时,甚至能看到漂亮虹光。   叶白汀以前看过一些古代相关的文献,比如古人如何纳凉,除却去往高山避暑或用冰,大多是靠房屋的特殊建造结构,比如墙要厚,通风有各种门道,也有一种凉水亭,把活水抽到亭顶,水不停轮转,就能随时带走炎炎热气,送来水气清凉,保持温度宜人。   只不过文献上看是一种感受,亲身在现场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回身看了看刚刚睡过的床,那个床帐……除了防蚊防风,应该也有防潮雾水气的效果?   不过这床帐很新,床也是,亭子里虽没什么漆味,可各个截断面,转弯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磨损——这是新造的?   “醒了?”   仇疑青从远处过来,手里拎了个食盒。   叶白汀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身为指挥使,仇疑青在人前总是端肃的,稳凝的,身上衣服总是一丝不苟,以玄青暗色系为主,他很少穿浅色绸衫,还穿的这么薄,风一吹,都能眼眼看到他胸腹的肌肉轮廓……以及包扎的纱布痕迹。   “你的伤……”   “怎么不穿鞋?”   仇疑青剩下食盒,过来就把他抱上了榻,握住他的脚,拿过袜子给他穿上:“天热也不能这般贪凉。”   叶白汀下意识脚往回收,反而被握得更紧,仇疑青声音微有低哑:“别处任性可以,寒自脚入,袜子不可以不穿。”   二人目光对上,指尖触感更为清晰,一粗糙一柔润,摩擦时身体似乎能为之战栗,脸也忍不住烫起来。   “咳……”   叶白汀先别过了脸,视线放到远处食盒:“给我带的饭?”   仇疑青给小仵作穿好袜子,将他抱到桌前,端来水盆,给他也给自己洗了手,方才打开食盒:“姐姐说,晨间需得食的清淡。”   里面是一瓦罐粥,熬煮的清香微甜,一闻就知道味道不错。   叶白汀正好有些饿了,伸手给自己盛了碗,也没忘仇疑青,给他也盛了:“我姐姐呢,她可安好?”   “很好,只是竹枝楼忙,她不得空闲。”   “双胞胎呢?可都没事?”   “都没事,因昨夜‘受了惊吓’,拒绝上课,让人去书院请了假。”   叶白汀注意到仇疑青下巴绷得很紧,脸色有些不好,以为他身上伤口疼,便又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姐夫呢?昨夜他都没有出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仇疑青‘嗯’了一声,声音更淡:“他正在试图融入三皇子组织,三皇子也的确缺他这样的人才,但信任需要构建,昨夜所有人都能动,他不可以。”   叶白汀心下一转就想明白了,打入对方组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姐夫能进去浅层,是因为他的身份在对方那里是透明的,且非常有用,别人看着眼馋,想要深度合作,必然会另加试探,昨夜姐夫不动还好,如果动了,这个机会也就彻底的消失了。   “所以……昨夜我姐姐的危机是真的,但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她只是三皇子抛出来的饵,钓你,也试石州,三皇子未必想下杀手,石州也有令死士保护在侧,但当时危机忽至,无法提前预警,后刀剑无眼……会不会有危险,也不一定。”   叶白汀沉吟:“那我也算没白去?”   “三皇子目标是你,你若没有被那两封信引去,他还会另想它法,”仇疑青眸底墨色浮沉,“你终会被他调走。”   “还好昨晚有惊无险……”   叶白汀舀了一勺粥:“你呢,你的毒怎么样了?”   仇疑青:“大夫说,因前期精力损耗不大,此毒对我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药方已经换过几轮,天缕兰心也拿到了,只要接下来按部就班服药,对方再来这一招也不必再怕,他们可能会短暂影响我情绪,但无法控制我。”   叶白汀很有些惊喜:“隆丰商行那个药……拿到了?”   “三皇子下这种手,石州自也不会做吃亏的买卖,”仇疑青道,“趁三皇子在外‘忙碌’,他去隆丰商行,深入藏库,把天缕兰心给换了。”   叶白汀睁大眼:“……他做个了假的?”   仇疑青颌首:“嗯。”   心下转两圈,叶白汀就明白了,姐夫这是故意的啊,反正也只是潜伏,不会在那边待多久,做什么小动作都不会愧疚,天缕兰心是仇疑青必用的解药成分之一,也很难找,三皇子不定怎么拿到的,没准就是和瓦剌那边交易得到的,就为有一天能控制仇疑青。   这种药藏在深库,必不可能卖出去,也不会时时拿出来看,只要确定它在,仇疑青没办法得到就行,现在姐夫把药偷了,放了个假的在那里,三皇子不知道,没准还会沾沾自喜,认为以后还有操控仇疑青的机会……   叶白汀现在就想,希望姐夫暗度陈仓成功,三皇子永远都发现不了这件事,等到之后再想用笛子控制仇疑青的时候……一定会很惊喜。   “瓦剌那边呢?”他放下勺子,“八王子不老实,我觉得可以给他些教训。”   仇疑青:“大夫说他在诏狱那般折腾,已影响寿数,我本想着使团回去的路上不做安排,省的他没力气回去和九王叔打,没想到,他并不需要。”   指挥使面无表情,话说的云淡风轻,叶白汀却能听出内里的潮流暗涌。   本来八王子身体状况不太好,他们还指着八王子回去和九王叔干架,弄的瓦剌更乌烟瘴气,没打算多做什么,现在么,既然人不在乎,吊他一条命就行了,要是他自己不争气,不能反馈给锦衣卫更多的东西,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也别搞什么瓦剌王权了,虽然有点麻烦,但仇疑青能分化之前人丁兴旺,兵强马壮的瓦剌,现在再给他们制造个别的对手……也不是不行。   瓦剌只是鞑靼最大的部落,可鞑靼,并不只有这一个部落。   叶白汀想,仇疑青不愧是安将军,比他可有想法多了。   但是……   “三皇子为什么要来这一出?”   乌香挡不住了,买卖官位挡不住了,锦衣卫都已知晓,必会详查,可他本人因无确切证据在堂,锦衣卫已经放他走了,为什么要闹这么大动静?为了救江汲洪?   可一个心腹而已,舍了就舍了,他推姚娘子出来时,可没半点心软。   仇疑青:“他是在宣告,他来了。”   既然已经藏不住,就没必要再藏,与其被官府围追堵截,像人人喊打的耗子,不如做一波大恶事,让普通百姓知道怕他,让别的恶人知道还有这么个组织可以投靠,也让有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不一般。   若不是这次因为案情意外,三皇子自己突然暴露,他仍然会隐在暗中,继续搅动波澜,算计更深的谋局,更可怕的事,时下仓促,他来不及做更多,只能策划这起危机,定也因要做这件事,折损了不少人手,断了不少臂膀。   至于为什么不谋算皇上,很简单,皇上身边有大昭最精锐的武装力量,遇袭反应也很快,回击会更猛烈更震慑,三皇子在准备不丰的时候突然下手,会担心自己最后跑不了了……   这些仇疑青能分析到,叶白汀也能想到:“所以我们不能降低警惕,需得时刻防备,三皇子此次受创不轻,短时间内恐没办法再来,起码养伤的这段时间他动不了,但小动作少不了,之后为了成功,一定会蓄势待发,来一波大的……要防他起兵作乱,入城逼宫,我们必须得找到他的私兵来源——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仇疑青摁住了嘴。   对方拿着细布,正在给他擦嘴,气氛瞬间……变得不那么正经了。   叶白汀后知后觉,才发现仇疑青的不对劲,他的脸越来越黑,眸底墨色越来越重,似深海波涛汹涌,要催发什么极端恶劣风暴……   好像从吃粥,提到姐姐起,这男人就不对劲了,之后越来越严重,虽然回答着他的话,却有些不耐烦?   “你怎么了?”叶白汀歪头看他的眼睛,“可是在生气?”   仇疑青抿了唇:“没有。”   果然!   看看这别扭表情,听听这别扭语气,还说没生气?   叶白汀有些拿不准仇疑青在闹什么脾气,见他视线总会下意识掠过自己受伤的右臂……这男人是不是觉得没保护好他,还在耿耿于怀?   他便拉住他的手,晃了晃:“我没事,你别担心。”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下次不吃粥,不方便没关系,我会喂你。”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碗,吃粥都是用勺子么,他用左手一点没问题,可是吃饭用筷子……这男人真诚的在为这件事烦恼?那是遗憾,他自己吃了没找他帮忙呢,还是在不快他因受伤如此不便?   “那我想吃东西了就叫你?”   “……嗯。”   叶白汀试探了一句,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懂,就只是点了头。   有点不太好哄啊……   叶白汀想了想,提起刚刚注意到的事:“这里是你家?”   果然不聊别的,话题放在彼此,仇疑青面色就缓了很多,端了盘葡萄过来,剥给他吃,可淡定可从容了:“钥匙不是给过你?你若愿意,随时都能来。”   叶白汀这才想起挺久之前,似乎是冬天的事了,彼此交心时,这男人给了串钥匙给他,说什么私库,身家,都是他的……当时就包含这个宅子的钥匙?这男人的私库,藏着的宝贝,全都在这里?   “咳……”   叶白汀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左右,问:“你家里没有人? ”   仇疑青将剥好的葡萄塞进叶白汀嘴里:“只我一个。”   “我不四……”   叶白汀嚼了葡萄,咽了,才能再次清晰说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下人呢?你这宅子光看一角我就知道小不了,怎么周遭都没有人,一点动静都没有?”   仇疑青却只低眸盯着他的唇:“甜不甜?”   叶白汀品了品,点头:“甜的。”   仇疑青这才道:“我让他们走开了。”   “嗯?”   “会打扰你休息。”   “可是我睡了一夜,都现在了……”   “那也不可以。”   仇疑青看着叶白汀领口露出的皮肤,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渐深:“你昨夜睡得不好,总是喊疼,还出了很多汗,这两日天气不好,似在闷雨,房间里热气难抵,我便把你抱到了此处,下人若在,你睡时不安稳,醒来亦会害羞。”   叶白汀:……   倒是很体贴。   “这里的确凉快,”叶白汀目光落在四周,那些簇新的,没有磨蹭过的痕迹,“是新建的么?”   虽然周遭景致很和谐,凉水亭的存在并不突兀,可它太新了,和别处完全不一样。   仇疑青颌首:“今年夏晚,已进七月,天气会越来越热,北镇抚司的房间也未必舒适,以后不必继续住在那里,可在这里住到中秋……或者,随你愿意,喜欢的话,住一辈子也可以。”   他的眼神过于炙热,叶白汀很难装作没发现,垂了眉眼:“那我住在这里……方便么?”   有更舒服更凉快的地方呆,谁愿意热的心慌气短?可他现在还不算正经的锦衣卫,仍然有诏狱囚犯身份。   “指挥使亲自服侍,哪里不方便?”仇疑青突然欺近,“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住?”   叶白汀当机立断:“我住!就住这亭子里!”   仇疑青这才眸底微缓,隐有笑意:“白日可在此处,有水荫凉爽,夜里若非闷热难耐,房间用冰就够了……总不好叫人瞧见。”   叶白汀眨眨眼,有点不明白,大男人有什么怕被瞧见的?又不是光着身子睡觉,顶多被人嘲笑下睡姿不雅,完全没想到睡觉是睡觉,未必是他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也未必是并排乖乖睡觉,可能还会做点别的……的确不方便。   “申姜之前升了千户,好几日不在我面前晃,是不是就在帮你做这件事?”叶白汀回过味来,“你故意不告诉我,是想给我个惊喜?”   仇疑青继续给他剥葡萄:“倒未料到,有人如此不懂事。”   趁着他昏睡未醒,骗走他的人,欺负他的人……   “噗——”   手指用力过度,葡萄捏碎了一颗,汁水淋漓。   叶白汀:……   “等急了?抱歉,我再剥。”指挥使倒是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另拿一颗,重新剥皮。   不对劲,很不对劲。   叶白汀感觉今天的仇疑青特别有脾气,特别不好惹:“那我们今天……”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动静,有点远,像在外院,但别人声音很大,不太像吵架,反而像送礼的那种推让,各种高声洪亮,这个说什么不能收,那个说什么一定得收,这个说什么不合规矩,那个说收下才是规矩……   “家里有客人?”   “不过是些烦人的东西,”仇疑青又捏爆了一颗葡萄,满满都是不快,“我叫人扔出去了。”   叶白汀就没说,他听这声音,还有说话风格,尤其笑声,好像并不是什么‘烦人的东西’,像是东厂西厂的公公?   又想起之前和两位厂公的相处,这二人好像都对他特别欣赏,先前只是看着仇疑青的面子,想要迂回结交关系,现在却一大半是为他本人,真想招揽了。   之前了解的还不多时,两位厂公就会绞尽脑汁的送礼物,现在他不但自己有价值,让他们起了惜才心思,还直接被仇疑青抱回了家……东厂西厂这样消息灵通的,怎会不过来表示表示?   再仔细看仇疑青,了不得,这位已经面沉如水的擦手,不愉快直接摆到脸上了。   叶白汀恍然大悟,仇疑青是不是有点……不太想让他见到别人?   提起姐姐是,姐夫是,下人是,申姜也是,现在这东厂西厂,他都还没提起,就被赶出了门……诚然是为他着想,想要让他安静休息,但好像也有一种占有欲的体现,或者说,吃醋?   好像这个男人绷得很紧,不想再让他离开身边,片刻都不行,像筑好了巢穴,接了雌鸟回来的雄鸟,受不了任何刺激。   还好他只伤了胳膊,也不重,养养就能好,心情也不错,没有难受,也没说要走,不然这男人怕不会进化成创伤后应激症。   “别吃醋啦。”   因仇疑青在他右边,右胳膊有点不方便,动多了会疼,叶白汀便伸出脚,轻轻勾了下仇疑青的腰,以示安抚。   这么一勾一蹭,袜子又掉了。   仇疑青握住了他的脚腕。   有些感觉本就一直在忍,在压抑,给一个火花,就能瞬间蓬勃,星火燎原。   叶白汀见对方眼神越来越不对,脚立刻往回缩:“我和你一起住,不走。”   仇疑青拇指轻轻滑过他脚面皮肤:“证明给我看。”   叶白汀喉头有点干:“怎,怎么证明……”   “他们都觊觎你,都想笼络你……”   仇疑青眉骨阴阴,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衣襟袢扣:“可我是你的,你想要么?”   叶白汀真的,对着这个男人,对着这样的眼神,很难说不想,昨夜那种浑身发烫的感觉又来了,他只要被仇疑青这么靠近,就有点绷不住。   仇疑青欺过来,眸底墨色翻涌,压不住狂涛骇浪:“我可以做别人的好人,但对你,我忍不住,也不想再忍了,我可能是个狂徒,疯子……阿汀,你怕不怕?”   说实话,叶白汀有点怕。   仇疑青看到他眸底慌乱,更受不了,直接把人捞起,扣住手腕:“不许走!你答应我了,不看任何人,不理任何人,只待在我身边!”   他有点疯,欺过来的气势汹汹,可又记着小仵作受了伤,不能太用力,一半下意识想要放肆沉沦,一半险险控制着自己,难受的紧。   叶白汀清澈双看着他:“你的伤……确定没事?”   仇疑青呼吸微促,手指轻轻抚过叶白汀的眼睛,动作里是和气势相反的小心翼翼:“……没事。”   叶白汀便仰起头,给了他一个吻,笑容灿烂。   仇疑青哪还忍了的,喉间滚了滚,脚一勾,帘账放了下来。   所有相思浓情都在此刻倾洒,有些誓言不必讲诉,彼此已经知晓,岁月悠长,再没什么比此刻更珍贵。   亭外天气不知何时变了,憋了良久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大雨敲响青台,湿了百花,酣畅淋漓。 第252章 指挥使干了不是人的事   大雨下了三天。风卷着雷,闪电携着霹雳之势,肆意挥洒在白日旷野,也划破夜晚长空。   夏日的雨不来便罢,一来就带着强势的宣告,酝酿了那么久,闷憋了那么久,总得回本,初时风狂雨大,吹的人睁不开眼睛,想关窗又舍不得,后渐入佳境,变得温柔起来,滋润万物,如春雨一般,人也跟着变得慵懒了起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懒得做,只想享受此刻细雨温存。   街上没什么行人,孩子们不上学了,大娘的早餐铺子不开了,大商铺关了半截门,放归伙计,只掌柜的在窗边赏雨,连卖伞的都过了好生意的阶段,懒洋洋坐在藤椅上喝茶……   指挥使自也没那么多紧急公务忙碌。   三天。   从还没下雨的闷热午前,到雨都停了,四外安静,先在凉水亭里,之后回了房间,叶白汀感觉自己都要废了……虽然中间有停下休息,他会困会睡会被捞起来喂东西吃,但这也是极荒唐的三天啊!   明明仇疑青受了伤,体力竟然还这么强悍!   丢人是肯定的了,也不知道这里的下人们会怎么想……虽然他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还没见到。   太放肆了……真的太放肆了,就是除了吃睡休息,都在干那种事啊!   叶白汀想起,他被翻来覆去,折腾的实在受不了时,找借口说想看阳光,歇一歇行不行,仇疑青亲他的耳朵,说乖,没有太阳;电闪雷鸣实在响的过分,他有些惊着了,下意识往里一躲,挨着仇疑青,仇疑青就抱住,低声问他,想了?然后继续;他说想看雨,仇疑青说雨太大没什么好看的,他说不想看雨,仇疑青又非得把他抱到窗边,一边继续想做的事,一边低声哄他,说雨落花台,景美声妙,不若共赏……   你不是说要尊敬我吗!不是要君子温柔,珍爱怜惜,绝不雷池一步吗!你的礼仪优雅都喂了狗吗,第一回 就这么折腾!   叶白汀睁开眼睛时,心累的不行,这男朋友不要也罢。   “醒了?”听到身边人呼吸节奏变化,仇疑青抱过来。   叶白汀偏开头,没让亲。   仇疑青低笑:“不动你。”   叶白汀信他个鬼。   仇疑青:“真的,我也会累。”   “真的?”   “真的。”   叶白汀信了,在清晨枕畔,和爱人分享了一个甜甜的吻。然后……   “你不是说你会累么!”   “宝贝……你太好了,我有点……控制不住。”   再次醒来,已经过了午时。   对着那张凑过来的熟悉的脸,叶白汀很难控制住脾气,一巴掌过去:“滚……”   仇疑青握住拍过来的这只手,轻啄手背:“别动,你有伤,会疼。”   叶白汀闭上眼睛:“你不动,我就不疼。”   仇疑青:“真不动你。”   叶白汀:……信你个鬼。   仇疑青低声哄:“你该吃东西了。”   叶白汀还是没动,饿是有点饿,但反正这狗男人会端过来……他转身背过去,不理他。   默了一会儿,仇疑青:“香膏和药用完了,你会受不住。”   叶白汀:……   虽然有点丢人,但这个理由,好像有点靠谱。   叶白汀任男人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给他穿衣服,二人对坐,帐中气味暧昧,他感觉自己得说点什么,冲破这个气氛:“北镇抚司公务忙碌,你不要回去看看?”   仇疑青给他穿上中衣,系袢扣:“看过了。”   “看过了?”   “嗯,你睡觉的时候。”   叶白汀:……   不要若无其事地炫耀你某方面很强啊!   仇疑青掠开小仵作额侧发丝:“可要起来?”   叶白汀往后靠了靠,有点拒绝:“腰好酸。”   看着他卷在薄被里的样子,颊染绯色,眸有水光,仇疑青眼神就有些深,喉头滚了滚。   叶白汀瞬间警惕,这狗男人不是吧,又想了?你才说过绝对不动了,连香膏和药都用完了啊!   “我要起床。”不能在这种地方呆下去了!   仇疑青视线滑过他颈间肌肤,似乎有些遗憾:“……好吧。”   被握住脚腕穿了袜子,穿上鞋,叶白汀动了动,走了两步,发现也不是那么难受。   不知仇疑青给他用了什么药,从哪寻的,最开始很难受,但仇疑青给他抹药抹的很勤,有时睡着了根本都不知道,醒了发现身上清洗过了,也用了药,药味不重,也不会让人不愉快,调了花香调进去,还挺好闻……   身上没什么力气是肯定的,接连几日‘操劳’,就他这体力,会精神百倍才怪,但太难受也不存在,除了腰稍稍有些酸,走路什么的一点事没有。   “去凉水亭?我想看阳光。”   “可以,”仇疑青似想到了什么,唇间噙着浅笑,“今日天气晴朗,有太阳。”   叶白汀脚步一步,可太知道这狗男人想起什么了!   算了,不跟他计较,房间厮混三日,他是真的想见见天光,哪怕可能会有点热。   一顿饭吃的……不算很顺利。   先前不知是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还是担心他会害羞,泡茶拿东西提饭收拾这些事,仇疑青全都自己来,舀汤喂饭都是。   尽管叶白汀已经抗议过好几次,说自己胳膊上的伤不要紧,早已经不怎么疼了,拿筷子吃饭完全没问题,仇疑青还是坚持要照顾他。   还对此刻相隔距离不满意,说离得远不方便,干脆把他抱到腿上,喂饭喂的相当享受,好像只要看到他这么吃饭就满足了,自己完全不会饿一样。   叶白汀却有点受不了,谈个恋爱而已,这男人好粘人啊,他都觉得粘乎的有点不适了,这男人竟然还很享受,前面三天……就算了,他真没什么力气,今天开始万万不可以了!   为了吃饭主动权,他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和代价。   但也算饱到了眼福,因为在自己家后院,抛却了指挥使身份,仇疑青穿的很少。   夏衫薄软,风一吹,身体轮廓清晰可见,领子随动作扩开一点,内里风光无限……武功高强,久经锻炼的成熟男人,身材真的很有些看头。   但是……   叶白汀看到对方身上的抓痕,眼瞳顿了一瞬,他竟然这么凶的吗,把人挠成这样子了?   还有腰腹伤处包扎的纱布……虽未有血色沁出,已然好转,但纱布未去,就是还没好,这男人还敢动的那么凶,不会疼的吗!   饭菜早已撤下,面前是飘着袅袅水气的茶香,仿佛岁月自此静好。   叶白汀心下忽转,手指触及仇疑青腰腹伤口,微微蹙了眉:“……你故意的?”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嗯?”   “总感觉,以你身手,不应该受这么多伤。”   “没什么不应该。”   叶白汀很认真在说这句话,仇疑青却很随便,话音间甚至有调侃,全然不当回事,还将茶盏拿起来,要喂给他喝。   慢慢的,叶白汀明白了,仇疑青不想聊这个事,或者说,他说对了,仇疑青就是有意受这些伤,以他身手,并非不能避免,或怒或气,他可能觉得没保护好他,应该要受些惩罚。   叶白汀冷下脸,推开了茶盏。   “怎么了?”仇疑青指腹碰了碰杯壁,“不烫的。”   叶白汀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这个问题:“为何受了这么多伤?”   仇疑青眼梢微垂,放下茶盏:“被笛声诱制,全不由自己。”   叶白汀眉眼更静:“是么?”   “不是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仇疑青伸手摘了颗葡萄,剥开皮递过来,“不想喝茶,就吃些果子,润润喉。”   叶白汀拍开他的手,站起来就往外走。   仇疑青扔了葡萄,拉住他:“怎么了?突然不高兴,生气了?”   叶白汀冷笑一声:“我不过一个小小仵作,怎么敢生指挥使的气?”   仇疑青看到他颈间红痕,皱眉:“是我……太放纵了。”   这种神情,这种语气,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叶白汀更恼,用力甩开他,大力往外走:“才不是因为这个!”   仇疑青一个旋身,把他按在亭角花墙,身体欺近:“所以是……真生气了。”   叶白汀心中无力,瞪他:“是又怎样!”   “宝贝……”仇疑青低头亲他唇角,“可以不在这个时候,同我吵架么?”   “怎么,我心情不好,想要吵架,还要看日子?”叶白汀冷着脸,“因为和你在一起了,因为昨夜和你好了,因为现在应该你侬我侬,花好月圆,有不开心也不能说,有情绪也得敛着,得时时看气氛,照顾你脸色?”   仇疑青眸底有些乱:“我不是这……”   “走开,别碰我!”   叶白汀推开了仇疑青。诚然两个人过日子,该要互相体谅,互相包容,但现在他不想,他不愿意,就是不开心了!   仇疑青担心伤着小仵作,不敢下手硬来,只是阻着他的路:“到底怎么了?”   叶白汀看他的眼睛,眸底一片火气:“自己想!”   说完绕开他就走,中间还因为身体不舒服,脚步顿了一下。他抿了唇,扶了扶右胳膊,姿态不怎么好看,但非常坚定的走了:“不许跟着我!”   仇疑青万万没想到,千山万水走到今天,好不容易……竟然把人给惹生气了!不理他了!   三息过后,老管家跑了过来,满脸焦急:“将军!少爷怎么走了!采买绣坊送来的新衣裳还没来得及试,厨下研制的新菜晚上才能头一回做,家里的账本子也没来得及看,还有库房那几大箱子宝贝,将军不是说给少爷准备的?这么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看,连院子都没来得及转,少爷怎么就走了呢!您快点过去,把人追回来啊!”   老管家操心的不行,见自家将军穿的实在不像话,一边絮叨,一边眼疾手快的找来外衫给他披上,囫囵一绑,就把仇疑青给推了出去:“您倒是快点动!”   老头急的跺脚,再耽搁,人就出了二门了!   仇疑青皱了眉:“他好像……生我的气了,很严重。”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老管家更跺脚:“您也不知道疼着点人!就知道少爷会害臊,不叫咱们上前,可您也怜惜着点啊,就刚刚那一下,老奴就瞧见了少爷颈间红痕……少爷多矜贵的人,可不是咱手底下的兵,随便摔打操练的,您下手太虎,少爷身体不舒服,怎么可能情绪好,这种脾气不冲着您发,冲着谁!”   仇疑青给自己扣上腰带:“你说的对,这脾气……是该冲着我发。”   “将军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啊!”   “嗯。”   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老管家手抄在袖子里,神情很是复杂。   这个家,已经空了很久很久了……多年前,是老爷和夫人先后离开,将军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走出了这里,少年时去往边关,更是一次都没回来过,去年归京,北镇抚司明明就在旁边,来回很近,用不了多少工夫,将军还是,宁愿叫人把衣服用物送过去,也不回来,偌大宅子,打理的再精细干净,没了主人,总有种说不出的荒寂感。   好不容易将军慢慢变了,周身悍勇锋锐仍在,气质却变得内敛平和,眼底有笑模样了,也愿意回来了,还把少爷带了回来,很有一种打造爱巢的模样……可不能就这么断了!   少爷您行行好!我家将军就是个不懂事的莽夫,您别跟他太较真,不高兴了打骂都成,再不行可以上军棍,我们都能帮忙,就是……就是别走,别再丢下将军一个人,成么?   叶白汀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扶着右胳膊,身残志坚的回到北镇抚司,发现一切如常,还真没什么变化。   想想也是,前头命案已经办完,事实清楚,凶手归案,三皇子中箭受伤,起码短时间内折腾不了,京城内外一片安详,北镇抚司除却本身职责事务,再无突发紧要事件,也的确不该忙乱。   “少爷——你可回来了!”   “嗯?”   叶白汀还没感叹完,就见申姜风一样的刮过来,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眼神那叫一个热切:“怎么了?司里不是没什么大事?”   “别提了!”申姜呼哧呼哧喘气,“大事是没有,小事一大堆啊!指挥使不在,所有事都压在我身上,底下人全都来找我问主意!我就是个试千户,根本不行啊,顶不住,少爷可得和指挥使好好说说……”   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小了。   叶白汀没听清,往前两步:“你想让我同指挥使说什么?”   “没,没什么,”申姜突然吞了口口水,“我就是提醒少爷和指挥使,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一定要注意好好休息,司里有我呢,没事,我什么都能干!”   叶白汀:……   他略一侧头,才发现了仇疑青的身影,怪不得。   申姜当然是看到了指挥使,指挥使表情可不怎么好,然后又瞧见了少爷颈子边的印记,这个么……成亲了的人,都懂。   见指挥使脚步不怎么明显,视线却往他这边,尤其和少爷的距离上扫,申姜懂了,噔噔噔后退几步:“那什么,后头活儿还多,我得紧着干完,还能早点回去看媳妇,就不瞎聊了,少爷我先走了啊——”   叶白汀仍然没理仇疑青,指挥使回了北镇抚司,自有一堆事要忙,他脚步没停,拐去了仵作房。   死去的黑衣人的尸体,老仵作商陆已经验了,因不存在死因疑虑,主要验录的也不是这个方向,而是其它,比如身高体型,各种身体特征,是否有相似之处。   商陆本就是资深仵作,这小一年跟着叶白汀,加多了其它系统知识整理,更稳了:“死者身材都不算太高,体型偏瘦,身上肌肉轮廓明显,深深浅浅的伤疤有很多,明显久经训练,手掌脚掌都偏宽偏大,内有硬茧,有些骨节微微变形……总结来看,很像东南沿海,善水性之人。”   叶白汀还没说话,仇疑青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应该是水军,卫所正在查。”   见到指挥使,商陆就更紧绷了,迅速报告完自己的验尸结果,就没再说话了。   少爷和往常一样,会拿过验尸格目仔细对照,看是否有缺漏,但往常指挥使在时,他不会这么沉默,会有解释或者讨论,今天好像完全没有理人的意思……指挥使一个人走话题好尴尬啊!   商陆人老成精,早就看出来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对,之前就已经很默契很亲密了,现在更有别人看不到的情丝缠绕,指挥使的眼睛都离不开少爷了,少爷虽然很淡定,但脖子上的痕迹……   刚有些不确定,想要多看两眼,就被指挥使有杀气的眼神扫到,刮骨微寒。   商陆瞬间退后两步:“验尸结果就这些了,外头稍稍有些忙,少爷要是没问题,我先走了?”   叶白汀点了点头,走出仵作房。   这回他没着急,见有锦衣卫过来请走了仇疑青,才慢慢悠悠,去往诏狱。   那夜乱象之后,生擒的黑衣人,被三皇子推出来挡难的姚娘子,还有始终关押在这里的凶手魏士礼,全都在审讯过程中,有人不配合,被刑房拉了去。   这不是叶白汀业务范围内的强项,便没干涉,继续往里走……久久没来,其实这种天气,自己的牢房还挺凉快的。   “相子安呢?”隔壁空着,有个邻居不在。   秦艽正在啃猪蹄:“他不是个心思狡诈的师爷么?那个什么三皇子花活儿太多,刑房那边有点理不过来,把他请走帮忙了。”   叶白汀视线就落在他正在啃的猪蹄子上:“所以这个……”   秦艽笑的可坏:“他又不在这里,大夏天的东西容易坏,糟蹋了就不好了,我只能先帮他笑纳了。”   叶白汀莞尔:“怎么总是跟他吵架?”   “怎么是我跟他吵呢?明明是他总要挑衅我!”   “你们都有小铃铛,你怎么不出去?”   “我也想啊,还不是最近没我的活儿,少爷你有点懈怠了啊,总不能老是谈情说……咳,”秦艽咳了一声,突然话音大转,“谈情说爱是正经事!少爷做的对,不好好休息,身心彻底的放松,怎么能好好工作?少爷尽管享受生活,有危险的活儿尽管叫人来找我,我保证不跑!”   “不跑?”   “嘿嘿……当了几回锦衣卫的人,滋味还不错,有点爽,以后继续也不是不成。”秦艽一边说话,眼神一边往侧边瞟。   不用他提醒,叶白汀也知道仇疑青来了。   这里也不能呆了。   又和秦艽说了几句话,他走出诏狱,忍无可忍的问仇疑青:“为什么总跟着我?”   仇疑青垂眸看他:“我没有想跟着你。”   叶白汀怒:“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意识到时,”仇疑青声音微轻,“就在你身边了。”   叶白汀:……   嘴甜也没用我跟你讲!今天说好了不理你就是不理你!你想好了错在哪里,再过来跟我说话!   他转身就走,这回也不在北镇抚司呆了,出了大门,去了竹枝楼。   他未察觉到的暗处,一堆锦衣卫悄无声息的围观,个个都很发愁。   “怎么办啊……指挥使好像把少爷给得罪了?”   “可是少爷很讲理,很少无缘无故生气……指挥到底干了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   “有!非常觉得!两个人气氛亲密了很多啊!莫不是……指挥使干了不是人的事了?”   “都干不是人的事了,还把人给惹了,太不是人了! ”   “噫……你竟然敢说指挥使坏话!”   “怕什么,你不也说过?少爷说了,指挥使亲民点不是坏事——干什么干什么,后面的别拽了,我这还没看完呢!”   说话的小兵察觉不对劲,回过头,就看到了仇疑青,吓的脸刷的就白了:“指,指挥使……”   几个老兵反应快多了,礼行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迈开的脚步也是:“参见指挥使!属下急着训练,请恕属下告辞!”   “属下也是!”   “属下告辞!”   转眼间现场走空,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嫩兵蛋子。   小兵看着远方,欲哭无泪,苍了天了,都是一群什么王八蛋啊!   “那,那什么,指挥使,属下才操练完今天的份额,腿脚实在沉,真的跑不动了,您看……属下再加罚半日,成么?”   对面一片沉默,没有说话。   小兵还以为今天交代在这里了,正想咬咬牙说我现在就去受罚,谁知指挥开口,语气竟然很平和:“少爷还跟你说了什么?”   “啊?”   “亲民之外,还有什么?都说来听听。”   “呃,好,好的。”   这少年是个新兵,和叶白汀相处其实也不多,只是最近一个多月,他领了照顾任务犬的任务,狗将军亲近少爷,一人一狗总在一处玩,他便多见了几次,话也多说了几句,但也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少爷问过我父母家人,身体如何,感情好不好,问我为什么想做锦衣卫,会不会觉得训练太重,规矩太严,有没有哭鼻子后悔过,还问我说亲了没有……”   小兵越说,发现指挥使脸越黑,小动物般的直觉起来,求生欲极强的换了个方向:“少爷也总是提起指挥使……”   仇疑青:“提本使什么?”   “这些话也没同属下说过,”小兵觑了觑指挥使脸色,“有时候少爷和狗子说话时会不小心漏,说担心指挥使……”   “担心本使什么?”   “对啊,指挥使这么厉害,不管做什么都如阪上走丸,刀过竹解,轻松的很,少爷好像就是觉得,您再厉害,也需要人心疼,需要人牵挂……”   ……   竹枝楼。   叶白汀刚到门口,就从里边蹿出两颗小炮弹,一左一右,熟练的蹲在他脚边,抱住了他的腿。   “舅舅怎么才来看我呜呜呜——”   “想死舅舅了呜呜呜——”   “那天大船上舅舅都没理我——”   “爹爹也没来——”   “厉害叔叔也走了——”   “不能飞飞了——”   叶白汀被俩熊孩子一撞,老腰一酸,差点直接撅过去,他慈爱的摸了摸俩外甥的头,发出灵魂问题:“怎么没去书院?”   俩熊孩子立刻松开了他的腿。   “好像不早了……”   “得给舅舅去准备礼物了!”   “舅舅再见!”   俩孩子灵鱼一样,钻进了竹枝楼。   “别管他们,”叶白芍招手叫叶白汀进去,“俩熊孩子人来疯呢,那天在船上胆子不小,好像帮了不少小孩,最近两日,别人家长都来道谢,可把他们美坏了,正飘呢。”   叶白汀抬脚进来:“礼物……是怎么回事?”   叶白芍给他倒了茶:“你这孩子真是,自己要过生辰了,竟不记得?”   “生辰?”   “对啊,七月初八,七夕过了子时,娘当时还道,怕不要给我生个可爱的妹妹呢。” 第253章 你很美味   原来自己要生辰了……   叶白汀垂了眸。   午后阳光洒在桌面,灿烂耀眼,雨后转晴的夏日和平时不同,走在外面顶着太阳是会很热,坐在房间或树荫下,有风袭来,感觉就很舒适了,不会闷热,也不会出太多汗。   叶白汀看姐姐:“姐夫回来过么?”   “回来过,差点又跟我哭了,没出息,”叶白芍哼了一声,放轻了声音,“他在外面的事我没管过,但他这回同我说了,出了点小问题,但问题不大,可以解决,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你也别多担心,双胞胎也说过,想跟你道歉……我和孩子身边,放有你姐夫的死士,怕惹眼,放的不多,也就每人身边一两个,他们只管在特别危机时能及时救命,平时我们做什么都不会管的,那夜不管箭冲着我来,还是双胞胎失足跳船,其实都不会有什么事,倒是连累了你……”   叶白汀懂,姐夫训练的死士和别人不同,贵精不贵多,要的就是一个隐秘,真正的危机关头能救命,如果平时都会出现,别人都知道了,那真正危险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叶白芍:“那俩刚刚估计是害羞了,没好意思说,你别怪他们,他们只是胆子大,跳船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是,以后和我们在一起,你当要顾着自身,知道么?”   “嗯。”   叶白汀点了头,其实当晚替姐姐挡那支箭,只是下意识举动,没有思考斟酌,也不需要思考,不知以后能不能做得好……希望以后不会再遇到这种事。   叶白芍叮嘱:“总之你放心,我和双胞胎都不会有事,你姐夫和指挥使都算有本事,足够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不必过于忧虑。”   叶白汀垂眸:“嗯。”   叶白芍仍然有些不开心,想着那夜是因为自己,弟弟才被骗过去了,想多嘱咐弟弟几句,别这么大了还被骗,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而且弟弟现在这么乖的样子……她根本舍不得挑剔。   “那夜忙乱,第二天我才得闲,做了饭菜要给你送过去,谁知你已不在北镇抚司,去了指挥使家,转过去吧,连人都不让见,只接了食盒,说你没事……”   叶白芍有些计较:“我也是太忙,俩孩子有点闹,之后连着下雨,没来得及去看你,好不容易天晴,今日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你这身体到底怎么样了?真的没事?胳膊上的伤可好了些?”   “我没事,好多了。”   “给我看看。”   叶白汀大大方方拉开衣服,给姐姐看胳膊上的伤。   “还真恢复的不错,都结疤了……”   叶白芍动作一顿,看到了个了不得的痕迹,弟弟颈侧往下一点的东西,不是吻痕是什么?   “你和指挥使……”   叶白汀反应那叫一个快,清咳一声,掩上衣领,朝姐姐眨了眨眼:“怎么样,我说我能拿下他吧?”   叶白芍:……   “不害臊!”她指尖点了下弟弟额头,“就指挥使那夜抱着你的表现,我就知道有问题,你人小鬼大,怎会不好好利用?跟着人们到了岸上,你那俩外甥扒着我脖子喊舅舅,我都硬生生拦住了,没好意思上前,没想到你真……”   想起第二天早上被拦住的不让见,还有这几日的安静,虽然也有天气不方便的原因,但……   叶白芍眯了眼:“他没欺负你吧?”   叶白汀正坐,正色,看起来正经极了:“你瞧我,像是被欺负过的样子?”   说实话,叶白芍有点看不出来,弟弟眉目慵懒,有浅浅春光,明显是处在浓情热恋之中,可这种痕迹,也不一定是做了出挑的事,这情窦初开,花前月下,接个吻抱抱什么的,也很容易这样,真要做了不该做的事……就指挥使那体格,弟弟能下得了床?   感觉这事不能细究,但弟弟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叶白芍沉吟片刻,才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但成亲还是必须要办,空了的时候,你同指挥使商量商量,叫他过来提亲……唔,我过去提亲也不是不行,但他家现在怎么个情况,我没弄清楚,不好失礼,好像是没有长辈在世?你得空问一问,既然决定要一起过日子,就得像个样,该办的都得办,不能不当回事。”   叶白汀清咳两声:“嗯,记得了。”   “行,那你好好坐会着,一会儿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叶白芍转身要挑食材。   叶白汀却目光从窗外转回:“不用了。”   “不吃饭就走?”   “这个……”叶白汀主要是看到了还在窗外,目前离的有点远的仇疑青,正闹着别扭呢,他担心被姐姐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又怕仇疑青武功高,耳力好,什么都能听到,他就走过去,凑到叶白芍身边,掩了唇,低声说,“不是早同姐姐说过,想给指挥使寻个礼物,一直都没想好送什么?今日正好得空,便想四处寻一寻……”   叶白芍很理解,追求别人么,是得花心思,反手塞了一沓银票给弟弟:“那你记得要用心,指挥使这种位置的人,什么都不缺,贵重不贵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行了,去吧,钱不够记得跟姐姐要。”   “谢谢姐姐!”   手里攥着厚厚银票,叶白汀笑弯了眼,嘴甜极了。   他将银票折好,塞进荷包,走出竹枝楼,全当没看到远处的仇疑青,也没问他为什么跟着,就一路往前走,不等人,也不理人,随便他怎么跟。   这天下午,他去了挺多地方,见了挺多人,一边感叹自己身体素质真不错,学武锻炼什么的就算了,有些事……竟然影响没那么大,以后也不用太担心害怕。   不过仇疑青是真的粘人,他从未见过他这几日的样子,表情动作,占有欲起来时竟然那么疯,什么醋都能吃。   但在这男人没有意识到错误之前,他还是不会理他的!   叶白汀给自己定了个时间,最多……到自己生辰吧,还有四天,仇疑青要是这么笨,就是想不通,他不介意好好教教他!   二人就这么拉锯着,叶白汀不理仇疑青,仇疑青等他消气,也不非要往前,就是日日跟着他,时时要看到他,帮他隔绝一切危险,甚至停留过多的他人视线……哪怕被繁忙公务调开,处理完时,不管叶白汀去了哪里,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第一时间跟上。   偶尔,察觉到叶白汀视线回转时,他还会十分心机,不着痕迹的用点苦肉计,希望小仵作能心软,这招以前是用过的,管用了的,何况他现在本身就有伤,条件十足,奈何小仵作气性有点大,见他不对劲,会立刻叫别人过来问他,自己离开的飞快……   他要别人做什么,别人又不是小仵作。   这几日北镇抚司气氛难安,连老大夫都躲出去了,懒的和这对不省心的情侣耍花枪。   七夕乞巧节,京城很热闹。   前些日子的危机早已过去,百姓们早没了害怕,这件事在他们眼里甚至已经不再是危机,而是共患难的经历,是谈资,说了好几天都腻了,正好过节,风头就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七夕,是庙会。   一大早的大家就忙活起来,运物资的运物资,搭盘子的搭盘子,挂灯笼的挂灯笼,什么杂耍行头小戏搭台街边摊贩的食材,都得提前准备,重头戏么,自然在晚上。   而每每这种时候,锦衣卫都会很忙碌,人群聚集之处,常有小偷小摸,或者不小心和亲人走散的姑娘小孩,不盯好了很容易出问题,倘若闹出踩踏事件,事情就更大了。   叶白汀起床后,没有看到仇疑青身影,自己随便找了点事做,还有点不习惯,这几日身边有个大型‘跟宠’,他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空白时间了,今日……倒是正好了!   他决定出门,给仇疑青准备礼物。   这次是真的准备礼物,花很多心思,很认真的那种。   申姜一步不落的跟着,因有前车之鉴,这回怎么都不走,相当警惕,叶白汀怎么哄怎么骗怎么都劝都不走。   “我给指挥使准备礼物,你非要第一个看?”   “我是想看礼物么,我是担心有意外!”   申姜那叫一个委屈,掏心掏肝,就差指天发誓了。   叶白汀:……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算了,”人赶不走,再不好意思,也只能板着脸警告了,叶白汀看着他,“你不走可以,但是不许和指挥使讲,知道么?”   申姜连连点头:“我对少爷的忠心,天地可鉴!怎么可能胡乱打小报告!”   但看到最后,他脸色越来越犹豫,欲言又止,左右踟蹰,还是忍不住小小提醒了下:“少爷……这个真的行么?感觉看到了会很伤心啊!”   叶白汀十分淡定:“伤就伤吧,我再送别的。”   申姜一脸骇然,再送什么别的?更让人伤心难过的东西么!   他很想提醒一下指挥使,今夜非常关键,一定要好好表现,不然以后水深火热的日子不要太多,作为过来人,他真的经验丰富,可刚刚已经答应过少爷……   你们这样,让千户很为难啊。   夜色缓缓漫上,有夏风轻拂,街边灯笼一盏盏点燃,有圆有方,有大有小,编织出长长灯河,有富户点了烟花,灿烂花火炸开在头顶,与空中银河相映,更显斑斓。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有戴了幂篱的姑娘害羞地垂了颈,悄悄拉住身边人的衣角,也有小小夫妻同游,大大方方的牵了手,彼此眸底映出对方倒影。   街边摊子很多,吃的玩的戴的,卖什么的都有,叶白汀还是头一回这么沉浸式地享受这里庙会,感觉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拿起来看看,尝试一下。   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似乎自己一直在背后某个人的视野范围之中,不管往哪里走,往哪里拐,这种感觉都没有消失。   周围人太多,找不到这个视线,叶白汀也没想着要找,知道必是仇疑青忙完事,找过来了。   他依旧没理人,就随着人流往前走,悠闲四处逛,仇疑青也没急着过来,就远远跟着他,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叶白汀停在了某个拐角,那里有出戏台,台上新戏正好开锣。   仇疑青便也走了过去,站到了他旁边。   这次不必再担心人会走,因为小仵作好似很愉悦,认真在看这出戏,每次蓦然回首,小仵作都在笑,烛盏一映,勾得人心跳加速……小仵作没半点离开的意思,他便也舍不得离开。   左右无事,仇疑青便抬头,看起了这幕戏。   故事是新编的故事,戏也是新鲜排演的,有些地方尚未圆融,但看起来很流畅,颇为引入人胜……这是叶白汀提了方向,想要传达的东西,和戏班一起创作的短篇小故事,时间不长,也正好能将一些东西表达清楚。   人心多情,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深切之时,总会愿意为了对方付出一切,哪怕生命,殊不知,对方要的并不是你的生命,而是你的平安,要的是往后长久的陪伴,双方固然可以默默为对方付出,对方不需要知道,可这些沉默的时间,那些在误会中错过,明明可以不失去的东西,总是有些遗憾的。   当这些过往成为故事,警示着世人,要珍惜彼此,珍惜现在的时光,世人懂了,悟了,带着欢欣拥抱生活,可故事里的人呢?他们已经遗憾的因为这些错过和沉默,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最珍贵的人……   不可怜吗?   戏台上的父母,夫妻,子女,都怀了一颗为彼此奉献的心,想要默默承担所有,有的露了馅,惹的哄堂大笑,有的丢了命,只能变成鬼魂常伴最爱的人左右,最爱的人却看不到……一幕啼笑皆非的故事,让观众大笑又沉默,最后转成长长一叹。   仇疑青看着戏台,若有所思。   小剧时间不长,总会曲终人散,台上人穿着戏服出来行礼谢赏时,仇疑青转头,不见了叶白汀。   心下一空,刚要跳到高处去寻,却发现叶白汀就在他身边,比先前还近了些,只是换了个方向,他才没第一眼瞧见。   小仵作似乎对街边小贩正在做的蒸糕感兴趣,蹲在一边等着这一锅熟,因夏夜热,只看蒸糕似乎有些不够,眼睛就总是往对面冰酪摊子上看,那边大娘做的,新鲜一轮也要出来了,可他人只有一个,蹲得了这个蹲不了那个,总要做出取舍……小仵作蹙着眉,很为难的样子。   似乎有很久,没见到叶白汀这个样子了。   仇疑青想起,小仵作一直以来都有些嘴馋的,最初开始一起办案,因刚从诏狱出来,叶白汀各种食欲都很旺盛,什么都想尝,什么都想吃,甜的,咸的,香的,尤其是辣的,总会馋,但那时他身体不太好,他便总是盯着,控制着他少吃些,每回见人没精气神,想哄一哄,只要带回新鲜吃食,小仵作就会非常开心,那种开心纯粹的笑颜,像阳光一样,很容易让人心暖忘忧。   后来……这种时候就很少了,小仵作身体慢慢转好,不必再控制饮食,他也不穷,就放下话去,随便小仵作吃什么,都尽量满足,再后来叶白芍来了,疼弟弟疼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顿顿饭都要自己盯着做,小仵作便是再嘴馋,人前看到的也少了。   岁月流转,世间经年,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变,真好。   仇疑青想,会不会叶白汀七老八十,头发都白了,还会这般嘴馋?   他压不住唇角笑意,转身去了冰酪摊子,从大娘手里买了一碗冰酪,走过来时,发现蒸糕也好了,顺手就挑了一块……最小的,小仵作只是馋,想体验一口,太多了怕吃不下。   叶白汀走的太久,站的也累,这里又没凳子,他就想蹲会儿,仇疑青买东西,他当然看到了,给谁的也很明显,仇疑青又不爱吃零食……但他没接。   二人一站一蹲,仇疑青个子很高,叶白汀得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小仵作脖颈高仰露出的皮肤,绷起的弧度……很容易让仇疑青想到某个瞬间,他喉头滚了滚,声音有些哑:“……我错了。”   叶白汀:“错哪了?”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既然会水,为什么会淹死呢?可能因为大意,可能因为轻视,可能因为过度信任自己的能力,看轻了水的危险本身。   仇疑青眸色墨色沉浮:“我在边关之时,越是打难打的仗,越会注意自己身边危险,时时提醒自己要小心,不受伤,才能坚持的更久,遂每回到最后,反而状态不错。可若是不需要什么战术的仗,比如对方很蠢,或者连兵数都比不过我方时,我就很容易受轻伤,因心中对危险的判断预警程度不一样。”   “这次也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对着三皇子的黑衣人,有股不满的发泄欲,见你受伤,也很自责,这个受伤的人该是我,该要受到惩罚的人也该是我自己……是我太放纵了。”   叶白汀哼了一声,还是蹲在地上,没起来。   “这出戏,是你让人排的?”   仇疑青看出来了,视野滑过小戏台:“很温暖,我很喜欢。你连那些误会的时间,那些遗憾的错过,都不想出现在我们身边,我怎么可以这么莽撞?”   他低了眉,看着小仵作,头顶是浩瀚银河,眸底是皎皎弯月,声音温柔的不行:“我心悦于你,自该珍惜你的一切,保护你的财产——我也是你的,怎么可以不珍重自己,让你难过?”   叶白汀心中微暖,这狗男人气人时真气人,说起情话也是真的会。   “知道错了就好。”   叶白汀勉为其难的伸手,接受了狗男人的道歉礼物,尝了一口,眼睛倏的就睁大了:“好吃!这个好香甜,怎么做到的!”   他仍然蹲着,不起来,仇疑青就去旁边问摊主借了个小马扎,让他坐着吃,见他忙不过来,还帮忙端着冰酪碗,方便他吃。   不得不说,仇疑青还是很了解叶白汀的,他馋是真的馋,想尝一口也是真的想尝一口,多了也是真的吃不下,这点分量刚刚好,非常合适,足够吃到美食身心愉悦,又不会撑肚子。   仇疑青终于能再次拉住叶白汀的手了:“谢谢你的礼物,很久没有人……为我准备这么特殊礼物了。”   叶白汀看着他:“有点小悲剧的样子,你不觉得难受?”   仇疑青垂眼:“情绪自会被剧情感染,但我知,那些都是假的,我和你才是真的。”   “嗯,还算聪明。”   叶白汀心说申姜输了啊,明显对指挥使不够了解。   仇疑青拇指摩挲过他手背:“不生气了?”   叶白汀拿眼白睨他:“本来也没生气,就是觉得某些人不吃点苦头,就记不住教训。”   如果那时他当场就挑明了,这男人估计也会乖乖应声,但这么打个哈哈就过去了,等到之后再有危机,估计还是会这么选。   “怕了么?”   “怕了。”仇疑青借着人潮遮掩,握着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真怕,再也不敢了。”   叶白汀心中一软,看看左右,迅速把自己的手收回来,眼看花灯如昼,烟火璀璨,正该不负良辰:“行吧,那少爷带你去玩!”   仇疑青眼底噙起微笑:“嗯。”   叶白汀拽着仇疑青,给他看刚刚自己看过的小玩意,这个怎么新鲜,那个怎么好看,可认真了,仇疑青随他拽着,突然觉得家里的院子太空,好像这个也该买,那个也能装饰,突然有了一种买空整条街的冲动……小仵作喜欢的东西,就该捧到他面前。   见狗男人眼神越来越危险,叶白汀果断放弃街边小摊,拉着他去往卖灯的摊位。   “还记得上元节么?”叶白汀道,“我们是一起破案,还是一起赏灯来着?指挥使瞧着浓眉大眼,刚正不阿,实则一肚子歪心思,故意在灯谜里挑出我的名字……到底怎么猜的,那么多字谜,怎么就对上了我的名字,是巧合么?”   仇疑青低眸看着他:“想看?”   叶白汀震惊:“今夜也可以?”   “随我来。”   七夕和上元节俗不同,玩的东西不一样,但到底是类似节日,有些是相通的,比如这些灯就不比上元节少,猜谜的摊位略少了几成,却也是有的。   于是接下来,叶白汀就看着仇疑青表演,这男人果然肚子里有货,不但专门挑着他的名字解谜,猜诗也都是诉情一类的,比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比如‘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比如‘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比如‘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叶白汀感觉自己耳根都红了,这么多人看着呢,狗男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仇疑青不但能猜谜,能解诗,还能目光始终触及他左右,在他被人潮拥挤时,轻轻松松捞住腰身,把他带回来。   叶白汀抬头看他,眸底满是清澈微光。   仇疑青就没忍住,把他带到一旁暗巷,狠狠亲了一通。   想着一条街还没逛完呢,叶白汀抵住仇疑青胸膛,转移话题让两个人冷静:“我问过大夫,说你只要继续吃药,定不会再被控制,我就有点好奇,那夜你看到我,真的一点都认不出么?”   仇疑青顿了下,似乎这个问题有些难答。   叶白汀就笑了:“别怕,不找你后账,就是想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仇疑青拇指摩挲过他的脸,眼神微深:“仿若灵魂空茫,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记得……你很美味。”   “美味?”叶白汀怀疑他又在想别的。   仇疑青解释:“你身上的气息,很美味。”   “哦……”   叶白汀懂了,是当时身上擦的香膏。   正走神,掌心一凉,被放了件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枚玉佩,玉质滑润,雕工精致,里头有一颗很小的香囊,还有两条胖胖的小鲤鱼,非常灵动,看起来就很可爱!   “哇……”叶白汀连仇疑青的手都不拉了,举起玉佩看,“好漂亮,给我的?”   “嗯。”   仇疑青早知叶白汀喜欢可爱的小东西,虽他不怎么愿意承认,可每回收到这样的礼物,总是很惊喜,开心做不得假。   “本来建造那个凉亭,是准备送你的生辰礼物,但……它不小心被我提前使用过了,”仇疑青眸色加深,“这个造价不同,花的心思也比不过,是我之前见你喜欢那枚玉香囊,着人找玉种雕造,近些日子才拿到手……”   “嗯,我喜欢的!超好看!”   月光从玉佩镂空的缝隙穿过,温柔又多情,天边有烟花炸开,人群中散发着热闹欢腾的气氛。   叶白汀一怔:“竟然……过了子时了?”   明明没玩多久,时间这么快的吗!   仇疑青大手包住他握着玉佩的手,吻落在他唇边:“此物贺你生辰,愿阿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嗯,谢谢。”叶白汀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烫,“咳,既然是指挥使的愿望,一定会成真。”   仇疑青声音本就低沉,在夜色里尤为动人:“那我还有一个愿望,阿汀愿意给我么?”   叶白汀抬头:“嗯?”   仇疑青握着他手腕,眸色深暗:“搬到我那里住。”   叶白汀还以为是什么:“不是早答应了?吵架归吵架,你的凉水亭那么好,我肯定要搬啊,你说吧,什么时候?”   “今夜。”   “呃,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大晚上的麻烦别人也不太好……”   “可我等不及了。”   仇疑青抱住叶白汀,路都不好好走了,直接运上轻功,飞檐走壁,直直朝着自己宅子,现在可以称为‘家’的方向:“房子很空,随你喜好改造,下人们都盼着一个新主人,我也是。”   “阿汀,自此开始,陪我一辈子,好么?” 第254章 这是将军为你打下的江山   夏风侵扰,蝉鸣鼓躁,暑热总是令人难耐,雨水酝酿之际的那份闷热更是,让人恨不得立刻回到冬日,大不了多穿些衣服,也不至于这么难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叶白汀还是有些苦夏,胃口不太好,人也懒懒的不爱动,略吃些冰的凉的就会拉肚子,被仇疑青盯着控制,不准多吃,日子就更难过了。   还好有凉水亭,他每日不干正事,就去亭子里窝着,舒适很多,姐姐过来看了一趟,摸了摸了瘦了一圈的脸:“还行,好歹不像以前瘦那么多。”   最近北镇抚司没什么要紧事,三皇子那边……有所进展,但进展略慢,对方正在养伤,安分的很,直接成了缩头乌龟,到处都收的很紧,连燕柔蔓都一时联系不上了。   锦衣卫们各有各的差事,申姜也跟着日日在外头跑,又是升官又是妻子有喜,他整个人红光满面,精神十足,根本都不想歇,就是太忙了,没什么时间过来找少爷扯闲。   既然北镇抚司没什么事,也没什么新案子,叶白汀干脆就不回去了,直接住在仇疑青家,誓要跟凉水亭锁死。   住的久了,慢慢的,自也认识了这里的人,比如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   老管家叫安农,是府里的老人,看得出习过武,腿脚比年轻人都利索,眼神也矍铄,精气神特别好,要不是那一头白发,别人怕都会误会他的年纪。   他身手年轻,看起来也年轻,心态可一点都不年轻,府里各处都操心,哪哪都得管,最操心仇疑青,最疼爱叶白汀,是是,叶白汀来了才十天,就已经荣登老人家最喜欢的人物榜首。   他什么都能干,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还特别会耍小戏法,见叶白汀闷坐无聊,仇疑青又不在家,就会想各种法子逗叶白汀开心,好像生怕叶白汀无聊透了会跑似的,连下厨房做菜可都行,就是味道么……可能没那么讲究。   叶白汀相处几日,就发现老管家和仇疑青特殊的亲近感,虽仇疑青之前不常回来,现在两个人话也不多,但他们的羁绊感很深,老管家应该是仇疑青长辈留下的人。   他很喜欢跟老管家聊天,仇疑青不在,他就找老爷子聊,老管家阅历丰富,不管什么都能聊上两句,天南海北,奇闻怪志,奇花异草,风俗见闻,吃的喝的,或者什么神秘宝藏……没什么他不能聊的。   要不说家有一老,犹有一宝,老人家的处事智慧和心得可太宝贵了,尤其那些妙趣横生的小故事,叶白汀听得欲罢不能,二人间友谊迅速增长,老管家都给他起了昵称,叫他小汀儿了。   谁成想,仇疑青连老人家的醋都要吃,不知什么时候,就按搓搓行动,但凡他在,必要隔开他们,每回他一回来,就赶老管家走,可怜老管家一大把年纪,头发花白,两脚踉跄,委委屈屈可怜巴巴的走了,还一步三回头,袖子抹眼假哭。   叶白汀:……   他其实看出来了,老管家是高兴,有故意装着凑趣的意思,也是真的心生感慨,倒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仇疑青。   他不知仇疑青做安将军时是个什么样子,但做指挥使时什么样,他看的不要太清楚,其实给人观感并不太好,仇疑青太冷漠,太严厉,不仅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也是,起初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被他操练的怨声载道,就差夜里组团去行刺他了,他那时还为身上的毒素侵扰,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眼底总有一片黑,整个人没什么生气,谁看着能喜欢?   现在好了,虽仍然板正严肃,纪律严明,但整个人的气质内敛了下来,身上锋锐仍在,做事习惯不会变,可整个人看起来圆融了,状态也好了,更积极向上,让人想要亲近,敬大于畏了。   宅子里逛几圈,地头也熟了,比如哪里是客房,哪里是书房,哪里是库房,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园子……他一清二楚,这里真的很大,往里还很幽静,有小花园,有小竹林,还有小池塘,逛一圈下来竟然什么都不缺。   有老管家领着,这回叶白汀试了府里给他做的新衣服,厨下为他研制的新菜式,看了书房里早早装好了箱的账本,还有藏在府里最深处的库房,那一堆珠光宝气的宝贝……   老管家雄心万丈,每带他到一个地方,看一堆东西,就期待着他的惊喜表现,就差挥斥方遒,说一句——这就是将军为你打下的江山!   看第一样时,叶白汀真的惊喜又意外,漂亮的宝贝谁不喜欢?看第二样时,仍然会在心中赞叹惊呼,看到第十样,已经会在心里比较,想着这个不如前头哪个好,那个不如这个亮,看到更多……就面无表情了,不过如此,前面第十九件好像更好。   真的没办法表演惊喜了。   账本什么的也算了,他虽然会看,但很烦做数字方面的工作,隐隐明白了老管家什么意思后,更是直接推了个干净,除了凉水亭,哪都不去,什么都不管。   叶白汀也注意到一个问题,这里的人,都不会称仇疑青为指挥使,都叫他将军。   府里基本没有丫鬟,没有年轻小姑娘,厨下有几个厨娘,管洒扫和部分采买的也有几个女掌事,所有人办事都很利落,有一股子飒爽泼辣劲,有回听到她们和外面的人吵架,叶白汀猜到,她们应该是军队家属,大都是男人不在了,不好意思白受仇疑青庇护,过来帮忙做事。   看家护院,包括门房,叶白汀也看出来了,有很多老兵,有的甚至身有残疾,是从队伍里退下来的,有擅长一技的,在后院校场做武师父,教练新兵新人。   叶白汀猛然想到,仇疑青……是有亲兵的。他的确是空降北镇抚司,做了指挥使,可安将军自边关回来,怎么可能独自一人?   过往相处,仇疑青不是没同他提过这两个字,但他忽略了,现在想想,这些人都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安将军有没有亲兵,放在哪里,对于京城百姓而言,知不知道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守护京城的一大力量,但对于某些想要造反的人来说,就是最大阻碍了。   三皇子之前搞那一波夜袭,事情闹那么大,未必就没有试探这些人的意思,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过效果当然不如预期,那一夜锦衣卫发挥的都很好,百姓们也很厉害,并没有让更多悲剧发生,仇疑青的亲兵,自也没必要出来。   知道叶白汀发现这个事后,老管家还漏了一嘴,说没事,将军的事,天子都知道,只是机密为大,不好与外人道。   叶白汀看懂了老管家的眼神,知道自己多问几句,对方也会说,但他并没有继续问,军机秘事,他本就不该介入过多,他只是一个仵作,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可以,如若有需要,仇疑青自会让他知晓。   ……   中元节时,叶白汀出了趟门,和姐姐一起,去给父亲上坟。   父亲当时背着贪污罪名,亲儿子叶白汀因株连押进了诏狱,养子贺一鸣不闻不问,姐姐尚在远方,根本赶不及回来,坟是中老仆悄悄选了,背着人安葬的,坟头不大,位置也不怎么好。   叶白芍点上香烛,摆完祭品,带着叶白汀磕了几个头,才缓声道:“我知道爹不应该睡这里,但他污名未除之前,我亦不想迁坟,我想看着他棺木清清白白的走过长街,和娘葬到一起。”   叶白汀融入了前身很多情感,过往也依稀能见,对于父亲的观感,也有自己的判断,他知道为什么叶白芍笃定父亲无罪,因为在过往岁月里,成长过程中,叶君昂给他们的印象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匪君子,昂然于世,他的性格风骨表现在他与人的相处里,表现在他做过的事里,他肩担日月,俯仰天地,从来无愧于心,自不会去做这种恶劣之事。   “姐姐放心,我和指挥使正在彻查此事,不远的将来,定能给父亲一个公道。”   他拎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酒在坟前。   若亡魂在天有灵,定然能认出,他不是他的儿子,不知他今日所做一切,能否慰藉他片刻,不知他之后的选择,会不会被他祝福……   所有命运安排的身不由己,叶白汀都不会随意给自己加诸罪状,他只希望往后的路,所有选择,能无愧于心。   上完坟,叶白芍带着弟弟离开:“好啦,别板着个脸嘛,爹爹最希望你开心了,从小就是,你几岁的时候,爹爹归家,你笑一笑,晃着小短腿过去,敞开胳膊抱住他,软软唤爹爹,说爹爹辛苦了,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他说不管在外面多累多疲多难受,只要你这样抱他一下,他就觉得天空都晴朗了,他还能干五百年……别不开心,嗯?”   叶白汀垂眸:“嗯。”   “事情已经过去,我们首要做的是好好生活,在有余力的时候,合适的时候,去做这件事,这也是爹希望看到的,所以我们不必着急,不能无辜了他的期冀,别人不理解他可以,我们不可以……”   叶白芍这话说给叶白汀,也说给他自己。   姐弟俩相伴走过漫漫荒野,随柔柔轻风拂起发丝衣角,谁都没有再说话,好像也不必多说什么,彼此心里都懂。   待到大路边,将要上马车,叶白芍才想起什么,一脸严肃的看向叶白汀:“所以你进展怎么样了?可有试探过指挥使,对你心意如何,什么时候同你成亲?你生下来身体不好,成长过程又多娇惯,爹爹生前最挂心的就是你,生怕以后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没人能事无巨细的照顾你,日子过得越来越够呛,老来形单影只……你什么时候能够争点气,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叶白汀:……   “我尽快,成么?”   “这还差不多,”叶白芍见弟弟表情不似敷衍,放过了他,语重心长,“有任何麻烦,就同姐姐讲,只要你们愿意办事就成,其它的,都有姐姐操持,别害怕,知道么?”   “嗯。”   叶白汀点点头,掏出一枚木簪,递给姐姐:“这是那夜三皇子递到我手里的,后来去竹枝楼,本想还给你,却发现忘带了。”   是桃木簪,石州送给叶白芍的礼物。   “我还当丢了呢。”   叶白芍接过簪子,随手就挽在了发间,因没有镜子,只能稍稍理了理,问弟弟:“好看么?”   虽然很少,叶白汀还是看到了姐姐低眉里的羞涩:“很好看。”   ……   七月流火,今年夏来的晚,似乎也比往年漫长,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往前走着,眼看七月也将慢慢走完。   叶白汀每日在凉水亭,很少这么惬意地度过夏日,翻翻书,聊聊天,尝尝美食,偶尔兴致来了,找人过来一起下盘棋,玩个游戏,日子就消磨了。   这种感觉真的挺好,无忧无虑,人也自在,有吃有穿,有风有冰,有亲有友,都保质保量的夜间生活……若有一天这么养老,也很不错。   希望这种日子长长久久,仇疑青能活到七老八十也别废。   要是姐姐能不见缝插针的催婚就好了。   叶白汀倒是不讨厌,于他而言,这是一种甜蜜的烦恼,成亲……仇疑青虽提过,但最近并没有说,他们没专门为这件事聊过,但心中早已默契,都想等事情落定,比如把三皇子这个大祸害给收拾了,其它的日常公务没那么紧要,可以安安心心的偷个小懒,也不必担心别人趁机作乱,成亲都成不舒服。   什么时候能把三皇子搞定呢?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估计是等不了一年了,仇疑青训练的人不可能那么拉胯,这么久都摸不到人,三皇子也不可能等那么久,人家那儿早就万事俱备,就欠个东风,没准伤养好了就会继续作妖。   所以这成亲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冬天……会不会有点冷?   七月二十六晚上,仇疑青回来,神色和往日不同。   叶白汀本来趴在桌子上,一见他样子,就坐了起来:“怎么了?”   仇疑青坐到他身边,先索了个吻,才问:“可还记得蔡氏?”   叶白汀点了点头,应溥心的妻子,他不仅记得蔡氏,还记得这对夫妻的浪漫故事,尤其那枚印象深刻的‘七夕月’。   “她此前不是回去整理亡夫遗物,在信件往来中寻找你父亲的线索?”仇疑青拎起叶白汀的茶盏,喝干,“目前所有线索都已汇聚到锦衣卫,我们得到了一个名字,叫刑明达。”   叶白汀:“刑明达?同我爹有关系?”   仇疑青颌首:“岳父和应溥心在外地游山水时相逢,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其后信件来往不断,聊了很多东西,对于过往的遗憾和感慨,甚至一些秘密,不过这些秘密并没有深入,信中所写的样子,感觉岳父应该是有什么心结,这位刑明达,也是他提起的名字。”   叶白汀认真想了想,又往前回溯回忆,包括一直以来和姐姐的聊天内容,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名,如果父亲真的和此人相熟,他们不应该不知道啊。   不对,等等。   “岳父?”叶白汀挑眉看着仇疑青。   仇疑青倒很自如:“早晚都要这般叫的。”   他还趁机过来,偷了一个吻,大手扣在叶白汀腰间,似在给他力量:“此案真相,我会陪你一同调查,你不要难过,被情绪左右。”   叶白汀深吸口气:“……好。”   “那我继续了?”   “嗯。”叶白汀点点头,“可我对刑明达这个人没有印象,也从未听姐姐提起过。”   “莫急。”   见小仵作嘴皮有些干,仇疑青给他续了茶,喂给他喝:“岳父大人一直都在外做官,政绩评比一向皆优,他不在京中停留,可能是因之前官场气氛不怎么好,他不想同流合污,或者是有什么其它忧虑或心结,外人并不知晓,他也从未和人说过。”   “这刑明达,倒是一直在京为官,这些年的经历调查,行为轨迹一直和岳父没有交叉,我命锦衣卫往久远了查,才知二人曾是同窗,岳父少年时,曾和这位刑明达在一家书院读书,有一段时间曾经交好,但少年求学,总有意气相投,也有渐淡如水,离开书院后,二人就再无来往……”   “我看过调查卷宗,好像不存在什么矛盾或背叛,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没有缘分,未曾再见过面,也没有必要多联络,可岳父去世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他。”   叶白汀眉心微蹙:“我父亲的死……”   仇疑青:“我仔细查过了,前后所有细节对照,岳父的死并不存在疑点。那时我还未进北镇抚司,当时司里很有些乱象,案子不说判的乱七八糟,却存在很多潜规则,底下锦衣卫狱卒也是,有些事做得并不怎么光明,但因岳父品性高洁,底下人并没有故意为难,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他被押进牢时就病了,夏热易生病疫,他运气不太好,病的有点重,那时这里还没有太医,牢里的人没有家人在外走动,花大把银钱进来,看病很难,他自己倒不怎么在意病情,只曾提出过想要见人,可他常年在外为官,京城没什么根基,又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阻拦,他便谁都见不到。”   叶白汀沉吟,脑中思绪不停,到底职责所辖,当时错过了,现在仇疑青却是指挥使,查这些很方便,应该不会有人对他撒谎,也不敢。   “我爹想见谁?谁阻拦了他?”他眼梢微眯,“贺一鸣?”   仇疑青点头:“贺一鸣应该在那之前,就被三皇子蛊惑了,身为养子,只要打点得当,他能很方便见到岳父,更方便拦截岳父的口信,岳父想见谁,除了他无人知晓,他当然没尽力,之后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主揭发了更多‘证据’,将尚在存疑,就算被判也不至死的罪行加码到了更大,连你都要受牵连……岳父当时就吐了血。”   叶白汀闭了闭眼:“所以父亲不是不担心我,不是不想管,是他管不了了……他病的很重。”   “是。”   仇疑青声音微沉:“清醒的时候,他曾挣扎着想过办法,但没有用,贺一鸣动作太快也太狠,案子直接判了,你下了狱,岳父连贺一鸣都见不到了,生前最后一个清醒时刻,见了刑明达,之后不久就气绝身亡。”   “所以你的意思是……”叶白汀垂眉,“就算刑明达并没有亲手害我父亲,我父亲的死因,也很可能与他有关?”   仇疑青颌首:“刑明达那日进诏狱,是顶着公干名头而来,可没说要见岳父,看起来就是巧合,那日也特意给了银子,清了场,别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不是一个老狱卒拉肚子,不知道‘赏银’这回事,回岗时正好见到刑明达从岳父牢门前离开,也不知他们曾经见过面。”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贺一鸣被三皇子蛊惑,专门对着我父亲来这致命一击,刑明达呢,会不会也同三皇子有关?我父亲……莫不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惹到了三皇子?”   仇疑青很想给他答案,但是不行:“此事暂无证据,不能就此定论,但可以顺着这个方向查查看。”   “那之前我们线索分析,我爹可能有在保护什么,这点可查到了,可否属实?”   “暂未确定,再是忘年交,也不可能交托所有秘密,岳父信中线索很隐晦,去世前也未留下更多东西,此事,我们仍需关注。”   “刑明达现在何处?还在京城为官?”   “他现在在通政使司,是个参议,从四品,官虽小,却极紧要,天子所有案前奏折,除密折密奏外,都要经通政使司整理参上。”   “那他如果是三皇子的人,岂不是很危险?”   “是。但以他职权,应该也做不了太多事,最多就是打听点边角余料的消息,传给三皇子,今夜太晚,不方便问,他明日要参与大朝,待下朝之时,我们再寻他问话,现在你乖乖的,先睡觉,此事,定会水落石出。”   “……好。”   叶白汀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可能是仇疑青肩膀太宽厚,怀抱太温暖,也可能是想做的事终于看到了曙光,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梦到了叶君昂的脸,父亲带着一脸欣慰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放轻松,慢慢来……   你是爹爹的大宝贝,爹爹在天上也会看着你,祝福你的,什么都别怕,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叶白汀觉得这次一定顺利,摧枯拉朽的搞残敌人,就等着问那个叫刑明达的话了!   没想到午时未过,他没等来仇疑青,反而见到了火急火燎的申姜。   “少爷,那个刑明达死了!”   “死了?”叶白汀瞬间站起来。   “可不是怎的,”申姜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死在宫里头,皇上赐的御宴上,你说这事闹的,咱们怎么办!”   按说申姜已经是个千户,完全有资格进宫请见,可他心态还没扭转过来,有点怂,而且什么事沾了皇家能好办?出了命案,现场不得立刻封锁,蚊子都飞不进去?他是千户又怎样,朝廷一品大员没准都进不去!   叶白汀瞬间思考:“指挥使呢?现在应该已经在现场了?”   要是没有捎回任何话来,申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申姜点头:“嗯,指挥使就在宫里,就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传话出来让司里时刻准备召唤,我瞧着命案紧要,得同少爷说一声。”   叶白汀目光清澈,条理清晰:“总之这样的案子,定会移交北镇抚司,对吧?”   申姜猛点头:“那肯定得移交咱们啊,不然谁办得了?真有人大着胆子想抢,指挥使就在现场,能叫人抢得走?”   叶白汀垂眸:“所以尸体很快就会移交回来。”   “应该是。就是宫里流程不知道怎么走,快还是慢。”   “既然尸体会来,我们早晚会进入探查,你也不必忧心,”叶白汀道,“现场暂时看不了,总知道是谁死了,人际关系要了解,近来在做什么,同谁有仇怨要查……你可调派人,立刻进行此事,只是需得记得,后宫没透意思出来,风声不可外透,先以低调为主。”   申姜立刻有了主心骨:“是!我知道怎么做了!”   叶白汀起身:“我即刻回北镇抚司,底下若有拿不准之事,尽可寻我来商量。”   “是!” 第255章 你在小阿汀面前也这样?   皇宫。   琉璃瓦耀金,大殿巍峨,屋顶脊兽眺望远方,威风凛凛,殿前护卫眼神肃正,几步一人,莫说有人经过即刻知晓,就算有一群蚊子飞过去,也能数数一共几只。   仇疑青独自在命案现场,一边勘察,一边想过来时了解到的情况。   这是一处分阴阳两侧,互有对照的亭台,建在水面,四外假山掩映,池鱼悦目,地方很宽,往日并不是个讨喜的来处,因为太大,坐在这里无处遮掩,别人一眼就能看到,也因太冷,四面透风,很容易将头发衣服吹得不好看,景致虽开阔,也不是那么别致,哪里都有,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夏天,暑热难消,这里便成了极好的纳凉之所。   今日大朝事务繁杂,散朝略晚。不是只要一散朝,皇上就没事了,可以回去批折子了,有很多朝上未尽之事,都需要接下来继续商讨,皇上每日午后都会在南书房召见文臣,今日正好有奏折的事要问刑明达,散朝又太晚,别人都来不及回去吃饭,皇上便赐了宴。   也是巧了,今日刑明达的夫人佟氏好进宫朝拜,就在皇后那里,中秋将至,很多事需要提前准备,外命妇之间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进宫拜见,可能是为了露露脸,提醒皇后娘娘注意哪处,也可能是为了彰显自己能力,告诉皇后娘娘她很好用。   皇上和皇后伉俪情深,宇安帝每日早饭午饭晚饭都要跟皇后打招呼的,但凡能腾出点空,一定会一起用,今日午间不行,宇安帝就叫人传了信到坤宁宫……   以仇疑青对宇安帝的了解,肯定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传信,中间必夹带私货,卖个惨什么的,说皇上有多难,连跟心上人吃饭的功夫都没有,还要陪一个四十来岁的老男人……政事可能不说,对刑明达评头论足少不了,好让皇后心疼他。   皇后心疼丈夫,往下一看还有佟氏,这人同她说了好多话,又分别去拜见过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不知被谁拉着说了些什么,过来告辞就有些晚,这么让人饿着肚子回去也不合适,皇后想了想,别让人捎信过去问皇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也算是给这对夫妻恩典了。   反正都是要吃饭的,能顺便做点别的事,还能看到自己的皇后,何乐而不为?   宇安帝应了,又叫下面人传话过来,皇后根本不需要他提醒,已经迅速去请了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今日大约日子好,进宫拜见的不止刑家夫妻,太皇太后那边还有一位侯夫人单氏,尤太贵妃这边没有,但佟氏去拜见过,人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现在留人赐宴,不得过去问一声?   没想到两宫都很给面子,遂最后就是,所有人一起安排到了这个亭子吃饭。   亭子很大,完全放得下这些人,虽分阴阳两侧,众人分男女落座,中间却未隔太远,保持规矩的同时,也没那么疏远。   类似这样的场合,仇疑青都不爱参与,他今日例行进宫,查问安排禁卫军,顺便等待大朝过后的刑明达,刑明达被赐宴,也没什么,他继续等一等就是,没想到等到了命案发生的通知。   事情一发,宇安帝就命人控制住了现场,叫人传锦衣卫指挥使过来查看。   仇疑青来的很快,立刻对封存现场进行勘察,地势,环境,桌上遗留的酒菜,其它地方的细节……   禁卫军同样是经他训练的军中好手,办事能力不可谓不强,然术业有专攻,有些地方,仍然不如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用着顺手,仇疑青一边分析下各种命令,一边思考着,还是得调申姜过来。   亭子四通八达,共有五条路走往外侧,其中一条通往官房,略长,有灌木遮掩,很安静,刑明达就死在这条通道上,他应该是中间离席,去往官房,或者……刚从官房回来,就遭遇了不幸。   他右臂在下,侧躺在地,除左侧额角外,身上没什么特殊伤口,额头上的伤很重,明显是遭到重击,鲜血流下,铺满了整个左脸,视觉效果很有些惊悚,但血量只有这些,并不算大。   仇疑青蹲下来,仔细检查死者伤口,凹凸不平,且面积略大,用手比了比,肯定不是人的拳头,应该是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器……会是这种平面?他自认在武之一道精研颇多,市面上少有他没见过的武器,这种,还真是前所未见。   不过……死者虽头部遭到重击,死因却未必如此。   除了死者身上并不多的血迹,仇疑青还看到了死者发青发紫的嘴唇,以及泛着同样颜色的指甲,这是中毒之后的发绀现象……中毒?   死因到底是不是这个,还得等尸体送回去,仵作检验确定,仇疑青更关注的是现场,此处通道干净清静,如果有人想在附近找凹凸不平的东西砸伤刑明达,恐怕不太容易,可刑明达伤口又很新鲜,明显时间很近,下手之人,很有可能是刑明达生前所见最后一人。   此处是皇宫,皇宫之内,用毒何等敏感,哪来的,宫里的,还是外面带来的?宫里的,平时常在何处,外面带来的,如何躲避禁卫搜检?   仇疑青看过现场,很多疑问并没有化解,但有一点很明显,有关凶手的猜测,绝对不是会宇安帝。   刚刚一路过来时,宫人说的很清楚,此处赐宴,宇安帝和死者是最先到的,整个过程中,宇安帝都未离席,自然也就不可能导致死者死亡,当今天子要真想杀一个人,直接赐死就是了,没必要这么麻烦。   凉亭的尽头,宇安帝正在等他,桌上一盏茶分毫未动,左手边摊开几本奏折,右手拿着朱笔,竟是一刻未停。   “现场看完了?”   “是。”   “凶手故意在今日找事,怕不是知道朕忙的无暇它顾,”宇安帝闷头批奏折,脸都没抬,“宫中除了朕和皇后,太皇太后,尤太贵妃,谁的安危不紧要?但朕真要撂开别的不干,亲自问这个案子,岂不是给他们脸了!”   仇疑青见奏折上被朱笔批了个大大的x,怒气十足:“夏日天燥,皇上当然要静心。”   宇安帝哼了一声,批完最后一个折子,合上,站起来,看着仇疑青:“你于此间擅长,又是北镇抚司指挥使,此事全权交托于你,朕可没工夫问。”   仇疑青颌首:“臣职责所辖,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没意思,总是板着张脸,”宇安帝看他,“你在小阿汀面前也这样?”   仇疑青有些无奈:“皇上,命案在前——”   “算了,空了再说,”宇安帝丧着脸扮可怜,“不过我可没同你说假话,手边真的一堆事,这两天觉都没法好好睡,连找皇后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这回真的靠你了,你好歹让我有点……想小太子的时间。”   仇疑青:……   想小太子还是造小太子?   一国之君,说这种话合适?   宇安帝当然知道不合适,在仇疑青变脸谏言前就跑了,脚步匆匆,一身‘好忙啊好忙啊来不及了’的紧迫:“此次你宫中行走,赐便宜之权,若有任何需要,尽可去寻皇后要人,再不济就找朕身边的高公公,朕去忙了!”   仇疑青:……   他盯着现场勘察工作顺利进行后,才去见了皇后。   皇后名越歌,照她自己的话,出嫁前就是个普通官家的女儿,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什么高官权贵,成长中的小烦恼或许有,但她很感恩目前拥有的一切,做了这中宫皇后,也没飘,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除却各种场合需要的用度摆设,平时和出嫁前一样,身边用物只看习惯和喜欢,并不讲究奢华。   她左手边摆着宫务文书,右手边是一盏茶,姿势和宇安帝批奏折很是相似,见仇疑青来了,比宇安帝礼貌的多,搁下笔:“指挥使辛苦,来人,上茶。”   她知今日众目睽睽下出了人命,皇上必会请指挥使来,指挥使也必会来见她,早就准备好了,不等仇疑青问,自己就说话了。   “大概情况想必你已知晓,今日之事在本宫看来,竟一时不知是否偶然,皇上日日朝会,刑大人在并不反常,散朝略晚,皇上稍后还要召见,留膳也寻常,可佟氏并非经常进宫,她今日请见本宫,是为中秋筹办之事,佟家与我娘家早年曾有来往,但她递牌子请见,见她的日子却是本宫亲自定的。”   仇疑青懂这话的意思,刑明达会上朝,所有人都知道,但他被皇上留膳,是皇上临时决定,外人不可能提前知晓,佟氏进宫亦是,宫中规矩大,不是她想见谁就见谁,需得早早递牌请见,日子是越皇后下的,就在今日,但是否留膳,也在越皇后一念之间,无人能干涉。   凶手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是有计划,还是突兀下手?   越皇后话音未停:“今日太皇太后那边也召见了韩宁侯府主母单氏,好似也很关心中秋之事,佟氏分别去宁寿宫和长乐宫拜见过,皇上既要留膳,本宫便派了人去两宫请话,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很给面子,一同去了亭台,人不算多,只当凑个趣。席间因有女眷,不谈朝事,皇上还同刑大人开了几个小玩笑,气氛还不错,女眷这边,因佟氏丈夫官位算是最低,席间少言,被韩宁侯府单氏打趣……”   说到这里,越皇后柳眉微抬,顿了顿:“说是打趣,不管后宫女子还是后宅女子,有些话都是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佟氏便更无言。”   “不知尤太贵妃和单氏是有积怨,还是单纯看不顺眼,就挑剔了她两句,说她牙尖嘴厉,单氏是太皇太后请进宫的人,太皇太后自恃身份,没说什么,倒是西厂那位班厂公笑眯眯帮了腔,尤太贵妃便也不说话了,她身边也有东厂富厂公么,二人就‘姿态友好微笑’的讨论了几句。”   仇疑青便明白,还是那一出戏,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斗了一辈子了,任何有这二位在场的局面,不管起因如何,参与者有谁,最后都会变成她们的争锋。   “尤太贵妃护佑佟氏……她二人可是交好?”   越皇后想了想,摇了摇头:“瞧不出来,席间尤太贵妃对刑大人也没见多客气,说他玉面风流,着实不像个好人,只怕手下办事没谱,建议皇上留心听用。”   “宫中这两尊大佛向来不和,别说你我,朝中上下恐都知晓,本宫三月嫁进来,说起来有三四个月了,时间仍是尚短,对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仍是参不透,这桩命案实在理不出头绪,不知个中是否有隐情,怕都要偏劳指挥使了。”   仇疑青拱手:“皇后娘娘放心,本使职责所在,必不负众望。”   越皇后便笑了:“如此,多的猜测也不提了,无凭无据的事,反而影响你办案方向,本宫便说说时间,后宫中人去的晚,到时皇上和刑大人已经在了,皇上席间未曾挪动过,本宫因要确认菜式,中间离席过一次,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坐久了难免难受,中间由班厂公伺候着,也离开了一次,应该是去了官房,韩宁侯夫人单氏因被尤太贵妃挤兑,心中不畅快,也离开过,她刚起身没多久,佟氏就跟了出去,她们中间是否有龃龉,跟出去为何,落井下石还是辩解,外人皆不知晓,大约一刻钟后,佟氏自己回来了,单氏不在,直到命案发生都没回来。”   “至于尤太贵妃……大约所有人都曾离席,偏她一个安坐,觉得降了格调,中间也曾叫上富厂公,离开过一次。”   一样一样说完,越皇后叹气:“此事若真是有人蓄意而为,中途曾离开的这所有人,都有嫌疑,指挥使办案可明察线索,多做比对,无需顾及太多,本宫既有疑,也是可以查的。”   仇疑青:“是。”   越皇后:“此次御前赐宴,有尚宫局女官尹梦秋一直在侧操持,席间常进常出,举凡酒水菜品,皆要经她之手,本宫刚才已经发下话去,让她这几日配合指挥使查案,指挥使有任何问题皆可询问,不过此人在宫中伺候近三十年,她说出口的话,指挥使当自行鉴别真伪几分。”   “多谢皇后娘娘。”   “反倒是本宫该多谢你,宫中发生命案,皇上政务繁忙,怎么也该本宫扛事,却偏劳了你,”越皇后眼神微深,“办案过程若有任何困难,你尽管来找坤宁宫。”   “是。”   仇疑青又提了几个问题,二人就皇宫赐宴规矩,上菜流程,四周环境等讨论了好一会儿,案情细节才算差不多问完。   及至最后,仇疑青将要告辞,越皇后才顿了下,叫住他:“……阿汀,最近怎么样了?”   阿汀?   仇疑青顿足,有些没懂这个称呼。   越皇后便笑了,眉目素雅,内有暖光:“他可能没同你说过,幼年之时,我们曾有过交集,他还救过我,后因父辈外地辗转做官,一直无缘得见,去年他一家归京,想着终于能有机会,不料他下了诏狱……”   她垂了眉:“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将要同皇上定亲,被他缠的无心它顾,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阿芍又担心给我带来麻烦,从不叫他来见我,便一直没有机会,既然此次宫中查案,指挥使不如带他一起过来?”   仇疑青凝了眉,一时没说话。   越皇后脸上笑意便更深了:“你莫它想,此时皇上也知晓,我只是惦记幼年他救过的情分,想着今日也算有了些本事,能关照他一二。”   “至于宫中形势……东厂西厂对他有招揽之意,很是看好,多少代表了宁寿宫长乐宫的意思,不会有人对他故意为难,你的人,皇上会护,我也会保证昔年好友安全,他必不会有事,如何,指挥使可放心了?”   仇疑青这才行礼道:“臣会考虑。”   越皇后点了头:“最好明日过来,今日闹这么一回,后面两宫只怕懒的再折腾,明日一早来,还能顺便去敲一敲两宫宫门,问一问话。”   ……   仇疑青在宫中忙碌的同时,北镇抚司也没闲着,申姜盯着下面查死者刑明达的信息,有任何所得即刻回报,很快得知了一些信息。   “哇……这个刑明达不简单啊,年轻时是个小白脸,年纪大了靠着皮相也混得不错,说是裙带关系不少,都是靠一张嘴哄……他外头有相好的,大家都很笃定,但猜来猜去都似是而非,揪不出一个人名,你说厉不厉害?”   叶白汀接过消息卷宗,不过最关注的却不是这个,而是——   “佟氏放出宫了?”   “对啊,今日刑明达上朝,佟氏也进了宫,夫妻二人一起在御赐宴上,怎么一个死了一个没死?该不会是这佟氏杀夫吧,”申姜摸着下巴,一脸严肃,“因为这狗男人在外头拈花惹草?”   叶白汀:……   “我说的是,佟氏放出宫了。”   “呃?”   “案件才发,细节尚不明确,任何猜测方向都有可能偏差,但佟氏出了宫,”叶白汀看着申姜,“指挥使就在宫里,既然接管了案子,就不会随意放任嫌疑人乱走,放出来,定有用意。”   “这能有什么用意,难不成是忙不过来……”   申姜眨眨眼,明白了:“没准还真是忙不过来,嫌疑人在宫中,指挥使一个人,光是了解情况就够呛了,问案情更是,放一个人出来,咱们帮着问问,岂不省时省事?”   叶白汀横了眉:“所以申千户还愣着做什么?”   “我马上派人过去查!”   “只派人即可,”叶白汀看了看外面天色,“若我所料不错,稍后指挥使在宫中走完流程,怕会召你进去帮忙,别让他找不着人。”   申姜点头:“行,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钉着!指挥使既然让人把佟氏送出来,定检查过了,也派了人监视,差一会儿半会儿没事,我手底下的人也很能干的!”   叶白汀:“估计……尸体快要回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面有小兵跑过来禀报:“少爷,指挥使命人将尸体转移回了司里,马上进门,送去仵作房!”   申姜嘿了一声:“还真回来了!那少爷,咱们走着?”   叶白汀率先迈步:“走,去仵作房。”   因先前接到通知,知道宫里发生命案,尸体一定会转移出来,仵作房早早就准备好了,验尸环境,验尸工具,仵作箱子里的工具都一字排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叶白汀净了手,穿上罩衣,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申姜暂时没别的事,自也一起跟了过来,看到死者的脸就叹:“血糊啦的这个样子,怎么看脸好不好看?不过……”他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嘴唇青紫这么明显,指甲还带了蓝,我这种外行都能知道,少爷,他这是中毒死的吧?在皇宫中毒?”   别说申姜一脸不可思议,叶白汀也很意外,用毒这么危险的事,有人敢在皇宫动手?   和仇疑青一样,申姜眼一眼就看到了死者左额侧的伤口,就是因为这个伤,死者才满脸血,连好看不好看都见不到了:“这是用什么东西打的?怎么还凹凸不平的?看起来不像寻常能找到的凶器,莫非是石头?什么石头这么能干?”   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恨不得到处打扫的干干净净,连颗鹅卵石都得是特别顺眼的形状,怎么会有这样的石头?   叶白汀戴上手套:“先看尸吧。”   首先是死亡时间,这个大概不存疑,死者从上朝,到被赐宴,一直是在人们视线里,所有人都看的到他没问题,健康地活着,宴间不知为何离场,之后一直没回来,直到宫人发现尸体,这个时间并不长,因不管皇上,还是皇后及后宫大人物,所有人的时间都很重要,不可能被这么被浪费,就是大人物们自己注意不到,下面人也得时时警醒着。   随尸体而来有仇疑青简短的案件情况分析,这个时间,不超过两刻钟。   叶白汀谨慎的翻开随着眼皮看了看,在检查过尸斑及尸僵,确认无误后,认可了这个死亡时间。   可奇怪的是,死者左侧额头遭到重击,血流成这样子,他本身却并没有任何抵抗动作或反应……为什么? 第256章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申姜跟着少爷,看着面前这具尸体。   别说抵抗反应,胳膊手上都没有伤痕淤青,死者连衣服鞋子都很整齐干净,一点都没乱,看起来完全没有经过类似奔跑,扭打的激烈动作,就像是人直愣愣在原地站着,等着别人打这一下子,然后倒地。   “怎么可能呢?”申姜皱眉,“难不成没看到凶手过来?”   叶白汀仔细看伤口,很理解申姜为什么这么想,因为死者伤在额侧,不是正前方,也不是正后方,这个位置比较微妙,如果是在后脑,行凶之人又有意放轻脚步,那很有可能死者察觉不到,在毫无反应的情况下被攻击,在正前方就不可能了,死者不可能看不到,在侧边……就不一定了,有很多容错可能。   申姜说着话,还演起来了:“你看啊,要是四周比较安静,没有人看到对方靠近,行凶之人这么走,这么来一下子,岂不是很方便?”   “嗯,不无可能。”   “但是?”申姜看着少爷表情,就觉得不止如此。   叶白汀便道:“也有可能是死者认识的人,很熟悉,双方近身交谈,彼此不设防,若对方手藏在背后,突然这么一下子袭击过来,死者根本来不及反应。”   “对啊,更可能是熟人作案!”申姜发散思维,“那有没有可能是死者中毒晕倒在地,行凶之人怕他不死,又补了这一下子呢?”   “不可能。”   叶白汀指着伤口:“你看这伤痕迹,上方及右侧边缘清明,往左往下略有擦划痕,这伤必是行凶之人右手挥出,往左往下用力,才能造成这样的浅表拖划痕,若人已经晕倒在地,且不谈有没有必要加这一下,光从痕迹来看,就不会是如此表现。”   “也对,是我又飘了,不能瞎想,不能瞎想!”   叶白汀查看过伤口,很快有了判断:“此处并非致命伤。”   申姜:“何解?”   “创口血流看起来吓人,几乎涂满了全脸,但血量并不多,这个伤口也并不深,只是皮肉受损,骨头没有问题,没有凹陷,没有破裂,这种程度最多致人短暂晕厥……”   可能会有脑震荡,短暂的不适想呕吐,但瞬间致死,可能性不大。   “就必然是毒了?”申姜思索,“怎么下在死者身上的,从口入?吃食?”   那里可是皇宫,在食物里投毒?胆子不要太大啊!   叶白汀却很镇定:“解剖来看就知道了。”   死者死亡之时,甚至一顿饭都还没吃完,胃中食物来不及消化,定能给他们答案。   房间彻底的安静了下去,这一刻,连外面风声都静了,听到最响的就是少爷手中的刀剪,眼前最明显的就是少爷眼花缭乱的动作。   少爷好像更快了啊!不说手上翻花,完全算得上行云流水,光是快还算了,他还很稳,没有一个步骤做错停滞,没有一个动作太深或太浅,都是恰到好处。   申姜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千户大人了,对眼前这些‘小场面’,完全能做到不慌不乱,连气味都不是那么嫌弃了,还能看着少爷动作,帮忙递个刀剪……   问世间谁与争锋,锦衣卫唯他最厉害!   不过在死者的胃被取下,剖开时,他还是一瞬间捏了鼻子,这味……真的上头。   叶白汀剖开胃部,内里食物清晰可见,死者都吃了什么,这里全部都有,且形状基本完好,颜色也没有消磨太多,看得出来,菜式很丰富。   申姜跟着少爷镊子在胃容物里扒拦,感觉自己都能来一出报菜名了!   “这些……怎么好像没问题的样子?”   叶白汀暂时也没看出问题,他能辨认出的食材都是安全食材,没有毒素,也不相克,不过……   “死者喝了酒,你可能闻出来,这是什么酒?”   申姜有些拒绝:“死人胃里头的酒,早就变味了,谁爱闻,再说我又不是那苏酒酒,对酒这么熟悉这么在行……”   叶白汀微笑看着他:“你闻不闻?”   申姜:……   “闻!”   他捏着鼻子过去,迅速放开手指,又迅速捏回来……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臭。   转头看到少爷笑眯眯的脸,闭了闭眼,算了,放开手指,深深闻了一口……   “呕——”   除了臭,想吐之外,的确闻到了不一般的酒味:“桂花酒?”   有点香啊。   叶白汀颌首:“方才指挥使随信传来的消息,可以说席间是否都喝了酒?或者,有几种酒?”   “没有,”申姜记性还不错,“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归纳,但这事不难,能查到。”   叶白汀低眉:“嗯。”   申姜又问:“那这个毒,少爷现在,可有方向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尸体表现还是有特殊的地方,需要我们关注。”   叶白汀道:“死者瞳孔扩大,嘴角有细白泡沫,还有你看他的姿势,虽然是侧躺,但微微后仰,明明还未出现尸僵,手脚僵硬却很明显——这不是尸僵,这是痉挛。”   “我们要找的毒物,中毒反应需得包括以上几种。”   目前来说,从胃容物里找不出毒物线索,死者的身体衣服也很干净,不然从宫里到北镇抚司,这么多人都接触了,不可能不被染上。   这毒,真的是从口入的?如果是,席间别人为何无事,可是他吃了不一样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口入的,那是怎么中的毒?药粉?气味?但有所施,应该都会有痕迹才对。   还需得现场收集到的线索比对,倒不着急下定论……   果然没多久,北镇抚司又来的人传话,进宫宫牌已办好,指挥使令申千户进宫公干,本案未破解之前,只要持有宫牌,他随时都可以进宫勘察走访。   叶白汀便独自留在北镇抚司验尸,在有限的卷宗消息里提取线索,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没有发现的细节……只是需要知道的东西太多,重点未明,好像什么都应该要了解,什么都应该有清楚,谈不上有巨大进展。   直到天黑透了,仇疑青才回来。   “申姜呢?”叶白汀没看到人,“被你派出去了?”   仇疑青:“宫中规矩多,进展慢,有些人物关系需得在外边调查确定,他得去跑腿。”   “那你呢?”叶白汀狐疑,这男人是工作狂属性,“事没办完,你会回来休息?”   仇疑青揽住他:“宝贝,就是我不想休息,宫里下钥了,容不得我多留。”   叶白汀伸手抵住他胸膛,十分警惕:“说案子。”   仇疑青眉梢一挑,放开了手,在叶白汀松懈放心的一瞬间,突然身体欺近,凑到另一个方向,亲了下他的耳朵。   叶白汀捂住耳朵:“你——”   仇疑青却已经变得正经,眉眼肃正,似往常人前的指挥使一样:“我们的仵作先生呢,可有收获?”   叶白汀:……   算了,不和这狗男人计较。   他说起今日验尸经过,明朗的部分,疑问的部分……因仇疑青在宫中,双方消息来往不便,有些细节,对方此刻并不知晓。   仇疑青听完,给出了关于酒水的答案:“席上有两种酒,一种是女眷桌上的果子酒,以樱桃入酒调味,浅甜微酸,一种是皇上和刑明达桌上,中秋在即,用的是桂花酒,不易醉,皇上因稍后事忙,只沾了一口,刑明达是臣子,御赐宴,总要表示感恩,饮了三杯……现场所有东西都已封存,今日来不及,稍后会进行验毒。”   叶白汀若有所思:“嗯。那我们现在该要……”   “该要睡觉。”   “别……不要抱我上床!仇疑青!你往常不是连夜查案,案子最重要的么!”   “你不乖乖睡觉,蓄养精神,明日怎能进宫问话?”   “进……宫?”叶白汀眨了眨眼,“我也能去皇宫?”   仇疑青吻在他唇边,声音微暗:“早该带你见见皇上,本案中若有闲暇,随我陪他用顿饭,可好?”   “也……也不是不行。”   叶白汀想了想,他若能这样参与问案,当然最方便不过,早先还没发觉仇疑青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傻乎乎提过这些问题,问仇疑青有没有心上人,心上人是谁,有没有带心上人见亲友……是该正式见一见,吃顿饭的。   眼前男人剑眉星目,伟岸昂藏,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一个极出色的人物,他心中一动,问仇疑青:“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因何喜欢我?”   厚脸皮男人突然脸皮不厚了,拳抵唇前咳了下:“死者额侧击打伤,你怎么看?”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故意的,可没办法,说起凶案,他话就多了:“非致命伤,但使用武器很特殊,皇宫行走,又是御前,携带武器很困难,我猜可能是当时环境易得之物?但你这么问我……该是没找到?”   仇疑青:“此物存疑,现场并无所得。”   叶白汀:“我在思考,下毒之人和击打死者额侧之人可是一个?如果是一个,既下了毒,没必要多此一举,如果是两个,打他的这个人实在不明智,不管有什么仇怨,这可是在宫中,御赐宴上,你突然出手打人,又打不死,岂不是明摆着让对方去皇上面前告状,这事揭不过去?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啊,莫非是意外,下手之人在行什么秘事,被死者瞧见了?唔……别咬……”   “案子明日有的是时间说,”仇疑青气息微促,“先睡觉。”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阿汀以前没看清楚?要不要凑近些,看个彻底?”   ……   转天清晨。   申姜送信回来,说在调查走访死者的人物关系,死者的圈子……相对来说稍显复杂,很多人要问,很多方向要确定,排除,死者妻子佟氏态度也很有些微妙,看起来很配合,但他感觉很有些不对劲,为辨真伪,需得找到更多的证据佐证……工作量不小,表示还会和以前一样,及时送回最新卷宗,联络沟通。   叶白汀让人给他带了句话,说今日要进宫,可能反馈比较晚,就随仇疑青去了皇城。   皇宫规矩和外边不同,一道一道关卡,一重一重规矩,尽管仇疑青是指挥使,环节已经精减很多,中间仍然要等很长时间。   “若要面圣,反而方便些,但今日走往后宫,规矩不可省,”仇疑青看着叶白汀,声音微低,“皇后娘娘稍后要见你,现在例行晨间处理宫务,不太方便,我们先请见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完成后时间正好。 ”   皇后?越姐姐?   叶白汀瞬间懂了:“好。”   不过这段路,也是有人陪的,正是皇后昨日和仇疑青提到的,尚宫局女官。   “奴婢尹梦秋,见过指挥使。”   今晨起床,在仇疑青处理北镇抚司公务的时候,叶白汀也抓紧时间,看了案件的最新卷宗消息,听到此人介绍名字,他便知道是谁了,此人昨日,一直在宴上,她非主非宾,却是操持整个宴席的人物,所有酒水菜色皆要经她的手,有些事,她做起来最方便。   “指挥使——属下有事禀报。”   恰在这里,禁卫军有人找仇疑青报事,他便同叶白汀交代了一句:“你在此处略站一站,我去看看是什么事,片刻即回。”   因距离并不太远,都在视野范围内,仇疑青并没有担心,叶白汀自也不会害怕,只是现场……便只剩了他和尹梦秋。   宫女内选都是有规矩的,尤其先帝在时,容貌不可能差,这位女官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眼角有了细纹,但仍能窥见年少风采,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眼尾弧度微微上翘,身材至今保持的都不错,肩削腰细,因个子比普通女人略高些,腰身便更显细长……在特有的青春年华里,她定是个有记忆点的美人。   叶白汀微笑:“尹女官可认识死者?”   不愧是久在宫中,晋升为女官,见过大场面的人,尹梦秋表情平静极了:“刑大人皮相生的好,早年还被称为玉面郎君,先帝在时参与过殿试,虽才学不至巅峰,只这一张脸,也被大家记住了,奴婢有幸见过,印象深刻,不过刑大人那时官位低微,并不常进宫,也是近些年,调至通政使司,经常需要呈送奏折到御前,才多见了几次。”   “你同他可说过话?可曾相熟?”   尹梦秋:“皇上政务繁忙,对很多事都亲力亲为,奏折的多或少……奴婢一介宫女,不懂,但肯定代表了不同意思,皇上常会留问通政使司官员,若是留的晚了,也会赐菜赐物,有些东西是奴婢职责所在,送过几回,刑大人即是通政使司的人,奴婢自也说过话,却谈不上熟识。”   叶白汀看着她:“昨日席间,你很忙碌。”   “是,”尹梦秋道,“天子赐宴,对宫人来说,都不是小事,期间不能发生任何疏漏,往年死在这些细节里的人还少么?必须要一直不犯错,才能一直平安,一直有用,遂奴婢一直在忙碌,席间进进出出……若小公子有疑,奴婢无法自证,但忙成这样,应该不容易行凶?”   看来这位女官很通透,完全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叶白汀便又道:“你能走到今日地位,想必能力出色,悉察人心,可能我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合适,但还是想问一问你,席间时间不算短,你能否看出,刑明达和妻子佟氏,感情好不好?”   “这……”   尹梦秋垂了眼:“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也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尹梦秋淡笑,“小公子破案如神,想必见惯世情,人至中年,很多事都已看惯,感情不感情的,中年夫妻大都形同陌路,不过是为了家族,为了孩子撑着,哪还有那么多浓情蜜意?”   “哦,他们感情不好。”   “他人之事,奴婢不好断言,不过就昨日席间表现,”尹梦秋道,“坐在同一个亭子里,彼此没有任何视线交流,被开玩笑,被调侃,遇到好笑或为难的事,第一眼看向的也不是彼此,这种全然不顾及对方的表现,要么就是相处日久,深知枕边人脾性能力,信任对方能处理的好,要么就是完全不在乎,反正大家是夫妻,利益绑定,绝不会做出坑害自己的事便是。”   叶白汀:“你很通透。”   “谢小公子夸奖,谈不上。”尹梦秋看着对方微笑无害的脸,“就是不知,这刑大人怎么死的?”   叶白汀心下一转,懂了,这是欺他脸嫩呢。   有关命案细节,是有纪律的,查案人怎么可以随便往外透露?这女官是个聪明人,若指挥使在这里,她一定不敢说这种‘僭越’之话。   叶白汀便又笑:“你既同他不熟,为何这般好奇?”   尹梦秋当下便知被看出来了,大大方方的行了个礼:“叫小公子见笑了,这人生在世,总会对未知的东西好奇,宫中人亦是如此,看的越明白,越是忍不住,一边提醒自己明哲保身,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一边又忍不住,总会想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做这众多糊涂人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聊什么呢?”说话间,仇疑青回来了。   尹梦秋更规矩,双手交叠束在小腹前,笑意都敛了,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没有说话。因她知道,别人说这话,也不是问她。   “案情,还没说到时间线,你就回来了,”叶白汀看了看他身后,“事情办完了?”   仇疑青颌首,视线滑向尹梦秋:“你可继续。”   尹梦秋见他脚尖往前,心下了悟:“若指挥使不介意奴婢失礼,可边走边说。”   仇疑青带着叶白汀往前走:“甚好。”   尹梦秋一边在前引路,一边口齿清晰的说了整个赐宴经过,谁和谁都是什么时候来的,分别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中间都有谁曾离席,谁先谁后,大约离开了多久……   除却她拿不准的部分,其它和越皇后所言没什么差别。   叶白汀:“你因要注意菜品酒水,时常进进出出,视野最为广泛,可曾看到谁看刑大人眼神不对,或有任何不合适的举止?”   安静片刻,尹梦秋才摇了头:“奴婢虽常进常出,视线宽泛,却来不及看别的……奴婢同公子说过的,御赐宴何等重要,容不得半点差错,奴婢只专注眼前,就耗空了心神,着实无心顾及其它。”   “真没有?”   “小公子这是怀疑奴婢了,”尹梦秋微笑,“奴婢与刑大人无冤无仇,何必如此?还会葬送自己前程,奴婢行至今日不易,也不知未来还有多少年月,心中所求,不过安宁度日而已——小公子注意脚下,这边走。”   叶白汀和仇疑青一起,随着她转了方向,行入一条略窄的宫墙:“这里……好似不是大道?”   尹梦秋言简意赅:“此路离宁寿宫更近。”   “尹女官很熟悉宫中道路?”   “多年在宫中行走,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可怎么行?”尹梦秋笑道,“不仅这条路,去往长乐宫,去往坤宁宫,甚至皇上太极殿的路,奴婢都很熟,不过中宫有主也是这几个月的事,坤宁宫的路,可能有别人比奴婢更熟……”   说话间,宁寿宫就到了。   班和安守在宫门,见到人就迎了出来,尹梦秋懂事的很,福了一礼,悄无声息的退至边缘,不再说话。   “可等到少爷和指挥使了,这一路走的可顺?可累?要不要先歇歇?”班厂公很是热情。   叶白汀微笑:“不必了,正事要紧,路也不算长。”   仇疑青跟着颌首:“传话吧,请见太皇太后。”   “已经传了,太皇太后正等着呢,”班厂公两鬓斑白,慈眉善目,“主子今日瞧着精神不错,可多说两句,但若要累了,心力不济,只怕二位要多担待了……”   叶白汀:“多谢公公提醒。”   照规矩进去拜见,行礼,叫起,听到一道略苍老的声音:“嗯,不错,是个好孩子,生的白净,喜庆。”   叶白汀被叫抬头,才看到了座上太皇太后,老人家一身宫装,气质雍容,头发全都白了,梳的一丝不苟,脸上难掩岁月痕迹,皱纹很多,可能是因为常年在深宫,她很喜欢金色,衣服上绣有金线,茶盏上印有金纹,引枕也是团花锦绣,整个宫殿看起来金碧辉煌,十分亮堂。   太皇太后:“瞧瞧,这么好看的后生,怎么就藏在了外头,合该多进宫陪陪哀家才是。”   这话……叶白汀有些不知道怎么回,他与皇宫无关,非宗族,不算正经小辈,也没有官身,不管怎么论理,都不该他来陪着尽孝?   “您就是疼爱小辈,可别把小辈吓坏了,”班和安倒是惯了,还能凑着趣插嘴,看向叶白汀,“小公子可别怕,太皇太后再喜欢,也不会抢人的。”   叶白汀:……   “你们今日过来,可是要问案子?”   太皇太后会这么问,想是心里清楚的很。   仇疑青拱手:“若能得太皇太后指点,便是臣下荣幸了。”   太皇太后微微阖了阖眸:“哀家可不认识这刑明达,年纪大了,也不爱见这生生死死的事,莫说昨日,每一天,哀家都和班公公在一处,有什么问题,你们稍后都可问他,哀家的事,他都知晓,不过此刻,哀家倒想问指挥使一个问题——”   “昨日案发之前,韩宁侯府夫人单氏离了席,直到命案发现,都未见到人,现在可寻到了?” 第257章 小公子生的真好看   听到太皇太后的话,叶白汀一怔。   本案及至现在,相关人皆是昨日与宴之人,天子最先排除嫌疑,他没时间,也没必要,其后就是越皇后,长寿宫主仆太皇太后与班和安,长乐宫主仆尤太贵妃和富力行,死者妻子佟氏,韩宁侯府单氏,以及负责操持的尚官女官尹梦秋。   其他人或问询过了,或正打算问询,唯有席间一直未归的韩宁侯府单氏,到现在仍然未见任何音讯。   昨夜仇疑青回北镇抚司时,对此人的搜查仍在进行,方才……   叶白汀想起,方才仇疑青曾被禁卫军叫走,禀报一些事,回来时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可现在细想,似乎并不乐观,可就是为了此事?   果然,仇疑青道:“此人尚未寻到。”   皇城太大,如果有人蓄意躲藏,对这里地形熟悉,换班规律知晓,或者有人相助,躲个半天大约可以做到,可整整一夜过去,还没有任何进展……就有些微妙了。   大殿安静无声,似乎在这皇宫大内,连风都得缩着点,墙角冰鉴里冰块化开的声音反倒明显的多。   太皇太后浅浅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此番辛苦你了,若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她微微笑了,“皇后那边到底是新妇,脸嫩,有些事不好意思说,你尽管来找班和安,让他帮你,他要不听话,你来朝哀家告状,哀家治他。”   班和安当即拱手:“指挥使但有驱使,老奴义不容辞。”   叶白汀看着这一切发生,心说人老成精,太皇太后果然不容小觑。   看起来几句对话而已,没说什么,可一个上位者,对他这无官无爵,第一次进宫的仵作这么夸奖亲切,就已表明了态度,让仇疑青知晓;不想多费口水,不愿被像个疑犯似的审问,一句她的事身边太监都知道,轻轻松松推给了班和安;问询单氏有没有找到,立刻切中要害,说明她并非游离在外,真的漠不关心,她对重点在何处,清楚的很。   另外,昨日皇后和仇疑青见面时,着重提起一条,韩宁侯府单氏,进宫是来拜见太皇太皇的,二人关系明显不一般,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有了这点关系,太皇太后又亲自垂问,真找到了人,不得回来禀报一声?只要回了,太皇太后就与本案牵扯更多。   还有最后这句,皇后是新妇,脸嫩,有些事不好意思说,那谁有可能做出类似阻挠的,让仇疑青不方便的事?这后宫之中,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尤太贵妃四个字,几乎被挑在了明面上。   叶白汀不知道尤太贵妃对案子是个什么想法,会不会一定阻挠,但太皇太后这个提醒……   “多谢太皇太后,臣若有需,定来叨扰班厂公。”   班和安笑眯眯:“指挥室不必客气,随意召唤便是。”   太皇太后又说了几句话,问过案子,也拉了家常,最后视线投向叶白汀:“这孩子哀家是真喜欢,跟尊小玉佛似的,人干净,眼睛也清澈,叫叶白汀是不是?宫中清静,皇上皇后又是新婚,还没喜信,一点也不热闹,你若在外无聊,可进宫里来玩,别听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咱们是皇宫,也是寻常人家,规矩是有,却也没那么多讲究。”   叶白汀只得谢恩:“太皇太后厚爱,晚辈感激不尽,若有机会进宫,定会来向太皇太后问安。”   案子也问了,家长也拉了,太皇太后让班和安去库里取了东西,给了赏,之后手撑着头,有些精神不济,叶白汀和仇疑青自也懂,告辞了出来。   掩了殿门,班和安站在门口感叹:“好些日子没见主子说这么多话了,真的是喜欢叶小公子啊。”   他一边说话,眼神还一边往叶白汀身上走。   仇疑青挡住叶白汀,眸底墨色暗涌:“说案子。”   班厂公:……   行,他只是个太监,没有太皇太后的面子,干什么都被人防着,说案子就说案子:“这个刑明达,咱家和太皇太后真的不熟,自打皇上登基,太皇太后很少问外面的事,西厂跟着收敛,这两年都见不着人了,您也知道,断断不敢乱来的。”   仇疑青:“别废话。”   班厂公顿了下:“昨日那佟氏,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过来宁寿宫拜见,也是出于礼数,太皇太后寒暄几句,叫她磕了头就走了,午间去那宴席,也是瞧着皇上和皇后的面子,那亭子又凉快才去的,只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经不住折腾,中途去了趟官房……便就是这些了。”   “韩宁侯夫人单氏呢?佟氏待见之时,她可在?”   “韩宁侯早年替太皇太后办过不少事,他离世后,太皇太后也不好寒了人心,逢年节中秋,想起来,就会召人进来说几句话,太皇太后没别的意思,架不住别人心里有想法,这位侯夫人每次都来的很早,离开的很晚,佟氏来拜见时,自也会在。”   “二人可有发生龃龉?”   “太皇太后在堂,谁敢不敬?她老人家没发话,底下人便不敢出声,佟氏只是来拜见,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整个过程,侯夫人都未发言。”   叶白汀早走出仇疑青背后,问:“此二人曾在席间话音不对付,却是为何?”   班和安笑道:“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女眷们私底下的口角,咱家一个阉人,哪能管得了那么多?”   叶白汀便又问:“听说昨日,班厂公又和富厂公拌嘴了?”   班和安就笑了,很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也谈不上拌嘴,皇上面前,谁敢无礼?因那佟氏一直都不怎么说话,低调是真低调,惶恐是真惶恐,可也失礼,主子们都在座,她一句话不说,是想主子顾惜她的心情?侯夫人看不过去,就挑剔了两句,可侯夫人进宫是见太皇太后的……”   “想必少爷也知道,这长乐宫,一直同咱们不对付,侯夫人话音刻不刻薄,尖不尖酸,在太贵妃那里都算过分,自然要点一点的,太皇太后什么身份,自不能和小辈一般见识,咱家只能开腔帮忙,咱家开了腔,太贵妃不愿意同太监说话,富厂公不就说嘴了?他开口,咱家可不就得和他辩辩理?”   班和安面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这没什么好在意的:“都是些寻常小事,没什么特别,谁都不敢出格,皇上皇后也不会同咱们这种人计较,场子就圆下来了,若锦衣卫仍有疑问,稍后可问一问富厂公,看咱家是否有藏私,咱家同他向来不和,显然他也不会袒护咱家。”   仇疑青:“宫中可有宫人与死者相熟?”   “这个……”班和安想了想,道,“咱家还真不知道,说刑大人官阶不高吧,他因要呈送奏折,时不时就得宫中行走,说他厉害吧,又没有多少实权,没必要多关注……若指挥使有需要,咱家可代为查一查。”   又问了几个问题,叶白汀和仇疑青出来,离开了宁寿宫。   “你觉得……班厂公说的可都是真的?有没有撒谎?”   “撒谎未必,”仇疑青摇了摇头,“此事牵扯宫庭,他可能会更小心,你我查案之名,外届皆知晓,他不敢轻易撒谎,却很可能藏着东西没说。”   叶白汀也是这么想,会问这个问题,就是感觉班厂公今日似乎特别热情,笑的有些假,不如往日那般能让人感觉到诚恳,如果不是环境,在皇城里的原因,就是仇疑青说的这些了。   接下来的目标,是长乐宫,尤太贵妃处。   仍然是女官尹梦秋引路,她也仍然非常熟练的,带他们走更近的小路。   高高的宫墙,过窄的路径,过于寂静的空间,和头顶上一小片线性的天空,很容易让人产生被禁锢的逼仄感,胆子小的人,或许都不敢走这一段路。   叶白汀看着侧前方女官背影,问:“宫中两位厂公不和,你当知晓?”   尹梦秋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了:“所以宫人的日子并不好混,头顶有阎王,底下有小鬼,不管到了哪都得绷着皮子,得罪谁都不是……这两年好了很多,前些年才斗的更厉害呢。”   “前些年的事,你也知晓?”   “知晓一些,不过应该和本案无关?”尹梦秋低头,“小公子当心脚下,前面便是长乐宫了。”   同样的,富力行正等在宫殿前,见到两个人过来,拱手行礼:“咱家替主子迎迎两位,指挥使,又见面啦,少爷总算是进宫了,这一路走的累不累口,渴不渴?”   和班厂公的问候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白汀一样谢绝了:“不知尤太贵妃是否方便?”   “来是方便的,这一会儿就……”   见富力行神情隐晦,叶白汀就懂了,宫里的娘娘也是人,也有一些普通人需要处理的,‘急事’。   既然见面没什么问题,只是等一等,那就没什么好着急的,他和仇疑青对视一眼,不如就先问问他?   仇疑青颌首,率先开口:“你昨日,与班厂公席间言语不和。”   “哎哟,我说指挥使,那哪里能叫不和?那不就是日常的,牙齿磕到了舌头?”富厂公比班和安跳脱多了,“可莫要冤枉咱家,真没什么出格的,拌嘴也不是为了那死鬼刑大人,是因为韩宁侯夫人单氏说话实在少了些规矩,咱家才和班公公理论了两句,这理越辩越明么,主子们便也没拦着。”   还真是和班和安说的一样。   叶白汀长长‘哦’了一声:“讲理啊。”   富力行:“可不是怎的?内宅妇人间有什么龃龉,咱家这等常年在宫伺候的人哪能知晓?要不是他们不规矩,咱家也不会强出头,万一引来主子不喜,可如何是好?”   “那刑大人,你肯定认识了?”   “刑大人那张脸,谁能不认识?”富力行好似有些羡慕,又有些讽刺,“他能走到今日,未尝没有这张脸的功劳。”   “富厂公可曾与他来往过?”   “若说是不小心偶遇,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是有的,不过也只有这些,咱家同刑大人没有私交,长乐宫也是,主子娘娘也没提起过这个人。”   叶白汀看看左右:“我瞧着这宫里地方很大。”   “那是,大的很,”富力行殷切叮嘱,“少爷可莫被人骗着乱走,真要走到什么偏僻角落,可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有事,记得找咱家。”   叶白汀:“多谢,厂公既如此通透,想必比我和指挥使都了解的多,直到目前,韩宁侯夫人单氏仍未找见,厂公可知她在何处?”   “这个咱家如何能……”   “不知道,可以猜嘛。”   富力行这才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少爷就没想过,可能这单氏就是凶手呢?她跟佟氏不和,未必就看佟氏丈夫顺眼,心气一来杀了人……又觉得做错了事,不太合适,怕被追责,干脆就躲了起来?”   “这皇城的确大,人也多,可不是咱家一个人路熟,也有别人很熟呢,这单氏不就经常进宫,陪太皇太后说话?若是她自己心窍玲珑,又能借用太皇太后势力压人……”   叶白汀不为所动:“富厂公的猜测,仅只这些?”   如果只是把方向往死对头太皇太后那里引,就没意思了。   富力行摸了摸鼻子,又笑了:“哪能呢,自然还有别的,韩宁侯去世也有几年了,少爷怕是不知道,当年灵堂之上,这单氏就有点疯,和好几个男人吵了嘴,其中就有这位刑大人,不过当时也有其他‘受害者’,大家不想跟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计较,这事就没闹大,可昨日刑大人死在宫中,单氏又刚好进宫……咱家便忍不住多想么。”   所以这位侯夫人,很可能与死者有别人不知道的关系?   叶白汀暗自记下这件事,提醒申姜清查。   二人又问了富力行几个问题,诸如当时环境,发生过的事,富力行一一说了,看起来非常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甚至都还没说完,聊兴正好,里头有宫女出来禀报他,说主子娘娘好了,召客觐见。   叶白汀便和仇疑青一起进殿,按规矩行礼,参拜。   “指挥使经常在宫中走动,见到的倒不少了——你就是叶白汀,北镇抚司那个仵作?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叶白汀抬起头,便也看清楚了尤太贵妃的脸。   她是先帝最为钟爱的女人,先帝连死,都不忘了给她留道圣旨,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就让她住在皇宫,说新帝继位后胆敢不敬,就是不孝祖先,搞的宇安帝不得不暂避锋芒,在皇城中加筑了宫墙,隔开更多后宫与前殿,缩减自己的地盘。   光过往那些张扬跋扈的事迹,吏官们恨不得给她扣上的奸妃帽子,就可见其相貌心性,皆是寻常人难比。   叶白汀看清楚了,尤太贵妃已年过四十,仍然一身媚骨,端坐亦有妖娆之态,保养的也非常好,眼底虽有些许细纹,身材却凹凸有致,不看脸说是花信年华的女子也能信,她还十分擅长打扮,颇懂的扬长避短,整个人看起来美艳无双,光彩耀目,美的甚至有种侵略性。   尤太贵妃也看清楚了叶白汀,少年隽雅,眼底清澈,眉目如画,小小年纪就有了一身风骨,气质独特:“果然英雄出少年,本宫该早见见你的。”   “娘娘谬赞。”   “所以这命案查的如何了?线索几何,嫌疑人可曾问讯,都得到了什么细节,问出了什么东西?”   叶白汀便知这是个性格强势之人,他和仇疑青都还没问,对方一堆问题已经压了下来,他拱手行礼:“就是线索不全,未有足够收获,才来寻娘娘帮忙。”   “嘴真甜,不错,想问什么,问吧,”尤太贵妃笑弯了唇,看向仇疑青,“指挥使可莫要觉得怠慢,本宫见过你数次,却未见过这位小仵作,好奇的紧,偏要寻他多说几句话。”   叶白汀见仇疑青面色隐有不愉,率先接了话:“娘娘可同死者认识?昨日宴上,可有觉得哪里不对?”   “认识,但不熟,要不是刑大人出了事,本宫都忘了前朝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尤太贵妃斜倚在迎枕上:“宴上好似也没什么不对,除了韩宁侯府夫人单氏不规矩,挑剔佟氏有点过分,也没什么其它的。”   “娘娘席间曾带富公公离开,去了何处?”   “园子里散了散酒气,”尤太贵妃唇角弧度玩味,“早知道会出事,该往官房这边看看的,本宫倒想知道,谁那么大胆子,敢下皇上的面子。”   她有些漫不经心,玩着手指上的甲套,手指纤柔细美:“谁带你们过来的?本宫猜猜,可是尚宫局女官尹梦秋?她既来了,怎的不进来拜见本宫?”   叶白汀还没想透这句话在暗指什么,尤太贵妃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她在本宫这里当过差?”   叶白汀心中微动,还真不知道。   尤太贵妃:“不仅在本宫这里,太皇太后那里,还有别的宫殿,尹梦秋都当过差,这深宫大内,从宫女到女官,一步一步往前,可是不容易的很,可知多少人折在了路上?这位尹女官,厉害的很呢,她之所知所想,小仵作,你可千万别大意了。”   叶白汀有些拿不准,这话看起来是在卖尹梦秋,可又重点提出,尹梦秋做过她的女官,曾经很亲密,尤太贵妃这是在卖别人还是卖自己,还是要拉别人下水?   可如果这个案子同她没关系,她何必做这么多?   再一次,他感觉宫里这水又浅又深,说浅,是因为不管宁寿宫还是长乐宫,看起来都好像什么要紧的都没说,说深,是因为看起来什么都没说,实则内里有诸多暗意,全看你能不能察觉到,能察觉到几分。   尤太贵妃点到即止,不再说案子,纤长指尖点了点叶白汀:“这少年生的清秀干净,本宫喜欢,太皇太后肯定也很喜欢?她有没有说过,让你经常进宫陪她说话之类的话?”   这也能料到?   见叶白汀表情没什么变化,尤太贵妃又道:“贵人的恩典,可不一定是恩典,傻乎乎往里撞,很可能成为第二个侯夫人哦……呀,本宫是不是话说多了?”   这不是话说多了,这是故意在彰显自己本事,单氏到现在都没找到,太皇太后好歹会问一声,她直接就点名了——这件事她知道,她消息灵通的很。   叶白汀很难不控制住目光,看向束手站在一边,看起来稳极了的富力行。   点明了这一点,各种深藏暗意,那接下来可能就是……   尤太贵妃放下茶盏,话音意味深长:“坤宁宫那位是新妇,脸嫩,对宫里藏污纳垢的东西,自己接受都还得缓缓神,定不好意思同外人提,这命案发生在皇宫,哪哪都是规矩,若是遇到什么不方便的……可来寻本宫。”   不愧是斗了这么多年的人,默契十足,她这话和太皇太后简直一模一样!   暗示的是谁,也不要太明显。   叶白汀从未亲身参与过宫斗,这点滴锋芒,就足够他见识了,反应略慢了一拍。   尤太贵妃见着了,笑声更为愉悦:“真可爱,本宫好久没见过这么纯真的人了,小仵作,你若进宫来,可要记得来看看本宫,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直到现在,富力行才开口凑趣:“娘娘您可别吓着小公子,奴才好不容易在人家那有点脸面,想着交个朋友,您可别把人吓跑了,奴才要跪在您寝宫门口哭的。”   “行吧,给你个面子,去把本宫架子上的东西拿来,赏给叶小公子。”   “是!”   不是什么人进宫都能得赏的,叶白汀觉得,尤太贵妃会赏,应该还是在和太皇太后较劲,那边赏了东西,她便也得赏,不好明面上简单粗暴的以数量压下,就在物件上别出心裁,更精致,更得年轻人喜欢……   一场会见完毕,叶白汀和仇疑青走出长乐宫,富力行在后面送。   “别看娘娘这样子,她其实是真喜欢你,不喜欢早发脾气了,少爷可千万别介意……”   见仇疑青被不远处禁卫军叫走,富力行眼珠一转,凑近叶白汀,低声道:“咱家之前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我们东厂和娘娘……都盼着少爷呢。”   “说什么呢?”仇疑青回来的很快。   富力行几乎立刻转身往回折:“没,没什么,指挥使和少爷忙着,咱家手头也一堆事,就不多送了啊……”   叶白汀看着远处近卫军离开的身影:“处理好了?”   仇疑青:“嗯。”   他每日工作内容除北镇府司外,还有禁卫军的管理,但凡有紧要事,都会寻他,不过平时专门有人报信,集中汇报,今日他既在宫中,各种请示办事什么的,自要方便很多。   “这宫中……”   叶白汀刚要说话,就见女官尹梦秋过来了,按照流程,接下来他们该去参见皇后了。   想起尤太贵妃的话,她对侯夫人至今未寻到的点,似乎有不好的预期,还提醒女官心思很深。   这些话不能尽信,但侯夫人单氏,去了哪里呢?宫中行走,规矩重重,皇城再大,她再路熟,怎么可能隐藏的这么严实?要是被谁别有用心的藏起来……   或者,最坏的那种,真的出了事,就更不好找了。   “方才在长乐宫,娘娘说你曾在她身边伺候过?”叶白汀看着尹梦秋背影。   尹梦秋点头:“是,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娘娘正值盛宠,身边人杂,事也多,不一定记得奴婢名字,每一次和人交锋,都是腥风血雨,能活下来……也算是奴婢运气。”   叶白汀见她带路带的熟练,拐向任何方向都未有半分停滞:“尹女官宫中这般熟悉,可知哪里,最方便藏人?” 第258章 指挥使眼神好可怕   “藏人啊……”   尹梦秋声音融在风里:“那要看公子说的是活人,还是死人了。”   叶白汀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怎么说?”   “活人吃喝拉撒,还时时有自己的想法,动不动就有可能闯祸,样样都是事,想要藏的隐蔽,除非自己提前计划,知道会遇到事,找到一处绝对安全地方,样样准备好了,藏数日不出,否则就得有帮手——这宫城虽大,一个人,却是干不成事的。”   “要是死人,就更方便了,这宫墙之内,哪个荒院不能埋骨,哪个荒井不能沉尸?宫里边边角角,偏僻的地方多了,就算是指挥使大人,想要把人找出来,一步一步的搜,一寸一寸的翻,怕也得好多时日……”   尹梦秋说着,侧过头,眉眼微低,带着浅浅自责:“抱歉,可是我说多了,吓到小公子了?”   叶白汀摇了摇头。   他倒没有吓到,只是感觉尹梦秋说这话的神态有些沉浸,像是见识过不少类似之事。   尹梦秋叹了口气:“奴婢只是觉得,锦衣卫办案日久,多有过人之处,世态炎凉,人心丑恶都见遍了,跟您和指挥使没什么不好说的,这才没想着收敛,但好像说的太直接,失了分寸——”   “还请指挥使和小公子见谅,然奴婢所言,皆为事实,不敢相瞒。”   “你起来吧。”   尹梦秋跪地行礼,叫起的却是仇疑青,而不是叶白汀,因他稍稍走了神,视野中有东西飘过。   他盯着那个瞬间飘过来又瞬间飞远的东西,突然问:“此处是何处,离坤宁宫还有多远?”   尹梦秋:“皇上登基后,加筑了宫墙,隔开长乐宫,内外相隔略远,我们走的是小路,需得在荒院偏宫穿行,此处……距离坤宁宫仍然有些距离,靠近冷宫偏院。”   叶白汀点了点头,问仇疑青:“皇后那里,可有说几时有空,可有在等我们了?”   “方才禁卫军报,坤宁宫那边有人觐见,似乎略急,”仇疑青看了眼天色,“可能需得大半个时辰,皇后才有时间召见我二人。”   意思就是说,早早过去了也得等。   叶白汀心中思忖:“那我们……可以晚些时间到么?”   仇疑青立刻明白了:“你想做什么?”   叶白汀微微歪头:“以指挥使权责,可能在宫内四处行走?”   仇疑青颌首:“皇上已赐便宜之权。”   “那我们就往这个方向——”叶白汀手指指着宫墙另一侧,“我方才好像看到了被风卷走的东西,指挥使带我上去看看?”   “好。”   仇疑青知小仵作不是乱来的人,向来有分寸,问都没问,直接揽住对方腰身,脚尖轻点,带着人越到了空中,站到宫墙之上。   “女官尹梦秋,接下来的路本使自行前往便可,你可退下。”   尹梦秋还震惊在方才指挥使揽小公子腰往上飞的动作,恍惚间,就觉得小公子腰好细,下巴到颈部的线条流畅柔润,二人衣角荡开的纹路好看又和谐,反应慢了一拍,才在指挥使锋利目光下垂头:“是……奴婢告退。”   她只是多看了小公子两眼,指挥使的眼神真可怕。   女官很快离开,叶白汀看到她的背影在窄长宫墙内穿行,也看到了四外景致。   人在下面走时,目光触及皆是高高宫墙,人行巷道内,逼仄又压抑,站在墙头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皇宫建筑巍峨雄浑,屋瓦耀金,阳光落在绿树红墙,斑驳光影里似乎都是历史兴衰,磅礴浩然,视野开阔后,觉得整个皇城都大了几圈,伫立在岁月流年里,是最庄重典雅,最威严沉淀的所在。   仇疑青扣着叶白汀的腰:“方才看到了什么?”   叶白汀视线已转向远方,那个被风卷走的帕子:“那个——快,追过去,我们拿到它!”   仇疑青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这方浅杏色的帕子,远远看的不太清晰,但隐隐能分辨,与昨日案发赐宴桌上用具花纹相符。   寻常人家办宴尚要讲究个器物和谐,富贵人家会专门烧制印有自家风格的碗碟,何况皇家?但凡宴饮,尤其有皇上参与的席面,不仅菜式食材,桌碟碗盘,连上菜的托盘,摆放的装饰都要配套,这种浅杏色帕子,昨日席间有很多,有些做垫布使用,有些仅做装饰,这方帕子一看就是当时使用过的,为什么会在此处出现?   最重要的是,它不仅仅是浅杏色,中间还有过深,类似褐色的污痕,看起来像是……血迹。   “抱紧我。”   仇疑青看到帕子的一瞬间,就施展轻功,抱着叶白汀飞纵过去了。   叶白汀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大白天,被仇疑青抱着飞……好像回到了最初,和仇疑青感情尚未明朗的时候,他脑子里天天就是破案,攒功绩,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根本不知道指挥使有点狗,已经开始暗搓搓以公谋私,借着这种时机占他便宜了。   那时他和仇疑青还未建立足够的信任感,总担心仇疑青会不会突然掉链子,或者不小心把他松开,那他不得摔死,而且在上面视野又晃又急,他有些恐高,总是不由自主的,把对方勒得死死,要摔就一起摔!   这一次,他更能享受空中飞翔的感觉了。   今日夏风很调皮,方向飘忽不定,总是带来各种不一样的花香,有微甜的,有淡香的,有馥郁的,风过拂面,他似乎能感受到飞鸟翱翔天际的自由。   就是可惜,风这么飘忽,这么大,他们想找的帕子飞的有些远,还总是拐着弯打着旋,朝想象不到的方向飞去。   宇安帝登基至今,后宫没什么妃嫔,之前光是为了存活和未来就已经耗空心血,没心思谈情说爱,后来遇到了皇后,真心倾覆,也接受不了别人,是以高高宫墙内,很多院子都是空的。   此处未至坤宁宫,也远离宁寿长乐两宫,仇疑青施展起来比较方便,但还是为了避免意外撞见宫人不合适的画面,他吹响了哨子。   这个哨音规律是经禁卫军等特殊排练预演,宫人们学习过,全都能听懂的急令,意思是没什么危险,大家不必担忧,但有上位者或禁卫军迅速经过,来不及通知,无事在身之人须得暂避,谨言慎行,无故不可打扰……   宁寿宫,太皇太后站在窗前,手里捧了杯清茶:“到底是年轻人,真活泼啊。”   班和安束手站在一侧:“可是闹腾到主子了?”   太皇太后声音苍老悠长:“无碍,大白天的,让他们闹一闹,也好。”   班和安往外瞅了瞅,距离太远,肯定是看不到仇疑青和叶白汀的人,但哪里动静最大,却是能听出来的:“这方向……好似有些不合适,怕会遇到什么宫里老人。”   安静良久,窗边才再次传来太皇太皇的声音:“那该着急的也不是你我,擎等着看吧。”   长乐宫。   尤太贵妃也站在窗前,不似太皇太后那般悠闲,柳眉微蹙:“这两个,好好的路不走,怎么玩到那边去了?”   富力行给她递上盏香茶:“娘娘不必忧心,不过是些早年的老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帝都去了多少年了,就算指挥使和少爷碰到了又如何,谁敢说娘娘的不是,谁有那么大胆子?”   良久,尤太贵妃接过他手里的茶:“倒也是。”   “那奴才……”   “她们敢不敢,你也得给本宫盯着,有任何消息,立刻来回报——可听懂了?任、何、消、息。”   尤太贵妃突然面色沉凝,眸底一派锋锐,富力行很久没见过主子这个样子了,这个表情,放到十来年前,只有一个意思,就是绷紧皮子,娘娘要收拾人了。   “……是。”   那么一瞬间,他都不敢看主子的眼神,只能垂头应是。   太极殿。   宇安帝被突如其来的哨音扰到,突然停了笔:“阿青在做什么?”   高公公站在一边,也停了研墨动作:“老奴方才从外面回来,瞧着像是指挥使带着叶少爷,在宫墙上飞呢,该是在追寻什么证物。”   “带着飞?”   宇安帝兴致来了,将毛笔放到笔架上,走到窗边,却什么都看不到。   高公公:“指挥使距离好像有些远呢,离冷宫偏殿那边近。”   宇安帝便直接顺着后面楼梯,转到了太极殿顶,最高处,视野陡然开阔,很快捕捉到了仇疑青的身影。   距离太远,脸上神情什么的看不清,可仇疑青周身姿态,潇洒风流的飞旋动作,无一不在彰显——他此刻很愉悦。   他的确是在认真查案,但也极享受这个瞬间,甚至有点故意炫耀。   宇安帝忍不住笑了:“阿青是真的很开心啊……”   高公公没说话。   宇安帝问:“皇后那里,可要留他们午膳?”   “皇后娘娘那里还有宫务,暂未曾召见仇疑青和叶小公子,但早前已命人去往膳房,点了很多平时不会用的菜式,”高公公微笑道,“想是知道叶小公子喜欢,要留膳了,皇上要不要……”   “朕当然也要——”   话说出去一半,眼底泛起的光芒刚亮,又暗了下去,宇安帝叹了口气:“朕倒是想,可惜时不予朕……”   他远远看着仇疑青心上人在怀,再看看自己,堂堂帝王,忙得快连媳妇的面都见不到了……   什么破案子,专挑他最忙的时候发!   “哼,便宜他了。”   宇安帝气的在楼上待不住,噔噔噔的往下跑,都没等老太监高苍:“你回头告诉他,等朕有空的时候,他必须要带着小阿汀单独觐见,看朕不好好说说他坏话!”   坤宁宫里,越皇后最为淡定,连去窗边看都没有,只是淡淡扫了周边宫人一眼:“不过是锦衣卫指挥使执行任务,没必要大惊小怪,传本宫话下去,若有人胆敢说嘴喧哗,杖刑。”   “……是。”   仇疑青和叶白汀在宫里闹这么一出,看起来惊动了所有人,其实时间并不长,就借轻功飞了两下,哨子吹了两下,以仇疑青本事,不可能连方裹在风里的帕子都追不上,很快停到了一颗树边。   帕子被风卷挟,裹进了树枝里。   “你在此处站一站,”仇疑青放好叶白汀,“我去去就来。”   叶白汀眨眨眼:“不带我?”   仇疑青捏了下他的手:“夏日枝叶繁密,被划伤脸就不好了。”   “……好吧。”   仇疑青动作很快,跃上树枝,手往里一探一伸,就抓了样东西下来,落在叶白汀身边。   正是那枚浅杏色方帕。   帕子展开,质料上乘,以明暗黄色暗绣出水云如意纹,正是昨日宴上所用铺垫系列,用在碗碟之下,尤其干果点心碟下,必摆此物,大小比寻常人随身携带的素帕要大些,材质触感偏硬。   仇疑青亲眼在现场见过这个帕子系列,叶白汀则在现场勘查的文书卷宗上看到过,不过方才那一瞬间,决定追来,吸引他的并不是这个颜色或大小,他看到的是上面极深的褐色——   就是血迹。   “这是……死者身上的血?”   叶白汀存疑,仇疑青也是:“死者只有头部有外伤,如果被擦拭过,痕迹不可能那么自然。”   血量是其一,帕子擦过,在脸上也会出现拖划痕。   可如果不是,又是打哪儿来的血呢?   叶白汀指着血色边缘:“你来看这晕染边缘,是不是很模糊?这样的天气,血迹干透很快,不可能是这样模糊的边缘,倒像是遇水洇开了。”   “宴席在亭子里,旁边的确有水,但帕子若进了水池,入了水,可就很难再飞起来了。”   它会吸饱水,沉入水底。   所以不可能是那个湖。   叶白汀思索片刻:“还是先收起来,细查其出处。”   仇疑青:“昨日现场所有东西皆已封存,数量几何,勘察卷宗上有,但是否丢了少了……怕还是得问一问尹梦秋,这一套装饰布巾总共有多少。”   看是不是少了一块。   “嗯。”   东西拿到了,就没必要继续在宫墙上飞,二人落地,由仇疑青这个‘皇宫熟人’带领方向,准备直接去往坤宁宫,岂料还没走开两步,就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很远,女声低弱苍老,唱的却是青春年华。   曲调断断续续,模糊不成,叶白汀听得不太清楚,好像是年老的宫人唱着过往得宠的时光,前面几句还好,唱的是桃李春风,处处胜景,越到后面越凄凉,秋风瑟瑟,颗粒无收,寒风凛凛,衣不抵寒,说好不容易招得帝王三顾,却一胎未成,消受不了帝王恩,也没有子女缘,余生凄苦,无枝可依,真的是自己的命数,自己的罪过么……   光是听这声音,就觉得太惨了。   仇疑青拉着叶白汀的手往外:“都是先帝遗留的宫人,或是宠幸过,没有份位,或是犯了错,罚在此处,连迁出荣养的资格都没有。”   叶白汀嗯了一声,跟着他往外走,可惜路没走错,却不知怎的,前面这道门,从外面锁上了。   难道是防里面的人逃跑?   但这难不倒仇疑青:“无碍,我们走侧门。”   只是走侧门的话,就得穿行刚刚那条路,慢慢的,和唱歌的宫人碰上了。   这人吓了一跳,噌地想站起来,却气力不继,只能手撑着地往后缩,高高抬起袖子掩面:“不,不要,不是我的错,不要索我的命……”   叶白汀本也没想打扰,连女人的脸都没看清,只恍惚觉得,她看起来没有那么老,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却已经全白了,整个人瘦骨伶仃,皮肤皱的厉害,头发披散,衣裳脏着,全无整理收拾,看起来竟有些骇人。   “不,你是娘娘……”   她突然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朝叶白汀磕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娘娘您也是有孩子的,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孩子……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娘放了我,放了我的孩子……”   这人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崩溃,不管别人好奇还是怎么,想要问话,肯定也是问不出来的。   叶白汀拉了仇疑青:“走吧。”   还是走快些,不给她过多刺激才好。   不过娘娘……这人嘴里的娘娘是谁?尤太贵妃?看年纪,这似乎是他最能想到的方向,后宫争宠,暗害对方及子嗣的事件并不鲜见……   一路往前有些长,叶白汀晃了晃头,把无关思绪晃出去,继续浅声和仇疑青聊案情。   比如现在的收获,之后的方向,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之类。   走出偏僻巷道,仇疑青就招禁卫军帮忙带了个话,问女官尹梦秋可知昨日器物数量,知道就报过来,尹梦秋根本没有让他多等,直接拿来纸笔,默写了所有当时用的器物,杯盘碗碟,木托,装饰,一应俱全。   不愧是一路做到尚宫局女官的宫女,做事就是细致,事前准备充足,所有用的东西数量多少,大小几何,禁卫军送过来的纸条上都有。   现场封锁后的东西,女官不可能知晓,但她知道应该是怎么样,很容易对比出来。   “杏黄色巾帕,还真是丢了一块。”   “那我们找到的这个东西,可就是证物了。”   一边说着案子,仇疑青又顺便处理了几件禁卫军的事,到坤宁宫时,竟然已经过去很久,越皇后也刚刚忙完,留他们用膳。   小桌子摆上,菜一样样端上来……   越皇后看着叶白汀,越看越愉悦,笑着让宫人布菜:“我听阿芍说过,你最喜欢辣口,尝尝御膳房的东西,味道如何?”   叶白汀乖乖的拿筷子,夹菜:“谢皇后娘娘。”   “你以前都叫我小越姐姐的。”   “呃……”   叶白汀筷子顿在了半空,您都说是以前了,现在身份不同了么,我倒是敢叫,怕皇上会打我啊!   而且什么小姐姐……他想起来,越皇后比他还小点,小多少来着,一岁,还是几个月?这个小越姐姐有时心眼可坏,惯会骗人,骗他叫了好久的姐姐!   越皇后笑眯眯看着他:“如何,和阿芍做的比,好吃还是不好吃?”   叶白汀:……   他就说吧,小姐姐的确很好,做朋友相当讲义气,可促狭起来,特别喜欢逗自己人,这问题让他怎么答?说姐姐做的好吃,皇宫里可都是御厨,这些菜还是皇后娘娘精心让人准备的,说不好吃岂不是藐视之罪?说好吃,把自家姐姐放到哪里了?真当皇后娘娘没吃过姐姐做的菜?   怎么都不是,他干脆像小时候那样,撒了个娇:“那当然是……小越姐姐亲自夹的最好吃!”   大殿陡然安静,宫人目光有些骇然……竟然敢这么跟皇后娘娘说话的么!   不想越皇后竟然笑了,似乎很开心往昔友人的闹腾,没跟他见外,还真的亲自换了筷子,夹了菜,让人送到叶白汀面前:“整个叶家,就你最娇了。”   叶白汀脸上绽了个大大的笑:“还不是叫您和姐姐宠的,您再这样,我可就忍不住,要问你要东西了。”   “行啊,阿汀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   宫人:……   没听说过皇后娘娘这边还有这尊大佛啊,早知道早就去走动了!   越皇后:“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你难的时候我没帮上你,你可怪我?”   叶白汀摇了头:“您只是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他相信这个小越姐姐会帮他。   原文里的故事越来越遥远,他有些记不清,但记得后面好像曾描写过,有蒙面姑娘行刺贺一鸣,应该是越皇后。她是会使剑的,平日脾性有些高冷,不太爱说话,但和姐姐一样,都是很强韧的性子,可那本书里,她好像没有嫁给皇上?   不过书里的故事不重要,现在的一切才重要,他在这里,姐姐一家很好,越姐姐也嫁了良人,他也有了仇疑青……这才是最好的,他要努力,把这份圆满和幸福维持下去。   “越姐姐还是要当心身体,宫务繁忙,也莫沉迷,实在不行,就扔给别人,有皇上在呢,天塌不了。”   “知道啦,你小时候就这样,小大人似的,什么都要管,别人不听,你撒娇也要让别人听你的,现在还是,”越皇后看向仇疑青,笑意未减,“指挥使就没烦他?”   仇疑青哪里会烦:“臣下求之不得。”   大殿的宫人们都呆住了,中宫有主已有三四个月,却很少见娘娘这么多笑,除非被皇上百般心思,逗的不行,而且指挥使……指挥使不是铁面无私,一张冰块脸,从来不会笑的么,怎么刚刚也笑了?   这个少年,这个叫叶白汀,长的极好看的人物,莫不是神仙! 第259章 你倒也心疼心疼我   坤宁宫。   没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越皇后看到叶白汀就很亲切,像看到了自家弟弟,这个也想让他尝尝,那个也想与他分享,一顿饭还没吃完,叫身边大宫女叫了几次,送出去的东西都有几大箱子了。   好不容易吃完饭,说完话,二人要告辞了,越皇后还是有些舍不得,提起另一个话题:“方才在宫墙边闹腾,可是发现了什么?”   叶白汀看了看仇疑青,见他颌首,方才道:“一方带血的帕子,可能是证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同指挥使自那边宫殿经过时,听到一个苍老的宫人唱歌,声声凄苦,遗憾一生没有子女缘,指挥使说是先帝时期的宫人,听闻那时后宫女子众多,想来斗的很厉害,经常会有这种事?”   越皇后挥手叫宫人们退下,也未藏私:“这种事各朝后宫都不鲜见,听闻尤太贵妃当年善妒,不知杀过多少孩子,还曾假装有孕,用来固宠。”   “假装有孕?”叶白汀一顿,“在宫里,这种事应该很不容易做到?”   越皇后点头:“自然不容易,大半得找一个真正怀孕的人在身边,不然怎么骗过御医捏脉?纵使可收买御医,若遇意外情况,来的不是收买的御医怎么办?还有有喜之人的胃口,状态,总得学一学……”   叶白汀:“可宫中女子想要有孕,就得皇上宠幸,皇上一旦宠幸,不就有记录在册了?”   御医也会照规矩请脉,详记脉案,又怎么装没有,给别人方便?   “理是这么个理,”越皇后道,“可若有人盛宠在前,运道手段都有了,有些事也就不那么难办了,不过此事我也只是查东西时偶难得知,并不确定真假,按删减残缺的记录推测来的就是——尤贵妃曾经有孕,但孩子没能好好生下来,掉了。”   “应该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不是贵妃,虽受先帝喜爱,也还没后来那般如日中天,需得用这种方法固宠,后来就没必要了,她盛宠之后,宫中便再也没有孩子出生……你问这个,可是同案子有关?”   叶白汀摇了摇头:“可能是听到老宫人唱歌,突然有些好奇……好啦您也别说了,我不问了,真要查案有需要,我再来叨扰您。”   越皇后抿了嘴:“笑得这么乖,还不是要走。”   “那我还会再进宫来么。”   “那你记得叫人过来坤宁宫说一声,我给你留好东西。”   “谢谢小越姐姐!”   二人告辞离开,仇疑青才问:“方才真是心血来潮?”   “也不是,”叶白汀若有所思,“就是感觉有些微妙,不知为何,就想问一问,感觉不能错过这个点……有什么点能和这个对照呢?”   二十多年前……尤太贵妃假孕,女官尹梦秋在尤太贵妃身边伺候,还有什么呢?   叶白汀突然心间一动:“还有……三皇子的年纪。”   仇疑青:“你的意思是——”   “这一点真的有点天马行空了,需得再多东西佐证才行,暂时还不好说,”叶白汀看他,“不若你先忙,我自己回去?”   仇疑青还真走不了,除了时不时过来请示事务的禁卫军,命案也需他在皇宫多做了解调查,只能指派一队人,送叶白汀回去。   回到北镇抚司,叶白汀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翻阅所有回来的卷宗,查到想要的东西。   心中想法的确有些异想天开,无凭无据不好言说,可越翻,越找,越总结,他越觉得,自己重点好像没有找错,的确是……很巧呢。   案件发展到这个阶段,申姜在外走访调查,最新的消息整理成卷,不停地送往北镇扶司,仇疑青那里也是,叶白汀把案上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好,如有激发新的想法或疑问,就让人带话出去……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他们的工作进程已经成了习惯。   叶白汀试图分析案件本身,找到更多线索。想要杀一个人,总要有动机,凶手为什么行动,为什么在宫里这么大胆,为什么明知有很大风险还要做,这么紧迫急切,不可能是收益大于风险,皇上面前,宫中杀人,能有什么收益?那便是……害怕秘密会暴露了,秘密暴露会引来更大危机,甚至天子暴怒,实时‘海啸’……凶手不得不动手。   可杀人方法又是什么呢?下的到底是什么毒,攻击武器到底是什么,浅杏色巾帕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宫中下钥,仇疑青归来,申姜也跟着回来了。   “我怕是扛不住了,得歇一晚,明天接着干,”申姜打着哈欠进来,“看看少爷这里有什么新收获,分析个方向,明日就不过司里来了,直接往外头奔……先说好,我今天得回家啊,总得看一眼我媳妇。”   叶白汀也没废话,干脆单刀直入,给出了一个要命的方向:“我怀疑,本次命案,很可能与三皇子的身世有关。”   “什么玩意儿?三皇子……身世?”申姜吓了一跳,“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   跟这人扯上关系,绝对没好事!   叶白汀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及至今日,我们知道了三皇子的手段,三皇子的组织,甚至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除了贩卖乌香,控制科举,官位买卖,他还放出了很多风声,说自己是先帝遗珠,潜龙真血,有朝一日要换了这天,甚至攻击当朝天子非皇上血脉,乃是长公主的孩子……”   “他折腾了这么久,不管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招揽人才还是攻击别人,只说自己是先帝的儿子,行三,从未提起过生母,对吧?不但没提起过生母,他连自己真实年龄都未暴露,好似故意隐藏,模模糊糊。”   “这倒是……”   申姜也感觉不对劲了,但凡要造反的,哪一个不是自吹自擂,恨不得把祖宗十八辈写得清清楚楚,让所有人看清楚,他才是正统,他才是应该,为什么三皇子这么低调?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他的年龄,可能确定?”   仇疑青想了想,道:“先帝好颜色,得尤氏后,渐渐被拢落心志,后专宠其一人,再无儿女降世,但在尤氏被独宠之前,先帝是有很多儿女的。”   好些没没来得及长到排行的年纪,就夭折了,后来长成的,也都在派系斗争中死了,唯有宇安帝这个又没权势又没靠山,还一身病弱,被扔到皇家庙宇里养,没人记得的皇子,反倒顺利长大,继承了皇位。   “后宫争宠,暗害彼此及子嗣多有其事,尤太贵妃当年为了上位,也是腥风血雨,据说好几个宫人流产,都是她下的手,先帝行踪可查,对比三皇子大概年纪——应该就是尤太贵妃‘假孕’的阶段前后。”   叶白汀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尤太贵妃说自己‘有孕’前后,宫中曾有其他人怀胎,后流产,但也有可能不是流产,而是好好生了下来,被悄悄送出去……在别处长大了?”   申姜嘶了一声:“可生孩子,总得有动静吧?我这些天打听了不少,都说可疼了,鬼门关前走一道,叫的可惨可吓人了……”   “对,就是动静,”叶白汀道,“尤太贵妃都能假孕,骗过所有人了,她当时在宫中掌控力已非同一般,能不知道别人偷偷养胎,还生了孩子?”   “就算她真的大意了,不知道,宫里那么多宫人,太监,宫女,御医……一个得宠没那么多,权势没那么大的女人,想要瞒过所有人,顺利养胎产子,似乎不太可能。”   仇疑青若有所思,眸底一凝:“那便只能是——”   叶白汀拿出一份整理后的卷宗文书,和仇疑青异口同声:“当年下江南时的事了。”   只有申姜仍然懵着:“什么下江南?下江南什么时候?先帝下江南?”   “不错。”   北镇抚司有专门的文档房,除案件自身,还有外界大事录,叶白汀手中有搜集到的相关卷宗文书,仇疑青则因本身经历,对过往知晓颇多:“二十四年前,瓦剌势大,集王庭数王子之力,齐袭边关,烧杀掳掠,大军压境,几欲越过边境,杀往京城,当时朝局凶险,百官谏言,先帝自己也吓着了,携后宫众人去了江南,一呆就是三个多月,过完春天,才慢慢回来。”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   叶白汀翻捡出一份名单:“你们看看这个。”   申姜一看:“豁,人还挺齐!”   先帝下江南,带着宠妃很正常,何况宠妃还怀孕了,自也不会忘了太后,哪怕为了孝道,不被人说嘴,班和安那时就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一同下了江南,当时入住江南别宫,负责修造伺候的,更是派官在那里的刑明达。刑明达与佟氏成亲刚过三载,夫妻俩感情好不好不知道,总之是在一处的,需要内宅妇人帮忙联络跑腿的事务,也都是她来。   那一年,韩宁侯还在世,手里有一定兵权,和太皇太后亲近,算是护了他们平安,侯爷在,夫人单氏便也在……这一群人,估计都认识。   还有那个女官尹梦秋,当时还年轻,也还不是女官,只是个宫女,在尤太贵妃身边近身伺候。   这一个个的,不都是本案相关人!   “有一个不在。”叶白汀指尖点了点尤太贵妃的名字。   申姜瞬间懂了:“富厂公?”   仇疑青知道这个:“那一年,尤太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姓马,是个老太监,比现在的班和安都要年长,经不起回城途中奔波劳累,病逝,才有了富力行的机会。”   “也就是说……富厂公是尤太贵妃那年回来后,才开始发力,走到尤太贵妃身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   “是。”   申姜摸下巴:“那还挺不容易的,宫里的公公,就没有好相与的,富力行够厉害啊。”   叶白汀则想到:“所以富力行说跟刑明达不熟正常,别人好像……都没那么硬的理由?”   至少在当年的那个时间段,他们是很熟悉的,一个一个讳莫如深,是不是当时发生过什么事?所有人皆不提往年,是因为同一个理由,还是别的?   叶白汀指尖按着卷宗:“尤太贵妃在这个阶段为了固宠,‘假装有孕’,她是真的假装,还是真的有孕?卷宗里的消息说,胎儿未足月便流产,只有七个月,落地便夭折,真死了,还是假死了,孩子是谁生的?刑明达对此是否知晓?”   如果这孩子就是三皇子,那刑明达,是不是知悉一切,是三皇子的人?   仇疑青知道他在想什么,细思片刻,摇了头:“不太像。我看过所有申姜查到的卷宗资料,也亲自查过刑明达生平,他这个人……德行上有些问题,但看起来并不像三皇子的人,他身上没有类似特征。”   和三皇子交手不止一次,他们太知道三皇子身边都是一群什么人,经受了怎样的训练和蛊惑,尤其叶白汀那夜和三皇子对峙,带回来的信息——   他们有个秘密集会,就是为了催发人心底戾气,但凡组织里有一定地位的人,但凡参与过,平日生活习惯总会发生变化,若刑明达是线性的,没有突然变化,这点就真的存疑,他很可能并不是三皇子的人。   “那如果本案是为了掩饰三皇子的生母,混淆出生信息,他不是三皇子的人,为什么要死?”   叶白汀眯了眼梢:“或许就是因为——不是三皇子的人,才更要死。”   因为知道了秘密,因为有泄露可能,因为可能会被追根溯源……   他指尖轻点桌面:“三皇子的这个出身,是不是不能说?”   “靠!这玩意儿该不会是个假的吧!”申姜突然拍桌,“看起来是宫里人怀孕,皇上的种,其实是和别的男人有染?他娘心虚,一直不敢说,还弃养了他,他自己也心虚,有仇是有仇,不甘是不甘,但其实站不住脚?”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要真是这么回事,这刑明达知道当年所有一切,又不是效忠三皇子的人,那早该要灭口啊,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动手?”   这人到底是不是三皇子的人啊!缠缠绕绕的,这么恶心人!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方才浅叹:“所以此事存疑,暂时理不清,亦不能下定论,我们需得搜查走访更久,找到更多的细节佐证。”   申姜立刻举手:“我来!我明天就专门照着这个方向干!就不信找不出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为何!”   仇疑青和申姜简单交代几句流程方向,三人视线再次回到案件本身。   如果存在一个悄无声息被带走的孩子……   叶白汀指尖点着卷宗:“佟氏当年,可曾有孕?”   “没有,”仇疑青指向另一个人名,“倒是这位韩宁侯夫人单氏,当年那个时间段,刚好也滑了胎。”   申姜:“可这人现在也找不到啊,想问都没地方问!”   叶白汀便又问他:“今日获得的信息里说,在侯爷的灵堂上,单氏和刑明达曾经吵架,她们因何关系不好?”   “这个我查过了,少爷一传话,我就去问了,”申姜道,“说是当年韩宁侯死的突然,单氏接受不了,怀疑他被别人害了,才在灵堂上失态,不仅刑明达,她几乎无差别攻击,是个男人就骂,但事后察觉失礼,先后挨个道了歉,之后关系……算是平平,她一个寡妇,不好和外男有什么来往,但要说仇恨,看起来不像有。”   但这只是今天查到的东西,比较浅层,谁知这些人有没有说谎遮掩,还是得往深里查,找到细节佐证,才能真正确定。   “我觉得少爷之前说的很对……”   申姜摸着下巴,仔细想:“这些案件相关人,要么是宫里的贵人,聪明人,要么是进宫拜见,时时谨慎小心,不敢错走一步的妇人,前者想要杀人,什么时候不行,什么法子不能想,非得当着皇上的面?后者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怎么敢下毒杀人?不管谁干这件事都不划算,怕不就是几人离席,出去的那点时间里,聊起了当年之事,现在状况,正好被刑明达撞破,或说破,这样的大秘密又万万不能见天日,风险昭然,可不得立刻杀人灭口?”   “孺子可教。”叶白汀看着他,双目有光,微笑入眼。   申姜挠了挠后脑勺,有点没明白,他不是就重复了几句案子最开始,少爷提醒过他的话,怎么就孺子可教了?好像看透了什么秘密,得出什么大结论一样。   叶白汀提醒:“你再想想,你刚刚自己说过的话。”   申姜闭眼默念一遍,还是没发现。   “蠢。”   仇疑青眼神淡淡:“凶手杀刑明达,是为了灭口,保证秘密不泄,那凶手本身呢?”   “凶手本身……”   慢了两拍,申姜眼神突然从迷茫变成恍然,精光乍现,拳砸掌心:“我知道了!这刑明达是不是三皇子的人不一定,咱们还得找证据,但这凶手,一定是三皇子的人!”   若所有推测无误,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有关,谁最着急,谁必须要护主?   “少爷很早前就猜测,三皇子这么能折腾,什么都敢干,消息似乎还很灵通,怎么可能没有来自宫中的支持?这回要是抓到凶手,咱们岂不就知道了谁是三皇子的后台!”   叶白汀颌首:“不错。”   惯于权势斗争者,很多时候建立关系靠的也不是友情或血缘,只是纯粹的利益,如果三皇子生母如今在世,那不用说,不管血缘还是利益,肯定要帮他,如果生母不在世,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就会以秘密要挟巩固双方的联盟……   就是不知道这次的大鱼是谁呢?太皇太后,尤太贵妃,还是什么现在仍然隐在水底下的人?   “这水够深啊……”   这点东西申姜还是能看出来的,宫斗怎么可能只是主子娘娘们扯头花,必然有权势斗争,追权逐利……   回过神来,忽觉房间里似乎安静了太久。   他看向叶白汀:“少爷……怎么了?”   怎么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   叶白汀垂了眸:“只是觉得,如果本案根由如此,大约就和我父亲的事没什么关系了。”   父亲过往经历明晰,这个时间段,和这些人完全没有交集,隔着千八百里呢。   那在父亲去世前,和刑明达的那次见面,又是为了什么?   仇疑青拍了拍他的手:“证据未足,莫要多想,我们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   凡有所为,必留痕迹,他们已经走了很多步,前方不再是一无所知,总会见明亮天光。   “……嗯。”   叶白汀把自己的茶盏推给仇疑青,让他帮忙蓄水,趁机躲开他的手……旁边还有人呢,多不好。   旁边的申姜完全看到了两个人刚刚握在一起的手,还看到了少爷欲言又止,悄悄看了他一眼的眼神!   今天晚上他吃宵夜了么?怎么觉得有点撑?   这个瞬间,他好想念媳妇……不就是拉小手么,他也可以!   “咳。”   叶白汀清咳两声,又道:“至今仍未找到的侯夫人单氏,需得继续注意,一直找不到,她出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这个仇疑青知道:“我已在宫中铺网排查,禁卫军夜里也在轮值,皇宫再大,一寸一寸搜检,总不会找不出来。”   “那就还剩死者身上的伤口,这个凹凸不平的痕迹很难找到对照物,没有杀人武器是这个样子,现场又没有类似类似特征的石块,唯一能寻到的就是今天带有血迹的帕子,还有中的毒到底是什么……”   叶白汀面色郑重:“我明日不会出门,会对这些进行更多的思考分析,对照现有卷宗线索,看能不能有收获。”   仇疑青颌首:“我和申姜最新查到的东西,也会尽快同步给你,和以前一样,有任何需求不解,都可让人迅速告知,我们会查给你知晓。”   “嗯。”   叶白汀最后提醒:“我总感觉女官尹梦秋也有点不对劲,她看起来很正常,大大方方回话配合,但总有几句话说的稍稍有些……比如她想追问案情结果,刑明达死因的态度,她自己说是好奇,我却觉得,她可能很想知道些什么,或者本来就知道些什么,担心有异。”   她不仅对宫中道路熟悉,还对规矩拿捏的很稳,曾经在很多宫殿伺候过主子,最后却谁都没跟,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了独立自主的女官……   她真的背后没有任何人么?   窗外梆子响了三声,夜深人静,三人讨论完几个小问题,再无新的东西,申姜打着哈欠起来:“那我明天就着重注意二十多前的事,尤其先帝下江南……今夜就先回了?”   “嗯,”叶白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递给申姜,“给嫂夫人带好。”   “这怎么好意思呢……”   申姜立马不困了,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却没含糊,快速把东西捞过来:“少爷才从宫里得了赏,就要分给我,这面子给的,啧啧,要我我肯定不能要,这不是家里还有媳妇么……谢少爷恩典!我走了!”   他抱着东西,转身蹿出房间,快的连背影都看不到。   仇疑青朝叶白汀伸出手掌,手心朝上。   叶白汀不解:“嗯?”   “我的呢?”   “你的什么?”   仇疑青眼神幽暗地滑过窗外,申姜背影消失的方向:“他都有礼物,为什么我没有?”   叶白汀无语,拿眼梢睨他:“他妻子有喜了,你也有了?”   万万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不要脸起来能到这地步,非但没不好意思,还深了眼眸,人也欺过来——   “所以阿汀……要跟我生娃娃么?”   生个屁啊,你能生吗!还不是想干那档子事!   “不唔……”   “夜深了,阿汀,你倒也心疼心疼我……” 第260章 这具尸体很有意思   天气阴沉,乌云漫卷,远处似有风起,带着水气的腥,一点点推过来,将仅有的白云推走,一点一点,全部染成了黑色。   好像要下雨了。   阴沉的天气让人心头压抑,好似现在面对案子的感觉。   每桩命案最初,都是很艰难的,因为摸不清楚方向,看不透来龙去脉,一旦走错,除了浪费人力物力,没有任何收获,所以公职人员才要更细心,更精准。   叶白汀坐在窗前,并未察觉到外面树叶沙沙作响,狂烈夏风卷携着花瓣枯叶吹过,越过窗前,越过墙角,专心致志看着手上的消息卷宗,头都没抬。   没有方向就找,没有细节就挖,没有什么困难是攻克不了的,一个个解决就是。   这天和以往一样,仇疑青和申姜继续在外面忙碌,叶白汀则没有动,就在北镇抚司,一边翻看桌上最新到的消息,一边整理分析,所有可能的新方向,适时给出反馈。   这一坐就是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雨随风来,没有雷鸣电闪,起初淅淅沥沥,后来渐大,敲击着屋檐青瓦,在地上落下一个个水洼,天色暗的,七尺之外看不清人的脸,屋子里几乎要掌灯了。   叶白汀翻看卷宗的动作停住,眉尖微蹙,下雨了,仇疑青和申姜的工作岂不是更难进行……   他起身走往门外,想看看厅堂空间大,会不会更亮一点,实在是不想白日掌灯。   虽这几个月住到了仇疑青家里,天天瘫在凉水亭,遇到案子才回来北镇抚司,但其实这里才是他呆的最久最习惯的地方,断断不会说路不熟,走岔了,可不知怎的,他今日就是走偏了,脚尖踢到庑廊柱子时才发现,竟然没看厅堂,直接走出了门。   不但踢疼了脚,雨还飘了进来,浇了他一手。   他顿了下,马上折回房间,皱着眉,拿巾帕擦手。   “轰隆隆——”   天边划过闪电白光,迟了很久的雷终于来了。   “少爷——少爷——”   门口一阵如鼓点般,越来越快的脚步声,有小兵冲了过来,额头湿着,不知是出的汗还是浇的雨,见到他拱手行了个礼,话说的又急又快:“申千户让人传话,说是找到了尸体——那个单氏死了!指挥使仍然在宫中,走不开,他已走完现场流程,把尸体带了回来,即刻就到!”   “人死了?”叶白汀豁的转身。   小兵:“申千户那边传的话是这样,说请少爷尽快准备。”   叶白汀已经越过他,走出房门,去了仵作房。   很快,所有验尸准备工作就绪,没多久,申姜就回来了。   这一路的赶得急,申姜没带伞,只草草披了件蓑衣,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里,根本挡不住多少,浑身湿的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鞋子踩一脚出一脚水。   “草!尸体在水里发现的,就是小宴现场的亭子,不就建在湖边?少爷和指挥使进宫的时候应该看到了,老大一个湖,单氏尸体淋着雨,飘在上头,我和指挥使还在干别的活儿,突然发现吓了一跳,赶紧给捞起来,这又是水泡又是淋雨,身上有什么痕迹都洗的干干净净,衣服上一点脏污都没有,这线索怎么找,案子怎么查!”   他气的很,这桩命案办的,真他女良倒霉!   叶白汀倒很淡定,指挥着人把尸体移到停尸台上,还不忘吩咐申姜:“你先去换件衣服,再回来看我验尸。”   “行!”   申姜生怕错过了什么,速度非常快,去到班房,也不挑什么样式,火速换了身干爽衣裳,踢了鞋,袜子也没穿,趿拉了一双,随便擦了把头发就过来了——   “来吧少爷,可有什么发现了?”   叶白汀垂眸看着停尸台上女尸。   韩宁侯夫人单氏,年近五十,尸体完整,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没有血迹,甚至没有磕碰伤,身穿一身黛蓝色,暗绣兰草的衣裙,质地和样式都很庄重,梳圆髻,簪金钗,未见发丝散落,只鬓边少许粘在脸上,妆容因水覆面,已模糊淡去,不见太多颜色。   “首先,她虽是在水里找到,却并非溺死。”   叶白汀伸手,指给申姜看:“结膜下无散在出血点,口鼻无蕈状泡沫,不见泥沙,手指没有抓握湖中水草或树枝等物的动作,指甲完好,没有损伤……她非入水窒息而亡。”   “那就是被人抛尸了?”申姜眯眼,“一定不是自杀!”   “这个还要再看一看,稍等。”   “那她什么时候死的?”   申姜刚看到时就感觉不对劲了:“刑明达命案发生到现在,算起来得有三天了,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这位单氏,大夏天的,天气这么热,她要是也在那个时候就死了,尸体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不得膨胀发烂,招的到处都是苍蝇?”   上个案子里,少爷才说过,这种天气死亡的尸体,别说三天,半个时辰不到,就会招来这些东西产卵的!   “记性不错。”   叶白汀一边看,一边道:“正常来说,确该如此。”   可事实是,尸体就是很新鲜,没半点腐烂的样子,连尸斑颜色都很浅,是略淡的红色。   “那就是今天死的了?”申姜摸着下巴,认真思考,“那她这三天藏在哪里了,怎么可能一点音信都没有,指挥使带着禁卫军那么找,都没找到……”   叶白汀没有说话,仍然在低头验看尸身:“她身上穿的衣服,是案发那日,进宫拜见太皇太后时穿的。”   “啊?”   申姜又看了一眼,这才猛的一拍脑门:“对啊,你我虽未见她的样子,但指挥使传回来的消息卷宗里都有,尤其她一直找不见,特征描述的很清楚,说进宫那日穿黛蓝色衣裙,上绣兰草,梳圆髻,簪金钗……可不就是一模一样!”   “可这是她三天前穿的衣服,里外几层,还很厚重,这三天过来怎么不换?不怕汗馊了啊……”   说着话,申姜还鼻子凑前闻了闻,却什么都没闻出来,又开始骂街:“草!哪个牲口不干人事,抛尸入湖,都被水泡成这样子了,除了水池子里的鱼腥味,什么都闻不到!”   叶白汀却目光微微闪动:“这具尸体……很有意思。”   “怎么个有意思法?”不知是下雨凉的,还是仵作房,申姜起了身鸡皮疙瘩,“少爷你别这么笑,我有点害怕……”   叶白汀微笑:“你说单氏尸身为何在今时今日,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不,不知道啊。”   “我们得动作快点了。”   “快点?什么意思?”   申姜没懂,验尸工作很重要,越是能赶早,越是能发现更多东西,比如死亡时间,死亡状态,可现在尸体已经在面前了,这会儿的功夫,应该不需要赶了,指挥使又没催,为什么要快?   叶白汀看向他:“你摸摸死者尸身,是不是有些凉? ”   “那当然凉,”申姜手背贴了下死者胳膊,“现在外面正在下大雨,纵是夏日,雨水也是冷的,她又在湖里泡了那么久,尸体当然不可能热乎。”   叶白汀颌首:“你记住现在温度的感觉,等我解剖之后,再摸一摸其内温度。”   申姜手顿住:“还要……摸里边?”   “不敢了?”   “怎么可能不敢,我可是千户大人!”   申姜是有点拒绝,但又不想被少爷小看,还想破案,就去旁边洗了手,早早把袖子捞起,在一边等着:“来吧!”   叶白汀选了把解剖刀,落点在死者肩头,和以往一样,画出Y字形,进行尸体解剖。   申姜凑过头来:“我们现在看哪里?”   “当然是胃,”叶白汀道,“胃容物仍然是对死亡时间判断最准确的依据,其它可稍后。”   “哦……”   刀剪在人体皮肤上划开,传出干脆利落的咔嚓声响,再是皮内脂肪,组织层,肌肉,声音仿佛具有层次感,每一种都不一样。   房间安静无声,更见阴冷,叶白汀出声问:“你可还记得,那日席间菜式?”   “当然记得!”   申姜不但看过上一次少爷解剖刑明达尸体,还看过卷宗细节,宴上菜单,当场来了个报菜名:“炒肝尖儿,烩三鲜,佛跳墙,贵妃鸡,烧鸭子,炸鹿尾,菊花锅子……还有酒,女眷那边是果子酒,调的是樱桃味,皇上和刑明达那边是桂花酒,应中秋时节,少爷剖尸检验刑明达时,我不是还专门闻了味,就是桂花香!”   “那你这回也要看清楚了……”   叶白汀说着话,将胃袋取出,放在旁边工作台上,顺便提醒申姜:“是时候了,你往里摸一摸,死者的温度。”   申姜一摸,眼睛就睁圆了:“豁,好凉好凉——这凉的都有点冰了!”   不对劲……   他很快回过味来:“这要是人刚死,身体泡在水里,浇着雨,迅速变凉,那也该是从外到里,手肯定比腔子里的内脏要凉,这个怎么回事,怎么腔子里头比外部皮肤还凉?”   雨水也不可能先下到她腔子里,再往外跑啊!   “所以我说,这具尸体,很有意思。”   叶白汀说着话,解剖刀一划,剖开了死者的胃。   申姜再次惊讶:“这……这感觉,怎么和前一具尸体,刑明达一样?”   就是他刚刚报到的那些菜名,一点都不带差的,形状,颜色,大小……呃,也就是分量多少,完整程度上,比刑明达略差一点,模糊了几分,但大部分都能看出来啊!   “还有这酒味儿,”申姜鼻子耸了耸,就很清楚了,“稍微有点酸,可不就是果子酒,樱桃味?”   叶白汀看着他:“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食物在胃部的消化时间?”   “记得!”   申姜前后一寻思,对比死者身上衣服的状态:“……那这个单氏,也是那天一块死的?吃完饭后没多久,最多一个时辰,就死了?”   叶白汀颌首:“不错。”   那也就是说,单氏的死亡和刑明达算是前后脚,刑明达死了没多久,她就死了,因为是尸体,不是活人,方便处理,不知道被藏到了哪里,所以才一直找不着?   “那凶手岂不是很忙?”申姜皱眉,“在皇宫之内,连杀两人,还是在各位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这么多事?真的能做到么?宫人发现刑明达的时间很快,皇上当机立断,直接命所有人不准走动,禁卫军封锁包围,凶手若是宴边之人,根本不可能走得开啊……”   叶白汀垂眸:“所以在杀人手法上,需要调整。”   “可刑明达一事,我们之前分析,已经认为是来不及做计划的突然动手,存在风险,若这单氏也是……”   申姜倒抽口凉气,这凶手得多厉害,能短时间内安排这么多事,还能井井有条,不被发现?   叶白汀:“所以凶手留下了漏洞。”   “漏洞?”   “北镇抚司破案之能,我这个仵作验尸之才,”叶白汀声音平静,“非我自夸,大概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凶手既然聪明,就该知道有些东西瞒不过我的眼睛,若有时间谋划,会做的更谨慎,更逼真,现在却只能用这种粗糙的遮掩手段……期待不要被我发现。”   粗糙的……遮掩手段?   申姜着急:“少爷您看出什么来了,到是快点说啊!”   “不急,我需得看得更清楚,更确切。”叶白汀又回到了尸体旁边,看死者其它的脏器。   房间一时陷入安静,申姜只能继续把注意力聚焦案子本身:“指挥使带着禁卫军找了三天,都没找着,还是别人抛尸,尸体好巧不巧浮在湖面上,被我们发现……那这三天藏在哪里呢?藏哪儿都说不清啊,天气这么热,藏哪儿不得烂?”   叶白汀视线不离尸体,顺口提醒:“所以,这种天气,尸体放在何睡,不会腐烂?什么样的环境,什么东西,能够阻止腐烂发生?”   申姜眼神一怔,有些不确定:“……温度?冰?”   叶白汀一脸孺子可教:“不错,就是冰。”   “溺水而亡之人,皮肤会出现苍白皱缩,单氏尸体表现有类似特征,遂起初我还迷惑了片刻,但我很快发现,不一样,死者身上皮肤出现的特征,与溺死并不相同,仔细观察,很快能看到其胸前敏感部位顶端点有缩小现象,部分皮肤出现‘鸡皮疙瘩’……这是受冻才会有的特征。”   “冻死者,脑内会充血水肿,甚至可致颅骨缝裂开,当然这一点,死者身上未有表现,但冻死之人,胃部粘膜下,会有褐红色斑点出血,刚才我解剖胃部,你应该也看到了——”   申姜猛点头:“是,有!”   为了确定,他甚至走向工作台,又看了一遍。   叶白汀又道:“除此之外,冻死之人,尸斑颜色会相对较淡,内脏也会有变化,比如肺部及左心脏血液会呈鲜红色,右心脏血液则呈暗红色,肝肾等内脏充血……”   所有这些,都能在尸体上看到。   “一般活人冻死,尸体会成卷曲状……这也是我第一时间没往这方面想的原因,可若是活人冻死,却并非清醒的活人呢?”   叶白汀看向申姜,眸底有微光流动:“上次刑明达尸体,我尚要激一激你,你才会放开鼻子闻其胃里的味道,几经仔细辨认,才笃定是桂花酒,但方才,我一剖开胃,你立刻认出来,这是果子酒,樱桃味,为什么?樱桃味道,比桂花味道浓烈?”   申姜立刻摇头:“那不能,要比浓烈程度,桂花肯定更胜一筹……我知道了少爷,是不是单氏饮醉了!”   饮多了,酒味自然更加浓烈,更加能让人闻出来,醉了,也就是不清醒的活人,不知不觉被人放到有冰的地方,没准人都不用花多少力气,引引她就能去,还犯困睡觉,睡着的时候,慢慢被冻死了……自己都不知道!   叶白汀看着申姜:“如今时节,有大量冰,可以冻死人的地方,应当只有冰室了?”   “是,”申姜点头,面色凝重,“但宫里和外面不同,主子们都得用冰,每一个宫殿内部都挖有自己的冰窖,到底哪里是单氏冻死的地方,怕仍然有的找……”   他捏着下巴:“凶手该不会是担心指挥使终会搜到,就提前抛尸出来了?觉得今天黄历不错,方便做这种事?”   “此人很聪明。”   叶白汀声音微缓:“可能也是在赌,只要我验尸经验没那么丰富,对冻死没那么熟,就一定会为死者状态烦扰,到底什么时间死的,为什么不腐烂,找不到原因,就只能认为是新死,从而误入歧途,耽误了破案流程。”   申姜看向窗外,眼神复杂:“所以今日这场雨,反倒成就了凶手?天色昏暗,视野模糊,方便抛尸,还能顺便把尸体样子伪装成溺死……玩我们呢!”   还好少爷聪明,果然少爷最厉害!别人谁能想到冰这个点!   “所以,”叶白汀转身看申姜,“你现在应该也明白了?”   申姜感觉少爷的眼神不大对:“明,明白什么?”   “上一具尸体的疑问。”   “上一个……刑明达?”   “刑明达左额侧的重击伤,凹凸不平的伤口……”   申姜心中一动:“造成他伤口的,也是冰?”   叶白汀眼梢微眯,“不错。小宴现场,指挥使和你都仔细排查过,找不到任何凶器,附近石块也对不上,如果是冰块呢?”   “亭子凉快,外面空间,自是不好如房间里那般用冰,但那日宴上是有冰镇鲜果的,果盘底下,可不得有碎冰?一定数量的碎冰若用布巾包起,可不就能硬度足够,足以伤人,留下的伤口还是凹凸不平?”   那方浅杏色帕子上的涸开的血迹,便有了解释,因为凶手用它包着冰块攻击死者,鲜血遗留在帕子上,冰块又在化,才会造成那样的边缘模糊痕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凶手没有妥善处理这个帕子,是时间太紧,来不及,还是藏的没有那么隐蔽,被它飞走了,至今也在懊悔自己行为不慎?   总之,除了刑明达所中毒物为何,眼前一切,更为明晰了。   申姜嘶的一声,还真是这样!用冰……这样一想,全部对得上了!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头绪,原来用的是冰,还是这种拐弯抹角的法子,冰块上没准都沾不到血,炎炎夏日,随便往哪一扔,立刻化成了水,你想找杀人凶器,没都没了,怎么找?   “这事谁干的?谁这么大胆……”   “那就要我们努力去找了。”   本以为今天的尸体是个大麻烦,水里捞出来的,又遇大雨,怕是什么痕迹都没了,找不到多少东西,谁料从少爷手底下一过,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还顺带连上具尸体怎么受的伤都弄明白了!   申姜很难不信心十足,挺胸抬头,眼神锐利,就差把胸脯拍的砰砰响了:“不就是去彻查宫里的冰窖,怕个蛋!有事我……”   顿了下,他还是相当保守的退了一步:“有事指挥使担着呢!”   “……嗯。”   叶白汀垂头,仔细书写完所有验尸格目,再看一遍尸体,确认再无遗漏后,开始进行器官归位和缝合。   申姜也没立刻走,帮他打下手:“这单氏……和太皇太后亲近,那会不会凶手……是那头?”   他努了努嘴,指向东边,一直有时候做对的那位。   “不一定,”叶白汀眉睫低垂,手指灵活的缝制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宫里传言的关系,只要不是我们亲自查到了实证,就不能轻信。”   申姜面色沉凝:“也对。”   叶白汀:“要看的不是死者和谁亲近,而是凶手和谁亲近,用哪里的冰窖最方便……”   “懂了!”申姜眼睛微亮,这样一来,岂不是能揪出一条线!   叶白汀又提醒:“记住,悄悄的查,别让人察觉到。”   “嗯?为什么?”   “我们这次面对的,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凶手,”叶白汀利落在尸体皮肤上打结,完成缝合,“对方想在暗,看看明处的锦衣卫都有何动作,再思考判断接下来的行为步骤,我们把什么都漏完了,岂不是方便凶手?”   “不如将对方变成蒙在鼓里,信息不通透的人,我们好好观察,瞧着谁不对劲,按住细查,说不定会有惊喜,待证据多了,直接拍到对方脸上,谁敢不认?”   申姜嘿嘿的笑了,少爷有点坏啊,不过就该这样!他们锦衣卫就是什么路子都能玩,明路技术硬,暗路心眼多,凶手干了坏事还想跑,没门! 第261章 男人都一个德性   申姜走出北镇抚司,马不停蹄的赶往宫中,去找指挥使。   此次少爷验尸,分析出来的线索太重要,既说了要低调,悄悄的来,就得确保万无一失,写字条让锦衣卫带话什么的就算了,还是他亲自跑一趟,禀报指挥使的好。   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到了宫门,他翻身下马,掏出宫牌:“指挥使现在何处?”   禁卫军见牌让行:“之前说是冷宫偏院,不知现在有没有离开。”   申姜袖子一甩,跑的飞快,在逼仄宫墙巷道内,截到了指挥使。   仇疑青一看他头上的汗就知不对:“何事?”   “先换个地方。”   申姜看了看左右,感觉不保险,头前带路,找到一处视野宽广,四下安静,只要有人路过一定会先被他们看到,绝对不会有被偷听可能的空旷前庭,将少爷验尸经过,分析结果,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   仇疑青眸底眼波隐动:“竟以一具尸体,分析出了这么多。”   “可不是,要不说咱少爷厉害呢!”   申姜还想多夸几句,就感觉指挥使不对劲,眼神里有没想到的意外,似乎也隐隐有……得意和炫耀?   他就不想说话了,甚至心里还有点酸,行了,知道少爷是您的人好了吧,您最厉害,最有眼光!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虽说要查当年之事,但从哪里查起,重点为何,兵分几路,总要安排安排。   “你查宫外之人,”仇疑青已迅速理清思路,声音低沉清晰,“宫中有我,昨日讨论过后,怀疑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有关,我便已开始在宫中调查当年之事,结果并不如预期,死了太多人,少了很多关键线索。”   尤太贵妃当年为了争宠,所到之处,一片腥风血雨,自她起了想法用‘有孕’手段固宠,后宫厮杀就比以往更激烈,随先帝江南之行,离开之前,宫人就死了一批人,身在江南时,因‘受惊流产’,又死了一批人,回来后亦未能幸免,还是有不少人命。   离开之前,可能有时局形势的原因,反正都不一定能回来,不如在走前处理些看不惯的仇家,在江南时就很明显了,‘受惊小产’一事存疑,不可细究,她需得清理门户,隐藏秘密,回宫之后,更是为斩草除根,为这件事加上最后一道锁,堵嘴所有人,日后再不能发。   仅仅因为此事,前后清洗了好几轮,死的这些人里,有先帝的妃嫔,有不受宠的宫人,也有被卷进去的太监宫女。   所有这些,必和尤太贵妃无关,不管她暗中指使还是推波助澜,一定有自己的目的,她想掩盖的东西里,有没有可能和三皇子有关?或者在掩盖自己的事时,发现了一些东西,斟酌考虑后,认为与自己有大用,便一早捏在了手里,用来打后面的牌?   太皇太后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有些东西查不到,有些东西却能按常理推测,如果没有彼此争锋,让风险扩大,根本没必要死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又知道了什么呢?还是说,她一早就什么都知道,不过是配合尤太贵妃,演了一场戏,顺便排除异己……   找不到的东西太多,找到的东西又太杂,仇疑青暂时没有笃定正确的思路,就得思维扩散,考虑到更多可能性,排查总结起来有些难度,申姜不大合适,还是自己负责的好。   申姜懂了,又问:“那有关孩子方面,可有新线索?”   仇疑青:“那日阿汀进来,在冷宫偏院看到的那个老宫人,就是在当年先帝回宫后,有了孕,又掉了孩子的。”   “老宫人?可是那位冲着少爷喊娘娘的?”申姜想起少爷在忙碌间隙提起的事,感觉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要冲着少爷喊娘娘,少爷的确长得好看,可跟宫里这些主子娘娘哪个都不像啊,不至于被误认吧?”   仇疑青看了他一眼,道:“尤太贵妃早年为了争宠,手段频出,当年曾数次扮做男装,取悦圣心。”   “哦……”申姜明白了,“那老宫人这条线就……”   仇疑青:“应当与案件主线无关。”   只是提醒了小仵作,还有其它方向存在的可能性,比如说……孩子。   申姜皱眉:“那可是奇了怪了,这三皇子到底是谁生的?”   “目前重点,在案件相关人身上。”   仇疑青勾勾手指,让申姜过来,附耳低声说了几个字。   申姜瞬间僵住,眼珠子都颤了:“指,指挥使,你让我去试探女官尹梦秋……有没有怀过胎?”   都不用仇疑青回答,看他肃正神色,就知道这是命令。   “这怎么试……”   “宫中没有她受先帝宠幸的记录,她自己也很谨慎,这么多年行事滴水不漏,当年与她一起当差的人都死了,她所有供言都无比对,亦无证据,此事,我们必须得自己找到答案。”   仇疑青颜色肃正:“我已寻过她数次,以她戒心,必已生疑,时时提防,此事便只能交由你办。”   申姜两眼发直:“可跟她同期的人都死了,这怎么找啊……”   “她总不可能不和外人接触,要办的差事,接触到的人,买过的东西,吃过的饭,甚至生过的病,吃过的药……”仇疑青一一提点,“礼物,话术,拉近距离……从哪个方向切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拉近距离不行,我媳妇会吃醋的!”申姜义正言辞的拒绝这一点。   静了片刻,仇疑青眼神微深:“区区一个千户,这般爱炫耀。”   “这怎么能叫炫耀,这叫实事求……”   申姜刚要反驳,心中突然恍然,又明白了,他仔细看指挥使,自打和少爷在一起后,指挥使身上多了人气,虽也经常冷着脸,但距离近的人可以感知到他一二情绪了,比如现在,这种表情,似乎下一刻就能从鼻子里哼出来的不满……   瞬间懂了。   指挥使没有获得过的体验,我有,就是炫耀。   可这不能怪他啊,少爷就是不会吃醋嘛!不管别人禀报事情时距离指挥使多近,少爷都不会多想,而且指挥使也不会让人太靠近,当然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可这话不好直说。   跟了少爷那么久,总也学到点急智,申姜转了转眼珠:“属下和内子只是普通人,同少爷和指挥使比不了,少爷信任您,您也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他才不会随便瞎吃醋,哪像我家婆娘那样,不懂事,有了身子更……”   “对啊!”申姜拳砸掌心,“内子是有了身子嘛,肚子里揣了一个,总担心出什么意外,这才老是东想西想,您是不知道,她每天能有一百个花样折磨我,可愁死我了唉……”   仇疑青怜悯地看了他一会儿:“……本月奖金给你翻倍,得空还是多回家看看吧。”   “谢指挥使!”申姜眼底放光,再接再厉,争取更多奖励,“您是不知道,家里那口子吃起醋来,真真是鸡飞蛋打,要好好哄的,什么吃的穿的喜欢的小玩意,都得想到了,有时候还都不好使,得想法子编甜言蜜语,哄得她愿意同你说话……”   仇疑青突然转身就走:“女官尹梦秋一事,你即刻去办。”   申姜哽住。   目送指挥使背影冷酷离开,他伸出手,拍了下自己的脸,怎么这么稳不住呢!刚才不是急智话术糊弄过去了么,怎么就不知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又惹着人了吧!这下连招都不给支了,这事可怎么办!   怎么验证一个女人有没有怀过胎……要是尸体,少爷还能帮帮忙,指点指点,可大活人……直接问的话,会被打吧?   “哟,申千户,忙着呢!”   申姜不知不觉,已经走入主宫道,迎面而来的是富力行,别人打招呼,他自也要客气回一句:“哟,这不是富厂公?捧着这么多东西可是辛苦,主子要的?”   富力行大步而来,额角都出了汗:“可不是,主子娘娘要的,咱家哪敢怠慢?您这忙着呐,可有什么需要咱家帮手的?”   “那可是……”申姜心眼一转,笑了,“那可是真没有,主子娘娘的事要紧,我这儿还能有什么比得过?”   富力行笑眯眯:“那正好,咱家也是走不开,回头要是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申千户别客气,随时来找咱家,咱家和少爷什么关系,你放心,必不会坑了你。”   “那您慢走,瞅着点路……”   目送富厂公离开视线,申姜提醒自己,要嘴紧,这回东厂西厂可和以前不一样,真能鼎力合作,有关自己利益方向,谁能心无波澜?不能说,什么都不能漏……   申姜挠头想了半晌,决定去送礼。   至于送什么……还用说么?他需要试探的是什么?   半个时辰后,尹梦秋收到礼物,目光一怔:“申千户这是什么意思?”   申姜嘿嘿一笑,眼神不错的看着她的神情:“有个事吧,想从尹女官这里得句实话,这不得送点您用得着的好东西?”   “申千户这是在同奴婢开玩笑?”尹梦秋眉目平直,指着锦盒里的药材,“此物乃为产后女子养身之用,堪称圣药,实属金贵,但……奴婢又怎么用得着?”   申姜愣了一下:“也是……不过倒是没想到,女官对这些事知道的很清楚嘛。”   尹梦秋视线滑过他的脸,也不知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微微一笑:“奴婢在宫中,不知伺候过多少主子娘娘,其中有孕产子的也不少,就好比当年的尤太贵妃……不也小产伤了身子?宫中妇人体弱,总要调养,奴婢既想往上走,什么不都得看着点,学着点?”   申姜就叹了口气:“怪我心粗,只听闻此物对女子好,没想到不应你的身体状况,倒要跟你赔个不是了。”   尹梦秋垂眸:“这倒不必。”   “那你说说,你都喜欢什么东西?最好是药材之类的,我家现在不缺这个,但凡你要,我就能寻到,”申姜直言,“也算是我一二诚意。”   尹梦秋很谨慎:“申千户想问什么,尽可直言。”   申姜不会直接敏感问题,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你既说过尤太贵妃当年有孕,你在身边伺候,那你当时主要负责哪些方面,有没有日日近身,有否留意到有喜之人饮食如何,脾性如何,中间可曾会发生什么意外,都有什么风险,该要如何应对处理……”   尹梦秋柳眉微敛:“申千户这是何意?莫非是怀疑……”   她往东北面,长乐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当然没有!你可别瞎说!”申姜立刻摆手,义正言辞,“我们锦衣卫查案,那都是要有证据的,断不会胡来!”   尹梦秋:“那申千户是……”   申姜这才叹了口气,摸了摸鼻子,往前一步,压低声音:“这不是打听到您经验丰富,不管在哪一宫,都能把主子娘娘伺候的服服帖帖……内子有喜了,可她年纪略大,又是头胎,我看哪个大夫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似乎很凶险,需得有诸多注意之处,我一个门外汉,天天又忙,很难打听了解到全面,这才避开他人,专程前来请教……”   “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臊的慌,可我不觉得丢脸,尹女官也是女子,定不会像别人那般轻视于我,我有谢礼的,真的!您可千万帮我一把,最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到后面,申姜抹了把脸,老壮一汉子,急出满头汗:“外头案子在查,指挥使规矩严,真的,我偷点懒不容易,您就……算可怜底下人,给个方便?”   尹梦秋眸底有微光流转,半晌,才开了口:“宫中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倒是未曾见过如千户这般,对妻子如此疼爱之人……奴婢不敢受礼,知道的也不多,便同千户说说,千户莫要嫌弃才好。”   ……   宫中正在忙碌的时候,叶白汀也没闲着,除了收拾整理桌上的卷宗文书,分析思考,还趁着空闲时间段,去了趟诏狱,找相子安。   相子安这些时日被刑房审讯房请去帮忙,忙得不亦乐乎,满面红光,连扇子都换了把新的,白玉骨,粉蓝扇坠,青山绿水的扇面,巧妙以金漆点描,看起来极是秀雅风流。   看到他来,相子安还相当自在,一副主人家的架势:“来啦,进吧,自己带上门,挂上锁,坐。”   叶白汀:……   “你吃错东西了?”   “不瞒您说,”相子安半个扇面遮脸,挡住一脸荡漾,只露两只眼睛,“在下都想好了,以后也不出去了,就在这里,给您当师爷,怎么样?”   叶白汀:“我好像……并不需要?”   相子安手一顿,收了扇子:“哼,男人都是一个德性,用得着在下的时候,在下就是大宝贝,小甜甜,用不着了,恨不得别人自己识眼色,滚远点,别说话。”   “那是你没用,”秦艽刚吃完一顿肉,剔着牙,懒骨头似的靠在墙边,“你要真有你自吹自擂的那么大本事,什么都懂,怎么会有用不着你的地方?”   相子安:……   他呸了隔壁一声,没理秦艽,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脸无辜可怜的样子,看着叶白汀:“少爷可还记得遥远的过去,小一年前,你专门激了在下同你打赌,哄骗在下给你当师爷,帮你打听消息,替你平事?现在赌赢了,事儿也办的差不多了,在下的人……你就不要了?”   叶白汀当然记得,那时候他光是为了保命就花光了浑身力气,自然是手上有什么牌都要使,没有也要抢,有备无患,只是后来……   相子安扇子指着他,一脸幽怨,好似他是什么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在下身都卖给你了,没有天光的暗路也陪你走了,你竟说话不算话,说不要就不要了?”   秦艽慢悠悠提醒:“我说小白脸,你说话小心点,卖什么身,走什么路,你卖身给谁了?当心隔墙有耳,指挥使能随时都能在哦。”   相子安呸了他一声:“在下又没卖给你,少阴阳怪气!”   “啧,”秦艽上上下下,挑剔的看了他一遍,“你倒是想卖,我也得要啊,就这白皮子细骨头,肉都没几两,够下酒还是够做菜啊。”   “你——”   “我怎样?略略略略——”   眼看两个小学鸡又要掐架,叶白汀赶紧阻止:“我今日来,有正事。”   二人立刻散开,那个收了拳头,退回墙边,这个捋了捋头发,展开扇子,一脸矜持:“少爷有何吩咐?”   叶白汀:……   诏狱这么大,都装不下你个戏精。   但办起事来,人还是靠谱的,叶白汀便问:“你曾说过你是江湖百晓生——”   相子安相当激动:“没错!在下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宫中之事,你可知晓?”   “宫里的娘娘?”相子安就静了些,眨眨眼,“少爷想问的是谁?”   叶白汀:“尤太贵妃。”   相子安表情一松:“你问她在下就放心了,要说这两三年的事,在下还真不知道多少,进了这里嘛,”他手中扇子转了转,指了指诏狱牢门,“但是往前数,在下知道的可多,少爷想问哪一段,扯头发打架,还是撕扯升位?”   叶白汀音平神静:“我要问她怀孕产子一事。”   “嘶……”   相子安扇子差点掉到地上。   “这事,您可算问到点子上了,”他稳住神态,清了清喉咙,扇子刷一声打开,气势无两,“不叫少爷瞧瞧在下的真本事,还挺不好意思做这师爷,今日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说说二十四年前,先帝下江南这一段!”   秦艽一边捏泥丸子传在指间锻炼手指,一边拆台:“二十四前年你还尿炕呢吧,知道什么?”   “在下虽在尿炕——呸!”相子安差点被绕进去,气的从墙上抠泥巴皮扔秦艽,“你才尿炕呢!在下当时虽没多大,但在下的叔伯都在外头做师爷,正好就有在江南的,我们师爷世家,有些东西自然是咬死了都不会外传,但族内佼佼者,出师门往外行走时,却是要提点些东西的,在下当初课业全是头名,是家中光耀门楣的希望,自然会被告知这些辛秘!”   “行行你厉害,”秦艽知分寸,不想坏少爷的事,“废什么话,还不赶紧说。”   “要不是你屡屡作梗,不然在下现在都说完了!”   “那就是也没多少嘛。”   “你——”相子安怒气冲冲地转向叶白汀,“少爷你看他!”   叶白汀看向秦艽。   秦艽手捂唇前,比了个‘我闭嘴’的姿势,不说话了。   相子安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据说这位尤太贵妃呢,当年怀胎时胃口奇大,一个人一顿饭吃的东西,顶得上两个七尺壮汉,也不知道她那么瘦的腰身,怎么吃进去的,口味还经常变动,一时想吃酸,一时偏要吃辣,一时说看见肉就说想吐,一时哭着喊着要吃肉…行宫里来往的不都是宫人,还有年纪略长的官员和内宅妇人,但凡生养过儿女的,都说这个阶段是难熬,口味是经常变,但也没见过变得这么厉害,这么频繁的……”   “那时是冬天,衣服都穿得很宽大,宫妃为了固宠,常年保持身材,都很瘦,根本看不出来有孕没孕,有人说她肚子鼓,有人却说不大像,但她身边有个宫女可不一样,特别乍眼,那肚子圆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   “宫女?”叶白汀略有些敏感,“谁,尹梦秋?”   相子安摇了头:“不,不是,我记得不姓尹,是两个字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兰露,当年也就十七八岁,伺候主子,却没怎么长脑子,有点拎不清,常同人有嫌隙,据闻尤太贵妃小产,就是她行事不慎,自己滑了一跤不算,还带倒了尤太贵妃,孩子就这么没了……唉,可怜啊,犯了错处,红颜成枯骨,也不过是瞬间。”   叶白汀:“她死了?”   “嗯,被先帝亲口赐死的,”相子安道,“先帝爱重尤太贵妃,哪能看着宠妃受委屈,帝王一怒,自然是流血千里,一条命都不够填的,尸体都不让收敛,还是尤太贵妃自己求了情,才得了一卷席子安葬。”   “过了好几年,大概三五年吧,兰露家中族人出息了,也算小有作为,富甲一处,悄悄在尤太贵妃面前请了情,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将兰露尸骸起出入棺,带回京城,葬在了自家祖坟……”   叶白汀感觉稍稍有些微妙:“当真?”   相子安扇子遮面,眼梢微微扬起,像个狐狸:“少爷也觉得不对劲,是吧?不管家中女儿有没有出嫁,埋进自家祖坟都有些不妥,何况兰露是犯过皇家忌讳的人,不怕哪日旧罪重提,全家人跟着倒霉?可那家人找大师卜了一卦,说这姑娘旺他们,埋在祖坟方才能保人丁兴旺,族里平安,就信了……”   “这样啊……”叶白汀若有所思。   相子安静了片刻,似懂了什么,目光微闪:“他家这个祖坟也很有意思,非世家非名门,规矩倒很严,每日都有人看守换岗,夜里也是,少爷该不会是想……”   “自然。”   叶白汀就看向了秦艽,目光灼灼。   秦艽顿时觉得后背一凉,感觉这眼神有点瘆的慌:“怎,怎么了?”   “自然是你的运道来了,”相子安懒洋洋摇着扇子,笑成风流狐狸眼,就差吹个口哨了,“还愣着做什么,少爷给你机会表现,还不赶紧谢恩?”   秦艽回过味儿来了:“你们……让我去偷尸体?” 第262章 多出来的婴儿骸骨   “不干!”   秦艽神色那叫一个抵触,态度那叫一个坚定:“我们大盗都是干大事的人,有底线有节操的!手里摸的要不就是世间至宝,要不就是万贯家财,怎么能去偷尸体!说出去岂不是叫外边人笑话!”   相子安慢条斯理的摇扇子:“哟,刚刚不是能说着呢么?怎么现在有脾气了,为少爷做事,还委屈你了?”   “你知道屁——”   “在下还真就挺知道你——”   眼看二人又要掐起来,叶白汀伸出手指:“十日酒楼肉食供应,接受点菜,你上次馋的鹿血酒,也给你。”   秦艽顿时息声,扭了扭关节手腕,走出牢房:“说吧,什么地方。”   叶白汀和相子安还没反应过来,秦艽倒不满了,啧了一声:“快些,爷赶时间。”   相子安:……   馋死你算了!   ……   夤夜,光线昏暗,越往外走越暗,离开城中街巷的灯火,郊外漆黑一片,要不是马车前挂着灯笼,前面的路几乎都看不到。   距离坟地还有很远,马车就停了下来。   秦艽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打帘看了看很远很远,黑黝黝一片的山脚:“……咱们这么干,真的能行?”   “为什么不行?”   叶白汀也往外看了一眼:“是稍稍远了点,可你不是有轻功?飞过去花不了多少工夫,再近了不行,此处地形平坦,视野宽阔,别人可能会察觉我们的存在。”   秦艽:“不是这个,我是说……这事,指挥使知道么?”   锦衣卫办案,需要什么正大光明的来就是了,不就是挖坟,之前又不是没干过,谁敢拒绝,又能拒绝得了?   叶白汀却摇了头:“今次不行,此事需得秘行,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那指挥使……”   “怎么,不信我?”   “怎会?就是……”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放心,指挥使的规矩,就是北镇抚司行事必按流程,不可乱来,此事我已让人带话请示,指挥使断没有不答应的,只是时间上略来不及,别人要追上我们也得费些时间——你知道的,我是仵作,只要与命案相关的线索,但有请示,一定会被批复。”   秦艽哪能不明白?   少爷有胆子,敢先斩后奏,他又有什么不敢的,反正天塌了少爷顶着,指挥使要是觉得贸然出城不妥,人来的太少安全不能保证,也得看少爷的面子……计较谁也计较不着他!   他开始给自己上装备:“那稍后我把尸体背回来,就在这里验?”   “不然呢?”叶白汀此次出行,用的是司里最大最宽敞的马车,现已经在车厢内,用木板搭了个简单台子,可放人骨,“我把尸体带回去,验完了,明后天再让你送回来?别人不立刻把你扣在当场?”   连夜挖连夜埋,做的小心一点,速度快一点,别人发现不了,只要是过了夜,到了大白天,那么大一个坑,谁会眼瞎了看不到?   秦艽:“行吧,那我去了?”   “快去。”   叶白汀目送秦艽背影离开,在飘渺夜色里形如鬼魅,轻飘飘,落地无声,踏叶无痕,很快就看不到了。   他微微阖眸,回想自己的整个分析过程。   尤太贵妃当年有孕到小产的过程太重要,仇疑青在宫中调查,文书卷宗里带出了‘兰露’这个名字,可见此宫女在当年在感很重,不可以轻易忽略。   可能她的死亡并不存疑,被先帝赐死,起初连安葬都难,怎么看都跟本案没关系,但死亡根由,是否有孕,孩子是否存在,都是很需要确定的线索。   相子安说的对,照这里的规矩,女儿若是在出嫁前死了,算是犯忌讳的事,一般不会让进祖坟,而是另寻它地埋骨,兰家的微妙表现在,说是寻高人卜了卦,此女旺家族,需得厚待,可难道所谓高人的话,比先帝威压忌讳还重要?   还有一个信息,叶白汀精准地捕捉到了——   兰家人突然出息,小有作为,到尤太贵妃面前请了情移坟……这个出息,有作为,发生在兰露死后,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女儿不聪明,脑子拎不清,涉嫌宫斗,被先帝赐死,同样的族人,之前没出息,女儿死后没多久,突然有出息了,还能到尤太贵妃面前请情……   他总感觉有些微妙。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因果关系?   秦艽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兰家坟地。   这里四外空旷,视野开阔,没什么好踩点的,他也不用多踩,到处看一看,熟悉熟悉环境,去夜里值班看守坟地的院舍看看,观察一共有几个人,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大约是个什么脾性,有没有可能影响到自己……   最后才按着相子安说的方位,找到了兰露的墓。   也并不难找,作为未嫁女,兰露的墓在这里别具一格,坟头高低,墓碑样式都和别人不同,虽有幸被族人敛骨,葬进祖坟,她的位置也是不怎么好,不怎么周正的,稍稍有些偏僻,秦艽看了看,只要他悄悄的挖,动静小一点,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他站定在坟前,拱手鞠了个躬,才绕到后边,反手抽出背上工具——   一把略精致小巧的铁锹,一下一下,慢慢的挖了起来。   一边挖,他耳朵也没闲着,一直在留意四周动静,心盼千万别有人来……他们到的这么晚,就是为了减少被对方夜巡发现的风险。   本来么,坟地这种地方,再规定了夜巡的规矩,人们也不会太勤快,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怕丢的不是?而且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   可谁成想,都已经这个时间点了,竟然还有人走动!   “操!”   秦艽骂了一声,赶紧蹲下,停了挖坟动作。   巡夜的人倒是没往这边来,趿拉着鞋子,去了远处茅厕,原来是起夜了……   夜里声音会很响,秦艽闭目等待,决定等人走了自己再继续,大盗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可等了很久,这人都没出来,以秦艽耳力,能遥遥听到人走出房间,基本上人现在在干什么,他也能听到,这人大约晚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一通屎尿屁……   恶心死了!   距离真的很远,味道并不会散过来,秦艽还是面色很不好的捏住了鼻子,感觉够够的了。   等了好半天,人终于走了,他这绷着的劲也泄了一半,没有稀释珍宝,面前只有死人骨头……要不是看在鹿血酒的份上,这活儿他都不会接!   长叹口气,他只能抄起小铁锹,继续干活。   这次很顺利,没一会儿,就挖出了棺材。   想起少爷之前的交待,他在舌底压了枚苏合香丸,覆上面巾,这才继续,找出棺木钉,看好角度撬开——   他以为看到的场面会让他很不愉快,没想到还好,再一想也是,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管生前长得如何模样,现在都是一副白骨,还能有什么?   他拿出覆尸布,手摸到棺材里,摸黑一兜——   感觉稍稍有些不对劲。   以他多年大盗的经验,这骨头边,好像还有东西?   他手腕一翻,凭着感觉,把这东西也摸了出来,顺便放到了覆尸布里,一块兜了出来……   叶白汀在车上都快等的望眼欲穿了,终于看到秦艽背着包袱回来:“怎么这么久?”   “别人要不起夜,也耽误不了,嗐,别提了,”秦艽将背后包袱放在停尸台上,“太难受了这活儿,一顿鹿血酒可不够!”   叶白汀微笑:“行,你要多少,都给,想要别的,列个单子,我去问指挥使要。”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解开秦艽来的包袱,收拾里头的骨头:“这种天气,你非要喝鹿血酒,也不怕上火。”   “哟,少爷现在连上火都懂了?”   秦艽坐在一边喝水解渴,调侃他:“不过你不知道,我们练武之人,都有绝门功夫的,保持筋骨和进补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一点鹿血酒,还不至于把我怎么着。”   他正想打开桌边食盒,吃几块肉脯,手刚动就停下了,算了,今天刚刚碰过尸体,这马车里……稍后画面可能也不会太好看,还是回去的路上再吃好了。   二十四年前的死者,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骨节缺少了皮肉联系,连接并不是那么紧密,需给自己摆一摆。   好在叶白汀对这项工作十分熟悉,上手非常快速,摆好一大半时,手微微一顿:“这是……”   “哦,”秦艽道,“你不是说棺材里有什么,都要拿过来么,我伸手就感觉碰到了点小东西,光线又暗,不确定是什么,怕是死者的骨头散了,便一起带过来了……这个,有问题?”   叶白汀神色凝肃:“不好说,我得看一看。”   死者死在二十多年前,中间又曾被挖出,另置棺木安葬,如今仅剩白骨,关于死亡当时的证据恐怕难寻,他也没非要秦艽小心保护所有证据,谨慎些,轻拿轻放就好,没想到……真有点东西。   看到少爷一块块拼骨头,这些小碎骨慢慢成了一个人形,就是小小的,大小跟个小猫似的……   秦艽一怔:“这该不会是……是个小孩吧?”   叶白汀目光微凝:“就是个婴儿。”   秦艽知道锦衣卫又在办一张紧要案子,知道的不多,也没多问,但因为今天要行动,多少也被告知了一点东西……   “这难道就是,当年小产的孩子?怀孕的是宫女兰露,尤太贵妃其实并没有?”   叶白汀在仔细观察尸骨,眼睛和手都很忙,时不时还得凑到烛光前细看,没有说话。   秦艽非常好奇:“这人要是活着,或者刚刚小产了新死,痕迹还能明显些,能瞧出来怀没怀过,生没生过,可现在只有骨头,怎么看?真的能看得出来?”   “当然。”   叶白汀不但看得出来,还当场就给了结论:“这个宫女,并没有生过孩子。”   “啊?”秦艽更惊讶了,“怎么没生过?证据这不都摆在一边呢么,你刚刚摆出来的这个婴孩,不就是她的孩子?”   “我不知这个婴儿是谁的孩子,但一定不是她的。”   叶白汀从盆骨处取出一块骨头,指给秦艽看:“女子怀胎,胎儿发育,及至分娩,这个过程母体很痛苦,耻骨间韧带会被拉伤出血,在耻骨背面留下永久性凹痕——但凡怀胎生产过的女子,这里,耻骨联合边缘处,骨面会变得粗糙,会有黄豆大小的凹陷坑,在我们仵作一行,这叫分娩伤疤。”   秦艽仔细看了看:“……可这骨头,好像没有?”   “是啊,她什么没有呢?”叶白汀眯了眼。   “没,没生过?”秦艽怔住,“那这旁边不是有个婴孩?她没生过,哪来的?还是我找错地方,挖错坟了?不对,姓相的小白脸平日看着不靠谱,这种事断不会撒谎,我也是看准了名字才挖的……”   “难不成兰家人移骨时就搞错了?孩子是兰露的,但是起出的尸体错了,起出了别的什么女人或男人?”   秦艽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这么复杂的么!   叶白汀摇了头:“绝不可能是男人,尸骨看了这么多,性别我不会看错,再者,你可还记得相子安说的,兰露是怎么死的?”   秦艽:“天子赐死,杖刑。”   叶白汀指向尸骨脊柱,髋骨,以及大腿骨:“死者身上骨折痕迹与此刑相符,乃是基本同一时间,外力所致。”   “所以人没错……”   秦艽想不通,指着旁边婴孩尸骨:“那这孩子哪来的?不是她的?那是谁的?尤太贵妃?尤太贵妃当年的确怀了胎,也流了产,孩子夭折,没活下来?那也不应该跟一个宫女埋在一起啊,尤太贵妃舍得?先帝舍得?”   她那时可正在帝宠当中,说无情点,孩子就是死了,也有利用争宠价值,轻飘飘往外送不合宠妃的思考逻辑,说有情点,一个当娘的,死了孩子,那是怎样的舍不得和难过,恨不得好好送行,盼他来生安稳,不可能随随便便和一个宫女埋在一块。   别说宠妃了,普通女子,也不大会把自己孩子和别的女人尸体埋在一起,怎么想的呢?   叶白汀一时也没想通。   现在的事实是,兰露未曾有怀胎生产经历,棺木里却多了个孩子,尤太贵妃当年是否有孕仍然是个未知数,如果兰露不是因为帮尤太贵妃假装怀孕,被挑破,被算计,最后被帝王赐死,她为什么一定要死?为什么会被很多人看到议论,说她肚子大了,像是有孕?谁在引导这些信息?   秦艽也想到了这点:“姓相的说,别人都说这宫女怀孕了,是个人都会想到尤太贵妃假孕,养了个宫女在身边做局哄骗先帝……可怎么看起来,这兰露不像偷偷养着藏着,等到时候为尤贵妃产子之人,反而像明晃晃的幌子?”   像是为了引动别人攻击,挡枪的?   叶白汀眸底幽深:“尤太贵妃当时虽然受宠,有一定权利,可身边心腹班子还未搭建起来,如果真的有孕,倒的确需要一个幌子。”   她本就有了宠妃势头,要是再有了孩子,以后如日中天,谁还惹得起?遂有些利益相关人,可能会不计一切的想办法,想各种方法对付她,不让她成功,她对自己的人,或者心腹班子不满意,认为环境存在危险时,会做什么?   自然是找个人,替她受过。   这个人还要招摇,还要没心眼,还要听话,好把控……   可不就是兰露?   若如此,兰露从到尤太贵妃身边的那一日,就注定了死亡结局,所以在她死后,兰家族人才得到了安抚,突然间变的‘有出息’,还能在风头过后,借高人卜卦的名头,将兰露尸骨接回祖坟……   他们很清楚,如今富贵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   至于尤太贵妃为什么会这么做……   叶白汀垂了眼,若有所思。   因为纸里一定包不住火,因为有些细微东西一定会漏出一星半点,在局势有点危险,不能保证处处都把控的稳如泰山,不能斩草除根,所有人杀不完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保持秘密不外泄?   答案是——变成利益共同体。   你捏住了我的把柄是不是?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知道我在提防什么,那我就想办法分化你们,劝说你们,引诱你们,不怎么聪明的女儿而已,哪里有你们的荣华富贵重要?杀了她,再把你们拉拔起来,你们日日享受更好的日子,敢把以前的那些东西往外说么?   是要安静富足,还是要抄家灭门?   尤太贵妃能从后宫厮杀出来,及至今日,哪怕先帝已逝,还能稳稳的戳在后宫,一步不挪,就能知道她的本事了。   兰家人未必没有更大的贪心,可对手是尤太贵妃,她必然会恩威并施,杀鸡儆猴……治一个小小的兰家,将所有风险掌控在一定范围内,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还是那个问题,这具婴孩尸骨,小小一团,明显就是未足月或才降生的孩子,谁生的?如果是尤太贵妃自己生的,的确没理由和兰露埋在一起,难道……   叶白汀想,尤太贵妃那么聪明,胆子那么大,想要借‘有孕’固宠,为了保证孩子顺利出生,会不会除了一个‘幌子’外,还藏起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真正有孕,能帮她做这个局的人。   只不过当时仍然出了意外,计划才不如预期……   这个人是谁呢?   他突然想起韩宁侯夫人单氏,仇疑青曾提过,这个时间段,她也滑过胎……   可不管韩宁侯府,还是单氏本人,都更亲近太皇太后,关系来往都在那边,与尤太贵妃立场敌对,怎么可能帮她呢?   叶白汀微微阖眸,脑海里无数画面滑过,一样一样,全是案件相关线索,不语很久。   最后,才低下头,看婴孩尸骨。   骨骼很小,甚至发育不全,或遗漏了很多,看不出明显死因,只能根据身长判断他真的很小,是个男孩子,骨节本身状况无损,一定不是死于明显外伤……   他一边仔细验看,一边在尸检格目上认真记录,直到所有工作结束,才小心将骨节摆好:“好了,送回去埋好吧。”   秦艽站起来,活动了活动手腕:“行,给我两刻钟。”   这回非常顺利,大约也是夜太深了,巡夜人鼾声震天,别说巡视,醒都不带醒的。   秦艽将人骨放回到棺材里,整理齐整,覆上尸布,盖了棺,钉了钉,重新放回墓坑,将挖出来的土埋上……他活儿做的到位,当时起坟时,外面一层浮土专门刨在了一边,这回再铺回去,坟的颜色没什么差别,像从未动过一样。   再回到马车时,叶白汀正坐在车辕等他。   大约不耐烦马车里的热意,少爷靠着车门,一条腿屈起搭肘,一条腿垂下轻晃,整个人蒙在车顶灯笼的微光里,如珠玉生辉,漫漫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出尘。   秦艽大步走过去:“少爷,也让我跟了你吧。”   叶白汀正在想案子,反应慢了一拍:“嗯?”   “此前我就说过,做锦衣卫的人,感觉很不错,自由又爽快,我这点本事是家传手艺,又不想丢开手,将来寻个徒弟就是,大盗的买卖,我洗手不干了,以后司里要是有活儿,尽管叫我……”   秦艽说完,就觉得不够干脆:“你连姓相的小白脸都要,我不比他用处多?”   “好啊,”叶白汀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来赶车。”   秦艽瞪大眼睛:“我这么大本事,接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赶车?让我赶车?”   叶白汀手撑在下巴上:“所以,你赶不赶。”   “……赶。”   秦艽别别扭扭的拿起马鞭,坐在车辕另一侧,开始赶车,没想到没过多久,发现连这个都干不了了,因为这种活都有人跟他抢!   指挥使来了,不但抢了他的活儿,还把他扔到了车后,叫他走路回去。   ……操!   指挥使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个诏狱囚犯啊!你不怕我跑么!哪怕让我去车里坐着呢!你要押解我的啊!   叶白汀看到仇疑青很惊喜,尤其是看到他带过来的小吃,眼睛亮亮的接过来:“你怎么来了!”   “接你。”   马车再次启动,车轮滚滚,马蹄声声。   “查的怎么样了?”仇疑青问。   “宫女兰露没生过孩子,但棺材里有个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叶白汀简单把结论说了说,仇疑青沉吟片刻,道:“单氏这边没问题,她当年的确在同一时间段小产,但那个孩子痕迹可查,就在韩宁侯祖坟里。”   “你挖了?”   “已命人确认。”   那就是没有多出来的孩子……三皇子从哪儿蹦出来的?   叶白汀凝眉:“难道我们猜错了,本案与三皇子身世无关?”   “不可能,”仇疑青话音笃定,“这么多线索指向,动机引领,环境错综复杂,只能和他有关。”   可为什么没找到更多东西呢……   叶白汀有些走神,果然宫里的事,是不好查,此事当年一定另有隐情。   突然辰角一暖,是仇疑青过来,替他抹去了唇角的点心渣。   叶白汀没反应过来,有点傻乎乎地,看了看手里点心:“你也想吃?”   仇疑青眼神微深。   “本来没想,可你一说,我有些馋了。”   叶白汀看着这个眼神,心中警铃大作:“你别——”   已经来不及。   仇疑青将从他唇角拿下的点心渣放进了自己嘴里,盯着他的唇……   “味道不错,很甜。”   叶白汀:……   你能不能醒一醒!你可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到底在干什么啊!   夏风来,人心怦,脸颊热,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 第263章 三皇子的搅局手段   青州。   内城夜里最繁华的街道,青楼楚馆林立之地,被众多浅青纱红灯笼隐藏的角落,有一栋小楼,看起来似乎不起眼,开门往里,却内有乾坤。   通透的烛光,满屋的金饰,地板上散落着金珠,屋角是鎏金的三足兽鼎,往里有沁着水珠的鎏金冰鉴,床边小几上放着金玉酒壶,连垫桌布用金线,勾绣出了团花锦绣。   有夏风过窗,浅纱舞动,香鼎上白雾摇晃,曼妙妖娆,满室生香。   年轻男子俯趴在床榻之上,背部赤裸,涂了层浅浅药油,眼睛微阖,似睡非睡,随身后美人轻轻按揉,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良久,美人在旁边的水盆里净手,拿出帕子轻轻擦拭过男人的背,柔声道:“……三公子,可以了。”   男人哼哼了一声,才以微哑的嗓音问:“几时了?”   美人看了眼窗外滴漏:“亥时了。”   “我问你今日几何。”   美人颤了下,声音更轻:“明日便是八月初一,马上就中秋了。”   “竟要两个月了呢……”   男人撑着手,缓缓坐起来。   美人赶紧下床:“三公子的伤已经痊愈,只要日后精心保养,必不会留下病根……”   “不错,”男人伸手到后背摸了摸,唇角咧开,眸底荡出一片幽暗,“又可以好好玩了。”   美人取了外裳,想给男人披上,不想被拽住手腕,拉上了榻。   “三公子别……”   “怕了?”男人勾着她的下巴,眼底调侃,似悠闲的野狼在戏耍跑到爪子底的耗子,“害怕,还敢勾引我?”   “人,人家哪有……”   ‘人家’这种自称都出来了,还面带娇怯,欲说还休,怎么不是勾引?   男人一笑,就将人压到榻上……   “笃笃笃——”   偏在这个时候,门被敲响了。   男人没想理,继续和女人狎昵,奈何门外之人不屈不挠,他不理就继续敲,还不理就再敲,一副不开门就敲到死的架势。   “烦死了!”   男人闭了闭眼,将身上的女人踹下去,“滚出去!”   女人哪敢再留,惊出一脸泪,胡乱拢了拢身上衣裳,压着领口就跑了出去。   进来的是江汲洪。   三皇子见是他,阴沉的脸色才好一点,还能笑出来,问他:“江大人的伤如何了?”   “既已叛逃,不在朝中,也不必再叫什么大人不大人了,”江汲洪眉梢带冷,面色不怎么好看地滑过窗外,女子身影正在迅速离开,“三皇子手上大事紧要,身体安康也很重要,心血,还是莫要在他人身上浪费的好。”   三皇子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盘腿坐在榻上:“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哪值得你生这么大气,瞧着不顺眼,杀了不就是了?”   江汲洪拿走他手里的酒杯,放回桌上:“人才难得,杀一个,便少一个。”   三皇子也没介意他的无礼,酒也不要了,懒懒散散的往榻边一靠,似笑非笑:“这女人算什么人才,除了床上那点伺候人的手段,还会什么?蠢人一个,还不如燕柔蔓。”   提起燕柔蔓,三皇子顿了下:“燕柔蔓……最近试的如何了?可能用?”   江汲洪:“还算不错,我们给了她好几次‘非常紧要’的消息,内松外紧的盯着,并未发现她与任何人联络,当地卫所,京城锦衣卫,都没有,她应该是干净的,之前故弄玄虚,暗示和锦衣卫关系匪浅……大约是故意编出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用以抬高自己身价,方便谈条件。”   “她到底进过诏狱,这也算是方便她糊弄别人的点,聪明人就是该物尽其用……”三皇子眯了眼,“她很不错。”   江汲汲点了头:“那那个石州……”   “他那里根本不必再查,”三皇子嗤笑一声,“连老婆孩子都不顾惜的人,能有什么节操?他平日言行举动,你我又不是没见过,眼里可不就只有钱?大不了我少分一分利,一共让他四成,我占六成,这种生意总该能做了。”   江汲洪仍然有些迟疑。   三皇子便笑:“放心,这样的人,我向来看的比你准,你不是都见识过了?”   这倒是。江汲洪没再说话了。   三皇子看向窗外,浅浅叹了一声:“你也别太过紧张,该我们的,丢不了,只要再等两个月,我便让那宇安帝和仇疑青……”   “怕是等不了两个月了。”   “嗯?”感觉对方话音不对,三皇子脸色沉下来,“出事了?”   江汲洪:“……是。”   “京城?”   “是。”   三皇子立刻坐正:“怎么回事?”   “近来你我养伤,担心行踪外漏,未敢与外界有太多接触,我也是今日才得到的消息,北镇抚司……好像在查你的身世。”   “查我的身世?”   三皇子单手捂脸,突然笑了,一笑还停不下来了,似乎这是什么非常有趣的事,他笑声越来越大,透着些许荒唐:“仇疑青竟然查我?我怕他查么!”   他腾的站起来,踹翻了桌子:“叫他查!最好查清楚了,昭告天下,说清楚我到底是谁,我还怕没人替我说话呢!”   江汲洪赶紧到窗边,把窗子关上:“三皇子慎言,宫里……有宫里的难处,大家要互相体谅,才能共协大事,马到成功。”   三皇子啧了一声:“那边的人到底能不能行?姓仇的都查到身上了,可能处理?别卖我不成,反倒卖了自己!”   “三皇子不必担心,除了那位……底下所有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不过是把刀罢了,”江汲洪声音微轻,看着对方的眼神透着不可察的殷切,“只是纸里终归包不住火,我们怕是要快些了。”   三皇子踱了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眸底漫上笑意:“好啊,让他们查。不就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二十来年前,有问题的,只我一个么?”   “三皇子的意思是……”   “把平乐长公主的事扔出去,让他们一块查查,叫咱们这位圣上好生丢丢脸!”   “您是说……”   “我怎么想,你不是最清楚?”三皇子看向江汲洪,似笑非笑,“江大人,我身边的人不多了,可莫要让我失望啊。”   “……是。”   很快,京城里不知道从哪开始,多了一些‘小道消息’,夏日炎热,人们歇凉时,多会躲在茶楼茶摊,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达官贵人的八卦,这在往常是最正常不过的事,这次却很敏感,因话题是已逝长公主,以及当今天子的身世。   天子幼时曾因体弱多病,没有外家势力支持,被扔到了皇家寺庙,当时那里还有一个人,也是曾经惹怒过先帝,被罚在那里禁足不许出的平乐长公主,据说这长公主对宇安帝视如己出,处处周到照顾……   为什么?她自己都惹怒先帝了,没办法从庙里出来,再搭上个没出息的小的,不怕再也出不来?人都利己,哪能愿意被别人祸害拖累,她会对当时的宇安帝视如己出,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孩子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儿子,是她亲自生的!   各种消息传的似是而非,人们似乎很擅长在各种角落填补逻辑,尤其经‘聪明人’提点后,更是把故事编出花样来,连相好都给安排上了……   “荒唐! ”   宇安帝这次没忍住,拍的桌子一震,差点连茶盏都打翻了,两道眉毛高高竖起:“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话!朕的身世,哪一点不清不楚了!生母何时承的宠,何时捏出的喜脉,朕何年何月落草生产,从小到大的脉案,宫中玉牒上记录的清清楚楚!朕明明比这什么破三皇子小一岁多,怎么就叫他们说的,朕和他一般大,还偷梁换柱了他似的!还说公主偷,偷……”   偷人这种字太脏,他都说不出口,憋的一脸铁青,委屈的看向仇疑青。   仇疑青只是微微阖了眸,没说话。   宇安帝气的推了他肩膀一下:“你怎么还装哑巴!姑母可是你亲娘,生你养你,为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污蔑么!”   仇疑青垂在桌子底下的手握成了拳:“身为人子,自该要替母亲讨回公道。”   “那你……”   “别人此招,必有用意,我们若是轻易跳了坑,被牵着鼻子走,日后就别想再主动了,皇上静心,稍安勿躁。”   “也是……”   宇安帝沉闷的坐到仇疑青面前,再一次翻开底下收集来的文书卷宗,静不下心就逼着自己静心,动怒就逼着自己集中精神,不要被干扰……   最后还是不行,‘啪’一声合上折上,豁的又站了起来。   “你稳得住,我不行!姑母和你为了我,你们为了我,九死一生,都……”   宇安帝深吸一口气,手握成拳,负到背后:“我不管,姑母受了那么多苦,也该是时候叫天下人知道知道,朕能走至今日,谁才是社稷之功,谁才是肱股之臣,今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皆都是昨日有人负重前行!”   “如若连这件事都办不到,如若直到今日,朕都不能大大方方倾诉感恩,不能在年节祭礼给姑母光明正大烧香叩头,朕还要做这皇帝干什么!”   他视线滑过龙案,眸色越来越深,上面一沓一沓,都是明黄奏折,侧边放着玉玺,印色鲜红,哪一样,都是大昭至高无上的权利。   “若我走到今日,还要顾此失彼,担心性命和前路,你我这么多年的努力,这么多年的拼命,又算什么?”   他突然转身,大喝:“仇疑青!你给我听好了,此次,朕便以天子之身,命令你,案子给我好好办!不仅本案事实要清楚明白,包括二十多年前的事,所有细节证据,朕全都要!他们不是想要知道真相?朕便给他们真相,天家又如何,不存在秘密,没有遮掩,所有证据列堂,一一清算,让天下所有人知道,看到,到底谁忠谁奸,谁在默默受苦承担,一直不言,谁俯仰天地,问心无愧,谁又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朕要这天青事明,海朗河清!”   仇疑青单膝跪地:“臣,遵旨!”   太极殿外,叶白汀垂眉而立,缓缓阖了眸。   他今日再次进宫,一是为了破案,二是总算得了机会,越皇后总问起他,他便进宫请安,早前一直和仇疑青在一起,后来仇疑青被禁卫军请走,再也不见,他心想急事紧要,便想过来求人帮忙留句话,说自己先走,不成想就听到了这些……   却并没有很意外。   他其实早有猜测,仇疑青和宇安帝感情明显不一般,仇疑青和他提起宇安帝时,也并没有遮掩,直接说是幼时玩伴,好友,与宇安帝恰巧偶遇的那一日,宇安帝也未在他面前过于提防警惕,更多是好奇想了解,明显二人早就沟通过,遂对他的态度很自然。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几乎从幼年到少年的整个时期,都在皇家寺庙长大,也所有人都知道,平乐长公主也在这里,仇疑青又和宇安帝交好,说是幼时玩伴,相处模式默契自然,像多年好友,除了那个时候结下的友谊,还能是什么时候?   别的年纪里,根本没时间,也来不及,宇安帝被接回病重的先帝身边,群狼环伺,如履薄冰,仇疑青化名安将军,去往边关,九死一生……   仇疑青的身世,早就向他敞开了,只是没有亲口说而已。   叶白汀只知长公主病逝,发生在宇安帝被接回先帝身边之前,却不知当时因果,是意外,还是有什么难过的经历,仇疑青不主动说,他便也没问,他只希望过往伤痛能抚平,若是不被碰触能舒服些,他便不去碰触。   这次的流言实在诡异,看这架式,像是一夜之间,传的到处都是,不可能没人操纵……三皇子伤养好了?又能出来折腾了?   叶白汀根本不做它想,几乎立刻断定,他们的方向没有错,本次命案,一定与三皇子有关!   就是因为有关系,三皇子知他们办案能力,担心被查出来,一些东西会暴露,这才迫不及待想搅浑水,扔出似是而非的信息,引导流言走向,转移人们的注意力,逼迫他们不得不小心应对……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叶白汀蹙眉,查案之事,非一朝一夕,这几日不管仇疑青还是申姜,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放松,时时忙碌,可信息获知需要时间,线索发现需要时间,前方的路不知道还要走多长,若是耽搁久了,流言再次扩大怎么办?   心思不停转时,仇疑青已经出来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叶白汀回头,看到了仇疑青的脸。   与想象中不同,仇疑青站姿情绪都有些许紧绷,脸上却不见太多掩不住的怒色,融着阳光的眼眸里有墨色沉浮,看起来就像……深藏于山野的猛兽被什么东西勾起了兴趣,决定下山,却没有忘记一个好猎手应有的姿态,要低调谨慎,务必看准了,再给予致命一击!   “在想……”叶白汀顿了一瞬才回神,“在想本次案件和以往相比,略有些难查,需要更丰富复杂的信息量,若我们不能很快结案,风声越来越大了怎么办。”   “大了,岂不是正好?”   “嗯?”   “今日的质疑越多,讨论的越疯狂,待到日后真像大白,震撼也就越多,自此之后,也不会有人忘记我娘了。”   仇疑青声音微慢,眸底幽深:“她合该被世人记住。”   叶白汀心下一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就不怕,案子总也破不了,反倒更让你忧心?”   这男人大约想玩一场豪赌,不仅不做危机应对,甚至还要推波助澜,帮对方壮大声势,只要他们猜测的方向没错,只要这个案子顺利破了,当下必会翻盘,所有口碑逆转,收益当然倍增,可万一出了意外呢?   “若是一切不如预期,拖的久了,长公主岂不是污名难清?”   仇疑青却按了下他的头,轻轻的,笑声融在夏风里:“有你,有我,什么案子破不了?”   叶白汀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招摇耀眼,自信洋溢,浑身都好像散发着光芒,对比和宇安帝聊起的过往……   他不禁想,仇疑青少年时是个什么样子?   宇安帝说,长公主为他操碎了心,仇疑青小时候是不是有点不听话,是个精力旺盛的淘气孩子?少年时胆子也特别大,什么都敢做,认为世界就在他掌心,他无处不能去,无事不能做,他无所不能?   每个中二少年都是可爱的,叶白汀很想看看那个岁月中的仇疑青是个什么样子……可惜没有机会。   “倒也是。”   他垂眉浅笑:“我们在一处,什么案子破不了?”   仇疑青拉着他往前:“那便走吧。”   “去哪里?”   “回北镇抚司,同你和申姜,说说我娘的事。”   “……好。”   叶白汀任他拉着手,一路跟随,宫里空闲地方不少,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地盘,规矩多,也不自在,不方便分析太多,北镇抚司离得又不远,回去一趟,费不了多少功夫。   申姜本来正在头痛市井流言的事,被火急火燎叫回北镇抚司,都有小脾气了,刚想发作,就听指挥使扔出身世大秘密,吓的茶都喷了,整个人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滑跪在地……   “指,指挥使,您是平乐长公主的儿子?那岂不是郡王爷?”   长公主乃皇室宗亲,生下的儿子,照皇家规矩,是要封郡王的,来日若功勋卓著,受封亲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他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指挥使从来不说!   这个千户不能要了,胆子这么小,都没眼看了,叶白汀重新给他倒了盏茶:“淡定。”   “这怎么淡定!淡定不了啊!”   申姜扶着自己的小心脏,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叶白汀,声嘶力竭:“少爷你以后就是郡王妃了,没准以后还会是亲王妃!我申姜日后是王爷手底下第一号心腹,扛鼎之人……”   王妃?   叶白汀看着傻子样的千户,有些一言难尽:“不管他是谁,多了几个头衔,不都还是指挥使?”   “不一样啊!”   要不是指挥使就在跟前坐着,怕被罚,申姜都要忍不住拍桌子了:“指挥使是指挥使,只是锦衣卫里的老大,可指挥使还是郡王爷,皇室宗亲,当然不一样,身上流着的是皇家的血!是贵人啊!”   申姜还想问少爷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惊喜,明明你才是王爷身边最亲近的人啊!   叶白汀:……   “他身上流着怎样的血,还不是要办案缉凶,还不是要每天晨起练功,操练你们,喂狗练狗,出去给我买豆腐脑,顺便带点我姐姐竹枝楼的小菜。”   这些话有点接地气,申姜想起往日指挥使干这些事的样子,不知怎的,竟然被说服了,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看看指挥使,再看看少爷……最后抹了把脸,彻底安静了下来。   “倒也是。”   甭管什么郡王还是亲王,指挥使不还得哄着少爷,心疼少爷?和他这样每日对媳妇嘘寒问暖的已婚男人有什么不一样?   哦,还是不一样的,少爷他不吃醋。   想想申姜就开朗了,纵使变成了皇室宗亲,指挥使也不是事事如意,还是有些东西做不到嘛。   仇疑青视线扫过来:“安静下来了?”   申姜瞬间挺直腰板,腿都下意识夹住了:“是!”   “三皇子既以此法搅局,有些事,我需得让你们知晓——”   “等下,”叶白汀举手,“其实在此之前,我就有个疑问,很久很久了,实在是忍不住,现在很想问,可以么?”   仇疑青很大方:“你问。”   叶白汀:“你既是长公的孩子,当年就随长公主在庙宇里,和年幼的皇上为伴,那你的名字,朝野内外不该不知晓,你化名安将军,去往边关,大家不熟悉,不知道,可你以本名空降北镇抚司,做了指挥使,怎么外面还是一副不知道你是谁的样子?”   难不成这个名字也不是本名?还是改过的?   “我父亲在外人眼里,大约是没什么出息的,只是个穷书生,年轻时身体还不好,之后早早病逝,我生下来时,他忧心忡忡,去庙里找老方丈给我算了命,说是不能太早起名字,有损寿元,有夭折之相,晚些才好,最好过了十岁再定,遂一般人,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嗯?”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叶白汀更好奇了,“那若在人前提起时,他们喊你什么?”   仇疑青:“没有名字,只有排行,他们都唤我,大郎。” 第264章 仇家事   “噗。”   叶白汀没忍住,笑出了声。   仇疑青抬眉,似乎不太理解这个笑。   “抱歉,”叶白汀拳抵唇前咳了两声,作势拿茶水喝,“可能天气燥热,总感觉有些口干。”   他其实是想起了一些……不怎么合宜的小故事,故事的框架内容和现在没一点对得上,真就只是这个名字,‘大郎’这两个字,因某些故事的渊远流长,实在太令人记忆深刻,但凡提起,就会让人条件反射的想起某些故事情节。   而且仇疑青现在……的确药也没停,一会儿就该吃药了。   他清咳两声,放下茶盏:“可别人就算只知你排行,不知你名字,也知道你的姓氏啊。”   仇疑青定定看着小仵作,小仵作移开了眼睛,明显就是有问题,刚刚绝对想到了点什么,没说实话,不说……是因为申姜在一边?   他视线滑过申姜,这傻大个正给小仵作续茶呢,全然没觉得不对劲的样子。   那就是别的什么了?他的名字,到底有什么不对?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叶白汀,决定此事先按下不提,待稍后细问,继续解释自己的过往。   “你该知道,先帝有些昏聩……”   “嗯。”叶白汀立刻点了头,示意他不必再说,时下境况,先帝虽已逝,但这般谈论还是有些不妥的,被别人听到是要被参折子的,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仇疑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昭前些年局势惨淡,非一人之功,先前两代君主……今日不谈朝政,只说局势,我娘虽为长公主之尊,幼时生存条件也并不好,无母族倚仗,顺利长成人,用她的话来说,很有些运气。”   “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父兄护佑,日子如何,我等查办各种案件,见惯看惯,应当知晓,其实宫中也是如此。我娘及笄,到了出嫁的年纪,容她走的方向并不多,她的婚事必定成为皇权斗争,后宫倾轧的工具,她很努力地在各势力间游走,甚至以损伤自己身体为代价,消减自己的存在感,想尽办法为自己争取,才找到了一个她自己喜欢,最不会带来更多麻烦,于四处都合适的人,就是我父亲。”   “我父亲祖上曾是将门,为大昭立下过赫赫战功,然瓦剌势大,我朝无雄主,将门中人再厉害,也敌不过这么多死伤损耗,敌不过帝王一次次‘回撤,不可过多招惹’的军令。自曾祖父起,家中子嗣便已是单传,到了我父亲这里,不仅是独子,祖母还因为产时意外,产程不顺,父亲体弱多病,连家传武艺,都无法学习……”   “家族荣光早已不在,父亲又一身文气,看起来就是个穷酸书生,除了家中世代武仆,以及传家至今,没舍得变卖的斩马刀,早已无人知晓‘仇家将’,谈及此姓氏,最多叹一句少见,再无其它。我父若未得我娘青眼,这个家族,大概就此在世间消失,不复存在了。”   仇疑青说这些话时,神色并不见伤感,好似已经过去很久,苦痛在岁月中磨平,人们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影响先祖发过的光,也不影响他的志气。   历史滚滚向前,多少兴衰更替,朝代是,帝王是,家族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除了头顶的星空,脚下的土地,似乎没有什么,是世间亘古不变的。   这些道理仇疑青懂,叶白汀也懂,看待历史过往时,会叹一声光阴流转,沧海桑田,可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总是有些遗憾的。   “仇家将!我记得啊!”   申姜突然拍了桌子:“我小时候就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我爷爷会些功夫,从小就崇拜大将军,想上战场,却因为一些事被家里摁住了,从没出去过,可直到去世,他都没熄了这份念想,小时候但凡他逮着我,必要同我说一堆的当年的故事,什么‘老将军巧擒贼首’,‘少前锋七夜奔袭’,三十六计用的那是虎虎生风,兵多有兵多的打法,兵少有兵少的打法,从没输过!说要不是皇帝老儿不行,咱们大昭怎会被人欺负!别说我小时候,就算是现在,茶馆里也常有这样的说书段子,就是近几年越来越少,但你要问问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半都听过的!仇家老将军是我们小时候眼里最厉害的人,最佩服的人!”   叶白汀眼眶微热,这种被记得,赤诚澎湃的仰望和追随,很能给予人力量。   仇家人阵前冲杀,牺牲自己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过要被记住,被感恩,他们只觉得那是他们应该做的事,可他们值得。总会有人仰望星空,记住流星划过的美好,感谢带给他们的光亮。   申姜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总会误打误撞,做出这些事,说出这种话,让人心里温暖。   叶白汀看着他,微微一笑:“那你以前,怎么没跟我提过?”   “我哪知道少爷想听这些故事,你要想听,回头我一样一样讲给你,我爷爷当年把我唠叨得耳朵都出茧子了,我记得真真的,尤其那个‘火山五连阵’,”申姜还真以为叶白汀想好奇这些,可郑重了,“是混了易经阴阳道学的,可厉害了!不过这故事有点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和傻千户嘀嘀咕咕说话,心中微暖,唇角牵动,想要举盏喝茶,才发现掌心有些紧,不知何时握起了拳头,都有些疼了。   现在……才是真的没关系了。   家族荣光不在,没关系,他会重建,他会让世间再次知晓仇这个姓氏,知晓先祖的鲜血与传奇。   “好了,今日时间不多,废话少说。”   “是!”申姜赶紧坐直,不再和叶白汀讲仇家军的故事,但他非常迅速的朝叶白汀递了个眼色,像在说——我们私下再聊。   当着指挥使的面,给叶白汀挤眉弄眼。   要照往常,他早就要被仇疑青收拾了,今日运气着实不错,没被点名。   仇疑青饮了口茶,继续:“我父亲身体不好,安静独处时多,喜欢钻研文之一道,也算有些天赋,勉强称得上才华横溢,读的书多了,心地开阔,性格也乐天幽默,很懂得体贴,跟我娘相遇后,便生了蒹葭之思,只是当时他从未想过嫁娶之事,因双方身份云泥之别,又恐自己寿数不长,拖累了我娘,可当时我娘生存环境也……长辈之事,子不敢妄语,总之他们最终喜结连理,伉俪情深。”   “但这桩婚事,所有人都不看好,先帝和后宫也是,俱都认为我娘再没什么利用价值,慢慢的不再找她,我父亲也因身体之故,虽才学甚佳,却并未科考入朝,二人婚后数年,幽居一隅,与世隔绝,更是被人们忘到了脑后,我这个姓氏,自也渐渐不为外人留意。”   仇疑青缓缓讲说着往事:“我孩提时异常淘气,少年时也无法无天,无数次带着皇上偷溜下山玩,京城街巷也不是没打过架,皇上偶尔有些小暴躁的脾气,就是我当时带出来的……当年惹了些事,被人记恨,后皇上回宫,有心人查过往,自然也会发现我的姓氏,但我因一些意外状况‘死了’,大家便也不在警惕,连这个姓氏都忘了。”   “我自边关回到京城,第一次和皇上相遇,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表现也没有出错,遂哪怕顶着同样的姓氏,也无人怀疑我身份,顶多是觉得皇上还年轻,念旧,仍然贪恋当年那一点长公主给予的温暖,是看在姓氏一样的份上,给了我些面子。”   “且在这之后,我与皇上交集并不多,甚至除了必要的公务往来,不会进宫觐见,朝臣们便更无过多猜测了……”   叶白汀懂了。   仇疑青在世人记忆里的淡化,都是有迹可循的,且时间漫长,甚至这可能是他和宇安帝少年时,对未来判断计划的一部分,仇疑青回京之后,和宇安帝在外人面前的第一次见面,未必就是真的第一次,他们有自己的感情维系,自也会有约定的暗号标记,针对当时朝局,未来的发展方向及调整,他们必会有一次深入的交谈……此前见过,计划中的再见面,自然不会过于激动。   至于之后没太多交集,也正常,因为没必要。他们熟知彼此,心有灵犀,行动默契,有些东西根本不必频繁来往确定,事情发生的当下,他们就会知道彼此会怎样抉择,怎样应对,怎样对彼此最好。   仇疑青:“说回我娘。我娘当时养我和皇上,其实是很难的,我们年纪小,尚不知道大人艰辛,以为她说没事就是没事,她天天能笑就是过的开心,调皮捣蛋,掏鸟捉鱼,我什么都干,皇上也是个不讨喜的小孩,才两三岁大时,就阴沉敏感,可有心眼了,我俩见天不对付,我每天要不就收拾他,要不就哄骗他同我一起干坏事,然后被我娘发现,互相指责,算计想要让对方背锅……”   “起初我们感情是真不好,最擅长的事就是不听我娘的话,天天我打你你设计我,若不是我娘性子坚韧,始终温柔,用不怎么有力的肩膀扛起了家,包容我们,关心我们,哪怕我们做错天大的事,都没有放弃我们,扔了我们,始终在引导我们,教我们向善……若没有她,我们或许真会长成不为世间所容的大恶人,而非现在这样,为人做事不图什么,不慕权,不贪利,所有作为,只是因为觉得,男儿立世,该当如此。”   叶白汀眸底微热:“你有一个好母亲。”   “嗯。”   仇疑青低眉:“……总之,这一路行来很不容易,但皇上和我的出身,都没有问题,族谱皇牒皆可查,证据丰富。”   申姜摸下巴:“那三皇子是脑子昏了,没法子可想了,才搞这一出?”   “未必,三皇子心性不端,脑子却没扔,如果不是被人蒙蔽,或者过于激动自负下的决定——必有理由。”叶白汀不一样的看法,看向仇疑青,“你和长公主当年,可曾与三皇子有过交集?”   仇疑青轻轻摇头:“我不确定,若说与本案有交集的点,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我娘被先帝罚去庙宇禁足,时间是在二十三年前。”   叶白汀迅速计算,也就是三皇子出世后,未满一岁,先帝和尤太贵妃一行离开江南行宫,回到京城安定的时候。   仇疑青细思:“当时皇上都还没出生,我也还小,父亲刚刚去世,都不大记事,更不可能懂朝局,是后来回想,方觉微妙。”   “我娘是在宫宴上,对尤太贵妃不敬,惹怒先帝,当场被发落的。可我娘自幼在宫中长大,最懂的就是识眼色,辨时机,绝不可能在宫宴之上,对当时正在受宠的贵妃不敬,还惹怒了先帝,就算有些意外发生,她也是有急智圆缓拖延,想办法的,当场被发落……”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借口,我娘大概是知道了什么不应该的事,被忌讳,被记恨,因她到底是皇室宗室,身份地位与普通人不一样,不好随便打杀,且她向来‘胆小’,也没什么圈子人脉,不如罚禁足庙宇,便于控制行踪,或消息扩散。”   随着仇疑青的话,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尤太贵妃借子嗣争宠一事,前后影响了三批,或许不止三批宫人,第一批是离开京城决定下江南之前,死了一波人,第二批是在江南,‘怀孕小产’时,清洗了一波,第三批是回京后,大约是为了斩草除根,又来了一次清洗。   这么多持续动作,总会让聪明人猜到点什么,例如长公主,她可能并不想沾这些是非,但只要离皇宫近了,有些人有些事你就是不想沾,也会被迫的看到,猜到一些事……   尤太贵妃当时已经很受宠,几乎如日中天,长公主又如何,她但凡想治,就敢下手。   叶白汀判断她‘几乎’如日中天,而不是已经,是因为回宫以后的这个时间段,后宫仍然有人在怀孕,比如那日遇到的那位老宫人,就是在这个阶段怀上孩子,被尤贵妃暗害了的,还有就是宇安帝,也是在这个阶段因宫人受孕,生下来的。   宇安帝的身世,所有人都清楚,没有外家,生母只是一个宫女,当时宫中境况如何,叶白汀不知道,但尤太贵妃势力大成,她怀了胎没被治死,还能把孩子生下来,明显很聪明。   她死于难产大出血,宇安帝生下来先天不足,带有病根,叶白汀甚至猜测,这是不是为母则强,当年的宫女为了能保住孩子一条命,故意如此,连自己的命都放弃了。   后来果然,宇安帝弱成这个样子,别说母族,连亲娘都死了,不知在宫中能活几日,尤太贵妃干脆就没管,任他自生自灭,看着又烦,最后直接扔进了皇家寺庙……   “长公主可能知道了三皇子的身世秘密……”   叶白汀沉吟:“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三皇子于此时拿出这件事攻击,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便利用的原因。”   三皇子说宇安帝是长公主的儿子,甚至信誓旦旦,坚定不移,会不会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若这是故意编制的谎言,过往证据太好查,很快会被戳破,他为什么会以为,这件事就是事实呢?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又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长公主的去世……是否有疑?你方才说,你在世人眼里,是已经‘死了’的人,这又是为何?”   说到这里,仇疑青神情一怔,又恍然凛眉,似乎懂了什么:“我去往边关,是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娘去世,便在前一年。”   “我那时心性已经成长很多,与皇上感情也很好,我们早就不是敌人,而是背靠背的伙伴,但仍然很淘气,经常溜出去游玩,并不知朝野内外的危机,我娘也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只自己一人,默默注意着外界发生的一切,局势如何变化。”   “我和皇上每天都有很多课业,是我娘亲自教授的,我娘别的时候都很温柔好说话,唯有这一点,下手从来不留情,族里的老师父教我和皇上习武,我们都敢偶尔造个反,我娘一拿起手板,我们俩就不敢动,压力之下,就会想悄悄跑出去玩。”   “那一年是过年前,腊八节后,我和皇上去城里玩,出来的晚,遇到了些意外,我娘在山上久久等不到我们回去,便下了山来寻我们……她本不该出来的。”   仇疑青捏了捏眉心:“那一夜发生了很多事,太复杂,我们也都受了伤,因当时伤到后脑,我醒来忘了一些事,我总是很想想起来,我娘却说不重要,都解决了……可过完年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叶白汀:“这么突然?可有因由?”   “我看不出来,”仇疑青道,“我只记得她在那夜之后就染了风寒,一直未愈,过完年就开始咳血,正月没走完,她就没了。”   “那个冬日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有瓦剌人,还有个小孩,跟皇上差不多大的样子,还有银子,多很多银子……”仇疑青垂眼,“那一夜,和此后一年的经历,让我和皇上迅速长大,第一次直面朝局诡谲,太多时刻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应对,好在我娘虽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些事,在日常课业中也已循循善诱,教会我们方法,甚至和我们演练过,该要如何处理,如何找准自己的位置,巧妙的四两拨千斤……”   “我们吃了很多苦头,也没浪费我娘交给我们的智慧,我们保住了命,但未来如何,很不清楚,痛苦抉择后,我们决定兵分两路,皇上回朝堂去,努力活着,我则‘死’遁,去往边关,如若能赢,便对得起我娘的教诲和保护,如果不能赢,还是输了,也对得起这一身骨头,身上流着的血。”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表情,知他再说往事,也在顺便剖析思考内里的脉络,见他眸底墨色翻涌,似有所悟,自己脑中的弦似乎也被打开了:“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冬夜,记忆里的小孩,是三皇子本人?”   仇疑青定定看着他:“是。”   “很多事当时不知道,现在想一想,就能明白了,三皇子本就与瓦剌人有勾结,根由,可能就结在当时,”他沉了眼,“当年先帝昏聩,对瓦剌多有妥协,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在斗的时候,也或多或少利用了这些关系,只是太多事淹没在时间里,理不清,怕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她们自己最清楚。”   叶白汀:“你的记忆里还有银子,银子是怎么回事?”   仇疑青:“我记得的不多,只知道数量巨大,且是官银,底部打有标识,好像……是个‘予’字。”   “你说是什么字?”叶白汀突然一凛,“予?”   “不错,是‘予’字,予你所求的予。”仇疑青看着他,“怎么了?”   叶白汀声音有些低:“你说这件事发生在你去边关的前一年,也就是……大概十三年前的冬天?”   “差不多,”仇疑青颌首,“算一算,你那年应该才五六岁?”   叶白汀深吸口气:“时间,地点,你可还记得?”   仇疑青想了想,道:“地点就在京郊不远,官道之上,腊八才过了一天,大约是戌时。”   叶白汀追问:“那里可是有一个土坡,北面形状有些怪异,像老虎吃撑了肚子?”   仇疑青一怔:“你如何知晓?”   “我知道为什么这个案子跟我父亲有关系了……”叶白汀闭了闭眼,“因为那一日,我们也在现场。”   这下别说仇疑青了,申姜都愣了:“啊?怎么回事,少爷你怎么会在现场!”   叶白汀努力回想。   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他越来越自如,越来越能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记忆里对原文故事的内容越来越模糊,甚至记不清后来的故事走向,原本非常模糊的,原主的记忆,却浮现更多,只要他愿意,好像就能融合,仿佛他已经彻底取代了这个人,他是现代的叶白汀,也是这个世界的叶白汀。   “那时年纪小,很多事记得不太清楚,但那一夜,我印象很深。”   叶白汀微微抬头,眼底有浅浅亮光:“我和父亲,的确就在现场。” 第265章 我会好好珍惜你   叶白汀的记忆里,那年冬天很冷,父亲叶君昂带着全家人归京。   “一路风雪兼程,父亲顾及娘和姐姐,还有当时年幼我的身体,走的很慢,但现在想,他应该是有些着急的,因为他当时归京并非和以往一样,是卸任后回来,等待新的调派,领的最后一个任务,似乎就是顺路押送官银。”   叶白汀眉宇微垂,细细想着:“那一日行至京郊,父亲原本安排我同娘和姐姐一起先回城,他略慢几步,因要交接任务,最迟天亮会回家,我却觉得父亲一个人留在外头很可怜,缠着他不放,就是不走,非要跟。”   “我幼时身体不怎么好,那年冬天却还不错,几年调养后,健壮了很多,火力算旺,父亲担心我缠的更久,再哭的难受,反倒更影响身体状况,就允了我,把我带在身边……”   “他必须得慢一些,是因为冰雪太厚,路不好走,官银也太多,太重,不好押,不过他已经派人回城去官署申请,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接应。我那时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只是缠着要玩雪,父亲一直陪着我,但到后来,我玩困了,就被他抱回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马车外有动静……有妇人同我父亲说话。”   “说了什么,我不大记得,但那道声音很好听,像春天的雨,很温柔,明明说着吓人的话……”   叶白汀想了想:“说遇到了什么难事,惹得仇家追,不求别的什么,只求借我父亲的马车躲一躲……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很吓人的事了,可她说话却并不特别紧张,声音不高,不像外边那些人,求我爹办事时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生怕显得不够惨,我父亲不会答应似的,她好似猜到了我在马车里睡觉,不想打扰……”   他说这话,申姜都懂了,眼睛睁的老大:“莫非那位妇人就是长公主,带着的孩子就是指挥使?”   叶白汀也转向仇疑青。   仇疑青却摇了头:“若你们当时遇到的的确是我娘,那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不是我,是皇上。”   叶白汀:“皇上?”   “我和皇上被我娘找到时,已深陷麻烦之中,皇上受了伤,我气的很,根本没同我娘商量,顾自撂下一句‘我去引开别人’后,去了另一个方向。”   仇疑青解释:“好像当时情况很凶险,我不得不这么做,但为什么那么凶险……我又想不起来。”   申姜拳砸掌心:“那我知道了!为什么三皇子那么笃定,说皇上是长公主的儿子,是不是因为当时看到了!”   “或者是听到了,长公主亲口‘承认’的话。”   叶白汀眸底有微光闪烁:“若当年在场的人真就是你们和我们,三皇子潜在暗处,长公主出了山,身份不好暴露,你不在身前,皇上又还小,需要保护,长公主又不想惊动连累无关之人,便没说自己是身份,只说身边的人是自己儿子,三皇子却当真了……”   他看着仇疑青,万万没想到,那么久远的过往,竟然有一段这样的缘分。   仇疑青也看着他:“所以官银……丢了?”   “大约是,”叶白汀点点头,若有所思,“我玩过雪之后,全程都在马车里睡觉,醒来时装官银的大箱子已经没有了,我也没看到有官府的人过来交接,四周人也不多,还在奇怪,问了我爹,我爹笑着跟我说已经交接好了,我这个小娃娃不要担心……”   现在看,明显是没有的,所以这批银子的下落不明,才成了父亲身上唯一的污点,以及贪污罪证。   父亲在牢里不解释,是因为解释不了?是不知道长公主身份,或者也对长公主那句话当真了,认为天子身世存疑,之后在金銮殿朝见宇安帝,不敢提当年之事,更不能提?   “若是如此……我和皇上对不住你们。”仇疑青紧紧抿了唇。   叶白汀却摇了摇头,还是觉得逻辑有点不顺。   父亲为官多年,不喜欢官场潜规则那一套,却未必愚钝莽直,他不愿留在京城,常年在外做官,其实是放弃了一个中心圈子,人脉关系的,可他放弃了这么多,还能做官这么久,每次卸任归京之后的调派仍然很顺利,足以显示了他的实力,他很聪明。   大雪寒天,荒郊野外,看到一对来路不明的母子,恻隐之心肯定有,但不可能抛却理性的认知,对环境的警惕性,何况当时伴他身边的不仅有年幼的儿子,还有随身押运的官银。   长公主在寺庙生活清苦,可能穿着打扮上并不富贵,可一个人的教养,行为习惯,气质谈吐是藏不住的,她的话,父亲能信多少,能分析到多少呢?   叶白汀想,父亲选择帮忙,应该是深思熟虑下的结果。   他可能猜到了很多,意识到了很多东西。   叶白汀在姐姐那里看到过父亲留下的手书,很多来往信件,也在北镇抚司调派下,看过父亲的手札,这些年的经历……也算对他有些了解。   叶君昂是个有点理想派的人,哪怕身在浊世,仍有对未来的无尽期许,他深知大昭弊病,也知自己一介文官,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一切,大昭若想破局,需要的是雄主,是有足够才能的股肱之臣,可当时的朝堂,根本看不到。   后宫倾轧,权势沦为彼此斗争的工具,皇子们也一个个人心浮躁,或阴郁或自负,看不出将来的半点可能,他不愿在京城为官,是讨厌官场潜规则,也是一种逃避,他从心底里不认可先帝时代,内心觉得悲凉,恐日后有社稷倾塌之象。   那看到当时的长公主,和还是皇子的宇安帝,会不会觉得,这是唯一生机?   或者,长公主让他看到了这种生机?   聪明人之间的来往,有时候不必太多言语,就是能一眼看透很多东西,三言两语就能明白一切——长公主虽是妇人,可她人品见地,可见一斑,长在她手里的孩子,错不了。   父亲当年可能是选择了一场豪赌,赌的是自己的眼光,也是大昭的未来。   至于后来为什么不说……   叶白汀思索,可能是因为忠君思维作祟,他是一个底色忠正的人,认为自己终究是做错了事,押韵官银的消失,他必须要负责任,在他内心深处,认为哪怕不得已,也是有过错的,遂被押入狱,他不会说这段过往。   他认为被关判几年牢刑,是应当承受的责罚。   但他没想到之后形势陡转,贺一鸣的突然背叛,让他发现案子不会仅止于此,他可能会牵累家人,便想找人求情,却已经带不出话去……   叶白汀这些话说完,房间安静很久,申姜才弱弱举了手:“那要这么说,皇上应该认识叶大人啊,为什么……”   官员就算长期在外做官,也有回京城述职的时候,要照先帝时期,那算了,先帝才没工夫见这些人,可宇安帝自登基以来,向来勤于朝政,这种事不可能忽略,一定见过的。   仇疑青:“那夜……皇上受了伤,是被我娘背回山上的,他在当时是否有意识,知不知道这一切……需得问问他。”   “或者……”   叶白汀也叹了口气:“我父亲在那年回家途中,误食了东西,浑身起了疹子,当时虽已经吃了药,身体好了,脸上红疹却未完全消失……也是会影响别人印象的。”   且匆匆一面,皇上那时还小,长大后也未必记得。   这夜之后,不管是因男女大防,还是事件性质,父亲和长公主都不可能再见面,甚至不会去特别打听对方的消息,长公主很快‘病逝’,不知道父亲是否经历了自己独有的难处……   但父亲的结果明显比长公主好很多,他应该是想了一些法子经营左右,给押运银的消失找到了合适理由,并没有被问罪,直到后来贺一鸣……   “三皇子是故意的。”   叶白汀沉吟:“他当时年纪也不大,或者是因为心思敏感,记得很多事,或是经人提醒,那夜的事也忘不了,认为存在疏漏,待日后终于羽翼丰满,可以在京城行事的时候,他就早早盯准了我家,蛊惑了贺一明……一步一步,造成这么多悲剧,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   “所以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官银怎么丢失的,三皇子在那个年纪,能做得了什么,为什么瓦剌人也在?”   “我亦不知,”仇疑青仍然遗憾当时后脑的伤,“我只记得我曾追着瓦剌人跑了一段路,他们的马车很重,有个箱子没盖严,在颠簸中打开,露出了官银。”   “哼,”申姜一拍桌子,“这还用得着说,肯定是接头呗!三皇子和瓦剌肯定在那个时候就勾搭上了,他们要搞大事,要合作造反!我说怎么青鸟那么牛逼,瓦剌八王子呢,都干不过三皇子,被人家用的团团转,还把咱们指挥使身上的毒药都摸清楚了,和着根在这儿呢!”   这话有理。   叶白汀想了想,又道:“我记得……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说三皇子早年,过得也不是很好,好像没人照顾,三餐不济,病了要挣扎着自己给自己熬药,差点烧了屋子,还在身上落了疤?”   仇疑青颌首:“是,我们从三皇子的一些习惯和心性上看,也能得出类似结论,他幼年可能并不好过。”   叶白汀分析的也是这一点:“所以他被人送出去,并没有好好教养?身边也没有可用心腹?”   “可能……”仇疑青眸底微闪,“送出去的这个过程,发生了意外。”   比如人丢了什么的……宫里的人肯定不甘心,会想找,但这件事不能正大光明的来,只能悄悄的,宫人避居皇城,看似权势极大,可其实也被禁锢,每日能看到的仅是头顶那一小片天,手往外伸,必定困难重重。   所以三皇子才早年艰辛,后来发迹……造反行动也来的这么晚,因他被找到的这个过程,浪费了太多太多时间。   叶白汀继续分析:“人的性格形成,大多在童年成长阶段就有所体现,不一样的经历影响,经由内心情绪发酵,会形成各种不一样的人格……三皇子早年流离失所,不知自己身份,过得很辛苦,可能还会有些自卑,一定不止一次梦想过,有大运气落到自己头上,从而改天换地。”   类似的情绪幻想,普通人都会有,但三皇子不一样,他是真正获得了的,他被找到了。   “被找到的当下,他一定很开心,自此衣食无忧,还有泼天的富贵,可很快,他就会发现不一样。之前的生活虽然辛苦,却很自由,没有人要求他做任何事,他可以随意安排自己,被找到后,他一定会被纠错,被要求改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毛病’,因为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不可以粗野,不可以没规矩,还必须要学习很多东西,课业礼仪,读史通明……而且因身份敏感,他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在外人面前出现了,他需得藏的更深,更见不得光。”   叶白汀想起那夜船上:“他将我骗走,穿着皇子的衣服来见我,起初端的很像那么回事,姿态优雅,君子谦谦,若无长时间的训练和自我督促,绝不会那般自然,可保持了没多久,他腰开始塌,背开始弓,脚开始翘……这些没有刻意绷着的自然习惯,才是他最舒适的状态,他在潜意识里,可能并不喜欢这套规矩,且在对抗。”   “当年他被找到,一定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对抗过程。他发现天大的馅儿饼砸到头上,可能衣食无忧,获得了很多,但也丢失了很多,日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妙,被约束,被拘束,被管束……他处在已经懂事又不太懂事的年纪,反抗叛逆,几乎是必然的。”   叶白汀想,三皇子可能强烈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一点一点试探对方的底线,然后发现对方只能督促他,动嘴皮子,却不敢真正做什么伤害他的事,胆子就越来越大,想法也越来越偏,有些规矩他改变不了,头顶的馅饼也舍不得推开不要,那这些东西带给他的负面情绪,他是不是可以借别的事情发泄和化解?   比如……做坏事。   而他们本来就是要做坏事的,别人本来就要求他强大起来,聪明起来,舍弃一切不必要的心软,这不正好走对了方向?   仇疑青眉目沉凝:“可当年,他还太年轻。”   叶白汀点头:“不错,还太年轻。”   如果换了今日,三皇子想做坏事,做十三年前那件事,他一定能策划的更游刃有余,但当年的他还太年轻,纯粹是为了发泄情绪的挑衅,很多事会想不周全,露出马脚。   他猜,当年三皇子一定是干了点不合时宜的事,引来了很大的麻烦,恰巧仇疑青和皇上贪玩,来到了山下,长公主不放心,出来寻找,而他和父亲归京……时间撞一起了,大家都是聪明人,难以管中窥豹,看到事件全貌,只能解决能看得出的麻烦。   “三皇子在当年事件里,体验可能并不怎么好,遂记的很深。”   “他不但想把我们都卷进水,还想报当年这个仇。”   叶白汀和仇疑青你一句我一句,尽管没有更多的证据,还是很快分析出了当年大概发生过什么。   申姜两眼发直,这……你们怎么又知道了!到底有什么关键信息他错过了啊!为什么他没想通!   仇疑青已经当机立断,拍板接下来的工作:“当年之事,需得调查清楚,我不记得,还有旁人,当年事发皇上也受了伤,我不确定他还记得多少,只能先提醒他回想,眼下之际,我们可先专注案子本身,只要破解,应当会发现很多。”   相对当年的事,命案收集到的线索反而更多些,若能理清这个,另一个也就跑不了了。   叶白汀点头同意:“当年之事的确重要,却不可急躁,不管我还是你和皇上,年龄都不算大,且已过去太多年,就算真能想起些什么,记忆恐怕也不会那么清晰,不如我们先查案,查当年线索,找到大量线索,再来和记忆比对,反而不易出错。”   仇疑青颌首:“可。”   申姜搓搓手:“那我来!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不就是走访查线索,瞧我的!我来干!前面九千九百步都走了,我就不信最后这点走不到头!什么眼下命案,还是十三年前秘事,我们锦衣卫都能查清楚!”   “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应当应分的事!”   申姜站起来,刚要走,又顿住了:“有个事忘了说,那个女官尹梦秋,我感觉有点问题,但她太聪明了,哪怕你心里已经得到笃定答案,她还能恰到好处的说些别的,让你怀疑这个笃定不对,再次动摇,她到底有没有怀过孩子……我感觉像,但是不能肯定,我们得想办法找点证据。”   “嗯,”叶白汀挑了下眉,“她的确是个聪明人,此事不能怪你。”   仇疑青:“你的感觉就已经很有用了,找证据确认之事,我会另派他人。”   “那我先走了?”   “去吧。”   申姜身影离开,叶白汀大脑还在不停转动,他们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要按照自己步调,别说三皇子明显关心这个案子,开始声东击西手段频出,就算三皇子不关心,他们也要破。   宫女兰露棺木里多出来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尤太贵妃到底怀没怀过胎?   思绪未止,一抬头,看到了仇疑青的眼睛。   他眼神很深,如墨色浓厚。   “怎么了?”   他有些不解,仇疑青却握住了他的手:“若知道当年车里的那个小娃娃是你,我一定跟过去。”   叶白汀挑眉:“然后一起遭遇危险?”   仇疑青:……   叶白汀知道他在想什么,眉睫微垂,声音轻缓:“从小,父亲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管将来选择做怎样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要负的起责。”   逃避和自我安慰,都只能让你在那一刻没有那么难过,并非意味着事情解决,你所逃避的,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重现,逼你正视。   叶君昂面对危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若此事最终会查出来,他会觉得‘果然如此’,这是他该受的惩罚,若此事一直没查出来,他可能会内心有些煎熬,但——   “他不会后悔。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他想这样做。”   为了大昭的未来,也是为了他内心的信念。   仇疑青:“岳父……令人钦佩。”   他在牢里不反抗不辩解,闭口不言,曾跟往年交信里隐隐透露过遗憾,他想保护什么,也很明显了。   他保护的是长公主和皇上的秘密,大昭的未来,和内心的理想。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用说话,彼此在想什么,他们都懂。   房间安静了很久。   门外传来微促的脚步声,那是锦衣卫的传令兵,但凡有急事寻指挥使,叶白汀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外面还有很多事忙,你先去吧。”   “嗯。”   仇疑青放开叶白汀的手,起身往外,他也的确没有太多时间停留。   可走到门口,他又大步折回来,大手捞住叶白汀的腰,倾身亲吻。   “……对不起。”他的吻融着阳光,炙热也温柔,“我会好好珍惜你。”   叶白汀推了推他的肩膀:“走吧。”   ……   午后燥热,蝉鸣阵阵,有的人睡午觉都睡不着,有的人却没心思睡午觉。   叶白汀并未在北镇抚司停留多久,整理完桌上的卷宗文书,问过没有更新送过来的了,他起身去了竹枝楼。   这桩命案,牵扯出太多多年前的往事,但知道内情的人很少,因为被一轮轮清洗过,能查到的事实可能也有很多编造成分,他想问问姐姐,对一些事有没有记忆,会不会知道点什么。   “……十三年前啊,我还真有点不太记得,”叶白芍正在看新出的山货,“我那年也不小了,翻年过来,爹娘就张罗着给我说亲,不管是当年父亲和马帮的约定,还是京城的少年郎,我都不想要,每天都在想各种办法折腾,烦的要死,哪里有心思关注其它?”   “咱们爹倒是偶尔会沉默,似有愁容,但他在外面做官时,遇到难事也是这个样子,而且我不是同你说过?爹聪明勤勉,少有真正被事情难到,闷一会儿就能想出新主意了,就算在外边很累很难,一回来,不是还有你?”   叶白芍看着弟弟:“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会,响亮的喊着爹爹,小碎步嗒嗒嗒的跑过去,有时候还能把自己给跑摔了,也不哭,爬起来连灰都顾不上拍,继续跑向爹爹,张开双手,乳燕投林一样跳到他怀里,挨挨蹭蹭又撒娇,说想他了……爹爹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瞬间,他就立刻不累了,感觉自己还能干五百年。”   “姐姐……”叶白汀叹了口气。   叶白芍说着说着,手里动作停了,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转过头:“你问这个,可是与父亲的案子有关?”   叶白汀点头,神色肃正:“我和指挥使怀疑,父亲的案子,与十三年前这个冬夜经历有关。”   叶白芍收了笑,也不看山货了,净了手,拿了文房四宝过来,坐到弟弟对面:“当日我和娘回家的早,也都很累,很早就睡了,发生过什么意外,我是真不清楚,可在那之后,家中来的客人,或陌生或频繁,让我有奇怪的记忆点……能用得上么?”   叶白汀:“可以试试。”   “行,那我说你写,咱们俩分析分析,有没有对得上的。”   “嗯。” 第266章 我才是真龙天子   叶白汀和叶白芍坐在窗前,起初一人倾听书写,一人回想讲述,后来慢慢加了讨论,茶也换了几轮,二人表情时有变化,有时皱眉不解,有时耐心分析,有时拨云见雾一般,相视浅笑,眸底清明。   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暗了下去,烛盏点燃,随轻柔夏风摇曳,京城的夜晚,似也有了温度。   双胞胎从学堂回来,也没像以往那样喳喳呼呼,到处跑的噔噔响,好像知道他们在忙,头一次非常乖巧的,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占了旁边的桌子,从小书包里掏出功课,做了起来。   只到叶白汀和叶白芍聊完,起身要走,俩孩子才跑过来,一边一个,熟练地抱住他的腿——   “舅舅不要走——”   “舅舅和我们一起吃饭!”   “舅舅好久没有给我们讲故事了!”   “再这样就取缔穿小裙子资格了!”   叶白汀:…………   前面的话还好,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让他有一点点被想念的温暖,什么叫取缔穿小裙子资格?   他心中一动:“你们又淘气了?”   “没有!”   两人齐齐发声,小手往背后一背,眼珠微转,表情如出一辙。   “弟弟今天做功课了!”   “哥哥今天也很乖!”   “难道不能奖励一下么!”   “我们只想和舅舅吃顿饭嘛……”   “真的不可以么?我们真的好想好想舅舅了……”   俩孩子开始歪头扮乖装可怜,脸嫩嫩唇红红白白净净,眼睛里像汪着一汪水,不熊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叶白汀:……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今天舅舅就先不回,跟你们一起吃晚饭?”   “舅舅最好了!”   “最喜欢舅舅了!”   叶白汀看着小孩子纯真干净的眼睛,心下柔软,虽然双胞胎偶尔,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很熊,有时候还是很可爱的,谁能拒绝这么可爱的邀请呢?   他也算想明白了,为什么姐姐说,父亲当年只要一看到他,只要他快乐的跑过去,敞开胳膊要抱抱,说想他,父亲就很开心……   因为这就是一种治愈,是孩子全身心的信任和欢喜,是充满力量的。   不过双胞胎的这份力量,只持续到了晚饭后。   叶白汀就说,怎么俩孩子今天这么乖,不用人盯着就知道写作业,还嘴巴那么甜,原来是因为和小伙伴吹了牛,打了赌,以穿小裙子为赌注,说自家舅舅长得最好看,第一次见面一定会看的移不开眼,不信就来试——   每日一起上课的小男孩一过来,就被叶白汀的脸折服了,认了输,被迫换上了小裙子,丢了人,哭的跟小花猫似的,还是叶白汀给哄笑的。   将人送走后,叶白汀看着面前排排站,手背在身后,垂着头,眼睛不敢看人,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双胞胎,一时不知道怎么批评他们,都气笑了:“若是你们回来,我不在这里,怎么办?”   “当然是去北镇抚司找舅舅!”   “那里有狗狗!”   “还有会飞的叔叔!”   “超好玩的!”   叶白汀:……   和着那里成你们的游乐场了?北镇抚司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你们胆子这么肥,身边的小伙伴知道么?   他叹了口气,挨个摸了摸头:“都是男子汉了,下回不许这么淘气,小伙伴被捉弄的多了,会讨厌你们的。”   “知道啦!”   “放心吧舅舅——”   “我们有分寸的!”   “爹爹之前发过话,顶多把他们气哭,不会揍的下不了床哒!”   叶白汀:……   姐夫都教了他们什么啊!   “你们爹爹不在家,好好照顾你们娘亲。”   “嗯!”   “有我看着——”   “看谁敢欺负我娘!”   叶白汀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把俩孩子交给叶白芍,让她好好管教:“我先回去了。”   “行了,你别操心,我才是真有分寸,不会叫他们多惹事的,”叶白芍把俩熊孩子拎到身边,“跟舅舅说再见。”   “舅舅再见——”   “记得想我们哦——”   ……   夜色笼罩,月送归人。   今夜没有仇疑青寻来,长长的路,叶白汀一人缓行。倒也不怎么孤独,因他知道,虽然太忙,无法时时相伴,但此刻的风,此刻的月,他们眼里的景,都是一样的。   只要这个案子破了,只要告破……   一切就有了答案。   接下来的日子仍然很忙,像过往无数日常,每天都有新的工作内容,都有需要分析和确定的事,叶白汀开始忘记吃饭,仇疑青也经常见不到人影,申姜更是,一个案子两边在查,都是很多年前的事,细节线索要么找不到,要么很琐碎,需要大量精力整理分析。   当然,他还有少爷这个依靠,少爷在此道就是最靠谱的,总能及时给予他更精准的方向和回馈。   就是有点没想到,本来在查十三年前的事,那个所谓的三皇子到底从哪蹦出来的,那个冬夜到底发生了多少事,万万没想到,跟着蛛丝马迹一路走,发现竟与后宫之人有丝丝缕缕的联系……   没办法,他还是得拿着宫牌,时不时就得跑进皇城走访问话。   只是这一次更谨慎,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暴露,有些东西哪怕不问,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他在查什么,短短几天,鞋子都磨破了两双。   “哟,申千户,忙着呢?”   正在宫墙内穿行的时候,申姜偶遇了西厂厂公班和安。这很正常,别人在宫中当差,可不就时时有机会碰到?已经接连几回了,他之前偶遇过富力行,女官尹梦秋,甚至还有尤太贵妃本人。   班和安和那日的富力行一样,带着一堆东西去往宁寿宫,热的鬓间微汗,唯一不一样的是,那天富力行自己抱着东西,班和安没有自己拎着,后面跟着一溜小太监,该搬该抬的,自有小太监出力。   他也笑眯眯的和申姜打招呼:“可有什么事,需要咱家帮忙的?”   申姜这次应对比上次还完美,笑的那叫一个滴水不漏:“嗐,都是瞎忙,案子有关的都得跑,快不了,太皇太后身体才是大事,我手里这点活儿,可不敢劳累您。”   “还跟咱家客气呢,近来天热,甭管是谁,出去走一圈,汗能溻透了衣裳,这天办事不容易,咱家说真的,有事你尽管来寻,”班和安往前两步,放低声音,“不管宫里宫外,还是多少年前的事,别人都没有咱家清楚。”   他拍了拍申姜的肩,似笑非笑,颇有些意味深长:“申千户记住了,咱家才是最亲近少爷的人。”   申姜也笑,可诚恳了:“那是,您什么身份什么见地,少爷和指挥使一直都很信任您,那可说好了,回头我要来寻你帮忙,你可不准藏着掖着,有话得说啊。”   “那咱家就恭候申千户了。”   “放心吧,回头一准来找您!”   申姜当然不会随便信任谁,这次的案子性质不一样,谁都可能故意引导他套路他,但他刚才想清楚了,全部都回绝,全部都警惕,也未必是好事,不如利用起来?   就像少爷说过的,宫里这些人心眼都多,也都想得多,会为自身利益将一些事故意夸张或撒谎,但有些东西不怕撒谎,就怕对比……   可以装作谁都信啊!同一件事,悄悄的,推心置腹的问问东边,再问问西边,看看他们都怎么回答,两边一对照,不就有东西了?他自己分析不出来没关系,一字不错的记下,传回给少爷,少爷不就想明白了?   不过也不能问的太明显,叫别人猜到他在查什么,最好是从不着边际的细节问,看他们都给什么……   再有之前指挥使也提醒过,宫里可不只有东西两边的老狐狸,还有别的聪明的老人,比如皇上身边的高公公,一路走到现在,忠心皇上,肚子里怎么会没货?   这位可是最有眼光的人,从皇上少年时,就选择了到皇上身边,多年历练考验下来,早就验证了他的本事和忠心,如今皇上地位稳固,利益相关,他不可能再选择任何其他人追随,虽然当年他好像一直隐在宫中,跟各方势力都没关系,但他真的不知道么?   指挥使和皇上交好,锦衣卫办的案子,就不信高公公会不配合……   仇疑青知道申姜忙,重新调派,帮他承担了很多工作,尤其一些难度比较大的,比如确定女官尹梦秋是否有过身孕的证据,比如尤太贵妃当年的行为,到底只是为了争宠做局,还是真的自己也发生了一些意外……   但还是有些难查,死的人太多了,但凡沾到一点边,就已经查无此人,想要获知真相,就要付诸更多的努力。   不过还是有些意外收获的。这件事还未有确切结果,另一个线索被他找到了,女官尹梦秋,和本案第一个死者刑明达,曾有过私情,时间就在二十四年前。   因手上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儿安排不过来,他便让人将消息传给了叶白汀,言明若他有空,可过去刑家看一看。   叶白汀接到消息,就发现不对劲,这个时间太敏感了,有私情,二十四年前……岂不就是三皇子出生的那一年?有私情,会私下约见,就有可能行事怀胎啊!   不是他多想,巧合太多,就不再是巧合,而是故意人为了。   如果此二人之间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这个孩子如今在哪里,会对事件造成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韩宁侯夫人单氏死在宫中,她身后代表的是太皇太后的势力,她的死亡,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还是因为不知道什么?   申姜和仇疑青都在忙,这时间,只他算得上稍微闲一点,便当仁不让,带着人去往刑家,准备问话本案重要相关人——当日皇宫赐宴,也在现场的,刑明达的妻子,佟氏。   案子查到现在,基本上所有相关人他都见过,问过话,因为这些人都在宫里,唯有刑明达妻子佟氏,若宫中无传召,就会在家里,为夫守丧,闭门不出。   当时案发之后,申姜第一时间过来问过,但因为案发时间太短,锦衣卫掌握的线索还不充足,获知到的信息有限,后来申姜也说要不要再问佟氏一次,他和仇疑青都觉得,手上事情太多,暂时忙不过来,不若多些信息后,有了具体的方向,再来,可能会获知更多。   手上已有的问供卷宗,叶白汀看过,申姜证实了女官尹梦秋的说法,说这对夫妻关系并不亲密,距离有些远,佟氏知道丈夫在外拈花惹草,但好像并不介意,丈夫的死,她当时肯定是惊慌的,难过的,但之后好似并没有很悲伤……   很快到了刑家,锦衣卫前去叩门传话,叶白汀等在门前,没多久,大开大门,有门房出来行礼:“少爷请进,我们夫人说,正厅办做了老爷祭堂,不大方便见客,请您去往花厅。”   “好。”   叶白汀走过大门,影壁,抄手游廊,看到府里各处挂白,气氛萧瑟,转到花厅,便看到了一身素白,垂手静待他来的佟氏。   “夫人节哀。”   “多谢宽慰,”佟氏手指往旁边虚引,“少爷请坐。”   过来怎么说话,要聊什么,先试探什么,后确定什么,叶白汀在来的一路上,脑海里已有预演,当下便言:“实不相瞒,我今日上门,已算得晚了,早该前来拜会,在灵堂上一柱香的。”   佟氏微微侧眉,不太理解这句话。   叶白汀便仔细看着她的脸,道:“我父亲和刑大人,乃是故交。”   “故交?”佟氏面上有很明显的惊讶,或许察觉到自己失态,她浅浅一笑,试图淡化尴尬,“抱歉,妾身从未听亡夫提起过,一时失态,叫少爷笑话了。”   叶白汀便也微笑:“夫人不必如此,是我年轻,说话不知铺垫圆融,其实也算不上特别亲密,只是很多年前,是书院的同窗,那时我父亲和刑大人还都很年轻,未有婚配,夫人不知道很正常,刑大人身边可有亲近的老仆?怕只有这类人,才能记得当年一二了。”   “原是如此。”   佟氏便没了负担,笑道:“府里倒是有个叫季伯的老仆,从小就照顾亡夫,对他知根知底,早年的事妾身还真不熟悉,便也只有他知道了。”   叶白汀眸色微动:“这位季伯身体可硬朗,如今可还在府中?”   “身体似乎还不错,但到底年纪大了,前两年放回家容养,应该是在城东……”佟氏捧着茶,“少爷追问此事,可是需要问话?若如此,妾身可——”   叶白汀摇头:“方才只是闲聊,也是过府之时,想起往事,心中有些怅惘,说案子吧,那日宫宴上,你曾与韩宁侯夫人发生口角,你认为她是怎样的人?”   佟氏垂眸:“……可怜人吧。”   可怜?   叶白汀看着她:“以侯夫人身份地位,财产权势,似乎放在哪里,都不会被人叹‘可怜’?”   “怎么不可怜?”佟氏嘴角微掀,似有讽刺,“死了男人,受人摆布,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章程的,不得自由。哪怕丈夫未死前,也从未被重视过,财产权势,她能用的,能倚仗的,又有几分?”   叶白汀便明白,佟氏的这句可怜,叹的不只是单氏,讽刺的也不只是单氏,像是物伤其类,在影射自身。   他沉吟片刻,又问:“刑大人……可是对你不够体贴?”   “谈不上什么体贴不体贴,结为夫妻,也不过是搭伙过日子,”佟氏睫羽微垂,静的很,“想太多就没意思了,都是自己受伤,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都一样。”   叶白汀:“你知道他在外面有相好。”   佟氏眼梢微挑:“那可是不少,来来去去的,今天新鲜这个,明天瞧上那个,也没个定性,也不往家里抬人,妾身这个主母,都没办法同他吵,也没办法威风八面的收拾后院,叫外头的瞧瞧我的本事……没意思的很。”   “他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从成亲时就是?”   “从成亲时就是。不过那时我尚天真,不知这许多,后来一颗心才慢慢磨凉的。”   “二十四年前,你随他在江南为官,先帝下江南,他承办了很多事,几乎是先帝面前最红的人。”   “是。”   “夫人可知道,刑大人和当时的宫女尹梦秋,有私情?”   佟氏指尖一颤:“妾身不……”   叶白汀却已经看到她的反应:“夫人可别说自己不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查的。”   良久,佟氏才叹了一句:“我知你们锦衣卫有本事……可知道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子死了,尹梦秋自己估计早也就忘了,我也不想记得,徒增烦恼,再言有什么用?”   “我与夫人并不熟识,但仅此次交谈,就知夫人心思通透,是个明白人——当真不知这条线索于案件非常重要?”   叶白汀盯着佟氏:“不,你懂,你故意不说,应该不是想帮尹梦秋减轻嫌疑吧,她和你丈夫有染,你却不恨她,还要保护她?”   “怎么可能?她想的美!我只是觉得这件事……”   佟氏略快的语速突然顿住,看了眼叶白汀,不再说话。   叶白汀知道,这是碰到她的敏感问题了,没想到这次来,还有这个收获,不过没关系,这个不说,你总有要说的。   “他二人当年的事,说说吧。”   佟氏刚才那个停顿,已经算不给锦衣卫面子了,对方再问别的,她虽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也不好不言。   “宫里规矩多严,你是知道的,外子早先在京城皇宫,就曾见过尹梦秋,但不管他有没有想法,都够不着,也是到江南行宫后,因他里里外外跑动打点,接触多了,才……”   那时间上可能晚那么一两个月?   叶白汀迅速在心里计算着女人怀孕周期,一边问:“他二人可曾有过周公之事?”   佟氏差点忍不住冷笑:“既然相好,这种事自然水到渠成,难不成幽会只说说话么?”   叶白汀盯着她的表情,又问:“那她们可曾有过,珠胎暗结?”   佟氏手一撤,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还好茶水刚刚已经被她喝的只剩个底,并没有造成太多脏污,赶紧扶起来……   “这,这种事怎么可能!他疯了还是那尹梦秋疯了,这是祸乱宫闱,被皇上知道了,是要抄家灭族的!”   ……   青州内岸,船坞。   四下灯火通明,一船一船的人,光着膀子,喊着号子,卸货箱,移船位,有些箱子封的很严实,有些箱子则需要打开抽检,木头箱盖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东西锋利幽冷,月下泛着寒光,俱都是杀人利器。   不停有人辨不清楚路,询问队伍前面的黑衣小首领方向,每个人都很忙,移转速度很快。   三皇子搬了把椅子,坐在船楼最高处,俯看底下灯火,似乎很满意,手里拎着一壶酒,喝的只剩小半壶了,待要再饮,手却被按住了。   “你身体要紧,不能再饮了。”   正是江汲洪。   这一次,三皇子却没给他面子,手里提的酒壶没放开,眼梢眯起:“别以为你跟我的时间最久,就可以管束我。”   江汲洪看着他的眼睛,放开了他的手:“臣下不敢。”   二人间气氛沉默片刻,江汲洪也看着底下灯火,箱子兵器摩擦发出的声响并不怎么好听,刺得耳膜有些疼:“虽锦衣卫有些本事,我们也不必这么着急……需得等个好时机。”   三皇子:“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锦衣卫属狼的,闻到味,咬住了,就会不撤嘴,既然在查他,必会追出一个结果,死咬住不放,这一次,大概不是他们死,就是他亡了。   三皇子突然将酒壶摔在地上,眸底阴戾:“是时候定胜负了,我懒的陪他们玩!”   静了片刻,江汲洪才问:“那你打算何时动手?他们办完案子之前,还是之后?”   “当然是之后。”   三皇子猩红舌尖舔过唇畔:“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仇疑青和叶白汀在此道颇有些才能,我也很好奇事情真相,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不要我?”   “当年局势错综复杂,并不是……”   三皇子却没理江汲洪的话,眼神阴戾执拗:“若是我先动了,这对狗男男没心思破案怎么办,我岂不是永远不能知道真相了?那多可惜,不如我们尽情参加这场盛会,让这个结束更漂亮!”   说着话,他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突然笑了,勾勾手指,让江汲洪近前,附耳说了句话。   江汲洪眼睛睁大:“不行!这绝对不可以!”   三皇子瞬间变脸:“搞清楚你的身份,江汲洪,你是谁,我又是谁?我说可以,便可以。”   他理了理衣襟,用最标准,最优雅君子的站姿站定,看向远方,眸底燃着不服输的火焰:“我才是真龙天子,我才该是最后的赢家!”   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月色,有些人不知疲倦的忙碌,有些人只忙着发疯,也有些人隐在暗处,制造了别人看不到的凶事。   皇城边,高高宫墙遮掩处,又死了一个人。 第267章 暧昧的死亡地点   京城的夜晚一如既往安静,白昼亦如期来临。   随着天边出现鱼肚白,整座城仿佛被唤醒,百姓房舍升了炊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起来,包子豆腐脑摊点是人气最高的地方,大家脚步匆匆,或上工,或采办,或进行各种计划中的事。   百姓们开始一天的忙碌,大臣们已然恭候在大殿前,来的早的淡定伫立,来的晚的赶紧理理领口襟角,等待殿前鞭响,天子传召上朝。   时辰催的紧,宇安帝连和皇后温存的时间都没有,差点连腰扣都来不及系好,龙行虎步过来,身后高公公好悬追不上。   “圣上驾到,诸臣进殿——”   朝阳东起,霞光大绽。   外面动听渐小,再无杂乱慌张,一切渐渐恢复往常秩序。   有的地方则不同。   长乐宫外,大宫女急出了汗:“尹女官呢!现在何处,因何这个点了还不到,再晚可就迟了,主子娘娘都要起床了!”   “在催了在催了……”   有机灵的小宫女出主意:“若实在来不及,姐姐,咱们要不要学一学西边,自己来?咱们长乐宫不比别人差什么,短什么,生着火的小厨房,熏衣的香笼,还有那么多香料,东西也算齐,姐姐你多年历练下来,本事也够……”   “这怎么能行!”大宫女面色微怒,“咱们主子娘娘是讲究人,要的花样多,能和那边一样么?那边年纪大了,早不好这些,唯爱佛香果香,咱们主子娘娘鼻子灵,香品雅致但凡减一分,她都能闻出来,除了尹女官,没人能摸准她的脉,你说这话,是想害我进去顶罪么!”   小宫女吓的脸一白:“奴婢没有,奴婢不敢……”   “那还不快去给我找人!”   大宫女不但催小宫女,还点了几个小太监:“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出去找人!”   一时间,长乐宫的宫人全都调动了起来,一个跟一个的往外跑,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有,又不敢发出大动醒吵醒了主子娘娘,碎着步,擦着汗,寻找至今不露面的尹梦秋。   前者是主子娘娘,得罪不起,明明改朝换代,她都已经日薄西山了,还攒着先帝圣旨不肯退,就不怕将来皇上不给她留体面,坤宁宫那位主都没这么大脾气,见天要这要那!   后者是女官,年纪也不小了,一步步走到这个地位,按说规矩礼仪都记到骨子里了,怎么敢来迟!她是想凭一己之力,带累所有宫人遭殃么!   到底距离寝殿略远,外面动静吵不醒尤太贵妃,富力行却不能不出来看看。   一出来见殿前干干净净,连个听用的人都没有,瞬间就皱了眉:“出什么事了?”   “回公公话,”大宫女白着脸,把事情说了一遍,“……娘娘今日要穿的衣裳还没熏好,尹女官一直未至。”   富力行挑了眉:“那就去找啊,你在这戳着,就能解决问题了?”   “是,奴婢马上也去!”   一通兵荒马乱,人是找到了,但也的确事出有因,人没法去长乐宫——   尹梦秋死了。   找到她的小太监吓白了脸,屁滚尿流的往回跑,看到禁卫军就嚎,说死人了,有人命,出大事了!   不是他不谨慎,锦衣卫指挥使近来在宫中查案,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能盖得下去的事,他发现了却不说,岂不是有嫌疑?当然得喊出来!   仇疑青一行很快就到了。   禁卫军早早就将现场隔离,保护的很好。   尹梦秋穿着制式女官宫裙,俯趴在地,胳膊前伸,脸侧向外,有几只苍蝇围着在转,身上没有明显血迹,地上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急步走动,或者跑动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同时死亡……才会是这样的姿势和状态。   申姜目光滑过现场,挑了眉:“还真是会选地方。”   叶白汀对现场环境很陌生,不过多看几眼,也能知道申姜在想什么了。   宫中出了命案,近来锦衣卫查的很严,指挥使三令五申,禁卫军个个绷紧了精神,宫中巡查都是加强了的,但凡是在宫墙之内,哪怕偏僻一点的地方,也断不可能发生命案,太容易被发现,这个地方,还真是万万料不到。   此处已经不能算皇宫了,尸体死亡地点在宫墙之外,可要说完全与皇宫无关,也不合适,因她紧挨着宫墙,不知道从哪个门,怎么偷溜出来的,但明显并没有走很远,就出了事。   这里还紧邻一个幽巷,距离皇宫太近,寻常百姓不会来,不是官员马车靠近的地方,十分偏僻,若无人特意来走来寻,基本上是不会被发现的。   这就有些微妙了。如果是自杀,何必着急忙慌的跑到这种地方,在自己房间,从容些不好么?如果是他杀,凶手又是怎么让她跑到这里来的?   皇宫那么大,守卫那么多,没点本事,还真做不成这架势。   还有这宫墙外的位置,也很暧昧,既然人死在宫外,那有没有可能是外面人干的?尹梦秋聪明能干,真要想出来,自己就有足够的本事,凶手只需要用某个理由,将她约钓出来就好……   叶白汀一边走向尸体,一边看了眼高高宫墙,想起自己曾走过的,逼仄宫墙中弯弯绕绕的路。   如果有人熟悉宫中道路,熟悉禁卫军巡视路径和时间,借由小道在宫内穿行,想要出宫,靠近最外面面宫墙……好像不是做不到,但想出来就难了,这么高的宫墙,没有武功,尹梦秋一个女人,估计翻不了,而且禁卫军巡视设有高哨,对高处异样尤其敏感,不管墙头还是屋顶,只要有人靠近,必会发现,尹梦秋动不了墙的脑筋,很可能是走了门的。   可宫门下钥,盘查严密,她是怎么走出来的?   叶白汀挽上袖子,蹲下,开始对尸体进行初检。   “……尸体尚有余温,角膜未见明显浑浊,尸斑少见且少,呈条纹或小块状,尸僵尚未出现……死者死亡并不久,两个时辰内,现在是辰时末刻,往前推算——死者死亡应该在寅时末,或卯时初。”   是启明星闪耀,天边现鱼肚皮白,将亮未亮之际,黎明前刻,人们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   至于死因……   叶白汀眼梢微眯:“死者瞳孔放大,嘴角有细微白色泡沫,指甲颜色微蓝透紫——她是中毒死的。”   但具体是什么毒,还不能确定。   本案三个死者,有两个死者出现共同表征,用毒……是关键么?   遗憾的是,毒物种类太多,没有特殊表象线索,很难确定,刑明达死于何毒,哪怕有仇疑青专门派的人襄助寻找,至今为止,也仍然没找到。   “她身上好像有个东西……”   叶白汀手一翻,从死者腰下掏出一块玉牌,圆形,周边雕有花纹,下方系着颗浅蓝色琉璃珠子,牌身以金漆点绘,用篆体,写了个‘寿’字。   寿?   “那是宁寿宫的玉牌,玉底为尊,平日这种牌子都由班公公亲自把着,轻易不往外放的,”东厂厂公富力行看到这个,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真没想到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这老货! 竟敢在紫禁城内,天子脚下,行此恶事,简直其心可诛!指挥使勿恼,咱家这就帮你去叫他,务必清查狠罚,重重的罚——”   “不必。”   仇疑青手指往前一划,禁卫军已经动了。   “富厂公缘何在这里?”他往前一步,看着富力行,“不解释解释?”   富力行这才拍着大腿叹了一声:“嗐!咱家都忘了,咱家既然出现在现场,自也是要被盘查的,但这回真真是巧了,指挥使您抬头,看看现在的天色,是咱家该歇着的点么?主子娘娘要起床,要更衣,要完妆,要用膳,哪个不是事?咱家根本走不开,要不是这尹女官……”   他看向不远处尸体,叹了口气:“宫中讨生活,能混出头的,大都有一技之长,尹女官极擅调香,熏衣用香技能更是出类拔萃,比调室香还擅长,主子娘娘很喜欢,虽现在尹女官并不在我长乐宫,但主子娘娘有需要,她也得伺候不是?这本也是她责权范围内的事,若是小宫女过来,没讨得了好,她也是要跟着吃瓜落的,遂每日卯时中,她就会过来,将主子娘娘当日要穿的衣裳熏好,好在我家主子娘娘随着年长,越发惫懒,起床的晚,倒也不耽误她什么事……”   仇疑青:“你是因人没按时到,方才找出来的?”   富力行又叹:“可不是怎的?主子娘娘的脾气,说好了的东西得不到,定是要发火的,咱家虽是伺候了很久的老人,这脾气也是顶不住,才找了出来,谁知道……人竟没了。”   仇疑青:“来都来了,也别急着回了,说说吧,从昨晚到现在,你都在哪里,做了什么?”   “咱家还能在哪里?”富力行差点跪了,“指挥使喂,咱家是奴才,整日整夜都要伺候主子的,主子不睡,咱家就得戳她身边,看她有没有什么吩咐,根本做不了什么别的,主子睡了,咱家也得守夜,最多瞅着工夫眯一会,不然第二天怎么伺候主子……”   “所以你一直在长乐宫?”   “是。”   “中间不曾离开?”   “不曾。”   “那你家主子娘娘呢?”仇疑青问,“晚上也没醒来过,未曾离开过寝宫?”   “不曾。”   这一出问答,申姜都看出来了:“富厂公要不要想一想?你刚刚还说你在守夜的时候眯了一会儿,别人就不能趁着你睡死的时候,出去逛一趟?”   富力行:“……咱家迷瞪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在休息,哪有那时间?被人瞧见了不丢人?”   申姜也没再问,反正就是时间线模棱两可,彼此不能证明,没有对照呗。   班和安来的很快。   被禁卫军引至现场,他脚步并不慢,一步一步走的很稳,视线自现场尸体滑过时,眼底明显有思考,但所有一切都并不影响他的动作,他拱手朝仇疑青行礼的姿势行云流水,完美到挑不出毛病:“指挥使。”   仇疑青拿出刻着‘寿’字的圆形玉牌:“这东西,班厂公可认得?”   班和安点了点头:“是我长寿宫之物。”   “此物,该由厂公亲自保管。”   “按规矩说,没错。”   “那你还不快点交代?”富力行眼神阴阴,“心里怎么打算的,怎么杀的人,为什么杀人,前头那两个,刑大人和单氏,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班厂公得自己动手?”   似乎感觉到自己太咄咄逼人,富力行又顿了下,语气放缓:“这马上要中秋节令,大家都忙得很,没时间耗,班厂公帮帮忙,早点交代了,大家也早点轻松。”   班和安听完他这一通话,眼皮一撩:“后宫斗了半辈子还不算,今日指挥使面前,你也要贼敢捉贼,甩锅到咱家身上?案子是你在查,还是指挥使?”   “你——”   班和安不理他,又朝仇疑青拱了手:“此物咱家虽识得,按规矩,也该咱家保管,但这样的宫牌并非只有一个,宁寿宫派发需要出宫的任务时,都需随赐此物,在此过程中,玉牌是由宫人自行保管的,若任务时长略久,便有遗失风险,半个月前,宁寿宫就丢了一块这样的牌子,一直未能找回。”   富力行呸一声:“你倒是找的好借口——”   班和安不为所动:“宫牌在确定丢失的时候,咱家就已分别禀明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按规矩报失补缺,指挥使若有疑,可请坤宁宫查验记录。”   他面色稳极了:“遗失之物,沾了外事,便携凶险,若咱家想要害人,有的是悄无声息的法子,没必要自己卷进风险,这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仇疑青:“遂此物因何出现在死者身上,班厂公并不知晓。”   班和安:“的确不知。”   申姜一边听着这边说话,一边跃上高墙,把现场转看了个遍,跳下来才发现,直到现在,少爷一句话都没说过。   “怎么了?”他走到叶白汀身边,“怎么皱着眉毛,面有愁容似的?”   “我在思考这个毒……”   叶白汀刚要说话,神思就是一顿,眼睛看了看四周,就止住了话锋:“我先带死者回北镇抚司,仔细进行尸检,现场就交给你们了?”   申姜瞧着对尸体的记录工作已经完成,点了一小队锦衣卫抬着转移,并护送少爷回去:“没问题,这里有我和指挥使呢,出不了错。”   仇疑青正在问话,叶白汀没去打扰,只远远看了他一眼,不用说什么话,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就有了默契。   之后,叶白汀回去验尸,申姜继续勘察并记录现场一切,问话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小太监,仇疑青则再次拜会后宫中地位比较高的人,申姜不方便去的地方,不方便做的事,他都亲自来做。   ……   北镇抚司,仵作房。   叶白汀发现的第一个重要细节是,死者饮过酒。   饮酒量不大,可能仅只一两口,或一小杯,一般人都不会醉的量,味道也小,遂当时在现场并没有闻到气味,尸体带回来,他仔细查验,捏开嘴巴是否有细节时,才闻到味道不对,这是酒味。   观尹梦秋身上衣裙,是宫里制式衣服,和以往每一次见她时,穿的都一样。   宫里规矩大,等级也森严,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必须穿什么样的衣服,小宫女,大宫女,女官,司不同职位的,样式皆有不同,你和别人可能不一样,但你和你自己,每天穿的都一样。   这并不可疑,可疑的是她身上衣服的状态。并非新浆洗过,整理折叠过,每日晨间新换时独有的状态痕迹,除本人俯趴姿势压出的褶痕外,这套衣裙在它处也有很多褶痕,比如手肘,比如肩膀活动处,比如膝弯……   不管衣服脏没脏,干不干净,整不整洁,这样的痕迹都证明,它被人穿在身上的时间很长,需得不停忙碌,才会留下这种多而深的褶痕,对比尹梦秋的工作量,这套衣服,她应该穿了整整一天。   她死亡的时间是黎明,没有换今日要穿的衣服,还穿着昨日那一套,她是不是……根本没有休息?还是没打算过要睡觉?她想做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   少量的酒味,是自己饮的,还是和别人一起?   如果是自己饮酒,总有目的,要不就浇愁,要不就悦己,似乎哪一种,都不会只喝一口?误饮也不大可能,宫中之人,将谨慎刻进了骨子里,酒味那么明显,怎么可能误饮?那就是……和别人喝的了。   刑明达也中了毒,死前也喝了酒,会不会这个酒不是意外,而是必须因素?喝了酒,才能中毒?   叶白汀仔细回想当时仇疑青传回来的卷宗文书,当日皇宫赐宴的所有东西都查过了,酒,菜,食筷汤勺,碗碟,不管吃的喝的用的,全都验过了,只刑明达饮的那杯酒里有毒,其它所有东西都很干净。   当日皇上在场,规矩严苛,这毒是怎么下到刑明达酒里的,谁给他下进去的,谁能接触到他的酒杯?   尹梦秋是那日负责操办上菜的女官,怎么想都是她最为可能,所以他们才重点盯梢,问话最多……不是她做的?是她被利用了,还是他们起初想的就不对,钻了别人的圈套?   叶白汀一边调动大脑思索,一边去衣,对死者身体进行更多检验确定,比如——尹梦秋到底生没生过孩子。   答案是生过。   她小腹有经年未愈的,细微的妊娠纹,往下,也有很明显的生产伤疤。多年过去,伤口早已愈合,痛肯定是不痛的,可分娩带给女子的影响,有时很难消除干净。   也不用仇疑青特别找别的证据了,她的身体本身,就是证据……   验尸工作按部就班进行,叶白汀因在现场的灵机一现,现在也有了更多想法,慢慢的,有些被确定,有些尚存疑惑,不过没关系,最重要的线索,他已知悉,毒物为何,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他立刻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关键线索,让人送进了宫中。   仇疑青见到纸条,一刻都没闲着,和申姜重新分工,分头行动。   他先去了尹梦秋的房间,这里干净整洁,没有酒,甚至没有酒味。   在宫墙屋檐上飞掠,俯看观察,一路追踪,扩大范围搜索,慢慢的,再次靠近长乐宫。   富力行笑眯眯迎上来:“指挥使辛苦,这么快就查完了?进来饮盏茶?”   仇疑青却面无表情:“本使要的东西,这里都有,富厂公,你很危险啊。”   “冤枉啊指挥使,我们可什么都没干!一定是西边那群人干的,他们栽赃嫁祸,将您引到了咱家这里来!”富力行当场当屈,“求求了,指挥使,您可千万别被那些脏心烂肺的人骗了,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要搞错了凶手!”   他这里忙,申姜也没闲着,勘察完现场之后,就没在皇宫继续呆着,出了宫门。   尹梦秋死亡地点暧昧,挨着宫墙边,却是宫外,既然这般微妙,不能确定凶手就在宫中,那就有可能在外头,跟本案有关的人还有谁呢,谁在外边动手方便?   自然是刑明达遗孀,佟氏。   昨天少爷才过来问过话,还提起了当年恩怨,佟氏对尹梦秋和刑明达私情一事讳莫如深,不肯多说,如果不是出于保护的心思,会不会是其它原因?   比如知道尹梦秋很快会死,她说不说都没关系。   可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会知道别人会死呢?   申姜把话一说,佟氏也叫冤枉:“妾身一介妇人,在家为夫守灵,伤心难过还来不及,哪有那心思出去杀人,还杀宫里的人?妾身纵有那心思,也没那本事啊。”   申姜也没容她哄骗,直接问:“你昨日到现在都在哪里,做过什么,有没有出过门,说吧。”   佟氏:“除了为夫守灵,妾身还能做什么,自也没时间出门。”   “咦?我怎么闻着你这里,有酒味?”   “亡夫好酒,妾身想着,就伺候他最后一阵了,每日灵前都要换新的……”   忙碌的一日走完,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叶白汀并没有上床休息,翻看着手中卷宗,觉得今天应该会有很多收获。   烛光随风跳动,时不时爆出一个灯花,不知过去多久,院门终于响了,仇疑青和申姜回来了。   “哟少爷,还没睡呢?”   申姜忙了一天,精神头竟也不错,还胆大包天的越过指挥使,第一个和少爷打招呼:“夜长寂寞,要不要一起吃个宵夜?”   “好啊。”   叶白汀合上卷宗,抬头看了看天色,唇角噙着一抹微笑:“今夜恐怕会忙到很晚。” 第268章 他是该清清火   宵夜上的很快。   今年夏天很长,明明已经进了八月,天气还是那么热,夜里也没有很凉快,忙完一天回来,累是真累,疲是真疲,也有点饿过头了,反而没什么胃口,不怎么馋肉,就想吃些清爽的东西。   叶白汀不要太懂,早就提前和厨房说好了,大师傅们动作很快,端了一大盆切好的凉皮上来,摆开小碟子,各种菜丝切好,酱汁调好,自己喜欢什么味自己挑出来拌,口重还是口淡,全随个人。   申姜闻到味就流了口水,没出息的很,嫌小碗太秀气,装的也不够多,干脆拿着大海碗,挑了凉皮来拌,加了多多的辣椒油和醋,一口下去,味道那叫一个舒爽!   一边吃着东西,还不忘答少爷刚刚的话——   “晚怕什么,我今儿个不回去了!”   叶白汀挑一口凉皮入嘴,的确清口美味:“不看一眼嫂夫人?”   “我回来时刚好经过家门,顺便瞧了一眼,她已经睡下了,这几日,过了害喜的苦,她贪睡的很,这一觉睡过去,估摸得明天过了午才醒,我回不回去,她都不知道,家里什么都全乎,我小舅子的媳妇也过去帮忙照顾了,护院也看的紧,出不了事,我总自能轻省些……”   叶白汀心下转了转,女子孕期过程好像是这样子,早孕反应会比较难受,过了这个阶段,孕中期如果照顾的好,平日身子也健壮,的确不会太难受,希望能一直坚持下去,母子平安才好。   “也不能掉以轻心,要好好照顾嫂夫人。”   “知道了,我天天记着呢!”   申姜筷子下的那叫一个快,一顿宵夜,叫他吃出了气吞山海的架势。   “别总顾着说别人,看看自己。”   仇疑青修长手指伸过来,擦去小仵作唇边的酱汁。   叶白汀顿了一下,对上了仇疑青的眼睛。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眨眨眼,同时想起了什么……   叶白汀登时后仰,瞪他,眼梢顺便迅速往申姜身上瞟了下,警告仇疑青:有别人在呢,你敢不正经试试!   仇疑青:……   你离那么远,就算想不正经,好像也没什么机会。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上的酱汁,有些遗憾的拿过帕子,擦干净了,继续目光幽深的看着小仵作:“慢点吃。”   见他今天表现不错,还算乖,叶白汀很满意,给他夹了一筷子黄瓜丝到碗里:“你也吃,清清火。”   清清火……   仇疑青看着碗里翠绿翠绿,水水嫩嫩,多出来的黄瓜丝,心说他是该清清火。   一顿宵夜吃的很舒服,有烛光,有小菜,有窗外繁星点缀的夜空,有比往日都温柔的夏风,还有竹枝楼倾情提供方子,特殊调榨的果蔬汁。   沥干净了残渣,加了青瓜还是什么的,添了水分,中和了大多甜味,多了清爽,喝起来比茶淡,比水有滋味,且久饮不腻,还觉得清爽。   几人干脆茶也不要了,今晚就喝这果蔬汁了!   叶白汀放下碗,擦嘴:“咱们现在开始?”   “来吧!”   仇疑青那边招手让人进来收拾了桌子,申姜已经拉开小白板,麻利的在上面写出本案相关人的名字,标上浅显的人物关系,比如东厂富力行是尤太贵妃的人,班和安是太皇太后的人,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所有人都知道。   但有些关系,就没那么明显且笃定了,比如谁谁疑似是谁谁的人,申姜便以虚线相连……   叶白汀先开口:“本案凶手很聪明,手法似乎变化多端,但有很明显的共同点,比如杀害刑明达和尹梦秋,就是酒,凶手用了一种融于酒的毒——”   申姜:“就是少爷字条里说的,什么芹叶钩吻?”   “水生芹叶钩吻,”叶白汀颌首,眸底清冽,“我们都知道,毒植种类千差万别,每一个科属类别,哪怕名字相近,习性相近,本身特质也并非一样,我们能掌握到的,写进医书的,不过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只被少数人知道,未有记录,或者,我们整个人类都未曾涉足,钩吻之毒,我们都知道,马钱科,胡蔓藤类,又称山砒霜,断肠草,烂肠草……”   “但水生芹叶钩吻,喜湿润潮湿,多生在沼泽边,寻常人难以获得,毒素聚于根茎,极烈,此毒有个特点,它不溶于水,易溶于酒。中毒者一刻钟内就会发作,瞳孔放大,嘴角有白色泡沫,大概率伴有剧烈痉挛,死亡过程短暂且痛苦……以上特征,在刑明达和尹梦秋尸体身上皆有表现,尸检格目记录细节完备,随时可调看。”   “所以……少爷才叫我们找酒?”申姜抚掌,真是神了!   这毒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和指挥使都找过,找的焦头烂额,就是找不着,凶手真的有点本事,还以为这次要靠别的证据破案,没想到少爷还真看出来了!   仇疑青却知叶白汀更想提示的点:“毒物有很多种,为什么要用这个?”凶手是不是对此毒非常熟悉,得心应手?   申姜:“因为它难查啊!不为人知,谁都看不透,不认识,怎么找,往哪找?”   “但再难查的东西,不一定真就无人知晓,‘唯一’两个字,太绝对,如果赌赢了,就是绝对安全,毒源不会认出来被查到,如果输了,刚好就有个人知道这个毒,认识这个毒——”   叶白汀目光微闪:“便是风险了。”   市面上没有,少有人认识,买不到,独门使用的东西,凶手认为它绝对安全,给予很多信任,那么之前,是否也有用到过?毒物的采办,炮制,保存,使用及清理善后,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能全部完成,这些,也全都是风险。   如果使用市面上的大众毒物,大家都认识,都易得,渠道各种各样,排查起来反而难确定到底是谁,如果是独一份的东西,别人都没有,只你这里有,那你还说你自己没嫌疑,不是凶手?   太绝对的东西,本就是双刃剑。   申姜嘶了一声,想明白了,凶手的确聪明,也的确路子广,什么东西都能被他找到,使用,但他们根本不带怕的,少爷更厉害啊!任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用的什么歪门邪道,少爷都能揭开!   叶白汀沉吟:“我如今想不通的,仍然是下毒过程。尹梦秋这里,有很多的策划时间,完成空间,刑明达却不是,那是意外之下的突然决定,时间很短,也当着太多人,凶手是怎么把毒精准的下到刑明达酒杯里的?御赐宴规矩多,除了身边侍酒之人,以及安排上菜上酒的尹梦秋,似乎没人有机会接触到死者酒杯。”   进宫觐见的人不可能,没这规矩,几位主子娘娘也不可能,站起来给刑明达倒酒,他还真不配,她们身边站着的太监宫女也不可能,不合规矩,顶多磨磨嘴皮子,滋个事挑个衅,那毒是谁下的,怎么下的?   仇疑青指尖轻点着桌面,一下一下:“如今证据线索,尚不能拼凑完整。”   “那咱们接着往下捋捋,没准捋完了就能有收获,”申姜心略大,“少爷别停,继续啊。”   叶白汀对这个点存疑,倒也并不焦急,提笔在边上画了一笔后,继续往下:“凶手杀害单氏,同样也用了酒,诚然,那日有御赐宴,韩宁侯夫人必定会饮到桌上的果子酒,她的死因,尸检格目同样有详细描述,并不存疑,是饮多了酒,被诱去冰窖,也可能是醉的失去意识,被抱进冰窖,导致冻死……”   “我认为‘酒’之一字,并非巧合,是凶手故意选的手法,”他眼梢微垂,“宫中赐宴,出于规矩礼仪,韩宁侯夫人不可能一口不沾,她必须得喝,但要说喝醉,却不大可能,贵人主子们都在,她若放纵畅饮,难道是规矩?就不怕酒后失态,做错事,说错话?”   但凡不是傻子,都不可能在宫中干出这种事。所以……   叶白汀侧眸:“什么人递来的酒,韩宁侯夫人不好拒绝,又为什么量饮那么大呢?”   “对啊!”申姜想起那日解剖经历,“单氏的胃一剖开,真就是满满酒味,果子酒,樱桃味,凶手连酒的种类都注意到了,给的是同一样!她喝那么多……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绪?”   难过,害怕,紧张,恐惧,生气……若人处在这些情绪里,似乎都有可能?   这个问题也暂时没有答案,叶白汀轻轻摇了摇头:“总之,凶手身份,或与她的渊源可能有些特殊,我们在这里需要注意的一点是——酒。三桩命案都用到了,不管是不是凶手爱好习惯,凶手取用此物,一定非常方便。”   “这倒是……”   申姜翻开自己的小本本,标记上这条。   叶白汀又问:“宫中各处冰窖,还是没找到证据?”   “没,”申姜一边写着字,一边答话,“凶手太能整活儿了,整个皇宫的冰窖咱们几乎翻完了,愣是没找到一点跟单氏挨得着边的痕迹。”   仇疑青:“明日一早,我会亲自把所有冰窖再走一遍,看有无新发现。”   以往这类重要地点,他都要亲自转一转,看一看的,但最近都在调查人物关系,了解以前的事,二十四年前,十三年前,每一件事都很重要,实在抽不出时间。   眼下分析,找到了毒物的特殊性,酒的共性,案发过程正在一点点还原,想来再找到一些拼图,案子就能破了。   “凶手对刑明达下手,虽巧妙用了冰块,包裹冰块的方帕却遗失了,很明显事发仓促,准备不及,但用冰这件事应该对凶手有了启发,很快就体现在了韩宁侯夫人的被害表现上……凶手真的很聪明。”   叶白汀沉吟:“这之后,凶手开始从容起来,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和准备,将韩宁侯夫人尸体扔出来,一是暴雨天刚好合适,二也是,凶手知道锦衣卫的搜查计划,搜查范围,以及这个时间搜查到了哪里……此时抛尸,是最合适的时机与方法。至于漏洞,若仵作没那么仔细,这漏洞便也不是漏洞,而是故意设置出来的难题,凶手是在查漏补缺,因杀害韩宁侯夫人时,方法时间也不是那么宽裕,计划并不完备。”   仇疑青:“到尹梦秋,凶手就更自如了。随着案件破解程度,信息线索分析,女官尹梦秋在本案中是个什么位置,有怎样的秘密,将来会因不同原由,做怎样的选择和动作,凶手可能都知道,以毒入酒给她,可能是提前就准备好的计划……”   凶手将所有一切尽在掌握,甚至连女官跑路方向,毒发时间,大概死亡地点在哪里,都算计到了,目的大概是,把更多的嫌疑人拉下水,从而更方便隐藏自己。   听着仇疑青的话,叶白汀若有所思:“指挥使说的不错,我们要找的是个聪明人,从容果断,但好像又不那么果断……”   “怎么说?”申姜又不懂了。   叶白汀其实也是才发现的,指着刑明达名字:“你看,发现危机,立刻下手杀人,凶手是果断的,”又指向韩宁侯夫人和尹梦秋,“抛尸,下毒,凶手也是从容果断的,可前面两个死者是前后脚遇害,最后的尹梦秋,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这么久,才想起杀人?”   他眸底隐有暗芒:“凶手既然这么聪明,知晓所有的事,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风险危机,不用锦衣卫查更多,就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尹梦秋风险这么大,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手?”   申姜:“对啊,尹梦秋是二十四年前的关键人物啊,当时伺候在尤太贵妃身边,又怀过身孕,偏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定是悄悄被养着的那个工具人!现在旧事再提,风险陡然增大,如果别的人要死,她岂不是也要被灭口?不快点杀了,生事怎么办!”   “还是指挥使刚才提醒我的,”叶白汀微笑看向仇疑青,“凶手绝对不是心软,我倾向于——”   仇疑青:“凶手可能刚刚发现女官的特殊之处。”   “哪?什么特殊之处,哪里特殊?”申姜瞪大眼睛,“难不成突然要反水?有人叛变了?还是这么多年,一直在被人蒙骗?”   叶白汀和仇疑青对视一眼,没说太深:“这就得等抓到人,让凶手自己来跟我们说了。”   “有关案件这几日所得,就这些了,但我们都知道,本次案件性质特殊,事关多年之前的往事,接下来,我们分三条时间线讨论——”   “二十四年前,十三年前,以及发生命案的当下。”   “先说二十四年前,三皇子出生,所有这些案件相关人,都在哪里,做什么?”   “这个好说,”申姜在小白板上单独画出条直线,“地点江南行宫,韩宁侯夫人怀有身孕并小产,指挥使已令卫所查过,她的有孕记录,以及婴儿尸骨都是能找到的,对得上。她是太皇太后一系,不过太皇太后应该不太关心她,此时所有视线焦点都在同样‘怀有身孕’的尤太贵妃身上,尤太贵妃这个‘有孕’,至今存疑,她身边当时有两个宫女,一个是当年就死了兰露,一个是尹梦秋,兰露当年行为招摇嚣张,被很多人说肚子鼓,疑似怀胎,少爷验过尸骨,并没有,她没怀过孩子,但棺材里有一副很小的婴儿骸骨。”   “至于尹梦秋,当年就和刑明达有染,珠胎暗结,我仔细查过了,别的环境时间,她断没有怀胎可能,只有在这一年,边关形势不好,行宫规矩相对不怎么严,她才有这种可能,少爷验过,她生过孩子,那就只能是这一年生的。她当时是尤太贵妃的人,为人行事却非常低调,存在感非常低,基本没人能看得到,发生了什么也很难查,是回京之后,才慢慢发迹,熬了多年,做上女官的。”   “佟氏当年身体并无异样,和刑明达一起,帮宫中人做些跑腿打点的事……”   申姜总结:“兰露棺材里那个孩子,要是按数量对,只能是尹梦秋生的,此子私通所生,身份地位谈不上贵重,尹梦秋自己也是个下人,不管心中怎么想,都是留不下孩子的,只能听凭上头处置……”   这样算数量对,符合常理,可还有一个问题,三皇子哪来的,就对不上了,当年得多出一个孩子才行。   叶白汀:“要么,当初是谁怀了双胎——”   仇疑青:“要么,就是尤太贵妃真的有孕,孩子同样生了下来。”   静了很久,申姜才叹了口气:“宫里女人真是凶残,为了争宠斗权,乌烟瘴气,局一层又一层……”   他真的很难理解,到底为什么非得这样啊!   但这两个方向,目前都没有更多证据。   仇疑青便道:“这个时期,不同的阵营,不同的人,大概率可能会做什么事?”   “如果是双胎,韩宁候夫人怀了,跟皇家没有关系,太皇太后不可能借此安成皇上的种,难度太大,也没什么收益,尤太贵妃更不可能用她,她是太皇太后的人,是不同阵营——”   叶白汀感觉可以排除单氏怀双胎这个可能:“除非我们能找到硬性证据,证明她是尤太贵妃的人。”   但韩宁侯夫妇多年来行为轨迹好查,这个可能性不大。   申姜:“那要是尹梦秋怀了双胎呢?”   如果事实是这个,很明显,一死一活,死的那个埋在兰露的棺材里,活的那个就是三皇子。   仇疑青沉吟:“若如此,太皇太后不可能没有行动。”   当年形势,二人斗争良久,尤太贵妃之所以这么一层套一层,是提防谁?当然不可能是皇上,她只要有动作,太皇太后就会去查,这些往事里,知悉‘有孕’所有秘密的,除了尤太贵妃本人,恐怕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她知道了这些事,会怎么做?   “揭穿尤太贵妃的秘密!撕破脸!”申姜空中挥拳,突然兴奋,“打起来啊!”   叶白汀却问:“揭破哪件事?假怀孕,还是身边宫女与外人私通,她想借这个马上要生下的孩子,谋‘未来君主’的位置?”   “呃……”申姜想了想,“好像都不太合适?”   如果是揭穿假孕一事,这件事尤太贵妃已经干了很久了,太皇太后都没发力,后边再说,好像有点不合适,要是被先帝问你为什么不早说,该怎么答?才知道?先帝会信?会不会觉得太皇太后就是别有用心?尤太贵妃又惯是会演的,万一借机邀宠……   也就是说,不是不能揭穿,而是时机不对,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或者太皇太后曾经尝试过,交过两次手,失败了,再提反而连累自身,就没再借这个题发挥。   如果是揭穿尹梦秋有孕,且与人私通……收益好像也不是很大,还是那样,尤太贵妃同样提防着她,她一动,尤太贵妃就会知道,再演一出自己也小产了,好可怜,好难受,至于宫女有身孕,同别人私通,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有’的,只是掉的那个,皇上的孩子啊。   “不错,申千户越来越聪明了。”   等申姜分析完,叶白汀继续提醒:“若太皇太后把孩子偷过来呢?会不会是另外一种路?”   “嘶……”申姜瞪大双眼,“那事情就大了啊。”   叶白汀眯了眼:“还有更大的,这只是我们认为的两种可能之一,另外一种,如果是尤太贵妃真的有身孕,真的生了孩子呢?”   申姜:“那太皇太后不得反应更大?”   这就不是偷的事了,而是杀的事!   两个人已经斗得水深火热,势均力敌,尤太贵妃笼络先帝的手段层出不穷,眼看就要如日中天,要是再让她有个孩子,封为太子,还有太皇太皇站的地儿么!   都不用少爷提醒,申姜自己就能想到,太皇太后一定会想尽办法打压,清除尤太贵妃,清除不了,就清除这个孩子……   房间安静良久,三个人都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对有些事的判断几乎一致。   仇疑青指尖敲打在桌面:“这个过程中,刑明达和佟氏扮演着什么角色?刑明达只是让尹梦秋怀孕的人么?”   尤太贵妃心思细密,一个计划出来,必定细节良多,在宫中宣布有喜,在江南行宫小产,可尹梦秋是到江南之后才和刑明达私通的,这之间,是有一个时间差的,尹梦秋是真的自己喜欢刑明达,陷入情爱,不能自已,还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尤太贵妃推动,并示意的?   如果有更多的安排,刑明达本人的作用,可就更多了…… 第269章 他想看他们倒霉   夜色安静,灯火通明。   叶白汀三人结合现在掌握到的线索,细致捋了一下二十四年前,都有什么事发生,有怎样的可能方向,每个人的位置,可能发生的选择,知情者,不知情者,有意利用者……   总之,这件事的结果,大概没有令这些人满意,‘三皇子’在这个过程中,丢了。   不管这孩子是不是尤太贵妃生的,但这是尤太贵妃的局,她想用的人,丢失后,更可能成为别人找麻烦的把柄,她会不找?她动,太皇太后必也不会闲着,这两位,一直都在彼此斗争,彼此制衡,稍微落后一步,可是要被踩到泥里的……   “我今日查到了一件事。”   仇疑青道:“宫中传闻,尤太贵妃失去了生育能力,且因此,被先帝怜惜心疼了很久。”   叶白汀立刻反应过来,这条消息,时间最为紧要:“何时开始的?”   “二十三年前。”   仇疑青道:“从江南回宫,对宫人进行了一波清洗后,尤太贵妃突然对太皇太后的恶意变本加厉,甚至频繁策划了几次和太皇太后的大冲突,差点伤筋动骨,我猜——可能是太皇太后做了点什么,把她给惹着了。”   尤太贵妃是嚣张跋扈,性子也有点疯,但并不是蠢,她很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搞事,什么时候不合适,非要这么做,显然被惹的很厉害。   叶白汀眼神微妙:“她的不能生育,是太皇太后下的手?”   “啊……我知道了!”申姜一拍桌子,“她没机会揣娃娃了,前头好不容易搞了那么一出戏,结果跑了‘三皇子’这么大一条鱼,自己肚子又不行了,来日先帝崩,她在宫中没有根基,就算能讨来一道特赦圣旨,又能风光几时呢?这孩子必定得找回来啊!”   “不管这是不是真的皇子,她起先想要怎么处理,现在都不能处理了,得找回来,好好培养,将来好当她的靠山啊!”   仇疑青:“她这般打算,太皇太皇自然不能如了她的意。”   叶白汀:“二人争斗多年,彼此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太皇太后,也会去找这个孩子。”   但是谁在明处引领,谁在暗处追踪,谁先找到,谁准备趁虚而入,谁想培养,谁想打压,最后来到他们面前的这位三皇子,到底是谁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申姜摸着下巴:“这就对上了……怪不得少爷之前分析,说三皇子一定经历过一个很不自在,很压抑的叛逆期,也是,任谁被盯得这么紧,看的这么严,怎么可能自在开怀?”   “那接下来,我们就看看十三年前。”   叶白汀走到小白板边,另划出一条时间线。   “这个时候,三皇子已经被尤太贵妃或太皇太后,其中的一股势力找到了,或者两边都找到了,只是一在明一在暗。三皇子这年十一岁,被管束的很不开心,叛逆且自我,时不时就要大闹一场发泄,正好到了腊月初九那一夜,他被命令必须做一些事,很不开心,想干点坏事解压,他会选择做什么呢?”   “或者说,他能想到的,是做什么呢?他接触到了多少核心机密,见没见过后宫中人?他对这个人抱有怎样的情感,认为怎样的挑衅最合适,既能警告提醒对方他不是个小孩子,别想这么管束他,又能让事情顺利完成,不受太大影响?”   申姜想了想,道:“那天晚上有瓦剌人,他是不是看这群人不顺眼,就……”   仇疑青却摇了头:“他的叛逆,是有分寸的,他很珍惜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身份馅饼’,不愿舍弃,干的坏事就一定不会与利益相悖。”   不管见没见过宫里那位保他支持他的人,对此人抱有怎样的情感,这条行事原则,都不会变。瓦剌是他需要联合的合作伙伴,他可能会有小算计,却不会有针对性的大动作。   叶白汀颌首:“我和指挥使想法一样,他过过太多苦日子,不能舍弃现在的生活条件,这是所有行事的前提底线,他一定不会想破坏和瓦剌人的协作,就算对方刁难不满,他也会想办法促成,否则也不会有之后的狼狈为奸,各种利用,他当时的干坏事,不过是自我情绪发泄……他要用别人的不开心,来让自己开心开心。”   申姜:“进了腊月,腊八开始,就算要过年了,到处开始热闹起来,街上都是人,他找谁的不开心呢?”   “对啊,找谁的不开心?”   叶白汀双目微阖,浅浅一叹:“如果只是大街上惯常见到的人,看到的事,没什么特殊,以三皇子当时境况,他的生活经历,他当时的闭塞环境,下意识会寻找怎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不顺眼呢?”   仇疑青若有所悟。   叶白汀睁开眼,看着他:“他幼年多舛,性格阴沉,便不喜欢性格开朗阳光,少年意气风采的同龄人。他时下被管束的很严厉,处处不能去,事事不能做,很压抑,便讨厌能自由在天地间行走,肆无忌惮畅游,开怀大笑的同龄人。他无父无母,从小如孤雁,无枝可栖,便讨厌明显被疼爱着,由父母长辈好好教养长大的孩子……”   仇疑青垂眼:“是我。”   每一条,对应的都是他。   “他应该在当日城中,就偶遇了我们。皇上说,我们那日玩的很开心,买零食,看戏法,猜字谜,和人打赌作耍……还商量着给我娘买礼物。”   每一样,都戳三皇子的肺管子,这人应该是记住了,当下就想看他们倒霉。   “可如果只是这样,不过是一些让你们倒霉的小算计,小打小闹,但这夜的事牵扯到了长公主,甚至我父亲……”   叶白汀垂眸沉思:“我怀疑他可能在当时猜到了你们的身份。你们可能当时年纪小,行事不密,被他钻了空子,不然就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时年少气盛,和皇上下山玩,尤其在京城时,偶尔会和人吵架打闹,那一日,是否也发生了类似之事?”   安静了半晌,仇疑青才又说话:“……确有这种可能。”   “那些年,我娘被先帝禁足庙宇,不能下山,又没说我也不能下山,皇上也是,宫里只是不想养着他,将他扔到庙宇自生自灭,也没派人看管,限制自由,我娘对外营造出的气氛,都是我们很难,很穷,我们母子快要饿死了,皇上快要病死了,别人嫌晦气,不会来看,就等着我们自己死……”   “我娘习惯了,处之泰然,我和皇上却心气不顺,凭什么?我娘是当朝公主,皇上是天子亲子,都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人,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又知这所有一切,都是尤太贵妃造成的,怎会不恨她?尤太贵妃当时在外有诸多爪牙,纨绔子弟辈出,嚣张跋扈,目下无人,我们在京城时若撞到,便会生龃龉……”   “我和皇上虽下山不多,但我武功好,他心眼多,早几年就打出了‘威名’,那段日子别人见到我们,是要绕道走的……我记得有个结仇很久的公子哥,姓田,是尤太贵妃一派,现在没有这个家族了,但当时我们仇结的很深,每回见到必打架……三皇子,可能恰好碰到了。”   知道了身份,利用做恶的法子可不就丰富多了?   一边可以煽风点火,一边可以扩大危机程度,可以惊动城门守卫,也可以催发四周百姓恶意……   这一套心术手段,三皇子现在就尤为擅长,当年只怕也也不会太差。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略有些心疼:“你和皇上面临的问题陡然增大,那个什么纨绔公子哥不依不饶,舆论和其他危机风险也过来,你们再聪明,也无法立刻化解……三皇子是不会在乎别人死活的,你们不一样,你们担心更多身份泄露,会给长公主添麻烦,也担心这样下去,会伤到无辜百姓,只能退开。”   有点憋屈不爽,但这是最不伤害他人的方向。   可惜时运不济,仇疑青和宇安帝在京城是没有家的,有也不能回,京城眼线处处,他们敢,就会被发现,只能快速出城,但这天,三皇子和瓦剌人在城外,有□□。   不知他们见面是为了什么,交易的又是什么,但三皇子发现仇疑青和宇安帝出城,一定很兴奋,还小小利用了一下瓦剌人……   比如,不管明面上两国局势如何,瓦剌人潜行入京,必是需要保密的,要是被看到了,不得灭口?两个不大点的孩子而已,杀了就杀了,能有什么难度?   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就更明显了,仇疑青和宇安帝再厉害,再聪明,再能不顾及其它,甩开膀子干,也只有两个人,对抗这种多人包围,杀机环伺的经历并不丰富,会受伤,会危机,会耗时很久……   长公主苦等人不回,知道两个人虽偶有贪玩,绝不是不懂分寸的孩子,毅然决然下山寻找,叶君昂正好又带着押运银经过,危机时刻,长公主过来求助……而面对想要斩草除根,弯刀凶悍的瓦剌人,不付出点什么代价,是很难过这一劫的。   叶白汀猜测:“我爹可能用这些银子,做了些什么。”   比如放弃银子,首要保人性命,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个中细节,暂时未得全貌,底下锦衣卫仍然在查,今日肯定是讨论不出结果的,但有些东西仍然可以整理——   “这个时间段,本案相关人,都在做什么?”   叶白汀眸底映着烛光:“三皇子是为自己的势力积蓄继续做准备,也是被宫中后台拉拔推动,走到瓦剌人前的,那么,和瓦剌拉上线,勾结合作的,是太皇太后,还是尤太贵妃?”   “宫外的刑明达,又在做什么?他和佟氏这对夫妻很奇怪,如果早在二十四年前,就为尤太贵妃所有,是尤太贵妃的人,时下三皇子已经找到,他们不应该为这个势力添砖加瓦么,为什么反倒没有成为三皇子的人?”   他们身上,都没有三皇子组织内部人员身上,那种特别暴力阴戾的气质,看起来就和普通人一样。   申姜:“难不成是太皇太后的人?”   仇疑青:“或者,是为了避嫌,二十四年前,他们已然入局很深,再次到一起,会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当年之事。”   既然现在不愿意被查身世,十三年前肯定也不愿意。   叶白汀颌首:“也或许,这是给三皇子准备的后路?担心将来可能性太多,计划不如变故。”   “那为什么要杀了?”申姜就不懂了,“这都还没派上用场呢,白养了?”   叶白汀抬眉看他:“你觉得刑明达为人如何,能力如何,品性如何?”   申姜想了想:“做了这么多年官,能调到通政使司,能力应该还算可以?品性就算了,就那拈花惹草的工夫,瞧着也不像干大事的正经人。”   仇疑青:“若一人野心足够,能力足够,又有足够的耐性,未来自然可期,可若耐性不足,会不会觉得别人在给他画饼,只是口头安抚他,其实早就想扔了,不想要他了?”   “会诶!”申姜一拍大腿,“刑明达可不是有耐心的人,看他怎么对待女人就知道了,花花肠子一堆,今天喜欢这个,明天瞧上那个,最会的套路就是甜言蜜语,敷衍哄骗,别人天天安抚他,他一定会想,怎么跟老子哄人这么像呢?一定不是真的看重我,是想甩了我!所以他动摇了,他想背叛!”   叶白汀喝了口果蔬汁:“那如果这时候,有别人招揽呢?”   “有人找到他,同他说,他现在的处境,曾经做过的事,包括二十四年前,这边都知道呢?如果予以更大的利诱,更多的发展空间,他会不会答应?”   那肯定是要答应的!   申姜迅速回想,翻出自己查到的消息卷宗:“虽然案件相关人都说和他不熟,但西厂公公班和安,私底下找过他好几次,你看这些……一二三四,虽然时间拉的比较长,好像没什么联系,但这么连起来看,好像不对劲?”   “还有这里。”   叶白汀翻开桌上卷宗,精准找出一张,指着上面的字:“你看这里,韩宁侯夫人单氏,也不只一次和他见过面,只是气氛不佳,常有争吵。”   同样也是,时间拉的很长,并非同一时间段频繁寻找,才瞧不出什么,可若结合两个人的经历,一起看呢?那单氏和他的‘关系不好’,就很像因为说不服,发脾气了。   仇疑青指节轻敲桌面,指着另一张卷宗上的消息:“别忘了东厂富力行。”   此人也曾多次和刑明达在宫外‘偶遇’。   至少现在明面上,班和安和韩宁侯夫人是太皇太后的人,他们找刑明达,很可能是为了策反,富力行,目的可能就不一样了,很可能是为了敲打和确认,此人现在是否仍然可信。   申姜摸着下巴:“那要是这么说的话,凶手岂不是只能是富力行了?”   “也不一定,莫要忘了,我们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如果这个方向正确。”   叶白汀提醒申姜:“我们也不能忽略‘反间计’的可能,万一刑明达的‘背叛’,是尤太贵妃指使的呢?她想借此机会,想要探知太皇太后到底知道多少秘密,可不就得兵行险招?”   太皇太后要是上了套,她就成功了,太皇太后要是不上套,还看破了,那这个执行‘反奸计’的人,还能得得了好?   甚至韩宁侯夫人的死,都是因为行事不密。   申姜感觉自己都牙疼了:“这宫斗真的……太要命了。”   套路太多了,哪个方向不考虑都不行!   “不急,只要我们找到确切证据,就可以排除其它,留下最为正确的那条路。”   叶白汀一点都不着急,看着小白板:“既然说到死者,我们目光回归到今年的时间线上。虽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权势斗争,渊远流长,既起了头,便永不停歇,我猜这些年来,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都没停过,有很多互相提防招揽打探的东西……三皇子的存在,我感觉时下,两宫都是知道的,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我们还未窥得个中真相。”   总有一方是守,一方是攻。   彼此勾心斗角,互相陷害是一回事,保守秘密至今,不让宇安帝知道,是另一回事,眼前大局势似乎平衡稳定,实则宇安帝已经起来了,若无意外,她们都得在他手下讨生活,谁都不愿意污点暴露,遂在这方面,两宫是一致的,也所以,锦衣卫这次查案才这么难。   刑明达死了,韩宁侯夫人单氏也死了,可能是行事不密,也可能是其它,总之,这两桩命案昭示了一件事,当年的秘密暴露了。   核心圈子的人,身在秘密漩涡的人,尹梦秋不可能不害怕……   “尹梦秋很聪明,一路从宫女走到女官,并不容易,她可以做到人前云淡风轻,在指挥使面前仍然不露声色,但她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如果对未来担忧害怕,她会做出怎样行为,没主意时,会想找谁商量?”   “尤太贵妃?”申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人,“可这么多年过来,她好像也不能算是尤太贵妃的人了?”   尹梦秋只是在二十四年前,出事的这一年,跟在尤太贵妃身边,可之后,回了京城皇宫,她就被调去了别的宫殿做事,其中就有太皇太后的长寿宫,且在那里做事做了很久。   申姜有点想不透:“她这算单飞了,还是算背叛了?要是背叛,一起经历过那么大的事,知道那么多秘密,就尤太贵妃那小心眼,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能容她活到现在?要是没背叛,是被允许下的‘单飞’,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那么久,太皇太后眼睛又不瞎,能看不出来?”   关键是他们查了这么久,尹梦秋这二十年下来,还真就和尤太贵妃没什么牵扯,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大事小情都不沾身,除了这几个月尤太贵妃多出来的那个兴致——尹梦秋必须每日晨间给她熏衣服,再无来往。   就因为这点可疑,他曾按着查过,但很遗憾,没什么收获,只感觉尹梦秋好像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低调。   这尹梦秋,现在,死前,到底是谁的人呢?   叶白汀目光微闪,突然想到了一个新方向:“聪明人间的来往,往往心有灵犀,不需要太过表层的对接表达……或许,她找到了别的路呢?”   “有了新山头?”申姜恍然,“少爷说太皇太后?尹梦秋还是被攻克了?”   叶白汀摇了头。   申姜一顿,他猜错了?   就见指挥使沉吟片刻,说了两个字:“皇后。”   “皇,皇后?”申姜都惊了。   叶白汀垂眉:“因时间线方面的考虑,皇后娘娘目前仍在嫌疑人里,未被我们排除。”   申姜试着顺着这个方向思考:“皇后娘娘非常聪明,入主中宫不足五个月,已经将各处料理的妥妥当当,宁寿宫和长乐宫那两尊大佛,哪一个都不好相与,她能这么顺当,没准还真是掌握了什么巧法,搞定了某些人……”   想也知道,宇安帝早年在这两尊大佛面前扮猪吃老虎,现在朝局稳定,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这两个人明显惹不起了,也不敢有大动作,遂这一两年来都很老实低调,可今年不一样,皇上成亲了,中宫有了皇后,两个要是不借风起点波澜,暗中推搞那么几手……怎么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宫斗心得!诏狱新进一个小狱卒,都要被前辈们敲打敲打呢。   这么一想,皇后娘娘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也是很厉害的啊!   叶白汀:“皇后娘娘一定有针对两宫的制衡之法,但也一定维持的很辛苦,毕竟新人初来乍到,光是拿住下面人,让人忠心为她做事,就要花费很多力气,想要一劳永逸彻底的解决……经年旧事,掀开能破天的大秘密,她必定会感兴趣。”   只是这个案子内情太过骇人,锦衣卫出于查案纪律,不可以和案件相关人讨论太多的线索秘密,宇安帝就算相信皇后,此事上也要避嫌,不能和她多聊这个话题,而皇后自己……   光是‘皇室血脉混淆’几个字,就足够她敏感,锦衣卫未曾透露过相关信息,她或许以为锦衣卫只在查命案本身,并未对过往进行过多探究,当然也不会主动提。   她会担心丈夫,也会担心朝局不稳,恶人生乱,查问出当年真正事实……才能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走。   申姜:“……所以对皇后娘娘而言,也并非没有杀人动机?”   她虽然是本案里,年纪最轻,唯一一个没有参与过所有这些过往的人,但她也是利益相关者,她会想维护丈夫的一切,会想查明当年的真相,会想提防暗地里谋划着做坏事的人……   “好复杂啊啊——”   申姜都要挠头了。   叶白汀:“手里有的信息也捋的差不多了,我们再来比对已有事实和证据,看能不能排除谁,从年纪大的往下吧,太皇太后?”   申姜跟着少爷思路走:“不管三皇子是不是她的人,她都有杀人动机。是,那就是己方,一条船上的人,当然要去除危机,不是,双方就是立场对立,三皇子眼看就要搞成大事,她能眼睁睁看着?必然会做点什么……可她年纪很大了,能干成杀人之事?”   “你看看本案特点,两个毒杀,一个诱进冰宫冻死,最大的外伤是刑明达额角冰块导致的砸伤,”叶白汀冷静分析,“就算是一个老太太,应该也能做到?”   申姜摸下巴:“这倒是。”   叶白汀:“若凶手是她,唯一的难点,是抛尸。韩宁侯夫人不管胖瘦,一个老人家都难搬动……”   仇疑青:“宫中池塘暗湖,都是活水。”   抛尸那日下着大雨,水漫池深,倘若用到河渠,并非难事。   申姜:“那要是太皇太后一个老人家都能做到,比起她,但这些事更便利的好像是她身边的班和安?”   与之相对,东厂公公干这些事,也很方便。   叶白汀道:“尤太贵妃才是造成这一切,处在秘密漩涡中心的人,不管当年是否有孕,三皇子是不是她生的,她都有足够的动机,和本事。”   “我们需得留意一点,”仇疑青指尖点在桌面,“东厂富力行,是二十三年前,一行人回宫之后,才慢慢崭露头角,走到尤太贵妃身边的。”   叶白汀眸底湛亮:“再有佟氏,她好像对很多东西都讳莫如深……只有知道很多,才会如此。” 第270章 阿汀莫要不理我   窗外梆子敲了三声。   子时过,万籁俱寂,夜不闻声,整个京城都睡了,唯有挑灯夜战之人不肯安眠,北镇抚司小厅里的烛盏仍然亮着,灯芯都剪了几回。   叶白汀三人讨论了很久,桌上卷宗被他们一样一样挑出来,不同的证据,不同的方向,分门别类放好,他们自己或许理得清,但在外人看来,桌上简直乱的一塌糊涂,那么多宣纸,那么多卷宗,又厚又多,一眼看过去头都能大了,还想理顺?   小白板上画出的人名,理出的人物关系,还有三条不一样的时间线,事件及结果一样样写上去,边角几乎写不下了,得缩小字体,顺着他们的思路,可能所有这一切清晰明了,案件脉络掌握在手,可在别人眼里,这小白板比桌上卷宗还乱啊!虽然直观,但信息量也太大了,怎么捋的过来?   申姜的字也就算了,在北镇抚司,他谈不上什么才华出众,字却是正经是练过的,这里的人,但凡会写字,就会被师长要求写的好看,开蒙第一件事就是练字,叶白汀就不一样了,没这拘束,那字形‘潇洒飘逸’,落笔还连,圆滚滚,胖乎乎,像小狗爪子刨出来似的,得亏房间里是两个熟悉他的人,换了别人,看一眼都得晕,这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这夜很长,收获也很多,有些东西不理不顺,有些方向不辩不明,尽管现在还是缺一些关键性线索,将事实凶案拼图拼上,但这不是问题,他们已经明确知道接下来的方向,知道针对性找到哪些,案子不日能破……   话有说尽的时候,果蔬汁有喝完的时候。   申姜非但一点都不困,反而眼神振奋,手指点了几个点:“好像……把这几样确定,就能升堂问案了?”   叶白汀给了肯定的回答:“是。”   仇疑青亦颌首:“都不是难点,凶手,已经在我们眼前了。”   “那我——”   “去睡觉。”叶白汀看着申姜,“你现在不困,过会儿也会困,连夜工作只会消耗你的能量,不若明天天亮再开始,效率会大幅提升。”   申姜想想也是:“那我去班房睡会,天亮之后,一鼓作气,把这些线索全部确定,然后捉凶手!”   “去吧。”   他离开后,仇疑青看向叶白汀:“明日我会亲自确定宫中几处遗漏,并且……去寻你我心中在想的那个人,看能不能说服配合。”   叶白汀提醒:“那你最好是结束所有查漏补缺工作后,再去找这个人,否则,没有危机或性命威胁,别人心中自有计较,很可能不会听你的话。”   “嗯。”   “还有,”叶白汀又想到一点,“三皇子背地里下了这么多功夫,为了守护这个秘密,破坏锦衣卫查案,把长公主坏话都编出了花,偏咱们没上当,仍然还在查案子……他疯起来,会想干点什么别的事也不一定,我们在破解案件,抓凶手的同时,需得注意提防他。”   仇疑青就凑过来,贴着叶白汀耳朵,低语了几句话。   叶白汀眼睛一亮,笑的弯了眼梢:“原来你都想到了,刚刚怎么不说?”   “怕吓到申姜。”   仇疑青一本正经,墨色翻涌的眸光看过来:“本使一向体恤下属,从不过度使用——小仵作,你不是最清楚?”   什么不过度使用,分明是计划初成,还没来得及琢磨好,布置开,且事件机密,提前透露,不若到时安排,说的这么暧昧……   叶白汀戳了戳对方胸口:“指挥使有点坏啊。”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执到唇边,亲了一口:“阿汀可喜欢?”   喜欢倒是挺喜欢,这男人太正经了,偶尔的不正经,还挺带感,毕竟干那种事的时候……干那种事,本来就是不正经的事。   但今天应该不行。   刚才仇疑青凑过来的动作有点急,叶白汀后腰抵在了桌子上,桌上杯子打翻了,得收拾,而且这男人是个工作狂,向来工作大于一切,今夜提出这么多方向线索,照习惯是断不会休息的,没准下一刻就要转身,还是别玩了。   “我去洗个脸。”   叶白汀推开他,简单把桌子上的杯子收了,到外间打水洗漱,顺便上了趟厕所,收拾完毕,回来准备睡觉,发现仇疑青竟然人还在。   “你怎么还没走?”   仇疑青:……   “申姜都能睡一会,明日再继续,为何我要走?”   “那今晚……”   “阿汀,”仇疑青一脸肃正,语重心长,“我的解药已经喝过很多轮,身体已然康复许多。”   叶白汀:“所以?”   仇疑青:“所以现在我和申姜一样,都是普通人,需要睡觉。”   “只是睡觉?”   “只是睡觉。”仇疑青看着小仵作清澈双眸,喉头滚了滚,声音微低,“毕竟明日……还有好多事要做。”   叶白汀顿了下:“好啊,那这张床让给你。”   仇疑青挑眉:“嗯?”   “你既已康复,和普通男人一样,需要睡觉,能睡着,想必也不需要我陪了?”叶白汀同样一脸肃正,语重心长,“指挥使大事要紧,如何能打扰?”   仇疑青仿佛听不出这话中暗意:“你想去凉水亭?可以。”   他还大大方方伸出手,准备过来抱叶白汀。   叶白汀:……   虽然黑更半夜,北镇抚司还是有人值守的,这么被抱出去,明天一早还不得流言满天飞?   算了。   叶白汀上了床,背对仇疑青。   很快身后细微声音响起,他被抱住了。   “阿汀莫要不理我。”   仇疑青气息掠过耳畔,微烫。   没多久,亲吻也追了过来。   叶白汀:……   他就知道。   “现在不说,明日有好多事要做了?”   还说什么只是睡觉,我信你个狗男人!   “……我错了。”   仇疑青拥着叶白汀,气息微促:“我也很想抗拒心中野望,可是阿汀,为什么你单只坐在那里,都不用看我一眼,我就神思不属,不想离开呢?”   叶白汀眼角染上绯色,清澈眸底渐渐迷离,像汪着一汪水:“……你可以不看我。”   “看不着的时候,会想。相思入骨,无药可解。”   ……   一夜缱绻,梦也悠长。   第二日晨起后,是更加紧锣密鼓的查案安排,不同的地点,不同的细节,不同的人……有些需要确认,有些需要查实,有些需要质问或说服。   案件大体脉络走向之前已经捋过,现在只是个别细节确认,基本都是申姜和仇疑青的工作,除非发生什么意外,他们猜想的方向不对,才会一切打回来,重新分析,遂这个时间,叶白汀反而很清闲。   他去了几趟竹枝楼。   接下来北镇抚司的安排不可以透露,但盯着姐姐完善周边防卫,注意安全,却是可以做的,还有双胞胎,俩孩子心眼多,也聪明,日常少不了悄悄溜出去玩,这段时间却不可以,需得想个方法把人给哄住了……   马上就是中秋,民间气氛已经热闹了起来,皇城也开始了特别准备,皇后娘娘那边开始操办,前后会有好几场大型宫宴,皇上也发下圣旨,特设赏月灯会,与民同乐,整个京城将自八月十二开始,张灯结彩,持续时间半个月。   今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夏日虽长了些,粮食收成却特别好,天子龙心大悦,礼部趁机上书,不如顺便办一个热闹的庆祝仪式,天子允了,日子就在中秋灯会开启的当日,八月十二,地点就在城中心,灯笼最大,最繁华的地段,允百姓旁观,共享团圆佳节之乐。   京城百姓们奔走相告,各种激动兴奋的时候,三皇子一身华服,坐在城内最繁华的酒楼包厢,俯首看着街上热闹人群,指间拎的酒晃了晃,唇角勾出一抹兴味:“竟然还敢这样……宇安帝,真是不怕死啊。”   江汲洪目光滑过他拎间玩着的酒盅,到底没动作:“我们动么?”   “动啊,为什么不?”   三皇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别人送来这么大机会,此时不趁机而入,更待何时?”   “可这个案子……”   “那就要看仇疑青和叶白汀懂不懂事了。”   三皇子哼笑着,视线滑过远处城门,今次连老天爷都在帮他,气运在身,怎么可能输?   忙碌时,时间过得很快,不经意的一个停留,才发现日子,已然走到八月十二了。   这天是皇上金口玉言,中秋赏月灯会开启的日子,一大早,天还没怎么亮,百姓们就忙起来了,尤其准备摆摊的,各样物品都得准备好,东西不能落,挂的灯笼一定要够别致好看,哪边朝街,哪边对自己,从东到西分别要陈列什么,都是有讲究的……   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耐不住兴奋,和自家媳妇孩子,或隔壁邻居聊天。   “今年这赏月灯会,好像还是皇上登基后头一回?”   “哪是头一回啊,灯会年年都有,中秋团圆,哪回不热闹?只是这回更不一样,与百姓同乐,除了有两回过年,这中秋节,皇上还是头一回出来!”   “那皇上会不会带皇后娘娘啊?”   “肯定带啊!皇后娘娘可是国母,今年大婚那场景,咱们都瞧见了,帝后感情好,可是大好事,你瞧今年风调雨顺,收成都好了,要是明年能有小太子……啧啧,咱们大昭,真有太平盛世的兆头了!”   “那咱们可得求求老天爷,多多保佑咱们大昭,别让恶人闹什么幺蛾子了,皇上是个好皇上,什么长公主不长公主的孩子,我才不信!”   “要不就说呢,皇家血脉要是混淆,这老天爷早发火了,还能保佑咱们风调雨顺?”   “不知道指挥使会不会在……那模样,那身板,也太太俊了,他一出来,大姑娘小媳妇都去瞧他,没人瞧我了!”   “呸!你算哪根葱,谁要瞧你,还跟指挥使比……我倒想瞧瞧那位小仵作,那长的才叫好看,笑起来又乖又甜,看一眼饭都能多吃一碗……”   “那你应该没机会了,虽咱们这些人都佩服,可仵作说到底不是什么正经官,听闻那位少爷身上还背着罪呢,能出来破案那是指挥使做了担保,这种大场面恐怕没什么机会……”   “那真是可惜了,少爷生得那么好看……”   “谁说不是呢……”   街边百姓们热闹,孩子们也很热闹,竹枝楼里,双胞胎正在缠叶白芍,非要闹着自己出去玩。   叶白芍正色:“出去玩可以,必须得带护卫。”   双胞胎再聪明机灵,年纪也还小,越是热闹人多的庙会,越是不敢让他们撒了欢的跑,加之上次船上经历,还有这几日弟弟的耳提面命,叶白芍不可能不重视。   双胞胎彼此看了一眼:“知道啦!”   “都听娘的!”   当娘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孩子在想什么,俩孩子眼珠子一转,叶白芍就知道他们不可能听话,当下换了路数,眼皮一垂,右手揉上额角,踉跄了两步,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了:“怎么头有点晕……”   双胞胎顿时怔在了当场。   叶白芍晃了晃头,像是缓过来了,蹲下来给两个孩子整理衣服,笑眯眯的,挨个摸了摸他们的额头:“乖了,不喜欢护卫跟太近,可以说,让他们远些,但不能跑,知道么?万一遇到别人需要帮助,你们也能搭把手不是?去吧,记着早点回来。”   “娘……”   “我们不去了。”   “我们跟着娘!”   “娘这个样子不行,好危险的!”   叶白芍笑的更温柔:“瞧你们吓的,娘刚刚只是有点累,没生病,真的,去玩吧。”   双胞胎对视一眼,感觉不对劲,大人惯爱撒谎骗小孩,但他们不是一般的小孩,太知道大人怎么骗人了,娘也不是没骗过他们,一般都是装不舒服,让他们端茶倒水,拘着不让往外跑,但往外推的情况……   只有一种!就是真的病了,怕他们担心!   那当然不能跑了!   “娘真是的,这么大了,还不听话。”   “乖乖的,我们守着你啊。”   叶白芍:“可是我想看灯会,怎么办啊?”   双胞胎又对视了一眼,看看看看,大人都是一个样,还说小孩子不懂事,其实他们更不懂事,明明生病还不听话,非要往外头玩,他们只是孩子啊,又能怎么样呢?   当然是一起去!   “娘我们陪你!”   “哪都不跑,就陪着你!”   “但是有不舒服要立刻说,要看丈夫哦。”   ……   叶白汀整个下午,都在和狗子玩。   狗将军很久没玩这么疯了,光是叼藤球游戏就玩的乐此不疲,它跑的不嫌累,叶白汀扔的手都酸了,最后狗子还得叼着藤球塞到叶白汀手里,又是拱又是蹭又是舔他的手,哄着他扔,他但凡有一点累了倦了不想玩了的表情,狗子就一脸控诉的看着他……   那眼神,和仇疑青在床上有点像。   好像在说——就这?少爷就这点体力?少爷是不是不行?   叶白汀很想说,我不行,我接受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直说我不行了,行了吧?能饶了我吗?   床上的仇疑青没饶过他,这时候的狗子也没有。   叶白汀:……   暮色四合,外面街上越来越热闹的时候,叶白汀起身,准备出门。   “呜汪——”   狗子追到大门口,喉咙里呜咽了一声,又是歪头,又是蹭爪子,委屈的很。   叶白汀差点想揍狗,陪你玩了一个下午,你还委屈?要不要问问我的胳膊委不委屈!今天的少爷很无情,点了下值的锦衣卫,让他将狗将军带回去。   “汪呜——”   狗将军叫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可怜极了。   叶白汀叹了口气,这些天的确太忙,没什么时间陪它,但今晚,真的不合适。   酉时,京城最繁华的街道,高高的圆灯笼已经挂起,清水净街,百姓列排,禁卫军所过之地,皆言静人肃,天子带着皇后走过长街,在礼官唱声中,致词,微笑,亲手点燃大灯笼,百姓山呼万岁,今年的中秋灯会,自此开始。   一切都那么美好,危机,也往往在最美好的时刻发生。   突然人群里有人大喊——   “祈盼苍天护佑,先祖有灵,他配么!不过是长公主和别人生的野种,非皇室血脉,怎么敢给自己名号宇安,与民同乐!”   禁卫军最先反应:“谁在那里!给我拿下!”   百姓们都慌了,想要自动让开条路,但又摸不清说话的人在哪里,一时有些乱。   “不必你们动手,老子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西北角落,人群里,跳出来一个人,明显是有功夫的,轻身工夫尤其好,踩着百姓肩头左晃右躲,速度非常快,让百姓躲不及的同时,也让禁卫军的弓箭手根本没办法瞄准他。   “都听好了——宇安帝才不是什么皇帝,他是野种!他不配!”   “先帝自有亲子,尔等不想着寻回大昭正统,以正根基,捧着个假货做皇帝,处处吹捧,不怕来日下十八层地狱,被剥皮削骨,永世不得超生么!”   他跑得快,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眼看就有人要追上他,阻止他继续说大逆不道的话。   这人冷笑一声:“老子偏不让你们得意!愿以我血荐苍天,愿世间所有愚民,都不会被遮了眼,愿我大昭正统归位,盛世安宁!”   他刀锋往自己脖子上一抹,竟是当场自尽了。   此人当场闹事,胡言乱语的时候,人群还有些惊慌,他血溅当场,尸体砸在地上,抽动两下,再无声息的时候,现场跪了一片,安静无声,没谁敢说话。   宇安帝被冒犯至此,竟也没像一些人所想,做出可怕的事,只是面色不怎么好的,扫过人群:“锦衣卫指挥使何在?”   仇疑青出列:“臣在!”   “朕立身持正,自登基以来,宵衣旰食,从未懈怠,本没必要给贼人这个脸,也没那闲工夫——可今日是中秋,万家团圆之际。”   宇安帝声音微沉:“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之所有努力,无非是想百姓安平和乐,无惊无扰,得盛世之护,可今日他们惊了,扰了,难安了,朕心甚痛。若不能抚平,朕这个帝王,做来何用?”   “皇上……皇上龙体紧要……”   跪在地上的百姓无不心悸,官员无不心惊,天子竟然遇到这种事,还能克制这脾气,为百姓着想么!   “既然别人对朕身世有疑,”宇安帝看着仇疑青,“你身为指挥使,便当严查,还事实于天下,仇疑青,你可敢?”   “回皇上,臣敢!”   跪了一地的人:……   指挥使果真铁面无私,悍勇无敌,连皇上的权威都敢挑战!   仇疑青不但敢,还敢说:“恰巧臣手上在查之案,同多年前过往有关,若皇上恩准,臣可在此,当着百官的面,当着京城百姓,审理问清!”   “有何不可?朕无事不可对人言,今日便看看清楚,是谁想攻讦朕,乱大昭社稷!”   随着宇安帝的话,身后的高公公已经迅速让人清出一片场地,搬了椅子过来。   宇安帝牵着皇后的手过去,看看左右:“再添几个,没见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在?”   “是。”   现场很快布置起来,地上的尸体被人拖走了,迅速清理干净,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也分左右,坐在了帝后身边……   一切发生的太快,地上跪着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这……被人当面挑衅,皇上竟然不怕,还叫了北镇抚司指挥使出来,让人当然清查,指挥使也胆气可佳,竟然真敢接这个事,还当场说正好有案子有证据,要当场破验,皇上也没退,竟还坐下了,不但自己坐下了,还拉着后宫几位主一起坐下了!   这种大场合,大事,后宫主子会参与正常,可这事太敏感,不是应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么?   不明就里的人一头雾水,替皇上担惊受怕,看出点什么的人……心里就有底了。今天这一出,估计有人早盯好了,要闹,而皇上和指挥使,也瞧出来了,干脆顺水推舟……   夜色已至,然明月高悬,灯笼光绽,现场一点都不暗,仇疑青站在庭前,右手负在身后,眸底墨色盛着光,身材伟岸,气势凛冽——   “天子家事,本不宜宣扬,然今日有小人作祟,意图挑拨,坏我大昭社稷,天子大度,不欲藏掩,恰本使手上在办命案与此息息相关,今夜便在此,当着诸位的面,审理清楚,叫宵小再无可乘之机!”   他目光犀利掠过人群——   “锦衣卫千户申姜何在!”   申姜即将出列,单膝跪拜:“属下申姜在此!”   “锦衣卫仵作叶白汀何在!”   叶白汀从人群中走出,过来展袍行礼:“仵作叶白汀,在此!” 第271章 为父诉冤   百里夜空,耀耀烛光,仇疑青不只叫了申姜和叶白汀,还叫了案件相关人,佟氏。   至于其他人,就没必要叫了,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都在现场,包括两位公公。今日越皇后和宇安帝一起出席燃灯仪式,既知别人会生事,自己人有所准备,当然不会漏掉该漏的人。   只不过人们在场是在场,各自表情就就不大一样了。   太皇太后人老成精,神情稳的很,一点都不带惊慌的,方才骂宇安帝又自杀的人闹出那么大动静,她都没退一步,也不需要人扶,现在自也坐得稳稳,甚至还能朝下方官员百姓微笑。   西厂厂公班和安站在主子身边,表情比往日更少,看不出有什么慌乱,也看不出有什么害怕。   尤太贵妃则帕子掩唇,眼波转了转,多看了宇安帝和越皇后两眼,倒不是害怕,似乎对今夜发生的事很感兴趣,坐姿漂亮极了。   富力行站在她身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看不到别处,也不想看别处。   佟氏则纯粹是有些害怕了,再聪明再能干,她也是内宅讨生活的妇人,座上一个个身份尊贵,她哪里敢放肆……遂一直低着头,不敢抬。   仇疑青:“今日便由北镇抚司千户和仵作,随本使一起理顺案情,破当年之事,解天子身世之疑。本使虽不知方才闹事之人是谁,却大概知晓,他是从何处来的——有人一直以‘三皇子’之名,欲谋造反之事!”   一句话,就引得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个三皇子?哪儿蹦出来的?”   “对啊,皇上不是今年才迎了皇后进宫,还没生小太子么,哪来的老三?”   “就算生了,也来不及长成能造反的年纪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窃窃私语后,百姓们发现除了他们在讨论,在场的官员好像一个都没说话,这些人竟,竟然都知道了么!   在场官员的确有位高权重,路子广消息灵通的,知道一二,也有的和百姓一样的,一头雾水,心中震荡,但到底是官场中人,吃过见过,眼界总算宽那么一点点,再震惊,也不可能和百姓一样事事上脸,都转在心里呢,丁点不露。   不过他们更惊讶的是,不管这三皇子是谁,欲谋造反之事,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指挥使竟然敢在众人面前把他说出来,不怕反倒造了对方声势,引出更大的问题?对付这种人,不应该悄悄追查,暗中打压,甚至暗杀了么!   再悄悄看一眼座上天子,坐的特别稳,神情中没一丝顾虑,这是支持和放任姿态。   难道……早有准备?   有人心里呼了一口气,朝局不安定时,做官也难,只希望今日别出什么幺蛾子,能好好过去。   仇疑青等现场再次安静后,才道:“好好的日子,总有人不愿意过,包藏祸心,事以密谋,他们想乱的,是我大昭江山,想坏的,是我百姓安平,其心可诛!”   气氛过于严肃,众人都没说话,但心中所想俱都一致,特别想跟着喊出来,就是,其心可诛,当斩,当杀!   仇疑青则说完话,转向尤太贵妃:“您说是不是,尤太贵妃?”   今日随天子出席灯会仪式,尤太贵妃也是盛装打扮了的,虽先帝早已不在,她现在就是个寡妇,不该鲜亮,可没办法,谁叫她爱美呢?别人若是看不惯,要说就说,往年这些话都听腻了,她早已不在乎。   对上仇疑青眼睛,她微微笑了下:“瞧指挥使这话问的,家国大事,怎么问本宫一个妇人?你觉得本宫应当知晓?”   仇疑青冷冽目光未变:“本使并未追罪责,究事实,只问这种事是不是不该纵容,即刻诛杀,你是深宫妇人,也是大昭百姓,怎么,这般简单的问题都不会答的?”   “指挥使今日火气很大啊,又不是本宫的错,跟本宫较什么真?”尤太贵妃稳的很,脸上仍然带着笑,“不是说破案子?先是刑明达,再是韩宁侯夫人,最后连尹梦秋这个女官都死了,宫中连发命案,本宫正好奇呢,你怎的只开了个头,却不说了?还是——”   她笑了下:“还是根本没什么证据在手,只是为了唬人,才扯这么远的?”   “指挥使自然不是唬人,只是这些命案,牵扯到了太多过往之事,而往年宫中事,尤太贵妃没有不知道的,我们指挥使这才问询,未料尤太贵妃好奇心切……”   叶白汀上前两步行礼,扬声道:“十年三前的腊月初九,这位‘三皇子’十一岁,就已经做出了危害大昭之事,他借由后宫之人牵线,在京郊官道,与一队瓦剌人结盟会见,去岁冬京城的雷火弹案,在场诸位应还记得,这些雷火带哪来的,究其根由,就是潜藏在大昭的瓦剌人作为!”   现场一片静默。   竟然不只有什么三皇子,还有通敌卖国之事!   尤太贵妃显然不知道锦衣卫都查到了什么,手里掌握了什么,现在的确有点好奇,想聊聊这些事,套套话了……   仇疑青却不再给她机会,而是转向叶白汀:“便由你来同大家说说,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正在好奇,为什么要让一个仵作说案情的时候,就见叶白汀举起了手:“我腕间这个悬着小铃铛的镯子,大家可识得?”   现场有人摇头,也有人点了头——   “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小镯子,那是诏狱的特殊镣铐!”   叶白汀颌首:“不错。京城里很多人认识我,知道我在北镇抚司,跟随在指挥使身边查案,也算立了些功劳,也有很多人知道,我是从诏狱出来的,及至现在,仍未得自由身,我朝天子纳士招贤,不拘一格降人才,叶某万分有幸,承指挥使青眼,亲自上书至皇上案前,御笔亲批,我方才有了这‘以镯铃代镣铐’,将功赎罪的机会。”   说到此,叶白汀分别朝宇安帝和仇疑青行了大礼,才继续道:“自此,我可以出诏狱,验尸问案,但不管走到哪里,都需得有锦衣卫在侧监护,若我有异心,逃往京外,作为我担保人的指挥使,将会论处同罪——人犯越狱,是可以斩立决的。”   人群中一静,敢启用诏狱人犯,只因其有才,皇上何等气度!敢为人犯担保,失之同罪,指挥使何等魄力!   “诸位一定好奇,为什么这段往事,要我来说,”叶白汀深呼一口气,“因为我父叶君昂,就是因为十三年前这桩事,被三皇子记恨,找了后账,污蔑至死,因我入诏狱,就是此事株连,不得而出,因我努力走至今日,行至人前,就是为了诉一诉当年说不出的苦,蒙在身上的冤,让事实得以昭雪,让亡魂得以瞑目!”   人群中,无人看到的角落,叶白芍泪流满面。   怪不得……怪不得弟弟叮嘱说,今日一定要来看灯会开启仪式,原来……是在今夜。   叶白汀:“我父亲的案子,有个‘大义灭亲’,提供了很多证据,事后独他不被牵连,还升到刑部侍郎的养子贺一鸣,估计大家都听说过。”   众人一听,竟然是这个案子,那还真的听说过!   “我父因‘贪污罪’押入牢,案起仅仅三日,还未来及的申诉,审官流程细节都未清楚,贺一鸣就拿出了诸多似是而非的,我父与瓦剌人来往的信件,暗示此事绝非贪污那么简单,乃是通敌卖国,言我父与瓦剌定有什么暗中交易,案件自此,审判快的匪夷所思,我父不堪其辱,病死狱中,我娘那年本就体弱,没几日就随我父去了,我这个亲子,也因‘通敌’之罪株连,下了诏狱。”   叶白汀眸底湛亮:“我父为官清廉,常年在外做官,除却考绩归京等待调任,基本没在京城停留过,是以很多人不清楚他为人。可若真存在贪污之事,为何官府抄家之时,未在我家抄出大量金银,珠宝等财物?一个真正贪污的人,家中会穷的只剩书,公中账款连京城一个三进的宅子都买不起?若真有通敌之事,为何那些信件拿出来的遮遮掩掩,若非指挥使亲查,至今仍不清不楚?贺一鸣说信件对方是瓦剌人,可随便一个人名,扯些瓦剌的事,就是瓦剌人了?对方是官还是商,身份可能查实比对,为何后续没有追踪,只听贺一鸣的一面之词?就算贺一鸣真的大义灭亲,揭发有功,他也是自幼长在我家,我父亲自教养疼爱的孩子,从未亏过一点,养育之恩,我记得《大昭律》里明言,官府判案要考虑的,为何他可以丝毫不沾身,摇身一变,就升至刑部侍郎了?”   叶君昂的案件细节,因贺一鸣的升官,上一任北镇抚司主官的消失,变得极为难查,有些事之前根本不知道,最近这几个月慢慢深入,才了解到,有些却是猜到了,无法验证。   一天未能了解叶君昂因何不语的动机,事实真相就一天没办法完整拼凑,逻辑圆不上,证据找不全,任何伸冤诉清都是枉然,还好,他们找到了。   叶白汀紧紧抿了唇,按住内心激愤。   现场的人也颇觉震惊,对啊,真正贪污的官,哪一个不是搜刮了民脂民膏,富的流油,抄家都没抄出东西来,就是案子判的有问题啊!说叶大人和瓦剌勾结,这人和人来往必有痕迹,除了信件,其它证物呢,证人呢,难不成都丢了,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嘴一张一闭就说勾结,没别的佐证,这是孤证吧,能算数?   那什么贺一鸣真是白眼狼!养他那么久,恩义大过天,就算对方真是个恶人,你察觉到了,不能劝其悬崖勒马,想办法阻止么?什么都不说不做,直接将‘证据’甩到公堂上,让别人判了叶大人的刑,一家人因此家破人亡……这哪里是什么养子,这是仇家吧!   百姓们眼底转着各种恩怨情仇,在场官员则想的更多,的确有点突兀……贺一鸣是官,人在官场,看的是仕途,看的是利益,他敢这么出手,一定是自信可以达到想要的结果,否则必然不会这么干,丢官失德,以后怎么混?   他若有倚仗……倚仗的又是谁呢?这个栽赃陷害的方向,这个瓦剌人信件,是谁给他的,谁让他这么做的?   仇疑青扬声:“今年恩科有个案子,在场诸位也知道,有人试图以巧法作弊,操纵科举,人犯已经抓到,就是这贺一鸣,申姜——”   “属下在!”   “此人可招认事实?”   “回指挥使!此人现在诏狱服刑,过几日会依律处斩,他对科举案作弊事实供认不讳,对叶大人案子也已悔恨承认,所谓‘通敌卖国’的信件,皆是伪造,他当时所有行为,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这些就是他画押的供状,诸位请看!”   申姜早早就将这些东西准备好了,眼下拿出来,亲自展开,展示在人群前。   百姓中有识字的,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大家就都听明白了,还真是这么回事!   事实清楚,逻辑顺畅,证据确凿!   “白眼狼!呸!”   “这生是恩,养也是恩,不说孝比天大,这么多年舐犊之情,竟随便说断就断,还能反咬一口么!”   “就这畜生怎么还没杀?非得等到秋后么?为什么不斩立决!”   “叶大人好官啊……你们京城人许不熟,可我当年走商,去过太多地方,还遇过山匪,要不是这位叶大人廉洁清正,我那商队三四十口人,都得没……”   百姓们看的是故事,是过往,在场官员则看得更仔细,捋的是证据丰富程度,逻辑链是否圆得上。   其实不管是诬告陷害,还是冤案平反,伪造一个口供都很容易,难的是细节丰富,所有逻辑链都理顺在位,任你怎么怀疑都挑不出错。   人之行事作为,必有痕迹可查,必有原由可究,若刻意伪造口供证据,定然生硬,伪造之人做的再细致,不过圆编一二,不可能处处到位,细究下去,必会发现漏洞重重,可若真实存在的事,案犯曾经做过的事,只要去查,必会细节多多,越深查,越能发现更多东西,佐证他曾经做过这些……   有经验的官员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份贺一鸣的口供,已逝叶君昂的遭遇,必是事实。   他们注意的细节也比百姓多很多,比如这份口供里反复提起的两个人——吏部尚书江汲洪和吏部郎中方之助,在之前锦衣卫查吏部案时,两个人就离奇失踪,现在都未寻到。   叶白汀一直留心观察百姓和官员们的表情,见有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便道:“此前北镇抚司清查吏部官位买卖一案,吏部尚书江汲洪虽非杀人凶手,但官位买卖体系乃是他一手搭建,吏部郎中方之助看似与案子无关,实则才是最终受益者,此二人,正是今日一切恶行的罪魁祸首。”   百姓们有点懵,官员们心下一惊,竟然是他们?可是为什么?难道……   叶白汀眸底盛着月光,似有火在烧:“因他二人,就是所谓的三皇子及其心腹,他们才是真正和瓦勾结,通敌卖国之人!”   “什么?他们才是三皇子和心腹?”   “可他们是官啊,吏部尚书,管着朝廷所有官员升迁调派,竟然早就被三皇子把住了么!”   “娘喂……那这个三皇子,之前藏哪儿了,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你蠢不蠢,方才少爷不都说了,这两个人就是三皇子和心腹,这个三皇子肯定隐姓埋名,早就暗中潜伏了啊!”   “你才蠢,潜伏了又怎么样,到了还不是叫指挥使给抓着了?阴沟里的耗子就是耗子,上不得台面,还敢祸乱大归,坏盛世太平,活该他们不得好死!”   “诸位莫急,且听我仔细道来——”   叶白汀双手虚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手指指着贺一鸣供状:“方之助,就是所谓三皇子顶的化名,江汲洪则是他身边心腹,为他搭建组织势力,筹谋划策之人,二人从做生意开始起家,‘隆丰商行’的名字,想必大家都有耳闻,正是此二人根基势力,起势资本。”   “若是一般人家,商行生意完全足够花用,还能大有节余,然二人所谋甚大,这点钱怎么够?他们开始想歪招,用货船拉来乌香贩卖,形成更深更广的贩卖链。”   “乌香二字,寻常百姓可能少有听过,但行医的大夫们都知晓,部分官员因读书涉猎广泛,也会知道,此为害人之物,卖货之人向你推销时,会说它是帮你减轻痛苦的东西,可以入药,让你飘飘欲仙,却不会告知你,它会诱你成瘾,毁你身体,毒你五脏,摧你神志,让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此后短短余生都再也离不开它,这是致毒之物,万万不可沾。”   “可就这样的东西,三皇子却用的理所当然,为了大量的金钱收益,不把手底下的人当人看,不把百姓当人看,他眼中所图,不过利益!”   “他利用水路,花船,让此物在京中蔓延,同时借用这个鱼龙混杂的场子,牵线搭桥,促成官位买卖,且试图暗中操纵科举之事,我那义兄贺一鸣,就是为三皇子本人蛊惑,在科考作弊方向屡次犯禁,甚至不惜杀人灭口……”   “诸位且看——这些,是我北镇抚司查过的案件卷宗,事实俱在,证据确凿,桩桩件件,皆是三皇子组织罪证!”   随着叶白汀的话,申姜从一边锦衣卫送来的箱子里,翻出结案的几大抱文书卷宗,铺开在前面桌案上,任百姓和官员读取。   现场先是一片沉默,大家都急着看口供,证据,线索……之后,就像一滴水滴到了滚开的油里,哄一声炸开。   “草!这王八犊子用毒啊!”   “乌香是什么玩意儿,我听说过啊,但凡沾了就戒不掉,有人瘦了,有人瞎了,有人连牙齿都是黑的,活不了几年,还祸祸了整个家,我亲眼瞧见过,之前多孝顺多好的娃子,沾了那玩意儿,一家人都搭进去了!”   “说的好听,什么让大昭回归正统,祈盼盛世安宁,都是假的!他才不顾老百姓死活,他就是想要钱,想要势!”   “这天下要真被他给窃了,还能有什么未来!”   叶白汀等现场安静一些,才又道:“而三皇子之所以要诬陷我父亲,不过是因为十三年前,我父亲知道了他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今天晚上的秘密可太多,太刺激,也太让人生气了!   百姓们,连带百官们一起,竖起耳朵,准备静听。   “十三年前,三皇子和瓦剌人曾由后宫中人牵线,私下约见,地点在京郊……”   叶白汀提起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的同时,看向尤太贵妃:“尤太贵妃真的不打算说点什么?方才指挥使的面子,您没给,若现在还是不愿意配合,稍后,就别怪锦衣卫不给您留情面了。”   “所以……你们问本宫话,是为十三年前的事?”   尤太贵妃仿佛才反应过来,眼梢挑起妩媚弧度:“指挥使也是,你早说啊,早这么说,本宫不就知道是什么了?不过……早年在宫中消息灵通,耳目众多之人,可并非本宫一个,锦衣卫就不打算问问别人?”   她视线似有似无的朝太皇太后那边睨了一下。   其实就算她不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影射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这明显是不打算配合,不过叶白汀也没有很失望,预料中的事,本就没抱期望,他看向太皇太后:“您这里,可有要说的?”   “十三年前啊……”   太皇太后微阖着眼睛,想了想:“挺久前的事了,老了,记不清楚,不过哀家倒是记得,那一年的除夕宴,平乐长公主未能前来,说是病的厉害,转年春天,花朝节都还没来,她就没了。”   终于又说到长公主了。   众人心一落,又是一提,长公主在那年出了事?那皇上呢,皇上在哪里?是不是也跟着出事了?   大家跟着回想,皇上好像是十二年前回宫的?当时年纪还小,甚至称不上一个长成的少年,先帝中风瘫倒在内宫,连上朝都做不到,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膝下又没有多的儿子,只能把一二岁上就扔去庙里的皇上找回来,封为太子,让他监国。   可他一个未长成的孩子,未接受过帝王教育,在朝中也无半点根基,后宫又有两座大山压着,先帝只是瘫了,容易疲累,又不是一句话说不出,一件事办不到,他的日子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路怎么过来的,有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先帝中风后扛了几年,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监国太子就做了几年,早年身边所有的人都被操纵,要见谁,做什么说什么全部由自己,直到登基之后,才华彰显……   长公主可能并不是皇上的母亲,但养了他十来年,是事实,她们的羁绊不可谓不深。   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是长公主的出事,让皇上再无依靠,小小年纪,就被迫扔进吃人的宫里了么?   叶白汀知道在场人在想什么,也放出了另一个重要事实——   “十三年的腊月初九,三皇子在和瓦剌人约见之前,在城里遇到了指挥使和皇上。” 第272章 应该被铭记之人   十三年前……三皇子和皇上就打过照面了?当时还有指挥使在场?   这是怎么回事?   在场很多人不明白。   仇疑青扬声道:“皇上生时体弱,自出生到现在,脉案记录,用药几何,俱都清楚,追溯到圣孝献懿文显皇后生前,何时承先帝恩露,太医何时捏出喜脉,孕期有过几次风险,都用过什么药,同样有敬事房记录,太医存档脉案,十月怀胎,天子降生,圣孝献懿文显皇后大出血离世,当夜宫中动静极大,见证人无数,再之后的皇家寺庙,天家玉牒,处处皆有据可查,有人为证——申千户!”   “属下在!”   申姜将早就整理好的证据铺开在案前,上面所有,都与宇安帝身世有关,从他被追封的生母圣孝献懿文显皇后怀他开始,到他出生,一月一月,一岁一岁的长大,所有经历,所有见过的人,看过的病,吃过的药,他的成长轨迹清晰可见,桩桩件件,一清二楚。   单个口供细节算不得铁证,可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呢?你说这叫说谎?纵是刑名上最厉害的人来布局,都不可能这么细致,条条可问,样样可查!   宇安帝闭了闭眼:“宵小歹人妖言惑众,有人会信,是因为朕和姑母曾经在一个寺庙,姑母也有个儿子,对么?”   “时间已然过去太久,你们只知长公主照顾过朕,认为她一定有目的,却忘了她还是朕的姑母,并非是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她对朕慈爱,不忍心看朕去死,很难理解么?你们只知朕的姑母有个儿子,却早忘了,她嫁的夫家姓仇,你们只知现在边关安定,不用再担惊受怕,可仇这个姓氏,往前数几十年,也是威名赫赫,青史留名。”   仇?   平乐长公主的的夫家,姓仇?那岂不是……   所有人目光震惊的看向仇疑青。   过往太久,很多百姓们可能不知道,官员很难不想起这段过往,好像是这么回事……长公主当年不知怎么想的,大好花期,选来择去,嫁给了一个穷书生,那姓仇的书生听说颇有才名,身子骨却不怎么好,连科举都未参加,后早早离世,长公主寡居,带着连名字都没起的幼儿,本就不如意,还更倒霉的,因为得罪当年的尤太贵妃,被先帝罚禁足皇家寺庙,再也没出来过。   仇……仇疑青……   难不成指挥使才是长公主的儿子?可当年这个儿子不是没了?原来这孩子竟然没死,还顺顺当当长大了,化名安将军,在边关对抗瓦剌,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硬生生在几年内,转变了两国局势!   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当年还是个少年,身薄力单,远不如现在的体魄和气势,甚至需要恶鬼面具遮挡,激起敌方兵将的惧意……   不对,等等,仇,姓仇……   “仇家将!小老儿记得!当年老将军九进敌营,花白的胡子,还把一众瓦剌大将干趴下过!”   “我也知道!我听家中父辈讲过,仇家早年家主智勇双全,以少对多从未输过!”   “我也知道!我爷爷给我讲过故事,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说过,若非先前帝王——呃,若非先前奸臣为祸,怂恿着帝王求和,经常阵前急旨召回,仇家将未必不能干翻瓦剌,我大昭盛世也不必等到这个时候才开始!”   “仇家男儿个个骨头硬,一身忠勇,可惜战势损男儿,那么多男丁,到最后变成单传,后来慢慢的就听不到消息了……仇……小老儿胆敢问一句指挥使,请问您可是仇家后代,平乐长公主亲子?”   随着这句话,现场寂静无声。   静了片刻,仇疑青才开口:“我父仇元澄,祖父仇伯绍,曾祖仇方宇,叔祖仇光晔,文兴三十六年,天子赐嫁平乐长公主于仇家,夫妻和美,伉俪情深,远离喧嚣,离群索居,成亲九载后,生育一子——我名仇疑青,是仇家子,亦是长公主所出。”   他亲口承认,现场再次哗然。   官员们自然是惊讶的,完全没猜到这一点,也没想到这么深,百姓们则看过来的眼睛更亮。   “原来是一家人……原来当年护着皇上,陪着皇上长大的,是他们……”   “原来是仇家将!怪不得能创不世之功!仇家威名不堕,一直都在!”   “原来守这边关的人从没换过,过去是你们,现在还是你们!”   当年陪皇上长大的孩子,之后远走边关的安将军,回京后威名赫赫,破案如神的指挥使,都是同一个人……   有受不了的百姓已经红了眼眶。太平盛世,谁不想要?谁不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谁不想遇到战火时,有英雄出头,保家卫国?可别人保护了他们,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感谢都没说过一声,连名字身世,都是现在才知晓。   叶白汀等待现场激动情绪过后,才又缓缓开口:“事实如此清晰,仍然有人以长公主和皇上关系攻讦,屡屡在朝堂市井掀起波澜,传尽谣言,妄想翻天,是太天真,还是受到了谁的蛊惑?”   他说这话时眼神很正,带来的思考震荡是无穷的,但凡心里有点数的官员,都下意识看向坐上尤太贵妃和太皇太后,方才锦衣卫在讲说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时,点明‘三皇子’与瓦剌人的会面,由后宫中人推进……是谁呢?   “因事出机密,三皇子和瓦剌人的会面地点在京郊,会面时间在晚上,但在这日下午,三皇子闲来无事,在京城里,遇到了皇上和指挥使。”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照当时规矩来说,皇上和指挥使行为并不合适。平乐长公主被禁足庙宇,皇上身子不健,常有病痛,他们不应该离开寺庙,更不应该到京城游玩,可那一日,是腊八刚过,即将过年,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   “我有两个侄子,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过年过节尤其坐不住,即将年节,普通人家的家主主母都能放个松,串个门,何况常年生活在安静寺庙的少年人?”   “他们并不是那么淘气顽劣,只是偶尔,也想放松。京城自腊八起,最有热闹的年市搭建了,卖小玩意的很多,也有杂耍卖艺,他们只是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出来玩,并不知道,已经被三皇子看到,盯上了。”   叶白汀声音略缓:“我听指挥使说过,长公主偶尔对他和皇上管束很严厉,尤其面对课业之时,他们的功课都由长公主亲自教授,不容半点偷懒,闹脾气,是要被打手板的,可除此之外,长公主对他们非常温柔,和寻常人家的娘亲一样,会亲自下厨做羹汤,会亲自裁布做衣裳,虽指挥使父亲早逝,皇上无父母看顾,成长过程中同样有小烦恼,但他们的日子,算得上安平舒适,性格也阔朗大度。”   “可三皇子不同,他身世成迷,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外面,无人照顾,无人关心,早年生活极为凄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饿了没人问,病了没人管,之后被人寻到,以‘贵人’相称,从低到尘埃里的自卑,到飞上枝头的自负,在他那里的转变,不过一瞬,穷人乍富,尚有危机,何况一个孩子?他的阴戾放纵,肆意妄为,早有根由。”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被父母好生教养,关怀长大的孩子。他在街市偶遇指挥使和皇上,从他们与人争执的内容中,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心中更为忌恨,便欲坑害。”   所以那个时候起……三皇子就对皇上不满了?   众人正在思考的时候,就听到了宇安帝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朕来说吧。”   宇安帝浅浅一叹:“那日,是朕行事不密。朕早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做天子,做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人,姑母也没教过朕要野心勃勃,只是教朕明事理,阔眼界,知进退,有傲骨,前面几样,朕可能没怎么学好,偏最后三个字,朕那时候记得很清楚,纵身陷泥潭,也不敢忘却自己身份,朕不欺人,却不能随便叫人欺了,丢姑母的脸,丢祖宗的脸。”   “那日午后,有田家纨绔子弟前来挑衅——田这个姓氏,现在好像不怎么能听到了,但在十三年前,却是权倾一时,无人敢惹,朕同阿青与他们有些龃龉,他们挑衅,朕和阿青便接着,本也是惯常做的事,并未发现有不妥,也不知在双方对抗时,朕不小心漏了身份,叫那所谓的‘三皇子’听到,知道了。”   “他心生恶意,先是顺水推舟,借由我们双方打架的事实,使散碎银子让人去寻了田家人,又分别知会五城兵马司和城门守卫,言道恶意生事,田家公子要被打死了,还洒出无数铜钱,引百姓围观争抢……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如果只是小孩子的打架斗嘴,纵使挂点彩,放几句狠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了就过了,可如果引动当时权贵家族,京中守卫军队的力量……   大家想一想就知道这事不寻常,动静闹得太大了,一个不慎,是要吃大亏的。   宇安帝垂眸:“朕和阿青少年意气,并不是能忍的性子,可那‘三皇子’不但引了这么多人来,还另用银钱买凶,伤害场中百姓,制造更为严重的危机和变故——百姓伤亡,他不在意,朕和阿青却不行,姑母没教过我们这样的道理。”   “我们只能离开,在当时别人眼里,甚至在自己心里,这个决定都是不怎么漂亮的,可我们连消沉的时间都没有,就遇到了背后过来的追杀——那个‘三皇子’,不仅仅看我们不顺眼,想让我们倒霉那么简单,他想杀了我们。”   越皇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宇安帝小臂。   她向来清冷识礼,在宫中尚且不爱笑,何况这么多人面前,做这种类似亲密的动作?她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宇安帝,有点让人心疼……   宇安帝没容她走,握住了这只手,藏在了袖下。   好在帝后坐在一处,距离很近,夜里烛光再亮,也有光晕,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段离奇过往上,并没有专注看这些细节。   宇安帝眉锋微敛:“朕记得,那个冬夜很冷,雪下了两天,夜里又飘起了雪花,背后追来的黑衣人速度很快,长刀映着寒光,很锋利……”   “姑母嫁至仇家,仇家已无往日荣光,身家亦不丰,没什么财产,家传武丁却是有一些的,有几个老师父跟在山上,教我们习武,可朕幼时身体不好,也不喜欢这些,阿青日日晨起练功,得师父们夸奖,朕光是骑马射箭,就不知学了多久,老师父一见到就摇头,说朕不适合武路,将来还是适合以文□□……朕想着擅文也好,姑母就喜欢读书好的,阿青做功课不及朕,总是挨姑母训。”   “惫懒于武,朕从未后悔,可那一夜,朕悔了。文可治天下,却不能护己身,敌人在侧,杀过来的刀锋是真的,朕很快受了伤,若不是阿青将朕护在身后,那么难那么险,也没放弃……朕早死在那夜了。”   “阿青当年武艺不错,却不如今日这般游刃有余,对敌经验也不丰富,对方追来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拿长刀的黑衣人,还有打扮奇怪,手拿弯刀,说着朕听不懂话的人,阿青身上也很快见了血,独木难撑……眼看我二人将要命丧,姑母两个老师父下山来寻。”   宇安帝闭了眼,轻轻吐了口气:“朕当年并不知是被三皇子算计的,从始至终,朕都没看到三皇子本人,也不知追来的是何人,是之后分析,才觉得是瓦剌人,可个中因由,怎么都想不通,只恍惚记得,好似拼命奔逃时,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跑,而那个方向,我们好像看到了瓦剌人的队伍,他们应该本欲行密事,不想被我二人看到,便欲斩草除根……”   “对方的人太多,姑母带来的两个老师父帮我们引走了一小半,但还是不行,阿青草草包扎了身上伤口,将朕交给姑母,自己脚一转,头都不回的去往另一个方向,将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引走了……”   “朕那时身量已长,不是个小孩子了,姑母却仍像小时候那样,背起朕,速速离开。可她一个女人,又不会武功,风雪那么大,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呢?”   宇安帝声音更慢,好似不说慢些,就会哽咽出声:“万幸,我们遇到了一个押运官银,归京途中的人,当时朕伤处出血过多,意识模糊,似醒非醒,并不知此人姓叶,名叶君昂。”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便想一想,就能理顺其间逻辑。   一切都是这个夭寿的三皇子干的!他本来自己就在干坏事,干就干了,早晚得报应,他还不甘寂寞,顺便搞了点别的花活儿,只因嫉妒皇上和指挥使,就起了杀心,不但催动局势,逼得他们不得离开,还动用了身边力量追杀,甚至故意引导方向,让他们‘偶遇’身份敏感的瓦剌人,瓦剌人又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当夜会面计划不容有失,被看到了脸,发现了存在,第一个想法当然是解决这个危机……人死了,不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小时候就杀人放火,长大后视人命如草芥,什么局都想玩,什么事都敢做,这样的人再纵容下去还得了!   叶白汀和申姜一起,将所有北镇抚司查到的证据,一一列在案前:“诸位请看——这是锦衣卫多方走访排查,寻到的口供,十三年前,看似过去太久,可有些人在闹市自身经历,记忆深刻,断断忘不了。”   众人一看,当时街上怎么乱,田家什么反应,城门守卫和五城兵马司怎么处理的,田家那纨绔子弟在臭骂谁,叫嚣什么,那两个让人眼前一亮,恣意潇洒的少年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因何匆忙离开,甚至离开前还顺手救下了一个百姓……包括瓦剌人的动静,当年不好查,但现在指挥使就是安将军本人,边关有路子有人手,竟把当年的瓦剌人,印有官印的官银下落,都查出来了!   所有一切,清清楚楚。   宇安帝看向叶白汀,眸有愧疚:“朕对不住你家。当夜昏沉不醒,全靠姑母和你父亲筹谋一切,舍了官银对付瓦剌贼子,才保下这条性命,却连你父模样都未看清,多年以后,又让他因此事被三皇子坑害。”   叶白汀已知过往,父亲的心境和选择,天子的无奈和错过,长公主事后没撑下去,仇疑青也因伤失忆,一切只不过是命运使然,太多太多巧合,怪不得受害人,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做错了事的人,是三皇子和瓦剌人!   他敛袖行礼:“为君分忧,是我父之幸,他当日心中的抉择和坚守,并非为了皇上的感恩和歉意,所行一切,不过是想为大昭留一二火种,期盼大昭能有个光明未来。”   叶白汀微笑:“其实那夜,我就睡在父亲的马车上,那夜的事,父亲从未和任何人讲过,但我猜,他最初的感动决定,是因为长公主的一句话,长公主说——平生无憾,亦再无求,只盼儿子健康平安。”   这话百姓们不懂,宇安帝却不会不懂,仇疑青也不会不懂。   当时长公主无故下山,算是抗旨,不可能说出自己名姓,求叶君昂帮忙,嘴里的儿子也不可能是当时离开,引敌它处的仇疑青,她背上背着的,只有宇安帝。   她当时一片慈母之心,叶君昂也是才哄着小儿子玩了大半天雪,慈父之心柔软,怎会没共鸣?   宇安帝闭了闭眼:“若你父只记得官银,只记得任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事事避嫌,外事不沾身,那今日,恐也没什么安将军,指挥使,朕和大昭了。”   在场众人心中无不震颤,那绝对不可以啊!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杀千万的‘三皇子’作乱,百姓哪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大昭能有今日,全靠当夜危机安然度过,当真来之不易!   “那一夜大雪,血光无数,朕的臣子叶君昂,不惜身背罪名,骂名,舍弃押运银,以此为诱,殚精竭虑,无数次调整方向,帮朕和姑母避开追杀;朕的姑母,身为长公主之尊,以瘦弱身躯挡在朕面前,替朕承了敌人的毒,没活过两个月;朕的安将军,指挥使,因要为朕引开贼子,归来时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后脑受到的重伤,记忆受了影响,忘了很多事……甚至因为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朕和阿青屡屡遭到来自朝堂后宫的威胁陷害,危局丛生,不得不分开,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假死去往边关,以一条命博安平未来,朕回宫如履薄冰,看能不能走出一道生机……”   纵使在那个时候,在那么危险的时候,他们不但没有放弃自己性命,也没有放弃心中的坚持和信仰,他们所行所为,做的,仍然是保家护国的大义之事。   众人光是想想他们走过的路,做出过的选择,就没有办法不震撼,不拜服!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宇安帝声音有些轻,似是想起了什么过往,眸底很有些怀念:“姑母其实并不擅长绣活,她给自己做衣服都很随意,阿青也好养,衣服结实就可以,她们的衣裳上都是没有绣花的,可朕幼时不知怎的,明明没那个条件,就是爱美,喜欢漂亮的东西,姑母便学着绣花,我们三人站在一处,朕身上的衣裳总是最鲜亮,最好看的。”   “姑母也不善厨,阿青一天有顿肉吃就够,朕却不行,那时身子不好,不肯吃饭,没有胃口,又不喜欢吃苦苦的药,姑母便跟人学着做药膳,直到她去世……她最拿手的,都不是什么汤什么菜,而是给朕做的药膳。”   “朕那时嫉妒阿青是姑母的儿子,为什么朕不是,总是看阿青不顺眼,总同他寻衅打架,两个人一块受罚时,姑母总是先带朕回来,用她的手给朕暖脚,因朕身子不好,她担心罚狠了出事,阿青反正皮厚,不怕。”   “朕和阿青偷偷下山玩,姑母嘴上说不允许我们下山,可我们每次偷溜下山都很顺利,没有一次被逮住,回来时,姑母永远都站在山腰那块大石边等候,一次不落。”   “朕发脾气,夜里会偷偷拉开被角,因为知道,姑母一定会过来帮朕盖;姑母从不会为自己哭,连去世都没落泪,可有回朕丢了贵重东西,自己还没哭,姑母就掉了眼泪,说朕心里一定很难过,说东西再贵重也谈不上可惜,她只心疼朕……”   “她说她不悔。嫁给仇叔,她不悔,养阿青和朕,也不悔,只是遗憾陪伴我们的日子太少,日后朕和阿青闯祸,再没有人给我们靠了。”   “姑母从没命令朕和阿青,要怎么做,但我们懂那些那她从未说出口的话——生为男儿,该当如何立世,该当有何信仰,该当有怎样的坚守,该当选择怎样的路。”   宇安帝扬声:“你问当年叶君昂‘丢失’的银子去了哪里,的确给了瓦剌,但那是瓦剌抢去的,夺去的,是不得已,绝非贪污!他心中有忠义,有坚持,哪怕押到公堂,为了朕的安全,为了长公主清白,为了大昭未来,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说!他认为当年银子丢失,他有过错,该当受罚,可他真的该罚么!此行此举,试问诸公谁能做到!”   “朕宁愿他没有那么多气节,不必那般坚守,宁愿他殿前质问于朕,也不愿失去这样的臣子!他的宽容和罪己,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别人的攻讦,故意陷害,换来的是罪名加甚,本只几年牢狱,变成身殒牢中,株连家人,上告通道被阻,无处申冤,无处诉苦,被尸位素餐之人活活逼死了!”   “他和朕的姑母一样,有疼爱的家人,愿意付诸一切守护的人,他为大昭奉献如此,大昭却不能保护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你们同朕说说,这是何道理!”   宇安帝说到最后,气的站起来了:“这是何道理!这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大昭么!这样的人,如我姑母,叶君昂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被人这般诋毁,难道你我不该永远铭记于心么!”   人群中,双胞胎晃了晃叶白芍的手。   “娘……皇上说是外公么?”   “外公叫叶君昂。”   他们在开蒙的时候,曾一笔一划,学过家里所有人的名字,外公的名字,他们记的很清楚。   叶白芍早已泪流满面:“是,那是你们的外公,娘的爹爹。”   “外公好了不起。”   “外公好聪明!”   “外公是个好人!”   “我也想像外公一样!”   “嗯……你们的外公,是很好很好的人。” 第273章 那夜丢了个孩子   宇安帝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   他虽不是长公主所生,却是长公主所养,感情和羁绊很深。有些人……只是不擅长表功,做的,远远比说的多的多。   皇家人什么样子,平日怎么过日子,百姓从未见到,以往只是想象,听着戏文,看着话本子,今日听宇安帝讲话,竟觉距离拉近很多,天家也和寻常人家一样,娘亲疼孩子,孩子慕长辈……他们的娘亲,也是这么疼他们的。   长公主对皇上的那些疼爱,普通人也感同身受,这些经历和他们好像,可见天下娘亲都是这样的,温柔慈爱,又不失威严。   还有叶大人……险象环生之际,也能忠义至此,舍了银子,保下所有人,这得是多大的胆量和抉择?稍有不慎,是会带累家人的。银子的确贵重,是一笔很大的损失,可损失再大,哪能及得过人命,及得过大昭的未来?   皇上说的不错,长公主,叶大人,还有无声隐匿在岁月里的那些人,的确是应该被铭记之人!   大家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每日安平和乐,偶尔会抱怨几句不如别人富贵,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能掉馅饼,偶尔也会同邻居吵个嘴,和别人茬一架,可所有这样的日子,是有别人在负重前行,有人帮他们扛起一切。   “该当给长公主立碑,传颂功德!”   “该当给叶大人平冤,告知世人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端方君子,昂然于世!”   “该当撤了叶家少爷的株连罪,那什么小镯子也该扔了,他本应是书香门第娇贵少爷,不该戴着镣铐!”   不但百姓们这么喊,还有几个官员也跟着当场叩拜请旨,说此事迫在眉睫,必须要办!   叶白汀看着这一幕,缓缓吐了口气。   这本就是今夜目的,是锦衣卫查了这么久,辛苦这么久,想要达到的结果,他很满足,可扔了小镯子这句话稍稍有点……   仇疑青送他的小金镯,诚然是镣铐的另一种形式,可想想仇疑青闷骚的性格,小金镯本身与众不同的打造工艺,这个小金镯,代表的是一份定情信物,扔肯定是不能扔的。   但是别人不知道,也不能怪他们。   叶白汀垂眸掠过腕间小金镯,稍稍抬手虚压:“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指挥使带着叶某和申千户,于夜幕耽误大家时间,就是为了理清案件事实,拿出证据佐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诸位皆为见证,而今长公主的事,我父叶君昂的案子,大家已然明了,若有任何疑问,皆可至案前,在申千户处翻看细致证据,但大家不要忘了,今夜聚于此处,还有另一桩事——”   众人顿时一静,对啊,还有那个三皇子!   事到如今,大家也听明白了,这个什么三皇子,打着皇子旗号,当然不是宇安帝的儿子,年纪也对不上,这打的是先帝名头,整的像那么回事,但到底是谁生的,现在还不知道呢!   布这么大的局,什么买卖都干,暗中搅风搅雨,欲使大昭不宁,他到底从哪蹦出来的,仗的是谁的势!   申姜看着这一切发生,到现在,也早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指挥使和少爷都不着急,外面诬蔑长公主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狠,他们却什么都没做,因为没必要。   只要锦衣卫查到足够证据,真正的事实出来,大白于天下,就是最好的打脸,在场所有人,包括官员和百姓,都会对这件事记忆深刻,会感恩长公主,会感恩叶大人,这样的好人,竟然被别人污蔑成那个样子,如何能忍?   包括这个始作俑者三皇子,如此奸佞狡诈之辈,祸国殃民,必须不可以放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心所向,才是盛世繁荣的凝聚力!   再一看,少爷转了方向,好像要对上尤太贵妃了!   申姜心中兴奋的很。虽说这一年来,他跟着指挥使和少爷,破了不少案子,最近更是拿了宫牌,能随便进出皇宫,胆子算是练出来了,可若没有万全准备,他还是不大敢直面这些宫斗多年历练出的女人,总觉得不管气场还是心眼,他都比不过,透着一股子虚劲,这种时候,还是得少爷上!   看少爷的脸,不但一点都没心虚,还能气势不落,眼神都不带怕的,不愧是咱们北镇抚司的少爷!   他一边看,心眼一边转,想着接下来可能会提到的事……弯身从一边箱子里重新翻检,抱出一堆卷宗证据,少爷指哪儿打哪儿,真相一个个来,他都得准备好了,锦衣卫得快点,本来工作就做的足够,不怕任何人看,也不怕任何人质疑,不能在速度上拉胯!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十分客气:“太贵妃娘娘,现在可能为我等解惑?”   尤太贵妃就叹了口气:“今夜你们锦衣卫是怎么了,为何所有事都要问一问本宫?不管这位三皇子是谁,是好是坏,同皇上结缘还是结仇,关本宫什么事?本宫只是深宫妇人,先帝去后,除却长乐宫,早已无容身之地,能知道什么,管得了什么?”   叶白汀却不着急,话音不疾不徐:“此人自称三皇子,乃是先帝遗留在民间的孩子,出生在二十四年前,锦衣卫追溯所有事实证据,他最早出现,是在江南……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太贵妃不觉得熟悉?”   “熟悉?难不成此人竟和本宫有关?”   “那一年,太贵妃似乎怀有身孕,随先帝下江南,于江南行宫小产,失去了腹中骨肉。”   叶白汀一句话,令现场再一次安静无声。   所有人反应都不一样,有些人心知肚明,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提前准备好了,见秘密挑破也丝毫不慌,有些则心思开始活泛,开始猜测不同的事实方向……   难道真有皇子的存在?   官员们开始思考,并警惕身边人,是不是人群中有对方势力,接下来要如何选择,怎样的支持皇上态度才是最好。   百姓们则更为震撼,原来这‘妖妃’还生过孩子?什么小产不小产,少说那些废话,外面的戏楼子,茶馆里的说书段子,他们看的多了,没准就是什么狸猫换太子,太子换狸猫,就是暗搓搓搞事,为了所谓的‘大计’!   今晚可真太刺激了!   尤太贵妃仍然神色淡淡:“本宫不知你在暗示什么,当娘的没了孩子,最难受最痛苦的,难道不是本宫自己?那孩子和本宫没有母子缘分,早早去了,本宫也因此次意外,再也不能怀胎生子,若真的曾经有个健康在世的孩子,怎会忍得住不找?锦衣卫查案,就这点本事么?怀疑的方向如此可笑,你们指挥使方才和皇上说,今夜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讲说命案事实,可过去这么久,都在说什么往事,说什么以往的人,怎么不提死者刑明达,韩宁侯夫人产单色,女官尹梦秋,一直在提这个三皇子,有什么用?”   “当然是因为,这是一切的根由。”   叶白汀道:“三皇子长成今日阴戾脾性,非一日之功,贩卖乌香,操控科举,买卖官阶,他手底下的商行,花船,水军,与瓦剌勾结,过往在京城做出的种种恶劣行径,锦衣卫皆有证据在握,可纵他有些许聪明大胆,十一岁时就敢算计皇上和指挥使,但这么多势力,只他一人,就能搭建么?有个在朝的官员心腹就可以?”   众人想了想,连连摇头,那必是不能够的。权势压人,有时财丰都不能够往前一步,甚至会成为别人眼里的肥肉,要是在权力顶端没个靠山,无人相护,断不可能不为人知的走到今日!   是谁在和他狼狈为奸?哪一位……娘娘?   这种狼子野心,这样狼子野心视人民如草芥之人,必须得制止,真让他们成功了,那今日大昭繁华盛景……怕是永远都看不到了!   “这所有一切的根源,都要从二十四前说起,这位三皇子的身世,恐怕自己都理不清楚,今日,我北镇抚司承圣上令,随指挥使引领,给大家一个答案!”   叶白汀见仇疑青点头,视线掠过现场,继续扬声道:“大家稍安勿躁,且听我以理一理。本次宫中发生命案,死者有三,其一,通政使司刑明达,其二,韩宁侯夫人单氏,其三,女官尹梦秋,此三人看似没什么关系,平日生活少有交集,但事实并非如此,二十四年的江南行宫,这几人都在,且来往甚密,都曾直面经历过,尤太贵妃当年的‘小产’事件。”   别说底下官员,百姓们都觉得很可疑,一下死了三个人,都和当年的事有关,那就是知道三皇子身世了?是被灭口的?   “察觉到这层关系,指挥使就觉得不对,带领锦衣卫上下往下深查,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先帝携后宫中人下江南之前,尤太贵妃就传出有孕,因屡次‘被惊动’,‘被陷害’,赐死了很多宫人,包括先帝的嫔妃;在江南行宫,尤太贵妃小产,事情闹得很大,当日伺候的众人,多数被先帝赐死,包括宫女和在场官夫人;自江南行宫归京后,宫中又有一批大清洗,范围之广,命殒人数之多,令人发指,甚至连平乐长公主,都因此事牵连,被先帝罚禁足寺庙,永世不可出。”   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大家也能跟着他的思路拓展思考。在宫中伺候贵人是得小心仔细,做不好很容易被罚,可这一批一批的死人,在哪儿都不常见……尤太贵妃这胎,是不是有问题?不但有问题,还怕别人知道!   叶白汀:“查案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叫兰露的宫女,她是二十四年前,伺候在尤太贵妃身边的宫女,尤太贵妃在江南行宫的‘小产’,据说也是她直接造成——可有人对这个名字熟悉?”   “我……下官记得!”   人群中,有人举起了手:“下官当年初出茅庐,还是个官场新人,对身边的事都很谨慎,时时不忘观他仔细,当年在江南为官,有幸进行宫协理过几次事务,见过这位宫女数次,也听不少人提到过同样的疑问……她小腹鼓起,似有孕,可她不但不藏不掖,明知别人在议论,还嚣张反讽,一点都不怕事情闹大,下官当时就觉得奇怪,后来她被先帝赐死,下官便慢慢忘了此事……”   众人表情微怔,不是怀孕的是尤太贵妃么,怎么成了宫女?难不成……真是狸猫换太子?   叶白汀则道:“这位大人说的不错,锦衣卫查到的事实也是如此,走访问供当年所有人,都说宫女兰露疑似有孕,就是有孕了,所有人口径一致,甚至连没怎么见过兰露的都信誓旦旦——遂我们去了兰家祖坟,查验了兰露的尸骨。”   “她的棺木里,的确有一具婴儿骸骨,但兰露本人,并未生育过。”   没,没生育过?那怎么棺材里多出来一个孩子?这孩子是谁的?没生育过,肚子为什么鼓,几乎被所有人看到了?   不对,兰露是宫女,未曾出嫁,就被先帝赐死,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锦衣卫去往兰家祖坟查验……兰家把女儿埋进自己家祖坟了?他们想什么呢,不怕被宫中贵人忌讳?   大家的反应和申姜当初一模一样,因这不合规矩,也不合常理,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可能随便和另一个女人埋在一起,这事处处都透着蹊跷!   “我……下官好像也知道……”   还是刚刚举手的那个人,顶着众人目光,又道:“兰家好像并没有因兰露的死受到牵连,兰露当年被先帝发话当场杖毙,连尸体都不许人埋,后来口风又松了,不知怎的,兰家人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在其后的几年里,慢慢起势,有了出息,这才将女儿遗骨请回族中埋葬……”   申姜哼笑一声:“你道为何?自然是这宫女在某些人眼里,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此事细思极恐,又有另一个官员反应了过来:“莫非当年……尤太贵妃‘怀的这胎’很不容易,她需要一个挡箭牌,就推出了宫女兰露,让别人以为她要李代桃僵,实则宫女兰露并没有怀孕?”   叶白汀颌首:“大人睿智。然则这仍不是事件全部,尤太贵妃不仅准备了兰露,在前方故意张扬,为其吸引视线,还准备了另一个人,隐在背后——有人专门挡明枪,有人专门挡暗箭,尤太贵妃怀这一胎,不像有孕,倒像是上战场打仗了。”   “太贵妃似乎并不愿提及当年之事,指挥使和在下屡次询问,不得其果,”叶白汀转向太皇太后,拱手行礼,“敢问太皇太后可知晓,因何受尽皇宠,在先帝庇护之下,尤太贵妃仍如惊弓之鸟,做下这么多‘危机预案’,她到底在防备什么?”   太皇太后浅浅叹了口气:“想必……是哀家吧。”   现场一静。   “哦?”叶白汀并未惊讶,“这是为何?”   底下人都想叫少爷悠着点问了,为何,当然是因为宫斗啊!史书里,野史里,戏折子里,话本子里,这种事还少么?   太皇太后视线落在叶白汀身上,态度可比尤太贵妃诚恳多了:“宫中之人,难信彼此,宫妃尤甚。先帝虽非哀家亲子,也要称哀家一声母后,哀家不是尤氏的对手,她也没必要提防哀家,哀家只不过关心皇家子嗣,宫妃有孕是喜事,出于长辈关照,哀家也该时时问一问,给些赏赐,关照衣食住行,尤氏便觉哀家想害她……妇人有喜,脾性多变,只要皇家子嗣安全,哀家便是顶了这罪名又何妨?谁知终究和这孙儿没缘分,没保下来。”   这话说的相当好听了,只是出于关心目的,关照晚辈,但晚辈会错了意,以为她要下杀手,反应过度,才做了这么多事,准备了这么多招,作为长辈,她甚至愿意担污名,可惜还是没个好结果……   这话骗骗普通人也就算了,叶白汀是不信的,如果太皇太后真的什么都没做,尤太贵妃一个人,有必要做的那么绝,杀那么多人?   此间二人必是你来我往,有过交手的。   他又问:“尤太贵妃叶小产的孩子尸骨,太皇太后可知在何处?兰露棺木里么?”   太皇太后神色微敛,又叹了口气:“这哀家就不清楚了,你恐得问当事人。”   他方才分明已经说过‘抵暗箭’,太皇太后不可能听不懂,她不是不清楚,只是不想说。   倒也没关系,反正事实如何,他们都已经查出来了。   叶白汀看向佟氏:“你夫刑明达,和宫中女官尹梦秋有染,此事锦衣卫曾找你确认过。”   佟氏不敢说谎:“是。”   “此事发生在二十四年前。”   “是。”   “先帝归京之后,刑明达便和尹梦秋断了联系,转调通政使司,和尹梦秋偶尔会在宫中偶遇,但仅止如此,并未有更多往来。”   “是。”   “那日我登门拜访,曾问你此二人之间,可有珠胎暗结,你当时避而不答,今夜呢,可还是当时答案?”   佟氏还没答,底下人就懵了,不对,这是还有一个孩子?那就对不上数了啊,兰露没怀,尤太贵妃小产了,孩子在兰露棺材里,那要是这个女官也怀了,那孩子在哪?   “妾身……妾身……”   佟氏额角都是汗,四周投过来的视线太大,她头都抬不起来。   叶白汀道:“二十四年前,尹梦秋和兰露一样,都是尤太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女,只不过和兰露不一样,尹梦秋非常低调,很少走到人前。那日我问你,你不想说,并非是想保护尹梦秋,你丈夫行为早已让你寒心,与你丈夫私通之人,你也不会有什么感情,你只是猜到了一些事情真相,认为说太多,会暴露自己‘知道秘密’的事实,会被卷进去,可是如此?”   “你觉得往事已矣,丈夫也死了,就这么默默的过去挺好,之后风平浪静,别人的事再同你没关系,尹梦秋……反正她也是要死的,恨都是浪费心力。”   佟氏震惊:“你……”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白汀让开一些角度,让她看到座前宇安帝:“天子在前,今日本案定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锦衣卫没有万全证据把握,也不会挡着京城百姓的面问案,你可考虑清楚,要不要说。”   “妾身……妾身并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过亡夫手札,怀疑,怀疑……”   “怀疑什么?”   佟氏扑通一声跪下了,似压力太大,不大敢说。   座上宇安帝发话:“朕恕你无罪。”   佟氏叩了个头,才慢声道:“怀疑尤太贵妃小产那日,行宫丢了个孩子……”   叶白汀:“如何丢的,谁丢的,丢在何处?”   “尤,尤太贵妃小产那日,天有薄雪,亡夫刑明达和往日一样,在行宫听奏备事,听闻那日路有冰霜,非常滑,宫女兰露不小心摔倒,因距离太近,连累尤太贵妃也摔了,引发小产……”   “宫里突然就乱了起来,有事先准备的太医稳婆,也有多出来的宫人,还有回过来的护卫,闹哄哄一片,偏生当时外头出了什么事,先帝不得不出去一趟……妾身当时没在场,不知道有多乱,是后头才被叫过去帮忙处理后事的,那个小产的婴孩尸体,妾身见过,宫女兰露怀没怀孕,妾身不知道,但那孩子,一看就是未足月,很小很小,可能都未必有七个月,可尤太贵妃在京里,还未到江南时,就已传出喜讯,妾身感觉……有点对不上。”   “可妇人产子,每个人和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只是一点差别,妾身不敢妄言,但那夜归家后,我夫久久久久都没有回来,天亮时归来,衣角有血迹,身上也有很重的血腥味,神色并不怎么好,妾身当时正是疑她是否在外面有人之时,待他再次离家,翻看了他的书信等……”   “当时妾身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是事后细想,才知不对,他一个外男,又没进过血房,身上不应该有血迹,他很可能参与了一些机密,碰到过一些人……直到前些日子,他酒后不密,漏了些话,妾身才知道,当年他曾抱着一个孩子离开江南行宫,好像是想躲什么事,保护什么人,但最后,却并没有成功……”   “当年之事,妾身的确未曾亲身经历,所有一切不过是猜测,亡夫遗物手札并未记录太多秘密,他恐也是不敢,这些东西如今仍在家中书房暗格,妾身可拿出给锦衣卫!”   都不用谁吩咐命令,一直在暗中待命的锦衣卫已经行动,点人集结了一支小队,去往刑家。   叶白汀便也知道,这就是当年三皇子丢失的经过了。   刑明达,是被尤太贵妃指派,办这件事的人!   他转向尤太贵妃:“当夜是否是三皇子诞生,三皇子到底是谁生的,太贵妃是不是应该给大家答案了?”   “可真是笑话。”   静了片刻,尤太贵妃声带嘲讽:“锦衣卫查案,不说事实,上证据,偏要来揭本宫伤疤,本宫小产,本就难过,还被里里外外这般责问,被人陷害小产,还是本宫的错了不成?皇上天子之尊,今夜中秋佳节,别的事也不干了,由着他们闹,是何道理?”   她哼了一声,眼梢眯起,视线缓缓滑过在场所有人:“本宫倒也罢了,一介妇人,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你们为难也就为难了,先帝的脸面呢?怎么,先帝去世已久,江山早就换了人,他便不需要被尊敬了,什么帽子都能往头上扣了是么!” 第274章 皇子生母   宠妃就是宠妃,哪怕是曾经的宠妃,早过了年轻娇媚,张扬跋扈的年纪,盛怒起,气势一放,就有了当年的气派,好似当年盛景再至,没见识过的人尚被唬住,不大敢动,何况当年经历过这一阶段的臣子?   尤太贵妃还拿先帝说事,责他们大不敬,这谁敢说话?   显然还是有的。   叶白汀一步未退,神情也无半点惊惧:“太贵妃何必动怒?锦衣卫只是例行询问,并未指认凶手是你,缘何如此激动?难道……”   尤太贵妃盯着他,往日欣赏尽去,带着微凛的寒意:“叶白汀,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叶白汀姿态大大方方,眸底清澈有光:“问案。”   尤太贵妃冷笑:“枉本宫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你今日此举,把先帝放在了何处?”   “正是因为太过于尊重先帝,”叶白汀朝东方天空的方向拱了拱手,“才更要查清事实——皇室血脉何等重要,岂容混淆!”   众人一反应,对啊,就是因为太尊重先帝,才更要查清楚事实,看是不是被绿了,是不是有人把别人的种栽到了他头上,皇家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允许被羞辱!   是真是假,三皇子是谁的种,查清楚问清楚,才是最大的尊重,不然先帝颜面何在,当今天子颜面何在!   叶白汀满面端凝,一身正气:“太贵妃和先帝感情甚笃,先帝驾崩之前,尚要记得给太贵妃留下一道遗旨,保证太贵妃日后生活无虞,太贵妃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在天之灵无法说话的先帝,被人如此羞辱污蔑吧?”   尤太贵妃一噎。   她到底没看错,这少年果真是个聪明人,心思缜密,话术也会,知道怎样攻击别人最弱的点。对先帝尊重什么的算了,一个死人,要什么尊重?可她已经用这个理由攻击,别人用这个理由还回来,她再嚣张,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她冷哼一声:“那就别扯一堆没用的废话,锦衣卫不是能干着呢么,上证据啊。”   叶白汀:“锦衣卫的证据里,太贵妃认识刑明达刑大人。”   尤太贵妃柳眉微挑:“本宫既随先帝下江南,自然认识常在行宫走动来往的刑明达。”   “太贵妃可对他印象深刻?”   “你们不是都查到了?当时江南行宫准备仓促,底下办事的人也不多,本宫不否认和刑大人见过面。说过话。”   “那太贵妃因何说对他不熟?”叶白汀提醒,“宫中命案发现之际,指挥使立刻进行调查,太贵妃言,与死者不熟。”   静了片刻,太贵妃才笑了:“你也说,那是二十四年前的过往了,这人生漫长,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有趣的人,本宫为何要记得一个淹没在岁月里的人?而且——”   她视线往旁边看了眼:“说与他不熟的,不只是本宫吧?”   叶白汀知道她在影射谁,当日刑明达遇害,除了他的发妻佟氏,几乎所有人话音一致,都是认识,但不熟。   “可此人对太贵妃来说尤其不一样,他是同你的宫女尹梦秋,私通有染之人。”   “下人们的事,本宫如何知晓?”尤太贵妃仍然很淡定,“你们不能奢望本宫好好伺候天子,还能对所有事知无巨细,关怀备至。”   “刑明达,难道不是太贵妃给尹梦秋选的人?”   尤太贵妃视线突然犀利。   叶白汀眉尾扬锋:“尹梦秋死的那夜,是不是去找你了?她当年与刑明达私通,珠胎暗结,真的是她自己愿意的么?”   尤太贵妃:“锦衣卫此话何意?”   “‘有孕’这个局,你前前后后准备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的危机都想到了,两个宫女也都准备好了,可怎么让人怀孕——是个问题。”   叶白汀声音清亮,让现场所有人都听得到:“宫女兰露不用,她本就是明面上的幌子,愚蠢好控制,你最初选中她时,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结局,她是必死的,但你需要一个孩子,一个真正怀孕的人,为你挡住聪明人的窥探,这人最好自己也得有点脑子,能谨慎的帮你观察,替你抵挡危机……”   尤太贵妃:“本宫提醒你,锦衣卫查案,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叶白汀伸手,申姜直接把文书卷宗放到了他手上。   “妇人有喜,胃口增加正常,但当年尤太贵妃宫中饮食,一日三餐,每一餐饭菜分量,三个军中彪形壮汉都吃不完——太贵妃该不会说,都是你自己怀孕,胃口太大,自己全吃了吧?”   叶白汀翻开卷宗:“菜色一时辣,一时酸,中午疯狂要吃肉,晚上看见肉就想吐,这一顿吃面配两小碗酸黄瓜,下一顿连春饼都得蘸辣油,孕妇怀胎辛苦,偏好会变,胃口也是,在场大人们大半都见过,都知道,可变这么快,朝夕不一,持续整个孕期的……不是在撒谎,就是不只有一个孕妇。”   他晃了晃手中卷宗:“可还需要我再多言?”   尤太贵妃眸底冒火,这个证据其实并不算那么直接,但感觉更像一个坑,对方并没有把所有都拿出来,她要是跳下去,效果可能反而更糟。   她没说话,叶白汀表情似乎有些可惜,将卷宗递回给申姜,继续往下——   “你本来可以分些先帝恩泽给尹梦秋,此事你完全能做到,这也是很多得宠宫妃培养自己势力羽翼的常见方法,但你没有。你未必真心喜欢先帝,可你尝够了独宠的滋味,居高临下的倨傲,怎么可能让给别人?尹梦秋是你选出来的人,你很清楚,你知她容貌姣好,心思细腻,聪慧能干,足以助你成事,可这样的人,若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心思,将来起势同你打对台……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培养一个这样的对手,岂不是得不偿失?”   “遂你得让尹梦秋怀孕,但不能是先帝的种,需得往外头找。外面找谁呢?你身在后宫,手往外伸并不方便,可靠的人选不多,刑明达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你眼前的。”   “此人长袖善舞,为人圆滑,能力不能说特别出色,却很有些心眼,可以办很多事,正是你心中容易笼络,又容易操控之人,偏他在女色上,又极容易被引诱,下手布局简直易如反掌。”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尹梦秋和刑明达的相好,她们的第一次鱼水之欢,是你设计的吧?你用了什么?特殊香料,还是下在饭菜里的引情药?”   “你——”   “太贵妃慎言,”叶白汀扬声阻了他的话,同时往侧边行了一步,让开背后人群,让她看看现在是个什么场合,什么时机,“你觉得现在,你还能推得干净?什么话锋都不漏,未必是好选择。”   尤太贵妃视线滑过场上黑压压,看不到头的百姓,烛盏下百官肃穆的脸,往里一水的飞鱼服,绣春刀上泛着的寒光,仇疑青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还有座上看似微笑温和,实则有风雷手段的天子。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你在这里逼本宫也没用,本宫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宫女误食了东西,和外男有私,事后不敢说出来,只能偷偷藏着,关本宫什么事?你将所有事都安到本宫头上,又是何道理?你有本事查清,有证据确定,还来问本宫作甚?”   锦衣卫太聪明,也太懂得办案路数,有点东西有点证据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恐怕只是猜测,过去那么多年,事情有多难查,证据有多难找,她比谁都清楚,这个聪明仵作,是在套她话呢。   叶白汀也笑:“所以太贵妃承认了,尹梦秋当时怀有身孕,并且你知道,还利用了,对么?”   过往的确难查,但他并不需要太多证据,这件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信息点。   尤太贵妃目光一凛,还是被套进去了。   但这有什么关系,全当她送的好了,正如叶白汀所言,今夜这个形势,她要是什么都不说,反而才更不利。   “送上门的把柄,本宫为何不用?”她转了转腕间玉镯,低眉微叹,“不过她也是个没福气的,受不起惊吓,孩子没保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生下来之后养了多久,还是生时就死了?同你小产是一日么?孩子死后尸身藏在了哪里?”   “这本宫怎么知道,你得问下面人啊,”尤太贵妃笑容妖娆危险,“本宫当时可是身体不好,小产安养,不问外事的。”   叶白汀立刻抓住‘小产’二字:“也就是说,你们出事在同一天?”   尤太贵妃眯眼:“本宫可没这么说,此事需得你们锦衣卫自己查。”   “遂佟氏方才所言,你小产后的那个清晨,刑明达衣襟上的血迹,你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了?”叶白汀眉目肃净,“他去了哪里,沾到的是谁的血,你全然不知?”   尤太贵妃微笑:“对,本宫不知。”   叶白汀停了下,又道:“先帝中风,瘫倒于床,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世的那一年?”   尤太贵妃挑眉:“不是问案子?怎么又说到别的不相干的事?”   “只是偶然想起,又不确定,便顺口问一问最熟悉的人。”   “是又如何?”   “我很好奇,”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先帝十来年前算不得年轻,却也正值壮年,怎会轻易中风?哪怕一时不注意,饮多了酒,也不该如此。”   尤太贵妃妩媚笑意之下,眸底微暗:“锦衣卫不是查了很多当年往事,既然好奇,就没问问御医?”   “我们还真查了当年脉案,”叶白汀抬手,申姜再次拿出了证据,“这些均为当年脉案记载,看起来没什么奇怪之处,唯一奇怪的点是,几位看病的御医或突然疾病,或寿终正寝,皆已离世。”   尤太贵妃:“那是你锦衣卫做事不力,真要想查,能查不到?”   叶白汀神色诚恳:“太贵妃说的是,遂我们不仅查了脉案,还仔细查了当年先帝中风前后的饮食,发现了一样东西——沙松草。”   尤太贵妃眼梢眯了起来。   “沙松草本身没什么错,无毒无害,但它与先帝三餐中食材相克,若使用不当,时间长了,极易引起中风,”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观太贵妃表情,应该是知道这沙松草?”   尤太贵妃:“你都在暗指本宫给先帝下毒了,本宫再无反应,岂不是蠢?”   叶白汀微微摇头:“太贵妃太敏感了,锦衣卫没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太贵妃对先帝那般爱重,尊敬,先帝去后仍日日把他挂在嘴边,回忆往昔,这般珍视,这般怀念,想必用情至深,只要平日付出一点点关心,稍稍细心一些,就能发现这个草的存在,为什么没有?”   尤太贵妃发现这个问题也有点难答,左右都不是,这还是一个陷阱,对方真正想说的是——   是你并不爱先帝,之前所有行为都是在撒谎,还是下药这件事,本身就是你做的?   叶白汀没等到回答,便又继续:“先帝中风,是因为发现了你的秘密,对么?是三皇子的存在,还是你和瓦剌人勾结?”   尤太贵妃仍然没慌,指声音透出几分威胁:“没有证据的事,本宫劝锦衣卫慎言。”   “此事的确证据不足,锦衣卫也未在此指证你毒杀先帝,相关调查工作正在进行,相信过不多久,就能真相大白,今夜提起此事,只因在这个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另外一点惊喜——”   叶白汀道:“这个松沙草,和一种毒植产自同一区域,水生芹叶钩吻,太贵妃应该熟悉?”   尤太贵妃冷目:“本宫为何要熟悉?”   “水生芹叶钩吻,长于早春,形似防风草,根茎有剧毒,炮制出来的毒物不溶于水,只溶于酒,用后一刻钟发作,死者瞳孔放大,嘴角有白色细沫,死者因死亡过程痛苦,大概率伴有剧烈痉挛——本案死者刑明达,尹梦秋,皆死于此毒。”   “不止他们,从二十四前的宫内大清洗,持续到去年不明不白死去的宫人,但凡同你长乐宫明里暗里有关系的,每年都能挑出几个,死于此毒。有些事越做越熟练,到后来越来越能遮掩,前期却是不少漏洞的——太贵妃现在还要说,同你没关系?”   尤太贵妃瞳孔骤然收缩,一时没有说话,可能也是不知道怎么说,再迅速思考话术。   叶白汀没再逼问。   因为没必要,他已经看清楚了,也让底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他转向百姓方向:“三皇子来历神秘,行踪成迷,专门有人为他开路,专门有人为他清扫痕迹,可雁过留声,水过留痕,锦衣卫想查,必能有踪。”   “自他十岁之后,被人寻到,秘密培养的这段时间,不太好寻,可他幼时存在痕迹,想要完全消除,不可能做得到。各地卫所锦衣卫接令,循着他的来历,一个细微线索都不放过,最后追溯到了他最初出现的地方,是江南行宫外不远的路边。因天气寒冷,他又是新生,身体已经被冻青,哭都不会哭了,一路过妇人心软,将他捡回了家。妇人本想好好养着他,但捡回来没几个月,自己就怀了孩子,家里条件不够养两个小孩,就把他抛弃了。”   “他那时还不记事,不能自己独立生活,运气说好,也好,他又被别人捡回家养了,说不好,所有把他捡回家养的人,最后都因种种原由抛弃了他,到了记事能跑能跳的年纪,别人连捡回家养的兴趣都没有了,他被乞丐看中,教了一些偷抢拐骗的技巧,从此跟着混日子。”   “这些日子也没能长久,可能是脾气不好,可能是不听话,他被挤出小集团,甚至赶出城,在外面自生自灭……所有这些轨迹,有些难查,用了很久时间,但线索拿到,一一顺下来,就会发现事实清楚,逻辑明确。找到三皇子,并带三皇子离开的人,的确做了很多清除痕迹的动作,但那都隐在暗地里,不敢大张旗鼓,当年收养过,见过三皇子的人,有些被清洗了,有些早搬走了,改名换姓去到了别的地方,锦衣卫倾其所有努力,才能查到这些。”   申姜直接将证据摆在案前,供所有人看。   离得近的迅速查看,发现果然所有细节都对得上,包括最重要的证据——第一个从路上捡到三皇子的妇人口供,以及从家中柜底翻出的包被。   皇子用的东西和普通人不同,都是有特殊记号的,这个包被一看就知道是皇家之物,而那家人之所以留着,最初是因为东西一看就很贵,不如留下来等手紧时卖掉,至于没卖,压了箱底,差点忘记了,一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日子没穷的过不下去,二是他们贪财是贪财,却也觉得稍微有些不对劲,怕被事缠上……   叶白汀道:“二十四前的江南行宫,尤太贵妃声称有孕小产,锦衣卫查出事实如下,宫女兰露未有生育,棺木中有小儿尸骨,女官尹梦秋曾有孕,小产后孩子尸体未找到,又有‘三皇子’弃于路边,针对事实做出整理,锦衣卫有以下判断——”   “宫女兰露棺木里的孩子,是尹梦秋所生,因私通外男见不得光,她的孩子也不能见于天日,便被弃于他人棺木,她小产时正是和尤太贵妃同一日,孩子并未足月,甚至连七个月都没有,存活几率极小,这样也要生,概因尤太贵妃意外临产,需要她的孩子扰乱视线——”   “尤太贵妃以有孕做局,前后诸多准备,看似争宠,实则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因在后宫之中,一直有人在盯着她,她想保全自己,想走的更高,就得倾其一切算计,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就需要多条准备,暗度陈仓,拿别人的孩子去试险。”   “那日发生意外,尤太贵妃临产,先帝被‘适时’调开不在,外面突然多了一堆牛鬼蛇神,有人帮倒忙,有人虎视眈眈,孩子在争抢中,难免会发生意外……我说的对不对,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浅浅叹了口气:“哀家早说过,哀家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刚出世的孙儿,保皇家子嗣安全,谁知尤氏反应过度,以为哀家要害孩子,抢孩子,竟用了这么多手段。”   “你说的不错,尹梦秋怀孕是被逼的,小产也是被逼的,不管对别人什么想法,恨不恨,对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心疼?她来求助哀家,说想给孩子一条生路,哀家上了年纪,最见不得杀生之事,虽她不贞,事后放出宫也就是了,该怎么罚怎么罚,孩子却是无辜的,便想搭把手,谁知到底年纪大了,抵不过尤氏的狠心和套路……”   话说的再好听,做过的事却不能抹杀,尹梦秋的孩子对尤太贵妃来说是工具,对太皇太后何尝不是?太皇太后想要的结果只有一条,尤太贵妃不可以顺利产子,因这件事对她来说,会造成莫大的威胁。   叶白汀问:“您和太贵妃因孩子发生争执,‘商量不下’,最后开始了争抢,是么?”   “哀家以为尤氏要害尹梦秋的孩子,想着这孩子差不多七月了,能活,便出了手,谁知尤氏那里竟有两个包被,两个孩子,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场面当然更混乱。   “你们双方人手争抢,互有博弈,却谁都没有得手全胜,最后一个孩子死了,一个孩子丢了,是么?”   “哀家也很遗憾,立刻着人去找了,但没找回来。”   叶白汀又看向尤太贵妃:“你知道孩子生下来,就会伴随这样的风险,对么?”   “女人怀孕是喜事,谁不想安安生生的生下来,可别人不允许,”尤太贵妃目光淬了毒一般,掠过太皇太后,“本宫能怎么办,只有倾其所有,保护我儿。”   叶白汀:“帮你办这件事的人,是刑明达,对么?你察觉到对方来势讻讻,似乎势在必得,孩子在身边已经不安全了,便暗中寻了他,让他悄悄离开,帮你把孩子送出宫,暂时安放在妥善之处——”   尹梦秋的孩子,这时便是明面上的幌子,吸引太皇太皇视线,让她以为这才是皇子,但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眼神却很好使,发现了两个孩子的存在,尤太贵妃抵不住,不得不兵行险招。   “不管尹梦秋对刑明达有没有动过心,照刑明达脾性,对哪个女人都不会长情,也不会有太多心疼,他家中早已有了子嗣,这个私通得来的,死了也就死了,他也不心疼,反而因为此事,他彻底被握在太贵妃手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绝对忠心,他会很认真的去办这件事。”   事到如今,当年的事已然清晰。   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早就斗的水火不容,不管尤太贵妃的有孕是意外,还是谋局,她为了安全顺利,都得早早备上方案,从浅层障眼法,到深层烟雾弹,到双子混在一起迷惑局,太皇太后亦深知后宫女人手段,一层层剥开,一层层侵蚀,中间肯定有出手对抗,双方互有得失,但最终的结果是,谁都没赢,遭罪的只有孩子。   不仅当时,此后这么多年,双方仍然互相算计背刺,彼此掣肘,谁找到了三皇子,谁背后在狡言引导三皇子,双方都没有表露出来,也不敢在明面上说,想要让先帝知道这件事,就得将一切圆融过去,要打造自己的不易,顺便把对方送进火坑,但双方博弈了这么多年,实力不相上下,没有完全把握,不敢这么做。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先帝知道了一些秘密,或者是,有人故意告诉他知道,多一重危机加身,他的存在反而成了负累,弄死了,不太好操作,中风重病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三皇子羽翼不丰,也没有很好的条件,不管先帝重病还是身死,都不好推到台前来,敌对方不会允许,这样突然冒出来,朝臣也不会信,最后继承大统的,只能是宇安帝。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纸里包不住火,利益结盟再牢固,秘密藏的再深,总有松动暴露的时候,三皇子听不听话,他势力已然很庞大,且已现于人前,多年给的承诺未有兑现,如刑明达这类人,便会失望,想反水,遂宫宴那一日,才出了意外,对么?” 第275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叶白汀的话,信息量极大,几乎把宫斗的险恶摆在了明面上。   一些没有证据的猜测,他不会轻易说,架不住大家有脑子,会想。尤太贵妃当然不干净,她所有行为不过是为了争宠,为了宫中独一无二的地位,为了权势的延续,甚至因为这份权势主体变更,她甚至可以下手毒害先帝。   太皇太后呢,也不是什么善茬,看起来慈祥可亲,口口声声疼爱孙辈,一心盼着皇家子嗣,盼着宫妃开枝散叶,实则这个子嗣是谁生的都行,谁生的都可以操作,偏偏尤太贵妃不可以,因为这个女人已经如日中天,再加上一个皇子,未来就更难料了。   她还有几十年好活,先帝不是她生的,跟她本就不亲厚,再来一个尤太贵妃生的皇孙,将来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一个是当时的宫斗胜利者,一个是前一辈的宫斗胜利者,双方各有自己的利益考虑,皇子诞生的瞬间,就是这个微妙平衡被打破的瞬间,关乎着自己往后的路,甚至死亡时的体面,怎么可以不重视!   遂尤太贵妃小产当日,双方就在战斗,三皇子丢失之后,战斗仍然未停止,甚至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针锋相对,有人想保,就有人想害,这个谜局才延续至今日,仍然没有明确结果。   头顶银河浩瀚,月华光晕辉洒,叶白汀收束所有时间线,开始讲说最后的重点——本次命案。   “天子赐宴发生命案,指挥使接到指令,立刻去往现场勘察,尸体在从官房回赐宴处的路上,俯趴位,新死,身上体温和常人无异,嘴唇青紫,指甲同色,是非常明显的中毒症状,死者全身上下只有一处外伤,在左额侧,太阳穴的位置,现场表现稍稍有些着急,作案手法混乱失序,凶手显然下手很匆忙。”   “韩宁侯夫人单氏,是之后大雨日被抛尸湖内,锦衣卫打捞出来,发现其死亡原因并未入水溺死,反倒符合冻死表征。”   叶白汀把当日验尸表现,理论分析,一一说来,百姓和官员们也就明白了,这凶手心够细啊,为了混淆视线,让锦衣卫以为人是淹死的,而不是和刑明达死在同一日,凶手杀人的准确时间没有了,凶手还怎么锁定!   不过神还是面前这位少爷神,这种连环套的局,别人一看就一脸懵的事,换个人来不知道会歪到什么方向去,少爷一验就验出来了!   “……还有最后一名死者尹梦秋,经检验死于毒杀,她和刑明达死状一致,毒以酒入,符合水生芹叶钩吻特征,这种毒,只在与太贵妃有关的事件中出现——”   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锦衣卫怀疑太贵妃,不是理所当然?”   尤太贵妃冷哼:“本宫宫里的东西,就都是本宫用的了?长乐宫那么大,虽冠着本宫的名,实则本宫所到之处,所用之物,不过是十之二三,大部分空间物品,可都是下面人管着的,为何一定是本宫的东西?就算真是,就不能被人偷了,抢了,被人栽赃陷害?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跟本宫作对,怎的不问问?”   叶白汀知道,她这话是在嘲笑他,对这件事大概率是猜测,没有切实证据,就算东西是她宫里的,无人见她亲自使用,便不算铁证。   他也不着急,还真从善如流的转向太皇太后:“韩宁侯夫人单氏,是为您打听消息的人吧?”   太皇太后眼皮微垂:“她的确同哀家更为亲厚。”   只承认关系好,却没说其它。   叶白汀:“您和尤太贵妃有颇多龃龉,双方误会早就成了死结,解不开,会互相提防,竭力隐瞒自己的秘密,你知道很多事,也做了很多事,但有些对方瞒的很死的东西,你仍然不知事实全貌,你也好奇,想要究根追底,或者引导偏向,你知道尤太贵妃找到了三皇子,便从中作梗,做了一些事,你没下杀手,我猜,你是不是想引导尤太贵妃养虎为患,自食其果?”   对方护的很紧,三皇子这个人,她是杀不了了,但是将人引入歧途呢?让他们母子生仇,不管谁死在谁的手下,不都是一件快事?   太皇太后没说话,不知是没话说,还是默认了此事。   尤太贵妃终是忍不了了,气的拍了椅子站起来:“你个老虔婆,老不死的毒妇!真当凭着那一套假慈悲,就能掌控所有,影响所有么!儿子是本宫生的,母子亲缘天地馈赠,就是同本宫亲,就是跟本宫一路的,你待如何!还说服本宫的人为你所用,怎么梦的那么美,尹梦秋当年向你求助了又怎样,回宫后还不是掌控在本宫手里,本宫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皇太后撩了下眼皮,轻描淡写:“果真?你真确定她是你的人?尤氏,脑子是个好东西,适当低调反省,才能让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竟然当场撕起来了!   百姓百官们可谓是大开眼界,能看到这种场面……他们真是何德何能!   叶白汀便也明白了尹梦秋最开始跟他们说过的话,说这宫里有阎王也有小鬼,想要活着,能往前走,就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她那时话音带着嘲讽,也带着无奈,这里面鬼神说的都是谁,也很明显了。   光是想一想,他就能明白尹梦秋的处境有多难,开始是被当成工具人,后来也是,她想活着,得用尽所有的聪明才智,才能做好这个‘双面间谍’,夹缝中挣扎,让自己留条命……   现实还真是,比什么话本子故事都讽刺。   可尽管到了现在,理清楚当年的事,叶白汀还是得转向现场中另一个人:“本案凶手,其实是你吧,富厂公。”   众人又不懂了。   今天晚上所有事,从二十四年前捋到十三年前,从三皇子身世,到刀光剑影全在暗处的宫斗,大家可谓大开眼界,动机找到了,杀人的毒药也找到了,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尤太贵妃身上,认为她才是凶手的时候,怎么突然变成了富厂公?   富力行被点名,竟然没半点惊讶或慌乱,看向叶白汀:“少爷怎么会认为,这案子是咱家做下的?”   “因为这份果断又不果断,聪明而又不聪明。”   叶白汀看着他:“刑明达和韩宁侯夫人单氏的死,看上去动手的都比较突然,是因为意外吧?这两个人知道当年的事,或知道一二,或知道七八,若整合比对,有其它图谋,长乐宫风险暴露,会有极大危机——你为了自身主子利益着想,下手杀人,动机很容易理解,我们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你知道当年一切,知道风险来由,知道去控制和应对,为什么中间隔了这么久,才对尹梦秋动手?她是当年事件最核心的当事人,最应该在你的提防范围内,不是么?”   “经过几轮证据线所比对后,我们认为,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凶手对当年一切有所了解,却又并不完全知道。比如只知表层,利害关系,能猜想到大概的对抗程度,发生了什么事,引发了怎样的结果,却不知最内里的根本机密。”   “而所有案件相关人中,包括死者,都曾是江南行宫事件发生的见证人,唯有你——富公公,你是在先帝回京之后,慢慢崭露头角,走到长乐宫,一步一步,成为今日的富厂公,权责滔天的。”   安静片刻,叶白汀眼梢微抬:“尤太贵妃是不是不太信任你?你们关系看似和谐,利益早就一体,她有很多事要依靠你,你这辈子也不可能脱离得了她,本该互相信赖,依靠,但你们到底没有共同经历过那段‘非常重要’的时期,她对你其实有所隐瞒,你自己内心也知道这一点,是不是?”   良久,富力行才叹了一声:“二十四年前,我的确不在江南,我以为,这应该是排除我是凶手的理由?”   叶白汀:“如果尹梦秋的死亡时间提前,或许就是了,但尹梦秋的死,明显是案发之后,你探知分析到了更多信息细节,认为她潜在危险很大,才下的手。”   “就像你杀了单氏,没有立刻暴露出来,而是耐心的等了等,到雨天才抛尸湖中,你很有耐心,观察也足够细致,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一直都在窥探案件发展程度,并且根据这些表现,思考分析下一步要怎么做。你在宫中暗处,视线始终不离指挥使,申千户,以及为案子忙碌的锦衣卫和禁卫军,甚至有时上前搭话试探,就为获取更多的信息。”   申姜猛点头,都想自己站出来作证了,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他在宫中行走查案时,不止一次偶遇富力行,对方每回都很客气,一副乐于助人的样子,他差点就信了!   还好少爷提前提醒过,他才没有踩这些坑!   “诚然,水生芹叶钩吻之毒,只有长乐宫有,尤太贵妃使用此毒处理过很多对手,熟练之后连线索证据都露出的不多,但在早年,她有很多疏漏的地方,此毒因为少有人知,隐秘安全,自她进宫起,遇到特殊困境难题,就会拿来使用,本次案件死者中此毒,她最有嫌疑,但富公公你,也是长乐宫的人,是现在她最信任的人,以你的身份地位,知道这个毒,拿到这个毒,甚至控制它的来路和处理,都很容易,且你用酒水,也很方便。”   叶白汀话音轻朗:“刑明达一直都在尤太贵妃拉拢下,与你很熟悉,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天不背叛,你就不会伤害他,遂对你并没有什么提防,那日你大可以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微笑靠近,走到他身边,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伸出背后手中握的,包有冰块的帕子,用力砸向他的额头……”   “你也可以随便传个类似‘太贵妃召见’的理由,截住韩宁侯单氏。她虽与太皇太后关系亲厚,可毕竟本身不是贵人,贵人有召,她只能去,大约想着反正在宫里,前头太皇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在,谅太贵妃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你可以寻个理由说太贵妃绊住了,要稍后才到,并且亲切的招待她酒水,使其饮醉,轻易引往,或者拖往你宫的冰窖,制造另一个杀人事实。”   “你当时就想好了,宫中御宴,死一个人已经是很扫天子面子的事,不能再过,若能成功混淆杀人时间,别人查起来也会很难,你并未预料到日后会有大雨,但这场雨明显更有利于你抛尸,你当机立断,利用大雨视线遮掩,宫中活水河渠,将尸体抛进湖里,试图制造溺死假象。”   “尹梦秋是不是因为这个案子产生了不安?她自回京后,就和尤太贵妃拉远了距离,是为了自己安全,也方便尤太贵妃避嫌,这是被默许的,二人关系多年以来一直都不亲近,甚至有些微妙的紧张,这在你看来才是正常的关系,遂你没往深里想,但现下,此刻,她表现出来的焦虑,和对尤太贵妃不一样的情绪,让你感觉不对劲……她可能想求助,但尤太贵妃已经不需要她,你现在既然是长乐宫心腹,就得负责处理这所有的麻烦,是么?”   叶白汀看着富力行:“所有你之行为,都是主子娘娘明示或暗示下,你是忠心为主,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前程利益——可你做这些事,就没有一点不甘心?你的主子娘娘利用你,把你作为最好的刀使,却不肯将一切托付,你努力这么多年,身家前程未来都押在了长乐宫,忠心耿耿,她却连这么重要的秘密都不告诉你,还得你自己猜测,自己琢磨着行事,不委屈么?”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富力行,细品他的神情,以及接下来的话。   尤太贵妃却先开了口:“本宫竟不知,你暗里为本宫做了这么多事。”她轻轻一叹,“虽你做下这么多恶事,在世人眼里罪大恶极,本宫仍然感激你,多谢你为本宫做的一切,然国法不容有私,只能盼将来其它机会,能回报一二了……”   这什么意思,不要太明显,她不是替手下洗白,而是在告诉他——你乖乖的背了这个锅吧,不要再另生事端,我会记得你,回报你。   至于这个回报是什么……双方主仆那么多年,别人可能不知道,尤太贵妃一定知道富力行的弱点在哪里,这是威胁,也是掌控。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富力行微微垂着头,半张脸融在光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很久没说话,尤太贵妃就越来越自信了,这不是会背叛的样子。可视线移开,再看左右,锦衣卫也一副很自信的样子……仇疑青就算了,看不太出来,叶白汀神情也有点收着,申姜的表情就不一样了,太外放,好像卯足了劲,兴奋地等着什么似的……   尤太贵妃就有点不自信了,这群人怎么回事,难不成她的人,她捏有把柄的人,还会背叛他不成?   “少爷说的不错,我就是本案凶手,刑明达,韩宁侯夫人单氏,女官尹梦秋,都是我杀的。”   富力行这一说话,尤太贵妃一颗心立刻放回了肚子里,肩一松,腰一挺,掠过现场的视线都带上了杀气,怎么样!这就是本宫的本事!   这是第一次,叶白汀没看到富力行脸上的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以‘我’自称,而不是‘咱家’。他严肃正经时原来是这样,和平日谄媚模样一点都不像。   “那日宴上,刑明达和中途出来的韩宁侯夫人单氏见了面,单氏问及他当年之事,有关三皇子的出生证据,以及现在人在何处等,刑明达没直说,但表示了投靠意愿,他说要亲见太皇太后,才会道出所有实情,单氏答应了,说稍后立刻禀报太皇太后,叫他去回话。”   “二十四年前的事,我并不尽然清楚,当时也不在现场,三皇子于行宫丢失,这么多年下来,双方功夫使在私底下,并没打到明面上来,我起初不知道,是这几年,三皇子在外名声屡屡出现,我才觉事情不对,慢慢开始了解。主子娘娘并没有告知我当年之事,只含糊说了些线索,也未认可宫外三皇子之名,但她在我这里,向来说话不是那么清楚的,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件事宁寿宫很重视,我们就得好生应对,总之不能叫对方得了好处。”   “关于这件事,我也不止一次找过刑明达,不止一次提醒他,有些东西可以不跟我说,但也别想跟别的任何人说,背叛的人,必须要付出代价的,我以为他聪明懂事,但很明显,他不是,他大概是以为我和娘娘在诓他,没把他当自己人,要反水。”   “皇上皇后就在前头宴上,稍后等刑明达成功面见太皇太后,有些事就晚了,我必须得当机立断——”   富力行看向叶白汀,眼神很平静:“少爷说的不错,我就是那么杀人的,刑明达没有提防我,我用了冰,和毒。”   叶白汀:“包着冰块的方帕,你放哪了?”   “那方帕本是席间之物,我来不及准备别的,只能暂时取用,事后放在廊柱缝隙,本打算稍后回收,找回去却发现,已经不见。”   叶白汀懂了,想必是缝隙里并没有塞得很紧,经不起风吹……他和仇疑青才会在宫中寻到方帕。   “毒呢,怎么下的?”他又问,“发现死者后,御宴现场即刻封存,检查发现,只有刑明达的酒里的毒,不管规矩还是其它,你都不可能有作案时间。”   富力行浅叹:“是啊……我没有时间。”   叶白汀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想到了:“刑明达席间饮的酒,本是无毒的,你没机会也没办法投毒,但他死后被发现,天子过去,下令所有人不准动之前,是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的,你那时在酒杯里放的毒!”   “少爷聪慧,”富力行鼓掌微笑,“所有人都看着的时候,我当然下不了毒,但宫中规矩,反应时间,我比谁都熟,自然能在事后卡个点。”   “当时的确很偶然,我听到了刑明达和单氏的话,就觉得不对,该要有动作,毒物这种东西,并不是日日带在身上的,但我取用很方便,宫里小路,哪条快,哪条近,我比尹梦秋还熟,随便在外边取一杯酒,下了毒,拦住刑明达,说敬他一杯,他不可能拒绝,但今次不知怎的,药效一直没发作,我心中着急,目送他去了官房,出来后要回宴席,才取用了之前借口离开,带回来的冰盒里的冰……打晕了他。”   “用过的酒杯和帕子不一样,不用特别处理,顺手扔进湖里就沉了,飘不上来。”   “单氏是我解决完刑明达,寻过去,言明主子娘娘相请。四外无人,她不敢不去,我让她稍等,送给她酒,她不敢不喝,饮醉了,我哄几句,她就被我诱到了冰窖……”   “此后抛尸,试图混淆死亡时间一事,和少爷想的一样,我只是不想被抓到。锦衣卫动作很快,早晚会寻到冰窖,我时间不多,既然老天助我,下了场大雨,就顺便了。”   富力行说着,突然一顿:“此前如我所想,锦衣卫并没有想到冰窖,搜查范围都在寻人,前两日指挥使突然亲自寻来,我就知不对了,你们应当是找到了证据?”   “这便是你另一个失误了。”   叶白汀道:“你为了杀人事件不暴露,将单氏抛尸后,把冰窖里她躺过的地方仔细清理,甚至铲薄了一层吧?还重新浇了冷水,冻成新的冰层。你的确聪明,但我们指挥使心细如发,还是发现了这点不一样的痕迹,你身为厂公,在宫中伺候多年,应该知道宫里娘娘用的冰,都是用干净水,山泉水特制,直接食用都可以?”   富力行眼皮一颤,立刻懂了自己错在哪里:“我在雨天河渠取的水,没那么干净。”   因为下雨,水里会多很多浮游杂物,他匆忙做事时可能没顾上,看起来都是干净的,但事后成了冰,浅浅剥出来,化开,没准可以发现内有杂物,并不怎么干净……   他闭了闭眼:“万万没想到,我认为天衣无缝,混淆死亡时间的方法,竟成了无可辩驳的罪证。”   到这里,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尹梦秋也是我杀的,我原本不知道她在当年事件里参与了那么多,主子娘娘特意削弱了她的存在感,宁寿宫也未提及,甚至对她态度也没有过好或过坏,我连怀疑都没有,直到这件事发生,我才觉不对,盯了她两天,才看清一二事实……主子娘娘安全紧要,我未来的前程也很紧要,她这般沉不住气,将来怎么可以为伴?遂她必须得死,她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她。”   他直接承认罪行,案件至此,算是真相大白,四外围观的人们总算松了口气,什么大快人心,锦衣卫威武,天子英明等等诸多情绪还没涌上来,不知感叹世事多变,还是骂一骂奸佞不要脸好时,现场情况又变了。   富力行认罪是认罪了,最后话锋却换了方向——   “可这所有,难道就是咱家个人的错么?咱家虽杀了人,该当受律法裁决,但这些所谓的陈年旧事,跟咱家有什么关系?咱家只是被命令,被指使,必须做这些事,都是主子娘娘的意思啊。”   他还煞有其事地拱了拱手:“大家都知道,奴才只是为主子卖命的,咱家一条小命,握在尤太贵妃手里,可不是她叫干什么,就得昧着良心干什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尤太贵妃气的,直接站了起来,“哪来的胆子这般污蔑本宫!”   “瞧娘娘这话说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家这都要死了,还不能为自己拼一把?”   富力行当然敢。   他想起两日前指挥使找到他,和他说过的话。当时形势不算明了,但今日太明白,那是提点,那是给予他方向!   案子没破,一切瞒得死死,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当然不会随便挪窝,先观望再说,可现下,今夜,少爷一边问话一边观察一边拿证据,明显是把所有事实都捋清楚了,给他的时间早不多了!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指挥使的意思,大势已不可趋,前方抉择非常重要,做奴才的卖主,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对将来前程非常有影响,可他现在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前程?不如狠撕一通,把尤太贵妃给卖了……她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铲除她对天子,对大昭来说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而他在长乐宫伺候这么多年,谁能比他知道的秘密更多?   他这不是有错,反而是有功啊!   前思后想,他都打算好了,诏狱其实挺好,有指挥使和少爷,里头没有乱七八糟的规矩,还有特殊晋升渠道,比如那个什么小镯子机会……   他这回算是揭发有功,哪怕判个死刑,都能缓两年再说,今年天子大婚,明后年没准就有小太子降生,届时大赦天下,他怎么就没有活路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他好好表现,努力立功,未必没有机会。   尤太贵妃不知富力行心中是怎么打算的,但今日已然撕破脸,她的秘密,对方知道的最多,这一劫怕是过不去了……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个决定。   她突然往前两步,视线扫向人群,眸底映着烛盏,似燃起烈火:“你娘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不站出来?” 第276章 这份礼物刺不刺激   京城百姓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经历能这么曲折离奇,真是脑子差一点儿,都跟不上形势反转的速度。   这也太快了,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现在这场面什么意思?富公公是凶手,杀了人,他承认了,但转头就把主子给卖了?尤太贵妃不但承认了三皇子是她生的,还直接喊了出来,这意思是,三皇子就在现场?   众人立刻警惕的看看左右,看看四方,一瞬间看谁都带着怀疑,哪怕是个姑娘,都怀疑三皇子是男扮女装,今天晚上过来是憋着坏呢,想搞事!   胆子也忒大了,这里这么多人,他竟然敢来!   所有人神情都很紧绷,现场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站出来。   “噗——”   一片安静中,这样的笑声非常突兀,且非常显眼。   尤太贵妃脸上挂不住,狠狠瞪向叶白汀:“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叶白汀是真的觉得很可笑:“太贵妃凭什么以为,抛弃孩子那么多年,压制他控制他那么多年,他到现在,二十三岁,同龄人已经做父亲的年纪,他还能对你孺慕有加,渴望亲近你,想要保护你?”   “为什么不可以?”尤太贵妃仿佛不理解他的话,气的面色狰狞,眼角皱纹丛生,再也没了宠妃养尊处优的架势,“本宫生了他,本宫所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如果不是为了他,你们这些人,今天你们这所有人,哪有资格看本宫一眼!本宫又为什么忍受屈辱,由着你们在这里审问本宫!”   她气的不行,手指往外一指:“本宫不把他接回来,怪本宫么?要不是那个老虔婆阻着,我们母子早就能团圆,要不是你们锦衣卫百般阻拦,这也查那也问,我们母子早就见了面,这大昭天下也能换个模样,安安生生无人可阻,无人可挡!这天下本该是他的,龙椅本也该他坐,本宫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做所有的事!”   她似乎被叶白汀的话戳到了心窝子,有些控制不住:“ 人本宫为他准备,钱本宫为他准备,刑明达本宫为他哄着,连本宫最信任的富力行,知道本宫喜欢隆丰商行的东西,经常为本宫采办,为此事上了花船,都不知道本宫为何喜欢这个商行的东西,本宫喜欢的是商行么,是本宫的儿子!连这个商行,都是本宫亲自盯着,各种防备太皇太后黑手下,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本宫做了这么多,你竟然说本宫不配?”   尤太贵妃这一段话说的又急又快,四外百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了疯,但感觉……后宫女人也不过如此,不是个个都知书达理,性洁高雅的,急起来,和那些不讲理的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   “配不配,还真不是你说了算。”   叶白汀不再看她,侧身转了方向,视线滑过望不尽的人群:“中秋佳节,万家团圆,人间灯火,伴月长明,所有人都有家,所有人都有家人,所有人在这个晚上,都能和最爱的人一起,笑谈聚宴,享受人生中最温暖,最闲适美好的时光。”   他目光滑过人群中的姐姐,双胞胎,再到锦衣卫,申姜,仇疑青……   眼底慢慢变得柔软,有光亮缓缓聚集,像点亮了夜空的星子,像高高悬起的皎月,随便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欢欣,他的满足,这一刻他的存在,比空中圆月还要耀眼,整个人像在闪闪发光,让人嫉妒又羡慕。   叶白汀略等了等,让这一颗的效果持续更久,才扬声道:“三皇子——想必你在以往岁月里,无数次幻想过这种瞬间吧?既然今夜有机会,何不出来,与你的娘亲团圆?聪明如你,定然知道过往岁月里,那些所谓的‘取舍’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不想亲口问一句她,为什么?”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默默在心里计数,一,二,三……   没数到五,人群中就突然出现小小喧哗,一条路从百姓中间挤开,一个人分花拂柳般,从远处走了过来。   身量不高,体型偏瘦,五官称得上俊雅,走路姿势也是刻意练习过的,端的非常稳,如君子之姿,和宇安帝走路姿势非常像,甚至唇边也带着类似弧度的笑意。   可有些人是经不起细看的,比如这位三皇子,尽管唇边带笑,却未及眼底,他的眼神很冷,埋尽了冰霜,那是寂灭万物的阴戾,他一点都不温柔,还有他的姿势,看起来很标准,很端方,但他自己很不喜欢这样的走路方式,袖子里的手握成拳,根本不怎么摆动,反而更不和谐了。   京城里有认识他的人,已经叫出了声:“方,方之助!”   不,不对,这个人已经不能叫方之助,他是三皇子,方之助只是他的另一个代号身份!   “噗——”   这次不是叶白汀,申姜是真的有点憋不住,要不是这么多人在,他得当场拍大腿。亲娘召唤,怎么叫都叫不出来,还发了脾气,又急又羞又怒,说自己多苦多可怜,自己多配,三皇子就是不出来,就是看着亲娘丢人现眼,一点都不管,可少爷一说话,勾勾小指头,他就哈巴狗一样出来了……   就问尤太贵妃,打不打脸,难不难堪!   人群里百姓本沉浸在‘原来三皇子真在这里,原来三皇子长这样’的惊讶里,没察觉到这一点,听到这笑,他们看看憋的不行的千户大人,再看看上头尤太贵妃的脸……   “噗——”   “噗噗——”   人们此起彼伏,憋笑憋出了个潮起潮落,连绵不绝的场景。   尤太贵妃眼泪都掉下来了。   这群贱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不过周围这所有一切,都不影响三皇子的动作,他稳步往前,一步一步,走出了人群边缘,到了现场空地。   官兵不可能让这样的危险分子上前,锦衣卫的绣春刀,禁卫军的长刀长矛,甚至暗处弓箭,皆齐齐举起,对着他走过来的方向。   气氛顿是变的冷冽,针锋相对。   百姓们也才回过味,对啊,现在可不是什么看笑话的时候,这个什么三皇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要祸乱大昭啊!不仅计划,人家还干了那么多坏事,怎么可以再让他往前走,给他机会行刺君王!   百姓们也围了过来:“你给老子站住,不许动了!”   “别以为我们会怕你!”   “再敢往前就杀了!”   一个人的话或许不会有力量,一个人或许不够有那么大胆量,但是所有人一起呢?这些声势,这些人群,创造出来的声浪气势是很吓人的。   三皇子却仍然很稳,看着抵过来的刀尖,眸底充满调侃,话音慢条斯理:“看起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知道我今夜会来?”   “你的主意?”他看了眼叶白汀,又看仇疑青,“还是你?”最后,目光落到了宇安帝身上,“难不成是你?”   他微微偏了头,笑容阴鸷又危险:“宇安帝,我的龙椅,坐起来滋味舒服么?坐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   “呸!你算哪根葱!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什么叫你的,家里要是缺钱,买不起镜子,老子可以大发慈悲,赐你滩尿!”   “竟敢目无礼法,挑衅君王,指挥使您看——还留着他干什么,动手啊!”   百姓们比当官的还急,他们大部分人想法简单,性格淳朴,最信奉善当赏,恶当罚,善恶必有报,那什么乌香,操控科举,买卖官位,贪污受贿,哪一样不是大罪,不知折了多少人命进去,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客气的,就当街砍头问斩!   “我看谁敢动!”   三皇子阴阴一笑,突然撕了身上外袍,露出胸前腰间绑着的东西。   那是一颗颗小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瓶子,做的非常精致小巧,每一个都颜色不一样,或深或浅,每一个里面都明显放着东西,细长瓶颈用皮绳拴好,一圈一圈,缠在他身上,从胸到腰,一共四层,看起来密密麻麻,极为吓人。   因为琉璃瓶子很小,占的空间也不大,夜里视线又暗,又是藏在衣服底下,大家才没看出来。   “肃静!”   百姓们还没讨论,就被仇疑青过于严厉的声音压了下来。   三皇子低低的笑了:“别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指挥使应该很清楚?”   仇疑青眉宇藏锋,眸有杀意:“雷火弹,你改装过?”   三皇子弯唇,眼底闪着诡异的光:“指挥使果然懂行。听说最初用在瓦剌战场,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的雷火弹,本就是你造出来的?可惜那玩意太大,不好携带在身上,不过这东西,我的人也拆过……还记得之前京城街道上,到处爆炸的琉璃瓶子么?”   仇疑青当然记得,不但他记得,锦衣卫所有人都记得,街上百姓也记得。   “案子的凶手,你们找到了,跟瓦剌细作有关,但你们应该不知道,这个制作过程,我的人有幸在旁观,图纸也另外抄了一份,还在别处试验,找到了更稳固,更特殊的制造方法——”   三皇子指着胸前的小瓶子:“看到它的喷口了么?只要我拉住引线,里面的火药就会嗖一声,和烟花一样炸出来,以随机方向溅射,可能往前可能往后,可能东南西北,各方向都有,没人控制得了,包括我自己。”   “我呢,生下来贱命一条,好像没什么可惜,死不死也没谁在意,没关系,但你们的天子,你们的皇后,你们的官员,你们的百姓——”   他说着,突然暧昧的笑了一声,视线从仇疑青滑向叶白汀:“还有你的小心肝,你舍得他们死?”   别人还没说话,尤太贵妃先受不了,一脸不赞同的看着他:“你给本宫停下,不准——”   “你闭嘴!”   三皇子话音狠戾,却看都没看尤太贵妃一眼,仍然看着仇疑青和叶白汀:“如何,这份礼物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叶白汀眉梢微挑,没有说话。   三皇子闲庭信步般,往前走了走:“你看,你们都能猜到我不会错过今夜,一定会来,老早就暗中准备布局,要逮我现形,整个问案过程都由仵作主导,指挥使隐在暗中,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一会儿,又布置了什么,我为什么,不能也做点准备?”   “你们个个都很重要,家国重要,亲人重要,百姓重要,没一个人可以被牺牲……十三年前就如此,现在还一样,伪善的这么让人恶心!我不一样,我命贱,敢玩,也敢赌!不就是死么,你们有本事,就在这里杀了我,看谁会为我陪葬!”   早在雷火弹三字出来的时候,现场就一片安静了,百姓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武器,之前不知道,从去年冬开始经历的那几场危机,他已经完全知道这是个什么危险东西了。   这三皇子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不管身上流着什么血,都是天生反骨,要危害世间的!   想到当时案子细节的,更是细思极恐,当初那个琉璃小圆球的炸弹案,锦衣卫办的很清楚,事实明确,证据确凿,那是瓦剌人的细作组织干的,三皇子现在直接承认这件事,岂不是认了和瓦剌有勾结?   大昭律有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这三皇子是谁生的,谁的种,胆敢做这种谋朝篡位,通敌叛国之事,都罪不容诛!   他还很骄傲,以自身性命相逼,惯的他!这就是个疯子!   换了往常,大部分百姓第一反应大约是拔腿就跑,任谁遭遇生命危机,第一反应都是如此,可今天不一样,在听过那么多过往,看到这么多人曾默默无闻为大昭做了多少之后,心内血性很难不被激起,他们非但没跑,还一个个往前,甚至和锦衣卫禁卫军面对面了,把三皇子给包围了起来。   “皇上娘娘和指挥使先走,放心,咱们绝对叫他走不出去!”   “不就是炸几个烟花,怕个蛋!”   “不就是个死字,老子认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愿意殚精竭力,安邦平乱守护我等,我等也愿意舍身相护!”   “大昭要盛世繁华,京城要热闹平安,子孙要繁荣昌盛,不能被这么个糟烂玩意儿给祸祸了!”   皎皎月光中,人们坚定不退的神情,发着亮的眼睛,那么诚恳,那么炙热……   “真是……让人恶心。”   三皇子手指伸往侧身,看着就要拉断一条引钱。   “都退后!”   仇疑青神色威厉,站在人前,距离三皇子最近的地方,视线鹰隼一般,锋利滑过人群:“天子驾前,锦衣卫在侧,自有行事规矩,谁人胆敢不听令下,一律照反贼处置!”   “可是指挥使……”   “都退后!”   百姓的眼底发红,一个个冷着脸抿着嘴,不想退,他们懂,指挥使话说的严厉,其实仍然是保护他们。但经身边聪明人小声提醒,心下一转,也明白了,这会儿阵仗有点乱,三皇子敢这么出来,定然做了万全准备,没准就派了人换了普通衣服混在百姓里,就等着时机挑拨离间,或上前行刺呢!   他们得听话。   就是有点憋屈。   座上宇安帝早就放开了越皇后的手,面上笑意收起,眸底有墨色波涛暗涌:“朕自出生就几经磨难,往前每一步似都危机重重,幸得上天护佑,一路行至今日,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能在朝堂奏折间,施展抱负——再者,安将军守护的战场,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   他的话音没那么威重,也没那么激奋,浅浅说来,却让人心生波澜。   对啊,眼前的天子才是得上天护佑的真龙天子,龙骨加身,必是遇难成祥的,怕什么?再说还有安将军,什么样的仗没打过,什么样的局没见过,还真用不着他们帮忙,他们得要点脸,别拖后腿啊!   百姓们迅速往后退,退是退了,由锦衣卫隔着,到了一个略远,大概不会波及的范围外,但谁都没有走,仍然看着前方。   三皇子看着这一出你来我往的‘闹剧’,眼底越来越烦躁,情绪不怎么好,手指再次蠢蠢欲动。   安静气氛里,叶白汀的声音淡淡传来:“不觉得可惜么?”   三皇子眯眼:“你说什么?”   “隐姓埋名那么多年,忍受着各种屈辱,各种质疑,东逃西蹿,好不容易能在今夜走到这里,光明正大的领个身份,还得靠炸弓单威胁才能不被清除,随时都有可能死,不觉得可惜?”   叶白汀视线转向东侧,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娘,可是很心疼呢。”   尤太贵妃是真着急,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她的确料到了一些事,为此做了些准备,可锦衣卫实在太精,内里查案细节,仇疑青捂的死死,一点都没透出来,让人从申千户那里套话,她以为足够小心,以为套到了,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憨,实则给出的东西全部都是假的,她的准备偏了方向,完全派不上用场!   叶白汀也是真够细致聪明,很知道怎么样问话最戳人肺管子,一步步下套,一句句引导,竟让她都乱了阵脚!   她表情焦急表情很明显,三皇子却仍然没转头,直直盯着叶白汀:“你觉得,我会顾及她?”   尤太贵妃终是没忍住:“不要做傻事——只要人活着,什么都能有!你先把你身上的东西……”   “闭嘴!”   三皇子话音中满是戾气,尤太贵妃闭了眼,眼泪掉了下来。   叶白汀微微一笑:“我记得你朋友不多,上次把我‘请’到船上,方式不怎么君子,人却看起来很寂寞,你有很多很多心里话,想要同人说,又认为别人不配,不理解你,便更不想说了,是么?今夜月圆灯明,共此美景,要不要聊聊?”   三皇子手指在引线上留连,似乎很放松,唇角勾起邪恶弧度:“太无聊的话题,我可不感兴趣。”   叶白汀:“那方才我的问案,合不合你胃口?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确定了亲娘是谁,不开心?”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三皇子嘴上说着开心,却没看尤太贵妃一眼:“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有本事的,待在这里太浪费,仇疑青那根木头,宇安帝那个惯爱演的假货,不能让你发挥的淋漓尽致,不若跟了我,你想玩什么样的局都有,想和怎样聪明的人交手都可以,你需要的是更刺激更带劲的舞台,只有我才能给你。”   “是么?”叶白汀却没接他的话,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了点什么,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尤太贵妃,似笑非笑,“我怎么看你不像很开心?”   三皇子冷了眼。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矛盾?”   叶白汀看着他:“你的经历,你做的事,让你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太贵妃的人找到你,说她是你娘,你不信,但你得靠她积蓄的势力为你所用,所以你不能表现出不信,但你心中又想弄清楚真相,一直在纠结,你一定自己查过,可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你也没信,认为这是别人操纵着,故意送到你手上的,你想借锦衣卫帮这个忙,帮你确定心中所想,可发现事实真正如此,又怅然若失,没一点满足的欢愉……你到底想知道亲娘是谁,还是不想知道?”   “亦或是你心中其实早已确定,只是不想面对?”   “你其实很早很早之前,就想问她一句话,对不对?”叶白汀声音微缓,有一种很特殊的韵律感,像春雨打过石台,像落雪无声,“你想问一问她,为什么抛弃你,为什么不像其它的娘亲一样,为儿子用尽全力,以她的地位手段,如果真的想要你,是可以把你带回到身边养的,只要付出一点点代价……不是么?”   尤太贵妃大怒:“你少在那里挑拨我们母子之情!”   叶白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们之间,竟然有母子之情?你当他今日来,真是对你有孺慕之情,出头救你的?”   “你知道什么!我儿子当然——”   “你、给、我、闭、嘴!”   三皇子第一次直视尤太贵妃,语出凛冽,眼底一片森寒。   所有人这才回过味来,三皇子哪有什么亲慕恭孝,他并没有对这份‘母子情’感动半分……有人想起了叶白汀之前质问太皇太皇时说过的话,说太皇太后故意引导,想要尤太贵妃母子成仇,自杀残杀,让尤太贵妃尝一尝养虎为患的苦楚……眼前一幕,明显说明了什么。   后宫中人的斗争,竟这般惨烈么!   叶白汀看着三皇子,继续:“如今人就在你面前,你真的,不想要一个答案么?”   “呵。”   三皇子冷笑一声,从旁边拖了把椅子,掀袍坐下:“行啊,你自以为很了解我,是么?那咱们就玩个游戏,我给你这个面子,只要让我玩的开心,这雷火弹么,我可以晚点再炸。”   尤太贵妃一脸难以置信,忍不住提醒:“这不是胡闹的时候!此刻你应该在别处,而不是在这里,玩什么游——”   “我说过了,你给我闭嘴!”   他手指往前一伸,破空声响,箭矢携风而至,直直冲着尤太贵妃的方向。   尤太贵妃躲之不及,胳膊擦伤,立刻见了血,但不管从箭矢的方向还是力度,都能看出来,别人是有意射偏的,很给她留面子了。   但她仍然很受伤,看向三皇子的眼神更加难以置信——   “我是你娘,是你亲娘啊!” 第277章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箭破长空,血染裙衫。   三皇子完美的用行动诠释了,对宫中这位亲娘的不在意,受伤流血一点都不心疼,一点都不难过,甚至可以亲自给予。   围观众人都惊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要什么!今夜来到这里,不惜自杀也要现身,难道不是因为割舍不下的母子情分么?   “本皇子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三皇子似乎很满意现场效果,微笑着往前,没再刻意绷着,姿势反而更加自如,他视线落在叶白汀身上:“你不是都知道?说说看啊。”   叶白汀神色安静,并未被这一点血色惊到:“你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被抛弃,为什么不被认可的答案,你想要被理解,想要被珍视,不带虚伪,不看你的身份,只因你是你的那种——但很明显,尤太贵妃给不了你。”   尤太贵妃捂着流血的胳膊,唇色惨白,满面羞怒:“本宫没有扔了你,没有必要,不然之后何必找你,何必扶你!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要被那个老虔婆给骗了! ”   可事情发展到现在,现场围观的人都看明白了,为什么少爷之前那么问话,为什么尤太贵妃开始还能稳得住,被少爷一激就发火了,因为这就是关窍所在啊!   你尤太贵妃要真觉得问心无愧,真觉得自己做的所有一切对得起孩子,经得起世人拷问,你恼羞成怒什么劲?你要不是被戳到了肺管子,怎么会这么跳脚?   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你怎么就不愿意相信哀家,哀家是真的没做什么。”   太皇太后视线淡淡掠过尤太贵妃,浅浅叹了口气:“孩子是你自己生的,也是你自己扔的,这普天之下,生产之后就把亲子抛弃的母亲,你怕是头一个?”   “当年他还那么小,将将落生,粉团似的小人,还没你的胳膊长,你就敢狠心让人带往宫外,扔在路边,那可是冬日寒春的天气,江南再暖,不似京城雪多,寒时的霜雨也是能要人命的,他那么小,怎么抵得住?你这当娘的不只是扔了他,是想让他死呢,要不是被好心路人看到,他是会冻死的。”   尤太贵妃闭了眼,眼泪不停的落下,一直在摇头:“本宫不知道会这样……本宫以为丢不了的……当时形势,本宫也是迫不得已,本宫知他早年辛苦,也恨不得替他受了,但没法子,本宫也是被逼的!这天底下,只有本宫最疼他,本宫所有做的一切,所有筹谋准备,一腔心血,全都是为了他!”   “不是。”   座上越皇后让人上前替尤太贵妃包扎:“不是这样的。”   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整个的问话过程,包括之前锦衣卫查案的过程,她总是点到为止,但凡问及当场细节,案发有关,她都事无巨细,诚恳讲述,可再深的东西,她从未和任何人透露。   和叶白汀之前的猜想一样,越歌入主中宫还不到半年,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很多东西要适应,宇安帝不可能事无巨细,每件事都告诉她,教她,皇宫那么大,事情那么多,他说不过来,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前朝的事又很忙,经常奏折一批就是一日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什么困难,他才会就是论事,引导他的皇后往前走。   越歌自己也知道,便是普通的民间夫妻,都尚需很长的磨合时间,何况皇家夫妻?这与感情好不好无关,人人都要经历,自从她接受这桩婚事,对于未来就有了很多的思考和想法,大婚第二日,她就和宇安帝长谈过,她不希望被他牢牢保护在羽翼之下,她想要承雨露风雷,沐浴在阳光下,便是长不成参天大树,也要长成茁壮枝苗,伴在他身侧,与他并肩。   宇安帝放了很多权给她,任她随自己心意成长,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准备好接住她,就算她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圈套,犯了错,他也不会让她受伤。   所以她很放心,哪怕接触了后宫争斗的黑暗,发现了太多阴私难看的事,她也没有害怕过。不想被两座大山压在头上,但凡起了制衡的心思,她就不会不关注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知道的信息多了,才能在两宫相斗时掌握更多的主动权,而不是一头雾水的被牵扯进去,被谁当刀使。   对于这桩命案牵连出来的过往,她起初并不知晓,是近来宫务往来,慢慢接触的人多了,深了,才发现一些端倪,究根溯源,深入到多年之前的事。   意识到和皇家血统有关,甚至牵连到了自己的丈夫,她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哪怕仇疑青和叶白汀进宫问案,她也未提只字片语。   她察觉到问题的时间非常短,还没有去问宇安帝,心想至少先查出点东西或线索再说,皇上有多累,外人不清楚,只知权力巅峰,自由自在,唯她这个枕边人才知道,权力巅峰自由自在的只有昏君,想要当一个好君主,是要比所有人都忙,都仔细,都殚精竭虑的。   不过今天晚上,她知道了,这件事在皇上那里并不是秘密,所有一切他都清楚,只是没告诉她。   她没有生气,只要不是坏消息,她就放了心,夫妻再亲密,也不需要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尤其是一些带着伤痛的过往……硬逼他揭开,她其实是心疼的。   她眸底湛亮,看着尤太贵妃:“你并不是所做一切都为了三皇子,你是为了你自己。”   “他不过是你用来夺权的工具,目前唯一一个可用,趁手,培养起来回馈无穷的工具,你不是心疼他,你只是想要一个更光辉的未来,你想要至高无上的位置,你想要更多的权欲和野心,为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垫脚石。”   进宫不足半年,权欲野心,越皇后已然比所有人看的都透。   “皇上言及长公主,提及幼年之事,这么多过往,都不能让你明白,真正教养孩子,是怎样的么?”   她杏眸盛着月光,温柔皎皎:“我姓越,在场有些人可知道,早年越叶两家交好,我同叶大人姐弟常在一起玩,叶大人什么样子,我也是见过的,他的脾性,对孩子如何,我也略知一二。”   “阿芍和阿汀姐弟年纪相差很多,经常是姐姐带着弟弟出去玩,去别人家做客或小宴,去亲戚家走动,去通家之好玩耍,偶尔也会小住一两日,每每姐弟二人出门,叶大人一定会亲眼看着他们上车离开,算着他们回来的时间,亲自出门买好吃的,就为他们回家能吃上最喜欢的一口。”   “叶大人不擅手工,可有两件事,他做的非常好。一是姑娘家踢玩的毽子,因为阿芍喜欢,玩的好,常不离身,却又烦恼买来的总是坏的太快,下人们做的不是不好看,就是重量不对,总不合她心意,她只随口抱怨了两句,就被叶大人记住了,自那以后,手帕交们在一起玩时,阿芍的毽子总是最好看,最鲜亮,重量也最合适,玩的最舒服的。”   “阿芍大概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抱怨毽子不好用,沉浸在这个游戏里,一玩就是好些年,直到她出嫁,给我写了封长长的信,说嫁人之后的很多不习惯里,最大的烦恼竟然是这个。她发现别人擅长的东西,比如琴棋书画,都会知道哪样好,那样次,哪样是架子好看,实则内里不然,哪种怎么保养,怎么用的久,她却发现自己玩了这么多年毽子,除了会观赏,细品好不好看,拿到手上就知重量对不对,耐不耐用,却不知上面的羽毛要怎么选取,达到这样漂亮的观赏程度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怎么扎才能用的久,日常要注意什么……那张信纸上,有很多干了的泪痕,阿芍并没有抱怨婚后生活,她只是想家了,只是明白了,父亲为她做了多少。”   “阿汀也是,小时候虽娇气,也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喜欢玩耍小剑,木头磨造的那种,也就一臂长,他经常拿小木剑劈着玩,但每回都会被我欺负……”   越皇后笑了下,似乎很怀念当年:“小孩子玩闹,都是为了开心,手轻手重的,一般都不会受伤,但小木剑碰撞的多了,是会磨损,生毛刺的,不好看,也不好握。”   “阿汀小时候养的娇,很要样子,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木剑磨损一点就不开心,又不能扔,因为太浪费,叶大人便又悄悄捡了这活计,在那以后,阿汀玩的所有小木剑,都是他亲自打磨,甚至亲自劈砍做的。阿汀并不知道每晚他睡着后,他的小木剑是会被人拿走保养的,还以为终于得到了一把不会坏的‘宝剑’,日日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有一回叶大人外出公干,半个月才归家,阿汀发现手里的宝剑坏了,生毛刺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直到叶大人回,‘宝剑’才跟着回来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不再喜欢小木剑,也不再玩耍,叶大人只是收起那一箱子磨损程度不一的小木剑,遗憾手艺再不能发挥,什么都没说。”   “说起来似乎都是些小事,无关生死托付,无关家族大计,可寻常父母,给予的就是这些。他们很少将这些说出来,说出口的,大多是严厉的严肃的,不好听的话,做的这些事,却总在背后,不让孩子知道。”   “我记得那时阿芍突然对厨艺产生兴趣,想要找夫子教,但她平日作风有些……过于活泼,被人挑剔,寻不到良师,叶大人偶尔会与友人小酌,却不是喜应酬的性子,那时第一次喝醉归家,有些失态,醉话不停,每一句都是,我闺女最好。”   “阿汀因是男孩,小时候身体不好,被养的娇了些,还不爱读书,选夫子时,也被人挑剔,叶大人平日为人随和,那次却把人打出了门,鞋子都被他扔了……”   越皇后说完,看着尤太贵妃:“父母该要给的,你一样没给,父母该要教的,你一样没教,你却说,所有你做的,都是为了他?”   “本宫生了他!”   尤太贵妃眸底满是火气:“那些日常的,鸡毛蒜皮的事,你当本宫不想做么?都说了,本宫是被逼的!本宫将他送出宫,也是为了保护他,是想他好好活着!本宫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心血,那么多努力,全都不算数么!你们可以跟本宫斤斤计较,可他呢,难道不应该感恩一二,护佑本宫一二!他已经长大了,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见她还是执迷不悔,叶白汀长长叹了口气。   “正如皇后娘娘所言,我父叶君昂,还有离世多年的长公主,他们养孩子,是温暖无私,无微不至的,如果说对我们有期待,也只是希望我们未来顺遂平安,康宁快乐,能尽情的享受人生,享受爱与被爱,他们把他们人生中觉得美好的东西都分享给我们,让我们感知和体会,让我们成爱上书屋会接受和开拓。”   “他们知道成长的阵痛有时很难熬,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再说:我走给你看,你看着学。他们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人间并不可怕,人间值得,只要你勇敢,只要你去追逐,你就会找到属于你的那份幸福。”   “他们生我们,养我们,并不觉得我们天生亏欠了他们,要还,他们也不觉得天生亏欠了我们,要付出所有,我们只是缘分使然,有机会相伴十数,或数十年,该当好好珍惜。”   “可你在干什么?”叶白汀看着尤太贵妃,面无表情,“你只是觉得自己生了孩子,给予过东西,付出过努力,就拥有孩子的使用权,可以命令他做很多事——我生了你,养了你,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是么?”   尤太贵妃还想说什么,可她看到了三皇子的表情,阴鸷,冷戾,森寒……   她身在深宫,并没有怎么和三皇子见过面,满打满算,这二十四年来,仅只见过三次,一次还是他出生的时候,她以为母子血缘天生亲近,她给予了那么多,孩子应该知道感恩,为数不多的来往密信中,她也感受到了这份感激,可为什么见面时,这好像真的不一样。   这个孩子,在恨她。   叶白汀:“我平时不大喜欢把‘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挂在嘴边的母亲,因为这话会让孩子感到负罪感,觉得亏欠,持续的久了,亲情便不再是亲情,而是交易,因为‘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所以你得还,你不是在我的期盼和爱下长大的孩子,你只是我用来投资回报的押注筹码,到时候了,你就得给。你以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自我感动,孩子一定都理解都知道,你在等他说一声谢谢,是么?可你又知不知道,他在等你说什么?”   尤太贵妃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还是那个表情,一句话没说。   叶白汀:“他在等你说一声抱歉。为当时的抛弃,为成长过程中的缺席,为那么多那么多,别的孩子拥有,他却没有的无无数个瞬间,甚至看起来平淡无味的人间烟火。”   尤太贵妃想的没错,父母和孩子血脉相连,天生就有情感羁绊,可这些情感伴随的,是看不见的需求,或者转化成的要求,你怎么引导孩子,孩子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给予无私的爱,孩子学会的就是无私的爱,你时时叮嘱,提醒对方不要忘了回报,孩子当然也会要求你给予更多,这个你没做到,那个你没做到,这个那个,为什么你都做不到,又凭什么要求我?   “太贵妃的母子情,对孩子的爱,”叶白汀表情微淡,“恕我直言,您最多的母爱,在我看来只有一件事,因为自己的孩子没有死,当然不能让别人死了的孩子放在自己名下,以皇子礼下葬,那具未满月的婴儿骸骨太晦气,只配和宫女兰露一起,卷在席子里,扔到郊外。”   “你这样做,也是被逼的么?尹梦秋何其可怜,一生为你操纵,她的孩子就不无辜,不可怜么?强逼着未至满月就小产,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看明亮天光,死了也不能好好入土为安,不能冠姓,不能起名,连做孤魂野鬼,都是最懵懂无知的那一个。”   这事真的有点可怕啊……   远处众人听着这一切,忍不住骂尤太贵妃不是个东西,史书里的奸妃祸国可能有的委屈,这位主一点都不委屈,当真是心狠手辣,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现场又是一片热闹,三皇子始终垂眉敛目,没有说话。   良久,叶白汀看向他:“如何,心里有没有舒服一点?”   安静很久,三皇子双手举高,轻轻击掌了:“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果然懂我,这样的东西——”他指向尤太贵妃,“根本不配做我的娘!”   尤太贵妃摇摇欲坠,险些当场晕倒。   三皇子眉目阴阴:“我寒无暖衣,夏无好饭,三餐不继,每一顿捡到的都是馊饭,甚至要与狗争食,你千难万难,这也不容易,那也不容易,有我不容易么!没照顾过我一日,看我长大,却要来管我,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好,规矩不是这样的,皇家子嗣不应该粗俗,可你也不想想,是谁让我长成这样子的,但凡你有一点点慈心,我会被你手下奴才这般挑剔么!往日那些屈辱,给你一样你都受不了,而今倒是敢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愿意替了我,你真的愿意么!我可是皇子,我是皇子啊,你凭什么这般苛待!”   尤太贵妃这下是真的站不住了,跌在地上,双目无神:“怎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可你自己,就配得到这一切了?”   叶白汀看着三皇子,眉目冷冽:“大昭百姓何以万计,失怙失恃幼童有多少,边关军户男丁伤亡,无法被照顾的妇孺又有多少,你要比惨,日子比你坎坷的,三餐不继的人,多的是。天子自登基以来,国库再紧张,每年拨到慈幼堂的银子不会缺,慈幼堂数量每年都在增建,众人皆知边关仇家军英武厉害,却少有人知,安将军对于战死家属都有特殊抚恤,保障他们的孩子能长大成人,即便市井街巷,暗处有不见光的地方,更多的也是好心人,他们可能收养不起别的孩子,但手头稍稍宽裕时,也会舍出一口饭,恩济他人。”   “你说你可怜无辜,每日在贫穷里挣扎,可若世事果真凉薄至此,你那夜被扔在街上,就不会有人捡了你去养,无依无靠时,也不会吃到百家饭,长到足够你耍心眼的年纪。”   “比惨比不过别人,活到现在,对帮助过你的人也没有半分感恩,一颗心里全是怨恨,全是毁灭,你觉得你应该?”   “那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不是我求的!”三皇子眯了眼,“我长至现在,从未求过任何人!”   叶白汀:“那你很勇敢,很有本事了。”   三皇子阴阴看着他   “若你真有自己说的那么有胆气,有勇气,为何不远走高飞,挣脱这一切,追寻自己的路?”叶白汀嗤笑,“还不是放不下荣华富贵?你管这叫寻仇,这叫别人欠你的,其实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卑劣找个理由。”   他往前一步,直直盯着三皇子:“如若不是骨子里的自卑,不是觉得自己实力不足以掌控这一切,何必和尤太贵妃纠缠,又是逼她又是逼你自己,互相都委屈难受,堂堂正正的来不就是了?承认吧,三皇子,就是一个卑劣自我,还很无知自私的人,生在哪里都是。”   他逼得这么紧,底下百姓都要为他捏把汗了,对方可是个疯子,这样很危险啊!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三皇子竟然笑了,还笑得相当愉悦,看起来可怕极了。   “我还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行吧,看在你让我今天很满意的份上,我给你个面子,不在这里干坏事,不过你么,得跟我走。”   叶白汀眼梢微挑:“跟你走?”   三皇子笑声更大:“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过来一趟,是寻死的吧?命再贱,也是我自己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当然不能轻易给你们。我要的答案已经有了,这女人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随便你们处置,你们也别想瞒过我,仇疑青暗地里悄悄准备了什么,我都知道,想要大家相安无事,你就跟我走,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你回来,不然——”   他晃了晃身边琉璃瓶子的引线,笑容兴奋:“你更想让我拉动这个?” 第278章 你男人什么时候来救你   你是什么狗东西,凭什么觉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想掳少爷走,当咱们都是死的么!做梦吧!   要不是锦衣卫拦着,在场百姓能冲到前头,把三皇子骂的娘都认不出来。   哦对……他现在都已经不认他娘了。   这玩意儿实在太无耻了啊!知道今天这边在审案子,就处心积虑的来了,没别的,就想借个北镇抚司东风,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确定自己的亲娘是谁,现场这么多人,他悄悄占个便宜,占了也就占了,没人知道,也没谁会骂他,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还受不得激,要露个脸,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皇上在,指挥使在,皇城的禁卫军在,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也在,哪个好惹?他知道自己跑不了,就给自己拴了一身炸弹,不让他走,就鱼死网破,大家伙一起陪葬!   好不容易少爷机智,控制住了场面,把他稳住了,他竟然胆更肥了,妄想带少爷走!   呸!不要脸!就这样的还想造反,‘成大事’,美的你!   仇疑青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人被带走,可他往前一步,还没说话呢,就被阻止了。   “指挥使留步——”   三皇子手指放在琉璃瓶子的引线边,慢条斯理:“你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也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宫中禁卫军为你训练调配,宇安帝从小跟你一起长大,最为信任亲厚,你的本事,我可是知道的很清楚……”   “往东方向百步,有你埋伏的弓箭手,对不对?往西是城墙,挨着深巷,你但凡起个坏心眼,引我过去,我就跑不了,还有南边的水油架……四外道路全被你封锁了,只有北边能走,是不是?可若我天真,往北边走了,才真正入了你的套,我猜几里地外,应该会有大量军兵埋伏?只要我敢走,就跑不了了。”   仇疑青没说话,申姜似是没忍住:“你怎么——”   仅止三个字,他就闭了嘴,因为就这三个字,已经把自己人给卖了。   三皇子更得意了:“没办法,我想要全须全尾的走,不得想个法子?你们指挥使不行,太危险,对付不了怎么办?我不要他。”   他早打算好了,有这些小东西在,不信这群人不忌惮。肯定不能点名仇疑青,这人武功太高,随便瞅个空子都有可能反杀,他控制不了,宇安帝也算了,大仗等着后面再打,这个时候也不能点名他,一国之君,不管底下百姓还是官员都不会放,逼急了,怕是会跟他鱼死网破,女眷也不行,身子骨太弱,走两步人没了,他还怎么拿来当人质?   怎么算,最方便最合适的,都只有叶白汀。   三皇子指着叶白汀,手指捏着引线,眼神阴寒:“我就要他,你们要么给,大家好聚好散,待我走到安全之地,就把他放回来,要么,你们不给,我反正也走不了了,干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炸、死、在、这、里!”   “好啊,我跟你走。”   叶白汀信步往前,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少爷——”申姜急的很。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不会有事。”说完视线转向仇疑青,微微颌首,“相信我。”   仇疑青面色沉肃,脚尖蠢蠢欲动,最后还是没动。   三皇子吹了声口哨,相当轻浮:“抱歉了指挥使,这回可是人自己跟我走的,要尊重别人选择,不能怪我哦。”   仇疑青面色阴沉,眸底墨色翻涌,是别人看不到的情绪和压制。   叶白汀没回头,只把伸手到空中,挥了挥,这动作在所有人眼里大概是道别,再见,但仇疑青看到的是小仵作白皙柔润的手腕,还有腕间那枚小金镯。   小金镯赤金打造,上面拴着小铃铛,铃声清脆,如金玉相撞。   这是当时他找了京城最好的匠人,用最好的绞丝手艺,专门为小仵作定制的款式,不会过度粗重显得笨拙,不会过细显的太纤巧,小铃铛上雕了花纹,本就很精致了,可他拿回来还觉得不够,亲手在上面刻了‘汀’字。   别人不知内里,只知这是用来代替镣铐,并起监视作用的小东西,可他和小仵作都知道,这是约定。   将小镯子送给叶白汀时,是他们第一次交心谈话,也是第一次许下约定,当时是为公事,也为私心,只是那时的私心,对方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未曾调侃。   没提,没说,但小仵作心里都明白。   小仵作这是在提醒他——记得我们的约定。   有些事约好了的,就要克制自己,不许坏事。   仇疑青闭了闭眼,手握成拳,必须得用尽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不追上去。   叶白汀走到三皇子身边,就被从背后制住,匕首抵住喉颈——   “所有人即刻退后——都给我走开!”   仇疑青抬了手,大家没办法,只能按照锦衣卫安排,让出道路。   沉默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二人身影消失在夜色,再也看不到。   百姓们本以为眼前危机算过去了,少爷被人掳走,指挥使一定会去追,去救,没想到三皇子这么不当人,说好的话,拐个弯就忘,他不但没有放少爷回来,还派了黑衣人过来攻击!   都不能说是黑衣人小队了,是训练有素,步伐整齐的军队!   拿着刀兵杀过来的,没有用炸弹,显然三皇子也很明白分寸,他现在尚未远离,仍然算在锦衣卫势力的包围圈中,为的是自身逃命,把水搅得更浑,不是立刻发起更激烈的战斗,京城拱卫皇权的兵有多少,他太清楚,如果这个时候用大力气,逼的对方鱼死网破,他还真不一定跑得了,闹这一出,只是为了自己逃跑过程更为顺利,不叫别人轻松。   黑衣人的方向非常明显,就是最前方,天子,女眷。   百姓们从刚才三皇子出现起,就被远远隔离在了远处,现在也被死死拦着,过不来,他们也没想过来添乱,非常懂规矩,锦衣卫安排他们怎么躲就怎么躲,互相看护着身边,一点都不拖后腿,但没有人离开,就在阴影里等着,万一有机会呢……   万一有那被扔过来的黑衣人,他们还能帮忙绑上不是!   敌人来的突然,仇疑青这边也没慌,即刻出手应对,刀剑声鸣,他一个人就可以抵挡一个方向,任别人来得多快,人数多少,都别想越过他去!   别处就不行了,反应稍稍慢一拍,对方近了几步,场面肯定是要小小混乱一下的。   禁卫军和锦衣卫经过太多次实操演练,今夜来前也被特殊提醒过,早就绷紧了皮子,意外发生,立刻照着预案,去往自己该走的方向,该组的战阵,忙而不乱,场面用不了多久,就会稳下来。   人群之中,班和安护着太皇太后后退,申姜走在最前侧,护住冲宇安帝攻来的方向,同时分出心神注意尤太贵妃,别让她跑了,这位主后头还有很多罪状没交代,稍后总要说道说道的!   富力行这个杀人凶手,难得没有趁乱逃跑,还怕别人以为他逃跑,都没挪窝,原地后退几步,老老实实窝到角落,乖乖的蹲着没动。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同时,他还不知道从哪儿顺了谁的腰带过来,把自己双手给绑了起来,以示对锦衣卫,对天子的忠心——咱家可没跑,记得要宽大处理啊!   举凡发生类似危机,天子所在之处,都是敌方攻击的重中之重,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打的主意都只有一个,反正事都干了,不如再大胆一点,如果次刺君成功,便是挡不住的荣华富贵!   宇安帝倒是没慌,他虽年纪轻,这种场面却早已经历过不少,拉着皇后退后,把皇后藏在自己身后,别人保不了,自己妻子总可以!   没想到腰一偏,腿一拐,被一脚踹到了后面。   越皇后取了剑,看都没看他一眼,声色清冷:“不会武功的人让开!这不是你的场子,记住你自己该干的事,尽你自己该尽的责!”   看着自己的小皇后扔了碍事的珠冠,手中长剑挽出漂亮剑花,腰身细拧,莲步纵跃,英姿飒爽地和黑衣人战至一处,刀光剑影也挡不住她清美如画的眉眼,甚至淬炼了她周身锋锐华光……   宇安帝懵了那么一下。   眼前这个身影,和姑母一点都不一样,可眼前场景,很难让他不想起姑母。   姑母也是这般,在过往那些数不清的岁月里,一次次这样站在他前面,为他挡风遮雨,为他化解一切麻烦危机。   诚然,姑母从没教过他野心勃勃,必须要去争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当时活着的皇子那么多,姑母舍不得他受苦。可出生在皇家,承了这身血脉,有了这种身份,未来哪有定数?   姑母不止一次教过他,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每个人有每个人该做的事,有些人就是天生资质好,擅长武功,志愿保家卫国,将来会走得很远,顾不上家;有些人就是喜欢琢磨天气,看农时懂农物,将来会种出很多粮食,让天下百姓有饭吃;有些人就是擅珠算,定契行商,江南货带到北地,朔北货运到南方,让大家足不出户,也能阔眼界,见识更多风俗习惯,知道这世间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   而他,是皇子,未来没有准确定数,也有大概的路。皇家子弟受天下供养,身份特殊,能做到的事也比别人更多,姑母从不教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因为有些事是他必须要有的担当,有些危机,哪怕赌上性命,他也是必须要面对的,比如外敌来犯,比如贼子祸国……江山社稷,百姓平安,是比他自身更重要的事。   但有的时候,他需要做的并不是盲目冲锋陷阵,而是保全自己。   他要懂得审时度势,有些时候,他的安全存在,才是百姓们的安心所在,他要记住那些为他牺牲的人,好好活着,才能给大家创造更多更好未来的可能性——他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姑母的话,宇安帝记得很清楚,哪怕这一刻心尖热血鼓动,眸底怒火点燃,他也只是闭了闭眼,手握成拳,看着他的皇后站在他身前,配合着禁卫军和锦衣卫的战阵,站在后方,没有冲动的跑出去。   他的小皇后,和姑母对他的感情不一样,期许也有不同,可一模一样的背影,一模一样的行为,他知道这是什么。   除开情感,他还是国君,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了!   宇安帝越来越冷静,也太明白,这种形式持续不了多久,只要再坚持片刻,只要再一小会儿……   “砰——”   斜里有黑衣人冲杀过来,被疾速冲过来的身影直接踹飞,扑摔到出地面,哼都没哼一声,就没了动作,不知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仇疑青袍角随风荡开,在夜色下飞旋。   二人并没有过多言谈交流,甚至视线都未相撞,却并不影响幼年时就形成的信任与默契。   宇安帝:“去吧。”   仇疑青唇角绷得很紧,又解决了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袭来的突然,禁卫军和锦衣卫反应速度也不差,经过最初一瞬间的微乱,现在已入正轨,现场形势已经一边倒的反转,明显可以控制得下来,不需要他了。   宇安帝微展袖袍,天子姿态自信耀眼,浑然天成:“你可不要小瞧了朕,朕可是真龙天子,得上天护佑,朕的皇后也很能干的。”   仇疑青:……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你的确被你媳妇护着,但你这么大言不惭的说出来,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朕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可怜了,有禁卫军,有锦衣卫,还有这么多百姓——”   放松情绪的话说完,宇安帝肃容,看向仇疑青,眸底映着月华辉光,坚定认真:“你现在的使命,是去把阿汀带回来,不要让他受伤。”   “……嗯。”   仇疑青没再耽误,脚尖踩地借力,双臂一展,跃至空中,速度之迅捷,如鹰隼滑过长空。   众人见他离开,还是冲着刚才三皇子离开的方向,纷纷提醒前方的人上路——   “快快,快让开,指挥使要走了,他要去救少爷了!”   “都别挡着路,早一分有早一分的安全,晚一分有晚一分的危险!”   “那边有马跑过来了,全身黑黢黢……啊我见过,那是指挥使的马!这边的也让一让,快!”   黑马玄光全力冲击,在月色下跑成了一道闪电,快的连影子都捕捉不到,京城人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匹马,却从未想过,它竟如此神骏!   马儿跑到前方,根本不需要减速配合,仇疑青准确纵跃到它身上,一人一马惯性方向并不相同,却不需要特殊调整,人不会被马甩出去,马也不会被人勒缰控制方向,非常默契的,以精妙的力度调整方向,很快消失在月色之下。   前方灯火阑珊,路线不明,仇疑青却未有半分停顿,指引着方向,大手轻轻抚过马背:“走,我们去找他。”   “咴——”   玄光扬蹄长嘶,跑得更快了。   ……   街巷之中,有不起眼的青轴马车穿行,速度很快,车帘时不时随风激烈荡起落下,露出外面微亮的灯笼光影,或黝黑看不清的树影屋瓦。   叶白汀视线掠过车帘,这已经是马车拐的,不知道多少个弯了。   三皇子果然准备丰富,一路又是换马车,又是在其他马车上安排和他差不多的人混淆视线,不知道套了多少层皮,为了能安全离开,还真是处心积虑。   “不是说放我走?”   “真是奇怪,”三皇子看着他,唇角弧度微邪,“你不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觉得我说话算数?”   叶白汀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树影,垂了眉:“你做的,不止这些吧?露个面就逃,不像你的风格。”   “你果然最了解我……”   三皇子声音愉悦:“你们破案那么高调,各种放出风声要钓我上钩,我呢,是个很喜欢成全别人的人,本身也的确对这件事有兴趣,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但我成全别人呢……你知道的,就是为了打破别人的期望,当然得让你们抓不着我,抓心挠肝的难受,甚至悔不当初,我才爽啊。”   “放心,我准备了很多礼物招待你男人,不过现在我还未绝对安全,自然不会随便启用这些大计划,好钢,当然得用在刀刃上。”   叶白汀懂,大招,当然得放在局势最有利,对方最弱的时候,连他的存在,都是三皇子一道保命符,危机之时可以用他的性命相胁。   什么换车用别人混淆视线,都是为了逃跑,等确定离开了仇疑青视线,不可能被寻到时,三皇子的大招,便也会发了,今夜这般大张旗鼓的出现,后续定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是雷火弹吗?   这些东西是谁造的?三皇子从哪里找到的人,造了多少,现在又分别埋藏在什么点呢?   叶白汀心间微转。   “你男人什么时候会来救你?”   三皇子看着叶白汀:“别想说瞎话,你们什么关系,我早看明白了,你我都知道,他一定会来,你觉得这第一份见面礼,我要怎么招待他才好?”   叶白汀却提起了尤太贵妃:“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三皇子眯了眼。   “还是会的吧?”叶白汀声音微缓,“你仍然会计较得失,计较那些不堪的过往,不管现在你心里做何决定,将来都是会后悔的,她若活着,你不会开心,认为她凭什么,她若死了,你大约也会遗憾,死的太轻松,是便宜她了,要不要我们把她给你,以后漫长岁月里,你看着自己心情来?没什么折磨,比日常的难堪难受更痛,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三皇子冷笑:“当我不知道你男人的规矩?北镇抚司办的案子,抓到的人犯,怎么可能随便给别人?”   “北镇抚司也有规矩说,事急从权,我现在被你抓住,性命堪忧不是么?你非要进行人质交换,也不是不能行,”叶白汀晃晃自己被绑着的手腕,示意处境艰险,“尤太贵妃可是你娘,与旁人不同,你真不想要?”   “想要乱我心神?嗯?”   三皇子靠近,挑起叶白汀下巴:“虽然我对你很感兴趣,但现在不是这个时候,你非要惹我不开心——你知道的,我这人一疯起来,没办法控制,命都是可以不要的,你猜我要是在仇疑青面前欺负你,他会怎样?”   “哦对,”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发亮,“这倒是一个法子,你既然是他的小情人,他必然对你有要求,如果你不干净了,他会不会嫌弃你,抛弃你,不要你?”   叶白汀还没说话,三皇子又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大概率不会,毕竟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这么聪明,这么懂得撩动别人心弦,跟我不熟,都能知道怎么说话让我心浮气躁,当然更懂对付你男人,但是小阿汀,你可千万别小看男人的劣根性,姓仇的再心大,到底也是个男人,现在的占有欲,愧疚和谅解,到将来都会变成折磨和不甘,你们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污点,一辈子都会过不去!”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三皇子突然哈哈大笑:“来人,我要——”   可惜他没来得及干任何事,因远处马蹄声响,驾车的黑衣人声音微颤:“来……来……指挥使来了!”   三皇子大怒,拉开车帘往外看:“怎么回事!”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费了那么多心血人力,为什么这么快被追上了,怎么可能!   “汪——呜汪——汪汪汪!”   狗叫声从远处传来,不但三皇子听到了,叶白汀也听到了,这是玄风,狗将军来了!   “卑鄙,竟然用了狗闻味!”   三皇子眼神阴戾的看向叶白汀:“你男人很聪明啊。”   叶白汀微笑:“承让。”   你要不要脸,我在骂你啊,听不出来么!   “没关系,以为放条狗,就能对付我了?”三皇子笑容更阴,“你看看外面,是不是很惊喜?”   叶白汀猛的抬头,看向窗外。   前方是一条看不见头的深巷,路不宽,两边墙头却很高,夜里看过去,像巨兽的嘴巴,仿佛能吞没一切,这种地方最易设置兵力埋伏,一旦有弓箭手,或有大量人扑出来,一瞬间的攻击力几乎无法阻挡,非常危险!   叶白汀紧抿了唇,心道仇疑青你可千万要沉住气,不要一个人来,不要一个人!   马车迅速进入巷内,暗影中,巷口明亮月光反而看得更清晰,远处有马飞快追来,马上坐着一个人,腰背笔挺,右手长刀横握,后边坠着一条狗,越落越远。   三皇子愉悦的吹了声口哨:“真不错,你男人很记挂你呢,一个人来了。” 第279章 此时,此月,我在   月光下,仇疑青一人一马,手持长刀,行至暗巷中,影子落在地上,拉的长长。   他整个身影被暗巷吞噬的同时,箭雨落下。   叶白汀被捂住了嘴,连提醒小心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仇疑青身处危险,但对方好像……并不觉得危险?   视野太暗,他看不清仇疑青是怎么做到的,好像是扯开外衫往风中一转一卷,就巧妙化解了飞向他的箭矢,同时迅速策马贴到一面墙边,反手将方才截住的箭矢甩出去,对面墙后几声惨叫,便没了生息,也没了动静。   至于他贴的这一面墙,好似因树影屋瓦环境不同,埋伏的黑衣人比对面多的多,但他贴着墙走,别人要用箭射他,视野就不怎么好,需得探出头来……这一探头,就被他抓住了机会,再次干净利落的解决……   他速度很快,解决的人越来越多,然而三皇子的埋伏并不只在墙外,墙内也设有暗线机关,只要启动,就会有细细的绳索拉直,高度距离地面半尺,绊人使得,绊马更方便。   然而玄光随主人打仗,在沙场历练不知凡几,这点小手段怎么可能治得住它,马蹄一扬一抬,准确跳过绳索,这么大动作,马上骑着的人也没受半点影响!   叶白汀刚放下心,就听到三皇子的冷笑。   “呵。”   三皇子目光阴阴:“不愧是安将军,的确厉害,看来不拿出点真本事,是要被小瞧的……来人,给我上!”   叶白汀看到有响箭烟花炸响在天边,有更多的黑衣人涌来,这次更为训练有素,像是私兵。   这么多人,势必会形成包围之势,阻挡别人脚步,马车飞驰,叶白汀很快看不到仇疑青的身影,也不知他是否安全,是否应付的了。   三皇子十分得瑟,似乎玩上了兴头,在车中打一个响指,天边就多一朵炸开的烟火,再打一个响指,又是一朵。   叶白汀不知道随着三皇子指示,仇疑青那里又多了多少风险,还是这只是虚张声势,只为吓唬人,但这声音很搞他的心态,没办法不紧张。   “怎样,惊不惊喜,好不好玩?”三皇子愉悦的很。   叶白汀只想弄死他。   三皇子笑容更大:“这个眼神……终于有脾气了?那不如再助个兴,我们打个赌如何?今天晚上,我把你男人弄死在这里,你以后就跟了我,怎么样?”   叶白汀看到了他重重笑意之下的锋芒,他这话,是认真的。   “咦,你笑了,为什么?”三皇子突然顿住。   叶白汀闭了闭眼,再睁开,唇角微扬,脸上是更从容自信的笑容:“这里不行,你拦不住他,建议换个地方。”   “你这么信他?”   “你既料到我们会准备好等你,我们自然也会预防你这些心眼,做出不同的风险预案,比如你跑了,我们会如何追踪……”   叶白汀眸底明亮到锐利,“指挥使就算是一个人,又怎会不有备而来,你能想得到的招数,他应该大部分都料得到。”   三皇子眯了眼:“这般惹怒我,不怕我杀了你?”   “你会么?”   叶白汀仍然微笑:“正如你珍视自己性命,我也是,我上次就和你说过,我只是一个仵作,只做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没那么多对‘天下苍生’的奉献精神,敢跟你走,说是笃定你不会杀我,毕竟……我对指挥使那么重要,你还要留着我,威胁反杀他不是?”   “不只是对付他——”   三皇子伸手,指尖掠过叶白汀额侧发梢:“还有你们皇上,宇安帝可是天子,坐拥万民,掌天下权,让你这么被我带走,他又救不回去,岂不是无能?往后脸还要不要了?还有你们的百姓,最近这半年来,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你今天晚上让他们看了那么多戏,帮了他们那么多忙,他们会不想着你,念着你?要是你最后回不去,你猜猜他们会恨谁,怪谁?这京城,以后还能不能稳?”   他手指温柔,眼神极为专注,看上去有种深情的错觉:“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得怪你自己,你看看你,眉目清隽如画,气质干净乖巧,长得这么招眼,老老实实做一个囚犯,或者老老实实做一个仵作不行,偏偏要跳出来破案子,一回回推案惊艳,一次次验尸震撼,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信任你,仰仗你,京城百姓们认识了你,尊敬你,喜欢你,今夜你还主理问案,造出这么大声势,所有人眼睛都看着你,不就是现场最重要的人?”   “你说,我要掳人走,不选你选谁?”他轻轻拍了拍叶白汀的脸,“想要自己性命安全,就别强出头啊。”   叶白汀对上他的眼睛,笑意更深,没有说话。   三皇子怔了一下,突然眯眼:“你故意的?”   叶白汀慢条斯理:“你都在追求出人头地,明知这么险,还是硬着头皮在京城人面前出现,都是男儿,我想以一技之长博功名,有何不对?”   他微微偏头:“不过今晚,我还真是故意的,被你‘掳’走,也是我想博的局,毕竟踩着皇子的脸上位,功劳甚大,我日后很可能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啊。”   “你敢算计我!”   “怎么,你是什么不能算计的人么?”   良久,三皇子突然笑了,摸着叶白汀脸的动作变成了掐住他的脖子:“以后跟了我,这个毛病得改,玩火易自焚,懂么?”   叶白汀呼吸有些不畅,却没求饶:“你能活过今晚,再跟我说这句话。”   三皇子当然不会杀了叶白汀,只重重把他掼到车壁上,扬声下令:“这里腻了,咱们换个地方玩!”   马车很快转向,冲出深巷,往下一个目的地。   这次时间略长,中间也换了两趟马车,最终来到了一个脂粉味道很浓的地方。   劣质的脂粉味。   京城都有些什么地方,哪里有烟花场所,叶白汀看过舆图,也亲自去过,路过过,正经做生意的青楼,香味是要稍稍高级一些的,这种混杂了腥气的脂粉味,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高级场所,大约是隐在暗里的私窠子。   “来,看看。”   三皇子十分好心的掀开车帘,让他往外看。   叶白汀就看到了不怎么让人舒适的场面。   这里的路很脏,环境很差,女人们衣衫不整,也没怎么讲究打扮,每个都很瘦,一脸木愣,连整理自己,觉得尴尬都没心情,男人们则更糟,一个个眼下乌青,脚步悬浮,只眼神特别执着,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远处马蹄声响,仇疑青身影自月光笼罩中而来。   叶白汀知道这些人在等什么了。   “他来了,是他!他身上有乌香!”   “快冲上去抢啊!马背上没有配褡裢,一定带的不多,慢了就没了!”   “是指挥使……去求他,求求他……我们就能从这里离开了……”   “我不想被糟蹋了,我想像个人似活着,黑衣人说伺候他两回就行,我可以……”   男男女女,不一样的声音,前者为了乌香,后者为了自由,但所有人目标一致,齐齐朝仇疑青奔去,拼命的那种,他根本躲不开!   “给我一点吧,就一点……”   “我只要一口,就一口!”   “奴家会很多花活儿,让我伺候您吧!”   “带奴家走,奴家比她们都会伺候人!”   场面一片混乱,难堪,又难看。   很明显,这是三皇子提前准备好的局。   “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叶白汀看着三皇子,眉目静淡:“我以为以你的骄傲,设置难题会更有格调一点,没想到只是如此。”   三皇子顿了一下,才斜睨过来:“再骄傲,格调再高的人,也要沉迷男欢女爱,你可别跟我说,仇疑青他不行。”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情爱本是人间乐事,值得追寻和享受,可你,真的得到了?”   叶白汀看着他:“沉溺于情欲之欢,不觉得空虚?把女人拉上床,完事后,不觉得更为匮乏?没有人懂你,没有人想给你一个拥抱,你也不想拥抱任何人,你的内心深处,那么大的沟壑,没有人给你填满,也没有人想要了解你,不寂寞么?”   “你——”   “嘘——”叶白汀成功挑起三皇子怒火,又不让他说话,“你该让人转方向了,这里,待不了多久。”   随着他的话,外面一声巨响,三皇子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待不了多久了。   仇疑青的援兵来了,这回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有锦衣卫,禁卫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从四面八方赶了来。   “汪——呜汪——汪汪汪汪!”   再次听到狗子的叫声,三皇子阴了眼,他现在很清楚了,就是这狗东西带来的!能闻着味找人,还能带别人寻来是吧!   仇疑青也是,不愧是瓦剌可止小儿夜啼的鬼面将军,杀伐之果断,刀兵之锋利,无人能敌,他每次一行刀,就不止收割掉一条性命,刀光剑影中,血流成河。   三皇子狂笑:“哈哈哈——叶白汀!你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下手杀人全无顾虑,刀下亡魂不仅是我的人,还有那么多无辜百姓,他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草菅人命,想杀人时随手就杀了!”   “不一样。”   叶白汀也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除了黑衣人,的确还有别人,都是冲上前要乌香的人。   “他之刀锋所向,永远是危机所在,身后背影笼罩,永远是需要保护的人,失智作乱者,为虎作伥者,阻碍官兵执法者,都不算得是‘需要保护的百姓’,他每一次都走在最危险的前方,但你不是。”   他转向三皇子,眸底暗色翻涌:“就像现在,你不仍然缩在最后面,让别人替你冲锋陷阵?不要同他比,你不配。”   三皇子眯了眼,手都要掐到叶白汀脖子上了,硬生生提醒自己克制,马上到最好看的部分了……   远处突然扬起一阵粉色烟雾,不知是风吹过来的,还是哪里扬起的,很快笼罩在仇疑青附近。   “那可是情香,”他看着叶白汀,话音慢条斯理,“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对待美人?”   美人未必是美人,香却是真香,一旦在这里中了招,跟这些肮脏的恶心的女人成事,得是多大的羞辱?   他等着看叶白汀反应,也等着看仇疑青出丑,却发现不对劲,仇疑青神色没半点变化,眼神也无半点迷离之态,他不但没被情香影响,反而盯准了街边二楼处的水桶,脚踩马蹬飞纵上去,直接一大桶水浇下去,泼没了粉色烟尘,顺手从架子上扯下楼边深深浅浅的纱,往这些女人身上一卷,一扔——   把她们扔到了路边。   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却给足了这些女人体面,她们方才都吸入了情香粉,本就穿的少的衣服更脱了个干净,眼下回神,眼底都是泪意。   原本自己都要放弃自己了,可……还是有人,把她们当人看的。   没有人再上前,没有人再挣扎为乱。   与此同时,仇疑青视线精准的锁定了这边马车的方向,暗暗夜色里,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想看的人,那双眼睛里映着月色银辉,似有别人看不懂的情绪涌动。   三皇子隐有所觉,这或许就是叶白汀说的,人间情爱。   马车颠簸,叶白汀视线受阻,肯定是没有看到仇疑青眼神的,可车帘落下时,他看到了远处仇疑青的身影,月下拉的很长,似乎心有灵犀,他手伸出去,朝远处抛了个飞吻。   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此刻,现在,他就想这么做,想告诉对方,此月,此街,我在。   三皇子拉着他的衣襟,狠狠把他拽回来,动作十分粗鲁。   他在这里干坏事,制造混乱,这两个人竟然在他面前秀恩爱?   叶白汀后背重重撞到车壁,疼的一激灵,他却没避退,而是笑眯眯的看着三皇子:“不是说想带我走,让我全心全意跟着你?那你可得好好学、着、点。”   向谁学,学什么,不言而喻。   学个屁!   三皇子视线阴沉的掠过远处身影,指敲车壁下令:“快点~别人都要追上来了,你的车怎么赶的,学乌龟爬么!”   ……   北镇抚司厅堂。   宇安帝在桌前,看着京城舆图:“现在人在何处?最新军报可来了?阿汀此刻人可安全?”   这是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仇疑青预料到三皇子会在城中搞事,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锦衣卫对三皇子势力已经摸了个七八成,但还有隐在更深处的,打算这一次全部挖出来,三皇子暗处势力渗透,会在京城各个地方布局,皇宫因有尤太贵妃存在,很可能也会混进几个细作,今夜此时,唯有北镇抚司固若金汤,绝不可能发生意外。   申姜:“皇上莫要心急,指挥使心里有数,京城各处皆有提前布置,今夜行动的同时,已经在各处抄剪他的爪牙,规划引导他能得到的消息,形势尽在掌握,相信不久,少爷就能回来了!”   今夜所有行动,本就是配合三皇子布置来的,锦衣卫早就准备就绪,让三皇子自以为掌握了所有场面,实则锦衣卫只是顺水推舟,潜在暗处,连放多少消息过去都是卡准了的,要看看那不知道的两三成人手在哪里,是谁,雷火弹这种东西,又都埋在了何处,可有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宇安帝仍然面色冷肃:“阿汀不会武功……他倒是舍得!”   申姜:“这也是少爷自己提出来的,少爷说只要我们当众审案,三皇子关心事件结果,一定会出现,他自知处境凶险,一定会有所准备,少爷说之前船上时,他和三皇子对面说过话,了解这个人,只要让他看到少爷突出的存在感,一定会掳走他,保证现场所有人的安全……”   还说三皇子一定不会杀他,因为少爷对三皇子来说是人才,也是可以威胁指挥使的筹码。   “……三皇子走投无路,可能会想办法挑拨少爷和指挥使的感情,但皇上您放心,少爷和指挥使中间插不进人,咱们都瞧见过的,他破坏不了!”   “真破坏了,怎么办?”   宇安帝还是不放心,阿汀志向与其父何其相似,胸有天地,都是至忠至勇之人,和该未来光明,要是真被欺负了怎么办?   仇疑青那个人……   那个坏脾气的狗东西,有个喜欢的人容易么!要是叶白汀出了事,他真的会疯的!到时候从哪里给他找一个那样的人回来还他!   “不会的。”   越皇后走过来,握住了宇安帝的手。   放下剑之后,皇后娘娘眉目温柔,连声音都透着静美:“阿汀很聪明,只有他骗人的份,不会叫自己吃太多亏,指挥使英武,破阵无数,定也容不得别人伤害阿汀。”   宇安帝深呼吸,再次看向舆图时,眼底已经冷静下来。   他手指在图上快速点过:“这里,这里,还有此处街巷,曾经为太皇太后和尤太贵妃把持,做过据点,是最容易藏人的地方,立刻着人去查漏补缺!”   “是!”   “还有,”宇安帝手指指着另一处,取下腰间玉佩,扔给申姜,“阿青曾跟朕提过一嘴,说在三皇子那里埋了线人,有暗记标识,但朕的人不认识,你亲自往这里跑一趟,让这里放行!”   “是!”   ……   三皇子的马车,已经又换了几个方向。   他心中开始着急,为什么一直逃不开仇疑青的视线,那男人只有一匹马,一条狗,就死死咬住了他的方向,不管怎样都能找得到!   为了今夜行动,他的确做了不少准备,备用的路线非常多,但一个个被浪费掉,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所有都用完了,他还没有逃出去怎么办?   人力财力损耗是其次,他的命不能丢在这里,他不能死在这!   眼梢危险眯起,三皇子手伸出车帘,打了个响指。   三息过后,叶白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尖锐,刺耳,特殊的管腔共鸣声,这是笛子,是曾经用来控制过仇疑青的笛曲!   见他表情不对,三皇子从容了很多:“怎么,怕了?你男人怕是要丧——”   却见叶白汀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为什么又笑!   叶白汀低头,从腰带里夹出两个小东西,一个略扁长,像折起的三角形,一个细细长长的柄,他把三角形一捏一扩,把柄怼上去,旋好,放在唇间,用力一吹——   别说外面的笛音立刻停了,三皇子感觉自己都聋了。   这个像喇叭花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响亮,这么难听!   它不但响亮难听,还很刺耳,外面笛声顿了下,又开始,叶白汀就吹响这个简易小喇叭,完全压住了笛声,什么曲子,什么韵律,全都不存在!   “我倒是忘了你还有这一手,没搜你的身!”   三皇子立刻夺走叶白汀的小喇叭,扔到窗外,并迅速把叶白汀搜了一遍。   叶白汀真就没带别的东西,就这一个。   “少在我面前耍花样,没用知道么?”   三皇子敲了敲车壁,示意外面继续。   笛声再次响起。   没想到叶白汀没了小喇叭,还有招!他开始吹口哨!到底人声比不过乐器,压不住笛声,但不知他跟谁学的破技术,一点都不熟练,也不动听,压是压不住,但这声音催人尿下,比笛音还难熬!   笛声只影响控制仇疑青一个,叶白汀一吹口哨,别说三皇子和车夫,连驾车的马跑的都慢了!   三皇子气的去捂叶白汀的嘴:“你、给、我、闭、嘴!”   叶白汀闭嘴了,不闭也不行,抵不过别人挟制着他,力气大么。   但三皇子还是觉得不对,凑到叶白汀颈间,闻了闻:“你身上是不是用了特殊的引路香?”   “你方才不是搜过了?”   叶白汀微微偏头,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挂的琉璃瓶上:“你害怕了……所以,要用这个么?”   三皇子阴笑:“你猜?”   “我猜不会。只差一步,你就能逃出升天了,你再疯,不会放弃这一线生机,对么?不过……”   叶白汀凑近了些,微笑看他,声音放轻:“你速度可要快些,不然我男人追过来,你可就没机会了。”   “寡廉鲜耻!不堪入耳!叶白汀,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东西!”   “你又错过了一个时机,他又近了哦。”   “少用你的心眼激我,我告诉你,我、不、信!”   远处还看不到仇疑青的人,三皇子不信这人不受毒素控制,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有什么事情脱出了自己的掌握……   可再想一想自己前后做过的事,握有的底牌,又阴戾地笑了。   “差点又被你给绕过去,你在激怒我,试图控制我的情绪,让我不自信,让我自乱阵脚,是么?我告诉你,不可能!你们有多少本事,我清楚的很,那我有多少张牌,你们不知道,叶白汀——”   “和你男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第280章 放弃吧,你赢不了   笛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高亢,几乎要撕破长天般,炸的人耳朵生疼。   “嗒嗒——嗒嗒——嗒嗒——”   月色深处,有马蹄声自远而来,每一声似乎都踏在人心上,久久等不到来人,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万籁俱寂,所有人屏着息,等待人影的出现。   叶白汀在等。   三皇子也在等。   双方都绷出最从容闲适的表情,仿佛自己胜券在握,这一局你必输,就像听不到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的心跳声一样。   车外马蹄声在靠近,月华映着刀光,车内两个人眼神也已经大战几百回合,没有人服输,可强撑出来的胆气,和真正的底气,到底不一样,绷的久了,难免心虚,难免绷不住。   三皇子猛的别开头,不再看叶白汀,手指撩起车帘,目光阴沉的看着窗外,冷着脸,不再说话。   有史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强烈的希望仇疑青快点追上来,好让他瞧瞧这男人有多失败,也让叶白汀看看,他男人有多拉胯!   终于,马蹄声近,仇疑青出现了。   他肩腰笔挺,背影昂藏,身下黑马神骏,右手长刀横握,冲过来的步调坚定果断,没有一丝迟疑,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待他走得更近,整个面容跟着清晰,三皇子看到了他的眼睛。   剑眉藏锋,眸底敛冰,没有半分失神与空茫,挟着兵刃锐利般的杀气,扑面而来,他的刀并不是那么干净明亮,隐有一层血色,他的衣服也是,脸侧甚至留有不知杀谁时飞溅上去的血点,但这些血色并没有让他变的恐怖,形如恶鬼,反而像在为他加冕——   他不是君王,亦不想号令天下,他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是开疆拓土的能臣,自身土地不会让出一分,但有所出,必攻城掠地,以敌人鲜血祭旗!   三皇子从未直面过这种来自沙场的鲜血洗礼,仇疑青看过来的那一眼,他感觉自己后背发寒,好像被对方手中的兵器锁定,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   “怎……怎么可能!”他磨着牙,“他不该这样,不应该……”   仇疑青竟然没有被笛声控制,为什么!   马车外的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同样不肯相信眼前看到的,笛子催的更急,更快,更尖锐,可没有用,仇疑青片刻都未迟疑,过来速度丁点没减,完全不受影响!   “三皇子根基这么丰,消息渠道这么多,想必也知道,瓦剌使团在京城时,和北镇抚司谈的交易,”叶白汀微笑看着三皇子,“他们已经把这个毒的来龙去脉,怎么做的,起的什么心思,全部交代清楚,解毒方法流程也一并告知了。”   “告诉你们了又有什么用,没有那味独特的天缕兰心,你们什么都办不到,这个毒不可能解——”   话说到一半,三皇子突然眯眼,看向叶白汀:“你们找到天缕兰心了?”   叶白汀笑容更大:“你猜?”   三皇子果断摇头:“不可能,我手下有商行,这味药有多难找我最清楚,现在别说京城,整个大昭,只有我的隆丰商行里有天缕兰心,且也只有一朵,你们不可能寻得到,也不可能买得到!”   这味药是仇疑青的救命稻草,他一直稳稳捏在手心,就是为了能彻底掌控局势,他的计划成功,仇疑青顺利死了,他都用不到这个东西,如果出现意外,仇疑青命大,刚好可以用这个来谈条件,他在这方面用足了心思,手上商路完全可以左右控制,北镇抚司不可能买得到,连黑市都没有!   叶白没再说话,三皇子有眼睛会看,已然走到面前的人,他信与不信,都已经是事实。   三皇子不但看到了,还看的更多,仇疑青所向披靡,他派过去阻截的黑衣人根本挡不住他,他骑的那匹黑马也是,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卸马,弃车!”   三皇子果断下令,拉起叶白汀,推开车门,转移到提前准备好的马上——   二人共乘一骑。   他勒着叶白汀颈项,牙齿磨得咯咯响:“到底怎么回事,仇疑青什么时候恢复的,怎么恢复的,从哪里找来的药材,为什么别处有我竟然不知道!”   叶白汀脖子发紧,呼吸有些困难:“总有地方有的……三皇子……再想想?”   总有地方有……总有地方有……   是啊,他的手里不就有!   三皇子突然想到一个方向,脸色煞白。   “还要多谢三皇子信心不足,刻意为自己提前准备了这张底牌,不然我们想寻到,还真得花更多工夫……”叶白汀的声音在此刻,仿佛像个魔鬼。   “你们抢了我的东西!”   三皇子咬牙切齿的同时,发现前方有一队人马过来,不是仇疑青的锦衣卫,也不是他的黑衣人,而是另一种奇奇怪怪装扮的人。   相同颜色的枣红马,大小高度身形几乎完全一致,看起来没那么神骏,速度也不见多快,可步伐相当一致,从容大方,似闲庭信步,马背上的人们也是,个子不高,体型不壮,相貌看起来不怎么起眼,是那种平常大街上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扔到人群里捞都捞不出来,可现下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人身上,包括马,都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像是坚定,像是团队,像是耐力……   三皇子为了大计,了解过很多东西,这种特质的队伍,他在书上,在别人嘴里都听说过,这是马帮!   再一看,也别好像了,石州大剌剌出现,就在这马帮在最前面!   看到他,石州还笑出一口白牙,伸高手冲他挥了挥,热情的打招呼——   “哟,三皇子,又见面啦!”   “他背叛我!”三皇子神情阴沉,“他把我的药换了!他怎么敢!”   因为对方过于激动的情绪变化,手臂力道松懈,叶白汀终于能顺畅呼吸:“恭喜你,终于发现了。”   “不可能……”   三皇子仍然不愿意相信:“石州已经被吸纳进我的队伍,跟我有了极深的合作关系,签了契,定了约,还参加了我的秘密集会——但凡参加过这个集会的人,都会沉溺于此,迷恋我为他们搭建的平台,再也离不开,会一直听我的话,为我做事!”   “对你的集会感兴趣,并为你控制的人,本身就是意志不坚定,找不到自我方向的人。”   叶白汀一边说着话,一边艰难的在马上控制自身平衡,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庆幸学过骑马,庆幸那些不怎么丰富的骑术是仇疑青亲自教的,还不只一次被仇疑青抱在身前适应,熟练的掌握了技巧,不至于这个时候被颠下去。   “我姐夫石州……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幼时随父辈出走西域诸国,少年时开始扩大父辈留下的版图,曾和西域诸国,南疆,包括北地瓦剌都有交手,打过的架何止千百场,什么样的局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没看过,什么样的心思没斗过,你这点东西在他眼里,上不得台面,根本排不上前列,还想影响他?”   三皇子当然知道石州是个什么人,他起了笼络的心思后,就叫下面详查了这个人,这人有何经历,是何脾性,有什么能耐,他一清二楚,可他自信,没有人能够抵住内心最深处的野望,石州好财,弱点便也是财,他给的机会石州根本拒绝不了,还有上次夜里花船上的策划……   石州连老婆孩子都没顾上管,一头扎在他让出的商道生意上,从头到尾就没出来!每回底下集会时间,石州也很积极,甚至第一个到场,怎么可能不受控制,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叶白汀似猜到了三皇子在想什么,立刻给他解了惑:“想看热闹啊,我姐夫这个人,虽年纪不小,还是有颗爱热闹的少年心。”   狗咬狗的热闹,还能打听收集八卦,多合适的场子,为什么不去,又怎么可能不敢?   “狗东西,放开我弟弟!”   三皇子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石州已经快马袭来,他的武器是一对马刀,不知如何锻造,手柄的位置连着一个类似铁环的圆扣,比手腕还粗,方便拿握,还不怕被打飞,他双腿夹着马腹,腰身挺得笔直,两把刀在手上甩得眼花缭乱,连光影轨迹都捕捉不住,一旦挨近,你都分不清他削去的是你的头发,还是脑袋!   一前一后,石州和仇疑青成夹击之势,很快就会越过黑衣人,到三皇子面前。   “老三哪——你乖乖的,放开我弟弟,你的隆丰商行我不碰,否则——它可不是你的东西了!”   老三?谁给石州的胆子这么教他!   “你、闭、嘴!”   三皇子气的手都抖了,隆丰商行是他的钱袋子,是他维持所有一切的根本,如果这块基石毁了,那所有搭建在上面的一切都将成为泡影,石州竟然敢……他竟然敢!   原来从始至终,石州就不是他的人,也没想进入他的队伍,所有一切都是演的,都是假的,是仇疑青安排的!   一般人产生这种剧烈情绪变化,很容易出现失误,比如注意力被带偏,比如挟持着的人被抢走,但三皇子不是一般人,人性底色里写着疯劲——   “行啊,你们有胆子这么搞我,那就一起死!我活不了,谁都别想活!”   他勒住叶白汀的手反而更用力,手里匕首泛着寒光。   石州到底更紧张叶白汀的安全,捞过来时的动作没那么果断,捞空了。   “哈哈哈哈——”   三皇子和他擦身而过,笑声那张扬放肆:“折了我一条胳膊又怎样,我还有别的路!有本事就追上来,看看今日是你死,还是我亡!”   他一边说话,一边拍了拍叶白汀的脸,眼神阴鸷:“你才真是要乖一点,马车上,我可以任你耍点心眼,现在么,刀兵不长眼,小心不要被自己玩死哦。”   叶白汀没说话,也说不出来话,颈部被人挟制,本就很不舒服,马儿这么快的速度奔跑,风很大,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一路穿行街道,去往暗处,三皇子根本不管后面追来的人,仇疑青,石州,他通通不管,自有他手下的黑衣人帮他阻截断后,他只要往前走,你只会往前走。   慢慢的,四周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隐隐能听到水声。   三皇子策马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他有些停顿,或者说,迟疑,似乎有些不理解现在的状况,不确定是不是还要继续往前。   叶白汀也终于能顺畅呼吸:“可是在找你蓄的私兵水军?”   三皇子攥紧缰绳,明白了什么:“你们又动了我的人!”   他就说,这里怎会这么安静,他过来的动静这么大,这么急,竟无一人接应!   月光下,叶白汀的眼睛明澈沉静:“放弃吧,你赢不了的。”   三皇子怎么可能随便认输,阴着眼看叶白汀:“我的兵,你们不是一直都没有发现?”   “对啊,我们明明找到了你,知道你是谁,你的身份背景,连你二十四年前被扔在行宫外不远的街上都查到了,”叶白汀微笑,“又怎会找不到你私蓄的兵,暗里笼络的水军?是你在做这件事动静太小,牵扯进的人太少,还是锦衣卫没上心,惫懒没动?”   这种事怎么可能动静小,和行商一样,不管养兵操练,还是笼络现有的大昭军方,来往间都必有痕迹,总不会比科举舞弊,官员买卖案难查,锦衣卫惫懒……以前倒是有可能,换了仇疑青当指挥使后,懒这个字,他们怕都不会写了!   “你们故意的?”   三皇子反应很快,为什么锦衣卫不知道他的兵……当然不是不知道,是早就知道了,只是没动,让他以为还没有被发现而已,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他放松警惕,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所有一切都很安全,没必要做出改变,还会担心大张旗鼓转移,会被发觉……   “我们把这件事挑明,让你再找别的,更隐蔽的地方藏人?”叶白汀缓声道,“那到头来,还不是我们辛苦?”   三皇子沉着脸:“这里的人被你们扣下了?”   叶白汀:“不止这里,所有你安排私兵水军的地方,都已经被我们控制,我说过了,你今天跑不了,认输吧。”   “不、可、能!”   三皇子眉眼阴阴:“就算你们知道了,又如何能控制得了所有力量?我当年做这件事的确广撒网,痕迹不可能抹除干净,但我的人很多,也有一些藏得很深,绝对忠诚,你们不可能知道!”   叶白汀:“本来我们的确不知道,但这不是由你亲自领路?你此次为了万无一失,动用的,不就是你最核心最忠诚埋的最深的力量?”   三皇子:“这么说,我还为你们立了功了?”   “对啊,”叶白汀笑意相当真诚,“感谢你为我们抓你付出了这么多。”   三皇子右手眼看又要掐过来:“你找死——”   叶白汀:“你的老师,应该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   三皇子手停了下来。   叶白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的确做了很多计划,可我们,也不是孤军奋战。”   三皇顿了下,想到了更多:“你们策反了我的人?谁?怎么做到的?”   叶白汀手指遥遥指向远处:“看到那个人了么?”   水边有一个身影迅速掠过,很快隐没在远处,在视野里停留几乎只有一息,稍纵即逝,好像本就是在附近的人,因什么原由——比如身为小头领,没和其他人一起撤离,而是留在了最后。   虽然出现时间很短,但他的背影极有辨识度,是一个身材非常好的青年男人,月光下身影不疾不徐,有一种混杂着沧桑和明朗的矛盾感,他好像很喜欢月色,这样的环境,别人离开一定都会挑着阴影的地方躲,他不,他踩着斑驳月影,永远都沐在银辉最光亮的地方。   这种特殊喜好,三皇子记得很清楚:“他是我的秘密幕僚,七月。”   “他不叫这个名字,”叶白汀摇头,“他叫应溥心,不慕权贵,喜山水洒脱,为求一心人,身愿比尘埃,曾是应恭侯府二公子,娶妻蔡氏,伉俪情深——”   三皇子怔住。   叶白汀怜悯的看着他:“不过你好像忘了?你起心思利用应恭侯府,派心腹过去掌控,见才心起,看中应溥心能力,想要逼他成为你们中一员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你忌惮北镇抚司力量,对我尚算客气,当年对待应溥心,应该没什么耐心吧?他看起来开朗爱笑,实则是个硬骨头,不肯随意屈身攀附他人,你给他用了‘尘缘断’,让他忘却前尘,不记得自己有个白首之盟的妻子,就可以为你做事了,是么?”   三皇子终于想起很久之前,的确有这件事,这种积年过往,小的不行的小事,锦衣卫竟然还记着?   叶白汀垂眸:“你说你懂人性,可你只懂其恶,不懂其善,你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求不得的黑暗面,可以挑拨利用,却忘了,身在黑暗里的人,其实是向往阳光,希望世上有好人的,就算是你,不也想得到认可?人心深处,总有那么一些念想,是忘不了的,脑子忘了,心也会时时提醒,引你去怀疑,去寻找,直到找到的那一天为止。”   被迫分别数年,蔡氏每一日都带着丈夫的份,看这晴朗天空,看这繁花四季,哪怕要用上自身去挑战侯府污浊,用了‘尘缘断’,都要下意识给自己准备好解药,她说情深不寿,这份怀念让她很难过,很痛,可她还是不想忘了丈夫,一辈子都不想忘。   应溥心也如是,他一日日寻找自己是谁,寻找自己丢了的心,也未有一刻放弃自己的良知,用思辨的思维冷静看待自身处境,思考别人安给他的身份,编织出的所谓‘过往’,安排他做的事,是真还是假,是对还是错,那些递往边关安将军处的信,每一封,都是他在巨大压力之下作出的抉择。   他忘了前尘,忘了自己是谁,仍然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   还好北镇抚司查过这个案子,注意到了这个人,指挥使亲自写信去往边关了解,一点点理顺了线,寻到了这个人。   三皇子更觉难以置信:“我给他下的药,解毒方法连我自己都忘了,你们怎么可能找得到?”   “你给他下‘尘缘断’,就没想过让他恢复,想起过往,药引自然是越多越好,越丰富越难寻越好,”叶白汀道,“我们也不必猜你的心思,因为没有用,我们只需要知道你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手边都有什么可以即时利用的药材和吃食就好,多试几次,自然会有好结果。”   三皇子要气疯了:“你们早就勾搭上了,你们引诱他,他背叛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白汀又道:“你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不怕指挥使和我姐夫追过来,是在等待什么?援兵?瓦剌组织?”   三皇子一僵,他怎么又知道了!   叶白汀笑:“这个决定实在不怎么聪明。你可知道,上次花船夜事,我们知道被瓦剌人算计了一把的时候,是怎么回敬他们的么?”   “怎么对付?八王子已经回瓦剌了,你们还能怎么对付!”   “如果你亲自去过边关,知道‘安将军’三个字对边境来说意味着什么,就不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叶白汀微微侧身,靠他更近,“八王子想什么时间过去,怎么过去,可不是他说了算的。”   “你们把他……”   “他现在的确已经回到了瓦剌,不过在两国边境的时候,不小心遭到了来自他九王叔的算计,现在身有余毒,苟延残喘,能活几年都不一定呢,自保尚且不及,哪还能顾得了你?”   叶白汀眼底盛着月光,光芒锐利:“商行,乌香,朝堂根底,私兵,水军,瓦剌,你所有倚仗的力量,盟友,都没有了,放弃吧,你赢不了。”   三皇子当然不肯认输,磨着牙:“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所有?我还有人!”   “江汲洪,是么?”叶白汀叹了声,“今晚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出现,他在哪里,就不怕你出事?”   “你给我闭嘴!”   眼看远处骑马的身影再次出现,三皇子再次带着叶白汀往前:“我会让你知道,我才该是天下的赢家,我不可能输,不可能!”   “你……”   “你再说一个字,杀了你哦。”   这一次,三皇子没有走太远,他带着叶白汀,最后来到的是一处花船。   可能是为了应中秋节景,花船装扮的很漂亮,全身花朵用了大量的芙蓉牡丹,浅纱飘荡,看起来很漂亮,可惜就是太过安静,安静到死寂,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三皇子拉着叶白汀,一路沿着船梯,走到最高的船顶,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下方:“我看谁敢动!你们胆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叶白汀颈间划出一道微细血线,没有很多血液溢出,伤不重,可伤口衬着他的肤色,视觉尤为吓人。   有血腥味随着夜风,在前方慢慢飘过。   仇疑青和石州已经赶到船下,锦衣卫们也是,和一众黑衣人一路缠斗,到了这里,双方战为泾渭分明,黑衣人站在船前,锦衣卫们和他们对峙。   “汪——呜汪——汪汪!”   “咴——”   不仅有人的刀兵鸣叫,狗和马都焦躁的站在船下,一个一比一个着急。   这一刻无比漫长,所有人的心高高吊起,精神绷的很紧。   仇疑青挽弓指着三皇子,眉目冷冽:“放、开、他!”   从声音里,就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三皇子被取悦了:“我就不放,你待如何?”他还阴了眼,匕首抵的更近,命令仇疑青,“你把弓箭扔了,立、刻,马、上!”   叶白汀视线滑过前方,明明身处最危险的地方,他却笑了,神情放松又从容。   “你又在笑什么!”   三皇子感觉这个笑容太诡异,太奇怪了,今晚好像从被他掳走,叶白汀就一直在笑,他很不理解,明明被人控制着性命不是么?为什么可以这么洒脱?   叶白汀微微阖眸:“你知道么,每个母亲都能确定孩子是自己的,因为她们看着孩子出生,知道这是自己的骨血,父亲却不一定。”   三皇子一怔。   叶白汀:“宠妃生的孩子,就是龙种么?谁说的?”   三皇子手都抖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叶白汀却趁着这个他脸色大变的空隙,突然转身,反手一推,身体向后倒去——   “你猜?”   “你想死——”   三皇子手扒在船舷上,看着叶白汀往后跌落的身影,目眦欲裂,难以置信。   岸边的人则齐齐朝这边冲了过来。   “少爷——”   “弟弟——”   “汪——呜汪——”   “咴——”   仇疑青没说话,但他冲的最快。   叶白汀坠下的样子太吓人,因船未动,他跌下的地方并不是水面,而是岸边巨大的礁石,经风雨侵蚀,这些礁石尖锐锋利,人落其上,非死即伤!   要快!再快更快还快!   仇疑青几乎用尽浑身力量往前冲,月光盈盈中,他看到了小仵作的眼睛。   小仵作眸底盛着月光,湿润温柔,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他把手伸了过来,唇齿微张,叫了他的名字——   “阿青。” 第281章 正文完   要快!快些,再快,更快!   仇疑青耳膜鼓臊,周身血液都快燃起来了,身形飞快前掠。   过往岁月中,他很少会害怕,包括十三年前那个雪夜,阿娘去世的那个春天,他只是觉得危险,只是觉得难过,却并没有害怕,正如戍守边关的这么多年,面对瓦剌大军,那么多九死一生的险境,他从未畏惧,有困难,有危险,趟过去就是了,他既付出了所有努力,就该相信自己,其它都是天意——   所有的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只不过把努力做在了前面。   可这一刻,他真的害怕了。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除了拥抱叶白汀的时候,它从未跳的这么猛烈,好像再刺激一点,就会当场跳出来一样。   打仗对他而言,没有真正的失败,只不过有时审时度势,需要退一下,之后卷土重来,战局什么模样未可知,可若人遭遇意外,死了就真死了。   这世间曾经出现过么一个人,能抚慰他的心,能填满长久的无趣的岁月,能让接下来的日子有期待,他怎么可以失去?   纵他死,这个人也不能有一点点意外!   他奔向前方的身形几乎化为一道虚影,以所有人想象不到的速度,他已经不太会用脑子思考方位,只凭多年生死之历的积累,下意识调整力度和方向,接下来的落点。   他将手伸向叶白汀——   “宝贝别怕,我在。”   与此同时,船下场面前所未有的混乱,锦衣卫们自动分成两队,一队仍然和黑衣人交战,另一队小心翼翼收起刀锋,跟着往前冲,好像看不到自己追不上指挥使速度一样,只希望能接住少爷,最大程度保证少爷安全——   “少爷——”   “阿汀——”   石州只比仇疑青落后一步,在队伍最前面:“你是我亲弟弟!可要了亲命了,你可不能有事,你姐姐会剥了我的皮的!”   “咴——”   “汪——”   玄光和玄风也冲在最前面,跑的比所有人都快,黑马那蹄子扬的,不用特意表达,别人也知道它在说什么:我比谁都快,我要记头功,我要接到少爷,少爷是我的!   狗子跑的都快飞起来了,眼睛瞪出了眼白,舌头都跑斜了,最后连叫都不叫了,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少爷少爷少爷——呜呜汪汪汪,少爷是我的!上次墙头那回就没接住,这回一定可以!   冲冲冲冲冲——   当然最后谁都没比过仇疑青旋风一样的身影,少爷终究还是落在了他怀里。   黑马和黑狗齐齐住脚刹车,一个喷响鼻一个大声叫。   干!又叫这狗男人抢了先!   黑马一哼唧,黑狗就不干了,压着喉咙冲它吼:“汪——”   什么叫狗男人,明明是臭男人,狗是好狗,男人不是好东西!   黑马无情打响鼻,不是好男人你还跟着他?你也不是什么好狗。   黑狗喷回去,你不是也被他养着,又是什么好马了!   “咴——”   “汪!”   “咴——”   “汪!”   一狗一马竟然吵了起来……   但这些都不重要。   仇疑青抱住叶白汀,脚尖踩往旁边礁石借力,扑滚到近处平地,大手护住叶白汀后脑,将人抱得很紧,滚了好几圈才卸去冲力,缓缓停下。   胸腔中心脏仍在不停震动,他没有办法立刻放开叶白汀,低头轻吻他发顶:“……辛苦了,宝贝。”   叶白汀被他抱得太紧,够不到别处,只能用力抬头,亲了下他喉结:“你才是,别怕,嗯?我没事。”   仇疑青仍然抱着他不放。   叶白汀浅浅叹了口气,低声轻哄:“计划完美达成,一切都在我们算计中,不是么?”   料到三皇子一定会出现时,他们就开始进行各种准备部署,做了很多应对预案,只要三皇子敢出现,他们必定能拿得下人,有太多太多的方法可以想。   可遗憾的是,纵使到了今日,锦衣卫尽了所有努力,对三皇子势力的掌控仍然不是所有,因有后妃斗争,加之官场操纵,以及这么多年的商行乌香经营,三皇子这个盘子太重要,影响太过深远,不能轻易忽视,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他们一点失误都不能有,遂就有了这次的顺水推舟计划。   他们得让三皇子表现,甚至得给三皇子一点‘甜头’,推动他的表现欲,这夜对三皇子来说同样重要,他动用的必然是身边最深最信任的人,也是锦衣卫想要补全拼图的人。   叶白汀自愿站出来,舍身饲虎,必然有一定的危险性,可他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和三皇子直面交涉过,最了解三皇子的,他认为三皇子不会杀他,甚至可以利用这个这个点,挑拨三皇子情绪,激他忽视真正危险,放出所有拥有的力量,仇疑青便可以带着锦衣卫,趁此时机将这些冒出头的人全部抓住,彻底瓦解这个势力集团。   而怎么对付三皇子,怎么脱困,叶白汀也有自己的办法,比如让他情绪发生巨大变化……三皇子和寻常人不同,受了刺激只会更疯,但若这刺激一层层叠加,铺垫他的紧张感,最后引到一个他特别在意的爆发点呢?   至今为止,三皇子所有行为的基石,就是他的皇子身份,因为他认为自己是皇子,认为本该拥有一切,若是这个信念出现了问题,他一定会倍受打击……   先前当众人面问案,锦衣卫查出的东西,可远远没说尽呢。   挑好时机戳中这个点,三皇子必然分神,叶白汀要的不多,只要这一瞬,只需要这一点点时间,他就可以趁机脱开控制。   只是这次运气不怎么好,岸边礁石实在有点吓人,不过仇疑青及时赶到了,不是么?   他们都很安全……   见仇疑青久久缓不过神,叶白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怕啊。”   仇疑青喉头微微颤动。   这个主意,他最初是不肯同意的,可后来还是被说服了,虽舍不得小仵作身处风险,可对方的某些说服招数……他根本招架不住。   滚滚烟尘中,指挥使终于深呼吸,轻吻他的小仵作,声音喑哑:“最后一次。”   “嗯。”   叶白汀懂,这是在提醒他,以后再也不许了,类似这种主意,这种计划,都是最后一次。   二人站起来,往前冲的锦衣卫也到了:“少爷!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指挥使呢,我刚刚看您胳膊好像擦在地上了!”   仇疑青袖子磨破了,右手上臂也搓了层皮,但并没有流很多血,看起来还行。   叶白汀松了口气:“大家都放心吧,我没事。”   黑马跑过来蹭蹭贴贴,又是用头蹭叶白汀的肩,又是拱他的背,黑狗过来围着他转圈,又跳又蹭,尾巴摇的像风车。   “你们也放心,我没事。”叶白汀挨个摸了摸头。   站在船上的三皇子也明显明白过来了,大怒的指着叶白汀:“你是故意的?今夜所有都是你计划好的是不是!”   他眯着眼,把今夜的事从头开始捋——   “你当着皇室宗亲,当着所有百姓,斥责尤太贵妃不配为人母,她所说一切皆是谎言,什么为我付出,都是假的,她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我只是她最方便,最趁手的工具,你帮我理清了我一直不明白的东西,帮我骂出了我想骂的话,让我感觉你好像站在我这边,世人皆蠢,唯你可怜我,安抚我,能与我共情……其实所有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你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起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不想放弃你,不会杀你,好等着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引我情绪激动,好方便逃离!”   “不错。”   叶白汀干脆利落的承认。不过在当时现场,他没想到小越姐姐会说那么多,他本打算自己再接再厉,事情做的隐晦一些,尽量不刻意,不突兀,别让三皇子瞧出来,因皇后娘娘的加入,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圆融自然,水到渠成,更不像在谋算着什么……   令三皇子这么敏感的人,都没察觉有一丝不对。   三皇子气的手抖:“我看透你锦衣卫的暗中布置,一一点出,申姜那一嘴‘你怎么知道’的失误,卖了自己人的行为,也是故意的!你就是为了让我能忽视你,认为自己更自己厉害,从而降低警惕!”   叶白汀也干脆利落的颌首:“是。”   三皇子都要疯了:“所以事到如今,你难不成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你刚刚那句……一定是骗我的,都是假的,你只是想击溃我,胡编乱造了个疑点,我不信!”   这话叶白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捏了捏仇疑青手指。   仇疑青指节很硬,有些粗糙,刮过来的力度有些痒,但很明显,他回应了。   而叶白汀知道这个回应是什么意思——所有一切尽在掌握,对方势力瓦解,该抓的人都抓住了,可以放松了。   他微微一笑,抬头看向三皇子:“我未曾见过先帝,但有幸入宫,见过他的画像,你同他可一点都不像。朝野上下不是没有老臣,所有侍奉过先帝之人,都言天子虽相貌肖似先帝,行事风格却一点都不像,你没见过先帝,至少今夜,也见过皇上了,你可觉得自己和他长的像?”   三皇子瞬间息了声。   他和宇安帝,还真是一点都不像,不管容貌,脾性,还是行事方式。   叶白汀又道:“尤太贵妃当年冠绝后宫,靠的可不是盛气凌人的脾气,而是明艳妩媚的花容,纵至今日,她已过不惑之年,早不似年轻少女娇颜,可她容色,仍然能让人见之停步,心生赞叹,然你之五官眉眼,清隽有余,明姝不足,也没像了她,那是像谁呢?”   孩子长得不像娘……当然是像爹了。   是个人都能明白这道理。   叶白汀:“你再不爱照镜子,从小到大应该也照过不少回,就有觉得,身边某个人的脸特别熟悉,感觉特别面善?”   这话是什么引导,不言而喻。   三皇子瞳孔骤缩:“不……不可能!”   “看来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叶白汀慢条斯理,“如何,想到的是谁?”   三皇子声音粗哑:“你少来诓我,我告诉你,我不信!我是先帝的儿子,我是真龙天子,潜龙在渊,要搏击长天的!我娘是宠妃,我和该坐拥这大昭江山,和该拥有一切,我没错!”   静了片刻,叶白汀才又叹息:“你以为,二十四年前,你娘为何执意将你送出行宫?”   三皇子:“因为当时境况危险,她不得不这么做!”   “真的么?”叶白汀看着三皇子,“你不是一直不理解这个点,尤太贵妃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你,为何现在改了口,是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吧。”   “不,不可能!你骗我!”   “因为你不是龙种,你不是先帝的儿子。”   叶白汀眉目安静,话音低缓,说出的内容却残忍极了:“你道为何先帝在当年这件事里存在感很低,他最爱的宠妃给他生的儿子,他为什么看起来没那么重视,内里曲折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过问,甚至连夭折的孩子埋在哪里,后续如何处理的都不在意,只是亲自发落了一个宫女?”   “因为尤太贵妃在故意,淡化这一胎的存在。”   “她以你的存在争宠,全部心力却并未放在你身上,你只是她用来争宠的工具,重点是先帝的宠爱,她当时在先帝面前,一定很多提及对方恩宠,提及自己奉献,提及二人情感,唯独不怎么提肚里的孩子,让先帝喜爱或共情。她甚至害怕你的出生。你的死活在当时来讲,对她并没有那么重要,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皇宠’这个结果,但是她不能泄露半分,因为有太皇太后在侧,很容易发现点什么……”   “你被扔在路边‘自生自灭’,很可能就是尤太贵妃亲自给你安排的结局,她故意排演那么多出戏,表现的那么痛苦,为的只是以此为工具,消减太皇太后的势力,她越惨,先帝越怜惜,不就越偏向她?”   “当然也有可能,出于那么一点天然的母性,她会在事后让人过去看你一眼,看你是否还活着,如果她良心发现,你也够命大,她可能真的会给你安排一户人家收养,但你运气好,被人捡走养了。”   “你道我为何会提及先帝中风之事?”   叶白汀眉目清冽:“锦衣卫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我实话予你,而今这件事的确证据不足,无法治尤太贵妃的罪,但过程事实,锦衣卫已经掌握十之七八,此事做不得假——你这般聪明,应该明白了,他为何会中毒中风。”   三皇子嘴唇翕翕:“因为……要暴露了。”   “不错,因为事情暴露了。”   叶白汀道:“纸里总归包不住火,当年的事做的再隐蔽,也总会有被人知晓的一天,更何况太皇太后数年如一日的盯着,有些风声定然暴露,先帝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羞辱,必要和尤太贵妃清算,一个宫妃,怎么能和皇权对抗?尤太贵妃提前料到形势不好,当机立断下手,给先帝下了毒,日后再低眉顺眼的服侍,让先帝觉得她‘深情如许’,便也没心思,没精力治她,而且暴露的那些并没有证据,只是‘捕风捉影’,尤太贵妃完全可以利用先帝身体不适的这个时期,反转局面,并且掌握更多的势力……”   “至于寻找你,尽心尽力的培养你,补偿你,是因为尤太贵妃回京城后发现,因这个艰难造作的生产过程,她很难再有孕,不管看了多少太医,努力了多久都不能成功,她只有你了。她认为母子亲缘不可能斩得断,你天生会归属于她,而且此时不比往日,先帝都中风瘫倒在床了,她的势力也不可同日而语,混淆血统又如何,胜者为王,只要她走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史书都会改写,怕什么呢?”   三皇子脸色惨白:“不,你在蛊惑我,你向来擅长挑动人的情绪,一定是在故意引导我,我不信! ”   “可你自己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叶白汀眉目安静:“你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陪伴你成长,帮你做事,所有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对你忠心耿耿,让你永远不会怀疑背叛的人,自找到你的那一天开始,他教养你规矩,引导你做事,对你很慈爱,偶尔也很严厉,比如教你皇子必须要有的规矩礼仪的时候,比如你任性妄为,不怎么爱惜身体的时候……他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付出所有一切,为你解决一切麻烦,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三皇子牙齿磨的咯咯响。   他的队伍里,还真有这样一个人,事事以他为先,发生任何事,首要考虑的,都是他的安全,他的情绪,事情成功失败对他的影响……这个人是下面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敢拿走他酒杯,提醒他身体重要,不可以再饮酒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每次都会站在他身侧,如有危险,第一个挡住他身形,替他死的人。   上次花船事件,为了护他,这个人也受了伤。   叶白汀:“江汲洪现在何处,为何还不出来?”   “闭嘴!你给我闭嘴!”   “你现在是不是心里又羞愤又感动,不知道如何面对?”   叶白汀用自己的行为回答了对方,抱歉,闭不了嘴:“那你又有没有想过,江汲洪为何对你这般忠心?他可不是什么光棍鳏夫,他有家有室,府中嫡子庶子共有八个,你为何这般重要,这般打动他,是因为你长得特别可爱,还是你是尤太贵妃所生,无人知道你底细?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三皇子眼神微滞,似乎连怒气都消散了。   “下臣图的自然是真龙归位,社稷稳固,海晏河清!”   场面太危险,江汲洪不得不现身出来,由黑衣人轻功相送,来到三皇子身边,甩袖看着下方,声色俱厉:“尔等巧言令色,无非是想乱三皇子心神,我可告诉你们,臣下择主,只为贤君,为真正清明的未来,绝无私心,也不存在任何不该有的举止,你们血口喷人,毁人名节,不怕遭报应么!”   “得了吧。”   叶白汀都懒得理他,仍然看着三皇子:“这么多年的相处,这么多年受他保驾护航,披了假身份到吏部,也是他各种暗中提携栽培,甚至给你培养出一个替身,让你感受竞争的残忍,你应当很了解他——他有一个特殊爱好,喜欢成熟些的女子,或者小寡妇,是不是?”   三皇子瞳孔骤颤。   “比如那个姚娘子,她十几岁挂牌,开始做花娘时,不管别人如何追捧,江汲洪都看不到她,直到她过了二十岁,眉目成熟妩媚,他才对她有了特殊的意思,甚至培养提拔……你觉得为什么?”   叶白汀毫不留情打破三皇子最后的幻想:“因为他碰到过这样的女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但是很遗憾,这个女人他很难接近,并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尤太贵妃初时进宫,根本没有被先帝看到,是在后宫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有时机,创造一些机会。她野心甚大,可惜没有家世倚仗,手中财物不丰,笼络到的人有限,怎样能最快,最方便的借他人势,迅速积攒自己的班底呢?钱财,前朝的势力襄助……”   “而江大人你,家世出众,又是族中嫡长子,未来家主,本身就很能干,当年入翰林,转六部,意气风发,身边可用资源无数……宫中苟且,的确不易,但要真想,也不是完全没有时机。”   叶白汀话音微慢:“你二人因有势力结盟,互相助力,你的上升期离不开尤太贵妃帮你吹枕头风,尤太贵妃在宫中地位稳固,少不得你的助益,但你二人见面机会并不多,也做得非常隐蔽,是以外人不知晓,结盟一直都没有断。之后尤太贵妃江南行宫产子,江大人未有任何表现,可能当时并不知道,这孩子并不是先帝的种,而是你的,但在之后……”   “尤太贵妃不能再生育,再没有机会,想要寻回当年生的那个孩子的时候,谁是最稳固,永远都不会背叛的帮手呢?当然是孩子的父亲。”   叶白汀一句句剖析,看着江汲洪:“是尤太贵妃道明事实,让你帮忙去寻找,所以你才真心扶持,你想到的,你拥有的,是更大更远的野心,对么?”   现场一片安静,三皇子从刚才起就怔怔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叶白汀又转了头,看向三皇子:“尤太贵妃要不是做的这么明显,非要将你扔出行宫,锦衣卫不会怀疑你的身世,可你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往事,以为自己就是皇子,照年纪行三,接受了尤太贵妃的说辞,甚至心有积怨,认为自己本该拥有一切,却不能生长在宫中,得到最好的一切。你认为你的行为理所当然,你和该要照这个方向较劲,为自己‘讨回’一切。”   他话音落,唇角微掀:“三、皇、子,你不觉得很讽刺么?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江汲洪去捂三皇子的耳朵:“别信他,他瞎说的!”   三皇子推开了江汲洪。   “我懂了。全都明白了。”   他闭了眼,捂脸低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太贵妃不是,太皇太后也不是,一个只为了自己,心里从没有过旁人,另一个装的慈爱温良,也不过是撺掇着我更恨,我……也不是。哈哈哈——我也不是!我根本不是什么皇子,不配做这些事!”   他的音调太奇怪,听起来有些吓人,江汲洪赶紧低声安抚:“莫要如此,前方还有路……”   三皇子再睁开时,眸底安静极了,手指似有似无碰着身上的引线:“叶白汀,今晚你故意被我掳走,锦衣卫也装作不敌,一直坠在后面,其实是为了让我转到更多方向,抛出更多底牌,探我的底吧?我的人,你们都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还有谁我没猜到?让我想想……”   “燕柔蔓?她也是你们的人,顶着‘与北镇抚司关系暧昧’的名头过来,故意让我们起疑,是为了别人的不暴露,为了掩护石州?那夜花船危机,她在最后关头出现,带走了我们,也是你们安排的,让我更相信她,之后给予更多的权力,是么?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帮你们断了我的另一条路?”   “三皇子聪慧。”   叶白汀现在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因今夜‘意外频发’,你手底下的人乱成一团,急需有人指挥,燕柔蔓虽被你委以重任,仍然对你的几个心腹不太知哓,眼下事情紧急,顾不得讲究那么多,这些心腹知道燕柔蔓本事,寻到了她要求帮忙,她当然帮忙了——”   “她帮我们抓到了他们,并且处理了你那一批不为人知的,埋在京城各地的雷火弹。你制造的所有小东西,全都变成了哑炮,炸不了烟花了,如何,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三皇子又笑了,唇角弧度诡异,眸底隐有血色。   江汲洪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好,赶紧下令——   “那些没有了又如何,还有这里!所有人听着,给我上!把叶白汀杀死在这里,只要他死,对方这棋就盘活不了,我们仍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是!”   黑衣人即刻动作,或诱或引,想把锦衣卫队伍分割开来,引往不同方向,很快,岸边甚至水里,有连续雷火弹爆炸,炸出水花无数,但有人靠近,就是一个死字!   然而锦衣卫训练有素,马帮也是,前者跟着仇疑青指令,后者听着石州命令,愣是谁都没上钩,炸死的基本都是黑衣人,自己人连层油皮都没蹭到。   仇疑青本人更是,自从刚才接到了叶白汀,就再没放开手,把人护的紧紧,对方去哪儿他去哪儿,恨不得用自己整个身形把人罩住,不受一点威胁,好在他力气大,武功高,带个人一点负担都没有,除了他,连狗带马,都在身边,整个战场,就他们这里最安全。   于是叶白汀看三皇子就看得更清楚。   爆炸声中,惨叫声中,三皇子安静了很久,最后招手,叫了江汲洪过来。   “我好像从未叫过你父亲,你想听么?”   江汲洪敢做下大不韪之事,和宫中宠妃暗通款曲,本身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危机关头,是个人,都难免情绪涌动,何况对面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现在非常需要安抚……   江汲洪过去了。   他还没解读出三皇子眼底闪烁的诡异光芒是什么,就见三皇子突然拉动引线——   “砰——”   巨大的爆炸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强悍力量,直接把船炸成了烟花。   诚然,三皇子身上挂着的琉璃瓶子,是特殊制造,引线一拉,里面特制火药会迸出来,无差别朝四面八方攻击溅射,危害之大,无可估量,但位于最中心的人,也是承受爆炸力的根源,因溅射方向随机,别人未必出事,他却一定会死。   叶白汀看到三皇子和江汲洪瞬间被火光和黑烟吞没,血肉飞溅,肢体不存,而锦衣卫和马帮因跟黑衣人对抗,距离比较远,都在爆炸范围之外,反倒是黑衣人护着船身方向,距离更近,死伤很多。   石州收起马刀,目光掠过叶白汀:“还真这么死了……便宜他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根据叶白汀推断,做出的详细计划,几番交手,多次来往分析,他是所有人里最懂三皇子的人,三皇子成长过程令人唏嘘,骨子里有说不出的自卑和自傲,偏又没有被人好生教养引导,添了很多疯劲,他从头到尾执着的,其实只有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身份,他本该拥有的东西,凭什么要被抛弃,可到头来发现这一切都是虚无,连身份都是假的,他只是个奸生子……最受不了打击的,就是他自己。   如果前有险境,他可能不会认输,但心内最坚持的东西动摇,他恐怕活不了,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   远处有人走过来,像是早早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刻。   燕柔蔓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裙子,扶了扶忙乱中有些散开的发鬓,袅袅婷婷的过来行礼,笑容明媚极了:“指挥使,少爷,这月圆人圆,奴家想容姐姐了,可能允奴家几日假,回去团圆?”   叶白汀看了看她脸上沾到的烟尘,笑了:“那你可得好生打扮打扮。”   仇疑青颌首:“允。”   “少爷说的是,回头奴家就去买胭脂,少爷也莫要忘了……先前允过奴家的,上好的绢。”   燕柔蔓来的潇洒,去的也洒脱,很快转身离开。   现名七月,本名应溥心的青年男子过来行礼:“指挥使……”   仇疑青颌首:“蔡氏很好,已被本使从临青接回京城,你该回去同她团圆了。”   “……多谢。”   男人似有千言万语,此刻俱都说不出来,只哑声道了谢,重重朝仇疑青行了礼,转身离开。   这是叶白汀第一次见到应溥心,因对过往故事记忆深刻,便多看了几眼,应溥心相貌俊朗,天生笑唇,便是肃着脸时也很好看,若是笑开,想必更亲切润朗,有君子之姿,怪不得蔡氏会喜欢上他。   这个非常有君子之姿的男人,离开的脚步起初还端得住,稳重端方,后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急切的受不了,问锦衣卫借了一匹快马,飞快奔向城中。   虽然已经等了那么久……他还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想念他的妻子,想要立刻马上飞到她身边,想见她,想倾诉相思,说爱她,恋她,说对不起,说请她原谅……太多想说的话,太多想做的事,一辈子都不够用!   石州翻身上马,催促叶白汀和仇疑青:“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不着急,我还想你姐姐了呢,好久没被她拎耳朵揍了,再不回去,她哭给我看怎么办!”   说完也不管这俩磨蹭的人,顾自挥手,带走了马帮的人:“走!咱们撤!”   仇疑青和叶白汀只站了一会儿,四外捷报频传,不仅这里现场平定,其他的地方也都在收尾,皇上都带着皇后回宫了,口谕过来,叫他们随意,已经没什么紧要的事了。   “咴……”玄光大脑袋过来,顶了顶叶白汀的背,让他上马。   “汪!”玄风也难得没抢,载人这事它真办不了。   叶白汀将手伸给仇疑青,仇疑青却没接,直接两手握住他的腰,将他放在了马上,自己也长腿一蹬一迈,上了马。   天边已现鱼肚皮白,启明星闪耀,霞光一点点染红了东边的天,清晨的风温柔又缱绻。   叶白汀握着环在自己小腹上的手:“一直都听皇上在说长公主如何教养他,很少听你提。”   仇疑青低头亲吻他发顶。   “我幼时性子偏激,因为家族的没落,不被看见,因为父亲的早逝,亲缘浅淡,因为娘亲身为长公主,却命运坎坷……心中有很多积愤,总是想凭什么,每件事都想问凭什么,很不乖,很不好养。”   “我娘对我的确比皇上严厉,因为必须得严厉,扳正我的脾气,矫正我长偏了的枝桠,下重手不行。皇上不一样,他自宫中来,太没有安全感,所有表面上的狠,都在掩盖内心柔软,他其实很乖,我娘只要足够疼爱他就可以了,让他知道世间有爱,他还有亲人,并没有被抛弃,他值得,他就会很开心,还会同我争宠,我那时不一样,根本就不想我娘宠我,甚至觉得她很烦……”   仇疑青眼梢微垂,看着怀里的小仵作:“我心智不及你,对很多事似乎也没有共情,是很久以后,我独爱家中传承的战前阵法,总是喜欢躲起来一个人看,还偷偷做了好多沙盘,被我娘发现时,才觉得不一样。”   “若换了别的时候,我做多余的事,跟她耍心眼,她一定会生气,重重罚我,比如每回我带皇上下山,她都会那么罚我,可发现了我偷偷做的事,藏起来的东西,她却没像以往那样立刻转身拿手板,而是摸了摸我的头,跟我说:去开疆拓土吧,阿青。”   “那时我才知道,她不是不懂我,她其实最懂我。我自己眼前一片迷茫,不知走向何方,将来要做什么,只是一腔愤怒,不知如何消解,她却知道,我内心深处,最想做的是什么。”   “长公主……真的很好。”叶白汀静了一会儿,转头看仇疑青,“她可曾有什么遗愿,我们能为他做的?”   “有。”   仇疑青垂眸,亲吻叶白汀眉心:“她总是遗憾没将我教好,不懂讨别人欢心,担心我一辈子孤家寡人,无人共白首,无人长相伴,阿汀可愿,为她实现这个微小的期待?”   叶白汀耳根微红:“……好啊。”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了起来,悠悠路长,他们行的很慢,狗子和黑马不知商量了什么,没再吵架,一个时不时跑到街边闻闻嗅嗅,一个看到有野花就有点走不动道,总想去啃一啃。   耀金阳光倾酒,锦绣花叶在侧,余年安乐,岁月悠长,时光仿佛自此静好。   叶白汀微微阖眸,闻到了空气里的桂花香,微甜。   “有些累了,”他靠到仇疑青肩上,“借我靠靠,行不行?”   仇疑青手中缰绳动了动,提醒黑马再稳一点,声音融在风里,微暖:“一辈子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到这里全部写完,所以正文到此,全部完结啦~~转圈撒花花~后续交代会有番外,宝们有什么想看的也可以留言,我捡着有想法的写,不过番外大约不会日更哈,这本写了九个月了,实在有点累,容我歇歇qaq   在此我要感谢所有追更,正版订阅支持的宝宝,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往下走的所有动力!感谢所有留言评论,夸我鞭策我的宝宝,剧情故事因为你们,变的更精彩,我甚至感觉这书不是我自己一个人写的,是大家一起让它有了更多活力!感谢所有投雷打赏的宝宝,这对我来说是额外的肯定与奖励,瞬间让我自信加倍,感觉镜子里的自己都跟着美了,我还可以再肝五百年!不要小看这些自信哦,卡文头秃的时候,好榜遇到杠精的时候,被打负的时候,真的会质疑自己是不是不行,自己当然会跟负面情绪对抗调整,可更多自信会让我有更多底气,想要好好写下去!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接下来会继续努力的!爱你们~比心~   接档文是相同题材,相同故事结构,非本格推理,重点仍然是各种人性碰撞的小故事,希望我能写的精彩,会好好做大纲,现在就担心开头开不好,在这里求个收藏鸭~戳作者专栏可见,顺手把作者也收藏了嘛,爱泥萌~~   文名《大理寺卿破案超神》,文案如下——   犯罪心理学教授,微表情专家朝慕云一朝穿越,成了被古代大家族抛弃的庶子,不但得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推到大理寺为人背锅,还被下了剧毒,吹风就喘,遇凉就咳血,生命时限半年。   呵,瞧不起谁呢?   破案,缉凶,洗清自己,惩处罪犯,感化恶人,病美人教授杀疯了,从此在仕途上一路绝尘,改变了朝廷格局,肃清了官场风气!   有人瞧不惯他假惺惺又病歪歪的样子,不是搞权谋政斗就是制造各种复杂凶案,送往大理寺,搞他搞他就搞他!这些案子进来——   前奸商恶匪二当家,现大理寺门房放下手里盘的白玉珠:“呵,东西都不知道偷贵的,三日,老子必能破案!”   前越狱将军,现大理寺普通护卫扔下腕带:“呸,就这潜藏功夫,本帅只要两日就能抓到人!”   前天下第一毒女,现大理寺厨子刀尖甩中一只苍蝇:“尸体在何处?给老娘验一验,一日,凶手必现。”   有那试图夜袭刺杀大理寺卿的,全被一个戴金色面具,穿大红衣袍的男人拦下,青蟒剑一出,就是一地尸体:“说好了的,大人晚上的时间,都归我暗夜帝王,尔等安敢放肆?”   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天底下谁能惹,大理寺卿不能惹,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就是别犯案,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老皇帝的独子找回来了,太子正位,朝廷有继,海晏河清……有些人竟一不小心,开启了盛世。   小剧场:为什么对大理寺卿如此忠心?   匪寨二当家:忠心是什么,我有那玩意儿?不过大人才不是外头说的那样,拐我过来为他搞钱,人生的奥义就是搞钱,生命不息,搞钱不止,搞钱一点都不丢人!只有大人懂我!唉,就是大人太懒了,两袖清风也过的下去,破案有什么意思,我得说服他和我一起搞钱!   越狱将军:你们知道屁!大人看起来懒散,实则胸怀锦绣,懂上古战阵之法百数!我给他当护院,只是迷惑他,实则要套出那些战阵的!没搞齐所有战阵前,本将怎能离开!   天下第一毒女:当然不是为了什么验尸知识,老娘什么尸体没见过,什么不懂?只是大人竟然不怕我养的‘小可爱’,我最烦装逼装优雅的男人,必要瞧瞧他被我吓呆是个什么模样!   自封暗夜帝王(写作小土狗):他暗恋我。暗恋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不过他身体着实太差,总是想我想的不行,还憋着不说,我一天不看他他就眼泪汪汪,两天不看他他就要吐血,三天不看就能晕倒……我很好奇,堂堂朝廷命官,还有多少花样。 第282章 我馋谁你不知道?   三皇子作乱,在京城掀起巨大波澜,百姓们震惊无比,要求重罚,朝堂百官也绷紧了皮,要求从上到下彻查,但有可疑立刻问话,必须保证整个组织一网打尽,再不留后患。   八月十三出的事,折腾一晚上,八月十四他们还能精神奕奕上朝,为这事吵了不知道多久。   好在当时很险,最后结果是好的,三皇子本人已死,真相也已大白于天下,因锦衣卫控制得力,并没有造成更多伤亡,造反势力一一被清查,监控接管。   比如隆丰商行,因为石州这个商路老手的帮忙,前期猫匿被理的干干净净,后续事宜也捋的清清楚楚,哪哪都明白,连来自海船的乌香线都直接被斩断,买方卖方中间人全部查了个干净。   东南边沿海的水军在各处卫所努力清查下,来了一波大清洗,所有中饱私囊,意图造反,小心思不断的人全被拿下,给了更多年轻人机会,还布置了接下来紧跟着的操练计划,只是这操练目标么,不再是内部演练,分成两队一东一西演习对抗,而是将矛头转向了海面上,那些来自外邦,试图做乌香生意的异族人。   大昭目的十分清晰,不管从行动上,还是精神引导鼓励上,指令都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种行径断断不能忍,乌香个东西要永远抵御,永远防备,永远不能再让别人把这种害人的东西带进来。   贩卖链条的承载体,比如各种青楼花船,也因为燕柔蔓的帮忙,同样捋的清清楚楚,她做事细致,人也通透,甭管这些人怎么撒谎,撒什么谎,她全都能看出来,甚至顺手甄别了,哪个姑娘是迫不得已,哪个姑娘是故意为之,小心思多多,接下来该要怎么用怎么防……   因花船青楼这份买卖,不但承载着乌香生意,还有官场交易,燕柔蔓连这些都问了个大概齐,直接给了锦衣卫一份内容严谨的报告,方便他们行事。   里通外敌,和瓦剌勾结方面,因为有‘七月’这个扎根深藏数年,一路做到三皇子心腹的资深人士帮忙,更多的秘密破解根本不是个事,里外同样捋了干净。   至于后宫之人,埋在暗处的暗线,也解决的非常快。   尤太贵妃已经彻底没话说了,过往之事被查了个底朝天,生的儿子也已经死了,当年毒害先帝的事虽尚在查,但证据出不出来,于她而言已经不重要,她再没有任何机会生逃,也没有脸继续出现在人前。她的身份不太方便押进诏狱,等待她的结果,大约就是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了。   而她过往的那些事,除了二十来年前,其它的富力行都知道,都参与过,他早已铁了心下诏狱,跟着少爷和指挥使混,自然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争取坦白从宽,起码免个死罪。   因这些过往的招出,大家也看清楚了太皇太后的脸,她可不是什么好好的,在深宫颐养天年的老人,她也有很多心思,过往做了很多不应该的事。   不过太皇太后人老成精,可是聪明多了,有人问罪之前,她就亲笔写了罪己状,分别呈送至太极殿和坤宁宫,言道过往罪孽深重,此后愿深居宁寿宫,至死不出,算是自己给自己禁了足。   宇安帝和她并不亲近,早年也吃过她给的苦头,可对方年事已高,曾经有的势力被剪了个干净,班和安自动放弃西厂,交接给了禁卫军……不管辈分还是位置,都不可能下旨赐死,在一番朝堂感慨,经众臣劝慰后,同意了太皇太后的请求。   至于之后内宫之事,坤宁宫职责在权,越皇后自己就能处理了。   对三皇子的清算,整个集团根系之庞大,人数之多,令人咋舌,但锦衣卫工作做在前头,解决的非常迅速,反倒叫众人松了口气,夸赞声不停。   这件事很快盖棺定论,八月十四这一天都没过完,就已大部分解决,大家可以放心的过中秋,庆团圆了。因对百姓影响不大,当夜的事没有造成太多伤亡,百姓们甚至兴头更高,这个中秋节,过出了比过年还热闹的架势。   北镇抚司里,仵作叶白汀就不一样了。   因之前为了这些事筹谋策划,又是破案又是追踪细节,制定整个计划,还被人掳走,言语对抗,精神高度集中,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回来后彻底瘫平,草草洗了个澡,爬上床,睡了个昏天黑地。   八月十四这一天,朝堂各种吵架,后宫各种忙碌,锦衣卫各种收尾的时候,他整个睡了过去,还是仇疑青中间回来,担心他饿死,强硬叫醒,抱着喂了点东西吃。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八月十五晨间了。   睡饱的叶白汀精神焕发,连伸懒腰都比往常舒展:“天气真好啊……”   他洗漱更衣,精神满满的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人,还以为自己睡错了地方,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才又狐疑的走出来……北镇抚司变天了?还是换指挥使了?他不过一觉醒来,怎么感觉哪都不一样了,这些人胆大的很哪!   今天的北镇抚司很热闹,除了正经值守的人按着规矩,一动不动,继续警戒,旁的人大剌剌在前庭走着,跑着,布置着,什么金印泥,吉祥画,大大小小形状不同的红灯笼,被他们放到各种位置,该贴窗的贴窗,该挂屋檐下的挂屋檐下,连树上都要挂手掌大的小红灯笼……   这活儿还难不倒他们,锦衣卫个个好手,都是有功夫的,别人需要爬树挂的小东西,他们一蹿一跳就能挂上去,还能挂的稳,保证风吹不掉。   申姜大马金刀的站在院子里,对着石桌上摆出来的盒子挑月饼,表情严肃极了,身边还有一堆小兵给他出主意——   “要莲蓉馅,莲蓉馅的多甜,吃起来香,还可以放咸蛋黄,少爷一准喜欢!”   “要我说还是豆沙,甜甜蜜蜜,寓意也好,咱们北镇抚司不就指着少爷和指挥使呢?吃了这豆沙馅的月饼,日后生活比蜜甜!”   “你们说的都不行,太素,要我说还是火腿馅的好,吃东西么,哪那么多讲究,吃得香最重要!”   “我看不行,火腿馅吃多了显咸,不如这五仁——”   “啊啊啊你滚啊——我说申千户,你选哪个都行,千万不要选这五仁,要被指挥使揍的我跟你讲!”   申姜耳朵被吵得嗡嗡响,最后气沉丹田:“都给我安静!老子自己会选!”   叶白汀:……   他走过去,好奇的看了看石桌上一水排开的月饼盒子:“挑月饼?”   “少爷起来了?”申姜挤开别人,把位置让出来,“正好,快,来挑挑晚上席面摆什么月饼!”   叶白汀一看,每一盒月饼都不错,模子花样做的精致,烘烤出来是微焦的黄,饼皮油润可爱,每一盒都切开了一只,馅料看得清清楚楚,香味诱人……   “这不是都不错?选哪个都好啊,做什么这么认真?”   “当然要认真!”   申姜表情严肃:“今天八月十五,可是难得的大日子,咱们忙了小一年,来来去去都是为这破三皇子,好不容易事情解决,大家伙难得轻松,是不是该正式一点,规规矩矩的过个节?”   他看看左右,凑近叶白汀,压低声音,小声道:“而且我听说——只是听说啊,这回咱们北镇抚司功劳极大,皇上要论功行赏的,指挥使怕是得封个王爵……到时候别人来传圣旨,咱们北镇抚司可得有排面,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他在这说悄悄话,一群锦衣卫小兵不但没避嫌退开,还跟着他一起,微微斜了身子偷听,听完还连连点头,冲着叶白汀:“没错少爷,就是得重视,少爷什么本事,指挥使什么身份,咱们得有排面!”   叶白汀:……   好像……也对?仇疑青的确身份特殊,曾经是戍守边关的安将军,归来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本身还是长公主的孩子,前期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由,一直默默守护皇权,为大昭付出,如今真相大白,恶人伏诛,皇权巩固,海晏河清,形势再不是之前那么艰难,必须得小心谨慎,藏着掖着的时候了,朝堂百官,京城百姓都知道了,皇上这也不会亏待仇疑青……   叶白汀渐渐肃容:“的确该重视。”   这可是仇疑青的大事,他本人可以不在意,别人却不能这么看着。   叶白汀说着挽起了袖子:“我跟你们一起来,挑月饼是不是?”他也看看左右,小声道,“不过正逢佳节,皇上那边想必也非常忙,旨意未必就在今日下,万一晚两天呢?我们不能只挑月饼,还得准备别的,一般这种事,都需要什么?”   小兵们踮着脚,往中心靠,也学着他的声音,小声道:“少爷说的是,咱们的确想窄了,要是过了今天,就还得准备别的,比如……”   “原来如此……还需要这个啊……哦这个也不能漏……”   叶白汀非常虚心的和大家讨论问题,感觉学到了很多。   之后,自然是一起准备,包括吃的,喝的,用的,装饰的,大家都认为,北镇抚司得焕然一新,个个都得精神,正好司里因对抗三皇子有大功,犒赏足足,手头都宽松,怎么能叫浪费?什么都不浪费,只要大家伙开心热闹,就都值得!   于是接下来,北镇抚司焕然一新,叶白汀带着所有人,忙的不亦乐乎,连狗子都被洗了澡,梳了毛,身上穿了件喜庆的小衣服……   仇疑青发现,自己被忽略了。   这群人在忙什么东西?好像他才应该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为什么连狗子都有了新衣服,黑马额头上绑了朵大红花,他却什么都没有?   “汪——呜汪!汪汪汪!”   狗子还冲着他叫,扭着屁股十分得瑟,好像在朝他炫耀身上的新衣服,或者在嘲笑他——你看我有,你有么?你没有!   仇疑青眯了眼,眼底深邃,面容凝肃。   莫名其妙的好胜心被挑起,他也不说话,就寻着时机,在叶白汀面前晃了好几回,站位非常显眼,沐着阳光,步态稳健,速度争取比散步的蚂蚁还慢。   叶白汀都没理他。   甚至因为他总是阻挡前行方向,推了他一把,语重心长:“指挥使不必时时盯着这里,且放心出去忙,北镇抚司有我们呢,出不了事。”   仇疑青:……   他要出去忙什么?恶徒落网伏诛,朝堂安静,百姓安宁,剩下的打扫工作朝堂百官都领完了,不需要他这个指挥使再操劳,外头还有什么好忙的?   这是嫌他碍事么!   叶白汀见仇疑青面色凝重,久久不说话,以为他又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毕竟有些人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种人在阶段性胜利的时候也不会放松警惕,会看到想到更多,更远的宏观危机可能……三皇子是没了,可大昭这么大,官政体系这么庞杂,作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想要找事情做,是永远做不完的。   可今天是中秋节啊,又没什么急事大事,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   叶白汀垂眸想了想:“要不还是别出去了。”   仇疑青眼神一松,唇角眼看就要有弧度出来。   却听到叶白汀充满善意的提醒:“指挥使要不要去校场操练属下?或者自己打趟拳?”   只要不戳在这里,哪里都行。   仇疑青:……   操练什么属下?属下现在都跟着你挑月饼挂小红灯笼,校场哪还有什么属下?还打拳,这几日架还少打了?除了晨间例行操练,他多的一点都不想动。   明白了,小仵作就是嫌弃他了!   指挥使嘴唇抿成一条线,寂寞地离开了,这回别说蚂蚁,狗子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跑来跑去忙碌的小兵眼神茫然:“指挥使这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可怜的样子,是馋月饼了?少爷没分给他尝一口?”   仇疑青:……   才不是馋月饼!你们也不是新兵蛋子了,我馋谁你们不知道么!   回到房间,被迫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处理公务后,仇疑青发现今日悲惨远不止于此,连中午饭,小仵作都没过来同他一起吃!   指挥使有小脾气了,有些话就更难开口直说,连故意往前凑都显得没有格调,他开始想别的法子……   他在公务卷宗中翻捡片刻,找出新的忙碌方式,不再停留房间做案牍公务,而是走出去,点人问事。   他面色一如既往端肃,是平时最冷面无情,被人吐槽害怕的那种,点的人也是,若有似无的,总会和叶白汀现在在做的事有关联。   被点到的小兵拿不定主意,赶紧跑过来问叶白汀,要照往常,叶白汀没事,会自己跑一趟,去寻仇疑青,但今天不是忙么,就指点了小兵。   他做事仔细,思维习惯也好,领导问话,要一个东西或一件事,他会立刻发散思维,为什么领导要这个东西问这件事,是对哪里有需要,是对什么有疑问,起初诉求是什么,可能会有怎样的附加需求或拓展方向,为了省略一来一回中间跑死人的无用程序,他掰开了揉碎了给小兵讲清楚,小兵回话时自然也信心满满,指挥使问什么,就能答什么,因这个问题延伸出了新方向,指挥使继续问,他还能接着答,一边腰板挺的笔直,一边叹少爷真是神了,虑事周全,滴水不漏!   仇疑青:……   此路不通,他开始用别的方式,也不叫人来问了,干脆刷脸。   他的脸别说在北镇抚司,在外头都是鼎鼎大名,大多数人看到都会紧张害怕,吓唬锦衣卫们够够的,屡试不爽,就没失过手。   可他没想到,他这回巡查,好像没什么人怕他,立刻去找少爷救火,甚至还背过身窃窃私语,教新来的小兵们:“都别害怕,指挥使只是看着凶,其实内心很柔软的,少爷早教过我们了,这些日子,也带着咱们看得清清楚楚,指挥使刀锋所向,永远都是敌人,背影笼罩护佑,永远都是无辜百姓,指挥使还救过我呢……他不会喜怒不定,随便罚人的,只要差事没出差错,不消害怕,大大方方的行礼问候就是!”   仇疑青:……   万万没想到,叶白汀把别人对他的印象都改造了。   这群人非但不怕他,行完礼之后,还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对叶白汀还越来越热情,没有人和以前一样,被他一吓赶紧退下去,把小仵作留给他。   都要造反了是么!他的人都敢抢!   他就是想和心上人温存一下,怎么那么难!   指挥使很惆怅,最后只能寂寞的和狗子排排蹲,一人一狗,光影在屋檐下拉的长长。   还被狗子嫌弃瞪了:没出息!还是主人呢!你看看别人!别人都能和少爷玩了,你只能蹲在这里,害得我也不能跟少爷玩!   仇疑青揉狗头的动作突然改了方向,牵住它脖颈套着的皮绳:“你想和阿汀玩?”   狗子呜了一声,非常警惕的往后退。   它可是一条好狗!虽然很想和少爷玩,但也知道少爷在忙,它早晨过去挨挨蹭蹭试过了,少爷并没有想玩……它就也不想玩了,现在不耽误少爷时间,等稍后少爷有空了,能陪它玩很久,它想多久就能多久的!   它是乖狗狗,现在绝对不可以碍事!   狗子倒是想后退,不和有野心的人狼狈为奸,可谁叫它扼住了命运的喉咙呢?脖子上套的绳被人拽住,它想跑都跑不了啊!   仇疑青拎着绳,眼梢危险眯起:“你想和他玩。”   “汪——呜汪——汪!”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很好,本使带你去寻他。”   狗子爪子扒地,留下深深沟壑,浑身写满了拒绝,委屈,不要,但它只是一个可爱的乖狗狗,哪能抵过过主人力气?只能躺平,被带到少爷面前。   “它今天闹脾气,非要寻你玩。”仇疑青看着叶白汀,一脸‘我也很无奈,狗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的遗憾。   狗子:……   我可谢谢你了!   见它不动不叫,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仇疑青意思意思踢了下它屁股,意思是你快点表现。   狗子生无可恋的张嘴:“……汪。”   “今天怎么了,这么没精神?”   叶白汀蹲下来,揉了揉狗子头,给它做了个简易版的马杀鸡,听到它哼哼了两声,才停下来,看仇疑青:“它好像有点寂寞,我这实在有些忙,要不指挥使带它去玩?它的小藤球,小飞盘,小骨头都在房间里,藤球在靠墙角的架子上,小飞盘最近做了个红色的,你别拿错了,小骨头是给它咬着玩的,碎了也不怕……”   目送叶白汀背影离开,剩下的一人一狗互相嫌弃,眼神一致:你怎么这么没用!   “汪——”   狗子还睨了他一眼,报复性的踩过他的鞋面,留下两朵梅花爪印,嗒嗒嗒的跑了。   仇疑青:……   他不是不明白叶白汀在忙什么,就准备的这些东西,流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全是为了他。可这些都是外物,哪有他本人重要?   他转身离开,路过庑廊时,叶白汀正在和一群小兵商量,这上面的装饰,是挂小灯笼还是浅青纱,风格要华丽还是雅致,人很多,很嘈杂。   擦肩而过时,他感觉掌心一暖,是叶白汀趁着袖子遮掩,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小仵作从小被娇养长大,诏狱时日受了好些苦,如今一点点养了回来,指尖青葱,皮肤滑润,握起来手感好极了……   哼,惯会哄人,他有那么好哄?明明还在跟别人说话,看都没看他,三心二意。   对方手指触之即离,并未停留,仇疑青脚步也是,老神在在往前走,视线没半点偏移,也没说话。   二人即将错身,距离拉远的时候,叶白汀突然拉住他:“等等——”   仇疑青眸色微缓,终于想起他了?   叶白汀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小月饼,避过众人耳朵,声音压低:“晚上陪你赏月,你乖一点。”   说完又推开了他。   仇疑青:……   他走出很远,听到声后传出小兵们哄笑着,促狭拉长的调侃声:“哦——晚上陪指挥使赏月啊——”   他都养了一群什么人,一个个的,胆子越来越大!   走到无人处,仇疑青摊开掌心,才发现这枚月饼真的很小,比他的掌心都要小一半,上面印着竹枝楼的模子,小巧袖珍,看起来倒不像送到北镇抚司的节礼,倒像是小仵作抢了双胞胎外甥的吃食。   月饼小小一个,饼皮印着兔子和桂花,小孩吃着更合适,小仵作这是……把他当小孩子了?   小孩子……   仇疑青眼神微深,也不是不可以。   小孩子可以不顾俗礼,可以任性……   之后的时间,仇疑青没再打扰叶白汀,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可到了晚上,仍然左等不到人,右等不到人,仇疑青忍不了了,装模作样的带上狗子,去逮人。   小兵说他在诏狱。   仇疑青嘴唇抿的更紧,连诏狱的人犯都去关心去看了,就不关心他!别人是朋友,他就不重要么!   这可是你自找的……   指挥使受不了了,连狗子都不要了,大步迈进诏狱,捞起小仵作腰身,抱起就走。   叶白汀吓了一跳,赶紧用拳头捶他,低声提醒:“这么多人呢……你做什么?”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仇疑青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不在乎:“赏月。”   指挥使什么武功,什么速度,这一出,里里外外的人都惊动了,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连狗子都在后头汪汪叫——   不是说好的一起来找少爷玩耍么!怎么你自己偷跑了!还有狗子呢,忘了你们的狗了么!狗就这么不重要,用完就扔么!   叶白汀看着黑漆漆的昭狱,小声抗拒:“这里有什么月可赏,你先去外边等一……”   话还没说完,面前视野一亮。   仇疑青:“到外边了。”   圆月当空,辉光倾洒,给树枝屋瓦都染上霜色,朦胧静美,却不似秋深冬寒,要纵情享受,方不负此月此景。   仇疑青把小仵作放在屋顶,让他走不开,逃不掉,扣着他的腰,俯身亲吻。   最初有点小脾气,有点凶,后来越来越温柔,比春日的风都要缱绻。   “谁最重要?”指挥使气息有些不稳。   叶白汀也是:“……你。”   “中秋月夜,该和谁共度?”   “你。”   “方才在想什么?”   “……你。” 第283章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1   “卧槽他们亲了!!指挥使亲少爷了!”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你们看到了么!这是咱们不随份子能看到的东西么!”   “别扒拉我,头发都叫你扯下一缕去了!他们坐的那么高,我眼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到——话说你往回稍稍,都快挤出去了,当心被瞧见了,指挥使罚你!”   “都淡定,咱们可是锦衣卫,什么世面没见过,不就是亲一下?指挥使和少爷都快成亲的人了,亲两口怎么了,瞧把你们给吓的,看热闹就这么开——卧槽指挥使手放哪里了!他不对劲!”   一堆锦衣卫小兵挤在墙角,借檐瓦阴影遮掩,眼睛亮亮地看着屋顶二人,那叫一个流连忘返,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是怕被教训,他们还能吹个口哨起个哄。   连狗将军都跟着兴奋了:“汪呜——唔?”   “嘘——”   锦衣卫小兵火速捂住了狗子的嘴,杀鸡抹脖子的冲它暗示,不许出声,很危险的知道么!被发现了你很有可能被做成狗肉火锅懂么!   狗子不懂,它眼巴巴看着屋顶,爪子挠地,委屈的不行,为什么不带它一起上去,房顶多好玩,它也想玩!它也想和少爷亲亲贴贴!   叶白汀:……   仇疑青:……   这么大动静,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叶白汀拉了拉仇疑青袖子:“要不……换个地方?”   “好。”   仇疑青抱着叶白汀,脚尖轻点,轻盈地掠向它处,夜空中像展翼翱翔的大鸟。   月华盈盈,星光璀璨,人间灯火与天上银河相映,美不胜收,不管看热闹,还是自己制造热闹给别人看,都是极好的,可惜有情人身影稍纵即逝,很快消失在视野,再也瞧不见了。   “散了散了。”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没意思,只能赏月吃桂花酒了。”   锦衣卫们个个叹气,一脸无聊的转身,顺便拎走爪子挠地,不愿意回去的狗子:“没媳妇的人是这样的,只能寂寞的与彼此为伍,还要互相嫌弃……我说狗将军,你长得也眉清目秀的,要不改天也相个亲?”   “汪——呜呜嘤——”   ……   仇疑青抱着叶白汀,没有走多远,回了自己的宅子。   暑热已过,八月十五的夜晚,温度宜人,风好景美,连凉水亭的水车都停了,担心同样的风景看太久会腻,仇疑青改了别处落脚。   这宅子够大,地方够宽,当年建造时父母都很有审美,小处错落有致,大处格局典雅,四季不同,便有不同风景,总不会无趣。   二人最后落脚的地方是一处水榭,远有花草灌木,近有水声潺潺,还有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光影错落,很有几分鲜活意趣。   他们也不是坐在水榭里,而是在屋顶。这处水榭最绝的一点是,地方够大,庑廊够长,楼顶宽阔,宛如平地,因建造风格特殊,比别处屋宇高很多,今日中秋,赏月赏夜,自然要在这高处,才能尽享星映银河,人间烟火不是?   叶白汀果然很惊喜:“府里还有这种好地方!”他竟然不知道!   他在这里过了一个夏天,除了腻在凉水亭,也走过看过不少地方,整个府邸都被他逛完了,哪里有什么,一清二楚,还真不知道水榭屋顶是这样子的,宽阔平坦又安静!   再仔细一看,还挺干净,没什么灰尘,席地而坐都可以,这是被特意打扫过?视线再往四外看一看,一个下人都没有,明显也是被叫退了,有意制造出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   叶白汀看向仇疑青,眼梢微弯,意味深长:“你想和我在这里过中秋夜?”   仇疑青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意:“你很喜欢。”   叶白汀当然很喜欢,这地方着实不错,是他格局小了!他原本打算在北镇抚司……算了不提也罢,今晚就在这里了,不走了!   “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仇疑青叫退了下人,不想被打扰,有些该干的事就得自己来,比如总得准备些茶水点心,蔬果小菜,热卤拼盘,还有最重要的桂花酒,赏月必须要有的月饼。   自家小仵作脾气不娇气,身体却养的娇气,直接坐在冰凉冷硬的屋瓦上,生病了怎么好?所以软软的坐垫也要准备……   别看东西不少,仇疑青提前让人准备好了,一样一样整齐放好,拎上来并不费事,很快将水榭屋顶摆的舒适宜人,让人坐下就不想动了。   叶白汀坐在软软的垫子上,差点哇出声,这么多东西,指挥使好快好细致,他可以这么奢侈的吗!   眼睛一样样看过面前的东西,最后落在一碟月饼上……没办法,这几枚小月饼实在乍眼,他伸手拿了一枚,晃了晃:“你这里也有?”   小巧袖珍的小月饼,非常精致,上面是桂花树和小兔子的模子,看起来特别熟悉,不就是白天他塞给过仇疑青的,姐姐的竹枝楼里做的?   仇疑青执壶,给叶白汀添了茶:“姐姐说你喜欢,我便要了些来。”   当时叶白芍原话是,别看阿汀这么大了,其实只长了年岁,脾性喜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喜欢漂亮的精致的小东西,吃的东西也是,比如月饼,越可爱他越喜欢。   仇疑青其实明白,早先给小仵作准备礼物时就知道了,如果不知道送什么,选些造型精致小巧,偏圆润可爱的,他一定喜欢。   叶白汀掌心托着小月饼,在仇疑青眼前晃了晃:“你不觉得很好看?也不用担心一个量太大,吃不完,还得寻别人掰一半分享……要不要尝尝?”   他递过去,仇疑青却并没有伸手接过来,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月饼咬了,舌尖也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留下湿润柔软的触感。   “果然美味。”   本来指尖就有些痒,再对上仇疑青非常有暗意的深邃眼眸,叶白汀想装不懂都装不了……   中秋节的月光当真是全年最美的月光,远远看着人时,会觉得朦胧飘渺,容色更甚往昔,若离近了看,那些朦胧退却,对方脸上的表情,眸底灼灼燃起的火焰,看得更是清楚。   叶白汀第一个撞到心头的想法就是,这男人在诱惑他!用美色!   仇疑青生的很好看,是那种长在传统审美点上的男人,常年锻炼习武的身材棒极了,脸也是,轮廓明晰,剑眉星目,头角峥嵘,眼皮褶皱很深,没什么表情时,你可能会觉得他威严,气质太过疏冷淡漠,难以靠近,可若他这般凝视你,真的很容易看到他眼底的深情。   指挥使很少利用自身美色,一般不会这么干,可真想这么干的时候……   叶白汀感觉自己有点顶不住,别开头,拳抵唇间轻咳两声,伸手去拿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推给仇疑青:“我们……先喝两口?”   仇疑青接过酒杯:“好。”   动作这么干脆,凝视眼神却片刻不离,又叫叶白汀心中一撞,这种感觉就像是……猎人准备对小白兔下手,但是夜还很长,剩余时间非常丰富,不如让它闹腾闹腾,自己也能跟着纵情享受。   叶白汀清咳一声,垂下头,饮了口酒:“今日怎的这般大方,没提醒我不许多饮?”   “这是苏酒酒特制的桂花酿,”仇疑青道,“不醉人,适合你。”   叶白汀已经品出来了:“这酒好滋味!”   有桂花的香甜,有酒水的馥郁,岁月的积淀为它们营造了一种特殊的融合氛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迸发出新的生命力。   他忍不住微微闭眼,感受酒水入喉的这一刻。   真的很奇妙,有些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仅仅通过吃食入口,就能撩动你心神,比如姐姐亲手做的的饭菜,永远都能让他感觉到家的烟火气,亲人的温暖与抚慰,苏酒酒的酒,总是能提醒他感受更多时光里的故事,不由自主想起一些过往瞬间。   比如这桂花香,让他想到了过来这里,在诏狱洗的第一次澡。他套路申姜,申姜那时不认识他,脸色也不大好看,因事出仓促,给他找的澡豆是新货,说是指挥使都用的这一款,后来果然,他在仇疑青身上闻到了一模一样的木樨香气,下意识就会多看一眼。   木樨就是桂花,味道略浅时,会营造一种缥缈绵长的,让人愉悦的氛围,可能因为身上味道相似,在处处陌生危险的环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熟悉感’,他对仇疑青多了一份好奇,也没有那么多畏惧,然后越来越发现,这个人的不一样……   酒也是。   他在这里第一次喝醉,也是在仇疑青面前。   时节不同,景致不同,酒的味道也不同,可当时的感觉……似乎有些难忘,以为不记得,偏偏有些时候,就是能突然撞进脑海,不由自主的想起。   叶白汀品味着这种感觉,就像时光的停驻,有些东西被深深刻印在心海,所有人都不知道,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而苏酒酒的酒,就是唤醒这些东西的引子,让这个瞬间更隽永,让记忆都有了温度。   酒有百味,人生亦如是,或许这一口酒的滋味,这一刻唤醒的记忆,于所有人都不一样,但它们都有一个名字——叫怀念。   叶白汀垂眸,轻轻晃了晃酒盏:“苏酒酒的酒应该不太好买,你亲自去的?”   仇疑青:“某人非要催我出去忙,我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只能跑趟腿了。”   除了酒,还有竹枝楼的月饼,还有今夜这许多菜,哪怕最寻常的果子,也是他亲手,一颗一颗挑的。   叶白汀听出了这话中不怎么名副其实的抱怨,突然想起之前网上流行的各种沙雕表情包:不要抱怨,抱我。   他笑出了声。   仇疑青侧眉:“笑什么?”   “没,”叶白汀盘腿坐在软垫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脸,“就是想起苏酒酒和杜康,他们两个怎么样了?可有好事将近?”   仇疑青回想片刻:“暂时看不出来。”   一个师姐,一个师弟,一个亲女,一个养徒,虽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可三岁的年龄差,长久时光里的尊敬和克制,总得有人更勇敢,才能往前走。   “不过应该快了。”   仇疑青想起自己离开时,杜康看向苏酒酒背影的眼神,有些东西已经藏不住了:“或许明年,我们就会接到喜帖?”   叶白汀笑了声:“那我们可得过去看看,别人的婚礼不提,他们的喜酒,一定很好喝,缺席实在遗憾。”   “嗯。”仇疑青给他续了杯酒。   叶白汀视线从他的脸,滑到天边月亮:“月色真美啊。”   “嗯。”   “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月亮了……”   又圆又大,皎洁干净,高高悬在天空,美的让人心动,怕是世间技艺最高超的画者,都画不尽此间全貌。   叶白汀仰头仰的有些累,干脆挪了挪垫子,挨到仇疑青身边,头靠着他的肩膀:“你说月亮上,真的有玉兔么?”   他当然知道没有,但天马行空的幻想故事,是永远被允许的么。   “说不准。”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帮他调整姿势,让他靠的更舒服:“我身边不就有一个?”   “嗯?”   叶白汀没听懂,然后就掌心一凉,被塞进颗小东西。   “哇……”   他拿起来,对着月光仔细看,是白玉雕的小兔子,两只胖爪子里抱着个药杵,吭哧吭哧在捣药,小兔子圆圆润润,长得可爱极了,雕工也很细致,身上的毛毛甚至有明暗色对映,栩栩如生,又显格调。   这枚玉雕比较立体,不是平时能挂在身上的饰物,就造型来看,更像个摆件,可它太小太精致了,放在掌心刚刚好,做摆件似乎又太小,平日把玩倒不错。   这种东西一看就不是市面上会卖的东西,需得花大价钱,照个人喜好订制……这是仇疑青送给他的礼物!   小仵作的惊喜表情,让指挥使很受用,唇角微勾,眼梢都舒展了:“喜欢?”   叶白汀毫不犹豫点头:“很喜欢!”   仇疑青就知道,他会喜欢。   叶白汀把玩着小玉兔,抬眼看仇疑青:“你今日总是过来寻我,可是为了送这个?”   仇疑青扬眉:“你知道?”   “呃……”叶白汀眼睛看别处,这男人举动那么明显,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时太忙么,想着咱们俩反正时间还多,你看现在不就是……”   仇疑青俯身欺身:“知道,还赶我走,你怎么心眼这么坏?嗯?”   叶白汀知道,仇疑青想吻他,他其实也有点想,情人间的亲密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可今夜还很长……   他勾住仇疑青脖子,在他颊边快速又响亮的亲了一下:“我们先赏月,好不好?”   仇疑青喉头滚了滚,没能扛住小仵作清澈如水的眼睛,克制的在他眼角亲了下:“……好。”   就先放过你。   叶白汀笑容更大,理直气壮的伸出手:“给我倒酒!”   指挥使没办法,只能由着他,给他倒酒:“桂花酒虽不易醉,却不是醉不了,还是得少饮。”   “知道了知道了。”   叶白汀敷衍的晃了晃酒杯。   杯中酒醇,眼前人俊,月光也美,他得到了极大满足,心中情绪却未平息,有些念头在这一刻浮上心头,反而更加固执,拂之不去。   “仇疑青。”   “嗯?”   突然叫全名?仇疑青低头看小仵作。   叶白汀也正好微微抬了脸,看他:“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能问么?”   “说说看。”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空气一静,仇疑青没说话。   叶白汀已经转过头,重新看天上月亮,顾自说话:“好像我察觉到时,你的这份情感已经很磅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若你当时没有那般自控克制,我恐怕真的会被你吓跑,到底是什么时候……你开始喜欢我的?”   “上元节时,你与我一同走过灯市,猜了很多字谜,拼出了我的名字,给我买了一盏兔子灯,因为我嘴馋,总是想吃这吃那,你便帮我提着,哪怕后来遇到案子,你都没忘记呵护它,回到北镇抚司,这盏灯就放在我的床前,我看了它足足一个月……”   “唔,不过不应该是这时候,应该更早,”他仔细回想,“去岁除夕,我们一起去温泉庄子,路上曾并肩走过长街,当时好像还下了雪,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的回答我没看出来,之后回想,好像有很多很多压抑,满满的委屈……你那时候就对我动了心,是么?”   仇疑青还是没说话。   叶白汀靠过来,低声问他:“你说实话,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嗯?”   这个距离有点过近。   月下美人,越赏越美,叶白汀都受不了指挥使的颜值暴击,仇疑青又怎么受得了小仵作的近距离吐息?奈何小仵作总是能犀利的点评别人,直白表达对美丑的感受,却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做着这样近的姿势,却是那样一双清澈澄净的眼睛……   仇疑青握住他的腰,制止他再往前:“自己想。”   叶白汀想不到,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因为距离过近,他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脸上特殊热度,还有不怎么明显的耳根颜色变化……   他迅速伸手,碰了碰仇疑青的耳朵,果然比平时温度高一些。   “你害羞了?”   叶白汀眼睛陡然睁大,天啊地啊,这是认识这男人以来头一回?这男人竟然是会害羞的!   仇疑青握住他的手,声音低哑:“别闹。”   叶白汀憋住笑,看他:“那你说不说?”   仇疑青没说话。   叶白汀挑眉狡黠,表情可坏的威胁:“不说……你明天可要在长安街头丢人了。”   仇疑青欺近:“你敢。”   叶白汀笑容更大,还往前靠了靠:“指挥使要不要试试,看我敢不敢说出去?”   仇疑青:……   他惯出来的小仵作,能有什么不敢的?   沉默良久,他开了口:“我是去年七月过半,回的京城。”   叶白汀知道,这些往事都不用别人科普,自然有风声往他耳朵里灌,新任指挥使是空降到北镇抚司的,据说来路不明,从外地卫所调来,不知道怎么得了皇上青眼,直接任命为北镇抚司指挥使,外边一堆人等着看他笑话,没想到他本事竟然这么大,短短一个月,北镇抚司就变了个彻底,治理的如铁桶一般……   叶白汀记得,当时原身在诏狱,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差不多是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他过来的。   他到现在仍然觉得穿书这件事很神奇,冥冥中好像触到了什么特殊法则,他的灵魂有了安放之处,从最初的对原身不认识,不知道,到最后的感同身受,甚至所有记忆的融合,给他的感觉就像前生今世,他就是这里的叶白汀,这里的叶白汀也是很久以后的他,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或者什么时空法则的不允许,他猜不透,理解不了全部……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灵魂有了归处,他对这里有了羁绊和归属感,日后再不会离开。   具体是哪一日过来的,他已经记不清,以他的洞察力,很快明白过来,形势不对,人不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对,他不能轻举妄动,得先要观察……   但身体情况实在扛不住,最初那段时间,光是努力活着就很不容易了,会时不时会陷入漫长昏迷,噩梦连连,分不出是睡是醒,身在哪里,能做的有限,是后来克服心理障碍,吃了些狱卒送过来的东西,才缓过这口气,慢慢的彻底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不一样了,你得重新构建认知,努力活下去。   这段时间光是回想就觉得漫长,直到九月,他和申姜办第一个案子,说不出的难熬,很多时候都不愿回想,这时候想一想,反倒明白,其实也是因为仇疑青的到来,对北镇抚司的整治,才给了他机会,换了别人做这指挥使,他的难度会很大,或者……根本就出不来。   仇疑青声音在夜色里,有种特殊的低沉质感:“我初到北镇抚司,处处不熟,需得多走动了解,诏狱与它处不同,藏有更多更深的隐秘之事,悄悄的过来观察,会收获更多。”   叶白汀就懂了:“所以你那时看到了我?”   “诏狱每个角落,我都比你更熟,尤其哪个角落最暗,最适合隐蔽落脚,短暂休息……”   仇疑青看着小仵作:“你当时的牢房,正好在那个最大的角落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