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边山寒[种田] 作者:英桃   文案:   李青文穿越到异世从小痴呆的少年身上,家中人多,地少,为了填饱肚子,他开始琢磨挣钱。   做糖,弄个滑块游戏……一次偶然,他在县城看到了救命恩人江淙。   此时的江淙是戴罪之身,被押解前往极北,他腿受伤严重,因为拖延治疗,恶化严重,难以徒步到千里之外的流放之地。   李青文和兄长决定护送恩人到边城。   边城苦寒,八月飞雪,一年霜冻过半,旷野野兽环伺,北有不断骚扰的罗车国,东有跃跃欲试的普句人。   流犯要种地、喂马、建城,打仗,疲于奔命,所有流人做梦都在期盼朝廷的大赦。   李青文提议主动建功来戴罪立功,他和众人栽树、开荒、种药材、修路、开渠,挖运河、引通商贸,数十万荒山变青山,荒地变良田,将边城变成塞外明珠。   江淙身陷囹圄,心中不屈,在战场上屡立奇功,不畏艰难困阻,终究将自由握在手中。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美食 甜文   主角:李青文,江淙 ┃ 配角: ┃ 其它:流放,美食   一句话简介:种田,栽树,换你自由   立意:身陷囹圄自强不息,种田情结念念不忘 第1章 李家的傻儿子   李青文做了个梦,梦中的景象零碎杂乱,一会儿他被牵着手走在崎岖的林间小路上,脚下厚厚的落叶让他小小的身子左右晃荡,一会儿又看到自己被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围着,那些小孩冲他一声声的喊着“傻子”……   不等他分辩,梦里的画面又变了,面前的墓碑上刻着两个熟悉的名字,让他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落泪,可是他一眨眼,掉下来的不是泪水,而是鲜红的血液。   血?!   被这红色一激,李青文猛的抬头,就见一条手臂挡在上方,手臂的主人离他很近,面容却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李青文努力想要清醒,可是意识像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他无法挣脱。   “李青文,李青文,李青文,仔儿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呼喊声,声音不大,却吹散了迷雾,李青文猛然睁开了眼睛。   首先看到的是发黑的房顶和老旧的窗户,屋内昏暗的看不出白天还是夜里,目光随着呼噜声移转,旁边躺了两个半大小子,其中一个的腿还搭在自己的肚子上。   那些破碎的梦中景象一下凝实,李青文恍然察觉,那并不是个梦,而是属于他这个身体的记忆。   他刚刚闯过高考这座独木桥,接到心仪大学的通知书,才在爸妈的墓前意气风发的畅想着未来四年美好时光,结果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根据记忆,原主生在农家,从小有些痴呆,今年十三岁,是家里最小的仔儿,上面有四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爹娘并没有嫌弃这个不能自理的孩子,不但好好照顾,还四处问诊。   原主从前叫李青禾,之所以会改名,这其中另有缘故。   那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李父求医路上碰到了大风雪,避寒的时候救了一个冻僵的道士。落魄的道士说原主身体无大碍,只是三魂七魄不全,看大夫是无用功,想要恢复神智,要先改名字,然后在十三岁的生辰时候唤回缺失的魂魄,这样才能恢复神智。   不知道怎么的,李父就信了,回来就把原主的名字改成了李青文,而且在原主生辰的今天真的唤醒了这个身体的灵魂……   而这个日子,恰好也是李青文的生日。   李青文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这到底是个意外,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暗无天日的高三之前,也许他会更高兴点,起码不用和千军万马共挤那座独木桥……   不过相比于之前孤零零一个人,一下多了这么些家人,李青文心底不禁生出几分忐忑的期待。   因为喊魂,昨晚李家人一夜都没睡,瞅到天快亮了,陈氏把两个儿子赶去眯觉,自己和大儿媳在灶间忙乎,不管怎么样,人要吃饭,猪鸡也不能饿着。   擦了擦手,陈氏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大儿媳的手里。   姜氏不解,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根细细的银簪子,一向温顺的她罕见的急了,“娘,这簪子不是拿去当了,怎么……”   她知道这簪子成色不好,典不了几十个钱,可家里头没有余钱了,否则上个月的娘的汤药就不会停。   “香儿,还有我和你爹呢,用不着你典卖物什。”陈氏往灶膛里塞柴禾,小声道:“这是老大给你的聘礼呢,咋能为了仔儿的事就撒手,你且安心,我和你爹有成算。”   姜氏不信这话,她是家里的大儿媳,嫁过来也有几个年头了,家里啥样她心里清楚,问道:“娘,你别糊弄我,前几天可是花了不少,秋粮还没下来,家里可没有富裕的钱,这簪子还在,那是当了什么?”   “问这么清楚干甚,你还想当家是咋的?”陈氏佯装生气。   姜氏知道婆婆没有真的怪罪自己,仔细回想这两天家里少了什么,半天也没有个头绪,问道:“娘,是不是卖地了?”   “没有,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陈氏本来不想多说,可是看到大儿媳一脸担忧,微微叹了口气,小声道:“你谭叔不是早就看上你爹的那些东西,你爹此番也算是成人之美……”   “爹的那些家伙什卖了?”姜氏失声道,“那些物件跟着爹好多年了,可是他的心头肉。”   “儿子才是心头肉。”陈氏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只要仔儿能好,我和你爹用命换也值了……”   只隔着一道布帘子,外屋的话真切的传到李青文的耳朵里,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突然一只手伸入他的屁股下面,而他此刻全身都是光溜溜的。   “还是干的,没尿……”还没睡醒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李青文下意识的擒住那只手,被抓住的人愣了一下,“仔儿,你醒了?”   他这一嗓子过后,外屋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不知道几个人跑进来,激动的叫着,举着油灯,特地拨亮了灯芯,凑到炕边,将李青文照的清清楚楚。   “仔儿,你、你是不是醒了,认得娘吗?”年过四旬的妇人急切的看着他,面上是熟悉的焦急,举着油灯的手抖啊抖,灯油撒了都没有察觉到。   “仔儿,仔儿,能听到三哥说话吗?”   面前一张张脸并不陌生,李青文下意识的开口,“娘……”   只这一个字,所有人不禁动容,李青文被紧紧的拥入怀中,只听到旁边一阵阵的哭声。   八月的农家并不忙,吃完早饭,柳树村东头的村民们像往常一样站在朝东南的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说话。   不过平时说的大都是地里的事,今天挂在嘴边的都是李家。   “听说李家的那个傻儿子好了……”   “真的假的,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李茂贤他媳妇在北面喊魂了……从出生就到现在傻了十几年了,这还能把魂叫回来?”   “这种事情谁能说的上,不过李家对这事可是执重,好几天前挨家挨户特意知会,叮咛咱村的人今天五更不要出门,省得生人冷不丁的把魂吓跑,送出去那么多鸡蛋,要是还没成,怕是要找个地方上吊喽。”   “他们家也是真能折腾,这么多年了,还不死心。听说还给这个傻儿子改了名字,为这个特意开了祠堂,啧啧。”   “这算什么,李家为了这个小儿子,爷几个跑出去求了多少次医,听说最远都跑到洪州了,好像还遇到了山匪,能活着回来也是命大,这些年下来,银子不知道花出去多少了……”   “洪州在哪儿?”   “可南边了,听说离咱们这边有两千多里地!!”   听到这话,墙根底下一片嘘声,“儿子傻,老子也魔怔了,家里头那么多儿子,个顶个的精神,偏偏要把银子扬了,真是造孽。”   “李茂贤那样明白事儿的人,为了自己的亲骨肉,还是犯傻,唉,要是把寻医问药的银子置办地,那小儿子就算是傻一辈子也饿不死,真是糊涂啊。”   村东头人口中的李家傻儿子正是李青文,李家最小的儿子。   杨树村是定州柳山县下面的一个小山村,不大不小,差不多有一二百户人家,村里共有三大姓氏,分别是村东头的韩姓,村南头的郭姓和西头的李姓,除了这三大姓氏,其他姓氏的人家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李姓在村里是人最多的,李茂贤虽然辈分不高,在村里有几分名号,因为他不但识文断字,还曾经被拉去建京城,走过万里路,全须全尾的回来,比县城都没去过几次的村里人见识都广。   李茂贤一家能干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地里活永远是最先干完的,家里养的鸡最多,圈里的猪也最肥,但日子依旧一贫如洗,原因就出在小儿子李青文身上。   李青文和几个哥哥一样生的俊,可偏偏是个傻的,十几岁了,连吃饭如厕都不懂,偏偏李家不信邪,非要往破了底儿的盆子丢银子,这么多年都是一场空。   现在,村里人谈论的主正坐在炕上,未着寸缕被一圈人围着,初来乍到的无措几乎被看光了,此时只能紧紧的揪着薄被。   “哎呀,咱们仔儿真的省事了,还知道羞臊呢,这小被子攥的可真紧……”   “现在遮掩也晚了,你身上哪一处家里头人没看过,叫声四哥听听!”   听着一句句的调侃,李青文羞愤欲死,乌溜溜的眼睛眨个不停,抬头看着个头最高的中年汉子,求助一般叫道:“爹……”   曾经呆滞的双目现在灵动无比,白白的面皮滴血一般红……一脸沧桑的李茂贤看着生动的小儿子,向来自制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他的儿子真的好了。   半晌,李茂贤哑声道:“都别缠着仔儿了,昨个躺下的就晚,让他再睡会儿。”   李茂贤作为一家之主,说话是非常有分量的,他一开口,那些拉扯李青文的手就缩了回去。   李青文立刻躺好,陈氏和姜氏上前仔细将被子围好。   本来他觉得是不困的,闭上眼睛后,听着屋里头悄悄说话声,不知道怎么的,就睡了过去,这次很安稳,没有纷杂的梦。 第2章 送走二哥   外面日头都高了,李家一家人早饭还没吃,俱是一脸喜色,看不出一点困乏。   有听到动静的左邻右舍上门打听,听说李青文真的好了,掩下心中的诧异,纷纷道喜。   都说李家这十多年的没白瞎下功夫,这回可真是苦尽甘来。   陈氏不停的抹着眼泪,什么苦的甜的,她都不在意,只要儿子好了,她这心病也就没了。   李青文再次醒过来时,不但要面对自己家人,还有村子的老老少少。   屋里头站满了人,有探望的,也有凑热闹的,一双双眼睛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   李青文跟着娘亲,像是鹦鹉学舌一般叫着人,“三黍(叔),五爷爷,七十(婶)……”   因为原身从前只会简单的音节,李青文知道自己该喊什么,发音却不准确。   不过影响也不大,只听着众人一声赛过一声的惊叹就知道了。   “仔儿,我是你三叔,还记得我不,之前你四哥把你放在树上练胆,还是叔把你抱下来的,你还在叔身上尿了一泡哩。”   “一看这仔儿的眼睛就是个机灵的,跟你爹一样,以后能闯荡!”   “仔儿哎,这是你七婶,你还是七婶接生的,还记得不……”   “他大奶奶,娃出生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咋能记人!”   满屋子人把李青文当个小娃娃一样逗弄,一张张黝黑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   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砸过来,李青文两辈子加起来的脸皮也禁不住,偏偏还没地方躲。   待亲戚客人陆续走了,李青文暗暗松口气,这一放松,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陈氏一拍脑门,赶紧去外头弄吃的。   爹娘都不在身边,屋子只剩下兄弟四个,李青风伸手捏弟弟的脸,“还记得四哥吗?”   李青文点头,伸手去扒拉他四哥不老实的爪子,“四哥,疼。”   “还知道疼,不傻了。”李青风十分满意。   “仔儿,饿了吧,先甜甜嘴……”李青卓把一块拇指大灰白色的东西塞到弟弟的嘴巴里。   李青文还不知道嘴里的东西是啥,就听他四哥惊呼一声,“二哥,这糖你是从哪里偷来的?娘的柜子里还是厢房的架子上面?”   “偷什么偷!”李青宏拍了拍四弟的脑袋,“你以为二哥跟你一样天天惦记这口吃的?”   “吃不饱当然满心都想着吃的。”李青风满不在乎的翻了个白眼。   李青卓摸着幺弟的发顶,道:“咱家没有,这是我随师傅出诊,人家给的糖。老四,下次二哥再有糖,给你留着。”   李青风十四岁,也是半大小子了,虽然馋这口吃的,可也知道家里难处,摇头道:“不用了,二哥,你自己吃,山上的果子快熟了,能吃的不少。”   李青宏没说话,他记得二哥上次出诊还是上个月,这糖他应该一直没舍得吃留到了现在。   这时嘴里的硬块一角开始融化,李青文尝到了一丝丝的甜,味道有点淡,可却有些熟悉,李青文张了张嘴,“麦芽糖。”   李青卓惊喜的看着幺弟,“仔儿可真聪明!”   从小学习就好的李青文听过很多次夸赞,唯独没有因为尝出什么糖被表扬,不禁有些汗颜。   前世他生活的时代物产丰富,吃穿不愁,糖果种类繁多,各种口味都有。像麦芽糖这样的东西大都存在于成年人的回忆里,他能辨认出来,是因为老家邻居是做糖的,不单有麦芽糖,还有牛皮糖、冻米糖和字糖。   因为熬糖时候久,他小时候每天都能闻到热乎乎的香甜味道。   当然,两家亲近,他平时没少吃这些。   看着眼前那张忍耐又满是渴望的面孔,李青文把嘴里还未融开的糖拿出来,“四哥,你吃。”   这动作好像是下意识的,刚说完李青文就感觉到不对,这糖上都是他的口水……   可是李青风丝毫不在意,美滋滋的接过来,直接扔到嘴里。   李青卓和李青宏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李青文也呆了,愣愣的道:“四哥,你喜欢吃,我一吼(以后)给你做……”   他说话含糊,三个哥哥没听清楚,只为他说了这么长一串话而高兴,没等李青文重复,饭好了,他娘一嗓子喊过来,哥三个推着他往外走。   一家人围坐在木桌旁,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碗,碗里是带着点红的高粱米粥,有稀有稠,桌子中间是一盘子蒸咸菜。   除了过节和来客人,李家差不多都是这个吃食,干旱的年头高粱粥会变成小米粥,那个时候更稀。   今天李青文的粥是最多的,面前的碗和他爹的用的碗一般大,因为他今天省事了,算是特殊的照顾。   高粱米粗糙,有因为破壳不完全,咽下去喉咙都有点疼,这东西抗旱产的又多,是杨树村乃至柳山县主要作物,农家一般都吃这个。   李青文吃着不是很习惯,差点被噎到,饭汤从嘴角淌了下来。   还没等他反应,挨着他坐的李青卓习惯性的掏出一块布巾,把他嘴角擦抹干净。   李青文愣住了,他两世加起来有三十多年,竟然还要让被人擦嘴……   李家人这样照顾他十多年,早都习以为常,动作麻利的让人反应不过来。   “谢、谢谢二哥。”李青文小声说道。   因为他这一句简单的道谢,李家饭桌上又沸腾了——仔儿懂事了!   这一碗粥李青文到底没吃完,给三个哥哥分了。   李青卓在县城医馆做学徒,这次是家里有事告假回来,见幺弟没事,不敢耽误,吃完饭就要回县城。   就着热锅,陈氏烙了几个高粱面的饼子,和一包咸菜一并给二儿子带上。当学徒不容易,虽然儿子拜的师傅不错,可掌柜是个计较的,看的严,伙计和学徒口粮少,经常饿肚子,她实在是心疼。   陈氏宁愿从自己嘴里省,也不愿意儿子在外头受罪,在外头终究不如家里,山里野菜虽然老了,切碎了放在粥里也能骗骗肚子,在县城没钱可没地方弄吃的。   李青卓往外走时,李茂贤和人说完话正好回来,道:“跟师傅好好学,要听话,多干活,少说话,有事往家里捎信。”   每次离家都是这些话,李青卓认真点头,背着篓子和爹娘道别。   李青宏和李青风要送二哥,李青文也想跟着,陈氏想要开口,被李茂贤拦住了。   这么大的儿子,从前不晓得事,全家护着也就罢了,现在人清醒了,不能继续放在手里攥着,得多出去看看。   哥四个往村头走,路上的村民嘴上跟李青卓打招呼,眼睛却盯着李青文,这小子不再用哥哥拉着,自己走的挺快,还被李青卓教着招呼长辈。   还真好了啊,村民们亲眼看到,惊讶个不行,转头就找人说叨这事。   穿过一排排的土房,就看到南面一片片的田,有高粱,大豆,黍子和谷子,高高低低,都快要成熟了。   沿着田地边的土路走了差不多两里,然后南拐,过了一个两人深的大沟,李青卓停住了,“就到这吧,不要在路上玩,早点回去,别让爹娘担心。”   道别后,李青文跟着俩哥哥走了一会,再转头,只见二哥单薄的身影大半被篓子挡住了。   好似感应到他的注视,走远的李青卓忽的转身,冲他们使劲挥了挥手。   这场景和记忆中的一段重合,李青文不禁眼睛一热,低下了头。   杨树村地处大梁的西北,干旱少雨,土地贫瘠,没有河也没有水田,真真的靠天吃饭,十年六不收,年岁好的时候都吃不饱,更别提欠收的时候。   不管大人孩子,最多的记忆就是挨饿了。   李家十多亩田,不算少,但架不住家里人口多,还有好几个最能吃的半大小子,每年秋收粮食不够不说,还得买,要不是爹娘能干又节省,这日子想都没法想。   李茂贤是个有远见的,知道就靠家里这些田,一旦灾年,必遭大难,他乐得把孩子送出去学本事,有了真本领,就算不种田,以后也不会被饿死。   李茂贤被抓去建京城时,学会了木匠,有了这手艺,家里才有格外的进项。   因着陈氏的病,李家和县城回春堂的吕大夫相熟,吕大夫看中了安静又懂事的李青卓,把他带到县城做学徒,李家上下对吕大夫十分感激。   虽然莫名其妙的到了这里,李青文对家里人各种照顾心里也很受触动,他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得像个办法赚钱才行……李青文心里头盘算着。   可回去的路上两个哥哥一直逗他多说话,练舌头,李青文思绪一再被打断,只能先作罢。   回到家,爹娘下地去了,大嫂一手抓着六岁大的侄子不让他祸害家里的鸡,一手拦着三岁的小侄子不让他吃土,忙的很。   李青风一巴掌糊在大侄子的屁股上,让他老实了,然后出门上山。   李青文像是尾巴一样跟在俩哥哥后面。   高粱地一块接着一块,都一人多高,结着红色的穗子,李青文跟着哥哥到了自家地,在地头根本看不到爹娘的影子,俩人只看地里被拔下草留的坑就知道该薅那几条垄。   确定了自己家的地的两边,李青文在哥哥旁边也占了三条垄,把高粱之间的草连根拔起来。   李青宏和李青风只想带弟弟上山转转,没想到他家的仔儿竟然会薅草,俩人惊喜极了。   看着俩哥哥眉飞色舞的样,李青文有些无奈,高粱和草差别那么大,怎么可能不会拔,他又不是个傻子……   好吧,他从前是有点呆,可现在不一样了。 第3章 梦和做糖   高粱地密,长长的叶子很锋利,不小心蹭一下就会拉出一道口子。   李青宏和李青风干惯了农活,十分灵活,轻松的很。   地里闷热,干了半遭,李青文被划了几下,没出血,但是汗淌下来,脸火辣辣的疼。   李青宏让他去地头歇着,李青文没应,把两个哥哥的布巾要回来,系在一起,做个简陋的口罩,蒙在下半张脸上,继续干活。   他前世年纪比李青风还大些,没道理看着家里人干活。   兄弟三个很快就和翻过头来的爹娘碰上,陈氏十分高兴,小儿子聪明能干,知道用布挡脸呢。   李茂贤没说话,心里头却是欣慰,小儿子刚清醒就这样懂事,不愧是李家的种。   这个时节薅草很容易,小草不用管,长了穗子的草才拔,防止草籽成熟后落在地里,明年长出来耗费地力。   这块地不大,五口人不到一个时辰就弄好了,野草也没有丢弃,捆起来背回去喂猪。   离开时,李青风回头看了看地头那几株矮小的高粱。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陈氏一瞅他这模样,便道:“想吃秸秆?咱家今年种的不甜,你六爷爷家今年种了半亩甜杆的,想吃等收了高粱再去,现在穗子还不熟呢,砍断秸秆,粮食就瞎了。”   李青风听了,这次不再回头。   “娘,咱家为啥不种甜的?”李青文问道。   “咱家仔儿说话越来越清楚了!”陈氏高兴的感叹着,脸上褶皱都平了一些,道:“那东西招孩子惦记,这个偷着咂么几根,那个要几根,一到秋收就傻眼了。”   家家户户孩子都不少,老少肚子都没有油水,糖比盐还贵,根本舍不得吃,好不容易逮着有甜滋味的,可不是想尝尝。大人明白粮食就是命根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只知道这玩意嚼起来甜,好吃!   见小儿子好奇,李茂贤提了提背上的草,道:“那杆子甜的高粱收成的也少些,大家就不乐意种。”   李青文点头,本来就吃不饱,自然是紧着收成多的来。   对于这甜杆的高粱,他还有些印象,并不是本地的种,是他爹求医路上听人说的。他爹脑子活泛,见到好东西就想弄回来试试,至于后面的事情,李青文就不怎么清楚了。   快到村子时,李青风指着前面半人高墙院里面的高粱,说,“这就是六爷爷家种的甜杆高粱。”   李青文:“……”   他小四哥看来真的喜欢吃甜,这都惦记上了。   “哎哟,刚才打了好几个喷嚏,我还想着谁念叨我呢,原来是四小子啊。”   土墙旁边站起来一个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是树皮一般,笑眯眯的看过来,“知道你爱吃,给你留着。”   李青文跟着哥哥们喊六爷爷,李青风叫的最大声。   六爷爷看着脸被晒的通红的李青文,“仔儿也下地干活了,真是好小子!”   李青风美滋滋的道:“可不就是,到时候我和仔儿给六爷爷收高粱哇。”   “秸秆随便你们吃。”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了缺牙的牙床。   回到家,大嫂已经把水盆放好,哥几个被娘亲催着洗手,然后闹哄哄的进了屋。   李青风四仰八叉的躺到炕上,摸着干瘪的肚子直嚷着饿。   李青文问:“四哥,你想要吃糖吗?”   李青风骨碌一下爬起来,“仔儿,你有钱?”   李青文摇头,“没钱,我会做。”   “真的假的?”李青宏也听到了,一脸的不敢置信。   从前幺弟自己连饭都吃不了,现在竟然会做糖了?   李青文可没想到那么多,立刻问怎么做。   “要麦子和江米。”李青文一字一顿的说着,努力让自己发音清楚。   李青宏失望道:“那做不了,咱家不种这些,村里也没有。”   “谁说没有?!”李青风一激动声音高了几分,赶紧往外瞅一眼,小声道:“上次二舅来咱家,带了好几个口袋,那里面就有!”   这个原主记忆中没有,李青文看向三哥,李青宏点头道:“这事听你四哥的没错,家里没有地方他掏扫不到的。”   李青文无语了。   “不过,这事可能有点难。”李青宏道:“家里粮食看的紧,不让祸害,娘肯定不答应。”   李青风不怕困难,立刻掀帘子出去央求。   没过一会儿,李茂贤和陈氏都进屋了,李青文立刻打起精神。   “仔儿,你四哥说你会做糖?”李茂贤看着小儿子问道。   李青文点头,按照提前想好的说辞,道:“爹,我之前一直发呆,其实是在做梦,梦到许多新鲜的事物,做糖便是梦里见过的。”   这话并不算的上说谎,他来到这里,从前的十几年可不就像是一场梦。   李青文知道,要赚钱,埋头种地肯定不行,得弄出一些东西来。可从前他是个傻子,突然懂得别人不明白的事情,可能会引人非议,得找个万全的借口才好。   说完,他有些忐忑的看着爹爹。   “仔儿,你这梦做的可太久了,十多年啊。”陈氏笑吟吟的说道:“可把爹娘给急坏了。”   对于这个,李青文心里也是颇无可奈何。   李青风则有些羡慕,“要是我也能做梦梦到做糖就好了。”   李茂贤把手放在李青文头上,连道了三个“好”,“我们仔儿没白做梦,还学了东西哩。孩儿他娘,把麦子拿出来,让咱们仔儿试试手。”   李茂贤答应的痛快,陈氏反倒有些犹豫,她舍不得粮食,问道:“仔儿,做这个得要多少麦子?”   李青文道:“娘,麦子用的不多,江米要费一些……我也是第一次做,不敢冒失,先用半斤麦子五斤江米试试行吗?”   麦子比江米贵,一听说只要半斤,陈氏稍稍松了口气,“行。”   就算不成,顶多也就瞎两顿饭,还能受的住。   陈氏手脚麻利的把麦子和江米称出来,李青文把麦子放在陶盆中浸泡,将漂浮在水上干瘪的捞出来,不等他扔,姜氏接过去,道:“正好拿去喂鸡。”   麦子洗了几遍,水都没浪费,倒到旁边的空木桶中,准备喂猪喂鸡,村子里吃水都要从井里打,习惯了节省。   洗好的麦子放在盆里的清水泡着,李青风有些着急,“仔儿,这个要泡多久?”   “泡到差不多明天这个时候就行了,把水倒掉,待它长出一指头那么高的芽来,得四五天后才能做糖。”李青文解释道。   “要这么久啊。”李青风有些失望。   陈氏和姜氏一直在旁边瞧着,道:“这个不是跟生豆芽一样?”   李青文点头,然后把制麦芽糖的步骤告诉娘亲和大嫂。   他小时候可没少围着邻居熬糖的锅转,做这个可以说一点都不难,但话也不敢说太满,他对这个时代很陌生,谁知道东西和他前世见过的那些是不是一样。   陈氏和姜氏听了,啧啧称奇,方才还担心他浪费粮食,现在听小儿子说的这么仔细,顿时觉得这事有成。   天色渐黑,婆媳俩人又去忙晚饭,李青文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家烟囱开始冒烟。   李家和村子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土坯房,正房三间,东屋西屋住人,中间是两个灶台和吃饭的地方。院子里有东西厢房,李青文的大哥已经娶妻生子,一家人住在东厢房,西厢房放粮食和杂物。   挨着西厢房的是稍矮的木棚,里面一摞摞的柴禾,木棚旁边就是鸡圈和猪圈,虽然家里头养了不少鸡,可打扫的勤,院子里并没有太大的味道。   地是土的,墙也是土的,到处是一片土黄色,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每家的房后,有的栽杨树,有的栽果树,前者可以盖房子做寿木,后者能给家里添点吃食。   看到房子后面的高大的杨树,李青文不由得想起爷爷来,记忆中那是个倔强的老头,宁愿把要给自己做棺木的树卖了,也想凑钱给小孙子治病……   只可惜,李青文清醒了,老头却没有看到。   李青文不免又想起前世的奶奶,白发人送走了儿子儿媳,好不容易把自己拉扯大,没有享福却撒手人寰……   想到两世为他付出的老人,李青文心神黯然。   李茂贤打水回来,见儿子盯着后面看了半天,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从前儿子就喜欢这样发呆,难道……   李青文正难受,肩头突然被猛的拍了一下,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爹,咋了?”   听到他说话,李茂贤提着的心才悠悠落下,“仔儿看啥呢?”   “没看啥,想到我爷爷和奶奶了……”李青文低头。   “你还记着你爷奶?”李茂贤愣了一下。   “嗯。我还记得我爷从好心人那里得了两个肉包子,想留着给我,天太热,捂酸了,没舍得扔,我们爷三个分着吃了。”李青文眼睛有些热,低声道:“结果我们拉了好几天……”   那次他们爷三个可是受了不少罪,还是一个好心的婆婆冲了三碗糖水,才止了下痢之症。   李青文小时候,爹爹和爷爷带他寻医,因为没钱,从来不住客栈。驴车上拉着粮食和罐子,饿了自己煮着吃,赶路的时候,运气好能找个村子借宿,运气不好就在野外,风餐露宿,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没想到他还记得从前的事,李茂贤有些激动,嘴唇颤了颤,“你爷爷没白疼你,明天爹带你去上坟,让爷爷看看他一直惦记着的幺孙。” 第4章 上坟和做游戏棋盒   傍晚,一家人弄了个水饱。   家里粮食都是有数的,扣出去那五斤多,就要从牙缝里挤出来。   寻常时候,天黑之后村里头的人都躺下来,节省点灯油也好,过日子比线还长,一点都不能马虎。   今天李家东屋却是有点亮光的。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问李青文还记得之前的什么事。一则是好奇,二则是想让他多说点话,说多了,口齿也就清楚了。   “我还记得娘纳的鞋底比旁人家多用了几层布,做的最结实……爹不接大的木匠活,喜欢弄一些灵巧的物件……哥哥们从小到大都照看我的吃喝拉撒,嫂子是她们村子最俊俏的姑娘……”   姜氏被夸的红了脸,闷头在油灯下缝衣服。   半天没听到自己,六岁的李正亮爬到李青文的腿上,仰头问道:“小叔,我呢?”   “没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亮亮,小叔记得你把你爹的裤子尿湿了,怕挨揍,偷偷的塞到弟弟屁股底下,非说是明儿尿的……”李青文笑道。   眼看大侄子脸气的鼓起来,李青文又追了一句,“爱尿炕的孩子都聪明呢,以后你肯定能做大官。”   李正亮这回高兴了,“那我比弟弟聪明!”   其他人被逗的哈哈大笑,李青文笑声也不小。   李青宏道:“这样说的话,仔儿的脑袋瓜是天底下最灵光的,前几天我看的晚点了,他还尿了一大泡呢,跟发大水一样,差点把我和小四冲跑了。”   仿佛被掐住了脖子,李青文的笑声戛然而止。   见状,其他人笑的更厉害了。   还是陈氏解围道:“仔儿,做梦都梦到啥哩?”   “除了糖还有别的好吃的吗?”李青风追问道。   “有很多,但我做不出来。”李青文狠心断了小四哥的念想,受条件所限,有些东西他真的做不出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里只剩下半袋子粮食,锅还是陶的,只有油和盐,他也没办法变出好吃的来啊。   李茂贤问梦里的人种不种地。   李青文道:“民以食为天,啥时候也离不开粮食啊,梦里头的人也要吃东西,不过他们用的农具更厉害,不用牲口,跑的很快,撒一种药汁,草就不长了,收庄稼用机器,开过去一片稻子被割下,稻粒也被脱落下来……”   听着他的描述,李家人俱是一脸惊叹,“这、这也太厉害了!”   默了片刻,李茂贤问道:“那还有人挨饿吗?”   “我……”李青文差点脱口说漏嘴,想了一下,道:“有的地方一亩水稻能产一千多斤,可还是有很多被饿死。”   因为大梁没有高产的玉米、红薯和土豆什么的,李青文就没说。   一、一千多斤?!   李家人的嘴巴张的都能塞进鸡蛋了,乖乖,他们村子是不种水稻,可听说周边种稻子的,一亩地能收二百八十斤就顶了大天了,一千多斤简直不敢想。   当然了,他们种的旱地更是不行,谷子大豆黍子一亩地都差不多收一百来斤。高粱算是产量最高的,村里头最好地,精心伺候一年,风雨好的年头才将将三百斤。   高粱吃起来比水稻可差远了,卖的价格也低,不过抗饿。   因为听了李青文的好梦,李家人这个晚上睡的都好。   第二天吃完早饭,李青文跟着他爹去村子的后山,坡上有李家的墓地,在爷爷的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李茂贤寡言,只跟爹说仔儿现在好了,让他老人家在地下安息。   一阵风吹来,黄土兜头而来,李青文被迷了眼,眼泪簌簌而下,郑重道:“爷爷,等孙子挣了钱,给你换成上好的寿木,一定让你住的舒舒服服。”   李茂贤咧了咧嘴,“你有这个心意,你爷爷就很高兴了。”   上完坟,爷俩往山下走,北面有很多杨树村的地,这条路走的人多,被特意夯过,很硬,结实的很。   李青文看到有些小孩子就在光滑地面上划一道道的线,有的是花草,有的就是随便乱玩。   这个时代本来就没有什么供小孩娱乐的东西,尤其是在穷苦的农家,一文钱都恨不得掰开花,吃都吃不饱,不可能给孩子买玩的。   前世生活的时代好,李青文没挨过饿,他家在小镇边,爷爷是个老兵,最喜欢骑车带他到处跑,经常和人唠嗑忘记吃饭的时间。奶奶是老师,比较严厉,每次爷俩回来晚都虎着脸,实际上心很软,只要自己一撒娇,就能糊弄过去。   父母早年因为因公殉职,单位给他家赔偿很多,大院子里的伯伯和叔叔也很照顾他们,李青文之前的十几年,可以说有失去双亲的痛苦,但并没有受什么生活上的难。   想到小时候自己几大箱子的玩具,李青文猛的冒出一个念头来。   回到家,他就钻进了棚子里,家里有个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块不少。   陈氏看到儿子拿了一堆木块放在院子里,提醒道:“仔儿,你爹的那些东西别乱玩,都有用的。”   说完,她叹了口气,那些物什都卖了,木匠活干不成,这些东西怕是都派不上用场了。   李青文头都没抬,应道:“娘,我就是摆弄摆弄,等下就送回去。”   李正亮在外头和村子的孩子跑的正欢,看到小叔在院子里,带着一身的尘土跑回来,脆声道:“小叔,你干啥呢。”   “小叔在弄个有意思的,等做好了给你玩。”   姜氏抱着脏衣服出来,看到大儿子一身土,气道:“你又去玩土了?!”   李正亮狡辩:“没有,是他们非让我身上攘土,娘你别生气,等会我就把那几个使坏的揍一顿!”   “谁给你使坏?!”姜氏上去拧住儿子的耳朵,拖着往里走,“就你最满肚子坏水,还敢赖别人,等你爹回来好好收拾你!”   小孩被拧的哇哇大叫,“娘,轻点,我在帮小叔做事呢……”   收到大侄子求救的眼神,李青文道:“大嫂,让亮亮给我帮把手吧,等会我给他身上拍干净。”   姜氏当然知道儿子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孩子他小叔都说话了,哼了一声松手,把这笔账先记下。   李青文在地上画了一个四方格子,格子里划出来三行,把自己手里的木头的放在格子里面。   最大的那个格子没有合适的,李青文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侄子。   李正亮认真的去木头堆里找,半天没寻到,他倒也机灵,直接去找李茂贤,“爷爷,我想要这么大块的木头。”   他常见爷爷把木头弄成各种东西,一个四方块的木头根本不难。   李茂贤正在弄菜地,被孙子拉到院子,指着地上空着的那块,“爷爷,就格子这么大。”   一看地上画的格子和里面的木块,这么规整,不像是随便弄的,李茂贤没认出来这是什么棋,问道:“仔儿,这是啥?”   “华容道游戏棋盘。”李青文站起来,一脸殷切,“爹,你知道这个吗?”   李茂贤摇头,没听说也没见过,“这咋玩的?”   李青文指着地上画的格子介绍道:“上面的是曹操,旁边围着他的是五虎上将,下面是小兵……移动这些木头,不允许跨越,只要让曹操从棋盘最下面的这个口移出来,就算是过关。”   前世的华容道游戏根据记载历史并不长,大梁也没有类似的滑块游戏,做出来就是独一份。   李茂贤并不知道什么曹操,但他瞧出些了门道,这东西看起来挺简单,想过关好像没那么容易,上面那块个头比别的都大不少!   介绍完游戏规则,李青文面带期待的问道:“爹,你说这个棋盘能卖钱吗?”   这游戏的策略和技巧他早就摸透了,弄出来不是自己玩,而是想要赚点钱,别的不说,起码先让一家人不再饿肚子。   李茂贤愣了一下。   李青文解释道:“爹,你别看现在光秃秃的不起眼,底下做个木头棋盘,木块上可以刻字,或者画上人物画,其实挺精美的。而且想过关步数可不少,可得钻研一阵子呢。”   “仔儿,这看上去是个好东西,应该能卖钱。”李茂贤道:“这也是你在梦里见过的?”   李青文点头,他爹比他见识的多,自己弄出谁都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只能用做梦来解释了。   李茂贤去厢房拿了斧子出来,挑了一块长条木角料,用斧子砍成了两段,大的那块放在空的格子中,正合适。   这份准劲,真是令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爷爷,你怎么不用锯啊?”   李正亮随口嘟囔了一句,李青文怔了一下。   听娘亲和大嫂说的话,跟随爹多年的那些工具物件都卖了,为了换钱买鸡蛋,送给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做为麻烦别人的赔礼,因为给他喊魂不能撞见其他人。   空口说终究不稳妥,收了东西,各家各户会更加的精心。   李青文想,以后挣了钱,一定要把那些工具给买回来。   李茂贤还在看那些木块,对小孙子的话并不是很在意,“爷爷的锯让你谭爷爷买去了。”   李正亮到底年纪小,没再追问为啥要卖,低头抓着那些木块玩。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华容道的故事很有名,但是这个棋盘游戏却没有记录,直到近代才有相关记载。 第5章 字糖   李茂贤对木盒棋盘的事情很上心,吃饭的时候还在想着,不小心夹了一大筷子咸菜,齁的喝了一大碗水,惹得陈氏频频看过去。   吃完饭,李茂贤匆匆的出门了。   李青文跟着娘亲和哥哥们下地薅草,人多手快,下午拔了两块地,接下来就等着秋收了。   回来的时候,姜氏已经把装麦子的盆里水倒了,泡了一天的麦子放在高粱杆扎的篦子上摊开,麦子上面蒙上一块布避光。   姜氏怕自己做的不对,还特意问李青文,得到了肯定的点头,才放下心来。   陈氏在屋里缝补,听着院子里熟悉的锯木头声音,出来一看,自家男人正低头弄什么东西,旁边的凿子和刨子和从前的不一样,应该是从别人家那里借来的。   陈氏没吱声,默默的回了屋。   一连两三天,李茂贤闲时都在院子里忙乎,弄出来一堆的木头碎屑都拿去引火用了。   随着每天淋水,西墙边的麦粒芽越长越高,李青风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实在是抵挡不住小四哥的殷殷期待的眼神,看麦芽差不多高了,李青文就端了回来。   按照李青文说的,陈氏把麦芽从篦子上撕下来洗,姜氏则把提前泡好的江米放在锅中的盖帘上蒸。   因为儿子说麦芽切的越碎越好,陈氏先细细的切碎,然后用擀面杖一遍遍的碾,最后麦芽成了一团水糊,跟粉碎机打出来的效果差不多。   江米蒸熟后拿出来拨散开晾一下,摸上去不怎么烫手的时候,倒回锅中,然后再把案板上的麦芽水糊用炊帚扫到锅里。   李青文拿着木铲子在锅里搅和麦芽水糊和饭粒,陈氏嫌他太慢,便接了过去。   陈氏干活可利落,拿着铲子在她手里上下翻飞,比李青文快了不是一点半点。   锅里两样东西搅的差不多了,李青文让娘亲收手。   灶膛有余火,过了一会儿,李青文摸了摸陶锅边沿,又把手指头伸到锅中的米糊中,道:“就这样的火候,热三到四个时辰。”   李青风自告奋勇,“我看着火。”   陈氏没同意,“风儿,你烧火没准头,还是娘来吧。”   锅里有五六斤粮食,陈氏怕有什么闪失糟蹋了。   李青风性子急,曾经烧糊过饭,陈氏一般不让他把着火。   接下来半天没事,看家里的水缸空了,李青文和李青宏去村子的井打水。   杨树村有两口公用的大井,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是村子里合伙出钱打的,如果是把井打在自己家院子里,那就自己出钱自己用,当然也有几户一起出钱合打一口的。   李家习惯了去南边的井,李青文提着桶跟在三哥后头,从家里一路走到井边,接受了许多目光的打量。   有几个小孩子扒着墙头喊“大傻子”,这称呼也不算陌生,李青文在记忆中听了许多。   即便如此,也不会无动于衷,他冲着那些小孩喊道:“再叫一声,我就告诉你们爹娘,让你们屁股开花!”   他不会和孩子计较,但也不想被人这样说,先把后果告诉这些小东西。   从前这些小孩可都敢在身后骂他,被李青风和李青宏教训过,现在学精了,离的远远的开始嘴欠。   第一次听“傻子”开口威胁,那些小孩子也有点懵,四散着逃开了。   路边的大人却是听出来了,李家的小儿子真是好了,从前被骂都没有什么反应的,现在都知道告状了。   井是请专门的人打的,听说可花了不少银钱,井口差不多有一丈宽,上方横着辘轳,支架是结实的木头,井绳有小孩胳膊那么粗,长期浸水绳子容易烂,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新的。   井很深,十分危险,所以村里的大人不厌其烦的告诫孩子不要到井边玩耍,这口井在李青文的记忆中是十分可怕的。   现在还好,冬天井边都是水冻成的冰,容易滑倒,对于大人来说都要小心。如果天冷的时候在井边看到孩子的身影,回去必定会被大人一顿鞋底炒肉。   这个时间井边的人很多,其中就有不少李家的,李青文礼貌的一一问好,有几个长辈拉着李青文的手问东问西,也就导致他没办法和三哥一起摇水。   不过井边人多,随便上一个搭把手就好了。   井绳一次次的上下,一桶桶水摇上来,按照先来后到,排在前头的人先接了水,很快李青文带来的桶也装满了水。   哥俩在一众人的目送下提着水离开了。   木桶本身就不轻,装了水更重,提到家,李青文两条手臂又酸又痛,他这个身体没做过力气活,很缺乏锻炼。   除了身体不像是农家孩子,李青文脸也很白,原主不下地干活,也不怎么出门,在一张张晒的黝黑的脸中很明显。   东锅里有东西,午饭是在西锅里煮的粥,李青风很想掀开锅盖看看,可听弟弟说睡觉之前就能做出糖来,他便忍住了。   吃完午饭,把西锅刷干净,姜氏放里面放了几舀子水。   水烧开后,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先舀一瓢开水倒进东锅的糖糟中,然后拿来陈氏洗干净的细布蒙在空盆口处,用水瓢把东锅的汤汤水水舀起来,一点点的倒在细布上。   糖水透过细布流到盆中,糖糟则留在了上面。   几次三番,东锅见底,得了两大盆糖水和一堆糖糟。   糖糟不扔,放回东锅,继续放里面放开水,尽量把糖糟里的糖水取干净,然后再过细布。   糖水的颜色呈青绿色,便差不多了。   东锅连着东屋的炕,热了好几个时辰,再烧晚上没法睡人了,所以糖水放到了西锅开始煮。   陈氏扒拉着糖糟中的米渣问这些还能吃吗,李青文想了一会儿,谨慎的道:“娘,这些还是拿去喂鸡和猪吧。”   从前不缺粮食,这些没了营养成分的东西没人吃。   虽然舍不得,陈氏还是打算把这米渣分三顿喂猪,鸡可以找虫子吃,猪老吃草也不长膘。   熬糖的时候更不能松懈,要不停的搅锅,以防粘锅烧糊了。   家里头一遭做糖,不管大人孩子都很稀奇,围着灶台转,一开始都没看出来什么门道,直到锅里的糖水越来越粘稠,一个个泡泡破裂,那股甜香味就散发出来了。   这时离成功就差几步之遥,李青文终于能放心了,问道:“娘,咱家有黑芝麻和黄豆吗?”   没等陈氏开口,李青风立刻道:“有,都有!仔儿你等着,我去拿!”   他“嗖”的一下跑出去,陈氏的骂声都没追上。   李青风把芝麻拿来,陈氏笑骂了两句,全家都高兴,她也没多说。   李青风道:“娘,仔儿能做出麦芽糖来,以后可以拿出去卖钱给你买药。”   因为他这话,姜氏多抓了几把黄豆放到锅里翻炒,她在县城看人卖麦芽糖,两块就一文钱呢。   黄豆炒的泛黄铲出来放到钵中,被李茂贤接过去,用木杵捣碎,再用擀面杖将碎豆子碾成末。   按理说用石磨更省事,不过黄豆不多,用村里的大碾子就有点大材小用了。   就着热锅继续炒芝麻,芝麻小,好熟,翻几下就有香味了,就得赶紧盛出来。   家里的人的目光大都被越来越香的糖液吸引,最小的李正明更是咿咿呀呀的想要往锅便挤。   怕小侄子被飞溅的糖液烫到,李青宏把他抱起来。   李青文原本一直盯着黄豆面和芝麻面,见状便用筷子从锅里挑了一些糖液出来放进盛水的碗中,滚烫的糖液在凉水中冷下来。   李青宏接过筷子,小侄子便开始舔筷子上面的糖。   芝麻还好些,容易弄碎,没有趁手的工具,黄豆到底也不能整成特细的粉,不过自己吃,倒也不用弄的那么精细。   黄豆粉和芝麻粉分别放到两个大碗中,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李青文把锅里的糖汁舀到两个碗中,不敢耽误,立刻用糖汁和面。   他一时有些着急,手被滚烫的糖汁烫了一下,很快就起了一个水泡。   陈氏眉心一跳,“仔儿,让娘来!”   陈氏做惯了活计,手心更粗糙些,在碗里把面搅的差不多,就直接倒出来用手揉。   另外那碗芝麻面被姜氏拿走了。   婆媳俩揉好了,面还是很热的,李青文想亲自弄,被姜氏拦住了,“仔儿,你说就成,嫂子和娘弄。”   李青文拗不过,便让嫂子和娘亲把黄豆面和芝麻面擀成薄片,然后切成细条。   这个俩人很熟,跟做面条差别不大。   按照李青文说的,姜氏和陈氏俩人把黄豆面条和芝麻面条贴叠到一起,叠了不知道多少层,最后包上一层微黄的黄豆面片。   包好之后,俩人一人一头开始向两边拉。   长期做精细活,姜氏和陈氏对力道的把握更好,李青文说力道要均匀,她们拉的就很稳。   面块被拉成一指那么高,李青文用刀切掉头的一块,整齐的切面上可以看到一个倒立的“福”字。   芝麻面稍微软了点,“福”字有些圆,但并不影响字的清晰。   “是个字!”李青风眼尖,手比划了一下,“是福啊!”   李家几个孩子都随爹爹认字,虽然不是很多,但“福”这个字还是认得的。   李茂贤仔细的端详了片刻,点头道:“不错,是个福字。”   竟然用面“写”出了字,一屋子的人发出惊叹声。 第6章 救命恩人   很快,随着陈氏的手起刀落,越来越多带着“福”字的糖被切了出来。   听李青文说可以吃,李青风和李正亮叔侄两个立刻往嘴里塞了一个,其他人倒是一脸稀罕的看个不停。   麦芽糖汁和面,本来就用的不多,这字糖甜味比不上纯粹的糖,可平时大家吃甜的少,还是从小小的字糖中品尝到了甜滋味,露出满意的神情。   不等大家看仔细,此时糖已经熬的差不多了,姜氏赶紧把粘稠的糖汁从锅里舀出来放在浅底盆中,焦黄的糖液香甜诱人,李青文都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熬了这么久糖,味道不免飘出去,隔壁的墙上露出几个小脑袋,眼巴巴的看着李家的屋里头。   一般人家的小孩都被爹娘教导不准打听别人家做什么吃的,所以几个孩子被甜味勾引的很馋,也没开口问。   烧了这么久的火,屋里头闷热,一家人出来纳凉,就看到那几颗圆圆的小脑袋。   “花儿,巧儿,过来吃糖。”陈氏招呼道。   “不用了,婶子,我们吃过饭了。”小丫头的声音细细弱弱的,一听就有些不坚定。   李茂贤走到墙边,冲几三个小丫头伸手,“过来,叔接着你们。”   小丫头们到底没有抵挡住肚子里的馋虫诱惑,被李茂贤一个个的接到墙这边来,陈氏抓了一把还热的字糖给她们分了。   这一趟街都是姓李的,西边的邻居也是亲戚,李青文要叫三爷爷。这几个女孩是三爷爷家的孙女,跟李青文同辈,十岁左右的年纪,瘦瘦弱弱的,拿了好几块糖也舍不得一下吃掉,放在嘴巴里一块慢慢舔着,其他的想要拿回去给兄弟姐妹分着吃。   天快黑了,家里一下少了三个小的,很快便听到邻居三奶奶的喊叫声,“花儿,巧儿,芽儿……”   小丫头们怕奶奶着急,赶紧应声,陈氏道:“快回去吧。”   三个人掉头就跑。   本来字糖做的就不多,一人分不了几块,大人只是尝个滋味,剩下的几乎都进了几个小的嘴里。   李青文只吃了一块,字糖中的黄豆味道更浓一些,渣滓很多,少了几分细腻的感觉,但味道还可以。   盆里的糖浆稍微冷了些,不用李青文动手,李茂贤一个人开始拉扯依旧烫手的糖。   很快天黑了,看不清糖的颜色变化,李青文上去拉了一下,感觉差不多了,便让娘亲把拉成长条的糖给切了。   折腾了这么久,麦芽糖终于做好了!   刚才吃了字糖,现在反倒都不急了,李青文还特意把家里的称拿出来,垫着布称了一下,切好的麦芽糖有三斤多点,算上被舀出来做字糖的那些,这个出糖率算是可以了。   称好之后,大人孩子都尝了一块,满口生香,俱是眉开眼笑,麦芽糖比字糖甜多了。   李青宏嘴里含着糖,不怎么清楚的道:“在县城买这些糖得七八十文吧。”   姜氏忙不迭的点头,“可不就是,咱们仔儿厉害啊,那些麦子和江米差不多值四十文,唔,快要秋收了,可能粮食还要更便宜点……”   要是拿去卖,今天便能赚三四十文,这笔账很清楚,李青文心头一震,顿时觉得嘴里的糖更甜了几分。   知道这些麦芽糖能卖这么多钱,李青风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好吃是好吃,可娘上个月就把药断了,他不能为了一口吃的不管娘。   倒是陈氏看他只吃了一块,纳闷道:“风儿,仔儿做的糖你不爱吃?”   这几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做出糖了,就只吃一块?   “刚吃好几块了……”李青风含糊道:“还是拿去卖吧。”   李青文把自己没吃的几块字糖塞给小四哥,李青风只留了两块,剩下的两块死活不要,李青文原本想把剩下两块给三哥,李青宏摊开手心,里面是他还没吃完的字糖。   看他们兄弟几个这般想让,陈氏很欣慰,又给儿子和孙子分了两块,当然也少不了儿媳妇的。   收拾停当,李青文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觉得脑袋碰到了一个硬物,伸手一划拉,拽过来一个棕色的皮袋子。袋子不大,里面的东西倒是不少,在外面摸一把,各种形状都有,不知道是啥东西。   李青文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袋子,便问道:“三哥,这是你的吗?”   李青宏光着上半身,探头一看,“仔儿,你忘了吗,这是你的东西。”   李青摇头,爬起来凑到窗户边,借着月光,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缠着布条的小刀、火镰、磨刀石、小锥子,三指粗细的竹筒……   怎么看这些都不像是他的东西。   “你不记得江淙江大哥了吗?”李青宏试探的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李青文立刻就回想起那些滴在脸上的鲜红血液,喃喃道:“他受伤了……”   李青宏道:“他为了救你挡了山贼一刀,是你和咱家的救命恩人。”   这段记忆李青文有些模糊,不知道是自己被吓到了还是怎么的,只有那双眼睛,他牢牢的印刻到了脑子里面。   见他神情恍惚,李青宏道:“我听爹说,你们碰到了拦路抢劫的山贼,那些人没抢到值钱的东西,起了歹心想要杀人。恰好江大哥路过,他救了你们,还替你挡了一刀,要不仔儿你可就危险了。”   记忆中那刀是冲着他的头去的,如果不是被挡了,那可不是危险,那就是脑袋搬家了。   李青文心里不自觉的涌起几分后怕和感激,   李青宏继续道:“被救之后,你抓着江大哥的袋子不放,他以为你喜欢,就把这东西送给你了……”   李青文没说话,这东西在记忆中都没有,可见原主并不是喜欢,只是随手抓了一下,谁知道救命恩人误会了。   “江大哥在哪儿?”李青文问道。   “江大哥在洪州做府兵,不过他好像也不是一直在老家,时不时到京城宿卫,上次给咱爹回信时就在京城哩。”   江淙是李家的救命恩人,虽然杨树村离京城和洪州都远,他们一辈子可能都难见恩人一次,但却有着书信联系。   李茂贤是重情义的,这恩情不但他铭记于心,也告诉儿子孙子们,就算他报不了恩,只要李家不断根,儿子,孙子,重孙子都要知道李家的恩人。   不用三哥叮嘱,李青文自把这事放在心中。   白天劳累,晚上又多想了一会儿那段惊险历程,结果就是起晚了。   李青文醒时,穿过窗子的阳光都刺眼了,可见时候不早了。   身上有些酸痛,他慢腾腾的穿好衣服,心里还在纳闷,今天家里头怎么这么安静。   “仔儿,起来了?饭在锅里,还热着,你赶紧吃了。”姜氏的声音从外屋传来。   干瘪的肚子让李青文加快了动作,随便擦把脸就把粥从锅里拿出来。   姜氏原本想给他拿点咸菜,李青文摆手,“嫂子,不用麻烦了。”   说完,仰头把剩下的粥倒到嘴里。   不用他动手,姜氏把碗接过去洗了。   地里的活干完了,李青风和李青宏早早的去割了一篓子草,此时哥俩和两个侄子正围在一张桌子边,不知道在做什么,看上去特别认真的样子,李青文走过去他们都没有发现。   不用探头,站在还没桌子高的大侄子身后,李青文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摆着的棋盘,登时又是意外又是惊喜。   短短的几天,他爹竟然把游戏棋盒给做出来了!   盒子和木块颜色相近,应该是用同样的木头做的,上面的纹理都一样。盒子方正,四角和木块的角契合的非常好,尺寸也精准,看上去十分规整,除了木块上面没有字和画像,和他从前玩的相差无几。   “爹可真是厉害啊!”李青文兴奋的道。   李茂贤正在厢房拾掇东西,听到小儿子的声音,出来问道:“仔儿,你看爹做的对不对?”   李青文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道:“对对对!爹,你这手艺可真好啊。”   李家的男人大都内敛,鲜少像他这般直白的夸人,李茂贤有些许不太自在,咳嗽一声道:“你爹我就是做这个的,算不得什么,能研究出这个东西的人才是真厉害哩。”   感觉离赚钱更近了一步,李青文心里头高兴,“爹,咱们村里有人会画画吗,实在没有,去县城找也好。”   “仔儿,非要画上那些大将吗?”李茂贤面带豫色,“爹没读过什么书,许多事情也不是咱们平头老百姓能知道的,你说的那个故事挺精彩的,爹担心犯什么忌讳……”   李青文立刻就懂了。   三国的故事这个朝代并没有流传,但是华容道和五虎上将什么的万一冲撞了朝廷的权贵,他们怕是会遭受无妄之灾。   这个时代禁忌太多,不少达官贵人不小心都会因为触犯禁忌而被降罪,何况他们这些乡野村夫。   李青文冷静下来,道:“爹考虑的周全,可以不画什么大将,这游戏也可以叫做‘迎娶千金大小姐’……最大的这块就是千金小姐,旁边的五个是爹、娘、兄弟还有祖父,祖母,下面四个小的分别是琴、琴、棋、书、画,能帮助大小姐从下面顺利出来,便算是娶到了大小姐。”   小儿子反应的如此快,李茂贤非常高兴,改了以后很直白,这回就不用再担心了。   “改了也好,写字比画画可省事多了。”李青文道。   这也不是胡乱改的,前世别的国家有类似这种游戏,他算是借鉴过来用用。 第7章 泼妇   爷俩说好,李茂贤立刻去拿笔,家里的墨锭只剩下两根指头那么大,用布仔细的包着,放了清水后,只研磨出浅浅一层墨汁来,就被放在了一边。   李茂贤提笔蘸墨,先在旧纸上练一练,毕竟长时间没有动笔,手都生疏了。   所有要写的字在纸上写熟了,然后才一个个的誊抄到木块上。   按理说,做为主角的千金大小姐用朱笔写最好,可是家里头没有,也就不强求。   李青宏和李青风也在旁边看着,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到爹爹。   写好了,先晾干墨迹,然后依次摆放到棋盒中,只写了十几个字,但再看棋盒里面,瞬间就不一样了。   这便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游戏了,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要上手动一动。   李青风想玩,但听说要卖钱,怕自己弄掉墨,道:“仔儿,你玩玩给哥看看。”   李青文点头,在父兄的注视下,熟练的移动着木块,为了让爹爹和哥哥们看清楚,他特意放慢了动作。   不过步骤早就熟记于心,不到一百下,大小姐便越过家中的亲属,顺利的从深墙大院中“出阁”了。   看着挺简单的,李青宏和李青风心里头想。   见他俩跃跃欲试,李茂贤道:“你俩也试试,墨迹掉了重新写。”   老子一发话,李青风立刻伸手去拨木块,前几下还挺顺利,然后就乱了,走了几十步,大小姐竟然还在最上面一层。   明明之前看着很简单的,怎么自己弄起来就像是一团乱麻?   李青风不服气,越急越乱,只听木块啪啪响,就不见大小姐动一下。   如果这东西不是亲爹做的,李青风怕是要上手砸了。   弄的鼻尖冒汗,还是一头遭,李青风扭头看向幺弟。   李青文耐心的给他讲窍门,“琴棋书画两两在一起,不要分开……”   即便知道了窍门,对于第一次玩的人来说,想要成功也有点难,李青文便手把手的指导,最后,大小姐终于羞答答的走出来。   “玩多了就自然明白了。”李青文安慰道。   李青风很清楚,“这种需要动脑子的,我玩不来。”   重新摆好棋盘,李青宏将手放在了木块上,他明显比李青风谨慎,每一步都想许久,结果到娘亲喊吃饭,大小姐还待字闺中。   “玩起来比看着难多了。”李青宏十分纳闷,明明就只有十几块木块,偏偏就摆弄不好。   他说,“大哥和二哥一定比我玩的好,大哥能心思灵透,二哥能坐的住。”   李青文点头,他大哥确实心思敏捷,村里头的人都说他种地可惜了。   想到大哥,李青文有些走神,李青瑞被县里征调力役,去府城挖河泥,走了快半年了,说是秋收后回来。   定州是长长的一条,府城青城在西边,柳山县在东边,相隔一千多里地,比他们去京城还远呢。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干活顺不顺利。   因为这个游戏,爷几个晚饭都没什么心思,吃完立刻围到一起,继续研究这个棋盒。   听李青文说这个棋盘还有很多布阵方法,俱是惊叹不已,这就很难了,后头还有那么多啊。   白天看麦芽糖,一点都看不出来是焦黄的糖汁做成的,白白的,很干净。   有了这两斤多的糖,再加上刚做出来的棋盒,李青宏都忍不住问啥时候去县城。   早点去县城把这些换成铜板,才是真正的安心。   陈氏看当家的,李茂贤咳嗽了一声,说那就明天吧。   李正亮蹦着也要去,被他娘一块麦芽糖给糊住了嘴巴。   下午,哥三个背着篓子上山割草。   杨树村的周围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山,土山包都被种上了庄稼,高点的山上都是石头,草都扎不下根。   粮食都不够吃,大家恨不得把角角落落都种下庄稼,只有沟边和土沟底下才能空下来,割草一般都在这些地方。   所谓的沟就是雨水冲刷形成的沟壑,日积月累,这些沟越冲越深,浅的有一人高,深的有一丈,沟也很宽,沟底能走车。   有些地方的沟直上直下,陡的吓人,有的地方就很平缓,可以一步步的走下去,这些地方的野草也多些。   割草是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有的喂猪喂鸡,剩下的晒干可以烧,地里的庄稼秸秆只有那么多,有的人家够烧,有的不够,要想冬天好过点,春夏秋的时候就要尽量多存柴禾。   靠近村子的野草早就光了,哥三个往北走,路上遇到几个同样割草的孩子,他们盯着李青文,突然大喊一声“傻子”,然后撒腿就跑。   李青风气的咬牙,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甩开膀子就冲他们扔了过去。   他平时没少这样打人,准头很好,石头砸在一个孩子的背上,那人“嗷”的喊了一嗓子,跑的更快了。   李青文吓了一跳,刚才那石头可不小,这要是打到头上,那可就危险了。   可是小四哥是为了自己出头,李青文只道:“四哥,刚才那几个孩子是谁家的,等回来去找他们爹娘理论,咱们不替别人教育,打伤了他们可要麻烦了。”   “那几个都不是玩意,跟他们爹娘说也没用,揍一顿就老实了。”李青风气的咬牙切齿。   李青宏也很生气,但他稳重些,知道伤人不但要赔钱,还会有人闹,劝李青风不要下重手。   李青风脾气又硬又倔,根本听不下去,还烦躁的加快了脚步,把俩人甩在了后面。   李青宏很无奈,这些嘴巴没把门的小崽子很烦,但是打人总归也不好。   李青文追上去,围着小四哥说了一堆好话,直到割草完回去,李青风才消气。   把家把野草放下,李青文就悄悄把三哥叫出来,俩人一起去了东头的一户人家。   只要有人,白天里村里每家大门都开着,他们一到就看到院子里一个妇人在簸箕里挑东西。   “婶子在家呢。”李青宏站在门外开口叫人。   妇人抬头,看到门外的哥俩,细细的眉毛皱了十八道弯儿,起身往外走,“这不是三娃子吗,到我家来是赔不是来了?”   李青文和李青宏都愣住了,他们是来讨说法的,怎么还成赔礼道歉的。   不等他们开口,妇人便抢道:“你们把我家东立打了,好几个人看着呢,还想抵赖?”   “婶子,事情应该有前因后果,你们家东立不止一次骂我傻子,我们忍无可忍才动的手。”李青文开口道,“他要是先赔礼,保证以后不骂我,那我也给他赔不是,以后也不会打他。”   看着昔日的傻子站在面前掰扯讲理,庞氏心里头还是很意外的,三角眼像是刀片一样,从上到下刮了李青文一遍,“吆,五娃子还真是好了,这小嘴叭叭的,还跟我拽道理呢。我们家东立跟你闹着玩呢,你不要当真,婶子倒是想说叨说叨你们家那头活驴,他把我儿子后背都打紫了,我还没上你们家讨汤药钱,你们倒是先上门问罪了?!”   一听这人对小四哥的称呼,李青文就知道这趟白跑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娘亲都是这种随便骂人的,孩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青宏还在分辩,“是东立先骂人的,我们家风儿气不过才动手,东立骂仔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婶子你管管他,只要他不骂人,我们家人断然也不会碰他一个手指头。”   “三娃子,这话是怎么说的!”庞氏双手叉腰,“我们东立只是随口一说,你们就把他打成那样,没见过你们这样霸道不讲理的。大家伙都来评评理,他们哥三个欺负我们家孩子少,一次两次的下手打人,我没跟他们家计较,他们反倒上门来怪罪我了……”   本来就有人探头往这边看,听到庞氏一嚷嚷,没事的人就凑过来,看热的多,劝架的少。   李青宏气的浑身发抖,紧紧的抓着弟弟的手,“你、你胡搅蛮缠!”   “别在我面前放这些没用的屁!你弟弟从前不是个傻子吗,既然是傻子还怕人说,我呸!!”庞氏挑脚骂道:“小兔崽子,你算老几,在我面前叫唤,下次再敢打我们家东立,我就坐在你们家门前骂三天,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知道知道你们老李家仗着人多欺负人!”   “泼妇!不要脸!”李青文突然开口骂道。   庞氏瞪大眼睛,手指头都快戳到李青文的眼睛里了,“小畜生,你敢骂我,真欺负我们老韩家没人了?!”   躲开她的手指,李青文道:“你不就是个泼妇吗,没脸没皮,还怕我说?”   刚才庞氏的话,李青文又还了回去。   看热闹的人一脸新奇,李家的小儿子和从前比也变的太多了,对上庞氏这样不好惹的女人都敢直接骂了,一点都不怂,还真跟他爹一样。   庞氏欺身上来想要扇李青文,李青风抓着弟弟的手就跑,李青文回头冲庞氏喊道:“你儿子长了一张臭嘴,早晚惹祸,碰到硬茬可就不是挨一块石头了,那都是你管教不严!” 第8章 县城碰壁   哥俩往回跑,离老远还能听到庞氏的骂声,李青宏气的直喘粗气,可对方是长辈,又是女人,他也不能对着骂。   俩人还没到家,就看到李青风骑在自家的墙头上。   “我就说找上门没用吧。”李青风撇嘴,“那一家子没一个好的,讲理没用,只有挨揍他才知道害怕。”   李青文跑的气喘,摆手道:“不跟听不懂人话的计较,小心惹上一身臭。”   李青风笑了,“我们仔儿还会骂人呢,下次哥教你打仗。”   “小兔崽子,不学好!”陈氏出来正好听到这话,怒吼一声,“给我下来,墙都被你扒塌了!”   李青风丝毫不在意的跳下来,“要想不被欺负,就得学会打仗,我们仔儿也是个男人。”   因为第二天要去县城,李青风和李青宏比较兴奋,告诉他县城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就是都要花钱,连菜和柴禾都要铜板买。   哥仨说了半宿,没睡多久就起来了。   早起不点灯,摸黑喝了一碗粥,爷四个背上篓子便出发。   他们起来这么早,出去的时候还看到不少村里人,有的去看地,有的打水。   从村里都县城只有一条路,每经过一个村子,李青宏就会不厌其烦的告诉弟弟,这里住着咱家的什么什么亲戚。   村子和村子之间离的有远有近,在相互通婚的情况下,差不多都沾亲带故。   走了约莫两刻钟多点,天边终于有了白色,很快太阳升起,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有下地的,有走亲戚的,更多的则是向着县城的方向。   约莫一个时辰后,远远的就能看到城门了,下面是石头,上头是密密实实的青砖,城楼上有人走着巡视。   靠近城门时人更多,有进有出,城门口的士兵百无聊赖的打量着往来行人,经过这些腰间挎着刀的士兵时,李青文还有些紧张。   一进来就到了贯通县城南北的大街,嘈杂声一下就大了,叫买叫卖声络绎不绝,一眼望去,街上人穿着大不相同。   很多跟村里头一样穿着粗布麻衣,也有一些穿着绫罗绸缎,一看那一张张没有经过风霜吹打的脸,就知道非富即贵。还有青衣仆役打扮的,点头哈腰姿势霎是熟练。   这个时辰才是县城百姓吃早饭的时候,街道两边摊位一个接着一个,有卖包子的,卖馒头的,卖粥的,食物的香气肆无忌惮的飘散着,勾引着饿肚子人的口水。   柳山县人口不少,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并不富裕,但做买卖的人多,行商走脚的从外头带来的新鲜物件不少,引得人驻足围观,街道和铺子都十分热闹,   李青宏和李青风俩人也没来过几次县城,东看看西看看,一脸的新奇。   李青文也一样,一边紧紧的跟着,一边观察着四周。   李茂贤并没有在街上停留,径直去了南大街的一个杂货铺子,询问掌柜的在不在。   一大早,铺子只有一个伙计趴在柜台上,他不耐烦的抬头,道:“想买什么就开口,找掌柜的做甚?”   李茂贤道:“我这里有个新鲜的玩意,不知道你们铺子里收不收……”   “不收,不收,赶紧走吧!”一听不是买东西而是卖东西,伙计更不耐烦了,直接轰人,“一副穷酸样,还什么新鲜玩意,我看像是骗人的玩意……”   爷四个刚转身,就听到伙计后面的嘟囔声,李青风眉毛立刻就竖起来了,回头骂道:“你个狗东西会不会说话?!”   他还想回去找那个伙计算账,被李青宏和李茂贤拽到了街上。   那伙计也不是善茬,被骂了一句还追了出来,指着李青风的鼻子,“你才是个狗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穷鬼样,兜里一个大钱没有,比街上要饭的乞丐还不如!”   李家爷四个穿的普通麻衣,身上补丁不少,看上去确实不像有钱的,可是被人这样当面辱骂,就连李茂贤的脸也沉下来,“好一个先敬罗衣后敬人!小兄弟,你们就是这样做生意的,要不要我在门前给你立个牌子,牌子写上‘非富贵不得进店’?”   没想到这四个庄稼汉还敢回嘴,而且为首的这个看着有点不好惹,眼瞅着有人驻足看过来,小伙计不敢把事情闹大,怕掌柜回来责罚,涨红着脸扭头回去了。   被拽着离开了这家店铺,李青风还在骂那个伙计狗眼看人低,李茂贤却道:“风儿,在外头你一点亏不能吃,以后你走远了,爹如何能放心?”   李青风一下不说话了。   李茂贤道:“刚才那人只是嘴巴不好,你就要跟他干仗,以后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轻易的和人冲突,那时出什么事,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就任人欺负吗?”李青风愤愤道。   “当然不是。”李茂贤道:“得分情况,首先要保证自己周身安全,然后再想对策,不能只凭一身血气行事。在村里怎么都好,出门就要多加几个小心,能不和人起冲突就不要。当然,如果有人非要骑在你脖子上拉屎,那肯定不能忍着,记着,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说完,他又跟李青宏和李青文道:“你们哥俩不是惹事的人,也记住爹今天的话。”   李青宏和李青文点头。   去到第二个铺子,掌柜的倒是在,只是他对棋盒什么的不感兴趣,委婉的拒绝了。   李茂贤没有多说,谢过之后,带着三个孩子便离开了。   接连两次碰壁,李青文心里头都有些忐忑了。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空中,临近秋天,日头还是很猛烈,爷四个都晒出了汗。   经过点心铺子时,爷几个还特意进去看了,里面有糖也有各种点心,麦芽糖算是最便宜的一种,也是卖的最多的。   李青文仔细看了这里的麦芽糖,颜色暗黄,孔洞有点多,不像是用糯米做的,应该是其他更便宜的粮食。   李茂贤买了几块麦芽糖,爷四个尝了一下,都觉得没有家里做的甜。   吃完糖继续干正事,一路问到拐角的铺子时,事情有了转机。   李茂贤说完来意,掌柜的十分热情,搓着手说想看看棋盘。   把东西从篓子里拿出来,李茂贤打开外面包着的一层布,露出里面棋盘。   棋盘中的木块光秃秃的一面朝上,有字的一面被压在了下面,李青文下意识的想要开口提醒,手却被爹爹抓了一下。   李青文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胖掌柜仔细的看着,笑呵呵的问道:“这个怎么玩啊?”   在爹爹的授意下,李青文拨动棋盘中的木块,将最上面的那块大的成功的从下面的缺口中走下来。   那掌柜的想要把棋盘拿起来仔细看,李茂贤却早一步包起来,问道:“掌柜的,如何?”   胖掌柜呵呵的笑了一会儿,砸吧砸吧嘴,道:“没那些棋啊画的有意思,不过你们都费力做出来了,也不容易。这样吧,我出二两银子买下来,你们得把过关的详细步骤告诉我,没人会玩的话,这东西一点用没有,那就是废木头!”   一听二两银子,李青风和李青宏眼睛兀然就亮了。   二两银子啊,差不多两贯,他们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呐。   看到他俩的眼神,胖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深。   李茂贤却道:“麻烦掌柜的了,这棋盘二两银子我们不卖。”   说完利落的把棋盘放回了篓子。   李青文一愣。刚才听掌柜的说,他也有点失落,这么有意思的娱乐玩具,竟然只值二两银子,比他想的可低多了。   不过他没说话,家里头太缺钱了,这二两银子能给娘买药,能给家里买很多粮食,这个棋盒能不能管饥饱。   胖掌柜也没想到李茂贤拒绝的这么干脆,立刻道:“客官别急嘛,咱们买卖东西讲究个出价还价,你觉得我给的价格不满意,可以再商量嘛。”   李茂贤道:“我是个粗人,不懂做买卖,让掌柜的见笑了,您是行家,说说最多能给多少?”   没从李茂贤嘴里套出个数目来,胖掌柜脸上笑容不减,开始兜圈子,“你看看啊,咱们店里卖的最好的是双陆棋,那个价格要看用什么材料,用你这种普通木料的,顶破天也就几百文……”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李茂贤的脸色,慢悠悠的道:“客官你手里的东西胜在新鲜,可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爱玩,我要是花大价钱买下来,万一卖不出去,可不是亏大发了……”   李茂贤就听着掌柜的说,没开口。   见他不急,胖掌柜看出来了,眼前这汉子不好忽悠,便道:“我也不能冒那么大险……要不这样,我先出八两银子买下来,以后卖的好了,我再给你添点。”   八两银子?!李青宏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乖乖,八两银子够他们家花两三年了。   李茂贤道:“掌柜的说的对,你们开门做生意的,不能做赔本买卖。这东西是我儿子做出来的,我也舍不得轻易卖掉,我们回去想想,想好了再来叨扰。”   以为自己加到八两,这几个庄户人总该心动了,没想到还是被拒绝,胖掌柜脸都僵了。   他还想再说两句,李茂贤却客气的拱手道别。 第9章 不卖了   到了外面,李青宏忍不住问道:“爹,八两都不卖吗?这东西到底值几个钱?”   李茂贤道:“爹也不知道到底值几何,只是这家掌柜眼尖人也奸,他能出到八两,话头还有活动,这棋盘就不止这个价。”   李青文终于知道他爹为啥要做那些小动作,原来是在提防那个胖掌柜,可能一开始就没打算卖给他。   “那咋办?”李青风问道,这几家铺子算是县城大的,剩下那些小铺子更不会花八两以上的银子买这个。   李茂贤道:“不卖了。”   哥三个俱是一愣。   李茂贤甩开步子往前走,道:“给你大哥捎到府城去,让他去探探价。”   三人愣愣的跟在后面,一直到西边一个大大的院子,三个人在外面等着,李茂贤进去打听去往府城的商队。得知两日后走,便说要捎东西,领头的仔细问都捎什么,李茂贤只说一封信和半斤重的物件。   商量好价格和约定的日子,李茂贤带着三个儿子去了回春堂,不巧的是,李青卓和大夫出诊了,他们扑了个空。   没有在县城逗留,李茂贤就要回去。   看着背篓里的麦芽糖,李青文提醒道:“爹,糖还没卖呢。”   李茂贤点头,“仔儿,出去爹跟你说。”   李青文有些不解,这事有什么可避人的。   他并没有纳闷太久,出了城,踏上回去的土路,便得到了解惑。   “县城税多且杂,那些长期摆摊的还好,和官差衙役熟悉,我们冷不丁的冒出来,少不得被盘剥……”李茂贤说着叹气,摇了摇头,“从先的县太爷还好些,现在这个手黑的很,手底下养着的那班人如狼似虎,我们这点糖怕是都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可不就是!”提到这个李青宏就一脸不忿,道:“有一次家里攒了一百个鸡蛋来县城卖,那官差问生意怎么样,过来就往钱袋子里伸手。好在大哥早有防备,只在那里留了十几个钱,那官差全都摸走了,还嫌弃少,说不够他喝一顿酒的……”   “那些官差脾气也大,有人敢反抗,他们就动手,再不服就把人锁到衙门,到时候不拿银子就动刑……”这些是李青宏听人说的。   李青文听着心里发沉,没再多问。   他觉得自己弄出好东西就能换钱,却没想到这么事情没有这么容易,这一趟县城不但白跑了,还搭上几个买麦芽糖的铜板。   李茂贤走在前头,回头看小儿子小脸闷着,笑了,“仔儿,不用太担心,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咱们不去县城摆摊,也能把糖卖掉。”   不管是记忆中还是现实里,爹都是值得信赖的,听他这样说,李青文放心了。   接下来,爷俩又说起了做糖的事情。李茂贤着重问昨天出的那些糖算是多的还是少的,李青文说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以后要是一次做一大锅,可能损耗少点,但是出糖不会多太多。   李青文又说了一些别的,譬如麦芽糖也不一定用糯米,大米也成,不过大米比糯米贵,做糖不合适。还有就是,也能用高粱面做,就是得加点白糖……   李茂贤对儿子口中的高粱糖更感兴趣,因为高粱米最便宜,一斤糯米能换三斤高粱,即便要加一些白糖,高粱糖本钱比麦芽糖也低不少。   说着话,他们拐到路边一个叫下湾子村的地方,走到最东边这户人家,李茂贤站在门口喊“邱货郎”,不一会儿,一个中年汉子从屋里子出来。   看到大门外的李家人后,他快跑过来,“叔,你咋有空来了,快进屋坐。”   家里头其他人都下地了,只有这货郎一个人在家。   进屋后,李茂贤抓了一把麦芽糖给那位姓邱的货郎尝。   “叔,我又不是孩子,不吃这些,留着给风儿他们吃吧。”邱货郎推辞道。   李茂贤道:“这是我们仔儿做出来的糖,你走南闯北见识多,看看这个能拿出去卖不?”   “我不过是去各个村子卖点零碎东西,有啥见识啊……”邱货郎客气了两句,突的一脸惊奇看向李青文,“咱们家大侄子好了?”   李青文上前,喊了声邱大哥。   邱货郎感慨了好几句,知道李茂贤他们忙,没有耽误的尝了一下麦芽糖,点头道:“挺好的,比街上卖的那些还要白还要甜些……”   他顿了一下,然后道:“大侄子做的糖挺好,我挑着去喊喊,不过,叔,我走的那些村子都不咋富裕,家家户户舍不得花钱给孩子买这些吃……”   李茂贤点头,“你也知道,我家地不多,孩子不少,光靠种地填不饱肚子,这些糖不卖钱,换些粮食也好。”   “这个成!”邱货郎一拍大腿,道:“一般人家让她们掏钱买不顶用的太难,拿出一两斤粮食哄孩子还是舍得的。”   李茂贤直接道:“你是做小本买卖的,靠力气赚钱,也不能让你白受累。你从我家拿糖,卖不出去再拿回来,换回五十斤粮食,叔另外给你二斤半糖,如何?”   邱货郎痛快的答应了。   二斤半麦芽糖差不多是六七十文钱,不算少了。他去各个村子卖东西,一件也就挣一两个铜板,利薄的很。走上一天可能也就挣几文十几文,虽然不用下地,但挑着几十斤重的担子一天走几十里路,那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这事邱货郎心里有成算,和李茂贤合计了一下用粮食该怎么换糖。   叔侄俩把这事定了以后,李茂贤又说过两天往府城捎信,问他有没有要跟邱二郎交代的。   邱二郎是邱货郎的弟弟,虽然下湾子村和杨树村离的不近,邱二郎和李青瑞俩人投缘,从小到大也常走动,这次一起去的府城,也走了好几个月了。   邱货郎挠了挠脑袋,他就认得几十个字,却不会写,只能劳烦李茂贤在信中替他转告,家里一切安好,不要担心,让他早点平安回来。   眼看快到晌午,李茂贤留下麦芽糖起身要走,邱货郎不肯收,俩人撕扯了半天,最后留了一半。   从邱家离开后,走过下个村子,父子四个到了一个阴凉地方,坐在树下把带的干粮饼子吃了,然后往家走。   到了家,李茂贤把今天的事情一说,陈氏立刻将厢房中的麦子都拿了出来,有十多斤的样子,能做不少麦芽糖,倒是糯米只剩下了一个底。   避开家里其他人,去到东屋,陈氏悄声道:“咱家可就只剩下一百二十文钱了,你要给老大捎东西,可就没钱买糯米了。”   沉默片刻,李茂贤道:“糯米先借着,等邱货郎卖了糖,就能还了。”   陈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承了,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李茂贤拦住她,“我去吧,上个月断了药,你腰得注意些,别再着累犯病。”   李茂贤刚从县城回来,陈氏本来想让他歇歇,听到这个,只好留在家里。   这些年她的腰疼的毛病可是花了不少钱,还是介在点好。   李茂贤出门一趟,跑了好几家才凑上一百斤糯米,回来以后把笔墨拿出来,给大儿子写信。   这一天,李青文走了好几个时辰的路,累的快散架子了,回来躺在炕上就睡着了,晚饭都没吃。   知道他累坏了,李青宏和李青风也没叫他。   李青文傍晚时候醒过来,麦子都已经泡上了。   生麦芽这两天,李茂贤按照小儿子所说,把过关步骤详细写下来,带着棋盒和书信去了县城,书信有两封,一封给李青瑞,另外一封是写给江淙的。   柳山县离洪州太远了,没有办法直接送信过去,府城那边商队多,李青瑞可以从那里托人带信,如果实在没机会,那便罢了。   其实,李青瑞年初走时就带了一封给江淙的信,不过那个时候李青文还没好,现在人好了,这等大好事还是应该要告诉恩人。   送走了东西,李茂贤听小儿子的,在门框上钉个楔子,准备拉糖用。又在房子西边架了一口锅,怕到时候忙不过来。   姜氏到前院借了小石磨回来,又把去年新扎的盖帘和篦子拿出来清洗晾晒。   李青文和哥哥们上山捡柴禾割草,也一直没着闲。   待到麦芽长好那一日,李家的人便开始忙乎起来。   一百斤糯米可不少,晒了半个院子,引得村里不少的小孩子围看,李青宏站在院子中间,看到有鸟飞下来啄食就赶走。   熬糖占锅,所以黄豆和黑芝麻早早地就被炒好,被李青风用小磨磨成了粉,还用细筛仔细筛过,比上次捣的可细多了。   洗好的麦芽被切碎,和糯米充分搅和后,发酵的时候能歇几个时辰,顺便把饭提前吃好。   过滤糖水后,外面的锅果然派上了用场,三口大锅同时开始熬糖,这个时候铲锅是最累的,不能停歇,糊锅的话,损失可就大了。   除了李茂贤一个人管一口锅,另外两口都是几个人轮流上,累了就歇会,一直搅,胳膊就受不了了。   好在家里有粗树枝可以烧,要不光添柴禾都忙不过来。 第10章 货郎   熬糖的时候是大晚上,即便味道随着热气传出去,也没有人上门看热闹,倒是省了应付的气力。   熬的差不多的时候,陈氏和姜氏开始做字糖,李青宏和李青风接管屋里头两口锅,李青文要指导贴字,没法分心。   做字糖不难,但是在昏暗的油灯下想要看真切,确实有点费眼睛。   李青文暗下决心,下次一定不能在晚上熬糖。   也不知道字糖卖的好不好,暂时只做了十斤,还剩下两斤芝麻面,这并不是多的,等会有别的用处。   这次做的多,熬糖的时间就久,待第一锅糖液熬好时,都能听到村子里的鸡叫声了。   特意把没口锅中的糖水弄的不一样多,陆续出锅,错开时间才好拉糖。   这次糖多,不能用双手拉扯,糖一头挂在木楔子上面,一头用干净的木棍穿过,李茂贤手抓着木棍,将糖拉长后再套在木楔上,不停的重复。   与此同时,李青文也舀了糖汁把剩下的芝麻面给和好。   待糖拉成白色的时候,用麻绳绞掉一段,李青文不顾烫手,赶紧把白色的糖和黑色的芝麻面搓几条圆,再擀几片宽窄不一样的面片,按照顺序叠放好,最后再包裹上黑白的面皮。   越热,糖越容易拉伸,如果凉下来,不容易塑形,没有手套,李青文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还是像做字糖那般将糖团拉扯开,到差不多宽窄,用刀切开。   昨晚李正亮被娘亲赶去和弟弟睡觉,早早的就爬起来,在桌边围半天了,伸手拿起一片切好的糖块,“哇”了一声,“黑色的耳朵,黑色的鼻子,黑色的眼睛,这上面好像有一条狗!”   姜氏盯着糖块半天,道:“仔儿,这不是字?”   李青文点头,道:“嫂子,这是个熊猫头。”   “啥是熊猫?”好几个人问道。   李青文想了想,道:“天底下最招人喜欢的一种熊……”   “哎,还真挺像的。”陈氏一脸纳罕,“瞧瞧,这双黑眼睛可真大,看上去是挺稀罕人的。”   李青文:“……”大的不是眼睛,而是黑眼圈。   “仔儿可真厉害了,竟然能在糖里画画。”姜氏将那熊猫糖果两面翻看,一脸的不可思议。   “小叔,这熊为啥跟狗这么像?”李正亮一本正经的道:“七奶奶他们家的狗就长这样。”   “狗脸没这么圆。”李青宏看的仔细,“耳朵也不是这样的。”   李正亮立刻把糖扔到嘴里,大声道:“我把狗熊吃了!”   大家一阵哄笑,笑过赶紧去替换李茂贤,拉糖也不是轻省的活。   等三锅糖拉好,天都大亮了,全家人熬了一个晚上,切好麦芽糖后,赶紧躺回去补觉。   李青文昨天多睡了半天,还没有那么困,他做熊猫糖的时候手心被烫的不轻,现在疼的厉害,躺了一会儿也没睡着。   陈氏回屋没有立刻睡觉,先是在柜子里翻寻了半天,找到一个小盒子。她拿着盒子到西屋,见小儿子弯着身子躺着,知道他没睡,小声道:“仔儿,手疼不?”   李青文闻声翻身起来,陈氏把他手拉过来一看,两个手心通红,倒是没有起泡。   心疼的不行,陈氏把手里的盒子打开,沾着里面白色的油膏给李青文抹在手心上,“这是獾子油,管烫伤的,这两天注意别沾水……”   抹了油膏后的手心不那么干巴巴的疼了,李青文连连点头。   “这事教给娘,以后仔儿就不用受这个罪了。”陈氏说道。   李青文摇头,“娘,以后干活多了,手糙了就不怕了。”   看到他这么乖巧,陈氏不由得想起从前小儿子不明白事时的那些风言风语,鼻子一酸,拍着李青文的手臂,“油膏我放在旁边,疼了你就抹点。”   怕油膏沾到炕上,李青文正琢磨这手咋放能舒服点,就看到他三哥的手摸索到他身下,没摸到湿,就自觉的缩了回去。   李青宏看了弟弟近十年,李青文知道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他和他们都需要时间来适应。   柳山县周边有通向不同方向的十几条路,每一条路向周边延伸,连通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村子。   离县城近的村子通常比山沟里的村子要富裕,村民们种地也不耽误把家里种的菜啊,山上捡的柴啊,家里养的鸡鸭什么的拿去县城卖。   这样的进项乍一看不多,但架不住日积月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下来,家底可不是一点点丰厚起来。因着有这样的好位置,县城附近的村子娶媳妇都很容易,媒婆说亲都一个劲的说,抬脚几步就进城了,县城赚钱可比土里刨食儿容易的多,嫁过来就是好日子。   那些窝在山沟里的村子可就没有这么风光了,那里的人大都只种庄稼,吃多少全看老天爷的脸色,有些人甚至从出生到死都没有到过县城。   偏远闭塞的村子也不是完全不通外事,每年都有人到村子来收税粮,壮丁被官差拉去服役,这些人村民不会靠近,他们知晓外面的事情大都靠的是货郎。   每隔一段日子,山间的小路传来铃铛的声音,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孩子耳朵比狗还厉害,向村口的小路上疯跑过去。   挑着担子的货郎才露头,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担子前后的两个箩筐,是孩子们盯着的地方,这里装着很多东西,有花花的纸片,也有甜到心坎的点心。   货郎到了村里的大树底下,好心的大娘舀了一碗水,货郎喝完,给了大娘小孙子一块手指肚那么的白色硬物,道:“乖伢,吃吧,甜的。”   四五岁的小娃娃用舌头舔了一口,眼睛兀然亮了,“好甜!”   他一下一下舔的高兴,旁边一圈的孩子看的直流口水,叽叽喳喳的问这是啥。   “这是麦芽糖,上好的粮食做的。”货郎用衣衫扇着风,虽然现在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可几十里山路走下来,还是汗流不止。   馋的受不了孩子便跑去家央求大人,大人的衣角被攥住,有心软的一会儿就被说动了,到大树下问货郎这糖怎么卖的。   货郎说用粮食山货换都行,一斤谷子或者干蘑菇半斤糖,高粱要多些,二斤高粱半斤糖。   小村庄在山里头,没有成片的地,都是在山坡上,一块块的,大的也就一两亩,小的就半个院子那么大。只是他们这边山都是土的,犄角旮旯都种上了庄稼,一年下来,收成还不少。   今年年景还好,算起来可能会多收几斗粮食,日子不那么难的人家便爽快的换个一斤半斤的糖,拿几块给孩子甜嘴,剩下的过年过节招待客人用。   不过,村民们大都用小米来换糖,这东西比高粱味道是好些,但一斤小米顶不二斤高粱能填饱肚子。   看有人换了糖,其他孩子就更眼馋了,拍着胸脯跟爹娘说,以后少吃多干活,不乱跑,上山多摘点蘑菇云云,软磨硬泡,最后也都如愿了。   大树下,除了孩子就数女人最多,用糖把自己家孩子嘴巴堵上,女人们便开始换自己想要的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能用东西换的一定不会花钱。   村里人出去卖粮,独轮车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到了县城,粮食铺子的人挑三拣四,又晒又过筛,还要分个上中下三等,最后唉声叹气的拿回来几十上百个钱。   钱难挣这事情像是烙印,深深的烙在每个人的脑子里。   针线和过日子用的东西是必不可少,这个能换的东西就多了,可以用鸡蛋,兔子皮,马的鬃毛,人的头发等等,头发当然不是剪下来的,平时梳头掉下来的不要扔掉,搓一搓缠在一起,家里人多的,一个月能攒一大团。   铃铛随着风响个不停,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换东西,货郎担子里的东西换成了粮食和杂七杂八的东西,天黑后找相熟的人家借宿,晚上和家里的老人说半天话,明日便挑着担子离开村子。   走时村子的孩子还跟出去老远,问他啥时候再来,货郎笑眯眯的回应,接下来孩子们就有了甜甜的盼头。   七十斤的麦芽糖邱货郎和邱老爹几天就换完了,字糖和熊猫糖被邱货郎拿到县城的铺子,因为新鲜讨巧,卖的很顺利,字糖吉祥,熊猫糖得小孩子喜欢,就算不是很甜,也不愁卖。   邱家父子推了二百多斤粮食过来,李家做糖卖钱的事情很快就在杨树村传遍了。   村子里的土墙还没有李青文高,各家各户都挨着,谁家有点啥事都瞒不住。前后左右住着,谁家一天三顿饭吃啥都门清,李青文家熬糖动静不小,村里人一开始只知道是做什么吃食,见邱家父子上门,便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人问起,李青文家也不避讳,大方的说了。   村里头人怎么说李青文不在意,有了钱和粮食,他先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这次做糖的盈亏,最后发现,七十斤麦芽糖才赚三五十斤粮食,字糖和熊猫糖卖的钱折算成粮食更多。   其实两种糖用的粮食都差不太多,不过因为买的人不一样,价格才有这么大的差别。   换麦芽糖的都是普通的百姓,为了给孩子弄一口甜的,买字糖和熊猫糖的更多的瞧着稀罕,家里不差那么一口糖,贵个一两个铜板也不在意。 第11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青文还在心里头寻思呢,李青风已经高兴的在炕上翻跟头了,“有粮食喽,有粮食喽,不用再天天汤里数米粒了!”   刚翻了没几个就被陈氏喊住了,“炕都被你蹬塌,晚上就只能睡炕洞了!”   看到粮食和钱高兴,陈氏这一天都眉开眼笑的。   李青风嘴巴咧着,“娘,今天做顿干饭吧。”   陈氏没答应,还欠人家一百斤糯米没还呢,有债在身上,她都睡觉都惦记着。   姜氏眼神比平时都亮,一边给儿子梳头发,一边道:“仔儿跟咱爹和咱爷一样能干,咱家都跟着享福了。”   陈氏道:“他以后就是天大能耐,也不能忘了你这个嫂子。你过门第二天就给他拆洗褥子,洗裤子,这么多年照顾下来,比我这个当娘的还精心,仔儿不是个没良心的。”   姜氏和李青瑞成亲的时候,陈氏因为操劳过度老毛病犯了,腰疼的一动就流冷汗,大夫看过说要静养。姜氏这个新过门的儿媳妇新婚第二天就挽起袖子开始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照顾婆婆和小叔。   直到现在,一想到那个时候,陈氏都觉得对不起大儿媳。   姜氏倒是不在意,道:“娘,都多少年的芝麻绿豆事儿了,还拿出来说……”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女人的哭声,还夹杂着男人的怒吼声。   李茂贤起身出门,陈氏听了片刻,也下地穿鞋,走之前特意叮嘱他们呆在家里,不要乱跑。   爹娘出去后,外头的动静更响了几分,李青宏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回来道:“好像是青木哥在嚷。”   李青风道:“爹一年得往他们家跑几十趟,不用听也知道是啥事……”   还没等他说完,陈氏就扶着一个哭泣的女人回来了,一个壮实的男人追在后面,怒骂道:“滚,你滚回你们刘家去!”   骂人的是李青文的堂哥李青木,他的爷爷和李青文的爷爷是叔伯兄弟,两家关系和近。   几个本家的同辈拦住李青木,陈氏带着女人进了东屋,给她擦脸,低声劝:“别往心里去,他说气话呢。”   西屋炕上坐了的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都竖着耳朵听东屋那边的动静。   女人哭了半天,抽噎道:“婶子,婶子,我不怪他,这事我做的不对,可、可是我如果不给娘家粮食,我爹娘他们就一口吃的都没了……我是嫁了人,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娘家人活活饿死……”   哭诉的女人刘氏是李青木的媳妇,虽然瘦弱,但很能干,就是娘家特别穷,穷到孩子长大成人都没穿过一件能蔽体的衣裳。   刘氏娘家刘家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每家没有几亩地,地里一层土下面是石头,收成不高,因为无法交够税粮,他们村子年年都有人都被衙门抓走。   李青木是李青文的堂哥,人很老实,也认干,上头有病歪歪爹和岁数大的爷奶,虽然日子比刘家村要好一些,但也是紧巴巴的。   刘氏嫁到杨树村后,不忍心娘家人受难,偷偷摸摸接济,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是长年累月往娘家填补,谁家也受不住,更何况婆家日子本来也不好。   刘氏没法看自己的血亲饿死,李青木也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家里的粮食,就因为这个,刘氏和李青木经常吵架。   今年夏末下了一场暴雨,刘家村的庄稼都被冲倒到了,烂在了地里,颗粒无收。   家里本来就没有粮,接下来一年可不能喝西北风活着,刘家人给女儿捎信,刘氏偷偷哭了几天,最后还是摸黑把粮食背到村子外头,给了哥哥。   怕被发现,刘氏便在空袋子里装了土,结果还没到秋收,家里粮食都吃光了,没米下锅,事情就包不住了。   家里老少十多口子人,没有粮食只能喝西北风,李青木气极了,直接把刘氏赶出家门。   刘氏在屋里哭,李青木在院子里抹眼泪,“叔,我家的事情你最清楚了,这么多年没少让你烦,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不知道日子该咋过了……”   李茂贤叹了口气,没说话。   “不说丧良心的话,山儿他娘能干又孝顺,伺候我爷奶用心,这些都没挑,可她就是放不下娘家,非要拉扯那一大家子人……”   李青木蹲在厢房底下,眼圈通红,“我是没什么钱,但这么多年也为她们老刘家做了不少。她偷着往娘家拿钱拿粮就不说了,山儿他大舅交不出税粮被关在衙门,我舍脸求叔和咱们村的人去救人。我在县城找到活得先记山儿他二舅三舅,他们打坏东西我给人家赔礼赔钱,他们被混混欺负我得出头……我们一家人也记着她的好,她有了肚子,全家吃糠咽菜给她补身子,可她呢,把东西留着要给娘家,结果接连两个孩子就饿没了……”   李青木痛苦的抱着头,“都怪我没能耐,我要是能赚到钱,日子也不会过成今天这样!”   听着屋里和院子的动静,李青文心上像是挂了坠子,沉的发闷。   待侄子发泄完了,李茂贤才道:“你也是作难了。”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打也罢,骂也罢,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其实大家心里头都明白,不管怎么闹,最后这两口子分不开。刘氏离开李家再也不会找到这么能容忍她的人家,而李青木家老的老小的小,少不了一个能干的女人。   李茂贤把李青木拉起来,院子的人慢慢散去。   陈氏到厢房拎出来一袋子米,道:“你们两口子咋吵都行,家里老的小的还得吃饭呢,把粮食拿回去顶顶吧。”   李青木擦了擦眼睛,道:“婶子,你家粮食也不多了……”   “拿着吧。”李茂贤道:“也不是白给的。这阵子你应该没啥事吧,有空过来帮把手,老大还没回来,家里人手不够。”   李青木愣了一下,连忙道:“没事,秋收之前都没事,叔,有啥活你吱声就行。”   “早点回去吧。”李茂贤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你爹和爷奶他们该担心了。”   李青木犹豫的看了一眼屋里,陈氏道:“山儿他娘哭的头晕,我让她躺一会儿,你先回去。”   李青木背着粮食走了,刘氏很快也醒了,家里老的小的都要她照看,实在是没法多呆。   看她这般,陈氏就把人送回去,跟李青木的爷奶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太阳下山才回家。   晚饭后,陈氏喊住小儿子,“仔儿,看你一晚上闷闷的,手还疼?”   李青文摇头,“娘,手好了,我没事。”   李青宏盯着他看了半天,道:“青木哥他们来过之后,仔儿好像就有点蔫,吓着了还是咋的,没事,哥和嫂子吵过就好了。”   看娘亲和哥哥关切的眼神,李青文还是说了实话,“听青木哥他们家的事,觉得过日子挺难的……”   陈氏乐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过日子都是磕磕碰碰的,你青木哥只是一时遇到点麻烦,帮一把就过去了,算不上难。真难的时候是灾年,那时候瓮里没粮,田里没庄稼,全家老少啃树皮,人命大的才能活下来。”   说到这个,陈氏话就多了,“远了不说,就说前年,咱们这边遭了冰雹,没有吃的,树根和虫子被挖出来嚼了,一个村一个村的全都跑出去要饭。得亏你年大伯跑了几百里送来了几袋子米,要不可真是要命了。”   “我们村子那边地也不少,可能吃饱的日子用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三五年就大旱一场,平时少吃一口攒一粮,闹灾的年头就能捡回一条命来,到现在我都不敢敞开肚子吃饭……”姜氏也感慨道。   听娘亲和嫂子说她们经历的那些挨饿的往事,李青文心中突然有了巨大的危机感,这里没有科学的灌溉系统,没有化肥和高产的种子,抵抗灾害的能力很低,普通的百姓日子是真的惨。   既来之则安之,李青文想,他现在没法回去,就得想办法过好日子,粮食和钱一个都不能缺!   卖糖有了钱,李茂贤第二天就想去县城买糯米,他还没出门,家里先来了人。   “昨天去县城碰见你家二小子了,他让我把这包药捎回来。”来人道:“我昨天喝了几杯,回来就睡着了,送的晚了,没耽误事儿吧?”   一闻到药包的味道,李茂贤就知道这是孩子他娘的药,连忙说没事。   “这药是卓儿送回来的?”陈氏在厢房听到了,来人送后,她便走了出来,“不会是赊的吧,唉,这孩子可真是……”   陈氏向来不喜欢欠人家的,尤其是儿子做事的东家还是不怎么通情理的,赊欠药钱,怕不是又要看人家白眼了。   李茂贤也很意外,儿子身上没钱,这药是怎么来的?   “我这就去县城。”李茂贤掸着身上的土,“你别瞎寻思了。”   今天要买粮,李茂贤挑上了担子,李青文想要去看看字糖和熊猫糖卖的怎么样,也跟着一去去县城。 第12章 挤兑   临近秋日,清晨有些发凉,起来时穿的薄了些,冷不丁的会被激出一阵寒噤。   早早的吃了饭,李青卓正想着在铺子开门之前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泡上,才接了水,就被赵阳喊住了。   “李青卓,师傅前天就交代把黄芪给切好,怎么我刚才检查还一点没动?”赵阳站在库房门口,扯着大嗓门喊道。   后院就这么大点,赵阳的声音大的外边街上都听的清楚,一脸“终于让我逮到你”的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人是掌柜赵大豪的侄子,跟李青卓一样是吕大夫的学徒,因为吕大夫最看重李青卓,心存怨念,平时眼珠子恨不得挂在李青卓身后鸡蛋里挑骨头,现在找到机会,自然少不得一顿发作。   李青卓和这人向来不对付,知道他在找茬,皱眉道:“我手肿了,这几日做不了精细的活,已经同师傅讲了。黄芪片存货还有一些,晚几天不耽误铺子用药。”   黄芪干了以后很硬,要切的薄且匀,手头功夫差一点都不行,一众学徒里面,李青卓最受师傅器重,这活特意指派给,另外几个徒弟虽然心里头不服,但乐得少干活。   “那倒是我错怪你了!”赵阳阴阳怪气的说道,“师傅向来严苛,对你一直倒是很大度!不过你拍拍胸脯,敢说自己对得起他老人家的栽培吗?在铺子当学徒却偷偷的跑去抄书赚钱,结果把手给弄伤了,钱揣在自己兜里,却耽误了铺子的事儿,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怎么还有脸赖在铺子里。”   其实赵阳说这话才是真不要脸,他每天都要清点药材,可师傅交代切黄芪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今天才发现,显然这几天都偷懒了。   李青卓很清楚,但却没有指出来,他作为师兄,从前不止一次提点过,但这个师弟非但不领情,还觉得自己是想把他挤兑走,俩人因此结怨。   后来他也懒得说了,这人是掌柜的亲侄子,不像其他人,会因为一个或者几个错就被赶走,那就各做各的吧。   李青卓不想管赵阳的事情,赵阳却要给他找不自在。   甩了甩手上的水,李青卓直起腰,道:“我确实是接了抄书的活,可每天夜里只写两刻钟,从来没有耽误干活。我手之所以受伤是收拾药材的时候被有毒的刺扎了,师傅包扎的,师弟要是不信,可以过来诊断一番。”   “嚷嚷什么呢?前头就听到你们吵吵了,惊扰了客人,你俩都得挨板子!”赵大豪走过来,面色不善的低声喝道。   赵阳正好被反驳的无言,见状喊了声“大叔”飞快的跑掉了。   李青卓也没再继续收拾,擦干手赶紧去前头铺子打下手。   太阳刚露头,便有客人进了药铺,吕大夫坐着相看病情,学徒们站在后面仔细的听着师傅的每句话,有人在旁边详细的记下。   柳山县有好几家药铺,回春堂是其中数一数二的。   回春堂在县城开了近百年,赵家从一开始的落魄江湖郎中,到现在成了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发迹的这么快,主要靠的是前几代的创下的好名声。   回春堂前两代的掌柜做生意最为公道,宅心仁厚,夏天在药铺外面摆凉茶供往来行人解暑,冬天会煮姜汤驱寒,年头不好的时候还会施粥,几十年下来,县城的人无不称赞一声仁义。   因着这个,赵家的药铺慢慢的越做越大,只是传到赵大豪这里,回春堂就开始走下坡路。   赵大豪赵掌柜跟他爹他爷爷不一样,是个眼皮浅的,来药铺抓药看病,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而且他不懂药材,为了省钱,几次三番购进品质不过关的药材,因为这个和铺子的吕大夫多次起争执。   他觉得,用好药,几副病人就好了,铺子赚不了多少钱。用次的或者一般的药材,这样需要多吃几副才能好,铺子不但收药材省了一笔,卖药又能多挣,里外加起来赚的可能就翻倍了。   治病救人可不是儿戏,吕大夫从医几十年,对各种药材了如指掌,发现药铺的药材不对,立刻找了赵大豪,听他振振有词的说着“生意经”,差点被气的晕厥。   他虽然只是个坐堂的大夫,但医术不错,是赵大豪的爹留下坐镇药铺的,如果不是和赵家渊源颇深,摊上这样的掌柜,他不但要破口大骂,还会甩手走人。   因为应承了故人临终前的托付,吕大夫气的半死也不能走,但他也不会昧着良心卖不好的药,索性就称病不到药铺,没有他这个大夫开方子,病人自然也就不会从铺子抓药。   赵大豪的爹走的急,没来的急仔细叮嘱儿子铺子的事情,临死前只告诉他,让他一定一定听吕大夫的话。   赵大豪一心只想着挣钱,不听吕大夫的话,偷偷的屯粮屯药材,结果赔了许多钱,把家底折腾的差不多了,又把注意打在自家的铺子上面。   吕大夫卧病在家,他知道是故意的,不想再低头受制,另从别的县城请了个大夫坐堂看病,这个大夫倒是肯听他的,但半年下来,来看病的人就发现不对了。   赵大豪自作聪明,别的药铺的人一下就看出了他做的破事,到处嚷嚷他以次充好,结果回春堂的名声就不好了。   吕大夫到底不忍心老东家的产业就此败了,忍着气恼重新回来,逼着赵大豪把那些残次的药都扔了,只对外说买药材被骗了,又替前来看病的人免去诊金,用了几年的时间,回春堂才堪堪挽回颓势。   吕大夫算是救了回春堂一命,可赵大豪并没有多少感激,反而对他芥蒂更深。他知道铺子确实少不了这个老头子,便想法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吕大夫身边学医。   赵大豪想的是,自家人学到了一身医术,铺子就不会受制于人。他想的是挺好,只可惜他的儿子特别的不争气,终日沉溺美色,一点正事都不做,怎么可能有耐心学医。   看儿子不是这块料,赵大豪就把本家的几个侄子弄来,吕大夫是看着赵大豪长大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心寒极了,但还是认真的教着。   吕大夫想的是,赵家若有人把他这身本领全学去,他被赶出门也解脱了,省得再看到这个心术不正的人。   可是种地这种事情种的好和种的不好都有天壤之别,做大夫要学会诊治病情,辨别药材、炮制药材等等,比种地更繁复,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好,赵大豪这个几个侄子沉不下心,并不是学医的好料子。   吕大夫同赵大豪讲,赵大豪只说他们岁数还小,跟着多学几年就好了。   给陈氏看病的时候,吕大夫相中了李青卓,带回铺子做学徒,只做了半年,吕大夫就看出他是个好苗子,尽心尽力的教授着李青卓,他对外人这份格外用心,也惹得赵大豪不快。   因着种种事情,赵家人对李青卓向来提防。   即便有师傅护着,李青卓这些年也没少受挤兑,不过他并不在意,想要学真本领,必然要吃苦受累,真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分神才是不应该的。   把早上的事情抛在脑后,李青卓利落的按照方子称药抓药,包好之后,仔细叮嘱如何煮药,如何喝药。   将客人送到门外,李青卓正要回去,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二哥!”   李青卓转头,就看到李茂贤和李青宏兄弟俩站在铺子外面,不由得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爹,仔儿,你们咋来了?”   李茂贤他们爷三个其实早就到铺子外头了,怕耽误生意,就等李青卓忙完才开口。   “来县城买糯米,顺便看看你。”李茂贤道。   李青卓愣了一下,家里粮食不够他是知道的,不过要买也应该买便宜的高粱米,为什么要买糯米?!   不等他问,李青宏便迫不及待的说了,“二哥,仔儿能用糯米做糖,咱家靠卖糖都赚不少粮食了,现在糯米和麦子不够,才来买的。前几天我们也来了一次县城,可惜你不在,要不就能尝到仔儿做的麦芽糖了!”   李青卓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幺弟抓着一块白白的硬块递到嘴边。   “仔儿,你还留着没吃啊。”惊讶过后,李青宏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糖要卖,不能随便吃,家里每人分了一块,他的那块没忍住吃了。   下意识的张嘴,李青卓很快便尝到一股淡香,“好甜。”   李青文笑弯了眼睛,“二哥喜欢,下次给你多拿点。”   阳光从树叶缝隙射下来,照在脸上,李青卓觉得眼睛有些发涨,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这个弟弟啊,从前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让人惦记忧心,现在好了,一下这么贴心懂事,李青卓感觉像是做梦似的。   虽然好些日子没看到儿子,可也不能耽误太久,李茂贤把担子里的布袋子拿出来,里面装的是陈氏一早起来贴的高粱面饼子。   “这么多?!”李青卓接过来,手一沉,袋子差点掉在地上。   “家里现在粮食没那么紧了,你娘就多拿了点。”李茂贤摸出铜板递过去,“卓儿,你娘的药钱赶紧还回去。”   “不用,爹,药不是赊的,是我用抄书的钱买的。”李青卓推开爹爹的手。 第13章 灯下黑   李青不经意撇了一眼,发现李青卓的手有些红肿,赶紧把布袋子接过去,“二哥,你手咋了?”   李青卓还想用袖子遮掩呢,被弟弟一下抓住了手臂,赶紧道:“没事,不小心被药材扎了一下,师傅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碍。”   李茂贤看了伤口,皱眉道:“啥时候扎的?”   “前几天。”   李茂贤脸色一下就不好了,“昨天托人送药,也就说是昨个才把书抄完得了钱,手有伤还惦记着抄书,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不敢跟爹撒谎,李青卓立刻低头认错,“爹,我错了。”   儿子这么做到底也是为了亲娘,李茂贤心里愧疚多于生气,道:“爹知道你孝顺,以后不要这样了,要不你娘知道了怕是又会心疼的睡不好。现在家里好过了,你不用再操心,把手养好。”   知道二哥爱干净,李青文叮嘱他别自己洗衣服,要不让自己把自己脏衣服拿回去,要不就攒着。   李青卓原本不想麻烦,可瞧着爹的脸色还没恢复,就跑回铺子后面的小院子,把原本要泡的衣物拿了出来。   没说两句话,看到有客人进了药铺,李茂贤就催李青卓回去。   离开回春堂后,爷三个先去邱货郎说的铺子,到那发现字糖和熊猫糖都卖没了。   这间铺子不大,位置也有点偏,一般糖都会装在盒子里,这里的掌柜倒是别出心裁,他把字糖和熊猫糖穿在细细的绳上,一排福字看上去精致可爱,一溜熊猫头挤着挨着尤其的招人眼球。   这两串糖做为招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来吸引客人。   “小孩子很喜欢这两样糖,两天就哄抢光了,现在铺子也没有存货,要不客官再看看别的……”   他们过来只是看糖卖的如何,并没有打算买东西,也只就只能先辜负掌柜的热情了。   看到字糖卖的这么好,李家父子都很高兴,转过身就去了米铺,把麦子、黑芝麻和糯米买下来。   上次做了一晚上糖,得了七十多斤麦芽糖还有十几斤的字糖熊猫糖,麦芽糖换回来二百多斤高粱米和谷子,字糖和熊猫糖则卖了三百多文。   字糖和熊猫糖利润比麦芽糖多的明显,所以准备这次多做一些。   三百多文对于农家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从米铺出来,就只剩下了几十文。   头几年南方洪灾,米粮价格就涨了很多,从前一斗米不过十几二十几文,现在翻了一番,贵的令人咋舌。   不过不管粮食贵贱,都跟农家没有什么关系,丰年米贱伤民,灾年地里的粮食都不够自己家吃的,怎么可能拿去卖钱。   买完粮食爷三个就准备回去,路边摆着一长溜筐子,里面装着梨和山楂,个头都不大,不知道是山上的自家里的。   李青文突然停下来,盯着那红彤彤的山楂,李青宏问道:“仔儿,你想吃?”   李茂贤和陈氏是十分节俭的人,精打细算的过日子,鲜少给孩子们买吃食,只有李青文例外。   李茂贤停下脚步,问旁边站着的妇人果子如何卖,就算小儿子没有琢磨出卖糖的法子赚钱,他也愿意买两个果子满足儿子。   听妇人说这些果子不贵,李青文立刻道:“爹,把这些山楂都买下来吧。”   看到山楂就忍不住想要捂腮帮子的李青宏呆住了,连忙拉住李青文,“仔儿,这玩意看着好看,可是太酸,吃几个牙齿就软了!”   李青文嘴里也控制不住分泌口水,吞咽了两下,道:“我不吃,就是想做点其他东西。”   这些野山楂个头小,酸的厉害,除了口味奇异的鲜少有人下的去口,所以价格也非常便宜,几十斤才十个铜板。   李茂贤把所有山楂都买了下来,那妇人高兴怀了,这是她儿子在山上采回来的,本来以为卖不出去,能换点钱可真是意外之喜。   昨天拎回去一袋子粮食,全家总算不用再喝西北风,今天一大早李青木就过来了,追着陈氏问自己能干点啥。   麦子还没回来,连麦芽都没生,自然做不了糖,但李青木看上去不做点什么就不能心安,陈氏只得让他去山上弄点柴禾,熬糖太耗柴禾了,多准备点准没错。   李青木去后山转了半天,背着柴禾回来,李茂贤父子三个正好也到家。   放下柴禾,李青木和李茂贤就背着粮食去碾。   村里有好几个碾子,最热闹的还是前街李本强家里,那里地方宽敞,有两个碾盘,大的碾高粱,小的碾谷子。平时就有很多小孩子在这里玩耍,有人碾米的话,前后左右的人就会不自觉的凑过来,一边聊天,一边帮把手。   平时李青风并不喜欢去碾米,小孩子扎堆的地方吵吵的头疼,今天却很积极,还吆喝上了李青文。   哥俩拿着空的布袋子跟在后头,一到地方,李青风先去了院子前面的高粱地,看着高粱叶子都干巴了,就说没几天就要该收割了。   还惦记着甜高粱呢……李青文觉得他小四哥执着的有点可怕。   不但李青风,村子里其他孩子也都唧唧喳喳的问六爷爷啥时候能吃。   李本强,也就是李青文他们的六爷爷,是个十分和善的老头。他被一群孩子问的也不烦,特意去看了一下高粱穗子,挑几个差不多熟的了砍倒,撅断穗子给每个小孩分了一个秸秆,李青文也得了一个。   李青风和一众小孩子熟练的撸掉叶子,从一头开头啃,啃下一口秸秆在嘴里嚼,都美滋滋的喊着甜,把秸秆里的甜味都嚼没了,然后把渣滓吐掉。   李青文看着就觉的牙膛疼,从前他们小镇旁边有人种玉米,秸秆也是甜的,那个时候出于好奇,他和院子里小伙伴偷偷去吃,结果把牙膛划破了,流了满嘴血,还被奶奶教训了好几天。   其他人吃的那么津津有味,李青文又有点忍不住了,把青色的秸秆弄干净,小心的咬了一口,出乎意料的,竟然真的挺甜的。   这甜高粱杆比他吃过的玉米秸秆还甜啊,难怪这么多人惦记。   李秦风吃的很快,转眼一根秸秆就啃光了,李青文把自己的给了他,李青风也没客气。   吃完了两根,李青风的眼神还往地里的高粱上瞄,李青文只觉得好笑,“四哥,再过几天又做糖了,我给你多留几块。”   “糖和糖的味儿也不一样。”李青风说道:“这甜秸秆嚼起来是真的香。”   周围的孩子听了对着李青风刮鼻子,“这么大了还嘴馋,羞羞!”   李青风只动了动眉毛,“谁皮痒了往前走一步。”   全村的小孩子都知道李青风不好惹,一听这话都跑了。   李青文倒是觉得他四哥这话没错,麦芽糖的成分和甜高粱秸秆中的糖成分确实不一样……   “甜是甜,就是吃着有点费劲。”李青文道:“要是榨成汁,再把里面的糖熬出来就好了。”   李青风原本正在冲那些小孩龇牙咧嘴,听到这话,猛的转头,“仔儿,高粱秸秆也能熬糖?”   “当然可以啊。就像甘蔗一样,把汁榨出来就烧火熬,比咱们做麦芽糖还简单呢。”李青文不知道小四哥激动啥。   已经顾不上那些挑衅的小孩子了,李青风瞪着眼睛,“那我们就用秸秆做糖吧,还省粮食啊!”   他的话像是一道雷电,一下劈开李青文头上笼罩的厚厚的阴云,李青文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么简单的制糖法子……   明明之前他还看过高粱秸秆做糖浆的报道,竟然忘到脑后了。   真是灯下黑啊!   李青风真的像是一阵风一样跑了,他围着老头不停的转圈,死活要让老爷子把这半亩高粱秸秆都给他。   老头咧嘴乐,“你还真能吃半亩秸秆啊,你要是真那么爱吃,六爷爷都给你留着。”   那厢,李茂贤和李青木俩人碾米,旁边的人一看么多粮食,就知道糖卖的不错,便问李茂贤从那学会的做糖。   李青文从呆傻变正常,村里人不免有些不中听的谣言,李茂贤不想让小儿子太招眼,早就跟家里人叮嘱过,就说是他朋友教的法子。   听他这么说,周围人不免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们是知道的,李茂贤年轻的时候没有白往外跑,结识了一些朋友。前几年闹灾,村里人大都去要饭了,李茂贤的朋友大老远的送来了粮食,简直比说书人讲的还惊奇,这事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   碾的差不多了,却发现手头的袋子不够,喊了两嗓子,李青文赶紧跑过来,撑着口袋,李青木把碾盘上的粮食往下扫。   李青文一出现,大家伙就看过去,李茂贤道:“仔儿,你四哥呢。”   刚问完,李青风就过来了,这样的天气,他竟然还跑出汗了,眉眼放光,一脸兴奋地道:“爹,六爷爷答应把甜高粱杆都给我,过几天就能收了。”   “胡闹!”李茂贤皱眉,以为他是贪吃,教训道:“那秸秆还得留着烧火,你吃了,你六爷爷冬天就得挨冻了。”   “爹,不是我吃……不是吃,是、是我吃……仔、仔儿……”李青风一时不知道该咋说,最后跺脚道:“仔儿说这个能做糖!”   他这一声,不但李茂贤,碾子旁边的村民也愣了,啥,那秸秆确实甜,可是咋能弄成糖?! 第14章 一茬接着一茬   李茂贤瞪了四儿子一眼,李青风一头雾水,还纳闷呢,突然想起来他爹之前交代的,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李青文赶紧补救道:“爹不是跟我说过,甜的东西很多都能做成糖,我刚吃了那秸秆,挺甜的,应该也能做糖吧,爹。”   李青风也立刻道:“对对对,爹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你都忘了?!”   村子里才人从来不知道也没听说秸秆能做糖,如果是别人说的,怕是都嗤之以鼻,觉得是痴人说梦,秸秆是烧火和喂牲口的,糖那么贵,这两样东西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李家会做糖了,这哥俩一唱一和,大家伙都觉得可能是真的,立刻七嘴八舌的打听起来。   “叔,那秸秆真的能做糖?怪不得你大老远的带种子回来呢,原来秸秆都有用啊……”   “大侄子,甜秸秆要是能做糖,一亩地能出多少糖啊,以后咱们可就种甜高粱了,你从前咋不说呢,早说咱们就多种点。”   李茂贤哪里知道这些,但他反应机敏,对众乡邻道:“我听人说这种高粱杆子可以做糖,拿回来种着试了一下,没成,就把这事给撂下了,就是小孩子还在这惦记着。”   村里头的人也知道李青文家只种了一年就没继续种了,所以并没有觉得李茂贤藏私,急切道:“叔,你懂的多,再想想辄,真要是能弄出糖来,以后咱们地里都种高粱,哪怕能得五斤十斤糖也行啊。”   “是啊,这事就麻烦你,要是真成了,以后咱们村每家每户都给你拉一亩地秸秆……”   李青文去过县城,知道这里的糖很贵,粗制的白糖还要三十多文一斤呢,十几斤高粱才抵一斤糖的价,所以大家伙对这事才这么上心。   只可惜,大家注定要失望了,他当时只是粗浅的看了一遍,只记得最简单的做糖浆的法子,可不知道如何做成沙塘和块糖。   这么多人开口了,李茂贤没法不回应,道:“我再试试,可不保证能成。”   “试试,快试试!”众人一脸欣喜,“要是在弄不出来就不寻思了,要是我们能帮的上什么忙,只管开口。”   好在这个时候米碾完了,李茂贤和李青木背着粮食和糠回家,留在这里的人还在说着秸秆和糖的事情。   李茂贤说没事了,李青木回去吃饭,李青风溜到屋子里,生怕被爹骂。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李茂贤到家先把李青文叫道跟前,问他秸秆做糖的事情。   李青文把他还记得的事情说了,也讲明了,高粱秸秆没法做成像麦芽糖或者白糖那样的,只能先做成糖浆。   不等李茂贤发问,李青文道:“这也是在梦里见过的,那里有很多手段能做成像是白糖那样的,可是我不记得了。”   李茂贤盯着小儿子黑亮的眼睛看了半天,郑重道:“仔儿,你这个梦的事情,可万万不能同别人说。”   本来儿子的变化就很离奇,万一再被人知道梦的事情,怕是会引起祸事。   李青文重重点头,“爹你放心,除了咱们家的人,我不会同外人讲的。”   他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本来心里就虚的厉害,瞒不过家里人才找到这样的借口,为了小命考虑,也肯定不会在外面乱说一个字。   高粱秸秆的事情暂且不提,晚上,李茂贤又把家里头的人叫到一起,逐一叮嘱,然后又出去了一趟,夜深了才回来。   第二天,李茂贤才仔细的问了秸秆做糖的事情,李青文正讲榨汁的工具,村里的里长郭大全来了,不单他,东头的韩家几个长辈也跟着一起。   一看这阵仗,李茂贤大概猜到他们的来意,赶紧把人让到屋里,一开口,果然是为了秸秆做糖的事情。   柳山县这一片大都种高粱,一家多则几十亩,少则几亩,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若真是秸秆能做糖,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昨天才有风声,今天就惊动这么多人。   李茂贤还是昨天的那套说辞,“我同六叔说了,等他家高粱收了,便把秸秆拉过来,我试着做,村里想看的都过来,能不能成到时候再看。”   再着急也不能现在就砍高粱吧,怎么也得等,得到了李茂贤的话,来的人也都说,不会让你白忙乎的,真要成了,村里各家各户都记你的功劳。   虽然都是一个村子的,可能做糖就能卖钱,能卖钱的就不是小事,总归要先探探口风才好。   客套了一顿,那些人放心的离开了。   不管高粱秸秆怎么样,麦芽糖还得继续做,在县城买的麦子只泡了一半,家里的锅不够用,分两次。   昨天碾好的高粱米被去了壳,把壳子和糠扬干净了,粒子再磨成粉,这次不用糯米了,改成了高粱面。   磨粉的事是李青木抢着做的,李茂贤一直在琢磨儿子说的榨汁床。   李家的族长李本善晚些时候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孙子,他们这一支人丁向来兴旺,跟李青文同辈的有三十多个,这里面大的都当爷爷了,小的还光着屁股。   他来自然也是为了这事,对着本家的人,李茂贤也就多说了一些,李本善连连点头,“这是大家伙的事,不能让你一个人忙,我让家里头闲着的人都过来帮把手。”   李茂贤连忙说不用,“秸秆收回来才需要人手,现在要做趁手的工具,还差几块木头……”   “我们家棚子里有,你挑就行。”李本善痛快的道,“真中,这玩意都能捣鼓出来,真给咱们老李家长脸。”   一窝小的在西屋,同辈分的人嘴上跟李青宏和李青风说话,眼睛却不住的往李青文身上瞟,他们这个弟弟不傻了以后,变好看了!   其实脸还是那张脸,就是眼睛比从前有神了,所谓画龙点睛,眼睛对五官是非常重要的,李青文已经听村里人夸过很多次了。   李青风不耐烦他们偷偷看弟弟,道:“看什么看,眼珠子快掉到地上了,也不怕踩碎了!”   李青勇嘿嘿笑了一下,“咋了,从前我们多看一眼你都不让,现在还不行,你们家仔儿也不是个丫头,就算是丫头也没有护着这么严实的。”   “仔儿要是个丫头,你们这样看,我就把你们眼珠子给挖下来。”李青风哼了一声。   几个小子无话不说,又问了麦芽糖的事情,看上去馋的不行。   李青文突然开口道:“你们想吃麦芽糖的话,可以把高粱面拿过来,顺便一起做了。”   “高粱面都能做糖?!”几个小子都惊到了,那玩意不咋好吃啊,没觉得甜,怎么做出来的糖。   “不信就算了。”李青风翻了个白眼。   他这样,几个小子都觉得是真的,屁股像是着了火,一个个的往外蹿,都想回去问问爹娘。   说完话,李本善发现孙子都跑了,骂了一声“猴崽子”,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拦不住,溜的时候更快。   骂完,发现小孙子们一个个拉着爹娘又来了,嚷着说要用高粱面做糖吃。   大人一头雾水的被拉来,脾气好的还在问咋回事,脾气不好的已经上手凿了好几下了,但是为了那口吃的,被打的疼的咧嘴也没撒手。   陈氏听小儿子说了,把几个妯娌迎进来,说家里过几天做糖,谁家想要麦芽糖,可以把高粱面端来,一并做了。   来的几个女人也是头一次听说高粱面能做糖,好奇但是没有多问,毕竟是人家换口粮的本事,打听多了也不好。   都是本家人,陈氏也没有客气,直接说了,一斤高粱面出糖多少还不一定,只有出锅之后才能知道。   做东西都有损耗,这个都明白,被拉来了,要是不点头孩子不定回去怎么闹,几个女人嘴上一个劲的说着麻烦了,心里头想着,回去定然笤帚疙瘩往屁股招呼一顿。   李茂贤跟着李本善去挑木头,家里头都是一摊子活,女人们没坐一会儿也都走了。   刚送走这波人,邱货郎就跟着来了,这回没挑着担子,一看就是说说事儿的,李青宏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今天是啥日子啊,可真是热闹。”   说完,他就去二爷爷李本善家里喊人。   邱货郎看上去有点激动,进屋后屁股还没坐下,就问道:“婶子,家里头还有字糖和熊猫糖没有,我拿去县城的那些都卖光了,铺子那边托人催好几次了。”   陈氏也听说这糖卖的好,但是家里头实在是没有了,上次做的那些家里头一块没留。   “那啥时候能做出来?”邱货郎追问道。   “还得个三四天吧。”陈氏估摸着,“做好给你挑到家里去。”   说了一会儿话,李茂贤被喊回来了,进屋同邱货郎道:“昨天才去了县城,早知道往你家走一趟,省得你还跑一回。”   “没事,叔,我没啥大能耐,就是腿脚勤快。”邱货郎笑道,他上次卖糖可得了不少糖和铜板,头一次赚这么轻巧的钱,巴不得往这边多跑几趟呢。   “听说你们昨个去县城还特意去铺子里打听了……”邱货郎道:“那糖卖相好,招孩子稀罕,卖的特别快……眼瞅着快要秋收了,到时候肯定忙,叔,你们这次可多做点。”   李茂贤点头,“这个你放心,秋收也耽误不了做糖。”   夸完了,邱货郎又道:“掌柜的托付我问问,能不能再弄的甜点,样子是够好看了,就是味道有点寡淡。”   这个事情爷几个早就说过了,李茂贤道:“可以往里面加白糖,不过到时候价可就不一样了。”   “那是,那是。”邱货郎连连点头。 第15章   邱货郎走后,李本善家几个儿子扛着木头过来了,和李茂贤一起做木工。   秸秆做糖的事情在村子里一宣扬,那几个种了甜杆高粱的人家可就热闹了,别说左邻右舍,隔了两条街的都过来说他们今年运气好。   甜高粱产量稍微低一些,但也有人种,猪爱吃这种秸秆,有人说猪吃这个长膘多,多出几斤猪肉,卖的钱就能抵少的高粱了。对于这个,有的信,有的不信,养猪的人家有的会种个一亩半亩。   这几天,村里人都在说这事,陈氏去还粮食,一路上被好多人问,回到家就同李青风道:“你嘴巴可是真快,这回要是做不出来,可就丢人了。”   “我爹也没把话说死啊。”李青风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我只是说了两句,是别人传的到处都是。”   李青文道:“娘,是我同四哥说的,也不能怪他。”   他这样说,李青风终于不用再挨陈氏的瞪了。   李青勇虽然挨了一顿揍,可他娘往李青文家拿了两斤高粱面,他这几天捂着屁股也很高兴。   除了他,另外几个孩子也都如愿以偿,有的是家里没那么紧吧,有的则是怕孩子吃不到这口,又哭又嚎的丢人。   在高粱成熟前,麦芽先长好了,这回做法略有些不同,剁碎的麦芽放到锅中的水里,然后再往里倒高粱面,不停的翻炒,灶膛一直都烧着炭火,陈氏和蒋氏时不时就摸一下锅边,微微发烫是最好的。   烧了一个多时辰,掀开锅盖看,锅上面一层白色的像是小颗粒,再烧一会儿,小颗粒就没了,糊化后成了糊状,锅里冒起一个个的热泡,很快都破裂,喷出一股股的热气。   这种热气最烫,不小心被噗上,像是火烧一般疼。   差不多了,再往锅里放麦芽,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发酵时间了。   陈氏刚说等着就行了,李青木就跑了出去,李青宏探头看了一眼,“青木哥是不是不得劲啊,这半天跑了十几趟茅厕了,要不你回去歇着吧,今天忙的过来。”   “没事,不用歇。”李青木连忙摆手,“就是屋里头有点闷,出来透口气。”   俩锅同时烧,确实热气蒸腾的,姜氏看了李青木几眼,没说话。   陈氏把干粮拿出来,准备随便对付一口,李青木则借口有事回去吃了。   看着人走了,陈氏道:“怎么没留你青木哥吃饭啊,跟着忙乎了半天。”   “我瞅见的时候他都到门口了。”李青宏咬着高粱饼子道。   “哎,这孩子可真是。”陈氏擦了擦手准备把人叫回来。   不管是亲戚还是村里人,一般过来帮忙,主人家都要管饭,干完活再自己家吃饭,没这个道理!   “别去了。”李茂贤道:“等会我跟他说。”   李青文高三奋战一年,睡眠不足,到了这里后,那股困劲好像也跟着来了,晚上早睡不说,中午还要躺一会儿,怕积食,就先垫几口,等醒了再吃。   他这样能睡,李家其他人一开始还比较担心,怕他一睡再做个十几年梦,后来看他只睡两刻钟就起来,精神头确实比不睡足,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今天李青文跟着李茂贤弄了半天甘蔗床才得空躺一会儿,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西屋窗户外头有人说话。   “青木,做糖你不用避着,叔喊你来帮忙,也没想瞒着你……”   “这个简单,你学会了以后可以自己做……你家男丁少,不能出去找活干,在家里做做糖换点粮食也能贴补点。”   “叔,这些年,你没少帮扶我们家,你家也不宽裕,我实在是没脸再跟你抢事做……”   “我家几个小子都大了,就算是卖力气也能找到活做,你们家孩子还小,这几年你就得多受累了。”   “你们俩大男人客气来客气去的干啥?青木你别觉得有什么亏欠,往前捋,你叔从小到大的衣服和鞋都是你娘给缝的呢,我们成亲的被褥也是你爹娘找人凑出来的……这样三天三夜也算不完,过日子就跟走路一样,有时平路,有时下坡,上坡的时候难,相互拉一把,这样大家伙才能走的远……”   听着听着,李青文就睡着了。   再醒时,糖发酵的差不多了,锅里的面变得像是豆腐渣一般,然后通过过滤把塘渣和糖水分开,然后再把糖水倒到锅里熬煮。   这个下午李青木一次也没往外跑。   熬糖的时候,李青木把山楂给洗了,切开掏出里面的籽,这个过程中嘴里的口水哗哗的,当然不是馋的,而是下意识的反应。   这野山楂难怪便宜成这样,个头小不说,里面的籽还大,去掉籽之后,皮肉都没有多少了,几十斤切完就装了一盆。   果肉放到屋子外头的锅里煮,不一会儿就煮熟了,那股酸的倒牙的味道真是醒神。   果肉一煮就烂了,随便捣几下就成了山楂泥。   锅里的糖汁熬的差不多了,开始做字糖,这次在黄豆面和芝麻面里都加了白糖,然后再用麦芽糖汁和面。   像“旺”“囍”“财”什么的都可以嵌在面里做糖,李青文只记得“福”字的做法,其他的不会,也就不给自己找难题了。   虽然做了两次,姜氏和陈氏俩人还是不怎么熟练,李青文跟着一起做,   李青风搅和着锅里的糖汁,心里头想的是,娘把白糖藏到哪里了,为啥自己在家里没看到过?   上次做的不怎么如意,这次李青文打算用白面和黑芝麻面做熊猫糖。   邱货郎说铺子掌柜的点名说多做熊猫糖,李青文想,大熊猫这种萌物,在这个时代都能吃的开,果然是国宝啊。   其实自从上了高中,李青文也鲜少会碰这些东西了,他手生,面糖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做,做毁了损失也不大,等熟练了,也能跟字糖一样,一次做个十几斤。   杨树村和附近的村子都不种小麦,也很少买这种精细的面粉吃,要不是做糖能卖钱,哪里舍得花钱买这个。 第16章 山楂卷   除了熊猫形状的糖,李青文还做了猫爪糖,还是白面和黑芝麻面做材料,中间是白色桃心的形状,上面是四个可爱的小指头。   没有色素,只靠黑白颜色也能做出这种俏皮的图案来。   在糖汁熬好后,并没有完全舀出来,留了个锅底,然后把捣好的山楂泥倒进糖汁里炒。   李茂贤和李青木在拉糖,炒糖的事情姜氏接过去,这个不难,山楂泥颜色变深后就可以出锅了。   炒好的山楂泥盛出来摊放在平坦的油纸上,放在外头自然晒干或者风干就好了。   除了李青文,李家其他人都知道这种山楂不好吃,但没人怪他乱用糖汁,还很期待做出来味道会如何。   他们还在忙着收尾,听到西头有人哭叫,李青风蹬着墙往那边看了几眼,回来道:“我老奶奶又开始闹了。”   李青风口中的老奶奶是族长已故弟弟的遗孀张氏,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李青文对这个小老太太还有些印象,因为她太能闹腾了。   这年头,家里男人健在日子还难呢,一个女人把孩子拉扯大难比登天,张氏干活远远不如嘴皮子,就靠着一张能诉苦的嘴巴,既从本家兄弟那里得钱得粮,还靠着说哭就哭的本领给俩儿子娶了媳妇。   张氏的男人叫李本高,排行老三,上头有兄长,下头有妹妹,因为是男丁中的最小一个,李青文要叫一声老爷爷。   李本高是服徭役的时候出的事,听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结果人几天就没了,这么年轻就抛开爹娘媳妇和孩子去了,乡里乡亲的也都觉得可惜。   但是,这年头不管是孩子还是年轻人,遭病遭灾熬不过去的太多了,只能说命薄。   张氏却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自家男人是为了这个家才去做的徭役,没了也是全家亏欠她们三房。从那以后,她也不下地了,只有别人敢抱怨一声,她就开始哭,哭男人没了,她们孤儿寡母被欺负,不如死了算了。   本来,他们家就因为李本高的死而痛苦难受,她这么一闹,更添烦心,后来索性就由着她,爱干不干,反正三房母子加起来才五个人,每家多做点,也就不用听她天天号丧。   这样一放纵,张氏仿佛就更有了依仗,不但不干活,还要分更多的粮食,理由就是别人家有顶梁柱,她们家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必定要哭叫个没完。   侄子们陆续长大成人,李本善和他大哥就不再继续给粮食给钱,这次张氏没闹,就是去了两个大伯子家哭,说是俩儿子没钱娶媳妇,三房就要断子绝孙了。   李本善是族长,向来主张同族同宗的人相互帮扶,他这些年被张氏折磨的够呛,不知道摔碎了多少碗,但是侄子成不亲,他也没法面对死去的弟弟,咬着牙借钱凑上给两个到了年纪的侄子娶了媳妇。   张氏小儿子李茂群跟又混又赖的娘亲不一样,甚至因为张氏的所作所为而羞耻,他懂事后就找过大伯二伯,表示这些年两家给的粮食和钱都算是借的,他以后一定会还。   李茂群看不惯大哥和二哥躲在娘亲后面得好处的孬样,自己不挣钱就不成亲,就这样一直撑到了二十九岁。   李茂群有空就往外面跑,张氏拿他无可奈何,李本善反而对这个小侄子很上心,多次劝他先成家,然后再慢慢来,只可惜李茂群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愿意。   按理说,这么多年来,李本善兄弟对三房也算是仁至义尽,想着侄子们娶亲,他们也该能消停过日子了。没想到还是不如愿,张氏依旧十天半个月的跑他们那里哭诉,说是二个儿媳不孝顺,她这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儿媳顶嘴,儿子也不向着她。   她造了什么孽村里人不清楚,只知道李本善他们兄弟俩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这样一个吸血虫给沾上。   干完活,李青文一家人正在喝水,李本善的两个儿子气呼呼的进来了,俩人也没说啥,闷头就去凿木头,甘蔗床已经做好一个了,可这玩意不嫌多不是。   姜氏和陈氏刷好锅后开始煮饭,娘俩坐在灶台前,有一搭无一搭的开始说话。   “老奶奶岁数也不小了,哭这么久声音都不岔,也是真精神!”   “她嫁过来以后没受什么累,这么多年不干活身子没有劳损,可不是比别人精神,再说又不是真哭,只是逼你二爷爷他们出来压那两个媳妇罢了……”   “二爷爷他们不是已经去过好几次了,没用啊,这样不是让他们难做吗?”   “她才不管谁难过不难过,自己好过就行了……不过你老奶奶以后日子可真好过不了,她家那俩儿媳妇都不是善茬,够她受的,不过也算她活该,前半辈子她折腾别人,后半辈子被别人折腾……”   “就是可惜茂群了,那孩子是个正派的,有一口心气,却摊上这样的娘,唉……”   女人们的闲话随着锅里的粥煮好而停止。   临近秋日,风渐渐大了,外面晾着的炒山楂泥也逐渐成型,在天黑之前,将山楂泥从油纸上卷起来,形成一条条长长的山楂卷。   用刀把山楂卷切成巴掌那么长,一家老少坐在一起,各扯了一块放在嘴里,乍咬一下,略有些硬,很快那股酸味刺激的口水横流,同时又被里面的甜味安抚,酸酸甜甜,真的好吃!   “放了糖之后这东西好吃多了!”姜氏惊喜的道,她非常喜欢这个味道。   其实山楂卷做起来太简单了,但是糖很贵,一般农家舍不得买,更舍不得把糖和山楂放在一起做零嘴,所以李青文做的惊艳了家里的老小。   李茂贤比其他人想的多,吃了一口,看家里人都喜欢,便道:“以后的高粱糖浆是不是也可以做这个?”   李青文点头,于白糖相比,糖浆的用途就有限了,除了蜜饯、罐头和炒菜,放到山楂里做山楂卷和山楂糕也是不错的。 第17章 沙琪玛   巷子里面的小铺子向来人不多,大都是住在附近的人来买些小东西,更贵重的东西平日里用不上,县城里的百姓都习惯了去主街的大杂货铺买。   前阵子,小铺子却反常的热闹起来,聚了一群孩子,嚷着要什么糖,都说小孩子忘性大,可对新鲜的玩意还挺惦记,每次经过铺子都要忍不住进来问一句。   之前扑空了好几次,今天再过来,看到铺子里面那两串糖旁边还多了一串,登时一脸惊喜。   掌柜的笑眯眯的招呼孩子们,“字糖和熊猫糖来喽,这次还有猫爪糖和山楂卷……”   孩子们一窝蜂的涌上来,还有些讲义气的,跑到门口,冲着巷子里面喊道:“妹,熊猫糖来了!”   随着这一声招呼,巷子里头跑出来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把小小的店铺都给站满了,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有大人经过,见状有些稀奇,挤不进去,一打听说是铺子里有几样小孩子喜欢的糖,然后就看到打头的孩子出来了,手里还捏了几根细竹签,竹签上扎着带图案的糖。   仔细一看,糖上有字,有圆滚滚的熊头,还有带着点点的不知道啥东西,这么小的糖上还能弄出这些花样,难怪把这些孩子迷成这样。   做好头一天的糖,李茂贤就挑着去了邱货郎家,自己又去了县城,到回春堂把包袱给了二儿子,又去了街上买了山楂才回去。   李青卓到了后院,把带着热度的包袱打开,里面是洗干净的衣服,还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包里是一个个小方块,应该就是家里做的糖。   李青卓拿起糖块仔细端详了片刻,没舍得吃,又包了起来。   李青文他们留在家里的继续做糖,早上的风越来越硬,地里的庄稼还有三五天就要收了,这些糖早点做出来才好。   李茂贤从县城回来,刚进村子,有几个人便迎上来,“叔,你家啥时候收地?”   李茂贤扫了一眼,这几个人家里都是种了甜杆高粱的,一起碰上了,应该不是啥巧合,道:“后天。”   知道了日子,几个人也没多问,笑嘻嘻的走开了。   李青文家又做了一天糖,香味把这趟街的人都招来了,门口坐了好几个老人,陈氏抓了一盘子麦芽糖送到外头来,已经没牙的老人不舍得吃,把小孙子招来,看着孩子吃。   昨天做的麦芽糖没有全送走,还有一些早上让李青宏送到那几家送面的,没想到两斤面能回来半箩筐的糖,之前不舍得往外拿粮食的人都很意外。   李青勇嘴里鼓鼓的,用舌头舔那硬糖,拎着盖着布的篮子到李青文家,“婶子,我奶早上做的发糕,你们尝尝。”   陈氏咋不知道这是做糖的谢礼,道:“你奶也太见外了,我又不是特意给你们做的,只是顺手,她还让你送东西来。”   李青勇吃的正开心,道:“婶子,等我吃完了再送面过来呗。”   “行,只要你娘点头。”陈氏答应的痛快,篮子里的发糕拿出来,又装进去一盘子山楂卷。   看到那红彤彤的山楂卷,李青勇想尝尝这东西是啥味道,但又怕被娘揍,没在李青文家多呆,飞奔着回去了。   到了自己家,就没啥丢人的了,李青勇把篮子里面的山楂卷拿出来咬了一口,哈喇子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李青勇他娘正在喂猪,看到他在吃东西,走到近前,就见儿子两个嘴角像他瘫了的舅姥姥一样流着口水,吓了一跳,带着哭音喊道:“儿啊,你、你这是咋了?”   把嘴里的山楂卷咽下去,李青勇展开皱成一团的脸,道:“娘,你尝尝这个,甜酸甜酸的……啊,娘你干嘛打我?!”   他还没没说完,背上就重重的挨了一巴掌,李青勇跳脚呼痛,还委屈着呢,抬头见娘亲冷着脸,觉得不对,立刻把篮子放在旁边车上,撒丫子跑了。   李青勇他娘捂着快跳的胸口,冲着儿子的背影吼道:“有种你别回来吃饭,你敢进家门,看我不抽死你!”   知道爹在寻思高粱糖浆的事情,李青文也在思考。   糖浆做蜜饯倒是不错,可全村都种甜杆高粱,县城里怕是消化不了那么多,要是能做一种吃食能多消耗糖浆就好了……   李青文开始回想自己吃过的那些甜食,然后想到了沙琪玛。   他小时候吃的沙琪玛不是超市里包装好的,而是市场里现做的。他记得清楚,镇子市场外头的婆婆把面条切的细细的,放在油锅中炸,一把能炸出一大堆,炸好后把滚烫的糖浆淋上去,再撒上蜜饯,紧紧压实,然后切成一块块的。   李青文把做法告诉了娘亲和嫂子,第二天做糖的时候,还是留出了一大碗糖浆。   家里所有的油都倒进锅里,但还是只比锅底高一个拳头,油不多,一次只能少炸点。   平时家里用油节省,只用布蘸着油擦锅,弄点油星就好了,只有逢年过节和来客人才会放油多点,现在油锅烧的热,面条一下锅,油炸的香味立刻跟着爆鸣声散开。   李正亮闻着香味跑回来,抽动着鼻子,喊道:“过年喽!”   炸了三斤面条,把糖浆全都倒进去,用筷子拌匀了,然后放在木板上扒拉开,把铲子放在上面使劲压,很快就能成型了。   炸完的油被陈氏舀回罐子里,等以后做菜再放。   家里没有专门的模具,这沙琪玛弄的并不平整,但是切开后味道不错。   “好吃!”李青风两口就吞掉巴掌大的一块,吃完舔着手指上的糖浆,十分满足。   “又是油又是糖的,想不好吃也难啊。”李青宏吸允着嘴里的甜味感慨道。   李茂贤吃了一口,剩下的给俩孙子分了,点头道:“这吃食好,一点都不比县城的点心差。”   李青文笑了,“这个其实简单,就是大家舍不得用油,其实做这个不怎么耗油,一大碗油能炸不少呢。”   陈氏点头应承说是,刚才她把油收起来,确实没损耗太多,锅里沾的那些正好用来炖菜,还能给家里人添点油水。 第18章 秋收和榨汁   卖给铺子的那些糖立刻就能结算,从邱货郎手里拿到第二次做糖钱后,沉甸甸的一堆铜钱差点让李家的房盖给掀翻了。   “这么多钱,我们家一下有了这么多钱!”李青宏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氏没说话,可激动的眼眶都红了,倒不是单单为这一两贯钱,而是觉得日后的盼头大,这才刚刚开始做就有这么多入账,以后做下去,应该也错不了。   李青风搂着李青文的脖子,胡噜了半天,“有这些钱,能吃半年饱饭了吧。”   小孩子也知道铜板就代表着好吃的,三岁大的李正明看着铜钱流口水,“吃肉肉!”   看着家里大大小小孩子那亮晶晶的眼睛,李茂贤又是高兴,心里又有些酸涩。   陈氏把铜板数了好几遍,在一众人灼灼的注视下把钱收起来,还不忘叮嘱道:“都别出去乱说啊。”   今天高兴,灯油的味道李青文都觉得不那么刺鼻了,脑袋被小四哥勒住,侧头道:“爹,咱跟谭叔好好说说,先把你工匠的那些家伙式买回来吧?”   他这一句话,炕上坐着的和地上站着的都愣了一下,陈氏看了眼当家的,却没说什么。   李青宏点头如捣蒜,“仔儿还一直惦记着这事呢,多给些钱也好,那些物件可是爹用了许多年的。”   李茂贤伸手摸着小儿子的头,“仔儿,爹知道你有心了,不过就算咱有钱,这东西也不能买回来。”   “为啥?”李青文不解的问道。   其他人也不明白,都仰着脸看向李茂贤。   “爹爱惜那些东西,你谭叔知道,他一直喜欢,可从来没有跟我张过口,这就是书文里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李茂贤道:“咱家需要钱的时候,我找你谭叔,他不单没有趁机压价,还硬是多塞给我一些,就冲着这份情,他给咱咱也不能要。”   屋里头静默片刻,李青文点点头,“爹,我知道了。”   李茂贤拿到钱后立刻就去县城把糯米买回来,到村子时候有点晚了,第二天就和陈氏俩人称好糯米,送还给之前借的那几家。   陈氏还米的时候还带了麦芽糖,虽然这些糯米只借了几天,可也不能让人家白借。   乡邻直接借还东西很平常,那几户人家不好意思收,陈氏嘴巴厉害,叭叭的说两句,对方笑着说说不过她,也就收下了。   村子里有人已经开始收地了,李茂贤也把家里的镰刀拿出来磨,这两天的风有点割脸,只有两个奶娃子加了一层衣服,大人还是那层单衣。   李青文家收庄稼这天,天还没亮,院子里有嘈杂的说话声,李青文起来,看到外头黑压压站了二三十个人,吓了一大跳。   “叔,我们知道你家地在哪儿,割哪块,我们先过去。”   “是啊,叔,站着怪冷的,干起活来就身子就热乎了……”   一般说来,这个时候全村都开始忙着秋收,没人出来帮工,这些人不单有李家的,还有村子南头和东头的,很多脸李青文都没见过。   陈氏把灶膛的火架上,出来招呼人进去吃早饭,来人纷纷摆手,“别忙活了,婶子,我们都吃过了。”   有些人直接说了,他们过来帮忙,就是想要早点收完他家地,这样就有空闲弄甜杆高粱了。   当然,这里面也不全是今年家里种甜杆高粱的,也有别的心思的。   要是真能榨出糖来,明年大家伙都要种,种子没有那么多,只有李茂贤知道哪里有,少不得还得麻烦去买,总不能空口就让人家白跑吧。   这么多人等着,李茂贤也没顾得上吃饭,随便抓个温热的饼子就出门了。   李青文他们吃完饭上山,两亩多的地都已经割完了,高粱秸秆这个时候还湿着,在地里晒干后才能拉回去,被镰刀割下的高粱穗子扔到车上,小毛驴喘着粗气从地里往外拉车。   人多干活就是快!   第一次看到一块地有这么多人干过的,周边收地的人频频看过来,羡慕的不得了。   来帮忙的人都自己带了镰刀和口袋,这块地干完没歇,直接就去了下一块。   李青宏还能跟着这些人后头做事,李青文和李青风一人被塞了一个口袋,去收割好的地里捡掉落的高粱穗子。   每家每户的劳力有多又少,年轻力壮的自然要干重活,地里捡穗子的活大都是老人和孩子,李青文哥俩在一众猫腰撅屁股的人里比较扎眼。   哥俩带着大侄子在地里走两遭,捡到的穗子只装了一个口袋底儿,不敢停留,背着口袋赶紧追去下一块地。   李家的地拢共就十几亩,这么多人过来,一天不到就全都收完了,高粱和谷子穗子放在村子后头的场院晾上,干完活这些人就自顾自的回家,中午晚上都没在李家吃饭。   怕耽误人家收地,李茂贤和陈氏也没硬留人。   这个节骨眼,都在抢收庄稼,不管黑天白天,只要有亮,你就看吧,人绝对都在地里不回家。   秋日里一天凉过一天,翌日清晨,李青文被子被盖好,堪堪露出肚皮,凉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只刮过来一阵,肚子一阵响动,他飞快的爬起来跑向外面的茅厕。   李青文在茅厕里蹲了一会儿,李茂贤他们去前街把围院里的半亩高粱给割下来,直接拉了回来。   两张甘蔗床早就被泼水洗过了,正正当当的摆放在院子中间,一圈人围着木头板凳样的东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所谓的甘蔗床,是一种榨汁的简易工具,乍一看像是板凳,实际上也比板凳复杂不了多少。   板凳面凿一个圆槽,圆槽到凳面的一边通开一道口子,这道口子是斜的,这样放在圆槽里的东西被榨出汁后,就能顺着口子流到下面接着的碗或者盆中。(注:1)   凳子的一边钉着两根木棍,木棍之间插着一道横梁,横梁下放压板,压板平放在凳子上时挨着圆槽的地方套上一块突出的木头。利用杠杆原理,把秸秆放在圆槽上,按下压板,秸秆压扁,其中的汤汁便顺着圆槽和口子流出来。(注:2)   李青文前世喝过现成的甘蔗汁,没看过榨汁,甘蔗床这种东西是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因为造型简单,他就记住了,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在一帮人的注视下,李茂贤把高粱秸秆的叶子撸掉,将刚割完的下端放到甘蔗床上,另外一只手压下去,淡色的汁液便被压了出来。   这种高粱秸秆偏绿色,并不是很粗,也没有很硬,压榨起来并不费力,就是秸秆里的汁液不多,压完一整根,碗里才薄薄的一层汁水,还没有槽里存留的多。   见状,周围人脸上的兴冲冲的神情平淡了几分。   一根高粱杆要压十几次,一亩地那么多秸秆,压多久才能完事?   而且这玩意看上去出汁不多,这样硬挤好像也挤不出来多少。   周遭安静下来,李茂贤便道:“这就是个墨迹活,现在地里都忙,你们该干啥干啥去,不用盯着,不管出多少,晚上就煮糖!”   听到这话,一些凑热闹的人就匆匆走开了,一些人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功夫,祖祖辈辈种了那么多年的高粱,从来没听说秸秆能做出糖来,简直比做梦还离谱!   也有些人疑心病重,觉得李茂贤可能是故意的,他都说了从前没做成,这次为啥就能做成了?怕不是忽悠人帮他家收地吧。   看着一股股浅浅的汁水淌下,留下来的人也大都很失望,但也没人说什么,毕竟李茂贤早早就同他们讲了,这玩意可能成也可能不成,就算白费功夫,也不能埋怨啥。   毕竟李茂贤家今年一根甜杆高粱都没种,这么折腾也不是为了自己。   其中一个甘蔗压床的槽略有些窄了,汁水会流到旁边,陈氏拿了个大海碗放在下面接着,这东西本来出汁就不多,再浪费就更可惜了。   姜氏一边搓干透的穗子,一边瞧着院子当中,心里有些发紧,之前闹出那么大动静,若是弄不出什么东西出来,怕不是又要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她倒是不甚在意那些长舌头,只是公婆都是要脸面的,保不齐又得糟心一阵子。   压着压着,就寻到了一些窍门,譬如怎么省力,怎么省时。   两个人榨汁最省时间,一个拿着秸秆往圆槽上递,一个抓着板子压,干累了相互换个位置,动作不断重复,说不上多累,就是太枯燥。   这个时候,李青文就开始怀念前世的那些榨汁机器,真是太便利了。   两个甘蔗床同时开始压,被压完汁水的秸秆乱糟糟的,晒晒倒是还能继续烧火。   还不到晌午,院子里只剩下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有的人离开时跟林茂贤打了招呼,有的就闷不吭声的走了,至于脸色不怎么好看的那些,李茂贤也没多说一个字。   半亩地的秸秆不少,但再多也有个数,一根根的压完,汁液被细布过滤后,倒进屋里的陶锅中,一碗接着一碗,到傍晚时候,一垛秸秆变成了一堆渣滓,榨出来的汁两口大锅都没盛下。   那些刚从地里回来的人有不死心的,特意跑过来看一眼,这一眼可是把自己惊到了,“这、这些都是今天压出来的?”   别说他们,就是一直榨汁的李青文都觉得很意外,这可真是积土成山,聚沙成塔,刚开始榨一碗都觉得难,谁能想到,一天下来竟然能榨出这么多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来自网络   注2:来自网络 第19章 高粱糖稀   先头失望的人瞧见这两锅多的汁液,登时又觉得有戏了,晚饭都顾不得吃一口,守在李家院子里,等着看如何制糖。   灶膛里火烧起来,慢慢的汁液上开始冒热气,没有除尽的高粱渣滓浮上来,陈氏手疾眼快的撇去浮末。   一共三锅高粱汁,最多的那锅就像熬麦芽糖那般烧火熬煮,剩下的两锅要试着提纯。   从县城买回来的石灰加上水,调成乳状,李青文也记不清楚到底该用多少,隐约有个印象,大概是二百和一的比例,按照他们之前商量的,先加一半试试看,少了继续加,多了可就弄不出来了。   李茂贤把石灰水往锅里撒时,很多人都看到了,纷纷问那是啥东西,得到回应后不禁皱眉。   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叔,这东西不是杀虫用的吗,不小心弄到眼睛里都会被害瞎,加高粱汁里面还能吃吗?”   从前柳山县这边遭虫灾,官府衙门就发过这种石灰,撒下去杀虫。   “不碍事。这石灰在药铺买的,都可以少剂量入药呢,别看放了一碗进去,其实都是水,石灰只有一小撮。”李茂贤道。   旁边有年纪大的老人点头应道:“卤水有毒,点成的豆腐吃多少年也没事,加这石灰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吧。”   “真要是能做出豆腐那样的还好哩,我叔说了,这高粱汁熬不成块,就这糖稀样了……”   这些人下地一天,累的够呛,听到动静跑到李家来,院子里一堆人或站或坐,嘴上说着打庄稼的事,眼睛望着热气腾腾的屋子。   外头的人说着闲话,加了石灰的锅烧了又停火,静放了一阵,锅上面生出一层又厚又密的浮块,用勺子把浮块捞出来,就能看到上面附着七零八碎的杂物。   将锅中所有的浮块都除去,能明显的看到,这一锅高粱汁比没加石灰水的那锅更加的清亮。   接着往锅里再放石灰水,重复加热静放。   快折腾到半夜,三锅高粱汁都熬的差不多了,陈氏和姜氏俩人舀到盆里,端到院子中来。   屋子里地方小,站不了那么多人,外头宽敞又挂着一个大月亮,比土坯房里可亮堂多了。   每个盆中放一双筷子,不单可以看,还可以用筷子蘸一点尝尝。   这三盆差别其实挺明显,最大的那盆一点石灰没加,颜色最淡,在月光下反射着水一样的光泽。加了一半石灰水的糖汁就比较粘稠,颜色稍深,最后一盆加了正常分量的石灰水,糖汁呈黄褐色,透亮芬芳,只闻味道就比另外两盆更加浓郁。   事实上,尝起来也是第三盆糖最甘甜,高粱糖稀的甜没有白糖那么纯粹,但比麦芽糖甜度大,手指头蘸一点放在嘴里,甜味十分明显。   “这、这还真的整成了啊!”   这个时辰原本村里人都该入睡了,此刻李家院子却是沸腾了。   “早上我瞅着压出那些不如猫尿多,还以为白寻思一场呢,嘿,还真弄出来了,茂贤大侄子啊,你可真是行!”   “不得了,不得了啊,半亩地就弄出来三盆啊,要是全种了甜杆高粱,得煮出几百斤吶……真要是每年弄出那么多糖来,咱以后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因为兴奋,大家伙的嗓门都不小,这么多人闹出的动静把全村的狗都惊醒了,汪汪的叫个不停。   李本善和郭大全更是激动的脸色发红,使劲的拍着李茂贤的肩膀,一个劲的道好。   这可不是一家好事,是全村的好事!   高粱糖稀就算做不成形,它到底也是糖啊,糖这种东西咋着都是金贵的,哪怕卖白糖的一半呢,那也能得一大笔银钱啊。   李青文站在房檐下,看着那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洋溢着的喜悦,心情也被感染的轻快起来。   他和这些人一样,只想好好的过日子,看到一点点的盼头就浑身充满了干劲。   夜深后更凉了,院子里头的人丝毫不受影响,说的热火朝天,李青文被娘亲赶去睡觉。   接连干了两天活,李青文全身酸痛,躺下连身都没翻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时,另外两盆糖稀昨天晚上就被爹娘分别放了石灰水弄好了,放置了一个晚上并没有变得更粘稠,因为里面有些成分阻碍结晶,这个难题李青文没法解决。   半亩地得了一百多斤的糖稀,李青文也不知道这是多还是少。   早饭李茂贤没在家里吃,被族长喊去了,应该是商量糖稀的事情。   李青文跟着哥哥去后场院把晾晒的穗子翻个,回来就看到他娘又把盆给端回来了。   “咋了,娘,不是说要给六爷爷送回去吗?”李青宏把叉子放到一边问道。   “你六爷爷不要。”陈氏铩羽而归,不由得多说了两句。   “老头把你二爷爷拿出来当挡箭牌,说是村里都商量好了,只要是以后种甜杆高粱做糖的,都要给咱家一亩地秸秆的糖,他说还差咱家半亩地呢,明年还……”   李青风护食的很,闻言道:“那就收着呗,娘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做点山楂卷给六爷爷送去,我不信他还不收。”   这也就是对小孩子向来纵容的六爷爷,换做其他人,他都不会说出这话。   字糖卖了两次,秋收再加上做出高粱糖,可以说是喜事不断,陈氏终于舍得做顿好的,不但把别人昨天送来的大米拿了出来,还准备杀一只鸡。   李青风高兴之余不忘提醒道:“娘,多放点米,要不不够。”   “今天煮好饭,先记着你吃,你吃饱我们再盛!”陈氏笑骂道,洗米的时候还是多放了半碗。   家里的日子有了这般起色,偶而吃顿好的,她也不会扣扣搜搜的。   李正亮自告奋勇要去抓鸡,直直的冲着最大的公鸡而去,结果被公鸡追的满院跑,还把膝盖磕破了,就这样还不想放弃到嘴边的肉呢,大声喊着三叔四叔来帮忙。   李青风盯着这只公鸡很久了,吃的多还不会下蛋,怎么看都该放在锅里炖,之前是娘护着,没有办法,今就是它的死期!   在叔侄二人同心协力下,这只公鸡终于躺在了盆中,被开水浇烫过后,鲜艳的羽毛被拔的溜光。   看着案板上的鸡块,李青文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自从来到这,他就没吃过肉,真的是馋了。   陈氏挽袖子准备炖鸡,李青文忍不住出声,“娘,这鸡全炖上?”   陈氏理解错了,“这些还不够吃呢。”   好不容易杀了一只鸡,只用盐和酱油炖有点浪费了,为了能吃上可口的肉,李青文说服娘亲留下了一碗鸡块。   “仔儿,你还会煮菜?!”陈氏真是吃惊不小,旋即又想到,之前小儿子支招做出那么多好吃的,相比之下,炖肉并没有那么难。   李青文点头,“娘,你放心,我绝对糟蹋不了东西。”   他从前是被爷奶宠着长大的,但家务事都会自己做,尤其是做饭,还是奶奶亲手教的,奶奶说,会做饭的男人好找媳妇。   从前一直读书,连恋爱都没谈过,找媳妇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之所以会学,是因为看到了奶奶眼中的担忧,他明白,奶奶只是担心,她走了以后,自己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低头用冷水绰去血沫,李青文心里想的是,如果奶奶知道自己的现状,会不会更放心一点。   米已经煮开花了,姜氏起身连汤带米全都舀起来,倒在弯盖帘上,煮涨的晶莹米粒留在了上面,米汤则顺着盖帘缝隙流到下面接着的盆中。   锅里干净了,陈氏便把鸡块放进去,加水和盐开始炖,沥干米汤的盖帘放回锅里,这样下面炖鸡,顺便也能把上面的米给蒸熟。   不等饭熟,李青风就把碗拿到锅台舀米汤,米汤纯白色又有些粘稠,浸染了米的香气,看上去十分诱人。   实际上也是顶好喝的,李青文捧着碗一口气喝光,肚子一下就鼓起来。   满满一盆的米汤,一人一碗,喝的只剩下个底儿了。   最后的那些盛到了碗里,准备留给李茂贤。   真是好喝,李青文回味着米汤的味道,从前做饭都是直接用电饭煲煮好,根本见不到米汤。   喝完,李青文就开始干正事——在另外一个锅里放油,烧热后舀一勺子高粱糖稀放进去,很快就看到漂亮的焦糖色,把鸡块倒进去炒。   炒差不多放一些酱油,然后加水开始炖。   头一次看到炒菜放糖的,李青文动作太快,还没等姜氏问出口,鸡已经炖上了。   等到红烧鸡块端上桌,鲜亮的颜色和咸中带甜的口感登时让所有人眼睛亮了,姜氏就不在意加糖的事情,而是追问这是怎么做的。   鸡汤拌饭,越吃越香,李青文也加了半碗,果真如李青风说的那般,这一顿饭菜全都被吃的精光。   终于吃了顿饱饭,还是白米饭,一家大小都满足极了,打着饱嗝都是米的清香。   吃饱喝足去翻场,面对一堆小孩子的羡慕眼神,李青文心里感慨,吃啥都能被人闻到,还真是一点隐私都没有。   当然,这都是穷闹的,要是家家户户不缺吃穿,谁也不会盯着别人家飘出来的香味寻思半天。 第20章 作难   秋日里,天高风急,两三天场院里的穗子就被晒干,用手轻轻一捻,粒子从指间簌簌而落。   打场的这天,里长郭大全把他家的碌碡拉来了,骡子拉着碌碡在铺开的穗子上面一圈圈的压过,穗子扁了,粮食粒子脱落下来。   牲口对于庄户人家来说是昂贵的家产,能养的起驴的人家在各个村子都算是不错的,骡子力气大,不但能车,负重也比驴子强多了,所以价格就是驴的两倍还多。   杨树村只有郭大全家有一头骡子,拉到场院后,引来不少小孩子好奇的目光。   李茂贤和郭大全在一边说话,李青木牵着骡子压场,陈氏和李青宏不停走动着翻着穗子。   今早,李青文家要打场,过来的人比那天还多呢,高粱糖稀做出来,谁都想在李茂贤跟前买个好,都指望明年他帮着榨糖呢。   这个时候场院里女人更多些,有人看到李青文,就围上来逗两句,说他这么白嫩不像是农家野孩子,跟城里的少爷似的。   虽然醒过来有段时间了,李青文没怎么上山,一直在琢磨赚钱,大半时间在家里,跟那些到处疯跑晒的黝黑的孩子相比确实有点显眼。   李青文一板一眼的应付这帮婶子娘,因为不熟,显得有点乖巧和老实。   女人们被自家的皮猴子烦透了,乍一看李青文,都跟陈氏夸他懂事稳重。   李青文耳朵根有些烧的慌,其实他也不是多么老实的人,只是刚来到这陌生的时代,他还没有完全适应,没法像他小四哥那般无所顾忌的行事。   看的出来小儿子在一帮子人中间拘谨,陈氏便道:“仔儿,别站在下风头,迷眼,去问问你郭大叔喝水不。”   知道娘亲找借口给他解围,李青文慢悠悠的绕过场院往北走。   还没等他走到,郭大全从田埂上下来,顺着后面回去了。   李茂贤回到场院干活,李青文总觉得爹爹好像有什么心事,眉心的褶皱一直都没平复过。   压了两个时辰,敛去上面一层压瘪的穗子,下面的粮食粒子推到一起,形成一个高高的粮食堆。   也是不巧,刚才还呼呼刮个不停的风这时候小了,太小的风不能吹干净粮食粒子里面的糠皮,暂时就不能扬场。   家里的两个甘蔗床都被借走了,没捞着的人便来请教李茂贤怎么做,李茂贤去了那家一趟,不知道怎么把手给弄伤了,大拇指指甲劈开了,掉了一半,血流的满手都是。   陈氏没有多问,从箱子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李青卓特意带回来的止血药。   “等会就不流了,不瞎药了。”李茂贤不愿意上药。   陈氏抓着纸包没说话,脸却沉了下来。   李青文正在外头看着小侄子捡鸡蛋,听到屋里说话,立刻进去,道:“爹,伤口挺大的,还是不上药,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拖拖拉拉更耽误事。”   看着小儿子一脸认真,李茂贤将纸包接了过去。   他伤的是右手,左手上药肯定不得劲,陈氏想要帮一把,俩人拉来扯去,不知道怎么的,纸包一下掉了,药粉撒了一地。   “你今天是咋回事?”陈氏生气了,“好几个人找你,你非先去韩老七他们家!那么个懒蛋玩意,咱家有活这几天连他一个影子都没看到,他想要做东西了,你去帮忙亲自干活不说,手伤到了他都不来说一声的。”   若是平时,李茂贤并不怎么理会陈氏的抱怨,今天许是心里烦了,皱眉道:“他是懒了点,人不错,他家有事我才帮一把,受伤也是我不小心,你可别赖人家。”   陈氏是个勤快人,最看不上那些懒的,听李茂贤说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走了。   李茂贤在原地站了半天,叹了口气,蹲下身,想要看看能不能再收回一些药粉,发现撒的到处都是,只能作罢。   吃饭的时候,陈氏放碗的动静明显比平时大,李茂贤一直垂着眼睛。   吃完饭,李茂贤想要去场院,陈氏没拦住,红了眼眶,这次更多的是心疼。   李青文有些无措,姜氏凑过来,道:“仔儿,我去劝劝娘,爹好像有什么心事,你去去问问,他不爱跟我们说什么,有事总闷在心里。”   李青文出门,李青宏也不做声的跟了上去,后场还是没风,这时间村里人几乎都在地里抢收,场院只有李茂贤一个人。   “爹,手还疼吗?”李茂贤探头断掉指甲后粉嫩的肉,心里一揪一揪的。   “不疼,这都不算事,不流血就好了。”李茂贤丝毫不以为然。   “爹,你还是小心些,娘都心疼坏了,要不也不会跟你着急……”   “你嫂子叫你来的吧。”李茂贤笑了一下。   李青文点头,老实的道:“嫂子说你好像有心事……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了吗,爹?”   看着小儿子清澈的眼睛,李茂贤顿了一下,道:“刚才你郭大叔说,想要把做高粱糖稀的法子上报给官府,一来是想要给爹求个赏钱,二来看看能不能减免今年村里的秋差钱,爹一直在寻思这事。”   所谓的秋差钱,是柳山县杂税的一种,去年新县太爷刚上任时下令开征的新税,第一年每家每户出二十几文,今年说是要涨到三十五文。   收秋粮的时候,衙门的衙役会到各个村子查粮收钱,不能按时缴纳的,整个村子的秋粮官府都不收,即便晚一阵子补齐税钱,村里人亲自拉粮食去百里之外专门的地方交粮,在那里还要被衙役再次刁难。   去年,有几个村子没有缴全,不但被罚,还受了很多罪,到现在,提到这个秋差钱,柳山县的农户都会一个激灵。   “爹,能拿赏钱又能免税不是好事吗,这有啥发愁的?”一直没说话的李青宏忍不住插嘴道。   李茂贤深深的叹了口气,“你们可能不知道,做出高粱糖稀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北方多以高粱为主,一亩地能出那么多糖,几万亩,几十万亩是不敢想的。高粱产粮高,又能得那么多糖,地方县令若是报到朝廷,大概算的上一份大大的功绩。”   李青文有点懂了,“爹是不想让县令领这份功劳?”   李茂贤点头,“仔儿说的没错。我们柳山县的知县是个贪官小人,鱼肉百姓,肆虐乡邻,爹虽是个升斗小民,却不愿给这样的狗官做上马凳。他一心钻营往上爬,为了功绩不择手段,一边加税盘剥百姓,一边悬赏银两要人献策,我不想要那黑心钱,也万万不愿把这功劳送给他,可秋差钱也着实让村里人为难。”   三十五文钱对于很多农家来说不算少了,而且这一年的税也不单单只有这一个。   李茂贤不想让贪官得到政绩添彩,也不想村里人为税钱掏空口袋,所以才会这般作难。   半晌,李青文突然开口问道:“爹,我秦大伯是在离县做县丞吧?”   李茂贤怔了一下,点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甜杆高粱就是爹从离县带回来的是吧。”李青文道:“爹可以把高粱糖稀的事情尽快告诉给秦大伯,把这份功劳记抢先记在他身上,这样别人就占不到便宜了。”   只一句话,李茂贤登时豁然开朗,“对,对!仔儿,你这个主意不错,爹本来也要写信给你秦大伯的,他们那里都种的是甜杆高粱啊!”   李茂贤脚步急急想要回家写信,李青文跟在后面,道:“爹,秋差钱的事情你也不用太忧心。咱村今年种了十几亩甜杆高粱,那些糖稀不是都给咱家吗,咱们可以用这些糖稀做山楂卷和沙琪玛拿去卖,得的银钱借给家里实在困难的抵税。这税当然不白给,让他们明年用高粱杆、糖稀或是钱还给咱,今年就先应应急。”   李青文想的是,甜高粱这么好,明年村里必定家家户户都种,左右都会挣上一笔,秋差钱以后也不算啥了。   李茂贤猛的停下脚步,目光灼灼的看着小儿子,“仔儿,还是你想的周到!”   李青文弯了弯眼睛,“爹其实比我想的多,就是想的太多,才一时慌了神,我这些都是跟爹和大哥学的哩。”   顾不上说太多,李茂贤回家后立刻动笔,砚台都磨满了,不吝纸张,洋洋洒洒写了厚厚的一封书信。   听说要把这信加急送到离县,陈氏默默的把家里所有银钱都拿了出来。   刚收到的卖糖的钱,还没在手里攥热乎就被李茂贤全部揣上去了县城。   待李茂贤从县城回来,眉眼间不见愁绪,甚至还带了些笑模样。   傍晚时候起了风,李青木和他的大舅哥二舅哥早早的到了,三人轮流扬场,都没用李茂贤动手。   一边扬,一边装袋,扬完了,场院上的粮食也被来帮忙的人背回了家里。   李茂贤打定主意,当天晚上就叮嘱家里所有人,高粱糖稀的事情不管谁问都说不知道,有事就找他。   陈氏知道这事是小儿子出的主意,不禁叹道:“仔儿这脑袋瓜是灵透,要是早生个几十年,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定能考个官做。”   听到这话,李青文登时忆起了前世十多年读书的艰辛和痛苦,脱口喊道:“娘,我不想读书!”   这一嗓子喊的实在有点凄惨,全家人都看过来,稀奇道:“仔儿这么聪明,不爱读书么,种地累人的很,一个汗珠子落地砸八瓣,忙一年还未必有收成,读书识字能算账管事,比种地可厉害多了。”   李青文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哀求的看向老爹,道:“我不读书。”   就算读书也得让他歇几年吧,才高考完,又要掉下更深的坑里吗?   李茂贤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仔儿不用害怕,今朝科考停了几十年,读书没有出路,咱家就算有钱也不会逼你读书,不过字还是要识的,不识字跟睁眼瞎没甚区别。”   李青文点头如捣蒜,“字是要识的。” 第21章 都回来啦   地里的庄稼陆续入了仓,秋收后的第一场雨也下来了。   李青宏半夜起来和爹娘去看了厢房,回来时带着一身的雨水和寒意,李青文被激了一下,醒了,“三哥?”   “没事,仔儿,睡吧。”   连续熬了十多天的糖,又马不停蹄的做了几百斤沙琪玛,换回来半袋子铜板,李青文才安心的睡下。   清晨时雨小了,凉嗖嗖的风刮进来,李青文在被窝里团成一个球。   外头好像来人了,陈氏激动的声音传进来,“顺子,你们回来了,我家老大呢?”   “婶子,青瑞哥在我们后头呢,比我们晚一步回来,他怕你们着急,特意让我先回来知会一声……”   李青风原本也在炕上赖着,听到动静,嗖的爬起来,趿着鞋就往外跑。   李青宏递过衣服,李青文穿好立刻起身,东屋坐着一个衣服被打湿的汉子,正在同陈氏说话,“茂群叔病了,不能赶路,青瑞哥他们几个在后头照顾着,怕是会晚回来几天……”   “茂群病的厉害吗?”听说儿子没事,陈氏心中大定,道:“你们这半年可还顺利,没出什么事吧?”   “得了痢病,上吐下泻,听大夫说要歇养几天,没什么大碍……挖泥是挺累的,我们一大帮子人在一堆,相互帮扶,倒是挺顺利的。”   李青顺是族长家的孙子,也去府城挖泥,今天一早他们回到县城,才到家报了平安,满心都是家里的老小,告诉完信儿,立刻就回家了。   姜氏欢喜的团团转,李正亮刚开始挺高兴,后来想到爹爹那蒲扇大的巴掌落到屁股的滋味,嘴巴瘪了又瘪。   出去了大半年的一群人平安回来,村子里登时热闹起来,大家聚在族长家里,说在府城干活和路上的事情。   今年不旱不涝,算是不大不小的丰收年,村里的年轻人又毫发无损的回来,可以算的上是双喜临门,就连平时肃着脸的长辈也难得露出了些笑容。   才高兴没几天,县衙里就来人了,宣布今年的秋差钱每家每户五十文,限三天内交齐。   一下涨了这么多,乡邻村民们哗然,有的控诉衙门吃人不吐骨头,有的大骂贪官,但不管怎么发狠跺脚,都得赶紧凑钱,若是超过了期限,怕不是会被抓走,关押,打板子。   李茂贤早就跟族长和里长商量过了,把这些天用高粱糖稀做的吃食卖掉的钱拿出来,跟村子里人说,有愿意用明年一亩甜高粱秸秆换的,便用这钱抵今年的税。   村里人亲眼看到了做糖稀,知道一亩秸秆能出不少糖,对于糖稀价值几许,每个人计较不同。   有的人觉得这交换可行,毕竟从前这秸秆只能烧火,能换五十文求之不得,有的觉得不合适,认为自己榨糖能卖的更多些。   李茂贤始终什么都没说,全凭村里人自愿。   家里实在拿不出税钱的大都同意了,手头稍微有点钱的,都自己交了钱。   这三天,各个村子都很闹腾,最后凑齐的钱一文不少的交了上去,如果不是被逼到死路,谁也不想跟官府作对。   秋收后人们终于得了闲,村里走亲戚,回娘家的人格外多,高粱糖稀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别的村子,李青文家每天都会迎来许多客人,门槛几乎都被踏平了,全都是冲着甜杆高粱来的。   毫无意外,这些人想要种子和榨糖的法子。   来的人里面,有的跟杨树村走动多的,有别村有声望的长辈,他们一来,李本善和郭大全都会过来一起说话。   祖祖辈辈种了这么多年的高粱,托李茂贤的福,大家才能有了这等机遇,自然都不想错过,李茂贤和杨树村俨然成了十里八乡人茶余饭后说的最多的。   李茂贤从来没想过藏私,答应自己村子的人,也不会拒绝其他村子的,大家都是乡邻,守望相助才能过的更好。   李茂贤这般,来人都很放心了,他们早就打听过,拍着胸脯应承,他们也会跟杨树村的人一样,一亩地的秸秆一根不少的送过来。   秋雨过后,一天比一天更冷了。   天还没亮,陈氏起来,抱柴禾的时候隐约看到门外好像有影子闪过,她到门口看,发现竟然站了好几个人。   这几个人脚下踩着的草鞋都是泥巴,穿着单薄,冻的嘴唇发白,瑟缩在一边。   看到陈氏出来,几个人明显有些意外,“打、打搅了。”   陈氏赶紧把这些人让进来,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百里之外村子的,连夜赶路,半夜才到,怕惊扰到李家人,所以一直在门外等着。   陈氏多往锅里放了一碗米,把炕烧热,让他们在屋里暖和着。   几个人也是为了甜杆高粱的事情来的,李茂贤强按着他们吃了早饭,几个男人特别过意不去,一个劲的道谢。   他们并不是同一个村子的,因为离的远,这次相约而来。   李茂贤听说过他们那个地方,知道是特别穷特别旮旯的地方,跑一趟十分不容易,详尽的告诉他们熬糖的工序,还取了今年村里刚收下的甜杆高粱种子给他们。   几个男人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惶恐极了,连忙把兜里的钱掏出来,问李茂贤够不够。   李青文也在东屋,看到男人们手里有铜板,有发黑的银坠子,半截的银镯子,杂七杂八一大堆。   这些银钱一看就是凑的,男人们忐忑的看着李茂贤,生怕不够。   李茂贤喉头动了动,道:“这些种子不用钱,你们拿回去种,明年秋天收了粮食还回来就行了。”   几个男人惊呆了,半晌才胡乱摆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退让到最后,李茂贤还是没收他们的钱,拿到种子的男人们万分感激,不停的鞠躬作揖,李青文看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几个人在李家呆了半天,离开的时候不但带上了种子,也多了半袋子的干粮,干粮还烫着,是陈氏抓紧烙出来的。   这几个人前脚才走,李青云和付川后脚就到了。   李青云嫁到几十里外,一年到头也不容易回来一趟,着实让家里人惦记。   陈氏笑着捏了捏女儿冰凉的手,道:“赶路冻够呛吧,赶紧上炕坐着去。”   李青宏和李青风接过付川手里的东西,“姐夫,前阵子下了雨,路上好走不。”   “好走,好走。”付川憨厚的脸上带着笑,“你俩个头又蹿高不少。”   做为李家唯一的闺女,李青云性子像极了陈氏,能干,要强,在家时是勤谨的姑娘,嫁人是勤快的媳妇,谁提起来都会说个好。   性格豪爽的她见到李青文,眼泪止不住的掉,抱着弟弟的脑袋,哭道:“我们仔儿好了,老天爷还是长眼的,我们家从来不做亏心事,仔儿就不该受那个罪!”   李青文的衣服都被大姐的眼泪打湿了,劝说无果。   “别哭了,要不眼睛又该发疼……”付川在旁边小声说道。   李茂贤闻言看向女儿的脸,“怎么,云儿的眼睛还没好?”   付川还没开口,李青云便抢先道:“没事,爹,前阵子赶着织布,熬的久了,眼睛有点不得劲,歇歇就好了。”   “娘你托人给我捎信,我先前就知道仔儿好了,只是手头活忙,一直到现在才脱身……”李青云擦了擦脸上的泪,端详着李青文,道:“我也有半年多没看到仔儿了,又俊了,以后不知道招多少姑娘惦记呢。”   这话倒不是自夸,李家的男人都是高个头,相貌在十里八乡都是出挑的。   一家人坐在炕上亲热的说这话,突然听到在李正亮喊了声“爹”。   姜氏心尖一颤,夺门跑了出去,看到院子中央抱着孩子的男人,捂住了嘴巴。   李青文走的不慢,他出来时,一家人已经把中间那个高大的身影给围住了。   回到阔别半年的家,李青瑞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咧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爹,娘,儿子回来了……”   家里头三个女人都开始抹眼泪,李茂贤倒是自制些,拍了拍长子的肩头,“平安回来就好。”   李青瑞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了李青文的身上。   “大哥。”李青文笑着喊道。   李青瑞声音发哑,“仔儿,我的好幺弟,大哥等你这一声等了十多年啊……还好,不晚,不晚……”   一家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青瑞被簇拥着进了屋,外衣被陈氏扒掉,躺在炕上,后背是熟悉的坚实和温度,他忍不住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声。   在外面受累也罢,风光也罢,终究是回到家才能安心下来。   李青云和李青瑞同一天回来,李家喜气洋洋,陈氏合不拢嘴,和儿子女儿说着话,又小跑着去前街问有没有人去县城,割点肉回来做点好的。   大人们正说着话,李正亮骑在李青瑞的腿上,在他爹口袋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袋子,还以为是啥好吃的,费劲的打开,发现里面好像是一堆白色的石头,失望极了,噘嘴扔在炕上。   白花花的细丝银锭滚了一炕,坐着的几个人愣住了,下一刻都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么多银子?”   向来镇定的李茂贤嗓子都干巴巴的几乎发不出声来,“老大,这钱?”   “哎呀,我差点忘了!”李青瑞把儿子拎到一边,坐起来道:“这就是那棋盒卖的银子。” 第22章   当时爷三个去县城没卖棋盒,陈氏听说了还有点惋惜,那毕竟是八两银子啊,换成粮食得堆成山!   惋惜归惋惜,这个家是李茂贤做主,这事她搁在心里也就罢了。后来家里做糖能赚钱,这事慢慢的就不怎么惦记了。   本来都快忘了的,没料到大儿子这个时候带着这么多银子回来了。   陈氏声音有些发抖,“老大,这、这是多少?”   “棋盒卖了五十两,半路上花了八十多文给茂群叔治病,剩下的都在这里了。”李青瑞说着话,转头看向李青文,“仔儿,爹在信里说那东西是你做的,当真?”   对于这个数目,李青文也很震惊,闻言道:“这东西是我在梦中见到照搬出来的,取巧罢了。”   李青瑞乐了,“仔儿是真谦逊,你不知道,买这个棋盒的人可是赞不绝口,说这东西设计的精巧绝妙,一直追问我是谁做出来的呢。”   李青文十分汗颜,“若是他知道怕是要失望了,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哪个聪明绝顶的人发明出来的。”   李青瑞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耳垂,笑容温厚,“别人如何哥不清楚,我们仔儿在哥心里是顶聪明的。”   感受到兄长的爱护,李青文咧嘴无声的笑了。   李家其他人盯着那银锭看半天了,眼珠都舍不得眨一下的,乖乖,这可是真真儿的银子,从前顶多看过成色下等的银角子,这样规整的银锭却是第一次见。   万万没想到,那样一个木头框子加几个木块,竟然能卖这么多银子!   李青云和付川并不知道什么棋盒的事情,只觉得银子晃得有些眼晕,像是做梦一样。   见家里人这般,李青瑞道:“我接到爹的信,先按照上面写的一步一步的过了关,没去铺子里找人问,府城有不少喜欢稀奇玩意的富家子弟,我着人打听这些,去见了坊间传言中品行尚可的一位公子。他瞧上眼了,我试探着说了五十两,他二话没说就让下人把银子给了。”   事情比所有人想象的都顺利,其实刚拿到银子时,李青瑞心里也跟开了锅一样,只不过日子过去的久了,他看上去才比家里人看上去平静些。   姜氏抱着小儿子,唇角含笑,“仔儿可真是招财进宝的小福星,醒了之后,咱家喜事一件接着一件的。”   “可不就是!”陈氏一拍大腿,简直不能再赞同。   李青宏迫不及待的跟李青瑞炫耀道:“除了这棋盒,仔儿还会做各种糖,大哥,你肯定猜不到,高粱秸秆还能做出那么多糖来!”   这下轮到李青瑞发愣了,这确实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李青风从炕上下去,很快端了一个大盘子进来,盘子一半是切的方方正正的沙琪玛,另外一半是颜色深红的山楂卷。   李正亮飞快的爬过来拿起一块沙琪玛往他爹嘴里塞,“爹,这是小叔做出来的好吃的,你快尝尝。”   这小子还记着他娘说过,他这半年做的调皮捣蛋的事情都会告诉爹,为了屁股少遭罪,他现在开始卖好。   陈氏则给女儿和女婿递过去,刚才高兴过头,险些怠慢了女婿。   付家不但种地还织布,日子比李家好些,即便如此,也是普通人家。付川淳朴厚道,有什么吃食都紧着家里孩子和小辈,自己没吃过什么点心之类的。   此时被硬塞了好几块沙琪玛,他粗粝的指头小心的捏着放到嘴里,入口酥松绵软,甜香十足,他不自觉的眯了眯眼睛。   李青瑞更在意的是高粱做糖的事情,三口两口吃完,便问了起来。   不用李茂贤开口,李青宏和李青风俩人一人一句的就说了。   没有亲眼看到糖稀做出来,光听着,李青瑞就有些目怔口呆。   李正明很久没看到爹爹了,冷不丁的见到,一直害羞的躲在娘亲的怀里,这个时候慢慢的探出小脑袋,把小手里攥着的熊猫糖递过去,怯生生的道:“爹……”   “好儿子!”李青瑞上去重重的摸小儿子的脑袋一把,接过糖来先仔细瞅了几眼,啧啧道:“还真跟画上去一般。”   看完了,李青瑞把糖直接扔到了嘴里。   李正明看着消失在爹爹嘴里的可爱小熊,嘴巴扁了扁。   对于李青瑞来说,字糖什么是稀奇,但比不上高粱糖稀重要,后者能惠及的太多了。   还没等他再问,家里就来客人了,很面生,一看就是别的村子的。   客人大老远的来,李茂贤当然要接待,李青文和姐姐姐夫一干人等都去了西屋。   这波客人刚坐下一会儿,又有人来了,这次是郭大全领着来的,也是别的村子的人。   接下来,一波又一波的人上门,李青云和李青瑞都咋舌不已。   “要是二哥也在,咱们一家人就齐了!”李青宏忍不住道:“前阵子,二哥还跟我说想姐了,要不我明天去县城把二哥接回来吧……”   其他人都觉得好,陈氏倒是有几分犹疑,儿子到底是在铺子里做事的,不能随便回来,要不就没规矩了。   李青云道:“不好让卓儿耽误事,我们回去的时候去县城一趟,见一面。”   李家人不管老小做事都很认真,不光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情也一样,就算多么想一家团聚,也要顾及会不会给铺子添麻烦。   眼瞅着天要黑了,家里头客人还有不少,陈氏托付的人回来了,拎着刚买的猪肉,沉甸甸的,有好几斤。   “呀,你家小子和闺女女婿都回来了,怪不得要买肉哩。”来人笑眯眯的说道。   陈氏客气的留他吃饭,来人连连摆手,“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坐到一起,说说话,我就不打搅了,下次赶上再说。”   时候差不多了,陈氏要做饭,李青风道:“娘,让仔儿做肉吧,他做的好吃。”   虽然上次一只鸡最后只剩下了一堆骨头,可家里人吃了李青文做的红烧鸡块,喜欢的不得了,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陈氏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是嫌弃我做的不好吃?”   “娘做的也不差,咱们仔儿做的更好吃!”李青风振振有词的道。   李青文主动请缨,“我来做吧,娘,平时你和嫂子围着灶台转个不停,今天正好歇一歇。”   “我们仔儿可真孝顺!”陈氏心里熨帖,眉开眼笑。   姜氏也是一脸期待,“这次我可得好好学学。”   李青文下地洗手,李青风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仔儿,这次肉里也放糖嗷。”   李青文点头爽开的应承下来。   买回来的肉一块是瘦的,一块肥瘦相间,李青文把瘦肉切成丝,另外那块切成块,敲开两个鸡蛋,蛋清放到肉丝里,蛋黄流进空碗中。   姜氏在旁边认真的看着,不懂的地方先记着。   红烧肉的做法跟红烧鸡块一样,姜氏一看便会了,默默的记在心里。   家里除了油盐和酱油,还有一坛子酱,这酱是村里大娘做的。大娘娘家是专门做酱的,手艺娴熟,都是用黄豆和盐,她做出来的酱就比别人家的香,所以村里很多人都用豆子去她家换酱,一坛子能吃一年。   李家口味重,大腿那么高的坛子里面的酱已经见底了,就着酱和糖稀把肉丝给炒了,咸香的味道很快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红烧肉和简化版的京酱肉丝做好了,李青文又顺手炒了鸡蛋。   东屋说话的人闻到香味,猛然回神,这才发现时间不早了,不再闲叙,起身告辞。   李茂贤把客人送到大门外,回来时,饭菜已经摆放好了。   李青云手搭在李青文的肩上,“能吃的弟弟做的饭菜,我这个姐姐是头一份,说出去怕不是要别人羡慕坏了!”   李青文嘴角翘起,“大姐你爱吃,就多留家几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和姐夫做。”   李青云开怀的笑着,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现。   大梁男尊女卑,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做饭都是女人的事情,男子鲜少动手,因着李青文做的吃食与众不同,李家更多的是意外和惊喜。   一家人喜气洋洋的落座,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油亮的红烧肉和酱香扑鼻的肉丝都受到了大家的喜欢,一边吃一边夸赞,最后连一点汁液都没剩下。   陈氏也很满足,就是稍稍有点心疼空空的油罐子。   李正亮舔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抱上李青文的胳膊,“小叔,明天还做吗?”   姜氏在旁边笑道:“赶紧去睡觉,梦里想吃啥吃啥。”   李正亮噘嘴,抱着李青文不撒手,他知道小叔说话比自己有用,只要小叔答应了,明天就一定能吃上好吃的肉!   从前没钱,李青文心疼侄子也没法,现在有钱,就不一样了,摸着侄子黑瘦的腕子道:“明天小叔去县城买肉。”   李正亮高兴的喊了一嗓子,随手抱起弟弟原地转了好几圈。   李正明被吓的僵了身子,停下来后一个屁墩就坐在了地上。   屁股疼,李正明就要咧嘴,李正亮立刻道:“别哭,要不明天不给你肉吃。”   李正明一泡子泪水登时止住了,在眼眶里转啊转啊。   姜氏转头就跟李青瑞道:“看到了吗,你儿子平时就这样霸道。”   李正亮觉得不好,立刻把弟弟从地上抱起来,笨手笨脚的给他擦眼泪,不甚熟练的安慰起来。   家里一帮子人看着兄弟俩,忍不住发笑。 第23章 再相逢时   晚上,李青文三兄弟去东屋跟爹娘一起睡,李青云两口子在西屋。   临睡前,李青文看到爹和大哥站在后屋不知道说了啥,然后就看到爹的脸色一下不好了。   说话说到后半夜,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李青风躺下就呼呼的睡着了,李青宏也没晚一刻钟。   平时睡的早,灶膛的火闷着,炕是热的,今天炕有点凉,李青文缩着炕梢半天没睡着。   他没动,陈氏就以为小儿子也睡着了,低声道:“他爹,方才老大跟你说啥了?”   知道瞒不过身边人,李茂贤重重的吐了口气,“茂玉两年没回来了,老大回来经过南阳县特意去了他姑家一趟……”   陈氏侧头,“咋了,他小姑小姑夫又吵嘴了?牙还能咬着舌头呢,过日子哪里会一直和和美美的,你别瞎担心,谁家都唧唧咯咯的。”   “要是吵嘴,我倒是不担心……”李茂贤长长的叹了口气,“那畜生动手打人了,茂玉跟老大说胳膊是自己摔断的,老大问那个狗东西,那个狗东西怕他撑腰,吓的一个字没敢说,跑了。”   陈氏也被惊到了,“不能吧,他姑父人老实的很,从前他小姑不管怎么说,他都呵呵的笑着,怕是连茂玉一个指头都不敢动。”   李茂玉嫁到二百多里外的南阳县,当初成亲的时候,李茂贤并不愿意亲妹妹找那么远的婆家,但是李茂玉是个性子硬的,在家里各种闹。   李茂贤特意跑去南阳县打听了刘大成,从他家的邻居和坊间的人口中得知,刘大成是个真真老实的人,没有啥大毛病,就是家里穷。   李家也穷,倒不会嫌弃这个,只要人是好的,日子总归能过下去。   李茂玉一个农家姑娘嫁到县城,当时杨树村许多人都羡慕的很,李茂贤没有吹嘘半个字,刘家没有地,刘大成在县城靠卖苦力,日子其实不比村里头的好多少。   因为离的远,当初送亲的只有李家一族的十几个人,回来都说茂玉摊上这么好脾气的男人,这辈子算是有福气了。   陈氏不解,追问缘由,似乎有什么难言之语,李茂贤只说刘大成现在不学好,三天两头找醉。   李青文听着,脑子里现出小姑那张瓜子脸,他听外人说起过,小姑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俊俏的姑娘,那个时候不少别村人都有意于她,暗里较劲,结果李茂玉最后远嫁他乡。   不经意听到这个,李青文不由自主的想了许多小姑的事情,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听到外头有人喊“下霜了”,慢慢转醒。   一睁眼,李青文先看到了二哥那张俊秀的脸,愣了一下。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轻霜一起,屋里头比平时更冷了。   李正亮天不亮就从厢房跑到东屋来说买肉,李青文当时睡着,他就被李青瑞拎了出去。   李青瑞和李青风俩人去县城,路上正好碰到了李青卓,哥仨一起又去买肉。   今天不是李青卓有休的日子,前几天柳山县周边村子去府城做力役的人回来,有人去回春堂抓药,李青卓听说了。   李青卓并不知道大哥晚几日回来,到底许久不见,心里惦记,这几天寻思的多,吕大夫见他神态有异,问起来才知道,然后打发他回来看看家里头。   这一下,李家人便聚全了,一直天天忙活不停的陈氏和姜氏也被硬拉着坐在炕上,一家人开始说话。   说李青云织布,说李青卓学医,说李青瑞去府城这大半年的种种,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李青文醒后家里发生的事情。   从前,不管吃了多少苦,李茂贤和陈氏都跟孩子们说,只要熬过去就是好日子。这么多年来,家里依旧贫苦,依旧不能填饱肚子……   一直挺到了现在,家里终有了大起色,就算没有那五十两的意外之财,老老实实的做糖,种高粱,以后也一样能吃饱穿暖,盖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说到高兴处,李青瑞也道:“给江淙的信也让人捎过去了,要是他知道仔儿好了,也一定会为咱家高兴。”   提到救命恩人,李茂贤也是感慨万千,“以后日子好过了,说不得你们谁会往远了跑,不管到哪里,咱家的救命恩人一定不能忘!”   这话一家大小都不知道听说过多少次了,齐声说是。   说着话,陈氏把买回来的肥猪肉炼油,满屋子都是香气,黄褐色的油渣被炸的又干又脆,随便撒点盐,吃起来特别香。   李青文吃了两块切片放到锅里炸的猪腰子,味道太好了,久缺油水,吃到油多的都会觉得很美味。   李青卓知道家里进项,欣喜道:“那便赶紧买些纸笔,让仔儿他们学写字吧。”   李茂贤也是这样打算的,不过再教儿子们之前,他还要去办一件事情。   李青卓嗜酸,今天李青瑞特意在县城买了醋回来,一大罐不过才几文钱,能吃许久,可从前家里困难,断不会为了这个乱花钱。   借着这个,李青文中午做了个锅包肉。陶锅锅底厚,没有铁锅烧起来热的猛,过两遍油的肉块没有特别硬,但加了糖醋汁后,鲜美的味道一下炸开,肉还没出锅,人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老天爷啊,吃仔儿做的菜,我都不想回去了。”李青云爽朗的笑着说道。   李正亮立刻抱着姑姑的腰,不让她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还在笑,李正亮埋头吃肉,才不管这些。   这两天有多高兴,李青云夫妇和李青卓要走的时候,便有多么的不舍。   没有办法,付家还有一大摊子事情,李青云不能在娘家多呆,李青卓只被准了两天休,必须回去做事了。   不单他们要走,李茂贤也要跟着出一趟门,他听到妹妹受欺负,在家里呆不住,必定要去南阳县。   李青瑞想要跟着一起去,到那头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多点人手底气也足。   李茂贤没让,儿子和媳妇分离这么久,才相聚,不好这么快又要分开,最后带了李青宏。   一下走了好几个,家里好像一下空了,陈氏去没空闲难受,天冷了,家里没有过冬的衣服,得赶紧置办。   陈氏让大儿子去县城买布,李青瑞一个男人,哪里懂这些,说了半天,李青风道:“要不娘和嫂子也去县城吧,我们到了布庄就两眼一抹黑。”   他这一说,李正亮嗷的一嗓子就喊道:“我也要去县城,爹从前答应过我的,回来就带我去县城吃肉包子!”   李青瑞年初要离家时,李正亮拽着裤子不让走,说这话是让他松手,没想到一直记到现在。   家里地里都没活了,清闲没事,被孙子这么一纠缠,陈氏最后应了。   一家老小要出门,李青瑞提前一天晚上去崔大爷家说了一声,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就坐上了去往县城的驴车。   驴车不大,坐不了那么多人,李青瑞三兄弟便在旁边走着,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多点的路,累不着。   农闲时候,大家都空了下来,路上遇到不少乡邻,挎着篮子或者背篓,卖自家养的鸡鸭蛋或者采的山货,不下地干活,能买点钱手头就活泛一点。   因着甜杆高粱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李家,这一路,不知道收了多少声招呼。   进了城,直奔布庄,即便现在有了钱,陈氏和姜氏也是一文钱都不舍得乱花,在铺子里仔仔细细的挑选着。   李青文一点也不懂这个,站在铺子外头,很快便被侄子拉去买肉包。   农家人没事不会到县城来,有事过来也不会带孩子,李正亮这么大了,才第一次来县城,自然对什么都好奇。   看着娘和嫂子一时半会看不完,李青文便带着侄子去了最大的那条街,这街最宽也是最热闹。   李正亮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小嘴叭叭的问个不停,“小叔,这个是干啥的,这个能吃吗,那个好吃吗……”   李青文身上有娘亲特意塞的铜板,侄子喜欢的他就买下来,李正亮简直要美的飞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不远处突然起了骚乱,路上的人纷纷向两边避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青文抓着侄子的手退到路边。   很快,几个差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十个身着囚衣的犯人。犯人头带枷板,脚带镣链,蓬头垢面,一个挨着一个,低着头踉跄的走着。   路两边的百姓害怕又好奇的打量着这些犯人,李青文被挤在最外面,看到最后面几个犯人身上有刺目的血,走的很艰辛,像是受了什么伤。   后面的差役像是不喜被这么多人围看,粗鲁的吼着落后那几个犯人,甚至拿出了鞭子威喝。   百姓对官差的畏惧深深刻在骨子里,一见这般,立刻向后躲去,生怕被无辜牵连。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犯人突然倒地,旁边的犯人怕他被打,赶紧上前搀扶,哑声喊道:“江淙,起来……”   那人后面的话李青文并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让他一下子僵在原地。   听错了?还是重名?江大哥不是在当差吗,为什么会成了犯人到了这里?   一瞬,李青文想了很多,不由自主的走上前,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眼前这个是不是他的认识的人。   李青文直愣愣的走过去,差役一脸戒备,挥着鞭子道:“朝廷要犯,不得靠近!”   手臂被鞭尾扫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李青文回过神来,停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人。   那人面上一片污浊,看不清相貌。   李青文心跳如擂鼓,开口道:“可是洪州西江府的江淙?”   地上的人像是昏死过去,没有应答。   差役正要动手赶人,旁边的犯人抬头看着李青文,哑声道:“不错,你认识江淙?”   李青文脑子“嗡”了一声,看着两个犯人把江淙抬起来要走,喊道:“他是我救命恩人!” 第24章 伤重   李青文这一声,引得街边百姓看过来,眼神中满是探究。   两个犯人将江淙抬起来,被差役呵斥的往前走,李青文不敢再贸然靠近,缀在后面跟着,却被一个差役持刀拦住,“敢妨碍官差办事,是不是活腻了?!”   李青文站在原地,急急的喊道:“敢问这位大哥,江大哥是不是受伤了?”   刚才回话的犯人看了他一眼,哑声道:“我们要被流放边城,前几日,江淙的腿被野猪拱了,不停赶路,伤口恶化,人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小兄弟,你要是还想见他一面,就尽快……”   那人边说边走,此时已经离的远了,李青文还想再追,肩膀突然被按住了。   “仔儿,别惹怒了官差。”李青瑞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李青文急切的抬头,“大哥,江大哥伤的很重!”   李青瑞眼睛一直看着前头,神色凝重,道:“我看到了。仔儿别急,你回布庄找娘她们,我去打听清楚再去找你们。”   如果哥俩就这样走了,等下陈氏她们找不到人,怕是要吓坏了。   努力平复心中的急躁,李青文道:“哥,你自己也小心。”   目送着兄长追过去,李青文立刻拉着侄子往回走,到了布庄,果然看到张氏和姜氏站在外头,看上去像是等了不少时候。   陈氏刚同伙计讲了半天,省了几个铜板,心里头正高兴,看到小儿子的脸色,问道:“仔儿,咋了?”   李青文攥了攥拳头,“娘,我见到江大哥了。”   “在哪儿?!”陈氏惊喜的问道。   看着娘亲欢喜的模样,李青文的喉咙像是塞了棉花一般,艰难道:“他、他被官差拘着,受了重伤,要被发配边城。”   陈氏和姜氏愣在原地。   边、边城,她们都没听过这地方,那得多远啊。   李青文继续道:“大哥去打探了,我们在这里等他消息。”   姜氏十分不安,但却没开口,这些事她不懂,说错了还要让娘担心。   陈氏又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个要紧的时候,孩子他爹还不在!!   “我虽没见过恩人,听你爹说过,那年轻人为人正直,我们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他都肯舍身相救,不应当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被被官府捉拿,这中间怕不是有什么误会……”陈氏急的团团转,嘴里絮叨着,给江淙,也是给自己开解。   李青文心里也没底,见娘急成这般,劝道:“娘,且等等大哥,万一事情有什么转机……”   李青风想去找大哥,陈氏没让,怕走散了再生事端。   等待的时候特别难熬,约莫两刻钟,李青瑞终于回来了。   “差役押着恩人他们去了府衙,在这里做验详,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北上。”李青瑞跑了一路,加上心里急,这冷的天,额头汗津津的,“他们现在被关押在牢中,我使了银子给衙门的差役,他们肯偷偷放我们进去看人,得快些。”   李青瑞抱起儿子走的飞快,道:“先去请大夫。”   一家人不敢耽误,又跑又颠的去到回春堂。   李青卓正在擦拭银针,猛的看到家里恁多人,神情焦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听李青文说完江淙的事情,李青卓脸色猝然白了,转头看向吕大夫,“师傅……”   吕大夫就在旁边,事情始末也都听到了,立刻起身,“前头带路。”   柳山县的牢房在县衙后头,一行人到了后门,刚收了李青瑞银子的衙役皱眉道:“又不是探亲,进不得这么多人,最多三个。”   吕大夫和李青卓进去治病,李青瑞现在是家里做主的,自然也少不得。   见弟弟满面急色,李青瑞又塞了些银子,那衙役才多放了一个进去。   牢房低矮又庇荫,冷森森的,恶臭的味道越往里走越重,呼痛和哎哟的声音从四处传来。四个人跟在衙役后面,只低头走路,并不张望。   走到牢房的最里面,衙役停下来,提醒道:“只有一刻钟的功夫,不得有半点耽搁。”   说完,把牢门打开,李青瑞和李青文兄弟俩立刻先进了牢房。   牢中昏暗,只能看到里面坐着躺着许多人,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响起来,“你们是来见江淙的?”   李青瑞连声道:“是是,大夫请来了,先给恩公看病。”   旁边响起一阵锁链拖动的声音,江淙被人抬到了牢门口,那人道:“他身上伤不少,最重的是右腿。”   吕大夫立刻上前,先是闻到一股溃烂的臭味,再看那烂乎乎伤口,不禁皱眉。   就着窄小天窗透下来的亮,李青文低头,脏污都掩盖不住江淙脸上的痛苦神色,喷出来的热气灼热,不知道已经病热了多久。   “不行,这里太暗,没办法处理伤口。”吕大夫皱眉起身,“得换个地方。”   李青瑞听了,立刻走出牢房,央求衙役,再偷偷的塞了一锭银子。   摸着手里的银子,衙役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道:“把人抬出来,赶紧的!”   兄弟三个人合力把人抬到外头最光亮的地方,吕大夫立刻将伤腿的裤子剪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伤口在大腿上,黄色褐色一片,脓水外流,延误了治疗,已经恶化的很厉害。   李青文不忍心再看,扭过头去。   其他地方擦拭干净,李青卓打开罐子,用浓烈的酒冲洗伤口,这样大的伤口受刺激必定会很痛苦,可是江淙已经昏迷太深,竟然没有太大的挣扎。   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吕大夫面色愈加浓重,拿起小刀在火上烤后开始剔除腐肉。   李青文拿布巾沾酒,给江淙擦手脚和脸,一则降温,二来身体干净也利于养伤。   李青瑞帮不上忙,去到牢房,和刚才那人打听江淙的事情。   和李家兄弟的搭话的男子名叫蒋立平,和牢中这些犯人一样,同属洪州西江府中卫第七护卫营,在未获罪前,蒋立平任职乡节校尉,江淙是副校尉。   “我们奉命护送贡品进京,途中突然遭了火,几千匹上好的丝绸化成灰烬……”时隔几个月,蒋立平的语气依旧痛苦不堪,“火势还牵连了驿站中湖州的贡品,损失惨重,整个营队被降罪,好再朝廷开恩,免我们一死,流放边城……”   李青瑞愕然,没想到竟然会出这么大的岔子。 第25章 决定   一刻钟根本不够处理伤口,这次不用李青瑞求情,吕大夫同衙役开了口。   衙役是本县之人,老娘被吕大夫救过,虽然他对平民百姓冷脸相对,对吕大夫还是有几分敬重的,答应的很痛快。   那厢,李青瑞已经从蒋立平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江淙所在的护卫营护送洪州的贡品丝绸入京,在途中驿站休憩之时,当值的几个士兵违反命令,在库房偷偷喝酒,醉酒后碰到了油灯,引起大火。   丝绸易燃,其他人发现时,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更遭的是,大火还蔓延到同一驿站驻留的湖州贡纸上,结果两个州的贡品毁之一旦。   当值的十名士兵里,三人死在火中,另外七人已经全部问斩,护卫营剩下的人因失职全部被长流极北,永生不得离开那片苦寒之地。   大梁的流放有四地——极南、极北、极东和极西,“南人发北,北人发南”,洪州在南,按惯例他们被发到极北的边城。   他们这一行人秋初被押解上路,一月有余行至并州,前几日走在官道时,山上冲下来一窝野猪。   野猪性凶,在人群中横冲直闯,江淙动手引开野猪,因身披枷锁被限,腿被獠牙刺透,受伤极重。   押解每日步行五十里,就算是犯人死在路上也不能有半点耽搁,江淙带伤赶路,恶化的厉害,蒋立平等人以为他可能熬不过去这个坎,却没想到会遇到李家人。   听李青瑞自报家门,蒋立平面上有几分恍然,“我好像听江淙提过……你们是不是带孩子去洪州看病,途中遇到了山匪?”   李青瑞连连点头,没等俩人再多说,衙役那边已经开始催促赶人。   伤口和身体被清理干净的江淙被抬回牢中,李青瑞和蒋立平匆匆告别,只道等会送药进来,请他们帮着照看一下江淙。   “这个你放心,我们和江淙是多年的兄弟,况且他受伤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我们定然会尽心照顾他……”蒋立平冲着外头喊道。   门“咣当”一声被摔上,牢中再次黑下来,蒋立平伸手试探,江淙的身上还是高热不停,不由得颓然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新上的药膏散发着浓浓的药香,但在这充满了恶臭的牢房中,这味道太过微弱。   昏暗中,不知道是谁抽泣了两声,“江、江哥会、会不会……”   他没有说出那个字,但所有人都清楚,江淙可能无法同他们一起走到流放之地了。   即便现在受到了救治,服了奇药,今天能退去高热,可他如何能拖着伤腿再走两千多里地?!   而且,过了并州,往北便荒无人烟,这一路危机四伏,野兽横行,他们这些身体无恙的人尚且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边城,江淙这病躯又能支撑得了几天?   眼睁睁看着兄弟深陷痛苦无能为力,而他们前途未知,牢房中很快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李青瑞等人出了衙门,吕大夫和李青卓立刻回铺子抓药熬药,李青文把江淙的事情同家里人一说,陈氏险些落泪,“这、这可真是遭了大难了啊!”   李青瑞皱着浓眉,好像在想什么。   李青文在街上时很慌张,到牢中看过江淙的伤口后,心里依旧难以平静,道:“吕大夫说,江大哥的伤再晚治个一天半天,人怕是也保不住了。便是躺着好好养个三两个月,也难说日后会安然无恙,明日差役押解上路,缺衣少药,可能凶多吉少。”   姜氏抖着嘴唇,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青文垂下头,想着梦中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道:“他现在是戴罪之身,受限太多,如果没人在旁边照顾,断然无法平安抵达流放之地……”   听到这话,李青瑞猛的抬头,“仔儿,你……”   “我想护送江大哥到边城。”李青文说道,语气异常的坚定。   姜氏和陈氏哭出了声,她们刚才知道,边城离县城有两千多里路,太远了!   李青瑞嘴唇翕动了几下,突然抬手重重的拍到李青文的肩头,“好样的,仔儿,好样的,不愧是我们李家的子孙,真有种!”   李青瑞激动的喘着粗气,“这一路山高水长,艰辛无比,你一个人是万万不行的,大哥去!”   “我也去,我也去!”李青风不甘落后的道:“爹不是说了,救命之恩一定不能忘记,江大哥现在落难,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眼见三个儿子这般,陈氏泣不成声,但却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就算孩子他爹在这里,怕也是一样会这样做。   人家当初救了他们老李家三条命,他们不能忘恩负义,看着恩人受难而不顾。   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李青文畅快多了,用袖子笨拙的给娘亲擦泪,道:“娘,别哭,我爹当年走的更远,不但平安回来,还学了本事,交了过命的朋友……”   “是啊,是啊。”李青风一点都不害怕,还一脸的跃跃欲试,“爹和大哥都跑了不少路,我还没怎么出去过,这次合该轮到我了!”   陈氏看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就生气,一巴掌拍过去,“你是不知道你爹他们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就跟着胡咧咧!”   “就是不知道才应该出去尝尝!”李青风一边躲一边说道。   因为小儿子,李家经受的事情不少,陈氏掉完眼泪就得寻思眼下的正经事,“真要去,老大必须走这一趟,这么远,你一个人娘也不放心,风儿和仔儿……”   “我去!”李青文道:“娘,你忘了吗,我先前也跟着爷爷和爹还有大哥去了很多地方,我能行……爹和三哥不在,家里不能没有人,四哥留下吧。”   陈氏有点犹豫,她觉得小儿子不如四儿子皮实,眼瞅着就要入冬,赶路是非常熬人的。   李青风跳脚不干,非要去,李青瑞却道,“仔儿和我去吧。”   被大哥横了一眼,李青风不敢再闹,一脸的憋闷。   陈氏明白他心里头想什么,当年江淙替小儿子挡了一刀,这份情,仔儿自然要还。   已经决定哥俩北上,要做的事情就得立刻操办起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通关路引,没有这个,他们除非插着翅膀飞,否则没到边城就被抓起来了。   文书是县衙发的,但要村里的里长来衙门佐证,得赶紧回村找里长,这事只能李青瑞去办,李茂贤不在,现在家里就得他来主事。   李青瑞就要回村,陈氏叫住了他,刚哭过的嗓子有些沙哑,“老大,把家里的钱都拿上,估摸着要是不够,再去你二爷爷那里借点……你们去这一趟怕是要好几个月,衣服什么的也要带上,哎,算了,我同你一起回去!”   陈氏不放心,还是跟着回家一趟,姜氏想了想也一起,李正亮哥俩想回去,姜氏没让,等会他们还回县城呢,小孩子跟着折腾啥。   就这样,陈氏姜氏和李青瑞雇了一辆马车回村子,李青风和李青文哥俩带着侄子在衙门后门等着。   过了一会儿,李青卓提着药和粥到了,说过后,让衙役带去牢中。   又惊又吓折腾到现在,大的小的又累又饿,李青卓带着他们去旁边吃面,李青文没有胃口还是硬塞了大半碗,他马上就要打一场硬仗,不吃东西可不行。   听说了他们的决定,李青卓皱眉道:“要去也该我去,你们都不懂疗伤,路上出事能应付的了吗?”   李青风呼噜呼噜连汤带面倒进肚子里,道:“这事得跟大哥说,他不同意,你也去不成。”   马车一路跑到杨树村,引来村民们好奇的观望,车还没挺稳,李青瑞就跳下地,直奔里长家,可是却扑了个空。   “你叔去你二爷爷家了!”郭家的婶子这般道。   李青瑞立刻返到李本善家,进门就看到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李茂群被一群人围着,像是在被劝说着什么,里长郭大全也在其中。   “大叔,有点急事找你。”李青瑞过去同郭大全道:“我要出躺远门,劳烦大叔跟我去衙门办个通关路引。”   因为着急,李青瑞说这话也没有避人,当下院子里的人都看了过来,纷纷问他要去哪里。   “送一个朋友去边城……”李青瑞含混道。   知道李青瑞是分得清轻重的人,这般说必定是要紧的事,郭大全立刻往外走。   李青瑞才转身,李茂群跑到他身后,“大侄子,我跟你一起去!”   不知道他为啥这么说,李青瑞愣了一下,边走边道:“茂群叔,太远了,而且路上不安全,我不能让你冒险。”   “不怕,大不了死在外头,那样还干净,再在家呆着,我不被气死也得憋疯了!”李茂群紧紧的跟在后面,十分坚持。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青瑞看向郭大全,郭大全叹气道:“他刚回家就打起来了,这么冷的天跑到山上住,你二爷爷早上才知道这事,一帮人才把他找回来……”   “我在这个家一刻钟都待不下去了!”李茂群咬牙恨恨的道:“宁可死在外头,我都不会回去!”   李茂群是个执拗的,李青瑞一时半会无法说服他,只能任由他跟着,等把正事办完再劝他。 第26章 波折   陈氏翻开柜子,把里面的衣服翻出来,转头看到柜子最下面的新被褥,停住了动作。   姜氏在厢房把东西收拾好,进屋问道:“娘,还缺啥不?”   陈氏伸手把叠的整齐的被褥拿出来,抱着往外走,“差不离了,老大费鞋,你给他多带几双。”   姜氏应了一声,又赶紧往厢房跑。   被褥、衣服、鞋、篓子、柴刀、盆和粮食……一样一样再察看几遍,然后才搬到马车上。   李茂群一股脑的跟过来,一见车上装着的行礼,道:“差点忘了,我回去收拾行礼,你可要等我一会。”   不等李青瑞回应,他转头就往回跑,陈氏看了一眼,问道:“你茂群叔要干啥?”   “他要跟我去边城。”李青瑞无奈的道,“那可不是啥好地方,一路狼豺虎豹,跟我们去府城不一样……”   看到媳妇嘴里含着的泪,李青瑞立刻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话。   陈氏把家里所有钱财都搜到一起,一文钱都没留,全部塞给李青瑞,“老大,这些够吗?”   穷家富路,这么远的道,出什么事情都不稀奇,带多少钱心里都不稳当。   李青瑞心里清楚,但嘴上还是安慰道:“够了,娘,我身上从来没装过这么多银子。”   陈氏叹气,想了想又把针线给装上了,一来一回几个月,衣服鞋子难免会破损,不管好不好看,缝上能将就着穿就行。   知道自己偷偷走,李茂群一定会追上来,李青瑞还是等人。   李茂群来的极快,他就只有一个破行礼卷,跟去府城时的行头一样。   “走吧,别耽误事!”李茂群跳上车催促道。   县城这边,李青文几个兄弟也没有闲着,找了木匠打一副拐杖和一个简易的担架,这俩东西倒是简单,但要的急,价格就高上几许。   明天就要走了,这个时候时间是最耽误不得的。   李青卓回到回春堂,把自己和弟弟的口袋全部掏空,换了二十副药,药包被麻绳捆的死死的,放在背篓里。   路上,李青瑞同李茂群说了北上种种困难和危险,李茂群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依旧打算跟着。   李茂群因为害病,晚回去了几天,到家后,娘亲和兄嫂问都不问一句,让他本来就寒透的人更凉了几分。   他路上生病,李青瑞他们不但留下来陪着他,还替交了药钱,这个钱不能拖欠。   他冲娘亲要钱还债,张氏百般不愿意,先说没钱,后来又说去找他二伯要,李茂群登时就怒了,他有娘有哥嫂,为什么要去别人家要钱。   哥嫂也都摊手说没钱,李茂群去背家里的粮食准备卖掉,结果就打了起来。看张氏又哭叫着要去二伯家,李茂群咬碎了一口牙,气愤跑到山上。   宁愿与北风和黄土作伴,也不愿意回那个又烂又臭的家中。   李茂群不想自己家的事情再拖累二伯家,但事情闹这么大,李本善不可能不知道,纠集了一群人又把他找回来。   李青瑞去时,一群人正在劝说他,凡事忍忍就过去了。   李茂群忍了二十多年,真真的忍不下去了,原本他打算分家,听李青瑞说要出远门,存着避瘟的心思离开家。   他家的事情村子里人都知道,见李茂群恨不得咬碎一口钢牙的模样,陈氏等人也不知道咋劝。   日头快移到脑袋顶的时候,李青瑞和陈氏等人到了,找上李青文他们。   出了这等事,李青卓在铺子没法安心等着,一直带着俩弟弟,见到大哥便说也要同去边城。   陈氏第一个不同意,她生的这几个儿女,就顶二儿子身体最不好,天冷点热点不小心就病了,娘胎里就体弱,养这么大不知道担了多少心。   姜氏也摇头,在她看来,李青卓的体格还不如她,越往北越冷,接连走一两个月,这身子骨根本抗不住。   李青卓坚持道:“我只是容易受寒,师傅都不知道给我相看过多少次,身体没甚大毛病,多穿点就好了,路上多带点治伤寒的药,病了我自己熬。”   “江大哥的病还重着,短时间内且得看着,有懂医术的跟着更稳妥些,我已经同师傅告了假。”李青卓看向李青瑞,“大哥,去的时候人多,回来就只有咱们几个,人越多路更好走。”   没想到他先斩后奏,而且句句在理,李青瑞也找不到不让去的理由,最终也只得默认下来。   一帮子人没有停歇的,直接去了衙门。   李青瑞弯腰作揖的跟门房说要办路引,门房说主簿和县丞不在,接过了一把子铜板,门房倒是没有刚才的不耐烦的模样,但回应依旧是一样的,“好像是被哪个大户请去喝酒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们要是不急,还是明天再来吧。”   门房也不知道两位爷去了哪里,李青瑞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郭大叔,这事拖不到明天,还得劳烦你在县城多呆些时辰。”   “不碍事,家里头没要紧的……”郭大全连忙摆手,“我今天不回去都没甚。”   陈氏紧紧的绞着袖口,看着高大的县衙门楼,忽的想起一个人来,道:“老大,还记得你八舅不,他好像在衙门做事。”   “娘你没记错,八舅好像在县衙做账房,前年我和爹来县城,碰到过一次。”   李青瑞脸上多了几分希冀,所谓“衙门里有人好办事”,虽说他不爱麻烦人,但这个紧要关头,得分得清轻重。   李青瑞立刻同门房问了陈山安的住处,买了些礼品,和陈氏一同前去拜会。   陈山安是陈氏亲大伯的儿子,是正经的叔伯兄妹,只是他从小在大户人家做书童,鲜少回去,故陈氏跟这个堂哥只见过几次面。   陈山安家在县衙后头那条街,不远,几个人拍响门板后,一个婆子出来应门,听说了陈氏的身份,打量一下,引众人进门。   万幸的是,陈山安在家,他一下就认出了陈氏和李青瑞,“大外甥长的像他爹,精神又俊气,你们家几个儿子都不差!”   陈氏心里有事,笑的就有些牵强,李青瑞和这个不算熟悉的舅舅客气了几句,然后说明了来意。   陈山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有情有义的,可那人已经是朝廷的重犯,和咱们平头百姓就不是一路人了。你们帮他看病送药,打点差役,便是还了恩,何苦非要跑上那么远送去?”   陈氏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堂哥会这样劝她。   陈山安慢悠悠的道:“咱们两家是实在亲戚,我才会说这些话,他有爹娘兄弟姐妹,人家都不管,你们冒着性命危险走这一趟是为了啥?”   李青瑞看着八舅没说话。   “我听说你家为了小儿子奔波了许多年,日子并不好过,为了那人万一再让外甥们受伤或者什么的,你们日后还咋过?”陈山安语重心长的道。   陈氏嗫嚅道:“从前家里是穷,现在不一样,仔儿好了,我们做糖也挣了不少钱……八哥你不知道,恩人伤的很重,没人精心照看怕是命不久矣……”   陈山安突然有了兴趣,道:“做糖?从哪儿学的手艺,从前可没听说过。”   “就是用麦子发芽熬糖,还有做成其他样子的……”陈氏想着边城的事情,心里乱,“今天来的仓促,等下次过来送些给你们尝尝。”   陈山安又问了两句关于做糖的事情,陈氏求人办事,心里就算煎熬,也得挺着,回应着。   只一件事是她绝对不会吐出来的,那就是做糖是小儿子教的。   陈山安劝说了一通,李青瑞还是坚持要走这一躺,他很无奈的叹气,道:“行,既然这样,那我就替你们去找找两位大人。不过衙门办事光靠嘴可不行,麻烦大人写文书,辛苦钱是少不得的……”   “知道,这个规矩知道。”陈氏连声道:“准备着呢,就是不知道多少,八哥你得先给我们透个口风……”   陈山安让李青瑞等人去衙门候着,他去寻人,不用陈氏使眼色,李青瑞便将银子递了过去。   熟练的颠了颠手里的银子,陈山安笑道:“你们家轻易不张回嘴,我这个舅舅拼了力也得把这事办了,且在这里安心等着。”   李家人站在衙门对面的树下,李青瑞正和陈氏说着等下要买的东西,李青风十分烦躁,身体瘦弱的二哥都去了,他却不行。   看他腮帮子不停的鼓动着,李青卓道:“爹和老三不在,只留娘和嫂子她们在家,你觉得行吗?”   “那二哥你可以留家里。”李青风气道。   “我不去的话,娘也会催我在县城药铺学医,怎么可能留在家里。”李青卓平静的道:“如果有下次,二哥就让你去。”   李青卓向来说话算话,李青风算是暂时被安抚住了。   陈山安并没有说大话,很快他就回来了,主簿和县丞酒醉,让他回衙门把文书写好,拿去他们给盖印。   来回折腾了两趟,李青瑞终于拿到了四个人的路引。 第27章 启程   拿到路引后,马不停蹄的置办车辆和骡子,此行两千多里,东西恁多,有牲口拉车才好些。   李青卓跟大哥要了银钱,回铺子配了一大堆的药,给师傅磕头道别。   吕大夫怜惜徒弟,给他塞了一兜子生血养气的丸药,叮咛他万事小心。   待收拾的差不多,天色也晚了,李青卓把汤药和敷药送进牢房,另外弄了一些酒菜,给蒋立平等人送过去。   听李青卓说江淙现在好些了,李家人才松口气,随便找了个地方填填肚子。   明日四个人就要走了,怕晚上有什么岔子,今天一家人留宿县城,找了个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来。   怕忘记甚么重要东西,陈氏一遍一遍的清点,突的眼泪砸在包袱皮上。   姜氏也忍不住哭了出来,俩孩子知道爹爹又要走了,眼中泪花转悠着。   兄弟三个安抚道,这一行人多,苦应该是会苦,他们最不怕吃苦,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李茂群说,“嫂子你放心,我定会照看好三个侄子。”   讲真的,有李茂群在,陈氏确实心里踏实些,道:“这一路怕是要多仰仗你了……”   说着话,姜氏猛然抽了口气,大家看过去,姜氏哭丧着脸道:“忘了喂猪和鸡了!”   这一天,忙的脚不沾地,可不就是把家里那些张嘴等着喂食的给忘到脑后了。   听她这一嗓子,陈氏叹气擦干了眼泪,“都歇着吧,以后怕是难睡一个好觉了。”   千里迢迢北上的人自然艰辛,她们这些留在家里的何尝不会提心吊胆。   油灯熄灭,室内登时陷入黑暗,李青文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的是昏迷不醒的江淙,和等待他们的遥远的路途,迷迷糊糊的竟还睡着了。   陈氏和姜氏眼睛都合不上,更遑论是睡觉了,怕闹出动静惊扰到人,俩人各在心里念叨老天爷保佑。   不管如何难熬,这一夜算是过去了。   听到外头伙计咳嗽的声音,李青文醒过来,发现所有人都起来了,静静的坐在屋里里头,唯独不见大哥和大嫂。   过了一会儿,伙计上来喊人,一家人下去吃面,李青文看到大嫂眼睛红肿,脸色倒是比昨天好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大哥喂的定心丸。   吃完饭,收拾停当,赶着车,一家人到了衙门后门候着。   天微微亮时,县衙门开了,打着呵欠的差役先走出来,身后便是身披枷锁的流犯。   昨日李青瑞已经打点过了,差役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几眼,没说什么,按照名册开始清点犯人和车上干粮。   蒋立平等人到了门外,看着外面的阵仗,俱是一愣,“李家兄弟,你、你们这、这是?”   “我们陪恩人走一趟。”李青瑞说着上前,和李茂群一起把依旧昏着的江淙抬到担架上。   李青卓立刻上前搭脉,察看了伤口,身上的高热退去了些,是好事。   李青文则把在客栈熬好的汤药端过来,一点点喂下去。   不等细说,差役便呼喝着动身,李青瑞和李茂群一前一后抬起担架,跟在后头。   李青卓赶车,李青文和李家其他人在旁边走着。   出了北门,李家兄弟不自觉的停下脚步,回头高声道:“娘,回去吧。”   知道他们此行已成,陈氏倒是没哭,叮嘱道:“路上定要小心,照看好恩人,你们可要平安的回来。”   兄弟几个重重点头,挥手告别。   看着爹和叔叔渐渐远去,李正亮和李正明扯着嗓子嚎,听的人心肝颤抖,李青风虎着脸道:“男人哭甚哭!”   李正亮抬头看着他,瘪嘴道:“小四叔,你的眼泪都把脸洗了……”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李青风转身,随便用手抹去脸上的湿迹,粗声道;“好男儿就要走四方,没出息的才一直躲在家里!”   李正明哭的打嗝,仰着小脸问道:“那、那小四叔去过哪里?”   并没有出过远门的李青风恼羞成怒,伸手就摸着两个侄子的痒痒肉,恶声恶气的道:“等着看,我以后走的比谁都远!”   俩孩子被挠的又哭又笑,几乎喘不过气来,陈氏拍着李青风不让他作恶,离别的愁绪被这打闹弄的消散了些。   走出去很远,李青文回头,依旧能看到城门口几个小小的身影,心里又胀又酸,终还是扭头继续赶路。   四个人中,李茂群丝毫没有离家的忧愁,反而脚步轻快,“这架子还挺好用,抬这么大个人省力!”   江淙个头真不矮,李青文当时让人做了大尺寸的担架,现在几乎没有空出多少来,默默的比划了几下,李青文觉得江淙应该有五六尺高,差不多一米八的样子。   是李青文羡慕的身高。   车上装满了东西,李青文坐不下,便在担架旁边走,看昏睡的人初现硬朗的面容和微微拧着的眉头,问道:“二哥,江大哥啥时候能醒?”   不等李青卓开口,刻意放缓了脚步的蒋立平道:“他昨日夜里醒了一会儿,喂了两口水,又昏沉了去……兄弟,多谢你们昨天送来的酒菜,我们自从离家,没怎么吃到正经的饭食了。”   “蒋大哥别客气。”李青瑞和他说过几次话,十分熟稔,“别说你是我们恩人的同僚,便是同走这一趟路,我们缘分也是不浅。”   蒋立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真是万万没想到你们竟然要送江淙去边城,真的,我们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他若是知道你们为他犯险,怕不是要愧疚死。”   不单蒋立平,其他人对于李家兄弟的举动也是大受震撼,不仅仅是路途遥远,而是这一路危机四伏,北面的驿夫一年都不知道死多少,他们能活着到几个都不知道。   这一行,几乎就是脑袋别再裤腰带上。   要是亲兄弟倒是还好,只是曾经被江淙救过,后来只有书信联系的人竟然不顾性命危险护送,真可谓义薄云天。   李青瑞道:“蒋大哥,别说这话,人活着就有盼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会不会柳暗花明。恩公若是醒来赶人,我们也不回去,把人全须全尾的送到地方,我们兄弟才算是有了交代。”   “是啊。”李茂群接口道:“他们家的人向来重情义,他爹也是牛哩,从前背着老友从京城一直到他家,一千多里啊那可是。后来我们这闹饥荒,全都跑出去要饭,他爹的老友赶车跑老远来送粮食,路上不知道遇到多少抢劫的,可真是过命的交情!”   李茂群说的是程年明,曾经跟李茂贤一同在京城做工,当时李茂贤年轻,没有一点手艺,被派去拉石头,真真的体力活,还容易受伤。   李茂贤脚差点被砸断,干不了活,监工也不给饭,很多受伤的人都被饿死。当时做木工的程年明看他可怜,夜里教他工匠活,秦林一个读书人去偷酒给他揉脚,三个人在那吃人的年月活了下来,自然成了生死之交。   程年明把这段过往同村里人说,杨树村的人听的瞠目结舌,蒋立平等人只听李茂群随口一说,登时觉得江淙当年冒险救人值了。   走了一会儿,李青文道:“茂群叔,换我抬。”   李茂群微微有些喘,脸上汗意很重,他还想坚持,李青文硬是抢了过去,木头在手,双臂猛的一重,李青文立刻提气撑住。   江淙身材修长,乍一看有些细瘦,但身上的肉都结实,很有分量。   很快,李青卓也换下了李青瑞,李青瑞并没有逞强,这一路长着呢,这才刚刚开始。   因为人多,他们这一行人拉的队伍就很长。   前头是领路的差役,中间是带着枷锁的犯人,李家兄弟抬着江淙走在蒋立平他们后头,他们屁股后面还有差役和牛骡车。   后头的差役是防着犯人逃窜的,那几辆牛骡车由官家指派,上面装的是犯人的衣服行囊和口粮。   并州地广人稀,他们从日头还没出来走到日头到了正中,经过许多村落,依旧没有看到前面城镇的影子,午饭是差役发下去的干粮。   就着众人坐在路边吃饭的功夫,李青文等人立刻原地生火,把被子包裹着的药罐拿到火上烧热,喂给江淙。   江淙腿上伤口还在流着黄水,李青文有点担心,李青卓却说无妨,他一把抓过李青文的手,看着上面的血泡,飞快的用银针挑破,面无表情的道:“多磨磨就好了。”   如果不是二哥平时对他关怀有加,就李青卓这冷酷无情的模样,李青文真的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他的亲弟弟。   吃完饭立刻动身,李青文到底气力小,抬担架的时间少,但也累的够呛,秋风簌簌的吹着,他被汗浸湿的后背冰凉一片。   太阳快下山时,听说快要前头驿站,李青文振作精神,加快了脚步。   四周变暗,再加上路不平,李青文突的踏空,身子歪斜,他后面的李青卓也被连带着一个趔趄。   担架一下滑落到地上,“碰”的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脚腕处传来一阵刺痛,李青文心道不好,刚挣扎的站起来,就听到大哥惊喜的叫道,“醒了!” 第28章 醒了   自从受伤,江淙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简单的包扎无法控制伤势,伤口渐渐开始糜烂。   他背着人在夜里用刀清理伤口,咬了一嘴血,奈何无医无药,身上还是发了热。   失去意识前,他想这四千里的路,怕只能走到一半。   后背的疼痛唤醒了昏沉的意识,江淙睁开眼,看着眼前一张张脸,头脑很快清明,被救了。   原本因为担架摔在地上,几个人大惊失色,没成想这么一下,江淙竟然醒了,李青卓把大哥扒拉到一边,面无表情的问道:“怎么样,哪里有什么不适?”   “渴……”江淙下意识的开口说道,目光在李青瑞和李青文身上逡巡,漆黑的瞳仁微微一震,“你、你们怎么在这……”   很显然,这个时辰和地点并不适合叙旧,差役很快就不耐烦了,吼着快点走。   李青瑞和李茂群赶紧抬起担架,李青文用手指沾着水点在江淙发白干裂的唇上,“江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啊?”   江淙并没有接到李青瑞给他送的信,不知道李青文已经好了,上次相见时,这个小孩还是个俊秀的小呆瓜,现在看上去十分机敏,乌溜溜的眼珠灵气极了。   “李青文……”江淙轻轻的笑了一下,因为浑身无力,笑意只在眼中闪过。   一下被叫出了名字,李青文高兴极了,沾着水的指尖动的很欢快,“没错!江大哥,多喝点。”   蒋立平也高兴坏了,带着沉重的枷锁靠近担架,道:“江淙,你不知道自己伤的多重,得亏李家的几位兄弟来的及时,要不咱们兄弟可要阴阳两隔了。”   江淙没有开口,心里清楚,他这是踏上黄泉路又被生生拉了回来。   因着江淙苏醒,大家高兴,一扫赶路的疲累,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前头的驿站。   这驿站没有专门关押流犯的地方,所有人都被驱到一个大屋子里,李家四个人也一样。   将江淙放下,李青卓便诊脉,察探伤口。   李青瑞这才跟江淙面对面招呼,先是报了家里的平安,然后把李青卓和李茂群介绍一番,道:“恩公,你且安心养伤,有事知会我们叔侄四个。”   江淙面上带着土色,“李大哥比我年长,唤我一声江淙罢……这回可是给你们添了大麻烦。”   李青瑞连忙摆手,“当年江兄弟救我们父子三人时可想过麻烦?今日我们也一样!”   见他一脸疲累,李青瑞并没有客套太多,让江淙好好休息,转头便出去生火熬药了。   李青卓整理药箱,李青文好奇的打量着江淙,脸庞瘦削,剑眉挺鼻,支棱的骨架和结实的四肢完全脱离了少年人的形态,长手长脚,怪不得两个人抬着都费劲。   明明还不到二十岁……   李青文的目光直白的没有一点掩饰,江淙很快察觉到,缓缓扭头看他。   这一眼,李青文脑中突然闪过梦里那个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画面,下意识的问道,“江大哥,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显然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惦记着几年前的伤,江淙吃力的抬起手臂。   在牢中擦身子时心里着急没注意到,现在李青文想到这处,探头瞧过去,就看到靠近肩头有一道拇指粗细的暗红疤痕。   看着狰狞的增生,就知道当初刀伤多重,李青文吸了口冷气。   “现在知道害怕了?”江淙放下手,道:“当初你可是看到刀劈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对于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铭记于心的不止有李家人,还有江淙。   李青文无奈道:“那个时候我啥都不懂,也不知道害怕。”   “现在知道怕了?”   李青文点头:“知道了。”   “去边城也很危险。”江淙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不怕?”   李青文挺了挺单薄的胸膛,理直气壮的道:“要是我一个人肯定怕,这么多人一起就不怕了。”   李青瑞端着药进来,这次不用假手于人,江淙自己便能喝了。   天黑的更早了些,差役们扔了两兜子干粮给流犯们,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自己去喝酒吃肉了。   众人早就饿极了,立刻抢着布兜子,蒋立平吃了一口饼子,嘴里一股霉味,“呸”的一口吐了出来,“这也是人吃的东西?这群狗东西,流犯的口粮都克扣!”   按律,流犯的口粮有定额,由流放途径的衙门提供,这些干粮便是柳山县衙门出的。   其他人咬了一口,脸也都皱到了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下去,道:“难吃也得吃啊,不吃就得饿肚子,明天还得赶路呢……”   “吃吧,吃吧,咱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啥可挑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唉。”   “想当初,咱们爷们风光的时候,那些府衙的人都得给三分脸面,请咱们吃饭都得说一声赏脸,现在就给这些要饭花子都不吃的烂东西!!”   屋里一片愤愤之声,他们这些府兵从前也是当差的,日子比平头百姓好,突的落了难,心中自是不平。   江淙有伤,吃的是陶罐煮的小米,这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李家人吃的是高粱饼。   李青瑞前前后后打点衙门花了不少,又买了骡子和车,手头只剩下了一点点,不敢乱花,他们四个吃的用的都是从家里拿的。   在一片骂咧声中,吃完了饭,有人倒头就睡了,李青卓给蒋立平看了后背的伤口。   在贡品被烧一案中,蒋立平和江淙是头领,因监管不利,各挨了一百棍,伤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抹了药膏后,蒋立平道了谢,李家人跟着一起走,他们也得了恩惠。   江淙的腿不再流血,伤口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吓人,李青卓用手在伤口附近按压了几遍,力气越来越重,李青文看到才刚微微愈合的那层皮肉绽开,血水又淌了下来,忍不住出声道:“二哥……”   李青卓没理他,递过去一个干净的帕子给江淙,双手握着刀柄用力刮着旁边完好的地方。   江淙也是能忍,没有用牙咬帕子,只闷哼了一声,后面便没了动静。   李茂群手拿着油灯照明,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鲜血染红了大腿,李青卓的动作还没有停,过了一会儿,肉里积的脓包被生生挤破,黄色粘稠的脓液流了出来。   李青卓继续用烈酒清洗伤口,和上次昏迷的时候不同,这次的疼痛尖锐鲜明。   李青文在旁边都感觉到江淙身体震了一下,等二哥弄好,立刻上去擦拭。   江淙疼出一层浮汗,撑着手臂跟李青卓道谢。   李青卓摆手,把青色药瓶递给江淙,道:“江大哥不用客气,这脓血得放几十次,以免亏太多血气,药丸一天三次服用。”   一听刚才的酷刑还要再重复那么多次,李青文登时心尖一凉。   走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累坏了,七扭八歪的睡过去。   半夜,江淙小腹发涨,他支起身子想要起来,扯到了旁边的被子。   李青文白天抬人抬的最少,知道他们都累坏了,坚持要睡在江淙身边,又担心自己会压到他的伤口,没怎么睡实,江淙一动,他就醒了。   江淙让他躺着,自己下地就行,李青文哪里肯,不让他动弹,去门口把尿罐拿来。   李青文怕他弄伤腿,就那么直直的盯着,江淙面皮发紧,半晌没有动静。   李青文刚睡醒,脑子还迷糊着呢,看他半天尿不出来,嘘嘘吹口哨。   这是把自己当孩子了……江淙无奈,伸手把他的小脑袋转到一边,解手,把尿罐放到一边。   江淙拉着李青文躺下,轻声道:“赶路累坏了吧,快点睡。”   李青文这时候清醒些了,问他伤口疼不疼。   江淙摇头,李青文不信,道:“我二哥说不疼更麻烦,你要是真没知觉,那可糟了。”   怕他惊动其他人,江淙伸手把李青文略低的枕头弄了下,低声道:“疼,只是没那么疼。”   李青文点头,“你不要担心麻烦,腿伤养好了才是正经的,得分得清孰轻孰重……”   听他小大人一般的口气,莫名亲近,江淙笑了笑,食指在李青文鼻子上刮了一下,“从前你呆呆的一言不发,倒是没想到嘴巴这么厉害,讲道理一套套的。”   李青文像是被点穴一般,半晌,突然道:“你、你好像没擦手……”   江淙愣了一下,险些笑出声来,“是哥不对。”   李青文脑袋在枕头上滚了滚,没事,他白天喂水的时候也就是随便冲冲手……   走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累坏了,七扭八歪的睡过去,李青文甚至连梦都没做,睁眼就出发了。   不知道是上次发热没好,还是昨天放脓血又坏了事,江淙第二天身上又发了热,像是喝水一般喝了三罐子汤药。   李青文想,难道这药和他从前喝的不一样?   他偷偷蘸了点药汁放在嘴里,随后就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了苦惨了的代价。   这一天,李青文不单手心磨破,脚底也踩了一堆水泡,走路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踩到尖锐的石头,疼的天灵盖都冒凉气。   李青文龇牙咧嘴的时候,恰好看到担架上的江淙望过来,便问道:“江大哥,你说烈酒喷鲜肉和石子儿硌水泡,哪个疼?”   江淙看着他的脚,道:“都疼。”   蒋立平他们听到哈哈大笑,声音大连过路的鸟儿被都吓了,扑着翅膀惊慌失措的夺路而逃。   官道左右一片黄色,落叶满地,深秋时,一片肃杀之气。   百姓们准备过冬,乡间小路上常看到有人挑着担子往来,有人好奇的看着这一群流犯,还有人冲着这边指指点点,说的应该都是大家不爱听的话。   第二日,他们依旧夜宿驿站,这次蒋立平他们都不想再吃那些发霉的干粮,偷偷给了李青瑞一些钱,让他找驿夫弄些吃的来。   这驿夫拿了银子也愿意出力,煮了一大锅高粱米,切了一小盆咸菜,就是这样的饭菜,蒋立平等人都吃的很是满意。   虽然朝廷对流犯的种种有明文明令,但老百姓受了无妄之灾都诉苦无门,何况他们这些罪人,无故挨打受罚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谁会管流犯的吃喝?   这一路上蒋立平等人受了不少苛待,都只能忍气吞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天走了一百多里地,李青文累的挣不开眼睛,原本只想坐在炕边歇一下,结果一坐下,脑袋就向着地上扎去。   江淙早就看他眼皮挣开的费劲,见状便伸手把人捞起来,放在旁边。   李青文沉睡着没有知觉,嘴角流下一串亮晶晶。   他闭眼时候,依稀能看到几分从前在林中相遇时的模样,江淙锁着眉,总觉得回忆中的身影影影绰绰,淡薄的很,不再费神,抬手抹去李青文嘴边的水渍。 第29章   清晨,李青文在江淙被窝里睁开眼睛还有些发蒙,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太冷了,就使劲往热乎地方钻,没想到……   正寻思着,他手摸到江淙胸口一片火热,还以为又发热了,吓了一个机灵,连忙喊二哥过来看。   江淙说自己身体向来便如此,李青文并不相信他这个病人,昂着脑袋等李青卓过来。   李青卓再三看过后点头说没发热,李青文才放心。   李青文这么大了钻别人被窝有些难为情,但他怕冷,有点舍不得这天然的热源,咕涌咕涌不想起。   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变化多端,江淙只觉得有趣,把李青文的衣服拿到被窝来,让他伸胳膊伸腿。   李青卓咋好意思让人给穿衣服,飞快的爬起来,一边吸气一边把衣服往身上套。   穿完了,他收拾铺盖,期期艾艾的道:“江大哥,晚上我睡着了要是乱挪腾,你别管我,冷了就自己回被窝了。”   看他这模样,江淙笑了,“你睡觉很老实,是我觉得一个人睡有点冷,俩人能暖和些,才把你拖过来。咋,昨晚上没睡好?”   “睡的好,睡的好,就怕碰到你伤口……”   “没那么容易碰到。”江淙道,“倒是青卓说,这伤腿冻不得。”   一听这个,李青文立刻道:“那我以后给江大哥暖被窝!”   行七八日,出了并州,草木结霜,天气越来越冷,众人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每日的行程是一样的,早点到休憩的地方,就能少吹点风,少挨点冻。   清醒之后,江淙恢复的神速,不愿意呆在担架上,拄着拐杖下来走路。   李青卓让他自己活动,却不许太过劳累,身体受创虚弱,应该躲休息。   过了并州,往北走就是一片荒凉,几天见不到一个城镇,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许是李家人的同行,再加上江淙的好转,流犯队伍仿佛看到了希望,一改之前死气沉沉,路上的话慢慢的多了。   北风呼呼往脸上刮,吹的人心烦气躁,再加上还有恁远的路,差役们心浮气躁,又听这些人聒噪,便把火气往流犯身上撒,“墨迹什么,还不快点走,要不是你们这些瘟神,老子也不用受这个瘪罪!”   偶尔几句,流犯们听了忍下就过去了,要是说的凶了,难免有人不服气,同旁边人嘀咕道:“不知道小兔崽子神气什么,老子当年剿匪杀敌的时候,他怕还没从娘肚子里爬出来!”   这话顺着风传到差役耳朵里,顿时就炸了,抡起鞭子就抽过去,“狗娘养的,阶下囚还这么放肆,就是欠揍!”   这么冷的天,鞭子尤其硬,被抽几下,身上像是刀割一般疼,流犯四处闪躲,差役气哄哄的冲进来,誓要把多嘴的人打个半死。   流犯带着枷锁,自然比不得差役,很快被追上,眼瞅着鞭子就要落下来,半路却被人一把抓住。   江淙一手抓住鞭子,道:“差役大哥,吃了一肚子风都有气,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就饶过这一次,一路上都不容易。”   差役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使劲想要抽回鞭子,两只手都用上了,依旧没有成功。   “好啊,你们这群要犯还敢跟官差动手,真是活腻了……”   差役立刻呼叫前后的人,想要教训一顿流犯。   “住手!”领头的老差役开口喝道:“一个个还有力气舞枪弄棒,是不是走的太轻快了,今天加二十里!”   差役们虽气愤,却不敢再有动作,狠狠的瞪了几眼流犯,转头继续走。   领头的老差役说到做到,经过驿站没有停留,直接往前走,走到半夜才停下来,这晚就要露宿野外。   这一天,李青文都没抬担架,可也累的不行,停下后就直接靠在骡车上,动都不愿意动一下。   停下后,所有人都去捡柴禾,这样的天气若是断了火,这一晚上怕是受不了。   李青文拖拉着支离破碎的身体抓草粮给骡子吃,就听到前头有人喊,“江淙,快,快,有兔子!”   让一个拄着拐杖的人追兔子?!   李青文喊道:“江大哥,小心腿……”   他的声音还没落下,远处就传来欢呼声,李青瑞打水回来,一边生火煮饭,一边道:“今天晚上有肉吃了。”   李青卓把捡来的干草撒在火堆边,然后在上面铺一层老旧粗布,抱下被褥放在粗布上面。   李茂群没他这么讲究,直接把铺盖卷就扔在地上,不经意的扫了旁边一眼,吆喝了一声,“怪不得这么仔细,这被褥还是崭新的呢,你娘这是怕你们路上冻着,特意拿了床厚的啊。”   李青瑞转头一看,道:“卓儿,这好像是娘给你做的娶亲时用的……”   “先用着,以后再说。”李青卓不在意的道。   李青文提水饮牲口,一边摩挲着骡子光滑的皮毛,他们走着就够累了,骡子还得拉着车和那么多东西,更辛苦。   过了一阵,江淙和蒋立平他们拎着好几只兔子回来,有的兔子还没死,被抓着耳朵还在蹬腿。   李青文凑上来摸了一把毛茸茸的兔毛,被风吹麻木的手痒痒的,很舒服,“还真打到兔子了?”   “那可不是,有你江大哥在,能吃的活物跑不了!”一个年纪稍长的流犯说着话,从李青瑞那借刀,麻利的在兔子身上开了几个口,然后双手抓着兔皮,从脚撕到脑袋,完整的扒了下来。   蒋立平终结了还有一口气兔子的痛苦,道:“江淙也不行了,从前一下就能打死的,现在两下了还活着。”   江淙此刻正坐在那里让李青卓挤脓血,也不反驳,道:“兔皮好好收拾收拾。”   “这个你放心!”正在扒皮的老孙满口应下。   扒完皮的兔子被刀子剁成块,直接扔到敞口的罐子里,只随便放点盐,便开始煮。   架子车首尾相连,在外面围成一个圈,人在里面点了好几堆火,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头顶是星子稀疏的夜空。   李青文坐在火边,烘了一会儿,冻了一天的身子终于回暖,便生了几分困意,可兔子肉煮起来后,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强打精神,想着喝口肉汤也是好的。   肉煮好后,李青瑞和蒋立平他们说了一声,端了两罐子给差役的头领送去,老头点点头,只说早点躺下,明天还得再走七十里。   李青文没有白等,不但用饼子泡了一大碗肉汤,还吃了好几块兔肉,吃完后身体暖烘烘的,歪倒下去便开始睡觉。   江淙喝完小米粥,转头就看到李青文呼呼睡着了,嘴边还一圈油渍,他伸手擦掉,然后把鞋脱了,被子拉过来盖上,两边都给掖的严严实实。   李茂群看着可乐,蹲在火边,啃兔子脑袋,“仔儿这一趟哪是来照看他江大哥,分明是他江大哥看着他。”   江淙自从下了担架,几乎什么都能自己做了,带着枷锁赶车,提水,生火做饭,李青文擦了两天身后就没啥事了。   李青瑞也笑,“这声大哥可不是白叫的。”   呼噜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夜更深了,在呜咽的北风下,几堆篝火摇摇曳曳,守夜的差役早就昏睡过去。   一道黑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鬼鬼祟祟的朝着流犯这边摸过来。   江淙忽的睁开眼睛,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黑影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的东西掉在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   静默了片刻,黑影悄悄捡起匕首,犹豫了一下,退了回去。   第二天,蒋立平拉着昨天与差役起口角的人去赔礼,差役看了一眼江淙,没再说什么。   连续几天赶路到半夜,流犯们很吃力,差役们先熬不住了,跟头领说软话。   老差役道:“不是为难大家伙,押解的日子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晚一天都不行。后边的路更难走,提前些脚程,万一路上出什么岔子,也不至于因为延误受罚。”   听他这样说,即便心中有怨言,也没人再开口。   随着江淙腿伤一点点好,李青文终于见识到他石头子儿打猎物的本领,路上碰到的兔子真都进了大家的肚子,走到拢北城时,他们已经攒下了七十多张兔皮。   拢北城,也叫拢北镇,这里曾经是军镇,镇守大梁最北的关口,后来不断有流民涌入,慢慢的军民同住,镇子越来越大,俨然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城。   过了这里,再往北,便再无人烟。   前方还有一千多里路,这段路仅仅有几个驿站,每个驿站相隔百里,是以,李青文他们到了拢北城后,立刻补给一番。   没有在拢北城停留,一行人立刻出关口,几乎同时,下雪了。   北方干燥,雪都是粒子一般,肆虐的狂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身上砸,裸露在外的脸登时就如同被刀割一般疼,没走几步脚就冻麻,夹着麻絮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住刮骨的寒意。   只一瞬间,漫山遍野的野蒿枯草就被冰雪覆盖,到处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   李青文被朔风夹雪压的抬不起头,将脸埋在脖子上的兔毛中,艰难的向前走着。   蒋立平他们这一行人都是洪州人,南方鲜少见到这样铺天盖地的大雪,有年纪小的都吓傻了,一脸惊恐。   这样天气赶路,他们真的能活着走到边城吗?   很快,雪下厚厚一层,车陷在雪中不能动,骡子鼻孔喷出来粗重的白气,所有人顶着风雪去推车。   有人又怕又冷的哭起来,蒋立平破口大骂,“还没死了,哭什么哭!想要活命就给我走起来!”   江淙的伤口受不得冻,用一层细布稍稍绑到伤口上,李青卓将粗粗缝制的兔皮给他套在腿上。   所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中艰难前行,更糟的是,没有驿站,他们要在雪地上过夜。   扒开厚厚的雪,抓下面的枯草,所有人围着把火点起来,化掉的雪水和雪混在一起,用手搭起雪窝棚,躲在里面倒是能遮风挡雪,可依旧冻的牙齿打颤。   江淙坐在地上脸色发白,看李青文和李青卓冻的像是鹌鹑一般,把自己的棉衣分给他们哥俩。   大梁的南方种棉花,但是产的少,所以格外贵,知道极北冰天雪地,他们这些人里面,家境尚可的都准备了棉衣。   李青文披着被子摇头不要,江淙把人拉到身前,给李青文裹上棉衣,用手臂将他箍在怀里,顺便把那双冻僵的手塞在自己袖口里面。   李青文想扒开江淙的腿看看伤,又怕这样会冻到,把能盖的东西都放在江淙的腿上。   这一天下来,李青文整个人都冻木了,被江淙抱着半天身子都是冷的,牙齿直打颤。   感觉他在发抖,江淙手臂更紧了几分,心中生出怜惜和自责,若不是因为他,这么大的孩子也不会遭这个罪。   头上气息猛的一重,李青文感觉江淙好像情绪有变,抖着道:“哥、哥,天冷也、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起码不会有匪徒出来作乱……冷了可以添衣服,刀剑可没有长眼睛。”   江淙如何不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嗯”了一声。   李青文的脸贴在江淙胸口处,待暖和些,牙齿不打架,他能清楚的听到那沉重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怎么的,莫名有些心安,他小声道:“哥,我热乎了,你冷吗。”   “不冷。”江淙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小孩子火力旺,哥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小火炉。”   李青文:“……”虽然这身体十三岁,但他从前可有十六七岁!!   嘴里喷出不服的粗气,李青文哼哼道:“这话不对,我觉得江大哥你火力更旺。”   听出了他不情愿,江淙无声的笑了笑,“咱俩都旺。”   总感觉他说这话像是包容任性的小孩子一般,李青文想要争辩几句,又觉得自己现在这模样实在没有说服力,悻悻的闭上了嘴巴。 第30章 抵达边城   大雪下了两天,李青文等人也顶着风雪走了两日。山风悲鸣,狼嚎怪叫,抬头不见前路,回首四顾只有茫茫白雪。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这一行几十人。   雪是半夜时停的,流犯们被冻醒,半睁着眼睛往明明灭灭的火堆上放树枝,忽的看到外头一双双碧绿的眼睛,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一群狼。   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恐惧和寒冷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不由得令人牙齿打颤。   外头这么多狼虎视眈眈,火是决然不能断的,昨天捡的柴禾都烧光后,漆黑的天依旧看不到一丝亮。   领头的差役点头后,靠近雪窝棚的架子车就被斧头砍掉两边的厢邦,架在火堆上。   李茂群活这么大头一次碰见狼,只听说这玩意都是一群群出没的,狮子老虎遇到了都会畏惧而逃,心中惧意,问道:“狼群要是一直不退怎么办,咱们这里的东西都烧了怕是也不能坚持一两天……”   “那就看命了。”领头的差役看着外头,说道:“它们若是一直碰不到比我们更好抓的猎物,就会围着不散,它不敢扑上来也是惧怕我们人多。”   李青文往外看了一眼,只觉得身体从内到外都是冰冷的,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哆嗦。   为了取暖,大家都是紧紧的挨在一起睡的,李青文靠着江淙,他一抖,江淙察觉到,看了他一眼。   这种安静的对峙着实有些窒息,李青文小声问道:“江大哥,你怕吗?”   “不怕。”江淙将他头上披着的被子压了压,道:“性命相搏,胆怯就先输了三分,它们也是血肉之躯,一样也会死,不逼到绝境,不会搏命。”   李青文点头,“是这样的道理没错。”   道理他都懂,但腿肚子的哆嗦停不下来啊。   “你大哥和二哥说你最聪明。”江淙道:“果然一点就透。”   李青文被夸笑了,“我从前傻的时候,我们家里的人也觉得我好。”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江淙看着他,道:“你是有宿慧之人,自然比普通人要晚些入世。”   “宿慧是啥?”李青文问道。   “宿慧是有先天智慧之人。”江淙微微展颜,“佛经上有记载,有些人出生时呆愣木讷,其实天生比别人聪慧豁达,也有一些解释说有前生记忆,只有遇到合适的机缘才会展露出才能。民间也有很多关于这些的传言,哥看你便是如此。”   李青文心脏猛的一跳,这个“先天智慧”跟他的经历倒是挺像……不过江大哥为啥说他是这种人,难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误会了?   “我觉得自己跟旁人没甚两样,江大哥为啥这样说?”李青文心里不安的问道。   “别人十三岁才不会不顾生命之忧保护我去边城。”江淙声音沉沉道。   “可你救过我的命,我报恩不是理所应当?”李青文反问。   江淙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问:“你大哥二哥都来了,你为啥还要跟着?”   “因为你救的是我的命,该我来还!”李青文脱口道。   江淙笑了,“你这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性,已经非常人能比的了。”   李青文顿时觉得无力,江淙夸他的语气,跟他爹和哥哥们夸他是一样的,纯纯的护犊子,自己就多余问!!!   他正寻思着,江淙将他拖到身前,手伸到被子里,按住抖的快要抽筋的腿肚子上面。   江淙的年纪不大,但手心很糙,又有力气,揉按两下,李青文顿时觉得好受多了。   李青文分神的想,如果“宿慧”能被世人所理解接受,那么他的经历是不是也没有那么骇人听闻?!   一直以来,李青文都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来历告诉家里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一个生活在信息爆炸时代的人都不敢相信,如何能让尚且把气象变化做为吉凶征兆时代的人理解这个?   更重要的是,他害怕的是自己是鸠占鹊巢,李家正真的小儿子在哪里?是原本就没有,还是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   江淙的话突然让他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他在原本的世界死后,魂魄被喊到了这具身体,可能并非是巧合,也许原本他就属于这里,只是来的晚些了……   这么一想,一直隐隐笼罩在头上的阴云一下散去,李青文大口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心情大好的他反手抱着江淙蹭了蹭,由衷的说了一句,“江大哥,你就是我亲哥!”   还真是小孩子啊,一下就忘了外面的危险,被夸两句就高兴成这样……江淙心里想着,手把人搂的更紧了几分。   车上砍下来的实打实的木头禁烧,一直着到了天亮。   天亮后,狼群退后,众人战战兢兢的出来装车赶路,狼群并没有离散,而是远远的缀着,一直从旷野平原跟到密林。   天气太冷了,密林中的树木被冻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差役们将弓箭抓在手上,警惕着狼群,流犯们也被分了武器,他们中不少人都是做了多年府兵的,论身手比这些差役可强多了。   江淙分到了最沉的弓箭,李青文试着去拉了拉,弓身只微微弯曲了一下。   拿到弓箭后,江淙在狼群捕杀之前,射到三只狍子,许是察觉到这群猎物不好招惹,狼群便无声无息的离去。   紧绷了好几日,众人这回终于能松口气,美美的吃了顿狍子肉,踏雪而行。   林中不缺木头,却比平原危险的多,他们看到了黑熊,黑熊刚露个影子扭头就走了,不知道是吵人的熊铃起了作用,还是被这么多人吓到了。   领头的老差役说,亏得现在是冬天,天气暖和的时候,密林中的野兽比现在可多多了。   相比于时不时出没的野兽,寒冷才是最折磨人的,蒋立平他们很多人都冻伤了手脚,十分痛苦。   李青卓用雪给他们擦搓冻伤的地方,严重的就用抹了油膏的布缠上,把还带着碎肉的狍子皮做成皮筒,套在腿或者手上。   穿过密林后,他们终于到了一处驿站,这个驿站是新建的,原本有二十多个人,现在只剩下十几个,有生病没的,有被摸进来的野兽咬死的。   李青文躺在土炕上,半天都没暖和过来,江淙给他搓手和脚,他也想给江淙搓一搓,可浑身没劲,抓上去跟挠痒痒没甚区别。   这样的天气里,李青卓果然受了寒,一开始只是流鼻涕,后来就开始咳嗽,半夜身体就烫起来。   他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药,李青瑞在驿站灶房熬了半个晚上,弄出了两天的汤药,熬药费时间,赶路的时候太仓促,现在熬好,吃的时候再热就快很多。   这样药性不免要弱些,但眼下这状况,也是无奈之举。   虽然之前赶路提早了些日子,可是雪地难走,这些天行程慢下来,不敢在驿站久留,天一亮就走。   走了这些日子,车上的粮食耗去了很多,有了空位置,李青卓便躺到车上,身下是好几层褥子,身上和头上遮挡着被子。   走着走着,许多人撑不住了,歇斯底里的哭骂,甚至宁愿死也不想走了。   李青瑞听老差役的话,在拢北城买的酒就派上了用场,每人灌几口烈酒,不管外头冻的多难受,起码里头能热乎点。   这一路大家伙可推够了车,未免卡到坑坑坎坎中,就让人走在前面探路。   江淙的伤口不用排脓后,以惊人的速度在恢复,如果不是李青卓坚持,他都要扔掉拐杖走路。   他走在最前面,仿佛不受脚下厚厚积雪的影响,留下深而清晰的脚印,供后面的人和车辆行走。   从前,江淙这个救命恩人只在梦和家人口中,这次真真切切的相处,见他眼中偶尔流露出的锋芒,李青文有点明白,为何当初他敢对上那么多匪徒。   李青文原本躲在大哥身后避风,脚下的雪已经被前面的人踩踏平,走路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前头。   他想和江淙并肩走,结果没迈两步,脚下一软,身体骤降,直直陷进了雪坑中,只剩下上半身露在外头。   李青文惊叫一声,挣扎了一下,身体还往下沉,江淙回身,抓着他的两肩,像是拔萝卜一样把人从雪里拔出来,同时向后头示警。   雪特别干松,江淙拍了两下,李青文身上沾的雪就簌簌掉落。   “走我后面。”江淙蒙着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为呵气,睫毛挂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声音有些发闷。   李青文这次不敢再乱走了,乖乖的跟在后头,踩着江淙的脚印。   远远的看到炊烟,慢慢的长路终于到了尽头,所有人欢呼吆喝道:“快到了,我们快要到了!!”   车上的李青卓也忍不住起身看了一眼,他身上依旧酸软,又躺了回去。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边城。   路的尽头左右两侧有两个简陋的石头房子,里面的士兵听到动静跑出来,像是看什么稀奇一样瞧着流犯,看过差役的文书和路引后,放行。   所谓的边城,只是个称谓,并没有什么城,士兵们的营地都是一片刚盖好的土房。流犯们跟着差役和士兵到了唯一看上去宽阔的地方,里面的人照着文书清点人数后,给差役盖印,这趟押解便是完结了。   在这里,江淙和蒋立平等人被除去身上的枷锁,被警告逃跑和违抗命令的种种处罚。   跟一同前来的差役不同,流犯没有专门的住所,被人引到不远处的土洞。   土洞不大,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带路的士兵不理会这些,这里下冻早,他们住的地方还是紧赶慢赶盖出来的,流犯们死活跟他们没一点干系。   看到山洞里动物和人的粪便,蒋立平的脸扭曲了一下,拉着士兵,道:“小兄弟,除了这儿就没地方住人了?”   “叫谁呢?我可没有你这样的罪人兄弟!”士兵撩起眼皮横了他一眼,哼道:“除了这还有马厩,不愿意呆就去那,反正你们以后天天得去铲粪喂马。”   一句话就把蒋立平给堵住了,见士兵神色不耐,大家没再多言,弯着腰进到里面。   才进去二十多个,里面就满了,里面的人又出来,李青瑞追上刚才的士兵,塞了点钱,那个士兵道:“谁知道你们这么多人,没有空地方给你们住。这里住不开的话,分一半去马厩,那边虽然味道不咋样,总比在外头挨冻强。”   受够了这一路的冷,李青瑞和江淙跟去马厩,这里果然比山洞宽敞多了,而且冬天马粪味也没有那么大。   用酒和狍子皮换喂马的让出来的两间房子,一行人终于有了暂时的落脚之地。   卸完车,众人把行李和衣服堆在房子的角落,一屁股坐在干松的枯草上,没有甚力气动。   这里是堆放牲口草料和杂物的地方,下半截砌石头,上面是木板搭成的,虽然透风,但比在雪地里露宿强多了。   李青卓依靠在避风的角落,旁边点着一堆火,李青瑞和江淙歇了一会儿出去挖土,天寒地冻,费了好大力气才凿了两筐土回来,放在火边烤,然后倒水和泥,用干草和泥巴把漏风的地方给抹上。   不透风后,房子里面还是冷,李茂群说做个火炕吧,一堆火暖不了这么多人,冬天还有好几个月,这样熬着不是办法。   洪州根本就没有火炕,很多人听了一脸茫然,江淙和蒋立平往北方跑的多,知道这东西的好处,当即便开始准备。   喂马老兵看他们在寒风中忙乎,打了个酒嗝,回去继续喝。   很快,喂马铲粪的事就分配下来,蒋立平带着一半人去马厩干活,江淙和李青瑞一起做土坯。   这样的天气,挖土和晾坯是最难的,没办法,总不能天天挨冻吧。   河早就上冻了,人和马每日都要喝水,有几处地方天天架火烤,冰层薄一些,但要弄开也要费点力气。   李青文跟着蒋立平他们去提水,看到水窟窿下游鱼的黑影,馋的口水都快要淌下来了,他最爱吃鱼,但这几个月连鱼腥味都没闻到。   往北走的这一路不用说,命都顾不上了,在杨树村时,方圆百里都没河,当然也不会有鱼。   他恨不得跳进冰窟窿去抓鱼的样子让蒋立平看到,回去就嚷呼了一顿,然后大家都知道了,打趣道:“这么爱吃鱼早该去找你江大哥,我们洪州到处是河,鱼很容易抓到,他能顿顿管你鱼吃。”   蒋立平带着牛粪味进来,道:“现在也不晚,河里恁多鱼,让他江大哥去抓,咱们也沾光开开荤。”   “不要!”李青文赶紧出声制止,这么冷的天,掉到冰窟窿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为了口腹之欲以身犯险。   说闹一顿后,大家就忙着做土坯,李青文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江淙真的拎回好几条大鱼。   除了鱼,江淙手里还一张冻的梆硬的网,这网李青文并不陌生,昨天半夜醒时,看到江淙在火堆旁弄麻绳,没想到是用来网鱼的。 第31章 倒V开始   天气冷, 鱼拎回来就冻的梆梆硬,李青瑞接过来颠了颠,喜道:“嘿, 真沉。”   蒋立平他们喜滋滋的烧水,准备处理干净都吃到肚子里。   江淙把网绳拿到火边烤,李青文靠过来,道:“江大哥, 捕鱼危险不, 下次教我呗。”   江淙抬头,看他眼珠滴溜溜的转, 知道小孩担心自己,笑了,“等会烤好了我带你去。”   既然能带上自己,那应该是不会有太大危险。   李青文欢欢喜喜的应下, “太好了,本来还担心我们口粮不够吃, 要是能多捞点鱼, 也能顶饭吃。”   “咋?”李茂群正一块块的把干的土坯堆放在墙边,听到这话,不由得直起腰来, “咱不还有三袋子粮食吗, 省着点能吃好久。”   李青卓裹着被子, 只露半张脸在外头, 闷声道:“只有一袋子是高粱米,剩下的是种子。”   “啊?”李茂群愣道:“这么老远带种子干啥, 种子倒是也能吃……”   “怕是不行。”李青文皱着脸道:“里头有五十斤甜高粱种子, 剩下的都是菜籽。”   “带那么多菜籽干啥?”李茂群十分不解, “我们明年化冻不就回去了,你还要在这种菜……”   话说完,李茂群也明白了,砸吧砸吧嘴道:“是给江淙他们带的啊。”   李青文点头,边城太远了,拉不了太多东西,种子是必须要带的,只要有种子,就能种出粮食,种出蔬菜,反正这里幅员辽阔,最不缺的就是地。   提到菜籽,李青文就来了精神,解开墙角的袋子,拿出几个油纸包,美滋滋的道:“县城里有的菜籽我都买了,葱、萝卜、白菜、荠菜……听掌柜的说,他们店里的小白菜籽最短一个月就能长成,等咱们把火炕盘起来,就弄几个筐把菜种上。”   “江大哥,你们洪州有这种甜高粱吗?这高粱能榨出糖浆,可甜可甜,能做菜也能做零嘴,种这个,你们以后都不用担心没糖吃!!”   李青文高兴的跟江淙炫耀,屋子里其他人沉默下来。   他们被判长流时,虽然免了一死,但想到后半生到死就要在这种荒野蛮夷之地,真的是心灰意冷,只想着苟延残喘活着就好了。   十三岁的娃子看上去没有觉得流放多可怕,心心念念的想要让他们在这酷寒塞北过的更好。   江淙察觉到了旁边的沉默,看着少年人亮晶晶的眸子,道:“我不会种菜……”   “我教你啊!”李青文眉飞色舞的道:“特别简单,反正比捕鱼和打猎简单多啦!!”   “好。”江淙应下,脸上十分郑重,仿佛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这一行人就要在片土地扎根,新的生活即将开始,迈出的每一步自然都很重要。   绳子烤干后,李青文一脸雀跃的跟在江淙身后去河边,李青瑞有点担心和好奇,也跟了过去。   靠近岸边的河面上,早上江淙砸的两个冰窟窿已经冻上了,李青文抱着网绳,把手抄到袖子里,原地跺着脚。   这天穿布鞋一会就冻透,他的鞋外头还裹了一层兔子皮,要不可不敢在外头多呆。   李青瑞和江淙去掏冰洞,李青文也没闲着,扒拉开地上的雪,拔下面的枯草。   边城这边的野草又高又密,根早就被冻在地里,茎叶倒是好拔,李青文不会儿就弄了一堆草。   放网的时候,李青文远远的站着看,他倒是想靠近冰窟窿,只可惜俩大哥都不准。   李青瑞拎着网的一头,感觉到网被撞了好几下,惊喜道:“这么多鱼?”   江淙点头,“这河里的鱼没怎么被捕过。”   李青瑞了然,这地儿人太少了。   绳网拖上来后,里面的鱼还在不停的蹦跶,李青文想,这鱼比他精神多了,他穿着好几层衣服都蹦跶不起来。   三个人往回走,快到马厩的时候,李青文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登时扑到在地。   地上都是雪,这一下倒也不疼,他正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脚底下是个身着麻衣的人,脑袋里立刻闪过杀人抛尸的镜头,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江淙把吓僵硬的李青文拉起来。   地的人一脸雪,身上有浓重的酒味,江淙道:“是喂马的老邢头。”   李青文接过鱼,江淙和李青瑞立刻把人抬到屋里,解开衣服,发现他的胸口几乎没什么起伏。   李青卓见状,立刻从被子里站起来,去外头装了一盆子雪,用雪使劲搓老头的胸口和四肢。   “这老头到底喝了多少酒,这冷天醉死在外头,半个时辰不到人就得冻死……”   李青卓搓了半天,手都没劲了,倒在地上的人气息微弱,仿佛下一息就会断气。   李青瑞和江淙上来帮忙,皮都快要搓掉一层,老头终于幽幽转醒。   他还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哆嗦个不停,嘴里还喊着“来口酒”!   这老头还醉着,大家伙也懒得跟他费唇舌,有人旁边把被褥给他拿来盖上。   总归是一条命,他们还得把人照看到醒酒。   抓到的鱼用开水泡开,然后开膛破肚,切成大块,用盐和酒腌上。   就倒了半碗酒,老邢头闻着酒味就醒了,听说自己差点冻死,一点都不后怕,嘿嘿笑道:“你们要炖鱼啊,弄几根酸萝卜,咱们几个喝两盅。”   老孙笑呵呵的道:“好啊,酒在哪,我去拿。”   猛烈的火舌舔着陶锅锅底,两大锅鱼肉炖成奶白色,浓郁的香味驱散了寒冷,两个小屋一下热闹起来,大家分成四五堆,围着开始吃饭。   桌上没有酒,只有一碗碗的热水,老邢头有些发蒙,“我、我床底下还有一坛子呢。”   老孙笑呵呵的指着盆里的鱼汤:“都在这里呢,想喝我给你舀点!”   差点喝死,还喝!   大家伙心照不宣的把酒收回来,从今以后,不让这老头碰到一滴。   老头琢磨过劲来了,喝了两碗鱼汤,叹口气,没再要酒。   自从这顿开始,老头便顿顿过来跟他们一起吃,也不空手来,有时带点饼,有时带两筐晒干的牛粪。   边城这里是荒野平原,方圆几十里没有高大的树木,多野草和灌木,盖房子的木头都是士兵们跑老远砍回来的,没有禁烧的柴禾,牛粪和马粪就是过冬最好的宝贝。   李青文他们来的晚,被厚厚的积雪盖着,搂柴禾十分困难,每天烧的都是好多人出去搜寻回来的。   李茂群和李青瑞撸起袖子盖火炕,老头也想要一个,蒋立平答应的痛快,不客气的往老头屋里塞几个人,火炕起来后,他们这多人,两个屋就着不开了。   小屋里盘了炕,门口还砌了半人高的火墙,灶上一烧火,火炕和火墙热起来,躺在上面,人一会儿就烙热了,舒服的不得了。   灶里烧起来,屋里和屋外就成了个不同的世界。   蒋立平他们这些人,一上炕就像是粘在了上面,除了吃饭和如厕,绝不下炕。   大家伙躺在炕上磕牙,“听说这里四月还下雪,我都以为自己熬不过明年春天了,这个火炕真是救了我的命啊!”   李茂群也是一脸的劫后余生,“本以为我们村冬天就难熬,却没想到还有更冷的,这地儿冷的吓人啊,之前大侄子他们跟我说,我还不信……”   老邢头躺在炕上,眼皮就开始打架,刚睡醒了一小觉,道:“这真是个鬼地方,前几天俩人把耳朵冻掉了,血没流出来就冻上了,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   “不过……”老邢头话音一转,又道:“冬天躲在屋里还能将就过去,等天气暖了,才更难过。”   “这话是怎么说的?”众人好奇的问道。   “天气暖和,蛇虫也都活了,这地儿的蚊虫毒性大,一口下去就是一个大包,运气不好就可能丧命,我们刚来的时候,每天都会抬出好几个因为这个死的人。”老头叹气道:“这地方土是真的肥,人是真难活。”   “没被砍脑袋就算是捡了一条命!”有人大咧咧的道:“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多活一天就是赚的。”   这话一出口,许多人连声附和,他们退无可退,想要活下去,只能横下心来。   李青文也喜欢炕,但皮没有别人厚,太热的炕一我会儿就烫的不行,就把怕烫的屁股往江淙那边移。   所以,一觉醒来,李青文的下半截身子就在江淙身上。   其他人看了就笑,“干脆在你江大哥身上做个窝吧。”   李青文跟他们厮混的熟悉了,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笑嘻嘻的下地,给装着土的筐里淋水。   火炕和火墙烧起来后,屋子里热乎了,李青文便开始种菜,才几天,绿色的小芽就露了出来。   这几筐子菜其实放开肚子都不够一顿吃的,但是这样的寒冬里茁壮长大的绿色,不免会让大家觉得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   人怎么也比一粒小小的种子要强,这样的种子都能在边城扎根,他们也会在这片土地好好的活下去。 第32章   自从火炕烧起来, 大家都不爱出门了,唯独江淙例外。   他每日都出去,捕鱼、提水和找柴禾, 时常天不亮就出去,天暗下来才回来,带着一身的风雪和大大小小的猎物。   李青文每天晚上给江淙烤湿掉的鞋,很快就熟练起来。   江淙他们打了几百斤鱼, 惊动了其他士兵, 鱼刚抬回来就被一群士兵拉走了。   流犯是不能有自己私有财产的,即便是几筐子鱼。   这些士兵突然出现, 不但带走鱼,还把江淙蒋立平等人全都拉去训话,翻来覆去就是让他们要明白这里的规矩。   朝廷对流犯的责罚很严格,流犯若是处罚条文律令, 处罚很严重,   但现在只是多打了点鱼, 说不上犯什么错, 可他们还是被士兵们关起来,不给水,不给粮。   李青文他们急的团团转, 想要找人理论, 老邢头却摇头, “他们这是在立威和揩油水, 不会关太久的,你们要去怕是会横生事端。”   蒋立平和江淙等人被捆着手, 旁边站了一圈皂衣皮帽的边城士兵, 上头坐着一个红脸堂的中年汉子, 汉子是专门管流犯的镇管鲁刚。   鲁刚掀起大眼皮看着一众流犯,“你们从前也是在营里混过的,应该更是清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才刚到你们就坏规矩,是我这个镇管管教不利啊。”   蒋立平他们当过兵,知道很多烂道道和手段,也明白眼前的人存心想要挫他们的锐气,陪笑道:“大人,我们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会再犯。”   鲁刚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懒洋洋的靠在身后厚重的皮毛上,旁边的士兵见状喝道:“闭嘴,让你们说话了吗,没规矩,没记性!”   “咱们这的老规矩,犯错就是要受罚,念你们初犯,一人二十鞭子,下次再犯,加倍。”鲁刚发话。   听到这话,旁边的士兵如狼似虎的蹿上来,扒掉蒋立平等人的衣服,一个个到旁边的屋子领鞭子。   蒋立平是第一个推过去,他被按在条凳上,赶紧从袖子里扣出一块银子,讨饶。   银子一把被夺走,士兵冷哼,“算你识相,不过晚了,一鞭都少不了。”   鞭子落下来,不是很重,但也不轻,蒋立平疼的龇牙咧嘴。   蒋立平出来的时候,江淙正要进去,大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走进来五六个人。   为首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雪白狐裘,俊眉俊目,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跟这荒野之地格格不入。   看到来人,鲁刚站起来,行礼道:“见过周大人!”   来人撇了一眼屋里,道:“这是?”   鲁刚垂目道:“下官在教新来的犯人守规矩。”   来人并不关心这些,道:“辛苦鲁大人了。听说你们要去围猎,本官也想凑个热闹。”   鲁刚看着面前人手里抱着的暖炉,心里万分不屑,脸上恭敬的回着话,“后天出发。”   来人似乎怕脏了自己的衣服,坐都没坐就要走,走到门口,突然回身道:“这些流犯看上去身强体壮的,围猎的时候带上吧。”   不用他说,鲁刚也有这个打算,连声应和。   待这位周大人走了,刑罚继续,所有人都被打完,天都黑了,士兵支使江淙他们把所有鱼都收拾干净了,命令他们两日后同行围猎,才放人回去。   江淙等人带着一身鱼腥味回到马厩小屋,李青文几个跳起来迎上去。   大家把外衣脱掉,露出背后纵横交错的鞭痕,咬着牙骂那些士兵。   待他们身子暖和了,李青卓才开始给他们上药,老邢头道:“药省着点,以后少不得磕碰挨打,留着救命用吧。”   一听这话,李青文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喘气艰难,默默去往滚开的锅里放姜片。   如果不是他说要抓鱼,江大哥他们也不会遭殃。   看他皱皱巴巴的脸,江淙道:“就是没有这事,他们也会找其他的茬,左右躲不过。”   其他人也道:“这个没法,我们现在就是阶下囚,砧板上的肉,没法反抗,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吧。”   想到日后被欺辱的日子,有人发狠道:“他们若是一直不给活路,老子死也带上几个,老子不怕死,就看那些龟孙怕不怕了!”   蒋立平皱着眉,并没有阻止他们发泄。   老邢头连声道:“倒也不用拼个鱼死网破,他们这次搜刮干净了,以后也就不会随意找由头整治你们,平时少招惹那些人就是了,最重要的是,不要得罪鲁镇管。”   “那鲁镇管是个啥样人?”蒋立平直起身,抻到后背的伤,不由得咧了咧嘴。   老邢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心狠手辣,你们记住,想要在这里好好活着,万万不能得罪他。”   一听这话,大家脸上多了几分绝望,摊上这样的小人管流犯,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江淙抬头问道:“周大人是做什么的?”   “周参将?”老邢头喝了一口热热的姜汤,道:“京城来的,听说是世家的小公子,刀都拎不起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到这蛮荒之地受罪!”   有人道:“鲁刚对流犯用私刑,那姓周的不管不问,一看也是个酒囊饭袋,呸!”   他们吃了闷亏,窝了一肚子火,说完了,蒋立平便道:“我们现在这般境地,终究跟从前不一样,以后一定要学会低头,学会忍气吞声,实在忍不下,想想家里的老娘和孩子。”   这话一出口,小屋里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李青瑞环顾一圈,大家俱是脸色灰沉,开口道:“也不是没有盼头,等到朝廷大赦天下,还是有机会脱罪的。”   这是唯一的希望,是所有流犯唯一的指盼。   李青文正拿着江淙的裤脚烤,听了大哥的话,有些出神,问道:“不能用钱赎身吗?烧了贡品损失不小,赔钱能免罪吗?”   原本大家一副哭丧脸,听到这话,不由得苦笑出声,“你可知道那贡品价值几许?”   “多少?”李青文道:“丝绸和纸都是人造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   提到烧毁的贡品,其他人开始叹气,江淙把李青文快要伸到炭盆的手拉出来,解释道:“贡品丝绸同普通丝绸不同,是我们洪州特有的火蚕丝织造而成,绸缎光泽瑰丽特别,所以才被奉为贡品。火蚕只吃一条矿河旁边种的桑树桑叶,比较稀有,只供皇家,民间不准私自穿戴。”   李青文:“……”是他对上位者的骄奢缺乏想象。   蒋立平道:“湖州的纸极薄,极白,极细腻,光滑如瓷,这个百姓倒是能买来用,只是价格不菲。”   “那这两样大概多少值多少银子?”李青文锲而不舍的问道,“难道连个数目都没有?”   “二十八万两银子。”江淙道:“定罪书上合计的损失,比实际上浮高近一倍,是上头估量的价格。”   听到这个数目,李茂群倒吸一口冷气,他这辈子怕是二十八两一直都挣不到,二十八万两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   “其实那些东西顶破大天也就几万两,只是穿衣写字,哪里值那么多!可丝绸是皇家贡品,民间没有买卖,自然是他们想定多少定多少,左右我们都还不上,赔不起,还不是随他们写!”有人愤愤说道。   李青文对于这么多银子并没有什么概念,只问道:“赔上这银子,你们就能无罪了吗?”   流犯中一个叫齐敏的“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每天做梦都想着朝廷各种喜事大赦天下,自己就能回家,可从来不敢做梦能有那么多银子!!”   蒋立平也被逗乐了,“府兵一年饷银不过几两银子,我多些,十二两,一年到头不吃不喝,这里所有人全都加下来,不过二三百两。我们攒一百年也就二万多银子,连个零头都不够,几辈子还不完,更何况我们现在连一文钱的私产都不许有,那二十多万两银子比天上的月亮还远吶。”   李青文想说事在人为,但他现在手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这话未免太苍白,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如果真的能用银子抵罪,也算是一条路,不能放弃。”   说出口,接下来的话就更顺畅了,“若是能等到朝廷大赦,那再好不过,可谁也吃不准到底啥时候才有机会,只能听天由命,挣钱才是咱们能做主的,这个应当放在首位。”   所有人再次陷入沉默,如果这话是除了李家以外的人说的,他们必定觉得这人说大话也不怕闪断腰,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顶风冒雪不畏生死的将恩人送到鬼地方,他们打从心底是敬重的。   “好!”江淙突然开口,黑峻峻的眼睛炯炯有神,“以后哥每天出去打猎,得的毛皮都留着卖。”   得到了回应,李青文弯了弯眼睛,“你们不是不能有私产吗,东西都给我,我拿去卖!不知道别处,我们那皮子可贵了,除了打猎咱们也可以种点什么的,反正这里地多,放着也是白瞎!对了,这地比我们村的更肥,我不回去了,就在这种地!” 第33章   听李青文说要挣银子赎免罪责,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江淙竟然还跟着起哄,再听到李青文要留在边城的话, 不由得瞠目结舌。   惊愕许久后,众人看向另外三个李家人。   李茂群一脸茫然,还没反应过来。   李青卓抬头问弟弟,“仔儿, 你会种地吗, 留下来怕是只会给江大哥他们添麻烦。”   李青瑞也道:“开荒不是那么容易的,仔儿, 你要是再长几岁,想要留下来,大哥觉得还可靠些。”   并不会种地的李青文还想挣扎一下,“我可以学……”   他这一声太心虚, 众人只当是小孩子话,不再深思, 倒在炕上, 闷头便睡。   江淙给灶里添了满满牛粪,刚回炕上,李青文像是球一样滚到他身边, 耳语道:“江大哥, 你教我种地行不。”   “那是力气活, 你还小, 太下力对身子骨不好。”江淙道,“过几年你长大了, 再说这事。”   李青文鼓着腮帮子, 用气音道:“就算不下力, 我能做的事情也很多。”   黑暗中,江淙准确的摸到李青文的脸,用手指头戳他鼓起的脸颊,“哥知道你厉害。”   一路走过来,没听李青文叫过苦和累,其他人无不称赞,江淙心疼之余也隐隐有几分自豪。   被夸赞后李青文凑的更近了,小声道:“哥,我说要留下来不是胡闹。我爹说,有田字就有富,这里是不如村里头安稳,可这里有恁多地,你们种不完,这样荒着着实可惜。”   江淙的呼吸顿了顿。   半天没得到回应,李青文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伸手挠挠身边人的肚子。   江淙拢住他的手,动作轻柔,语气却很坚决,“现在不行,这边什么情况还没有摸透,不能让你冒险。况且,我们随时都会被调去打仗,你若留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   李青文瘪嘴,用指尖在江淙的手上胡乱画着,“我们家就只有十几亩薄田,种出花来也就那样,村里其他人家也过的艰难,活不好找,钱不好赚……”   听着他嘀嘀咕咕,江淙暗暗叹气,“我再寻思寻思。”   他语气一松,李青文就着杆子网上爬,“哥,只要你答应,我大哥他们就不会有二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墙角的李青瑞开口,“仔儿,这事得好好合计合计,大哥不会刻意拦着,但也不想你冒险。”   说悄悄话被抓包,李青文脑袋顶在江淙热烘烘的身上,装睡。   装着装着,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江淙和蒋立平他们都出去了,准备工具,熟悉地形,将还没有鞣制的皮做成靴子,还有人捡了结实的树杈想要做弹弓。   他们就要随着去围猎,不知道会被会发武器,自己得提前准备一下。   围猎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大晴天,日头照在脸上,甚至有几分暖意。   蒋立平和江淙他们早早的去候着,鲁刚带了上百个士兵,所有人浩浩荡荡的向着东边出发。   这么冷的天,又下了雪,野物大都藏匿起来,他们这么多人,走了大半天,只抓到了几只野鸡。   骑在马上的周丰年忍不住连打呵欠,道:“要不回去吧,大冷天看不到猎物还遭罪。”   鲁刚向来看不上他这幅做派,但他出身和官职都远远不如这人,只能压下心里的轻视,道:“不忙,周大人,猎物不出来,咱们就把它引出来!”   说着话,他让人把野鸡割断脖子,热血咕咚咕咚的流出来,泼洒在地上破旧的衣裳上,很快鲜血就把布料给浸透了。   沾染了血腥的衣服被塞给了蒋立平他们,让他们分散去远处,用血腥气味来引野兽出来。   年纪最小的马永江被分到了衣服,当即便吓软了腿,真要招来野兽,他们这些人首当其冲便会遭殃。   这染血的衣服此时成了催命符,他手一哆嗦,衣服掉在地上。   旁边的士兵将他推搡在地上,拳打脚踢,喝道:“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废物!”   马永江抱着头,宁愿挨打也不想拿这东西。   江淙弯腰,把衣服捡起来,道:“大人,他年纪小,没甚见识,我去。”   江淙和其他人一起快步散开,按照指示的方向走去。   鲁刚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只冷哼一声。   染血的衣服很快就被冻的梆硬,血腥气也就散发不出去,是以,他们走到天黑,也没有招来什么猛兽,反而因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许多野兔野鸡四散逃开。   计划在外头打猎五天,第一天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其他人啃的干粮,周丰年从沉重的食盒中拿出了雪白的馒头,炒好的腊肉和美酒,在火上热过之后,香味飘了好远。   当天晚上,流犯们宿在雪中,鲁刚和士兵们住在粗布帐篷里,周丰年和他的贴身侍卫像是来游玩一般,不但搭建了厚重的帐子,还铺了不知道多少层毛皮地毯,这样还一直吆喝冷。   第二天启程时,蒋立平他们过去帮忙收拾,发现他出来还带了一大箱子炭。   这一天,他们一百来人,打到了六只狍子,周丰年意兴阑珊的道:“是不是打猎前没有拜祭的缘故,应该拜拜山神,我听说打猎规矩也不少。”   鲁刚敷衍的摇头,粗暴的勒令流犯往深山里面走。   第三天的时候,发现了黑熊的踪迹,黑熊全身可都是宝,打猎的队伍一下就兴奋起来,沿着黑熊的印记开始追踪。   蒋立平他们可一点都不高兴,他们手里只有一根木棍,碰到黑熊那就是找死。   可士兵在身后用鞭子驱赶着,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幸运的是,他们一直追踪到晚上,都没找到。   鲁刚不死心,原地安营扎寨,将打到的猎物刺伤,并不食用,用来引诱黑熊。   猎物的伤口一旦冻上,士兵们便在别处割伤,伤口不能太大,否则猎物很快就会死了。   蒋立平等人看着,心里大骂这些人畜生,却不敢吱声,他们此时处境不比这些猎物好。   放了诱饵,鲁刚让流犯们挖陷阱,这冰天雪地的,用手能挖的动土?!   就连周丰年都摇头,鲁刚却在那颐指气使,“怎么不能挖,给我挖,用手指头也得把陷阱挖出来!”   当然不能直接硬挖,先把积雪弄开,在动土上面烧柴禾,烧热了,再动手。   按照鲁镇管的指令,流犯们三五成群的在地上挖凿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几道黑影混在黑夜中摸了过来。   鲁刚正在帐中温酒,听到旁边马匹嘶鸣,命人去看,手下刚走,突的听到一声惨叫,他猛的站起来,撞翻了桌上的酒壶。   帐门被从外面推开,探进来一只黑色的脑袋,鲁刚吓的一动不敢动,和门口的熊对视着,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稍有不慎都会没命。   熊破门而入,鲁刚终于禁不住了,惨叫道:“来、来人、来人啊,有熊!!”   他这一开口,黑熊猛的扑上来,一爪子便拍了上来。   鲁刚的惨叫声凄惨绝厉,营地突生变故,士兵们驱赶流犯去杀熊救人。   黑熊袭击,到处点起了火把,等到众人赶到时,鲁刚躺在地上,半张脸鲜血淋漓,黑熊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检查发现,马匹也被熊咬死了六七只,看地上留下的脚印,偷偷闯入营地的黑熊不止一只。   鲁刚的运气好,被熊伤到后还活着,大家不敢在这里多耽搁,第二天一早便立刻返程。   江淙和蒋立平等四人被安排抬人,鲁刚半张脸被拍碎,看上去十分骇人,流犯们心里却觉得痛快解恨,这种人死了才干净。   回到边城营地,军中大夫被召去治伤,蒋立平等人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留下还是走。   就在这时,走了几日身上依旧光鲜如新的周丰年看向江淙,道:“小兄弟,看上去有几分面熟,本官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不等江淙回话,他一脸恍然,道:“想起来了,比武大会!你连拿了三年的头名,曲将军还特意指点过你武艺和箭术,江、江淙!”   没想到在这山野蛮荒之地,还有人认出江淙,蒋立平等人一愣。   所谓的比武大会,就是所有州县的府兵齐到京城宿卫,为了激励士兵们的斗志,特意设置的擂台,比试功夫和箭术等,拔得头筹的府兵会有彩头,东西并不重要,主要是能给家乡的州府争脸面。   大江南北府兵数以万计,其中能人辈出,江淙以一手神箭技压群雄,着实让他们洪州风光不少。   江淙苦笑,行礼道:“周大人,正是罪民。”   周丰年连连点头,脸色不变,厉声喝道:“来人啊,把江淙给我绑起来!”   旁边的士兵还以为旧相识见面会客套两句,没想到周丰年突然变脸,不明所以,但还是围上来把江淙五花大绑。   “给我打三十板子!”周丰年一改平时慢吞吞懒洋洋的模样,疾言厉色。   江淙没有争辩,闭嘴受着。   蒋立平等人纷纷求情,周丰年又恢复了惯常的模样,道:“你们都是洪州的府兵吧,别急,打完他就轮到你们了!”   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不敢再惹这个阴晴不定的人,蒋立平等人立刻噤声。   板子落在肉上,一声一声的钝响。   三十下过后,周丰年低头看着趴在条凳上的人,开口道:“江淙,这板子可不是本官要打的,是曲将军特意写信叮嘱,让我教训你。他爱惜人才,多次想要把你收到麾下,结果你却管教手下无力,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你说你该不该打!”   江淙低头,闷声道:“江淙有负曲将军厚爱和栽培,该打!”   周丰年将他扶起来,面上带笑,“他在信里让我打你三五十板子,我可是专挑最少的打,这个情你得给我记住。另外,曲将军让我对你们严加管教,好好在这里种地打仗,有机会,他会向朝廷求情赦免你们的罪责。”   没想到峰回路转,包括江淙和蒋立平等人跪地,谢曲将军的恩情。 第34章   李青文盼了好几日, 终于等到打猎的归来,听人说遇到了黑熊,吓的不行, 结果看到蒋立平他们捂着屁股回来了。   李青文抓着蒋立平问:“江大哥呢?”   “他被周大人留了下来。”蒋立平道:“没事,等会就回来。”   有人回来迫不及待的上炕,刚被打完板子的屁股疼的一激灵,骂道:“那姓周的简直是个笑面虎, 嘴上说的好听, 打板子的时候一点没手软……”   那人还没抱怨完,蒋立平上去就踹在他屁股上, 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周大人是庇护我们,才会这般做!”   被流放再无自由,非奴籍, 却比普通百姓身份卑微,在这荒芜野蛮之地, 被士兵欺辱也求助无门, 遭遇到鲁刚这些的人就算是他们倒霉。   周丰年和流犯身份有别,他主动开口提及曲老将军,并且言语间多有照拂之意, 那些士兵以后应该不敢再随便欺凌他们, 处境无疑会好起来。   听他们说起刚才发生的事, 李青瑞也暗暗舒了口气, 一直以来他都不担心边城苦寒艰难,最忧心流犯会不会受到欺辱, 之前鲁刚以及士兵的所作所为, 着实让他捏了把汗。   正说着话, 有人打了几条鱼回来,马永江撇嘴道:“都挨了顿鞭子,还抓鱼。”   “就咱们分那点口粮,吃个半饱就不错了,不吃鱼就得喝西北风!”打鱼的人没好气的道。   李青文没心思听他们说这些,一路小跑到兵营,看着一排排冒着炊烟的小房子,也不知道那个周大人到底在哪儿。   身上被冻透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李青文小跑着迎上去,“江大哥!”   江淙快步上前,一抓李青文的手冰凉,塞到自己袖子里,拉着他往回走。   虽然这趟打猎受惊不小,可也因祸得福,鲁刚那个狗官生死不明,还得了周丰年的话。   大家都挺高兴,在热呼呼的屋子里脱掉上衣,准备吃一顿再美美睡一觉。   三个屋子的灶膛火都烧的哄哄响,一口大锅煮饭,一口大锅炖鱼肉,一口大锅里翻滚着鱼肉片,李青文正切酸萝卜条往鱼肉片里加,沉寂了几天的房屋再次热闹起来。   有人问江淙周丰年留下他说了什么,江淙回道:“他想要张上好的狐狸皮,差我经点心。”   “啊,刚回来又要出去,这冷的天,不是要命嘛!”有人不满的嘟囔道。   江淙道:“是我想去打猎,周大人才提到这茬,并没有强求,有则好,无则也罢,不论今年明年。”   他这般说,蒋立平有些琢磨过味儿了,所谓的狐狸皮可能也不过是让他们出去打猎的由头。   想明白这点,他道:“我同你一起,多带些兄弟。”   李青文在外间也高声道:“我也去!”   很快,饭菜好了,热腾腾的高粱米,咸香十足的炖鱼和酸汤的鱼片,再端上一盘切好的咸菜丝,大家不再说话,甩开膀子开始吃。   屋里热,饭菜香,一顿下来吃了两天口粮的量。   其他人都挤在炕上呼呼大睡,蒋立平只觉得脑门子疼,这群家伙是真能吃,不打猎补充些食物,定是挨不到春天。   听说要去打猎,李青卓把医书放下,也要去。   在一路上受了李青卓颇多照顾的众人自然热情欢迎,有个懂得医术的人跟着,也就不怕在野外有个意外啥的。   他和李青文要这般,李青瑞和李茂群自然也不能留在这里。   他俩也不仅仅是去护着李青文和李青卓,也想弄点猎物啥的,这么远跑来了,也不至于空手回去。   李茂群自从懂事以来便是兜里比脸上还干净,比谁都想挣钱。   李青瑞来这一趟,把家里所有钱都几乎花光了,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跑到这野兽横行的地方,总该要博一博。   留下一些人在这里做活,蒋立平点了一些好手,这次他们要走的远些,需得准备准备。   行李和食物自是不必说,斧子、铲子和其他工具也不能少,最后收拾了一大堆,开始发愁怎么拿。   看着外头没膝盖的厚雪,李青文灵机一动提议做个爬犁。   除他以外的人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李青文连比划带说,其他人终于听懂了,觉得如果真如他所说,确实是个雪上行走的好东西。   做爬犁需要木头,老邢头偷偷从牛棚里抽出两块,一再叮嘱他们别说漏嘴,要不他得挨罚。   爬犁其实不难,复杂点的弯曲做不出来,就做个简单些的,把底部的木头刨的光滑,也一样走的轻快。   又锯又刨,花了一天多点的功夫做出个一人多长的木爬犁,放在雪地上看上去有些简陋,不知道能不能跑起来,大家面上忧色越来越重。   蒋立平一屁股坐在爬犁上,指使马永江,“你在前头拉拉试试。”   马永江翻了个白眼,从嘴里喷出一口白气,“你咋不下去拉?”   蒋立平屁股不动,“就你这一碰就破的胆子,也就窝里横了。”   马永江被气的要死,抓着前头的绳子就使劲,爬犁被拉动,在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   一看走的如此顺畅,大家都拍手叫好,这东西比他们来时拉的车可轻便多了。   蒋立平坐的不过瘾,吆喝着再快点,马永江将他拉到一处坡地,气吁吁的停下来,转到后头来,用力将爬犁推下去。   爬犁带着人“呼”滑下去,很快便传来蒋立平高兴的呼喊声。   李青文在旁边看着,心里想的是,新的玩法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爬犁做好,便要动身,同士兵们说要去给周大人打狐狸皮,一直盯着爬犁看的士兵二话不说便放行。   有周丰年这杆大旗,真的便利。   骡子拉着爬犁,一行人走在两侧,同是出去打猎,这次和前几日的心情那可是大大的不一样。   老孙扯着嗓子吼了一首听不明白的歌,江淙说是他们家乡的山歌,虽然听不懂,但不影响众人高兴的心情。   好心情也会影响运气,中午的时候行到一个小山包,看到雪地上开出一簇簇颜色亮丽的“花”,就在大家纳闷的时候,有人攥了个雪球扔过去。   就见那“花”抖了抖,原来是山野鸡屁股。   这下大家都不用拉弓,上一人拿着个麻袋扔到屁股朝天的鸡屁股上,人扑上去就逮住了。   头一次这么容易的抓到了野鸡,李茂群简直不敢相信,手一松,就被野鸡狠狠的啄了一下,饶是穿着厚衣服,也觉得挺疼。   被拧断脖子的野山鸡很快就安稳的躺在爬犁上。   他们这次出来三十多个人,并不敢托大,依旧是沿着上次打猎的方向走,途中看到一群山羊蹄印,蹄印清晰,上面几乎没有什么雪,应该是刚刚走过,大家立刻顺着痕迹追上去。   快要天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野山羊群,在一处雪薄的阳坡啃草。   不敢发出动静,蒋立平等人悄悄拉满了弓箭。   他们到底不是正经的猎人,不能好好隐藏气息,正在吃草的野山羊机警的环视四周,然后撒开蹄子就跑。   众人立刻射箭,几十只箭直奔羊群。   这玩意跑的太快,扬起的雪遮挡了视线,射出去的箭大都落在了雪地上,只有一根箭破开风雪,直直的扎在羊脖子处。   一眨眼的功夫,其他野山羊都跑没了影子,地上只躺着一只已经断气的。   有人跑着去抬猎物,蒋立平拍了拍江淙的肩膀,刚要夸赞,看他手里断了弦的弓,不由得咧嘴,得,又废了一张。   今天运气不错,但大家伙也不敢有一点松懈,立刻掉头,走到他们从前过夜的地方才停下来。   这次就不用像上次那般委屈,将地上的雪铲干净,用粗布支撑起个帐篷,在里面生火煮汤,虽然比不上有火墙和火炕的小屋,但也不会觉得冻。   蒋立平他们当了不少年头兵,帐篷搭的又快又稳,李青文在旁边看着眼花缭乱。   江淙蹲在外头卸羊肉,李青文在旁边捡鸡毛,这东西很漂亮,毛絮保暖,收集起来做个垫子也好。   捡完鸡毛,李青文飞快的向后面走去。   见他弯着腰急切的模样,蒋立平他们笑道:“小心命根子冻掉喽!”   李青文脸一红,脚下走的更快。   外面漆黑一片,李青文也不敢走太远,背着风痛快的解决一番,立刻提起裤子。   他到底还没习惯在外头这样,心里头不自在,动作有点忙乱,转身的时候滑倒,一屁股坐了下去。   本来以为雪厚摔腚墩也没事,可谁成想雪里有个树杈子,李青文“嗷”的一声惨叫出来。   帐篷里的人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啥野兽,都抓着武器跑了出来,江淙在最前面,一把就将李青文抓过来,捞到身后。   后来追过来的人听李青文控诉,特别不厚道的大笑起来。   李青文这回脸真的红透了,捂着屁股去找那罪魁祸首,一定要亲手给他烧成灰烬。   等他拿到帐篷想往火堆里扔的时候,被李青卓拦住了,“仔儿,给我瞧瞧。”   李青文愤愤的递过去。   “这不是树杈,是鹿茸,上面还带着冻的血块,应该是鹿打架掉下来的……”端详再三后,李青卓道。   李青文的屁股立刻就不疼了。 第35章   李青文发现的鹿茸破损严重, 擦掉泥巴,可以看到上面的那层细绒毛都被蹭的七零八落,还有多处断痕, 不知道是打架打的还是被坐断了。   大家举着火把去刚才的地方找,又在雪中寻到了好几块断裂的鹿茸角,拼到一起有一尺多长,枝杈短, 钝圆。   拼完还多出来好几块, 看上去像是两败俱伤,但在附近没寻到鹿的踪迹, 像是之前落下的。   好在是冬天,鹿茸脱落后落入雪中,要是天气炎热,怕是会发霉腐烂。   虽然没有及时得到妥当保存, 品相稍微差些,但毕竟是名贵药材, 也值不少银钱。   因为这意外之喜, 晚饭推迟了些,不过恁多肉在罐子里炖着,好肉不怕晚。   野山鸡肉质紧实, 只放盐, 鸡肉味道就十分鲜美, 有人连皮都一起吞了, 李青文吃不了这个,想剥掉, 筷子不趁手, 几下都没能如愿。   江淙坐在对面, 伸手拿过他的鸡腿,挑下外面的皮放在自己碗中,再还给李青文。   自从离开村子,李青文的饭量蹭蹭蹭的长,现在吃两碗肉都不会觉得撑。   当然了,在家里的时候也不能像这样放开肚子,也不知道从前每顿能吃多少肉。   野山羊腥臊味极重,手头没有去腥的东西,便只煮了羊肉汤,这么冷的天喝口羊肉汤暖身子是最好不过。   吃完饭便安排守夜,分三班,不是特别时候,李青文和李青卓并不值夜。   今天李青瑞没被排到,能睡个囫囵觉,铺好行李,躺进被窝,向李青文招手。   李青文犹豫了一下,钻进了大哥的被窝。   他像是一颗冰蛋子,一进来,李青瑞就打了好几个寒噤。   李青瑞用的是旧被子,又短又硬,哥俩躺在一起,侧面和脚底下都有点漏风,换了几个姿势都不成。   看到他们这般,江淙把一个布搭子塞到自己的被子里,喊李青文过来。   布搭子里面装的是硬果壳,果仁被吃光后,这些果壳放在火上炒,滚热之后倒进多层布缝成的搭子里面,隔着布透着微微烫,许久都不会凉,暖被窝用最合适不过。   来时的路上在野外过夜实在艰苦,江淙便用这个法子给李青文和李青卓取暖,没想到这次还带了出来。   李青文从大哥的冷窖,换到了暖和的被窝,把自己的衣服扔到李青瑞的脚下,压着被子下面不让起来。   江淙几下脱掉外衣和鞋子,将手脚在火边烤的暖些了才进了被窝。   李青文立刻把布搭子踹到江淙那边。   在雪地里走路挺耗体力,李青文呵欠不断,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叮嘱,“起来的时候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守夜。”   没等到江淙回应,李青文眼皮已经黏在了一起。   夜里起风了,他们留宿山坳中,只听外面呜呜作响,吹飞的散雪砸在帐篷上,声音不小。   江淙早就习惯了值夜,不用人提醒便早早的清醒,他悄无声息的起身,李青文还在酣睡。   从被子下面摸出已经凉的布搭子,解开口子,将里面果壳倒进干净的陶盆里放在火上烤,热乎之后再装回去,重新放回被窝。   这回没有那么烫,睡梦中的李青文就用小腿蹭着热源,一脸满足。   外面狂风夹着雪打着旋呼啸着,守夜的人却不见踪影,江淙眉心一跳,大步走去旁边的帐篷。   原本安排守夜的两个人在里面呼呼大睡,江淙眉头死死的拧在一起。   蒋立平打着呵欠起来,见江淙大步走过来,一脸纳闷道:“老胡和高玉宝呢,你让他们去睡觉了?”   江淙沉着脸道:“我还没起来,他们就睡死过去,刚才出来没看到人,我还以为被狼叼走了,结果虚惊一场!”   蒋立平的呵欠打到一半,脱口骂道:“这俩狗东西,守夜这么大的事也敢儿戏,真是活腻了!”   这半夜要是有野兽摸进帐篷,他们这些人睡的沉,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蒋立平就要冲进帐篷里抓人起来教训,江淙拦住他,“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不单他们两个,自从获罪,不少人开始懈怠,像现在这样一直下去,别说立足,脑袋怕是都快要保不住。”   蒋立平也知道,自从被流放,许多人自觉后半生无望,开始自暴自弃,满口胡言,行为懒散。就说今天的事情,放在从前,在守夜的时候偷懒都会被军棍伺候个半死,敢跑去睡大觉,行军时候犯这种大错,是要掉脑袋的!   帐篷里的火光在两个人的脸上闪动,胡明忽暗,江淙道:“已经少了十个,不想以后一个个的送走,现在就得好好整治。”   蒋立平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发现地上多了条影子,回头一看,帐篷门口站了个细瘦的人影,不是李青文又是哪个。   李青文还没睡醒,发现被窝里少人,知道换班的时候到了,迷迷糊糊的爬起来。   江淙走到帐篷口,低声道:“时候还早,我等会就回去,你先躺着。”   被外头的风吹几下,李青文睡的蓬乱的头发随着身体抖了抖,“不睡,我醒了……嘶,外头火堆咋灭了,我去弄点柴禾生起来。”   柴禾堆在空地上,从帐篷里引火,开始的小火苗被吹的摇摇欲坠,李青文蹲在地上用手护着,火大些,就越烧越旺。   火生起来,江淙给李青文把裤腿绑紧,要不风雪灌进来,化成水,那可就难受了。   李青文自己绑的不牢固,走着走着就松了,同样的绳子,江淙手法看上去还简单,但一天下来都不会散掉。   蒋立平沉默的添柴禾,江淙拿出白天坏掉的弓,开始换弦。   李青文说想要一张弓,江淙便重新调弦,做好后把手里的拿给他。   把弄着手里的弓,李青文问道:“这弓是不是不结实,白天射一箭就坏了。”   “这弓是军中之物,你用足够了,你江大哥惯常拉两石多的硬弓,这种在他手里过于轻。”蒋立平解释道。   两石多就是二百多斤啊,李青文眼神中满是仰慕,“等以后有钱了,我给江大哥做一副趁手的弓箭!”   他这话并非只是随口一说,流犯们要被拉去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死我活,没有合适的武器,那怎么能成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啊。   蒋立平笑,“要凑钱给你江大哥赎身,还要再做弓箭,你要做的事还不少,能成吗?”   知道这些人就爱逗他,越不好意思他们越来劲,李青文直言,“谁活着不奔着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给自己留遗憾就成,倘若最后没成,那我就在这里陪你们好了。”   蒋立平一愣,旋即道:“哎哟,哎哟,别这么说,你江大哥可舍不得你在这里受苦。”   俩人正逗着,李青卓弯腰从帐篷里出来了,端着个陶盆,里面是切成碎片的羊肉。   江淙把石头垒在火堆旁,陶盆坐在石头上,开始煮羊肉汤。   天色发白时,四个人已经把羊肉汤分着喝了,李青文嫌味道太大,只啜了一小口,被熏的厉害,开始怀念那些五花八门的调料。   众人纷纷醒来吃饭,蒋立平告诉大家上午不打猎,他有要事要讲。   听他这样说,胡立川和高玉宝心虚的避开了眼神。   随便吃口东西,李青瑞他们四个便借口出去寻东西,只留下蒋立平和江淙等人。   昨夜刮了一个晚上的风,山坡上头的雪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他们用木棍扒拉着地上的枯草,发现下面很多已经腐烂的蘑菇,和黑色的土混在一起。   李茂群心疼的直咂舌,“这地儿土是真的肥,种庄稼得出多少粮食啊。”   李青文立刻顺着话茬接着道:“等回去找人问问咱们能不能在这开荒,没道理这么多地就这样空着不管。”   李茂群看了眼李青瑞没说话,怕再勾起李青文各种念头来。   李青卓没注意这头,他在雪下发现两株早就干枯的草,贴地皮拔下来,把褐色的根部放在嘴里嚼了嚼,一股甘甜味道,是甘草无疑。   这种药材根扎的极其深,天气暖和的时候挖着都费劲,冬天更是想都别想,再说两根也没啥用。   灌木丛中有许多被冻在上面的小果子,各种颜色,不知道是啥,不知道有没有毒,李青瑞叮嘱别随便尝,   看着那颜色鲜艳的果子,李青文的嘴巴不受控制的动了动。   除了半个山楂,他好像一直没吃过啥果子。   看了下四周,李青文也没记住这是哪儿,道:“咱们这次来的不是时候,明年秋天过来,能吃的应该不少。”   他拥有一颗不屈的吃货之心,一定有办法来验证这些果子能不能吃,以及哪种好吃。   听到他这话,李青瑞看了过来,但没开口问他明年过来干啥。   蒋立平生生的嚷了半天,离老远都能听到他的吼声。原本以为下午能走,没想到说了一天,半途中江淙喊他们去帐篷避风,回来就看到那些人都蔫头耷脑,有不少人眼睛都是红的,应该是被教训的够呛。   这个时候天还没黑下来,一众人赶紧出去寻柴禾。   李青文跟着江淙一起没找到多少柴禾,却打了十几只雪兔,大大小小的都有,怕不是把这一窝都给端了。   当然,他要做的只是屏住呼吸,不要动弹吓跑兔子,即便没动手,也不影响兴奋的心情。   这个时节的兔子毛最厚,做成手套和帽子舒适保暖。 第36章   在这里停了一天, 原本第二天就要走的,结果在附近又发现了不少雪兔的痕迹,而且白天看的真切, 许多小树皮被啃的溜光。   大家分散去寻,找到洞穴后并不着急,等把附近洞口都排查完,再发出动静来, 惊慌失措的兔子往其他洞口逃, 便直接被逮住。   也有不少漏网之鱼逃窜出去,外面候着的人开弓便射, 一上午的功夫,又捉了上百只兔子。   这东西看着一团,其实大的也有七八斤,这一下就收了这么多只, 分量着实不轻。   老孙扒皮扒的手都酸了,李青文一开始还看不习惯这场面, 后来都能跟着一起评判皮子的优劣了。   看他那么喜欢雪兔皮, 老孙道:“这地儿冷,兔皮和兔毛比我见过的都厚,可惜我不咋会硝皮, 你要是不嫌弃, 回去我给你做个兔皮帽子和靴子。”   李青文连忙摇头, “别了, 我头上狍子皮的就挺好,这雪兔颜色干净漂亮, 应该有不少人喜欢, 还是拿去卖吧。”   老孙笑吟吟的道:“这几张兔皮跟我们烧的东西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 省下来也没甚大用。”   “那可不是这么回事。”李青文振振有词道:“积土为山,积水而为海,啥都是一点一滴攒起来的,我都有帽子和皮靴,再弄也不能穿戴两份。”   在旁边开膛收拾的人道:“现在就开始省上了,那得啥时候是个头。”   “啥时候咱们能打到这么多张熊皮老虎皮,那就快了!”旁边有人接着道,“那个更值钱!”   “真要有这么一群老虎黑熊,你敢打?怕不是被吓的屁滚尿流!”   说着话,只两刻钟便收拾停当,爬犁再次动了起来。   为了避免和上次伤人的黑熊碰上,他们微微往北偏移,李青文他们发觉,齐敏他们不一样了。   现在走路又快又稳,有人在打量周围警戒,偶尔会说笑两声,但都很克制,眼神凝实,精神很足。   看来蒋立平骂了一天还是非常有成效的。   往北走后,明显在走上坡,雪更厚了,好再爬犁不畏这个,他们来时路上推车真的是推怕了,这时越发感觉爬犁是个好东西。   一边打猎一边吃,每顿饭都吃的肚皮溜圆,爬犁上的肉和皮子越来越多,后来半路上瞧见一个破烂的地窨子,他们停下来,修了下顶盖,做为暂时歇脚之地。   这地窨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木料还没有烂,只在找了枯草在上头补了补,就比帐篷可严实多了。   爬犁上的东西太多,就卸下一些放在这里,当然皮子是万万舍不得的,只把冻肉留下了大半。   只歇了半天,继续往北走,陆续就能看到一些树木的踪影。   这天爬的坡尤其陡,担心上头爬犁不好走,李青文和江淙去前头探路,这里雪有几尺厚,江淙那么长的腿都几乎要全部陷进去,李青文拽着系在江淙腰间的麻绳跟在后面,走的很艰难。   快要爬到山坡顶上的时候,李青文额头都冒汗了,赶紧用袖子抹掉,要不冻在脸上可不舒服。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江淙回身把误在雪里的李青文拔出来。   李青文趴在厚厚的雪上,喘着粗气,瞧见山顶那边辽阔无垠的森林,不由得瞪直了眼睛。   雪地上的阳光很盛,看惯了野草和灌木上的积雪,却是第一次看到树木上披着的雪淞,从上往下看,林海宛如一片白色珊瑚群,晶莹耀眼,如梦幻一般瑰丽。   林海深处隐没在一片白雾之中,仿若一直通到天边,无穷无尽,很难想像这纯白的一片是人世间的景象。   不但李青文,江淙也被震撼到。   俩人趴在雪上半天不动,下面的人急了,喊道:“咋了,能不能上去啊?”   江淙这才回身,招呼他们从雪薄的地方过来,山坡的另外一面很缓,不难下去。   其他人费劲力气爬上来,看到这一望无际的银色雪花也都久久不能回神。   “我的娘啊,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吧……”   不知道谁喃喃的吐出这么一句,大家深以为然,这里太干净了,干净的令人心里生出畏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大家被山顶的风冻的发抖,这才吆喝着往下走。   所谓“望山跑死马”真不是一句空话,他们在山顶瞅着森林就在脚下,结果跑了两天才堪堪到了林子的边缘,大家兴奋劲还没过,一点都不觉得累。   到了近前,瞧清楚了那洁白修长的树干,李青文高兴的叫起来,“是白桦树林啊!”   其他人只觉得这树生的标致好看,并不知道这是啥,听了这话,不由得赞同的点头,“白桦树吗,名字和树很配,好听!”   课本中对白桦树的夸赞也是溢于言表,白桦树全身都是宝,李青文却想起一个传说来,兴冲冲的道:“江大哥,我知道以后要给你做啥样的弓箭了!”   其他众人:“……”不是说树吗,怎么突然提到这茬?   离的近了,更能看到白桦树和雪淞的美,树干、枝条和下面的草木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犹如雪地里绽放的花,洁白夺目,霎是好看。   蒋立平忍不住咂嘴,“我这个粗人都觉得美的不行,这可真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   李青卓并没有跟着惊叹这美景,仰头看着树上蘑菇一样的东西,试着爬树上去看个究竟。   李青瑞正看的入迷,就听旁边“砰”的一声,抓头一看,李青卓砸在雪上,赶紧把人拉起来,道:“咋了?”   李青卓指了指树上的东西,还要再爬。   李茂群拦住他,“爬树这事交给叔。”   李青卓不逞强,道:“小心些。”   “放心,我爬树最稳了,不信你问你哥。”李茂群十分有自信。   “群叔,小心别把那东西掰坏了。”李青卓瞅着上面道。   李茂群沉默一瞬,然后飞快的爬树,小心的将上面的东西弄了下来。   李青卓看着这白色东西,道:“是白灵芝没错。”   听到“灵芝”俩字,所有人耳朵“咻”的一下竖起来,都往他跟前挤过来,“灵芝,灵芝在哪儿呢?”   李青卓指了指四周树干上长出来的一块块伞盖,“都是。”   我的娘啊,一众人眼珠子都瞪圆了,顾不得冷,脱掉笨重的外衣便要爬树。   大家习惯的往手上吐口水,刚把手放在树上,又赶紧的缩回来在衣服上蹭干净,拼着一股劲开始爬树。   李茂群这时才反应过来,看着那巴掌大的灵芝咽了咽口水,也转身赶紧去摘。   那头,李青文还沉浸在美好的传说中,跟江淙说“楛矢石砮”的故事,滔滔不绝讲着那弓箭就是用桦木做的,分金碎石,威风凛凛,最适合江淙用。   他说的时候神情激动,眸子比树枝上的雾凇还晶莹闪亮,江淙忍不住嘴角带笑,一时移不开眼睛。   “江大哥,我一定给打造出楛矢石砮,神箭手就该有神箭配!”李青文把胸脯拍的砰砰作响。   江淙点头,“哥等着。”   俩人这时才发觉旁边的人都挂在树上,再看地上,已经一堆灵芝。   李青文哎呀一声,捡起一个上看下看,“这白灵芝长的还挺好。”   他爷爷有个关系特别好的战友,就是林区的,每年都会给他家邮他们当地特产,其中就有这白灵芝,都被爷爷拿去泡酒了。   李青卓以为他听到了刚才的话,并不知道李青文也认识这东西。   接着,江淙也加入了摘灵芝的行列,李青文则把爬犁上的口袋解开,给骡子喂草料。   显然,回去路上这骡子不会怎么轻松,现在就得喂的饱饱的,吃饱喝足才好干活不是。   这里黑的极早,午后一两个时辰天色就暗下来,大家兴冲冲的安营扎寨,江淙在附近走了几圈,没看到猛兽的脚印,才回来。   到了这里,再也不用担心没有柴禾,干枯的树烧起来,火焰一人多高,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   江淙他们都清楚在林子里一定注意火,都挺小心的。   爬犁上的冻肉拿下来化开,然后放在火上煮。   李茂群像是喝醉一般东倒西歪,乖乖,刚到林子边就这么多灵芝,去到里面还有多少宝贝啊,他怕是都舍不得回去了。   大家都在说灵芝的事,完全把李青文提到的弓箭忘到脑后。   李青文心里哼哼,以后做出来,把你们羡慕坏了!!   他向来想什么就写在脸上,江淙递过来一碗热水,道:“一个爬犁怕是不够,还得再做两个,正好这里有木头。”   李青文连连点头,他还得想法带几块华树木回去,然后找人做箭。   这么一寻思,心里又美滋滋了。   累是真累,毕竟走了这么远的路,可是看到这片银坠冰花壮丽奇景,再想到树上结的宝贝,每个人觉得身上的血都是沸腾的。   他们这些人,不少也都走南闯北,不管是风景还是皇家的好东西,都看过不少,如今沦落在这酷寒之地,却能领略如此风光,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   身体里喧嚣不已,此刻,无形中禁锢在身上的枷锁松落,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透着欢快的亮儿。 第37章   难得晚上没风, 篝火将每个人的脸照的很亮。   李茂群腿被烤的有点疼了,往后挪了挪,心里头想, 明天定要早早起来,多爬几棵树……   抬头看到李青卓把灵芝撕开扔到火上架着的罐子里,他愣了一下,旋即探头盯着罐子, 恨不得把东西给捞出来, “卓儿,你咋把恁好的东西煮肉了。”   “这东西本来就可以用炖肉。”知道他心疼了, 李青卓道:“叔,这东西是一年生的,并不是甚珍贵的药材,可以煎水泡酒。”   李茂群有点没反应过来, 眨眨眼道:“不能,蘑菇这些干货还挺值钱呢, 这灵芝不比蘑菇贵?”   李青卓用木勺搅了搅罐子, 道:“这儿的白灵芝品相比我从前见过的都好,大概一朵和一张兔皮价格差不离。”   听到这话,李茂群肩膀都塌了, 还以为这东西很贵重, 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啊。   不止他, 李青瑞听到这话也挺诧异的, 盖因十里八乡的村子都是光秃秃的,灵芝这种东西只从一些传说中听过, 还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不过俩人并没有消沉几息, 很快又抖擞起来, 一张兔皮也不错啊,这玩意胜在数量多。   洪州湿润,草木多,各种菌子也不少,齐敏懂得一些,道:“这里气候特别,灵芝个头虽然不大,但生的肥厚细腻,比咱们山林里的好很多。”   李青文拿着一块桦树皮摸,冬天桦树皮不好剥,这是自然从一棵被冻裂的树上扒下来的。质地柔韧,摸上去很舒服。   桦树皮能制作很多东西,从前他收到那个爷爷做的桦树皮包,一直没舍得扔,现在应该还在家里挂着呢。   今天煮的是兔子肉,每个人分了好几碗,可能是看到加灵芝了,大家都觉得今天的肉格外香,李青文更是滋喽滋喽喝了两碗汤。   见他这般,齐敏不怀好意的道:“再喝点,多去撒几泡,万一再能碰到鹿茸啥的,咱们这趟可是发财了。”   李青文白了他一眼,放下碗筷,这天气如厕是真的很痛苦。   其中一个矮个子的,吃着吃着突然哭起来,“我爹娘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肉……”   一句话,许多人面色不由得沉重下来。   他们里面不少人跟李家日子差不多,紧巴巴的,这趟出来,顿顿有肉,吃的嘴巴流油,满足之余,自然就想起节衣缩食的过去以及遥远故乡的亲人。   他们这里有家里的顶梁柱,有的还没成亲,爹娘尚在,身在几千里之外,压抑在心中的思想之情此时便喷薄出来,不少人红了眼睛。   李茂群也很动容,他一丁点都不想家,而是觉得这趟走来真的辛苦,但也长了不少见识,还有就是——这里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好,冷是真的冷,也有许多新奇的东西。   江淙静静的看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青文扯了扯他的袖子,“哥,你也想家了?”   江淙点头,从洪州出发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虽然从前当差也鲜少在家,但那时候不论走多远都能回去,现在不一样,有可能埋骨边城,再也没法回家看一眼。   李青文也知道这个时候安慰没啥用,道:“要不写封家书吧,我给你捎回去,到时候你家回信,我再给你拿来。”   江淙一愣,一时不知道该为能写信回去高兴,还是为李青文还要再来而开心。   他还没说话,老孙凑过来了,“仔儿啊,这事我得厚着脸皮给你说说,你要给你哥捎信,能不能顺便也给我家送一封,我家离他家很近……”   更多的人围过来,七嘴八舌的道:“给我也送一封行不,我们离的也不远!”   看大家伙都挺激动的,李青文连忙道:“行啊,没事,都一起。”   蒋立平乐陶陶的道:“哎,咱们都是沾江淙的光啊。”   李青瑞道:“咱们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了,送封家书又不是多大的事。”   因着这么一茬,刚才的思乡的悲伤氛围稍微淡了些,大家开始琢磨给家里信都写啥。   只有马永江闷闷不乐的,嘟囔道:“回又回不去,写信有啥用。”   旁边有人道:“你可以不写,这样还能轻便点。”   “我为啥不写!”马永江立刻道:“我爹娘不知道多想我,我得告诉他们我平安的到了地方,而且在这里吃好的喝好的。”   蒋立平蹲在李青文的身边没走,兴致勃勃的问道:“仔儿,你和你大哥从前去过洪州,在我们那呆了多久啊?”   不知道为啥,现在这些人都随着李青瑞他们叫李青文。   这事李青文还真记不太清了,李青瑞替他回道:“路上去了不少时日,在那呆了一个月有余,回去的路上碰到山匪,被江淙救了。他当时看我们实在挺苦,还要留银子做盘缠,我爹不肯要,他就悄悄塞给仔儿了。”   李青文可一点都不记得这茬了,“啊”了一声,看向江淙,“哥你还给我钱了!”   江淙拨弄着炭火,道:“没多少,就千八百文,我们当差吃住驿站,身上没甚钱。”   “一千六百三十一个铜板。”李青瑞可记得清清楚楚,道:“把那皮袋子塞的满满当当,走了好远了,我还纳闷,一开始那袋子还是扁的,咋到仔儿手里就是圆鼓鼓的……后来铜板从里面掉出来,我们才发觉。”   李青瑞同弟弟道:“仔儿,就是西屋窗台上的皮袋子,你从前还挺喜欢的,抓着都不乐意撒手。”   “原来是那个啊。”李青文了然。   “洪州好啊,山上都是绿的,野草都比我们那茂盛,树啊,花啊什么的都没见过。”李青瑞感慨道:“水还多,这一条河,那一滩水,不像我们那,下场雨都难。”   听人夸赞家乡,大家伙都高兴,嘴上还是谦虚道:“水多也不尽是好事,发洪水也很吓人,那个时候百姓和田都遭殃,比干旱强不了啥。”   “洪州水土养人啊,江淙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   “并州也出汉子……”   大家在相互吹捧中度过了一个高兴的夜晚。   第二天,李青文起的最早,天还不亮就被尿憋醒了,他火急火燎的穿衣服,江淙也跟着起来了。   经过漫长的冷风洗礼后,李青文发誓,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汤!   虽然知道白灵芝没有想的那么贵重,但李茂群还是忍不住爬了一棵又一棵的树,最后大家要往里走了,他才依依不舍的下来。   入了林中,不敢走太深,所有人分成三波,向不同的方向寻去,李青文跟着江淙和大哥他们去了东边。   这个方向不止有白桦树,还有别的,倒伏的树木和枯树很多,树干上有密密麻麻的云芝,李茂群立刻举着铲子就上手,李青卓撑着口袋往里装。   江淙看着雪地上的小爪印,扶了扶帽子,道:“这附近有不少松鼠。”   李青文对带毛的东西都很感兴趣,立刻开始跟着江淙找松鼠。   俩人追踪了半天,没见到松鼠的影子,倒是找到好几个松鼠窝,江淙眯着眼往树上看了看,带上口袋就爬了上去。   这窝离地面不高,他上去后单手抓着树枝,另外一只手伸进洞里,抓着里面的东西就往袋子里放。   等他下来时,把袋子递过去,沉甸甸,约莫有十几斤,李青文翻开口袋,看到里头有榛子、松子和一些不认识的坚果。   李青文:“……”   松鼠这家当可真是不少!   江淙道:“没都掏出来,还留了些,这附近应该有松树和榛子树。”   李青文很想立刻去摘松子,但是他也想去摸一回松鼠洞,一时就有些纠结。   “前面有处矮些的松鼠窝,瞧瞧里面还有啥东西。”江淙替他分忧。   李青文立刻就飞奔着跑去前头,欢乐的掏出了一把把的杏仁和松子,这种不劳而获捡便宜的事,做起来还是挺开心的。   经过剧烈的心里挣扎,李青文还是给松鼠留下了一半的的粮食,虽然知道它们有很多巢穴储存粮食。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不论是对人还是对这些小动物来说,都很难过。   不等李青文往下出溜,江淙垫脚将他从树上抱下来。   李茂群正好抬头看到,高声道:“看看,来的路上抬了你江大哥多远,现在回本了吧。”   李青文嘿嘿的笑了笑,跟大家知会一声,和江淙一起继续往前走。   行了约莫三五里路,就见到前面带着一顶顶白雪帽子的松树林,这里雪薄一些,雪白光滑如镜,走上去,不怎么费力,就是偶尔会踩到地上掉落的松塔。   李青文弯腰就把雪里的松塔捡出来,相逢便是缘分,不带走实在说不过去。   松树很高,有的树干下面只剩下一半,里面的木头裸露在外,江淙说这是野猪止痒蹭的,蹭多了野猪皮外面一层油脂,箭伤不了它们。   松塔这玩意是真的沉,俩人不敢弄太多,捡点就往回走。   本来以为才出来一会儿,和其他人聚集后才发现快到晌午了,大家不敢恋战,赶紧回约定的地方。 第38章 倒V结束   这半天大家伙收获都不少, 除了李青文和江淙他们,其他人也背回来松塔和榛子。菌子最多,白色的褐色的啥都有, 很多没见过的,拿去给李青卓辨认。   还有人扛回了松木,说是要劈成松明,以后点火就不用那么费劲。   谁也没有打到猎物。   他们这趟带的口袋全都装满了, 李茂群捶足顿胸的后悔没多拿点, 看到好东西捡不回去,他几个晚上怕是都睡不着。   就在大家伙说着松子个头恁大的时候, 飘飘洒洒的下起了雪。   一开始不大,扔进了松塔的火堆烧的简直不要太旺,一点都不惧,没过多久, 鹅毛一般的雪絮扑面而来。   大家赶紧回到各自的帐篷里。   其他人都在兴冲冲的说着今天的收成,蒋立平钻进来, 跟江淙商量道:“咱们这趟走的够远了, 得寻思寻思回去的事。”   江淙点头,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道:“这雪两天不停, 咱们就往回赶。”   “回去也做不了啥, 在外头还能多弄点好东西……”有人看上去不怎么愿意, 但话音一转又立刻道:“我当然听头儿的, 你说回去我们肯定立刻就动身。”   李茂群也有点舍不得,但没吱声, 他既不会打猎, 也不认路, 一个人在这片茫茫大地怕是活不过几天,得随大家伙的意。   “咱们走过的地方都很平坦,不容易辨认方向,这么大的雪,啥都埋的上,容易迷路。”蒋立平问李青瑞,道:“兄弟,你说呢。”   李青瑞道:“早点回去好,咱们对这里不熟,还是小心为上。”   一直到天黑透透的,这场雪不但没有变小的趋势,还越来越大了。   不到半天的功夫,外头的雪高了好几寸。   摸黑,江淙他们出去砍了几棵树,一个晚上没睡,开始做爬犁。   不用李青文说,江淙就给其中的一个爬犁上左右加了两根没凿锯的桦木,回去拆下来也不耽误做别的。   感觉过去了很久,外头还是乌黑黑的,有人慌了,“不对吧,我估摸着怎么也有巳时,早该亮了,咋还黑的。”   不少人跑出去,顶着厚重的雪絮看天,天像是被什么东西笼罩住,远远的能看到一些铅灰色。   此时,帐篷外头的雪更厚了,虽然没有风,但千里静谧,更压的人心里发沉。   头一次见到这诡异的情景,许多人都心里开始打鼓,这个时候谁也不再说多留几天的话,都在想该怎么回去。   蒋立平眉头紧皱,江淙道:“趁还能寻到些方向,我们现在就往回返。”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立刻开始把东西往爬犁上装,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帐篷给收起来。   骡子拉着爬犁走在最前面,老孙在旁边举着火把,另外两张爬犁由人拽着绳子拉,他们人多,随时可以换手。   江淙要在前头辨认方向,这次李青文没有跟着去,雪这么厚,极耗费体力,他得尽量保存精力,不能在这个时候拖后腿。   他们来边城时,雪打在脸上生疼,现在倒是不用受那个罪,但厚厚的雪絮一直往脸上糊,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站在后头十几步,都看不到江淙的身影,李青文有些不安,胸口撞的厉害。   除了前头火把的亮,周遭乌突突的看不真切,老孙头在前头偶尔吆喝两句,后面的人紧紧的跟着,生怕落下就失散了。   模模糊糊的,大家隐约知道这是往上走,感觉这个坡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所有人的呼吸都慢慢粗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江淙的声音突然从前头传来,“我们沿着原路往回走!”   这一嗓子,无疑给大家注入了希望,这个时候能找到回去的路比什么都重要。   李青文知道,越是害怕越耗费体力,他凝了凝神,在心里默默的数着羊,试图忘记外界的恶劣环境。   不知道走了多久,所有人都累了,在什么都看不到的地方赶路,身心俱疲,又累又饿。   蒋立平并没有勒令大家继续走,停下来歇息吃东西。   江淙终于从前头回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根麻绳,把李青文的左手捆住,另外一头交给李青瑞。   这样的天气,走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青文一脸忐忑,“哥,腿还行吗?”   “没事。”贴着里衣放着的油纸包还温热着,江淙把里面的兔肉拿出塞到李青文的嘴巴里,“走不动别逞强,喊一嗓子,大家都跟着歇歇。这雪不知道啥时候停,不能急。”   李青文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   江淙揉了揉发疼的眼睛,抓紧吃东西。   走完饭,继续顶着雪赶路,慢慢的,周遭有了点光,当大家能看清楚四周的皑皑白雪时,却没有一个人高兴的起来。   入目所及全是白色的雪,其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山,看不到树,看不到草……   头上的雪还在下,脚下的雪甚至要将他们淹没,天地仿佛成了一口白色的巨大棺材,将他们死死的困在其中。   走到走不动,停一会,继续走,身体被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   “都精神点,听听你们喘的比耕地的牛动静还大,这段时间真是松散了,回去都给我加练!”蒋立平厉声喝道:“咱们来时打猎耗费了不少功夫,回去就径直走,很快就能到营地!”   从后头走到前面,蒋立平悄声同江淙道:“你眼睛还好成吗?”   “没事。”江淙还是惯常的语气,垂目掩盖住眼中的血红,道:“在前头扎帐篷吧,大家快要撑不住了。”   蒋立平应了一声,随后便去后头把这消息传下去。   大家都暗暗松口气,只有蒋立平脸上有一抹隐隐的忧色。   都躲在帐篷中歇息,李青文没看到江淙,要出去,被李青卓拦住了,“江大哥他们有事要安排。”   李青文想,现在确是要紧时候,自己不能添乱。   耐着性子数了五千个数,李青文终于忍不住了,他也不是要跟江淙说什么,只是这么久没看到心里不踏实。   李青文去找蒋立平,没等他开口,蒋立平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李青文被拉到一边,听蒋立平小声说江淙出去了,立地气炸,咬牙低声道:“这时候你竟然让他一个人出去?!”   蒋立平道:“他一个人更方便行事,你要相信你哥。”   一句话,李青文肚子的气就被扎漏了,要是他身手矫健,体力充沛,就不会让江淙费心照顾,也就能同他一起共渡难关,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着急干等着。   看他太过沮丧和懊恼,蒋立平道:“怪不得江淙一直担心你逞强,仔儿你才十三岁啊,等着羽翼丰满的时候再想着展翅高飞吧。”   李青文不吭声,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就长大。   “他一时找不准方向,要走远些确定接下来的行程,放心,很快就会回来。”蒋立平平静的道,心却是提着的。   虽然运送贡品河沟翻船,但他们这些人从前多次护送朝廷重臣以及贵重宝物,身手拔尖,机灵警觉,曾经也遇到过不少危险,都化险为夷,眼前这么棘手的困境可是头一遭。   谁能想到这雪竟然这么大,还下个没完!   本来这四面八方就没有什么标识的地形和树木,现在被雪一盖,更是啥都看不到,东西南北分不清。   迷失方向最忌讳四处乱跑,耗费尽了体力会让境况更糟糕,与其一大群人得知实情而惊慌,不如出去悄悄探明。   所以,江淙主动提及时,他应允了。   就在李青文忧心忡忡之时,江淙在茫茫雪地中转了不知道多少圈。   终于,在一片乌沉沉中寻到自己想要找的,他立刻折身往回返。   帐篷里的人趁着这功夫立刻躺下补觉,李青文被折磨的一点睡意都没有,瞪着眼睛看着外头好像永远下不完的雪。   他想,如果再数五千个数见不到人,一定要出去找!   刚下定决心,外头好像有了什么动静,李青文像兔子般蹿出去,一看就看到外面顶着一身白雪的江淙,心脏“咯噔”一下落回肚子。   李青瑞他们也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陪着李青文等着,此时看到江淙像是在雪里打过滚一般,赶紧把人让进来。   人好好的回来,李青文顿时啥都不想问了,让江淙搓手,自己把他脚下的皮靴拔下来,脱掉里面布袜,双手抓着一只脚丫子就开始搓磨。   李青瑞抓起了另外一只。   江淙的脚丫子简直比冰块还凉,怕碰破皮加重冻伤,李青文又不敢太用力,费了半天力才有了点热乎气。   在外面冻的狠了,江淙自觉离火堆远些,对蒋立平点点头。   虽然找到了方向,但他们还面临着缺少食物的难题,这么大雪根本无法打猎,而爬犁上的肉已经吃光了。   万幸,半路时雪小了,他们并没有挨太久饿,到了那处已经被雪埋的只剩下一个尖的地窨子,从雪里掏出他们之前为了减轻重量留下的食物,算是度过了这个难关。   一众人在厚厚的雪中挣扎了数日,终于回到了营地。 第39章   李青文他们一行人披着雪走回来。   营地的士兵们都露出了见鬼的神情, 还以为他们被困死在雪中,没想到竟然一个没少的回来了!!   爬犁上全是雪,蒋立平说是砍的木头, 明年准备盖房子,士兵们没有多问,告诉他们周大人的侍卫交代过,让他们回去后早点去复命。   他们还没走到马厩, 在家等着的那些人跑出来, 俱是一脸的惊魂未定,“头儿, 可算是见到你们了。下雪后我们就觉得不妙,出去寻了几次,转眼差点找不到回来的路,怕有去无回, 没敢走太远,还好你们平安回来了!”   “回去说。”蒋立平一脸疲色。   众人立刻让路。   进了小屋, 许多人立刻瘫倒在地, 喘息不定,有人嚷着饿,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一看这架势, 没跟着出去的就知道这一趟挺凶险, 立刻去煮粥。   李青卓累的背都直不起来了, 靠着大哥的腿起身, 察看他们有没有冻伤。   宛如一条冻僵的鱼,李青文躺在那, 只有眼珠是动的, 雪厚没膝盖, 走起来太累人!   有人看到了爬犁上的东西,惊喜道:“还以为这趟白跑了,竟然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嗓门小点,你是想把鲁刚给招来?”蒋立平皱眉道。   那些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们现在有罪在身,再好的东西保不住也没用。   虽然没有缓过劲,但大家都不敢在地上呆太久,爬起来活动手脚。累不怕,万一手脚不畅,弄出点毛病,那才是麻烦。   江淙去外面打了套拳,回来按着李青文揉搓了一顿,然后大家伙西里呼噜的把稀饭倒进嘴里。   吃完饭,李青文卷着被子就睡过去了。他睡熟后不久,江淙和蒋立平换衣服去见周丰年。   李青卓坚持着没有躺下,把采回来的各种灵芝收拾一通,这些药材得妥善的处理才好。回来时候很辛苦,大家伙都没说把这些东西丢下,硬是拉回来,可不能糟蹋了。   李青瑞跟人小声说着话,听到鲁刚被救,不由得皱眉,这人可真是命大,被伤的那么重竟然还能活下来。   “特意派人去跑到安阳关,找大夫救治的,听说那大夫从前是个御医,被流放了好多年,一手医术没撂下……”   “鲁刚哪是命大,分明是官大,寻常人为了救命能跑八百里去请大夫来?!”有人嗤之以鼻。   刚回来就听到这么个不好的消息,李茂群不由得叹气。   老邢头安慰道:“也别这么丧气,也许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呢。”   大家连连点头,心里都期盼着他早点死。   提到安阳关,李青瑞多问了几嘴,这才知道,那里也算是边城的一部分。   所谓的边城并不是城的名字,而是拢北城以北所有城镇的总称,至今为止,主要有三处地方——安阳关、临肃和以及他们脚下的这片地。   安阳关是前朝的流放之地,在拢北城西北一千里左右,那里流犯众多,曾经发生过流犯被逼而反抗的事情,后来被镇压。   为防流犯聚众难以管束,后来流放之地又迁至临肃,临肃在龙北城东北八九百里之外,听说靠近海边。   从前大梁国力不足,疆域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大,隆北城百年前是最北的要塞。北方地域辽阔,被各方势力割据,据说有个从森林走出来的乌松部落十分强大,曾经声势巨大的统治了整个北方,向四面八方开疆扩土,大梁吃了许多年的苦头,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那个部落突然消失。   没了巨强镇压,各方势力开始乱战,打着打着,北方式微,一直挨打但是没有伤筋动骨的大梁就显得强大起来。   几年前,朝廷派出多支队伍到这片从来没有踏足过的疆土查探,虽然气候恶劣,可任何人都无法割舍这么辽阔的土地,故这里就如此这般成了便成了大梁的边属之地。   先前到来的士兵们受到过北边和东边的攻击,如果没有人占有,这里很开又会出现别的势力,可是在这里大量驻兵十分不利。   一来此地离大梁太远,粮草供应极其困难,路上的损耗巨大。二来这里一年只有四五个月不冷,仅有少数几种生长快的庄稼能收,就算是屯田代价也太大。   苦寒之地,千里无人烟,简直是天然的牢狱,计算过种种得失后,这里就成了流放的最佳之地。   可以不用计较流犯的死活,让他们种地来供应粮草,饲养马匹,流犯跟着士兵打仗还不用发饷银。既能惩治流犯,又能大大减少朝廷开支,简直是一举两得。   今年朝廷派了士兵来到这里,伐木盖房,驻扎此地,管制流犯也一同抵御外族的侵占。   江淙他们并非是第一批遣送边城的流犯,之前有过两拨,加起来约莫几十人,他们春天赶路,天气还好,但到了地方之后就只剩下了二十多个。   心里的绝望,对未来的恐惧以及遥远路途的艰辛,还有四处横行的野兽,不是所有人都能抗的住的。   外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李青瑞和其他人出去铲雪。雪把门挡住,被里面的热气熏成水,再冻成冰,门要是被死死的冻上,那可就不容易推开了。   小屋外头的雪,天天铲,堆起来有一人多高,马厩和牛棚那边积雪更厚,也要及时清除,这些辛苦的事情是流犯们必须要做的。   感觉到脸上有些瘙痒,李青文摇头晃脑躲着,慢慢醒过来,睁眼就看到齐敏拿着一片菜叶子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起来吃饭了,再睡东西就被他们吃光了。”齐敏笑嘻嘻的把菜叶子塞进嘴里,招呼道。   李青文不紧不慢的伸了个懒腰,爬起来,看着外头天色不明,一时也辨认不出是白天还是傍晚。   他随口问了一句江淙。   “和头儿去周大人那里了,还没回来。”齐敏回道。   这个周丰年对他们没有恶意,去那么久,大家也没那么担心。   他们这趟出去没打回猎物,口粮吃紧,刚吃完饭,老孙他们就去打了鱼回来。   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也腻的慌,更何况他们从前就不缺鱼吃,只能变着花弄着吃。   这不,有人就把新鲜的鱼肉捣成肉泥,捏了好几盆鱼肉丸子,都已经煮了几锅吃光了。   看着火的李茂群给李青文端了一碗鱼肉丸子过来,好家伙,真是实在,没有汤水,全是一个个的白色丸子,堆的冒尖。   李青文也是真饿了,不等凉下来就夹了一个放在嘴里,然后便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最后,出于对粮食的尊重,他还是把丸子吞进了肚子。   鱼肉是好鱼肉,只是没有去腥的肉煮熟了就吃,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李青文不敢细嚼,使劲往下吞。   也不是这些人不懂去味,而是手里啥料都没用,之前还有酒能腌一下,现在酒也没有,盐也没剩下太多,这样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吃才怪。   李青文先心疼自己的嘴巴,后来心疼这些鱼肉,都被吃了,还要被嫌弃,太委屈。   连喝了好几口水,李青文道:“下回来得多弄点味料种子,要不白瞎这些好东西。”   马永江惊诧的看着他,“你回去以后还要再来?”   这鬼地方,如果不是被朝廷押送过来,给他多少钱,他都不愿意来!   李青文也盯着他看,“咋,你们明年就能回去了?”   江淙只要呆在这里一天,李青文觉得自己都会一直放心不下。   家里的难处也在于银子,但几十两上百两足以能够过上好日子,这个对于现在的李青文来说并不是甚难事,只要把这里采到的好东西弄回去卖了,以后家里再也不缺吃穿。   村子里安定,爹和大哥能撑住事,谁也不会也不敢欺负他们家。   相比之下,江淙和蒋立平等人才是大困难,他们那么年轻,很多人都没有娶亲生子,一辈子都要背井离乡不说,要要低人一等,以后的日子多难,不敢想……   一想到往返路途之遥远,李青文浑身一抖,真的不敢回想的痛苦回忆,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咋走过来的。   思及没有尽头的流放,马永江也像是霜打的白菜,俩人坐在那里,像是锯了嘴巴的葫芦。   江淙回来时,便看到李青文蔫蔫的靠在那里。   闻到俩人身上的酒味,大家有些羡慕,这样的天气,喝点小酒最好不过。   蒋立平喝的多一些,大剌剌的坐在炕上,将之前留在家里的那些人喊过来,把前阵子的训话又说了一通。   大概就是问他们想不要好好活下去,如果想,从今往后就得像从前一样,不能放任自己云云。   他们在这里地位卑微,如果不能时刻警醒,紧紧抱成一团,那就只会落得任由人欺凌的境地。   之前屋子里都是靠着炭火取亮,这回拉了一些松明回来,屋里总算不用黑乎乎的。   江淙点了一根松明递过来,李青文却没有立刻接过去,紧张道:“眼睛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风吹的。”江淙垂下眼皮,说道。   李青文皱眉,更靠近些,让江淙睁眼,仔细看他眼中大块的血红色,不由得心惊肉跳:“不太像,被风吹应该不是这样的……”   说着,他立刻喊二哥过来看。   李青卓端详了半天,只说里面该是出血了,微量的血可能不会影响什么,江淙瞳孔外面一半都红了,看上去有些骇人,他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他人也都说,路上的时候眼睛就不得劲,那时疲于奔命,没顾得上。   难道是雪盲症?   可其他人在外头也呆了这么多天,只是有些见风落泪,并没有这么严重。   更糟的是,李青文把雪盲症的症状说出来,李青卓并没有在医书上看过,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疗。   这下李青文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见他这般,江淙思量片刻,还是开口道:“我这是家族传下的毛病,眼睛用多了就会如此,休息几日就好,你别担忧。”   一听是家族遗传,李青文心都凉透,那就是没法根治了,否则江淙也不会放任眼睛严重成这样而不管。   瞅着李青文惊慌的模样,江淙心里叹气,道:“你且把心好好的放在肚子里,三五天后,这血气就会消失。”   一听这话,就知道从前没少出现这状况。   李青文并没有安慰到,立刻将人拉到炕上,用手盖着江淙的眼睛,拧着眉,“没找人看过?”   “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用。”江淙任由他动作,没有一点挣扎的说道。   “那、那你们家……”李青文想问放任这种病不管,最后会怎么样,但一时又不敢说出口。   江淙闭目,舒展四肢,道:“我家人也不是都有这种毛病,隔几代会出一两个,我爹和我哥他们都没有。”   说着,他抓着李青文的手心,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写起了字。   【这应该也不算是病,很多时候,我比别人看的更远更清楚,同样的,也更累。】   将所有的字连在一起,在心里默默的读了一遍,李青文一脸惊愕。   原来是这样!   也就说,江淙射箭准,是因为眼睛?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江淙嘴角微微掀起,用气音道:“光看的清楚不行,还得有准头。”   他从小下了苦功夫练,所以才会有现在的身手。   知道了缘由,李青文也就明白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江淙这些日子辨认方向,用眼过度!   所以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完完全全的好事,给了你便利,也同样会被别的缺陷所限制。   江淙悄声同李青文说,这事不要告诉别人,他不想和别人不同。   除了家人以外,李青文是第一个知道这个事情的,江淙也没有跟蒋立平说过,蒋立平只是猜测他有眼疾,担心罢了。   李青文不是多嘴的人,本来就不会乱说,听江淙嘱咐,更是用心记住。   旁边的人并不知道俩人叽叽咕咕说了啥,只听李青文像是小大人一般,一句一句的教训江淙,不由得莞尔一笑。   猛的得知这事,李青文还在寻思怎么样缓解这种症状,江淙却是闭目一动不动。   李茂群把揉红的眼睛给李青文看,安慰道:“出太阳那几日,走路被雪晃的眼睛疼,现在还刺痛着,多流出点眼泪就好些。”   李青文苦笑不止,李茂群这才是正儿八本的雪盲症症状。   李青文不让他揉眼,手不干净,会加重感染,尽量别出去见光,多呆在屋里歇着。   李茂群自己不懂,但他是个听劝的人,老实的照办,果然很快眼睛的情况就缓解了。   几天之后,江淙的眼睛中的血色也慢慢褪去,李青文还是把这茬放在了心里头。   之前种的几样青菜都长出来了,一筐一筐碧绿碧绿的,十分可爱。   李青文让江淙多看看这些绿色,怕有人把菜拔光,他还特意找老邢头要了个坏掉的瓦罐,在里面专门种了几颗菜,告诉这菜在枯萎前不能动。   他说的郑重其事,大家也都点头保证,这玩意又不是肉,没人稀罕吃这个。   回来以后,李青卓是最忙的,抓紧时间处理各种药材,把那块碎裂的鹿茸拿出来炮制成片状,小心的装到袋子里。   去马厩剪马鬃做小刷子,一个个的把灵芝刷干净,晾干,存起来……   这一趟出去打猎,前半程惊喜,后半程惊险,侥幸回来的人短时间内看着雪都发憷,一时没人提打猎的事情。   江淙并不,眼睛好了以后还天天出去。   李青文并不赞同,怕雪地走多了,真得雪盲症,到时候加重眼睛的负担。   他特意去打听了,营地不少士兵眼睛都出现了不适,江淙比别人还要特殊些,更要格外小心。   这回江淙没有依他,同李青文讲,他们以后可能要在这里生活许多年,早晚要适应,躲避不了。   他这话实在有道理,李青文无法反驳,就开始琢磨以对付雪盲症的法子。   这里一年六七个月都被雪盖着,确实避无可避,防备措施迫在眉睫。   前世的太阳镜和护目镜就不用想了,李青文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材料做的,就算知道,他也做不出来。   他仔细回想从前看过的书、电视、电影以及其他种种,特意搜寻关于寒冷地区,然后脑子里闪过“雪镜”两个字。   藏族人生活在雪域高原,环境比这里可恶劣的多,他们依靠一种叫做“雪镜”的东西来保护眼睛,那东西好像是用牦牛的毛编制成的眼镜……   李青文不知道雪镜是怎么编出来的,但他清楚是什么样子的,立刻便跟大哥和二哥说起这个来。   李青瑞和蒋立平拍着大腿叫好,从前见到的雪只有不厚的一层,很快就会化掉,那个时候没注意到看雪还能看的眼睛疼。现在见识到了,也知道了厉害,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说完立刻便动手准备做,牦牛毛没有,他们能把麻绳拆成麻线,还有雪兔毛和棉线!   同李青文那里打听清楚,一群大男人捏着线开始摆弄。   李青文不懂针线,只是动嘴巴,他不经意的瞥到放在桌子上的桦树皮,心里一动。   他拿了一块桦树皮割成长条,举着长条树皮在大哥眼睛上比划了一阵,用指甲在皮上画两道白印,再放在桌子上,用刀在白印处割出两个细缝。   李青文再把东西贴在大哥的眼睛上方,问能不能看清楚,李青瑞说右边的孔有点小。   又用刀子修改一番,这次合适了。   在长条树皮左右两侧扎个孔,各系一条线,弄好了扎在李青瑞的脸上。   大部分被挡在树皮后,左右两边的眼睛只露出一条细缝。   被线绳弄的烦躁的众人一看,立刻就叫道:“哎,这个好,这个好!”   割几下比织东西可简单多了。   李青文拿回来的桦树皮立刻就成了抢手的宝贝!   只可惜现在外头暗,没法试效果如何,得等到出太阳之后。   江淙回来的晚,好再李青文留下了一块树皮,要不然都没有他的份了。   在桦树林时,为了装其他东西,也怕太重,树皮当做垫子,只在爬犁上铺一层。   手慢的就没有,马永江就是其中的一人,他看到李青文给江淙弄,不甘心的哇哇叫,“你这也太偏心了!”   李青文奇怪的看着他,“我要是不给我哥,给你,那才是偏心偏出八百里地!”   胡立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嘿嘿笑着,“他的意思是,在他心里,你排在江淙后面八百里!”   马永江斜眼看他,“那你应该在几千里以外的老家!”   胡立川伸手压着马永江的脑袋,“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   马永江丝毫不惧,冷冷的一笑,扯着嗓子喊:“头儿,胡立川欺负我!”   不等蒋立平反应,胡立川立刻收手,笑道:“哥给你闹着玩呢,你咋还当真了……”   见他俩互瞪彼此,李青文开始解释用线绳编制雪镜的好处,俩人挠头,他们又不会,就算知道了又能咋样。   老邢头刚从热炕中醒过来,听他们说话,开口道:“南边窝子那里有女人,这针线活还得找女人才行……”   一听这话,大家反应各异,有茫然的,有兴奋的,还有摩拳擦掌的。   有嘴巴快的问道:“这地方,哪里来的女人?”   老邢头咳嗽一声,道:“你们之前的流犯里,有几个女人。”   接下来,不管有没有得到桦树皮的,好些个都去问那些流犯住在哪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像是蒋立平这种有家室的人,自然不凑这个热闹,看李家那四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恍若未闻的样子,“听说是官宦之家的女眷,真真儿的大家闺秀呢,你们不跟着去瞅瞅。”   李青瑞笑了笑,“我一直在外头跑,自己的媳妇和孩子还看不够呢,哪里有空闲瞧别人。”   李茂群也摇头,没攒够娶媳妇的钱,他不会随便看别的女子。   李青卓一直端着医书旁若无人的看,并没有听到这话。   李青文现在满脑子都是咋样赚钱,咋样能让江淙的眼睛好些,对别的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江淙稳稳的坐在炕边,正试着脸上的“雪镜”,丝毫不为所动。   看着一群人哄哄的跑了,老邢头喃喃道:“女人哪里比酒好……”   没过多久,那些人又回来了,兴奋的说刚才答应帮他编东西的女人声音多么好听,身段多么窈窕……   一堆男人在一起说女人,说着说着难免就会越来越下流,越来越露骨。   李青文有点不自在,默默的站起来,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出去加点柴禾。   江淙突然开口道:“我们清闲日子怕是不多了,周大人说很快就会出去巡防,过阵子得操练起来。”   这话一下就把气氛给冲散了,刚才还说的热火朝天的人登时开始唉声叹气,又得出去,还要跟那些士兵一起!!   蒋立平看了江淙一眼,这差事不是得过一阵子才开始吗,说了让大家先好好的过个元正节,怎么现在突然说了?   他摸着下巴仔细琢磨了一下,难道是因为刚才说的话……   应该不至于吧,哪个男人不说点荤话?   嘶,江淙好像真没说过,但从前大家伙说的时候,也没见他制止啊。   这个雪镜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很快大家都有了。待日头亮的时候,带着出来试试,很多人说不太舒服。   戴这个确实是没有之前那么刺眼,甚至盯着某一处的雪看一会儿也甚大事,就是冷不丁脸上带这样一个东西,不得劲,最重要的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缩小很多,十分不习惯。   李青文也带着走动了片刻,同样觉得不适。   这个没办法,一开始都这样,只能长期带着,尽量早点习惯。   毕竟比起这点不舒服,保护好眼睛才是最重要的。   江淙的眼睛比别人更敏锐些,他带上不久就察觉到这东西的好,尤其是盯准雪地中猎物的时候,视线更容易集中。   从那以后,只要出门,他就一直带着李青文给他做的雪镜。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腊月最后的几天,虽然是阶下囚,即将要到重要的日子,也得热热闹闹的过。   大梁的个地方风俗习惯差异很大,就从节日来说,并州过年是最重要的日子,但洪州那边元正节才是新年,元正就是并州那边的大年初一。   所以,两帮人凑到一起,重要的日子就变多了……   为此,大家再次出去打猎,当然不会走太远,就在周围几十里左右。   这次打猎,雪镜的好处大家都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都对李青文竖起大拇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想出这么好的办法,真是后生可畏。   李青文不免有些赧然,并不是他多聪明,只是比别人看的东西多罢了。   因为这里住下很多人,附近没有大的野兽,只有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野物,打猎没有啥太大的危险。   即便处在这隔绝人世的冰天雪地之中,除了他们以外的人也在打年货。   官兵们早几天就出动,他们人多,气势足,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跑了挺远的。   还有其他的流人,从前不见他们出来,这两天李青文在外头看到过好几次。有去河里弄鱼的,也有想打猎的,只可惜他们看上去并不擅长做这些,一直没有什么收获。   就在李青文暗暗打量那些人的时候,他们其中的几人找到蒋立平,说想要用东西跟他们换点鱼和猎物。   蒋立平是个很爽快的汉子,即便对方能给的只有些干蘑菇和果子,也愿意捕鱼同他们交换。   那些人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文绉绉的,有些李青文都听不太懂。   等他们走了以后,蒋立平长出了一口气,粗声道:“跟他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太难受,简单直白点多好,非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脑瓜疼!”   抱怨完,他就带人去捕鱼了。   江淙领着打猎的人回来,两个爬犁都装满了,先去见周丰年,留下一些,剩下的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拉回来,也没有人拦着。   爬犁上全是野鸡和兔子,多是真多,就是收拾起来有一点点麻烦。   老邢头两手拎着收拾干净的鸡和兔子,偷偷跑去同伙房的人换了些白米、酱和盐。   那些人看他脸都炸了一圈,哼哼道:“听说你和那些流犯吃住在一起,看来日子不错啊,浑身都是荤油味。”   老邢头常偷着和他们换酒,不在意的道:“你们要是想,也来一起凑个热闹,不过可不能空着手,最好带点酒和菜啥的。”   “我呸!你个老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滚,被发现我们也得被骂!”   “等等。”伙房的头儿叫住他,道:“兔子皮都去哪儿了,那可是好东西!我们几个天天起早贪黑的在这里忙乎,脚都冻坏了,想做几双兔皮靴子,你要是拿来,我给再装三十斤盐。”   他们伙房的大概能估摸出粮草的情况,库里的盐多,用盐这块管的松,他们揩点油水,不太容易被发现。   同住在这里,普通士兵的日子未必比流犯强多少,好东西上头还不够分呢,他们一点捞不着,只能做些发现之后不会被重罚的小勾当。   老邢头知道蒋立平他们缺盐,答应下来,说定后,摇头晃脑的走了。   伙房里的人赶紧把鸡和兔子重新收拾,一边咧着嘴,一边嫌弃鸡毛没褪干净!   他们这些人虽然守着锅灶,能比别人多尝一口两口,谁也不敢明目张胆,都是偷偷摸摸的,哪像现在,几十斤肉,他们能敞开肚皮吃到撑!   并州那边腊月的习俗很多,别的不说,扫房和清理灶灰必不可少。好不容易有个大晴天,特意停下灶里的火,李青瑞和李青卓掏灰,李青文和李茂群去打水洗衣服。   李青文从前穿的都是棉布,洗起来很容易,这粗麻布衣服不一样,浸水之后硬邦邦的,俩手都有点洗不动。力道大了,水溅的到处都是,弄湿了身上,那才叫一个难受。   李茂群也是个粗糙的汉子,恨不得一件衣服穿到稀碎,他十分敷衍的把衣服在水里揉搓一遍,差不多就捞出来开始拧。   李青文看他洗衣服仿佛是在涮毛肚,稍微放多一会儿好像就老了。   他正不得章法的折腾,江淙回来了,接过他手里的衣服,李青文终于得到了解脱。   忙碌了几天,过年这天大家伙都没出去,盘坐在炕上说话,将往事诉诸于口,心里头积攒的那些思念之情才能得到纾解。   李青文一边听,一边分心想着家里的事情。   算算日子,他们离开村子已经好几个月了,时间过的可真是快。不知道家里这个时候在干什么……   他们哥几个把家里钱都拿走了,爹娘他们应该会多做点糖卖钱吧,要不这个年都没法过了。   李青文悄悄的把这个担忧跟大哥和二哥说了,俩人都笑了,让他放宽心,今年家里比往年好的多,肯定能过个好年。   说归说,一转脸,李青瑞就问道:“仔儿,咱们走时,你还记得家里还有多少高粱糖稀不,那玩意还能卖多少钱?”   李青卓也问,“邱大哥说没说下次啥时候来拿糖?”   李青文:“……”合着都是在强作镇定啊   离开前,李青文在家里的日子多些,仔细算了一下,家里的粮食应该足够多,过年前这几个月卖几次糖,手头应该有些钱。   听有人喊说差不多该做饭,李青文立刻下炕道:“我来,我来!”   不是李青文自大,这一群人里头,除了他,没一个做饭好吃的。为了过节准备那么多东西,可得好好拾掇出一顿来。   他一去灶台,江淙也很快就过来了,反正就隔着一道火墙,做饭也不耽误自己说话和听人说话。   为了过冬,兔子和鸡吃的都挺肥,李青文挽起袖子,挑了最肥的几只野鸡,把肚子里面的油脂掏出来,放在锅里开始炼。   他们的菜刀不怎么行,李青文剁不动肉,就让江淙把兔子和鸡该切的切,该剁的剁,然后用盐给腌上。   老邢头换回来不少盐,李青文放的时候一点都没心疼。   淘米水倒进装鱼肉的盆子里,换来的干蘑菇泡发……李青文一刻不停的在灶间忙乎起来。   准备的差不多了,有人过来帮忙,李青文把米给他,端去老邢头的屋子去煮。   李青瑞和李青卓去旁边屋子架着火,锅里的鱼肉块已经放好了,直接烧就成。   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江淙开始烧火,炼好的鸡油烧好后,李青文把鸡块放进去开始炸,他们人多,得炸好几盆……   炸鸡块的味道很香,屋里头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几分,他们鲜少吃油炸的东西,这味道有点陌生,但真的很诱人。   炸完鸡块炸兔子肉,刚出锅就有人过来抓一块尝,炸的焦黄酥脆,又咸又香,骨头都带着一股焦香,细小的骨头不用吐出来,咬碎了直接咽下去。   江淙烧火手不干净,李青文掰了两块肉放到他嘴里。   江淙点头道:“好吃。”   做饭的人最爱听这话,李青文心满意足的把蘑菇分几份,一份和鸡一起炖,一份做蘑菇炒肉,一份做成蘑菇肉酱。   最后,就着油锅又炒了一盆小白菜。   香味飘出去好远,旁边两个和老邢头关系好的也过来了。   菜非常简单,但是架不住人多饭量大,亏得有人帮忙,要不可得受累。   这浓重的烟火气,登时就有了过节的气氛,饭菜上桌,大家高兴的端起碗,以水代酒,使劲的碰了一顿。   蒋立平做为头儿,喝完一碗水,忍不住道:“希望以后每年我们都能在一起过……”   “那是自然!”大家响亮的应着,也把碗里水给干了。   在说说笑笑中,李青文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便过去了。   第二天便是洪州的元正节,有人早就眼馋那榛子和松子,问要不要炒了尝尝。   洪州也有松子,不过远没有这里的个头大,一看红色的壳就知道味道错不了。   李青文留了小半袋,准备把这些当做种子,种在附近这一片,这样以后想吃就不用跑那么远了。   听到他的话,大家乐不可支,这玩意得十几年二十几年才能结果,等着这口,可太难了。   提到种子,李青文赶紧把从松鼠洞里掏出来的那些拿出来看,把不认识的单独放在一起,打算以后种下去试试,看最后能长出什么来。   这样一打算,他竟然现在就满心期待起来。   没人炒过这松子,最后还是李青文上手,先用一小盆试,一边炒一边从锅里拿出来砸,尝尝里面的仁到底熟不熟。   亏得陶锅热的慢,要不第一次就得糊。   试了好几锅,终于摸到了门道,接下来就快很多。   李青文从前吃的都是开口的,却不懂怎么炒成那般,就在他琢磨的时候,有人把松子放在嘴里嗑开了,这下大家吃起来就省事。   看他们牙口这么好,李青文也就不费劲想了。   熟松子的香味,不同于粮食的香,也跟肉香不一样,是一种独特的香醇味道,反正这里有一个人算一个,没人不喜欢。   吃着,吃着,突然有人幽幽的开口道:“这的松子被发现,以后不会成为贡品吧……”   这一声,让大家磕松子的动作齐齐一顿,然后更快的吃起来。   年和元正节都过去,蒋立平他们每日便不再窝在房中,一众人跑到几里之外开始操练。李青文跟着去瞧过热闹,江淙专心做事,不能分神,他觉得没甚意思,后来就不去了。   他们的爬犁和雪镜很快引起了官兵的注意,有人上报,周丰年喊蒋立平和江淙过去,问清楚之后,赞不绝口,兴致勃勃的让营中的人也依样做出来。   这两样东西都很实用,尤其是雪镜,现在营中很多官兵眼睛出了问题,雪镜的出现,真的是解决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有功之人必须奖赏,周丰年问他们想要什么,蒋立平没说话,看向江淙,他觉得江淙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第40章   三日后巡防, 不知何时是归期,大家开始琢磨写家书,万一回来的晚, 赶不上,错过可就太可惜了,莫不如现在就写好给李青瑞他们。   他们这几十个人里谁也没有带笔墨,本来想央求老邢头去借, 后来不知道谁, 跑去问南边窝子那边的流犯,毕竟那里住的是读书人。   他们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念头, 没想到还真成了,得知他们中大多数人不识字,对方还主动提出可以帮忙写,只要给点吃的就行。   读书人的脸皮薄, 齐敏他们回来时,就同人绘声绘色的说, 那些人说要食物的时候, 脸红的像是渗血一般,本来代写书信便要要给钱的,换成食物也无可厚非, 不知道为啥那样不好意思。   听他们这样说, 李青卓就没再提帮写家书的事, 他亲眼看到有人一边铲雪一边找冻死的野菜吃, 那些人没有这些府兵身体强壮,光在这里活着就很难, 要弄点吃的就更不容易了。   听他们相互问都给家里写了啥的时候, 大都是抓耳挠腮,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茂群忍不住咧嘴乐了,笑着笑着嘴角便垂下来。   他也担心家里,担心的是娘会不会因为过年没钱又去找二伯他们要,他也清楚,家里头谁也不会想他,更不会担心他。   这种事情他早就知道的很清楚,早就不难受了,就是有点怅然。   看着外头出神了半天,李茂群看向李青文,问道:“开春你真要留在这里?”   “不,我得回去。”   李茂群一愣,李青文一直嚷着留下来,没想到突然变卦。   提到这个,李青文脸皱出十八道褶来,万般不情愿的道:“我大哥说,咱们的通关路引只批了一年,不回去可能有麻烦。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再去开路引,可得记住把日子写长点,十年八年的最好,省得一次次的来回跑。”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没想到突然有了变化,李茂群面上显出几分失落。   李青卓看到了,问道:“叔,你不想回去?”   李茂群轻轻点点头,“我回去也不知道做啥,留在这里还少些烦心事,我还想跟江淙他们学学咋样打猎,那些兔子皮啥的看样子能值些钱……”   他家地不多,庄稼活不重,在县城里找不到事情做,兜里没钱,闲时心里发慌。因为他一直不成亲,大嫂二嫂防贼一样防着他,在家里实在呆不下。   他想在这里多弄点东西,卖钱还给大伯二伯,他们各自都是一大家子人,这些年贴补了自家不少,他一直于心有愧。   李青瑞还在寻思说什么,李青文飞快的道:“叔你要不先跟我们回去,过阵子咱们把东西买齐了再来。”   李茂群听的一愣一愣的,看向李青瑞,“你们回去还要再来?”   李青瑞抬了抬下巴指着李青文,“你看仔儿这样,谁能拦的住他。”   李青文捏着筐子里的土有点干,舀水过来浇,听到这话,振振有词的道:“你看,咱村的地都不多,老老少少一年到头吃不饱肚子,每年想出去讨生活的都不知道去哪儿。这里地多,野物和野果也好寻,能种地,能打猎,只要肯下力绝不会饿肚子,挖到好药材能拿去卖钱,还有江大哥他们在这里相互照看,除了远点,没甚缺点。”   李青卓的药草书被李青文拿去,仔细一研读,发觉这里的药材还真不少,别的不提,就说灵芝,这要是采了几车拉回去,够个青壮力娶媳妇,盖房子和买牲口的了。   杨树村什么样子,李青文很清楚,只靠种地,活着十分艰难。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是勤快的,但地只有那么点,不管怎么下力,几十年如一日的贫穷困苦。   他家现在的日子比村里人不少人都好过的多,但在李青文眼中,还是觉得远远不够。他想挣更多更多的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让江淙他们重获自由。   这个赚钱的愿望,在杨树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实现,但边城这里他觉得可以。   虽然偏远,地大物博,物产富饶,李青文才在这里呆了不久,就感觉这片土地像是一块没有被人发掘的宝藏。   从大哥嘴里听说路引的事情时,李青文真是没想到,他不是钻牛角的人,知道必须得回去一趟,便开始琢磨下次来的事。   他们这次来的仓促,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好,到了这住下后,才发现缺这个少那个,这次回去一定采买齐全。   听他们这样说,李茂群心中大定,道:“那我到时候随你们再来。”   “哎哟,这还没走呢,都说来的事了?”蒋立平推门进来,随手扫掉身上的雪,笑着说道。   “蒋大哥,你耳朵可真够厉害的。”李青文往他身后看,果然江淙也跟着进来了。   李青文凑上去,急切的问道:“咋样,问了没有,我们可不可以在这开荒?”   江淙点头,李青文还没笑出来,就听蒋立平道:“你以后怕是没心思种地喽,你哥想让你拿笔杆子,而不是锄头。”   “啥意思?”李青文问道,李青瑞和李青卓也看过来。   江淙道:“你做的爬犁和雪镜派上大用场,周大人要奖赏,我想替你求个科考的机会。”   李青瑞大喜,急声道:“这可是真的?”   江淙点头,“周大人同意写推荐信,只要考试合格,就能入文正书院学习,日后便可参加朝廷的科举选拔。”   “可是朝廷的科考不是已经停了吗?”李青卓问道。   他听秦大伯说过,普通百姓也能参加科考是前朝开的先河,本朝也继续延续,但朝中的文武百官一直不怎么赞同,断断续续的上书要取缔,先皇时候好像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科考的大门就突然关闭了。   李青卓喜欢读书,只是家中贫困,难以为继,他选择了学医治病,但那颗种子还在他的心里深深的扎着根。   “停的只是下头州县的,朝廷办的那些学院的书生可是一直都能参加。”蒋立平道,“一般人没有门路,入不了那些学院读书罢了。”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青卓眼中闪着光说道。   所有人都很高兴,唯独李青文,他怒瞪着江淙,“我不愿意!你别给我做主,我只想种地赚钱,不想去读甚书院!”   他不想读书,绝非是怕苦怕累,而是怕耽误工夫。读书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可能要几年,十几年,在这期间,他没把握能赚到钱,可能不但帮不了家里,还会增加负担。   他可能再也没有空闲来边城,那如何才能帮着江淙他们恢复自由身?   李青瑞知道这是江淙的好意,农家子能读书的少之又少,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便斥声道:“仔儿,怎么跟你江大哥说话的。江淙是为了你好,你这样聪明,读书定然也错不了,那比种地可出息的多。”   李青文有些急了,“我可不觉得读书比种地强啥,谁都要吃粮食,种地可填不饱肚子,我可以识字读书,就是不想考甚么书院!”   这话他从前就说过,现在更是坚定了念头,李青文坚持道:“我也不愿意做官,就我这性子,在官场怕是会沦为垫脚石,万一倒霉成了替死鬼,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要是再不小心做错了什么,株连家人,那时后悔都来不及!”   他这番话说完,李青瑞等人目瞪口呆。   蒋立平先绷不住了,放声大笑,“哎哟,我忍不住了,你说你,现在字都写不了几个,能不能入的了学院还两说!就算进了学院,没有个十年八年哪里能去参加科考,即便去考试,名列前茅都不一定考的上……咋,你现在就开始害怕自己考上之后当官,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李青瑞为了弟弟的颜面,没有笑的那样明显,也道:“仔儿,读书可不是简单的事,能靠学识入朝为官的都是才学过人的,哥倒是没想过让你一定做官,识字懂得圣贤道理,总比一辈子闷头土里刨食强。”   李青文被他们说懵了,反应过来脸上唰的变红,他确实没想过自己考不上……   好像是有点自大……他都忘记了,这里的读书跟从前生活的时代不一样,自己高考那个省里前三的成绩,在这里可能就变成了零。   看着弟弟的神情,李青卓故意道:“仔儿,你也不用害怕自己考不上,就算进不了书院,我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李青文闷声:“二哥,你这激将法不够熟练,我不吃这一套。”   李青卓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么机灵的脑袋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机灵的脑袋种地更厉害呢。”李青文气呼呼的看了江淙一眼,拉长声调道:“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为我好,逼我做不愿意做的,再机灵的脑瓜也没用。”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李青卓的手劲变大,“跟江大哥说这话,他要寒心了!”   蒋立平撇江淙一眼,“我说啥来着,他肯定一万个不乐意,没说错吧?”   江淙一脸无奈,把李青文的脑袋从他二哥手下救出来,叹气道:“你要是真不情愿,这名额让给家里头其他人也成……”   “还能让出去?!那可太好了!”李青文瞬间抖擞起来,“给我二哥吧,他爱读书!”   没想到事情转了这么大个弯,李青卓愣住了。   江淙对李青瑞点头道:“我怕仔儿不愿意,特意在周大人面前没把话说死,青卓愿意去读也好,他本来就读过几本书,又写了一手好字。”   李青瑞很清楚二弟多么想要读书,看着李青卓道:“老二,你觉得呢?”   他没有像刚才对幺弟那般大包大揽,因为李青卓学医多年,再转过头去读书,之前那些年的努力和辛苦怕是要白费了。   李青卓不假思索的道:“大哥,我想读书,唯独辜负师傅多年的栽培,心感不安,这次回去,我要好好跟师傅磕头赔罪。”   吕大夫将李青卓收到门下,见他闲时不停翻书练字,多少次都感叹弟子生不逢时,若是从前县城能考试的时候,定能有所成就。   吕大夫身为人师,从来都想弟子能更好,他要是知道这事,怕不是比自己还高兴。李青卓知道,自己有此机缘,师傅定然会同意,但越是这般,他心里头越是难过不舍。   李青卓这样痛快的应下,李青文登时拍手叫好,自己甩掉这个大包袱,二哥又能得偿所愿,简直不要太好!   他不遗余力的拍马屁道:“二哥,你一定能考上学院,也一定能当大官,我相信你!”   李青卓弯了弯唇角,“若是真如此,也是仔儿你的功劳。”   “二哥,你不要跟我这样客套,我们是一家人。”李青文美滋滋的道,不用读书,他现在心情大好。   说定后,江淙带李青卓去见周丰年,李青文追着蒋立平问种地的事,得知自己有上百亩的荒地,登时喜的不能自己。   他高兴的原地打转,“哎呀,这么多地,我得寻思寻思种啥,多种点水稻吧,高粱米实在不好吃……”   蒋立平乐的露出大白牙,对李青瑞道:“看看你弟弟,多少人求不来的读书机会,他死活不干,听说种地高兴成这样,啧啧。”   李青瑞笑了,“种地也好,种地要是能种出名堂来,也是有能耐的……不过,仔儿,这里这么冷,稻子可长不出来,你这白米饭想要吃上可是难。”   李青文呆滞了一瞬,他好像都忘了这茬了!!!   边城这边的水不少,光河他们就见到了好几条,李青文早就想好了种水稻,唯独忘记了这里的气候。   江淙和李青卓很快便回来了,看二哥眼中掩饰不住的喜色,李青文就知道这事成了。   李青瑞很为弟弟高兴,同江淙道谢,江淙道:“这功劳应该是仔儿来领,我并没出什么力。”   他们回来,蒋立平就把李青文想要在这里种水稻的事情说了,“瞧瞧,他还信誓旦旦的要种地呢,结果啥都不懂。这里这么冷,种豆子和麦子都未必能长成,水稻最喜暖怕冷了。”   李青文鼓着脸,不服气的道:“蒋大哥,你就这么笃定我种不出水稻?”   蒋立平哈哈大笑,“当然!不是我小瞧你,而是这里真的不合适,种水稻不光要有水,还得暖和才行,蛮干种不出粮食来。”   李青文眼珠转了转,“我觉得能种出来,要不咱们打个赌?”   蒋立平转头看江淙,“你可瞧好了,不是我欺负他,是他偏要给我犟。”   江淙点头,蒋立平立刻道:“赌可以,先说好,可不能耍赖,种几十亩最后得一把稻米,这种可不算。”   李青文摆手,“那算什么能耐,自然要正儿八本的种出来才算。这样吧,啥时候这里一亩地能出一百五十斤稻米,算我赢,五年之内种不出来,算我输……怎么样?”   “还要五年啊?”蒋立平咂嘴,这赌的时间也太长,他怕是转头就忘了。   李青文道:“那当然,你也说这地方种水稻难了,我可不得摸索一阵子。”   要是李青文大言不惭的说今年明年就能成,蒋立平定然觉得这小子说大话,可李青文现在不单说了亩产,又要五年,他总觉得好像有谱,犹豫了一下。   江淙见他要退缩,立刻道:“你俩赌注是什么?”   蒋立平看向李青文,道:“要是我赢了,你就答应替蒋大哥做一件事,当然不是啥凶险的,得需要劳烦你出一趟远门。”   听他这意思,好像已经想好了要李青文做啥一般。   李青文一点也不含糊的点头,道:“好!我应下,要是我赢了,我也希望蒋大哥替我做一件事。”   俩人就这样说定,立刻击掌。   等他们说完了,李茂群才忍不住道:“那今年的地种啥?”   李青文毫不犹豫的道:“那些官兵发啥种子就种啥。”   他倒是都想尝试一下,可惜手里没有种子。   江淙对李茂群道:“叔,你想开荒也一样,这里空地很多,你要是看中了哪块地方,我去同他们说,划出来种就行。这里地处偏远,朝廷尚未出明令对这里起科,这三五年之内应该不用担心交税粮。”   “这敢情好!”李茂群笑道。   旁边的蒋立平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道:“江淙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淙面不改色的道:“咋,你觉得这里能种出水稻来?”   “当然不是。”蒋立平道:“我倒是看看他有啥通天本领能让这里长出水稻来!”   李青文笑嘻嘻的道:“我得好好寻思寻思让蒋大哥做啥。”   “我都已经想好了!”蒋立平挑眉道:“你要是早点认输,我还能手下留情。”   不听他俩斗嘴,李青瑞问道:“江淙,你们啥时候去巡防。”   “后天走。”江淙道:“这次我们要去北边,可能要走很远,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打听过了,过阵子那些差役要回去复命,还有一队官兵要去京城贺寿,你们同他们一行,还相互有个伴。”   李青文愣了一下,“不是说开春走吗,怎么又变成了过阵子。”   江淙道:“这里雪大,开春后化雪,路更不好走,况且,那个时候野兽出山,饿了一个冬天,真是肆虐横行的时候。”   他说的有道理,李青瑞道:“这事还得听江淙安排,不管咋样,平安才是最好的。”   李青文还在垂死挣扎,“那我的地怎么办,再开的时候肯定错过春耕,一年就这样荒废了。”   “我们帮你照料。”江淙道:“你放心回去。”   爹和三哥去了姑姑家,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他们走了这么久,娘和嫂子她们定是夜夜睡不着……   想到这些,李青文终是点了点头。   李青瑞他们被叫去参谋如何写家书,旁边屋子里突然传出李青文高兴的呼叫声,很快,江淙和李青文俩人便出来了。   “大哥,江大哥给我弄了一匹马,要教我骑马!!”李青文眉飞色舞的说道,圆溜溜的眼睛微微的瞪大,看上去有精神极了。   李青瑞他们还没说啥,李青文已经拉着江淙跑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看看自己的马。   几个人跟在后头,李茂群道:“还说自己不是小孩……”   刚才还哭丧着脸,一下笑的也恁快。   李青文他们来时赶车的骡子拴在离小屋不远的马厩里头,因为有老邢头照顾,这几个月没少草料供着,此时骡子的旁边多了一匹栗色的马,母马正在低头吃草,长长的尾巴悠闲的甩动着。   李青文前后左右打量着,眯着眼睛笑,满意的不得了。   江淙站在马槽旁边,李青文小心的摸了两把马脑袋,激动的道:“哎,真老实,它就让我摸。”   “这匹母马性格温顺,是战马下的驹,不容易受到惊吓,你想学骑马,得先学会照顾她。”江淙道,“你照顾好它,就知道了它的习性,骑马就很容易。”   “好,我学。”李青文使劲点头,“骑马跑的快,我要是学会这个,这几千里路就不用走那么久,每年来回并州和边城,岂不是更容易了。”   江淙怔了一下,道:“骑马首先得保自己周全,等熟练了再说快慢。”   李青文点头应着,喜道:“这周大人真是个大方的,不但许我二哥去读书,还给了一匹好马!”   江淙笑了笑,没说话。   接下来,李青文同江淙讨教养马骑马的事情。他也上了马,一开始缰绳是江淙拉着的,走了一会,李青文便能自己牵着。   他喊了几声“驾”,马就会小跑起来,比坐车可快多了,李青文更是坚定了要学骑马的念头。   这匹马跟李青文很投缘,愿意和他近亲,十分的乖顺。   不管愿意不愿意,分别的时候还是到了。   前一天晚上,李青文早早的凑到江淙跟前,嘀嘀咕咕一通,江淙都应下了,李青文十分满意。   蒋立平他们都感叹,从前可没见江淙这么好脾气,真是开了眼界。   翌日,蒋立平和江淙等人全部收拾停当,和一队士兵同行离开,他们的干粮堆在爬犁上,听说是三个月的量,这一走,短时间内无法回来。   李家四个人把他们的书信都给收好,出去送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李青文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跟江淙说帮他把留下的种子好好种一种,看上去虽然不舍,但像是个小大人的样子,叮嘱他们巡防时注意安危。   巡防队伍走了,掀起的雪沙被风吹了好远,看着一行人消失在雪中,李青文缩着脖子往回跑。   从前几十人的屋子现在空了大半,老邢头都有些不适,叹道:“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应该在开春前。”李青瑞道:“这么多人吃饭,春耕可耽误不得。”   李茂群猛点头,他昨日在李青文的地旁边划了一块,他用脚量了一下,约莫八到十亩的样子。这里空地太多了,那些官兵还劝他多开一点,这里野草多,庄稼争不过,开荒前几年收成不行。   李茂群从来没敢想过自己能单独有这么多地,怕拾掇不过来糟蹋了,觉得第一年开这些就够。况且,他也要回去,地的事情还得麻烦江淙他们,太多给人家啰累。   差役还要十日后动身,时间也不多了,李家四个人早早的把东西收拾好。   江淙他们离开前特意打了许多鱼留下,他们走之前吃不完,李青文便想着带回去几条,“这冷天应该坏不了,爹娘他们还没吃过鱼呢,带回去给他们尝尝。”   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带鱼回去,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李青瑞沉默了片刻,道:“仔儿,我们可能不能直接回去。”   “还要去哪儿?”李青文不解的问。   “这些皮子和药材得先拿去卖了。”李青卓指了指那些装好的东西,“咱们得先去范阳城。”   范阳城是北方排在前头的大城,人多,生意昌盛,许多商队都在那里停留,距离柳山县二百多里地,很近,但是却不属于并州。   李青瑞他们决定去范阳城,不单是为了卖毛皮和药材,也是想给蒋立平他们送家书,毕竟柳山县太小了,几乎没有去往洪州的商队和人。   估摸着日子,他们回到并州时天气就差不多回暖,再去范阳城耽搁几天,那鱼多半得臭了。   虽然很遗憾,林青文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一想这次卖了东西,就有钱给爹娘买别的吃的,也就罢了。   这天晚上,四个人睡不着,正在说着赶路的事情,隐约听到外头有人哭。   仔细听,又好像是风声,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听到有人在呼救……   李青瑞躺不住了,立刻穿衣服起来,李茂群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也赶紧跟着起身,披上衣服就往外面走。   他俩出去半天没回来,李青文和李青卓也不安心了,立刻点着火把追出去。   到了外头,哭声就很明显了,同时听到大哥的声音,俩人放心的走过去。   “救命,救救……我哥病了,他们不管我们的死活……这、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寻大夫……”   俩人还没走近,就听到女人的说话声,李青卓顿了顿,没再往前,转头返了回去。   女人是住在南边窝子的流人,可能是急了,大冷天的跑出来也没穿多厚,趴在地上哭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没甚力气了,李青瑞喊她起来,只能干着急,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几个爷们也不能把人扛起来。   李青文年岁小,没有这么多顾虑,把身上的皮袍子给女人披在衣服上,将人扶起来,道:“再冻一会儿你都没命了,还咋救你哥……人在哪儿呢,你领我们去看看。”   说话的功夫,李青卓已经抱着一个包过来了。   女人冻的手脚僵硬,没法走路,李青文急了,把人背起来,老邢头嘶嘶哈哈的跑了出来,“走,我知道她们住的地儿。”   李青文才十四,身子骨还没硬,其实没啥大力气,亏得女人又瘦又轻,地方离的也不远,要不然可就费力了。   他们趟着雪到了窝子那里,一开门就看到里面好几张焦急的脸,那些人一看女人被背回来,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把人接回来。   女人哭着说官兵不理睬,里头的人俱是一脸绝望,哭嚎道:“没想到我孙昌抚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浩儿被我这个爹牵累至此,我还在这苟且偷生,我儿为了我……”   “你这丫头可真是莽撞,大黑天敢偷跑出去,我看你、你是想要急死娘啊你!”中年妇人哭的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你哥已经这般,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爹和娘怎么活啊!”   李青卓往里挤,打断道:“病人在哪儿?”   那些人愣怔了半天,有人伸手指了指火堆旁的一团隆起,李青卓便径自走了过去。   李青文跟在后头,解释道:“我二哥是在医馆做学徒的,虽然还不是大夫,总比你们在这干着急强,让他给瞧一瞧。”   这些人本来都已经听天由命了,没想到事情突然有了转机,有几个年轻的立刻跪倒在地,激动道:“诸位的大恩大德,我们孙家没齿难忘。”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好,别高兴的太早。”李青卓道:“他如何病的,你们仔细说一说。”   孙家人一股脑的上去,李青文默默的站在原地,他总觉得二哥治病的时候有点冷酷无情……   一边号脉一边听他们说着症状,然后李青卓把周遭的人赶远了些,从包里掏出一个布褡裢,取下里面扎的银针。   看着光亮中的细针,李青文身上不自觉的起了一层疙瘩,抱着胳膊想,这里头也冷了吧。   在几声惊呼中,李青卓从银针从病人身上挑出一根白色丝线样的东西,一连七八条,躺着的人身体一震,长出了一口气。   孙家人一看这般,连忙拱手道谢,李青卓道:“你们这太冷了,住久了身体禁不住,得寻个暖和的地方才好。”   听他这样一说,李青文才察觉到,刚才着急救人,没注意到这里面冰窖一般。   孙家人苦着脸,道:“恩人说的是,可那些官兵才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自己并不会盖房子……”   李青卓想了想,道:“先把病人抬到我们那里去,其他的明日再说。”   孙家人自无不可,又是千恩万谢。   来时的火把已经点不着了,回去时一帮人摸着黑。   蒋立平他们走后,许多东西还留在这里,不好让外人随便住进来,只让病人躺在李青文这,李青文自己去江淙空着的铺盖那里。   孙家人不能留下,有点不放心,但李青卓已经出手救人,他们感念恩情,也就听从吩咐。   折腾这么一下,没过多久天就亮了,病人已经醒了,虽然有点虚弱,但走路没甚问题,起来后给李青卓磕头。   没一会儿,孙家人过来,看到儿子孙永浩好了,喜的落泪不止。   李青文突然觉得,他二哥放弃学医去读书,可能是件憾事,救人也是重要的事情啊。   不过这种事情谁可惜也没有用,终究还是要看他本人更想要做啥。   从前只是见过,并无深交,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孙家人把李青卓当做救命恩人,便说起了他们被流放之事。   孙永浩的爹孙昌抚曾任三管大夫,是个从五品的散官,得罪了朝中大臣,故被流放至此,至于如何得罪人,孙昌抚摇头不愿意说,“如今沦落这地步,并非我好脸面,只是不想给恩公找麻烦。”   他不说,李家人也不问,只是提及他们应该把住处修缮一番,要不这个冬天可不好熬。   孙家人一听,都是一脸苦笑,要说读书题字,作诗吟曲,他们倒在行,可不会弄这些下力气的粗活。   李家四个对读书人不自觉的尊敬,闻言便要帮一把。   昨天晚上黑着,看不真切,白天再去,发现他们住的地方不比马厩旁边强啥,半截在地下,地上各种木头搭成一个三角形,可不就是个地窨子。   这地窨子倒是不透风,只是他们弄不到禁烧的柴禾,只靠着枯草和灌木烧的很快,热一阵就成了灰烬,那点暖意很快就在地窨子里面散的一干二净。   好被褥够厚,要不然他们一家人可捱不了这么久。   李茂群和李青瑞打算给他们搭火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孙家人自是一通感谢,几个年轻人帮着一起干,动作笨拙的像是鸭子一般。   见状,李青文都有些忧虑,就这样,他们能在这里活下去吗?   江淙他们那群人,不但人数多,还都年轻力壮,力气和本事一样不少,这样他都放心不下……   他心里想的事情都写在脸上了,孙永浩强笑道:“没有人受不了的罪,这世道谁又能活的轻松。”   李青文点头,是这么个理,他们一家人几千里都走下来了,可以见得并那么容易倒下。   花了几天的功夫,地窨子里面的炕和火墙都弄好,烧火试了试,把冒烟的地方重新拿泥巴抹一下。   松软的枯草先放进去,点着后,再放灌木枝子,灌木枝能烧旺后,打下一层火底,再放干牛粪。   虽然牛粪不会像木头那样烧的快,但它烧的慢,也烧的久,这样炕和墙都热起来,地窨子里面也多了几分暖意。   孙家的事情一解决,李青文他们就该出发了。   临行的时候,李青卓给孙家留了一些常用的药。   这趟他带了许多药包,只有他自己病了,剩下不少,好不容易带这么远,拿回去太可惜,大部分留在蒋立平他们那里。   李青瑞同老邢头说好了,让孙家人自己来装点马粪烧炕,老邢头答应了,一直在问他们啥时候来。   李青文同他说,“这个不一定,我哥让我不要急,在县城等押送流犯的差役,人多才好北上。”   老邢头连连点头,“路上可要小心些。”   他们一起住了这么久,自然有些感情,李青文问他除了酒想要啥,老邢头寻思了半天,也没想好。   李青文说走之前你要是想不出,我自己看着买吧。 第41章   李青文还是没能骑马, 因为他刚开始学,还不熟练,江淙离开前, 特意跟李青瑞说,让他看着李青文不让他骑马。还有就是东西很多,一个爬犁装不下,他的爱马得去拉另外一个爬犁。   好消息就是他回去的路上不用再走着。   离开的时候, 马厩和牛棚的几个老兵跟着一起出来,孙家的人也来送行。   知道李青卓要去京城读书,以后可能很难再来这里, 孙昌抚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他, 收信的是他的至交好友,他的好友在京城做官, 李青卓去京城后有事可以找他。   李青瑞去官兵那边问询一番, 同老邢头和孙家人挥手道别, 跟在官兵后头出发。   有前头的人开路,后头人马走的更顺, 李青文坐在爬犁上, 头和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将冰天雪地隔绝在外头。   他们这一行人中, 那几个差役就是押送他们来边城的, 当时雪大,被拦在这里,后来又下雪,回去的日子便推迟到现在。   他们把犯人送到便交差, 没有命令在身, 早点晚点回去都没有大碍。   十几个官兵有骑马的, 有架爬犁的,他们要送到京城的东西可比李青文他们的贵重的多,有虎皮,熊胆、熊掌、人参等等,是替林将军送的寿礼。   林将军就是统领现在边城士兵的主将,周丰年就是在他手下做事。   虽然后来又下了很厚的雪,但有了爬犁,走起来比刚来时还要快,就是马和骡子有点受罪。李青文和李青卓也不会一直坐在车上,时不时就下来跑,老实呆在上头有可能会被冻坏。   押送寿礼的小头目叫陈文,人还挺好说话的,走着走着没意思了,还会来后头跟他们说话。   听说他们来边城的缘由,诧异不已,跟李青瑞竖了竖拇指。   李青瑞只是笑笑,问他们啥时候回边城,陈文开玩笑的道:“咋,你们还要再跟我们一起回来?”   李青瑞点头,“若是时候能赶的上,那再好不过了。”   陈文的下巴都快要掉地上,他是不知道这几个人咋想的,这狗屁地方他们这些人是呆够了,几千人窝在那,方圆千里不见一个生人,人死光发臭了怕是都没人知道。   遗憾的是,他们到京城后就会即刻折返,不得停留,而且他们一行骑马,无法成行。   李青瑞并没有多失望,能赶上就最好,赶不上就只能在县城等了,最不能耽误的就是有命令在身的人。   为了赶路,白天几乎都不怎么停,只吃干粮,晚上才会歇一歇。   他们这些人中,不少都是习惯赶路的,熟练的搭帐篷,垒灶放锅,随便捧点雪化成水,喝口热水就很舒服。   李青文吃完饭去外头看马和骡子,检查了它们的蹄子,用盆端文凉的水饮,然后放草料。   它们吃东西的时候,李青文就用手梳毛,骡子和马都很老实,被梳的舒服了,耳朵会动来动去的。   因为这匹马力气比骡子大些,拉的东西就多点,李青文多给它挠了一会儿。   他们运气不错,出发后没有遇到什么恶劣天气,一口气行到最近的驿站。托陈文的福,他们四个还得到了免费的饭和咸菜,李青卓看他们这里有人冻伤,帮着处理了一下,留下两瓶膏药。   他们这里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看病也只能去前头的驿站,离他们这里有百八十里,更糟的是,前头的驿站也未必有他们需要的。   因着这个,离开时,驿夫还多给他们装了些草料。   出了驿站便入密林,回想刚来时的经历,李青文对这个地方还有些惧怕,只是这回林中野兽冬眠的冬眠,躲起来的躲起来,并没有饿肚子跑出来找食。   林中的雪很厚,有的底下压着树枝,爬犁走过时,可能会被卡住,所以速度比之前慢一些。周遭光滑的雪地上没有野兽的脚印,走起来倒是没有多害怕。   出密林后不好找柴禾,他们就在这里收一些干树枝装上,上面的人下来走着,装点树枝也不会太重。   就这样行了快二十多日,一直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大家还在庆幸,结果晚上刚扎帐篷,十几只野猪突然蹿了出来。   帐篷和锅都被拱翻了,陈文他们吓了一跳,立刻围在爬犁旁边,有人抽出佩刀,有人用弓箭攻击野猪。   野猪皮硬且厚,他们的弓箭就算打到也刺不进去。   射箭的举动惹怒了野猪,更凶猛的冲过去,有人被撞到,有人被刺伤,立刻哀声一片。   野猪体型庞大,黑咕隆咚,一只起码有三四百斤,长长的獠牙露在外头,狰狞而可怕。   这玩意像小山一般,跑起来很快,厚雪对它们来说丝毫没有妨碍,地仿佛都被踩踏的动起来,要是不小心被他的蹄子或者牙碰到,必定受伤不轻。   青文惊呆了,野猪和家猪的差别如此之大,难怪当初江淙会受伤。   眼瞅着陈文他们受伤的越来越多,李青瑞立刻掏出所有的松明,一边点一边喊,“被子拿来!”   松明多油,在火上一燎,瞬间就着起来。   李青文把两床被子都放上去,火舌很快将被子舔舐至其中。   忍着火烧的痛,李青瑞将烧着的被子扔向野猪群。   到底是野物,不管多凶还是怕火,那些野猪被惊到,四散逃开。   李青文和李茂群俩人立刻就把地上的火烧的更旺,李青卓去给那些人看伤口。   这么一功夫,临时的营地一片狼藉,没有负伤的人重新搭帐篷,煮饭,受伤的人龇牙咧嘴的喊着倒霉。   也是赶巧了,野猪晚上会出来寻食,而他们恰好这个时候没把火生起来,要是火堆早点弄起来,野猪看到火光也会避开。   万幸的是,都受的轻伤,又得到及时的治疗,没甚大事。   陈文对李青瑞道谢,也没多说,只让他以后在边城有事寻他。   李青瑞并没有太在意,既然是作伴一起赶路,自然是相互照应,要不为啥要结伴走呢。   他们烧了两床被子,晚上陈文又拿了两块羊皮过来,这皮毛掉了一些,不是新的,但皮子很厚,铺着也很暖和。   抹了烧伤药的手油腻腻的,不怎么舒服,李青瑞吸了两口冷气,还是忍住没擦掉,这冷天,手伤恶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青文晚上和二哥一个被窝,快天亮时被冻醒了,还没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喊了声“江大哥”,然后看清楚四周,又默默的躺了回去。   不知道江淙他们现在到哪里了,别遇到野兽才好,他心里头这样想着。   第二日继续南行,这回大家加了不少小心,一直平安到了拢北城。   从人迹罕至的地方到了这里,看着往来行人和车马,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街上的人看到他们的爬犁,也是一脸稀罕,李青文不想被围看,用兔毛默默的挡住了脸。   在这里,三拨人就要分开。   除了差役骑马先行离开,陈文和李青瑞他们都要把爬犁换成车辆,接下来的路没有那么多雪,爬犁就没法走了。   李青瑞身上已经没钱了,正要用毛皮换一些,陈文给驿站的人说,多拉了两辆车出来。   李青瑞不想要,陈文坚持,最后也就笑纳了,分别时陈文还说,记得到边城后一起喝酒。   有了车,四个人很快离开拢北城。   往南走,地上也都是雪,但不怎么厚,有些地方几乎被踏平,也有的地方被晒化,又结了一层冰,这样的地方滑,更不好走,行的就慢些。   几日后,范阳城就在眼前。   从外面看,范阳城比拢北城大许多,但两者区别并不在这,拢北城从前是抵御北方敌人的要塞,城墙坚固高耸,城门宽,只看外头那些斑驳的印记,就让人不由得为之肃穆。   范阳城墙矮且宽广,从远处都能看到里头高楼林立,城门外车马成群,外头都霎是热闹。   还没进城,士兵检查车上东西,让他们把车拉到一边,问这些毛皮是怎么来的,李青瑞如实说,那些士兵还是按照走商抽了税。   他们身上没有钱,只能用皮子抵,抵价压的低,李青文心里滴血,默默记住,以后身上可要带够银钱,要不处处都难。   在拢北城时,陈文等人带着腰牌,他们借着人家的光,只是被搜查,没有被刁难,到这里就没有这个便利了。   第一天到范阳城,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去哪里卖这些东西,四个人只能先找个客栈住下。   便宜的客栈没地方放车马,只要咬牙住了个稍微贵些的,他们车上没有草料了,骡子和马喂养的话还要另外加钱。   没用伙计帮手,四个人把车上的东西搬进房间,李青文进门后就蹬掉鞋子,鞋底半湿,穿着着实难受。   让伙计送来火盆,四个人把鞋袜脱下来开始烤,味道实在不咋好闻,但都累坏了,顾不得这些。   歇了一会儿,要了饭食,清汤寡水的一碗面都要好几文,要不是饿急眼了,这钱真有点舍不得花。   他们吃饭的时候,楼下有一堆人进来,抱怨客栈都满了,掌柜的在下面说,这还没开春,等以后人更多云云。   吃完饭,李青文站在窗户往外看了看,外头接街道行人摩肩擦踵,叫卖叫卖声此起彼伏,比他之前去过的柳山县,不知道热闹多少倍。   虽然他很想凑凑这个热闹,但奈何走了这么远路,身子扛不住,衣服没脱就躺在床上睡去了。   客栈的床褥不咋厚,摸着也硬,李青卓把他们用了一路的皮子放在薄褥子上面。   李青瑞和李青卓俩人一个扶着一个脱,这样李青文都没醒,哼哼了两声,只穿着里衣被李青瑞塞到被窝里。   李青瑞他们三个也累惨了,把门插好后,又把装满水的盆放在门槛边,窝在床上便闭上了眼睛。   天刚麻麻亮,李青瑞就醒了,这次没在客栈要吃的,去外头支着的摊子买了一兜子包子回来。   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的时候,李青文还在琢磨,昨天好像自己没脱衣服啊,难道是睡着了之后自己脱的?   和客栈的伙计打听了城里收皮毛和药材的铺子,然后李青瑞和李茂群出去,李青文和李青卓在客栈里看着东西。   范阳城真的很大,李青瑞他们出去走了一遭,再回来就是晌午了。   下午,他们抱着东西下楼,伙计追问晚上还要不要留宿,李青瑞让他留着客房。   他们要在范阳城做的事情不少,一两天走不了。   东西放在车上,先去皮货铺子,打探到城里名声不错的几家铺子,拿着雪兔皮去问价,看看哪家价格给实惠。   正常来讲,开皮货铺子的眼睛都很尖,一张皮子出价都差不了太多,可是他们这雪兔皮,着实让这些人有些作难。   边城那样的天气,兔子皮子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厚,毛比他们见过的都要软,但是这皮子硝的是真的太差,而且过的时候久了,里面干巴巴的,重新硝也会影响皮子的品级。   保守起见,其中的两家给了稍微低的价格,第三家的谨慎的没出价,跟李青瑞说,先卖给他们两张,重新熟一下皮子看看如何,如果没啥大问题,价格这块不差他的。   给第三家留下几张兔皮,然后去药铺卖药材。   一看这些药材的炮制手法,药材铺的人就不敢怠慢,几个人站在柜台旁,仔仔细细的检查过后,谨慎的报出价格。   李青卓摇头,那些人加了两次,自己做不了主,又找掌柜的嘀咕了半天,最后终于成了。   里头去支银子时,掌柜的还问李青卓在哪里做事,他们铺子缺人,要不要过来他们铺子。   李青卓摇头,“感谢掌柜的厚爱。”   那掌柜的探头看到他手里还抓着袋子,问道:“这里的药材咋不拿出来瞧瞧?”   “这是特意给我师傅留下的,不卖。”李青卓道。   掌柜的靠在柜台上,有一搭无一搭的道:“你师父是谁?”   李青卓报上吕大夫的名号,掌柜的竟然听说过,道:“你师傅名声挺好,你们掌柜的就不说了……”   说了半天,后面的人终于把银子拿来了,当着李青瑞他们的面,一锭一锭的称好,清点完毕后,把银子装回去袋子交给他们。   掌柜的送他们出去,还不忘叮嘱道:“要不是你们拿来的药材真的好,我一般不会出这么高价格的,小兄弟,以后再有这样的药材记得送过来啊。”   出了铺子,李茂群手软腿软,坐在车边,一颠,差点掉下来。   此时,他后悔的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当时李青卓同他说,那些灵芝没多贵,他怎么就信了呢,要是那天晚上没睡,一直摘一直摘,又能得几块银子了!!   不过很快,他就就忘了这茬。   “啥,大侄子,你刚才说啥?”李茂群脑袋稍稍往前凑,问道。   “叔,我说,咱们卖药材和皮子的钱平分。”李青瑞重复道。   “不行,这个不行!”李茂群连忙摆手,“我就跟你们跑着喝风了,不会打猎也不认识药材,拿这钱亏心。”   对面来车,李青卓赶紧把腿收回来,道:“叔,我大哥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平分,不单咱们四个,还有江淙他们。这些东西都是咱们一群人弄来的,理应每人一份。”   李茂群还是不愿意,觉得自己没出啥力,在那地方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要不是有人领着,他家都找不着。   李青文道:“叔,咱们去边城还得买不少东西呢,这钱你用的上。再说了,只这次平分,以后咋样再说。”   哥仨轮番上阵,李茂群终究还是不敌。   皮子一时半会卖不出去,他们便去寻前往洪州的商队。   找商队容易,选商队难,他们这次要托送的东西多,容不得闪失。   打听了两天,最后找了一个跑了几十年,在范阳城和洪州都有商铺的大商队,听说半个多月之后才南下,他们就不着急了。   两天后,皮货铺子那边伙计找上客栈,邀他们去铺子里谈。   李青文他们过去,皮货铺子的掌柜的把重新硝好的兔皮拿给他们看,白毛蓬松,厚厚的皮子松软,还隐隐有一股香味,跟他们之前刚拿出来的时候相比,卖相好太多。   掌柜的说话算数,给了个不错的价格,李青瑞他们把剩下的皮子抱过来,熟皮的师傅开始察看。   看一张,熟皮师傅吸一口冷气,再看一张,咂嘴,看了三五张,就忍不住开口了,“硝成这样,真是造孽!”   李青瑞苦笑,硝的不好,起码能硝,他们都不会。   可能懂行的师傅最看不得这种,还提点了他们两句,告诉他们硝的时候仔细这些地方,皮子保护的也比现在好。   掌柜的并没管着这些师傅不说,自己还传授他们如何不让皮子被虫蛀的法子,李青文听的连连点头,结果皮子还没点完,他从皮货铺子里买了一堆防虫的药包。   掌柜的也大方,又送了十几包。   看着李青文那喜不自禁的模样,李青瑞心里叹气,这弟弟说傻吧,他是定然不同意的,聪明的不行,但有时就犯傻气,总之就是让人放心不下。   最后几张皮子不卖,李青瑞麻烦铺子的师傅帮着硝,等过几日过来拿。   做了这么大笔生意,掌柜的也不吝啬,免了硝皮子的钱,让他们尽管放心,一定记着这几张先弄。   该卖的都卖的差不多了,四个人坐在客栈的床上,把银子掏出来开始分。   李茂群坐立不安,一直在揉眼睛,总觉得跟做梦似的。   他想,李青文说的没错,也许有一天,真的能赚够那二十多万两银子……   不等李青瑞和李青卓开始摆弄,李青文便飞快的心算给出了每个人平分的银子数目。   李青瑞惊讶的看着他,仔细算了一番,果真不差,当即便道:“仔儿,你脑瓜这么好,不读书真是瞎了。”   李青文立刻趴在床上,做半死不活状。   一看他这样,李青瑞乐了,不再啰嗦他。   亏得他们同皮货铺子掌柜那里拿的银子都是碎的,要不分起来还真难。   李茂群拿着分得的十多两银子,手一直在抖。   李青文看着可乐,道:“叔,你手抬高点,手缝里掉的银子我捡着就是我的了。”   李青卓伸手捏他耳朵,“没大没小。”   分完银子,第二天,他们就把信和银子拿去商队,这桩心事便算是了了。   李青文想要买的东西很多,接下来便在范阳城里开始打探价格,比柳山县便宜的就买下来。   铁锅、木匠用的物件、各种菜种、果子树种、味料种子、药材种子……对于不缺土地的地方来说,种子的作用是超乎想象的。   买的时候李青文会问怎么种,卖种子的伙计奇怪的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都不会种,咋买这么多?   看着李青文买东西,李茂群眼皮直抽抽,他想说省着点用,但是一想到边城离这那么远,来回一趟腿都跑断,立刻又觉得不买不行。   他自己舍不得花,把银钱给李青文,让他帮自己买……   李青文很高兴做这种事。   李青卓则买了些笔墨纸砚,还有两本薄薄的书,李青文不解的道:“二哥,你到京城再买就行,路上这么远还得背着,多累。”   “这是给你买的。”李青卓道:“回去该识字了。”   李青文:“……”   这么点东西恁贵,他心都要滴血了!   突然有点明白凿壁借光和囊萤映雪的故事,读书太费钱,刚开始他就有点遭不住了。   要买的东西很多,银子显得有些少,李青文叹气,不知道啥时候才能不这么紧手。   拿到那几张皮子,四个人赶着依旧满满当当的车,往柳山县走。   路上,他们经过一个小镇,看到有人端着盆去一家豆腐铺子买豆腐,听说这家豆腐特别好吃,李青文也跳下车去买了半盆。   店家看他拿的盆特破,多问了一嘴,得知他们住恁远,唏嘘一通不容易,端了几碗热乎的豆浆,四个人喝完继续赶路。   住店的时候,这盆豆腐特意放在外面冻着,走时端上就行,这样的天气几天坏不了。   从范阳城出来的几十里路修的极好,进入并州地界,路明显就不行了。   并州穷,这些年几任官还不是干正经事的,所以一到并州,就感觉道路两边的村庄和镇子都有些落败。   不过,马上就要到家了,四个人心情好的不得了,对于颠簸的路并不在意。   马车行到柳山县时,李青文高兴的从车上跳下来,踩着雪往前跑。   冬天大家不爱出门,路上行人稀少,他们从县城一路到杨树村竟然没碰到一个熟悉的人。   村子有小孩子在玩雪,看到马和骡子就好奇的跟上来,好半天才认出李家四个人,叽叽喳喳的叫人。   一群小孩跟着车到了李家门口,李青风刚从茅厕出来,裤子还没系好,冷不丁的抬头看到家门口恁多人,愣了一下,随即嗷的一声喊道:“大哥,二哥,仔儿!!!”   李青文差点被扑过来的小四哥给撞飞,亏得他穿的厚,要不这一下真够呛!   李青卓头上的皮帽子都让他给拍飞了,没等弯腰,旁边的小孩帮着捡起来,手用在那兔毛上蹭了蹭,小脏脸露出傻乎乎的笑。   李青瑞牵着骡子还没进院,屋里的门就开了,李茂贤和陈氏等人跑了出来。   其实只分别了几个月,但好像过去了很久,再回到这个小院,心里头无比的安心。李青文被娘亲搂着怀里,眼睛发热。   说不得两句话,四个人就被拥到屋里,姜氏抹着眼泪一个个的看过去,“真好,真好,都好好的回来了!”   李青文很想说,嫂子你高兴的太早了,我们还要走呢。   不过,想想好不容易才回来,这话还是忍忍吧,这不好的毛病他可不能跟二哥学。   不知道多少只手伸过来,把他们四个外面的皮衣扒掉,然后催促着上炕。   这一路颠的屁股疼,坐在硬炕上实在难熬,李青文便拿了枕头下来,靠墙躺下。   李青宏伸手摸了摸李青文的脑袋,“仔儿,三哥还没好好看看你呢,咋躺下了,身上可有啥不得劲的?”   “有。”李青文道:“屁股疼,坐不住。”   “咋屁股还疼上了?”陈氏着急问道,“是冻着了还是摔着了?”   “没事,娘,坐车坐的。”李青瑞往炕里挪了挪地方,屁股疼的厉害,他忍不住也咧了咧嘴。   陈氏松了口气,嗔道:“看把你们给能虚惊的,坐车还嫌乎起来了。”   李茂群道:“嫂子,别说坐车,让咱们坐炕上几十天,谁也得龇牙咧嘴。”   陈氏又去旁边拿了几个枕头过来,笑道:“行,你们都躺下说话吧。”   李青瑞同爹爹说去往边城路上,以及到了以后的事情,李茂贤连连点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管咋说,能先保住命就好。江兄弟还年轻,有一身本领,只要熬过去,日后在那里未必不会没有一番作为。”   李茂贤转头同李茂群道:“兄弟,这次哥哥得好好谢谢你,要是没你陪着三个孩子走这一趟,哥可就难受了,追上去担心家里,不追又担心他们几个。”   “可别这么说,哥!”李茂群有些窘迫的挠头,“哪是我照看他们,来和回都是他们帮我……咱家几个大侄子才是真厉害。从前村里还有人不服气你,说走远路有啥了不得,只要有腿就行了,说这话的人才是没见识哩。这回去了趟边城,我算是明白多容易了,哥你当年是好样的,三个侄子也不比你从前差。”   李茂贤看着三个儿子被风吹皴的脸,点头道:“你这个当叔的这么夸,应当赖不了。”   陈氏脸笑的像是一朵花,她的儿子就是厉害,到底没差种!   李正亮拿着他爹的帽子戴头上,眼睛都遮上了,就这样还舍不得摘呢,一脑袋撞在他二叔的肩上。   李青卓替他把帽子往上提了提,李正亮就追问二叔这是啥毛,为啥这么软。   姜氏可劲把柴禾往灶膛里塞,很快炕热的就烫起来,李青文像是鱼一样不停的翻个,陈氏上炕给他扯下一个褥子放在下面垫着。   很快,饭煮好了,姜氏掀开帘子问吃酸菜行不。   李青文想起车上的豆腐,赶紧提醒嫂子往酸菜里多加点豆腐。   姜氏应声出去,李茂群要起身回家,李青瑞一把拉住他,“叔,仔儿念叨了一路这豆腐好好吃,你尝尝再说。”   “豆腐有啥味儿?”李正亮把脑袋拱过来问道。   “啥味还不知道。这可是你小叔特意从二百多里远的地方买回来的。”李青瑞道。   听说这豆腐是恁远地方买,然后拉回来,陈氏可是吃惊不小,“就、就算再好吃,这也太远了。”   “这算什么。”李青卓道:“仔儿说你们没吃过鱼,想从边城带鱼回来,我和大哥说怕臭了,就没带……结果回到并州,才知道今年是寒冬,还没回暖,他可后悔了。”   陈氏立刻就红了眼,“哎、哎哟我小儿子可真是……”   李青风见不得她落泪,道:“娘,这不是没吃上吗,等以后吃上了再哭也来得及。”   陈氏被气笑了,骂道:“你个混小子!”   说笑中,饭菜端上来,家里头还有有点冷,饭菜的热气很明显,不过都高兴,挤在一起,还抢出了汗。   吃完饭,李茂群要去二伯家,李茂贤送他过去。   一帮人把桌子和碗筷收拾好,叽里咕噜的爬上炕,没一会儿,李茂贤也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   李青瑞问起他们走后家里的事情,陈氏嘴上说着都好,脸却不怎么乐呵。   不等他们再问,李青风就道:“好甚好,爹差点被关到大牢里。”   一听这个,四人皆惊,齐声问道:“咋回事?”   李茂贤道:“别听他吓唬人。我是走了一趟衙门,只是问话,又没做错事情,哪里会被关押。”   提到这事李青风就来气,不等爹娘阻拦,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出来。   高粱能榨糖稀的事情附近都传遍了,邻村一户人家有个在县城做厨子的女婿叫方大头,县衙的差役多去他干活的酒铺喝酒。   那些衙役喝酒的时候抱怨,考课在即,县太爷非要他们找出些政绩出来,衙役就骂,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穷种地的,还有甚么,种地种到死能种出花来?   所谓“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尤其是听到衙役说献策有功的奖励银子,他动了心,便试着把甜高粱的事情说了。   衙役们以为这人在拿他们寻开心,拿刀鞘抽了他几下,后来方大头诅咒发誓,那些人才将将相信,下去一打听,竟然是真的。   有这等事情,衙役当即便到杨树村找李茂贤,李茂贤当时不在家,衙役追问陈氏等人。   陈氏她们还记得之前李茂贤叮嘱的话,只说不知道。   衙役把郭大全和村里有头有脸的叫到一起,问他们糖稀的事情,有人被李茂贤教过,知道怎么做,但高粱杆早就榨过了,糖稀也都做成了吃食卖钱,一点都没剩下。   没有糖稀,见不到李茂贤,这不是白跑了?!   衙役只得气哄哄离开。   其实,这里有人撒了谎,老百姓被官兵抢东西抢怕了,生怕他们强拿走,藏着掖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主动说出来。   说什么给银子,呸,傻子都不信,   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头,衙役不想白白没了,天天跑李家来找人,越来越不耐烦,亏得李本善一直过来应付,要不陈氏怕不是要被吓出个好歹来。   李茂贤风尘仆仆的回到家,就看到家里站了好几个挎着刀的衙役,还没开口问,直接就被没有一点耐心的衙役带走。   路上,李茂贤说的清楚,种子和榨糖的法子都是友人告诉他的,自己没啥好说的。   得知他口中的友人在离县做县丞,这些衙役就知道这事已经是水中捞月一场空,毕竟哪个县令都要考课,甜高粱榨糖的事情怕是早就被离县抢了先。   他们这些人白忙乎了这么多天,结果啥也没捞着,自然心中有气,把李茂贤关在衙门,说要他在这老实呆着,他们要好好讨教甜高粱的事情,然后便扬长而去。   陈氏可是吓坏了,找郭大全和李本善他们去衙门讨人,吃了闭门羹。   陈氏想到了陈山安,再次上门求人。   陈山安听说事情始末,知道其实就是衙役想关李茂贤几天泄愤,没甚大事,但他故作为难,说要疏通。   他不是外人,陈氏也说,钱都让孩子拿走了。   陈山安再次拐弯抹角的提起了做糖的事情,陈氏教会了陈家下人做糖,当天,李茂贤就被放了出来。   说完,李青风骂了两句“不怀好心的狗东西”,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屋里头的也都知道骂的是哪个。   当初陈氏着急救人,没有多想,后来李茂贤出来,也琢磨过味来了。   眼看着娘亲又要叹气,李青瑞道:“虚惊一场,不管咋样,爹好好的回来就行,可别寻思了,我们还有一件好事没说!”   一家人都看向李青瑞。   李青瑞拍着李青卓的肩膀,大声道:“咱们卓儿要去读书了!!”   “真的?!”   这齐声一吼,李家的房盖被震的簌簌的掉了些土下来。   李青瑞把事情的原委一说,家里头的人都一脸激动的不能自已的喜色,“仔儿厉害啊,能琢磨出有用的东西!江淙也是想的周到,他要是不提,谁能想到竟然还有这法子读书,咱们卓儿这趟没白走啊……”   李青文的头发都被揉出炸飞了,他默默躲到爹爹身后,结果很快又被给拉了出来。   姜氏也是欢喜的很,道:“这就是咱们卓儿的机缘,他们若是不去边城这一趟,如何能得到这等好事。”   “哎呀,京城在哪头呢,应该没有边城远吧,不知道冷不冷,得多带些衣服,听说那地儿东西可贵……”高兴完,陈氏都开始张罗儿子去京城的事了。   李茂贤道:“得和你师傅好好说说这事,他对你期望甚重,你这一走,他怕是要难受了。”   李青卓点头,明日他一早就去县城。   李青风自告奋勇的要送二哥去京城,李青宏道:“二哥留在京城,你自己一个人再回来?”   “那有什么不行?!”李青风挺着胸脯道。   李青卓道:“不用送,我先去范阳城,那里去京城的商队多,我跟着他们走。”   李青文一愣,没想到二哥早就想好了怎么走。   “那样行吗?”陈氏有点不放心。   李青卓点头道:“娘,你放心,人家商队一条路来回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可比咱们熟悉多了。”   儿子去京城读书是天大的好事,高兴完就得琢磨钱的事,家里之前倒是攒了些,可现在见底了……   陈氏正寻思去哪里借钱,借多少才够的时候,李青瑞把银子拿出来,道:“爹,娘,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们卖了东西还剩下这些。”   看着大儿子拿出来的零散银子,李茂贤惊讶道:“你们拿去的银子还剩这么多?”   他回来后,孩子他娘说了,买骡子和车就花不少,再加上打点衙门和差役,将将够,咋还有这么多?   “那些都花光了。”李青瑞道:“我们从边城带回来的皮子和药材卖了不少银子,平分之后,我们哥三个得了四十多两。”   “卖了恁多钱?!”大家都惊到了,那地方不是苦寒荒芜之地吗,怎么还有值钱的东西?   李青文忍不住道:“爹,娘,可不是只有我们几个有,江大哥他们也有份,在范阳城和家书一起送回洪州了。”   “啊?他们人可不少,那得卖多少银子啊。”陈氏哎了两声,“娘可算不出来!”   李青卓笑道:“娘,仔儿想让你们知道,边城到处都是宝贝,他人回来了,心还系在那头呢。”   “那地儿真有那么好?!”李家人好奇的问道。   李青文便把他们在边城出去打猎和捕鱼的事情说了,当然雪天的可怕也没有漏掉,听的李家一众人又是惊奇又是后怕,“那么大雪啊,那也太吓人了!”   “那地真那么多野物和灵芝啊,我还没见过松子和榛子呢!”   “那么冷的天,鱼还没被冻死?”   大家对边城的事情好奇的不得了,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李茂贤看了小儿子一眼,微微叹口气,孩子没主意不成,太有主意也让人担心。 第42章   一般来讲, 过了年两三个多月,并州这边应该开始回暖。可今年是寒冬,这个时节依旧冷飕飕的。   张氏是被冻醒的, 瞅着窗户外头还乌漆嘛黑的,她摸了摸炕,冰凉。   咒骂了两句,张氏哆嗦着穿上衣服, 扶着门框走到外间。   这屋子她住了几十年,闭着眼都不会撞到,不用点灯也能摸到灶台。   手伸到东屋的灶膛口一摸, 一点热乎气没有, 趴着往里看,一点火星都见不着。   老太太挪着步到西灶膛, 灶门关着, 她用脚踢开, 里头通红一片,半截木头还没烧完。   “挨千刀的, 烧这么多也不怕把自己给烫死!”张氏冲着西屋骂道:“遭瘟的玩意, 老娘辛辛苦苦把你们兄弟拉扯大, 给你们娶妻生子, 现在反倒是连个热乎炕都睡不上!你们这样对我, 也不怕你爹半夜来找你们算账!”   西屋住着李茂贵两口子,不知道是不是睡熟了,还是假装没听到,屋里头安安静静的。   张氏对着房门踹了两脚, “不想让我得好, 你们也甭想睡个好觉, 起来,都给我起来!”   李茂贵原本在装睡,被媳妇使劲拧了一下腿根,疼的叫了出来。   张氏耳朵多尖,一下就听到,骂道:“老大,你个狗东西,你娘挨冷受冻,你抱着你媳妇睡大热炕,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啊,你怎么对的起我啊你……”   张茂贵缩了缩脖子,“娘,大半夜的可别闹了,有事明天说……”   “明天?我挺到明天就冻死了!”张氏喝道:“你给我滚出来,还有你媳妇也滚出来!我知道你胆小,定是你媳妇那个毒妇做的,真是反了天了,我没给她立规矩,她现在反倒骑在我头上拉屎尿尿了!”   被生生吵醒的邓氏终于忍不住了,盘坐起来,道:“呸!破屋连三片瓦都没有,还学什么大户人家立规矩,真不嫌脸大!”   张氏本来就生气,闻言拿着笤帚冲进来,没头没脑的往炕上砸,张茂贵和邓氏被扎的嗷嗷直叫。   这么大动静,厢房的李茂生一家也被吵醒了,屋里头打的吱哇乱叫,他们也没法睡,李茂生嫌冷不动,踢潘氏一脚,“去让她们消停闭嘴!”   潘氏被踢疼了,骂骂咧咧的穿上衣服去堂屋。   邓氏脸被笤帚扎出血,要不是被男人死死的抱住腰,怕不是要扑上去咬下张氏一块肉。   张茂贵求饶道:“娘,娘,不是我们不烧炕,是家里没啥烧的,从前家里的柴禾都是老三砍,今年他撂挑子不干,可不都得挨冻。”   潘氏可不是来劝架的,她看了两个灶膛,撇嘴道:“大哥,没柴禾你们那个灶烧的是啥?”   “那是我从我娘家拉来的!”邓氏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有能耐你也回去拉,就怕你们娘家连个屁都没有!”   潘氏娘家穷,最厌恶别人拿这个说事,道:“这还没分家呢,大嫂就开始划地盘了,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谁做主!”   “你个挑事的贱货!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邓氏挣脱开来,将潘氏扑倒,下死手扯头发,扇耳光。   潘氏冷不丁的挨了几下,不甘示弱,反手回过去,俩人扭打在一起,不分伯仲。   一直闹到天亮,邓氏和潘氏都花了脸,嗓子哑了还在破口大骂。   邓氏随她娘一般彪悍,骂起人来声音响亮,骂自己的男人窝囊,骂张氏老不死的天天找事,骂二房两口子奸懒馋滑,骂李茂群光吃不干活,大老爷们让哥嫂养着,骂着骂着,把老李家祖宗都给骂上了,一声比一声高。   左右邻居苦着脸,不知道上辈子倒了啥霉,挨上这么一家,三天两头吵翻天,孩子时不时就被吓哭。   李青勇被他爹从被窝里拽出来去送东西,经过他们家门口,就听邓氏在骂他们李家的祖宗十八代,气的一脚就把大门给踹开了,“你姓啥就敢骂我们李家的长辈?!他们招你了还是惹你了,躺在地底下还不得消停,听你这个泼妇满嘴喷粪!”   邓氏向来不怎么惹李本善家的人,李本善是长辈,又一直接济他们家,不管咋说还是让三分的。   可她没睡好,撕打半天浑身疼,被李青勇这个小孩子指着鼻子骂,血往头上冲,张嘴就喷起不堪入耳的话。   李青勇正是不怕事的年纪,把碗都砸了,冲上去就动手。   左邻右舍怕事情闹大了,赶紧去找李本善。   李本善领着几个儿子过来,费了半天力气才把人拉开,一句话没说,把所有人都叫到家里。   一上午,串门的人都在说李茂贵他们家这档子事,左右没啥可干,磕磕牙呗。   “也不怪李茂群往外跑,家里这样,谁愿意在家呆……”女人们坐在一起感叹道,“李茂群一不在家,他家都打的欢,为啥,还不是因为干活的走的,剩下一大摊子事情。你推我,我推你,推不过就打仗呗。”   “他娘就揣着明白装糊涂,李茂群比他上头俩哥哥多能干啊,就这样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子寒心跑了,她就傻眼了。”   “可不就是,一开始还跟别人说,不能惯动不动就跑的臭毛病,李茂群这次不认错绝对不让进门,结果一等等傻眼了。年前还跑去李茂贤家撒泼,说把他儿子拐带跑了,真是好笑,当时院子里那么多人看着呢,李茂群追着李青瑞走的,她怕是眼瞎心也瞎。”   “讲实话,她去李茂贤那里能讨得好?要不是看在李本善的面子上,李茂贤能把她一脚踢出去几里地!”   “她也就仗着个寡妇身份跟李本善他们耍,去别人家谁搭理她……”   正说着话,家里的小子就跑进屋子里来,道:“娘,村里来了两匹大马!可威风!”   “哟,谁家来客人了?”女人问道:“车停哪家门口了?”   “不是客人,都是咱们村的。”小孩抹了一把鼻涕,“是李青风的大哥二哥他们,还有茂群叔。”   “哎哟,人真是不搁念叨,才说了几句,人就回来了。”女人道:“可这回来的也不是时候啊。他们家的事还没撕扯明白呢。”   李茂群走到熟悉的门口,让李茂贤回去,他没有立刻进去,在外头站了一会儿。   刚才在李茂贤家坐了半天热炕,又吃了一通饭菜,身上还出了些汗,走到这里便凉透了。   推门进去,听到里头熟悉的令人厌烦的叫声,李茂群没停,往里走。   李青勇他娘推门正要出来泼水,看到他,愣了一下,旋即喜道:“哎呀,茂群,啥时候回来的,吃饭了没,嫂子给你做点!”   “不用了,嫂子,刚吃饱!”   李青勇他娘推着李茂群往里走,“外头冷,快进去,哎呀,你伯一直念叨你呢,可算是回来了……”   刚才路上听李茂贤说了家里头的事,李茂群进屋后,看到娘亲和哥嫂都在,也没有意外,对着坐在上头的李本西和李本善道:“大伯,二伯,我回来了。”   他一进来,原本喧闹的屋子静了一瞬,李本善站起来,“可算是回来了,吃饭了没,这来回路上可还顺利?”   “茂贤哥家吃的饭。”李茂群道,“年前走的匆忙,让大伯二伯惦记了。”   叔侄俩人还没说两句,靠墙站着的李茂生就插嘴道:“老三,你可真是有能耐,一跑跑几个月,连家都不回。你在外头逍遥快活,可不知道咱家遭了什么罪,你心里头到底有没有娘啊!”   李茂群从小跟他俩哥哥打到大,最知道他二哥是啥货色,道:“我出去是懒得看你们啷当的臭脸,在家还得劳烦你们看着我这个家贼,出去不都省心了吗?”   张氏立起眼睛,“老三,咋跟你二哥说话呢,你越往外跑心越野,我看这个家是着不开你了。”   “娘,家里不是着不开我,是容不下我。”李茂群道:“你们吵吵完了,赶紧回去。下次别抓头发挠脸,直接拿刀子,捅死一个算一个,天天磨嘴皮子算啥能耐。”   李茂贵对李本善道:“二伯,你看看,他就说这浑话!”   李本善待见三侄子,并不搭话,只道:“上次从府城回来都没跟茂群说上几句话,这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我留他坐一会儿,你们没事就先回去吧。”   李茂生斜眼道:“老三,你要是真有种,这辈子就别进咱家这个门。”   一看他那鳖孙样,李茂群就捏起了拳头,李本善的几个儿子上来拦住,“茂群,茂群,刚回来不值得为这点事动气。”   知道二伯家的人都偏心李茂群,在这里讨不到好处,李茂生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转身就走,他媳妇也紧紧的跟在后头。   李茂贵向来怵二伯,见状也拖着自己的媳妇离开,张氏坐着没动。   李茂群只道:“娘,我这次回来也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走,以后可能也不咋回来,你不用担心我再跟那俩怂蛋动手。”   张氏急的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话是啥意思,你连娘都不要了是不,亏得我还惦记你在外头有没有事,你个不孝的狗东西!”   这话他三十年里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李茂群连连点头应和,“是是,我不孝顺,下雨打雷都得避着点,被劈死也活该。”   李青勇他娘赶紧“呸呸”两声,拍着李茂群的后背,“茂群,多大的人了,可别乱说话。”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张氏知道,如果是老大老二说,可能是气话,李茂群说这话那就是铁了心了,心里有些发慌,“他二伯,你听见没,这个畜生亲娘都要丢下不管了……”   张氏做了大半辈子的混事,可心里头明白,三个儿子里,只有老三是个靠谱的,那俩连烂泥都算不上,她本来想把三儿子拿捏在手里,没想到他竟然想扑棱着翅子跑了!   越想张氏越害怕,当即坐在地上,一边拍腿一边哭喊道:“老天爷啊,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这么命苦,男人男人死的早,儿子儿子不孝顺,媳妇恨不得我早点死……”   这些说辞李茂群早就听烦了,蹲在张氏前,道:“娘,上次回来,我原本想要分家……”   “分家?你想的美!”张氏立刻不哭了,梗着脖子道:“你甭惦记家里那几亩地,早就说你们三个死了这条心,只要我一天活着,地和房子你们想都不要想。”   这么多年来,张氏过日子最大的两个依仗,一个是老李家的三个儿子,一个是家里那几亩地,只要把这两样攥到手里,她就不怕。   他娘向来都是只为自己打算,李茂群早就知道,次数多了也就不咋伤心,他按着张氏肩膀,认真的道:“我一定会走,该给你的粮食啥的我不会少,但是如果你以后再烦我大伯二伯,我就当咱们老李家第一个不孝子。”   张氏眼睛叽里咕噜的转着,“先说给多少钱和粮食,除了吃,我也得穿衣服吧,每年怎么也要两身新衣服!”   李本善他们家的人早就知道张氏是个不要脸的,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咂舌,他们这些人从小到大都没穿过一身正经的新衣服,还一年两身,做梦去吧。   李茂群气急反笑,“看来这个不孝子我当定了,娘,我不怕我爹来找我,也不怕打雷,大不了做个孤魂野鬼,也比葬在咱家坟地自在。”   知道小儿子犯起倔来吓人,张氏立刻改口,“那衣服不要了,折成钱吧,每年四百斤粮食,五百个大钱。”   李茂群直起身,冷冷的道:“每年一百五十斤粮食,一百个大钱,你可不是只生了我一个儿子!”   其实,这个数目比村子里那些分家后养老人的只多不少,张氏向来贪心,还不满足的想要再多加点,李茂群道:“再说我扭头就走,以后你都见不着我,啥也捞不着。”   张氏不满意的嘟囔着站起来,李茂群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娘你不想知道我先前去了哪儿?”   “你天天到处乱窜,我才懒得想那些。”张氏哼道。   李本善看李茂群脸色白了白,心里不由得一紧,道:“行了,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我还有事跟茂群说。”   张氏拍拍屁股上的土,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忘唠叨李茂群,去年的份他也该补上,不,前年,大前年什么也都不能落下。   李青勇他娘“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不听她墨迹。   李本善拽着李茂群上炕,给他倒了一碗热水,“你娘就那个性子,别跟她置气,不值当。”   李茂群点头,“二伯,我听她撒泼撒了几十年,跟她闹气就是嫌自己命长。这次跟着青瑞他们去了趟边城,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虽然又冷又远,那里不缺地和水,大的看不到四边,到处都是野鸡兔子,河里的鱼随便都能打上来好几条……”   李本善他们一帮子人都听呆了,不敢置信的道:“真的假的?”   “我不骗人。”李茂群挠了挠头,“我没甚打猎和捕鱼的能耐,青瑞和江淙他们厉害,我就是跟在他们后头抗点东西啥的……”   说着,他把自己的行李卷拖上来,解开线绳,从被子里头拿出一张狍子皮和一叠厚厚的雪兔皮。   范阳城那家皮货铺子熟皮子是行家,这几张皮子虽然没有收钱,可也弄的特别精心,大小不一的皮子干干净净,毛顺皮滑,尤其是雪兔皮,看着那细细的绒毛,就忍不住想要把脸扎进去。   李青勇就没忍住,把他那还带着血檩子的脸往兔毛上蹭,一脸陶醉的道:“这毛真好啊……”   刚蹭了两下,就被他娘抓着脖领子薅起来,“别把你那脏脸往恁干净的东西上放。”   李本善他们小心翼翼的拿了块皮子看,嘴上不住的道:“真好啊,这是兔子皮吧,比我见过的厚不少,哎哟,真软!”   “这玩意要是做成帽子,冬天戴怕是都得捂出一脑门子汗吧!”   “这么好的皮子应该值不少钱,拿去卖才是正经的。”   李茂群一边应着,一边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包,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很快屋里便响起一声声惊呼。   “这、这么多银子!”李青勇他娘喊完才捂住嘴巴。   “这不会都是卖皮子得的吧?”李本善也被惊到了,他家子孙多,看上去日子好些,实际上人多吃的更多,再加上旁边还有个动不动就吸血的,他们家的箱子里攒的,连这里的零头都没有。   “还有卖药材的。”李茂群对大伯二伯向来不隐瞒,道:“青卓也跟着一起去了,他识得那些药材,二伯大伯你们不知道,我们去的那个林子,树上恁多灵芝,采都采不完……”   他们连一堆堆的蘑菇见的都不多,哪里瞅见过灵芝,见李茂群从油纸包里拿出压瘪的白色灵芝,一时间连气都不敢喘了。   李青勇突的从炕上蹦下去,喊道:“我也要跟着茂群叔去边城,我要采灵芝,抓兔子!”   他娘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给我闭嘴,敢出去胡咧咧,看我不把你屁股打烂!”   李茂群把东西往李本善和李本西那边推,道:“托青瑞他们的福,侄子头一回能赚这多钱,这么多年,大伯二伯帮了我家许多……”   还没说完,他就哽咽的不能出声,李本善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茂群,你是好孩子,看到你伯就想起你爹……这些东西我和你二伯我俩不要,你能好好的,我俩就放心了……”   李茂群抹了抹眼泪,“该买的我都买了,等再去边城,那方圆千里没有人烟,银子也没处花,不如大伯二伯你们留着,万一有啥急事的时候用。”   李茂群固执的非要留下,想了想,李本善把零碎的银子给他,“身上没钱可不行,这些整的我给你攒着,以后给你娶媳妇盖房子。”   提到这个,大家七嘴八舌的问他到底啥时候娶媳妇,从前说挣钱,现在也有钱了啊。   “我以后想一直呆在那头。”李茂群道:“那地儿听起来挺好,可太远了,我不能把人家闺女带到那地去受苦啊。”   大家也不知道该劝他先娶媳妇,还是现在那边站稳脚,不管咋样,现在比从前好太多,这就够了。   李青文家此时也在说媒人说亲的事情。   原本陈氏是不想说的,毕竟不是啥好事,说出来平白让孩子难受,但李青风嘴巴快,一下子就秃噜出来,想瞒也瞒不住了。   李青卓长的好,又识字,懂医术,几乎是附近村子中差不多岁数里最出挑的,这些年本村和外村的媒婆明里暗里可是打听了不少他的事。   李青卓年纪不算小,他的亲事一直没定下来是因为他早就下定决心,没学成医术前不谈亲事。   李茂贤觉得儿子这是有大志向,劝着陈氏不要催,一直拖延到现在。   因为陈氏早就对外讲过这事,所以那些媒婆也就不废这个口水。   但总有人还是想要试试,这不,年后北边村子有户人家,家里有个姑娘和李青卓年纪相仿,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见过李青卓,便芳心暗许,非要让她姑姑过来探个口信。   这户人家有七八十亩地,算是家底殷实,小姑娘听说长的也清秀,她姑姑自以为侄女下嫁,这亲事必定十拿九稳。   到李家坐下一开口,陈氏就直截了当说了,那姑娘的姑姑不死心,便说她家可以多出嫁妆,以后李青卓学医十年八年不理家事都不用担心生计。   陈氏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生气,依旧是那句说辞。   那姑娘的姑姑信誓旦旦的来,却碰了壁,回去自是抱怨了一通。   巧的是,她回去的当晚,那姑娘不知道咋的脚滑,摔倒在一块石头上,磕破了头,昏迷了许久,醒来后却神情恍惚。   那家人正在气头上,便迁怒于李家,说李青卓命硬克妻,谁嫁给他谁倒霉。   陈氏简直差点气吐血,明明是她家主动来问亲,而且自己又没答应,她们家闺女自己摔倒,却赖在别人头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想着他家姑娘好端端的受伤,陈氏忍下了这口气,没成想后来这事传的越来越广,村里人相熟的都过来问她是咋回事。   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人造谣说,李青卓一直不说亲就是因为妨人,学医什么的都是借口,他弟弟变成傻子都是他害的。   这可真把陈氏气坏了,但这些谣言都在别的村子传,她也不能按个村子去骂,气的胸口疼,好几天吃不下去饭   李青风说完,李青卓颇不以为然,劝道:“娘,那些人乱嚼舌根罢了,你别生气,不值当。”   陈氏摆手道:“你爹和你嫂子都同我说了,我也不和那些长舌妇置气,我就是有点担心,你这次去京城读书,那亲事不知道又要拖到何时……”   “我二哥才十八,不用着急,娘。”李青文趴在炕上,侧头道:“大丈夫先立业,成家不着急。”   “就是,我以后也不早成亲。”李青风躺在旁边,一边颠腿一边道:“我可不想像我大哥似的,出门一趟还得惦记嫂子和孩子。”   李正行不知道小四叔还提到了他,一直盯着他上下动着的腿,艰难的穿过炕上躺着的人,趴到李青风的身上。   李青风把他放在腿上上下的颠,李正行被晃的不得劲,想要下去,李青风却抓着他不让下。   陈氏听的好笑,“你俩才多大,说这些还早着呢。”   李青文却对这个问题认真了,坐起来,道:“娘,可先说好,我以后要是不成亲,你和爹可不能逼我。”   前世可都是推崇晚婚晚育,李青文可不想十几岁就当爹。   陈氏同李茂贤道:“听听你儿子个个都想当光棍呢。”   李茂贤道:“现在还当不得真,再过两年再说吧。”   李青文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他怕是都不会改变念头。   说到这个,李青文就问道:“我姑咋样了?”   李茂贤沉默了片刻,道:“你姑父喝酒做了些错事,我去的时候,他也认错了,说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李青风把小侄子逗哭了才松手,撇嘴道:“狗改不了吃屎,谁知道以后他还犯不犯病,爹你们就应该好好把他痛打一顿。”   李青宏忍不住道:“别这么说长辈……我和爹也想接姑回来,但她不愿意,一直替姑父说好话,家里头还有老人孩子啥的,实在走不开。”   李青风嗤笑,“打女人的男的就该死,他才不配做我长辈,我要是跟你们一起去,我就先把他胳膊拧断了,问他疼不疼,疼的话他以后想要动手的时候得寻思寻思,他打我姑哪里,他身上也得骨断筋折。”   若是平时,他这么说,李茂贤必定会教训两句,今天却没说啥。   李青文也知道这事难办,女子出嫁从夫,娘家离的远,能照料的实在有限。   这事还没完,如果姑父以后真的改了,那还好,若是还是跟从前一样……   李茂贤不想在孩子面前多说这事,岔开话道:“差点忘了跟你们讲,前阵子收到你秦大伯的信,他们那头不但榨出了高粱糖稀,还做成了块糖,连同书信捎过来了。”   这个消息可是大大的出乎了李青文的预料,他记得糖稀做成块糖需要的工艺挺繁琐的,离县那头竟然这么快就整出来了?   姜氏去厢房把糖拿过来,放在炕上的桌子上,红黄色碗那么大一块的糖,用油纸包着,从外头看挺粗糙的,但是能把糖稀做成块糖,这算是巨大的进步了。   小心的掰下一块糖角放在嘴里,甜,有明显的粗粝的糖砂,味道还不错。   不等李青文擦,李正亮凑过来就把他手上沾着的糖给舔了去。   李青文给他擦嘴,“乖崽儿,以后小叔多多做出糖来,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李正亮嗓门响亮的应着。   “爹,秦大伯可真是厉害。”李青文问道:“他信中有没有说是咋做出来的?”   “除了加石灰,他们还加了一种叫莹草的草汁。”李茂贤道:“你秦大伯那边有在江南做过白糖的,他们做出来的榨汁工具跟你之前说的很像,能用牲口拉,人只要把秸秆塞进两个木头中间就行。”   “莹草是啥玩意?”李青文没听过。   “挺不起眼的,咱们这头也有,叫小扇子草,那玩意只牲口吃,谁知道还有这用处。”李茂贤感叹道。   “他们把这事报上去了没?”   这是李青文一直惦记着的,他爹冒着风险也不愿意把制糖的事情报给柳山县官府,可不能不了了之。   “报上去了。朝廷召你秦大伯和朱县令进京,就是为了这事。”李茂贤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仔儿,你这回可是做了件大事!”   “爹,我只是抛砖引玉,榨汁最简单,秦大伯他们才是牛哩,这么快就能做出块糖来,他们领功是理所应当的。”李青文打从心里这么觉得。   看他一点都不自满,李茂贤更是高兴。   说到高兴处,李青卓不忘提醒道:“爹,笔墨我都买了回来,仔儿也该识字练字了。”   早就知道自己躲不过这遭,李青文伸手指着李青风和李青宏,“那三哥四哥也得一起吧,不能偏心,还有俩小侄子,从娃娃开始读书最好不过。”   李青风直接把手伸到李青文的衣服里头,恶狠狠的道:“仔儿,我发觉你出去一趟变坏了,竟然学会害哥哥了!”   “好凉!四哥,快把手拿出去!”李青文缩着脖子,一边躲一边喊:“江大哥救我!”   喊完,李青文立刻苦了脸,能救他的人在几千里之外呢,怕是拍马都赶不及了。   李青瑞笑道:“仔儿这几个月可被江淙惯坏了,那群人谁也不敢招惹他呢,在边城可是作威作福呢,冷不丁的回来怕是还没习惯哩。”   “谁来也没用!”李青风十分强横,一边冰他,还一边挠痒痒。   李青文在炕上打滚求饶,“我知道、知道错了四哥,我求爹不、不让你学好了吧……”   “晚了!”李青风威胁道:“带我去边城,听了没。”   李青文眼泪都笑出来了,连忙点头。   陈氏把李青风的手拽出来,将小儿子的衣服给拉平,嗔道:“就算仔儿不说,你也得该学了,你还以为躲的过去?”   李青风倒在炕上,“我不想看甚么书,我想骑马,射箭,练刀……”   李正亮立刻跟着道:“我也跟小四叔也一样,想要骑马,外头那匹马能骑吗?”   李青风“腾”的一下坐起来,他都忘了,家里现在就有一匹马。   李青文见状立刻伸手拦住,“那是江大哥送给我的马,四哥,你想学我再给你买一匹行不。”   李青风抬起眼眉道:“咋,我比不过你江大哥了?”   “不是……”李青文皱着脸,“甜枣走了这么多的路,现在还没歇过来呢,等它缓过劲来,我牵着缰绳让你骑。”   “甜枣是啥?”李青风眨巴着眼问道。   “甜枣是我的马……”李青文小声道:“你不觉得她颜色跟甜枣很像吗?”   李青风“啧”了一声,道:“我觉得它应该叫雷电,跑的像雷电一样快!”   李青文:“……”   看着他们兄弟玩闹,陈氏也忍不住道:“仔儿走这一趟,是活头了些,爱说话,也爱笑了,声音都比从前大了。”   “真的吗,娘?”李青文怀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不是无意中吃了千年灵芝啥的,变化恁大。”   “听听,都会逗人了。”李青宏笑道,“娘说的没错,仔儿比从前爱说笑了。”   “说也奇怪,仔儿和江淙真合的来。”李青瑞也跟着道:“从前就不说了,江淙救了咱们就离开,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一天。这回路上才走了没几日,仔儿就给江淙热被窝去了,我这个当大哥的到现在还没这个福分。”   李青卓这个时候也毫不留情的落井下石,“回来的路上,我和他睡在一起,他睁眼闭眼都喊哥呢,啧啧,他喊我们大哥和二哥,喊哥那都是叫江淙,叫的那叫一个亲近。”   “喊我小四哥,三个字,那不是更远了……”李青风咬着后槽牙看着李青文道。   突然矛头对准了自己,李青文懵了一下,旋即往李茂贤身后躲,“爹,他们这是咋了……”   李茂贤故意绷着脸,道:“我也想问问,你是咋了,刚到家,就喊着要去边城,也不怕爹娘担心。”   李青文求助的看向姜氏,“嫂子,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姜氏捂着嘴巴笑,完全没有救人的意思。   李青文可怜巴巴的看向李正亮,“大侄子……”   李正亮也眼巴巴的看着他,“小叔,我想骑马。”   李青文抬手把李正行抱起来,大声道:“小侄子,只有你和小叔相依为命了!”   李正行被吓了一跳,挣着双手伸向娘亲。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眨眼天就黑了,李青文在炕上躺够了,下地弄了个简单的烩豆腐和炒个酱鸡蛋,姜氏做了最拿手的炖酸菜。   李青文买了两口铁锅,一口留家里,一口准备带去边城。   今天光顾着说话了,没安锅,只能先用陶锅将就着。   晚上,睡觉前,李青文把窗台上的袋子拿下来,仔细看,里面的东西都是旧物件,应该是江淙从前用了挺久的……   李青宏瞧他看着袋子发呆,忍不住开口道:“想江大哥了?”   李青文轻轻点头,不管他们说的多轻松,也改变不了江淙是戴罪之身这件事,他怕的不是边城的风雪,而是别的。   还是得早点挣够钱!   李青文把袋子放下,躺回炕上,小声道:“三哥,我要是长大些去边城,爹娘就不担心了吗?”   “咋可能。”李青宏侧身道:“你就是一把胡子了,他们还会惦记你。”   李青文笑了,李青风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道:“仔儿,你可别说你不去边城了,这回你不去我也得去!”   “我去。”望着窗外模糊的月光,李青文道:“我在家担心江大哥,在边城担心家里,江大哥又不能离开那里……”   “那就让爹娘去边城呗。”李青风顺口说道。   “咋可能。”李青宏道:“这里可是咱们的根,咱们祖祖辈辈许多年才能扎下的根,不单咱们家,还有亲戚,我们都是连在一起的。”   李青风撇嘴,“你可别学爹说话!啥根不根的,六爷爷跟我说,咱们老一辈也不是在这出生的,是逃荒逃过来的。”   李青宏叹气,“那是活不下去了,被逼的才会远走他乡,你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没有那么轻巧。”   “咱家没做糖的时候和村里许多人家一样,饭都吃不饱,动不动就饥荒,我是不知道这地有啥好的。”   “又开始说浑话了!”李青宏稍微大了声,“你不知道老祖宗当初就是被咱们脚下的地给救了,没有他们,哪来的咱们,你别再说这些玩恩负义的话!”   “老四,你觉得二爷爷为啥天天管咱们老李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是因为咱们同宗同源,咱们同族的人得手挽手才能过下去。”李青宏道:“爹不是经常跟咱们说,独木不成林,一人不为众,只有齐心才能走的远。”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干啥急赤白脸的!”李青宏转过头去道:“与其守在这个小地方,我更想出去看看。”   西屋陷入一阵沉默,李青文道:“四哥,明天我教你骑马吧,不过咱们就学一两个时辰,不能让甜枣累着。”   “还是我们仔儿好。”   李青宏叹气,“外头也不是那么好的,你没听仔儿说吗,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那又咋,死就死。”李青风毫不在乎的道:“躲在村里就没事了吗,你没听娘说啥时候饿死多少人,还有一个跟头摔死的,阎王真要勾你的魂,皇帝老儿也下地府。”   李青文算是看出来了,他小四哥不出去走一走,非憋出心病来不可。 第43章   他们回到家的第二天, 李茂贤在东屋摆上一张桌子,李青文几个人坐在旁边,开始读书识字。   李青卓和李青瑞一同去了县城。   马上就要开春, 县城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有去过回春堂的人认出李青卓,开口问好,李青卓也给他们拜年。   李青卓来的早, 药铺还没有开门,便绕到后门。   从后门进去,刚到小院子里, 看到赵阳和另外两个师弟在洗脸。   李青卓刚要打招呼, 赵阳端起盆就冲他泼过去,嘴里嚷嚷道:“你是谁啊, 竟然敢闯别人家院子, 信不信我报官抓你!”   虽然躲的快, 李青卓的裤腿还是被溅湿了,旁边的两个师弟看着李青卓喊师兄, 碍于赵阳的淫威, 却不太敢凑上前来, 只拉着赵阳的手臂劝他别这样。   赵阳横了这俩人一眼, “吃里扒外, 咋,你们俩也不想在这里干了?”   他一说这话,那俩人便不敢再言语,瞅着李青卓小声叫了句, “师兄。”   “你们在叫谁?”赵阳瞪眼道:“我们回春堂收他一个穷小子做学徒, 他不但不感恩, 半路还跑了,一走半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这里是客栈呢?”   李青卓不理会他的找茬,只道:“我只想找师傅……”   “找谁都没用了!”赵阳敞开嗓门喊道:“我叔已经说了,你这种不知道好歹的人,铺子容不下,赶紧滚!”   吕大夫不在这里住,李青卓原本想同师弟们道个别,没想到赵阳如此蛮横无理。   自己既然已经决定要走,在这里同他口角只会给师傅添麻烦,李青卓转身就走。   赵阳在后头吼道:“这次你跪着求都没用!”   李青卓转到药铺前头,在门口等着,有早上过来取药的街坊邻居纷纷同他打招呼,问他前阵子去了哪里,为啥一直都没看到。   李青卓客气的说自己出了趟远门,又问这些人家里病人如何。   那些人小声道:“小师傅你可回来了,铺子里另外的那些小徒太粗心大意,药都包不好,有一次走到半路差点散了,有些弄的乱七八糟的……”   李青卓只点头说自己会同师傅说,让他们多担待。   过了没一会儿,吕大夫来了,冷不丁的看到爱徒,先是一喜,然后就皱眉,但终究还是高兴,“平安回来就好!”   李青卓眼睛一热,“徒儿让师傅担心了!”   知道徒弟在这等应该是被有些霸道的人说了闲话,吕大夫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事,你跟着师傅进去,先给街坊邻居把药给抓了。”   吕大夫进了铺子,李青卓跟在后头,赵阳看见了,横眉竖目。   吕大夫仔细问诊了病人,让人抓药,赵阳担心有师傅撑腰,李青卓这次没事人一样回来,便偷偷去后头跟赵大豪说小话。   把所有客人都送走了,终于得了空,吕大夫去里间,撂下帘子,坐下道:“青卓,没事,你走的事情师傅都跟掌柜的讲清楚了,你有情有义,这事做的一点错都没有,他不会为难你的。”   李青卓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头,“徒弟不孝,不但不能给师傅分忧,还给您老人家添麻烦。”   “哎哟,哎哟,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吕大夫连忙把人扶起来,“放心,没甚事,你是咱铺子最勤快又认真的,就算师傅不说,掌柜的心里也应该有数……”   还没说完,外头突然响起一声咳嗽,吕大夫垂下眼皮,“掌柜的啥时候来的,请进!”   被侄子叫来的赵大豪撩开帘子进来,看着李青卓,不冷不淡的道:“回来了?”   “回掌柜的,昨日回来的。”李青卓道。   赵大豪踱了两步,皱着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事情你师傅都给我说了,虽然有情可原,但终究是你的私事影响了咱们铺子,如果我要是直接点头让你回来,以后别的人要是也效仿,今天去送恩人,明天去干那个,咱们这以后可就乱了……”   吕大夫皱眉,这个赵大豪,明明当初答应的好好的,现在又说这一套,是想反悔?!   见李青卓没说话,赵大豪道:“你想回来继续做事也行,先签个三十年的契书,以后老老实实在铺子做事……”   “掌柜的!”吕大夫气的嘴唇发抖,站起来道:“青卓只是学徒,不是卖身的奴仆!”   李青卓扶住师傅的手臂,抬头看着赵大豪,道:“掌柜的,这事怕是成不了。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来告辞的,感谢师傅和掌柜的过去对我的栽培,辜负你们的好意,我实在心里难安。”   赵大豪知道年轻人里头,李青卓是最出类拔萃的,吕大夫早就说跟他说让李青卓试着坐诊,他会在旁边看着,他一直拖着不答应,怕李青卓坐诊后,吕大夫会离开。   李青卓这次离开,他觉得自己抓到了机会,想用契书把李青卓绑在药铺中,却没想到辛苦学了恁多年,李青卓张嘴就说不干了。   怕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赵大豪赶紧开口道:“原本我是这样打算的,可你师傅一直求情,看你过去一直很本分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你既然回来,就赶紧做事吧。”   吕大夫原本都想发作了,听赵大豪把话给说回来,气吁吁的算是没发火。   李青卓道:“多谢掌柜的,不过我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说着,他看向吕大夫,“师傅,徒儿得到一封京城书院的推荐信,您知道我一直想要读书,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说着,他再次跪下,“枉费师傅教导多年的心血,徒儿实在是愧疚!”   吕大夫先是一愣,旋即大喜,“好事啊,好徒弟,这可是天大大好事!”   “能读书那可是上辈子修下的福分!”吕大夫喜不自禁,把李青卓从地上拉起来,与有荣焉的道:“你能有这个机缘,师傅为你高兴,就是京城那么远,我们师徒以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李青卓眼眶通红,“师傅……”   “你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反应过来的赵大豪气的满脸通红,指着李青卓的鼻子,道:“你个忘恩负义的玩意,当初穷的裤子都穿不起,你师傅手把手教导,铺子给你吃给你住,让你在这里学东西,你学会了扭头就走,你个白眼狼!”   赵大豪这话说的有些没道理,李青卓确实是受惠于铺子,但他这几年除了回家,都在铺子做事,一文钱工钱没有。他只对恩师吕大夫心存愧疚,因为师父不但在他身上倾注心血,还抱有期望。   猜到掌柜的会有这么一出,李青卓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道:“青卓自知有愧,无以为报,这次去边城,采到一些灵芝……”   其实李青卓一走了之,赵大豪也没办法,只是他走了没事,留在铺子的师傅定然会受到赵大豪刁难责备,是以,李青卓为了师傅也不能跟赵大豪恶言相向。   赵大豪知道李青卓家穷的叮当响,气哄哄的劈手夺过盒子,因为动作太大,里面的灵芝掉落下来。   吕大夫气的胡子差点撅起来,弯腰把灵芝捡起来,打眼一过,便道:“这品相不错,你处理的也干净。”   赵大豪不是很懂药材,哼了一声拿着盒子出去,应该是找人去看了。   他走了以后,李青卓从袋子里拿出更小的一个盒子给师傅,悄声道:“师傅瞧瞧,徒弟这药材炮制的如何。”   吕大夫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一片片的鹿茸,仔细端详片刻,道了一声“好”。   赵大豪找铺子里的其他人相看过,大概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值些银子,虽然依旧生气,但起码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看到吕大夫和李青卓从里间走出来,冷着脸道:“你们兄弟为了恩人能跑去边城,以后读书有了出息,你也得记得咱们铺子和你师傅的好,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李青卓同他行礼,说了两句客套话,走到铺子外头,和师傅挥手道别。   李青瑞在外头已经等了很久了,直到看到药铺的人回去,他才站出来喊人。   李青卓眼睛和鼻子通红,叫了声大哥,李青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受,以后回来多去看看吕大夫,又不是以后不来往了。”   话是这么说,可京城离并州不近,都不知道多久能回家一趟,再难像从前那样跟师傅朝夕相处……   哥俩往回走的时候,李青文正在有气无力的念着书。   他们在读《千字文》,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扯着嗓子念,越大声,他爹就越高兴。   李茂贤当初学字也是从这个开始,他用的法子跟当年一样,让李青文他们读几百遍,烂熟于心后再学写字。   李青文有个习惯,背书的时候脑子里就会闪过这些字句,这里的大都是繁体,他反应起来就很慢,然后遭到了他小四哥的无情嘲笑。   当然,李青风嘲弄完也挨了娘亲的好几下。   因为笔和纸都不便宜,为了节省,不能边背边学,而且他们几个人共用一本书,极其不方便,李青文再次感觉到了挣钱的紧迫性。   李青文家有个习惯,凡事都提前准备。   这次也是,即便有万般不舍,李青卓从回春堂辞工后,陈氏和李茂贤就开始准备他去京城的事情。   陈氏觉得儿子去念书,怎么也得体面些,想要做一套新的被褥,李青卓劝说算了,他是去读书的,被褥能用就行。   李茂贤也觉得没必要,离家这么远,多带点钱才是真的,出门在外,干啥都缺不了这个。   把家里所有钱都掏出来,一共有四十多两,几乎全是他们在范阳城卖东西得的银子。   这些银子真的不少了,但是李茂贤还是觉得不把握,他出过很多次门,清楚道上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这些银子不但要路上花,到京城还要吃住,还要买书买笔墨,未必宽绰。   他正琢磨去哪里借,李青文道:“要不把骡子卖了再凑凑?”   马是江淙送的,他实在舍不得,而且再去边城,也缺不了它拉车。   “不用!”李青卓又掏出几块银子,“这是师傅给我的,说去京城的盘缠。”   李青卓送师傅鹿茸,只想感谢师傅多年栽培,吕大夫知道李家不富裕,担心徒弟去京城作难,非要给银子,李青卓拗不过,便只能收了。   总共五十八两左右,若是从前,这些银子怕不是会让家里人笑开花,但一想李青卓孤身一人去京城,就总感觉还是不够多。   “这些行了,不用再东拼西凑,村里有钱的也没几家。”李青卓道:“若是到时缺手,我往家写信就好。”   李青文点头,道:“二哥,你放心,我们去边城后,只要有机会弄到钱,定会往京城给你送。”   钱的事情算是解决了,陈氏和姜氏开始收拾,李青卓趁这个时候把买的那几本书誊抄几份,这下,李青文他们几个终于不用再抢一本书了。   李青卓的字是跟李茂贤学的,后来他去做学徒,吕大夫鼓励他练字,读书,还特意给他买纸墨,所以李青卓的字是全家里最好的。   纸不便宜,农家人可负担不起经常练字,再加上用的少,李青瑞和李青宏认字多点,但是写字不咋好。   读书的事情宜早不宜迟,所以收拾停当后,李青卓便准备出发。   李本善从李茂群口中得知了这事,凑了三百个大钱和几筐子鸡蛋拿过来。   在农家,读书识字是件重大的事情,族里能帮一把都会帮一把。   李青卓要去范阳城找商队一起,他走的这日,李本善带着族里的长辈送到村口。   “孩子,在外头好好的。”李本善浑浊的眼中带着殷殷期望,“你爹教出来的,二爷爷不用多说,保重身体!”   李青卓谢过长辈,在村口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和众人道别,跳上了车。   陈氏和姜氏站在一起,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随着一声吆喝,马车动起来,李青卓回头紧紧的盯着越来越远的村子,心头泛起一阵阵酸涩。   他要去的地方太远了,但是留在村里没办法读书,即便再多不舍,他也要远行。   从杨树村到范阳城这段,李家人要去送。   除了李青卓的行李,还有两根木头,就是李青文特意从边城带回来的。   在拢北城时,他们把爬犁留下,换上了车,这两根木头就是从爬犁上取下的,李青文可是一直没有忘记,要给江淙打造弓箭的事情。   这次李青风如愿的跟来了,他是这里头最兴奋的,他走的比车还快。   是的,车上坐不下,李茂贤赶车,李青卓坐着,李青瑞他们哥三个在旁边走着。   如果放在从前,李青文听说要走二三百里,怕是要咧嘴,自从去了趟边城,来回几千里,去范阳城这点路他都不放在眼中了。   李茂贤也发现了,他们哥几个走几十里路,还说笑个不停,看上去并没有体力不支的样子,心里头暗想,受了磋磨也算是得了不少东西。   这趟边城之行,对他们家的改变很大,可能现在只是个开始,李茂贤心里有了这样的预感。   一开始李青风还嫌弃这两根木头占地方,听李青文说了楛矢石砮的传奇故事,当即眼睛就亮了,毫不客气的道:“仔儿,我也要这个,我以后学射箭,不会比江大哥差!”   虽然箭术的高低李青文不咋在乎,但小四哥这么说了,他就点头,“好。”   倒是李青瑞道:“老四,你是没见过江淙射箭,我和他们一起几个月,没见过他失手,你要像他一样厉害,以后可得苦练!”   “好!”李青风痛快的应着,然后跑到前头对李茂贤道:“爹,我想学武,不想读书。”   李茂贤扯着缰绳,看他,“你可真是能耐,别人想学都学不着,你死活不愿意学。你想学武得有个师傅,自己瞎练能成?没师傅你就先给我好好识字!”   李青风没达到目的,又跑去问李青瑞,“大哥,江大哥他们功夫咋样?”   “没见他们用过。”李青瑞道:“应该还成吧,毕竟是当兵的,里头还有上过战场的哩。”   “那可太好了,我去那里可以拜他们为师。”李青风道:“不过我得先跟他们过过招,打不过我的我可不愿意磕头。”   李青文笑了,他一直佩服他四哥这个自信的劲头!   他们这次到范阳城,明显就比前阵子暖和,路边的树都抽条泛青了。   春秋赶路是最得劲不过。   进了范阳城,爷几个直接去找去往京城的商队。   范阳城和京城之间的商贸频繁,商队很多,一个月都有几个队伍来来回回,恰好明天就有去京城的。   爷几个去见了商队的领头,打听了一通,见这个领头是个爽快的人,便决定将李青卓托付他带到京城。   看他们的穿戴不像是有钱人,听说李青卓要去京城读书,领头的人还很意外,但还是拍着胸脯,应下了此事。   李青卓明日便走,爷几个今日便在范阳城住下了。   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几个人拉着木头去找弓箭铺子。   范阳城很大,可以说三百六十行都很齐全,弓箭铺子也有几家,不过他们听李青文说什么楛矢石砮,都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   李青风不死心,问他们真的没有能射碎石头的箭,那些人都乐了,弓箭是没有,铁锤也许能行。   看到他们拉来的桦木,那些人说,木头不错,问他卖不卖。   南箭北矢,范阳城这边的工匠打造箭多用木头,他们比普通百姓认识的木头多,好几个人看过之后不咋确定,问李青文这是啥木头,在哪里弄的。   李青文说是桦木,在边城运回来的。   那些工匠不知道边城在哪里,只知道在北边很远,相互看看,笑道:“了不得,这么小的年纪撒谎都不眨眼,跑那么远拉两根木头回来?”   李青瑞道:“几位口下留情,我们兄弟一同去的,我弟没有半句假话,你们要是看不准,那我们拿走便是。”   “等等。”铺子里的一个老头开口道:“你们先在这里等我片刻。”   说着,他转身去了后头。   老头是铺子里最有经验的师傅,他突然开口,另外几个木匠心里头疑惑,嘴上说两句赔罪的话,然后问能不能锯一下一块看看,李青文有点失望,还是答应了他们。   几个工匠锯了前面指头那么宽一块,然后挤在一起看。   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头拿着一支半截木箭出来,给李青文看,“听说这个就是桦木做的箭,我太爷爷从前去北边打过仗,这支箭扎在他的小腿上,后来被取出来,这箭算是救了他的命,就一直留着,传了下来。”   “都被射中,为啥还说被救了?”李青风不解的问道。   “这箭箭身光滑,取出来时伤口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木刺,上了药之后愈合的很快。”老头道:“受伤后,我太爷爷才能从战场上回来,腿后来没有留下一点毛病,这不算是被救了一命吗?”   李青风咂舌,“要这么说,这木头也不适合做箭啊。”   李青文接过来一看,上面的血迹已经黑了,一时看不出什么来。   李茂贤抱拳向老头请教。   老头道:“这木头好像只有北边有,咱们这边没咋见,没甚特别的,确实能做弓箭,可绝对没有这孩子说的那么神,不过……”   老头话音一转,“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乌松部落,就是从前北边的一个庞然大物,我太爷爷在军中时,听过一个传说,乌松部落中最厉害的将军手里有一张神弓,听说他射出来的箭能射进铁做的城门……”   李青文惊讶的睁大了双眼,“那、那个神弓……”   “谁也没见过,都只是听说而已。”老头摇头道:“我家祖辈做箭,各地神箭的传说听过不少,可都是吹嘘的,就算是全铁的箭头,能射破石头,也应该是力气大,木做的箭更难。”   李青文并不想放弃,道:“即便如此,我也想试试,麻烦师傅帮我把这两根木头做成箭身。”   老头点头,估摸了一会儿,道:“应该能破出三十根箭来,一两银子工钱,可以先给一半。”   李青文惊呆了,他忘记做箭要工钱……   李青卓要掏钱,李青文赶紧拦住他,苦着脸对老头道:“师傅能不能用木头抵工钱,做一根木头,另外一根抵!”   “啥木头能值恁多银子啊?”旁边的木匠嘀咕道。   老头却点头应下了,“行,三日你们来取!”   李家人往外走,李青风却站着没动,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张的弓道:“这个要钱吗?”   工匠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傻子一般,“当然!”   李青风咬了咬牙,“我们没钱了,要不我留下跟你们干活吧,我想要一张弓。”   李青风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还煞有介事的编出了一套棍法,被村子里的孩子嘲笑,他一个一个都给打服了。听秦大伯和程伯伯说那些英雄故事,他做梦都是拿着刀剑威风的样子。   从前家里那样,他只能忍着,这次哥哥们去了边城,听他们说路上以及边城的种种,他没法压抑心里的渴望,迫不及待的想要学骑马射箭以及刀剑等等。   听了他的话,那些工匠瞠目结舌,铺子开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没钱非要买弓箭,然后要留下做事抵账的……   “我力气很大的。”李青风道:“给你们干活,你们肯定不吃亏。”   工匠们正要开口赶人,老头却开口道:“行,你留下吧,不过干不好活,我可会把你撵出去。”   李青文他们都出去了,发现少一个人,再回头,李青风在铺子里头喊道:“爹,你们回去吧,我要留下干活。”   爷几个不明所以,返回去一问才知道咋回事,李茂贤也没拦着,只叮嘱李青风留下好好干。   李青文觉得自己也行,还没开口,老头扫了他一眼,道:“小胳膊小腿的,一看就没甚力气。”   李青文:“……”   就这样,李青风如愿以偿的留下了,李家其他人又去买了赶路用的纸伞和油布等等。   这晚上,李青瑞和李茂贤自是少不得一顿叮咛。   翌日一早,父子几人把李青卓送去车队,车队启程,李家人含泪就此分别。   要等箭做出来,还有两日能在范阳城走动游逛,但是没有钱,李青文他们只是看。   自从李青文改名后,李茂贤就没怎么出远门了,在范阳城这几日也直说这里真是热闹。   三日后,他们去了弓箭铺子,做出十五支箭,木箭身,铁箭头,看上去和铺子里其他的没甚不同。   李青文用其中的十支换了一张弓,只有箭没有弓也没法用。   李青风满手都是伤,但他丝毫不在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他想要的。   临离开之时,老头对他们说,如果哪天真的能找到能做出神箭的木头,一定要过来找他,他一文钱不收给破箭。   李青文答应了,他还没放弃楛矢石砮,以后可能还不知道往这里跑多少次。   等李家走了,那些工匠围上来,道:“师傅,你也太好说话了。”   老头没有理会他们,明知道不可能还不放弃的人又有几个呢。   出了铺子,李青风就迫不及待的道:“仔儿,我试了那箭,没那么厉害,要是不收着劲,很容易就掰断。”   李青文点头,他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如果楛矢石砮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也不该是用普通的桦木做出来的,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拿到了弓箭,李青风很兴奋,一个劲的说,回去就给他们看自己射箭多么准。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能施展,可是把他憋坏了。 第44章   送完人, 拿上弓箭,父子四个从范阳城往回返。   路上,弓就没从李青风手上离开过, 路边的树枝子啥的算是遭殃了,一段距离就有倒霉的被扎一下。   李青瑞他们也很吃惊,李青风从前没碰过这东西,竟然射的这么准。   对此, 李青风很得意,但并不打算多说。   后来李青瑞琢磨了一下,老四从前用石头丢人就很准, 可能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吧。   上次拿回去的豆腐很好吃, 陈氏和姜氏都夸了,经过那家做豆腐的铺子时, 这次因为兜里没钱, 就没买。   几日后, 四个人回到村里,此时天气转暖, 各家各户已经准备开始春种了。   去年李茂贤带人去离县拉回来的甜高粱种子都准备好了, 大家都期盼着早点种下去, 早点收, 到时候能榨出一锅锅的糖来。   趁着李茂贤不在家, 李青风把书放下,拿着弓箭偷偷溜出去,在山上转悠了一天,也没见到一只兔子, 回来还挨了顿骂。   熟悉了繁体字后, 李青文已经把千字文背的滚瓜乱熟了。   趁着还没干活, 家里头又做了一次糖,现在县城每个铺子都开始卖字糖和带图案的糖,肯定不如以前挣钱,能挣钱是点,家里一直没钱心里头也发虚。   这次李青文没做字糖,换了两种的图案,一种是黄豆面中夹着用山楂泥弄成的红色漩涡,圆圆的棒棒糖一样,一种是山楂泥在中间的红色星星形状。   没有别的材料,只能用山楂泥来折腾,好在红色显眼,不管弄啥都挺新鲜的。   这俩图案都简单,陈氏和姜氏有经验,做一次就会了。   做的时候,陈氏难免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她才教会陈安山家下人做糖,没过多久,邱货郎急的跑来找她,说县城里冒出很多字糖和带熊猫以及猫爪图案的糖,跟她家的一模一样,问是咋回事。   如果是外人趁火打劫,陈氏就自认倒霉,谁让自家摊上这事呢,可是那是自己的亲堂哥,对着她口口声声说放心,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人,结果却……   李青文一听娘亲叹气,就知道又钻牛角尖了,道:“娘,别寻思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不管咋说,他把我爹弄出来了,这就行。”   “而且……”李青文道:“下次我们去弄通关路引,要是不成,再去找他,就说家里的糖卖不出去,没钱,请他看在亲戚的面上再帮一次。”   听着他这无赖的话,陈氏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哟,咱家面皮都薄,咋出来你这么个厚的。”   “要是实在亲戚,当然要诚心诚意,对待一心想要讨好处的,就得厚点脸皮。”李青文哼哼道。   姜氏一边揉面,一边笑道:“仔儿这样才呢,省得以后被人欺负。”   李青宏和大哥把糖送到邱家,邱二郎总算是抓到了李青瑞,把门插上不让哥俩走,非要他们吃饭。   李青瑞拗不过,到底还是留下了,邱二郎听说他们去了边城,好奇的不得了,一直打听,心里痒痒的,但他也知道路上危险,只能咂舌道声可惜。   很快就开始翻地,家里的骡子和马派上了用场,虽然李青文万般不舍,甜枣还是拉上了犁杖。   一家能用上两个牲口的,李家还是村里头一个,可是让人羡慕坏了。大家都在说,李青瑞他们出去这半年应该是弄了不少钱,要不不能有这家当,况且,他家二小子还去京城读书了。   乖乖啊,去京城都得不少钱,还要在那读书,真是不敢想。   不少人去找李茂群打听,李茂群只说卖皮毛和药材,其他的没多讲。   村里很多人动心了,问他们还去不去。   他们还要再走的事情定然瞒不住,李茂群点头应是,那些人立刻说也想一起。   李茂群说不怕死的可以试试,另外也得跟家里人说清楚,要是死在路上,可不能半点埋怨别人。   这话可把人吓到了,大家都想挣钱,但也不想把命搭上。   有人则觉得这是李茂群的推辞,便去找李本善,想让他出面说说这事,大家都是没有出五服的亲戚,有挣钱的事情可以一起做。   李本善早就听侄子说过,便和这些人说路上野兽横行,顶风冒雪几千里不是闹着玩的,路上发个热没人治都可能会死,这次可没有懂医术的李青卓跟着一起了。   况且,李茂群他们去的那里是最北面,那里向来是北方部落和小国的领地,大梁从来没有占有过的地方,周遭还有敌人,不定啥时候就有人打过来,太危险。   听李本善这么说,那些人才熄了心思,如果不是被逼到死路,谁也不想拿命去搏。   翻完地,邱货郎来送钱,同时也告诉他们,新做出来的这俩图案,县城里别人也弄出来了。   因为太简单了,被模仿出来也很正常,李青文并没有太在意。   李青文把《百家姓》背熟后,遥遥领先李青风和俩侄子,开始跟着李茂贤学字了。   学字对于李青文来说比其他人都难,因为从前他常用中性笔写字,十几年已经养成了习惯,如今要换成毛笔,姿势和力道什么大不同,简直全身都在抗拒。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用弄不出来签字笔和钢笔,只能拧着鼻子学毛笔。   李青木带着他的两个舅哥来时,李青文正在痛苦的纠正自己的姿势,东屋要接待客人,李茂群让他先去歇歇。   李青文揉着手腕子走了。   看到李青木进门时,李茂贤就知道他来干啥,坐下之后,果然,一开口,李青木就说想要让他的大舅哥和小舅哥跟着去边城。   “叔,我这俩哥虽然人咋灵透,但憨厚老实,人还听话,又有把子力气,背东西扛东西都成……”李青木道:“再不出去就饿死了,我知道路上很危险,实在是没办法……”   李青木看着李茂贤道:“我要是家里没有老的和小的,也想拼一把,总比现在天天发愁米粮和钱强。”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茂贤也没啥劝说的话了,把李青瑞叫来,让他跟李青木还有刘家兄弟说说这一路的事,还有要在家里收拾啥东西。   李青木和刘家兄弟一走,村里人就知道他们要跟着去边城了,有说李青木心狠的,也有说他们两家那日子,再不狠点,大人孩子都得饿死,去边城也许运气好还能捡回一条命来呢。   这个时候,张氏终于回过神来了,小儿子那么痛快的答应给她粮食和钱,是在外头赚到大钱了!   她跑到李本善家去找李茂群,让他把钱拿出来,李茂群说没钱,只有一条命。   张氏就是各种闹,撒泼打滚,李茂群原本还想帮着大伯和二伯种地,一看他娘这样,立刻拿起行李卷就走。   张氏一个老婆子,咋可能拉的住李茂群,当时就以死相逼,李茂群才不相信她会寻死,头也没回的去县城了。   他之前跟李青瑞说过,自己去县城衙门守着,只要衙门那头有官差押着流犯到的,他就立刻回来告诉一声。   张氏不死心,逼问李本善,被李本善的儿子给架出去了。   刘家兄弟打了个开头,原本正在犹豫的人也上门去问了。   其实一起去的人越多,也就越安全些,但是李茂贤怕他们出意外,出事后各家各户闹。   老百姓总觉得“人死为大”,这些人现在说的好听,万一孩子出了事,心里不痛快,天天来找他讨说法,那以后就没法过日子了。   他是看着李青木长大的,知道侄子不是那样的人,再者他家日子确实太难了,所以才点了头。   上门问的人越来越多,李茂贤也是头疼,把话早就跟他们明说了,其中有些人总是不懂,还有人觉得他是故意夸大说辞,就是想独自挣这个钱。   还有偷偷摸摸的塞钱,以为李茂贤不准是图这个,结果当场就被推了回去。   李茂贤也看出来,懒得多说,有人就说,不让李青瑞带着,他们自己在后头跟着,出了事只怪自己倒霉。   李茂贤说行,让他们自己回去跟各自的族长还有里长说清楚。   那些人走了以后,李茂贤又去找了李本善和郭大全,叫上村子里别姓族长,把事情讲明白。   生死可是天大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含糊,这些人中很多眼中只有钱,一点都不知道去往边城多艰难。   在一边吵吵嚷嚷之中,春种开始了。   李家因为有骡马,再加上刘家兄弟的帮忙,种地很快。   是的,自从知道可以跟着去边城后,刘家兄弟拿完行李就住在了杨树村,帮完李青文家,又去帮李青木。   他们这里春天的风很大,刮起来的尘土就往眼睛和嘴里钻,李青文下地干了几天,往家里带了好几斤土。   地里的野草野菜也开始长了,李青文特意叮嘱娘亲和嫂子,等到小扇子草结籽,一定要去多撸点回来,等下次他去边城带上。   因为上次去和回来的时候,边城那边都是雪盖着的,他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有没有这种草,提前准备准没错。 第45章   自从种完地, 李青风就再也没有借口不读书了,每天捧着本书一脸的苦大仇深,连陈氏都好奇, 这玩意真的就那么没意思?   李青风最盼望着家里来人,这样他们就可以去西屋躲闲,而家里来人是李茂贤最头疼的,尤其是这阵子, 不单本村,其他村子的人也来打听边城的事情。   虽然是外村的,但离的近都沾亲带故, 有些还是跟李青文的爷爷关系不错, 李茂贤得耐着性子同他们讲。   都是吃过很多苦的人,谁都想过上好日子, 李茂贤懂, 所以才不厌其烦的解释, 该说的都说了,他们如何做自己也管不了。   李青宏提着猪食桶出门, 走到院子当中就看到有个人推着小车停在门口, 瞅着那熟悉的大个头, 他开口喊道:“二舅!”   陈山和刚把小车放下擦汗, 闻声抬头, “哎呀,宏儿!”   李青宏这一声,屋里擦桌子的陈氏差点把碗给划拉到地上,抹布一扔, 扭头就往外跑。   陈氏一阵风似的冲出去, 到外头看到陈山和, 眼睛都笑的看不见了,“二哥!”   李青宏和陈氏一左一右的抓着陈山和的胳膊,要往屋里拉,陈山和赶紧道:“车、车子……”   李青宏放下二舅的手,去后头推车子。   陈山和进屋就看到李青风和李青文,呲牙笑道:“四外甥,小仔儿!”   陈山和时常来李家,李青文并不陌生,喊道:“二舅。”   陈山和看着李青文,脸上的笑容更甚,“你娘往家里捎信,我早就想过来瞧瞧我们小外甥!”   李青文刚要开口说话,陈山和上前,双手插在他的腋下,将他托起来,道:“嘿,真是长大了,从前二舅轻松能把你举过头顶。”   说着,还是用力上下悠了好几下。   李青文愣了一下,身体变得笔直僵硬,他都这个岁数了,举高高这事一时有些无法适应。   就在这个时候,李正亮冲过来,扑在陈山和的腿上,“舅姥爷举我!”   小家伙像是猴子一般从他舅姥爷背后往上爬,怕掉下去摔到,陈山和赶紧放下李青文,把李正亮从后头拉到自己的脖子上。   骑在舅老爷的脖子上,李正亮抬手就够房顶,乐的嘎嘎叫。   东屋有客人,陈氏把二哥让到西屋。   陈山和坐在炕上了,李正亮还不想下去,李青风道:“可别尿在你舅姥爷身上。”   “我又不是傻子!”李正亮气喘吁吁的道。   李青风转头跟李青文道:“仔儿,侄子骂你傻子。”   李青文:“小四哥,我好像没听到他骂我……”   “你都忘记了?”李青风一脸幸灾乐祸的道:“你从前在二舅身上撒了不知道多少泡尿……”   李青文:“……”   陈山和听他们哥俩说话,哈哈大笑,道:“童子尿是好东西哩,一般人淋不到。”   李青文头一次觉得记不得事情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你们咋都没下地?”陈山和问道:“地都种完了?”   “种完了,今年人多,还有帮手。”陈氏说道,“二哥,家里头咋样?”   “中,还那样。”陈山和笑着说道,“去年的稻子和麦子下来了,原本想早点给你们送点来,结果一直有事,拖到现在。”   “二哥,我家现在不缺粮食了。”陈氏着实有几分心疼,“再说谁舍得吃稻米,卖了划算,大老远你还费劲推过来……”   “你们这边不是不种这玩意嘛。”陈山和笑呵呵的道:“外甥们说稻米好吃,我这个舅舅拿不出太多来,让他们吃几顿也能行。”   没看到李青卓,陈山和以为他还在县城学医,问了一嘴才知道去京城读书,高兴的不得了,怪陈氏不给家里捎信,他们这些舅舅来送送外甥也好。   西屋这边动静恁多,东屋的人知道李家来客人了,说完话就起身告辞,李茂贤出去送人,陈氏和陈山和去东屋。   李正亮被他爹抱下来,噘着嘴巴,却不愿意离开。   他正是好动的年纪,坐在陈山和身边抓着那蒲扇大的手玩,“舅姥爷,你这手咋都烂了?”   他这一声,屋里头的人都看向陈山和的手。   “没啥,干活磨破了……”陈山和缩着肩膀想用袖子挡,陈氏手快的把他袖子拽住,拧着腕子,就看到手心一一片红烂。   “二哥,这是咋弄的?”陈氏皱着眉,喊姜氏去拿药膏。   “没啥事,不动它很快就好了。”陈山和不以为然的说道,“咱们庄户人,这点伤叫啥。”   “这不是干活磨出来的,看着像是烫的……”陈氏才不想被他糊弄过去,追问道:“做啥弄的?”   姜氏拿过药膏递给陈氏,李青文抓着陈山和的手,陈氏往上涂药膏。   “不值得一提的小伤,还浪费药。”陈山和摇头道。   李茂贤送完客人回来就看到陈山和手上的伤,问道:“二哥,弄啥烫成这样?”   李茂贤开口问,陈山和就没法像糊弄妹妹那般,只好实话道:“烧砖的时候不小心烫着了,没事。”   “烧砖?!”陈氏喜道:“定新学会烧砖,在村里开窑了?”   陈定新是陈山和的独生子,李青文的表哥。   陈山和苦笑,“哪有,烧坏了几十窑,没成一块……”   陈氏一愣,急问道:“定新去学五六年了吧,刚上手可能没啥经验,可以请他师傅长长眼,啥东西做多了就好了。”   “那个老匹夫才不是啥师傅,是个老骗子!”陈山和难得张口骂人,“他收了几十个徒弟啊,长的给他干了七八年,短的也有两三年,没一个学会的。我早就跟老大说,不能埋头猛干,得多长点心眼,那人看上去就是个心思不正的,一年收恁多回节礼,我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张嘴给徒弟要东西的!!”   听说侄子被骗,陈氏愣住了。   前些年,听说北面有人教烧砖,陈定新一心想学门手艺,背着铺盖卷就去了,这些年累没少受,家也没咋回,媳妇孩子提到就抹眼泪。   陈氏听侄媳妇哭,还劝她,熬几年,等侄子把手艺学到手,到时候就在家门口开窑烧砖,再也不跑远了。   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多年都白干了!   李茂贤皱眉道:“报官了吗?”   “报官也没用。”陈山和气道:“那人惯会找茬,他当初收徒的时候说的好听,得他心意的徒弟才会传授所有的手艺,这些傻小子们一听这话,玩命给他干活。一车车的砖烧好了拉走,钱都他揣着,对这些徒弟却横挑鼻子竖挑眼,谁他都能说出一堆毛病来,我看他分明从一开始就不想把真本领教人!”   李青文听着也揪心,这种口头拜师学艺的,没有立契,即便那人做了这等丧良心的事,闹到官府也没法,因为他没有强迫,都是这些徒弟自愿的。   儿子白给那个老东西干了这么多年,还搭进去不少节礼,陈山和一寻思这事,就恨不得拿刀把那人给捅了,但是回头看看一家子老少,他还得强打精神。   见到妹妹,打开话匣,他忍不住吐苦水,“这事说起来也怪我,我从小就跟老大说,让他干啥都别怕吃苦,干啥都用心,他是真的听进去了,在那个老东西那里受了恁多刁难回来都不说一句,要不是跟他一起学手艺的柳家小子上门说这些,我都不知道……”   这事陈山和在心里憋很久了,猛的一口气说出来,鼻子酸的不行。   陈氏咬牙骂道:“那个老畜生,真是怀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   见陈氏捂着胸口大喘气,陈山和不再说了,“也没啥,就当摔个跟头,爬起来就行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生气了。”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平复心情,李青文开口道:“二舅,那你这手……”   “你表哥和同他一起干活的柳大广不死心,在村子后头挖了个窑,想要试着烧出砖来,我去帮个忙,不小心就……”陈山和摸了摸李青文的头,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来,“小仔儿以后可要机灵些,别被那些狗东西给骗了。”   李青文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继续说这事,否则二舅和娘都难受,忍了又忍,还是生生的憋住了,晚点时候跟爹商量一下再说吧。   李茂贤看他的脸一会儿一个神情,没做声,只让陈氏去弄点菜,他陪陈山和好好喝两杯。   放好桌子,李青瑞和李茂贤陪着陈山和坐在其中。   李青文出门,就看到他四哥拉着弓瞄着墙上的一块木板,突然松手,带着白色羽毛的箭扎木板上。   李青风小声道:“仔儿,你听二舅说了没,那个老东西是哪个村子的?”   “咋,小四哥,你要去给大表哥报仇?”李青文看他,“你可别冲动,不管是杀人还是伤人都是要吃官司的,为了那样一个烂种不值当!”   李青风瞪着眼睛看他,半天不说话。   李青文以为他生气了,讲道理道:“不用动手也能给他教训,把他招摇撞骗的事情说出去,他名声毁了,别人也不会再上当。还有就是抢他的生意,表哥他们要是做出砖瓦来,他就不是咱们这一片独门手艺,此消彼长……”   “仔儿!”李青风突然开口打断他,“你跟谁学的骂人的话,我咋没听过?”   李青文突然泄了一口气,好久,才幽幽开口道:“洪州骂人的话,我听蒋大哥他们说的……”   “哦。”李青风浑然不在意的道:“你说的那些法子都太慢了,不解恨,最好让他尝尝皮肉之苦。”   “你可别乱来!”李青文有些紧张的道。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还能做啥。”李青风道:“你别跟娘似的,动不动就怕这怕那!”   来自法制文明21世纪的李青文:“……”   对不住啊,小四哥,李青文心里头默默的说,我做了十多年遵纪守法的学生,没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   中午,陈氏和姜氏做了好几个菜,李青瑞和李茂贤陪陈山和喝酒,喝的三个人眼睛都红了,陈氏把酒藏起来,说啥都不倒了,这样三人才开始吃饭。   吃完饭,陈山和走路有点晃荡,李青瑞把他扶到西屋炕上睡觉。   陈氏忍不住埋怨道:“知道二哥心里头不得劲,你们还让他喝那么多酒,喝闷酒伤身不知道?”   “他想喝就喝吧。”李茂贤道:“不喝憋在心里头也不好过。”   李青瑞也有点头晕,去厢房躺着了。   陈氏问李茂贤要不要歇一会儿,李茂贤摇头,招呼道:“仔儿,你方才想跟你二舅说啥?”   李青文正在搬凳子,听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道:“我想问问二舅烧砖是咋烧坏的……”   “你懂烧砖?”李茂贤问道。   “也不算很懂,只是瞧人烧过,不知道是不是一样式的……”李青文说的有些犹疑。   旁边的陈氏听了,喜出望外,“仔儿,你要是知道,可得帮你大表哥一把,你二舅对咱家一直不薄,他们这次被骗的可是狠了。”   “娘,这事我还拿不准。”李青文道:“我怕跟二舅说,结果最后还没成,又害得他白欢喜一场。”   “试试不会有错的!”陈氏忙道:“反正他们都试过恁多次,再坏几次也没差啥。”   李茂群点头,“仔儿,你把你知道的跟爹说说。”   李青文从前住的镇子附近有个烧砖的土窑,不大,从前盖都是平房,盖房子就找窑匠在土窖里烧砖,找亲戚朋友来帮忙,只需要给窑匠工钱和香烟啥的,比买砖便宜的多。   他爷爷就是老小孩,喜欢凑热闹,每次烧砖的时候都拉着他去,几次就熟了,他爷爷帮着窑匠看着火,那窑匠爷爷还给李青文烧了个土猪……   李青文知道烧青砖的所有步骤,但仅限知道,知道并不一定能做出来,所以他之前才没有开口。   李青文就着重说了,自己知道的种种,并没有讲他曾经只动手玩过泥巴的事情。   他说的详细,陈氏越听越靠谱,一个劲的看李茂贤,让他赶紧拿主意。   陈氏眼皮都快抽筋了,就要忍不住开口的时候,李茂贤道:“仔儿也好久没去过他二舅家了,趁着没走,去呆些日子吧,你也一起住几天娘家。”   陈氏当即便眉开眼笑,“那我得赶紧去收拾东西!”   “你现在收拾啥?”李茂贤道:“咋也得明天才能走,今天让二哥多睡一会。”   陈氏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就听李茂贤道:“陈山安的事情都别说漏嘴。”   本来陈山和现在心里就盛着事,要是听说陈山安的事,定是还要难受。   等陈山和傍晚睡醒时,就知道妹妹妹夫和几个外甥都要去他家,乐道:“行,我让你舅母顿顿煮大米饭。”   “可别。”陈氏赶紧道:“二哥你不知道这些小子多能吃,能把你家米缸给啃掉底儿!”   这事说定后,陈山和也高兴很多。   这一晚上说说笑笑,第二日,家里只留下李青瑞和姜氏,其余大大小小全部跟着陈山和去老牛湾。   李家的马和骡子都被借出去种地,所以把高粱米和李正行放在架子车上,只能人推着。   陈山和不让他们带东西,只回去就好,陈氏哪能空手回娘家,家里有啥就拿啥。   从杨树村到老牛湾,如果走大道,那会绕很远,想要省力就炒近路,从沟底下走,陈山和来时便是如此。   沟底下被水冲刷后沉淀了一层沙子,还算是平,路不难走。   李正亮却是哇哇大叫,“不能在沟里走,发大水会被冲走!”   这是各村大人都会一遍一遍叮嘱孩子的,因为每年上游或者哪里下大雨,沟里发水就很急,不少孩子都会落水而亡。   可李正亮这样说,小脸却兴奋的发红,明显不是害怕。   “家里大人跟在身边就没事。”陈氏道,“你要是一个人,或其他孩子跑到沟里来玩,你爹把你屁股打烂我在旁边不拦着还要叫打狠点。”   李正亮吐了吐舌头,“奶奶真威风!”   陈山和看着身边的外甥接连去替李茂贤推车,不由得感叹道:“还是孩子多好啊,不单热闹,有啥事还能相互支应,我家就只有老大一个……”   “可得了吧。”陈氏哼了一声,“咱们家兄弟姐妹倒是多呢,遇到事又咋样?当年仔儿那样,我每次回去,他们都怕爹娘偷偷塞钱给我,看我的眼神就跟讨饭的一样,真想一口痰吐到他们脸上。”   陈家兄妹七个,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陈山和是儿子中的老二,陈氏是家里最小的。他们兄妹一起长大,脾气不一样,相处的并不好,陈氏只跟二哥陈山和关系好,提到另外几个就心烦。   爹娘还在时,陈山和还劝妹妹,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也心寒了,不再说啥,只一两年去看小妹一次。   李茂贤道:“二哥,定新也不是只有一个,不是还有这么多表弟,以后多走动,有事多跑跑,跟亲兄弟也没差。”   陈山和连连点头。   在沟底走了很久,各种拐,李青文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终于上了坡。   “下面那个村子就是老牛湾了。”李青宏指着前头说道。   李青文站在坡上往下看,一大片农家挤在一起,一样的土房,其中有几家格外方正显眼的青砖青瓦房,应该是村里日子把头的,老牛湾很大,打眼一过,大约能抵杨树村三个大。   下坡就好走多了,都不用推,还得拉着车不让冲下去。   老牛湾地比杨树村多,这个时候还有很多家没种完,看到他们一行人,很多干活的都直起腰来,“哎哟,这不是老陈家的小丫头吗,多少年没回来了,要不是跟你二哥站在一起,我都不敢认了……”   陈氏笑着应道:“也没几年,婶子,你倒是一点没老,我一眼就瞅出来了!”   “咋这么多人啊,都是你家的?”   “我男人,还有儿子,孙子……”   “啧啧啧,你都有孙子了,真是不搁混啊,太快了,我总觉得你还是还没出嫁时候呢……”   一边往下走,一边和旁边的村里人说着话,到村口时,陈氏左右看了看,结果一眼就瞅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皱眉低头,假装没看到。   陈山和也看到了,但没吱声,径直带着几个人往家里去。   卢氏原本只是出门看看男人回没回来,却被王氏缠着问烧砖的事情,不想闹僵了让别人看笑话,一直推说自己不知道。   王氏垫脚往院子里看,“不是有好几个人来找定新了,他们都是跟着一起学烧砖的吧,这么多年偷师也该学会了,在后山闹腾几个月,咋还没看到有砖出来?”   “嫂子,男人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管煮饭洗衣服。”卢氏皱眉道,她想关上门,王氏却用手给挡住了,“不会真像是外头说的那般,定新这些年都白扔了,啥也没学到手?”   卢氏刚要使劲,却看到陈山和还有他身后的陈氏等人,喜上眉梢,登时就不管王氏了,快走迎上去道:“早上听到喜鹊叫,我就说今天有喜事,还真猜着了!”   陈氏上前挽住她的手,眉眼带笑,亲亲热热的喊道:“二嫂!”   李青文他们齐刷刷的喊道:“二舅母!”   一下看到好几个外甥,卢氏连“哎”了好几声,一个个的认过去,看到李青文时,“哎呀,我们小外甥越来越俊了,长大以后得迷倒多少姑娘。”   李正亮刚喊完,后脑勺就被打了一下,他小四叔板着脸道:“你叫啥舅母,你该叫舅姥姥。”   车上的李正行立刻双手抱着后脑勺,怯怯的改口,“舅姥姥!”   一行人说着话到门口,王氏才认出来陈氏,扯了扯嘴角,“哎呀,幺妹回来了,一路上也累坏了,赶紧去歇歇脚,时候不早了,嫂子得回去煮饭。”   “大嫂慢点。”陈氏冲着她背影喊道:“我又不去你家吃饭,不用害怕啊,走那么快也不怕摔到,哈哈哈!”   把他们让到门里,卢氏笑道:“她嘴巴向来不好,你惹她,不定又背后说你啥。”   “我躲着她的时候,她也没少说我。”陈氏哼道:“反正离的远,说啥我也听不到。” 第46章   车子停在院子里头, 李家人被推进屋。   卢氏跟陈氏坐在一起,说着家常话,时不时抬起头打量这几个外甥, 一个劲的感叹都长这么大了。   李青风在屋里呆不住,便让陈立和带他出去看看。   他一出声,李青宏和李青文他们也都站了起来。   最后,屋里只剩下陈氏和卢氏和那俩小的, 其他人都跟着陈立和出去了。   李正亮扭着身子想要跟着,被陈氏一把扣住,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外头。   农家院子都那样, 一走一过就看完了, 李青风说想上山,陈山和就在前头带路。   陈山和家门朝后开, 前面是场院, 场院旁边是沟, 沟对面是山。   他们在场院,能看到沟对面有人在干活, 李青文手遮在眼睛上, 看了看, 道:“表哥他们还在忙?”   陈山和叹气点头, 从小道下去, 上沟就看到一个棚子和一个个的木桶。   陈定新正埋头摔土坯,抬头一看他爹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爹,姑父……青宏、青风……”陈定新盯着李青文看了半天, 没等他开口, 李青文先叫了一声“表哥。”   陈定新一身泥土, 挠了挠头,结果头发也脏了,“姑父,这里脏,你们回家里坐着。”   “我们也刚种完地,都是土,没什么脏不脏的。”李茂贤挽袖子,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也干一会儿。”   陈定新和陈山和拦不住,只能由着他们爷几个上手。   旁边棚子里面晾着弄好的砖坯,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有的和泥,有的做坯。   李青文看了一会儿,再转头瞧见旁边的土窖,问道:“表哥,我能去里头瞧瞧吗?”   陈定新点头,“小心别摔倒。”   土窖是在山上掏了一个洞,洞口有一人高,地上都是泥土,李青文走进去的时候脚底沾了不少,鞋子一下就重了。   砖窑不大,里头是个高一丈大肚子,下头宽,上头窄,旁边还有三个烧柴的口,窑顶有三个出气孔,是最简单的砖窑。   看了一圈,李青文心里有点把握,又顺着原路退出去。   见他出来,李茂贤一边和泥一边道:“仔儿,和你之前看过的砖窑一样吗?”   李青文点头,“爹,一样的,这种简单的砖窑最考验看火候了。”   正在干活的人听到爷俩的对话,不由得抬头,惊讶道:“咋,你们也看过烧砖?”   李青文点头,“看过不少回呢。”   陈山和停下手里的活,道:“我记着你们村那边方圆几十里都没有烧砖的,在哪儿看的?”   “二哥,我从前不是带仔儿出去看病,走了许多地方,应该是那个时候他记住的。”李茂贤跟着圆。   陈山和“喔”了一声,然后问道:“小仔儿那个时候的事还记着呢,跟二舅说说你还知道啥?”   “我知道烧砖得一直盯着里头的火,火苗是红色的,温度就低了,这样砖就烧嫩了,火苗要是白色或者蓝色,那就高了,砖就烧老了……”李青文道:“一看出气眼,二看老君砖。”   “你会看火?”旁边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惊讶出声。   陈山和还有陈定新也愣住了,李青文说的头头是道,好像真的懂一般。   李青文实话道:“我在旁边看的时候,听人说的。”   陈定新他们这几年一直在做和泥、脱坯。晾坯和装窑的力气活,那个老东西从来不教他们看火,偏偏看火是最重要的,他们至今烧不成,就是因为这个。   一听李青文会,那些人便把他围住了,兴奋道:“你要是真懂,替我们长长眼吧,我们一直烧不成!”   陈定新一脸不敢置信,转头看向李茂贤,“姑父,小仔儿说的是真的吗?”   李茂贤点点头。   “我试试,但不一定能成。”李青文没有把话说死,因为成砖有很多因素,一个考虑不到都不行。   “那咱们现在就试试吧,还等啥!”刚才打断李青文说话的男人急不可待的说道。   其实晾好的土坯都装到窑里都不到一半,但是晾坯花费的时间太久了,大家等不及,立刻就搬着土坯往里装。   陈山和这时才反应过来,咧嘴笑道:“我小外甥脑袋瓜这么聪明啊!没事,烧不成也罢,土坯和柴禾再弄就是了。”   装窑本来就费时,还要准备好柴禾,大家不再多说,赶紧动手。   其实装窑也很关键,但这个陈定新他们都懂,动作又快又整齐,一看就没少干。   卢氏把饭都做好了,让儿媳妇过来喊男人们回来吃饭,结果儿媳妇回来说,山上开始烧砖,不回来吃了。   卢氏纳闷,不是说得这些土坯晾晒好了再烧吗,怎么又开始了?   男人们都在干活,女人们也没法安心在家吃饭,把门一关也上山了。   窑装好后,上头和口被封住,只留下一个孔烧火,旁边还有几个进火口同时烧起来。   得亏柴禾他们一直都备了许多,要不像今天这样突然开火,现去弄可就来不及了。   卢氏和陈氏她们到时,窑已经烧上了,火不能断,否则里面土坯就全都废了,这个时候一点都离不开人。   但是干活也不能不吃饭,大家就轮换着,先回去俩吃饭,吃饱了再换另外俩。   看李茂贤和李青宏他们身上脏兮兮的,卢氏这个过意不去,“你看看,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干上活了。”   “没事,二舅母,我们又不是外人。”李青风用褂子下摆擦着汗道,“我二舅说,让我们顿顿都吃白米饭。”   “好!一顿都不能少的!”卢氏笑着说道,她就喜欢四外甥这不客气的劲!   李青文守在留出来的“眼”那里,跟陈定新他们说看什么颜色的火,看窑里的亮度,还有闻烟气,把当年听说的那些转述给他们。   因为这火得看几天,他一个人可顶不住,起码得轮换来。   陈定新听的极其认真,怕自己记不住,又重复给李青文听,这可是他们过去几年卖苦力都没学到的东西,可不能有一点马虎。   李青文没干活,脸白净白净的,被火烤的微微冒汗,卢氏心疼小外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小凳子,让他坐在旁边说。   李青风哼哼道:“二舅母,我们家仔儿可是半年多走了五六千里路的人,站这么一会儿算啥?”   除了李家人和陈山和以外的人都震惊了,看李青文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意。   李青文:“……”别提,提这个他也腿软。   此时,陈山海一大家子刚吃完晚饭,王氏冲着屋里喊道:“那个谁带了一大家子去老二家里了,你知道不?”   “知道,他们进村的时候我看到了,老二和她连个屁都没放,我也懒得搭理他们。”陈山海没好气的说道。   “我早就说,那幺女被爹娘养的不成样,见着我这个大嫂阴阳怪气的,连你这个大哥都不愿意认了。”   “爹娘都死了,还说那些干啥。”陈山海道:“她不认我,我还更不想认她呢,非要嫁给那么一个穷玩意,日子过的稀烂,我都嫌丢人!”   “我头一次见回娘家连孙子都带上的,怕不是家里没粮食,跑来吃饭的吧。”王氏道:“不过老二家现在也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现在日子啥样了,还敢让那么一大家子人进门,死要脸,活受罪!”   “谁爱受罪谁去受着,我不管!定新当初学烧砖,我就觉得不太妥,手艺那玩意不是好学的,不知道老二咋想的,也没拦着,这几年可是搭进去不少钱……”陈山海道:“我刚出去看,南山头又冒烟了,白折腾了五六年,定新还没悔改,我看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我当初劝老二媳妇再生几个,她还给我抡脸子呢,现在定新这样,她怕是肠子都悔青了,死犟不改,活该!”   “听说大伯家的老八又在县城买了个院子,大伯他们应该快要搬到县城享福了吧?”王氏撇嘴道:“不知道在衙门里贪了多少,脑袋怕都是油水!”   “他现在可能耐了,你可别出去乱说,小心被听到!”陈山海说道。   “我哪敢说一个不好,人家现在是官老爷,见面不用下跪我都要谢天谢地了。”   李青文并不知道大舅和大舅母在背后如何说,他此时正在窑口,一边看火,一边听小四哥跟大家伙说他们去边城的事情。   没错,就是李青风说,说的那叫一个惊险刺激,连李青文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跟猛虎大战三百个回合。   惹得卢氏好几次要吓哭了,他才开口道:“刚才那些都是我做梦梦到的,仔儿他们那次去人很多,有惊无险。”   陈氏伸手把他脑袋拨到一边,“你这嘴啊!”   柳大广他们几个人先去睡了,后半夜好来接班,陈定新一直守着窑,主要能烧成,他三天三夜不合眼也没事。   陈氏本来还想多呆一会,可俩孙子困着了,抱着手累,只好先回去。   李青文想躺在山坡上眯一觉,陈山和还有卢氏死活不让,李青文表示没甚大碍,他都睡过许多次雪窝子,现在这都算是好的了。   一句话,卢氏又开始心疼,李青文乖乖的回去躺了三个时辰,天不亮又独自上了山。   看到他来,柳大广他们明显松了口气,虽然他们都记的很牢,但终究是第一次,心里头发虚,有李青文在这,好像把握就大些。 第47章   虽然陈定新他们已经烧过许多次, 村里人总觉得还是新鲜。白日里,旁边干活累的就会过来站一会儿,问他们这次如何如何。   这里面有人只是随便找话说, 有人却不免带着些幸灾乐祸。   当初老牛湾村里有好些个年轻人跟陈定新一同去学艺,因着种种原因,他们早被那个姓牛的老头赶走,回来以后, 可没少被爹娘念叨,嫌弃他们干活不行,否则人老陈家的孩子咋还干的好好的呢。   陈定新干了这几年, 这些人就一直没少被家里头说, 年前陈定新突然回来,一直烧不出砖来, 村里的人口风一下就变了。   之前被赶回来的, 被说是机灵, 见势不对走到快,陈定新则从交口称赞的老实能干, 也变成了“只会埋头干活, 啥也不懂”, 不单自己被骗, 连累爹娘搭进去恁多东西和钱财的呆子。   那些被骂了多年的人突然翻身, 心情自然舒畅大好,每每这边烧窑,有人都会过来看一眼,再轻飘飘的说一句“这回应该差不多了吧”……   一次两次, 陈定新没啥察觉, 多了也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不搭理,只埋头吭哧吭哧的砸土坯。   也有心眼好的劝,别再折腾这玩意了,种种地,也省得陈山和他们两口子恁累。   从前,卢氏也劝了两次,烧砖真是个下大力的活,她在旁边瞅着都心疼,但又不敢多说,怕不让儿子做这个,他心里头憋闷出啥病来。   陈定新一直不吭声,这些人还变本加厉了,摇头道:“你在孩子越大越不懂事,纯是烧砖烧魔怔了,莫不是身上染上了啥脏东西,实在不成让你爹娘找人给你驱驱!”   陈定新用弦弓刮掉木框上头的泥,抬头,狠狠的瞪了说话那人一眼。   那人向后退了一步,道:“哎,现在是连好歹都不知道了。”   “我看你才应该去招人驱驱鬼!”李青风斜眼看着那人,“要不咋这么好管闲事,长舌妇都没有你舌头长,你身上是不是附了几百个女人,才这般啰啰嗦嗦。”   说话的人还有些辈分,闻言气的眼珠子瞪圆了,手指着李青风,“你、你个口无遮拦的小子……”   李青宏靠了过来,也道:“舅,我也觉得你身边凉嗖嗖的,还有股臭味,我弟提醒你是为了你好哩,你不领情也不要骂人!”   那人猛的转头看陈氏,“你看看你养的这些……”   “山良哥,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赶紧回去歇着吧。”陈氏打断他的话,道:“这里烧了三天的火,你这身子禁不住!要不,你要倒在这里算谁的?”   被他们一家人挤兑,陈山良气的甩袖就走。   陈氏哼了一声,“咱们村还是这么多妖魔鬼怪,是不是都吃饱的撑得。”   李青文看火看的眼珠子酸涩,把陈定新他们喊来,差不多了,该停火了。   他这一说,一堆人便靠过来,赶紧看里面的火和通红的砖面,死死的记住,然后停火。   几个小子提着木桶把里面的水倒在窑顶的槽子里,水慢慢渗进窑中,这个过程是洇窑,需要三到七日。   有经验的窑匠能一次把水都放好,李青文不敢,他只让先倒三桶,观察水渗入的速度。   烧了三天的窑里温度极高,水滴在砖上,热气噗噗的冒出来,墙壁上细微的空洞开始冒白烟,这种得一定注意不能碰上,要不皮肉都得烧烂。   其实洇窑的时候只看着就行,用不了这么多人,可李家的人都坐在山坡上没走,反正在屋里也是说话,在这也一样说话。   在屋里头还惦记着出啥岔子,在这里有事随时还能帮一把手。   李青文和李青宏一直在帮着脱坯,陈定新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你俩歇歇去,这个不忙。”   陈氏道:“你要是瞧见他们一顿吃几碗饭,怕不是要押他们多干几天才好。”   陈定新露出些许久不见的笑,“吃的多好,他们这年纪身板都不错。”   正说着话,隐约听到家里狗叫,卢氏扑扑身上的土回家看看。   她刚走到场院,就看到三小姑带着几个孩子走过来了,卢氏微微皱眉,嘴上还是热情道:“今天吹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听说幺妹回来了,姐妹好几年没见,怪想的,赶紧过来瞅瞅。”陈山荷穿着一身蓝色细布新衣裳,牵着几个孩子走到近前,“我就知道你们在山上,都没进屋。”   “别去山上了,小心脏了你的新衣服。”卢氏道。   陈山荷不肯,“我得看看幺妹,爹娘没了之后她都不咋回来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是特意来看她的。”   陈氏坐在山坡上,看着她们,走到跟前了,才起身叫了声“三姐”。   李青文他们哥几个过来叫三姨,陈山荷只瞟了他们几眼,倒是盯着李青文看了半天,“这小子被你们养的倒是挺好。”   然后她看向李茂贤,“妹夫可是稀客啊,除了成亲那次,你好像没来过老牛湾。”   听着三姨说话,李青文总觉得有些别扭,打完招呼便去窑洞口守着,陈山荷看着李家这几个泥猴一样的小子,心里头有些嫌弃,连个热乎话都不会,拙嘴笨腮,跟他们娘一个样。   陈山荷身边的孩子到了山上就好奇的散开,这看看,那看看,卢氏赶紧道:“咱们还是回屋说吧,这到处都是家伙事,别把孩子伤着了。”   “没那么娇贵!”陈山荷不领情,同陈氏道:“小妹,我还以为爹娘死了之后,你再也不会回娘家了呢。”   陈氏看她,“三姐,你命好,吃喝不愁,我拉扯这么多孩子,还要伺候一家人的吃喝,得不了闲,哪有空闲回来。”   陈山荷撇嘴,“没空闲啥的都是托辞,真想回来,爬也爬回来了,我看你呀,还嫉恨当年的事呢。”   “啥事?”陈氏问她,“我咋不知道有啥事还能让我膈应这么多年不愿意回家的?”   被她问的一噎,陈山荷白了一眼,“你就揣着明白当糊涂。”   李青文正坐在,一个穿着丝绸衣褂的小胖子到他跟前,歪着脑袋问他是谁。   “我管定新哥叫表哥,你是谁家的孩子?”李青文问道。   老牛湾很大,陈氏他们家族也不小,李青文只听说自己在这个村子有几十个舅舅,几个亲舅舅他还认不全呢,这个小豆丁更是陌生。   “我爹叫陈山安,在县城衙门做大官。”小胖子昂着头,一脸骄傲的说道:“许多人见着我爹都得磕头,以后我长大了,别人见着我也得磕头。”   听到这话,李青文仔细端详了几眼,也没瞧出眼前这个小胖墩和他见过的陈山安哪里像,便道:“你是八舅的儿子,那是我表弟,你得喊我一声表哥。”   “真的吗?”小胖子上下看着李青文,李青文竟然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轻蔑和不屑,他立地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   “你长的倒是挺好看的,穿的这么破,家里应该挺穷吧。”小胖子努嘴道:“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穷亲戚,我娘说了,穷亲戚最讨厌,贴上来就想讨好处,跟头上的虱子一样,赶都赶不光。”   李青文惊呆了,完全想不到会从几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旁边的其他人也听到了,脸色各异。   陈山和瞪着妹妹,“把这个小子给我弄走!”   “二哥,一个孩子知道啥啊,随便说说,跟他计较什么。”陈山荷不以为然的道:“再说,他说的也没错,老八去县衙做事后,前后左右的村子的人都想着找他行方便,他也是够受累的了。”   “他给别人办事也都收钱了,有啥可抱怨的。”陈氏冷冷的说道,“是个爷们就该光明磊落的,耍小心思的都是缩着的卵蛋!”   陈山荷并不知道陈山安和李家的事情,只觉得这话有些过了,便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托人办事,辛苦钱总该要给的吧,要不咋好开口呢。”   李青风把泥巴扔在地上,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小胖子,道:“你见过一群苍蝇围着大粪飞没,也可能你家屎多,才引来那么多苍蝇。”   这回轮到小胖子目瞪口呆了,他伸出小胖手指着李青风,“你、你敢骂我……”   “你要是再大几岁,我不光骂你,我还打你呢。”李青风瞪他,“我不欺负小孩,你别蹬鼻子上脸,再说那些屁话,信不信我把裤子给扒光了,让你光腚回去!”   小胖子因为他爹的缘故,纵横村子没人敢这样对他,一下碰到硬茬,惊呆了,“你敢欺负我,我找我爹,让他把你们关起来,打板子,砍头!把你们全家脑袋都砍掉!”   眼瞅着李青风真要去脱小胖子的裤子,陈山荷不干了,赶紧上前拦住,“哎呀,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打闹呢,这不是欺负人嘛。”   “风儿!”李茂贤也开口道:“人家爹娘都在,轮不到你这个表哥来教导,赶紧回来干活!”   陈山和脸色差极了,对陈山荷道:“你、带着这几个孩子,赶紧走,要不我揍他一顿,你就没法回去交差!”   陈山荷气二哥不给她脸,抓着小胖子的手就走。   等她们走了,山上终于安静了。   李青文十分怀念边城,在那里,绝对不会有什么不认识的亲戚跳出来闹妖,那才是真清净!!   然后不免又想到江淙他们,这个时候是不是巡防回来,有没有受伤什么的。   边城那边冻土快化了……差不多能种地了吧。   陈山和余怒未消,道:“这孩子咋长成这样了,这要是我亲孙子,敢这样胡咧咧,我一天打三顿,绝对不让他出去丢人现眼。”   “老八这账房当的比县太爷还威风呢,现在谁提他从前做过书童,他都翻脸。”卢氏道:“他是运道好,不但在衙门风声水起,听说还卖起了糖,应该挣了不少钱。”   李家人闻言,不由得垂下眼睛。   一晃眼,就到了开窑这一日。   这阵子,老牛湾的地也差不多种完了,许多人没事,跑到南山这里围着看。   陈定新他们站在窑洞口,不自觉的搓着手,他们对这次烧砖满怀期待,可千万千万要烧成!   这里面最紧张的是李青文,他这一趟是专门过来弄这个的,走亲戚都是顺带而已,要是不成,可让舅舅和表哥他们白忙乎一场不说,还要失望。   陈山和让大家伙站远些,随着洞口被打开,一股热浪喷出,大家只觉得脸皮快要烫熟了,飞快向后躲去。   这热气且得散一会儿,大家不懂,伸着脖子往里瞅,催促着赶紧去取砖看看。   陈定新他们却没动,这个时候进去手都不敢摸砖,而且热气也遭不住。   一直等到里头不那么热了,陈定新他们才进去,先从窑里各个方位拿几块砖出来看看。   砖头此时还有些烫,陈定新他们搬出来放在木头桌子上,只看那青中带黑的颜色,李青文心就一沉。   果然,上手一敲,砖只发出一声闷响。   陈定新他们的脸色也不太好,周围的人看到了,知道这次又烧毁了。   没甚热闹好看,一些人便走了。   陈定新不顾烫手,拿着两块砖相互一撞,没用甚力道,两块砖断成了两截,旁边的人倒吸一口气,这也太不结实了,远远不如土坯。   李茂贤倒还能稳住神,转身去里头,一摞摞的把砖搬出来,然后敲着试试,无一例外,全都成了两截。   柳大广他们也不停的往外搬,一阵阵闷响过后,地上多了一堆碎砖。   李青文皱眉,蹲在地上看这些断砖,回想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旁边看着的也有好几个过来帮忙,被砖烫的龇牙咧嘴。   陈山和和卢氏赶紧安慰李青文,让他别在意,反正也坏了许多窑了,不差这一回。   “下面这些颜色好像就不一样了……”来帮忙的人吸着冷气,把手里的砖放在地上,这般说道。   李青文看他搬出来的砖,青色很正,拿起两块敲了一下,声音清脆,也没有碎掉,跟刚才的完全不一样。   陈定新看着,眼睛一亮,又从地上拿了两块,这次使劲相撞,声音更大,但砖头坚固依旧。   “这、这是成了啊!”柳大广等人惊喜的叫着。   旁边的人也围过来,捡了一块拿在手里,颠了颠,“真沉啊!”   大家喜出望外,赶紧回窑洞继续搬,幸运的是,下面这些的青砖都是烧好的,只有几块缺了角,其他都是完完整整的。   “天啊,竟然真的成了!”   惊喜的眼泪淌下来,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的,柳大广他们激动的哭了,忙活了半年多,他们终于烧成了青砖!   看着地上垒成一摞摞的青砖,李青文计算了一下,大概烧毁了三分之一,烧成了三分之二,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   他刚松口气,就被冲过来的陈定新一把抱了起来,“小仔儿,哥可真是要谢谢你!”   李青文那口气登时就提起来,连忙道:“我只是看看火,别的都是表哥你们做的……”   “你要是再客气,表哥要生气了!”陈定新怒吼着,仿佛要把这几年挤压的愤恨和不甘都要发泄出来。   李青文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闭嘴,让他表哥抱着了。   最后还是李青宏和李青风过来把弟弟给救了下来。   旁边看热闹没走的人听出点意思来了,也就是说,这次能烧成,是因为老李家过来帮忙?   不能吧,他也听说,老陈家的小丫头嫁的人家挺穷的,自己有这手艺,日子还能穷的让亲兄弟姐妹都嫌弃的地步?   李青文才脱离他表哥的虎口,又被二舅母抱着头蹭了一脸眼泪,还要绞尽脑汁的安慰她。   几千块青砖,陈定新他们抹完眼泪赶紧一块块的察看,越看越兴奋,恨不得跳起来喊几嗓子。   柳大广跑到李青文身边,一脸欢喜的道:“留下烧砖吧,我们一起挣钱,你只看着火就行!”   李青文坚定的摇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们多烧几次,火就能看的准了。”   他可是要赚二十多万两银子的人,烧砖烧几辈子都不可能攒到那些钱!   “我不是那意思,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们就算是一起的了!”柳大广急切的解释着。   李青文点头,他知道,但他也不能留在这里。   卢氏却不听他们说啥,推着一个个的往家里走,“赶紧回去洗洗,我弄一桌子酒菜,咱们庆一庆。”   连着几天,大都呆在山上,大家也累坏了,欢天喜地的回到家,洗手洗脸,换掉脏衣服,舒舒服服的躺在炕上,眼珠子比啥时候都亮。   虽然不是整窑都烧好了,可成了恁多,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虽然好消息没有坏消息传的那么快,但是随着看热闹的人回去说两嘴,很快,陈定新烧出青砖的事情就在村子里传遍了。   然后,就有人上门打听这事,陈山和乐呵的接待这些人,只说儿子他们都累坏了,躺着睡呢。   陈山荷嫁到隔壁村,并不远,她下山后先把几个孩子送回去,知道李家一人还没走,在家呆了两天,又没忍住,去了陈山海家。   陈山荷婆家有钱,王氏对她也另眼相看,一个劲的夸她身上的衣服料子好,穿着更显精神。   陈山荷也夸大嫂有眼光,之前她在山上呆了那么久,陈氏和卢氏她们愣是都没看出来,属实眼拙。   陈山荷不免又跟大哥大嫂抱前两天的事情,着重讲了李青风是如何的蛮横欺负小孩子,嘴里都是屎啊尿的啊,到外家做客还这么粗鄙,在村里不定咋样呢。   王氏冷哼道:“自己日子过的穷,还眼红别人家的好,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好。”   正说着话,她家儿媳端着洗好的衣服回来,进门便道:“听说定新把砖烧出来了,哎呀,三姑啥时候来的……”   屋里的人闻言一愣,连忙追问烧砖的事情。   儿媳妇把洗衣服时听到的话说了,王氏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狗屎运……”   陈山海没说话,王氏推了他一把,“你去打听打听。”   “他也没专门告诉我信儿,我为啥上赶着去问,好像巴结他们一样。”陈山海并不愿意。   陈山荷倒是有些坐不住了,“我去二哥家问问,嫂子不用给我留饭。”   王氏痛快的应下,等到陈山荷走出家门,垂下眼睛嘀咕道:“空手来还想留下吃饭,想的可真美!”   陈山荷再次上门,卢氏也只能把人迎进来。   陈氏正在烧火,道:“三姐来的正好,俩灶我烧不过来,你去烧另外一个。”   陈山荷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衣裳,皮笑肉不笑的道:“我穿的不太方便,你家小子那么多,喊一个来就好了,那么大,不会连这个活都干不了吧。”   说完,她不看陈氏,扭头同卢氏近乎道:“我听说定新烧出砖了,那东西可不便宜,光盖一房子用的砖都得不少钱,我婆婆家盖的三间砖房可是花了半辈子积蓄呢。大嫂,这么多年你们可是熬出来了,以后每日就在家里坐在炕上数钱!”   卢氏一边淘米,一边道:“这是小仔儿的功劳啊,没他这砖也烧不出来!”   “谁?”陈山荷愣了一下,问道。   陈氏抬头冲她笑了笑,“我小儿子啊,先前三姐不是在山上看过他吗,就是长的特俊的那个。”   陈山荷呆住了,脱口道:“他不是个傻子吗?”   陈氏面上浮现一层冰霜,“这话要是从外人嘴里说出来,我能吐她一脸唾沫,你自个寻思寻思,你说的是人话吗?”   陈山荷被怼的一脸难堪,她失言在先,只能忍下这口气。   躺在炕上的李青文听着外头的说话声,不由得默默叹气,再次开始怀念边城的好。   李青宏也没睡着,摸了摸李青文的耳朵,小声道:“哪里有这么聪明的小傻子喲,分明是她们眼瞎。”   饭好了之后,卢氏把男人们都喊起来,大家分坐了两桌,李青文他们自然是要跟二舅和二舅母一桌,也包括陈山荷。   好似没有发生之前那些不快一般,陈山荷隔着半个桌子,频频给李青文夹菜,让他多点吃,别客气。   李青文艰难的吞咽着,抬头就看到他娘和二舅母一人一个白眼翻过去了。   只歇了几个时辰,陈定新他们就立刻爬起来去晾坯,准备烧第二窑。   这次过来看的人更多,如果从前大家更想看热闹,这次则更加留意他们咋干活,摆在眼前的手艺不学白不学。   李青文光着脚丫踩泥巴,半天没看到李青风,除了他,柳大广也不在。他随口问了一句,陈氏说他俩去山上打兔子了。   李青文有点纳闷,那柳大广恨不得住在窑这里,咋还突然跑去抓兔子了。   直到中午吃饭还没见到他俩,追问之下,其中一个人吞吞吐吐的说,他俩应该去找那个姓牛的了。   李青文愣了,在家里的时候,他以为小四哥放弃了报仇的事,咋又跑去了。   李茂贤也皱眉,怕他俩没轻重,又怕这么远的路出啥事,立刻就要追过去,陈山和也跟着一起去了。   摔坯这力气活李青文干不好,他就踩了几天泥,脚丫子在泥里都快泡坏了,卢氏她们死活不肯让他再去踩,把村子里的牛借来,花几个钱也行。   走了五六天,李青风和柳大广终于被追了回来。   陈氏提心吊胆了好几日,连忙问道:“没甚事吧?”   “没事,娘。”李青风满不在乎的道:“我就是看看那老头子长啥样,才看到人,爹他们就到了,我们就一起回来了!”   陈氏看李茂贤,李茂贤没说啥,这才放心。   李茂贤回来后没发火也没生气,李青文以为没啥事发生,虚惊一场。   到了晚上,哥仨躺在一起,李青宏才问,他们咋收拾的姓牛的老头。   “没动手,就是吓唬了他一下,谁知道他胆子跟老鼠一样小,吓的摔断了腿。”李青风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遗憾。   “咋回事?”   “我们在窗户外面扮鬼只想吓唬吓唬他,他做贼心虚,想关窗子,不知道咋从桌子上掉下来,腿就断了。”李青风道。   “他活该啊,我们偷听到了,他亲口说,和他那个大徒弟一起骗人,白白使唤了那么多人,一开始就没想教人真本事,还笑那些人笨的像是猪一样。”   “就你们俩?”李青宏突然问道。   李青风笑了,“爹和二舅也帮忙来着,他俩听到那些话气坏了,把老头和他大徒弟揍了一通,那俩人一直叫爷爷祖宗啥的,快把我恶心坏了。”   “二舅让他把这些年收的东西还回来,那老头说都吃了,二舅要揍的他吐出来,他吓坏了,说赔钱,赔东西和这些年的工钱……”   李青文:“……”   解决了那个老骗子,大家可是心里出了一口恶气,拿到他的银子,都觉得恶心,但钱是好东西,到底不会扔。   回来后,大家便开始准备烧砖,陈定新花钱跟村里人买了柴禾,这是李茂贤和陈山和商量的,以后柴禾都要买。   一家赚钱太招眼,得让村里人都得沾光,要不那些眼红的人总要弄出各样各种的事情来。   老牛湾跟杨树村不同,村子大,各种姓氏的都不少,事情也多,村里人难免因为地或者什么事情有些纠葛。遇到这些事情,别的村子打打骂骂也就罢了,老牛湾的人会去官府揭发谁谁偷偷开荒或者多占地啥的,还有半夜点人家柴禾垛的,一年都要发生十几回。   吃独食会被人嫉恨惦记,但要是前后左右邻居都能挣点钱,他们也会帮着防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虽然不如自家上心,总比孤军奋战强。   陈定新在这里长大的,知道村子啥样,虽然心疼钱,也只能忍了。   柳大广他们四个人也都点头,他们跟陈定新关系好,一样的倔强,所以才能一起白干这么久。老牛湾这里才有烧砖的土,他们也想跟村子里的人好好处,以后还得继续烧呢   听说陈家买柴,村里子许多人都高兴坏了,立刻上山去捡,他们知道每次烧砖都要用很多很多的柴禾,要是勤快点,这一年供柴禾也能挣不少,不比出去找活做差啥。   陈山和说到做到,这些日子,一日三餐都是煮的白米饭,杀了十几只鸡,要不是猪仔才几个月,怕是也得进锅。   后来陈氏都急了,收拾东西就要走,鸡圈里那些鸡才没再少。   烧第二窑的时候,李青文就让表哥他们自己看,他们不太有把握的时候才会说两句。   上次烧坏的事情,李青文和表哥他们相互说了下,觉得是中间的火有点猛,这次得注意别烧的太旺。   这次砖放进去的多,就多烧了一日,洇窑的时间也延长了。   开窑的这一天,山上全是人,有的还挤的起了口角,动了手。   李青文再次见识到,他二舅村子的人是真的跟他们村的不一样。   开窑口的时候,陈定新手都是抖的,比第一次烧窑时还要紧张。   一直等到快要天黑,里面的热气才散去,山上的人一点都没少的,很多人端着饭碗,一边看一边吃。   等不及拿到外头,柳大广他们在里头就开始敲了,清亮的声音传出来,同时还有几个人惊喜的喊叫,“成了!!”   这次出乎李青文意料的成功,整窑的青砖只有几十块坏的,还都是坯子没晾好,剩下的全都是完整的。而且陈定新他们都说,这次的青砖比他们之前在那个老骗子那里烧的还好,颜色正,声音好听,敲几下,好听的像是仙乐一般。   李青文也觉得敲起来声音悦耳,但说是仙乐,就有点……   第二窑出来,村里就有人上门要买砖,第二窑出来的所有砖他都拉走了,几千块的砖,共计给了十八两银子。   陈定新他们拿到银子后,高兴的想要咧嘴大笑,但又生生的忍不住,憋的眼眶通红,看上去莫名有些心酸。   太不容易了,学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累,才终于得到了回报。   拿到银子后,放在桌子上,大家围坐在旁边,一人摸几下,最后银子都递给了李青文。   知道他们为了烧砖吃了很多苦,李青文摆手不要,陈山和让他拿着,“并不是二舅偏袒,小仔儿你不来,他们瞎烧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工夫,最后还不一定能成,你教了他们恁多,这钱必须得收下!”   陈定新和柳大广他们也纷纷说,这钱必须收下,当初他们给那个老东西干了那么久只把力气活干纯熟了,这看火的本领是要紧的,只给这些他们都觉得远不够,可眼下手里只有这点。   如果只有陈定新一个人烧砖,李茂贤不会让儿子拿这个钱,因为陈山和过去帮了他家很多,即便是亲戚,也得感恩。   但这门生意里还有另外四个人,他们也因此受益,李茂贤觉得,这钱必须得收下。   最后,李青文就把银子收下了。   虽然到手的银子只摸了摸,但学会了烧砖,以后挣钱的时候还长着呢,柳大广等人满心欢喜。   陈氏回娘家已经好多天了,侄子的大事一去,她就想要立刻回村。   卢氏和陈定新的媳妇死死的按住她,必须得吃个酒席才走。   陈氏他们来的这些日子就干活了,没咋好好坐下合适的吃一顿,现在忙完了,就着烧好砖的喜事,可得好好喝几杯。   就这样,陈氏的屁股到底没离开炕。   中午,先是陈山和他家和李家人一起吃个团聚的饭,晚上陈山和又请了陈家的诸位长辈一起,让李青文他们都认认长辈,这都是近亲呢。   陈山安他爹也来了,那个小胖子不知道咋的也跟在后头。   他十分忌惮李青风,在屋里那么点的地方都会使劲缩着身子避开李青风,跑到李青文跟前,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偷看李青风那边,“听说你们要走了?”   李青文说“是”,小胖子又问他以后啥时候来。   “我要出远门,不知道以后啥时候有空。”李青文说着还有些纳闷,难道他很招孩子喜欢?   小胖子“哦”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块猫爪糖,问他,“你吃过这个吗?”   一看这个糖,李青文的心里就有些复杂。   他没说话,小胖子又问了一句,“你没吃过这个吗?”   这小胖子显然没有长记性,一脸鄙夷的说,“这你都没吃过,果然是穷种!”   李青文面无表情的把小胖子的糖抢过来,塞到嘴里,“现在吃过了,味儿还行。”   没想到糖会被抢走,小胖子呆了一下,嘴巴一瘪,就要开始嚎。   李青文把糖吐出来,放回他的手里,“还给你了。”   黏糊糊的糖沾在手心,十分不舒服,小胖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想要扔在地上,却发现甩不掉,就要伸手打李青文,却被李青风抓住了。   “敢哭一声,你的小命根子上面都会沾满了这玩意!”李青风平静的说道:“一辈子都洗不掉。”   小胖子被不知道啥时候过来的李青风吓到了,缩着身子,只掉眼泪不敢出声。   李正亮歪着头看他,庆幸的道:“还好你年纪小,招惹我小叔的那些个大孩子,都被我小四叔收拾惨了,你胆子可真大呀。”   在杨树村以及周边村子大名远扬的李青风露出轻蔑的神情,“真有种你过几年再来找我!”   小胖子流着泪摇头。   李青文:“……”对付这种孩子,果然得他小四哥出马啊。   最后,小胖子也没敢哭闹,他爷爷问他为啥哭的时候,他也没敢说啥。   至于他回去会不会告状,李青文并不担心,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啊,咋能当真呢。 第48章   李青文他们来时装了高粱米和小米, 走的时候车上则变成了稻米和小麦,还有六只羊。   稻米和小麦是要做种子的,所以陈山和特意去村里每年种子留的好的人家去换了回来。   而羊则是陈氏她们正要走时, 有人赶着羊群经过,李青文盯着那羊群看了半天,陈山和就去同养羊的人家商量,买了六只羊, 让小外甥牵着回去杀着吃。   在老牛湾村民们各式各样的眼神中,李家人推着车,牵着羊离开了。   前面的坡不太好走, 陈定新和陈山和他们一路帮着推上来, 等到李青文他们下沟了,这才离开。   李青风牵着领头的羊, 剩下的羊就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 他跟陈氏道:“娘, 我就多吃了二舅家几顿米饭,你都说了好几句, 仔儿在二舅家要这个要那个, 你怎的不训他?”   “仔儿要这些东西有用啊。”陈氏道:“要是你要这些东西, 肯定吃到肚子里去。”   “啊?”李青风愣了一下, “这羊不是拉回去杀着吃吗?”   “小四哥, 我想把这些羊赶到边城去。”李青文看了看特意挑选的健壮的羊,“那边的野山羊味道太重了!”   还以为回家就能吃到羊肉,所以李青风急吼吼的把牵羊的事给揽过来,结果现在到嘴巴的羊肉飞走了?   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李青风挣扎道:“这羊能走那么远吗, 半路别累死!”   “不会。”李茂贤回头看四儿子的脸, 顿时忍不住笑了,“羊每天吃草走的路很远,实在累的走不动,你们把它放在车上。”   李青文也鼓励道:“小四哥,到了边城之后,这些羊就会下羊羔,羊羔大了又能下崽,以后越来越多,你想吃天天给你做。”   李青文听到这话稍微振奋些了精神,问道:“羊一年下几崽?”   杨树村附近没有空闲的地,所以几个村子都没有养羊的。   “两到三窝吧。”陈氏笑道:“伺候的好,一窝两三个都能活。”   李青风不说话了,开始在心里头算,自己忍一年最后能得到多少只小羊。   李家人回到杨树村,同样被村里人盯着看,有人问他们这是去哪里赶集了,陈氏说回娘家,他们就乐,让她以后多回几次娘家,这样一年吃喝不愁。   李正行好多天没看到娘亲,见着姜氏眼泪汪汪的,扑上去抱着不撒手。   李青瑞忍不住问,“爹,你们咋去住了恁久?”   不待李茂贤说,李青宏便把他们在老牛湾烧砖的事情说了。   李青瑞笑,“我就说这趟咋这多人呢,原来是早有打算,咱们仔儿又立功了。”   李茂贤问县城那头有动静没。   李青瑞道:“之前倒是有差役押解两个犯人在县城走过,那官差脾气不大好,我没问两句他就火了,再加上你们没回来,我就没去找。”   李茂贤点头,并不觉得可惜,路途遥远,凡事都得精心,遇到不好说话的官差,怕是路上出啥岔子,还是谨慎点好。   李青瑞要去县城给李茂群送吃的,李茂贤也跟着去了,兜里还揣上了银子。   李青文回来就开始练字,耽误了这些天,才刚有点熟悉的姿势什么的,又开始生疏,他不敢懈怠。   晚些时候,李茂贤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个木匣子,几个小子凑上来想看看有啥或东西,结果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几本书,登时原地做鸟兽散状。   李青风捂着头,叫:“爹,我这些还没读完。”   李茂贤面不改色的道:“你读你的,我抄几本书,你们拿去边城读,先说好,你那两本书背不完,也别出门了,老老实实在家给我读!”   这一招好使,李青风即便痛苦万分,也不敢再拖沓,赶紧开始背起来。   李茂贤小心的将书展开,蘸着墨一板一眼认真的开始抄。   书的字数比平时写的信可多多了,而且有的字李茂贤还不太认得,他先端着书仔细看如何写,然后再一笔一划的抄上,同时在旁边的纸上把不认识的字写上,等还书的时候再请教书肆的掌柜。   写着写着,腰有点疼,撑不住了,李茂贤才会起来捶捶腰,半天下来,坐在那里几乎没怎么挪动。   到了傍晚,在陈氏一直唠叨中,他才收起了书本。   李青文在旁边一直默默看着。   可能是前世读书太过容易的缘故,他并没有觉得读书识字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他爹并不这样觉得,他恨不得尽一切之力让他们有机会读书识字,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人看了不免动容。   晚上睡觉前,李青文便让老爹趴在炕上,给他按腰。   本来他想按两刻钟,可李茂贤怕他手腕受不住,白天毕竟还要练字,只一会儿便说好了。   回到杨树村后,李青文的日子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每天吃饭睡觉练字,然后就是默默的等待县城的消息。   就在这个时候,几千里外的边城忙的热火朝天。   蒋立平他们才巡防回来,累的几乎站着都能睡觉,立刻又被赶去开地。   好再官兵还给他们发耕牛使唤,要不然那些地只靠手可干不完。   雪化之后,到处都是泥,每天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没人在意这些,边城的暖十分短暂,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早点把种子下到土里,晚几天,最后收成可能都天差地别。   官兵发下来的种子好坏掺杂,流犯们可以这样种下去,但是秋收的粮食要上交大半,剩下的才能留下自己吃,如果收成不行,交不够粮食会被惩罚,而且自己没得吃,只能喝西北风了。   所以,没办法,大家白天耕地,晚上挑种子,眼珠子都快熬瞎了。   孙永浩他们不会种地,跑过来学,这玩意也不是看就能看会的,他们家的人连犁杖都不会扶,一下要种几百亩地,简直是要命。   没办法,蒋立平分几个人去给他家耕,让孙家的人到他们这里来点籽。   江淙去种李青文和李茂群的地,只要能看的着,他要种到半夜,好再他们跟老邢头那些人厮混的熟,可以随便牵歇过的牛轮换去种。   蒋立平他们也都帮着,干活的时候大家还说呢,要是李青文他们今年不来,这地里的粮食收回来,他们就不客气了,直接放开肚子吃饱饭。   江淙并不搭茬,只闷头干活。   好再他们人多,又都是年轻力壮的,不单自己忙自己的,还要帮其他的,种地之余每日还要割草喂马,兵荒马乱一通,倒是都把地种了下去。   种完地,还没歇一口气,官兵又把他们所有带到鲁刚那里,被命令出去猎熊,还要活捉!   鲁刚脸毁了半边,听说天灵盖都漏了,这样都能活下来,这人的命比花岗岩还要硬。   这个时候,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兽都开始出动,出去打猎最危险,但无法违抗命令,江淙等人不得不出行。   一直到了六月,县城那边还没有动静,村里那些相约要去边城的人都沉不住气了,来李家,说要不要先走,再等下去,天冷不好赶路。   李青瑞他们想都不想的就摇头,连路都不认识,可不敢乱走,在旷野迷了方向,那就是找死。   吃饭的时候,姜氏突然捂着嘴巴,跑到门外吐了起来。   正在吃饭的李家人愣了一下,倒是陈氏先反应过来,喜滋滋的给儿媳妇递水,指使李青瑞赶紧去请大夫。   李青文一惊,还在想都吃的是高粱米,是中毒了,还是吃坏了?   等到大夫一来,说是有喜了,李家一片欢喜。   害喜反应和生过几个关系不大,姜氏就被折腾的很惨,一点都吃不下东西,吐的胆汁都快出来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陈氏单独给她做补身子的,另外去县城买了些酸味的开胃的蜜饯,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在姜氏身上看着。   大嫂突然有了身孕,李青宏就说让大哥不要去边城了,在家守着,他们几个去就成。   李青瑞心疼媳妇,但更放心不下弟弟,那么远的路哪是好走的。   最后,李茂贤说话了,“我去,老大留在家。”   全家人都愣住了,李青瑞急道:“爹,你这年纪哪能受这个颠簸,您要去了,我们在家更不放心。”   李茂贤笑了,“再远也有个头,再说你们去我在家也一样惦记,不如去看看,也许就放心了。”   姜氏虽然不舍得李青瑞离开,但也不想公公这把年纪还要受苦,刚想要说话,一张嘴恶心劲就涌上来,干呕不停。   李青风看了看大哥,又看看爹,道:“仔儿我们三个去就行,还有茂群叔和刘家的那俩哥。”   李茂贤摇头,“江淙他们在那里,可能要呆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仔儿以后怕是要在边城常住,我得趁现在还能走得动,去一趟。”   李青文闻言心里一颤,他只说去边城挣钱,并没有说要呆多久,原来爹已经察觉到了。   李茂贤看着一脸忧色的儿子们,道:“别把你爹看扁,真要走起来,你们未必能有我有长劲。”   “这倒是。”李青宏苦着脸,知道他爹一下定主意就不会变,谁也劝不动。   陈氏倒是没有出声,只去柜子里翻东西去了。   说来也是巧,李家才决定换人,李茂群就跑回村子,说是有十几个差役押着流犯到县城了,明日一早会继续往北走。   这一下,容不得再纠结,李家人立刻把收拾好的行李扔到车上,知会了村里那些想去的人一声,便立刻出发前往县城。   在歇息的那些日子里,李青文和李茂群他们这些人的通关路引都已经办好,但李茂贤的还没有弄。   到了县城后,李茂贤和李青瑞还有李茂群去衙门,非要跟着他们闯一闯的村里那些人也都手忙脚乱的跟了上来。   还跟上次一样,李青文跑去回春堂,找吕大夫开了一大堆药,外伤和发热的药最多,要是在边城生病,可没有大夫可看,不想硬捱,提前必须做好准备。   吕大夫知道他们去的地方远,还另外添了些可能会用到的药,李青文相信老大夫,开啥就抓啥,最后还被吕大夫赠了几瓶止血的药粉。   衙门的人都已经认识李茂群了,不用开口也知道他要干啥,有人主动张嘴帮他们办路引,当然只是想讨点好处。   平头百姓无法直接进到衙门里面,必须得有官差或者里头的人通气,虽然不咋乐意,这个钱是省不下的。   从前鲜少和衙门打交道,啥也不懂,这几次下来,他们就摸到些门道,也明白上次被陈山安蒙了,明明一二两银子就能办成的事,他上次收了十两一个铜板都没退回来!   看办路引要花钱,村里跟来的人便犯嘀咕了,有人咬着牙把钱掏出来,凑到一起也少的可怜。   李青瑞和李茂贤嘴上说不管,但也不能真看他们为难,帮着拿了一些,又跟官差求情,看他们着实也掏不出太多,虽然不甚满意,官差也都收下了。   李青瑞还去打点前往边城的官差,塞了银子,又置办了一桌酒席。   李本善一同来了,带了好些干粮和几双鞋,来给李茂群送行。他也是才知道李茂贤要去,让他放心,家里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帮忙,也让他照看一下李茂群。   这些都是不用多说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会说两嘴。   这一去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李茂群把剩下的钱都留下,告诉陈氏,遇到啥难处多找人帮忙。   陈氏看他,道:“从前你们常带着仔儿出门,这些事我早知道,你就放心吧,不用惦记家里。”   离开前的一夜,自是难眠,李青风则是兴奋的睡不着,他将将学会了骑马,已经开始想着纵马边城弯弓射月这些事情了。   不管想的多美,第二天,他还得牵着羊出发。   李本善他们也留了一夜,和陈氏一起将他们送到县城外,不知道是信任李茂贤还是觉得这次人更多更安心些,陈氏没有像第一次那般落泪不止,红着眼眶说让他们给江淙量量身,下次做些新衣服。   李青瑞一一叮嘱几个弟弟要听话,不要乱走,尤其跟李青风多说了几句。   等到官差吆喝着出发,李家人便也动身,挥别亲人后向北而行。   一开始大家伙还因为离开家里有些发闷,待走出百里开外,想的更多的是眼前的路。   两辆车上装的都是东西,李青文他们都是走着,村里那些人有人推着车,有人挑着担子,最前面还是带着枷锁的流犯,他们这一行人着实有些奇怪,经过城镇时,会招来不少人看过来。   李青风大概是被瞅的最多的,一开始他还有些恼怒,后来就不在乎了。   李青宏倒是想轮换着赶羊,只是那羊好像不咋听他的,最后还得李青风来。   李茂群看着发笑,“这羊跟人一样,也知道啥人不好惹。”   李青文听了也不厚道的笑出声,李青风听了倒还很得意。   跟在李家后头的二十多个人里面,有几个是杨树村的韩姓和郭姓人,剩下的都是别的村子的,倒是也都不面生。   当初去李家问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又有不少斩钉截铁说要去的,结果到县城,有几个看到弄路引花钱就回去了,到出发时,就只剩下这二十多人。   这些人听李青瑞和李茂贤说多么危险,一直提着心,结果却看到李家人竟然赶着羊,路上还说说笑笑,一时真的有点摸不准他们之前的话是真是假。   就在他们纳闷的时候,李茂群落后一步,同他们道:“这才刚开始,后头的路还长着呢。”   他们中的一些人没走过多远的路,身上背的和肩上挑的是按照平时能担的分量来的,结果一连走几天,身体就扛不住了。   六月的太阳可不是吃素的,明晃晃的挂在那里,光着都出恁多汗,更何况是背着重物。   扔当然是万万舍不得的,只能路过城镇时看能不能卖掉,路上的口粮是万万不能动的,只能挑着那些没甚影响的东西拿出去,虽然心疼,但真是背不动。   这个时候,骡马的好处就显现出来,大家心里暗自下决心,这次要是挣到了钱,定买个牲口来驮重物。   这次押送的流犯男女老少都有,跟江淙他们那时不同,衙役对他们很照顾,走慢了只会呵斥两声,并不动不动就挥舞鞭子。   流犯随行的牛马车就有二三十辆,健壮的奴仆赶着车,歇脚时会立刻递上水和食物,每到城镇,都会买酒菜给差役和流犯,要是这些人摘掉枷锁换上绫罗绸缎,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是衣锦还乡呢。   李茂贤有时会去同差役们说话,听他们话里透出来的,大概知道这些人姓钱,从前很富有,偷挖朝廷矿山的事情被查出来,钱家主事的人被砍头,剩下的妻儿便被流放。   说话时,那些差役眉眼中总不经意的露出些神秘,好像钱家这案子并没有那么简单,其中还有内情一般。   这个李茂贤并不多问,怕惹给自己惹到麻烦。   顶着毒辣的日头,他们到了拢北城,在这里歇脚半日,出关口继续往北走。   没有雪的覆盖,终于能看到地上的情形,到处是野草,一眼看不到边。   亏得李青风能制住头羊,要不这些羊看着嘴边的草都走不动路。   这天气流汗多,万万少不了水,李茂贤跟差役打听清楚行程,到驿站也会跟那里的驿夫问明白哪里有河哪里有水,饭少吃几顿没啥事,水缺了会死人。 第49章   出拢北城走了没几日, 一个大早上,李茂贤醒过来,天色将亮未亮, 尚且看不太远,只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赶紧把人叫醒,李青文他们爬起来,拿棍子循着血腥气走, 就看到一头牛躺卧在地上, 脖子被咬断,鲜血把周围一片都给染红了。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半夜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这牛却悄无声息的死了,肚子被掏空,眼睛瞪的大大的。   李青文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玩意都能咬断牛的脖子, 人的更不再话下,如果晚上那东西偷袭的是人群,那他们中很多人可能也会像这牛一般死去。   李青风则赶紧按个察看自己的羊, 发现一只不少,而且也没啥伤。   这时,差役和钱家人也醒了, 看到死去的牛, 几个女人吓的尖叫不止。   李茂贤转了几圈也没找到脚印,只从牛身上的伤口看出牙齿印好像不大。   损失了一头牛,一辆车便不能拉了, 钱家人责备家仆, 说他们晚上偷懒, 牛死了都不知道。   家仆哭丧着脸,他们半夜一直守着了,但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响动。   差役中守夜的人也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不管怎么抱怨,还是要走路,赶紧把不能拉的车扔下,上面的东西分装到其他车上,实在装不下的就扔掉。   一床厚厚的被褥和几个箱笼被抛在原地,刘家兄弟看到了,觉得被褥又软又新,料子也好,他们都没见过,舍不得好东西被糟蹋,就包起来背上了。   跟着来的那二十多人领头的是郭大永,他们本家的一个媳妇跟李家有亲戚,他算是跟李茂贤同辈分,李青文管他叫叔。   走在路上,他还在为早上看到的心惊,上前跟李茂贤说,晚上得警醒些。   李茂贤点头,不管差役和钱家那边派多少人守夜,从今天开始,他们这些人晚上也得轮流看着。   旷野上的野草很高,枝叶嚣张的伸向四面八方,走路的时候甩手都可能被割伤,伤口不大,渗出点血珠子便留下一条血红的线。   出汗后,细小的伤口沙的疼,断断续续的痛让人十分难受。   本来都在担心晚上的事情,晌午的时候,又出了意外,前头一个流犯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伤口很快变成紫青色,疼的满地打滚,根本不能走路。   差役让所有人停下来,想用竹筒拔一下伤口,结果拔了半天也没拔出啥东西来,又不能再耽误下去,只能把人先抬到牛车上。   原本想到前头驿站给这人看看伤,结果下午的时候,那个人便开始口吐白沫,浑身发颤,傍晚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   钱家人哭了半天,但是这样的天气,人死了也不能拉着去边城,只能在路边挖个坑,给埋了。   从受伤到咽气不到一天,而且还不知道到底被啥东西给咬了,每个人心都吊到嗓子眼,生怕自己啥时候不小心也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李茂贤让人扎紧裤腿和袖口,睡觉也不能松开,别让虫子啥的钻进衣服。   今天依旧宿在野外,听着周遭的吵人虫鸣声,李青文突然觉得,冬天赶路可能也没那么差,起码周边和草里没有那么多致命的玩意。   此时天已经黑了,钱家那边哭的稍微小声了些,郭大永他们一行人凑过来,三十多个人挤在一堆,外圈用石灰和雄黄粉撒成一个圈。   这驱虫的药粉是吕大夫给李青文的,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今天晚上先是李青风和李茂群守着,李青风手抓着拴羊的绳子不撒开,他千辛万苦赶了这么远路,可不是给那些野物充饥的。   李青文一时无法入睡,看着高远的夜空,估算接下来的路程,登时觉得很累,歪着脑袋便进入梦乡。   别人守夜都是坐在火堆边,李青风坐一会儿没意思了,便把绳子交给李茂群,自己拿着火把去看骡子和马,还把钱家的牲口清点了一遍。   火上烧着一个泥罐,里面装的是高粱米,没多少,就是随手抓一把,守夜的时候困了或者饿了,倒一碗喝下去醒醒神。   李青风喝了几碗,肚子都是水,想去旁边放水,却看到一道身影“唰”的一下闪过。   “什么东西?!”李青风喊了一嗓子,李茂群激灵一下,拿着火把便跑了过来。   其他守夜的人和躺下的人被这一嗓子惊醒,起来一看,又有一头牛倒在血泊中,依旧是脖子被咬断,但还有微弱的气息,肚子上有道深深的伤口,显然刚被咬不久。   出现同样的状况,很多人吓的睡不着了,李茂贤让他们睡不着也躺着,要不白天赶路会很困乏,这次换他和郭大永来守夜。   到了早上,没有人或者牲畜再受到突然袭击。   受伤的牛还是死了,这次没有丢下车,而是由钱家的家仆来拉着。   郭大永他们看着地上几百斤的牛肉,丢了太可惜,要切下一块到时候煮着吃,李茂贤没让,被野兽咬死的猎物最好别动。   李青文和李青宏把地上的药粉又重新捧起来放到罐子里面,留着以后继续用。   原本以为顶着太阳就够难受的了,走着走着,天突然黑下来,很快,倾盆大雨从天上砸下来,几息之间,所有人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雨点太大了,砸的人睁不开眼睛,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鞋子里的水多的能划船。   几只山羊可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吓的咩咩只叫。   可是,这里漫山遍野除了草啥也没有,更没有避雨的地方,站在原地被雨浇,和赶路被雨淋没甚区别,但是差役们无法在暴雨中辨认方向和路,不得已,便停下来。   李青文他们倒是带了油伞,可都浇透了,再撑伞还有啥用,就这么挺着吧。   所有人都在抱怨雨下的没有征兆时,李茂贤在队伍后头看到了几个黑色影子,远远的,一直跟着他们。   李青风被叫过去,仔细看了看,也没辨出来到底是不是昨天晚上的那玩意,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被盯上了。   把羊交给李青宏,李青风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后头扔去,离的太远,根本砸不到,但那些东西却察觉到了,不再往前走。   李茂贤把这事告诉给差役,差役破口大骂,却无计可施,那些东西不靠近,他们也没法动手,在这荒野之外也不能抛下流犯去抓那些东西吧。   没办法,只能任由它们跟着,好消息是,再有半天,就到前头驿站了。   雨停后,地上湿滑,十分不好走,大家都拼力赶路,后头可是跟着喜欢咬断脖子的野兽,走慢点可就没命了。   到驿站后,所有人都累瘫,跟着郭大永来的两个年轻人痛哭流涕,再走可就真活活累死了,十分后悔来这一趟。   郭大永也同样很累,没有安慰他们,只说现在回不去,只能咬牙往前走。   李茂贤让他们赶紧把湿衣服脱下来晒干,要不身子遭不住。   都是大男人,全都脱光,把衣服用杆子撑着搭到房顶上。   除了身上的衣服,车上的东西也都湿了,亏得李茂贤有先见之明,怕路上雨淋,把种子啥的都放在了猪脬子里面。   麻袋里的高粱米都泡汤了,没办法,只能全都倒在盆里,用清水洗,然后放在锅里炒熟,味道就不提了,能填饱肚子就行。   李青风和李青宏穿着大裤衩子把羊拉到驿站后院,讨了草料给它们吃,这些羊只走道不能吃路边的草,瘦了一圈。   李青文提着水桶到马厩,给骡子和马用刷子从头刷到尾,虽然明天赶路又会弄脏,起码它们现在很舒服。   甜枣用尾巴轻轻的扫他的胳膊,它已经熟悉了李青文的味道,只要靠近就会表现的十分亲昵。   在客栈修整半日,再离开,后面跟着的东西就没了,队伍里的牲口也没有再遭殃。   李茂贤和李茂群找那两个哭的眼睛红肿的年轻人,轮换着帮忙挑担子,这样他们还能缓口气。   越往北走,能看到的野物就越来越多,兔子什么的就不说了,狐狸、狍子、黄鼬和獾子每日都能看到,也能看到大的野兽,但它们并没有攻击人群。   每晚都能听到狼嚎声,虽然很远,但心里依旧瘆得慌。   李青风终日挎着弓箭,射出去不知道多少回,终于打到一只兔子,高兴的吼了好几声,声音撞在远处山上,又折返回来,回音不断。   虽然万分小心,李青文还是被毒虫子咬了,手肿的像是馒头一般,手臂抬起来都费劲。   李青宏十分害怕,担心他会像那个人一样恶化,哭的太凶,再加上太阳大,差点晕倒。   李青文赶紧安慰他,自己的没那么严重,起码手臂上还有知觉,这毒虫的毒性并不太大。   带来的药膏比较管事,抹上去,一日便慢慢开始消肿,两日后手恢复原状,然后李青宏就遭到李青风的嘲弄。   快到密林时,李青文一下就精神起来,这里他熟,过去这里再行些时日便到地方了!   此时的密林和他前两次经过时截然不同,树木郁郁葱葱,枝叶繁茂,遮天蔽日,藤蔓攀爬的到处都是,林中野兽极多,却看到人会逃走,路边的野果不少,但不认识,谁也不敢吃。   这一路吃干粮吃的馋极了,有人说把野果喂给羊尝尝,李青风用眼刀差点把那个人给穿个透心凉。   密林中的蛇很多,时常抬头就看到树枝上盘一条,他们把驱虫的药粉抹在身上真管事,但钱家就有人被咬了,好再蛇没毒,这才逃过一劫。   走出密林后,明显开始冷了,虽然还有太阳,但早晚冷的人直哆嗦。   这一路,李茂群不止一次感叹,以后再赶路最好在冬天,除了冷,没这么凶险。   走的人困马乏之时,看到了远处一队骑马的士兵,士兵正在周边巡视,告诉他们,还有三十里便到地方。   这三十里不远不近,他们当天还是没能抵挡,第二日不到晌午,一行人站在缓坡上,看着面前一望无际宽阔的绿色,以及夹杂在其中那道不高的石墙,许多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这片人迹罕至之地,是所有人新生活的开始!   随着人走到石头房子那里,官兵接过路引,看李青文,诧异的道:“你竟然又来了?!”   李青文抬起被晒的通红的脸,笑着道:“官兵大哥,以后还请你多关照。”   官兵刚点头,看到他们身后脏兮兮的羊,眼角抽了抽,这是拖家带口跑几千里地过日子来了?   如果他问出口,李青文必定会给肯定的回应。   官兵检查完放心,李青文飞快的向着牛棚走去,李青宏看着四周,惊叹道:“这、这也太大了,这么多地竟然全是野草!”   遗憾痛惜之情,溢于言表,李茂贤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李青文还没走到牛棚,旁边有人担着两块捆草走过来,那人突然停下来,把扁担扔下,大喊道:“李青文!!”   李青文回头,齐敏就扑上来,一把将他抱起来,“好小子,你真来了!”   李青文自认个头不矮,并不明白为啥大家都喜欢把他抱起来。   好再齐敏也累了,只抱了一下就放下来,兴奋的道:“一路上没遇到啥危险吧。”   “还好。”李青文催他赶紧把草挑起来,同时把爹爹和三哥四哥介绍给齐敏。   齐敏惊呆了,没想到李家这次换人来,长辈都到了,立刻同李茂贤招呼道,“叔,我是齐敏,跟江淙他们一起的,之前多受你们家人恩惠!”   李茂贤道:“我儿子们也受了你们很多照拂。”   虽然有很多话说,但齐敏知道他们这一路累坏了,不再耽搁,立刻前头带路。   李青文兴冲冲的四处看,问江淙他们在哪里。   齐敏说出去打猎了,李青文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兴起来。他已经到这里,想见江淙只是早晚的事。   老邢头正依靠在牛棚晒太阳,瞅着对面来了一群人,以为是刚发配来的犯人,眯着眼睛打量,总觉得齐敏身边的小子有点眼熟,再走近些,终于看清楚了,猛的直起身。   李青文却早早的看到了他,中气十足的喊道:“老邢头,偷着喝酒了吗?!”   老邢头咧着嘴上前,李青文笑嘻嘻的躲开他张开的双臂,揪了揪他的胡子。   老邢头并不生气,笑眯眯的把门打开,“累坏了吧,赶紧进去歇歇。”   马车骡车停在外头,刘家兄弟和郭大永他们背着东西进屋,老邢头帮着卸车。   这个时候大家伙筋骨都化成水了,别说挨着牛棚,就是躺在牛棚都不想动。 第50章   六月出发, 八月末才到,从并州酷夏走到边城的秋末,李青文的生辰都在路上过的。   千辛万苦的走到了地方, 他们这一行一个人没少,真的可以说是万幸!   进到熟悉的小屋里,李青文只着里衣躺到炕上,眼皮死死的黏在一起, 嘴上还在说着, “他们人回来喊……”   几个字没说完,已经酣然入睡。   李青风这样向来精力充沛的人也扛不住了, 但他还忍耐着,告诉他们,这羊一定不能吃,以后还要下崽。   李青宏跟齐敏他们打过招呼,呵欠连天的也歪歪斜斜的倒下。   刘家兄弟和李茂群更别提, 呼噜声都快把房顶给掫开。   炕上铺好的褥子一条条的挨着,郭大永他们走这一路,身上脏的都发臭, 没去占别人地方,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就睡下。   李茂贤倒是还能撑的住,齐敏给他舀热水洗脸, 洗脚, 让他赶紧睡一会儿,醒来正好吃饭。   等他们这些人都躺下了,齐敏让老邢头把该炖的炖上, 该煮的煮上, 自己赶紧飞奔着去外头, 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   老孙他们离老远的就听到齐敏的喊声,喜的立刻跑出来,他们正要往马厩奔,齐敏喘着粗气,道:“他们都睡着了,这个时候回去就只能听到呼噜声。”   老孙他们又捡起镰刀,追问道:“都谁来了,路上没事吧?”   “倒是没人受伤……他大嫂有身孕,青瑞大哥没来,青卓去京城了。”齐敏也跟他们一起割草,道:“他三哥和四哥还有他爹来了!”   老孙等人目瞪口呆,这老李家个个都有种啊,这么远的道,说来就来,连老子都不示弱!   半天之后,大家合上嘴巴,齐敏道:“茂群叔,还有他们亲戚,村子的人,一起有三十多个。”   老孙等人搔头,这里是啥好地方?!   晚上刚黑,李茂群和李茂贤醒了,齐敏他们赶紧把炖的烂糊的兔肉和狍子肉一盆盆的端上来,脸盘大的碗里装着高粱米饭。   他俩把其他人喊起来,虽然这一觉还没解乏,但他们也饿极了,爬起来看到有恁多肉,半梦半醒的就开始吃起来。   一口下去,大块肉进嘴,油脂化开,香的真跟做梦一样。   李青文的腿酥软的像是面条,站不起来,他坐在炕上,迷迷糊糊问江淙回来了吗。   老邢头给他舀了一碗米汤,道:“还没,出去打猎哪有那么快,得几天。”   李青文把温乎的米汤喝了,栽倒在炕上,又睡了过去。   “唉,这一道可累坏了。”老邢头摇着头道。   其他人也都是强撑着,吃完再接着睡。   第二日,李茂贤先醒了,看屋里没人,跟老邢头说会话,知道齐敏他们去割草,找了把镰刀也去了。   李青文和李青风到底年纪小,到边城后,心里憋着那股劲没了,俩人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这样昏沉过了一两日,李青风先活了,跟着齐敏他们往外跑,不到晚上不回家。   半梦半醒的时候,李青文察觉有人在给他擦身上,而且快要擦到害羞的地方,他勉强睁开眼睛,“爹,我自己来……”   旁边突然传来不大的笑声,熟悉至极,李青文猛的睁开眼,就看到江淙拿着布巾看着他笑。   松明光照下,江淙脸好像越发瘦削英俊,双目灿若星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李青文嘟囔着,手还是把被子往身上挡了挡。   蒋立平等人在旁边哈哈大笑,“这小子真累傻了!”   这些人笑起来实在大声,李青文终于醒了,然后连人带被子被江淙紧紧抱住。   李青文这回终于有劲了,在他们一众人的哄笑中,赶紧在被窝里穿衣服,虽然那些人尝试着想要扯下被子,但有江淙拦着,李青文总算有惊无险的穿好了。   江淙他们也是才刚回来,远远看到外头多了俩车就猜想会不会来人了,回来发现屋里多了恁多人,李青文躺在炕上呼呼的睡着。   江淙和李茂贤好几年没见,各自心中感慨万千。   “叔,还劳你冒险千里迢迢来边城……”江淙无比愧疚。   李茂贤摆手,道:“你和我们不用见外,原本我就想带他们去洪州见你,来这里也不比去洪州远多少。仔儿把你当做亲哥哥一样,他说要在这里赚大钱哩,要让我们顿顿吃肉,以后怕是要常呆在这里,我来这一趟,看你好好的,才能放心,瞅瞅这地儿,他们在这做事我也能安心些。”   江淙他们这次带了大大小小不少猎物回来,收拾好,该抹盐的抹盐,该进锅的进锅。   江淙他们几十个,再加上刚来的三十多个,这仨小屋人挤人闷的慌,白天又没甚光亮,大家索性便都到外头来。   没那么多凳子,大都坐在草地上,说他们路上的事情,还有边城这几个月的种种。   李青文和李茂群听说自己的地都快要收成了,高兴的跳起来,想要去看,被江淙拦住了,“饭就快好了,吃完再去。”   屋里传来油炸的香味,李青文赶紧把车上的铁锅拿下来,这玩意做吃的可比陶锅好用的多。   正好锅不够呢,铁锅用带着油脂的皮蹭两遍,然后再放在火上,烧热后再上油,这样以后能少生锈。   看李青文挽起袖子,大家都开口喝彩,“今天有口福了!”   有人立刻去旁边把土筐搬来,里面是葱和姜,李青文拿起一条刚捕回来的鱼开始处理。   李青宏问道:“这里空地这么多,菜为啥不种在地里?”   把土放筐里,在筐子里种菜,这也太麻烦了。   “可别提了。”老孙道:“还不够虫子磕的呢。我们天暖和就开了一块菜地,结果苗刚长出来,几天根就被虫子啃烂了,还得用这玩意。”   李青宏这一路已经领教了各种认识和不认识的虫子的厉害,咋舌道:“那是真没办法。”   说着话,李青文已经把鱼弄好腌上,屋里头炖山鸡的味道传出来,郭大永他们一直在咽口水。   那几只羊也累坏了,不用关都不跑,趴在地上吃割回来的鲜嫩的草,李青风过来看的时候,发现马厩里一排全是各色的马,眼睛一下就直了。   中间这匹黑色的皮毛光滑,腿恁长,骑起来肯定威风!   李茂群招呼他过来帮把手,李青风依依不舍的移开眼睛,过来帮李茂群把抹了盐的狍子肉放在木梁上,这肉有几十斤,挂到高处还真挺费劲。   挂完了,他才发现,这个破破烂烂的木棚里横着十几根梁,梁上全是各种野物的肉,旁边还摞着一人多高的几堆皮毛和一麻袋一麻袋的鸡毛……   “我、我真是来晚了……”李青风喃喃道,神情恍惚。   男人们做饭都很糙,鲜少像李青文吃个鱼还恁多事情,但是,鱼炖好之后,那是真香,鱼肉鲜美无比,就这汤泡到饭里都能一口气吃三碗。   除了炖鱼,今天还炸了二十多只兔子,炖了几只野鸡。自从吃了炸鸡和炸兔子肉,大家就无法再忍受那些奇怪味道的做法。腌肉很简单,多放点盐肯定错不了,炼油后直接炸也不难,他们只要打到野物,一半炸,一半炖。   香是真香,就是吃多了内火有点旺。   因为李青文爱吃蘑菇,炖鸡里放了一半蘑菇,今年新摘的,肥厚鲜滑,被咸香的汁液浸透,一口咬下去跟肉一样好吃。   人这么多也没法讲究,全都用大盆装着,每个人捧着的碗够大,下面饭,上面菜,或坐或蹲的埋头开始吃。   因为杨树村的人远道而来,是正经八本的客人,鱼就放在他们这边,要不有刺,不敢大口吃,怕不是眨眼盆就光了。   李青文早就跟盛出一些鱼汤分给大家,那鲜美的味道深深的印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头。   刘家兄弟和郭大永他们吃的直打嗝,此时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来时的遭的罪,心情十分激动,刚来就吃了这么多顿肉,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热热闹闹的吃完饭,大家一起往地里走,李茂群激动的差点摔个跟头,大家都笑,“茂群叔,这春耕夏耘你都没赶上,咋,秋收也想躺着了?”   李茂群也咧嘴笑,“就算摔断腿,爬我也得把地给收了,这庄稼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说说笑笑,远远的看到一片片挺拔的高粱和绿意昂然的大豆,大家又激动又欣慰,做为农户人,没有比看到庄稼更高兴的了。   等走到近处,看的真切,大家的脸色就开始变了。   这高粱和大豆长的是真高,穗子也大,粒子一看就很饱满,但这种的也太稀了点。高粱半步一棵,大豆每堆之间空地能插进去一只脚!   “这、这是咋种的?”李茂群他们的脸上显出疼惜之色。   “种子是正常下的,有些刚发芽就被虫子咬坏了,后来也没空补种,就是这样了……”老孙他们也很无奈。   这得少打多少粮食?郭大永他们看着面前宽阔平坦的大片田,只觉得心都疼了。   一边看一边往前走,前头地头立着一块木头,那里便是李青文的田了。   没有沟,没有坎,没有坡,李青文的八十亩地平平整整的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一半种了高粱,一半黄豆,高粱秸秆粗壮,沉甸甸的穗子红的耀眼,黄豆一簇簇的挤在一起,豆荚个个都半个掌心那么长。   他们中的很多人,种了很多年高粱和黄豆,从来没见过长的这么好的!一群人站在地头,扒拉着庄稼盯着看,激动的唾液横飞,“这、这一亩地得收多少斤?!”   “估计得四五百斤!”李茂贤估量一下,忍不住说了句,“这地是真好!”   杨树村最好的地,高粱也不过收三百斤,在这里一亩就能多收一二百斤,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啊!   “仔儿的地比旁边的都密啊,这里没招虫子吗?”李青宏惊讶的问道。   蒋立平放开手里的高粱穗子,道:“咋可能,也缺了不少苗,后来我们又补,一个坑一个坑的挖,撒种子,腰差点没累断。那些日子江淙都睡在地里头,醒了干,累了睡……”   李青文闻言心里一紧,转头看江淙,“少点就少点,累坏了身子可咋办。”   他把江淙的手扯过来,一看知道手心的茧子又厚了。   江淙用手心碰碰李青文的下巴,道:“累是累点,歇歇就好。”   “只有今年了,以后我在这里看着。”   “那敢情好!”蒋立平他们笑道:“我们巴不得你留在这里。”   接下来也看了李茂群的地,虽然不多,但也都长的很好,刘家兄弟和郭大永他们都羡慕坏了,这些地要是放到村子里,还会害怕饿肚子?   看完庄稼,大家往回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刘氏兄弟他们更是坚定了在这里好好干的决心。   李茂贤没怎么开口说话,但眉眼间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去,真的到了这里,他便明白,为啥儿子们和李茂群为啥对这里心心念念。   他们骨子里喜欢土地,只看了这片接连天边的荒野,都会被折服。   所以冒着多大危险,也想来到这儿。   虽然他们开出来的田有几百上千亩,但也只算是这片荒野里很小很小的一块,甚至离的远了看,都会隐藏在高高的野草中。   大家是拿着镰刀来了,回去的时候顺便搂草,这里遍地都是,不消到处寻,随便割几下便是一捆。   担着草送到马厩和牛棚,这是他们每日要做的。   回去也不能歇着,郭大永他们这些人还没有住处呢,而且秋收在即,他们得弄出地方装粮食和秸秆啥的。   所以,乐呵完,大家立即就得赶紧挖土和泥,弄出土坯,准备盖房子。   好再蒋立平他们这几个月里弄了些木头回来,要不现在再找,可就抓瞎了。   刚看完庄稼,郭大永他们仿佛浑身都是力气,扯掉上衣甩开膀子干活,没一会儿,身上就淌下一条条小溪一般的汗水。   做土坯之前,他们先搭个棚子,把土坯晾在里头,要不然一场雨下来,都泡汤了。   怕啥来啥,他们才做出几百块坯,天阴下来,老邢头看了看天上翻滚的黑云,喊道:“别忙乎了,这雨应该不小,那棚子可遮不住!”   大家不得不回去躲雨闲,郭大永他们还得在地上打铺盖。   只要不住在野外,躺在屋里地上也没啥,起码蚊子虫子没那么多,睡觉也不用提心吊胆,就是炕上的人下地得小心些,要不会踩到胳膊腿啥的。   一众人才回来,没说两句话,雨就下来了,雨点打在房顶,又急又密,一副气势汹汹想要砸漏的架势。   白日里屋里就黑,傍晚一过,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李青文躺在炕上,一边是江淙,一边是老爹,无比安心,“这房子还挺结实,去年来时随便糊一下,还能顶的住这么大的雨。”   “哪能呢。化雪的时候就漏了,重新补上的。”马永江扭头冲着李青文的方向,“答应给我买的东西呢?”   “哎,我差点忘了……”李青文挣扎从炕上起来,江淙点着了松明给他照亮,李青文把箱笼提到炕上,把手伸进去,掏啊掏啊掏啊,最后掏出一个陶罐,递给马永江,“你要的。”   马永江刚要开口道谢,接到罐子后顿时觉得分量不够,“你咋买这么小的,这都不够我擦一个月。”   “你知道这玩意多贵吗?”李青文有自己的道理,“你不就是后脚跟冬天开裂吗,不用这么名贵的药膏,我在县城给你买了别的,很管用。”   因为屋里头不那么明亮,马永江才敢当着江淙的面冲李青文翻白眼,“你不裂不知道多疼!可真抠,那么多皮子和药材都卖了,还不够多买点药膏的?”   “你别急,先用我给你买的,不管事随你怎么骂。”李青文信心十足的道。   陈氏从年轻就有裂脚跟的毛病,试过很多偏方,后来李青卓在县城里买了一种药膏,不贵但是很好用,这次也带来了。   其他人也纷纷道:“给我们都带了啥,大老远不会空手来的吧?”   李青文头靠在枕头上,一本正经的道:“我来你们不就很高兴吗,这就是最好的礼!”   大家哈哈哈大笑,声音之大,一时都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李青宏也笑了,同李茂贤道:“爹,大哥二哥他们回来说仔儿这个那个的,我还不咋信呢,觉得咱们仔儿可受了好多冤枉,才几天就开眼界了……”   李茂贤也是眉开眼笑,才来几日,他也看出来了,这些人是真的喜欢他们家仔儿,江淙更是比亲哥哥做的还周到。   和这些人一起,难怪仔儿回去之后心心念念个不停。   把笑出来的眼泪抹掉,蒋立平气都没喘匀,道:“这话跟你江大哥说去,我们不吃这一套!”   李青文看着众人,故意道:“原来你们盼着我来是想要东西,有点伤心……”   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伸手继续往箱笼里摸,摸出一堆布鞋,五双用绳绑到一起,一共十几捆,李青文道:“我走之前给你们比划了脚,也不知道准不准,你们穿着试试,不得劲相互换换。”   一听这个,大家来了精神,把鞋全抢过去,手快的已经开始试了。   他们来时家里都带了好几双鞋,奈何走路太多,费鞋,破了补,补了破,就算是底儿和帮分开了也不敢扔,扔了怕以后没的穿。   上次李青文带的那些都留下了,那也不够,这次的新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这么多鞋当然不止是陈氏和姜氏做的,还麻烦了李家的一些婶子。   鞋子被抢光,李青文又摸到了东西,问道:“皂角是谁的?”   “我的!”   好几只手伸过来,也不知道谁抢到了,没抢到的也不急,反正只要有人用,他们必定会闻出来,到时候……   然后又是一捆牙木,和沉甸甸的牙粉,大家也都欢天喜地的的收下。牙木就是刷牙的东西,窄窄的竹片一头扎几个孔,绑一块布,布上穿过略硬的棕毛,虽然很稀疏不太好用,但也比没有强。   然后就是些小勺子,筷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老邢头得了一双鞋和一兜子酿豆,因为这种酿豆跟酒味很像,他十分喜欢。   东西看起来挺多,其实一个箱笼就装下了,车上大都是种子,能留个地方庄这些就不错了。   江淙得了一副弓箭和一个小小扳指,他摸着李青文的脸,笑着收下了。   这些东西说起来不咋值钱,但蒋立平他们都很高兴,看着这些,总觉得自己虽然身在极北之地,却依旧和故土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说话说到后半夜,有人道:“快睡吧,明天得抓紧干活,早点把房子盖出来,秋收忙完地就冻了,再想动工就得明年。”   李青文立时便闭上了嘴巴,江淙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这活不用你,明日你去捡蘑菇吧。”   李青文以为江淙说这话是想让他轻快些,等到第二天,他在草丛中踩碎了一堆圆嘟嘟的蘑菇后,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累死!   下过雨后,白白的蘑菇从地里钻出来,只要能找到一个蘑菇圈,大圈套小圈,小圈里还有,在这里不用起身,一直蹲着捡就行。   肥硕鲜嫩的的蘑菇一个个的进了麻袋,李青宏一个劲的道:“这多蘑菇,这要是都采起来,得卖多少钱啊。”   晒干后的山货不便宜,可是,这里太偏远了,多好的东西都不好带回去。   李青文也觉得可惜,所以更是闷头捡的欢。   李青文觉得自己够快了,一转头,他小四哥已经背着满满一麻袋的蘑菇往回走了。   湿蘑菇可不轻,李青风脚下生风,他已经错过了一年,从现在开始就要使劲弥补回来!   刘家两兄弟正在挖地基,看他们一麻袋一麻袋的装蘑菇,恨不得立刻扔下东西也去捡,但最后还是老实的干活。   走之前李青木同他们说的最多的是——跟着李家人,听他们的话。   他们说现在盖房子重要,那就先盖房子。   不止李青文他们,孙家的女人们也在捡蘑菇,她们前几天送了一篮子果子过来,不知道是啥,味道很好,李青文吃了特意留籽,准备明年种一种。   阴了一天,李青文他们也采了一天,就这样都没离开马厩太远,反正最后是累瘫了。   老邢头没去捡,他坐在兽皮上,用针线把蘑菇穿起来,这样好晾,也正好能看一下,有不认得的蘑菇就扔掉,省得吃了害命。   捡的快,穿的慢,最后他又去叫了几个人,这样到晚上都没弄完。   李青文目光呆滞的看着老邢头忙乎,心里想,原来捡蘑菇也会要命, 第51章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可惜, 下完雨的第三天终于晴了,老邢头活动着手腕道:“别捡了,快歇歇, 过阵子还有雨呢。”   李青风根本听不进去,天还没亮就赶着羊出去吃草,自己一头扎进野草中。   李青文接过三哥挖土的活,听大人们说盖房子的事情。   李青文走的那段时间里, 蒋立平他们巡防了二个多月, 回来就种地,割草, 垒外面那圈城墙,还要被鲁刚那个狗东西赶去猎熊,忙的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盖房子。   这回来了帮手,可算是能动工了。   老邢头他们去借了工具, 六十七十个小伙子干活是真的快,不管是挖地基还是弄泥坯,几天就整的差不多了。   木头都搬出来, 李茂贤和李茂群开始选房梁。   他们这边热火朝天的干,引来不少人过来看,多半是官兵, 流犯可没这个闲工夫。   周丰年带着侍卫也过来看热闹, 听他们说缺点木头,还让侍卫去找人要几根过来。   因着那封推荐信的缘故,李茂贤带着李青文他们过来向周丰年道谢, 周丰年依旧那副懒散模样, “举手之劳罢了, 有功赏,有过罚,这是你们应得的。”   李青文也感谢他把甜枣奖给自己,周丰年愣了一下,“这个你可谢错人了,此马不是本官之物。”   李青文也呆住了,这马和推荐信前后脚到的,他就以为是周丰年赏的,当时他跟江淙说了一嘴,江淙也没有反驳,谁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回过头去,李青文便跑到江淙身边,直截了当问道:“甜枣是哪里来的?”   江淙道:“我同军中的人换的,我觉得它同你很合,你把它养的也很好。”   李青文这时才知道,自己感激错了人,噘嘴道:“你怎的不同我说,亏得我还在心里头感谢他。”   “你喜欢就行。”江淙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发现手是脏的,又收了回去。   为了能早点把房子盖好,大家伙晚上都点着亮,一块土坯一块土坯的砌上去,只想着早点盖好,以后不用在一个小屋子的炕上地下挤着了。   这里没有瓦片,他们打算去桦树林,准备剥下桦树皮来放在房顶遮雨。   李青宏和李青风早就听大哥二哥说过,知道那里长灵芝,一听这个便要去。   李茂贤要留在这里看着上梁,他没走,江淙和老孙他们赶车去了。   现在官兵对江淙他们已经不像从前那般,看到他们出去不但不过问,还说要是打到好东西,可要招呼他们去分一碗。   态度变化太明显,李青文问道:“他们这是咋了?”   “巡防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我们算是救了他们一命,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刁难过我们。”老孙一边赶车一边道。   “还遇到危险了?”李青文一脸诧异,“咋没听你们说?”   “遇到危险的是他们,不是我们。”江淙道:“都不熟悉北面的地形,他们不小心陷到雪窟窿里面,我们铲雪给拉上来了。”   “你江大哥说啥事都跟白开水一样没味道!”胡立川接过话茬道:“当时我们在前头走,只听一声惨叫,回头,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掉进雪窟窿里头。我们赶紧下去救人,铲了不知道多少雪出来,才把他们一个个的拉上来,你是没瞧见,他们当时都昏了过去,憋的脸皮青紫,再晚一会儿就没命了。”   “哼哼,那些人为啥让我们走在前头,还不是想让我们探路,结果我们过去没事,他们掉下去,这不就是活该。”胡立川道:“好再他们还算是有良知,就救以后也跟我们说了好话,以后都是在这里过下去的,早先就不应该那么骄横!就跟谁没在军中待过一样,我们从前当府兵的时候,鲜少苛责什么人,这世道谁容易啊……”   凭心而论,胡立川讲的是很精彩,但李青文觉得,江大哥说的话贵在简洁干练!!   茫茫荒野上,不单单是纯纯的绿色,中间有各种颜色花,还有大小不一的影子在野草中闪过。   自从江淙射到四蹄腾飞的野山羊后,李青风满脸就是一个“服”字。   等他们挖坑埋灶吃羊肉的时候,李青宏等人终于明白,为啥李青文会不顾千里之遥赶着山羊过来。   这玩意味道也太重了!   大家都是喜欢吃肉的,只有吃野山羊的时,表情不一样,那是真的一言难尽。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李青文放下筷子,道:“只要找到合适的炮制手段,这野山羊也一定很美味。”   老孙看过去,“听说小仔儿回去读书了,听听,说话就是不一样了。”   一下想到自己落下几个月的字,李青文一下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江淙身上。   江淙无声的笑着把他扶起来,捏了捏耳垂,道:“这么聪明也怕读书?”   “真要聪明,就啥都不用学了。”李青文愤愤的道。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胡立川摇头晃脑的嘟囔个不停。   李青文只想叫他师傅,求他不要再念。   这么多人竟然一只羊没吃完,当然也不会浪费,剩下的装到车上。   因为这趟不是打猎,房子盖好才是重中之重,所以除了歇脚并不会停下来,很快便到了去年来过的桦树林。   此时的林子和上次见完全不同,依旧让所有人惊叹不已。   天高云淡,无边无涯的树叶给这片绿色大地抹上了温暖鲜嫩的黄色,白色的树木笔直优雅,随风而起的落叶在眼前飞舞,远处弥漫着淡淡的云岚,云雾缭绕,霜气弥漫。   即便看过雪淞中的桦树林,李青文也觉得秋天的这里依旧美如画。   就在所有人醉心于眼前景象时,李青风已经冲了下去。   好看的有啥用?!   所有人回过神来,也跟着下坡。   此时的边城营地,蒋立平带着几个力气大的人喊着号子,一点点的将梁架到房上,旁边的地上全是晾干的野草,只等着树皮回来后便要封顶。   加紧赶路到桦树林边,停下后,江淙拿着刀在树皮上割一周,再竖起一刀划下,李青文抓着树皮一角慢慢撕扯下来。   别的树这样剥皮就活不成了,桦树不一样,它里面还有一层嫩皮,剥掉外面的,以后又会长出新皮。   这个很容易,大家一起动手,不一会就把几个车给装满了。   李青风如愿以偿的在树上找到了灵芝,虽然不大,但是形状非常好。   胡立川说正好拿回去煮汤,李青风一下就瞪了大眼睛。   等到听说他们已经吃过不少灵芝炖肉后,李青文看他小四哥的眼神都晃了几晃。   想着正在盖的房子等着树皮做顶,大家没有深入林子,立刻赶车往回返。   上了坡以后,李青宏还在往后看,这里已经看不到桦树林了,但心中那股震动好似还没平息。   回去的路上,明显感觉到变冷了,白日里还好,早晚冻的冷不丁的会发抖。   而且,来时看到的都是绿色,这才几天的功夫,草尖已经发黄,快到营地时,更是满目苍黄,仿佛一夜之间,就进入了秋天。   这个速度,真的可以说是肉眼可见。   李青文他们走时,三座房子的墙才有一人多高,回来时,不但梁架好,土房里面晾晒的差不多,灶台和炕搭好后都烧过几次火。   泥土和着枯草在房顶抹上一层,在铺盖上桦树皮,房子便是盖好了。   来不及庆祝新家的建成,所有人拿着镰刀扑向田地,开始抢收。   李青文半夜被冻醒时,突然察觉到,冬天快要来了。   那一瞬间,他就明白,边城的秋天比他想的更加短暂。   李青文用旧衣服裹着头和脖子,拿着镰刀,割下一个个高粱穗子,装满麻袋的高粱穗子会被背到车上,然后拉回去。   这时,不但甜枣得忙起来,马厩和牛棚也都是空的,牲口此时不比人空闲。   每日每夜的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去,高粱秸秆还没割完,天上竟然飘起来了雪花。   就连种了几十年地的李茂贤也懵了,才下霜,咋就下雪了?!   不管咋样,大家还是顶着雪把秸秆给收了回去,冬天还指望着这东西烧炕取暖呢。   成垛的黄豆被雪压在下面,高粱穗子也没埋的看不到一点红色。   眼瞅着快要到交粮的日子,大家不敢耽误,坐在屋里头,一人拿着一块木板,用力刮干松的穗子,高粱粒子哗啦哗啦落到盆里。   用这种手工脱粒的法子,他们一群人两天多硬是把弄够了数,立刻交了上去。   还没歇口气,孙永浩求上门,他们不但没收完,粮食也不够交。   蒋立平这口气都没叹出来,又带人冒雪出去割地,李青文和李青风他们则帮着脱粒。   孙家人少,地也少,要交的粮食也少,虽然晚了些,倒也交了上去。   但交完了,他们家也没剩下啥粮食,好再他家平素里挖了很多野菜,又攒了不少干蘑菇,孙永浩也学会捕鱼,节省点倒不至于会饿死。 第52章   边城的第一场雪下的突然, 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牛马的草料不足,这差事自然又落到流犯身上。   蒋立平他们骂骂咧咧的拿着链枷打黄豆, 打的尘土飞扬,灰头土脸,忙了不少日子,弄的七七八八了, 把豆秸当做草料送去喂牲口。   上次李青文带的那几十斤甜高粱种子被江淙种下去, 得了十三亩多甜高粱,甜杆都在棚子里堆着。   李茂贤用剩余的木料叮叮当当做出个简陋的甘蔗床, 几个人就开始榨糖汁。   高粱秸秆里能榨糖,这是蒋立平他们头一次见,一边长见识一边帮着榨。   糖汁一多,立刻放在锅里煮,加石灰澄清, 浓缩后糖液比他们在杨树村时得到的糖液还要粘稠透亮,尝起来更甜。   李茂贤仔细看过后啧啧称奇,他们只加热和放石灰水, 什么都没有变,之所以会这样,只能说这甜高粱受边城的水土影响变了。   种地的人都知道, 水土对庄稼影响很大, 有的会更好,有的会变坏,这个没人能预料。   可惜的是, 他们甜秸秆收的时候被冻了, 后来榨的秸秆出糖汁的量少了几分, 这个也实在没有办法。   但十几亩地的秸秆弄出来的糖汁可不少,做出来没有多余的东西盛,老邢头自己拿出了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空酒坛子,他不知道去找谁又要了许多,一个人便解决了这个困难。   毕竟还肩负着养马喂牛的活,他们的新房子没有盖太远,离马厩也就几百步,老邢头也顺理成章的搬来跟他们一起住。   原来的那三个屋子也没空着,摆放着一筐筐的土,里面有的已经长出了青菜,有的才发芽,有的刚下种子。   除了青菜,还有几筐里面的东西长的像草又像树苗,这是李青文留给江淙的种子,春天的时候种下的,一直浇水,长了大半年还不到膝盖那么高,谁也没认出来这是啥东西。   这个屋子的灶也不能停,但也不用看着,烧着之后装满干牛粪,几个时辰看了一次就成。   李青风和李青宏拿着榨完的秸秆去喂羊,发现它们还挺爱吃,这可挺好的,边城被雪覆盖半年以上,这羊的草料就有了着落。   高粱榨完,大家又重新把屋子收拾干净。   因为人多,这三座土房盘的是通炕,前面屋子大长炕,两灶台在后屋,要做的饭食多,通常俩灶台都要同时烧,这样就不分什么炕头炕梢,躺在哪里都不会凉。   这房子盖的急了些,有些低矮阴暗,但也比马厩旁边的杂物屋子强多了,起码窗子就很大,糊了纸后在屋里还算很亮堂。   所以,搬到新房子后,李茂贤就拿出了誊抄好的厚厚的书。   李青文掏出了笔墨纸砚,半天背书,半天练字,安排的妥妥当当。   自知三心两意只会事倍功半,李青文收敛心神,认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看着李青文前一瞬还慢腾腾的,拿起书本或者笔后,立地便聚精会神,大家伙心里佩服,都会特意去别的屋子,尽量不打扰他。   江淙早晚练功,其他大部分时间会出去干活,偶尔会留下,他很安静,偶尔会给李青文磨墨,裁纸,并不主动开口说话。   有时见他看书练字久了,江淙就会喊歇一会儿,李青文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江淙给他按手腕。   李青宏在旁边看着,心里感叹,这要外人看,真不知道谁和谁才是亲兄弟。   李青文眼睛累了,就做一会儿眼保健操,这个手法简单,可以缓解眼睛疲劳。   他教给其他人,但大家伙也不读书,用不着这个,江淙倒是认真的学了。   窗子大了最大的弊端就是漏风,冷,把缝隙堵上后还是能感觉到凉风,白天没啥事,晚上睡觉在窗户上挂上毛皮当帘子。   在刘家兄弟和郭大永他们看来,这场雪很大,在蒋立平他们眼中,这算是小雪,一点都不碍事,雪停之后就出去接着干活,啥都不耽误。   高粱穗子还得接着脱粒,要不他们就没啥吃的了,毕竟从种地开始,官兵就不给流犯发粮食了,以后都要靠自己。   高粱穗子就比黄豆更麻烦些,颗粒多且密,一次脱不干净,得两次,第一次用木板,第二次用锄头的尖头。   边城这里可是一天碌碡都没有,只能暂时用这种粗笨的法子来打粮食。   即便两次,穗子到底也不能脱的干干净净,端着成筐的穗子给骡子和马吃,它们会挑出上面的高粱粒吃掉,剩下的拿回去引火最好用不过。   郭大永他们这里有手巧的,用高粱秸秆扎了笤帚、炊帚、箅子和篮子,这些东西看起来不起眼,平时用处可大,老邢头要走了好些个,送去了伙房,然后换回来一些白面。   马永江听李青风和李青宏说了沙琪玛,很好奇,问李青文能不能做点给大家伙尝尝,当然,他现在口中的“大家伙”只是他自己。   蒋立平他们打猎后都习惯把肥肉或者油脂给炼了,他们现在各种油不少。   李青文把面和好,江淙去揉,切好后放进油锅里炸,炸完的面条蓬松焦黄,再把热糖稀浇上去拌,放在木板上开始压制,凉了以后就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大块,切开给大家伙分了。   因为是马永江撺掇的,所以给他块更大,从他噘着的嘴来看,算是勉勉强强接受了。   马永江比李青文大了几岁,是他们这里面年纪最小的,第一年做府兵,被他爹娘特意送到蒋立平的营中,结果头一年就栽了进去。   因为岁数小,他颇受大家照顾,尤其是蒋立平,虽然蒋立平天天使唤他,遇到事情的时候一定会用心照看。   马家家境尚可,马永江有点小骄纵,从洪州走到边城来就老实多了,先前还天天蒙着被子哭,现在好很多。   在杨树村想吃到甜的不容易是因为穷,在边城能吃到一口糖,更是不容易。   面条被炸透,十分酥脆,再淋上浓浓的糖液,格外香甜。   有人两三口便吞下,有人细细的品尝,李青文和江淙坐在对面,各自只吃了两口,然后俩人抬头看了看,相互露出一个笑,剩下的就包了起来。   过不了多久,李青文的就会分成几小块,江淙、李茂贤、李青风和李青宏都会得到一点。   而李青文收的会更多,江淙塞的一定是最大的,李茂贤剩下的也不小,只是会被李青风搜刮去……当然,即便李青文都得了,最后也都大半落到李青风的肚子里。   马永江看着李青风吃的满嘴渣滓,羡慕的不得了,哼哼道:“不知道你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我当然是哥。”李青风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得吃饱了才能保护我弟。”   他说的如此有道理,马永江却只觉得他脸皮厚。   李青宏笑的打跌。从前的时候,家里穷,没甚好吃的,娘和大嫂夏末会把野果子切成片晾干,然后收起来偶尔分给他们吃。   每次分的时候李青风都捞不着,因为还没分的时候,他已经偷偷吃了很多。   分完好东西,李青风就会围着幺弟转,最后不管是李青文嘴里的还是兜里的,都会落到李青风的肚子里。   从前是这样,现在这也是如此,一点没变。   李青文每天读书两个时辰,练字两个时辰的字,几乎屋里亮的时候都在学。   李茂贤也没想到小儿子这么用功,明明之前不咋愿意的,怎的现在如此?   李青文看着他爹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想着,不愿意难道还能躲过去?从前那些小孩子为了不上学撒泼打滚,最后还不得乖乖的坐回去。   除了定力,令李茂贤意外的事情还有——小儿子的记性。   书本上有几百个生字,李茂贤请教过人之后特意写下来,花了很长时间才一一记下来,他给小儿子把几卷书通读过一遍,之后便让他慢慢背。   之后他听李青文从头到尾的读背,那些生字也一个不差。   相比于李青文,李青风此时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天天往外跑,当然,他也不会走太远,待屋里头开始烧饭,他闻着味就会自己回来。   他对学武的事情念念不忘,找马永江问他们这里谁身手好,马永江说是江淙,李青风要去找江淙,马永江拦住他,说自己也能教。   李青风十分怀疑的看着他,马永江气的够呛,“我们祖传一套马家拳……”   话还没说完,李青风扑上来就把他按倒了,俩人在雪地里纠缠一顿,最后怕把他打哭了,李青风才停手。   马永江不服气,觉得李青风偷袭,不是君子所为,还要再比试。   结果自然是又挨了几下子。   老孙他们蹲在房檐下看他俩在雪地里打滚,乐不可支。   几天之后,马永江就不再嚷嚷了,跟在李青风身后,给他出主意一起去河边玩。   此时河面还没上冻,马永江拿着锄头,看到有孔洞的地方便往下挖。   李青风怕泥水溅一身还得洗,十分嫌弃的躲到一边,他觉得下马永江太小孩子气了,这么大还玩泥巴。   挖了半天,马永江喊李青风过来,李青风不咋情愿的往前走两步,往前伸脖子,看到泥巴里面一团长长的东西,惊叫道:“这么粗的蛇!”   马永江笑的弯下了腰,“什么蛇,这是鳝鱼!”   杨树村没河没塘,偶尔下暴雨有泥坑,泥坑里有小小的泥鳅,李青风从前可没见过这玩意。   他很好奇,和马永江一起把鳝鱼挖出来,这玩意滑溜溜的,跟蛇真的太像了。   一条鳝鱼分量就不轻,李青风问这东西能吃不,得到马永江的肯定回复后,他便捡起了锄头。   俩人挖了半天,踩着饭点回去,背着一篓子鳝鱼,结果到家,篓子的背带也断了。   李青风脱掉脏兮兮的衣服和鞋子,哆哆嗦嗦的上炕暖和,他问李青文会做这个不。   看小四哥这样,李青文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放下笔,李青文走到篓子边,看着里面纵横交错,缓缓蠕动的黄鳝,浑身一抖,退后几步。   他真心看不得这玩意。   最后,还是老孙出马,宰杀几条鳝鱼,去掉肠、头和骨头,切成段,洗干净用水氽过后捞出来,放在那里沥水。   然后李青文才动手,油锅烧热下葱姜,然后把鳝鱼倒进去炒,加盐和一点糖汁,翻炒之后的颜色十分漂亮,焖烧一会到汤汁浓厚,便能出锅了。   越用这铁锅,李青文就越觉得趁手,再翻过头去使陶锅,他有些不太适应,这便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黄鳝肉质细嫩,焖烧后味道极好,再加上没有刺,一盆端上来,有人还没抢到就没了……   然后,大家便扛着锄头去河边。   李茂贤也让李青文出去透透气。   外头的雪没脚脖子,没甚风,也很冷,李青文穿了厚厚的衣服,手上带着兔皮手套,一看他这副装扮就是不会动手挖的。   去时还叫上了孙家的人,知道他家存粮不多,现在能存就多存一些。   孙家的人到这里都一年多了,依旧不咋习惯这冷硬的天气,他们一家男女都很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马永江他们都是在河边长大的,熟知鳝鱼习性,到处找孔洞,抡下去十次锄头,九次都能逮到冬眠的黄鳝,当然也会误打误撞的抓到泥鳅。   杨树村这些旱鸭子看的目瞪口呆,也纷纷下到泥中去挖。   李青文站在河边,不管他三哥四哥如何招呼,丝毫不为所动,这么冷的天,一脚踩在泥中就是个透心凉,他可不想遭那个罪。   他想的是挺好,结果帮忙递篓子的时候,一脚踩在枯草上的雪,坐倒在地,滑出溜的很远,身子平躺进了一片泥潭之中。   因为他站在一片浅滩这,离河水还有挺远,摔倒也没啥危险,就是身上都脏了。   但是,就当李青文挣扎要从烂泥里爬出来的时候,手却摸到了冰凉滑腻的一堆活物,当即身上就冒出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他连滚带爬从烂泥中脱身,喘着粗气往里看,就见泥浆中翻滚着密密麻麻的泥鳅。   虽然知道这东西能吃,但那密集的样子着实令人不敢着眼,李青文面色惨白的喊人过来挖。   闻声赶来的众人惊叫不已,这么一大片全是泥鳅,都不用挖,直接伸手去里面,捧一把,泥鳅比泥还多。   众人眼里冒光的开始抓泥鳅,根本不看脏兮兮的李青文一眼。   江淙赶紧把衣服给他穿上,李青文后面都是泥,又重,又冷,没法在外面呆了,头也不回的往住处走。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还喊了一句,“爹,我摔了一跤,衣服都脏了。”   李茂贤手不停,道:“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在箱笼里面。”   说话的时候,李茂贤都没抬头瞅小儿子一眼……   李青风的声音也随着风飘过来,“摔一跤还喊爹呢,跟小侄子似的,咋,还要抱起来哄哄?”   李青宏抓泥鳅满手是泥巴,高声道:“篓子不够,换完衣服赶紧拿几个过来,快点噢。”   没有得到家里人的担忧,李青文神情落寞的看着江淙,道:“江大哥,只有你最好!”   真是个傻孩子,江淙强忍着笑,拉他回去把脏衣服脱了。   李青文在被窝离暖和身子,他去河边送篓子。   一直到天黑,一众人不知道抓了多少,回来的时候每个人衣服和鞋上都带了几斤的泥巴,嚷呼着洗手洗脚,看上去比秋收时还高兴。   秋收的时候忙的命都顾不上了,现在咋样也悠闲些,可不是想着找乐子。   江淙把李青文的衣服洗干净了放在屋里晾,李青文缩在被窝里头,眼巴巴道:“江大哥,以后我给你养老。”   江淙顿了一下,道:“好。”   李青风听到了,觉得这招不错,也凑过来,道:“江大哥,我也给你养老,你教我功夫吧。”   李茂群他们笑的直拍炕,都喊李茂贤过来,听听你家俩大儿子在说啥。   “不用。”江淙道:“我早晚练拳正好顺带教你。”   李青风本来就毫无诚意,一听这话,连连点头,“那就更好了。”   马永江不甘示弱,“我也雪,我也学!”   “你们家的马家拳法你练会了吗?”李青风看着他问道。   马永江脸色微红,嘴上逞强,道:“不耽误!”   他俩正在兴头上,推门跑到外头都开始你来我往的打起来了,屋里头的人感叹道:“年轻人就是火力壮,我这从河边回来还没缓过来呢。”   蒋立平看了半天,对江淙道:“你有空指点指点他们,多学点咋着都没坏处。”   江淙点头,从门口走到雪地里,对李青风,道:“听说想教你功夫得先打赢你?”   一听他这口气,李青风就兴奋起来,拉开架势,道:“现在就试试?”   江淙才一点头,李青风像是小老虎一般,动作迅猛的扑了过去。   只一错身,躲过李青风的正面一击,江淙反手按着他的肩膀,直直把人按在雪地上,任凭李青风怎么扑腾,头和上身都离不开雪地。   马永江登时笑的像是只野鸭子。   江淙收回手,李青风才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是被雪冰的,还是激动的,脸色有些发红。   “江大哥,我服气。”李青风兴冲冲的道:“教我吧!”   李青风看着也是动心不已,道:“爹,你觉得我学武咋样?”   “仔儿,你打过架吗?”李茂贤转头问他。   李青文道:“那倒是没有,学武如果要打架的话,我可以学。”   旁边的人开始哄笑,“你都十几岁还没打过架,还学个啥!老老实实读书练字吧,反正有你爹和江大哥他们保护你。” 第53章   黄鳝挖的太多了, 蒋立平和胡立川他们提着几个篓子,再抱两坛子糖稀给周丰年送去。   回来时抱了几坛子酒。   酒在边城可是珍稀的好东西,喝酒御寒, 在外头不会那么难受,可这玩意周围买不到,运送困难,就算是在军中的官兵, 想要喝点酒也很难。   当然, 老邢头这种和伙房私下勾连不断的不算在内。   酒坛子放在炕上,一些喜欢喝酒的就围上来, 闻到味道都一副醺醺然陶醉的模样,口中大赞周丰年大方。   李青文是完全不懂酒对他们的吸引力,道:“真这么喜欢,可以酿酒,我们今年收的高粱不少, 我爹说明年都不用担心饿肚子。”   众人听了一愣,“你会酿酒?”   “不会。”李青文道:“可以找人学。”   今年收成不错,江淙他们上交之后剩的足够吃, 他的地产的高粱到现在还没脱完粒子,估计会有一万多斤。   但凡饿过肚子的人都有存粮的念头,存多少都觉得不够多, 以防万一, 这些粮食轻易不动,除非明年后年都是好年头,粮食多的放不下。   可如果大家真的很喜欢, 倒是可以拿出一点粮食来犒劳一下, 毕竟辛苦这么久。   “那得啥时候?!”喜欢喝酒的那几个抱着头, “想那些太远了,看不到摸不着,眼下有的才是最实在的。”   就在他们如何商讨这酒怎么喝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鼓声,这是召集的命令。   这还是李青文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看蒋立平他们脸色凝重,心脏不由得也提了起来。   江淙等人立刻出门,李青文原本也想跟着的,却被他拦住了,“在这里等着。”   李青文惴惴不安的站在门口,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纠集在空地上,有人好像在说什么,但是离的太远,他听不到。   没等多久,聚的人突然散开,蒋立平他们飞快的跑回来,道:“没事,林将军组织围猎,我们要一同前往,明日出发。”   虽然过了一个晚上才走,但他们现在就得收拾着,这回围猎规模很大,不知道要在外头呆多久,行李得好好掂对一下。   李青文问其他人都带啥,每一样都想给江淙装上,倒是李青宏提醒他,“别给江大哥添乱。”   仔细考虑了一下,李青文只装上了止血药,打猎的时候容易受伤,这个最有用。   江淙他们之前巡防过,大体知道该拿那些东西,忙却不乱。   李青文等人却是忙的不可开交。   把外面的腌肉拿回来许多放在锅里炖,熟了以后晾凉,切成片给他们分装上,在外头时间紧时,随便热一热就能吃到熟的。   李茂贤则把高粱米炒熟装到口袋里,如果无法生火,这个可以直接吃,既然是去外头,自然怎样便利怎样来。   他们这次来时特意买了几匹最便宜的粗麻布,现在派上了用场。   李青文裁剪粗布和兽皮,比划着江淙的身高,缝了个简陋的睡袋。这个睡袋虽然丑,但是用料却很足,粗布里头几乎都是毛皮,最怕冷的头和脚都缝上软且保暖的兔皮。   被子不管裹多严实都会透风,睡袋两层针脚,保准不会灌风。   做好后,李青文让江淙钻进去试试,江淙只进去了一会儿便出来,道:“再躺一会儿怕是要出汗。”   其他人看了,也觉得好,纷纷过来试,然后都想缝一个,一群男人捏着细细的针开始忙乎。   得亏他们平时打猎勤快,攒了许多皮毛,要不这次怕还不够。   这个晚上,大家都在相互叮嘱,走的人让他们在营地小心些,尽量不要乱走,留在这里的人则让他们万事小心。   翌日,一行人背着行囊出门。战马嘶鸣,营地一片忙乱。   李青文等人出来相送,却不敢靠太近。第一次看到林潭林将军,大家有点意外,端坐在马上的人十分年轻,白色白净,沉着脸时比周丰年看上去有威严些,但也跟想象中的胡须浓密的高大汉子完全不同。   下达出发命令后,战马在前,爬犁在后,卷着落雪前进。   待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时,李青文他们才缩着冻凉的手往回跑。   郭大永他们不知围猎凶险,还很羡慕江淙他们,李青文则有些心绪不宁。   上次他同鲁刚出去围猎,没走多远还闹出了那么多事情来,这次林将军率领人,看样子会走很远,可千万别遇到什么危险。   这么想着,李青文坐在桌前,拿着书本,半天看不进去,李茂贤看他心不在焉,道:“仔儿,没心思就歇一会儿。”   在炕上坐了一会儿,李青文又出门,他再去马厩,马厩空了大半,老邢头不在这里。   他去南边窝子,孙家留下的女人比他还失魂落魄,她们更担心,孙家男人都是读书人,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呆的久了都可能会被冻坏,何况还要去捕猎野兽。   李青文安慰了她们一通,要离开的时候,孙永浩的妹妹叫住他,拿出厚厚的一摞纸和一本手抄书,“听说你也在读书识字,这些拿去用吧。”   李青文谢过她之后,漫无目的的在营地里走动,看着远处的石头墙,想着倘若此时有猛兽冲进来,那可真是没甚可阻挡的。   他正寻思着,却没发觉远处一个人却盯着自己看了半天。   发觉到有人靠近后,李青文抬头,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色狐狸皮袍的女人。女人周身齐整,发鬓插着一根木钗,五官寻常,一双杏核眼却很漂亮。   这人很面生,李青文从来没有见过,孙家人他都见过了,钱家人跟他们走了一路,其中也没有这般相貌的,而且老邢头说过,营地里没有女人。   那这人是谁?   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来的流犯……   李青文心生疑窦,女人突然笑了,开口道:“小兄弟,我不是新来的流犯,只是个大夫。”   没想到头一次见面的人竟然看穿了自己心里头想的,李青文顿觉无力,扯了扯嘴角,“可我没听说过你。”   女人仿佛觉得他有趣一般,看着李青文面上变幻的神情,“那你听没听说过鲁刚?”   一听到这个名字,李青文脸就耷拉下来,“是你救了他?”   女人大方的点头,“他脑浆都被拍出来了,没有我,活不到现在。”   李青文微微皱眉,听说救了鲁刚的是个御医,这个女人……   “家父曾经供职于太医院,我从小跟我爹学医,耳濡目染,医术还算是不错。”不等他问出来,女人便主动说了。   李青文立刻面无表情,接连被人猜透心思,可不是啥有趣的经历。   虽然他竭力控制了面上不要露出什么表情,但还是有点气恼。   没有这个人,那个祸害早就死透了……   李青文心里想,你救了他一个,却害了一群流犯。   “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女人突然凑到近前,“但是不救他,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李青文一愣,不知道鲁刚的死活和眼前这人有甚关系。   “我是安阳关的周瑶。”女人冲他笑了笑。   李青文下意识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没从这人身上察觉到什么恶意,道:“你一个女人,少在营地里露面,这里可不是甚安全之处。”   周瑶点头,“外头冷,我回去了,你以后要是没事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前面那个小房子里头……”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李青文说了声好,俩人便分别转身走开。   李青文跟周瑶说话的时候,李青宏和其他人在门口看着,等他回来,才问刚才那人是谁。   李青文如实回应,大家都很意外,头一次看到女人当大夫,而且还那么厉害!   李青风正骑着甜枣乱走,他刚看了那些官兵骑马,实在是威风,忍不住也来过过瘾。   晚上点起松明,这个时候李青文也不闲着,和其他人一起刮高粱头。   天黑老邢头才回来,随便吃了口东西,一抹嘴,同他们道:“你们知道为啥这次围猎如此大张旗鼓吗?”   众人摇头,李青文一边刮高粱穗子,抬头看他。   “因为我们要向朝廷上交土贡,”老邢头道:“听说数目可不小,所以林将军这次才会带这么多人出去。”   李青文有点不明白,“我们这里虽然叫边城,可连个城墙都没有,为啥还要向朝廷缴纳贡品?”   “上头才不会想这么多。”老邢头道:“他们只知道咱们这里地方大,而且……”   老邢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听说,林将军送去京城的寿礼有点惹眼,朝中有人便上奏,然后缴纳贡品的圣旨就下来了……”   李青文:“……”   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这样看来,以后每年的围猎都少不了,官兵尚且可以轮换,流犯算是倒霉了。   看李青文发怔,老邢头又道:“你不用担心江淙他们,那些小子比官兵还强壮哩,不会有事。要是运气好能在林将军面前立功,以后日子还能更好些。”   想到白天见到的周瑶,李青文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人。   老邢头躺在炕上,转头道:“听说是周御医的丫头,医术挺厉害的,他们一家都被流放很多年了,再厉害也只能在这边外之地苦熬。”   “不过,她要是留在这里也好。”老邢头又道:“有啥伤病能有人看看,要不只能干挺。”   郭大永等人听了连连点头,只是担心,真要生病,人家肯不肯给医。   刮的手都疼了,李青文停下来,时候不早,大家准备休息。   他躺在炕上,摸到枕头下面的书,拿出来看了一眼,竟然是大梁律法中的一册。   还以为孙家给的手抄书会是诗词集什么的,没想到是这个。   想到将来为江淙他们脱罪要根据本朝律法,李青文起身,坐到灯下开始看。   虽然这册子内容晦涩难懂,可他一点点的啃下来,却很失望,这些都只是记录了一些民间案子如何定罪量刑,并没有涉及江淙他们这样的。   松明烧起来的味道有点大,李青文被熏的鼻子都不通气了,被三哥叫了好几声,最后合上书本,重新躺回炕上。   皮帘子把窗户挡的严严实实,把寒风挡在外头,同样也遮住了月光。   躺了许久,李青文都没有睡着,想着挣钱的事情。   边城有着广阔的土地,明年开出更多的田,他带来的种子都要种下去……   上次回去的路上,李青文跟李青卓认真的讨教过炮制药材的方法,种起来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应该会遇到各种麻烦,所有的事情要做才能知道。   还有,他明年得在去往桦树林的路上栽上树,这样以后下多大雪都不会迷路,那些灵芝,松子都得摘回来……   虽然睡的晚了些,第二日李青文还是差不多的时候醒来了。   锅里有高粱米粥,他吃了一大碗,还在寻思要不要去孙家问问,那个大梁律法书还有没有其他的,突然外头传来呼救的声音。   屋里的人一同往外跑,李青风最快,等到李青文跑到河边时,就看到李茂群拖着一个全身湿透,昏死过去的女人上了岸。   呼救的是钱家的人,四旬往上的样子,李青文隐约记得,别人喊她杜三娘。   杜三娘看着地上躺着的女人,哭道:“你、你怎么这么傻啊,该死的不是你,是那挨千刀的畜生……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受苦了……”   “她还没死呢。”李青文把手指放在昏迷女人的鼻子下面,把自己外面的皮袍脱下来,盖上去,用力按压女人的腹部,没有看到吐水,应该是冻昏过去了。   “赶紧把人抬回去!”李茂贤他们急忙说道,“茂群,你回去把衣服换了。”   “不行!”杜三娘抹眼泪,道:“她回去也活不成……”   “那咋办?”有人急了,“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把她抬到我那里!”   李青文转头,看到周瑶站在坡上,想起她的身份,立刻应声,李青风和李青宏动手抬人。   杜三娘跪倒在地上,哭道:“造孽啊,真是造孽!”   人抬到周瑶的住处,李青文他们被关到门外,周瑶进去救人。   郭大永他们见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就回去了。李青文没甚事,在外头等着。   没过多久,门开了,周瑶探出头来,道:“只呛到一点水,算是幸运的,不过人冻坏了,头上的伤也很重,已经开始发热,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她的命。”   李青文十分意外,“你那么重的伤都能治好,对发热竟然没有甚么法子?”   “发热不吃药也是会要命的。”周瑶道。   “你没有药?”李青宏诧异的脱口而出。   周瑶回应的更是干脆,“没有。”   李青文道:“有,有,我去回去拿。”   他们带的药是不少,但也是有数的,都是备着不时之需,李青文先拿了三包,周瑶接过药包都没有打开,只用鼻子闻了一下,道:“有用。”   她挥手让李青文等人回去,自己会照看这个人。   李青文也知道俩女人在屋里,他们不方便进,道了一声“辛苦”便离开了。   刚忙着救人,也不知道那女人为啥会跳河,回去之后,老邢头正在说这事呢。   “那女人是钱家的媳妇,按理说,所有流犯里的男人都要出去打猎,钱家有个小子不想受罪,就使银子想讨个腿伤的毛病免了这差事。这个事官兵可做不了主,有个把总说他可以帮这个忙,但是银子留下,女人也要……”   听到那个人为了不想出去打猎,竟然把自己的媳妇送去给别人,一众人大骂畜生,丧尽天良。   “那女人也刚烈,知道自己被骗后,当场撞墙,血溅了那个把总一脸……”老邢头唏嘘道:“那小子被狠狠的打了一顿棍子,不用去打猎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那女人倒是命硬,竟然没撞死。这不,又去跳河了。”   李茂群还没缓过来,一边哆嗦一边叹气,“早上,我去提水,她就在一边站着,我当时还纳闷呢,打水怎么不带桶。后来那个年纪大的喊了一嗓子,她就突然往河里跳去,亏得她那衣服挺啰嗦的,我抓住了带子,要不整个人掉水里,我可救不上来……”   没想到一个落水竟然有这么多的事情,大家感叹不已。   也有人说这女人命苦,真死了反倒解脱,现在她惹恼了夫家和官兵,没法再回去,孤身一人如何在这里活下去? 第54章   蒋立平等人跟着官兵行了近二十日, 差点跑断腿,终于看到前方连绵不绝的森林。   骑快马的官兵到林内察看,发现野兽的踪迹后, 立刻回来禀告,流犯分成两队拿着棍棒进入林中。仿佛滚烫的油锅里溅进一滴水,森林中飞鸟惊起,小兽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   此时林将军带领的一众士兵, 便开弓射箭, 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向四面八方散开。   停手后,流犯们上前拾捡猎物, 然后放在后面跟着的爬犁上。   这里是森林边缘,都是些狐狸和野鸡之类的小东西。   高玉宝追一只受伤的野鸡好半天,弄了一身血才抓到,赶紧拎回去,放在爬犁上。他都没使劲就把野鸡身上的箭头拔了下来, 扎的这么浅,难怪野鸡能扑腾这么久。   收捡好,继续向林中走, 就能看到狍子和鹿的身影,流犯用棍棒驱赶鹿群,然后又是一场箭雨。   一支箭矢擦着江淙的脸颊而过, 扎在前方小鹿的脖子上, 小鹿哀鸣一声,在地上痛苦的翻腾。   江淙转头,看到鲁刚收回弓箭, 斜睨着他, “听说你的箭法很准。”   “不及大人半分。”江淙上前用匕首结果了小鹿的痛苦, 抬着猎物向后走去。   鲁刚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因为之前的雪并不大,林中许多野物还在觅食,他们这一行数百人,手持弓箭闯进来,猎杀一通,每日都有不少的收获。   看着成堆成堆的猎物,林潭将军心情不错,吩咐人赶紧宰杀,晚了会影响血浸了皮子里面就不好了。   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很大,最后干活的大都还是流犯。   孙昌抚拿着刀子,蹲在地上,看着面前的死狐狸却无从下手,他脸色惨白,嘴里不知道念叨着啥。   孙永浩弄的满手血,不安的问蒋立平,“咱们这闹的动静也太大了,不会引来啥要命的吧。”   “应该不会。”蒋立平一边割鹿茸,一边道:“就算是狮子老虎也怕这么多人,只是千万别落单,血腥味这么足,谁知道会招来啥野兽……”   他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就传来好几道惨叫,然后便是一声震动山林的虎啸。   众人心尖一麻,蒋立平和江淙连忙四顾,大致码一眼,看他们的人都在,却无法松口气。   就在所有人举起弓箭的时候,远处却没有了动静,等待了许久,大家十分疑惑,依旧不敢乱动。   鲁刚扭头看着江淙,“你,去那边探探。”   刚才那一声谁都听到了,要是老虎伏在草中,去探路的定是有去无回。   林潭也知道利害,但却没有开口阻止,只吩咐人都睁大眼睛,只要老虎一出现,立刻射杀。   虎骨、虎皮都是在朝廷下发的土贡之列,此番遇到了,便不能空手而归。   江淙提着木棍循着惨叫的方向而去,蒋立平他们咬紧牙关看着,手心生生捏出一把汗。   那声虎啸过后,周遭一片安静,江淙用木棍探着草丛,在一众人的注视下,隐没在林中。   今年突然冷下来,森林中许多叶子是绿色的,只一碰,就落下来,坠在雪地上,悄然无声。   江淙踩在落叶上,不可避免的发出细微的响动,在看到前方一片血红时停下来。   地上一片狼藉,横躺着几具尸体,俱瞪着大大的眼睛,里面的恐惧仿佛依旧没有散去。   是钱家的人,他们不想做扒皮的脏活,特地接了捡柴禾的活,却不想落入虎口。   江淙折返回去,将里面的情形上报,士兵们松了口气,老虎跑了更好,真要是扑上来,他们不知道有谁要倒霉呢。   林潭则有些失望,老虎可不是随便就能遇到的,这回跑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   这时鲁刚开口道:“将军,我愿意带人追踪老虎,必将整只虎都带回来。”   他一张嘴,蒋立平就感觉到不秒,果然,林潭一点头,鲁刚就看向他们,抬手指过来,“你们,都跟着我走!”   不管心里多想把鲁刚给宰了,蒋立平等人也不得不站出来,他们这出十人加上十个官兵,跟在鲁刚的马屁股后头去寻老虎的踪迹。   咬杀好几个人,老虎留下的印记还很明显,众人追着跑出去十几里,前方草地却没有了老虎的一点痕迹,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江淙在旁边的树上发现了虎爪印,又看到几个断裂的小树枝,老虎应该是跳这里走了。   他们围着树转了转,不知道老虎到底去了哪个方向。   原本以为跟丢了老虎他们就会回去,没想到鲁刚却是不急,驱赶着马继续往前走,“之前差你们出来猎熊,每次都空手而归,别的猎物倒是打的欢。不要以为有周丰年看着,本官就奈何不了你们,这回不能擒到熊,谁也别想回去。”   不是出来打老虎吗,怎么又变成了抓熊?!   而且,当初拍伤他的熊在另外方向的荒野上,这森林离那里甚远,如果是报仇,也应该去那边啊。   蒋立平完全猜不透鲁刚在想什么,只是听他不紧不慢的话,莫名的有些心里发紧。   一般人若是被野兽伤了,定会怕的离远,这个人却被熊的一巴掌给拍疯了,魔怔一般到处抓熊,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可怕事情来。   此时他们已经偏离打猎的队伍很远,天还没黑,鲁刚却命有人停下来,原地生火。   火架起来以后,江淙看鲁刚好像往火堆上撒了什么东西,仔细看,火苗没甚变化,只是慢慢的多了一股淡淡的莫名的香气。   察觉到了江淙的注视,鲁刚冲他诡异一笑,“这可是好东西,凑了好久那个女人才调出来的,今天晚上一定会很热闹。”   江淙皱眉,果然,那东西有蹊跷。   转身的功夫,江淙跟蒋立平耳语几句,蒋立平远远的看着鲁刚,恨不得咬碎一口钢牙。   但是,他们的身份无法反抗这个人,只得尽量保全出来的兄弟,他赶紧又去告诉其他人。   可是,天刚擦黑就出了变故。   两个官兵去旁边小解,一低头,却对上一双闪着寒光的虎目,他们吓傻了,站在原地动都动不了,老虎上来一爪子就把一个人的脑袋拍歪,同时虎牙刺穿了另外一个人的脖子。   捕杀两个人后,老虎再次隐匿起来。   有人察觉到两个官兵去的太久了,喊了两嗓子,没人应声,提着心出来寻找,这才发现了两个人尸体。   除了尸体还有老虎的爪印。   这个时候大家才猛然发现,之前他们追老虎可能被发现了,老虎并没有失去踪迹,而是转到后面反过来追猎他们。   官兵们吓的面无人色,他们只剩下了十几个人,老虎可能就在旁边藏着,还能走的掉吗?   对于官兵的死,鲁刚丝毫不在意,还阻止人掩埋那俩人的尸体,让他们抬到火堆不远处,当做现成的钓饵。   马永江搬完士兵的身体就去吐了,他十分害怕,一步不敢离开蒋立平和江淙,生怕不留神就会被老虎拖走。   蒋立平叹气,现在可怕的不止是老虎,还有鲁刚这个疯子。   将弓箭抓在手上,江淙环顾四周,胫毛微微竖起,周遭黑影幢幢,不知道多少危险埋伏着。   蒋立平赶紧把带来的肉放在火上烧,也不管热没热透,给大家分了吃。看样子今天晚上不会消停,得抓紧填饱肚子。   天黑后,起风了,扬起的风雪险些把火堆吹散浇灭。   在野外没火非常可怕,大家一边加柴禾,一边护着火苗。   火苗忽明忽灭之际,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马永江的脸上,然后一股猛烈的罡风迎面袭来。   “躲开!”   随着江淙一声爆喝,蒋立平猛的将马永江扑倒,抱着他滚出去好远,飞跃而来的黑影扑了个空,落在地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火堆立地灭了。   借着旁边摇摇欲坠的火亮,黑影显出了真身,是一只半人高的老虎,棕黄色的皮毛在火中闪着摄人的光。   几息之间,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江淙已经拉起了弓,瞳孔微缩,双箭破风而出,正中老虎的左右眼睛。   随着一股腥重之气,老虎发出痛苦的哀声,它看不到,耳朵却依旧灵敏,带着箭矢转头而逃。   “射死它!”鲁刚惊起,他和士兵连射十几箭,却落在雪地上,老虎转眼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在所有人捂着胸口,满心庆幸之时,鲁刚大步走过来,一脚踢向江淙,“竟然敢戏耍本官!”   江淙躲过他这一脚,冷道:“不知道大人这话何意?”   “明明可以射死那只老虎,你却故意放走它!”鲁刚怒吼着,受伤的半边脸扭曲异常,如同厉鬼一般骇人。   江淙将断掉的弓弦递到他面前,鲁刚依旧怒气不减,但却笑了起来,“你个卑贱之人还敢老爷面前装模作样,现在碾死你比弄死一只野鸡还容易。”   江淙只低头垂目,道了声,“是。”   蒋立平等人气的目眦尽裂,他们这些人虽是流犯,可从来没有招惹过鲁刚,任打任罚,这个狗东西完全不把他们当人啊!   盯着江淙看了许久,鲁刚掏出一个药瓶,厉声让江淙不要动,将药瓶里的药粉撒在他的头上,道:“这回看你如何欺瞒。”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蒋立平等人上前,道:“大人高抬贵手,我等自当用心捕猎!”   “滚开!”鲁刚看也不看他们,沿着火堆走了几步,望着黑暗处的眼神炙热而又狂乱。   药粉沾染在头发里面,一时弄不干净,江淙闻到了跟刚才一样的香味,赶紧制止蒋立平,“你别擦,这东西有古怪。”   蒋立平他们气的在心里大骂,不敢耽误,立刻重新架火,准备烧雪。   可是已经晚了,狂风大作,乌云遮月,林中簌簌而动。   猛的听到“咔擦”一声,旁边一棵拳头粗细的树突然断裂,倒下。   火堆旁的人吓了一跳,赶紧躲开,风雪扑面,打的人睁不开眼睛,这时,一个庞然大物猛的冲过来。   比刚才的老虎还要高大健硕,棕色的皮毛粗糙浓密,四腿踏地,动作迅猛,正是一只棕熊。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鲁刚大笑着,挽弓射过去,箭矢扎在棕黑色的皮毛中,熊仿佛没有受一点伤,速度不减。   官兵们惨叫着滚到一边,蒋立平等人也都紧紧的攥着木棍。   令人诧异的是,棕熊没有咬扑攻击他的鲁刚,反而直奔江淙,眨眼间就到了他的跟前,前爪抬起,血盆大口对着江淙的脑袋咬了下去。   江淙擦着棕熊爪子翻滚到一边,还没站起来,棕熊动作灵活的扭身,粗壮的前爪携着风抓过来。   蒋立平等人在旁大吼,试图引棕熊看过来,可是丝毫没有作用。   这时,鲁刚再次拉弓,没有射中熊,他“啧’了一声,再次抽箭。   眼见着江淙就要被棕熊活活压死在下面,他突然暴起,凌空一翻,就要落在棕熊后面时,一只箭却射在了他的手臂上。   江淙身形微微一滞,立刻向后退去。   眼睁睁的看着鲁刚的箭射到江淙,蒋立平眼珠子都红了。   “哎呀,没射中!”鲁刚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一脸遗憾,语气却是轻快中带着癫狂。   “你个狗东西!”蒋立平再也憋忍不住了,拎着木棍向鲁刚跑去。   “蒋立平!”喊出口的竟然是江淙,他微微喘息,道:“先对付这只熊。”   蒋立平咬着牙,将手里的棍棒挥向棕熊,嘴中大喊大叫。   可是那熊像是被什么引诱一般,追着江淙不放。   江淙咬着牙将手臂的木箭拔出来,扔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顺着袖口嘀嗒在雪上。   躲藏之间,江淙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锥,这是安营扎寨时用来打孔的,是官兵所带之物,被吓的掉在了地上。   只停了这片刻,棕熊再次到了近前,这次江淙没躲,反而迎了上去,脑袋向后仰,熊爪刮过他的下颌时,铁锥也插进了黑熊的胸前。   此时,围上来的蒋立平等人用麻绳网把痛苦挣扎的棕熊困在其中,然后用手里的武器拼了命刺打。   鲁刚终于放下了弓箭,他抽出佩刀走过来,狠狠的插在黑熊还在大张着的嘴巴里面。   这一下刺痛,让棕熊彻底发疯,它使劲动作着,撕碎了绳网,拍打起地上的雪,带着身上的铁锥和钢刀,依旧向着江淙咬过去。   “哈哈哈,畜生就是畜生,只闻着药味就发了疯!”鲁刚兴奋的大叫着,“快,冲过去咬死他!”   江淙狼狈的躲闪着,被划伤的下巴鲜血直流。   蒋立平等人抢过官兵手里的弓箭,开始往棕熊身上射箭。   射是射中了,很快棕熊背后就扎了十几箭,但它皮糙肉厚,这东西对它的伤害实在有限。   马永江哭着拿火把往棕熊身上扔,倒是烧着了,可是棕熊在地上一滚,火一下就灭了。   可它这个动作,却让前胸的铁锥刺的更深,棕熊庞大的身体猛的一震。   江淙这时却回头,以迅疾之速单手握住棕熊口中的钢刀,使劲一绞,然后滚到另外一边。   汹涌的血从口中喷出,身负重伤的熊终于倒了下去。   但是它还没有死,江淙正要给它最后一击,却被鲁刚拦住了。   “还不能杀。”鲁刚走上前,从瑟瑟发抖的官兵手里接过钢刀,恶狠狠的用刀将熊掌钉在地上,狞笑着道:“你们可能不知道,这畜生在被惹怒之时里面的胆就会变大,好不容易抓到一只,可得好好招待一下。”   说着,他又拿了一把刀,砍断棕熊的另外一只前掌。   然后他捡起一根树枝,照着熊的眼睛比划着,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插进了熊眼之中。   棕熊愤怒的吼着,却无法起身。   刚刚脱险,原本以为杀了就能歇口气,结果却看到鲁刚疯子一般折磨棕熊,马永江都不敢看,扭过头去。   蒋立平抖着手,从江淙的行囊中找出止血药,给他包扎。   江淙任由他动作,眼睛却一直看着鲁刚。   “他比熊还畜生啊!”蒋立平咬了一嘴血,“我是看出来了,他是想要你的命!”   江淙没说话,待伤口绑好,他站起来,走到奄奄一息的棕熊面前,道:“大人,可能还会再有熊寻过来,我们要早做打算。”   鲁刚的眼睛终于从棕熊身上移开,冷笑道:“当然还会来,只要你身上的味道不散,这些畜生就会接二连三的扑过来,就是不知道你的命够不够大。”   有个官兵吓的当场尿了裤子,看着鲁刚的眼神仿佛看着恶鬼一般。   虽然这些熊只追着江淙,可是它凶性那么大,他们若是不小心被打一巴掌也得去掉半条命!   江淙平静道:“我们缺几样趁手的武器。”   可能是泄去了心里的愤恨,鲁刚倒是没有像刚才那般歇斯底里,只抬着下巴,道:“这里的随便拿吧,早点把这些畜生杀光,咱们再回去。你身手不错,本官从前抬举你,你不识好歹,非要逼到这份上才肯发力,可真是块贱骨头。”   江淙恍若未闻,抬手拔掉棕熊身上插着的钢刀和铁锥。   鲁刚一愣,怒道:“谁让你动这个的……”   他还没说完,江淙已经把棕熊身上的所有武器都取了下来,其中也有那根插在熊眼的树枝。   原本只剩下一口气的棕熊猛的挣扎着起来,江淙被惊到,脚下一滑,摔在地上,迅速滚到一边。   可这次棕熊没有再追江淙,而是带着满身的鲜血冲向鲁刚。   鲁刚离的近,竟然没有躲过,被棕熊一口咬在肩膀,肩骨碎裂的声音十分渗人,他挣扎着惨叫道:“来、来人……”   官兵们都吓傻了,动都动弹不得。   蒋立平他们倒是上来了,但他们眼睛都盯着江淙,口中大喊:“快闪开!”   江淙不但没有躲开,他反而冲上去拖住鲁刚的身体,想要将他救出熊口。   所有人吓的肝胆俱裂之时,斜刺里突然冒出的棕色熊爪一晃,鲁刚瞪着眼睛,脖子先是出现一条红线,突然爆出一蓬血花,身体一僵,倒在地上。   棕熊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轰然倒在鲁刚的身体上,江淙堪堪躲过,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不管鲁刚和熊,蒋立平他们飞快的抬着江淙逃到最远的火堆边。   刚站定,江淙挥着匕首斩断头发,将头发丢入火堆之中,火势猛涨。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这就走。”江淙说道,蒋立平等人立刻收拾东西。   官兵们直愣愣的看着地上的惨状,不敢上前,生怕熊再起来伤人。   火只剩下了角落的两堆,周遭一片昏暗,大家只看到熊起来把鲁刚咬了,不知道伤多重,蒋立平恨不得把鲁刚活活啃碎,更不会去看他,只想着多流点血,流死这个畜生。   地上的人和熊一动不动,看江淙他们要走,剩下的官兵也急了,大着胆子过去看,这才发现一人一熊都已经死透了。   生怕被丢下,那些官兵忍着害怕,把鲁刚的尸首拖出来,放在爬犁上,“等等,走、走、我们也走……”   他们刚才可听说了,鲁刚用了药引诱熊,再呆下去,再来几只,他们怕是也得凉透了。   实在是吓坏了,连熊的尸体都没有拿,一群人打着火把匆匆离开。   腿都是软的,这一路不知道摔倒多少次,官兵们却不敢停,紧紧跟在蒋立平他们后面,走到天亮不敢停歇,一直到追上林潭将军和其他官兵,他们才觉得得救了,瘫软在地。   刚打到了老虎,林潭正高兴,却听人报,鲁刚和两个官兵死了,他拧着眉,驱马去到后面。   幸存的官兵跪在地上,哆嗦着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讲了,林潭下马,看着鲁刚破破烂烂的尸身,沉着脸,挥手道:“先包裹起来。”   待官兵把尸首抬走,林潭看着江淙,“那老虎也是你射伤的?”   江淙点头,哑声道:“回将军的话,运气罢了。”   林潭深深的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回身上马。   不知道是打的猎物足够,还是鲁刚的惨死,原定十五日的围猎提前结束,一行人载着众多猎物离开森林。 第55章   钱家的媳妇叫林秀芸, 确实命大,头受了那么重的伤,而且还被冰水冻僵,发了两天的热, 这样都没死, 竟然活了下来。   只是她醒过来之后, 一言不发, 眼睛空洞的看着远处,不知饥饱,仿佛成了一个木偶一般。   李青文他们来看过两次, 不知道咋劝,只给周瑶带了糖稀和腌肉,辛苦她照看一番。   周瑶也不觉得烦,鲁刚走了以后, 没人再威逼, 她睡觉都觉得无比香甜, 耐心的给林秀芸喂饭,闲暇之余就去找李青文说话。   李青文十分担心, 不看着林秀芸怕她再寻短见, 周瑶却摇头, 想死的人看不住, 她不能见死不救, 但真心求死的, 也拦不住。   周瑶在安阳关生活了十多年,早就看惯了生与死, 和林秀芸经历相似的女人并不少见, 有的活着, 有的死了,她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得知李青文他们有药后,周瑶又讨了几副,李青文以为她要备着,就给了。   关上门之后,周瑶就把药包拆开,一边捏起里面的药一边闻,拿出一些放在旁边。   自从围猎的人走了之后,李青文练字进步明显缓慢,他去孙家问了,这次没有拿到手抄的册子,而是借到了一整本厚厚的大梁律书。   然后他就开始啃起了这本律书。   李茂贤并不拘着儿子看什么,只要看书就是好的。   李青风倒是听话的没有乱跑,他学会了骑马,除了睡觉几乎都在甜枣背上。   李青文先是粗糙的看完整本书,没有在上面看到有关流犯赦免的事情,又从头认认真真的捋一遍,只差十几页时,围猎的队伍回来了!   如果手里不是书,李青文都要扔飞了,放下之后赶紧往外跑,将其他人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李青宏头一次看他跑恁快,被惊到了,也赶紧跟上去。   前头的士兵已经散去了一半,后面的流犯不能离开,还要将猎物抬走。   李青文跑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江淙,飞奔着扑上去。   蒋立平他们真是被老虎和熊给扑怕了,察觉到黑影迎面而来,脸色一变,下意识的便向旁边躲去。   马永江反应终于机敏了一回,在地上连滚了好几个个,翻出去一丈多远。   李青文脆生生的喊了声“哥”,欣喜万分的冲过来。   天冷穿的臃肿,李青文穿的像是个球,还是个灵活的球,江淙沾染了风霜的面上露出笑意,“我回来了。”   外出打猎危险,一个多月没见,李青文可要仔细打量他,一眼就看到他下颌处一道伤口,身体一僵,“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江淙抱着李青文往前走,蒋立平咧嘴道:“你江大哥手臂挨了一箭,你还让他……”   话还没说完,李青文急道:“伤在哪儿,重不重?”   “皮外伤,都快好了。”江淙指了指左手臂。   隔着衣服看不出啥,李青文不敢乱碰他了,在江淙面前微微弯腰,“你上来,我背你。”   江淙弯了弯唇角,“腿还是好的,不用背。”   李青文面目呆滞,他真是忙昏了头……   马永江跪在地上,大叫:“你来背我,我走不了!”   这时,李青风从远处骑马而来,挺着尚且单薄的胸脯,从马上弯腰把马永江拉起来,十分不屑的道:“你就这点本领,下次打猎还是别去了。”   “你以为我想去啊。”马永江苦着脸,“你去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说着话,他们还得苦哈哈的把猎物搬到仓房,江淙手受伤只在旁边等着,最后地上还剩下了三只剥了皮锯了角的鹿、六只狍子和五只狐狸。   李青宏刚帮着搬完,拍着手上沾的血渣,问道:“这些咋不弄进去?”   “这些是林将军赏的猎物,归咱们。”蒋立平回道。   他们出去这一趟累够呛,李茂贤带着人抬着猎物往回走。   一进屋,李青文就小心的脱掉江淙外面的皮袍,除去衣服帽子,看到断裂的碎发,怔了一下,低头看着手臂上绑着的软布,紧抿着唇,不太敢碰。   “伤口不大,上了你拿的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江淙的话还没说完,李青文像是一阵风似的又跑了出去。   老孙躺在炕上,啧啧道:“走了这些日子,这孩子学会了轻功?”   江淙有些无奈,把衣服重新穿上,李茂贤看软布上的血迹不太大,倒是没怎担心。   李青文去找周瑶,周瑶却不在房中,问了官兵才知道,她被林将军喊过去,鲁刚死了,她这个大夫得帮着收殓。   听说这个消息,李青文心中大喜,旋即有生出几分担忧,周瑶说了,那个狗东西死了,她也活不下了,那现在……   他还在这里担忧,殊不知周瑶现在都要高兴的笑出声。   她随着爹爹治病,看了许多伤患,多不堪入目的伤口都看到过,即便是被野兽撕碎的身体都能面不改色的拼接到一起,可是现在她却有点绷不住上翘的嘴角。   去岁,她在安阳关惹了麻烦,恰好这边来人请她爹救人,问清楚了伤情,她便来了,救人正好躲躲灾。   哪成想,才出虎穴,又进狼窝,鲁刚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伤了脑子,癫狂暴躁,只一头疼,便砰砰撞墙,然后命人把她绑来,刀架在脖子上,逼她为自己去痛。   多少次,周瑶正睡着,官兵突然闯进来,把衣不蔽体的她拉出去救人。周瑶恨不得鲁刚早点死,却也明白,那人并不是嘴上说说的,哪天他死于脑疾,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   她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原本还做了另外一手打算,但现在鲁刚出去被熊咬死了,一年的憋屈一下都没了……   鲁刚的官职不高,但却是京城下派而来的,还和林潭的岳家有些关系,所以,林潭格外看重些。   周瑶收拾好尸首后,被人带去见林潭,林潭问她要害伤口是哪里,周瑶回是熊爪割破了喉咙。   林潭挥手让她下去,命人将鲁刚下葬。   周瑶还没到家就远远看到李青文,没回去,直接被带去给江淙看伤。   江淙刚穿上的衣服又被李青文脱下来了,周瑶倒是没有避讳,看了看,又捏了捏伤口周边,道:“不用上药,再过十天半个月便好了。”   李青文道:“当真?你不仔细瞅瞅,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和筋……”   周瑶再看了一眼,真就一眼,对李青文道:“好了,这一眼看完,你之前送我的那些东西的人情便抵了,从此我再不欠你甚么。”   这种小伤还要劳烦她看第二次,周瑶简直要气笑。   李青文呆了一下,欢喜的把江淙的衣服给穿上,殷勤的道:“劳烦你了,留下一起用饭吧。”   周瑶点点头,突然问道:“听说你们打死了一头熊?”   老孙他们指着江淙,“就是你面前的这位壮士。”   周瑶盯着江淙看,突的一笑,“那我欠你一个人情。”   大家一愣,李青宏问道:“咋,你和那熊有仇?”   “不,我和死在熊爪的那个有些不痛快。”   江淙抬头,平静的看着她,道:“那你该谢那头熊。”   “鲁刚啊?!那就是个畜生,谁都看不惯,想到他死,我全身都不累,腰不酸,腿不疼!”大家脸上再次露出痛快的笑。   李青文总觉得她这话有些怪怪的,却不知道哪里奇怪,道:“你不是说,他死了,你也会被连累,现在咋办,你要不要逃走?”   “他若是死于我的救治不力,我才会倒霉,他自己被熊挠死了,于我何干?!”   听她这样说,李青文才松口气,周瑶撇他一眼,“小小年纪,操心的还不少。”   李青文幽幽道:“我会的更多。”   他刚说完,马永江就爬到炕边,可怜巴巴的道:“我们射了老虎,打了熊,九死一生回来,做点好吃的犒劳一下……”   这个是自然,李青文让江淙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便出去做吃的。   大家看着江淙只想笑,原本只是手受伤,现在看上去像是卧病在床。   周瑶站在炕边,撇了眼江淙,问道:“听说鲁刚砍下一只熊掌,熊丢就丢了,熊掌也没拿回来?”   “不记得了。”江淙道:“当时只想要逃命。”   蒋立平斜躺着,看了周瑶半天,道:“引熊的药是你配的吧,我们走晚了怕是被熊撕碎了,哪还想那些!”   “是鲁刚逼着我配的,没想到害你们遭殃。”周瑶直截了当的承认。   “江淙身上被撒了那药,可能还没有除干净,你可有办法?”   “那香味残留不过三日,过去就没事了。”   江淙也是倦了,躺下没多久便睡去,再醒时,满屋子都是暖暖的香气。   一屋子人看着李青文给江淙递布巾,擦手擦脸,然后才开饭。   在外头吃了那么多天,回来坐在暖和的屋子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大家都舒服的叹气。   周瑶第一次尝到李青文做的食物,虽然很想稍微矜持一下,但一不小心也吃撑了,去外屋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   李青宏正蹲在地上舀汤,问道:“要不要喝点汤顺一下?”   被人看到出丑,周瑶若无其事的道:“不用了,我屋里头还有人没吃饭,有剩下的你给我盛一些。”   “菜没了,只有饭。”   “那就装饭吧。”   李青宏到底也没只装饭,切了两斤腊肉放了进去。   周瑶要回去时,外头天都要黑了,李茂贤想让李青宏送人,周瑶却喊了江淙一声,说是有事要请教。   李青文也要跟着,却被李茂贤给拦住了。   待俩人离开后,不知道谁突然说了句,“有啥事不能在屋里请教……”   蒋立平懒懒的躺回去,道:“都不躺着歇着,是不是吃饱了撑得?”   月光照在雪地上,泛起一片荧光。   江淙走在前头,周瑶要加快脚步才能跟的上。   走到半路时,周瑶突然停下来,道:“今日看了鲁刚的尸身,肩膀碎的彻底,内脏也被压烂了,不过脖子那处伤才是要他命的……”   江淙停下来,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继续说。   周瑶好看的眼睛也盯着他,试图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无功而返。   “没事,我自己回去就成了。”周瑶说着,自顾自往前走。   江淙道:“你不是说有事要问?”   “没了!”周瑶头也不回的摆手。   江淙没有立刻回去,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屋子这才转身。   回到家,冰冷一片,和刚才吃饭的小屋截然不同,这里又冷又空,周瑶把大碗里的腊肉拨出来,剩下的饭递给林秀芸,“你自己吃有肉,我喂你,就没肉。”   林秀芸仿佛没有听到,周瑶笑着给她喂,“那我就吃独食了。”   喂完饭,周瑶从墙壁空隙拿出几个药包,把先前单独拿出来的药再重新放回原来的包里。   鲁刚一死,这药就省下了。   躺在炕上,周瑶一时睡不着,想着白天看到的伤口,心里冒出几分疑惑,难道是她猜错了?   只寻思了一会儿,她便闭上了眼睛,反正人死了,不管如何死的,她都得救了。   江淙离老远就看到站在门口张望的李青文,也看到了他被风吹红的脸,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还没看到人,只听到脚步声,李青文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待江淙到门口,他就跟着一同   回屋。   在李青文看来,受伤就该好好养着,娘亲也一直跟他们说,年轻时候仗着身体好,啥都不注意,老了各种毛病都找来了,后悔也晚了!   看着灯光下的李青文张张罗罗,江淙忽然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一起北上时,这个小家伙还不会照顾人,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   就是知道有人在等着,他对上老虎和熊都不会因为害怕而动摇,只要有一口气他都会回来……   李青文忙乎完,赶紧上炕,江淙掀开被窝,他滋溜一下钻进去,没打几个呵欠便歪着头睡过去。   李青宏躺在旁边,小声道:“仔儿之前都睡不好,现在总算是安心了。”   江淙“嗯”了一声,把人揽的近些,拢了拢被子,也闭上了眼睛。 第56章   蒋立平他们出去这么久, 回来且要歇几日。   李青文趁这个时候拿着律文书去找孙昌抚,孙昌抚更惨,躺在炕上都起不来,李青文坐在炕边问他流犯赦免的事情。   孙昌抚苦笑着摇头, “难, 就算是大赦天下, 也不是所有人能获救, 视罪责轻重而定。据我所知,安阳关那里被流放上万人,这三十年中只有几百人被赦免无罪, 里面大概有六成都是罪案平反而被赦无罪,剩下的四成才是朝廷大赦脱罪的。”   早就知道这事难,李青文也没失望,只把书给还了, 又从这里借了两本。   江淙他们回来后, 李青文在灶间忙的时间明显就长了很多, 吃饭的人多,也得做点好的。   也是运气好, 他们回来的第二天便下起了大雪, 恰好躲过去, 要不冒着雪走就很难受。   不知道是下雪冻着了, 还是围猎的时候被吓到, 马永江回来后就发热了, 周瑶抄着手过来,看了看, 让他吃李青文从并州带来的药就好。   李青风心心念念要出去打猎, 蒋立平他们歇的差不多, 便说等马永江好了以后再说。   然后,李青风每日给马永江熬药擦汗,低声威逼利诱他早点好。   躺着这几日,他们就在说围猎时候的事情,别人不知道,他们真的可以说是惊心动魄,过去了那么多天,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跳难安。   李青文听着脊梁骨都冒冷汗,他也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一趟,江淙的弓又坏了,这实在是个隐患,得早点解决。   正说着话,有三五个官兵来了,为首的还是熟人,陈文。   这次李青瑞没来,自然也找不成陈文喝酒,李青宏和李青文忙完秋收给他送过糖稀,那次陈文不在,这回还是上次分别后第一次见面。   上次陈文押送寿礼,这次来则成了新的镇管。   陈文从军多年,是个直爽的汉子,他能接管流犯,比鲁刚可强上千倍万倍。   陈文这次来可不单是叙旧,还带着林将军的命令,责令他们一行人养好伤后去搜寻册子上写的五种土贡之物。   蒋立平苦笑,他们到了这里,还都躲不过贡品的事情。   陈文也知道他们这些人如何获罪,拍着蒋立平的手臂,道:“蒋兄弟也别太丧气,这差事是苦,没能耐的可能会丧命,有能耐的人却能大显身手,你们都是有本领的,林将军才会特意把这事交与你们。”   陈文是个够义气的,免去蒋立平他们平日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活,另外带了许多武器过来,钢刀、弓箭和铁钩绳索什么的一应俱全。   比较难得的是他调了八匹马过来,有这个赶路可就方便多了。   “有什么需要的你们尽管开口,我尽力而为。”陈文拍着胸脯说道。   他准备的算是很充足,蒋立平一时也想不到要啥,而且他们这些人大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陈文这般大方,反倒不想给他添麻烦。   陈文也看出来了,乐道:“要是跟我客气就免了,这些东西都是军中出,你们此番是为林将军做事,只要是能用的上的,想要啥我去你们去要。”   他这样说,李青文就开口说想要麻袋。   “麻袋有是有,都是吃完粮食剩下的,有的破有的脏,你要是不嫌弃,我让他们给你抖落出一些个。”   “不论脏破,有就行。”李青文道。   两次来边城,李青文都觉得麻袋不够用,但那东西分量不轻又占地方,大老远的单带这个着实不划算……   要是在这里种些亚麻苎麻啥的,就可以原地取材……这么一想,李青文顿时觉得是个不错的法子,把麻籽记在脑中的本子上。   陈文也是爽快,立刻就着人去取麻袋,李茂贤他们也跟着一同前往。   只说了一会儿话,蒋立平觉得陈文是个仗义的,有心结交,便留他吃饭。   陈文一屁股坐的结结实实,“我早就听马厩那些老油头说,你们这饭食好,今天赶上,我就不客气了。”   看到外头拿回来的成堆麻袋,李青文挽袖子的动作格外麻利。   江淙原本在后屋剁肉,被陈文过来拽到前面,非要听他说说围猎的事情。   这次打猎陈文没去,在营地留守,那些人回来后,可是把江淙射瞎老虎,打死棕熊的事情传的到处都是,他听的心痒痒,又觉得传的没谱,见着本人,怎么也得好好问问。   李青文一到后灶台,老邢头就进来了,“你瞅瞅还缺啥不,我去伙房给你换。”   从前,他们缺东少西,可没少拿猎物去换,伙房的人隔三差五炖大肉,难免会走漏风声,再加上他们长了恁多膘,事情便败露了,倒是没咋挨罚,就是吃肉的时候得多添几双筷子。   一开始是老邢头去伙房巴结那些人,后来是伙房的人主动问老邢头,最近缺不缺大酱和盐啥的,可千万不要跟他们客气。   这多人住在这,营地周遭连兔子这样的小野物早都跑光,他们这些官兵还不能随便出营,自然也就没有打猎的机会。   当然,就算出去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打到,看看上次围猎那些射空的箭就知道了。   今年收了许多高粱米,官兵不缺口粮,鱼肉倒是也有,可大锅里做出的鱼味道能好到哪里去,鱼鳞能刮干净就不错了,嫌弃腥皱着眉往下咽,哪里像那些野味,随便放点盐,炖烂了就香喷喷的。   因着周丰年的缘故,再加上江淙他们巡防时救了不少人,他们这些人算是稍微站稳脚了。   在这地方,谁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落难,事情做绝就断了后路,现在官兵不怎会随便欺负蒋立平等人,所以除了鲁刚,至今还没有人过来抢他们打到的猎物。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在这呆一年多,蒋立平把这些官兵中的头头认识了七七八八,打到东西也会送去一些,脸面上过的去,他们底下的士兵也不会造次。   别的士兵不说,伙房的人想要放开肚子开荤就要跟老邢头换,这次江淙他们出去好些日子,李青文没啥心思做吃的,就没咋跟伙房换东西,他们肚子都小了一圈。   这不,才听说蒋立平他们回来,立刻就有人找上老邢头。   老邢头就问李青文,李青文说换两坛子酱油和醋。   老邢头高兴的应着,轻车熟路的去棚子里,掂量了几块肉,便带着去伙房了。   李青文腌了五盆肉,正在洗泥鳅,老邢头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俩面生的,手里拎着个大铁锅。   “这是你董哥还有吴哥……”老邢头嘿嘿笑着,“怕忙不过来,我找他俩过来帮忙哩。”   这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来蹭点好吃的,只是伙房里头也忙,离不开人,要不然来的更多。   俩人倒也没有真的厚脸皮等现成的吃,帮着李青文洗洗东西,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那五盆肉。   好家伙,一顿就这么多,他们这趟没白来。   李青文可真是喜欢他们拿过来的铁锅,够大!他这回拿的一口锅,炒菜是好用,就是一口锅没法做几十个人的菜,还得用陶锅。   因为这口锅,李青文对俩人都更热情了几分,虽然只是借过来暂时用一下。   董明和吴少义俩人刚给上千人做过饭,现在手腕都是疼的,李青文没主动开口让他们做菜,他们决计要偷会懒。   当然,李青文也不会让他们做,毕竟是第一次过来,以后熟悉了可能还说不定。   李青宏去马厩旁边的屋子里拔葱姜和白菜,李青文尝了一下刚拿来的醋,有些意外,“这次的好鲜。”   没想到他能尝的出来,董明道:“这是新酿出来的,用的是今年收的高粱,味道确实比从前好的多。”   “董哥会酿醋?”李青文好奇的问道。   董明得意的笑了,“那当然,要不然我咋能进伙房,我们那里可不养闲人。”   李青文道:“比我在家里吃的醋都好,董哥好手艺。”   “这酱油是我做的呢,不过是去年剩下的,今年的还没做出来,等出来给你拿来尝尝。”吴少义也跟着说道。   李青文惊叹一声,“你们伙房可真是卧虎藏龙。”   “可不就是。”老邢头依在墙边,道:“他们力气都大,那个搅粥的胳膊比腿还粗,寻常人在伙房可呆不下。”   李青文干着活,问道:“那你们有人会酿酒不?”   吴少义看董明,“酒醋同源,这个得问他。”   “酿酒简单。”吴少义道:“我爷爷在家就常做米酒,就是没大味,自己喝也够了。不过军中不准许酿酒,我可不敢触犯军规戒律。”   没想到他真会,李青文高兴道:“只给我们做没事吧,我们也不是当差的。董哥,不会让你白做,工钱或者啥的一定少不了。”   董明没有应承,酿酒倒是容易,但酿好了,那酒很可能就流入军中,万一出了啥事,最后怕是还得追责到自己身上。   之前西北就有过先例,做酒的那个差点被砍脑袋,他不想给自己惹那么大麻烦。   老邢头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同李青文讲了,李青文当然不能给董明添麻烦,问他能不能把酿酒的方子卖给自己,自己学自己酿,以后出啥事都跟董明没干系。   他这样一说,董明便点头了,不过也同李青文说,他家酿的酒是非常普通的,不讲究什么色香味,喝多了脑袋像是裂开一般。   李青文连连点头道好,有点酒给他们解馋就好,不好喝正好把这玩意给戒了,另外自己做吃的用酒也多。   可李青文现在手里没钱,他问先欠着行不行,董明说不用银子,从他们棚子里拿几张皮子就中。   老邢头啐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那皮子可贵。”   李青文倒是愿意,他也不想欠别人钱,能用东西抵了更好。   说好后,李青文便高兴的开始炸肉,炖骨头。   今天得了好醋,李青文把腌制好的鱼放在锅里油炸至金黄色,捞出来放在一边,往只剩下一点油的锅里加葱姜煸炒,放醋、糖稀和盐调成糖醋汁,再把糖醋汁浇在鱼身上,糖醋鱼便好了。   酸甜味道在后屋一散开,老邢头和董明等人不由得咽了几下口水,感觉肚子更饿了。   他们这里挺多人都喜欢酸甜的味道,李青文又做了糖醋鸡丁,野山鸡的肉化冻后还是很紧致,切成丁后,裹上深红的糖色,特别的漂亮。   糖醋鸡丁是在大铁锅里做的,吴少义自告奋勇帮忙翻炒,闻着扑面而来的清甜之气,他紧紧的闭住嘴巴,口水流下来可就丢人了。   董明和吴少义虽然是伙房的,但却不咋会做菜,只要能弄熟就行,他们的头倒是懂一些,但都做给上面的人吃,看着好像没有李青文做的这么精细……今天他们可算是口福了。   攒了一堆的鸡肝也都切好爆炒,李青文再次感叹,还是铁锅好用,爆炒的声音都特别好听。   另外一口陶锅里是大酱炖泥鳅,处理好的狍子肉先炸再炖,一会儿的功夫,香味就传到了前头,老孙过来说,旁边房子里的高粱米煮好了,问啥时候能吃饭。   李青文擦干净手去挨着的房子灶台,这里俩锅煮的都是米,热气冒的特别多,都看不清楚脚下。   锅里的米已经开花了,郭大永他们帮着舀出来,沥出米汤,再放锅里焖。   李青文回去告诉他们一刻钟后开饭,大家捂着肚子想,还得再熬一会儿。   他们打猎回来,李青文第二天就把一只鹿剁好放在锅里,加上酱汤、盐和葱、姜、蒜以及一点糖稀煮,做成酱鹿肉放着。   吃的还剩下一半,现在拿出来大块的切成片。   李青文还在忙着,江淙过来了,给他擦汗,道:“别弄了,有啥吃啥。”   “这就好了,哥。”外屋全是油烟味,呛人的很,李青文用胳膊肘把他推出去,道:“先回去,这就开饭。”   江淙站在外头不动,李青文只得回头道:“叔,把东锅翻一下,再焖一会儿就能出锅了。”   李茂群立刻应了一声,李青文就被江淙拖走了。   李青文每次做饭时候久了,胃口就不咋好,江淙带他出来吹吹冷风,给羊喂点草,口鼻慢慢恢复,李青文觉得自己能吃三大碗!   等到菜端到前屋,大家都不再说啥没用的客气话,捡起筷子便闷头吃起来,陈文一边吃一边夸,别人趁机便多夹了几筷子,他立刻闭嘴开始吃起来。   桌子不够大,不能把所有菜放下,但他们吃的够快,一盆端上来很快就见底,等再端过来别的,就可以把先前的盆子撤下去了。   端菜的活能干的人就多了,大家抢着干,这样还能顺便往嘴里仍两块。   等到吃完,碗里、盆里和锅里像是被打劫了一般,都是光光的,连米汤都没了。   吃完饭,陈文没有立刻走,他说,这两年边城折损了不少士兵,这样报去京城的文书就不咋好看,林将军很在乎这些,否则土贡的事情也不会落在蒋立平他们头上。   去岁有小兵出去巡查挖到了人参,又说是传谣,大家猜应该是挖到的人自己藏起来了。边城危险是危险,可也有不少宝贝,运气好能得着,可是发笔小财,军中不少人还盼着这差事呢。   他这样说是安慰蒋立平,蒋立平领情。   周瑶闻着香味过来时,发现自己晚了一步,连饭也没了。   她来一次,也不能空手回去,李青文给她切了一块炖好的肺,淋上酱油,再把剩下的酱鹿肉都给装上。   周瑶拿了东西却不走,问道:“听说你们要出去给林将军找东西?”   他们才刚知道信儿,也不知道周瑶消息咋这灵通,李青文点头,“咋,你要是有想要的,我们碰着给你弄回来。”   “来这之后我都没出过营地,想出去看看。”周瑶道:“你们带上我,定然不会后悔。”   这个李青文相信,上次他二哥来,就在桦树林发现许多药材,周瑶出自名家,眼神也错不了。   不过他却没有直接应下,道:“我问问蒋大哥他们。”   周瑶点头,拿着东西要走,李青文追上去问林秀芸的事情,周瑶说眼下没看她有寻死的念头。   陈文腆着肚子回去时就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口粮拿过来跟他们一起吃,这才是饭啊,之前吃的怕不是猪食。   做了这一顿饭,李青文在炕上躺了一个时辰才歇过来。   马永江也在躺着,一脑门子官司,这些人说他吃药不能吃油腻的,结果真就一块肉没有吃到,快要气死了。   李青文刚要起来练字,一个圆东西就砸在脸上,他转头看过去,就见马永江一脸心虚的把手里的皮袋子藏起来。   李青文从炕上捡起白色珠子一般的玩意,捏了捏,还挺硬,应该啥东西的种子或者果子,表皮光溜溜的,摸着还挺舒服。   “这东西你还有吗?”李青文问马永江。   马永江刚才赌气甩袋子玩,没想到砸到李青文,他支吾道:“你说啥?”   看他还装傻呢,李青文从炕上爬过去,马永江赶紧缩进被窝,“我的头有点疼,可能发热更厉害了。”   李青文才不上当,道:“这玩意有用,你那里有多的没,都给我。”   马永江这次探出脑袋来,把自己皮袋子给他,“我也不知道是啥,围猎的时候看到的,到处都是,这东西烧起来挺旺,就带了一些回来,你都拿去吧。”   李青文把他皮袋子里的都倒出来,有一小堆。   把果子都收起来,李青文拿到外头,找了块石头一个个的砸碎,然后放在陶锅里蒸上。   李青风还以为他在做啥好吃的,掀开锅便闻到一股怪味,呸了两声走了。   趁着这个时候,李青文去前头练一个时辰字。   练完了,再把锅里蒸的东西拿出来,倒进外头瓦罐里,放上水,下面架上火煮。   李青宏蹲在地上帮着放秸秆,道:“这是啥东西?”   “我也不知道,马永江带回来的。”李青文道:“这壳外头滑溜的应该是蜡,我看看能不能弄出来。”   李青宏不太懂,但认真的看着火,让弟弟歇息一会儿。   他们一群人操练回来,江淙出了许多汗,身上冒白烟,李青文给他推到屋子里。   看着江淙被汗打湿的短发,李青文没忍不住摸了一把,再一把,又一把……   江淙回头看他,李青文突然感觉到一丝的不妙,想要逃,却晚了,被江淙拦腰抱起来放在炕上,一顿揉搓,再起来时,碎毛毛齐齐的朝天竖了起来。   蒋立平等人开始商量出去的事情,说话的时候提到了周瑶,这次要寻的土贡之中有两味草药,虽然给他们的册子上写了啥样子,还是带个懂行的才稳妥。   听了一会,李青文出去让三哥把火停了,待瓦罐里面不太热了,就把果壳啥的捞出去扔了,然后等里面的完全冷下来再说。   李青文背了半时辰书,都快把这事忘到脑后了,还是李青宏过来找他,说已经冷透了。   彻底凉下来的瓦罐里头像是凝了一层油,李青文把手伸进去,不厚的油层破裂,露出下面的水。   破碎的油块捡出来,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个鸡蛋那么大。   “还真是油啊。”李青宏叹了一句,“能吃吗?”   “咱不缺油,这个就不吃了。”李青文说着找一个摔破的陶碗,架在火烧,待破陶碗烧热了,把刚才的油块扔进去,很快便化成了油水。   从麻绳上揪一缕麻线放在油水中滚一圈,然后撤掉火,再让它凉下来,麻线便被夹在其中。   李青宏这回有些看明白了,“这是要做油灯?”   “三哥,要是能烧起来,这个可以做蜡烛。”李青文回道。   “蜡、蜡烛?”李青宏可是结结实实的吃了一个大惊,蜡烛他知道,是有钱人家才用的起的,一根能抵不少粮食,竟然这么简单就能做出来?! 第57章   被一众人盯着, 李青文点着了麻线,火苗颤颤巍巍的抖了抖,很快便烧到下面的蜡油。   在一片屏气凝神中,腊油被融成一汪, 火苗越来越旺。   “还真成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口气不小, 差点把火给吹灭了, 江淙赶紧伸手把火给护住。   李青文将他手拉下来,这玩意也是很烫的。   所有人都盯着李青文看,还有上手的, “好小子,啥都不认识的东西,你竟然能折腾出蜡烛来!”   马永江这个时候也不头痛了,邀功道:“我就觉得这东西烧起来可快, 才特意装回来。”   “这东西要是烧起来没毒, 就能做蜡烛了!”李青文也很兴奋。   “我来闻闻!”胡立川凑到烛光前, 狠狠的吸了两口烧完冒出来的青烟,不小心被呛到, 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家嫌弃的散开, 胡立川突然“哐当”一下倒在地上, 两只白眼全都翻到了外面。   李青文惊呆了, 闻两下就倒, 这玩意毒性这么强?!   好多人也愣住了, 老孙撇嘴,抬起脚, 照着胡立川的屁股就踹了一下。   地上的人痛呼一声, 捂着屁股跳起来, 转身就去追老孙,其他人咬着牙扑上去把胡立川给按住,压着他的肩膀凑到烛光跟前,这回不吸也得吸。   李青文:“……”   本来就没多少蜡油,又被胡立川猛吸,猛吸,燃的极快,很快就烧到底了。   待麻线彻底熄灭,大家才放开胡立川,这个时候他已经老实了,道:“就是有点糊味,别的没闻到。”   可不是会有糊味,他鼻毛都烤焦了!!   “活该!”大家一点都不同情他。   这样看来好像没事,李青文眼睛里此刻都是银子,啥也看不到,问“这、这蜡烛能卖多少钱?”   杨树村各家各户油灯都舍不得用,更别提蜡烛了。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李青文有点不敢相信,他们这么多人,就没谁家里能用的上蜡烛的?   老孙开口道:“我记得洪州府府衙采买城防用的松明是十文钱一条,一条绑在火把上烧两个多时辰。”   蒋立平摸着下巴道:“晋州的土贡之物里有蜡烛,听说可不便宜,马永江,你知道不?”   见众人看过来,马永江裹紧了被子,闷声道:“我舅舅家有,只在主屋点,没问多少钱,约莫几十文吧,再贵我舅母怕是舍不得烧。”   马永江的舅舅是很有钱的,他家之所以能过的好些,也是被舅舅拉了一把。   一听几十文,李青文耳朵登时便竖了起来,满脑子都是——蜡烛、银子、蜡烛、银子……   然后,他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江淙的胳膊,“哥,我们要发财了!”   江淙反手揽住他,连连点头,“我们仔儿要赚大钱了。”   李青文扭头看马永江,“你之前说,这果子有很多?”   马永江点头,“树上地上都是……你要是卖蜡烛赚钱,可要记得有我一份功劳!”   “那当然!”李青文现在大概已经知道大梁许多人家没用上蜡烛,顿觉这营生好的很。   李茂贤也听的炯炯有神,突然开口道:“仔儿,这东西只有边城有?那岂不是要在这里做……”   大家一听,猛然惊醒,是啊,要是在这里做蜡烛,再运回去才能卖,那就有点太费劲了。   当然,费劲是费劲,这玩意值钱,麻烦点也值得!   这句话也点醒了李青文,他回忆着从前看的纪录片,道:“这也不一定,只要是外壳能取蜡的,大都可以做蜡烛,比如说栌树……”   就在他回想漆树科都有啥时,话突然被打断。   “栌树?!”一直安静听着的高玉宝猛的站起来,“栌、栌、栌树我们、我们那有很多……头、头,你去过我们那里,就是东边山头那一片……”   他语无伦次的说了半天,蒋立平解释道:“他老家那里有不少栌树,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然后,高玉宝连比划带说的告诉李青文他们家那边的栌树是啥样的,李青文只从片子里晃了一眼看过,哪里还记得,但听他说到栌树果实时,还挺像。   原本就高兴的众人更加激动起来,洪州有栌树,要是能在家乡做出蜡烛,那岂不是更便利?!   此时夜已经深了,大家伙丝毫没有睡意,都在说着蜡烛的事情。   李青文想的是,做蜡烛,赚钱,家里的日子好过,攒钱,救人……其他人想的更多的是,家里人要是也能一起做蜡烛,赚钱,日子定然能好过些……   被江淙强按到被窝里,李青文的眸子还在闪闪发光,“哥,要是离开边城,以后你想干啥?”   江淙还没说话呢,旁边的人都乐了,这八字还没下笔呢,都想那么远的事情了!   李青文丝毫不觉得可笑,道:“就得现在想,要不以后来不及。”   江淙认真的想了想,道:“如果能离开这里,我先把你送回家。”   李青文愣了一下,“我能自己回家啊。”   江淙道:“你把哥送到边城,哥也得好好给你送回家。”   李青宏接着问道:“仔儿,算没算过,多少根蜡烛才能赚上二十多万两银子?”   李青文在心里算了一下,按照最高五十文到一百文一根算,要卖几百万根蜡烛……   确实不是个小数目,李青文想,有志者事竞成!   这个晚上,李青文做了个梦,梦到不停的有人向自己扔元宝,他都数不过来了,半梦半醒时,最里还嘟囔着,“这也太多了,快来帮我数数,够二十八万两了不……”   然后他就听到耳边一声轻笑。   李青文睁眼,首先看到江淙高挺的鼻子,然后看到微弯的眼角,好看是好看,可没有银子……   多看了几眼,李青文再次闭目,不行,还得接上刚才的梦。   可惜,江淙并不能理解他的苦心,伸手把外头的衣服拿进来,一股凉意“嗖”的一下钻进来。李青文一缩脖子,他觉得还能再赖一下下。   刚拿出来被窝的衣服还是冷,长痛不如短痛,李青文痛苦的呻吟着,把腿蹬进了裤腿里。   冬天起床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堪比十大酷刑。   更让人糟心的是,这酷刑每天都要来一次,真的是令人欲哭无泪。   李青宏从他睁眼一直看到穿完衣服,“小侄子起来都比你快。”   “他冷天每次起来都哭一鼻子。”李青文吸着鼻子,道:“我没哭。”   看着儿子,想到小孙子,李茂贤忍不住笑了。   虽然做蜡烛的事情让大家伙兴奋不已,但眼下得做好林将军吩咐的事情,准备出去寻药材。   他们要找的五样东西——草苁蓉、紫灵芝、貂皮、熊掌,熊胆。   没想到鲁刚死了,他们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还得对付熊!   简直可以说,造化弄人啊!   蒋立平让周瑶也好好收拾东西,结果临行前一天,周瑶过来说,林秀芸也要跟着一起。   蒋立平皱眉,“我们此行很凶险,带上你一个尚且不知道不能护周全,不能再带其他无关人等。”   周瑶明白他的考虑,道:“她听说我要出去,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也同她说可能会受伤或者送命,她都不在乎,那就劳烦你们带上吧,要不我走了,她再寻短见,还是死。”   周瑶坚持说情,蒋立平实在无奈,人家都不怕死了,他还咋劝?   最后,他还是点了头。   这一天把行囊都绑好,吃的装上,第二日一早,便都拿出去捆在爬犁上,一切妥当后,便出发了。   加上甜枣和骡子,他们十个爬犁排成一长溜,一个接着一个出了石头墙。   江淙在最前面带路,李青文跟他坐在一个爬犁上,屁股底下都是些木棍,行个半天李青文便要下去,用铁锥凿开地面,插上一根木棍,再把土给踩实。   虽然可能会被风吹倒,但只要有一根能竖着,就有用!   他可不想让江淙再费眼睛了,上次那样子着实有点吓人,自己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害怕。   周瑶和林秀芸坐在中间的爬犁上,第一次带雪镜,周瑶还挺新奇。林秀芸像是个木头一样直直坐着,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生的很好看,即便是现在这副模样,也丝毫不损一点秀美。   这五种东西里面,草苁蓉和紫灵芝不知道在哪里,得先弄到貂皮、熊掌,熊胆。   除了这几样还要加上马永江之前采到的果子,这个对他们很重要。   李青文心里比别人想要的还要多一点,那就是给江淙做弓箭的东西。   之前围猎的森林里有貂和熊,但刚捕杀一场,现在猎物可能都逃了,要换个地方才好。   李青文一出营地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在爬犁上用毛皮做了个窝,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   新做的爬犁又轻便又宽敞,四个人坐在上头都松快。   李青风是最兴奋的,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期盼着这一天,终于来了!!   跟他相比,马永江就显得有些精神不济,上次被老虎和熊袭击的事情让他做了许多天噩梦,好不容易稍微好点,又出来捕熊,他现在腿都开始软了。 第58章   又下雪了, 坐在帐篷中,时不时便能听到树木被冻裂的声音,偶尔会有树枝掉在地上,怦然作响。   李青文数了数爬犁上的紫貂, 二十二只, 都是套的, 每只皮毛都没有受到损伤, 这个可以在册子上划掉了。   三日前,他们跋涉到了这里,发现紫貂的踪迹后, 立刻停下来,卧在雪中许久,设套,然后捕捉到了紫貂。   册子上写的是二十张貂皮, 多出两只以备不时之需。   紫貂以榛子、松子和浆果为食, 在这片, 他们寻到了一大片榛子树。   上次吃的松子和榛子,那香甜的味道至今大家至今念念不忘, 一边被扎的吱哇乱叫, 一边在树上摘, 在地上捡, 麻袋装不满绝对不回去。   拖回去的麻袋就放在外头, 力气大的抡起木棒开始砸, 正面反面砸个几百次,然后蹲在地上, 带着毛刺的外面那层也被砸的差不多, 再把榛子检出来。   李青文把里面个头大的榛子先挑出来, 好的得留种。大家现在也习惯了他这样,也帮着一起选。   他们这次出来特意把铁锅带出来,这边榛子刚挑出来,那边帐篷里已经把锅给架在火上了,然后就开始炒榛子。   赶路了那远路,又在雪里趴了恁久,现在终于能稍微喘口气,大家闻着渐浓的香气,肚子开始造反。   第一锅炒出来,先放在皮袋子里,然后把皮袋子往木桩上使劲摔打数下,壳大都摔裂纹,也容易吃进嘴。   锅就这么大,一锅每个人都分不到一把,蒋立平先给了周瑶和林秀芸。   周瑶先挑了一个露出大半果肉的吃了,顿觉十分喜欢,然后便埋头开始磕起来。   几个人轮流炒,李青文坐在火边看着别糊锅,外面下着雪,他却是被烤的微微出汗。   过一会,李青文的嘴边就会多出一个剥掉皮的榛子,有的他的会一口吃掉,有的他会接过来,反手再塞到江淙的嘴里。   不过不管咋样,俩人榛子最后大半都进了李青文的肚子。   李青风觉得一个个吃太麻烦,他把榛子放在毛皮上,拿着石头啪啪啪一顿砸,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力道好,每个壳都被敲破,里面的果肉却是完好无损的。   然后他再把所有果肉捡起来,一把塞到嘴里。   马永江羡慕坏了,他把自己的榛子递过去,“你也帮我砸砸。”   李青风接过来砸好,马永江正高兴的想要捡,李青风动作可比他快,抓起来直接扔到了自己的嘴里。   没看怎么嚼,已经咽下去了。   马永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睛微微张大,“你、你、你咋把我的给吃了?!”   “啊,对不住,我忘了……”李青风很诚心的道歉,到他手里的吃的,八九不离十的都进肚子了,鲜少会送出去。   马永江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点,现在却没了,他欲哭无泪的摇着李青风,看样子是想李青风肚子里的东西给摇出来。   李青风自知理亏,道:“下锅分给我的,再还给你好不。”   待下锅出来,马永江都没让李青风碰到榛子,但是他磕的时候不小心咬到嘴,不知道使了多大劲,血流了一大滩。   看他太可怜了,李青风主动开口帮忙,马永江让他把左手背到身后,用右手砸,这样他就腾不出手来抢榛子了。   马永江捂着嘴巴死死的盯着地上的榛子,待砸的露出雪白果仁时,他手立刻伸过去,没碰到榛子,却抓到了李青风的大脑袋。   就在砸好的瞬间,李青风低头,用嘴巴和舌头舔走了大半的果肉,他直起身时,呸呸两口,把不小心吃到嘴里的碎果壳吐了出去。   马永江惊呆了,李青风看了看地上,舔了舔唇角,道:“还有三四个呢,你不要了?”   “我、我、我要、我要打死你!”马永江像是小牛犊一般顶上去,俩人从帐篷里一直滚到外头。   吃的被抢,又挨了好几拳,马永江惨的令人不敢直视。   知道小四哥不是故意的,为了安抚马永江,李青文专门给他炒了一锅,江淙给他砸好壳。   马永江将一大袋子榛子抱在胸前,吸着鼻子,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瞪李青风。   李青风后悔莫及,现在马永江吃的比谁都多……   雪停后,大家把帐篷上的积雪铲下来,没急着进森林,几个人留下,其余的先顺着向阳的坡走。   要寻药材,周瑶也得跟着,原本以为要照顾她要放慢脚步,没想到走了半天,周瑶挖了半袋子药,也只是微微喘气,倒是李青文呼哧呼哧开始拉风箱。   歇息吃东西的时候,李青文问她怎如此厉害,周瑶告诉他,自己从十几岁开始每日要抬不知道多少伤患,就是现在,她都可以把蒋立平这样的给抱起来。   李青文觉得这个没法学。   走了一天,周瑶得了两兜子药,蒋立平他们抓了几只野鸡,靠近森林的野鸡比荒野上的大,一只能够几个人吃饱。   土筐中的葱姜只要长成,就会拔出来再继续种,拔出来的葱姜放在炕上,慢慢的干,干掉后磨成粉,这次他们出来就带了一大包葱姜粉。   鸡肉撒了葱姜粉和盐再放在火上,李青文转着两个树枝,烤完一个给江淙,一个给周瑶。   周瑶接过来,一边吹,一边道:“有事就说。”   李青文道:“你挖的那些药材我都记住了,有哪个是值钱的,我多找找。”   周瑶咬了一大口鸡肉,烫的一个劲吸气,道:“据我所知,咱们路上打的猎物皮毛可不少,大都是你江大哥打的,不用张嘴他都会给你,还用在雪里扒拉这些?”   听这话就是没有了,李青文也不气馁,“钱谁还嫌多?”   他们在森林边缘徘徊两三日,周瑶收获了她自己说有用的药材,蒋立平他们探明了周遭情形,然后他们便往回返。   走到半路,就看到原本应该留守原地的老孙在雪地里东张西望,边走便喊林秀芸的名字。   碰了面才知道,他们离开后不久,林秀芸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走掉了,找了两天,依旧不见踪影。   蒋立平很生气,满口白气往外喷,“一个女人没了你们竟然没发觉?!”   “她半夜出去,说是要如厕,我们也不能跟着。”老孙又急又气的道,“半天不回来,我们也不敢去寻人,就喊她的名字,喊许久没人应,追出去好几里地,也没找到人。”   也是赶巧,那日前半夜有月亮,后半夜被乌云挡住,老孙他们不敢追太远,怕自己迷路。   一行人一边走一边说,周瑶和林秀芸住在一个帐篷,回去一看,衣服和食物都少了,这里其他人没来过,那就是让林云秀带走了。   蒋立平他们正在问林云秀去了哪个方向,周瑶出来道:“不用找了,她不是走丢的,是自己想走。”   谁半夜出去也不会把衣服和干粮都带上,定是想好了要离开。   就在大家为此焦头烂额的时候,李青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张纸,他看了看,道:“她说她走了,来世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众人围上去,看着林秀芸留下的信,脸色变幻不断。   “她早就想好了。”周瑶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茫茫白雪,道:“这信怕是在营地时便写好了,这次出来她就没打算回去。”   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女人,即便有足够保暖的衣服和吃的,也无法在这里活下去,不由得连连叹气。   虽萍水相逢,到底是一条性命。   只能在心里叹惜,他们还要继续往森林中走,草苁蓉和紫灵芝都是依木而生,进去才可能寻到。   他们选了林秀芸离开时可能走的方向,要是寻东西时候能碰到,那就再好不过。   冬日里的树木没了繁茂的枝叶,走在林中显得有些空旷,他们人不是很多,不敢如上次那般横冲直闯,一直挨着林边走。   李青风一直苦练的箭法初见成效,野鸡兔子什么的打到一堆。   森林中的猛兽可比荒野上多的多,蒋立平他们一点都不敢松懈的警戒四周,李青文和马永江俩人帮着周瑶采药,摘灵芝。   林中雪后,别的草药都被压在了底下,灵芝长在树上的容易被看到。   走了几日,他们大都采到的是红色和褐色的灵芝,紫色只有十几朵,还都是些歪瓜裂枣的。   继续往里走时,江淙发现了一个洞穴,站在洞口能看到里面有黑色的一团微弱的起伏着,是熊。   察觉到后,江淙先悄无声息的离开,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其他人。   就在蒋立平他们商量如何不惊动熊而挖陷阱之时,周瑶拿出了一包药,“在洞口烧这个。”   大家都向后退半步,看那药时一脸的苦大仇深,他们之前可是被这个害惨了。   “这个不是引诱熊的,而是让它动弹不得,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只少不多,你们可抓紧些。”周瑶道:“我辛苦在雪里刨了这么多天,就是想还上次欠你们的债。”   “这个、这个管用吗?”看着包里没甚奇特的药粉,大家有些犹豫。   熊那么大只,这一点点的药就能让它不能动弹?   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周瑶笑道:“上次的有用吗?”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立刻把她的药接过来。   稳妥些,大家在洞口外几百步远的地方挖了陷阱,冬日里被吵醒的熊可是狂躁,万一这药没用或者药劲过了,他们还能引到这里来周旋一下。   挖好陷阱后,观察了半天风向,动作轻便的人把柴禾架在洞口,点着火后,赶紧把药粉撒进去。   高玉宝个倒霉催的,他不知道咋的站在了下风头,大家都在听洞里面动静的时候,他“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周瑶点头,马永江哆哆嗦嗦的在洞口处吼了一嗓子,声音挺大,哭音更明显,喊完就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洞里果然传来动静,一个黑色的身影蹿了出来,速度十分快。   大家吓了一跳,四散逃开。   李青文早就躲在了最远处,他自知没啥能耐,就没上去添麻烦。   熊一露头,江淙就拉起了弓,没等他出手,那熊突然像是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的跑了几步,轰然倒地。   蒋立平带人拎着刀立刻上前,江淙没有动,冰冷的箭头依旧对着地上的熊。   就在他们了结熊的性命之时,不远处的树后极快的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几乎在同一瞬,江淙手里的箭也飞射而出,半空中和另外一只箭矢相碰,猛的一滞后,将那箭破开后,射向林中的影子。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江淙拉开了第二张弓,顺着第一支箭的方向,再是一箭,林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声。   这时,其他人才发现,有人在暗处向他们下手!   老孙等人飞快的跑过去,却看到一个衣着奇异装束的男子被钉在树上,他惊慌失措的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的皮衣脱下来逃走,却被人团团围住。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埋伏暗算我们?!”老孙把钢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陌生的男人衣服领子被江淙的箭死死的钉在树干上,他自知无法逃脱,便开口叽里咕噜的说了话。   这人说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身上的衣服也古怪,露出来的手背上描述着奇怪的图案,看起来不像是大梁的百姓。   老孙用刀子砍断箭,把男人放出来,然后结结实实的捆上,带回了熊洞之前。   周瑶正在炮制那只熊,蒋立平拿着钢刀拍男子的脸,“为啥要暗算我们,说不出来,就在你身上戳十几个洞。”   男人听到这话,眼神明显晃了一下,老孙笑道:“咋不装了?”   男人操着僵硬的口音,骂道:“你、你们这群瘟神,祸害我们的山神,一、一定会被惩罚……我不、不怕死,杀、杀了我……”   他说的话磕磕绊绊,本来就很含糊,再加上很激动,李青文要费很多劲来听清他说的字。   男子咒骂蒋立平等人,说他们祸害山神,无恶不作,部落的人永远不会放过他们,即便他们离开这片森林,诅咒也会一直伴随到他们骨头渣子都烂掉……   他骂着,大家把听到的相互说了一下,这才大概知道他说了啥,李青文指着地上的熊,道:“这是你们的山神?”   他一句话,那男人像是被彻底激怒,大骂着,疯狂的挣脱着绳索,想要攻击李青文。   江淙皱眉,抽出钢刀抵在男人脖颈处,那人不小心蹭到刀刃,鲜血冒出,又很快被冰冻上。   李青文捕捉到骂人的话中的几个词,赶紧解释道:“不是想要侮辱你们的山神,我们来后只打了这一只熊……并不知道你们山神是什么,无意冒犯……”   他解释的话,男人好像听懂了,又说了一通话,好像是在夸他们的山神多么厉害,一直在保护着他们,任何人敢对他们山神不利,他们部落的人都会拼上性命。   江淙突然开口打断他,“你还有同伴?”   那人没听清楚,还在说话,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呼唤的声音。   被抓的男人一怔,开口喊了两句,远处的人听到了,向着这边而来。   从被绑的男人一脸生气和懊恼来看,他应该是让来人离开,但对方却没听。   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蒋立平等人拿起了武器。   过了没多久,远处先冒出十多只狗,然后便是后面拉着的爬犁似的木头雪板,上面只有一个男人。   来人看到男人被抓,将狗喊停在十几步开外,走下来,全身穿着皮毛,看不清楚面目。   来人先是打量蒋立平等人,然后开口道:“你们很面生,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丹认错人了。”   这人开口竟然是大梁的话,还很熟稔。   蒋立平惦着手里的钢刀,道:“我不知道你们要找谁,他躲在树林里放冷箭,我们的人差点没命!”   来人道:“我叫刘和,与你们抓到的人是一起的,他认错人,我们有错在先,愿意用赔礼给诸位压惊,还请手下留情。”   说完,他又用大家完全听不懂的话跟叫丹的人说了两句。   丹看了江淙一眼,操着梆硬的语气赔不是。   刘和明明穿戴跟被抓的那个一样,但明显是个大梁人,看他这样子不像是撒谎,应该就是一场误会。   李青文先前听他们说话,后来就盯着那些狗看,拉车的狗很高大,从陷进去的皮绳看,毛应该很厚……   那狗竟然也不认生,还冲着李青文吐舌头。   李青文眼睛没离开狗,问道:“你们住在这附近吗?那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女人,她跟我们一起出来,却走失了。”   刘和闻言道:“林秀芸?她被我们部落的人救了,这个你不用担心。”   听他喊出这个名字,大家心里残存的遗憾散去,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这女人的命可真是太硬了!!   李青文弯了半天腰,领头的那只脑门带黑毛的狗斜着看了他一眼。   丹身上的绳索被解开,刘和道:“你们这天气到这里来,是想寻什么,我们对这片森林很熟悉,会帮助你们。”   蒋立平把手里的册子拿出来给他看,刘和却摇头,“我不识字。”   蒋立平把要找的药材说出来,刘和点头道:“熊和紫貂你们已经得到,紫灵芝我知道在哪里,草苁蓉是什么样子的?”   周瑶一说,刘和道:“我们部落的后山有很多。”   一听这话,大家都很高兴,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就解决了,本来以为整个冬天都会在外面游荡呢。 第59章   刘和带着人坐雪车之上, 领头的大狗猛的发力,雪车拐弯,扬起的雪沙扑了李青文一身,其他人都没事。   江淙给李青文拍头上的雪, 有些从领子掉进前胸化成了雪水, 江淙手伸进去给他擦干。   李青风斩钉截铁的道:“那狗是故意的!”   大家笑道:“咋, 你还要追上去跟它干一仗?”   还有人问道:“你咋看出来的?”   李青风只道:“第一次犯, 先容它一回!”   看他跟狗较真,大家哈哈大笑!   待刘和和丹不见影子,有人才问:“咱们为甚不跟他们回部落一起去采药, 万一他们跑了不来咋办?”   蒋立平抬手就拍了说话人的脑袋一下,“啥人都不清楚,你敢去人家老巢,太不惜自己的小命了, 不回来就自己找!”   刘和走时邀他们回部落, 被蒋立平婉言谢绝, 只说不去叨扰,劳烦他采摘药材再送来。   李青文看着地上的狗爪印, 道:“我觉得他们不会骗人, 一定会来的。”   胡立川却不这样认为, 嘴上叼着一块树皮, 含糊道:“我看他们挺邪性的, 竟然用狗拉车, 那狗那大只……”   “我看了,那些狗被拾掇的很干净。”李青文怅然若失的道:“那么多只, 要很大耐性, 对狗这般用心的, 应该不会坏人。”   “等吧,他说了五六日便来。”蒋立平坐在断裂的树桩上,跺脚抖掉上面的雪,“咱们也得警醒些,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他们找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扎帐篷,江淙带人去远处放哨,竟然发现了一片树上挂着马永江之前捡到的果子,摘了一袋子给李青文带回去认。   这果子确实没错,李青文去看了那树,光秃秃的,根本认不出到底是啥。   此时李青文恨不得原地给生物老师磕几个头,让他托梦告诉自己。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有点后悔从前不多学点东西了……   不过,最没用的就是后悔,他决定以后好好学习这里的事情,不能再给自己留遗憾!   这个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们要寻的几样药材都不占地方,李青文便摘了十多麻袋油果子放在爬犁上。   他们提防的这几日并没有发生什么,而刘和也在约定的日子来了,带着草苁蓉。   周瑶看过之后点头,蒋立平便道谢将东西收起来。   刘和这次来还带来了林秀芸的口信,让周瑶她们放心,以后她会好好活下去。   寻死这么多次都没成,大家伙也觉得她该放弃这个念头。   刘和如约而来,李青文更确定他是个不错的人,向他打听楛矢石砮的事情。   “……那东西非金非玉,坚硬无比,却是木头所制……”   刘和审视他片刻,道:“我听说过神箭的故事传说,但没见过,我们部落在这里已有几百上千年,尚且没有见过你说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不可知。”   李青文叹了口气,谢过了他。   接着,刘和要带他们去寻紫灵芝,不是往森林里,而是往外头走。   刘和打头阵,领头的狗又甩了李青文一身雪。   李青风呲着牙吓唬那狗,在地上攥了一个雪蛋,照着狗比划着。   刘和看着李青文,解释道:“寻常人它们会十分戒备,你很招它们喜欢,定是个好人。”   李青文很高兴,看着毛茸茸的狗尾巴摇来摇去,觉得被撒雪其实也没啥。   大家默然,现在都用狗来辨人的好坏了吗,李青文如此,刘和也是这般。   刘和对这里果然很熟识,只半日便停到了一处,四周数十棵树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紫灵芝。   继李茂群之后,李青风又成了爬树最麻利的那个,不论大小,一朵不剩。   李青文也爬了两棵,见着地上堆的越来也多,道:“这些够了吧,剩下的明年再采,采光了以后贡品去哪里寻?”   “明年一下雨这些就烂了。”周瑶从树上下来,把袋子里的灵芝倒在地上。   蒋立平挑品相好的装到盒子里,省得被磕碰。   李青文不喜欢浪费,找了一棵有树结的,踩着往上爬,沾了雪的鞋底一滑,他直直的坠到地上。   地上有厚厚的雪,再加上他穿的衣服厚,摔这一下也不怎疼。   江淙过来把他拉起来,“我上去,你在下面等着。”   说话间,他已经爬了很高,李青文“嗯”了一声,高声喊着让他小心。   扑扑身上的雪,李青文不经意间看到自己刚摔倒的旁边有一株小苗,之前应该被雪压在下面,刚才被他扑腾的露了出来。   这苗没多高,大冬天的竟然没冻死,叶子还是绿的,叶子中间簇拥着一堆微红的颗粒。   他盯着那苗看了半天,突然开口:“周瑶你过来看看这是啥。”   周瑶正在树上摘呢,头也没转的道:“你同我说说。”   李青文一时语穷,“就是长了几片叶子,结了红色的果子……”   刘和走了过来,看到地上的东西,微微一怔,道:“这是人参。”   一听人参,树上“扑通扑通”跳下好几个,立刻围了上来。   “在哪儿呢,我瞅瞅!”   “我只押送过人参,没见过到底啥样子……”   下面乱成一锅粥,周瑶纹丝不动,“人参也分年份……”   “应该有三五百年。”刘和接着说道。   周瑶立刻从树上出溜下来,树皮把裤子差点刮烂了,一边吸气一边走过来,“我看看。”   围着的人立刻让开,周瑶蹲在地上相看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还真三五百年的老参。”   “不过……”周瑶略有些遗憾的道:“这人参的种子还没成熟,要是落籽了,以后这一片又会多出好几根好参。”   “那啥时候熟?”李青文问道。   “差不多得明年的秋天了。”刘和如是说道。   他看样子还想说两句,但不知道为啥又没吱声。   如果现在采了,这些种子便要烂了。   李青文看着这小苗头顶的红彤彤的圆球,鬼使神差的道:“要不明年秋天再来吧,这地方挺偏的,应该不会有人来。”   “啥?!”其他人一听都瞪圆了眼珠子,“这可是老参啊,看到了不挖还要等着?明年来万一没了咋整,就算没人来,万一被野兽糟蹋了,你不得后悔一辈子!”   “对啊,几文十几文的药材你挖的起劲,手冻的通红,为啥这么贵重的却要放着?”   “你可想好了!这东西可值不少银子!”马永江道:“给我买药膏时扣扣搜搜的,现在又不差钱了?!”   李青文也舍不得,他现在恨不得立刻就撅地三尺把人参给挖出来,但总觉得这样有点小遗憾,它在这里长了几百年,好不容易结子,最后差不到一年……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刘和终于开口了,“这种成气候的老参,都会受到山神的庇护,野兽和人都难发现,你们不动,它定能好好的长到落籽……”   “难被发现,现在咋被我们看到的?!”大家不信他的话。   李青文却挺信他的话,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被刘和口中的山神给蛊惑了心神,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刘和道:“也不是你们找到的,是这个孩子发现的,他跟你们不一样。”   大家嚷嚷哪里不一样,江淙开口道:“留下,我记住这里,明年过来挖。”   蒋立平也开口道:“留下,留下,这是仔儿找到的,听他的没错……”   江淙和蒋立平一开口,其他人也就不再说啥,不过俱是一脸心疼和可惜。   李青文心里都快滴血了,听到刘和跟他道谢,十分不解。   “我们部落的规矩是采参必须留籽,你找到它是机缘,能给森林留下种子,我要谢谢你。”   李青文的心尖扭了扭,想着,但凡你道谢慢点,我可能都后悔了……   最后,他还是把这株人参用雪稍微埋上一层,江淙在特别远的地方做了个不起眼的记号。   本来刘和带他们采完紫灵芝就要离开的,因为李青文的缘故,坚持要送他们出去。   有他引路也能更快,大家便收拾东西。   行到傍晚时分,天边显出红色晚霞,大片,大片,给冰雪大地染上了几分瑰丽,挂满冰霜的树在晚霞下的照耀下闪着斑斓的光,炫目而又迷人。   远处有一处蒸腾着无穷无尽的热气,刘和说那里是暖河,不管多冷的天气,那里的水都是温暖的,去那里洗澡,一年都不会招引蚊虫……   众人惊叹不已。   终于完成了命令,大家心里都敞亮,也有心情看这天然的美景。   “要是不被拘着,在这里过一辈子也没啥……”不知道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有的赞同的附和,有人低下头,不免又想起了家里的爹娘亲人。   李青文看着如画美景,心里想的弓箭的事,突然,他屁股下的爬犁向一边歪斜而去,李青文吓了一跳,立刻死死的抓住爬犁上的木头。   江淙察觉到不对,立刻回身抱住他,用力滚到一边的雪地,旋即爬犁便翻倒在地。   有刘和带路,江淙就不用在前头,装车的时候李青文多数了几遍,就比别人晚出发一会儿。   他俩落在最后,翻车之后,在雪地上滚了几下,李青文脑袋还是懵的,“这、这是撞啥上了?”   江淙没应,把他的帽子摘下来,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哥,我没事……”看他面色不好,李青文伸手抹掉他脸上的雪,道:“这衣服厚着呢,你给我做垫子,我都没觉得疼,你撞伤哪里没?”   江淙面色稍缓,说没有,把帽子又给他戴上,转身去察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甜枣原地刨雪,显得有些焦躁。   李青文先去抱抱它的脑袋,安慰两句,然后去捡翻车掉的东西。   他们本来就落后,再加上翻的时候没叫也没喊的,前头的人竟然没发觉,一溜烟不见影儿了。   江淙喊了两声,震的旁边树上雪哗啦啦的掉,也不知道前头听没听见。   李青文捡掉落的灵芝时,摸到雪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扒拉了一下,露出灰褐色的半只角。   把灵芝放到口袋里,他双手抓着角从雪地里拔出来,定睛一看,愣住了。   这东西还挺大的,底下的骨头上分出两枝,两枝又分了好几个叉,长的好像他之前捡到的鹿茸,但跟那个颜色啥的又不一样,抓着更硬。   “老角。”江淙走过来,看着地上的东西说道。   鹿茸是鹿的嫩角,鹿茸骨化后就成了老角,即便不采鹿茸,隔一年左右老角也会自然脱落,就跟小孩换牙一样。   这回李青文知道了,二哥同他说过这个,没有鹿茸好,但是可以熬胶,也是不错的药材。   这玩意结实的很,应该是它让爬犁失去了平衡。   想着二哥告诉他这东西价儿,李青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这下没白摔!”   江淙看着他刚拔完留下的坑,道:“还有。”   李青文眼睁睁的看着江淙从那个地方又拽出一个来,这个好像扎在地里了,角上沾着恁多泥土。   江淙力气大,抓着老角使劲一抖,不但抖落了雪,也掀飞了里面压着的其他老角。   老角枝杈很多,相互勾连,江淙一拉一大串就跟着出来了,李青文愣了一下,喃喃道:“这、这玩意也能坐窝下崽?”   顾不得吃惊了,李青文立刻开始在雪里扒拉,结果里面竟然还有!   一瞬间,千里冰封都消失了,李青文陡然生出无穷力气,猫着腰在地上开始划拉。   江淙动作更快,俩人一边摸一边拽,很快地上的老角就堆的像是小山一般。   摸着摸着就离爬犁远了些,雪底下依旧还有……   此时天快黑下来了,李青文看着越来越多的老角,问道:“哥,这多咱们好像拉不走。”   “等会他们就回来。”江淙道:“你累了就歇歇,哥自己找。”   等发现后面人没了,自然会掉头。   李青文哪里肯歇,一头扎进雪里,结果摸出一窝野鸡蛋,可惜全都冻碎了。   待弯月悬于空,远处终于有了动静,蒋立平他们回头了。   李青文喊了两声给个动静,把松明插在树上,点个亮,让他们别跑过了,至于他和江淙,不用光直接用手摸就成。   前头的人看到亮停下来,下爬犁后,蒋立平先踢了那四个人几脚,他们在李青文前边的爬犁,竟然这半天没发现有人丢了!   被踢的人心虚也没敢躲,一个劲的问李青文他们咋了,没事吧。   李青文直起酸痛的腰,道:“有事,捡的东西太多了,装不下。”   大家闻言一愣,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得知真相后,也一同扎了进来。   李青文站起来直直腰,道:“这事是我们不对,还以为把车翻过来追上就没事了,没想到遇到这茬,耽误一会再喊就晚了,害你们们走恁多冤枉路,让四个哥哥挨了踹。”   大家都说没事,回去多做几顿好吃的就行了。   李青文满口答应,说给四个人单独做酱肉,其他人不干了,也都想让蒋立平踢一下,蒋立平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刘和只知道鹿快脱角时会找个地方蹭掉,漫山遍野掉到哪里都可能,却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多。   他道:“这定然是山神感谢你留下人参而赐下的赠礼。”   收到礼品的李青文很高兴。   月到中天,有人开始生火早饭,有人开始做爬犁,恁多老角,他们的爬犁定然装不下,得弄几个新的出来。   这里树木多,他们工具也齐全,老角这东西堆上去相互勾着,不用担心掉,做个简单的就行。   听刘和说,鹿习惯在哪个地方脱角,以后还会来这里,李青文就停手了。   来日方长,不急。   一起吃饭就容易拉近感情,刘和知道了他们是流犯,丝毫不在意,也听说了边城的事情,但却只口不提部落的事情。   蒋立平他们也不好奇,知道很多部落都有各种规矩,避开唯恐不及,不想招惹麻烦。   吃完饭,李青文一脸期待的问狗吃啥。   雪车上有肉,刘和去喂,李青风也跟着,领头那只狗冲着他一直叫,李青风冷着脸走了。   晚上,李青文和江淙躺在双人的睡袋里,一直到睡着,李青文的嘴角都是翘着的。   月光融融,睡袋里暖暖的,这个冬天好像并不冷。   第二日,李青文是被狗叫声惊醒的,起来发现领头那只大狗正在和李青风对峙,刘和拦在他们中间,解释说,他的狗亲近李青文,想和他玩才会往他身上弄雪……   李青风手里攥着一把狗毛,当着那狗的面,吹散在空中,狗声叫的更大了!   马永江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李青风都能跟狗打起来。   在一片鸡飞狗跳中,众人随便填填肚子,把拉着老角的爬犁拴在拉人的爬犁上。   这回慢慢走,再也不用担心会丢了谁。   一路行到森林边缘,刘和停了下来,和众人分别。   领头的狗冲李青风呲牙,这次主动走到李青文跟前,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他。   刘和笑道:“它想让你摸摸头。”   李青文惊喜万分,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狗头,手感果然如同想的那般好。   看着狗拉雪车离开,李青文还在回味那滋味。 第60章   就在李青文等人坐着爬犁回营地之时, 京城也下起了雪。   文正书院在京城立足百年之久,虽然现在风光不在,但从前这里可是出过不少有名人物,传闻最盛的是一位太傅, 那位太傅出身寒门, 靠着勤敏好学, 位极人臣。   这等传奇经历自然被人所津津乐道。   传言那位太傅喜欢在书院的一个池子里洗笔墨砚具, 时间久了,池壁都被墨迹浸染,乍眼一看, 整个池子仿若一块砚台。   传着传着,就成了在这里洗墨,便能才高八斗,仕途亨通, 现在这个池子俨然成了文正书院许愿之地, 学子们的笔砚都会在这里清洗。   寒冬腊月, 黑咕隆咚,书院中的人尚在酣睡, 洗墨池边已经蹲了一个人。   李青卓熟练的将桶中毛笔取出, 斜放在池边, 再将池水舀入一方方砚台之中浸泡。   池水冰凉刺骨, 手很快冻的通红, 李青卓站起来将双手拢在嘴边呵气, 他不怕冷,只担心手冻僵, 学堂上无法握笔。   他跟随商队到京几个月, 凭借着周丰年的推荐信, 顺利的进入文正书院。   文正书院现已落寞,跟那些人才辈出,佳名远播的书院无法相提并论,但李青卓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和后悔,他认认真真的学习,恨不得把睡觉的事情都挤出来看书。   但囊中羞涩,他不得不在读书之余做事赚钱。   到了京城后,李青卓才知道,这里的东西贵的离谱,光在书院吃住就几乎花去了他所有的银子,还要另外买书,笔墨也要消耗,剩下的钱根本不够。   一开始,他靠抄书赚了钱,但这个费时,他不敢多做,怕耽误功课。   后来偶然一次帮人洗笔,被夸赞细心,然后就有人为了这个专门找上他,愿意出钱让他清洗笔墨砚具,当然必须得在书院的洗墨池中洗才行。   这里就读的非富即贵,出手自然也就大方,李青卓便欣然应下。   李青卓知道这里很多人是故意找上他,想借机羞辱,让他这个“穷酸相”的人滚出学院,不要脏了这里的地方,但他并不在乎,与渴望了多年的读书相比,这些恶意不值得一提。   李青文他们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这次雪不大,但是风咆哮的很凶。   来时立的棍子都没了影,但江淙没有迷失方向,带着大家径直回营地。   李青文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会像上次那般受伤。   其他人不明就里,都笑他,“怕你江大哥被风刮跑了,可真是看的死死的。”   江淙也非常小心,时不时主动回身给他看,省得他担惊受怕。   快到营地时,天还亮着,他们特意在外面转了两圈,待天黑之后才进营。   这次拉回来的东西很多,为了少些麻烦,在外头多挨一会儿冻也值得。   李茂贤每日都会在营地走动,官兵中有个并州人,俩人多说几次话就熟悉了,那人得知他们转年后可能回去,托他给家里捎个口信,李茂贤欣然应下。   这天傍晚,李茂贤原本正在收晾晒的牛粪,不知道怎么的,干到一半就跑到石头墙的门口处,那些官兵已经跟他混个面熟,道:“又来等你家小子?你都白跑多少趟,别在这挨冻,这大的风,路上怕是耽搁了。”   李茂贤笑着回应,却不离开。   天黑之后,守门的士兵换班,李茂贤还站在那,待看到远处飞腾而起的沙雪时,冻僵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过了石头门,听到李茂贤的声音,李青文跳下爬犁,飞快的跑过去,清脆的喊道:“爹!”   李茂贤一把抓住小儿子,“都回来了,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李青文把手从兔皮里拿出来,滚热一片,握在李茂贤的手上,只觉得凉的像一块冰,赶紧把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爹,你咋不穿戴齐全再出来!”   一看儿子这样路上应该没受冻,李茂贤便放心了,“我就站了一会,没大碍。”   他刚说完,守门的官兵就笑了,“你这个当爹的咋说瞎话糊弄儿子呢,明明站了好半天了……”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李青文已经推着李茂贤往回走了,还不忘回头告诉江淙,“哥,我先回,你们别急,我去弄饭食。”   李茂贤原本是来接人的,却早早的被儿子给拽回来,他无奈的坐在炕上。   李青文一件一件的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大大小小在炕上堆了一堆。   李茂群他们闻声出去帮忙,李茂贤在屋里都暖和过来了,外头的人还没忙完。   李青文到家也没歇着,赶紧把灶膛都点着,煮饭。   留在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啥时回来,没法提前准备。   李茂贤他们在家也没闲着,从伙房借了小磨,磨了好多天,弄出两袋子高粱面。   炖菜费时,李青文便和高粱面做面条,李茂贤和郭大永他们过来帮忙,俩人虽然不会做饭,但有把子力气,可以揉面。   醒面的时候,李青文炸了一大锅蘑菇酱,他舍得放油,蘑菇酱翻炒的时候的油汪汪的。   蒋立平和江淙把东西送过去,陈文十分意外,他以为这些贡品要到来年春天可能才能凑齐,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   把东西收下,陈文跟着俩人又过来了,想听听他们如何顺利的完成任务,另外还想吃个饭。   李茂贤和李茂群会伺弄菜,他们在家也不咋吃,攒了许多白菜。   在煮面条的时候,李青文估量着时间,又多了一锅醋溜白菜和野芹菜炒肉。   等他做好,蒋立平和陈文恰好也到,立刻盛面条吃饭。   屋里的火墙烧的烫手,把咸香十足的蘑菇酱和到热乎乎的面条里面,特别下饭,许多人吃的都冒汗了。   陈文这阵子忙着安置刚到的流犯,忙的没吃好饭,这一顿吃的比他们出去的人还多了大半碗。   周瑶也是饿极了,在野外她和一众男人吃,回来就得注意避嫌,她没到桌子上挤,李青文从一个锅扎了几个炖的差不多的鸡腿给她放在碗里。   不知道咋被马永江看到了,也嚷着要,他这一嗓子把李青风招来,俩人像是狼一般蹲在灶台前,秃噜秃噜吃着碗里的面条,眼睛却一直盯着冒着热气的陶锅。   他们这边才吃完饭,伙房那边的人听到信儿了,送过来两盆豆腐,这次不用换,特意多做的,拿来给他们尝尝。   李青文把豆腐一块块的捡出来,正想往盆里装几个鸡腿给他们带回去,马永江却死死的压着锅盖,“给他们拿生肉,伙房锅大火旺,很快就煮好了!”   他和李青风齐心协力,多少个李青文也拗不过,不得已割了一嘟噜腌肉。   虽然他们这顿饭吃的很快,但收拾完也后半夜了。   陈文走后,大家伙揉着肚子躺在炕上,李青文原本还想练半个时辰字熟悉熟悉,被李茂贤给拦住了。   江淙就着松明的亮,一针一线的缝枕头。   李青文的枕头不知咋刮破了,在外头一直将就着,回来有针线就好办。   刚缝到一半,李青文就不干了,拉着他进被窝,嘟囔道:“夜里干针线活最费眼了,不差这一晚。”   躺下后,江淙把胳膊横过来,李青文枕在上面,睡的多了,他觉得不比枕头差啥。   灭了灯,屋里漆黑一片,不用看,待颈子上吹过的气平稳下来,江淙就知道李青文睡着了。   整个晚上江淙的手也不用特意伸着,因为睡一会儿,李青文就会滚到他胸口处。   在他们出去寻贡品的这些日子,边城来了好几拨流犯,约莫几百人,当李青文第二日看到恁多人时,一时间竟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冰天雪地中押解而来的流犯这这一路可是受了许多罪,听说道上死了二十几个,路上又增了许多新坟。   因为新来了许多人,边城的这个冬天多了几分动静,但大都是哭喊之声,还有官兵无情的呵斥。   李青文没啥空闲想这些,回来以后要读书练字,空下来的时间便把那些油果子敲碎,蒸煮,这些活他不用动手,有李茂贤和李青宏他们帮着做。   拿到皮子的董明要教做酒,李青文实在腾不出空,先让李茂群去学,李茂群激动的一个晚上没睡好。   他都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这里学门手艺!   李青文和李青宏把自己没咋吃的榛子给李茂贤尝,李茂贤吃了一点,又分给了儿子。   虽然取蜡的事情李青文不用动手,他也没闲着,把土筐里长的差不多的菜拔出来,筐里的土倒砸碎,添点牛粪,继续栽种。   在土筐里种菜听起来有点蠢笨,但却不能小瞧。   枝条编的筐大都三尺多长,两尺多宽,里面装着厚厚的土,就拿姜来说,这里的肥土掺上点糠,把催了芽的姜块种下去,好好伺候,三四个月能长出大几十斤生姜。   只两筐,这一年种个三四回,一边吃一边种,还剩下一大堆。   这仨屋子看着挤吧,能容几十个土筐,几乎整个屋子都摆满,冬天有暖炕和暖墙,一年不停歇,能出许多菜。   把长的差不多的白菜背到伙房,他们有人专门腌咸菜、萝卜和酸菜,李青文麻烦他帮着腌。   都入冬这么久了,第一次见到新鲜的菜,伙房的人一边摆手一边说着好好好,摆手的意思是,这么鲜的菜腌了太可惜,直接吃多好啊,嘴上答应的是愿意帮忙。   这多士兵吃喝拉撒可不是小事,他们有专门的菜地,当然,伺候菜地的大都是流犯。   秋日里菜地就空了,别说士兵,就是上头的人吃的也都是菜干和腌菜,新鲜的菜相当的难得。   李青文放着新菜不吃要腌了,谁听了都是一脸懵。   “这不快要过年,我们老家那边都要吃酸菜饺子……”李青文解释道。   伙房的人喷出一口唾沫星子,“我们这酸菜多的是,你随便拿,看到没,那些缸里全是,酸味都有好几种哩,我给你切几颗尝尝……”   最后,李青文把菜留下,任由他们随便处置。   李青文说想要育苗,李茂贤便打了些木头架子,木头架子高低十几层,每层铺上土,做苗床足够。   苗床刚做好,拉回来的油果子蜡也被煮出来了,这回得了好几盆蜡油。   要做蜡烛这天,大家把手里的活都先放下,围着李青文看,这蜡烛是如何做的。   没有竹子就把木头劈成极细的签子,在木签上半边裹上一层纸,这纸是李青文练字后留下的,已经攒了厚厚的一大叠。   把野草茎从上到下一圈圈的缠在被纸裹着的木签上,按理说最灯芯草最好,这里找不到,但普通的草可到处都是,随便在雪底下就能薅一大把。(注:1)   木签子长长的,把绑着草茎的一头扎进蜡油盆中,然后再拿出来,上面便会挂上一层蜡油,此时蜡油还没有完全干,蘸着蜡油用手来回搓涂匀,拿出来放在一边晾。(注:2)   一共做了几十个木签,几根几根的浸泡到蜡油中,搓蘸了蜡油后,待晾的差不多,再把这些竹签继续往桶里放……如此重复许多次,木头签子上头的蜡油越来越厚,蜡烛已具雏形。(注:3)   即便眼睁睁的看着李青文动作,众人依旧时不时惊叹出声,这玩意原来是这样做出来的啊,真是想不到!!   众人夸李青文夸的口干舌燥,却不停嘴,对着李茂贤使起了劲,“叔,你这儿子生的好,个顶个都是有出息的,青瑞稳重,青卓聪明好学,青宏老实能干,青风和小仔儿就更别提了……”   “都是跟你们在一起学的。”李茂贤心里高兴,嘴上谦虚。   李青风骑着马回来听到这话,便道:“咋就别提了,说说。”   大家跟他厮混熟了,笑骂道:“你比谁都厉害,还用夸!”   李青风这回满意了,马永江撇嘴,“是厉害,大晚上不睡觉做杆子偷着剪狗毛。”   “我只是给它个教训。”李青风不以为忤的道。   大拇指粗的蜡烛摆成一溜,大家急着要点一根看看,李青文说还没完。   单独留下的几碗蜡油凝成一坨,用刀子切碎后拿出去晾晒。   众人便眼巴巴的等着。   拉回来的老角没地方放,就垛在屋子外头,四周扔上豆秸,挡的严严实实。   周瑶拿走了几根,说是做些东西,最近也不知道她在忙啥,只吃饭的时候过来几次。   陈文把贡品上交给林将军,林将军让他从上次围猎中打到的狍子和鹿皮中拿些赏给蒋立平等人。   陈文亲自去挑的,狍子专选大个头,鹿皮也挑好的,虽然最好的早就被挑完,但剩下的这些也分三六九等。   官兵们可是羡慕的不行,听说蒋立平他们这次回来一匹马拉两个爬犁,一定得了许多好东西,林将军还要再赏赐,啥便宜都让这些流犯给占了!   老邢头把官兵私下说的话回来一学,那些狍子和鹿皮转手就让蒋立平送了出去。   这些玩意他们多出去两天就能逮到,不想招来这些人眼热。   给周丰年送去的东西自然也不能少,单独留出来的紫貂、酱肉、各种灵芝还有另外几种品相好的药材。   周瑶来时看到他们正装东西,皱眉道:“多添点药材,酱肉还是留下。”   李青文回来才炖的几锅肉,大家还没吃够呢,还要给周丰年,要吃就去伙房要,反正他官大,伙房得好好伺候。   “上次送去的那些,周大人说了好酱肉味儿好,跟他在京城时吃的一家很像……”蒋立平这般回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酱肉定然每次都少不了。   周瑶幽幽叹气,走的时候李青文也给她拿了几斤。   过年这天,蜡晒的差不多了,收起来放在盆里稍微一热,慢慢融化,然后把晾好的蜡烛外面蘸涂一层这个蜡。   外面这层蜡相对里面要坚硬些,蜡烛燃烧后,外面化的慢,里面的蜡油不容易溢出去。(注:4)   这是他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当然,那里面处理外面这层蜡的手段更高明,李青文只能比葫芦画瓢,能画啥样就啥样。   李青文给他们解释时,大家就只有点头份,这心思实在太过巧妙,除了称赞没啥能说的。   过年这日,天将将黑,三个房子里都点上了蜡烛,烛光明亮无呛人的烟,就是想到这价钱,止不住的心疼。   蜡烛一点,大家伙眼睛就不住的往那个方向瞄,蒋立平拍着大腿,叹道:“老子辛苦卖命的时候点不起这东西,被流放到这地方,反而能享受上了,这去那说理!!”   其他人也颇有感触的点头。   李青宏和老孙以及另外两个人在后头和面,李茂群在翻铁锅里的油渣。   冬天的野物油脂厚,专把带油的肉切成小块,先推到锅里加点水煮,再用小火慢慢熬,从中午熬到现在,肉块里的油被熬出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块块。   一边熬,一边把油往外舀,坛子里的油越来越多,原本一大锅的肉也缩成了一小堆。   浸透油的渣被李青文舀出一些,就着滚烫,倒进酸菜馅里,香味就冒出来了。   用菜刀把酸菜和油渣一起剁碎,再放葱沫、姜粉和大酱拌,酸菜馅就好了。   酸菜是去伙房拿的,他们非让李青文按个缸尝,因为这些缸不是一个人腌的,每个都觉得自己腌的最好,谁也不服谁,现在正好拿出来比一比。   吃了好几块酸菜芯,李青文都有点犯恶心了,最后每个缸都挑了两颗,要不他怕回不来,那些人一定会拉着他问,为啥挑他的,他的有啥好,自己的为啥不行……   油渣还软耷耷的时候,李青风和马永江就在这里蹲守半天了,李茂群觉得油渣熬干味道才好,现在吃就瞎了,让他俩等着。   俩人不跟他争,便去找李青文,知道他心软,禁不住磨。   李青文没办法,就把锅里炸干的肝和心眼啥的挑出一些,给他俩吃。   虽然没吃过瘾,俩人终于让开了门口,一起去喂羊。   李青文被锅里的熬油的味熏的头疼,李茂群却是丝毫不觉。   从前吃口肉多难啊,别人家过年能熬点油渣,他家从来可没有,就算有,还不够他娘偷着吃的呢。   在他活的二三十年里头,吃过的几次都是二伯家专门给他留下的,小小的一碗。他吃,一堆侄子围在旁边流口水,最后一人分一小口,丁点大的李青勇嘴里裹着筷子咂摸滋味……   那个时候苦啊,油都不知道啥味,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能大口吃上肉。   李青文在和肉馅的时候,就看到旁边的茂群叔一会儿高兴,一会叹气,也不知道他在寻思啥。   肉馅是十几个大汉剁出来的,他们个顶个都觉得自己能吃很多,所以馅弄出一百来斤,还特意去伙房借了板子和刀。   他们剁的不咋好,李青文看了,后来又重新返工。   这些馅一顿肯定吃不完,不过这天气也不会坏,放着就成。   肉馅弄起来也简单,放在盆里,加上热油、盐、葱花和姜粉,搅和匀了就成。   肉馅多,搅和完一盆就倒在板子上,装肉再搅……总之,一个盆就能应付过来。   洪州人不过年,不吃饺子,并州人过年,但饺子叫元宝,过年吃元宝,来年挣元宝,日子越来越好……   酸菜馅和肉馅都准备好,前屋的人便纷纷往后面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把所有肉馅都包上,一点都不能剩,要不不够,大过年的,咋也得吃饱肚子。   周瑶一边切面,一边道:“你们别跑,想早点吃上就过来包,除非你们有耐性,能等到后半夜。”   后屋到底小,周瑶板子放在前屋炕上,她擀面皮,让其他人包。   江淙在旁边看着学会了,接过周瑶的活,他一上手就擀的又快又好。   李青宏也会,他守在木板的另外一角擀,周瑶就盯着饺子,包的不好的重新捏上,要不没熟就得煮漏了。   李青文去隔壁房子里看炖的肉,淡的加盐,硬的加柴禾。 第61章   边城的官兵们大江南北都有, 虽然没有明确过啥节,但这几日,伙食都很好, 菜里多了很多肉, 中午每桌还有一盆炖鸡。   老邢头才不稀罕啥炖鸡, 马厩牛棚的人都到蒋立平他们这里来了。   饺子快包完的时候,夜已经漆黑, 伙房的事情忙完,他们也拎着铁锅悄悄摸过来,半路遇到了陈文,都知道来干啥,彼此心照不宣。   郭大永他们也上手了, 包饺子的人挤成一个堆,李青文就没进去, 把桶里的鱼捞出来准备做个酸菜鱼。   他前世的老家过年的风俗是必须有鱼, 寓意年年有余, 他也爱吃鱼, 奶奶变着法给他做各种口味……   想到前尘往事, 李青文有些出神, 已经是他在这里过的第二个年了。   真快啊,一直忙忙碌碌,他都没有空闲想东想西的。   虽然兜里依旧一个铜板没有, 但日子比刚来时强多了, 以后也一定会越来越好!   他正寻思着, 突然看到前面地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哥。”李青文先喊再扭头, 果然看到江淙站在门口。   “我来弄鱼, 你歇歇。”江淙进到后屋, 蹲在地上开膛,李青文给他屁股底下放个板凳。   李茂贤来这趟可一点没闲着,敲敲打打,座椅板凳做了不少,别说,有这些东西,平时里真的省了不少力气。   江淙的头发长长了些,干活的时候会散落下来,李青文时不时抬手把调皮的头发弄到后面去。   “不碍事。”江淙说道,用脚把另外一个板凳勾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蜡烛做了不少,但后屋烟气重,还是用的松明,不甚光亮。   光晕下的江淙眉正鼻挺,比初见时更加的俊气,认真的做事的模样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李青文就忍不住,坐在板凳上,左手托着脸,歪着脑袋看他哥。   江淙收拾完一条,转头看他,李青文不自觉的笑了笑。   俩人腿挨着腿,李青文一笑,江淙也禁不住弯了弯唇,他俩只手都是脏的,要不然真的真想揉揉这颗毛茸茸的脑袋。   虽然不能揉,江淙还是多看了两眼。   李青文太熟悉这个眼神了,“哥你上次揉的,我头发一直都没下去过……”。   李青文头上许多碎绒头发,在灯下像是多长了一层毛绒绒一般,江淙、李茂贤、李青瑞、李青宏、蒋立平……一个个的都喜欢揉李青文的头发,那层绒毛一直蓬蓬的。   因为这个,被马永江起了各种外号,当然,他也不太敢说出来,怕被李青风锤死。   “你要是不嫌弃,抹点油……”还没说完,江淙就看到身边的人撇嘴,笑道:“等这些短的长长就好了。”   都长一年多了,长的还是长,短的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沾水之后倒是能趴下,等干以后支棱的更凶了。   李青文先是寻思了一会自己的头发,然后又把目光转到江淙头上……   过了一会儿,他道:“哥,我给你扎一下头发,以后就不会散了。”   得到江淙的首肯,李青文便去找麻绳,这玩意是有点丑,但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用。   江淙坐直,李青文用手指当梳子,把他的头发拢到后面,用麻绳给绑上。   这样一弄,果真爽利许多。   扎完,李青文到前面想欣赏一下自己的手艺,看了一眼却楞住了。   没有了头发的遮挡,江淙前额全都露了出来,眉骨格外突出,五官更深邃,侧脸锋利,乍一眼看上去,太过冷峻。   江淙把鱼弄完,李青文还在发呆,见他起身,赶紧站起来舀水冲洗鱼。   一墙之隔的前头嚷嚷的几里地能都听到动静,后屋却甚是静谧非常。   待前面的饺子包完,李青文立刻配料做鱼,江淙同时烧着两个锅的火,不见一点乱。   李茂群和郭大永他们到后面来扒蒜,砸碎后分到三个碗,碗里再倒上酱油。   这是并州的风俗,吃饺子蘸这个。   饺子恁多,盖帘不够,包好后直接一个个的放在木板上。   其他锅里都炖着肉,李青文占着唯一的铁锅做鱼,伙房的人拎来的锅煮饺子。   估摸着午夜时分,准备了一天的这顿年夜饭终于开始了。   菜非常简单,一盆酸菜炖大骨头,一盆炖肉,一盆酸菜鱼,一盆野鸡炖蘑菇、一盆酱狍子肉,每份都很实在,炖肉和骨头的还是冒尖的。   饭就是饺子,酸菜油渣饺子和肉馅饺子。   一个炕桌坐七八个男人着实有点挤,但这个时候图的就是个热闹。   端菜同时端上来,大家齐刷刷拿起筷子,这次陈文学乖了,不再说话。   郭大永是吃够酸菜了,都没酸菜饺子上桌,开动后立刻夹了一个肉馅饺子,不管上面还冒着热气,一口咬下去,先是流出一股飘着油星的肉汤,里面便是偌大一个瓷实的肉丸。   不顾烫嘴,一口咬下肉丸,香的嘴里顿时冒出一滩口水。   吃着吃着,他眼睛不知咋热了,突然冒出一句,“这个冬天吃的肉比我爷爷一辈子吃的都多……这趟是真值了!”   他旁边的乡亲都纷纷点头应和。   李青文只觉得这话耳熟,好像去年过年也有人说过……   “咱在这好好挣钱,让家里老小都顿顿吃上肉!”有人低喝一声。   喊完,大家吃的更起劲了!   吃的正兴起,来客人了,是周丰年和他的两个侍卫。   屋里登时静下来,蒋立平他们放下筷子,刚要下地,周丰年把大氅脱下来,道:“别动,别动,接着吃,不介意加我一个?”   大家怎么会说介意,连忙向桌子外面挪屁股,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空,周丰年也没客气,坐在了炕里面最中间的位置。   “大半夜了,就你们这最热闹。”周丰年接过蒋立平递过去的筷子,笑道:“别怪我不请自来,实在是你们这弄的太香,勾的肚子馋虫蠢蠢欲动,觉都睡不着。”   屋里的人都笑,老孙挑了个好碗给他盛饺子,周丰年看了看桌上没酒,就让他的侍卫去拿酒。   他的侍卫一个已经坐到另外一桌了,另外那个慢了一步,不得不接这个苦差事,高玉宝找两个人跟侍卫一起去取酒。   参将大人来也不能吃他们的剩菜,虽然周丰年说不要麻烦,手脚麻利的赶紧把菜端下去重新盛。   当然,他们锅里也没剩下啥,就是去后头把菜翻个个儿……   酒来了,陈文给周丰年倒酒,周丰年道:“你们这是厚此薄彼啊,喊陈文不叫我,他吃的可比我多多了。”   “大人错怪了,我自是自个儿来的。”陈文笑着自己招认。   周丰年坐的这桌不喝酒的人和别的桌喜欢喝酒的换了下位置,然后继续动筷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酒过三巡,刚开始的那点身份有别的不自然渐渐消失,大家都放开了,说话声音又跟方才一样大。   马永江看李青风嘴边沾了一圈酱油,吃的好像特别香,他也夹着饺子往酱油碗里蘸了一下,不小心戳了两块碎蒜,放到嘴里时,辣到了舌头。   胡立川告诉他吃醋解辣,马永江去倒了点醋,用饺子蘸醋,顿时一惊,更好吃了!   李茂贤吃完一碗,李青文刚要动,李青宏按住他,“仔儿坐着,我去盛。”   这个时候大家吃的七八成饱,不像刚才那样埋头苦塞,都相互说着话,李青文虽然没放下筷子,但也差不多了,他问道,“爹,这饺子跟家里的味一样吗?”   李茂贤一愣,笑道:“味差不多,可香多了,一个里面的油水能顶咱家一碗的……”   想起儿子好了以后竟然没在家里过一个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李茂贤知道,儿子在这里过的挺高兴,没受半点委屈。   这么一想,心里就好受了。   李茂贤没咋样,李青文问完心里头有些发酸,不知道娘和大哥她们在家咋样了……   他嘴角刚垂下,李茂贤就道:“别担心家里,你娘很能干,我每次出去都很放心家里头。”   刚出锅的饺子上桌,李茂贤把自己碗里的热乎的给李青文拨了几个,“多吃点,仔儿。”   差不多吃饱了,在炕上坐不住,有人下地去溜达了,周瑶还在啃骨头,用下巴指指她桌子旁边的一个木盒子,“撑的难受的可以吃点这个。”   今天过年,周瑶不能跟男人们挤,只能自己单独一个小桌子,她一个人吃的更欢。   不少桌子的人都散了,蒋立平他们这桌有人喝多,嚎啕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即便在这里的日子比开始好,但终究有罪在身,无法回家,和亲人千里之遥,此刻越是压不住心里头的思念之情。   蒋立平让人把哭的抬下去,跟周丰年道,“让大人见笑了。”   周丰年也喝了不少,脸色发红,摆手道:“谁心里头都有不痛快,能哭出来的都是好的。你们看我悠闲自在,其实不然,我到这个地方是躲灾来了……唉,都难,都难啊。”   “别以为你们沦落到这儿就算惨的……有些地方更凶险,一不小心就掉脑袋,过几年你们就知道了……”   一边诉苦一边喝酒,反而越来越清醒,也是真的无奈。   其中一个侍卫听到周丰年说话,过来道:“公子,吃酒就高兴些,闷酒伤身。”   “我知道你是怕我说多了会落人口实!”周丰年抬起发红的眼睛,道:“我好好端端的在京城吃喝玩乐,谁也不招,哪个也不惹,被逼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得闭住嘴,都快窝囊死!”   侍卫不再劝,跟蒋立平等人苦笑,陈文和老孙他们开始劝周丰年,别寻思那么多,喝!   李请文早就吃完了,有点犯困,酒桌还没散,他靠在李青宏身上不停的点头。   江淙探身摸摸他的额头,让他去别的屋睡,这里有点吵。   李青文一边打呵欠一边摇头,“我要是真困,这点动静不算啥。”   江淙把枕头和被子扯下来,让他躺下。   李青文是真的困,没一会儿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睡了不知道,这些人喝成这样竟然还说了正事!   睡的都晚,第二日有人和平时一样起来,大都多躺了一会儿,快到晌午的时候,李青文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还在被窝里的。   就连李茂贤都没喊他,这个年纪该吃该睡。   马永江十分羡慕,但他得练功,再不情愿也得起。   本来以为包了那些饺子咋着也该剩一些,但最后就只剩了几十个,也就是说,堪堪够吃。当然,如果周丰年他们三个不来,可能多剩个三五斤。   过完年,巡防的日子越来越近,李茂贤回去的事情也得好好商量商量。   在边城和并州来回走了几遭的人都觉得雪天更好些,只是上次李茂群和三兄弟一同回去,这趟可能只有李茂贤一个人。   李茂群和李青文要在这里种地,不能再来回跑,李青风觉得自己才刚来,啥也没干,不想这样回去,李青宏想帮弟弟种地,又不放心爹一个人回去……   郭大永他们千辛万苦的来,自然得在这里好好干点事情。   江淙早就打听清楚,哪些差役啥时候离开边城,去哪里,有两拨的人看上去挺靠的住的,当然还得看李茂贤的打算。   李青瑞和陈氏在家,又有李本善他们一大家子帮衬,李茂贤倒是不咋担心家里,他更在意小儿子这地种的好不好。   思量许久后,李茂贤决定暂时不走,开春后种完地再说。   他走这远路,不能瞅一眼就回去。   李茂贤还要再留半年,李青文他们哥仨虽然心里纠结,但都很高兴。   江淙也稍稍放心了些。   过年吃了一顿饺子,大家念念不忘,李青文便让他们剁馅,包饺子放在外面冻上,等出去巡防的时候带上,随便找个罐子放点雪,煮熟就能吃,也不咋麻烦。   一想到巡防,马永江就有气无力的瘫在炕上,李青风不耐烦看他这般,“咋就怕成这样,可别把胆子吓破了,我替你去。” 第62章   原本马永江以为李青风只是随口说说, 直到看他开始收拾东西,才知道是认真的。   “爹,我想跟江大哥他们出去看看。”李青风蹲在外头, 俩手扶着木板说道。   上次出去寻贡品, 李青风回来都不咋太情愿, 这次如果不出去,地里的活多, 怕是又得等到冬天才能有空闲。   李茂贤正在锯木头,再给小儿子做俩架子,闻言停下来,正色道:“他们出去可不是闹着玩,不单是野兽, 还可能遇到敌人,得动刀动枪。”   “那就打, 看谁能打的过谁。”李青风道:“打不过就跑。”   从他嘴里听到“跑”, 李茂贤笑了笑, “你心里有数就成, 记着别逞强, 跟紧江淙他们, 别受伤。”   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同意,李青风很高兴,他打听过了, 这次出去, 马和爬犁都不少, 他使把劲定能弄到一匹马骑骑。   过年喝酒的时候, 周丰年就跟他提了醒, 今年巡防可能还要再往北走, 种地也许会耽误,这样他们不用上交粮食,营地发份粮,定少不了他们。   李青文知道他们这次离开的更久,练完字赶紧去了趟伙房。   一起吃了几次饭,他现在跟这群人熟识,有事就直接过来,老邢头不用再两头跑。   去年这里种了小麦,流犯的全部都上交,想要面粉得找人换。   听说他要换几百斤,伙房的人做不了主,去问了头。   小麦他们不缺,就是磨面比较费时费力。   头目爽快的应了,他们出了俩人帮李青文把面粉搬回去,顺便看看他要做新吃食。   在外头时间不短,保暖有睡袋和帐篷,暂时没啥大问题,然后便是吃了。   坛子里的糖稀倒在外头木板上,不出一会儿就被冻的结结实实,郭大永带人把糖块砸碎。   江淙和李青风俩人手准好,把炒熟的榛子一个个砸破,挑出果仁,再把这一盆果仁给切开,碾碎。   将锅刷干净,烧干后,放油,面粉放进去炒,李青文边炒便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面疙瘩给弄碎,再把碎果仁倒进锅里。   面粉微微变色,香气稍浓些,停火,借着锅里的余热再炒了几十下,铲出来放在板子上,用擀面杖把里面的面块给轱辘平,再把碾末稀碎的糖稀倒上去,拌匀。   这种油炒面挺适合赶路做干粮的,可以干吃,用开水泡开味道更香甜。   除了甜口,李青文还擀了些盐粒子,第二锅没放糖,而是放了盐,是咸口的。   这个炒也不费事,就是费工夫。   面粉容易糊,一次不敢炒太多,一次只放几斤,这口锅从早到晚除了这个啥也没干,才将将炒出来几袋子。   好再这个简单,李青文只炒了前头几锅,后来的其他人接手。   除了油炒面,李青文还把腌肉拿下来煮了,全都切成薄片,热起来很快……   不管咋样,都想让他们在外头不费劲就能吃的好,吃的饱。   巡防的日子确定后,这几个屋子就开始忙起来,马永江攀着李青风肩膀,激动的厉害,“以后你就是我哥!”   李青风道:“我又不缺弟弟,除了亲的,村里还有几十个管我叫哥的。”   “那以后好吃的我都留给你!”马永江道:“你放心,我在家一定把这几只羊喂的又肥又大!”   李青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孙永浩过来了,带着刚做好的皮靴子。   他们这几个屋的男人都不会针线活,便把皮子给孙家的人,让他家的女人帮着缝手套和皮靴。   “都说了剩下的你们留着就行,还拿回来干啥。”老孙接过来靴子,把剩下皮子又塞到他手里。   孙永浩道:“你们给的也太多了,缝三五个皮袍子都绰绰有余。”   “我们这不是能打到嘛。”老孙道,“听说你爹去仓房帮忙记账了,虽是大材小用,不用出去受罪也挺好。”   孙永浩连连点头,“这事还得谢谢陈大人和周大人。”   营地里记账的轮换回去了,大多数官兵字都不认识,孙昌抚这个读书人便得了这个差事,干的好以后不用再种地巡防,对于孙家来说,这算是天大的好事。   “那也是你爹有能耐……”   俩人说着话,孙永浩看到李青文练字,端详了片刻,“有长进,这个冬天没少下功夫。”   “开春之后怕是没空了。”李青文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说道,“孙大哥,你放心出去巡防,有啥事让你家妹子过来喊一声就成。”   孙永浩连声应着,他也得回去拾掇东西,并不多呆。   走的时候,李青文给他装了十斤油炒面。远亲不如近邻,他们跟孙家在这里算是邻居了。   快发出发前两天,伙房那边送过来不少腌萝卜姜块啥的,让他们当干粮一般带上。   李青文把马厩旁边房子里种的青菜长出来的全都拔出来,洗干净,放在篓子里,让他们带上,每天卷着肉吃两片。   长时间不吃新鲜的菜,不少官兵都开始烂嘴角,青菜不够多,能补点维生素就补点。   这次李青风也要去,被李茂群和李青宏围着交代事情,他不住的点头。   “四哥。”李青文看他试新靴子,道:“我和江大哥用皮子跟人换了一匹小马,现在还小,后年大概就能骑了。”   “在哪儿?”李青风一听赶紧把刚穿上的一只鞋给蹬掉,急吼吼的把旧鞋拿出来。   边城营地的马比人多,他们除了在这里防御北方和东边的敌人,还为朝廷养马,因为这里地方足够大。   这里的战马品种都是经过挑选的,每年要养出一二百匹好马送去京城,那些稍微差些的,就会留在营地或者送去西北。   管着战马的官兵跟老邢头还有蒋立平他们熟悉,十分好说话,给东西就痛快的换了。   战马是营地的东西,是官家之物,不是谁想换就能换的,但也有空子可钻,这里面的事情就不是李青文能知道的了。   李青风跑到马厩,看到小马驹还没他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这得啥时候能骑?!”   “别看这马小,但它血统可不一般。”李青文赶紧给他解释,道:“它的祖辈都是在战场上立过功劳的……”   李青文并没有说假话骗他,这马血统确实好,就是它生下来有些瘦弱,一般马驹刚生出来就能站起来,它趴了三日才颤抖着站着,再加上毛色丑,才被留下了。   “老邢头找好几个人看过,说这马没甚大毛病,养大了一样很威风……”   盯着小马驹的大眼睛看了看,李青风不咋情愿的道:“行,那就养着吧。”   虽然看上去不怎满意,李青风还是认真的伺候起他的小马,对马永江说,他走了以后,替他照看。   马永江自然满口答应。   江淙跟李茂贤说,地能种多少种多少,千万别累着。   李茂群他们都觉得这话说也白说,庄户人要是看到地空着,怕是晚上都睡不着觉。   出发这一日,人明显比去年要多,大都惶惶不安,他们刚到边城就被这里的冷和雪给吓坏了,现在又要出去,真是怕回不来。   蒋立平他们去过一次,李青文说不上多放心,但也没有第一次那么担心。   到了外头,江淙接过李青文手里的东西,看着他,叮嘱他看书不要太久。   李青文垫脚抱了抱他的脖子,“哥,你在外头也要小心。”   江淙顺势弯腰,紧紧回抱他。   李青风看李茂贤,“爹,仔儿是不是你从洪州老江家捡回来的?”   “胡说八道!”李茂贤笑骂道。   蒋立平他们哈哈大笑,李青文不好意思了,松手后又抱抱李青风,“小四哥,万事当心。”   “仔儿,楛矢石砮你还得经点心。”李青风还惦记着这茬呢,“我的箭法越来越好了,和江大哥相比,就差一把神弓利箭。”   李青文点头,他一直都没忘记。   待官兵开始动起来,李青文他们跟着其他流犯家眷送出来。   江淙单独骑在马上,落在后面,深深的看了李青文一眼,“回去吧,外头冷,哥和你小四哥很快就回来。”   看着江淙越走越远,李青文鼻子酸疼,又往前跑了几步,喊道:“明年我也跟你们一起出去巡防!”   江淙攥着鞭子的手紧了紧,道:“这个等以后再说。”   李青文:“……”这话敷衍的太明显了!   不管咋样,该走的也得走,李青文没再继续追,目送着他们离开。   蒋立平他们离开后,这里便只剩下了李家几个人还有郭大永他们,郭大永跟李茂贤商量种地的事情。   第一次一起吃饭,陈文就满口答应他们开荒种地,农具可以借着用,种子留了许多,足够。   李青文把带来的种子都拿出来,该泡的泡,该埋的埋。   种子和苗关乎一年或者更长时间的生计,不能有半点马虎,李茂群他们爷仨都睡在马厩边的屋子里,随时烧火炕和火墙,   李青文要弄的大概有三种——药材种子、水稻种子、树种。   有周瑶帮着,药材种子的处置倒是快了些。   水稻种子先在外头晒个三五日,都是在家里早就挑过一遍,晒好后放在盐水中,浮上来的不多,捞出去放在一边,剩下的用清水洗了两三遍。   洗好的稻种用水泡上,苗床也用水浇透。   相比于前两个,树种多而且杂,有一些李青文也不知道该咋处理,先拿出一部分,像桦树种子那般弄。   不管如何,桦树、松树、榛子树这些都是要精心育苗的。   他们驻扎的这里太空旷,风一吹,连个遮挡没有,而且木材奇缺,想用木头做点啥都得跑很远的地方砍,实在不便利,种树势在必行。   桦树用途多的数不胜数,李青文恨不得把它遍地都栽种上,当然,现在只是想想而已。   忙了几日,边城又有新流犯来了。   李茂贤正在忙,老邢头引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差役过来,差役说有东西要给他。   带着一身泥水的李茂贤愣住了,好几千里地谁会给他捎东西?   “应该大哥!”李青宏兴奋的跑过来。   李青文也出来了,把干布递给李茂贤,“爹,擦擦手。”   差役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袋子,“这是我们从柳山县拿到的东西,是个叫李青瑞的人给你的,里面应该都是书信。”   李茂贤擦干手小心的接过去,打开一看,里面哪是一封信,大概有十几封,每个封皮上的名字不一样,最上头这个写的是马永江。   不等他问,差役先开口道:“他说你看了他的信就知道咋回事了。”   李茂贤连忙点头道谢,他原本想要回屋仔细看,却见这俩官差站着没动。   他便从一堆信中,找出写到自己名字的,小心的拆开,李青宏和李青文一左一右歪着脑袋看。   李青瑞的信不长,信中说家中一切安好,秋收很多人帮忙,二舅家就来了五六个,春种也不用担心,其他的信都是洪州来的,送到他这里,一同托付官差背到边城来……   纸的最后,李青瑞说,差役送信辛苦,有多余的皮毛,给他们几张。   他没多说,李青文也大概猜到,从柳山县往这里捎东西,可以说千辛万苦,家里的银子不是太多,怕是官差不咋满意,大哥才会许诺他们在边城取皮毛。   看到这,李茂贤赶紧把家书收起来,去到旁边棚子里,挑了几张皮毛给差役。   差役看过之后,终是满意的点头,走之前还跟他说,他们两个月后离开,如果往回捎信,他们可以帮忙。   几个月之后李茂贤大概也快回去了,应该不会再麻烦别人,他对差役连声道谢。   这下,爷仨先把手头的活放下,把书信拿到房子那边,又把李青瑞的信仔仔细细读了几遍。   他们走了以后,家里没啥事,姜氏身子安稳,陈氏的腰也没疼……   去年秋收,村里人又帮着李青文家收地,李本善的几个儿子,还有陈定新他们几个烧砖的都去了,从割到打场,再到粮食入厢房,李青瑞吆喝比干的多。   甜高粱收成还行,榨秸秆的事情也没落下,家家户户都收了几百斤糖稀,用秦大伯的法子做出了糖块,都已经有人拿去卖了。   一开始的价格还行,后来,周遭的村子都一股脑的卖,县城的糖价格跌的极快,李本善和各个村子的里长族长正在商量想办法。   马永江刚喂完马和羊进屋,李青文把他的信挑出来,扬手道:“你家的信。”   听是听清楚了,马永江没反应过来,接过信,才明白过来,惊叫一声,撕的时候有些激动,差点把里面的纸给撕碎了。   马永江是识字的,他家比别人好些,被爹娘锤着撵着学了,看信的时候嘴里不停的动着,眼珠子上下上下动的极快。   他的眼睛就湿了,不停的吸着鼻子,看到一半,突的一震,喃喃道:“我爹真是老糊涂了,咋还说收到我的银子咧,我去哪挣银子给他啊,十多两……我就是还当兵,一年的例银也没有那多……”   说着,一直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他忍不住哭道:“爹啊,你咋了,是不是想儿子想的开始做白日梦……”   李青文还在琢磨糖价的事情,听他哭的凄惨,这才回神,道:“你爹没事,银子是我们捎过去的。上次咱们采的灵芝和毛皮啥的,在范阳城卖了不少银子,当场平分,捎信的时候顺便一道送回去了。”   “啊?”马永江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他呆呆的看着李青文,“你、你把那些银子、银子都分了?”   “嗯,所有人都有份,茂群叔,江大哥,蒋大哥,还有我们家的人。”李青文也是一脸茫然,“这事我没说?”   “你、你、你没说!”马永江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泪,“反正这事我一个字都没听你提过。”   李青文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没啥印象,便道:“那可能是忘了,现在知道也不晚。”   “怪不得让你买点药膏都舍不得,原来手里的钱都分了……”马永江现在回过味儿来,连连向他道谢,接着往下看,道:“我爹根本不信我被流放还能赚钱,还以为是我娘为了骗他安心,写假信安抚他,气的跟我娘吵了一架……”   说着,他的眼泪又掉下来,一边哭一边道:“我从前在家里不听话的时候,他就说,早晚会被我气死,现、现在如今,想被气也气不到了……”   没说完,他又失声痛哭起来。   李青文听着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他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忍不住惦记家里,马永江他们离洪州更远,没有自由,全凭官兵安排,不能离开边城半步,回去看一眼都不成,心里的苦可想而知。   “别哭了。”李青文安慰道:“好好挣钱,把贡品的损失补上,定能重获自由。”   一听这个,马永江趴在炕上哭的声音更大,“二十多万两,我舅舅家最富,砸锅卖铁都凑不出几千两,这还是他干了十几二十几年挣下的……”   “上次卖的东西就有几百两银子。”李青文跟他掰扯道:“以后能卖的更多,这药材还没种下呢,蜡烛啥的,对,还有那根人参!”   不知道是不是被李青文的笃定给感染,马永江慢慢平复下来,就着眼泪接着看信。 第63章   除了马永江, 其他人都不在,只得先把信收起来,等回来的时候再看。   马永江也跟着李青文一起弄种子。   那天马永江看完信, 才跟李青文他们说, 原本他爹以为被骗, 后来被他娘揪着去了蒋家,得知蒋立平也写信回家并且拿回了银子, 这才相信……   后来他自己躺在炕上仔细想想,他爹的怀疑也不无道理,谁能想到被流放几千里的犯人还能在这极北之地挣到钱?   他算是幸运,蒋立平和江淙身手好,打猎能吃到肉, 像是边城其他的流犯,饭吃不饱, 住的地方更是遮风都难, 能活着就老天爷保佑, 更难有李青文他们家这样往来边城和并州之间送信运东西的亲人或朋友。   这样一想, 他心里就好受的多, 干活也卖力。   很快, 马厩那边就装不下了,李茂贤他们把新装土的筐子和木架子抬到这三个屋子里来,反正蒋立平他们短时间回不来, 空着也是空着。   因为他们铺盖卷也被带走, 最后屋子地上, 炕上, 全摆满了育的苗, 走路都得点着脚。   伙房的人看到了, 也学着他们在屋里种菜啥的。   看李青文育苗,有人瞧着还有些稀奇,“这种的是水稻,这苗还得再移出去?我们家乡那边都是直接把种子种地里。”   说话的人老家在江南那边,马永江一边浇水一边道,“我们洪州种水稻是要插秧的。”   李青文腰都快要弯断了,直起来缓缓,道:“你们那边暖和,冬天怕是也不怎冷,水稻咋着都能长出来。边城这里不一样,暖和的日子短则三四个月,长则六七个月,要是直接种种子,水稻长到一半就该上冻了!”   “育苗在这里也难活。”一个年纪稍长的伙夫道:“要想种出稻子,热和水缺一不可。这边任何时节都比别的地方冷,就算移栽,穗子能不能长成都难说。”   “可以试试。”李茂贤道:“我们并州从前也种不了水稻,听说一开始一亩地就收几十斤,后来一直种,种了几十年,现在一亩地能出一百多斤,产的不如你们南边,价格可不便宜。”   “我估摸着,这水稻跟人一样,一开始到冷的地方,冻死的多,只有禁抗的活下来,用它们的种子再种,就比从前的抗冻。”李茂贤接着道。   李青文听着有些意外,他爹说的话可不就是种子的适应性和遗传性,虽然有点直白,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他之所以敢跟蒋立平打赌,也是这么想的。   在屋里育种和育苗,可以勉强抵去边城土地解冻晚这个致命的缺陷,移种后就得看老天爷了,若是下霜晚,就很有可能活到成熟。   李青文并没有太多把握一定能种出来,就算前世那科技水平,当初在寒带地区种植水稻,都付出了很多努力,更何况他用这种落后的方法。   五年之赌,不过是他想要种出水稻的决心,就算五年种不出来,他也会不放弃继续试下去。   他会有如此决心,不单是自己爱吃,也不仅仅是江淙他们惯常吃大米,更多的是因为,在煮二舅送来的大米时,她娘小心的模样,还有吃饭时,她碗里一勺子大米饭下面盖着的大半高粱米。   他想让家里人吃饱饭,吃好饭。   杨树村没水也就罢了,这里土地广袤,水系发达,只种大豆、高粱和一点小麦,实在是一种遗憾。   育种的事情让爷几个忙了大半个月,这还不算完,李青文和李青宏俩人得看着几个屋子里的筐和架子,该浇水的浇水。   李茂贤想要把农具搬出来拾掇一下,找了半天没寻到,一问才知道,农具和牛啥的都得等到官兵发。   这就让李茂贤有点难受,就跟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一样,种地也不能临阵磨枪,得提前都备好才能安心。   李青文和江淙他们的地有几百上千亩地要种、村里恁多人奔着这个来,边城的春耕又这么急……   李茂贤说不行,跟李青文一起去跟老邢头说,看能不能把蒋立平等人的农具先领出来。   农具都堆在仓房中,待种地的时候一起发,现在拿出来,官兵要提前开门,登记在册,会多些麻烦。   李青文和老邢头一起提了酱肉,说了好话,官兵倒是同意了,还许他们挑里面好的,当然数量不能多。   这方面有专门的书文条例,六个流犯共用一副犁杖,一头牛,种一百二十亩地。   郭大永他们和李青文一样,都不能领这些,同样的,也不会把收来的粮食交上去,也不给营地干活。   农具搬回来李茂贤的眉头皱的更紧,然后拿起了锤子。   这些犁杖有的木头松动,有的犁尖弯了,鲜少有好的,可得好好修修。   郭大永等人也不能空手开荒,他们把上次拉回来的爬犁拆开几个,各自做趁手的工具。   外面雪还那厚,他们就开始为春耕忙乎起来。   李茂群最近在学做酒,一直都在伙房,晚上才能回来。   李青宏和马永江去取水,看到河边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一会儿试探的想下去,一会儿又缩了回来,还不停的抹着脸,像是在哭……   俩人一下就想起林秀芸,赶紧飞快的跑了上去。   河边的女孩听到了动静,回头一看,决绝的冲着河里而去。   马永江这些日子没白受苦,他吃奶的劲都用上,跑的很快,飞起一脚,将要跳河的女孩踹到一边。   为了救人,情急之下,他力气也就没收住,女孩被踢出去好远,一头栽在雪地里。   马永江气喘吁吁地走到近前,数落道:“你都能走到边城了,还有啥苦吃不了的,年纪轻轻为啥要轻生,你这样死了,对得起你的爹娘?”   此时落在他后面的李青宏也到了,想要将人扶起来,女孩却狠狠的拍掉他的手,咬牙怒道:“你们两个男人平白无故对一个女子动手,真是猪狗不如!”   李青宏愣了一下,“他是为了救你啊,你死都不怕,还会怕挨一脚?”   “谁要寻死了?”女孩脸脏兮兮,看不清模样,但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眼泪,眼睛里的怒火却是快要烧起来,她吼道:“我是去捡掉到水里的桶!”   李青宏转头,果然看到打水的冰窟窿里飘着一个木桶……   这人应该是想打水,不小心把木桶弄掉到水里,估计是不敢踩着冰去取,才在这犹豫徘徊,结果被他们误以为是要跳河。   马永江傻眼了,支吾着赔不是,女孩捂着受伤的左臂,气哄哄的站起来,不想搭理俩人,扭头就走。   “唉,你的桶,你的桶不要了?”   马永江喊了两声,女孩头都没回,他现在知道自己误会了,而且那一脚也很重。   “你追上去看看。”李青宏道:“我取完桶去找你。”   马永江闷声的应着,跟在女孩身后,问道:“你胳膊咋样,要是疼的厉害,我去找大夫给你看看。”   “你的好意心领了,就怕你找大夫看完我胳膊就废了。”女孩余怒未消,“你别跟着了,今天算我倒霉。”   马永江把人踢了,自然不能就这样走,就远远的跟着。   李青宏把水里的桶捞上来,打了大半的水,拎着快步追上马永江,俩人跟着女孩走到一片木头棚子旁边。   这一片住的都是新来的流犯,没有房子,自然也不能冬天盖房子,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捡了破烂木头,用木头枯草搭成一个个上头尖下头宽的小草棚。   女孩却不往前走了,戒备的看着两个人,道:“木桶还给我,就算两清了,你们走吧。”   李青宏把装着水的木桶放在她跟前,道:“这事咋着都是我俩冒失,手伤的要是厉害,你过来找我们……”   说着,他指了指住的地方。   听李青宏这样说,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语气立刻和缓许多,“你们是住在那里的呀,我爷爷那天不小心摔倒,你们的人帮着背回来的,他还说身体好些就去道谢。”   他们那住那多人,也不知道女孩说的哪个,客气道:“都是落难于此,该相互帮扶。”   原本女孩是防着躲着他们,看李青宏和马永江俩人不似坏人,反倒不急着走了,她像是在犹豫什么,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半晌开口向俩人道谢并道别,吃力的拎着木桶离开。   俩人站在原地,看她进了其中一个小草棚,这才转身往回走。   吃饭的时候,马永江问谁背了一个摔倒的老头,刘家兄弟中的老大连嚼好几口,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开口道:“前阵子,我看一个老头在雪地里薅草,不小心摔倒,半天起不来,就把他背回去,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其他人都摇头,那刘老大就应该是帮了女孩爷爷的人,马永江问道:“他家几个人?”   “我就看着俩,一老一小。”刘老大道:“除了爷爷还有个孙女。”   马永江一愣,首先想的是,这爷孙俩走到边城来得受了多大罪,然后想的是,他们要在这里咋活。   他没再出声,闷头把碗里的饭吃完,跟李青文说了一声,跑出去找周瑶。   这一日,李青文如往常那般练字,忽然觉得屋子里越来越暗,这才上午怎么就黑了?   他放下笔,出屋子一看,天阴沉沉的,雪花飘落下来。   惊蛰都过了,并州这个时候都该明显暖和了,边城积雪不见化,反而还下雪,这里的天气,可真是莫测。   想着今年的春种,李青文脸上不由得多了抹忧色。   李青文站在门口,看着远处有几个人站着,他爹好像在跟不认识的人在说什么。   就在他准备过去的时候,李茂贤和那几个人说完了,一同向这边走过来。   李茂贤拿了两袋粮食出来,那些人接过粮食道谢,背着就走了。   “爹,这些人是干啥的?”李青文问道。   李茂贤把手里的铜板递给他,“他们的口粮被克扣,肚子饿的受不了,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咱们这里有余粮,拿钱跟我买。”   李青文也知道,官兵有好有坏,江淙他们刚来时,也被鲁刚刻意打压,还有林秀芸的遭遇……   他们在这里不用钱,没甚必要卖粮食,再者,就算缺钱,卖的也应该是药材和毛皮,轻易不会动粮食。李茂贤之所以答应买,是不忍心看那些人饿肚子,那滋味不好受,他很清楚。   这场不大不小的雪下了好几天还没停,看着屋里绿油油的小苗,李青文急了,背书的时候心不在焉,练字时神不守舍,常常看外头的雪发愣。   这样下下去,雪四月份怕是都化不掉,今年的庄稼可咋种啊。   李茂贤看他这样反而笑了,“种地本就是看天吃饭,急也没甚用,这种子还没下地,你就这般坐卧不宁,这一年怕是难有安心之日。”   李青文当然担心,他从前没种过地,本就没啥底气,再加上边城的天气难以捉摸,他心里一直飘飘忽忽的。   他一直以来都叫嚷着种地,事到临头,才发觉种地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李茂贤抬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仔儿,这世上之事都急不得,像是你背书,得一个字一个字的记,练字得一笔一划的来,着急忙慌没用。”   李青文闷闷的点头,没有再硬着头皮看书,去灶间做饭。   待李青文凝神静气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后,第二天,雪就停了。   雪停后,日头一天比一天的亮起来,照在脸上的暖意也越来越足。   干松的雪慢慢塌软下去,偶然一脚擦下去,还会滑,鞋子沾染半湿不干的泥。   再过几日,去河边取水,能听到冰层断裂的清脆声响。   这一切都昭示着,边城的春天快要来了。   这里冷的时候真的冷,热的却慢,下面的地都被化的雪水浸透了,上头的雪还倔强挺着。   李青文身上的皮袍还没脱,早晚还是很冷,只有中午那一阵子是最热的,这个时候换衣服,可容易受凉。   刘老二就是脱的早,不小心被冻着了,生生的灌了两天药汤子。   这些日子,不用再育苗,马永江不知道跑去哪里,除了吃饭睡觉看不到人影儿。   他们这房子周边几十步之内的雪早就被铲光了,所以雪化后,门口还是干松的,李茂贤把带来的石灰洒在房子外头和屋里阴暗的角落。   春杀一虫,胜过夏杀一千。   边城这边的虫子,他们可是领教过,一不小心还要命。   周瑶在安阳关也吃过不少虫子的苦,她特意拿了一些草药,让他们研磨之后撒在外面墙根处。   从过年到现在,李茂群终于学会了做酒,他人前人后都恭敬的叫着董明师傅,比他小的董明一开始不自在,叫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李茂群来不及为这事高兴,就得干净开始收拾翻地。   李茂贤和郭大永那些人天天拿着镐头去地里,这刨刨那看看,察觉到地慢慢解冻后,便开始赶起牲口翻地。   李青文的读书和练字全都停了,每日去地里,把高粱地里翻出来的茬子拔出来,敲掉上面的土,剩下的根须扔到一堆,这是极好的引火的柴禾。   碰到没翻到的茬子,还结结实实长在地里的,就用二齿镐子刨下来,这个就有点费劲了,不但刨起来下力,刨出来带着大块的土坷垃也不容易敲下来。   蒋立平他们这些人,分到七头牛,七副犁杖,李茂贤和李茂群还有另外五个人扶着犁杖,剩下的全都在地里砸茬子。   其他流犯还在想着,春天来了,能挖野菜充饥,李青文他们已经翻了好几天地了。   砸茬子不轻快,也不是特别累,因为要把根须上的泥土敲掉,所以地里尘土飞扬,眉毛上都挂着厚厚一层,一不小心就会迷眼。   待砸茬子的追上了翻地的,大家就驾车到地里,把一堆堆的茬子抱到车上,然后拉回去。   翻地最累的牲口,虽然很急,但李茂贤也不会一直用牛,该歇的时候必须得歇着,要不牲口也会累坏。   牛歇着的时候,他也不停手,拿着二齿镐子去地里,把大块的土给敲碎,要不种的时候碍事。   李青文这些日子只会出现在三个地方——炕上睡觉、田地干活、灶台前做饭。   他们翻了近千亩地,官兵才开始给流犯发农具,而这事李茂贤等人已经去给郭大永他们开荒了。   去年秋收急,只顾得上把李茂群田地旁边的野草烧掉,耽误了一个冬天采翻地。   因为要种地,吃食上就随意了些,天天都是粥、肉片和蘑菇汤,大家没有一丝怨言,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家里,还吃不饱饭哩,更别提肉了。   伙房的人看他们辛苦,端了两盆腌菜过来,他们的腌菜尤其咸,干力气活最喜欢吃的就是这口了。   老邢头抽空也来帮忙,结果把脚给崴了,周瑶给他揉了两天,才将将敢下地。 第64章   开春后, 边城早上还很冷,马永江从炕上爬起来,喝口稀饭, 先去喂马喂羊。   把甜秸秆倒在地上, 羊低头开始吃, 马永江正要走,突然停下来, 盯着羊肚子看了半天,面上阴晴不定。   李青文和李青宏正在把二池镐子上面的泥往下咔嚓,就看到马永江急匆匆跑回来,“不、不好了,羊好像病了。”   俩人吓了一跳, 这羊可是他们不远千里赶来的,好不容易熬过冬天, 咋开春的时候倒下了。   丢下手里的东西, 俩人飞奔着去了马厩旁边, 李青文还在想周瑶会不会给羊看病, 李青宏转悠了一圈, 道:“没事, 羊揣羔子了。”   “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马永江脸红了,尽量给自己找补道:“我们家那边没有养羊的, 没见过羊生崽, 我答应青风照看它们, 生怕有一点闪失。”   李青宏点头, 用秸秆和枯草把这个小羊圈垫一垫。   三只母羊都揣崽了, 肚子有的大有的小, 它们看上去比人跟早的适应了边城的气候。   雪还没完全化完,边城起风了。   出去巡防的流犯终于回来了,但等待他们的不是休息,而是迫在眉睫的春种。   江淙他们和一些官兵没回来,听说去了更北边,顺利的话一两个月后才能到营地,不顺利的话就没准了。   这荒野上,没有树,没有石头,开荒不难,就是垦完得把草根给捡出去,放在地头晒干,要不这玩意可顽强,沾点泥土就能再长出来。   刘家俩兄弟和郭大永他们每人先开了十五亩,一行人开了三百多亩,听起来吓人,但七张犁杖下地,也就是几天的事。   秋天开荒翻地是最好的,但是他们错过了,今年的产量必定得少,即便是打同样数目袋子的粮食,一袋子粮食也得比李茂群他们的轻个几斤到十几斤。   这是他们种了那么多年地的经验。   陈文正给乱糟糟的流民分配地,结果一过来就看到他们这平整好了上千亩地,砸了半天嘴,“唉,一看就是老把式,这地整的看着心里就舒坦。”   他问李青文还缺啥东西不,李青文说要是有多余的犁杖,先借两张用用。   陈文不但给他拿了四张犁,还牵来了马,不过可多说了几句,这马跟牛不一样,地里太重的活得慢点。   他不说,李茂贤他们也会注意,马在地里干俩时辰就会撤下笼套,放在地头歇着,晌午和晚上会把炒熟的大豆给牛马喂。   春种和秋收牲口料必须得给足,要不累坏身子骨。   开荒翻出来的地不马上种,先让底下的土晒晒太阳,犁杖返过去种蒋立平他们的地。   李茂贤在前头扶犁杖,李青宏在后头点籽。点籽的东西是李茂贤做的,用桦树皮卷着缝出一个半人高胳膊粗细的筒,下头封上嘴,只留出几个孔,上头用树皮弄出一个斗,这样每次能多装点种子。   把种子倒进这个籽葫芦里面,一手拿着籽葫葫芦,另外拿着一个木棍,边走便敲打树皮筒,种子就会从前头的孔蹦到垄沟里。   这样可比人抓着种子一粒两粒往地里扔快多了。   籽葫芦通体都是桦树皮做的,不重,但是里面放了两三斤种子后,乍一拎,觉得轻松,要是单手擒着这东西,从地头走到地尾,再从地尾回到地头,那胳膊就酸了。   别说李青文,就是马永江也干不了这活。   当然,俩人也没闲着,差不多种了十几二十几根垄后,就要套牲口拉上一根木头。骡子往前走,木头在地上拖着,会把高高的拢背给趟平,垄背上的土埋到垄沟里,这样风就不会把里面的种子给吹跑了。   这个活是最轻省的,但是想到要用这么长的木头,趟平一千多亩地,李青文眼前一阵阵发黑。   马永江跟在他后头,牵着牲口打滚子,这是种地的最后一个活。   光把种子埋在土下不行,还有缝隙,透风,得用石头滚子滚过一遍,把土压实,这叫保墒。   压的土里面的湿气不会被风刮跑,又压出了垄沟和垄背,下雨后雨水容易存在沟里。   马永江去年种地就哎哟了一年,今年好多了,倒不是不累,而是硬挺着。   李青风冒着性命危险替他巡防,他要是种地都要死要活,那也太丢人了。   他难得硬了几天骨头,结果累倒了,手脚发软,站着都费劲。   他从前没受过累,冷不丁干这重活,难免遭不住,去年他们四十多个人,他干一会儿混一会儿,跟在后头稀里糊涂的就干完了。   今年人少,地更多了,虽然李茂贤照看他,但也没扛住。   李茂贤让他歇着,马永江眼睛都红了,暗恨自己没用。   李茂群他们都劝,活得慢慢学,李青宏都是从小开始干的,这样都吃力,他这种从前没种过地的,能撑到现在就很难得了。   马永江看向李青文,李青文比他还小呢。   李青文全身都是土,有气无力的摆手,“别看我,再多看一眼我也倒下了。”   别说他们,周瑶做了这些日子饭,也疲倦的不行。   她们家流放安阳关十多年,从来没下过这力气。他爹医术好,上至将军,下到官兵流民,都被救治过,根本不用下地干活,吃的用的自有人送。   他们在那里开了小小的药铺,帮着人看病,上山采药是最累的了,通常还不用她们去做。   马永江躺了一天就起来了,到底是年轻,底子好。   他们都种一半了,许多流犯地还没翻完。并不是他们不急,而是真的不会。   被流放到这里的,非富即贵,从前风光的时候都呼奴唤婢,自己都没提过重物,现在让他们种地,可想而知有多难。   不过,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他们自己种不了,便把主意打到李茂贤等人身上,很快,就有人找上门,让李茂贤帮着种地,他们给工钱。   李茂贤只道先把自己的地种完再说,那些人便立刻把工钱翻了几倍,郭大永他们听了十分心动。   他们就是来边城挣钱的,因为只会种地,所以就来种地,现在要是帮人种地也能挣钱,那也一样……   看出他们动摇,李茂贤也没开口说什么,郭大永犹豫再三,没有立刻应下。   送走那些人,大家还是照常种地,一直干到天黑,李青文去喂马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头说话。   “咱们二十多个人三百多亩地,他们六七个种一千亩,干了恁久,咱算是帮了不少忙,也差不多了……”   “是啊,种这么多地,产那么多粮食又能咋着,咱也不能把粮食背回去,挣银子才是真的。”   “咱们来之前就说自己单干,不用听李茂贤的,他们儿子出去寻好东西也没带咱们,咱帮着种地,也算是还了这几个月吃喝的人情了。”   “就是,他们有那多药材和皮毛,随便拿回去都能卖不少钱,这点工钱当然看不在眼中,咱们可有一家老少等着呢,摸爬滚打这么远路,可不能白来。”   也不知道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了半天,有人问道:“郭大哥,你倒是说两句。”   郭大永发闷的声音传过来,“你们说的这欢,我可插不上嘴,刚才茂贤哥跟我说,有愿意去挣工钱的就去,地剩下的不多,他们几天就能种差不多。”   静默了半天,有人嘟囔道:“那你不早说,害我们白费了半天口水。”   待外头的人散去了,李青文也没有动,坐在草堆上,看着羊嚼着草,只觉得身上没甚力气。   李茂贤从草垛后面走出来,摸了摸他的头,道:“累着了?”   李青文摇了摇头,“爹,你都听到了?”   “嗯。”李茂贤也坐在他旁边,刚回来,他的脸还没洗,上面挂着一层土。   “别往心里去。”李茂贤低声道:“你那些叔也没啥别的心思,就想多挣点钱,一家人都在家等着,他们命都不顾,来这一趟,还不是想让家里头过上好日子。”   李青文点头,他也知道食不果腹的日子艰难,乡亲们憋了一股狠劲来边城,这都过去快半年了,还没啥进项,自然着急。   想了想,他忍不住道:“其实上次蒋大哥他们出去,没带人是怕找贡品时有啥危险……”   那年冒着大雪赶路,差点迷失方向,至今所有人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带着乡亲们乱走。   “上次你蒋大哥走之前都说了,乡亲们也知道,刚才就是急了顺嘴一说。”李茂贤道。   李青文心里聚集的那点东西散去了,跟他爹一起从马厩里出去。   第二日,有一大半人去给流犯种地,郭大永、方奎还有徐家的俩兄弟留了下来。   那边的工具啥的不趁手,李茂贤让他们把这边的带过去一些,反正这边人不够,东西也是闲着。   上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周丰年来了,他的俩侍卫换了衣服帮着点籽,李茂贤跟他们客气了两句,但没拒绝,早点下种才能早点安心。   早一天种下早一天成熟,现在可能看不出来啥,待秋天的时候,早一天下霜和晚一天下霜,产的粮食都会有很大差别。   周丰年也没穿那些精美的袍子啥的,换了身衣裳,站在地头,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睛。   李青文牵着骡子到地头,没着急往回返,而是停下来,找铁锥子把后头拖着的木头上面的土给咔擦掉。   地是湿的,土会粘在木头上,越拖木头上的土越多,很沉,得时不时清理一下,要不骡子拉起来费力,地也会被趟的更平。   周丰年蹲在地上帮他弄,李青文张嘴道谢都吃了好几口土。   周丰年背着风,艰难开口道:“江淙他们为营地做事,口粮会发,你们还种这么多地做什么。”   “这地才开出来,放着一年,又荒了,明年还不好整。”李青文道。   周丰年叹气,他是弄不明白这些人心头在想啥。   陈文在远处吼那些人,“这点地要翻到秋吗,就这样干活,早晚得饿死!”   孙永浩今年种地就很有架势了,他觉得李家用的点籽葫芦尤其好用,跑过来借了一个,他犁地,他妹点籽,从前深闺里的小姐现在干活又快又利索。   钱家人口多,要种的地更多,但下力干活的都是跟来的仆人,女眷没露面,男人们站在地头,腰都没弯几下,更别提干活了。   即便都沦落在边城,有的人要下力干活,有的人还能当大爷,如此区别就在一个“钱”字,有钱都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在这到处需要花钱的人世间。   周丰年受不住这风中的土,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的俩侍卫倒是留了下来,这俩人并非官兵,是一直从小保护周丰年的侍从,祖辈就跟了周家的姓。   其中一个点完籽帮着打滚子,跟李青文并排走。   此时天快黑了,远处的流犯陆续收拾东西迈着拖沓疲惫的步子往回走,大片田里,几乎只有他们这边还在干活。   快要收工,大家也不急了,周从信问李青文,“过年烧的那蜡烛是你做出来的?”   李青文点头,尘土从他的发顶上簌簌落下来,“还剩下不少,周哥你要用,回去我给你包上。”   “好。”周从信应着,牵牲口往前走,“你这般年纪,能做出蜡烛,也是真有几分本领。”   李青文谦虚道:“恰巧罢了,其实不难。”   周从信开口并不只是问蜡烛,又道:“容周大哥多嘴问一句,你以后是打算卖蜡烛,还是卖方子?”   这下可把李青文给问住了,他只想着做蜡烛挣钱,不知道方子也是可以卖的,他直接了当的道:“哪个挣钱就选哪个。”   周从信笑了,“听说你赚钱是想把江淙他们从这里救出去?”   过年喝完那顿大酒,这些事情他们也就都知道了。   李青文道了声“是”,这时他也察觉到了,周从信可能不是随口跟他说这些。   果然,他应声后,周从信接下来又道:“你想救江淙,并非只有用钱这一个法子,比如说这做蜡烛的方子,便是价值不菲。你若是想,把方子献给朝中某位重臣,京城有人操办,这事便有转圜的余地,即便不能立刻自由,待个三五年,一有机会,江淙定然是赦免名单上的头一名。”   闻言,李青文一愣,这、这在教他贿赂?   他正寻思着,周从信又道:“当然,一个方子可能救不出他们所有人,但有人能离开,总比所有人都耗再这里强。”   李青文心里那团小火苗登时就灭了。   不能救所有人,那让谁走,谁留下?!   一看他那神情,周从信便心里有数了,道:“这事我家公子早就江淙提过,他没有同你说,便是不想走这条路,看来你应该也会跟他一样选。”   李青文:“……”   他哥都没跟他提过这茬。   不管咋样,李青文还是同周从信道了谢,人家毕竟为这事操了心,只说等江淙回来再商量商量这事。   晚上回去,李青文把剩下的蜡烛都送过去,周从信给了他一个匣子。   李青文连忙退后一步,“我们平日颇受周大人照看,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哪能再收其他。”   “拿着,不是啥值钱的玩意,你自己拿回去玩。”周从信这般说。   李青文信了,拿回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颗的珍珠……   东西都拿回来了,自然不能再送回去,李青文只得把这木匣子放在箱笼的最底层。   他想等江淙回来再商讨此事,便把这个小插曲暂且放在脑后。   翻地和种地接连干了一个多月,李青文累的走路都歪歪着,老邢头他们看不过去,让他帮着看着牲口,去拖埂子。   这样李青文也闲不着,给这些苗床淋水,还要去河边挖泥巴,得整出一块稻田。   挖了半天,他也没挖出啥来,膝盖下面沾满了泥,差点没爬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营地回来许多人。   李青文站在岸边的一个坡上,远远的看着一群人骑马回来,心里一动,拖着泥腿往那边走了走。   骑着马进来的人大都停下来,只有一匹冲着马厩这边而来,马上的人还使劲摇手,大喊,“爹,仔儿,我回来了!”   是小四哥的声音!   李青文顿时觉得灌了铅的双腿踩上了风火轮,嗖嗖往前跑。   快到近前时,终于看清楚李青风和甜枣。   可能是骑几个月终于过瘾了,李青风才舍得从马背上下来,看着泥猴子一样的李青文,愣了一下,“这是在泥里滚了多少圈?”   李青风和甜枣身上也是泥,头上都打缕儿了,李青文觉得他们哥俩看上去没差啥。   这时,老孙他们也陆续过来了,依旧穿着出发时穿的皮袄,听他们说话,这趟应该没出啥事。   李青文正想从一堆泥人里找江淙,李青风看出他的意图,道:“他和蒋大哥应该去复命了。”   怪不得在人群里寻了一圈没没有。   李青文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一众人到门口就把沾满了泥的皮靴给脱下来扔到一边,登时浑身就轻快了许多。   “这一道,全是泥……”众人疲惫极了,身上脏兮兮的,没法进屋,就在外头脱,一边脱一边叹道:“太不好走了。”   李青文把盆都端出来,倒水让他们洗手和洗脸。   手刚伸进去,一盆水就成了泥汤子,可想而知身上有多脏。   李青风跑去地里,李茂贤他们也知道了,没停下手里的活,只喊他们先歇歇。   李请风还纳闷呢,二十多个人咋就剩下这几个……   李青文先把米和肉放到锅里,架上火,然后出来给甜枣刷洗身上和鬃毛里的淤泥。   甜枣也被身上这些泥糊的不舒服,刷毛的时候一动不动,十分配合。   马永江回来看了一眼,他累的都蔫吧了,无精打采的叫了两声人,又回去打滚子了。   听说地还没种完,大家也不洗手了,换上布鞋,呼呼嚷嚷的往田里走。   李青文也要跟着去,周瑶喊住他,“他们那多人,用不上你了,留下做饭。”   李青文一想也是,立刻去木棚里挑肉。   本来,蒋立平他们出去这么久,回来应该好好接接风,奈何太忙,再加上李青文实在是太累了,只炖了些肉。   他在灶台前烧火,灶膛的火烤的面前热乎乎的,李青文想炖肉得一阵子,便靠在墙上打了个盹。   江淙进来时,便看着李青文靠在墙上睡着了,面上一层灰土,都掩盖不住那浓浓的倦意。 第65章   老孙他们一到田里, 就看到一大片的都种好了,只剩下约莫几十亩,就知道这几个月他们没少受累, 赶紧上去接手干活。   李青文再睁眼时, 天都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半天才想起自己睡着之前好像是在做饭, 不知道为啥醒来在在炕上……   再左右一看,炕上和地上的筐和架子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颜色的铺盖。   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来, 江淙和小四哥他们回来了!   李青文立刻爬起来, 蹬上鞋就急急的往外跑,亏得门槛低, 要不然怕是要摔一个大趴。   屋子外面架了好几堆火, 火边放了一圈鞋,蒋立平等人巡防时穿一双, 带一双, 两双鞋全都被雪水给浸透了, 再不烤干,鞋底子怕是穿不了多久就得掉。   众人有坐着烤火的, 有站着说话的, 听到屋里急匆匆的脚步, 便一同望过去, “哎呀, 可算是醒了。”   李青文一出来, 就看到几十双眼睛看过来, 脚下不由得一顿,眼睛搜寻到人堆里的江淙,他眼睛一亮,“江大哥。”   江淙抬手把他拉过来,眉眼带笑,“睡醒了,饿不饿?”   他一说,李青文顿觉得腹中空空,李青宏去屋里端了一碗粥出来,下面是粥,上面是咸菜和肉片。   李青文坐在板凳上,后面是江淙的腿,他的背靠在上面,一边烤火一边喝粥。   齐敏坐在对面盯着他看,“刚才江淙说小仔儿瘦了十五六斤,我还不信,脸尖成这样,可真是瘦了不少。”   “累的!”老邢头道:“从你们走了就一直忙,铁打的也禁不住。”   “瘦了,也黑了,种地可这是扒掉一层皮啊。”大家看着李青文,各自感叹着。   李青文咽下嘴里的粥,道:“睡完我觉得好多了,没啥事。”   他心心念念要在这里种地,自然啥苦都得吃,啥罪都得受。   吃完饭,江淙把他手里的碗筷拿过去,他想送进后屋,李青文却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大家就笑,“你江大哥可没奶给你吃。”   李青宏笑着把碗筷从江淙手里接走,李青文仰着头问道:“我睡了多久?”   “约莫两个多时辰。”江淙回道,伸手抚了抚他睡觉压起来的几缕头发。   李青文咂舌,他以为只眯了一小会,却睡了差不多半天。   他睡的太死了,连搬动苗床的动静都没有察觉到……   蒋立平他们回来,李青文很高兴,但他总觉得自己有啥事应该说,但是一直没想起来,就听他们说巡防路上的种种事情。   一直到深夜,大家灭了外面的火,回屋睡觉,李青文躺在床上,不经意看到了马永江,才猛然记起来,赶紧道:“信、信,洪州来的信!”   本来都睡着的人一下被惊醒,赶紧下地点着松明,李青文把皮袋子拿出来,所有人都盯着他手上的信,一眼都不眨的。   李青文先把江淙的拿出来,然后再一个个念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人高兴的快要哭出来,接过信迫不及待的拆开,在灯下看了半天,才猛然想起,自己不识字。   收到的信的人欣喜若狂,没有收到信的人则是既失望又难过,李青文安慰他们,信可能还在路上,毕竟并州和洪州太远了,拐个弯,可能就要多走几百里。   江淙一目十行的最先把信看完,扭头看李青文,“仔儿,你给我们每家都寄回去了银子?”   李青文点头,“猎物是你们打的,灵芝是大家采的,最后都平分了。”   其他没收到的信的人也都愣住了,纷纷问到底是咋回事,马永江便把事情同他们讲了。   众人看李青文的眼神便复杂起来。   他们来到边城,最开始想着能在这里活下去便是最好的。   后来,李青文说愿意给他们往家里捎书信,就觉得是意外之喜。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封信,却能让千里之外的家里人知道自己还好好活着,让他们能安心,这比甚么都重要。   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还把卖东西的银子一同送回了各家……   那些钱算起来,都能抵他们两三年的例银,即便回不去,家里收到这银子也能好过很多,家里日子好起来,他们也就不那么惦记了。   想着想着,许多人便红着眼眶跟李青文道谢。   李青文连连摆手,东西是大家伙一起弄到的,他们兄弟只是跑了点腿。   大家都挺累,原本以为沾着枕头就能睡着,结果家书和银子的事情一闹,这个晚上就不平静了。   还有顿足捶胸的,早知道多去弄点皮子和药材了。   李青文有点后悔,不如明天一早再拿出来了,起码让他们先睡个好觉。   江淙扯过枕头,让李青文躺下,摸着他的头,道:“别瞎想,早一天知道,我们不知道多高兴。”   没收到回信的人也连连点头,银子送过去,即便收不到家的信儿,也安心多了。   虽然白天刚睡了一觉,躺下去后,连日疲惫慢慢席卷而来,李青文听着他们小声读信的声音,又睡了过去。   这次他睡的没有那么死,隐约间听到啜泣的声音,不止一个。   睡足了,第二日的李青文可以说是精神奕奕,李青宏说他这不单是睡好了,还因为看到了江淙。   李青文觉得他三哥的话颇有几分道理,就是李青风有些不服气,但他听说羊揣崽后,立刻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马永江经历了种地的苦后,猛然发觉,出去巡防也没那么吓人。   当然,只是他现在这么想,到明年巡防的时候,该害的怕,一点都不会少。   蒋立平他们一回来,剩下的那点地就一点不是事了,李青文和马永江等人不用再进田,就在地头挖挖野菜就行。   这些地种完,还没结束,在大田旁边特意留出的地里种药材,有的撒籽,有的栽苗。   饶是人多,这十几亩药材也忙乎了些日子。   种完药材,然后再去河边浅滩挖出一块稻田,翻整、放水。   插秧的事洪州这些人最熟练不过,十几个人跳进泥里,那些秧苗不到半天就插完了。   大家都希望这里真能种出水稻来,这样以后就不用一直吃高粱米了,倒也不是嫌弃,只是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蒋立平也希望能吃到大米,但他却不想输,因为他真的有事想要托付给李青文。   此时,剩下的就只有菜苗和树苗,菜苗不用动,树苗栽的地方可得寻思寻思。   边城的五月,雪水渗进了地里,太阳晒过后,地面再次干松起来,这也意味着,李茂贤差不多该回家了。   江淙去打听了,再过半个多月,有三个差役要去拢北城,再往后,边城就没人南下了。   若是赶不上这趟,就得明年再回去,这样一来,他们在边城就过了两个年……   拢北城离柳山县其实也有几百里之遥,但只要到那,再往回走就没甚危险,起码不用担心野兽和毒虫啥的。   李茂贤和李青宏决定半个月后跟人离开,江淙却觉得有些不妥,只五个人走这条路,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这个时候蒋立平等人就显得有些无奈,如果他们可以离开边城,把李茂贤父子护送到家门口都不叫事。   刘家兄弟也觉得五个人太不把握,劝李茂贤再留一年,反正家里也没甚事。   李茂贤却没有他们兄弟这般心大,不想把家里的事情扔太久。   他来边城一是想见见恩人,二是想看看儿子呆在这里妥不妥当,现在俩事都能让他安心,回家的事情自然拖不得。   见众人锁着眉头,李青风道:“要不我送爹和三哥回去,然后再来。”   他这个主意就更没有一个人赞同了。   不管别人如何说,李茂贤却是下定了决心。   李青文也觉得人少,路上不保险,野兽比人还敏锐,只要不是饿的快要死了,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群。   像他们来时,一百余人,大的野兽远远的看着就会避开,虽然损失了几头牛,但偷袭的东西也得趁着夜色和人不注意。   人少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李青文正为这事忧心忡忡,瞥到外头一筐筐的树苗,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跑到江淙跟前,耳语了片刻,江淙点点头,转身便出去了。   听说李茂贤要回去,郭大永等人都过来了。他们有一些人期期艾艾的缩在后头,看起来还在因为上次没帮着种完地就出去挣钱的事情而不好意思。   李茂贤主动开口说他半个月后回去,如果有想往家里捎的东西可以拿来,别太重就行,但若是路上遇到危险,这些东西可到不了家,让他们好好想想再决定。   这些人想都没想就把这些天挣的钱掏出来,他们在这里两眼一抹黑,官兵啥的一个不认识,若是错过李茂贤回去这个机会,以后指不定等到啥时候呢。   听说这趟只有五个人时,他们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心,但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这样了。   江淙再回来时,眉头是舒展开的,李青文便知道事情成了。   果然,江淙进屋便开口道:“想好日子便能走,我们送。”   听到这话,除了李青文以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能离开边城?!   李青文立刻解释道:“送人当然不行,我们主动请缨修路和栽树,料想周大人和陈大人一定不会反对。”   这下众人终于明白了,修路,自然是从边城往南修,修通往驿站的路,只要修的足够长,就能靠拢北城更近!   修路,修路,填个坑也算是修路,完整平地,夯土也算是修路,如果上头没有明确的指明,那自然捡最省事的来。   “好啊,这个借口好!”蒋立平连声道。   李茂贤也没想到还能这样,道:“那就可得劳烦你们多走些路。”   蒋立平摆手,“跑的多了,现在已经不怵赶路,”   他们留一半人在营地收拾庄稼,剩下的人南下,如此一来,两相都不耽误。   众人都在夸江淙想的妙计,江淙看向李青文,“这是仔儿的主意。”   大家笑道:“怪不得刚才看你俩嘀嘀咕咕,原来是在说这事。”   江淙去跟陈文和周丰年的说这事时,俩人都问,是不是要送人,江淙也没隐瞒,便实话说了。他俩都点了头,随便派两个兵过去,面上说是监察修路,实际上则是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挡别人的耳目。   事情一定下来,李茂贤反倒不急了,让蒋立平他们好好歇些日子,毕竟在外头巡防了几个月,回来就种地,再赶路,身子扛不住。   蒋立平他们不用割草喂牛,地也种下了,也没甚事可做,算是闲下来了。   李青文反而忙起来,他要准备李茂贤他们回去带的东西,还有路上的干粮。   灵芝和药材分量轻,可以带,皮毛挑好的拿回去一些,老角太多,一个也不装,这东西不怕冷热雨雪,在外面堆着就成……   如果可以,李青文也想让他们轻装赶路,但家里没钱,得带点东西卖银子,家里可以不花钱,二哥还在京城呢,不能让他离家恁远的地方为钱做难。   这次大家又可以写家书了,不管有没有收到回信的,都在寻思该跟家里说点啥。   蒋立平跟李茂贤说,这次卖东西别再分钱给他们家里,能送信回去,就已经心满意足。   李茂贤没应,蒋立平道:“叔,你们这回两人一车,带的东西不多,卖不了啥钱,一家几两银子值不得大老远折腾一趟。待我们今年出去打猎,多攒点皮子和药材,拿去卖多点钱再说。”   大家都觉得是这样的道理,纷纷劝说,李茂贤也就只能点头。   李茂贤去找了那个家是并州的官兵,那人不识字,李茂贤替他写了信,答应送到家,那官兵自然是感激不尽,说一定在这里照看好李家两个兄弟   说完那个官兵又挠了挠头,有事可能用不着他,营地谁不知道,陈大人和周大人跟那三个房子里住的人走的近……   周瑶知道这事以后,送过来几罐子药。她听李青文说陈氏有腰疾,便用老角熬了一些药膏,用布巾把腰敷热后,将药膏揉两刻钟便可。   李青宏接过药,用皮子包的严严实实,周瑶可是御医亲手教出来的女儿,做的药定然也不差,可得好好护着。   除了给陈氏的药,还有防蚊虫叮咬的,简直是最实用不过了。   李青文都恨不得把周瑶给带上,但很难,上次周瑶能一起,是为了寻贡品,这次修路栽树再带个大夫,实在说不过去。   况且,鲁刚死后,周瑶能留在这里,是得了林将军的首肯,她要看林潭将军行事,在边城,反而没有安阳关那么自由。   周瑶也很遗憾,她也想出去走走,但这次恐怕不行,她分得清楚轻重,也并不纠结。   李青文让周瑶帮他照看一下药圃,周瑶答应了,另外让他走之前多卤点肉,她自己做的不好吃,李青文这一走又得几个月,她可不想一直眼巴巴的等着。   除了周瑶,周从信也跟李青文说了同样的话,不过他来说应该是周丰年想吃。   周丰年这种公子哥,在京城时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不差,在边城,好不容易能有吃的顺口的,自然不愿意再将就。   李青文答应下来,接下来几天,这几个灶台就没停过,一锅一锅的肉炖出来,味道顺着风传到流犯的聚集的地方,有人还上门准备花钱买肉。   一条生财之道就这样明晃晃的横在了他的面前。   当然,他并没有卖给这些人,毕竟周丰年和周瑶的肉才是应该排在前头的,然后是他爹和三哥路上的干粮,最后是他们这些修路栽树的人的。 第66章   五月的边城, 大晴,天高云淡。   戴了几个月的雪镜终于摘下来,视野猛然开阔, 人都跟着舒坦很多, 每个人的眼睛周围压出来的痕迹还很清晰,心情都跟天气一样好。   站在营地之中, 远处依稀看到高山上还有白色的顶, 旷野之上,绿意盎然。   修完车,李茂贤和老孙等人一直在忙,寻了一块平地, 把上面的草全部拔光, 牵着牲口拉着石头滚子一遍一遍的压着这块空地。压瓷实了,落了草籽以后也不会生根, 这里以后可以做为打粮食的场院。   江淙和蒋立平他们去了地里, 李青文则守着灶台。   锅里煮的是野鸡肉、葱和姜片,用筷子扎了一下, 差不多熟了, 李青文把煮熟的鸡肉捞出来, 放在高粱秸秆编成的弯篦子上沥水。   不得不说,高粱秸秆做出的各种东西实在是太有用处。   破开的高粱秸秆可以编成炕席, 圆圆的盖帘能盖水缸摆饺子, 能晾东西也能放在锅里蒸东西, 笤帚扫土地很干净, 炊帚刷锅刷碗又快又干净……   当然, 徐大金扎高粱秸秆的手艺也是厉害, 只用麻绳和锥子, 便能把直溜溜的秸秆做成各种形状的趁手工具。   李青文心里感叹着,一边把洗干净的野菜切好,加上酱油和醋以及芫荽,再把凉下来的鸡肉撕成丝,放到野菜碗里拌。   每次鸡丝拌野菜,鸡丝都被挑的精光,野菜大都会剩下,李青文还是一次一次的往里放,要不这些人根本不愿意吃菜。   哪怕夹肉丝的时候不小心带到嘴里一根野菜,也比一点不吃强。   周瑶依靠在门框上,问道:“你们这一趟得多久回来?”   “这个可说不准。”李青文道:“顺利的话,一来一回怕是也得两三个月。”   周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吃点可口的,结果……   一想自己接下来只能靠着那点酱肉过日子,周瑶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要是不忙,晚上再给我做一只熏鸡。”   一个能把脑袋开裂的病患给救活的大夫,为了吃食而愁眉不展,李青文只觉得好笑,点头道:“行。要是做的这些都吃完了,你就去棚子里拿那些腊肉,回去煮一煮,味道也不错。”   他们这次借着修路的由头出去,其实是想送人,未免事情泄漏出去给自己和陈文还有周丰年添麻烦,自然都守口如瓶,没有对外宣扬。   晚上,李青文不但用糖稀给周瑶做了熏鸡,还炸了许多泥鳅放在盆中,让她想吃的时候舀来就饭。   田里和房子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便要出发了。   李茂贤和李青宏俩人赶骡子拉的架子车,车上装着的东西都是包好的,都是怕雨淋的。   其他人做光板的车,车的四个角坐人,中间放着培育好的树苗。   来监管他们的官兵也赶着车,车上装的是镐头和铁锹还有绳子什么的。   四个官兵看到绿油油的树苗,心中不约而同的犯嘀咕,难道这趟不是装装样子,还真要栽树?   这些树苗怎么看也不是刚长出来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种树的事情才是李青文早就打算好的,送人才是临时起意。   虽然不能骑,李青风想牵着他的小马出去遛遛,但一想来回恁远,最后还是放它一马。   不想招惹太多注意,老邢头他们也没出去送,一行人便像是出去干活一般,平平静静的出了石头墙。   这次出来的人手是特意挑选过的,大都身手利索,在外头遇到啥事能随机应变,像是马永江这样的,就得老老实实在营地看着地。   当然,马永江也不乐意出去受罪就是了。   李青风觉得马永江这阵子有些奇怪,常常找不到人,早晚才能勉强看到他的影子。   他本来想盯着马永江在做什么,但这次要出去,就先把这事给撂下了。   刚出营地,自然要装一下样子,大家拿着铁锨,有坎儿的地方平一下,有坑的地方填点土。   待行出几里地开外,大家就不拘着了,把东西装到车上,该说的说,该笑的笑。   李青文没坐在车上,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得练骑马。   说到骑马,众人都会忍不住夸李青风两句。他也没找谁学,自己在营地里骑马转瞎悠,出去巡防的时候已经有模有样了。在外面折腾了几个月,回来时那熟稔的架势,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是个才在马背上呆了几个月的人。   李青文学骑马没有李青风那么高的天分,但他和甜枣关系亲密,配合默契,不管是走还是跑起来,都很顺利。   江淙骑马跟在左右,偶尔提点他两句,当然夸赞的次数更多。   这个时节大概是边城最舒服的,日头没有那么毒辣,风没有那么大,不冷不热,是极佳的赶路时间。   最重要的是,地上的野草还没疯长,虫蚁尚且不能猖狂起来……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这个时候的野物不肥美,打的野兔肚子都是瘪的。   不管肥瘦,最后的归宿都是大家的肚子里。   李青文坐在马背上,被日头晒的昏昏欲睡,在出发前,他每日每夜的煮肉,觉都睡的少了,这不一上路,困意就找补回来了。   江淙一直护在旁边,见他眼睛半阖,伸手道,“过来。”   两匹马并驾齐驱,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   江淙探身过去,把李青文从甜枣的身上接到自己的马背上,然后把甜枣的缰绳系在他的马笼套上。   李青文坐在江淙的身前,便能安枕无忧的打盹了。   李青风见状,在车上呆不住了,跳下去,把甜枣的缰绳解开,自己骑上去,几声“驾”过后,一溜烟的跑到了前头。   李青宏在后头喊道:“不要跑太远!”   “放心!”李青风高声应和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声算是白吆喝了。   他一个人闹出来的动静比后头一群人的还多,只见四周草地上惊起一群群兔子和野鸡,偶尔还夹杂着几道野鸭子的叫声。   快到傍晚时候了,后面的人还没追上李青风,天黑之前,他自己折返回来了,外衣脱掉拿在手上,看样子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什么东西。   回来后,他也没有下马,把衣服和里面兜的东西递给李青宏。   李青宏接过去一看,里面是一颗颗灰白皮的野鸡蛋。   数了数,二三十颗,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掏搜到的。   原地露宿,架火放锅,在油锅里翻炒几下,这些野鸡蛋便成了香喷喷的炒鸡蛋。   在一众人的阻拦下,李青文想把野菜切碎放到鸡蛋里炒的想法落空了。   他无法理解其他人为啥这么讨厌吃野菜,其他人也同样无法理解,明明有肉吃,为啥非要嚼苦涩的叶子。   江淙和蒋立平出去一趟,回来时拎了好几只兔子,他们去打水,路上逮到的,顺便在水边把兔子收拾干净了,回来剁成块,直接炸熟就好。   自从尝过油炸肉之后,众人慢慢放弃了烤肉,烤肉得不停的翻,一个不注意就会烤成焦炭,而且有的肉厚,有的肉薄,可能外面烤大了,里面还带着血丝的生肉……   所以,赶路必须要带的便是这口从范阳城买来的铁锅。   一开始买锅的时候,李青文还觉得贵,现在他只后悔当初没多买几个,那样就不用担心炒菜的时候把锅底给戳漏。   这并不是他杞人忧天,前些天炖肉,烧的正旺的灶膛不知道咋一下灭了,里面明明还有没烧完的柴禾。李青文正拿着火镰再点火时,突然发现灶膛里好像有鸡肉块滚出来。   他侧头一看,发现自己没有眼花,里面除了鸡肉块,还有鸡汤,姜片……   再掀开锅盖,原本半锅的炖鸡,汤没了,肉块也少了——锅漏了。   不知道是频繁的烧煮,还是翻炒的时候下手重了,陶锅漏了个拳头大的窟窿。   先把锅里幸免于难的半熟肉块弄出来,然后李茂群他们把陶锅从灶台上起下来,抬到外面。蹭掉锅底厚厚的灰,可以看到,锅底被烧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就算这次不坏,下次也躲不过去。   因为这一次事情,李青文那几日炒菜都不太敢下力,现在勉强把那件事给略过去。   他们这一行人不多,饭做起来也简单,一人一碗热水冲油炒面,然后再分大半碗炒鸡蛋和炸兔肉。   先给随行的四个官兵盛,剩下大家再分,追根究底,这四个人是为了他们的私事奔波在外,自然得特殊照顾一下。   吃完饭,众人在歇息之地的路两边挖坑,把车上的树苗一棵棵栽进去,栽完浇点水,早上蒙蒙亮的时候再浇一次水,然后便再次上路。   栽树当然是认真的,待这些树苗在旷野上活下来,长高,长大,即便下大雪,他们出来再也不用担心迷路了。   天气好,赶路舒服,再加上身上没有压着任务的重担,众人心情都不错,很快就到了密林处。   此时的密林枝叶还没有多么的繁茂,但虫蛇已经蠢蠢欲动,江淙只随着马车走,半日射到六条蛇。   李青文最怕这东西,看都不看一眼,更不会将蛇做成吃的,他们便将蛇给了驿站的驿夫,驿夫倒是很高兴取出蛇胆泡酒,蛇肉炖着吃。   这个驿站靠近密林,不缺树木,李青文也就省下了车上越来越少的树苗。   穿越密林时,他们还发现了几处蜂巢,有点馋里面的蜂蜜,但都记着正事,不敢在路上耽误时间。   也不知道是他们这次赶路的时间凑巧,还是运气好,行了二十余日,竟然没有遇到什么野兽或者危险的事情。 第67章   在距离拢北城还有几百里的驿站中, 蒋立平等人不再向前,他们白日里修路,入夜后在此歇脚。   江淙带着李青文, 还有李青风等人随着李茂贤继续往南走。   他们终究不能把李茂贤送进拢北城, 远远的看到城墙后,便停下了马。   该说的话, 在路上早就说了好几遍, 众人分别后,李青文他们目送着马车靠近高大肃穆的城门,再也看不到的时候,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返。   他们不能离开太久, 星夜赶路, 几日后到了这处驿站,同蒋立平等人会和。   看到他们一个人不少, 四个官兵心里也松口气,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逃跑,但人是他们带出来的, 真要出了事, 必定也是抖落不清。   此时, 树苗也种光了,人也送回去, 一行人不再耽误, 立刻往回走。   除了送人, 他们这趟也另外有收获。有个驿站里养了鸡鸭, 他们用野鸡和兔子换了鸡蛋和鸭蛋, 准备拿回去孵出来, 养在门口, 以后想吃随时都能抓两只。   这些鸡蛋和鸭蛋此时可是金贵的不得了,用枯草一个个的绑起来,包裹住,再放在车上的草窝里,生怕路上给颠碎,压坏。   看到这些鸡蛋,李青风不免又想起营地里的揣崽的羊,仔细想想,养鸡比养羊好多了,鸡几个月就长大下蛋,下的蛋又能孵小鸡,几个月小鸡也长大……   既能吃蛋又能吃鸡,比一年只下几次崽的羊有盼头多了。   是以,回去的路上,李青风对这些鸡蛋鸭蛋,比别人都精心的多。   他们来时车上装的是树苗和干粮,回去时候没了树苗,干粮也下去了大半,车子轻,走起来更快。   赶路时顺便打猎,停下来就炖肉吃饭,越走,车上的皮毛越多。   看着他们把皮毛随意往车上一扔的举动,几个官兵嘴角抽动,有些看不过眼的转过头去。   这些皮子好好收拾可值不少银钱,他们这样实在是有些糟蹋东西。   不过也没有办法,赶路要紧,怎么也不能停下来再搜集东西硝这个东西吧。   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就热了,即便坐在马上,车上,行上半日,身上也会生出许多汗来,旷野纸上的虫鸣声越来越大,亏得他们带了周瑶调配的药,要不可得吃不少苦头。   李青文原本种地就瘦下去不少,往回走时又被晒的头晕,怕中了暑气,不敢骑马,躺在板车上,上头用粗布扎个挡荫凉的小帐篷。   昏昏沉沉的了几日,李青文每次睁眼都会看到江淙担忧的眼神,他想自己回去还是要跟着练练拳脚,希望有一天像他小四哥一样,不怕毒辣的日头,也不怕寒风刺骨的冬天。   李青文一躺下,大家的饭食便明显不一样了,不过想着还有几日便能回到营地,也不是不能忍受。   送走了李茂贤和李青宏,回去的路上二十多个人,武器弓箭在手,赶路倒也没有太多担心。   他们走的很快,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甚至雨都是晚上下的,还都是不耽误赶路的小雨,所以,他们比估计时间提早了半个月回到营地。   他们回来的时候,周瑶一直担心不够吃的肉竟然还有余。   她可以说既高兴又有点后悔,高兴的是,从今天开始不用再计算着吃东西了,后悔的是,前几日白忍了,早知道就该吃光的。   看到李青文有些蔫,周瑶连忙把脉,药都没给他吃,只掏出一个牛角,在他身上几处刮了几下,李青文很快便觉得身上轻快许多。   喝点水,吃些饭,头不晕了,腿也不软了。   李青文刚好,周瑶认为这都不是病,只能算一时的不舒服,但看江淙的脸色,她也就收回来让李青文炖肉的话。   倒是李青文自己觉得,躺的太久了,得多活动活动。   田里江淙是不会让他去的,只能在门口和房子旁边搭的棚子走动。   此时是边城最热的,春秋和冬天风吹个不停,这个时候却静的令人心烦。   晚上睡觉屋里本来就又挤又闷,要是再烧灶,那炕上就得烙饼了。   所以,天气热的时候,大家都在外头开火,房子旁边搭的棚子,也是怕下雨浇湿下面搭的简陋锅灶。   蒋立平他们都下地除草了,李青文找伙房的人帮着孵鸡蛋和鸭蛋。   得知这些蛋是从千里之外的驿站拿回来的,伙房的人拿着鸡蛋的手登时便小心起来。   李青文还是要做饭,不过他只抓米淘米,周瑶看着火。   李青风才回来,抓着马永江教他在河里游水,扑腾了半天就学会了,他俩在稻田里摸了许多鱼回来,李青文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收拾这些大大小小的鱼。   小的拧掉脑袋腌上,炸的干干的可以当零嘴吃,大的可以炖汤。   李青文坐在房檐下,随着日头的移动,他坐的地方慢慢就露在了阳光下。   江淙从地里回来便看到李青文被晒的鼻尖冒汗,走上去,挡住了日头。   俩人在一起呆的久了,李青文自然熟知江淙的脾气秉性,虽然他没开口,但知道江淙有点生气了,便起身,讨好道:“哥,你回来了,要喝水吗?”   “我不渴。”江淙的目光从他湿润的鼻头转到腥臭的手上,“你应该多喝水。”   说着,他去旁边把晾好的水端到李青文的嘴边,李青文喝了一小半,用眼神示意他,自己真的喝饱了。   江淙仰头将碗里剩下的水喝光,放下碗,把李青文的板凳移到旁边的阴凉处,让他坐下。   自己蹲在盆子跟前,三下两下把鱼给收拾干净了。   不用李青文动手,江淙把鱼洗了两遍,然后他俩在一个盆子里洗手。   清水咋也不能洗去鱼腥,即便手上干净,还是有股味道。   看李青文闻着手指头皱眉,江淙去屋里把昨天喝剩下的茶叶水拿出来,把茶叶水倒在他手上,仔细搓洗着。   李青文知道茶叶能去腥,他便乖乖的伸着手让江淙弄,本来觉得没什么,但看到周瑶在对面笑,开口道:“哥,我自己来吧。”   “我手上也有鱼腥味。”江淙这般说道。   李青文顿时就释然了,对啊,他哥给他洗手,自己的手顺便也去味,一举两得。   一个人出力,俩人受益,何必要俩人都费这个力气呢。   洗完了,李青文把江淙的手抓起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嗯,没味道了。   又闻了闻自己的,不由得弯了弯眼睛,他哥洗的真干净啊。   因为江淙护的太严实,李青文回来后,大家伙每日还是高粱米和咸菜,也有人做了菜,但大家吃过滋味更好的,从前觉得还可以的便有点入不了口。   老邢头吃了几顿盐水炖兔子,挨不住,悄悄问李青文,“你在路上是不是受了什么重伤?”   李青文知道他想问啥,一脸无奈的摇头。   李茂贤和周瑶提早防虫的举动果然有了大用,在其他流犯为边城的蚊虫折腾的苦不堪言的时候,李青文他们只要忍着闷热就行了。   高粱炕席铺着,李青文躺在炕上,江淙离他两个拳头那么远,他终年身上都热,冬天是好事,夏天对李青文就是一种煎熬了。   当然,不管晚上俩人离的多远,第二天醒来,又是贴在一起的。   早上,李青文起来,一边擦他和江淙身上的汗,一边感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喝了两天粥,李青文自己想吃肉了,江淙终于不再拘着他。   周瑶二话不说就去伙房把大铁锅给借来了,她把李青风打回来的野鸡褪毛开膛,按照李青文说的,把最大那只野鸡剃掉肉,只剩一副鸡骨。   李青文把摘来的葱姜蒜和芫荽放在一边,把鸡骨放在装了大半水的铁锅中煮,煮个把个时辰,周瑶手边的鸡早就都收拾好了,李青文再往锅里加葱姜蒜和糖盐这些东西。   煮个两炷香的功夫,把味料捞出来,剩下的汤便是鸡骨老汤了。   把拾掇好的野鸡扔到老汤中用慢火煮,香味越来越重,但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好,只能等着。   吃午饭的时候,锅里的鸡还没好,大家眼神不住的往锅那边飘,嘴里的腌小鱼仿佛滋味都淡了。   晌午时候,日头正盛,李青文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屋里的人都已经下地了。   他刚走到外面,就看到周瑶正端着碗啃鸡骨头,走的近处,碗里那味道和锅里飘的香味一模一样。   “你起来了?时辰差不多到了,我还想着,再不醒就要叫你。”周瑶一边吃一边道:“我尝尝滋味,不错,没白等这么久。”   李青文愣了,“这只是煮,还没熏呢,你咋就吃上了。”   周瑶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没忍不住,只道:“你不是说出锅前尝尝咸淡,我怕只喝一口汤品的不够准,便取了半只鸡。”   李青文:“……”都要是这般尝法,菜怕是没出锅就得吃光了。   掀开锅盖,鸡肉煮烂,但还连着丝,便捞了出来。   锅里的老汤不能倒,用处很多,李青文便都舀到旁边的小缸里。   趁着刚出锅的鸡还热着,把挖出数个孔洞的盖帘放在锅中,野鸡外头刷上一层油,然后放在盖帘上,然后烧火。   本来应该刷香油的,那样熏出来的味道更正宗,但那东西伙房都没有,只能用平时炒菜的油替代,要不熏出来的鸡会发黑。   敞着锅盖,待锅底烧热后,把糖稀从孔洞中倒进锅底,然后把锅盖改严实了,烧上片刻。   糖稀烧化后,甜味先是粘腻,后来带了些焦香,这时熏鸡便差不多可以了。   锅盖掀开,首先闻到的便是焦糖的味道,然后便看到短短时间内,鸡的颜色从微白变成了淡淡的红棕色,像是抹了一层蜜一般。 第68章   就像李青文惊叹于周瑶竟然能从脉象的不同来诊断病情一样, 周瑶觉得李青文把炖鸡放在锅里一小会儿,就能变成另外一种味道的熏鸡,十分的不可思议。   虽然其他人并不知道老汤炖出来的鸡肉味道如何, 但熏鸡是真的好吃的不得了。   相较于炖鸡, 熏鸡的香味好像都被收在了鸡肉里,颜色更加诱人, 带着的那丝烟熏味, 两人更是食指大动。   他们更满意的是,熏鸡可以直接用手撕扯着吃,跟烧鸡一样,能吃个痛快!   然后大家的最爱从酱肉变成了熏鸡。   只要有老汤在, 做熏鸡就是个等的功夫, 顶多每次往里添点盐和糖。   因为这个熏鸡,李青风和江淙还特意出去打了猎, 弄回来一堆兔子和野鸡。   不管是兔子还是野鸡都能熏, 大家可是痛痛快快的吃了几天的肉,当然, 也少不了陈文和周丰年的那份。   这个时候, 马厩里传来了喜讯, 有一只母羊下羔子了。   刚出生的两只小羊羔湿漉漉的,一时还站不起来, 躺在软草上面动弹着。   老邢头伺候牛马久了, 羊也差不太多, 把炒熟的黄豆面喂给母羊, 也一道照看小羊羔。   这俩小家伙出生时候还好, 要是寒冬腊月从母羊肚子里出来, 那可遭罪了。   李青风蹲在地上盯着这两只小羊羔, 摸着它们不咋硬的小蹄子,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怎么丁点,甚么时候才能长大,怕是熬不过雪天……”   众人以为他养羊养出感情来了,纷纷道:“等能吃草的时候,长的就快了,咱们这最不缺的就是草,待到冬天,便能长到半大,那个时候也就不容易冻死。”   “恁快!”李青风惊讶出声,“那冬天就能吃到羊肉?”   众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着,一时不该如何作答。   地里的杂草又冒出来了,这些日子,江淙他们每日去地里薅草,天不亮就出去,天黑才回来,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浸了多少汗,晒干后,显出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郭大永他们还没薅完自己地的草,又被有钱的流犯雇佣去干活,他们没来帮忙,吃饭的时候就有些不好意思,只说待秋收下来高粱便把口粮还回来。   李青文点头,李茂贤走的时候说过,有时候分清楚些更好。   李青文现在出门就带着江淙给他编的草帽,他不用下地,每天煮些凉茶挑到地头,碗放在木桶上头,待江淙他们薅草渴了,便在地头舀一碗喝。   茶叶是他们从洪州带来的,不值钱,山上的野茶树上采下来的,泡水后很苦,他们从小喝到大都习惯了。   李青文想,他们这样吃肉还不上火,可能跟平时喝茶不无关系。   边城的土肥,对野草也好,所以杂草一茬接着一茬的,必须在下雨之前拔掉,要不然它扎根更深,拔起来就更费劲。   送完水,李青文会把甜枣套上车,牵到地头,把他们抱出来的杂草放在车上,拉回去。   这些杂草就是甜枣和羊的吃食,吃不完的就会晾上,干了以后留着冬天吃。   去年冬天来得急,营地就吃了粮草准备不足的亏,还好去年豆秸顶上去了,要不那么多牛马可就遭罪了。   引以为鉴,今年蒋立平他们只要回去,一人都会背点草,到房子外头就摊开晾上,他们不用上交,自己留着用,用不到多把柴禾也是好的。   不过,今年流民多了很多,每天上交的草很多很多,应该不会再发生去年的事情。   除了拉草,李青文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饭。他动手勤快,木棚子上面挂着的肉就越来越少,马永江和李青风去河里下网。   今年的鱼明显就比去年难抓,可能是捕鱼的人多了,也可能是鱼学精了,但不管咋样,还是不缺鱼肉吃。   虽然鱼的种类单一,但做法够多,变着各种花样,大家就吃不厌。   装糖稀的坛子一个个的空下来,李青文数了数剩下的数目,不由得惊叹,他们竟然这么能吃,明明糖稀大都做了辅料,竟然还消耗的如此之快……   还好,再过几个月,地里的甜高粱秸秆就下来了,要不然,怕是还接不上茬呢。   不知道是不是翻地的缘故,今年田里的虫子没有去年那么厉害,高粱和大豆没咋缺苗,旁边的药圃也都郁郁葱葱。   若是能顺利秋收,今年打的粮食比去年可要多不少。   李青文一直在意的稻子长势也很喜人,但他一点都不放心,只要没有收到成熟的稻米,就不算成。   房子旁边的开的菜地就是另外一番景象,本来菜就很稀疏,叶子上面还都是虫子咬出来的洞,有的比眼珠子还要大,不知道是虫子大,还是这一块的叶子格外鲜嫩,惹得虫子不肯离开。   很快,另外两头母羊也都下羔子了,一头下了俩,另外一头只下了一个羊羔,但它身体明显比另外两只要壮实。   这几只小羊不知道是笨还是没有同伴可以学,它们出生后不会喝奶,饿的咩咩叫,被按在奶头上也不会吸允。   老邢头牵着母羊,李青文抱着小羊,把它们放在坡上暖和的地方,母羊涨奶难受,小羊饿的叫个不停。   没办法,老邢头制住羊,李青文去挤羊奶,因为不熟练,他还被羊蹬了好几蹄子,疼的直咧嘴。   他放慢了动作,换着力道,察看母羊的反应,算是将将找到些门道。   可能是感觉到挤奶后疼的不那么厉害,模样终于不会像刚才那样拼死挣扎,老邢头也不敢松手抹额头上的汗。   三头羊都挤完,李青文手都快抽筋了,老邢头把桦树皮卷成上大下尖的筒,掰开小羊的嘴巴,把筒尖塞在嘴里,李青文把刚挤出来的羊奶从树皮筒的大头往里慢慢的倒。   小羊羔无力的挣扎着,但它可没她娘那大的力道,只能被迫乖乖的喝奶。   一只一只的喂完,盆里还剩下不少羊奶,这样的天气可放不久,等不到明天再喂就坏了。   李青文当然不会浪费食物,把剩下的羊奶给煮了,煮熟后尝了尝,觉得味道有点怪。   煮完羊奶分成三碗,李青文尝完就不想喝了,老邢头好像挺喜欢的,把自己的一口气喝光,周瑶试都不试就摇头。   李青文原本想要留着等干完活的人回来,看看谁愿意喝,马永江把两碗都端走,说是自己想喝。   李青文纳闷,喝就喝,为啥要端走,平时吃饭的时候也没见着端到外面去吃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青文刚躺下,肚皮被轻轻按了一下,他抬头看江淙,“哥,咋了?”   “这是如何伤的。”江淙盯着他肚皮上的青紫问道。   “挤羊奶的时候不小心被踢了。”李青文弯着脖子看了一眼肚子的伤,一时也有些惊讶,竟然还留下淤青了,难怪当时那么疼,看来力道真不轻。   江淙没说话,去寻了药膏给他揉,李青文先是眯着眼睛,后来因为太舒服了,忍不住就睡了过去。   翌日,他叫上老邢头一起挤羊奶的时候,老邢头说羊奶江淙一早就挤完了,小羊喂完,剩下的羊奶都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李青文一时都不知道该为这两个人中的哪个的速度快而惊叹。   待中午吃完饭,大家在屋里避最热的日头,李青文给江淙按压肩头。江淙让他少费些力气,李青文捏了两下,手也确实酸了,便让江淙躺下,自己一只脚站在炕上,一只脚踩着后背。   其他人看了都唉唉直叫,“小心把你江大哥踩吐血。”   李青文道:“我收着力气呢,一点都不重,按理说整个人站上去都没事,我这小心加谨慎。”   说着,他低头问江淙,“哥,我踩的舒服不?”   江淙“嗯”了一声,其他人并不相信,他们觉得不管李青文说啥,做啥,江淙都会点头,他们才不会相信脚丫踩后背能舒服到哪里去。   踩着踩着,李青文觉得累了,便趴在江淙的背上,用脑袋拱两下。   江淙被他拱的发痒,只得忍着。   过了没一会儿,李青文脑袋不拱了,靠在他的背上,半个身子趴着,竟然睡着了。   待他睡熟了,江淙轻轻拧身,将背上的人放倒在炕上,抹掉后面的水迹,顺便擦擦李青文嘴边的口水。   旁边的齐敏笑着小声道:“小孩就是觉多。”   “他每日也是累的够呛。”老孙刚睡醒,翻过身来,瞧了李青文一眼,“咱们出去巡防的时候他们就没闲着,后来种地,你们又跑那么远送人,回来又没咋歇,大人都扛不住哩,何况他个孩子。”   江淙垂下眼睛看李青文的尖下巴,冬天才养出的一点肉都没了。   自从春天种地,马永江看着李青文就多了几分纳闷。这人明明又怕冷又怕热,又干不得重活,但是种起地来,却比自己撑的久,赶路也没听到喊辛苦,真是奇怪……   这事李青文早就跟他解释过,他也不过是靠一口气提着,随时都可能倒下,不过这口气撑的久罢了。   马永江不是很明白,其他人却是懂,很多时候,他们也得靠着这口气。   除了薅草,江淙他们晚上回来又和泥晾土坯,准备再盖几间房子,放杂物也好,放苗床也好,现在的房子远远不够用。   除了他们,其他流犯也在抓紧起房子,他们有的来的早,有的来得晚,但都被边城的冬天吓坏了,今年怎么着也不能再在木棚子里过冬了。   马永江他们因为会盖房子,又找到了活,李青文看他们最近都挺高兴的,应该是赚了不少银子。   土坯好弄,但是木材缺,其他流犯知道蒋立平他们知道哪里能砍到木头,便过来问。   正好他们也要木头,老孙便赶车带路,那些人也不知道走的什么门路,也弄到了车和马,一同去伐木。   李青文没去,一天三顿饭,一顿不能少,他是走不了的。   江淙跟着车去了,他不去的话,留在家里的和出门的都不安心。   他们出发后不久,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这次李青文他们便有了经验,雨还没停就准备好了袋子,待小些了,就冲出去捡蘑菇,想起去年串的那些蘑菇,老邢头手不由得抖了抖。   不光他们,蒋立平等人也都出去采,反正现在没法干地里的活,闲着也是闲着。   当然,他们这般想,主要是因为这里的蘑菇是真好吃,无论是炖还是炒,再或者做汤,十分鲜美,多弄些准没错。   待他们这些人一麻袋一麻袋的把蘑菇装回去,雨才停下来,其他流犯看到他们采,也纷纷钻入野草之中,然后便响起一声声的惊讶。   边城这里不仅仅有漫长的冰雪,还有勃勃的生机,只要熬过寒冬,便能像其他动物一样享受这里富饶的物产。 第69章   老邢头没遭去年的罪, 李青文他们白日里摘蘑菇,晚上点松明串蘑菇,人多, 干活快, 原本挂着肉的棚子里面很快便就被一串串的蘑菇占满了。   虽然已经确信这里的蘑菇没有毒,但还是要好好晾一下再吃,孙家去年就有人吃了鲜蘑菇腹泻的,还是小心为上。   因为这场雨,挖好的地基要晾两天, 这几日也没闲着, 他们要套上牲口去趟地。   出去了一些人伐木,人手不够,李青文也得下地,他给胡立川牵着马, 一条垄一条垄的趟过去, 比春天种地还累。   而且,这个时候地里的庄稼已经很高了, 马走旁边的垄背上,李青文走另外一根垄背上, 他和马都不能踩倒苗, 还要加小心。   不停的走, 好不容易走到头, 还得再返回去, 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而且, 地里是湿的, 走着, 走着, 鞋底子沾了厚厚一层泥巴,走一会儿就得除泥,要不拖着泥巴把骨头都得走软了。   李青风也在牵着牲口,但他有办法,能让马听话,不乱走,乖乖的走在垄背中间,所以,他在地里跟着走了两遭,就能松开手。   他弄好了自己的,便让李青文去地头歇着,开始训这匹马老实的拉犁杖。   李青文刚才牵着的马是个有脾气的,李青风跟着走了半天,它才将将听话些。   李青文累的不行,躺在草地上,任由蚂蚁虫子在身上爬,他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蓝天,目光呆滞无神。   累,真累,这就是地多唯一的痛苦。   而且,听说,以后还有再趟一次,更是眼前眼黑。   不过,想起秋收时一袋子一袋子粮食,李青文猛然的坐起来。   累也比总比饿肚子强!!   午后,他们也来了几个帮手,牛棚的两个,伙房的一个,周从望和周从信、还有那个并州的老乡官兵。   周从望去地里走了几遭,回来只咧嘴,从前只知道练功累,种地也不遑多让。   他们哥俩从小跟着周丰年,说是侍卫,却没咋下过累,猛的干活可不够呛。   伙房的是偷空跑出来的,干一会儿就得回去做饭,他们那边一时也着不了闲。   大家相互轮换着去地里干活,能歇一会儿也是好的。   李茂群好像一点都不知道累一样,他趟了一天地说话声还都挺大,“要是在咱村里有恁多地,我半宿半夜不睡觉,也得给它伺弄好。”   可不就是,这要是自己家的地,不管多累也值得啊,因为收的每一粒粮食都是自己的。   不过,今年他们收的粮食不但不用上交,还能从营地分到口粮,这些粮食全都可以留下,想一想,也是干劲十足。   陈文来看过一眼,放心的走了,蒋立平他们这一块地弄的好,其他流民的看着他就来气。   很快,就能听到他在上风头的吼声。   大家听到了都叹气,鲁刚那样的镇管,正事不管,专门琢磨歪门邪道,但被他看一眼流犯心都哆嗦半天。陈文这般尽心尽力的,不用重罚,流犯们反倒很懈怠。   不过,他们能糊弄陈文,却糊弄不了地,你在田里用了几分力,最后也就只能收几分,多一分都不可能。   趟完地,所有人都脱了一层皮,只躺了一两个时辰,就得赶紧爬起来去盖房子。   边城的冬天太长了,大雪一下,啥也干不了,能做事的月份就短,活都挤到一堆,自然也就忙的要死,不管是种地还是其他。   别人砌墙,李青文和泥,孙永浩搬土坯,老邢头过来说,拿去伙房的那些小鸡小鸭孵出来了,他们先帮着养,等这边忙完了再说。   李青文点头,现在拿回来,他怕是也没多余的空闲伺候,江淙走了以后,挤奶和喂小羊的事情都落在老邢头身上,不能再让他受累,只能先让伙房的人经点心。   虽然说是放杂物,但盖房子是大事,都没有随便一说,干啥都跟去年盖那三个房子一般仔细。   白天干活,李青文早上晚上会去田里走一遭,他也看不出啥好坏来,只瞅着庄稼长的茂盛,好像没就那么累了。   现在,他终于有点明白,为啥他爹和村里的人常常去田里去溜达了。   水稻除草和灌排水都是马永江和齐敏做,俩人也很忙,忙完地里的来盖房子。   众人每天都带着一身身臭汗吃饭睡觉,李青文有时会洗个脚,结果洗着洗着就困了,脚还在盆里泡着就睡了过去。   刘老大进屋晚些,看到他半截身子在炕上,半截垂着,便把水盆倒了,把他给拖上炕,然后又出去干活。   刘家村比杨树村还穷,还破,他们那都不是好地,一层土下面是石头,种啥都没多少收成。   他们跟着李茂贤来到边城后,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都懵了,这要是都种上庄稼,这得打多少粮食啊。   别人看着外头没膝盖的雪而担忧的时候,哥俩像是掉进米缸的老鼠,高兴的吱吱转,只想着早点开春,早点种地。   天冷不出去就行了,只要有好田种,能吃饱饭,妹妹就不用接济家里,妹夫也不会再为难,待他们在这里立住脚,就把爹娘他们都接来!   因为有这股劲头,别人休息的时候,哥俩还会出去找活干,不管多累,冬天那半年定能歇过来。   看着土墙一点点的高起来,李青文想起他爹的话,若是不被逼到绝路,人不会背井离乡的出去闯荡,在一个陌生地方从头开始太难了。   他们这里人多,又有其他人帮忙,这几年尚且过的跟头绊子,要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在这里,真不敢想会有多难。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想起远在京城的李青卓,二哥只身求学的日子,该是也得吃不少苦。   李青文想的没错,李青卓确实也不得空闲。   每日白天读书,晚上练字温习,天不亮就要洗笔墨赚钱,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至今,甚至过年那些天都没有闲着。   没有笔可以洗,便去抄书,只在年夜那晚吃馒头的时候多叫了一碗咸豆子。   李青卓终日忙碌,没有空闲与同窗出去游玩,也不设宴会友,进入书院一年有余,走在哪里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然,并非他性格孤僻,而是书院中的人大都是京城富贵人家子弟,瞧着他为了那几个银子忙的滴溜溜乱转,只觉得比山上的猴子还不如,不愿意同他一起。   最近,李青卓又摊上了一件事。   他去书肆送还完抄好的书,正要回书院时,经过一座桥,听到桥下有人呼救,有人落水了。   这里偏僻,再加上时间晚了,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李青卓想都没想的赶紧下去救人。   落水的是个女子,和自家的俩丫鬟偷跑出来乘船游河,船在桥下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小姐和丫鬟都落了水。   得亏这个时节的河里水不深,李青卓站在齐腰深的岸边把她们主仆三个人分别拽出来,自己也累的脱力,险些没有爬上来。   因为要赶在学院敲钟之前回去,李青卓在路边拦了一辆马车,让人把她们三个送回家,然后自己穿着湿透的衣服快步往回走。   回到书院后,李青卓忙着读书,都把这事忘到脑后了,结果那女子的家人找来书院,谈说亲的事情。   一开始李青卓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只是顺手救人,为什么会变成娶亲。   那家人也是非常客气,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正好男未娶,女未嫁,如此良缘便是天注定。   李青卓当场婉拒,读书无暇顾及其他,别说他都不知道那女子是何等性情,就是好样的,他现在这般情况娶亲是连累人家受苦,这是万万不可的。   道理他都说的很明白,但那家人却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家女儿落水后被救,若是不嫁给李青卓,清誉难保,后半生必定受尽指点,孤苦凄凉,如此这般,还不若死在河中。   听他们这般说,李青卓便皱眉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告诉他们,自己救人时并无他想,也无逾越之举,当时四处无人,他必定不会出去乱说,只要他家姑娘和丫鬟守口如瓶,当天的事情根本无人知道,于清誉无妨。   那家人也没想到,李青卓如此坚定有主意,便想要找他的夫子和长辈理论此事。   结果,这事情就在书院传开了。   有人说李青卓长了一副好皮囊,艳福不浅,但有的人冷眼看着只觉得好笑,被救这家如此急切,甚至不顾自家女儿声誉,非要撮合成这个亲事,怕是以为攀上了高枝,他们却不知道,这文正书院里头也并非人人都非富即贵,李青卓是唯一一个又没钱又没势的农家子。   想要趁机攀附却不好好打听清楚,这家人算是打错了算盘。   本来学生救人是好事,奈何遇到了这等缠磨人的,书院不胜其烦。   李青卓知道这是自己惹出来的事,便同这家人说,自己会写信回并州请教爹娘,让他们容些时日。   那家人随口问了一句他家在哪里,听李青卓说后,脸色巨变,当场便拦住他,说这事是他们急昏了头,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得从长计议。   说完,便匆匆离开,后来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李青卓这时才明白,所谓的“救命之恩”“清誉”什么的都是幌子,这家人这般纠缠,是别有所图。   思前想后,只觉得困扰自己这段时日的事情竟然是如此的荒诞。   李青卓自觉自己从始至终没有错,行的端做的正,无愧于心,并不理会书院中那些异样的眼神。   但此番事情李青卓也并非没有收获,他的所作所为被书院一位学士看在眼中,受到赏识,讲学之时多有关照。 第70章   营地这边将将把新房子的墙体给盖起来, 伐木头的终于回来了。   江淙骑马在最前头,远远的看到,李青文便把铁锨一扔, 跑过去, 喜滋滋的问他们这一路可还顺利。   江淙下马,一边应着,伸手把他头上的泥巴摘掉。   李青文抱着甜枣的脖子想要说两句话,大概是嫌弃他身上脏,甜枣一个劲的往后退, 拼命挣扎的样子霎是可怜, 李青文还是无情的把身上的泥蹭在了它光滑的毛皮上。   当然,晚上时候,他还得把坡上晒热乎的水提到马厩,去给甜枣从头到脚刷干净。   人手一回来, 李青文和李青风还有马永江等人便没事了, 站在旁边看他们继续砌土坯,然后把木头修整后上梁。   花了两日把新房的房顶给封上, 李青文立刻做了几桌子菜,蒋立平把前阵子帮忙的人请来, 大家坐在一起热闹热闹。   李茂群学会做酒后, 用高粱酿了十几坛子, 据老孙他们说, 味道一点都不好, 但是, 他们没的挑, 不喝这个也没有别的, 只能一边皱眉, 一边往下咽。   听说酒曲是在这里现制的,不咋好,所以才难喝。   李青文不明白,难喝为啥还要硬喝。   酒虽然不好喝,但李青文从酒坛子中取出来的酒糟鱼却受到了大伙的喜爱。   枣红的鱼肉带着酒香,蒸过之后,味道不错。   其实酒糟鱼做起来需要的味料不少,李青文手头没有那么多东西,便做简易版本的,想着以后空闲了,再琢磨琢磨改良。   李茂群并没有因为受挫,他师傅说,做酒之法大同小异,以后换了好酒曲,酒就会好喝。   他想,只要好好学,早晚有一天能做出好酒来。   仔细想想,他还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会做酒的,没想到自己三十多岁还能学到本领,李茂群忍不住笑起来。   李青文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记得从前茂群叔整日皱着眉,沉着脸,到了边城后,不但爱说话,笑的也多了。   他在路上这些苦没有白受。   大家高兴的说着话,孙永浩很羡慕,说明年他们家也要盖房子,地窨子太窄了。   是的,孙家比蒋立平他们还早来边城一步,到现在还没有房子可住。   第一年因为田地的事情就心力交瘁,再加上吃的不够,自然顾不上其他。今年种地的事情将将不用人帮忙,但除了女眷,人手不够,又都不会盖房子,就一直在那个李家人修了火炕和火墙的地窨子里住着。   蒋立平他们都说,明年抽空去帮忙盖,孙永浩高兴的给他们倒酒,先道了谢。   说说笑笑吃了一顿饭,众人散去,一时无事,有人便说去河边洗澡。   李青文也想洗,但不想去河里,又不是小孩子了,他实在没法想象一群大男人赤身裸体一起洗澡的场面,便想烧一锅水,准备自己在屋里擦一擦。   他寻思的是挺好,结果水刚烧好,去河边的人都回来了,一行人头发湿漉漉的,这、这是洗完了?!   李青文震惊于他们如此神速,其他人也都盯着他看,“我说刚咋没看到小仔儿,原来没去,江淙白洗了,刚躺在炕上就得被小仔儿给弄脏了。”   “谁让他俩一直睡在一起,冬天冷也就罢了,热天也挤在一堆!”   “我在屋里洗。”李青文这般说道。   大家都笑,“你是个小子,这么扭捏做什么,在屋里洗还不是被我们看。”   李青文道:“那我打水出去。”   有人上来拉李青文衣服,说要看看他身上有啥不一样,为啥东躲西藏不给看。   李青文这些日子累的手软腿软,咋能抵过这些人,凄惨的喊救命。   李青风根本不能理解他的抗拒,还在旁边道:“仔儿,给他们看看!”   李青文都快哭了,喊了声“哥”,没等江淙进屋,打闹的人立刻放开李青文。   李青文一下便冲出了屋子,在外头终于看到了他的靠山,立刻扑上去,江淙刚换的衣服多了几处泥。   江淙把人牵到一边,不等他问,李青文就先委屈的把事情说了。   江淙忍住笑,安慰了两句,按照李青文说的,进屋拿着一块粗布,挂在木棚子上,再把锅里的温水舀到盆里端出来。   一面是墙,一边是木棚子,再拿一块粗布挡住,简易的洗澡间就好了。   听着屋里头传出来的肆无忌惮的笑,李青文羞愤欲加,却没空生气,赶紧脱掉衣服,擦洗起来。   粗布的一角挂在棚子上,另外一角在江淙的手上,他背着身子,听后面的动静,就知道李青文在里面手忙脚乱,道:“不急,你慢点洗,他们不会来打搅你。”   李青文扁了扁嘴,“哥,等会你也洗洗吧,河里能弄干净?”   江淙从前也是在河里洗澡的,听他这样说,便道:“好。”   听了江淙的话,李青文终于不忙了,把头发以下所有地方都洗的干干净净,身上立地清爽了。   他洗完了,穿整齐了衣服,江淙才把粗布松开。   又去锅里舀了盆水,江淙把盆子放在木头墩子上,让李青文弯腰,浸湿头发后,他用两只手开始揉搓。   李青文至今没有习惯洗长头发,每次洗都很痛苦,每次都会特别怀念前世的短发,在家里时没有办法,粗糙的洗洗,自从江淙发现他弄不来这个后,每次都会帮他洗。   江淙洗头发力道每次都很好,不重不轻,李青文忍不住都想让他多揉搓一会。   把李青文从头到脚都弄干净了,江淙再重新洗澡,这次李青文帮着他拉着粗布帘子,嘴巴张张合合的不停,说着这些日子的事情。   听着他说话,江淙愈发放缓了动作。   一直到天黑,俩人的头发和身上都干透了,才一起回屋。   大家伙早知道他们在外头干啥,回来又是一顿揶揄。   现在李青文才不会怕他们,头枕在江淙的腿上,跟这些人磕牙。   那些人说不过,也不敢动手,李青文暗自笑个不停,任由江淙摆弄他的头发。   本来以为这回可以歇几天,结果很快上头就下来命令,说是要他们跟官兵一起出去巡检。   这个活一般流犯不用做,因为蒋立平他们冬日里巡防的时日久,错过了春耕,免了今年的活计和粮食,才额外有了这么个差事。   这个时候的巡检和冬日里的巡防差不多,都是骑马沿着固定的地方查探,没有发现可疑就能回来。   区别就在于,现在这个时候天气好些,不用挨冻,可能遇到的野物多些,出行更要防着野兽。   大家唉声叹气过后,也不敢耽误收拾东西,只道这次可不要出啥岔子,早去早回,别延误了秋收。   今年没咋打猎,吃的却很凶,存的肉没了,榨出来的油倒是还有不少,李青文烧锅给他们做油炒面。   明明就跟平时一样翻炒,李青文却不小心烫到了手,还接连烫了三次,倒是不严重,但他心里却有些发慌。   他不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但在这个节骨眼,不免会想东想西。   快要出发前,说些有的没的,可能会扰乱人心,他便忍住了,在心里念叨自己别胡思乱想。   不管他如何强压,还是被江淙看出了不对。   “担心?”江淙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哥会多加小心。”   李青文点点头,他把前额抵在江淙的手上,蹭了蹭,闷声道:“有事就跑,反正你们不是官兵,不算逃兵,不会被治罪。”   江淙托着他的头没松手,笑着说好。   怕他手擎着会酸,李青文挪开了脑袋,坐直身子。   抬头看江淙明亮的眼睛,李青文想了想,又爬到炕边,从箱笼里掏出一个皮袋子放在江淙手上。   江淙低头,只看一眼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袋子原本是他的,当初给了李青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这东西是做府兵时统一发放的,他给了李青文后,回去又补领了一份。   他像从前一样,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检查完毕,重新装进去。   可能是得了江淙的话,这个晚上李青文倒是能入睡了。   翌日一早,江淙等人随着官兵一同出发,这次李青风还是替马永江出去了,因为这个时节的野物很肥。   李青文劝不了他小四哥,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他小心。   他们出发后,李青文回到屋,坐在炕边,半天没有动。   周瑶看他精神不济,还给他把了脉,告诉他没事别瞎想,小小年纪,活的像是个老头子。   日后依旧是那个日头,还是那么毒辣。   很快又开始了第二次趟地,江淙他们一走,就只剩下李青文、李茂群、马永江、刘家兄弟和周瑶几个人。   李茂群和刘家兄弟二话不说便吆喝着牲口开始干活。   只不过他们三张犁杖半天趟了几十根垄,走在上千亩地上,少的可怜,让人看了都想哭。   李青文和马永江俩人硬着头皮把牲口套上,马永江本来以为自己能行,结果用犁杖锄断了十几根高粱,就不敢再逞能了。   李青文也不会,他正想尝试一下,陈文来了,知道他们现在没人了,脱掉外衣,挽起袖子便接过了犁杖。   伙房的人让李青文和马永江过来做饭,他们去趟地。   到了伙房,看着那些比人高的一摞摞碗和盆,马永江和李青文咬紧了牙关。   周丰年没来,让他的侍卫带了几个官兵过来帮忙,磕磕绊绊的干了一些日子,不管好赖,总算是干完了。   李青文有些不好意思,便在伙房多干了几日,炒菜炒的胳膊垂着身侧都一直发抖,收获了伙房众人的夸赞。据他们说,刚来伙房时,累的半夜嗷嗷哭,李青文能熬这些天,是个好样的。   李青文听着苦笑不已,他在心里都不知道哭过多次了,不单哭,还恨不得上吊,实在是太累……   从前他只觉得每日准备几十个人的饭菜就是苦差事,冷不丁要给几千人做吃的,那滋味……以后绝对绝对不想尝试。   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伙房这些人更加的钦佩,以后哪个官兵再说伙房的饭食如何如何,他必定要拉着他过来做上几日。   趟完地,李青文随着刘家俩哥去看高粱穗和豆荚,听他们说九月差不多能收,心里不由得担忧,怕边城提早冷下来,这些庄稼遭殃。   担忧归担忧,李青文还想着他爹说过的话,按下这些没用的心思。   他现在只希望大豆和高粱陆续成熟,这样能错开收割时间,要不这些地同时割怕是得要去半条命。   新盖的房子还没有按窗子,现在门户大开,正在晾晒通风,今年的粮食下来,便要装到这里面。   去年李青文那八十亩地收的粮食才吃了几袋子,本该这时候抬出来晾晒一下,但实在是折腾不动,只能偶尔解开一袋子,瞧瞧里头有没有发霉啥的。   察看粮食他都不用去,刘家哥俩三天两头就会去摸一把。   这俩人过去挨的饿比这里的人都多,所以,他们对这一屋子的粮食也格外的在意。   边城其他流犯也同样期盼着今年的收成,这是他们唯一能看的到的希望。   八月的一个深夜,几匹快马举着火把匆匆的跑回了营地,身形狼狈的官兵正是出去巡查的。   已经入睡的林潭和周丰年被叫醒,听到逃回来的官兵禀告他们遭遇到普句人,本来所有人都被俘虏,他们是被人救出来的,九死一生才脱身回来告诉报信……   周丰年皱眉,林潭却是狠狠的拍桌子,立刻点兵,连夜出发。   周丰年觉得应该准备充足,盘问仔细些,白日再动身,但却没有开口,他知道林潭早就盼望着立军功,已经等了差不多快两年了。   官兵的动静太大了,战马嘶鸣不止,李青文被惊醒,穿上衣服出来。   营地燃起数百火把,官兵骑着马,黑压压一片。   一看这架势李青文就知道出事了,只觉得心惊肉跳,立刻往营地里跑。   其他流犯也被吵醒了,他们瞧着外头,面显惊慌,不敢出声,也不敢出来询问,生怕被殃及。   借着周围的亮光,李青文想去找周瑶,然后再去见周丰年。   他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见周从信和周从望举着火把走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拉着李青文回到屋子里。   李茂贤和马永江还有李家兄弟都凑过来,忐忑不安的看着他们两个。   “知道你们听到动静就得慌。”周从信道:“大人吩咐我们过来告诉一声,去巡查的人被普句人抓了,江淙他们机灵,趁乱逃走了,让你不要担心,在营地老实等着。”   李青文狂跳的心脏并没有缓下来,他问道:“那我哥和小四哥他们为甚没回来?”   “因为胡立川还有另外五个人至今还在普句人的手中,江淙他们想要救人。”周从信一脸肃正,道:“出事后,他们一直跟着普句人,半夜救出来几个官兵。特意让官兵回来报信,他们沿路留下记号,林潭将军今晚就会带兵去追。”   李青文颓然的坐在炕边,本来这阵子他都不想了,没料到竟然真的出了事。   周从望安慰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既然能从敌人的手里救出我们的官兵,定然有法子不被捉住。”   俩人告诉他有事过来寻他们,万万不能自己偷溜出去。   李青文知道他在这里干着急也没有用,强自冷静下来,向两个人道谢,同他们说,自己一定好好呆在营地,不会到处乱跑。   就在边城营地准备急夜行军之时,蒋立平等人正猫在山洞之中商量对策。   前几日,他们跟着官兵巡到北边森林处,远远的就看到林中鸟雀惊飞,野鸡兔子慌张外逃,顿觉有些异样。   若只是猛兽在森林中横行,不会乱这么久,眼下这般,像极了他们去年围猎之时……   就在商讨该后退避开,还是前进查探之时,他们的身影已经落在空中俯览而下的鹘鹰眼中。   江淙天生对可视之物敏锐,察觉到鹘鹰的靠近,心生警觉。   再看鹘鹰在空中盘旋,飞回森林,便开口说森林之中必有人,他们应该立刻后退。   可是领头的官兵却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他觉得众人太胆小,非要进森林查探一番。   江淙等人应该听从他的命令,不得已,只得跟随在后。   他们踏入森林中的那一刻,便进入了陷阱。   江淙自知劝说不了领头的官兵,他察觉到不对后,半夜立刻叫上蒋立平等人离开夜宿之地。   胡立川他们几个离官兵很近,喊他们的时候差点惊醒官兵,而他们鼾声震天,不得已,只能先作罢。   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能被袭击,一切都只是猜测。   离开后,他们并没有走远,躲在隐蔽处蹲伏。   从深夜一直等到快要天亮之时,本来以为虚惊一场,但这时,四周却响起了脚步声。   四面八方,应该有数百人之多。   对方人太多,他们这些人就算打个出其不意,怕是也难逃出去。   江淙听到远处明亮的鹰鸣之声,轻道:“除了这些,还有人。”   蒋立平看了他一眼,用气音道:“躲着,不要出声。”   所有人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李青风躲在树藤下,他眼睁睁的看着两个持着刀的人从身边走过。   经过他们藏身之处的士兵有十几个,但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把睡的正熟的官兵和胡立川等人围了起来,捆绑上。   蒋立平他们一动不动,一直看着。   高玉宝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抓后,还在左右看,“你们是谁,绑我们做什么,江淙和头儿他们呢……”   他还在嚷着江淙和蒋立平的名字,胡立川狠狠的踩了他一脚,这才闭上了嘴巴。   不过这些人听不懂他们的话,所以也不知道还有漏网之鱼,只推搡着他们赶紧走。   等这些人被带走,蒋立平他们才出来,江淙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普句人。”   老孙道:“看他们穿戴好像跟传闻中的普句人挺像的,不过这森林中应该还有别的部落,是不是跟刘和他们上次碰到那次一样,是一场误会?”   曾经占有这片土地的势力强大,南北隔绝数百年,北方的部落和小国对于大梁来说都很陌生,只在游记上看到过普句的一些事情,却不清楚他们那里到底如何。   从前大梁北上的队伍受到袭击,听说就有普句人在内,只那时打过照面,林潭将军带兵驻扎后,便没了普句人的影子。   “不会错。”江淙道:“他们说的是普句人的话。”   “你、你怎么、你能听懂?”蒋立平吃惊的看着他。   说完,他又吸了一口气,“你不会是听老钟说的吧,他那人满嘴没一句话真话,你敢信他?”   老钟也是洪州的府兵,不过是另外一个营的,那个人最喜欢吹嘘,说自己从前打仗时候立了多少功,要不是受伤,必定也能弄个官当当之类的话。   他说的最多的是,年轻时北防,有一次迷路,走失在山间,遇到一个天仙般的漂亮女人,女人扑到他身上想要同他做夫妻……   他说那个女人是普句人,也懂得大梁的话,他们在山里生活了几年,还生下了两个孩子。   事实上,老钟家境贫寒,是个三四十岁的老光棍。手还受过重伤,如果不是从前的老朋友帮了一把,他都做不了打杂的府兵。   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白日做梦,不爱听他瞎吹,就江淙,他说啥,就静静的听着,从来不反驳或者揭穿,偶尔还问他两句。   是以,老钟就特别喜欢跟江淙说话。   那人除了说大话并没有别的毛病,大家倒也没觉得他如何,偶尔还会逗上两句,不管他说啥都不会当真,就是没想到,江淙不仅仅是听,竟然还信了他的鬼话!   不等蒋立平他们说什么,江淙道:“我听到他们说,‘这些、大梁的人、回去、皇子、打猎’,他们袖口绣的图案是一种花,老钟说,那是普句才能生长的花,他给我在地上画过,跟这个一样,应该不是巧合。”   听到他的话,众人都愣住了,他们一直以为老钟是胡言乱语,原来他口中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是随意编造的,真是普句的话。   他们不相信老钟,但信任江淙,江淙这样说,那应该错不了。   害怕胡立川他们被抓走,蒋立平等人不敢再追问下去,赶紧收拾东西远远的随着。   对方人很多,他们离开回去搬救兵是最好的。   但是马匹都被那些人牵走了,真要走回营地,那胡立川他们怕是都会被带回普句了。   既然不能回去,那就得硬着头皮追这些人,偷偷救人或者夺走马匹,这样才能有机会。   他们也是胆子大,几十人敢追几百人,不过运气好,这些人抓到俘虏后,很大意,当天晚上夜宿在外时,松了神。   江淙他们摸黑救了十几个人,要不是被挑断缰绳的马受惊嘶鸣,那些人猛的惊觉起来,他们能救出更多的人。   发觉俘虏被救后,普句人还想追,被江淙两箭吓退。   被救的都是官兵,蒋立平让他们回去搬救兵,自己这些人留下继续骚扰。   江淙也叫李青风跟着一起回去,眼下那些人已经知道了他们,很可能会反过来围捕,一定会更危险。   李青风从小到大都是村子里胆子最大的,他一开始被突然围上来的敌人吓了一跳,追着追着还起劲了,不愿意回去。   惊魂未定的官兵立刻骑马回营地,蒋立平等人便在森林中跟敌人拉锯起来。   白天他们就远远的跟着,晚上再让江淙往普句人的留宿之地射冷箭,并不敢伤人,怕惹急那些人,俘虏会遭殃。   那些人可能被扰的烦了,竟然回身想要捉他们,江淙等人还真怕他们头也不回走掉,乐得同他们周旋。   这些人明显只是分派出来抓人的,若是和他们其他人会和,那江淙和蒋立平真都不敢轻举妄动。   此刻,他们之所以会躲在山洞里,主要是防天上那只鹘鹰。   那玩意飞的高,看的远,能避开重重树木,看到猎物的踪影。   现在大家伙都在庆幸,还好不是冬天,要不然雪地会留下明显的踪迹,而且没有森林中的繁厚枝叶遮挡,他们想要藏身也很难。   “能把天上那东西射下来不?”蒋立平问道。   江淙道:“飞的太高,若低些还能试试。”   这只鹘鹰应该是被严格训练过,能寻人,能送信,弄得他们很狼狈。 第71章   凉风至, 白露生,寒蝉鸣,转眼立秋就过去了半个月。这个时节的并州毒日头应该还很厉害, 边城已经开始凉爽起来。   自从林潭带兵离开营地, 李青文便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刘家兄弟每日去地里,他们发觉有些高粱穗子已经干了,招来许多鸟儿啄,便用镰刀割下来。   这样的还不少,一个半天能背回来好几个篓子, 这些高粱穗子明显比别的小, 颜色也稍微浅淡一些。   为了不日日惦记江淙他们,李青文也背上了篓子下地,把这些先熟的高粱弄回来。   有些人对这些小穗子可惜,李青文不这样认为, 早熟有早熟的好, 尤其是在边城这种地方,不管庄稼长的多么好, 多么茂盛,要是一场霜雪下来, 全部冻死, 还不如这种产量少但早熟的。   能进仓库的粮食才是能吃到肚子里的。   他这样想, 特意还把这些早下来的高粱单独搓粒子, 准备留种。   李茂群和刘家兄弟也觉得有道理, 边城和杨顺村不一样, 这里就算少产点, 但地多, 粮食的收成也很惊人。   刘家兄弟的地挨着郭大永他们的, 去看地的时候,不免会瞧见他们的。   可能是今年一直忙着挣钱了,他们的地没咋好好收拾,杂草多,有的都到腰那里了。   李茂群他们顺道看到草给拔了,一走一过,每个人薅了一大抱的草。   郭大永他们原本正在给流犯盖房子,看到李青文他们回来,纷纷问江淙的事情,李青文强做镇定的说了两句。   他们中有人一直盯着刘家兄弟抱着的草,问他们地收拾的恁干净,咋还有这么多草。   刘老大说是在你们地拔的,郭大永听了微微叹气,他也知道,这一年没咋在地里用心。   同样都是今年春天开荒的,刘家兄弟俩的庄稼比他们的高出不少。   不管咋遗憾,人终究只有两只手,能干这个就做不了那个,想从流犯手里赚钱,就得把地扔一扔。   想到兜里的银钱,他们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干活。   周丰年本来就是来边城避祸的,能混一天是一天,林潭离开后,营地的事情暂时交到他手里,他的两个侍卫倒是忙起来了。   普句人现身在几百里开外的森林,离营地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得加紧防御。每天都有几十名官兵骑马在营地周遭侦查,其他流犯也听说了,惴惴不安。   李青文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守着周丰年身边,这样就能最快的知道消息,但他还是忍下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杨树村村民,一样眉头紧锁。   今天开春和入夏时,雨水很足,庄稼长势喜人,有人说是难得的丰收年。   才说完,之后就只下过两场将将能打湿头发丝的雨。   庄稼后继乏力,豆子和谷子顶破大天能收个六成,高粱好些,大概能得七八成。   明明粮食歉收,官府却不上报灾情,今年的税粮和往年一样,这让各个村子的百姓睡不着觉了。   李茂贤和李青宏还没到家时,在拢北城到范阳城的路上,就看到路边的庄稼有些旱,到了拢北城,卖东西时候,听到不少人说今年收成不行,他们心里就觉得不妙。   卖完东西,把银子和信分别托付商队送去京城,父子俩往回走,沿路听到了许多庄户人抱怨,李茂贤途中多次下车,去田里挖了点土,厚厚的一层都是干的。   果然,回到家后,发现村子的地里也是旱的。   姜氏生了个丫头,陈氏十分高兴,家里的小子孩儿太多了,可算是来了闺女。   李茂贤和李青宏回来后,家里一下热闹起来,爷俩把边城的事情讲了,陈氏和姜氏听的津津有味。   她们只遗憾自己不是男人,要不然也要去看看,瞧瞧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树,那么多的草还有那么多的兔子。   一家人团聚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歉收的阴云一直笼罩在头上。   李茂贤到家后看到了好几封信,李青卓从京城送回来报平安的,有程年明给他的回信,信中说收到了甜高粱种子,今年种完再来信细说,以及家中的种种事情,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秦林的信最厚,看完后,李茂贤一直皱着眉头。   离县那边旱情更重些,秦林他们从京城回去后,已经在筹集赈灾的粮食,他在心中叮嘱李茂贤多准备些存粮。   李茂贤和李青瑞再去县城时,米铺的价格已经涨了。李青瑞只给媳妇买了些补身子的,父子俩回家。   刚到村子,李茂贤就被李本善和郭大全他们拉走,一堆人商量税粮的事情。   今年有灾还要照常交钱交粮食,交上去,剩下的可就不够一家人吃饭了。不交,官府怕是要来拿人……   正商量着,张氏跑来了,问李茂贤,为啥郭大全他们家都收到了钱,李茂群却啥也没往回拿,是他不认自己这个娘了,还是银子被谁昧下了。   那怀疑的眼神,就好像李茂贤故意把李茂群赚的钱藏起来不给她一样。   这个弟媳妇把他们老李家的脸算是全丢没了,李本善气的要死,当着张氏的面把门关上。   张氏就在外头大骂李茂群不孝,亲娘不要,每年就扔那么点钱和粮食。   村里人听了撇嘴,一年给这么多还不满意,还要吃人肉,喝人血?   村子这边愁云惨淡,边城这边也不遑多让。   等待是最煎熬,在这种煎熬中,李青文盯着的野草慢慢黄了叶子,一阵湿了地皮的小雨过后,田地里的高粱叶子变了颜色,天气骤然冷下来。   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这天一大早,李请文没惊动任何人,换上皮袍,带上提前做好的干粮,骑着甜枣到营地大门口,却被官兵拦住了。   非常时刻,所有人不得随意离开,如果有要紧事,要周丰年亲自下令放行。   知道这个时候找周丰年定然也出不去,李青文无精打采的往回走,周瑶站在路边看他,“就快要秋收了,本来人就不多,你还想偷偷跑?”   周瑶把李青文押回来,李茂群还不知道他出去被拦,和刘家兄弟正在埋头磨镰刀。   李青文默默的把麻袋拿出来晾晒,有漏洞的挑出来打上补丁。   过了一会儿,去门口打探消息的马永江也蔫头耷拉脑袋的回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道:“我昨天做梦,明明梦到他们回来了……”   周瑶看了他一眼,心里想,要是做梦管用的话,现在所有人保准都在炕上……   但这话这个时候显然并能说出口,要不然这几个人心更乱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李青文等人立刻起身,放下手里的活,飞快的向门口跑去。   他们还没跑到地方,就看到官兵们拉开了弓箭,对着外面射了出去,同时敲响了示警的鼓声。   敌人来了?!   营地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很多人跑回去收拾东西就要逃!   李青文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窟窿,从里凉到外,如果敌人都打到了这里,那江淙他们……   就在大家把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外面的马匹远远的停下来,马上的人一边喊着“别动手”,一边往下脱衣服。   听到他们的喊话声,第二茬的箭雨便停了下来。   待周丰年带人出城门时,外面的十几个人已经脱的只剩下一层里衣。   这个时候的天气已经不算暖和了,一阵凉风吹过,一堆人如鸡崽子般抖了抖。   周丰年骑着马围着他们转了好几圈,好整以暇的瞧着这些人。   看着远处闪烁的寒星,老孙终于忍不住了,苦着脸道:“大、大人,能不能先让里面的人把弓箭放下……”   营地里的人此时也发觉不对,看到周从信挥手后,将弓箭撂下。   见状,李青风立刻把地上的衣袍往身上套。   周丰年都气笑了,“刚才差点被扎成刺猬,现在还敢穿这些乱七八糟的衣服?”   李青风咧嘴道:“这可是好皮子,蒋大哥说京城能卖二十多两银子哩。”   营地门口全是持着兵刃的官兵,李青文无法靠近,远远的看着周丰年好像和外头的人说话,又听前头的官兵说不是敌人,他的心飘飘忽忽的往下落。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候,周丰年终于带着那些人往回走,李青文的个头现在吃了亏,他垫脚想要看,越是啥也看不到。   忽然他听到一声“仔儿”,李青文身子一颤,眼睛就湿了。   李青风穿着普句士兵的衣裳,挤出人群,看到李青文,还在那没心没肺的笑呢。   李青文握着拳头跑上去,到底还是卸去了力道,打了他肩头一下,“小四哥,你可回来了,其他人呢?”   “我们十几个人先回来了,怕你们担心,特意送信。”李青风还跟弟弟显摆他的新衣服,“江大哥他们跟着林将军在后头。”   “可有人受伤?”马永江挤过来,急切的问道。   “没有。”李青风回应的十分痛快。   “咋没有,我就受伤了!”张玉海把自己划了一道口子的手背伸过来,“跑的时候被树杈子给刮了。”   伤口不小,但已经结疤了,在日夜担心他们丢了性命的人眼中,这连屁都算不上,还有人道,“咋没把你命根子给刮掉呢。”   嘴上骂的凶的,都是之前最担心的,被骂的人也丝毫不在意,挠着头笑。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老孙和官兵正在向周丰年禀告,听说林潭他们不日就能回来,周丰年总算是松口气,看守营地这也是个苦差事,他不爱做。   其他流民也都长长的出口气,要真是敌人打过来,他们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被抓都算是好的,万一碰到暴虐成性的,怕是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把老孙丢下,李青风等人被拥着回到住处,马永江问他们怎么穿成这样。   “……他们人很多,把山头给包住了,天上还有个扁毛畜生盯着我们,不好逃,就卖了破绽,引他们人来抓。”齐敏道:“我们把他们落单的给逮住,扒了他们的衣服换上,混进了普句士兵里面。”   听着他这轻描淡写的说辞,李青文心都颤个不停,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跟着普句士兵在山上转圈寻我们自己!”提到这个,李青风就高兴的不得了,“我们还跟着普句士兵学了好几句话。”   说着,把叽里咕噜的念了两句,大概就是“人呢、不要放跑他们”之类的话。   李青文并不觉得哪里好玩,狠狠的捏了一把汗。   马永江听的脸色都变了,“你这次可是替我遭了殃……早知道,我该自己去的。”   “蒋大哥说,还好你这次没去,要不就得坏事。”李青风无情开口道:“他说你一惊一乍,容易露馅。”   马永江脸皮皱的像是晒了几个月的橘子,平心而论,若是他遇到那种险境,可能真的吓掉三魂。   “唉,别提了,有惊无险,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林潭带兵赶到后,江淙立刻让老孙带着李青风他们去到后方,以防双方开战后被殃及。   李青风他们只知道林潭和普句人动了手,好像并没有什么伤亡,他们就被催着回来报平安。   说了半天话,老孙才回来,赶紧吆喝人把衣服换了。他们这次也是大意了,光想着早点回来,却没料到被误认成敌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自己人射死,那可真是千古奇冤了。   他们这次鲁莽的行为给营地造成了慌乱,好再没出事,要不他们怕是得挨罚。   李青风不咋情愿,但还是脱了下来,让李青文好好收着,这东西可以换银子。他的可是从一个普句士兵头领身上扒下来的,比别人的都值钱。   钱不钱的,李青文都不会去想了,人好好的回来他就谢天谢地。   好消息传来,所有人都想着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结果半夜起了狂风,生生的把窗户给吹开了,大家惊醒,缩着膀子关窗户,回来发觉炕冰凉。   一夜变凉。   早起的人打了好几个喷嚏,饭都没吃,穿上衣服往地里跑。   李茂群和刘家哥俩一个个的掰着高粱穗子看,又把掉在地上的豆荚捡起来,看看里面的豆子,大部分都长成了。   河边的水稻就不太好,再冷可能就被冻死了。   李青文和周瑶等人先把药圃里的药材能摘的先摘了,摘回来之后还不算完,该晾的晾,该洗的洗,还得各种炮制。   这样的天气没法在外面晾晒,都得在屋里阴干,他们把马厩都给占用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第72章   连续五日越来越冷, 水稻终于被冻死了,众人拿上镰刀下地,半天功夫就全都割了回来。   一大把稻穗抓在手里, 掂了掂, 都没多沉,老孙他们估计了一下,说能打个三百来斤。   去除那些秕子,可能也就一二百斤饱满的稻谷。   劳累了一年,好几亩地, 最后就打了两袋子粮食, 着实令人唏嘘。   大家并没有为这个消沉太久,因为江淙他们回来了!   首捷告胜,营地一片欢腾,江淙原本夹在一群官兵中间, 远远的看到李青文等人, 第一个跳下马来。   此时离营地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江淙把李青文弄到马上, 自己牵着缰绳往前走。   老孙和马永江等人也围上来,兴奋的问他们和普句人打仗的事。   这次不但没有折损一人, 还俘虏了普句的一个皇子, 以及士兵数十人, 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大家高兴坏了, 李青文坐在马上, 上上下下打量江淙好几遍, 最后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   旁边有太多闲杂人等, 李青文没有开口多问。   到了营地之中, 眼见江淙都要被李青文拉走了, 林潭的亲兵过来,说要请他和蒋立平一叙。   江淙这次立功,大家都知道,闻言便纷纷道:“快去,快去,不要让林将军久等。”   知道江淙他们安然无恙就放心了,大家一边往回走,一边打趣刚回来的高玉宝等人,问他们被抓之后睡的可还香。   高玉宝老实,这次因为睡的太死,遭了大罪,险些害了其他人,一说起,便垂着头。   胡立川就厚脸皮,笑嘻嘻的道:“香!都被抓了,不用提心吊胆,当然睡的香,总比老孙他们在山中被追的四处逃窜强。”   “那你咋不跟他们回普句,回来干啥?”   “我不是舍不得你们嘛。”胡立川嬉皮笑脸的道:“再说了,我不回来,头和江淙他们不得着急?”   胡立川这个兵油子,被救后还偷偷拿走了一大捆鹿筋,一直藏在衣服里面,现在拿出来给众人看。   众人夸他干的好。   “哎哟,看样子还是马鹿筋。”周瑶看过之后,道:“你要是没甚用,拿给我入药,做好了药,还给你一半。”   胡立川把东西给她,道:“我这还不算啥,你们是没看到江淙,都能把天上飞的鹰给射下来……”   大家的夸赞声更大,李青文却没有做声。   胡立川他们比李青风回来的晚,知道的多些。   从他口中得知,普句皇子好像在带人打猎,江淙等人巡查时,被他们察觉到,所以进了森林不久后就被抓。   林潭带人赶到时,刚射了一通箭,对方很多士兵突然溃败而逃,皇子和猎物没跑掉,都被带了回来。   众人唏嘘不止,都说好好吃一顿,压压惊。   他们一回来,后屋的灶台便开始忙乎,割稻子的时候,李青风和马永江撒了网,捉了许多鱼,大家半天才收拾完,抹了盐全都挂起来,现在拿回来几条,洗干净直接放锅里蒸。   喧喧闹闹的吃了顿饭,有人看到李青文还在锅里放了饭和菜,道:“不用给那俩人留着,他们不定跟着林将军吃什么好的哩。”   才刚说完,就有人来了,不过不是江淙和蒋立平,而是林将军派来的,送了三车猎物,野鸡、狍子和鹿啥的,这是他们此行的战利品。   这次的鹿不一样,鹿皮和鹿茸什么的都在。   这天虽然冷,但还没到那种滴水成冰的地步,这多东西送来必须得赶紧收拾,要是坏掉可就糟蹋了。   不用老邢头招呼,伙房的人便自带刀子来帮忙,孙家的人也过来了,他们也没闲着,提水,烧水。   干活的时候大家伙嘴巴一点也没停,打听他们这一趟发生的各种惊险事情,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现在凉了,大家都愿意窝在屋里头,今天特别,他们房子外面架上火,一群人说着话,热闹的很。   有流民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凑过来听几耳朵,也有想烤火的。这附近没啥柴禾,草倒是不少,但是枯草不禁烧,不像他们这,烧了一年,秸秆还有好几垛,可真是把人羡慕坏了!   江淙和蒋立平夜深了才从林潭那里回来,远远的就看到房子前一人多高的火焰,还有七嘴八舌的大声说话。   江淙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坐在李青文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尖刀,利索的扒掉狍子皮。   他俩一回来,李青文立刻起身,说天太晚了,剩下的明天再弄。   其实也没剩下几只了,李青文让伙房的人拿回去,他们自然乐意。   门前的火被熄灭,一众人哄哄嚷嚷的回到屋里,其他人都缠着蒋立平问这次立功,林潭将军有没有什么奖赏。   不等李青文开口,江淙就主动道:“眼睛不疼了,只用了两次。”   李青文凑到他的面前,仔细看他的瞳孔,果然红色很淡。   这么大半天,李青文自己也宽慰自己,遇到这种危险时候,自然得顾命,他闷闷的应了两声。   江淙揉了揉他的头,把一个铁箭头从皮袋子拿出来,道:“仔儿给我的这个,这次派上了大用场。”   这个铁箭头比较特别,比巴掌短些,前面是箭矢的箭头模样,后头却是一个削尖的,这个是江淙从前惯用的,他会把普通箭矢的箭头用刀撬下来,插上这个用。   屋子里有些昏暗,李青文闻到箭头有股淡淡的血腥气,摩挲了一下,又装回了袋子,“哥,你以后出门就带着这个。”   江淙点头应着。   俩人挤在墙角,旁边的人说的热火朝天,因为蒋立平说了,林将军会将他们这次的功绩上报给朝廷,他会向朝廷求情赦免,当然,结果如何现在未可知。   除此之外,边城营地往南会再设几个驿站,他们这些人愿意去做驿夫,以后可以免了流犯的各种杂役,巡防巡查也不用再去。   边城这边鲜少有人走动,驿站就是清闲差事,可比现在种地、割草啥的要好多了。   大家都很高兴,就算不能脱罪,他们得了林将军和周大人的关照,以后的日子定然不会差,还有的人甚至都开始想去驿站每日都做什么了。   像马永江这样不愿意出去的,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高兴的恨不得跳起来。   李青文倒是不向往住啥驿站,小声嘀咕,“这里有啥不好……”   他觉得自己这里好的不得了,屋子暖和,离河近,抓鱼提水都便利,去田地干活也走不了多少远。   江淙听到了,摸着他的脑袋,道:“我们就住在这里。”   李青文一下就高兴了,抱着江淙的腰咧嘴笑了笑。   慢慢的,屋子里说话的声音小了,呼噜声越来越响,外面的风也愈发大。   江淙被李青文盖紧被子,然后去到外屋,蒋立平很快也跟了出来,他小声道:“你心里可有不痛快?”   江淙摇头,“现在就挺好,周大人说现在京城乌烟瘴气,即便把所有功劳记在我身上,也未必能如何,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林将军承情,愿意为我们赦免奔走,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其余事情再做谋划就是。”   看江淙如此坦然,蒋立平忍不住叹了口气。   林将军给朝廷上报他们的功劳是救回被俘虏的官兵,实际上,普句的皇子也是江淙生擒的,也正是因为这般,两边才没有打起来。   只是这份功绩会记在林潭的头上,当然,林潭也许诺了他们各种好处。   风从门缝钻进来,俩人在外屋没多呆,说两句便回去。   江淙本来想暖一会儿再躺下,李青文睡着了,觉得身边有点空,伸出手抓了半天,终于抓到了回来的江淙。   怕吵醒他,江淙没有反抗,被生生拉进了被窝里。   天还没亮,有人在窗户纸上摸到了一手霜,哆嗦着赶紧加一件衣服。   原本他们回来应该好好歇一歇,但秋风不等人,几天就把高粱的叶子吹干,同时也吹黄了大豆的豆荚。   江淙他们放下弓箭拿上镰刀,赶紧下地收割。   原本他们是前面人割高粱穗子,后面人割高粱秸秆,刚这样收半天,小雪就下来了。   这场雪虽然不大,却把大家给吓坏了,当天晚上都没睡觉,借着淡淡的月光在地里钳高粱穗子,隔十几步割出几根垄,供马拉车走动。   马车往前走,两边的人把高粱穗子往车上倒,没了脑袋的高粱秸秆就那样立在田中。   他们近五十人走一遭就是五十根垄,再返回来,就是快一百根垄,收起来十分的快。   高粱叶子被吹的上下乱飞,人脸不小心蹭上,必定划上一道口子。   就算是钢铁一般的汉子,也不愿意自己脸一会添一道血口,大家都蒙上了布巾。   孙家的人忙了一天,原本都要睡觉了,孙昌抚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李青文他们还在不停的往回拉高粱。   他立刻把家里人都叫出来,抄上镰刀又扎进地里。   干了几乎一天一夜,众人又冷又饿,蒋立平厚着脸皮去找周丰年借人,帮忙来秋收。   他们这一年在这地里花了那么大力气,可不能最后关头被毁了。   周丰年也是个大方的,一次派过来三十个人,自己也到地里牵牲口,往外拉庄稼,他都干活了,那些三十个官兵更不敢偷懒,埋头苦干。   他们在边城是半屯田,官兵也种地,不过没有流犯这么多,本来还指望让流犯来收地,没想到有一天会帮着流犯干活……   还要拼命的干!   因为蒋立平他们割的飞快,这些官兵不想落后太多,咬牙跟着,一天下来,累的手都抬不起来。   因为不用交粮,今年种的高粱多,麦子有一百多亩,豆子只有几十亩,割高粱的时候,出了几个人把豆子先收了,要不再吹两天,豆荚都得掉地上。   李青风和马永江还有李青文跟周瑶一起收剩下的药材,周瑶被吹的头发都飞了,她咬着牙骂道:“这个鬼地方!”   说冷就冷,说下雪就下雪,每次都把人折腾的死去活来。   骂完就得赶紧闭嘴,要不然就得吃一嘴土。   秋收开始后,李青文他们都不做饭了,伙房的人把煮好的高粱米用盆子端过来,大家趁热吃两碗,一抹嘴就得接着干活。   他们近千亩地,几天就把粮食弄回去了,然后一边打场,一边割剩下的秸秆。   这个时候,只种了几十亩地的流犯竟然还没收完。   周丰年接过湿布巾擦掉脸上的土,叹了一句,“看你们干活心惊肉跳的。”   简直跟不要命一样。   这个周从信懂,他道:“公子明年要是种上几亩,就能明白了。”   谁下力,谁心疼啊。   周丰年哼笑一声,“你不过帮了几次,倒是懂了不少。”   他们主仆现在一副闲散模样,李青文他们却还在忙,大多数人在打场,还有一部分在拿着秸秆榨糖。   没有任何意外,今年的秸秆也受冻了,出糖会少,但没甚关系,今年种的全都是甜秸秆,能榨上一两个月,急也急不来。   风大的好处就是,粮食收下来不咋用晾晒,能直接装起来。   虽然水稻和小麦收成一般,高粱一亩四百多斤,真真收了很多很多。   先是麻袋不够用了,后来他们新盖的房子也装不下,最后不得不借用了官兵的几处仓房,   看着堆到房顶的红色高粱,众人激动的浑身颤抖,是高兴的,也是累的。   刘家兄弟当着一众人的面呜呜的哭,从小到大,没看过这么多的粮食,这里面他们就有他们的一万多斤高粱米。   一万多斤啊,他们全家加上妹妹一家,敞开肚皮,能吃好几年。   这才是今年的收成,明年、后年还要再种,以后便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粮食!!   李茂群去年就见识过一次,今年也是禁不住高兴,看着恁多粮食,总觉得以后不用再挨饿了……   他咧嘴笑了两声,结果灌了一肚子风,赶紧闭上嘴巴,却还是忍不住笑。   李青文他们地里的秸秆还有十几亩没割,又下雪了,这场就大了许多,还有一半人没有把田里的庄稼收回来。   连续猛干了十多天,李青文人都累赖了,嘴被吹裂了口子,疼的厉害。   江淙把他硬按在炕上,李青文都没挣扎的就睡了过去。   待他呼呼睡着,江淙掏出药膏,用手蘸着,一点点的给他抹到唇上的口子。   江淙这些日子也累狠了,看着李青文一会儿,自己也靠在旁边睡了去。   老邢头喂完马回来,看炕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赶紧去后屋点起灶膛的火,怕他们这样睡会着凉。   他不会做饭,往锅里添了很多水,再洗了半盆米放进去。然后回屋,又忍着呛鼻子的臭脚丫子味道,扯被子给他们盖上。   蒋立平他们躺了一天一夜,有人饿醒了,浑身酸痛的爬不起来,唉唉直叫。   老邢头把煮成糊糊一样的高粱米端进来,他们随便吸溜几口,又倒到了炕上。   陈文过来看了两次,见他们累成这般,也没叫人,让官兵把菜堆在外屋。   白菜、萝卜和野芹菜是边城种的最多的,他知道李青文也种了菜,也清楚他们人多吃的多,特意拉过来两车。   边城的冬天那么漫长,攒多少菜都不多。   江淙听到动静起来了,问他甚么时候回京城,他有东西要往京城送。   林潭那边把普句的人审讯完毕,要押送回京城,这差事便是陈文的。   陈文也不知道确切的日子,只说走前找人来知会一声。   江淙回到炕上,又给李青文嘴上抹药。   躺了两天,李青文睡的头都疼了,挣扎着起来吃口饭,再下地时,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李青风拎着两桶鳝鱼回来,一开门,一股强冷风夹杂着雪花“呼”的一下吹进来。   李青文被江淙挡住了,才没有被兜了一脸的雪。再伸头看出去,门外的雪已经到小腿肚子了。   他们睡觉的时候,雪一直在下,到现在都没有停。   李青文这次是真的累软了骨头,醒来后都没去后屋,大家谁饿急眼了,就去做口饭吃,反正咸菜多的是,就着饭也能吃好几碗。   李青风受不了,他把肉拎到伙房,伙房的人自会给他做。   虽然滋味不如李青文做的那般好,但肉咋着也比咸菜香。   他开了这个头,其他人也往伙房挤,周瑶不愿意,她拿出来一排银针,跟李青文道:“我给你扎扎就能解乏。”   李青文看着那一排排银闪闪,一个激灵,登时恢复了几成气力。 第73章   边城这里秋收完, 杨树村那边才刚刚开始。   陈定新和柳大广也早早过来帮忙,老牛湾今年收成也减了不少,但他们做青砖和青瓦赚了不少银子, 倒是不咋担心以后的日子。   他们来时拉了一车的稻米,还带了二十两银子, 粮食是给李家的,银子是给李青文的,如果没有他教着看火,他们也没法赚这个银子。   之前给那个老贼白干了那么多年苦力, 回村又受到了许多指点,陈定新他们可是受了不少窝囊气,只这一年,终于翻过身来!   李茂贤把稻米收下了, 银子没拿, 秋收完又装了一车高粱米、六坛子糖稀和几张羊皮, 让陈定新拉回去。   陈定新死活不干,陈氏堵在门口, 道:“咋,还嫌少, 姑再给你装一袋。”   最后, 李茂贤和李青瑞把他们送到沟那边才回来。   陈家来了新米, 陈氏就顿顿给姜氏做, 俩小孙子也能吃上两顿, 剩下的人还是高粱米饭。   姜氏生完孩子几个月,陈氏始终没让她沾手家里的活, 晚上还要看着小孙女, 让她多睡一会儿。   姜氏要抢着做事, 她便拦着,道:“生孩子损元气,不好好歇着,日后容易留下病根。”   陈氏腰疼的毛病就是从前生完孩子之后受累闹下的,她自己受过这个罪,自然不想让姜氏也步自己的后尘。   姜氏也急了,怕她累着再犯老毛病,陈氏拿出了李茂贤从边城带回来的药膏,“这个可是好东西,揉上两刻钟,腰能热一个晚上。”   她吃着吕大夫开的药,再用这个药膏,感觉身子都轻快了。   看她不似逞强,姜氏才不再争抢,道:“听爹他们说,仔儿那边有这好的大夫,我安心多了。”   陈氏也点头,边城那边是荒凉,可要是不出门,豺狼虎豹啥的倒是不用害怕,独独就怕生病,现在好了,有大夫,还种了药……   别说那俩儿子不愿意回来,她都想去见识见识了。   杨树村家家户户的地都不咋多,秋收很快,只是收完了,大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待官兵来收秋粮,村子时常听到哭声。都是救命的粮食,交上去,来年可怎么活。   李茂贤这阵子没着家,一直被人叫走,这天一早,他刚出门,村口来了两个慌里慌张的半大孩子。   俩孩子跟要饭花子一般的打扮,进到村子后,左右看了半天,敲响了最近的一个大门。   开门的妇女皱眉,挥手赶人,“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吃的,你们走吧。”   一路上,这样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俩人使劲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道:“我们不是要饭的,只想跟婶子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杨树村,李茂贤家在不在这里……”   女人闻言一愣,出来把门关上,“这是杨树村,你们要找李茂贤……我领你们去。”   陈氏把屋里洗好的尿布拿出来晾晒,听到外头有人叫,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走到门口,就看到同村的嫂子站在外头,身后还跟着两个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半大小子。   她还没开口说话,两个小子哭道:“舅母,舅母,我是月豪,我们家出事了,我娘让我回村里找你们……”   竟然是远在南阳县的两个外甥,陈氏吓了一跳,连忙把俩孩子拉进院子,同女人道谢,女人也知道他家现在有事,客气了一句便走了。   剩下的粮食定然是不够吃的,县城的粮价又涨了,村子里的长辈正商量,要各家各户的青壮力去外头找活干,这还有一个冬天呢,要是能出去赚点钱,也能贴补家用。   村里人鲜少有外出走的远的,去县城蹲了几天没找到事情,知道李茂贤今年去过几次范阳城,李本善他们问,若是村里人去范阳城,好不好找到活做。   现在村里人肠子都悔青了,应该跟着去边城的,郭大全那些人去了几个月,就让李茂贤带回来好几两银子,他们要是早去,这个时候也有钱买粮食了。   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晚了,李茂贤刚回来,定然不会再去边城,他们到底还是错过了。   正说着话,李青宏过来,说是家里来客人了。   村里人知道,如果不是要紧事,李家人不会派人来寻李茂贤,闻言便纷纷开口,让他先回去招待客人。   李茂贤回来时,刘月豪和刘月来哥俩已经哭完了,顶着红肿的眼睛喊舅舅。   俩人已经洗过脸,又换上了李青宏和李青风的旧衣服,不再像刚来时那乞丐一般的模样,只是脸上露出来的伤口更加的触目惊心。   “舅舅,我娘被抓起来了,他们说要被砍头……”刘月豪一脸惶恐,哽咽落泪的说道。   知道妹妹家出事,李茂贤面色微沉,“慢点说,到底咋了。”   “我、我娘被官差抓走了,她把一个烂嘴巴的贼妇捅了,我、我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人家找上门,张口要二百两银子……”刘月豪哑着嗓子,道:“我们家凑不出那多银子,他们便说要砍我娘的头……”   李茂玉生的好看,又能干,嫁给刘大成后,里外都打理的好,街坊邻居可是羡慕坏了,哪里都有看不得别人过的好的,就人就造谣,说李茂玉和哪个哪个眉来眼去的,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李茂玉那泼辣性子,自是把那些嚼舌根的人骂的狗血淋头,她和街上几个妇人有了过节,那些妇人更是卖力的说瞎话,说看到谁谁半夜跳了刘家的墙头,说这几个孩子一点都不像刘大成……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刘大成心里终究有些闷气,但他不出去教训那些人,反而开始喝闷酒。   李茂玉一个人拿着柳条把那些说她坏话的人抽的嗷嗷叫,自己也被扯乱了头发,刘大成一看她这狼狈模样,再瞧两个儿子跟别人打架弄伤的脸,心里有火,便发到了李茂玉身上。   一开始只是吵闹,后来便动了手,李茂玉敲破了刘大成的脑袋,刘大成打伤了她的胳膊。   微薄的积蓄全都付了药费。   李茂玉虽然出身清寒,但从小被爹娘和哥嫂疼,没受过这委屈,嫁的太窝囊,如果不是有孩子,她恨不得离开这个家。   她心气高,不想让娘家人知道自己过成这样,始终没告诉李茂贤。   她的胳膊受伤,被李青瑞看到,后来李茂贤和李青宏上门,刘大成害怕的躲起来,不敢见他们。   李茂贤他们父子俩在南阳县寻了三天,才把人找到,问他为啥对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动手。   刘大成怕李茂贤,知道这个大舅哥不是好惹的,也自知理亏,当时就跪下了,哭着说自己不是人,以后再也不敢了,要是以后再犯,他就任李家人打骂。   他也哭着给李茂玉赔不是,李茂玉刀子嘴豆腐心,心软了,也跟哥哥求情。   李茂贤又语重心长的同刘大成说了好些话,最后看他确实悔改,这才回来。   他走后,刘大成确实不敢再乱喝酒了,不想听街坊邻居的闲话,索性就去了隔壁县干活。   刘大成一走,那些妇人编排的话就更难听,说刘大成不用挣钱,反正有那么多人给他拉帮套,替他养媳妇和孩子。(注:1)   家里男人不在,街头巷尾那些混混便起了歪心,整日围着刘家转悠,更是惹得闲话四起。   李茂玉便去寻刘大成,让他回家,要不这日子以后没法过了。   刘大成不愿意回去闹心,俩人又吵起来了,刘大成梗着脖子,“你大哥不是能耐吗,你回去找他!”   说到底,他就是觉得去年给大舅子下跪丢人,今年便时不时拿李家人出来说事。   李茂玉彻底心寒了,她道:“你跟我回家,不用我哥,我自然有法子让那些人闭嘴。”   她说的信誓旦旦,刘大成被俩儿子拽着,不得已回了家。   李茂玉带着他,去到平时最喜欢给她泼脏水的一户人家,那家的女人知道刘大成是个废物,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斜眼道:“你咋回来了,是不是媳妇大了肚子,找不到爹了?”   李茂玉让俩儿子拉着女人,劈头盖脸把那妇人打了一通,拽着她的头发拖到街上,喊人出来。   待闹到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她把袖子里的刀子拿出来,直接插到那妇人肚子上,对着周围道:“以后谁再敢嚼老娘的舌根,我就是到阴曹地府都会爬出来把你们一个个捅死!”   当街的所有人都傻了,呆愣许久,惊叫着四散逃走。   李茂玉把刀子拔出来,递给刘大成,“这个法子准保管用,你以后也不用躲着藏着了。”   刘大成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险些尿了裤子。   李茂玉拿着染血的刀子,对着刘大成,有一瞬,她想刺上去,但看着旁边的孩子,终是垂下了手。   那户人家也不敢靠过来,直到官兵来把人抓起来,才对她又踢又打。   被带走前,不见刘大成的身影,李茂玉让俩儿子来杨树村,哥俩哭着喊着,跌跌撞撞行了二百来里路找到了舅舅家。   听着哥俩的哭诉,李家里外鸦雀无声。   李茂贤脸色有些发白,他原本想,今年冬天再去南阳县走一趟,结果,还没去,妹妹出了这等大事。   不及多想,李茂贤起身,让俩外甥等着,他去了李本善家。   陈氏咬牙切齿的骂着那些长舌妇,一边安慰两个外甥,一边收拾东西。   午饭都没吃一口,李茂贤和李青瑞带着三十多个本家兄弟侄子去往南阳县。   南阳县不小,每日都吵吵嚷嚷的,县城的一角有个桂花巷,这里住的大都是贫苦人家,房子小,人多,几代人挤在一堆,终日都能听到前后左右人家的孩子哭叫,女人咒骂和男人打呼噜的声音。   屋子里憋屈,桂花巷的女人和老人白天都喜欢出来坐在,拎着板凳或者蒲团,在门口缝衣服、纳鞋底,一边说着家长里短。   这些日子,巷子的家家户户门口却是没甚么人了,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前阵子,这里发生了一件血案。   亲眼目睹刘家媳妇往人肚子上插刀子,回去的人后怕不已,躺下都忍不住会摸摸肚子,然后一个激灵。   因为挨刀子的那个嘴臭爱造谣,大家现在都不敢在外头瞎说话,关起门来才会唏嘘两句。   “刘大成他媳妇下手也真是真狠,要不是赵家那个臭嘴的婆娘衣服里藏着两块饼,怕是一刀子下去肠子都得戳烂了……”   “戳死也活该,她那张嘴巴生的就是损阴德,这些年她谁家的事情没有背后编排过,我都想给她两下子,就怕惹上这摊臭狗屎,日后咬着我不放。”   “我现在想想那天,不咋怕了,觉得很爽利,痛快……不过刘家的媳妇这次怕是要倒霉了,赵家告她杀人,不但要治罪,还要赔银子治伤。”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屋了,“出家里的门都把嘴给我闭上,刘大成家来人了,听说是他媳妇的娘家人,我看这事还没完,咱家可别刮蹭上。”   说话的人心头一紧,不敢再多言,却也好奇的顺着门缝往外瞧。   她家斜对面便是刘家,恰好看到有二三十个男人进进出出,一个个沉着脸,看上去有点骇人。   李茂贤带人到了南阳县,住在亲戚家的两个外甥女才敢回家,见到舅舅和大表哥,自然是痛哭的险些喘不上气来。   娘亲出事,爹不知道躲到哪里,哥哥和弟弟出去,她们两个这些日子一直担惊受怕。   李青宏安抚俩人,李茂贤和李青瑞去南阳县的衙门,里里外外的打点完,到牢中见到了李茂玉。   李茂玉穿着囚衣,神情十分憔悴,强忍着眼泪,道:“大哥,我这次闯大祸了,可我不后悔,就是还得让你操心。”   李茂玉在家里做姑娘时,性子就泼辣,偶尔和村里人吵闹起来,兜不住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找李茂贤,有哥哥挡着,她得能少挨爹娘的数落。   她出嫁二十载,如今遇难,还得大老远的把哥哥喊来善后,心头自然是百般滋味。   “你要是真把我当大哥,就该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李茂贤叹气道:“先吃饭,待会再说。”   李青瑞把带来的布放在地上,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个个拿出来,摆在布上,道:“姑,我听狱卒大哥说你好几顿没吃了,先填填肚子。”   李茂玉端着饭,一口吃不进,眼泪吧嗒吧嗒的砸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人恶意中伤,为什么会摊上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手抖个不停,李茂贤把她手上的碗拿下来,道:“哭完再吃。”   一直强撑着的李茂玉终于禁不住了,放声大哭,“哥,哥,我、我的命太、太苦了……”   不想让外人看笑话,被说闲话的时候,她从来不会露怯,男人靠不上,她就自己打回来,最后想要鱼死网破,结果那个破烂货活下来了,自己却深陷牢狱,她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   压抑的太久,李茂玉眼泪像是流不干似的,哭的肝肠寸断。   李茂贤知道她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也不劝,就听着她哭。   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狱卒过来说,他们该走了。   李茂贤站起来,对哭没了力气,趴在地上的李茂玉,道:“你在牢里好好呆着,等我把外头的事情弄好了,就接你回村子。”   出了大牢,李茂贤没着急走,邀县衙的捕头和差役喝酒,请他们对李茂玉照看一番。   官差们告诉他,挨刀子那个女人没死,但是她家咬死了李茂玉要杀人,非要她偿命赔钱,李茂玉是当街行凶,众目睽睽下,不好脱罪。 第74章   和官差们吃完饭, 弄清楚了县衙对此案的评判,李青瑞给每个人都塞了银子,说是以后在在这里呆上一阵子, 还要仰仗他们多关照。   第二日,李茂贤和李青瑞去赵家, 赵家人拦住不让他们进,屋里传出一个妇人污秽不堪的骂声。   骂人正是那个挨刀的妇人,中气很足,果然就跟他们从大夫那里打听到的一样, 运气好被两张硬饼挡了,只划了一指长的口子,并没有什么大碍。   赵家人气势汹汹的指着李茂贤的鼻子,骂道:“她吃了熊心豹子胆, 竟然敢持刀行凶, 这次不给我娘磕头, 再赔二百两银子,就等着掉脑袋!”   李茂贤看着他, 平静的道:“这个恐怕你们说了不算,得衙门才能断刑。我朝有明文律法, 金刃伤人, 断骨, 损目, 徒刑两年, 若是你娘肚子有孩子,因为这一刀而落胎, 刑罚可能会加重, 你娘的伤口都快痊愈, 想要银子和脑袋,就是讹诈。” (注1)   眼瞅着赵家人气的捏起了拳头,李茂贤继续道:“我妹妹并非无缘无故出手伤人,事出有因,你们家人造谣生事,舌头就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官府一定明察秋毫,定罪从轻。”   李茂贤说的头头是道,赵家人有些懵了,他们原本还想趁机讹一笔,听他这话,好像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这一刀就白挨了?!   赵家人脸上一会红一会青,李茂贤上前,凑到赵家儿子的耳边,快速的说了好几句。   赵家年轻的儿子气的额头迸出青筋,抬手一拳打向李茂贤的脸,怒道:“你个老鳖货,竟然敢辱骂我娘!”   李茂贤明明躲过去了,却突然倒地,人事不省。   旁边的李青瑞等人一拥而上,将赵家人团团围住,喊道:“杀人了,打死人了!”   赵家的小儿子鼓起眼睛,分辨道:“他骂我娘,我只是打他一拳,怎么可能会死人,你们这是诬赖!”   “我们可没听到骂人!”李青顺大声道:“就看到你打人了!我叔向来身体不好,风吹就倒,你那一下子,他定吃不住!”   旁边有人道:“拦住,别让他们跑了,杀人偿命!”   李青宏跑着去报官,官差来了,就看到李家人把赵家人人团团围住,赵家的儿子还在说,“我只是打了一拳,没用甚力道,他有意的,他一定是有意装死……”   李青瑞红着眼睛跟官差道:“我爹本来正在跟他们讲道理,谁知道,他突然抬手就打人,我爹现在昏迷不醒,官差大人,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官差昨晚才和他们一起喝酒,此时装模作样的道:“赶紧把你爹抬去看大夫,打人的给我带走!”   赵家的儿子拼命挣扎,“冤枉,我是冤枉的,他是装的,是装的,他们想故意陷害我……”   李茂贤被众人抬到医馆,李青瑞口口声声说,脑袋被打坏了,大夫号了半天脉,并没察觉到什么不妥,但头毕竟是要害,也不敢断言,便说留下来再看看。   然后,李茂贤就在医馆住下了,李青瑞和李青顺等人在这里照看他。   大夫并不想这么多人留下,但李青瑞诚恳的请求,又给足了银两,他也就罢了。   当天晚上,桂花巷那几个嘴巴又碎又臭的妇人家里都被泼了粪,虽然天气冷了,那臭味也令人作呕。   赵家两扇门上也都是屎尿,路过的人都要捂着口鼻,避的远远的走。   李家人才来,这巷子就闹出这么多事情来,就是个傻子也知道缘由。   那几户人家怄的险些晕倒,因为出了那档子事,不敢出来骂,就在自己门板里面,指桑骂槐,骂了约莫一个时辰。   赵家人也生气,但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儿子被官差抓走了,他们得想办法救人。   他们去衙门问,官差就说,李家的人现在还在医馆躺着呢,生死不明,若真是咽了气,那罪名可就大了。   赵家人才不信一拳能打死人,他们知道,李茂贤就是故意的,故赵家的那个婆娘也在家里装死,让家里人去衙门说,那一刀让她疼的死去活来,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官差知道这两家在斗法,十分不耐烦,但拿了人家的银子,总得装着公事公办的样子,让他们分别写诉状,来衙门升堂审讯。   李家这边花钱找师爷写,同时每日也去牢中给李茂玉送吃喝。   李青宏跟表妹第三日去,李茂玉听说外面发生事情,面上流露出悔色,如果不是她走这一步,大哥也不会遭这个罪。   李青宏劝她,“姑,没事,我爹说让你在这里面该吃吃该喝喝,他就跟那个恶毒的虔婆周旋,左右收了秋,家里没事,啥也不耽误。”   李茂贤确实是装的,他故意激怒赵家的小儿子,为的就是让他动手。   本来李青宏和李青瑞想要接下这挨打的差事,李茂贤怕他俩装不好,便亲自上阵。   一连几日,桂花巷那几家依旧晚上被泼粪,白天千辛万苦的洗干净,晚上又都脏污一片,   那些人家气坏了,终于忍不住,跑到刘大成家门口大声咒骂。   李青瑞他们便提着水,往她们身上泼,引起一片尖叫声。   这样的天气,从头到脚被淋湿,那些人禁不住,就得回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再出来骂,这次却不敢在李家门口了,错开几个门,离的不远不近。   骂了一会儿,挨着的那户人家不干了,出来撵人。   这几个妇人白天骂的越凶,晚上家里被倒的粪越多,她们气的跳脚,李青顺他们却有些心疼,这些大粪可都是花钱买的。   其实大家伙都知道是谁泼的粪,但是你抓不到人,那几户人家也想反过来泼刘家,李青宏他们三十多个大小伙子,日夜轮流守着,他们找不到一点机会。   现在桂花巷的人明白了,李家来这么多个人,就是想要教训那些欺负过李茂玉的人。   赵家的小子和李茂玉都住在大牢,李茂玉换到最里面,安静又能见到光,他的那个牢房里挂的都是染血的刑具,左右两边的人好像是疯子,经常隔着栅栏够他,他不小心挨了两下子,胳膊都被掐紫了。   他知道李家人写好了诉状,又听说上堂之前,都要打板子,他很害怕,求着家里人早点把他弄出去。   赵家人去找官差,官差就说李茂贤至今未醒,这案子有点棘手。   同时,李青瑞带着刘月豪和刘月来,挨家挨户的敲开桂花巷的门,询问过去李茂玉被那几个毒妇恶意中伤的事情,并且写在纸上,请她们作证。   其实,这里大多数都是本份老实过日子的人,那几户妇人的长舌头,让他们也恨的不行,却不敢轻易招惹,担心以后自己家被报复,她们就算只用嘴巴,也能把人折磨个够呛。   如果只是说,大家都愿意,但是要按手印,便向后退,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月豪和刘月来哥俩给街坊邻居下跪磕头,求他们帮这一次忙,李青瑞也说,纸上写的都是真实的,并非凭空捏造,只是作为证据,并不会对外宣扬。   说了半天,才终于有个老头答应。   只要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便容易了,李青瑞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写了几十份作证的纸张,只觉得十分心痛,他姑从前竟然遭受了这么多委屈。   此时,李茂贤已经在医馆躺了一个半月,每日被人掩护着偷偷吃点东西,大夫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多说,人家一直给着银子,他号脉就照实说。   赵家人有点坐不住,李家人白天找街坊邻居问事情,晚上一直泼粪,骂了一个多月,嗓子都哑了,家里臭气熏天,孩子还在大牢里,他们快折磨坏了。   其实那粪也不都是李青顺他们撒的,还有被她们欺负过的人,趁乱也跟着泄愤。   那几户人家去找官差,说李家人对他家如何如何,可是没有人赃俱获,光凭嘴巴咋也不能抓人。   就这样僵持着到了入冬。   桂花巷的人都没想到,李家人能一直耗到现在。   赵家人已经知道银子的事情不用想了,咬牙一纸诉状把李茂玉告到衙门,李青瑞他们也立刻把街坊邻居的证词也一并交上去。   在此的前一天,秦林也到了南阳县,李茂贤的书信到离县时,他恰好不在,看过书信后,便立刻往这边赶。   秦林到后,先去看李茂贤,此时屋里没有外人了,李茂贤才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躺的酸痛的身体,“秦大哥,劳烦你跑这一趟。”   秦林是落魄世家子弟,年幼时享了不少富贵荣华,后来家中遭难,受过许多蹉跎,很多年前被拖去建京城时,跟李茂贤和程年明结识。   现在到处歌颂京城如何的繁华,如何恢弘,哪里也没写,当初建盖之时死了多少人。   一个木匠,一个种地的,一个手不能提的小少爷,他们三人扶持着熬过了艰难时日,成了患难之交。   出发之时,李茂贤也不知道南阳县这边到底如何,做了最坏的打算,在柳山县给秦林去了书信。   秦林有些无奈,看着他道:“这把年纪,还要耍这些,还跟从前一样,你个毛头小子。”   俩人也许久没见,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李茂贤还是有几分高兴。   正事要紧,俩人都把叙旧放下,秦林看着李青瑞递过来的一张张纸,正色道:“我朝律令分明,持械伤人之事可大可小,若那人只是轻伤,刑罚不会重。不过利器伤人,即便未中,也要杖刑八十板,出血要加刑二等。恶妇可恨,茂玉此举也太过冒失,不过其情可悯,县令大人应会酌情减轻刑罚。”   然后,秦林说了一些他们离县持械伤人的案子的刑判,道:“不管如何,茂玉定然是要吃些苦头的,我此番带了朱县令的书信,这就去拜访县令大人,探探他的口风。”   朱县令就是秦林一直跟随的清廉县官,俩人惺惺相惜,一起共事多年,情同手足。   没想到家事还要麻烦朱县令,李茂贤心中有些不安,秦林笑了笑,温声道:“他要不是忙,还想亲自谢谢你告诉我的榨糖之法,造福万民,我们也受益匪浅。这封信只是同僚之间相互问候,又不是让他徇私枉法,你且安心。”   秦林是这般说,但他到了南阳县府衙,把书信奉上,南阳县的县令很意外,他虽没见过,却听过朱县令和秦林的大名。不,可能要称呼朱知府,原本他们就做出了许多功绩,后来又弄出了高粱制糖,被朝廷嘉奖,官升两级,不日可能就要去赴任了。   南阳县的县令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两个妇人争斗之事,竟然还牵扯出这这俩人来。   开审之日,李茂玉等人都被带到堂上,看完诉状,开始验伤,过了这么久,赵家妇人伤口都快要好了,李茂贤听秦林的,也没再继续装。   他突然好了,赵家的小子也终于能从大牢里出来。   然后便是询问口供,官差带了桂香巷的百姓的来听堂。   县令先问众街坊,赵家妇人是否整日搬弄是非,造谣生事,可能是已经在纸上画押过,这次桂花巷的人不怎害怕,大着胆子说了那些妇人平时的恶言和恶行。   赵家妇人一直喊冤枉,李茂玉跪在地上,看着大哥和侄子们,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睛。   这事听起来骇人,但赵家妇人屡次挑衅辱骂在先,李茂玉贸然动手在后,到底算是情既可原,赵家妇人伤情轻微,判罚李茂玉徒刑三个月,令加二百板子,赵家妇人和桂花巷其他四个恶妇各打四十大板,以正民风。   听到宣判,李茂贤大大了口气。   李茂玉被拉到外间打板子,赵家妇人杀猪一般的嚎叫冤枉,因为扰乱公堂,又加了十板子。   官兵闯入桂花巷,把诉纸上另外几个妇人也逮回来受罚,然后便是一阵呜闹喊叫。   即便李家人早早的使了银子,行刑的差役不会真的大力打,但二百板子下来,李茂玉还是站不起来,被刘月豪和李青宏搀扶着。   另外那几个妇人挨的可是实打实的板子,打完鲜血淋漓。   这板子打的可比李茂玉扎的一下重多了,桂花巷的人看着可是出了一口恶气。   这边刚打完,那边李青瑞把银子交完,李茂玉就能回家了。   徒刑要被拘在一处地方,做各种重活杂役,三月是最短的,也是最宽松的,可以花银子把人赎出来。   秦林在县衙做事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南阳县县令这是从轻发落,自是承情。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就这样高高举起,最后轻轻放下。   李家所有人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李茂贤把李茂玉从县衙背回家。   刘月云姐弟四个扑到娘亲身上,自是一顿嚎啕痛哭。   李青瑞带着人终于堵到了刘大成,一众人把他怼在墙上,把写好的和离书扔过去,这是李茂玉的意思,经过这事,她没法再和刘大成过下去。   刘大成不想和离,李家人就打他,打一顿,问他和离不和离,摇头再接着打。   后来,刘大成终于忍不住了,点头说愿意,李青瑞还是打了他一通,打完眼中怒火未消,这个男人,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鼻青脸肿的刘大成抖着按手印掌纹,李青瑞收起和离书,押着他去衙门盖印。   得知爹娘和离,耳刘月云姐弟四个都要跟着娘亲走,刘大成再无颜面,终究也拦不住他们。 第75章   远在边城的李青文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 他正在森林中奋力刨着的雪下的贯众。   他身后几十步远的地方,好几口大锅正在烧着,白烟渺渺, 里面煮着碎油果子,帐篷里已经堆了满满的蜡烛。   秋收后, 他们在屋里躺了几天,歇的差不多,下地榨高粱汁。   今年种的全是甜高粱,李茂贤走之前做了好几个甘蔗床, 三四个人一堆开始榨汁,虽然李茂群他们看着一堆堆的高粱渣滓,自觉很快,李青文却知道这个法子榨汁十分落后, 亩数少时看不出来, 这大几百亩地缺点特别明显。   若是成千上万亩, 再这样榨……不敢想。   他从前见过三道柱子带着齿轮,滚动一圈, 塞进去十几根甘蔗,几息之间就榨好了, 牛马拉, 人往里塞甘蔗就行。   所以, 今年他准备多往回拉些木头, 试着做一下。   李青文想做的事情很多, 榨汁这种事情有点费时,便去找郭大永, 让他们帮着榨, 一样给工钱。   郭大永他们正发愁冬天没啥活干呢, 自然乐不得。   李青文没钱,本来想拿皮子抵,蒋立平他们每个人把自己口袋和包袱翻了遍,凑出了二两银子。   老邢头都惊讶,他们咋穷成这样,他实在看不过眼,自己从破衣服里摸出一兜子铜板,数了数,铜板竟然有一千多文。   大家伙看着恁多铜板也愣了,问他当兵例银多少,老邢头道:“银子都换酒喝了,这些是我和别人赌钱赢的。”   老邢头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房子没地,为了混口饭吃当了兵,老光棍一个,没有成亲也没有孩子,向来不攒钱,有多少都换酒喝了。   当然,他现在被这多人看着,也许久没有喝酒了,而且李青文现在跟伙房的人熟,也跟伙房的人说,不给他酒喝。   “营地还许赌钱?你们真是胆子大!”   “赢了这多,有啥巧法没,也教教我呗!”   蒋立平把那几个嚷着想要学的人脑袋都敲肿,不学好!   说到这,老邢头一拍大腿,又去炕头掏了半天,抓了一把碎银子过来,自从李青文他们来到边城,他光忙着吃肉,酒钱就都省下了。   众人看着这一堆碎银子,静默半晌,没想到,他们一群人中,最有钱的竟然是老邢头!   老邢头看着银子也有些呆,他从来没攒过钱,竟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   在边城也没地方买东西,每月收到银子就随手放在那……   其实老孙他们做府兵时例银跟老邢头差不多,但他们要不有一大家子人要养,要不贴补家里,一家到头还不够花,更别提攒了。   众人还在发愣,李青文爬到炕头,把老邢头发黑发亮的枕头皮抖落抖落,又掉出来几个银珠子。   “先借我几两用用。”李青文开口道。   老邢头摆手,“都拿去,我也没啥用。”   李青文借了五两,剩下的找个袋子给他装好,收起来。   郭大永他们不好意思收这个钱,他们现在住在第三座房子那里,秋收后,算是跟李青文他们分开过了。虽然每日高粱米随便吃,但吃不到肉和菜,他们慢慢的就知道从前沾了多大光。   入秋后就吃了几次咸鱼,还是李青文送过来的。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出去打猎,可走出去十几里地连个兔子都没看到,也不敢再随便跑远。   郭大永不收,李青文非要塞给他,这要是在村子里帮忙,管饭可能就成了,但他们不远千里出来挣钱,不能白用人。   把榨糖的活交出去之后,他们便坐上爬犁来到森林,先去看了那根人参,谢天谢地,还好好的长在那里。   可他们来晚了,土都冻的结结实实,如果强行挖,可能会断参须,那样未免太可惜,只能再等。   看完了,又用雪给虚虚的掩埋上,等到天暖和再来。   然后他们就直接去找油果子,在果子林旁边安营扎寨,一边摘,一边煮,一边做蜡烛。   这样挺好的,不用费劲的拉果子回去,残余的果壳渣滓是肥料,还能给森林施点肥。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做蜡烛,李青文可以有一个冬天的时间在森林中寻找自己想要东西。   他寻找的当然不是药材,只是碰到了,不挖觉得可惜……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周瑶却喷出一股白气,毫不留情的道:“你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李青文笑了笑,他现在恨不得天上掉元宝。   这次周瑶也跟来了,并不是偷偷摸摸,而是正大光明。   她这一年没歇着,做了不少药,送给林潭一些,她说想要做更多药,得到森林中来采药。   林潭知道他们周家人医术了得,便点头,还同她说,缺什么尽管开口,他会着人去采买送到边城来。   李青文听周瑶说这些的时候,羡慕的不得了,好大夫就是厉害,不管走到哪里,上上下下都是客客气气的。   鲁刚可能是唯一一个敢跟救命大夫耍横的,所以他死了。   虽然是死在熊爪之下。   李青风和马永江背着篓子回来了,身上都是雪,篓子里装的是绿枝红果的槲寄生。   槲寄生就是寄生在杨树、松树等树木上的植物,茎叶可以入药。   这种东西还是李青风先发现的,他以为是鸟窝,爬上去看,发现是一团冬天还能开花结果的东西,上来都上来了,他一把薅下来,扔到地上。   树上能寄生的药材不少,周瑶见的最多的是桑寄生。   寄生的药材果实落地没用,大都得靠鸟来传播种子,鸟吃完果子把果核黏在树上,或者吞到肚子里,随着鸟屎落在树枝上,这样过个三五年,可能才会汲取树枝的营养慢慢长出来。(注1)   蜡油煮好后,李青文回到帐篷,江淙已经坐在那里已经拿着木签子往里蘸了。   “哥,周大哥跟我说,把蜡烛的方子献上去,可以换你们几个人自由。”李青文坐在一边的木头墩子上,“要不咱试试,能救出几个出去干啥也方便。”   这事原本他早就想跟江淙说,结果各种事情耽搁,一直到现在才有空闲。   江淙把蘸了蜡油的木签子拿出来,倒挂在一边,道:“过年那天喝酒,周大人提起的。不过他后来又说,现在朝廷震荡不安,几股势力错综复杂,他自己都被怕被沾边,特意跑到这里避风头。那些人相互争斗,红了眼,咱们不管找上谁,都有可能惹上麻烦,不妨再等等。”   周丰年并没说太多,江淙和蒋立平他们知道,在京城宿卫时,就听说过,当今皇上年老体弱,十多个皇子明争暗斗,这些年愈发激烈,周丰年这样祖上荣光的,都必须避其锋芒,他们这些人更得夹紧尾巴。   “小仔儿,这事不能急。”蒋立平道:“你能舍得方子,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眼下弟兄们在这里住下,日子也不比以前差甚,说实在的,要不是惦记家里,呆这里一辈子也没啥。”   老孙也道:“是啊,我们从前做府兵的时候也是到处跑,一年回不了几趟家,你给我们捎回去银子和信,知道家里没甚事,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听他们这般说,李青文便歇了这心思,坐在旁边往木签子上缠草茎。   正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狗叫,然后就听到外面有人说,“啊,好像是刘和。”   众人停下手里的活,从帐篷里出来,十几条大狗由远及近跑过来,狗后面拉着雪车,雪车上坐着的人可不就是刘和。   领头的大狗径直冲着李青文过来,走到他身前,停下来。   得到刘和的允许,李青文摸了摸毛茸茸的狗头,蹲下身,忍不住用脸蹭了蹭。   大狗斜眼看着李青风,李青风没搭理它。   “咋换了两只?”李青文问道,这堆狗里,有两只他没见过。   “一只刚下完崽,一只被野猪把腿给撞了。”刘和应道。   听他这么说,李青文忍不住看了眼江淙的腿,问道:“严重不?”   “断了,得养到春天时候。”   在这里见面,双方都很意外。   “你们啥时来的?”刘和摘掉帽子,跟着人进到帐篷里,道:“我刚去看了人参,还在那长着,你们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了?”   刘青文答应留下人参后,他跟族里的人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秋天时候,人参都落籽了,李青文还没来,刘和以为出了什么意外。   “别提了。”众人感叹,“秋收差点要了命,哪还顾得上来挖人参,等缓过劲来,雪都没膝盖了,地冻的梆梆硬,还挖啥。”   一群穷光蛋,围着人参流口水,到底也没舍得挖。   仔细想想,那几屋子高粱,能有那根人参值钱不?!   但是,不管咋想,收地是一点都不能耽误的,如果因为别的没来得及收,粮食糟蹋在地里,他们这辈子都得后悔这事。   齐敏往帐篷里又端了几个火盆,把门口的厚帘子一撂下,里面十分暖和。   “我看到那根人参旁边有六七棵小苗,不会是今年刚落下就长出来的吧?”李青文给刘和递热水,“这也太快点了。”   “啊,甚么小苗,我怎没看到?”周瑶问他。   李青文道:“就离那人参十几步的地方,我还跟你们说,别往那边踩。”   众人摇头,表示不记得这事。   刘和看着李青文,“定然不是今年刚落的种籽长出来的,我只看到了两棵,约莫百年往上。”   帐篷里的人一愣,纷纷乐道:“哎哟,那参的参子参孙都冒出来了。”   对于李青文莫名奇妙的好运气,大家现在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们把普句的皇子给抓了?”刘和脱掉外面的厚厚袍子,喝了口水,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问他咋知道的,刘和道:“只要是在这林中发生的事情,我们部落的人都会知道。”   也是有些熟了,有人忍不住嘘了两声,李青文能发现的人参他都看不到,净说大话。   刘和也不介意,道:“今年开春,林中有地动,野物惊蹿,部落的长老卜卦,卦象显示会有事发生。”   “地动?”大家伙一愣,“我们咋没察觉到。”   地动就是地震,这里离营地几百里,按理说,如果有震动,边城营地也应该有感应才对。   刘和摇头说不知。   说着话也不耽误做蜡,刘和看到,问:“这是甚?”   大家听了都乐,得,看来这家伙在大梁时也不是个富的,蜡烛都不知道。   齐敏把昨天晚上烧剩下的半截蜡烛拿过来,点上给他看。   他们在这里做了许多蜡烛,做的多,点起来就没有那么心疼了。   撂下门口的厚帘子后,帐篷里的光亮就靠几盆火,点着蜡烛后,一下亮了许多。   刘和盯着那明亮的火苗看,啧啧称奇。   看他喜欢,李青文想着等他离开,装上两捆子,反正这里材料多的是,不过是费点功夫。   马永江忍不住道:“你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这果子有大用?”   “啥果子?”刘和一脸迷茫的问。   李青文从旁边筐里拿出一个递给他,“就是这个。”   这个果子对于刘和来说不陌生,这片森林中有不少,这东西可以烧,但没有松塔好,他们部落里多烧松塔和松明。   “这、这个能做出蜡烛?”刘和十分意外,这蜡烛烧起来又亮又没甚味道,是个照亮的好东西,根本想不到是用这么小的东西做出来的。   李青文点头,刘和爽快道:“我用皮毛和药材跟你们多换些蜡烛。”   能在这里把蜡烛给换出去,还省得费力拉回去,众人连连点头,求之不得。   冬日里白天短,说了会话,外头就要暗下来,刘和起身要回去,众人抱着蜡烛给他装在雪车上。   一般来讲,双方都拿着东西相互交换,对刘和不用,他这一年看过好多次人参都没有采,是个很信守规矩的。   “我们过几天要去暖河那里洗澡。”李青文抱着狗脖子亲昵,道:“你还来不,到时一起去。”   “好。”刘和答应的痛快,“我三五日便过来找你们。” 第76章   第四天才过, 刘和果然来了,听着外头的狗叫声,大家伙才从睡袋里爬出来, 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出来。   李青文从堆满狗毛的梦中醒来, 再看到外面一群毛茸茸,有种梦想成真的喜悦,他迎着狗狗走过去,走了几步却停住了。   领头的还是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狗, 四肢粗壮,长而密的绒毛随着风吹而浮动,眼神冷酷,不是他之前摸的那只。   “那只狗咋没来?”李青文担忧的问道, “它没事吧?”   “你竟然能分出来?”刘和有些吃惊, 这两只狗是一母同胞, 从小到大在部落长大,族里很多人都分不清。   “眼神完全不一样。”李青文也说不准, 但感觉就是不一样,他说着话, 向这只狗散发善意。   那只狗斜睨着它, 高傲而又冷漠。   让人看着更想摸了, 李青文的手控制不住的开始发痒。   “它已经在暖河洗过澡了, 这次换它兄弟来。”刘和说着, 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你们做的蜡烛真好用, 我们族里的人都很喜欢。”   看着那高高的一摞鹿皮, 十几棵人参, 两袋子切好的鹿茸,还有一大堆苁蓉……   李青文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之前觉得刘和穷的人现在一个个缩着脖子成了鹌鹑,真是眼瞎啊,人家手指缝漏出点东西就够他们干几年的。   周瑶脸上堆着笑,一边手脚麻利的接东西,一边热情道:“你这也太客气了,那些蜡烛用完就说啊。”   大家伙第一次知道,原来周瑶也能笑成这样。   李青文跟着大哥去范阳城卖过皮子,知道这些鹿皮就已经超过了那些蜡烛的价值,他的眼前闪过一锭锭银子,眼珠子都快瞎了。   良知撞的胸口很痛,他艰难的开口道:“太多了,刘大哥,那些蜡烛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在我们看来,蜡烛值这些东西。”刘和这般说道。   药材是部落的人挖的,鹿茸每年都会采集许多,鹿皮是打猎时留下的,皮袍禁穿,多少年不破,皮子攒了许多,每年都要拿出来晾晒,通常都拿来换东西。   接受过许多年思想品德教育的李青文安抚了半天,也没按下自己作痛的良心,叹气道:“你们有你们衡量东西的度,我们也有我们的,这事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众人心里尖叫着,谈啥谈,赶紧把东西收下,嘴上勉强扯着笑,“咱们去洗澡,边洗边说。”   刘和也想快点去洗澡,往年他时常去暖河,今年地动,族里拘的紧,秋天以后才宽松些。   大家伙赶紧起来吃口饭,然后坐上爬犁出发。   老孙他们细心,还把刘和拿来的皮子药材啥的带上了,这森林里虽然人迹罕至,但也得仔细点,万一被野兽祸害呢。   他们住下的地方离暖河不远,走大半日差不多就到了。   远远的看到一片蒸腾的云雾,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天,靠近就能感觉到暖意,然后便闻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所谓的暖河,大概就是温泉。   再近些,暖河的热气把雪融化,水汽凝结在周边的树木上,形成的雾凇形状格外漂亮。   暖和边雪早就化没了,雪车和爬犁停在远处,刘和领着狗走在前头,李青文他们跟在后面。   刘和他们部落的人常来这里洗澡,以免来回在污泥中踩踏,地上有铺砌的石板,李青文脱下皮靴,光着脚走在热乎乎的石板上,只觉得特别舒服。   青石板的尽头扑面便是浓浓的热气,硫磺味道更重,旁边有几个木头墩子,大家立刻脱衣服放上去。   这里应该是暖河溢出来的水,一个水坑连着一个水坑,大大小小各不相同,小的只能容纳两三个人,大的装百八十个人没问题。   “大家别走远,就在这附近几个。”刘和和狗先下水,叮嘱道:“里面水很深,很危险。”   大家虽然很激动,但到陌生的地方多少都会加些小心,小心翼翼的伸脚到水里,有人忍不住嗷嗷叫,“烫、烫、烫!要烫熟了!”   这水真的很热,除了那几个惨叫的,其他人也都咬着牙,一点点的把腿伸进去。   看他们奇形怪状的下水,刘和忍不住笑了,这水是烫,多洗几次慢慢就习惯了。   李青文花了好久才把胸口浸到水里,皮都烫红了,额头冒汗,一时都认不清是热的,还是疼的。   他特意挑了一个浅池子,江淙也一起,他的大长腿在水里就稍微有些委屈。   李青文全身都红透了,还在大口的喘气,江淙把他拉到自己身上,给他扇风。   江淙身上也热,但到底也是人体的恒温,比这温泉水可凉多了,李青文立刻反手抱着他,蹭着江淙垒块分明的腹肌,一边纳凉,一边想象自己长大以后也要长这么好看的肌肉。   胡立川跟他们泡一个池子,看了看旁边,再看看李青文,哈哈大笑,“你们看看,小仔儿这大喘气的样子和旁边的那只大狗像不像。”   众人闻言都看过来,都说像。   李青文趴在江淙的脖子上看过去,狗狗也热的疯狂吐舌头,他担忧的问刘和,“它们能禁的住吗?”   “洗一会儿没事。”刘和在卖力的揉搓狗毛,“它们自己还会偷着跑来浮水玩。”   李青文咋能错过这个好机会,自告奋勇的道:“我来帮你吧。”   江淙扶着李青文从这个池子里站起来,其他人看到李青文腰上还围着布,怪叫道:“都洗澡了,你遮着干啥!”   有人伸手就要去拽,李青文惨叫着躲,紧紧的搂住江淙的脖子,江淙赶紧把手的捂在他腰和屁股上,挡住那些不安分的爪子。   哥俩狼狈的脱到旁边池子,有江淙在,李青文的屁股倒是没被看光。   李青文给狗洗澡的时候,心还在狂跳,这些人比他大那多,竟然这么热衷逗他。   这些狗都在温泉里浮着,乖乖的令人揉搓,李青文小心的避开它们的眼睛和鼻子,狠狠的过了一把瘾。   这里实在闷热,刘和不敢让狗呆太久,洗完就把它们放上岸,让它们自己去玩。   李青文正在池子里捡漂浮的狗毛,一只狗突然跑了回来,正是眼神格外冷酷的那只,因为毛发茂密,李青文刚才给它洗澡可能有点久,它下巴抬的可高了。   它哒哒的跑到河边,低头,把嘴里叼着的果子放在地上,眼神依旧冷漠的如同外面皑皑白雪,然后转头跑了。   看着那红彤彤的果子,李青文愣了一下,突然喊道:“这、这是给谁的啊?”   果子只有一个,但他们这池子有三个人呐!   河边突然爆笑不止,江淙认真的道:“我想是给你的。”   刘和也笑的合不拢嘴,“给你的,给你的,吃吧。”   这果子外皮微微凉,皮很薄,咬开皮,一股香甜的果肉便流进嘴里,李青文吃了一口,依依不舍的从嘴边移开,本来想给江淙尝尝,却见李青风虎视眈眈的看着他手里的果子。   李青文扶着岸边的石头走过去,兄弟俩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李青风也立刻凑过来,伸手接过果子,三口两口吞下去,“好吃!”   李青文有点好奇,吃那么快,真的能尝到味道吗?   回到江淙身边,李青文道:“哥,等会泡完,我去旁边找找这果子,给你摘几个,挺好吃的。”   有点像树柿子,却比那个软,也更甜,没有涩味。   江淙点头,问道:“你不热了?”   李青文刚忙着做事,暂时忘记了水热的事,冷不丁的被提醒,顿时觉得烫,赶紧坐在江淙的腿上,靠着人肉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刚才给狗洗澡,李青文的头发不小心弄湿了,他靠在江淙身上,水就弄到江淙的脸上。   江淙并没有在意,扶着李青文的腰,给他往身上泼水。   李青风动作显然比李青文快,他光着屁股爬到岸边,拿上皮袍,循着狗的影子,跑过去摘了一堆果子,用衣服兜了回来。   泡着滚热的水,再吃着香甜的果子,闲扯着话,众人惬意的不得了。   可能泡久了,真的习惯了这热度,李青文兴致勃勃的在这里狗刨游水。   为了不打搅刘和泡,李青文特意走远了些,江淙不放心,便移到他旁边靠着。   李青文脚蹬在池子边借力能像鱼一般弹射出去,片刻之后,累的嘘嘘带喘,摇摇摆摆的游到江淙身边,靠着他的肩头斜坐着。   一坐下去,他觉得自己尾椎骨处抵着一块石头,石头圆润非常,触感细腻,蹭上去,十分舒服。   李青文有啥好东西都会跟江淙分享,立刻拉着他哥坐在自己那块。   但是江淙身形跟他不同,坐在那里只觉得有点硌。   李青文让他用手摸,这特别的触感也让江淙有些意外。   李青文试探着伸脚去碰了碰,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他决定,要把这块石头撬下来,拿回去按摩解乏!   左右现在也没事,李青文锲而不舍,伸脚就开始使劲,想要把石头给踩下来。   但他用了半天力,那石头纹丝不动。江淙就在旁边,看他累的气喘吁吁,上前帮忙。   他先是潜入水里,观察那石头露在外面的大小和形状,然后浮出水面,让李青文躲远些。   李青文听话的刨水闪开,叮嘱他小心。   江淙右脚轻踏在那石头上,鼓足气力,然后猛的踩下去。   “哗啦”一声,石头脱落,池子也塌了,这一决口,河里的水汹涌的灌了进来。   正在各个池子里吃果子的人惊呆了,不知道谁大喊一声,“快、快上岸!!”   大家连滚带爬的出了池子,呆若木鸡的李青文被热水砸的头一疼,就在他倒入水中的一瞬,江淙划着水过来,揽着李青文的腰,奋力的游过去。   岸边的人立刻伸手将哥俩拉上来。   刚才还露出头的池子都被暖河的水灌满,岸边也没能幸免,热水漫过了膝盖,好在木墩子高,大家伙的衣服没被水泡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心有余悸的面面相觑。   李青文看到了,看到他哥跺了一脚,把池子边给跺塌了,他欲哭无泪,无比愧疚的给大伙赔不是,“都怪我,我想要那块石头,我哥帮我弄来着……”   众人不解,江淙把左手臂夹着的石头拿出来,“我以为这东西不大,拿下来也甚大碍,没想到它恰好堵在河还有池子的口子上面,一取下来就坏事了,害大家受惊。”   江淙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见大家都在,一个没少,轻轻的出了口气。   李青文单独跟刘和道:“刘大哥,是我们鲁莽,池子变成这样,你们族里人以后洗澡就不方便了。”   “没事,这水会渗下去的,每年都会涨涨跌跌的。”刘和嘴巴动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江淙手里的石头。   听完了缘由,大家哭笑不得,“你们哥俩也真是能耐,石头有啥好玩的。”   “这石头磨脚和腰特舒服,不信你们摸摸。”危机一过,李青文便有心情向大家展示了。   大家有伸手的,有伸脚的,因为人多,结果谁也没碰到石头,不是你踩着我的手,就是他摸到谁的脚。   “你们等等,我先来,谁的臭脚丫子,拿走!”   “都在池子里泡这久,臭什么臭!”   就在大家争抢之时,刘和突然开口道:“这石头给我看看。”   江淙的手稍微提高些,甩掉不停蹭上来的脚和手,把石头递给刘和。   刘和双手去接,倏忽一重,那石头从手上滑落,重重的砸在地上。   江淙力气大,他拿着毫不费力的东西,别人可能就吃不住,蒋立平他们跟他一起久了,这一幕并不陌生。   刘和单膝跪在地上,石头有小磨那么大,淡青色,上面有清晰的纹路,像是树木的年轮一般,一圈一圈,数不尽,算不清。   他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光滑微凉,既坚硬又温润。   旁边的人也在看着,李青文道:“这不是石头,像是木头。”   “木头泡在水里早就烂了。”众人纷纷道,不过说完语气就不那么坚决了,因为那上面的纹路太像是年轮了。   李青风蹲下去摸了一把,忍不住叹道:“别说,真挺舒服的。”   大家又想起了刚才的争抢,纷纷围上去。   江淙突然从旁边的衣服中拔出了短刀。   众人唬了一跳,飞快退后,石头旁边立刻腾出一大片空地,嘟囔道:“只是摸摸,倒也犯不着动刀……”   江淙没搭理他们,举着刀劈向石头。   “当啷”一声,刀片飞出去,插在旁边的泥土中,江淙手里只剩下了一个刀柄,石头连个印记都没留下。   李青文赶紧用毛皮把断掉的刀身捡起来,回去插到别处还能切东西用。   刀子和铁锅一样,都挺贵的。   “石头!”大家异口同声的断言道,这么结实,必定是石头无疑。   “不管是啥,先把衣服穿上,回去再说。”有人这般提议道。   池子现在这般也没法再进去,他们也泡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经他这一提醒,大家立刻把衣袍拿上,走出水漫过地方,踩在雪地上,哆哆嗦嗦穿衣服。   可能是刚才泡了热水的缘故,他们身体里像是烧了一把火,顶着寒风穿衣服,也只是抖两下。   周瑶在另外一边洗,和他们隔了很远,并没有被波及,听到这边动静,穿戴整齐过来了。   一众人也都饿了,飞快的爬上爬犁,回去用时明显比来时短。   到地方了,李青文才想起来讨价还价的事情,他要把这里所有蜡烛都给刘和装上,刘和不知道在寻思啥,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道:“咋了?”   李青文一脸无奈,刚才的话他都重复两遍了,这是想替他省点,咋这难。   刘和道:“我想把那块石头借走,带到族里给长老看看。”   那石头都被李青文放在睡袋里了,打算晚上放在脚下磨蹭的,闻言又从里面扒出来。   刘和拿到石头,就跟他们道别,坐着雪车一溜烟走了。   众人赶紧把碗掏出来,烧水,冲油炒面,趁热灌到肚子里。   吃完,又赶紧重新把锅底的柴禾烧起来,煮蜡,李青文跟江淙一起裹蜡油。   天很快就黑了,外头起了小风,吹的树上冰凌哗啦啦的响动个不停。   所有人钻进睡袋里,李青文缩在江淙的胸前,打着呵欠,道:“哥,你说我要不要把做蜡烛的法子教给刘大哥,我看他们部落与世隔绝的,应该不会泄露给别人,不妨碍咱赚钱。”   江淙“嗯”了一声,“他还石头的时候再说这事。”   提到那石头,李青文的脚丫子就有点寂寞,蹭了蹭江淙的脚背,“等那边落水,咱们再去寻一块,破成小块,搓身上和脚心,就是不知道那到底是啥东西……”   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吧,李青文胡思乱想着,要真是那样,可以拿去卖了,应该能值些银子。   当天晚上,李青文做了梦,梦到他捡的那块石头真的被鉴定是天外陨石,拿去拍卖,他凑够了银子,就要为江淙他们赎身,然后醒了。 第77章   又煮出几锅蜡油, 人手足够,大家伙都不让江淙做蜡烛了。   李青文正好也要去森林中寻木头,便商量着往里面走一走。   李青风出门采药, 背一个篓子,手里提着一个袋子, 篓子里面是云芝和桑黄,袋子里面是冻的硬邦邦的果子。   果子红的黄的橙的黑的都有,果子冻的比石头还硬,不小心砸到, 疼半天。   这一堆果子里面,李青文只认识棕黑色的冻梨。   冻果子用凉水拔,化的更快,大家收了些雪拿回来化成水, 然后把果子倒进雪水之中, 不一会儿, 水慢慢凝结成冰,果子一个接着一个被冻在里面, 但是等上一两刻钟,伸手戳戳果皮, 果皮却是软了些。   李青风没有啥耐心, 泡了一两个时辰, 便敲碎冰壳, 捏着果子啃起来。   果子化了一半, 一边的汁液粘稠,十分香甜, 另外一边的果肉还是冰沙一般, 牙齿咬上去, 唔,别有一番滋味。   李青文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他瞅着牙齿都打颤。   冻梨并州也有,这里的个头更大,汁水更充沛,被凉水拔去里面的冰后,拿起一个咬个小口,冰爽酸甜的果汁便争相涌了出来。   李青文和周瑶尤其喜欢这个酸酸的味道,俩人捧着便开始吸里面的汁水,吸的差不多了,在梨子旁边又咬开一个口子,接着吸。   咬上三四个口子,冻梨差不多就被吸光了,剩下的果肉酸涩不好吃,直接舍弃了。   烤着火,吃着冰凉的果子,李青文连吃了几个,嘴唇冰凉,突然打了个寒噤,江淙就把他手里剩下一半的冻梨拿走了。   听说江淙和李青文要出去,李青风也要跟着。自从来到森林,每天就是采果子、采药、烧火,做蜡烛,最远的地方就是去暖河,他来可不是干这些的。   除了李青风,也有几个人憋闷坏了,嚷着一起。   他们这次就四十多个人出来,不能过于分散,蒋立平数了数,要出去十几个人,留下的也不少,便点头答应了。   正说着话,就听帐篷外头传来“噗通”一声响动。   “有猎物掉进陷阱里了!”马永江跳起来,往外跑,天天干活,没咋吃着肉,他有点馋了。   蒋立平眉毛都没动一下,齐敏探头出去,问道:“里头是高玉宝还是猎物?”   “这还用问?!”外面的人正站在陷阱坑边,一面喊着,一面往外拉人,数落道:“这个坑还是你自己挖的,你咋能掉进自己设的陷阱?”   高玉宝一身雪土的被拽上来,闷声道:“风一吹,雪都平了,我没认出来。”   众人叹气不已,他们在这里留宿,打算住的久一些,所以在帐篷周围都设了陷阱,挖完陷阱之后,猎物倒是没捉到,高玉宝掉进去好几次了。   亏得陷阱里头没设啥要命的机关,要不他怕是这个时候都凉透了。   周瑶正在切药,高玉宝远远的绕着她走。上次抓熊的时候,他不小心闻到了烟,结果昏睡了一天,是周瑶拿着一个特别臭的东西放在他鼻子下面,把他生生熏醒过来。   从那以后,他对这个矮自己两个头的女人心存畏惧。   马永江满怀期望的跑出去,又满心失望的回来。   大家伙都想吃肉了,所以李青文和江淙他们收拾好东西便拉着三个爬犁进了森林。   走出五里开外,雪地上能看到明显的松树爪印,大家慢慢走着,寻找松鼠的洞穴。   李青文早就做好了准备,找到几处松树窝后,给大家伙一个人发两个小袋子,一个是空的,另外一个里面装着高粱米。   李青风爬的最快,松鼠更机灵,他一上树,便被惊动,“嗖”的一下拖着大尾巴跑了。   李青风有点遗憾,但还是飞快的爬到松树窝,先是用木棍往里戳了戳,然后便伸手进去,把里面的存粮一把把的抓出来,放到空袋子中。   他一把抓的很多,但一粒都不会漏,把里面清空了,然后再把带上的高粱米倒进松树窝里。   这是李青文想出的法子,强制交换食物,这样掏的多,也不怕松鼠被饿死,来年换个地方再去掏。   他现在倒是不垂涎榛子、松子什么的,毕竟外头地上都有,只是松树洞里面还有好多种子,他没法像松鼠那般收集,只能用这个办法来丰富自己的种子库。   松鼠小,粮食却存不少,一个洞能掏出几十斤的东西来,几个洞便能装一袋子。   看着爬犁上越来越多的收获,李青文想,松鼠可真是勤劳,明年不能用高粱米糊弄这些打工崽,再掺点别的好吃的。   不一会儿,爬犁就装满了,没法再往前走,得返回去。   江淙并没有上树,他挎着弓箭在附近走了一圈,抓回两只花毛的野鸡,这野鸡长的像是鸵鸟一般,身子很大,外面的毛特硬,很长,里面的却是厚厚的一层软绒毛,鸡都死了,绒毛还很热乎。   李青文突然想起木棚子那里堆积的野鸡毛,攒了两年了,还没功夫弄……   他们正要往回走时,江淙没有动,转头看向远处的一个小山坡,“有一只野猪。”   大家立刻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一棵棵挂着冰霜的树,还有皑皑的白雪。   “散开些,它冲过来了!”江淙低喝一声。   大家伙兴奋的走开,拎着手里的木棒,正愁没肉吃呢,这是主动送上门了!   江淙让李青文爬上旁边最粗壮的树上,然后地面一阵震动,远处一个黑点如同滚石一般冲过来。   看着迎面那牛一般高壮的野猪,原本正寻思着猪肉咋吃的一众人,脸一点点的僵下来,有人已经扔掉棒子往树上爬了。   野猪一身黑色鬃毛,尖锐的獠牙外翻,周身皮毛又光又亮,它冲撞而来,蹄子把厚雪下面的土都给带起来了,直接撞断旁边一棵树,拱飞了李青文他们的爬犁。   老孙双手抱着树,脸色发白,“打猪不打孤”,这种落单的野猪大都是獠牙披甲猪,性情暴躁,最喜凶斗,不死不休。   它们身上皮毛早就被松脂渗透,可以说是刀枪不入,   此时地上就只有江淙和李青风还有另外两个人,野猪一个都不想放过,压低了脑袋,粗壮的四个蹄子蹬地,俯冲向第一个人。   那人吓傻了都,向后躲着,却被雪下的树枝绊倒,眼瞅着他就要被野猪的蹄子踩的肠穿肚烂,一支箭直奔野猪的眼睛。   与此同时,李青风拖着地上的人衣服领子,将人拖开。   这只孤猪脑袋小,身子大,吻部突出,硕大的獠牙恰好挡住几不可见的双目,江淙的箭从侧面射过来,斜着射入猪眼之中。   眼睛受伤的野猪发出狠厉的叫声,它更疯狂的撞向江淙,脚下的动土似乎都被蹬裂了。   李青文在树上看的心都抖,喊道:“快、快都上树!”   刚说完,野猪一头就撞在了旁边一棵树上,原本站在那树边的江淙有惊无险的躲了过去。   张玉海正好在这棵树上抱着,野猪这一下,不但树摇摇欲断,他也被震的出溜到离地面只有一人多高,下面便是野猪偌大的獠牙,掉下去就得被捅个对穿。   “救、救命啊!”张玉海闭着眼睛吼道,吼完,树便“咔擦”一声断了,他使了吃奶劲滚到一边。   刚落地,野猪的铁蹄向着他便无情的踩过去,张玉海哇哇大叫,然后四处逃窜。   树上的众人也吓的嗷嗷叫,“别往我树边靠,跑远点!”   除了李青文的,他们上的树都禁不住这野猪一下子。   李青风瞅准机会,挥起钢刀,砍在野猪的尾巴上。   他使了这么多劲,野猪的尾巴竟然都没砍断,吃痛的野猪调转中猪头,将死亡的獠牙对准了李青风。   “小四哥!”李青文吓的立刻往树下出溜,把身上的东西扔向野猪。   砸是砸中了,但野猪好像并没没有感觉到痛痒,愤怒的吼叫一声后,撒开蹄子向李青风撞去。   明明那么大一只,动作却很快,仿佛一道黑影便冲了过去。   它动的瞬间,江淙的箭也射了出去,以更快的速度射进了野猪的屁股。   几乎是下一瞬,他搭起的第二箭再次射中同样的地方。   李青风跑的飞快,抓着旁边树上垂下的树藤,猴子一般跃出去很远。   李青文愣了一下,扭头赶紧往自己的树上爬,   野猪痛极了,屁股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原地乱蹦乱蹿,连撞到了十几棵树。   从树上掉下来的众人摔的七荤八素,挤在一起,脸色都不咋好看,早知道就赶紧跑了,多抓几只鸡也比对上这么个要命的玩意强。   李青风大喘气,叹道:“我从前都没见过野猪,这东西跟家里养的可真不一样,怪不得江大哥在路上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们路上遇到的是一窝,可没有这么凶!”老孙揉着落地时撞的脑袋,道:“当时我们身披枷锁,诸多不便,要是遇到今天这头,怕是得死伤一半。”   大家唏嘘着,负伤极重的野猪终于想起来要逃跑了,江淙哪里肯放,抡起木棒就把它的前腿打折。   野猪终于不能再肆虐,众人立刻从树后出来,把掉在地上的松鼠存粮给捡起来。   麻袋被戳烂了,赶紧换上新的,连雪带种子啥的装进麻袋里。   这头野猪起码有几百斤,放在爬犁上时,还在喘气呢,李青文看了一眼那獠牙,咽了咽口水,这玩意怕是比啥东西都尖锐。   他们拉着东西刚往回走,蒋立平带人也过来了,有人采药听到这边有动静,便回去说了。   毕竟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怕有啥危险,蒋立平等人过来探探,两帮人便碰头了。   “你们就被一只野猪弄成了这幅模样?”   看着他们一行人狼狈模样,蒋立平十分意外,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出门武器什么的一应俱全,又有江淙在,对付一头野猪都这费劲了?   待他看到那头把爬犁压的吱吱响的野猪,便没了疑惑,大手一挥,“回去吃肉!”   到了驻扎地方,江淙立刻就用刀子结束了这头野猪的性命,不管之前如何苦战,对于要进肚子的野物,尽可能会少让它们遭受痛苦的折磨。   他在树林时就想动手,老孙非喊着要吃猪血,此时地上已经接满了两个盆子的血,有人往上面撒上盐。   周瑶站在旁边,道:“猪皮和猪牙留着,回去弄弄。”   野猪皮坚韧,猪牙利,都是好东西。   江淙正在劈骨头,齐敏把猪肠子啥的拿出去收拾,众人看着从猪屁股插进来的箭扎透的肠子,都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李青文常听老邢头念叨,什么猪胆泡酒,看了半天也没找到猪胆在哪里,便要作罢。   江淙把野猪内脏一一割下来,放在旁边的盆子里,露出里面的椭圆的一坨东西,他捏了捏,拿出来让周瑶掌眼。   周瑶一点也不怕脏,放在手里仔细端详,又闻了气味,面露惊讶,道:“还真是猪砂。”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问猪砂是啥。   “猪砂,就是猪胆里的石头,药用跟牛黄相似,牛黄取自牛胆,猪砂取自猪胆。”周瑶解释道,“这种东西在牛猪身体里时间久才能形成,牛的寿命长,牛黄尚且十分稀有,猪这种寿命短的,猪砂更为少见。”   李青文听的津津有味,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值钱。 第78章   周瑶去处理猪砂, 胡立川在外头把肠子弄的差不多了,回到帐篷里来,用面粉和盐搓大肠。   他喜欢吃这些下水,即便收拾起来很麻烦。   听说他准备把肠子炖着吃, 李青文便熄了灌血肠的心思, 今天又惊又吓, 实在是不想再折腾。   老孙收拾野鸡,不用李青文说,都会把鸡毛留下, 其中有几根翎毛尤其漂亮,被李青风和马永江俩人扯了去。   李青风还特意揪着猪尾巴看了看, 上面的毛非常短,摸上去又硬又滑, 这尾巴上也蹭了油脂, 他那一刀留在上面的伤口不太大。   他们出来就是奔着吃肉的, 各种味料拿的甚是齐全,野猪骚味重, 李青文下了重料,腾出一个大锅把猪肝、猪肺和几条切好的猪肉一起炖, 再另外煮上两锅猪骨头。   森林中的木头多的很, 随便架上一根能烧个把个时辰,火都不用看着, 让它一直煮!   胡立川想要把他的猪肠一起放进去,被一众人给拦住了,他十分不解, “这野猪肠子哪里脏了, 我们老家那边专门吃牛瘪, 那滋味……”(注:1)   他还没说完,大家就齐声让他闭嘴,众人嫌弃的不是肠子,而是胡立川弄的不干净,他说他就喜欢那个味儿,其他人可并不喜欢……   胡立川耸肩,端着盆走了。   两只野鸡也收拾好了,用斧子剁成块,分别放到另外两口锅里煮上。   这野鸡的身子就是个肉球,肥油层有两指那么厚,扒掉油层,一只鸡剁完正好装大半锅。   周瑶向来不愿意在嘴巴上亏待自己,她出发时还特意从缸里舀了老汤,冻了三五块,此时炖鸡,便一个锅里面放一个冰坨子老汤块。   冰坨子遇到开水,很快便化了,然后浓郁的香味散发而出。   这只野猪着实不轻,除了猪头、猪皮、猪尾巴和各种下水,肉和骨头砍完堆成一座小山,装完三锅还剩了许多。   肉炖上,活还得接着干,天黑后,外面点上火把,帐篷里烧上蜡烛,里里外外都是橙色的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竟然生出几分暖意。   营地的东西存了许多,这次又做了这多蜡烛,李青文想着开春之前去一趟范阳城,把东西卖一卖,一直没钱,他心里很惦记。   蒋立平让他跟陈文一起走,这次押送普句皇子,他们的人肯定少不了,人多雪天赶路更便利。   李青文也是这般打算的,他歪着脑袋问江淙,“哥,你这次送我不?”   江淙笑了笑,“送。”   不但送,他还会在拢北城外的驿站等着,接上人再启程回边城。   李青文这回满意了,缠签子的动作又快了几分,这个晚上嘴角一直翘着就没下去过。   齐敏打趣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你江大哥也得踩着梯子给你摘,只是送你一趟,咋就这么高兴?”   “我才不让他摘月亮。”李青文道:“一来一回就得几个月,不想跟我哥分开那么久。”   帐篷里的众人嘘声一片,烛光映照在江淙的眼中,他眸子中的笑意也是愈来愈亮。   嘘完,大家开始感慨,“你俩是真有缘,洪州和并州相隔那远,不但能遇到,还救了性命。”   “可不就是,我们从洪州去边城,到柳山县那一日,早一点晚一点都会错过,没想到恰好被你们给认出来……”   当然,更难得是的,李青文跟着江淙到了边城,一直呆到现在,俩人感情比亲兄弟还亲上几分。   感叹着,外面的肉熟了,鸡肉到底还是好煮一些,熟透后舀到四个盆中,众人围着盆举起筷子,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堆鸡骨头。   周瑶并不跟他们一起抢,她提前把自己碗里装上肉,再把锅里的鸡汤重新冻上,准备下次接着用。   鸡肉其实不少,但他们人更多,吃完都将目光看向外面的那口大锅,老孙拿着筷子去扎了一下,把猪肝猪肺啥的捞出来,趁热切成片,给大家端过来。   吃完这些,特意切成小块的猪肉也差不多好了,一盆盆的端进来,有的直接把肉块扎在筷子上撕扯吃,有的觉得用碗更快些,这时快的便能多吃几口肉,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可能是秋收的时候缺油水了,大家肚子都瘪,肥瘦相间的肉一口咬下去,油滋了出来,吃的格外香。   李青文今天也爬了半天树,有点累,吃点肉垫肚子就困的点头。   江淙把一直在火边烤着的皮垫子放到俩人的睡袋里头,李青文抹着眼睛脱掉外面的皮袍子,钻进了睡袋中。   皮垫子有半个指头那么厚,烤的又热又烫,躺上去,后背热烘烘的,特别舒服。   旁边帐篷的人还在等着骨头出锅,李青文歪着脑袋睡了。   江淙察看完帐篷的缝隙,去外头端了两盆火进来,贴着睡袋边摸进去,里头的毛比他手热的多,这才把手拿出来,给李青文掖好。   李青风精神抖擞的抓着筷子,他得把幺弟那份也得吃到肚子里。   猪骨头上面留了许多肉,所以深夜时才煮的差不多,他们并没有白等,一人抓着一根大骨头啃的满嘴流油,啃完再吸骨头里面的骨髓,简直不要太好吃。   把锅里的骨头捞完,齐敏又把外面堆着的骨头和肉都放进锅里,塞上两根木头,待明天起来,又能美美的吃上一顿。   江淙先吃完,把手洗干净进了帐篷,他进睡袋,不免带一股冷气,睡梦中的李青文便不自觉的像旁边躲了躲。   待江淙躺下,他又慢慢的滚过来。   每次看他这般,江淙都觉得好笑,伸手把人拥到怀里,下巴抵在毛茸茸的脑袋上,闭上了眼睛。   整个晚上,他们住的这里都萦绕着一股肉香,伴随着这香味,众人慢慢入睡,守夜的人也没闲着,一边说话,一边拔猪蹄子和猪耳朵上面的毛。   第二日一早,众人把剩下的骨头和肉都吃的精光,打出的饱嗝都是油香味。   李青文他们再次出发,这回想要走的远些,草料和食物都备的足足的。   他们所在的位置靠近森林边缘,所以草木和树都很杂,往北走了半天,李青文竟然在灌木丛中发现了沙棘。   沙棘树光秃秃的,一簇一簇的黄色小果子在雪中很明显,李青文摘下一个,果子冻的很结实,放在嘴里,半天才能含化,然后便是一股令人口中绽放无数唾液的酸。   沙棘被称为维生素C之王,李青文从前尤其喜欢喝沙棘汁,在这里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很高兴。   见李青文看着小果子眼睛放光,李青风和江淙便一起摘,沙棘上棘刺多,俩人都被扎了好几下,各自摘了一袋子。   李青风往嘴里塞了一把,待那股酸味在嘴里炸开时,他的脸像是遭受了重创,扭曲的令人害怕。   其他人都笑他,“你啊你,啥味都不知道,就往嘴里塞那多,下次可得长记性。”   酸的原地蹦高,李青风到底也没吐出来,大家伙也都是佩服他,到嘴里的东西着实难出来。   记住这个地方,李青文等人并没有摘太多沙棘,再次往北走。   李青风上次在范阳城的弓箭铺子做过事,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向来十分在意,听工匠们说了那种木头做弓箭好,他都记的清清楚楚,一边走,一边打量周遭的树木。   “橡木、铁木、桧树木和柳木都可以做弓……”他口中念念有词道:“竹子、雪松、柳木、杉木可以做箭杆……”   其实桦木也是极好的做弓箭的材料,只是大梁的人从前没怎见过这种木头,用的不过,并没有太多经验。   江淙也说了,他在范阳城带回来的几支桦树木头做的箭就很好用,这片森林中也有桦树林,暖河旁边就是大一片。若是其他没有再撞不见桦树,离开之前,李青文必定会去那里好好搜寻一番。   直到现在,他依旧坚信,楛矢石砮定然和桦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们往北走了一天,之觉得前方的风越来越大,帐篷都有点抗不住这喧闹的风,睡觉之前还得再做一堵挡风的墙。   森林边缘,大的野物不多,都是兔子和野鸡啥的,李青风的箭没有白练,“嗖嗖嗖”的射了一通,十下能射中五次,比江淙是不行,但跟其他人还能较量一番。   他们在野外宿了一晚,翌日再行时,发现不单风大,雪还越来越厚了。   原本只是没膝盖,现在大腿半截都快要陷进去了。   李青文觉得这里应该是个风口,因为他往森林里面横着走几百步时,那里的风和雪明显比外头的要小。   就在大家伙纷纷说去里头走时,江淙看着东边的雪地,道:“有十几匹马。”   众人心头俱是一跳,这地方怎么可会有马,难道又碰到了普句人?   “咱们还是悄悄回去吧,上次抓了普句的皇子,咱们跟普句算是结了仇,被发现岂不是得动手……”有人忧心忡忡的道。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现在人少,不宜跟他们硬碰硬,早点折回去,避开他们。”   “这里离咱们驻扎的地方也不远,万一他们进森林,很容易便会碰上,得赶紧回去告诉头儿一声。”   说着说着,众人便有些慌乱,江淙一直看着东边,李青文突然想到什么,抬手就去挡他的眼睛。   他到底慢了一步,雪镜里的瞳色微变,江淙道:“只有马,没有人。”   其他人愣住了,只、只有马,那人死了?   李青文拉了江淙的胳膊一把,江淙心领神会,弯下腰看着他。   李青文盯着他的眼睛瞧,没察觉到什么异样,这才松开手。   李青风兴冲冲的跳下爬犁,道:“那我们去把马牵回来!”   江淙也准备去看看,其他人虽然心有疑虑,但都听江淙的。   大家调转方向,不再顶风往北走,而是向东去。   除了江淙,其他人只看到前方一片白茫茫,偶尔有两株孱弱的小树露出半截身子,哪里都见不到马的影子。   江淙在前头带路,李青文坐在爬犁上,四处张望。   往东走雪也很厚,别说人了,马腿深陷在雪里,走起来都很吃力。   见状,李青文便下来,趟着雪走。   他个头最矮,走着走着,雪就卡到了裤裆,想使劲都使不出来,李青文欲哭无泪。   见他这般,江淙就把爬犁上的铁锨拿下来,边走边铲雪,硬是铲出了能容纳一人走的小道出来。   怕他费力气,李青文便道:“哥,铲掉上面一层雪就行,只要不太厚,我都能走。”   “不费事。”江淙说着,将铁锨插到雪里,微微一豁,沙子一般的雪扬到旁边,地上只剩下比脚踝高一些的雪层。   这下,不光其他人,连马也跟着省了大力气。   往前走了好久,众人终于看到了江淙口中的马,有灰色的,有白色的,约莫十七八匹的样子,它们在雪中只露出半个脑袋,别说离远了,就是隔个二三十步,也不容易瞅见啊。   他们的靠近,让那些马有些慌张,但它们好像陷在雪里了,不咋能动弹,只是鼻子里喷出的白气更多了些。   众人走到近前,这才发现,这些马十分特别,很矮,鬃毛却很长很乱,身上没有笼套和马鞍,不像是有主的马。   周遭并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也就是说,没有危险。   大家伙终于放下心来。   李青文则有些担忧。   他认出这些是雅库特野马,这群马中有一半都是大着肚子的,肚子里应该揣着马驹,但它们的状况看上去不咋好。有几只就那么卧在雪里,口鼻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白霜,眼睛垂着,仿佛随时都可能会闭上。   江淙也发现了,这群马是被困在了深雪之中。   李青风拿绳子套在其中一匹马的脖子上,那马只是摆了摆头,并没有怎么反抗。   但当李青风打算把它拽过来时,马却摇摇欲坠,前蹄一软,跪在了雪上。   “它们饿的没力气了。”   李青文说完回身,江淙也跟着,他一个人便把爬犁上的高粱袋子拿下来,然后拆开了上面的线绳。   李青文从里面捧出炒熟的高粱,递到那匹马的嘴边,跪在地上的马用舌头舔着卷着,很快便吃光了。   李青风愣了一下,撒开手里的绳子,转身用自己的皮袍兜了满满的熟高粱,蹲在雪上喂马,顺便拿掉马睫毛上的冰凌。   见状,其他人也都纷纷去拿高粱喂马。   江淙看了那匹大肚子的母马,道:“快要生了。”   他们在马厩旁边住了恁久,跟着老邢头给许多马接生,算是有了不少经验。   雅库特马冬日以雪下草为食,这里的雪厚,草却不咋茂盛,可能是消耗了太多体力,公马都饿成那样,需要更多营养的母马状况可想而知。   李青文用布袋子装满高粱放在每匹马的跟前,能自己低头吃的更好,不能吃的,便用手捧着送到嘴边。   江淙则用铁锨把周围的雪铲起来,堆成一圈雪墙,挡风。   看样子他们今天是走不了了,有人收集柴禾在旁边架起了火。   李青文半跪在一匹白色母马身前,手放了半天,它依旧不去舔食,看上去十分虚弱。   见状,江淙从爬犁上搬下一盆冻糖稀,直接放在火上烧,待里面的糖液化开,便让人按着那匹马的头,往它嘴里倒温热的糖稀。   这么一盆糖稀,不能一次都给它喝,还要分给其他母马,剩下的半盆放在一边,待晚些时候再喂。   折腾了半晌,天都快要黑了,众人在雪墙里扎了帐篷,当然,这帐篷是给母马住的,其他人都缩在雪窝子里头。   盆里装雪化成水,端去一个个的喂给马喝,顺便把枯草垫在母马的身下。   吃了食物,又喝了水,公马恢复的很快,母马则没甚大的反应。   大家看着一动不动的母马直叹气,这样的天气揣着驹,实在是太过辛苦。   一群马卧在这里,大家挂心,只随便炖了几只兔子,没人去动熟高粱和油炒面,这些东西马可以吃,但是肉马可吃不下。   亏得他们这次出来,带了许多干粮和草料,要不真喂不起这些马。   深夜过后,大家又给马喂了一次食,这次高粱里面掺了一些盐,   给这些马喂食,甜枣它们就得委屈的吃雪下的冻草。   雅库特马蹄子大且厚,刨雪很有力,而且它们习惯了这样进食,甜枣他门就不擅长。   所以,李青文等人大半夜的时候,一边铲雪一边薅枯草,给甜枣它们弄吃的。   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李青文和江淙一夜没睡,俩人在帐篷里守着这些母马,一边估量着,剩下草料和高粱可能只够它们吃两顿的。   两顿应该不足以让它们完全恢复体力,尤其是母马,但现在这情形,这些马也没法跟着走回他们驻扎的地方。   自然是不能把马丢在这里的,所以,得回去取草料接着喂养。   他们一共才出来十几个人,现在还得分成看着马的,还有回去拿草料的,着实让人有些头疼。   当然,也可以不用看着,怕只怕,他们走后,母马突然下驹,它们本身就没甚气力,若是没有人帮着,可能大的和小的都有危险……   所以,还是有人留在这里比较稳妥。   天还没亮,江淙就把其他人叫起来,说要回去拉东西,问那几个会给马接生的人愿不愿意留下。   他们都点头,李青风也说要呆在这里。   江淙并没有问李青文,自己走,他必须得跟着。   就这样,天还灰蒙蒙的时候,江淙等人再次往回返,才出来两天,爬犁就空了,后面拴着几匹公马。 第79章   李青文等人回到临时营地时, 可把蒋立平他们吓了一跳。   爬犁上空空如也不说,还少了一半的人,难道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   “这、这是咋了?”一众人围上来问道。   “没事。”李青文解开爬犁后面的绳子,牵着公马拴在旁边的树上, 道:“半路碰到一群陷进雪里的野马, 它们许久没有进食, 我们带的草料不够,回来再取些。”   这时大家伙的目光才落在马身上,这马又矮, 毛又厚,看上去很老实, 脖子上套根绳子就那样乖乖的站着。   听说雪里还有七八只母马没法回来,有人立刻把帐篷里的草料和高粱抬出来, 装在爬犁上。   李青文又拎了一袋子盐和一口袋小米, 不待他开口, 周瑶便坐到了爬犁上。   几乎没有停歇,装上草料, 李青文他们便往回返,不过这趟后面多了几张爬犁。   江淙辨认方向极厉害, 他们回去的时候并没有沿着森林边缘走, 而是选了更近便的路。   途中看到雪里有好几具野马的尸体,有的被冰雪掩盖, 有的被蚕食的七零八落,有的上面站着好多只食腐肉的黑鸦……   这些黑鸦并不怕人,见到爬犁时, 还叫了几声。   这玩意好像没有甚天敌, 分外的嚣张。   江淙他们赶路的时候, 李青风也没闲着,他顺着那条铲出来的小道,去森林里摘了许多冻果子,化开后,自己吃着,同时也往母马的嘴里塞。   他本来想多喂几个,张玉海说马不能多吃这些,李青风乐得省下来。   虽然这附近没看到啥猛兽,但只留几个人留在这漫天无际的白雪之中,谁心里头都发慌。   不敢多寻思,大家就蹲守在母马的旁边,喂水喂料,冷了就把手伸进厚厚的马毛之中。   李青文他们提前回来,留守在这里的人终是放下心来。   经过这几日的喂养,四五匹母马可以站起来走,另外四个还是有些虚弱,白色的那匹依旧精神不济,躺卧在那里,不咋愿意动。   小米放在火上煮成稀粥,然后往里面撒点盐,端着喂给这些马,白色的母马额外多了一碗糖水。   揣着驹的母马是一个吃,两个用,得喂的勤一些,早点恢复气力,生产的时候才能更好的度过难关。   才喝完糖水,白色的母马便有了异样,瘫躺在地上,肚子不停的鼓动。   这是要下驹了,一帮人立刻围了过来。   母马蹄子不停的弹动,但半天没有动静,张玉海蹲下身,把手进去探了探,半天终于摸到小马驹的蹄子,抓着慢慢的往外拽。   李请文蹲在地上,用手摸着马头和马脖子。   这白马大喘着气,它十分难受,但却使不上力,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张玉海抓着两只蹄子把马驹从肚子里拉出来,除去胞衣,小马驹却是闭着眼睛,气息微弱。   剪断脐带后,周瑶用软布擦拭马驹的鼻子和脸,母马没有奶,只能先给它喂米汤。   众人把薅来的干草换到母马身下,把脏的撤下去。   现在的人和马都在雪坑之中,风倒是吹不到,母马在帐篷中,也不咋冷,刚下生的马驹还是太虚弱,别说站起来,动一动看样子都难,怕它熬不过去,便用布和毛皮给包裹上。   母马顺利生产,虽然母子看上去都很难捱,但毕竟还活着,若是他们发现的晚一些,怕是早就一尸两命。   天无绝人之路,不到两刻钟,又有一匹母马顺利的产下马驹,第二只马驹看上去强壮的多,在干草上挣扎了几下,颤抖着四肢自己爬起来了。   大家立刻把那只孱弱的马驹抱到刚产仔的母马那里,帮它找到喝奶的地方,半天,见它的嘴巴终于开始动,众人脸上的凝重才将将散去。   就在他们一行人在冰天雪地之中给马接生的时候,几辆雪车从群山之中驶出,向着临时营地方向而去。   蒋立平正抓着一把蜡烛搓蜡油,听到外头有人说刘和来了,他把蜡烛挂在旁边的架子上,拍拍手站了起来。   这次的客人可不是一个,除了刘和还有几个年长者,有男有女,穿着染色的皮袍,脸上一道道的褶皱尽是岁月的沧桑。   “这是我们部落的几位长老。”刘和从雪车下来,道:“想找李青文问一些事情。”   “见过几位长老。”蒋立平恭敬的打招呼,“实在有些不巧,他们出去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回来。”   高玉宝等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旁边的雪车,跟刘和的一群大狗不同,这些长老雪车前头是一头头的鹿,这些鹿比他们之前打到的个头都大,头上的角也很锋利。   用狗拉车就很少见,头一次看到用鹿拉车的,而且这些鹿还很听话。   听说人不在,几位老人也没怎失望,见不到,那便是机缘未至。   蒋立平忍不住问了一句,想找李青文干啥。   刘和犹豫了一下,道:“我们想要砸一下那块石头,问他愿不愿意。”   “就为这点事情,你们还特意跑过来啊。”还来了这多人,蒋立平一时不该作何神情,道:“不用问他,我就可以替他点头。”   刘和将这句话用部落的语言告诉给几位长老,个头最矮的那个说了两句什么,大家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块石头很特别,弄坏了我们无法再还给他一块同样的。”刘和把长老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要是砸破,你能把碎石头拿回来不,他一直念叨着破开石头做几块擦脚擦背的。”蒋立平道。   说完,他多问了一句,“那石头到底是啥东西?值钱不?”   “我们族里的长老都看过了,一时还拿不准到底是何物。不过,这东西若是砸坏了,它一文不值,砸不坏,那便是圣物。”刘和一脸郑重道,“不论好与坏,我都会拿回来还给李青文,我向山神起誓,绝不会违背诺言。”   旁边人本来都竖起了耳朵,听他说完心里想,这不是废话吗,砸不坏的东西坚不可摧,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蒋立平倒是不担心刘和不还石头,他要是有心昧下,也不会劳驾族里的人跑这一趟,当即便点头应了。   说完正事,胡立川端了一盆糖稀过来,让刘和拿回去尝尝。   看他那殷勤的样子,大家就知道,他应该存着别样的心思,果然,下一瞬他便开口道:“若是你们族里的人喜欢,以后可以交换,我们这样的糖有很多很多。”   刘和点头谢过,然后同他们告别,和他的族人们分别上了雪车,很快便离开了。   李青文他们接生出四只小马驹,另外几匹可能还要过阵子才会生产,母马和小马驹体力逐渐恢复,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这一趟虽然没打到什么猎物,但能抓到一群马,大家都很高兴,不论是种地还是拉东西,有马可方便多了。借官兵的是借的,自己有是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李青文坐在爬犁上,怀里抱着那只体弱的小马驹,小家伙喝了几天奶,稍稍有了些精神,全身的绒毛扑扑着,搂着它,像是抱了个毛球。   另外三只马驹也在爬犁上,它们虽然能站能走,但雪太厚,怕它们被冻伤,还是用皮子给围上了。   雅库特马生活在极寒地带,它们冬天采食不容易,秋天会长一层膘,为了保存体力,寒冷的时候都不怎么动,这些日子是吃饱了,在爬犁后面还能跟的上。   也是巧了,刘和等人前脚才走,李青文和江淙就回来了。   边把马驹抱到帐篷里,边听蒋立平说刚才的事情,李青文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道:“看来那石头还真不一般,该不会是用来做楛矢石砮……”   他还没说完,大家便笑了,“要真有那等神奇之物,能这么简单就被寻到?到底是小孩,还把传说当真了……”   他们不当回事,李青文却放进了心里,看他这般,江淙便要带他再去暖河。   其他人一听,也要跟着一起。上次泡的时候一开始龇牙咧嘴,但后来身子可舒坦了,回来以后不怎再畏寒,大家伙都知道了那里的好,自然不能单单让他俩去。   仔细算一下日子,他们也该回边城营地了,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再来。明年开春要种地,夏天薅草、趟地,事情也不少,秋天那么短,抢收的功夫都不够,下次到森林差不多就得明年的冬天……   这么一想,必须得去暖河洗一次!   原本是两个人,现在变成了所有人成行。   其实不算日子,他们也该走了,人和马吃的告罄,可不是得回去。   商量好后,众人开始收拾锅灶和盆碗,除了铁锅,笨重的陶锅和陶碗什么的塞到旁边的大树洞里面,明年还要来,这些东西就不来回拉了,又沉又占地方。   来时的东西留下的留下,吃光的吃光,空下的爬犁正好装蜡烛、药材和各种皮毛。   收拾好,一众人驾着爬犁,带着马直奔暖河。 第80章   刘和说的果然没错, 暖河涨上来的水果然退去了一些,虽然池子还都是满的,但岸上已经没水了。   把马从爬犁上解开,拴在一边, 这里被暖河热气熏的, 落雪便化, 草的叶子还是碧绿的,马儿吃半天都不抬头。   这次刘和不在,大家伙不敢大意, 所有人都聚在大池子里泡,在旁边的树上绑了几根麻绳, 另外一端捆一根木棍,垂放在池子边, 没事最好, 有事还能防一下。   这次入水, 依旧是一片哇哇乱叫,李青文在旁边采果子, 听到一声比一声粗的吼叫,忍不住笑了。   喜欢暖河的不止是人, 还有各种动物, 摘果子的时候,李青文便看到许多动物的蹄印, 最大的堪比海碗口,细小的鸟儿的爪印也很清晰,他甚至还看到几个很像大狗的脚印……   几个人拎着装满果子的袋子回去, 到池边, 把桦树皮放进水中, 各种果子掏出来摆在树皮上,里面人把桦树皮扯进去,纷纷围过来,拿起果子开始吃。   水是热的,果子微凉,吃起来正好,当然,要是有点小酒和菜就更好了。   待他们品论哪个果子更好吃时,李青文和江淙也从旁边入了水,原本还想看他光屁股的人再次遗憾失去了机会。   李青文还没忘记自己这趟来的目的,泡了一会儿便在池子边开始转。   大家盯着他呢,纷纷道:“你要是再扣石头,可要提前说一声,我们去岸上躲好了,你们哥俩把这里搬空我们都不会拦着。”   李青文笑着抹掉脸上的水珠,“放心,肯定得大家伙都泡好了再折腾。”   上次是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这次自然不会再鲁莽……当然,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还不一定能寻的到上次那样的石头。   正说着,旁边已经打闹起来了,马永江浮水的时候把热水扬到了旁边人的鼻孔里面,带着硫磺的热水灌进去,滋味可想而知。   马永江被抓住,此时脑袋就要被按到水里,他正在拼命的挣扎着,“李青风,快帮我,明年的好吃的我也都给你!”   至于今年份的,他已经早就许给了李青风,只能先预支明年的。   闻言,河李青风立刻加入战场。   大家都在一个池子里,马永江的双臂拍打水,其他人也被溅到,旁边的人也都撩水泼这几个。   很快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李青文看到有人用葫芦舀水往他小四哥头上泼,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划着水便要去帮忙。   这个池子的水深,他扶着池子边沿站起来,热水能到肩头,勉强还能走,稍稍一撒手,身子就往上浮,再加上水被他们闹的晃动的厉害,李青文走着走着,就有点站不稳。   就在这时,不知道谁腿伸过来,李青文伸出去的脚不小心碰到,摇摇欲坠的身子便歪了,一下栽到水里。   江淙正在跟蒋立平说话,眼角的余光看到李青文落水,纵身一跃,立刻去捞人。   李青文落水的瞬间便慌乱的闭上了眼睛,滚热的水涌进耳朵和鼻子里,十分难受,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发生的太突然,他都没有扑腾两下,身体像是石头一般,“咕咚”一声,直直的落入池子底部。   李青文觉得落水之后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是眨眼的功夫,江淙已经潜入水里,将他夹了起来。   “咳咳咳咳……”一露出水面,李青文便咳嗽起来,时间短,他没有呛到水,只是憋气狠了,嗓子又痒又疼,咳起来,半天不止。   “哥……”不等歇口气,李青文便抓住江淙的手,使劲摇了摇,“底下、水底下,水底下有一块石头……”   见他没有大碍,江淙再次扎头入水,潜到池底,眯着眼睛,用手划着下面密密麻麻的石头,熟悉的触感让他的指尖一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寻到了李青文说的那一块。   这块石头跟其他的混在一起,并没有陷在泥中,江淙伸手便拿了起来,一个挺身露出水面。   李青文落水的太快,被救的也很快,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甚么,还在相互撩水。   李青风察觉到了,过来给李青文拍后背。   江淙举着石头出水,众人纷纷停手,一眼看过去,顷刻间,便不闹了。   石头被热水冲刷的很干净,淡淡的青色,纹路清晰可见,除了形状,可不是跟他们那日拔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这是又找了?”有人喃喃道。   “这不会是暖河特产的石头吧,随手就能捡到……”   别说其他人,就是李青文也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这东西可能挺常见的,除了坚硬和触感好,并没有别的用处。   不管咋样,捡都捡上来了,李青文自然收起来,准备拿回去找人看看。   这水泡的久些便头晕,谁也不想全身光溜溜被人抗出去,即便再不舍,大家也都得爬上岸,穿好衣服,套车去上次捡老角的地方。   果然,今年这里又多了许多脱落的角,有不少枝杈大刺刺的露出雪面,众人一起动手,一个时辰便把公马拉着的空爬犁装满,掀起一片片沙雪,头也不回的朝着森林之外走去。   今年的返程很顺利,没有风没有雪,也没有遇到猎物。   辗转多日,他们到营地时,天正好漆黑,官兵放行的时候只看到他们的马比走时多了,心里还在纳闷。   边城现在流犯不少,但是冬天还往外跑的屈指可数,蒋立平他们人多,车多,出去的时间久,算是独一份。   这个时辰的营地黑灯瞎火,李青文他们举着几个火把,一路走到房子前,正给马解套和夹板,屋里的老邢头听到动静醒了,和李茂群他们一起出来。   有人卸车,刘家兄弟帮着搬东西,老邢头穿好衣服出来问他们有没有事,听说很顺利,转头回去要烧炕,被蒋立平给叫住了,“这些马得找地方安置下,马厩和牛棚还有空不?”   “有,有。”老邢头戴上帽子,耸着肩在前头带路,李青文等人拉着马跟在后头。   除了甜枣,他们去时还借了十几匹马,先栓到马厩里,剩下牵到今年新收拾出来的牛棚中。   借着火把的光,老邢头看到这些马跟营地其他的完全不一样,大冷天的,他也没在外头多问,系好缰绳就往槽子里倒草料。   江淙抱了些枯草铺在地上,把小马驹放上去,有两个饿了的,站起来去找自己的娘吃奶。   牛在哪里都是很重要的,边城也不例外,别看老邢头平时到处游荡,好似什么事没有,但每日都会查马厩和牛棚这里,干净不透风,母马和马驹在这里很让人放心。   李青文一匹马一匹马的摸过去,待等到它们肯低头吃料,才和江淙从牛棚里出来。   俩人在这里耽误的快两刻钟,回到屋里时,灶膛重新塞柴禾,炕烧的滚热,众人脱衣服钻进被窝里。   等李青文和江淙进来,李茂群把门插上,回屋将扔的满地的靴子踢了踢,动了动鼻子,“你们身上这都是啥味……”   “我们去泡了暖河,应是硫磺的味。”李青文回道。   按理说,泡完温泉应该用清水冲洗一下的,可每次走的都很匆忙,这些事情便扔到脑后了。   李青风笑嘻嘻的把手往李茂群身上蹭了蹭,“叔,听说在那河里洗澡,来年蚊虫不近身,我们特意舀河水冻了几个冰疙瘩拉回来,你们明天化开擦擦身上。”   “大老远的,拉那个干甚……”李茂群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止不住笑,把他踢乱的被子规整了一下,“快躺下睡个安稳觉,有事明日再说。”   他在雪天赶过路,知道不管咋样都睡不踏实,外头永远没有家里好。   原本老邢头还想问问那些马的事,还没开口,屋里的呼噜声都开始震耳朵了,他也赶紧闭上眼睛,再晚点,怕吵的睡不着。   郭大永他们睡的死,第二日早上起来小解,看到旁边房子前堆了好多东西,才知道李青文他们回来了。   他想过来问候一声,李青风他们还在呼呼大睡,刘家兄弟抱柴禾过来,告诉说都没事,让他们放心。   李茂群和刘家兄弟一样,过惯了穷日子,啥都舍不得用,譬如柴禾。   李青文他们出去后,为了节省,他们烧一口锅,几个人就挤在炕热的那一块睡觉。   老邢头看着外头那一垛垛的秸秆,心里叹气,去年收的还没烧完,今年的更多……   等人一回来,李茂群他们立刻就不抠搜了,几个灶膛的火烧的呼呼旺,不一会儿,锅里的小米就煮开了花。   老邢头把小米稀汤盛出来,和刘家兄弟端着去牛棚,单独喂给母马。   看着马喝小米稀汤,刘家兄弟忍不住舔了舔嘴。   小米每亩产的比高粱可少多了,地少的人家可不敢种这个,他们都没吃过多少次……   想归想,他们也知道,母马下驹伤了身子,可得补一补,要不以后没法揣崽,小马驹和小米汤比起来,自然是小马驹更金贵。 第81章   李青文还没醒时, 陈文、孙永浩和周从信他们都来看过了,前者告诉他们回来的正好,五日后从边城出发。   听说李青文刚从森林到营地又要回并州,李茂群不禁有些担心。   就算路上不遇到野兽, 这冷的天在外头跑几个月, 想想都觉得胆寒, 更何况李青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李茂群说要跟着回去,刘家兄弟听了也要走,李青风不答应, 陈文他们那多人,再有江淙几个就够了, 去的越多,受罪的人越多。   更何况, 今年种地和秋收, 李茂群和刘家俩哥受的累最多, 冬天可要好好猫着歇口气。   李青文也不想李茂群遭这一个来回,他叔和家里头不和, 回去只会生气,何苦来哉。   到底谁回去的事情, 一直到走都在争论, 倒是没耽误大家收拾东西,包了几百斤鱼肉饺子……   启程那日, 李茂群到底也没能跟着一起去,李青风把他的衣服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连箱笼和包袱也不见踪影, 他裹着被子下地, 却也不敢这样追出去。   李青风站在爬犁上, 冲着门槛里面的李茂群哈哈大笑,要不是冷风灌到肚子里不得劲,他还得多笑上一阵。   冷风从底下吹上来,李茂群打了寒噤,还得叮嘱他们道上警醒些。   这次陈文他们的人比上回护送寿礼可多不少,江淙驾第一辆爬犁跟着,隔半日,李青文就会顶替他拉着缰绳赶路。   后面的爬犁也是,两两的互相换着人,这样都能歇着,不咋太累。   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李青文偶然瞥见了那位普句皇子,陈文对他很照看,吃喝用度都好,不知情的人一点都看不出对方是俘虏。   虽然知道江淙是要送李青文和李青风,但明面上他们是协助押送俘虏,经过各个驿站时,也都正常补给。这样一来,李青文就不用准备那么多草料和干粮,牲口也省些气力。   过年这一天,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在野外煮了冻饺子,走之前估计了日子,所以特意拉上了一些。   煮好后,官兵不停的往这边看,陈文过来要走了两盆。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李青文等人,既不在边城暖融融的房子,也不在亲人环绕的家里,四周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白雪,耳边是呼啸的寒风……   只有大口吃着饺子,才能慰藉心头那一丝遗憾。   刚吃完饺子,天边就有一道明亮的光闪过,是流星!   帐篷里的李青文立刻双手合十开始许愿——希望明年自己能和家里所有人还有江淙一起过年!   看到他这奇怪的动作,别人问李青文在干甚,李青文说在许愿,大家就笑他,不知道小孩子脑袋瓜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李青文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   众人笑的更大声了,江淙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睛映着星子的微弱光芒,“我们仔儿许的愿,一定会成真。”   第二日,又把剩下的饺子煮了,算是过了洪州的节日。   初八那一日,一行人到了拢北城。   江淙将马缰绳交给陈文手下的官兵,目送李青文进城。   城门开着,他却一步也不能踏进去,这道门宛如一道天堑,将他和李青文分割开,也斩断了回家的路。   这道最北的门并没有甚么人进出,江淙等人孤零零的站在外面。   李青文进了城门便不停的回头,每次都能看到江淙注视着他,回到家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转头跑了回去。   “哥,你要等着我啊。”他垫起脚,拍掉江淙帽子上的雪,认真的说道。   他不能向前迈一步,李青文却能一次次主动寻过来……   心里某处被触动,江淙轻轻的吸了口气,弯腰抱了抱李青文,“仔儿,回去吧,哥在这里等你。”   李青文应着,心里难受的紧,面上还得忍着,叮嘱他赶紧去最近的驿站歇着,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待李青文他们离开,送行的众人抬头,看着巍峨城门,不由得心中叹息。   几年前,他们离开这里时,便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跨不回去,边城越发平和的日子让他们的心慢慢安定,但此时,那股情愫再次鼓动起来。   在城里的驿站将爬犁换成马车,爬犁上的东西装了六车,陈文派了几个兵给李家哥俩赶车,接下来,他们也要到范阳城,正好顺路。   当然,如果不顺路,陈文也会找人送他们俩去,他答应江淙和蒋立平照看人,自然得尽心尽力。   过了拢北城,立地便觉得风小了,也暖和,李青文和李青风的穿着跟路上行人都不一样,引得不少流鼻涕的小孩子盯着瞧。   那普句的皇子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般,打开马车的窗子,四处张望,他的鹘鹰也时常飞出来。   因为有陈文在,李青文他们再进范阳城时十分顺利,没有被守城的官兵拦下盘问毛皮和药材的事情。   陈文有命令在身,不能陪他们在范阳城久待,他给哥俩安置到客栈,带着几十个兵跟着李青文去了药铺和皮毛铺子走了一趟。   路上的行人哪里见过这阵仗,纷纷避开,掌柜的向他们拱手,让陈文放心,他们在这里开了许多年铺子,定然不会欺客。   走了一圈,回到客栈,李青文拿了个包袱给陈文,请他送去文正书院。   里面装着人参和皮毛,李青卓收到后,可以拿去卖掉换银子。   李青文也知道直接给银子更便利,但他和李青风手头没有,本来想在范阳城换好,但被陈文拦住了。   他说这些东西在京城价格更高,一个包袱没多重,不碍事。   李青文正在跟陈文说话的功夫,李青风看到他们车子旁边有个人鬼鬼祟祟的,爆喝一声,从二楼跳了下去,落地喊李青文看着下边。   车子旁边的人吓的一激灵,撒腿就往街上跑。   李青风随着他跑到街上,只见人来人往,一个身影溜的极快。   他认了出来,立刻撞开人群,用更快的速度追上去。   前头的人一边跑一边往后看,见李青风面目狰狞,离他越来越近,肝胆都快吓破了,“滋溜”一下钻进旁边的小巷子。   李青风穷追不舍,正要拐弯,恰好对面来了一群人,还都是高高壮壮的,他大喊,“闪开,快闪开!!”   迎面过来的人仿佛吓愣了,好几个站在原地,不偏不歪,恰好堵在巷子口。   李青风气的吐血,正要闯出一条路,就听到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风儿?”   李青风眼睛兀然睁大,猛的停下脚步,生生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他一转头,就看到一身厚麻衣的李茂贤站在一边……   使劲眨了眨眼睛,面前那张脸依旧没有变,李青风忍不住叫道:“爹……”   “还真是老四,我还以为看岔了……”   “别看他穿成这样,刚才他喊那一嗓子,我立马就听出来了!”   “老四,你在大街上撒鹰呢?”   旁边七嘴八舌的说起来,李青风瞅过去,李青顺、李青勇、李青柱……这一堆全是他们老李家的人。   不光男人都是认识的,李茂贤身边的女人他更不会看错。   “姑!”李青风裂开嘴笑了,“你咋在这哩?”   当李青文追着小四哥的屁股后头到时,看到了他爹和三四十个村里人,也都愣住了。   “这、这是仔儿……?”李茂玉一手抓着李青风,眼睛看着李青文,“真的长大了,跟上次见时根本不是一个模样了。”   “可不是,姑你上次回家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李青风说完,让李青文带李茂贤他们回客栈,自己还得去追人。   “别去了,小四哥!”李青文抓住他,“东西都用油纸和布包的死死的,啥也没丢,这人生地不熟的,咱们且放他一马吧。”   劝完李青风,李青文乖乖的叫了声,“爹,姑……”   面前的李茂玉比记忆中要沧桑一些,即便多年未见,有血缘的羁绊,再相逢时,并不感觉到陌生。   李茂玉抬手摸了摸李青文的脑袋,笑道:“前阵子我做梦梦到你爷爷,看他高兴成那样,我还问他,地底下不用受累还是怎的,他说你去看他,还喊了爷爷……”   一提到爷爷,李青文鼻子就开始发酸,正要开口,陈文带着人来了,只能勉强压下心里的翻腾。   这么多人堵在街上实在碍事,大家一边说一边往客栈走。   到了客栈,陈文和李青风先进去,其他人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拘谨的把鞋底的泥在地上蹭了蹭。   这客栈一看就是好的,从来没来过,怕弄脏了人家的地方。   不管他们心里寻思啥,李青风一直催着,众人陆续的进了客栈。   在这里看到李茂贤,还有李家恁多的人,陈文就彻底放心了,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便带着人离开,前往京城。   只要俘虏一天还没有送到地方,陈文都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进了城池里面,鱼龙混杂,更要格外小心谨慎。 第82章   李茂贤带着李茂玉一家从南阳县回到杨树村, 秦林也在李家住了一阵子。   朱县令升至知府,不日将赴任,他也要跟随而去,这一走离并州可就远了, 以后他和李茂贤再见更难, 趁这个机会自然要好聚一番。   久别重逢, 哥俩有说不完的话,除了叙旧,俩人说的最多的便是旱情。   并州向来是土不肥, 水不丰,根据以往的县志记载, 时常便有旱情,一旱就是两三年。   朱县令和秦林跟柳山县的县令不同, 心系百姓, 兢兢业业, 离县今年的干旱,他们早就警觉, 走访了附相邻几十个村县,发觉大都受了灾, 更知事态严重。   今年的雨水本来就稀薄, 秋收减少,百姓苦不堪言, 八九月份又炸了几次响雷,着实令人心中不安。   “秋分响雷,遍地生贼”, 明年恐怕又是个灾年。   知道杨树村人多地少, 今年就已经开始勒紧腰带, 秦林也觉得该早做打算,否则难捱过去。   李茂贤也说了江淙的事情,秦林感叹造化弄人,说他会跟京城那边打探消息,让李青文和江淙他们在边城先好好的。   秦林身上事情也多,到底也没能在李家过年,走之前跟村里的长辈们说了两天话,听了他对来年的猜测,村里人心里愈发沉重。   临走时,秦林抓了二两银子给李茂贤,他的俸银不多,吃住在衙门,不少都贴补给了穷苦百姓。   李茂贤收了,反手又偷偷往他包袱里塞了十几两。   上次他从边城回来,卖了东西得了不少银子,送去京城一些,剩下的都留在手里。去南阳县花了一些,手里的也不多了。   朱县令两袖清风,秦林的日子向来清苦,这次去京城面圣才将将做了一身新衣服,李茂贤知道他这个大哥银钱向来紧手。   减收成、交税粮,看着家里厢房的粮食,心里担忧明年的雨水,这个年,家家户户过的都不咋畅快。   破五不出门。   从初一到初五,众人便坐在一起商量出去干活挣钱的事情,李茂贤准备领着村里的青壮劳力去范阳城。   李茂玉这个时候开口说自己也要去,她在南阳县城时,帮着一个铺子的掌柜家娘子做过好几年事情,主人家一直夸她手脚麻利。后来铺子生意做大,那娘子一家搬到范阳城,有心带她一起,但李茂玉在南阳城有一大家人,自然不能走。   那个铺子从前是经营米粮的,需要有力气的人手,李茂玉想,他哥只去过范阳城几趟,谁也不认识,自己起码还有个扑头。   就这样,初六那日,李茂玉和李茂贤还有同族的几十个人,收拾包袱便离开了家。   一众人心怀期望的到了范阳城,却接连碰壁。   李茂玉打听到了那家娘子,只是他家的米粮铺子早就赔钱关张,现在一家老少守着一个半间的杂货店,度日尚且艰难,更不会需要甚么人手。   那家娘子跟李茂玉说,他们来晚了,去年刚秋收完,范阳城就涌进许多做大力的,恁多人在城里转了一两个月都没找到活干,有的甚至干一个月只要半个月的工钱。   那娘子说的没错,李茂贤他们在城中询问了许多铺子,那些招工的人知道他们都是农闲出来赚钱贴补家用的,工钱压的极低,并不耐烦讨价还价,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有的是人做。   范阳城中,跟李茂贤他们穿戴打扮一样的,很多人都是大老远跑来的,不想白白走这一趟,一日给几个铜板就被驴马一般使唤,累的脸红青筋爆出,看着既让人咬牙切齿,又无比的心酸。   在范阳城转了几日,杨树村的人心里更慌了,纷纷跟李茂贤说,工钱低就低些,总比没有强。   李茂贤却摇头,那样拼命的劳累,身子熬不住,挣的那几个子儿,就是卖命钱。   那个时候,他想,与其在这里被人使唤,不如带侄子们去边城拼一把。   正寻思着,在大街上就听到李青风一声狮子吼……   李青文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爹和村里人,李茂贤和村里人更没料到他们这个时候回来。   送走陈文后,两厢人坐在客栈里,分别说了村子和边城的事情。   见到李青文和李青风,村里的人比李茂贤还高兴,蒲扇大的手摇着哥俩的肩膀,让他们回去一定带上自己。   “快来,快来!”李青风也迫不及待的道:“去年种地我们差点累死,上千亩地,要不是帮忙的人多,我们坟头这个时候都长草了。”   听他乱说话,李茂玉拍了李青风背后一下,“你们都是急性子。”   李青风道:“姑,要是你在那,怕是比我更急。”   听说边城高粱亩产如此之高,地随意开垦,产的粮食多的甚至都没地方装,李青顺他们眼珠子都急红了,“叔,让我们跟着仔儿他们去边城吧!”   “叔,我们知道路上危险,可眼下实在是没招了!”   “我们兄弟三个一起去,只要有一个能活着到边城,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   知道村里受灾,李青文心里也急,他忍不住道:“爹,江大哥他们还在拢北城外的驿站等着,咱把东西先卖了,回村里抓紧商量。”   李茂贤点头,这多人都要去边城,得回村子里再做决断。   就这样,李青文哥俩在前头,李茂贤他们赶着车去药材铺。   药材铺的掌柜的正坐在柜台后面支着下巴,看到李青文,连忙起身,“小兄弟,这次都有啥好东西啊。”   那次从李家兄弟手里收到了好的药材,掌柜的心里惦记着呢,刚才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过来,他受惊不小,后来发觉是撑场子的,一下就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他给的价格一向公道,不坑害人。   李青顺他们把车上的麻袋抬下来,放在地上,掌柜的立刻喊人来看药。   解开麻袋嘴,倒出来各种各样的灵芝,白色的、紫色的、赤色的、黄色的、黑色的、棕色的……   颜色只有几样,但灵芝的种类有二三十种之多。   别说伙计,掌柜怔了一下,蹲在地上把滚落在一边的灵芝给捡起来,咂嘴:“哎呀,这些灵芝不能这样装,边都挤伤了……混着一起了,咋不分开哩……”   连倒了三五麻袋,地上就满了,药铺所有人都在分拣灵芝,   李青顺他们呆呆的看着地上的东西,问道:“这、这啥?”   “灵芝。”李青风看了一眼,颇有些嫌弃,“因为摘这些玩意,我两条裤子都磨破了,缝了补,补了缝。”   “灵、灵芝……这、这玩意值钱不?”有人咕咚鼓动吞咽着口水问道。   “看品相和分量。”李青文看着周瑶写给他的册子,道:“紫芝要贵些,云芝可能便宜点,我们走之前称了称,一麻袋应该有七八十斤,这些都是干的,不压秤,应该能值个一二百两银子。”   药铺的人心里想,头一次见到有人卖灵芝按麻袋算的。   村子里的人都懵了,这么一袋子东西,竟然能值恁多银子,得、得换一仓高粱米!!   我的娘亲哎!   待药铺的人把灵芝数完,又核算一遍,给出的银子比李青文估计的要高上两成。   主要是边城的灵芝药性好,这个他们之前就很清楚。   李青文看过他们列出来的单子,跟自己册子上的比对后点头,伙计立刻便把灵芝端下去。   李青风把老角拿到柜台上,看到他们拿出了秤子,意外道:“我还以为这东西论个卖。”   药铺的伙计嘴角抽动,解释道:“这东西大都用来熬胶,分量重的熬胶多,分量轻的熬胶少,自然是不同的。”   李青风觉得很有道理,遗憾道:“早知道挑些大的拿回来了。”   掌柜瞅着他,问道:“咋,你们这趟都没拉回来?”   “再有十车也拉不回完。”李青风摇头,决然道:“这东西支支棱棱,不好装。”   拿着称的伙计手抖了抖,咬了咬舌尖才定住神,乖乖,他们去的到底是啥好地方,这些药材简直像是捡来的一般。   李青风并没有说大话,他们捡了两次老角,都垛在门前,只有周瑶会用一些,剩下的都在那堆着。   这东西是真的沉,他们这次没拉多少个。   李青勇把李青风拽到一边,用性命威胁他,这次必须带自己去。   李青风看着他,“等你累的想一头撞死的时候,别后悔就成。”   称完老角便是鹿茸和人参,掌柜的让他们稍候片刻,自己去趟钱庄。   李青文点头,告诉他,自己只要金子或者银子,不要其他。   掌柜的收下大部分药材,有两袋子鹿茸和几根人参没要,这东西不便宜,他怕积压在手里久了,万一有甚损伤,自己得心疼坏了。   但他也给李青文指了两个铺子,让他们去那里。   几千两银子放在两个箱子里,往车上搬的时候,几个人手一直在抖,旁边的人眼睛也晃花了。   着实是没见过这多么多银子!   去掌柜的口中所说的店铺,把剩下的药材卖了,车上银箱子又多了一个。   天黑之前,他们去寻了商队,把几百两银子和一兜子家书给对方,拜托他们送到洪州。   回到客栈后,众人盘坐在地上,眼睛发直,久久不能回神。   李青文他们去的是边城没错,那里不是野兽横行,天气巨变,能活活冻死的人的地方?为何会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别说他们,就连李青风都十分意外,没想到会卖这多钱,现在他想立刻回到边城,住在森林之中,天天爬树摘灵芝和药材!   倒是李茂玉说了句,“银子是不少,不过俩孩子来回跑几千里,这钱赚的也是辛苦。”   其他人心里想,要是能赚这多钱,跑断腿也值了!!   “辛苦倒没啥。”李青风道:“就是这个时节到处都是雪,野物都碰不到几只,没甚意思。”   本来还想路上打几只猎物,没想到吃了一肚子油炒面!   虽然油炒面也很香甜,但终究不能跟肉比。 第83章   李茂贤他们虽然来范阳城好几日, 但舍不得花钱住客栈,一帮人背着薄行囊在脚行将就了几个晚上。   陈文在这个客栈给李青文哥俩要的房间不小,但也住下去这多人, 李青文想要去再要两间房, 被好几个人拦住了。   “可别花那个冤枉钱, 我们在地上躺一晚上就好了。”   “我们在脚行睡觉的地方又脏又乱, 没这里半分干净。”   “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可不用花钱!”   不用问知道这里住一晚上价格便宜不了,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挣钱的不容易, 宁愿睡大街, 也不想花这个钱。   最后, 李青文只给李茂玉在旁边弄了一间屋子。   晚上,大家从包袱里掏出高粱饼子, 借着热水一点点的吞下去。   看着大家伙狼吞虎咽的样子, 李青文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他家的日子现在好转,但同族的人还跟从前差不离, 举步维艰,怪不得爹带人跑出来寻生路。   过日子,难啊。   李青文他们, 被村里人看做是希望,一晚上都在问他们边城的事情,不用李青文费甚口舌,李青风一张嘴能应付这几十个人。   李茂贤也知道, 同族的人眼下只有边城这一条路可走, 只等回家后跟各自的家里人说清楚讲明白。   翌日, 李青文他们再次赶车去了皮毛铺子, 依旧是上次他们哥几个来的那个。   “这次的皮子硝的也不咋好,倒是比上回的平整些……”掌柜的念叨着,“哎,这一摞鹿皮真好,这、这是谁鞣的鹿皮,手艺不比我们铺子的差……”   李青文探头一看,掌柜的说好的那些,是刘和给他们的,人家部落鞣制皮毛几百上千年,手法和技法自然差不了。   他们部落鞣法好,鹿皮又宽大,花纹鲜亮,每一张都是上品。   那掌柜的把手里的鹿皮给另外几个师傅看,又闻又摸,他们都说好,还想跟李青文他们请教。   李青文说这是交易而来的,他也不知道到底出自谁手,这些师傅叹了几口气。   这次掌柜的不用他们等,每张皮子开始开价,比较着上次的价格,倒也八九不离十。   攒了两年的皮子,一下卖出去,一锭锭的雪花白银过目后装到木箱子中,李青文顿时觉得自己的腰比大理石还要硬。   李青顺等人紧紧的围着李青文,生怕这多银子被抢了去。   他们现在更是坚定了去边城的心,就算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得给家里人挣个前程。   卖完皮毛,车上还剩下松子和榛子以及蘑菇之类的干货。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些东西也不便宜。   边城的蘑菇个头大,肉质肥厚,捻起一个干蘑菇煮一下,便知味美。松子和榛子这些东西本来数量就稀少,除了各地方要给朝廷的土贡,剩下的大都进了富贵人家,价格更是不菲。   掌柜的掂量着给了价格,李青文还在寻思呢,李茂玉眉毛一挑,便开始讨价还价。   她从前跟刘大成日子过的紧紧巴巴,一文钱也不会乱花,对买卖东西的事情最为经心,不想占人家便宜,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李茂玉也没吃过松子和榛子啥的,只想尽可量的多卖点钱。   不过是两小袋子的干货,竟然值几十两银子,原本李青文还想把蘑菇拿家里吃,被李茂贤给按住了。   虽然银子入了李青文的口袋,但是大家兴奋的搓着手,满心期待,仿佛边城就是个捡金子的地方。   最后的最后便是蜡烛了。   李青文他们去范阳城最大的商铺,本来想先打探蜡烛的价格,最后却没有走出去,所有的蜡烛都被买下,每支价格令人咂舌,李青文等人也被掌柜的留下。   对方一看便知道这不是蜂蜡蜡烛,数量如此之大,谁见了都眼热,他有意打探这蜡烛是何种东西所制,期间热情自然不必言说。   这掌柜的是个老谋深算的,一直在试探,不见兔子不撒鹰,始终虚虚实实,李青文心里没有把握应对,李茂贤便找了个借口脱身。   李茂玉等人在外面等了好半天才看到他们父子三个出来,齐声问怎样。   李青风皱着眉,“那人的嘴巴好像被黏住了,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也说不明白,急死个人。”   要不是李茂贤叮嘱他耐住性子,刚才说到半道他便要出来了。   李青文长出了一口气,那掌柜的并非是说不明白,大抵是想让他们多说些……   刚才坐了半天,李青文只弄明白了一个事,那就是自己不是谈生意的那块料,若不是老爹刚才应对得当,自己怕是被套出话也不自知。   他们离开后,便有几个人悄悄的跟了上去,快到客栈的时候,李茂贤停住了,李青风发现了后头的尾巴,怒目圆睁,从车上抓起木棒便要回头,被李青文拦住了。   该卖的已经卖完,他们该回家了,不好节外生枝。   有人到客栈把行囊背下来,扔到车上,直接出城。   对方见他们察觉,没再继续跟着。   出了范阳城便是宽广的大道,以防万一,他们还在岔路口多绕了半日,李青风骑着马落在后头十多里地,没看到可疑的人,这次催马追上去。   想着要去边城,回去的路上众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李茂玉坐在车上,看着遥遥的北方,心里也做了决定。   到柳山县后,马车停顿了一刻多钟,李青文拎着提前准备好的药材去回春堂,亲手交给吕大夫。   李青卓拜师那一日,便把吕大夫视为一辈子的师傅,他去京城读书,李家人也会行着该有的礼数。秋收送米,杀猪送肉,从边城回来便拿药材。   见到李家人,吕大夫也高兴,说了会李青卓的来信和近况,推辞不掉这些药材,便给李青文塞了许多药粉和药丸。   从回春堂往村里这一路,大家小跑着,恨不得早点到家,赶紧收拾东西北上。   他们这多人,路上经过其他村子时,便有人问去了哪里,李茂贤说去了范阳城,那些人便过来,一边跟着走,一边打听范阳城那边的事情。   年头不好,大家都想多找几条道儿,不过范阳城那里显然已经不是甚出路。   他们一进村子,大人孩子便宣扬开来,很快,村子家家户户就都知道。   李茂贤带人出去找事情做,这个村子人都知道,这么快回来,这一趟定然是白跑了。   果不其然,一问,便听说了那边好多人都抢着做活,没出去的人既庆幸又心焦。庆幸的是自己没有白折腾腿脚,心焦的是,范阳城那么大的地方都这般惨烈,他们再无他法,就只能求老天爷开开眼,明年可别再折腾他们这些苦命的人。   李青文和李青风俩被一堆人围着到了家,已经听到动静的李青瑞和陈氏小跑到了门口,看到他们父子竟然在一起,陈氏先是一愣,然后便上去把哥俩紧紧的抱住,“儿啊,我的儿!”   哥俩的两声娘,陈氏不禁又落下眼泪。   时间过的太快了些,掰着指头算一算,哥俩竟然离家一年有余。   陈氏刚才在屋里洗尿布,手都没擦干净就跑了出来,李茂玉上前用袖子给她抹掉手背上的水。   李正亮扑到李青风身上让小四叔背,李青风笑的不怀好意,让他站在自己前头,然后整个人趴在大侄子的后背上,压的李正亮唉唉直叫。   李青风在边城吃的好,睡的香,个子蹭蹭蹿,他弯着腰两条腿踩着地,把李正亮压的像个小乌龟。   李正明眼睛发亮的看着俩叔叔,叫完人小嘴抿着,李青文上前把他抱起来,颠了颠,小侄子比从前重了不少,头发和身子也都是软软的。   他们俩被一众人推着进了屋子,姜氏抱着小丫头,笑弯了眼睛,“我们老四和仔儿可终于回来了。”   “嫂子。”。李青风伸胳膊想要抱小侄女,被李青宏拦住了,“你从外头走了那久,一身冷气,孩子还小,可不能受凉。”   李青瑞才看了俩弟弟一眼,就得去招呼他们后头跟来的郭大全和长辈们。   虽然知道现在来的不是时候,但这等要紧事在前,也顾不得那么多。   李青文被娘亲和嫂子拽到西屋嘘寒问暖,李青风和李青瑞他们则和郭大全等人在东屋说正事。   李青勇他们回家丢下一句要去边城,让家里人收拾东西,他们晚一步也到了李青文家,一时间屋里外头都是人。   今天俩儿子回来,陈氏坐在炕上就不准备动了。   陈氏不管问吃的还是住的,亦或者是路上的事,李青文都说好,姜氏笑道:“怪不得仔儿一直舍不得回来,看来那地儿是真好!”   李青宏帮腔道:“我们仔儿一句瞎话没说,娘你们要是到那,定然也会喜欢。”   听三哥这话,李青文顺嘴道:“这次村里不少人都会去边城,爹娘嫂子何不一起走,我们一家人在那边也一样过活。”   这并非是李青文一时嘴巴快,这个念头在他脑中存在了许久,村里的这些田太薄,一家人守着这点地,丰收之年尚且不能自足,一旦风雨不对,立刻陷入窘境,实在令人难心安。 第84章   李青文这一说, 姜氏和陈氏都笑了,“仔儿想接咱们享福去哩,不过破家头顶也有三千瓦, 哪儿能说搬就搬。”   知道他担忧家里, 陈氏宽慰道:“只是今年收成差些, 来年许就好了, 这东西谁能说的准呢。你们才出去,看外面哪里都好, 鸟儿飞累了还得找个枝头歇一歇呢, 人哪能一直在外头飘着, 待哪日遇到难处了, 这里起码还有个站脚的地儿。”   一看她们这般,李青文就知道自己劝不动, 他给三哥使眼色, 李青宏苦笑连连,用眼神示意他别说了,没用。   如果不是逼到绝路, 没人会抛家舍业跑到几千里以外的。   别说娘亲和嫂子,爹恐怕也不会同意。   李青文心里微微叹口气,不再多说。   东屋那边的男人嗓门大, 已经有百十来个人喊着要去边城了,有的是为了讨生活,有的是想像郭大永他们那般赚大钱。   村里人在种地以外能赚到几十几百的铜板就已经是大大的一笔财产,郭大永他们拿回来几两银子, 不知道被村里多少人羡慕。   祖祖辈辈勤恳种地, 日子依旧这般又缺又漏, 去边城, 是他们知道的唯一的出路。   这次不管谁说要去,李茂贤都不拦着,这个时候若还是一味不想招险,将来的隐患只怕更大。   李青风更痛快,说只要是利索的,谁跟着走都行,一旦出了拢北城,生死有命!   有形势所迫,有对边城的期待……种种缘由加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出声反对,吼完纷纷回家准备。   待到后半夜,李家才稍稍静了些,李青文坐在凳子上跟娘亲一起包饺子,李青瑞这才有空问起江淙。   李青风便把他们巡防遇到普句人的事情讲了,虽然有惊有险,但最后立了功,以后他们在边城营地不主动寻事,再也不会被人为难了。   李茂贤点头,他们的处境越来越好,这便是最令人欣慰的。   说着话,饺子包好了,陈氏张罗煮上,李青文和李青风补了顿酸菜馅饺子,自然跟从前一般的好吃。   李青文把李青卓从京城捎回来的信看了看,信中说他半年后大考,现在正在准备,还问了李青文他们读书的事情,另外他手抄了三十多本书跟着信一同到家……   一直以来,李青文都觉得他二哥督促人读书比他爹更凶,现在看了那几十斤的书,更是确定了这个念头。   为了让他们一家子好好说会话,李茂玉和几个孩子早早的去了西厢房。   李家的西厢房原本是装粮食和杂物的,李茂玉她们母子五个人一来,李茂贤便把这里收拾出来,重新砌了炕,用大木头烧了足足三日。   但这里毕竟常年不住人,炕是热的,别处还是冷,李茂贤把角角落落重新抹了一遍泥巴,陈氏将家里最厚的被褥都拿了来,另外买了几个汤婆子,灶台一直烧着水,随时都能换上热水暖和身子。   一道薄木头把厢房分成了两间,李茂玉带着俩女儿睡在里头,刘月豪哥俩住在外面。   关起了门,屋里一暗,刘月豪摸到炕上,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兴奋,道:“风儿和仔儿这次要带走不少人,娘,你跟舅说没,咱们也一起去?”   刘月云也支起了耳朵,目不转睛的看着娘亲。   “我没说,你舅瞧出来了。”李茂玉轻笑一下,大哥还跟从前一样,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为了她自己和孩子,李茂玉离开了南阳县,才听到大哥和侄子说起边城的事情时,她便动了念头。   李家日子如何,她很清楚,自己从火坑里跳出来,万万不能再继续拖累哥嫂。就算李家不愁吃穿,她一个外嫁女和离后,带着这么大孩子住在哥哥也不适宜,但走的远大哥又不放心,能去边城是最最最好的。   去到千里之外的北地,不会因为自己,哥嫂被人背后说闲话,她最不怕吃苦受累,四个孩子也大了,种地足够养活五口人,那里还有侄子,他们能彼此照看……   一听说舅舅不拦着,刘月豪他们登时便露出几分笑意,他们也想去北面闯一闯,为娘亲和妹妹挣出一片立足之地。   “别都瞪着眼珠子了,躺下赶紧睡!”李茂玉道:“养足了精神,路上咱们娘几个可别给大家伙拖后腿!”   几个孩子应了一声,躺到被窝,闭上眼睛,脑袋里想的是边城到底是啥样的地方。   李茂贤确实也看出了妹妹心里头想的,躺下睡觉的时候,跟陈氏说这两天帮着那娘几个收拾些东西。   陈氏原本躺着,一下翻身便坐起来,“去恁远做啥,待开春去县城给她们租个铺子做点小生意,离咱近,有事还能支应一下。”   “若是不论道上艰辛,县城不比边城好甚。”李茂贤仰头躺着说道。   “你们爷几个去了边城,一个个好似都把魂儿给留在那里了。”陈氏笑道:“仔儿今日也说要咱家都去边城,老大和老三在家时候也说边城这好那好,那是神仙住的地儿啊。”   “没神仙,有看不到边的地,有十几条不会断流的大河。”李茂贤道,而且都是无主的,他现在时而还会做梦梦到那一片地方。   这两样杨树村都没有,陈氏不说话了。   “茂玉想好的事,挡不住。”李茂贤道:“她一直都是个有主意的,就算被蹉跎了这些年,也没变。路上吃多少苦,也比不过她在刘家这些年受的难,让她去。”   陈氏不再有二话,李茂贤断然不会害自己的亲妹妹,她也相信当家的。   这个晚上,杨树村各家各户都没咋睡着,摸着黑都在说去边城的事情,李青文和李青风入梦倒是快。   李青文只觉得自己才睡下,然后就被一阵哭声吵醒了,哭声很洪亮,明明不在一个屋子,却好像在耳边一般真切。   李青风被陈氏赶出了西屋,他还在分辩着,“我想抱抱她,还没碰到,她就哭了,这可不能怪我!”   李正明看到了,他为小四叔作证道:“小四叔只是想逗妹妹笑,小被子都没碰到。”   “你四叔咋逗的妹妹,你跟奶奶学学。”   李正明乖乖的把手指插到鼻孔里,使劲瞪大眼睛,学着李青风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很卖力的模仿,所以李青风又挨了两巴掌。   李青风逃走的时候没忘记把小侄子带上,李青文开始穿衣服,他便把李正明按在炕上咯吱。   李正明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像是一条小鱼,在炕上蹦跶个不停。   李青文还没穿利索,赶紧把小侄子从四哥的手下救出来。   李正明笑的没了力气,趴在李青文的怀里大喘气,“小叔,你把我带走行不。”   “只要你爹点头,小叔背也把你背到边城去。”李青文给他顺顺凌乱的头发,说道。   “你小叔管不了你!”李青风道:“他有江大哥,别人都得排到后头。”   “那我排江大哥后面也成。”李正明向来不贪心。   李青文笑了,捏捏他的脸蛋,“你得喊江叔叔,他也跟小叔一样喜欢你,等你去边城,我让他骑马带你出去玩。”   一听说骑马,李正明又害怕又期待,他觉得四叔骑马太威风了,就是马有点高,摔下来一定可疼了。   李青风“啪啪”拍着炕,笑个不停,“大哥,大哥,你们这俩小子咋到现在还不会排辈,咱们老李家有这傻的娃?”   李青瑞正在外头劈柴,听到屋里的动静,笑道:“别说他们,你小时候天天恨不得跟爷爷一个辈儿,管胡子一大把的叔叔叫侄儿,爷爷鞋底子都差点抽坏了。”   李青风一丁点都不信,哼了一声,去外头一把逮住李正亮,问他是不是傻,结果又被陈氏赏了几巴掌。   李青文穿戴好去看小侄女,小丫头也含着手指头看他,叔侄俩人对视片刻,然后小丫头尿了……   李家这样安静的早上很短暂,很快李本善和郭大全他们就来了,依旧是商量去边城的事情,从前说的最多的是要不要去,现在则是路上都要小心些甚,在家里要带上甚。   这次要去的人不少,每家都有一两个,几乎是村子里的一半青壮力。这么远的道儿,冰天雪地,走一遭就是一个家的半条命,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当然是带的东西越全越好,但村里没几家有牲口,人要赶路,铺盖和干粮必不可少,除了这两样,能带啥就得看自己有多大力了。   商量的差不多,李茂贤等人去县城,把银子凑了凑,连请了许多次,在寒风里站了好几日,县衙的师爷终于点头,肯为他们在通关路引这块行方便。   在吵吵嚷嚷和哭哭啼啼中,村里重开祠堂,一众男人到里面给列祖列宗磕头。   他们这三百人,不单是各家各户的希望,也是村子的期盼,此番远行,请祖宗的在天之灵一定保佑子孙顺利,保佑血脉永续不断。   平时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时也都红了眼眶,今年年头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他们便是家里唯一的指望了,他的命也不单是自己的命。   从祠堂磕完头,李青文兄弟几个还有李茂玉一家跟着李茂贤去了后山,扫去爷爷奶奶坟上浮雪,一排排跪在地上。   李茂玉和李茂贤在最前头,李茂玉迎风落泪,哭倒在冰冷的地上,她这个闺女本来不该来上坟的,但这回去边城,可能再也回不来,这一回,也许是她和爹娘的最后一面。   刘月豪哥俩梆梆扣头,发誓一定会照看好娘亲和姐姐妹妹,不给李家丢脸。   李青瑞和李青宏去拉他们。   北风呼呼的吹,直到脸上传来刀割一般的疼,李青文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他此时已然明白,即便这片土地如此贫瘠,也是养育了他们的地方,家在这里,根就在这里,离开便是血肉的撕扯。   山上别处也是哭声阵阵,各自有各自的道别。   彼此扶着站起来,往山下走时,风变的更大了,仿佛在催促他们早点回家,李青文转头看了一眼孤零零的坟包,擦汗了眼泪。   他们离开的这一日,阵仗极大,同族的老祖宗拄着拐杖,奶奶们颤巍巍的相互扶着,襁褓里的孩子被娘亲抱着,全都出来送行。   李青文等人到村子外,回身磕头,没有扑自己身上的土,迈开了脚步,谁也不敢回头,生怕眼泪止不住。   老人和孩子送到村口,目送着他们离开,影子都看不见了,也不愿意回家。   李茂贤等人送到县城城门,也停了下来。   李茂贤把三个儿子叫到一起,单独说了几句话,哥仨俱是一脸吃惊,半晌才缓缓点头。   李茂贤拍了拍三个儿子的肩头,面上有不舍,更多的是几分自豪。   好儿郎,在家能顶梁,出门走四方,他的儿子,个个都是好样的! 第85章   还没出正月, 走亲拜年的人不少,看到李青文他们这一大群人背着行囊,不禁愕然驻足。   车上装的是种子和铁犁头, 这两样是种地必不可少的, 铁铧头必须得从在并州带过去, 那里可没有铁匠, 杖辕和犁把可以去边城砍木头打造,到时候装上铁铧头就能种地趟地了。   李茂玉原本也想跟其他人一起走着, 李青文不让, 所以, 她和俩闺女坐在车里, 刘月豪他们哥俩跟在车后。   今年并州的风格外的大,大家都担心这风把雨水给刮跑, 但担心也没有用, 只能等着。   出了柳山县往北,一直到拢北城,大家伙都还很有精力, 好奇的打量着周遭,说说哪块地平,哪块山高。   到了拢北城, 短暂的歇半天,去到驿站,马车换成爬犁,李青宏在这里又买了两匹马, 这两匹马拉的是陈文他们来时留下的爬犁。   陈文再回边城时, 雪早化光了, 这些东西用不上, 分开前,他就跟李青文提过,让他随意用。   还在套牲口的时候,李青文就一直往北门看,李青宏知道弟弟的心思,道:“要不你先去北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青文已经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道:“三哥,你们要快点过来啊,我在北门外等你们!”   看着李清文一溜烟跑没影,李青勇用肩膀碰了碰李青风,“要出远门了,你家仔儿咋比回家还高兴哩。”   “他着急见他亲哥。”李青风面部表情的道:“等会你就知道了,我其实是他五哥。”   李青勇摸了摸后脑勺,一脸的莫名,不知道李青风说的啥乱七八糟的。   李青文一路跑到北门,额头汗津津的,看到那一排排抓着长矛的守城官兵,他才猛的想起来,分开时,自己也不确定何时会回来,并没有约定个准日子,江淙这个时候应该还在驿站中……   这么想着,他放慢了脚步,伸手去衣服里掏路引。   他里面穿着麻衣,外面套着皮袍,为了遮风,衣服都是紧紧的,陈氏谨慎,怕他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不小心弄掉,塞的还是贴身的衣服里,想要弄出来十分困难。   就在李青文准备脱掉外面的皮袍子时,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脱衣服,小心着凉。”   李青文手一顿,寻声看向城门处,就见江淙牵着马,站在北门之外。   “哥!”李青文登时也不管解到一半的袍子,立刻就向他跑去!   他还没跑几步,就被官兵拦住了,“你还要硬闯城门?!”   江淙往前走了几步,“别急,先站着那,路引是不是在衣服里头,我给你拿出来。”   李青文乖乖的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冲,亮晶晶的眼眸看着江淙,“哥,你怎知道我们今天到?”   江淙上前给他挡住北风,伸手灵活的解开他的衣服,轻车熟路的探进去,摸到他里衣外头缝着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了路引给守城的官兵。   官兵扫了一眼,交还回去,玩笑道:“他天天守在门外,生怕你插翅飞出去,不小心丢喽。”   自从李青文他们进了拢北城,江淙天天骑马出来,打点野物,守守城门,这些官兵不但认识他,还吃了他不少野兔。   李青文立刻皱眉,“外头多冷啊,咋不在驿站等着,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在那里碰头。”   江淙接过路引,重新给李青文塞回去,然后仔细的给他扣紧衣服,“闲着没事,就过来看一眼,家里头可还一切安好?”   “都好。”李青文踮起脚,给江淙正了正皮帽子,顺便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两句。   江淙愣了一下,看着他得意洋洋的小模样,道:“还是我们仔儿厉害。”   “我们一起干活,大家都出力了,这钱算是一起的,攒起来以后赔款。”李青文高兴的很,身子摇摇晃晃的,“我就说,我们这多人,挣钱也不是那么难。”   江淙笑着摸了摸他的脸,眼中一派柔和,“听你的。”   当李青文把家里的事说的差不多的时候,李青宏他们终于到了,爬犁后头跟过来几百人,守城的官兵都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里的长矛。   李青勇他们一边过城门,一边偷偷的看着李青文旁边的江淙,虽然穿着同样皮袍,李青文还像是一株小树苗,身量修长的江淙更惹人眼,不单长的俊美,沉静自持,同他们见过的人不一样,很难相信这样的人竟然是个流犯。   李青宏走在前头,招手道:“江大哥,接下来就得劳累你为我们带路了。”   江淙点头,上前拍了拍李青宏的肩膀,然后去后头跟李茂玉打招呼。   刚听李青文说他们这次来了不少人,抬眼看到这黑压压的一片,江淙觉得回程可能要迟一些。   所有人过了城门,还没看清楚外头啥样,就被迎面一股强风刮的睁不开眼睛。   江淙牵着马走在前头,李青文倒骑在马背上,猛烈的风吹在他的后背上,带着一股不把人吹下去不罢休的架势。   没有了高大巍峨的城池阻挡,旷野的风狂乱的鼓动,呜呜作响,好像在嘲笑这些不自量力的人。   狂风携带着雪,让人睁眼都费劲,几百人的队伍齐齐的闭上了嘴巴,闷头往前走。   爬犁走在江淙后面,村里的人沿着爬犁的印,不用趟雪,脚下的劲省下了,背上的却是有些吃紧。   行囊被风鼓着,像是有东西在背后拉着,顶风走几里地便开始喘粗气,不到半天,一众人已经开始慢慢体会到路上的艰辛。   别说他们,李青文在马背上也坐不住了,他像一根大葱一般被风刮倒,栽了下来。   江淙伸手把他接住,李青文不愿意去爬犁上,跟在江淙屁股后头,踩着他的脚印走。   在这旷野上走了近一天多,魂都快被吹飞了,他们终于到了最近的驿站。   刚进院子,就有人累的受不住,把行囊放在墙根处,一屁股坐上去,大口的喘着粗气。   驿夫和老孙他们出来,看到这多人,都傻眼了,“这、这、这是要干啥?”   “孙大哥。”李青宏上前叫人,李青文和李青风把李茂玉娘三个从车上接下来,她们倒是没受啥累,就是耳朵被风吹的轰隆轰隆响,一时听不真切话。   听完李青宏的解释,老孙点头,“青宏,你放心,当初你们哥几个把我们送到边城,这回我们也会好好护着你们。”   其他人也都拍了拍胸脯,他们跟李家人不分彼此,这些同样是李家的亲人,自然不会一点马虎。   驿站可容不下这多人,不过大家伙也不在意,只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就成,地上、柴房或者仓房都没甚么。   别说住,这么多人喝热水都得煮好几锅,因为老孙他们跟驿夫混的熟了,李青宏和李青勇等人可以随意使用驿站的灶台给大家伙热热干粮。   在外头顶风冒雪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到了暂时歇脚的地方,总得吃口热乎的。   驿夫也没走,站在旁边,抄着手,道:“你们咋选这个时候赶路,今年的风特别邪乎,你们这一路怕是不顺当。”   “现在走才不会耽误春天种地。”李青柱一边塞柴禾,一边道:“去年收成不好,家里粮食不多,这才出来讨生活。”   驿夫也是穷苦出身,跟他们说起了种地的事情,叹息连连,言语中也担心起了家里边。   他们在这里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便一同动身离开。   驿夫瑟缩着送出来,喊道:“要是走不成,你们就回头,可别把命搭上。”   众人应着,冲他摆摆手。   老孙和李青宏肩并肩,时不时就得去后头看一眼,可别有人掉下了不知道,这天气要是失散了,那可真是要命。   越往前走,江淙眉头皱的越发重,今年的风大的不寻常。   他从小练箭,养成了随时注意风向的习惯,今年这条路,风向变了,跟来时也不同。   歇息的时候,江淙把这事说了,众人大都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那会发生啥事?”有人问道。   “不知道。”江淙道:“可能会有危险。”   沉默良久,大家还是决定继续走,为了多背些有用的,他们身上的干粮有数,耽搁的久了,可能没遇到啥危险,人就饿死了。   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说,那就继续走。   走着走着,没有皮袍保暖的众人几乎快冻僵了,即便累极了,也不敢停下来,不动更冷。   这几日,换老孙在前头带路,江淙骑马会离开队伍,有时很快就回来,有时要半天。   听说还有小半日就要到前头的驿站,大家伙提起一把劲,加快了脚步。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刚出去两刻钟江淙回来了!   “停下来!”离远远的,江淙在马背上喊道,“往回走!”   众人正发愣的时候,突的看到江淙身后无数个黑点飞快的动着,眨眼间就到了近前,大家定睛一看,都呆住了。   好多兔子!   不是三只五只,也不是三五群,遍山遍野的,从西往东,拼命的跑着,灰色的兔毛在雪中霎是明显,兔子中还夹杂着野鸡、狐狸……   这些东西好像有什么东西追一般,夺命而逃。 第86章   李青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立刻扭头,重复江淙的话,喊道:“快, 掉头, 掉头, 往回走!”   野物奔逃的那一幕实在是太令人震撼,众人立地转身,不冷, 也不累了,背着行囊就跑!   转头跑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 天一下就暗了下来, 有人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黑色云层翻涌,仿佛走兽一般,越来越近,越来越低,眨眼间就到了头上。   远处似乎传来咆啸的声音,猛的一股风从西面刮过来,明明穿着厚厚衣服, 却觉得骤然一冷,然后就听到江淙大喊:“趴下!”   又跑又吓,众人的心几乎跳出来嗓子眼,立刻原地趴在雪中, 李青文一边趴一边扯开马笼套, 江淙到他身边, 将马强行拉倒, 一把抱住李青文。   然后一股飓风裹挟着暴雪袭来,摧枯拉朽,仿佛要碾平这世间的一切。   马被惊的咴咴直叫,出于本能,它们将身体俯在雪地上,旁边的两个爬犁直接被掀翻,吹飞。   众人只觉得笨重的身体像是一根羽毛,随时都可能会被吹飞到天上,惊恐的抓住身边的人,将头死死的按在冰冷的雪里。   李青文被江淙紧紧搂住,压在身下,他的脸贴在江淙的胸口,听着心跳声越来越大。   李青文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风声如同猛兽发怒吼叫就在耳边,愈来愈大,很快,他们身上就盖了厚厚的一层雪。   被雪压在下面,众人反而舒了一口气,起码没被吹走。   可是雪越来越厚,越来越多,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很重,动弹不了,仿佛被关在了雪棺之中,要活活葬身于荒野之中。   难道要活活憋死?!   江淙一只手按在李青文的脉搏处,察觉到他脉跳的越来越快,猛的掀起身上的雪,拉起李青文,俩人顾不得拍掉身上的雪,开始挖雪里埋着的人。   快要喘不过气的人突觉身上一轻,立刻拼命挣扎,使出吃奶的劲,将将把头探出雪中,如饥似渴的大口吸着气。   风还是很大,从雪里出来就趴着,俩人一边挖一边数人。   从雪中逃命出来的人拼命的喘着粗气,冷冽的风刮的嗓子都痛,他们不等恢复气力,也赶紧帮着旁边的人出来。   众人一个不少的坐在雪中,惶恐的看着面前灰蒙蒙的一片,这雪竟然把天都给下黑了,实在是太大了!   从突然起风到现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从膝盖到了大腿根!   来不及为逃过一劫而高兴,他们担心的是,这么深的雪,接下来要咋赶路?   江淙和李青宏他们把马拉起来,爬犁翻起,能找到的东西装上去,找出两张铁锨,往东开始挖雪道。   那俩被吹飞的爬犁早就没影了,东西也少了很多,剩下的爬犁竟然还没装满。   前方是低洼,此时的雪已经一人多深,踩上去,陷进雪里,没人拉得活活闷死在里头,这也是江淙为甚要喊他们往后跑的缘故。   不能再直行,得拐个弯绕过去。   不管雪多大,多厚,他们都不能在这里停歇,谁也不知道刚才那样的风会不会再来。   刚才是运气好躲过一劫,以后可就说不准了。   众人也明白这个理儿,过一会儿便上前替换他们,轮流挖雪道,前面挖,后面的人和马跟着走,挖出不少被冻僵的野物。   直到江淙说停下来,再调转头,往北挖。   一直挖到啥也看不见,大家瘫坐在雪道之中,赶紧拿出干粮啃两口。   雪厚的好处就是,他们躲在挖出来的半人高的雪道之中,不会被上面的风吹到,但还是冷,冷的让人怀疑自己随时会被活活冻死。   旷野之上没有大的植株,只靠枯草和灌木很难取暖,而且这些东西大都被压下厚雪下,弄出来很困难,所以大家伙把行囊打开,把能取暖的全都往身上裹,也就是一片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李青文把自己和江淙的双人睡袋拿出来给李茂玉和刘月云姐俩,女人身体弱,不能受冻。   江淙在雪道的边壁上掏出一个洞,让李青文进去取暖。   杨树村的人身上的衣服都不如皮子厚,之前还能支撑,这次骤然降温,抵御寒冷就有些困难,江淙和老孙一直喊着不要睡着,歇一会儿就起来。   不睡当然困,这天睡着了就得冻死,两权相害取其轻,自然是得咬着牙撑着。   有的人实在是累极了,靠在厚厚的雪壁上,只想眯会眼睛,结果突然被吼了起来,发现天亮了,愣怔着片刻,呆呆的站起来,帽子蹭下来,一个东西落在地上。   肉色的一个半边,紫红色,看上去像一只耳朵。   不是像,就是一只耳朵。   因为不留神打了个盹,有六个人把耳朵冻掉了。   他们呆愣愣的捧着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因为一点都没感觉到疼,可是摸摸耳朵,光秃秃的,流出一点血也被冻死。   李青宏咬了咬牙,把自己头上的帽子取下,给其中一个戴上,“就剩下一个耳朵了,可别再冻掉了!”   李青风和李青文也要摘,那些人回过神来,“唉,不用,怪我们不警醒。”   得知冻掉耳朵也能听到说话,六个人很快就放下心来,丑点不怕。   把挖雪洞挖到的枯草根聚到一起,放上陶锅开始煮雪,江淙从怀里掏出一根人参,用刀子削成片放在雪水中煮。   煮完,每个人分一碗水喝。   这根参是他特意留下的,冬天赶这么远的路,甚状况都可能发生,要多留些保命的手段。   喝完参水,身上暖和些,再啃干粮,众人继续一边挖一边前行。   虽然慢,但一刻也不停歇,他们人够多,累了就替换下去,就这样生生的挖到了下一个驿站。   可等待他们的不是遮挡风雨的房子,而是一片残垣断壁,以及埋在雪下的驿夫和马匹的尸体。   这里可能正处于强风过境之处,整个驿站被摧毁,无人幸免。   众人被眼前的惨况惊呆了,他们以为自己的遭遇就够惨了,没想到被这场暴风雪波及的人更多。   江淙动手将驿夫的尸体挖出来,其他人帮着将这些人葬在雪中。   老孙沉默着看着那几张不算陌生的面孔,转头去寻驿站里压在墙体下面的粮食和草料。   靠着一人高的断壁后头,他们收集木梁点着火,煮了很多饭,所有人吃了顿饱的。   李茂玉抖着手,和俩女儿一起把李青文他们的睡袋剪裁开,缝成皮靴给其他人换上,已经有两个人把大脚趾冻坏了,脚比耳朵可要重要的多,不能出事。   吃了顿饱饭,攒足了力气,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第一次和江淙北上时,李青文想,只要迈过这个坎,日后再也不会受这份罪。   经历了这场暴风雪,他才明白,想的太简单就活该吃教训。   一行人在雪中死死挣扎前行,快到密林时,忽然听到风中好像夹杂着哨声。   “是头儿他们!”有人兴奋的喊道:“有人来接我们了!”   这是他们做府兵时联络的哨音,江淙点头,没有错。   杨树村的众人听了,精神大震,挺起被行囊压弯的背脊,又生出几分力气出来。   过了一会儿,前方的雪地上行来一队人马,相互喊了两嗓子,确定了正是彼此要寻的人,两厢人踏着雪,终于碰面,来的正是蒋立平。   蒋立平面上结霜,费力的扒掉挡在脸上的皮子,道:“前阵子营地突然骤冷,风也大了,我猜你们路上可能遇到麻烦……”   看得出来他们这些人路上受了难,蒋立平他们没有多说,把马匹上带着的皮毛和衣服分给众人,把他们的行囊接过来放在马上。   他们把能拿的都拿来了,但人太多了,还是有一半人没有穿上。   “再往前走走。”蒋立平吼着道:“到前面驿站,再想办法。”   进入密林,雪就薄了些,他们分出两匹马去驿站报信,爬犁走的也自如了些。   终于到了驿站,李青文他们不敢进屋,先去马厩里缓和了一会儿,骤冷骤热身子遭不住。   到了这里,听说离边城不远了,不少人流下死里逃生的眼泪。   虽然离家前想遇到什么难处都不退缩,但在那冰天雪地中苦苦挣扎时,恐惧和死亡挥之不去,那种折磨实在是不敢回想。   他们在这里整整歇了一日,李青文和李茂玉他们把所有的冻伤膏掏出来,还是有几个人冻伤厉害,药膏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不敢再耽搁,爬犁上的东西先卸在这个驿站,一半人留下,冻伤的人抬到爬犁上,遮挡的严严实实,立刻赶往边城。   密林往北,雪明显比南边薄,但也到了膝盖往上,爬犁走的飞快,这回所有人都坐在爬犁上,不用再步行。   风雪兼程。   数日后,一群人终于抵挡边城营地,李青风跳下爬犁,飞快的跑去找周瑶。   官兵识得李青文他们,却没见过李青顺等人,盘查的时候用了些时候。   周瑶被李青风拉着跑,那几个冻伤的人在队伍的最前面,已经到了房子那里。   李茂群打开门,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这些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人,被叫了好几声叔,愕然的发觉这些都是本族的侄子,顾不得问话,赶紧帮着把人抬进去。 第87章   江淙和蒋立平他们把人送到后, 补足了草料和粮食,立刻返过头去接剩下的人和东西。   驿站没有多余的粮食给留下的一百多人吃,他们不能拖延。   李青文原本也想去, 被江淙按在了炕上, 他瘪了瘪嘴巴, 最后还是留下了。   周瑶看过几个人的伤后,用刀子切掉他们冻伤的手指和脚趾,这些已经完全冻坏了, 留着只会将伤口扩大,越早去除越好。   李茂群面露不忍,转头去熬药, 李茂玉也跟着一起弄。   众人将路上的遭遇一说, 留在营地的人无不震惊,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都唏嘘说,能活着到这,便是捡了一条命。   郭大永他们,既为村里人的到来而高兴,又为他们受伤和村子的收成而担忧,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利索的处理好几个人的伤口, 周瑶又看了那几个耳朵掉的,拿了些药给他们涂。   受伤的这十几个人里,有的心大,知道自己没事了, 该吃吃该喝喝, 有几个夜里偷偷的流了泪, 到底落下了伤残, 一辈子都无法痊愈了。   但不管是谁,心里更多的是庆幸,毕竟路上的时候都以为会死,现在能活下来,便是祖宗保佑了。   李家兄弟去找周从信,听说了杨树村人到边城的缘由,周从信面露悯色,腾出营地的几个房子来,让杨树村的人先住进去。   李茂群和刘家兄弟每日做多多的饭食给村里人吃,盼望着吃饱饭能弥补他们在路上遭的这些难。   李茂玉母女三个先跟着周瑶一起住,来年暖和了再盖新房子。   李青勇累坏了,跟其他人一样,倒在炕上多少天都不想动。有一次,他听说西边几个房子里装的都是李青风他们去年收的粮食,像是被注入了生机,腰背一挺,从炕上跳到地上,非让李青风带他去看看。   提到粮食,其他人也都有了精神,纷纷穿好衣服和鞋子。   李青风把门打开,众人看到一直堆到门口的高粱米,沉默了一瞬,蹲下来抓了一把,很沉,都是饱满的。   又去了旁边的,依旧是满满的一屋子,这俩屋子后面还有一排高大的粮仓……   “另外还借了官兵的几个仓房。”李青风指了指东边,道:“钥匙在茂群叔手里,你们要看我就去找他要。”   “不用了,不用了!”大家估量了半天,有点不敢相信的问道:“这、这些,一共有多少斤?”   “我算算啊。”李青风寻思着,道:“江大哥他们今年不用上交粮食,这些都是我们和他们的,加上去年没吃完的,约莫五十万斤。”   “多、多少?”大家伙都突着眼珠子问道。   李青风又重复了一遍,“这里还有茂群叔和刘家俩哥哥的三五万斤。”   众人拼命的吞咽口水,乖乖啊,他们在村子一大家子凑受那点地,一年到头加起来就几千斤粮食,就这样还要交税粮,交各种税钱,他们这些人才在边城种了两年地,就攒了这多粮食!   这些粮食差不多能够他们全村所有人吃一年啊。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   既然出来了,李青风就领一脸呆愣的哥哥和叔叔在附近转转。   先去了马厩和牛棚,李青风指着自己的小马给他们看,“这是我的。”   小马驹好久没看到李青风,上来用嘴巴拱拱李青风的手。   虽然有点小,但大家伙也都羡慕的不行,小马长大能骑的年月更长哩。   小马驹旁边是羊,大羊小羊已经十几只,正在埋头吃着草和高粱秸秆。   听说那几只羊都好好的活到边城,众人齐声惊叹,这羊可真能走。   同样的,牛棚里的雅库特马也让村里人差点惊掉下巴,“捡、捡回来的?!”   二十多匹马啊,竟然是捡回来的!   这要是牵回去卖钱,起码也得几百两银子哇!   众人立刻将什么风什么雪的事情抛在脑后,已经开始想自己也出去碰运气了。   就算不卖,有一匹马干活也便利许多……   还在寻思马的事情,李青风走到棚子这里,然后他们就看到满满一棚子的干蘑菇,挨着的棚子里则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松子和榛子。   还有木头上挂着的一排排的腊肉,地上冻的硬邦邦的鳝鱼和泥鳅,这是江淙他们离开后,蒋立平带人出去弄回来的。   “鱼、鱼呢……”李青勇移不开自己的眼睛,艰难的开口道:“你、你不是说,这里一年到头随便吃鱼。”   对于没有河没有沟的杨树村人来说,很多都不知道鱼是啥样的。   “啥时吃啥时捕,还新鲜。”李青风如是说道。   大家都好奇,现在就想看看,李青风便去喊马永江拿渔网出来,喊了好几声,老邢头探头出来,“他跟小仔儿去河边了!”   众人都想见识见识如何捕鱼,李青风便在前头带路,经过门前的两个高高的草垛,有人隐约间看到了露出来的角,上去一抓,雪落下,里面赫然是一个摞着一个的老角……   他们之前并不认识啥鹿茸老角的,不过是在范阳城时看到李青文他们卖,这才知道。   “这、这两垛都、都是?”   “是,林子里还有很多没拉回来,下次去带你们一起去捡。”   捡、捡、捡……真的是捡的啊。   众人一脸像是做梦的神情。   去往河边的路上,他们看到一堆堆看不到边的垛包,都都被盖在雪下,伸手扯出来一些瞧,都是榨过汁的高粱秸秆,瘪瘪的,这个烧起来也容易。   有这些柴禾,谁还怕冬天冷?   他们到河边时,李青文正在跟孙家人说话,马永江和高玉宝他们几个人在收网,河边堆了小山一般高的鱼。   李青勇他们像是被定身一般,站在原地,盯着那鱼瞅个不停。   好多,听说鱼肉可好吃……   众人齐齐的舔了舔嘴唇,很快就被冷风给吹干了,有点疼,但没人在乎。   李青风去替换了一个人,往外拉网,又有一堆鱼被捕到岸上。   大家先是震惊于河里的鱼这多,然后便是感叹捕鱼如此简单,最后便是不解,这鱼光溜溜,也没有长毛,在这冷天竟然还活着……   李青文把孙家人引见给村里人,以后都要在这里住,要相互帮扶才好。   本来这些鱼就够吃一阵子了,看村里人好奇的不行,李青风便教他们如何下网,众人纷纷试了试,最后又捞出来许多。   杨树村的众人兴奋坏了,从前他们要吃肉,就要养鸡养猪,尽心的养大了,又舍不得吃,拿去卖钱……   相比于鸡鸭和猪,鱼不用喂养,这么简单就能弄到!!   这和捡的有甚区别?!   以后要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他们路上的苦都算不得甚么。   出来走这一趟,杨树村的众人比刚从村子离开时还要生龙活虎,抬着鱼大步往回走。   看他们恢复了精神,李青文估计着日子,张罗着弄吃的,准备给大家伙接风洗尘。   第二日晌午时候,江淙他们把剩下的人带到了营地,杨树村的人聚在一起说话时,江淙和蒋立平以及李青宏去见周丰年和林潭。   营地一下来这多人,总该要知会一声的,还有就是路上遇到的强风一事,驿站人遇难等等。   这次不用李青风,李青勇就带着刚到营地,屁股还没坐热的人出去转了一圈,粮食啊,马啊,鱼啊,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自己拥有这些一般,李青勇洋洋得意。   不消说,自然引得一干人等瞠目结舌。   虽然李青勇现在没有,但只要在这好好干上两年,他觉得也不会差啥。   人到齐后,所有锅都开始冒烟,李青文和李茂玉娘三个开始做吃食,他们这一路艰辛万难,最后都能活着到地方,自然得好好庆上一番。   孙家人和伙房的也过来帮忙,孙家的带来许多果子,伙房的拿着锅和一些不能孵小鸡的蛋,周从信拉来三只鹿,这是以周丰年的名头去库房要的。   李青文他们把驿站带来的鸡蛋送到伙房后,忙的就忘了这茬,伙房的人孵出小鸡之后,帮着养,养之后鸡下了蛋,挑出来能孵的都孵了,不能孵的都进了肚子。   现在这些鸡和蛋是他们和伙房的共同财产。   炸、煮、炖、炒……十几个人忙了一整天,馋了恁久,到晚上,一众人坐在各自住的房子里头,吃到了炸兔肉、红烧鱼块、酸菜鱼、炖鹿肉、焖鳝鱼、蘑菇炖野鸡……   还有随便盛,随便吃的高粱米饭!   人太多,没法呆在一个屋子里,众人并不在意,吃的到了便好。   菜虽然是一样的,但做的人可不是一个,不管手艺如何,都是肉,味道差不到哪里去。   吃东西的时候,众人的心思大都一样——要是这些东西家里老小都能吃到,那便更好了!   鹿肉是特意留下的,给他们这些赶路的人补身子,大家吃完才知道那是鹿肉,恨不得吐出来,重新捏好。拿去卖肉也比吃进肚子强,其他肉都够了,不差这一口啊!   席间也上了李茂群做的酒,辣的大家伙直吐出舌头,吃完喝完,一众人满足的躺在热炕上。   他们亲眼看到了,这里真的很大很大,李青风说的一千亩地就是一小块,一点都没有差……   这里还有河,恁多水,就算干旱,也不用再到处跑着寻水喝……   他们也要在这里多多的开垦地,多多的种地,多多的收粮食,若是并州再生灾情,他们就把家里人接过来,路上的苦挨过去,以后尽是吃饱肚子的甜。   炒菜炒到最后,李青文手实在抬不起来了,江淙在他的口令下弄好最后几个菜,别的不说,架势还是很足的。   吃完饭,李青文趴在炕上,江淙把他拖过来,一边揉肚子,一边揉胳膊,还把那块石头放在他的脚丫中间,慢慢磨蹭。   李青文舒服的哼唧着,过来串门的李青勇偏头跟李青风道:“你说的没错,江大哥怕真是小仔儿的亲哥,这一路到现在,他俩可分开过?”   李青风斜了他一眼,李青勇知道自己该闭嘴了,但心里头羡慕不止,他的哥哥一堆,可没有一个像江淙对李青文这般好的。   李青文舒服了一会儿,便让江淙躺着,自己骑上去,双手握着石头,隔着衣服给他搓背。   知道李青文忙,马永江自己去翻擦脚跟的药膏,打开木箱子,看着里面白花花的银子,他眨了眨眼睛,半晌,问道:“这、这银子哪里来的?!”   “卖药材、皮毛和蜡烛。”李青文道:“按照之前说的,跟着书信给你们每家送去二十两银子,这些是剩下的。”   马永江把木箱子搬出来,想要清点一下,然后发现底下还有一个箱子,这箱子被碰撞过,外面的红漆都掉了,隔着缝隙,他眯着眼睛使劲瞅,里面还是银子……   按捺住心里的振奋,马永江把第二个箱子搬出来,看到旁边还有一个箱子,这个上面的锁倒是好的,抱出来用手使劲晃动一下,好像还=是银子撞击的动静……   深深的吸了口气,马永江问道:“你、你一共带回来多少银子?”   李青文把随身带着的册子递给他,“都在这里了,你看完传给大家伙。”   马永江亟不可待的翻开,看着看着,眼睛如牛眼一般大了,“怎、怎么这多钱啊。”   屋里的其他人衣服都没穿,从被窝里爬出来,纷纷围上去,有的看银子,有的看册子,然后便是一道道吸冷气的声音。   当初觉得李青文挣钱赔偿贡品损失是天方夜谭的人最为震惊,他们到底是见识少啊,每月领着那点例银,不知道有人真的能赚到这多银子!   这还不算他们每家得的那二十两……   众人兴奋的说话时,江淙把李青文和石头一起塞到被窝,然后自己再钻进去,他早知道了这事,这个时候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苦累过后,也迎来了惊喜。这一天晚上,不论是杨树村的,还是蒋立平他们,都是带着笑和希望入睡的。 第88章   这几日边城的风一直没停, 刮的呜呜作响。   因为天黑的早,营地中的人早早睡下了,李茂玉惯常一天只睡三个时辰, 天不亮起来开始洗涮。   刘月云姐俩也相继穿好衣服, 去到灶间, 把带着点点火星的灶灰扒出来,重新塞柴禾,点着火。   灶膛火一烧, 火墙和火炕就慢慢热起来,略有些清冷的屋里越来越暖和。   李茂玉干活鼻尖冒汗,便把外衣脱掉, 搬下来缸上压着的石头, 看了看里面的菜,尝了尝没坏,舀出一些,重新压上石头。   周瑶昨晚睡的迟,又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更不想早起。   过了一会儿,后屋传来饭菜的香味,她觉得肚子饿了, 这才起身。   温热的洗脸水,冒着热气的饭菜都准备好了,周瑶一边道谢,一边坐下吃饭, 真情实意的道:“你们来边城, 真是太好了!”   李茂玉她们一到, 周瑶几乎就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日子, 实在是太过惬意。   刘月云抿嘴笑,“我们只会做这些小事,姐你能治病救人,才是有天大本领的。”   周瑶摇头,道:“不管大事,小事,都得有人做才行,你们是不知道我之前过的啥日子……”   香喷喷的炖鸡肉端上来,周瑶立刻就不说话了,夹着炖烂的肉连吃了两大块,“唔,有李青文炖的那个味,好吃。”   “就是用你拿来的老汤炖的。”李茂玉擦手道。   把娘三个送过来之后,李青文他们哥几个又拉了米面和鱼、肉之类的东西,让她们没事少出门,外头冷。   李茂玉她们舍不得随便吃肉,便一直在外间冻着。   周瑶想吃,知道她们娘几个节俭,便开口说,想吃这个。   周瑶不但救人,还分发各种药物,李茂玉她们娘三个敬重她,变着法给她做吃的。   四个女人坐在一起吃完这顿丰盛的早饭,周瑶要去弄药,刘月云帮忙,李茂玉穿戴严实去马厩旁边的房子。   营地里的雪每日都有人铲,方便走动,但每天还是会被风刮过来厚厚的一层。   李茂玉也不急,一步一步,稳稳的走着。   她出去时天才微微亮,李青文还没起,江淙和李青风还有马永江等人还在练拳。   马永江快冻傻了,他见着李茂玉,立刻热情的迎上去,帮着开门,“姑,咋这早就来了?”   “吃完饭了,过来看看,你们有啥要缝补的东西都拿出来。”李茂玉道:“这天不能出门,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马永江立刻进屋,把他的被褥和裤子袜子卷吧卷吧都抱起来,“姑,不用你拿,我这就送过去。”   前屋呼噜声此起彼落,李茂玉没进去,转身到后屋灶台,就看到李茂群一个人在烧两口锅,锅已经开了,锅沿周边冒着白色的热气。   李茂玉把带来的咸菜盆放下,“刚腌了几天,不知道咸不咸。”   “都中。”李茂群笑道:“干吃饭他们一人都能吞下去两碗,有了咸菜这两口锅的饭怕是都烧不够。”   李茂群和李茂玉俩人也好多年没见了,难得有这空闲,俩人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着火,一边说话。   冬日里,除了江淙他们,能早起的大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尿憋醒,一种是肚子饿的受不了。   这两种人是最早吃饭的,饿的人就不说了,如厕的人不管多困,出去一趟,必定冻的精精神神的,躺被窝里半天睡不着,还不若先把肚子填一填。   因为醒的时辰不一样,早上这顿饭就不一起吃,饿了自己来后面盛饭。   今天早上不但有饭,还有酸咸可口的萝卜片,大家胃口一开,果然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李茂玉说明了来意,老孙他们便把需要缝补的东西送过去,都不是外人,并不需要客套。   他们这些人除了种地就是出去打猎,收集各种东西,身上的衣服鞋子破损的厉害,从前就将就,现在终于来了会针线活的,可真是太好了。   天亮后,李青文在被窝里蹭了一会儿石头,这才爬起来。   吃口早饭,把窗户上挡着的兽皮扯开,光亮进了屋子,他便开始读书练字。   李茂玉回去时,李茂群送她,顺便去马厩旁边装点东西。   李茂群把一串串的干蘑菇往麻袋塞时,李茂玉看到旁边的屋子上好十几个孔洞,便道:“这是啥,咋这奇怪。”   看到这几个房子,李茂群语气里带着怀念,“我们刚来时,没地方住,便求了这两间屋子。从前是装杂物的,我们在这挤着过了一个寒冬,后来盖了新房子,这里便空下来了,里面是小仔儿种的各种菜,这些洞也是后来凿出来的,为了让里面的菜能见到光。”   李茂玉站在一个孔处,通过窗户纸往里瞧,里面炕上地下都摆满了筐,筐里好像长着啥,看不真切。   她正看着,李青宏突然推门出来了,他每天早上过来烧这几个屋子的灶,顺便给这些筐里的菜淋水。   “姑,进来避避风。”   李茂玉进到屋里,里面一点都不冷,有些闷湿,难怪这里能长出碧绿碧绿的菜来。   “姑,你们要是想吃新鲜的,便来这里摘,来时走时把门插严实了就行。”李青宏这般说道。   李茂玉连连点头,她在并州冬日里都没吃过新鲜的菜,在边城这冷的地方竟然能看到,又觉得惊奇又觉得自豪,这是她侄子琢磨出来的东西理。   李茂群装了蘑菇和松子,背到周瑶的屋子外头,李茂玉本来想招呼他进去坐坐,李茂群摆摆手就走了。   进了屋,李茂玉把乱七八糟堆在地上的衣服啥的分开,叠好,然后拿出针线盒,开始缝补。   锅里温着水,她这边缝好,刘月蓉便把温水舀到盆中,把递过来的衣服泡进去,又搓又洗。   洗完,娘俩一起拧干,再把衣服拿到外面扯着的麻绳上晾。   衣服一摊开,很快就被冻的直挺挺的。   刘月蓉从前没经过这冷的天,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衣服,冰的一个哆嗦,赶紧裹着衣服往屋里跑。   除了缝补洗衣服,李茂玉还把他们的鞋都拿过来,剪皮子修补里面和外头,这冷的天,皮靴可不能出一点错。   周瑶做完药,去李青文那里搬酒糟鱼,看他练字,道:“以后你也去京城读书?”   李青文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摇头,“那是太远之后的事,谁也说不定。”   如果他去京城读书,那边城这边咋办?   除了回家,李青文不太愿意离开这里太久。   “你以后不读书做官,那现在受这个累做啥?”李青勇探头问道。   虽然他被安排住在另外的房子里,但每日都跟马永江和李青风呆在一起,硬是在炕上拱出了一块地方,吃住都在这屋。   在他看来,背那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东西,还有练字,比干活还要命。   他一句话,把李青文给问住了。想了半晌,便只有不想当文盲这个原因了。   周丰年说过,朝廷就彻底重开科考的事情一直吵吵了好多年,只靠朝廷特设的那些书院,无法满足选拔人才的需要,大势之下,无法阻挡。   历代君王都是精明的,关闭大考,权贵子弟会蜂拥占着各个要职,权力更集中在王公贵族手中,不利于王朝的稳定,谁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这是李青文的历史老师讲课的时候说的,当时讲的科举考试的重要意义。   李青文想,如果哪一日大梁上下都能科考,他一定会去,有个读书人的身份,干啥都便利。   现在呢,他只要把字练好,把所有的书背下来。   提到这个,李青文不由得发了会呆,不知道他二哥大考如何了。   练完拳脚,江淙他们冒汗,外头冷,汗意就变成了一道白烟,看上去就跟得道成仙似的,李青文觉得有意思,每天都会多看几眼。   他们到边城之后有些日子了,大家伙都没咋出去,在屋里休养身体,之前走那一遭,可真是把人累坏了。   也有体力好的,像李青风这样的,每日练完功夫,吃饱饭,就会带人出去,套上马,驾上爬犁,到处去找兔子洞,掏兔子。   掏回来的兔子,肉吃掉,厚厚软软的皮子就会变成帽子或者手套。   杨树村的人一直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他们正月出发,路上应该走了两个多月,眼瞅着马上就快要到四月了,这外头还都是雪呢,雪底下的地冻的很硬,这、这得啥时候才能种地啊。   他们并没有犯愁太久,很快,蒋立平和江淙就带人出去砍木头。   边城暖和的日子很短暂,只要一化冻,就得立刻忙种地的事情,一直到秋收,几乎没有空闲,他们得趁着化雪之前,做好准备。   这次借了马,拉了几十张爬犁,能动弹的人都去了,除了他们,还有孙家的人,以及其他流民。   不管是烧火还是盖房子,木头都是必须的,他们早就想去弄了,不过没人领着,势单力薄,不敢出去,现在有江淙他们在前头开路,可不是得赶紧借光跟着。 第89章   李青文没有跟着去桦树林, 他太久没有背书练字,得抓紧时间温习一下,再过一两个月又要种地, 怕是又要忙了。   他没有去, 所以没没有看到村里人乐疯的模样。   桦树林离营地要稍微近些,他们一行人到后,有的扒树皮, 有的砍树。   隔几棵, 树上就长着灵芝, 枯木上的更多, 一排排,一簇簇的, 李青风带着人摘灵芝, 用刀子割桦树茸。   除了树上, 有些灵芝甚至长到了石头上, 大家伙又挖又刨,最后连石头也一起弄了下来。   他们还发现了一片野生黄芪, 这药材李青风是从周瑶那里认得的,虽然地还冻着, 他们人多,齐力把根给挖了出来。   只有江淙和老孙他们在砍树,李青风有带着二三百人去松树林里捡松塔和榛子。   大家伙来之前就做了准备, 挑着担子来的,把松塔一个个装进前后的箩筐中,他们挑回去, 不用占爬犁的地儿。   看他们捡的不过瘾, 江淙他们砍完树又等了半日, 待所有人都把担子装满了,再启程往回走。   众人满载而归后,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有人察觉到,边城的风好像没有那么硬了。   雪还是厚厚的一层,河里的冰依旧坚硬,但确实有些暖和了。   发觉到这一点的众人,立刻开始锯木头做犁杖,收拾各种农具。   这活在屋里做不了,得在外头,看着周遭大片荒地,杨树村的人根本不畏惧这点余寒,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他们这多人动静不小,其他流民也试探着出了门   营地里终于不是大门紧闭的样子,许多人都出来走动。   这些日子,日头越来越亮,白日长了些,黑天短了。   风不大的时候,屋里的窗子便打开透透气,光亮照进来,已经隐约能嗅到春天的气息。   李青文正在背书的时候,马永江靠过来,期期艾艾的道:“你喜欢画吗?”   李青文愣了一下,把书合上,道:“啥画?”   马永江把手里拿的东西放在他身前的桌子上,一边帮着摊开,一边道:“我觉得画的很好,特别传神,应该值钱……”   纸张展开,露出点点堆堆的墨迹,上面是荒野和枯草,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是一副水墨山水画。   李青文摇头,“这个我不懂。”   马永江看着他,抓了抓耳朵,道:“那你觉得这画可以换几袋粮食不?”   听他这样说,李青文有点明白马永江的意思了,“你觉得几袋合适?”   马永江道:“怎么也得十袋八袋吧,可能还不够,再搭上点鱼和肉,应该就差不多了。”   “几个人?这些粮食够吗?”李青文问道。   “就俩人,这些粮食应该能够吃两三年了……”   还没说完,他察觉到自己失言,笑了两声。   “你有朋友遇到了麻烦?”李青文把略显单薄的画纸收好,问道。   马永江有点犹豫,点了点头,“她们爷孙两个,一个年老体弱,一个是个弱女子,不会种地,也没啥钱,日子挺难的。”   李青文若有所思,弱女子……不会是他他之前一脚踹倒的那个吧。   他没话,马永江以为李青文后悔了,急道:“我没骗你,那个老爷子从前是个有名的画师,他的画许多人都来求,后来因为被人嫉妒,诬告他画画暗讽当朝乱象,所以才被流放……虽然他封笔了,但这幅画是他亲自教导的孙女画出来的,也不差啥,你看这山,这水,多逼真啊……”   “我没怀疑。”李青文道:“画咱们收下了,你去给他们送粮食吧。”   马永江闻言立刻眉眼舒展,转头就要跑。   李青文喊住他,“你问问你朋友,愿不愿意画咱们营地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变化,我愿意付粮食或者其他东西作为酬劳。”   马永江不明白李青文要干啥,但知道这是好事,连忙道:“愿意,当然愿意。”   李青文笑着揶揄道:“咋,你们关系好到你都可以为她做主的份上了?”   马永江耳根子一红,努力争辩道:“好事为啥不答应!”   等马永江蹬蹬跑了,李青文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换不换粮食为啥要问自己,明明马永江他们名下也有粮食的……   晚上躺在炕上的时候,李青文就这事问江淙,江淙笑了笑,“你不是我们的小管家吗,管钱,管粮,管人。”   李青文:“……”   这是谁擅自决定的,为啥他自己不知道?   纳闷一小会儿,李青文又高兴了,脑瓜子滚过来,和江淙面对面,道:“哥,那你也归我管喽。”   旁边有人道:“你哥不是一直都听你的话,这还不够服管?”   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滴溜溜的转,江淙道:“仔儿有啥要吩咐的?”   李青文笑的开怀,拿小腿在江淙身上蹭了好几下,“过几日天暖和了,骑马出去放放风,我都快憋坏了。”   “行。”江淙痛快的应下,灼热的气息喷在李青文的脸上,他觉得有点痒,正要抬手,江淙先帮他擦了擦脸。   擦完,江淙看着他脸上的张开的细小绒毛,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李青文从前表达亲昵的方式便是蹭蹭,拱拱,自从有了那块石头,更是变本加厉,他觉得蹭的舒服了,就是不知道他哥遭了多少罪。   风吹掉了空中的灰色,天慢慢变蓝,雪开始融化,能听到河里冰层断裂的声响。   这次不用李青文他们开口,官兵早早的把农具发了下来,   挑个暖和的日子,李青文脱掉皮袍,换成麻衣,把蜜枣牵出来,和江淙俩人顺着河流往上走。   这条大河很宽,化冻后,水缓缓流动,上面还浮着大块的冰块。   天上的日头是暖的,但冰封太久的大地要一点点缓和,春日的脚步慢的令人心焦。   他们哥俩也不急赶路,快快慢慢走了十几里,江淙慢慢勒住了马。   李青文抬头,前方不知怎的,河水溢了出来,润湿了大一片。   俩人绕过这片,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就知道原因了。   这块的岸边密密麻麻的挤着一根根木头,木头应该是从上游飘下来的,夹杂在冰块之中,堵塞了河口,所以才会造成决堤。   李青文和江淙下马,走近看,那些木头的茬口参差不齐,像是被风生生刮断的……   去年这条河里也有一些浮木,但没有这么多,看来冬天时北面的风也不小,这么粗的树,竟然刮断了。   看到这些木头,李青文便没心思出去溜达了,和江淙回去找人,把这些拉回去。   木头对于他们营地来说还是很珍贵的,尤其是这种送到家门口的,不弄回去简直是就是暴殄天物。   再说,这东西堵塞住河口,不拉出来,以后河口决堤,更是个麻烦。   听说水里飘过来木头,干活的众人立刻停下来,牵马的牵马,套车的套车。   他们人多,呼呼的都往北去了,流犯和官兵们都好奇的张望,不知道他们要做啥。   等到众人拉回来一根根还湿着的圆木,答案也就知道了。   估计细木头都被吹跑了,水里大都是粗的,本来就沉,浸了水跟甚,拉出来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把麻绳套在木头的两头,外面的人拉,去河里的人推,即便河水此时依旧刺骨冰凉,但大家都不咋在意。   这么粗的木头要长几十年,是稀罕的东西。   拉到营地后,许多流犯羡慕的很,“这几根粗木头,都能凿个独木舟了。”   李青文道:“做船用这大木头就可惜了,用桦树皮就成,还轻便。”   “树皮能做出船?那不下水就得沉底儿……”说话的人笑着,觉得李青文真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李青文也没解释,等他以后看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拉木头可是个苦力活,待他们门前堆满后,大家伙的手上肩膀磨出来的都是血泡。   没人觉得辛苦,都咧着嘴巴高兴,白捡东西还嫌沉?   江淙的肩膀也肿了,上面有几道清晰的绳子的勒痕,李青文一边给他擦药,一边吹气,道:“还不如等到木头冲到咱这里再捞,跑这么远,受这大力……”   “看到了,不拉回来,一个个心里肯定惦记。”老邢头道:“我看那几匹马有动静了,可能要下驹了。”   老邢头估量的没错,两天后,那几匹母马陆续生下了小马驹,这几匹马到营地后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小马驹出生就很健壮。   不单马,养的肚子也大了,估摸着草长出来后就能下羔子,天气正好。   一众人把牛棚这里围的死死的,今年天暖后,接连都是喜事,这是个好兆头啊。   真希望村里那边也都一切顺利。   事实上,很多事情并不会如人所愿。   并州开春比边城早,天气如何还没看出个子丑寅卯,县衙传下征令,征劳役修路。   春耕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此时竟然征劳役,做出这个决定的人非蠢既坏。   果然,征令下后,接着又说,这个劳役可以用银钱免除。   郭大全和李茂贤他们特意去衙门问,之前各种事情不断,官差们认得他们,话里话外透漏了一些事情。   柳山县的县令本就到了年限,应该换任了,只是接任他的新县令病重,所以才拖延至今……   他现在摆明了想要离开前捞一笔。 第90章   柳山县县令在任期间, 不但凭空多了几项税钱,就要走了,还要再榨穷苦百姓一回。   柳山县下辖的各个村子的百姓都很愤怒, 有人试图申诉受灾后生活的不易, 被官差拦在外头,如果敢在衙门面前大声喧哗的,都会被衙役拿下。   一时间, 民怨四起。   衙门周边地方把守着官兵, 个个亮出腰间明晃晃的大刀, 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没有牲口, 种地大都靠人,本来就走了许多青壮劳力, 这次杨树村再出人去修路, 那种地的人手便不够了。   各个村子本来就不愿意, 随着征令期限临近, 有官兵开始进村清点人数,不够的就按照户籍薄上, 不愿意的就得掏钱,要不人直接捆上带走。   没有打仗, 却毫无顾忌的拉壮丁,李茂贤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柳山县的县令可真是胆大包天。   官兵的行径太过蛮横, 在绑人的时候,和百姓起了冲突,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想要求情, 别官兵推搡着撞到灶台的硬角, 一下磕到脑袋, 当时便没了气息。   官兵光天化日之下枉顾人命,本来就气急的村民们愤怒的围了上来。   官兵只有几个,自然无法抗衡红了眼的村民,他们抽出了武器试图喝退众人,结果不小心划到了人。   鲜血一流出来,愤怒的人们无法再忍受,一拥而上,将他们打的奄奄一息。   这事发生在南边的一个大村子,那个村子几乎都一个姓,人心齐,后来官府派官兵进村,想要把所有刁民都抓起来,期间又发生了多次流血要命的事情。   除了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情,并州从去年十月到今年的四五月,已经半年以上没有下雨了。   一铁锨挖下去,都是干土,就算是种下去,种子也不会发芽。   多地开始求雨,小小的龙王庙前,跪着无数的男女老少。   有些地方为了求下雨,甚至要用活生生的童男童女祭祀,短短的一个月,发生了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   天干吹夜风,白天刮风,晚上继续吹,岁数大的人都说,今年会必定旱灾严重。   眼瞅着春耕就要过去了,还不下雨,衙门和官兵到处抓人,杨树村的各家各户到底出了一个劳力。   此时的边城,土已经化冻,牛马成群下地,轰轰烈烈,开始翻地。   屋里已经容不下了,除了水稻,其他的种子,李青文在外面育苗。   为了浇水方便,他在河边不远的地方垦出十亩地,把去年积攒的,还有从松鼠洞里掏出来的种子,泡过后,一颗颗的塞进土里。   这是个细致活,李茂玉她们娘三个帮着做,李青文真的是省了不少事。   天气暖了,雪化了,地开始冒绿,河水流淌,鸟儿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一切都很美好,就是不能打猎,不能捕鱼。   鱼要产卵,野物要繁衍,这个时节,弓箭和网都得藏起来。   李青风虽然心里头遗憾,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跟着众人每日开荒,灰头土脸,累的睁不开眼睛。   江淙和蒋立平他们得了林潭和周丰年的令,杨树村的人可以在这里种地,但不能像李青文他们之前那般随便开垦,有固定的地方,亩数并没有限制。   听说随便开垦,许多人发狠了要种很多亩,烧荒时都一大片一大片的烧。   李茂群劝他们,种地可不是把种子撒下去就行了,后头还要薅草,趟地,收割,一个人种太多,收拾不过来,那不得活活累死。   除了营地的马和牛,养了半个冬天,身体恢复的雅库特马此时也派上了用场。   这些马从前没干过这些活,一开始不敢使劲用,干一阵子歇一阵子,慢慢让它们开始适应。   这时,有钱的流民又开始雇佣人手,杨树村的人也知道郭大全他们是咋样挣钱的了,但都没有去赚这个银子,他们是来种地收粮食的,不能因为这个就忘了初衷。   当然,他们有底气不去挣这个工钱,也是因为李青文说,他们摘的灵芝和其他所有东西归他们自己,以后拿回去卖钱,也是他们自己的。   能额外赚这个钱,杨村村的人已经很知足了,现在就只想多种点地。   空闲的时候,李茂玉把盆子端到河边,拆洗他们的被褥,洗完后,营地里挂了许多被套褥单,带着青草气息的风一吹,飘飘荡荡,平添几分生活的气息。   刘月豪和六月来兄弟俩捡完地里的高粱茬子,也跟着大家伙开荒。   虽然攒下的柴禾已经很多了,但大家依旧舍不得一点能烧的,地里能捡的全都捡回去,这冬天如此长,攒的柴禾越多,心里越稳当。   李青文忙着育苗的时候,收到了马永江拿来的一副春耕农忙的画,十分应景,李青文欢喜的收下,问那位姑娘想要啥。   马永江说粮食够了,想要周瑶去给她爷爷看看病。   李青文说,直接找周瑶就行了。   马永江道:“周瑶说她想要两坛子你做的酱鱼。”   周瑶把酒糟鱼吃完,就盯上了李青文新做的酱鱼。   李青文连连点头,让他尽管去拿,周瑶只要嘴巴满意了,非常好说话。   今年种地,李青文特意拿出了去年早熟的高粱种子,产量虽然低,但是能早点收成,是一颗定心丸。   虽然这次种地人手多,但地更多,为了抢种,别说李青文,李茂玉她们娘三个也下了地。   李茂玉和俩丫头,点籽又快又准,比一般男人都厉害。   李茂群说,她从前在家时,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没下地,依旧没有落下。   李青文、李青风和马永江今年依旧是拖地和打滚子。   不过江淙在,他种完地,就会过来给李青文牵牲口,李青文拽着他去地头歇着,大家伙看着他俩撕扯,都乐呵的不得了。   今年边城的雨水也有点晚,但地里有雪水,足够发芽,晚点下雨也不怕。   每日累瘫了,他们吃完饭,还要再晾坯,这么多的人的房子,自然得早点准备。   河边有不少小水坑,有些是特意挖出来的,白天水坑里的水晒热了,晚上把脚伸进去,水还是温的,泡着十分舒服。   李青文喜欢这样泡脚,他不单自己泡,还会拉着李青风和李青宏,俩人不知道这有啥好玩的,把脚沾湿了就走了,只有江淙会一直陪着他。   有他在,李青文也就很满意了。   躺在地上,脚丫子在水里晃荡,不久后就会安分下来,那是李青文脸贴着野草睡着了。   江淙穿上鞋,把人从水坑便抱回去,嗅到熟悉的味道,李青文也不挣扎,还没到炕上,就熟睡过去。   这时外面的人还在干活,种自己的地,盖自己的房子,大家伙格外有劲。   跟边城这边如火如荼的春耕相比,并州到处都是慌乱。   四五月了,一滴雨没下,风越来越干。   不单天上不下雨,井里的水位也明显下降了,从前打上来都是清清亮亮的水,现在摇上来的井水有着微微的浑浊。   今年并州大旱啊。   原本去年歉收,粮食就不够,勒紧腰带就想挺到今年,今年无法耕种,那便是颗粒无收,一家人,一村人,都得饿死。   此时县城的米粮价格翻了两三倍之多,即便如此,家家户户还是把所有人钱都拿了出来,排着长长的队伍去买粮。   一边买粮,一边变卖家里的猪鸡和一切值钱的,能多凑点钱,便能多买一些粮食,一家人活下去的盼头便多了几分。   买粮的人越多,粮价变动的越快,可能前头的人刚走,后头的人再买价格就增加了许多。   百姓绝望万分,各村的长辈和里长聚到一起,请求县衙赈灾。   县衙并没有一粒粮食,得向上头申报,但是申报会影响县令的政绩,柳山县的县令十分不情愿。   这群穷鬼,不但没有一点油水可榨,还要拖他的后退,实在是该死。   李青瑞他们修路还没有回来,李茂贤写了几封书信,特意走了一趟范阳城,托人送去几个地方。   他在范阳城时,看到告示上贴了许多追缉的命令,各地出现了盗贼,官府正在追拿。   没有吃的,一定会饿死,不想死的人,逼急了就会拿起刀棒,手无寸铁的百姓最先会遭难。   果然,在他从范阳城往回返时,便听到了几件盗贼抢钱伤人杀人的惨案。   回去的路上,看到不少行乞的人。   李茂贤从记事到如今的年纪,经过多次灾年,知道这灾难才只是刚刚开始,更加可怕的还在后头。   回到杨树村时,已经迈入五月下旬,春耕的尾巴都过去了,还看不到丝毫的雨星。   许多地方开始逃荒,有的是同族一起走,有的是整个村子携家带口的离开。   村子里的人也聚集在一起,问要不要去边城,别的地方,他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正说着事情,老牛湾的陈家来人了,他们村子因为地多,余粮多,在附近都是出了名的,前天晚上,有一伙人偷偷潜入最后面的一户人家,偷走了粮食,杀了全家老少十几口。   那户人家是外来户,旁边的邻居听到了些许动静,却不敢出门看一眼,生怕将祸事引来。   本来以为只是偷抢东西,没想到会发生灭门的惨案。   血案、见底的米缸,对饥饿的恐惧……种种夹杂在一起,百姓的恐慌积聚到了极点。 第91章   从开春起, 并州的乞丐一下就多了,四五月份,更是随处可见。   行乞的大都是附近百里之内村子的百姓, 有老有少, 有的是独个讨口饭吃,有的是全家一起逃荒,走到哪里, 要到哪里。   老牛湾是十里八乡中地粮多的,来这里讨饭的人也最多。   家里的男人出去了, 卢氏和儿媳妇还有几个孩子在家里,紧紧的把门在里头横插上, 不管外面谁敲, 都不开。   前天晚上, 村里一户人家被灭门, 所有吃的都被拉走了,现在老牛湾人人的提着心, 生怕有盗贼抡着沾血的刀就冲进来。   从早上起,各家各户的木门就一直被怕打, 各种声音卑微的祈求着,“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快要饿死了……”   卢氏听不得这个声,便去场院,这里他们家围着场院边开了半亩地, 种了些高粱, 已经长出来, 隔几日便浇一次水。   不但不下雨,脑袋顶上的日头越来越毒辣,吸口气都是烫的,着实令人难过。   卢氏才打开场院连接院子的小门,看到满地散乱的高粱秧子,愣住了。   原本栽种在墙根下的秧苗全都被拔了出来,扔在太阳底下,有的带着细弱的根须,有的则是生生被扯成了半截此时已经完全被晒枯了。   卢氏几口气没吸上来,猛的捂住了胸口,半晌,哭骂道:“天杀的狗东西!”   他们家伺候了恁久,白费力气了。   陈定新的儿子看到奶娘突然摔倒,立刻跑回去告诉娘,陈定新的媳妇抱着孩子赶紧出来,一声声的喊道:“娘,娘,你这是咋啦?”   待她看到场院里的情形,眼睛也湿了,咬着牙扶着卢氏往回走。   刚到院子里,门口又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一个怯怯的孩子声传进来,“姑,姑,你在家不……”   原本瘫软的卢氏一怔,哑声嗓子道:“是、是小眉吗?”   外头的人连声倒是,卢氏立马直起身,颠着脚去开门,门外头站着三个满身灰土的人,站在前头的正是她的娘家弟媳,瘦弱的肩膀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另外两个是她的侄女。   “快、进来!”卢氏赶紧把她们娘三个让进来,不等远处的人凑上来,赶紧把门关死。   弟媳娘仨这个时候来家里,又是这幅模样,卢氏便觉得不好,把人引到屋里后,问道:“家里头没吃的了?”   卢氏的弟媳开始哭,“姐,你过年拿回去的粮食,被、被村里人抢去了……我们、我们娘几个来,是想同你道个别,我们要往南走……他们都说南头雨水多,野草都长的茂……”   侄女小眉眼泪把脸都给弄花了,跪在地上,磕头道:“姑,我们一走,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来,这些年多受你照料,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卢氏娘家日子很普通,跟杨顺村的差不多,她弟前些年没了,只留下弟媳和两个丫头,她这个当姐姐的时常会回去看一眼,接济一把,想着侄女长大后招个上门女婿,日子可能就好过了。   只是没想到,孩子没长大,大旱先到了。   卢氏才刚干的眼泪又落下来了,把侄女抱起来,“你们娘几个,连个男人都没有,逃荒没活路啊。我还没活着呢,不能眼看着你们自断生路……”   陈定新的媳妇把孩子放到炕上,递过来几个布巾,然后赶紧去烧火做饭。   就在这时候,陈家的门又被拍响了,动静极大,一听就不是行乞的人。   果然,下一瞬便听到里长的大嗓门,“定新他娘,开门!”   卢氏用衣角揩干眼泪,走出去,没有把门打开,只拉出一道缝隙,道:“有啥事?”   外头的人不耐烦的推了把门,“把门打开!现在知道警醒了,你刚才咋给要饭的放进去了,我们早就挨家挨户都说了,不准让外村的乞丐进门,也不准给吃的,你破了规矩,知道会给咱村带来多大的麻烦不?!”   “就是!你让这些要饭的知道咱们村有多余的粮食,会有更多的人进村,到时候再惹来一些心狠手辣的,咱们村的人也会跟着遭殃!”   “村口老张的人尸体还没凉呢,你自己胆子大,可别拉上村里人给你垫背!”   木门哪里禁得住这些人推,卢氏心里厌烦,终是打开门,道:“之前叮嘱的我不敢忘,刚才的不是乞丐,是我娘家弟媳和侄女。”   “亲戚也不行,附近这些村子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你接济了这个,别的也会一股脑的上门,到时候便是祸乱。”进来的里长也是陈家人,他严肃道:“定新他爹呢,昨天说的那个事他寻思的咋样了?”   老牛湾的张家被灭门后,村里立刻有人去报官,县城里头偷摸抢劫伤人的事情官差都弄不完,只来两个官差,随便问了几句话,啥也没问出来,便让乡亲早点把人下葬。   村里人害怕啊,害怕自己家会是下个张家,便去找陈山安,求他去衙门说说,哪怕多来点官差走走过场,也能震慑一下那些不轨之徒。   陈山安十分为难,只说衙门人手不足,怕是难以兼顾,说着,他又变了口风,意思是,如果村里人肯出些辛苦钱,那些官差可能会辛苦点。   这个时候,即便再舍不得,大家咬着牙也得掏钱,毕竟命重要,粮食也重要,这两个都不能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陈山和不同意,他觉得这些官差只是想捞钱,并不会保护好村里人,索要钱财才来走一趟,跟强盗没啥区别,要想村里以后不发生这样事,最好各家各户的男人都出来,每日在村里巡逻,这样比来做样子的官兵更有用。   除了他还有一些人不赞同,是村里日子差的,他们觉得家里没啥可惦记的,该害怕的是那些有钱有粮食的,就算抢也抢不到自己家,为啥要白白出这个钱?   原本有些人觉得陈山和家烧砖赚钱,还想让他们多掏,算盘打空后,十分恼怒,这不,逮着卢氏放人进门的事情,便开始发作起来。   他们气势汹汹的进门,卢氏道:“定新和他爹都不在,你们回吧,等他们爷俩回来,我让他们去给村里人说。”   “这个时候还能去哪儿,是不是躲起来了?”进来的人不信,“你家卖砖快挣二百多两银子了,就算平分,定新到手的也有几十两,算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现在村子有难,你们推三阻四,东躲西藏,这像话吗?!”   砖这种东西又多又沉,没法私下里买卖,每次有人上门买砖,村里人都偷偷的算着呢,不会差太多。   听着外面的动静,屋里的卢家三口人吓的直哭,卢氏的弟妹站起来,想要出去,被陈定新的媳妇拦住了。   卢氏被他们咄咄逼人的说话气的不行,怒道:“躲啥躲,我们家没干一点亏心事,干啥跟做贼一样的。要钱的时候你们开口倒是挺利索,村里那些偷偷拔人家高粱秧的人管不管,盗贼杀人,拔我家的庄稼一样是害命,你们要是能把人给我揪出来,我就做主掏这钱!!”   卢氏的小孙子把场院上晒干枯的秧子拿过来,进来的人看到,“也不定是村里人干的,可能是乞丐,恁多人,我们哪里能寻到……”   “他们饿了可能会拔高粱吃,可没有多余的力气把秧苗都撕扯稀烂,我在墙根种的那些花,也被踩了又踩,连根挖出来,我还没见过带着铁锨要饭的哩!”   老牛湾的人多,眼皮子浅的人就更多,陈定新从前给人家白干活的时候,各种嘲笑,奚落,待挣到钱了,就开始眼红。   卢氏知道好几个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来,但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个。   就在这个时候,陈山和还有陈定新爷俩回来了,看到这一院子人,问出啥事了。   刚才敢跟卢氏说横话的人向后躲了躲,声音也小了几分。   陈山和听说是卢家娘三个,道:“你们亲兄弟姐妹求上门时,也会不理不睬?别把话先说的这满,现在在我家吵吵,明天可能你们家就得摊上。”   里长道:“老二,这事撂下不提,先说说凑钱的事,你不交钱,别人也都赖着,这钱永远收不起来。”   陈山和浓眉的眉毛皱着,“我不知道你们咋想的,就算是交了银子,官差会一直留在咱们村子守着咱们?他们顶多来打个转,吃的满嘴流油就走,他们走了,盗贼还不一样会进村。那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咱村的人,终究还得咱村的人自己保!”   这话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有不少人赞同,但里长这些人一直揪着这事不放,此时见他还不吐口,忍不住呛声道:“老二,我从前可没见你把钱看的比命还重,那些强盗应该是知道村里啥情形的,你就不怕自己是下一个遭殃的?”   这话像是咒人一般,陈山和的耐心烦也到头了,冷冷的看着他,道:“盗贼会不会来我家不清楚,但我知道你串通陈山安和官差想要从村里人骗钱!”   俩人针尖对麦芒这么一嚷,院子里一下就乱了,有人推搡,有人骂,有人动了拳头,屋子的孩子吓的哇哇叫,陈定新抓起镐头就往外哄人。 第92章   此时的边城, 高粱、大豆、小麦、药材、水稻分别种下,多强硬的汉子也都累趴下了。   屋子的窗户和大门敞开着,炕上乱七八糟躺了一堆人。   李青文全身都疼, 躺在炕上, 眼珠子都不咋转。   李青勇炕都下去了,饭都是半靠在被子上吃的,谁不小心碰他一下, 绝对吱哇乱叫上一阵。   李茂玉一直点籽, 大长垄来回不知道走了多少遭, 腿早就肿了, 一直忍着,现在周瑶正在给她按揉各个穴位。   江淙和李青宏去给外头的小树苗浇水, 这松树洞里啥种子都有, 绿油油的苗也不知道到底是甚树。   俩人浇完水, 回到屋子里, 李青文动了一下,干哑着嗓子, 问道:“都长啥样了?”   “高的一尺多,小的半个手那么高。”李青宏道:“放心, 都长的好好的。”   江淙把泡好的干菊花水端过来,放在他嘴边,“喝点。”   李青文喝了几大口嘴边的水, 像是被炭火熨烫过的喉咙终于好受了些,“该栽了……”   蒋立平侧头看他,“你再歇两天, 手还能抬起来不?”   “能。”李青文被江淙拉着慢慢坐起来, 道:“得抓紧把苗栽下去, 晚些时候得去接我爹他们。”   其他人听到这话了愣了下神,“啥,你家的叔要来?”   发觉自己说漏嘴,李青文眨巴眨巴眼睛。   李青宏苦笑道:“不单我爹,要是县里头今年闹灾,我家和村里人都得往边城逃荒。”   蒋立平等人惊道:“旱的这般厉害?!”   李青宏点头,“临走的时候,我爹跟我们说今年可能不行,让我们在边城好好的种地……”   听到这个,原本正瘫在炕上人纷纷起身,李青勇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我走的时候,我娘没说这些,只让我好好跟着,别走丢了。”   李茂群眉头紧锁,道:“茂贤哥这么叮嘱,也是怕有个万一,去年年头就不好,今年怎么也该多做打算。”   提及这事,众人陆续起身,“要是如此,咱们是得去南边迎一迎。”   说到便开始准备,杨树村的人惦记家里头,都想跟着往南跑一跑,即便不到拢北城,去那边的驿站,也该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但是,这里恁多地等着收拾,肯定不能所有人都走,大半的还得留下。   能拉出来的牲口全都套上了夹板,车上拉着一筐筐的树苗和铁锨啥的,人在两边和后头走着。   这次事关村里的家人,跟着车的大都是杨树村的,江淙自然是领头带路的那个,他们一边在路边挖坑栽树,一边往南走。   于此同时的并州,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小村子已经空了,刘氏的娘家爹娘来到了杨树村,投奔女儿女婿。   正在被官兵拘着修路的青壮年们,看到神色慌张的逃荒人,心思都飞到家里去了,哪还能干的下去活。   有人想要偷着跑,哪怕回去看一眼也行,但被官兵逮住,遭到了一顿毒打。   五月末,做劳役身上干粮已经吃光了,官兵不闻不问,杨树村的人都聚在李青瑞的身边,问他该咋办,这样下去,他们撑不住,家里头怕是也快不行了。   一个漆黑的晚上,官兵还在睡梦中,被一群做劳役的众人围住,捆绑起来,塞上了嘴巴,然后所有人趁着夜色离开,向各自的村子飞奔而去。   柳山县下辖的村子已经发生了饿死人的事情,县城的救济始终没有音讯,逼急眼的百姓开始围住了县衙。   一开始是跪着哀求,县衙大门紧闭,手持兵器的官兵又踹又踢的赶人。   后来绝望的人便开始往县衙里头扔火把、石头,想要逼里面的人出来给个准话,官兵抓人的时候,其他百姓会涌上去拦住。   但是柳山县县令早早的就躲了出去,县衙里头是空的,没人会给这些饥饿的百姓做主。   濒临饿死的百姓激起了血性,不但不怕官兵,还撞坏县衙的门,跑到里面放火。   有人趁机破坏泄愤,有人趁乱想要做坏事。   县城大乱,城里住着的百姓也被波及,有的关紧大门,有的居家搬离。   县令和县丞不在,陈山安装模作样的出来主持大局,他才露面,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人群中就有人认出了他,喊道:“这个人是衙门的走狗,专门盘剥百姓,不是个好东西!”   围着的人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头和土块,向他扔过去。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个胳膊粗的木棍,狠狠地砸在了陈山安的脑袋上,他猛的倒退几步,靠在了县衙大门,鼻血长流。   捂着流出来的血,他愤怒非常,命令官兵把大胆歹人抓起来。   官兵才多少人,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在这些百姓手里也吃了亏,面对激愤的人群有点胆怯,只威喝,不敢上前一步。   陈山安气的跺脚,他正要自己去抓人,走了两步,突然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陈山安被饿着肚子的百姓打死的事情很快就传开,除了他家里人,认识他的大都觉得畅快极了,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畜生,早该死了。   在县衙门前发生了这等命案,柳山县县令咋也不能再藏着了,他派官兵到处去抓那些生乱的百姓。   到处是抢劫伤人的盗匪,官兵却只敢四处搜寻手无寸铁的百姓,真是荒唐至极。   本来就没粮食吃了,再被官兵抓,百姓们纷纷逃离,柳山县乱成一片。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并州大半都陷入了慌乱,没有人能在这场灾难中独善其身。   杨树村的几口井越来越浑浊,每日打出的水都不能够村里人饮用。   旱情之严重,令人胆寒。   所以,在李青瑞带着村里的年轻人偷着跑回来之后,李茂贤和长辈们商量,准备收拾东西,立刻北上。   不管愿意不愿意,看到别的村子的人四面八方逃荒的时候,村里人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和那些不知道去何处的人相比,他们算是稍微幸运的,起码有个奔头。   决定离开后,各家各户的男人把车和担子拿出来,女人们一边叠衣服,一边哭,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哇哇大哭。   自从杨树村数百名青壮年北上,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一直再跟杨树村的人走动。很多人柳山县都没去过几趟,真要是逃荒,都不知道去哪里,他们紧紧抓住杨树村这根稻草,不想求帮自己什么,只想着前头有个引路的。   李青瑞和李茂贤连夜出门,一个去老牛湾,一个去几十里外的庄头沟找李青云。   付家也在商量往哪跑,听说杨树村的人全都北上,想跟着,但又觉得太远,很犹豫。   李青云是个急性子,道:“逃荒是图个活路,没有轻省的,怕苦怕累就留在家里。”   李青云虽然是个媳妇,但能干又讲理,在付家说话挺有分量的,付家当家的是付川的奶奶,老婆儿虽然年纪不小,但脑袋很清明,当着李青瑞的面便做了一起北上的决定。   陈山安死后,老牛湾也都慌了,即便今年不下雨,不收成,他们一半人家也能挺过去,但是周边村子的人都跑了,他们留在这里,可不就是强盗的活靶子?   可能不止强盗,饿急眼的人同样可能会抢粮食啊,他们连人都能杀,跟劫匪也没甚不一样了。   就在他们左右为难的时候,陈山和家开始收拾东西,看上去想是要走。   陈氏的大哥和几个姐姐齐齐上门,问他要去哪里,为啥走不跟亲兄弟妹妹商量。   陈山和也没瞒着,直接就说跟着李家去边城,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去,索性就不费这个口舌了。   陈山海拍着桌子,吼道:“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姓啥,咱们陈家一大家子你不管,非要跟在外嫁女的穷酸男人屁股后头,你能分清楚里外亲近不?!”   “我分不清,也不明白。”陈山和对他对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怒火,“口口声声一家人,为啥大嫂要故意踹塌砖窑的顶,薅我家高粱秧子!”   陈山海气的涨红脸,伸手抓住弟弟的衣领,“你、你血口喷人!”   陈山和没动,任由他抓着,道:“她偷摸去破坏砖窑时,我和定新亲眼看着,高粱地那里才浇完水,那些脚印还在呢,你敢不敢让大嫂去场院走两步?”   陈山海气的呼呼喘粗气。   陈山荷知道她那个大嫂向来嫉妒心强,定是看人家日子过好,心里不舒坦,所以才会做这些事情,她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先不说了,逃荒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咱们得坐下好好商量,这个时候外人都靠不住,还得看血脉至亲……”   “没甚好说的,”陈山和一把甩掉陈山海的手,道:“我决定跟小妹一家去边城,你们愿意跟着就跟着,不愿意跟着就各奔东西。我知会了三弟和二妹,他们两家还在寻思,刚要去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先来了,那就不用跑这趟腿。”   “二哥,明明是我和大哥离你近,你却先告诉了他们,这不是偏心是啥!”陈山荷抹着眼睛,作势受伤要哭。   “你说啥就是啥吧。”陈山和十分疲惫,无奈的说道。 第93章   来时遭遇的风雪记忆犹新, 李青文他们往南走时,有人不由得腿肚子转筋。   但是再害怕,也得往前走, 一大家子老少都在那头,要是没事, 他们就当是费些腿脚, 要是有事, 那可就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们边走边种树苗,顺便看看去年种下的,竟然活下来大半, 这么小小的一株, 竟然如此顽强, 真是令人不敢小看。   经过驿站时, 有些驿夫闲着没事,便同他们搭话。   边城到拢北城这条路上, 鲜有人来回经过, 这些驿夫通常几个月大半年见不到外人,看到李青文他们便说个不停。   提及年初的那场大暴风雪,他们也是面色发白。   李青文跟他们打听并州或者其他地方的事情, 这些人都摇头, 并不知情。   这里太远了, 驿站的草料和粮食大都是他们自己开垦地收成的, 只有少部分东西才会有专门运送发放, 今年补给东西的人还没来, 他们也不知道。   树苗全都种完了, 剩余的种子也都埋到了土下, 他们又往南走了五百多里, 远远的,看到前方长长的一队人。   李青文心中一跳,立刻催马上去。   走到近了,发觉是官差在押送流犯,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盼望着见到家人,虽然心里想念,可杨树村的人出现在这里,那必定是遭了大灾,定然吃许多苦。   官差也很意外,竟然在半路遇到这多人,刚开始他们还有点害怕,怕这些是来劫流犯的。   跟过来的江淙下马,先道了身份,然后递过水和肉干,跟官差寒暄,问他们从哪里来,路上有没有经过柳山县,那边如何。   官差骂了声“晦气”,“并州乱套了,四处都是逃难的流民,路边饿晕的人都不少,我们去了两个衙门都没拿上干粮,要不是车上备的多点,怕不是都得饿死!”   这些人经过了柳山县,但衙门是空的,没有找到人盖印,又不能迟误,只得继续北上。他们在并州时竟然遇到了好几拨拦路抢劫的。可能是他们身上的刀和衣衫褴褛的流犯,让那些人觉得没啥可抢的,对峙一阵后,自行离开了。   只听官差说,李青文他们都心惊胆落,打听完,所有人立刻加快了脚步。   本应该是万物生长的时节,并州的黄土上难见一抹绿色,热风鼓起的土打在脸上,让人疼的落泪不止。   几只野鸦落在老树上,扯着嗓子叫嚷,平添几分悲怆。   柳山县大半的人都已经逃了,杨树村的人也收拾了好行囊。   整整一个院子的东西,最后能带走的只有一辆架子车和两张担子。   屋子空了。   陈氏拿着抹布,把家里的角角落落仔细擦了一遍,看到炕沿上刻画出来的印记,不禁想到几个儿子小时闹起来鸡飞狗跳的种种,笑了一下,喃喃道:“娘这次也去看看让你们惦记着的地方……”   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子砸下来。   房子、水缸、柜子、锅灶……平时万分爱惜的东西,都要留在这个亲手置起来的家。   李茂贤和李青瑞把柴火垛板板整整的压上,李正亮问道:“爷爷,爹,我们这次出去,啥时候能回家?”   姜氏听到了,吸了吸鼻子,把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李青瑞伸手擦掉儿子的鼻涕,“那得看你甚么时候想回来,就怕你到了边城,跟你小四叔一样,舍不得走。”   “真有恁好啊。”李正亮方才还有点失落的小脸一下多了几分期盼,“那咱们早点走。”   说完,他就“蹬蹬瞪”的跑到架子车上。   李正明跟着哥哥坐在了另外一头,小叔跟他说,边城马毛很厚,人伸手进去啥都看不到,他想和小叔睡在马身上。   时辰到了,村子里哭声一下大起来,男人推着车,挑着担子,女人抱着孩子,背着包袱走出家门。   祠堂的牌位取下来,放在箱子中,两个年轻人一边抹泪一边将箱子扛起来。   向着祖坟的方向跪拜后,村民们扶老携幼,离开村子,一步一回头,恨不得用眼泪把脚下这片土地给润湿。   为了自己和后辈活下去,他们就要亲手斩断根,另寻一处扎下去。   李茂贤在最前面,走着,走着,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本村的人,还有乡邻村子的,他们再往北走,还加入了其他县的逃荒百姓。   太多人不知道该往里逃才能找到生路,他们一边走,一边打听,觉得哪个方向能有活头,便跟着人后面。   各种原因夹杂在一起,他们这个北上的队伍越来越长。   人越多,拦路抢劫的便不敢轻易动手,但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得警醒些,谁知道一起同行的人揣着啥心思。   途径数个村庄和县城,大都荒凉,偶尔会看到路两边有几具尸体,有的是饿死的,有的身上带着骇人的伤口,这些尸体大都赤身裸体,衣服扒走大概能换些吃的。   这股吹走雨水的风便是从北面来的,故流民大多数都向南逃,南方雨水多,定然不会干旱,鲜少人会往北走,李茂贤他们这支队伍格外的显眼。   半路遇到同时逃荒的人,会有人劝他们转向,再往北可就没人了,没人哪里来的吃的?!   遇到真心实意为他们着想的,李茂贤就会解释几句,遇到怀着各种心思打探的,他就不会多言。   走走停停,快要到拢北城时却听到一个噩耗,朝廷封锁北关口,不许流民北上。   这话从很多人口中听到,便不像是假的,他们这行人许多都傻了,背井离乡,拖家带口,心里头都只有这一个念头,一个命令就要把他们的活路给断了?!   有人大骂,有人茫然,有人放声大哭,本来打算去边城团聚的,现在却成了千里相隔,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茂贤让人先歇在原地,他和族里的几个人先行一步赶往拢北城打探虚实。   拢北城戒严,他们到后,连城门都没进去,更没地方问。   几百名轻甲在身的官兵面容肃穆,将城门守的如铁桶般坚固,流民靠近都不能,强闯者死!   跟着李茂贤来的几个汉子当即便蹲坐在了地上,满脸绝望,这、这下可完了。   有人见状,便说赶紧回去告诉村里人,然后再商量去哪里,李茂贤摸了摸怀里的书信,到底没掏出来,他想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队人马向着城门而来,李茂贤看到为首的人,快步上前,开口道:“陈大人!”   陈文回头,看到李茂贤,面露惊讶,翻身下马,“你、你们这是?”   陈文从京城往回走的路上,已经看到了旱灾的惨状,听李茂贤说完,面露愤然和不忍,“你们在这里稍候,我去城里找人问问,不管成不成,我都会给你个信儿。”   李茂贤郑重道谢。   陈文和他的人带着令牌进了城,立刻找了拢北城的城防军,讲了李茂贤等人的事情,说他们是去边城投奔亲属,跟其他的流民不同。   城防军的人却一直摇头,上面下达了命令,他们就要服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李茂贤让其他人在这里等陈文的消息,他和李青瑞俩人沿着城门的高墙走。   陈文若是能说动,那便是万幸,若是不行,还得另寻他法。   拢北城作为抵挡北方强敌的重要要塞,城墙又高又长,仿佛一直走不到头一般。   每隔一段距离,城墙上便有人巡视。   李茂贤一刻不停的快走着,他不相信这么长的城墙每一处都有人守着,只要找到空子,他们一个个的把人背着翻过去,也要去边城!!   走的越远,城墙上的人越稀少,有些地方破损的厉害,但没有修补,李茂贤爷俩记住了这几个位置,然后往回返。   他们再到城门时,天快黑了,陈文出来了,大声咒骂那些城防军是不近人情的狗东西。   骂归骂,他也明白,命令是上面下达的,他们也只是听命从事罢了。   朝廷禁止流民北上,这其中的用意,陈文大概能猜到几分,从前北方势大,压迫的南边无法喘息,京城那边的忌惮深入骨髓,怕北方势力死灰复燃。   强大在于人和粮食,大股流民北上,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繁衍,亦或者是加入普句以及其他部落,对于大梁都是隐患。   他们必须把这个隐患早早的扼杀掉。   杨树村人方才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   正骂的厉害之时,李茂贤父子回来,和他们碰面,将发现的事情一说,大家伙又高兴又有些忐忑,他们这多人,翻越这道城墙,万一被发现咋办?   冒险是有点冒险,李茂贤决定要试一试。   陈文抚掌道:“那你带人过去,我们出城后去墙那边接应,要是有人士兵发现,大不了敲晕。我就不信,咱们往北走,他们还能一直追过来!”   说定后,李茂贤带人立刻去和村里人会和,陈文则带人进城,先吃了顿饱饭,然后出城,避开官兵,向西边歪过去。 第94章   夜深了, 拢北城厚重的铁门紧紧关闭,城内灯火如同快要熄灭的灰烬,点点星星, 十分微弱。   城门往西二十多里的地方,有几处坍塌的城墙, 北方没了强敌, 城墙疏于修缮, 有些破烂的地方用烂泥糊一下,糊弄过上头的察视,被雨淋过后, 又缺烂的口子越来越大。   原本这些地方鲜有人来, 今天晚上却不一样, 天黑下来之后, 便有一行人靠了过来。   李茂贤带着人打头阵,看看四周没人, 这才动手。   他们不敢声张, 不敢点灯,也不敢用锤子,生怕会引来官兵, 就用手生生的把豁口旁边的砖一块块的扣下来, 铺到城墙内外的壕沟里面。   他们人多, 动作也快, 不消半个时辰, 便把城墙扒开了一道口子, 里外差不多也平了, 便赶紧让乡亲们从这里过墙。   月光有点淡, 看不真切, 脚下又不咋平整,男女老少往城墙外走的并不顺畅。   男人们守在城墙口,有人踉跄便扶一把,架子车卡到城墙边,帮着抬轮子,护着一家一家的人往外走。   女人们也忙,忙着照看孩子,睡着的最好,睡不着的就得费点心,手里捏着糖块,孩子要是哭,便用甜的哄他,否则一个两个的哭闹起来,惊动官兵可不是好玩的。   陈文在外头等着,待有人出来,他手下的人便在前头带路,引着乡亲们往北走,剩下的人提防着城门的方向,要是有官兵巡查过来,赶紧过来报信。   迈出城墙的人也不敢大意,前前后后的数自己家的人,这黑灯瞎火的,丢一个可就完了。   杨树村的人还剩十几户没有出去的时候,陈文从东边跑过来,告诉他们,巡逻的官兵正朝这边走过来,暂且别闹出甚动静来。   李茂贤向队伍后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叮嘱乡亲们,与此同时,李青瑞带着几个青壮男人上了城墙,匍匐向前行了一段。   过了一会儿,城墙上多了几处火把的光亮,一开始只是一个点,后来越来越亮,正是拢北城巡逻的官兵。   城里城外的人紧紧的盯着那几个亮光,心提到了嗓子眼。   硬闯拢北城,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个,两个、三个……李青瑞盯着火把,在心里数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下面的队伍里有人太过紧张,呛了几口风,一下咳嗽出来。   只咳出了两声,便死死的捂住了嘴巴,但还是惊动了城墙上巡逻的人,他们喝道:“什么人?!”   这一下,本来就无比害怕的人群更加的恐慌,有人怕被官兵抓住砍头,惊慌的向旁边逃去。   队伍一下就乱了,动静自然不小。   官兵大步向这边而来,就在他们即将走到城墙豁口处时,匍匐在地的李青瑞等人猛的站起来,底下的人抱住官兵的腿,上面的人捂住了他们的嘴巴。   李青瑞把尖刀抵在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处,“兄弟们别喊,我们就想借个道出去,绝无伤人之意,你们假装没看到,行个方便,大恩大德,绝不会忘!”   几个官兵吓坏了,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们只知道有人要翻墙,咋也没想到城墙上有埋伏,对方好像有不少人,不敢轻举妄动。   失职不过是挨板子,这时候要是闹起来,他们命怕是就没了,孰轻孰重,他们很清楚。   电光石火之间,几个人便想明白了,猛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李青瑞等人立刻掏出布条给几个人绑住嘴巴和手脚,问官兵后头有没有人,官兵连忙摇头,李青瑞告诉下面的人接着走。   火把掉到沟里灭了,慌乱的队伍才稍稍安稳些,心急如焚的看着前头,恨不得跑到豁口处挤出去。   想归想,没人敢这样干,前头有人守着,谁敢硬挤就一脚踹出去。   这几个官兵十分听话配合,李青瑞就收起了刀子,其中一个官兵用不大的声音“嗯”了两声,似乎有话讲。   李青瑞微微扯开他嘴上的布料,那人大口的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兄弟,我们巡逻再过两刻钟就得回去点个卯,迟迟不归,营房里的人一定会出来寻。”   李青瑞问他回去后会不会换人,这个官兵摇头说不换。   李青瑞道了声好,让人扒另外几个官兵的衣服,然后道:“我们陪你回去。”   这天热,官兵只穿里衣也没事,李青瑞和另外三个人换上了官兵的衣服。   换完了,其余四个官兵留下,李青瑞给方才说话的人松绑,“辛苦兄弟带我们走一趟。”   有人把火把递上去,重新点亮,李青瑞他们人手一支,四个人把那官兵困在中间,往城门的方向走。   走了约莫两里地,那个官兵突然开口道:“兄弟,你们是不是杨树村的?我不是要套话,只是北上的人不多,你们村子的人来回走动,让人记不住也难。”   另外三个人一下紧张起来!   李青瑞开口道:“我们不过是一群没有吃的,想要逃荒捡条命的人,情非得已冒犯了你们,等人出去后,定磕头赔罪。”   见他不说,官兵又问道:“你们认识江淙不?”   另外三个李家人都愣住了,这、这人是咋回事……   李青瑞道:“不认识。”   那个官兵哈了一声,“兄弟别这么小心,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嘴。年初的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情,心里十分苦闷,我在城外巡逻,偷喝酒时碰到了江兄弟,他劝我当职的时候不要喝酒,说他们有兄弟便因酒引来滔天大祸……”   听到这里时,李青瑞微微皱眉。   那人接着又道:“我吃了他几只烤兔子,得了一瓶上好的伤药,我要还给他酒喝,他没要,只托付我一件事,若是哪日杨顺村的人过拢北城,希望我能照料一二。”   李青瑞依旧没吭声,不论如何,他也不想给村子和江淙招惹麻烦。   杨树村人不应,那人反倒打开了话匣,“你们胆子可真是大,就这样跟我回来,也不怕被城防军抓住?”   “若是底下要过墙逃命的是你家人,你也会跟我们一般做法。”李青瑞平静的道。   听到这话,那人沉默了。   再往前走时,碰到了另外一队巡逻的,李青瑞等人绷紧了身体,那个官兵却停下来,冲着那些人道:“老狗,帮我们几个点个卯,这几日腿疼,不想走冤枉路。”   “你个懒驴,这才戒严几日,就想着偷懒了。”火把光亮有限,对方的人并没有看到李青瑞他们,只听出了这个官兵的声音,笑骂道:“欠我那几顿酒啥时候还?!”   “明天给你打一坛子老黄酒,你自己回去抱着坛子喝。”那个官兵道。   “就耍嘴皮子!”那边人的骂了几句,还是应了下来。   李青瑞他们几个便和官兵调转过头,往回走。   李青瑞轻舒了一口气,另外三个后背惊出的冷汗把衣服都打湿了。   往豁口处折返时,他们加快了脚步,夏日里昼长夜短,天快亮了。   此时,先过墙的杨树村人已经走出去好几里地。   弯月隐没在云彩后头,天亮前的这个时候,正是最黑的。   跟城里不同,城外荒草成片,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包,大人孩子摸黑走的磕磕绊绊。   就在他们惦记后头的人顺不顺利的时候,前边传来了马蹄声,隐约还看到了火把。   难道是追兵?   村里人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   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爹,娘,是你们不?”   声音很大,又清楚,传出去很远。   陈氏僵着的身子立刻便软下来,抖着嘴唇,道:“你个傻小子,人都没看到就喊爹娘!”   离的远,对面人并没有听到,李正亮是个耳朵好使的机灵鬼,立刻亮起嗓子喊道:“小四叔,是你不,你来接我们了,骑着马没,我不想坐车,屁股快墩成两瓣了!”   迎面的人哈哈笑起来,声音更近了些,“你叫谁四叔,我可没有两瓣屁股的大侄子,瞎认亲!”   这时,杨树村其他人也听出来了,惊喜的相互道:“是小四的声儿没错!”   来的正是李青风,他身边还有江淙,俩人各骑了一匹马,举着火把,很快便和陈氏他们对面撞上了。   “娘!”李青风翻身下马,兴奋的道:“哎,这多人,你们都来了啊,这回边城可热闹了!”   李青风顺手拧了李正亮鼻子一把,“你看清楚人了吗,就喊四叔,也不怕坏人把你抓去卖了。”   江淙也走到近前,见过李家和村里的其他人,“我和青风骑马走的快,赶在前头,小仔儿他们在后面,一两日也快到了。”   村里人一听便激动了,刚出拢北城就有人接,他们这一路心里算是有谱了。   陈氏抓着江淙的手,“恩公,大老远的一次次让你跑,我们、我们……”   “婶子,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江淙道:“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娘。”李青风打断俩人,道:“我爹和大哥呢,咋没看到他们。”   “在后面呢。”姜氏连忙道:“后面还有很多人没过墙,他们在那守着。” 第95章   天将将亮的时候, 后边还有人没走出去,但也不多了。   李青瑞坐在墙头上,跟那个官兵说话。   李青风和江淙到了, 李茂贤拍了拍俩人的肩膀,道了一声“辛苦”。   他知道, 俩人这时候到拢北城, 定然是刚种完地就动身, 路上怕是也是紧赶慢赶,要不没有这么快。   李青风抬头看到墙上有人,“哎”了一声, “大哥, 你在墙上干啥。”   李青瑞和那官兵下到外头, 那官兵看着江淙, 比任何人都吃惊,道:“江兄弟, 没想到我们这快又见面了。”   守城的官兵本应拦着人, 但此时却和偷着翻墙的人心平气和的说话,实在是有点罕见。   江淙从前头的人口中知道了拢北城接到的命令,拱手道:“赵大哥, 承蒙你高抬贵手!”   姓赵的官兵笑了笑, “要是截断这多人的生路, 我怕死了下地府过油锅。”   闻言, 旁边的人都纷纷开口说他菩萨心肠, 此番算是救了几千人的性命。   那官兵苦笑着摆手, “都是苦命人, 不容易, 我先得了江兄弟的好, 更不想做个忘恩负义的。”   “举手之劳罢了,你家嫂子身体如何?”江淙问道。   “好的差不离了。”提到这个,那官兵粗犷的面上露出些许笑意,“这事得多谢你。”   这时,远处天边露出一线白色,人也差不多都过去了,李茂贤几个人把壕沟里的砖一块块的掏出来,摆回墙上。   虽然这墙还跟从前一样高,但只要推一把,砖就散开,这样后面的人也能从这里爬过去。   众人就要离开,另外那四个远远的躲着,姓赵的那个男人冲着江淙抱拳道:“江兄弟,日后你再来拢北城,咱们再一起喝酒!”   江淙回礼,然后牵着马跟着众人大家伙离开。   天光大亮,灼热的气息再次喷洒在大地上,过了拢北城的流民心中又多了几分希望,脚步轻快的往北而去。   官兵们看着远处越来越远的人,有人靠上来,问道:“赵哥,你认识他们?”   “第二次见面。”姓赵的官兵道:“不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可是大夫,嫂子的病是他治好的?”有人问道。   姓赵的官兵没说话,只垂下了眼睛,江淙不是大夫,也不会看病,只是在给他的药瓶里有几颗珍珠,他拿去变卖,才付的起昂贵的药费……   他不说话,其他人听不懂,有点摸不到头脑,正寻思着,姓赵的官兵猛的一抹脸,道:“今天晚上的事情都烂在肚子里,走,回去换班睡觉!”   护送所有人跨过墙头后,李茂贤和江淙他们一路快走,跟前头的家人会和。   又累又饿又渴,直直走了大半天,没有追兵追上来,前头的人才堪堪坐下,掏出干粮啃两口。   后面的人见状也立刻借机喘口气,北面没有人家,要是被落下,那不得被狼豺虎豹给啃了。   李青风和江淙带着人去水泡子取水,拎回来分给大家伙喝。   趁着歇脚的功夫,杨树村的人都凑过来,长辈说话,小辈们好奇的打量着江淙。   他们从前听都没听过边城的名头,都是因为李青文他们哥几个送江淙,然后才有了后面的各种事情,虽然从前没见过,但这人在村里可有名了……   看到江淙,陈文也就放心了,跟他说,自己要去临肃送信,在这里暂时分开,回营地再见。   陈山和缀在杨树村后面,他身后跟着的是陈山海还有另外几个弟弟妹妹。   虽然收拾东西的时候大吵了一通,但陈山海和陈山荷最后还是跟着来了,老牛湾其他人家也要走,留下的人屈指可数,他们不敢落单,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有跟着陈山和。   被拦在拢北城时,陈山海大骂李茂贤靠不住,走到地方才发现行不通,白白费了这么多天的力气。   陈山和问他,妹夫逼着你一起走了没,你自己愿意跟着,埋怨个啥?!   陈山海撺掇其他人换道儿,没人听他的,气的半死,最后还得拉着一张死脸跟着。   李青风拎着两只水桶走过来,屁股后头跟着陈氏还有李正亮、李正明。   陈定新立刻上去接水,卢氏把碗拿出来,舀水先给侄女和孙子孙女喝。   陈氏把一个布袋子递过去,“昨晚上大宝和桃子没吓着吧。’   大宝和桃子是陈定新的孩子,卢氏和陈山和的孙子孙女。   “没,睡的呼呼的。”卢氏笑道:“得亏风儿他爹,要不咱们过不了城可就傻眼了。”   “二舅母。”李青风凑过来,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还得再往北走俩月,苦日子在后头哩。”   陈山和笑了,“听说这趟道你走了好几回了,看来吃了不少苦。”   李青风皱着脸道:“二舅,真想跟你说说我们过年来时遭的那些罪,就怕我娘听了难受。”   陈氏哼了一声,甚难受不难受的,人现在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就成。   后头的人知道李青风是来接应的,立刻上前围住,问他接下来的路如何如何。   李青风据实以告,那些人哭丧着脸道:“两千多里路,恁远啊,有近点的路不?”   他们身上的粮食就只有一点点,根本撑不了多久,不吃不喝可没法走那远。   “有。”李青风指着西北的方向,道:“从这往那边走一千里左右,有个叫安阳关的地方,那里有人也有地儿。   一、一千多里也有点太远了,众人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李青风道:“东边还有一处,临肃,离这里有八百里左右。”   八百里虽然听着骇人,但也比两千多里路近多了,这些人便开始打听临肃的事情。   李青风也没去过,只听说从这里一直往东走,走到头就到了。   陈山海他们正不想去边城呢,闻言便道:“那你先送我们先去临肃。”   李青风斜眼看他,“你谁啊,嘴皮子一开一合就支使我?”   陈山海被他的话噎的险些上不来气,“我、我是谁,你去问你娘!”   “咋,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还要我问我娘?”李青风冷笑道:“原来是个傻的。”   “这孩子,咋跟你大舅说话的!”陈山荷挤过来,道:“我是你三姨,去年才见,总该没忘吧。”   李青风眼皮都快耷拉到地上了,道:“记不真切了。”   陈山荷看出这小子是故意气人,心里骂娘,嘴上却道:“我们是听你二舅说,才跟着过来的,本就是奔着你家来,现在哪儿哪儿都不认得,你们总该把我们送到地方,不能扔在这里等死吧。”   旁边的陈氏听着皱眉,道:“我们只去边城,你们要是后悔,趁现在没走远,回头还来得及。”   陈山海怒道:“好啊,你眼里只有你二哥,不管我们的死活,真是陈家的好丫头,要是爹娘在世,也得被你活活气死!”   “大哥,你说甚浑话!”陈山和道:“你自己没地方可去,只能北上,咋还成了我们欠你的了?”   歇息结束,前头的人开始走了,后面的吵闹起来,李茂贤和李青瑞过来,问咋回事。   “我们要去临肃!”陈山海涨红脸跳脚喊道。   走了这些天,陈山海算是明白了,不管是老二一家,还是李家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们去边城遭罪不说,还得受他们的气,还不如挑个近点的地方去。   除了他,其实后头很多人也动了心,临肃他们隐约听说过,靠着海边,可以打鱼,更容易填饱肚子,比两千里外冰天雪地的边城可好多了。   但他们都没敢吱声,素昧平生,李茂贤带着他们过城墙,便是不小的人情,咋也张不开口让人家特意送他们去临肃。   当然,也有人在等着,既然李家的亲戚愿意出头,说定后,他们搭个顺风便行了,既不得罪人,又不搭交情。   李茂贤听明白了,道:“大哥,我们也没去过临肃,给你带不了路,要不我给你问问后面的,谁想去那,你们一起结个伴?”   听李茂贤张嘴要甩开他们,陈山海冷笑道:“这大的地儿,我们跟瞎子一样蒙着走,不累死也得饿死,你觉得还有啥活头?”   “去边城道上也会死人。”李青风插嘴道:“怕死为啥不留在家里……”   李茂贤伸手制止李青风,道:“大哥,我们从离家开始,此行就只奔着边城,你跟着去,道上有啥事咱相互支应。你要是去别的地方,那咱们只能在这里分道扬镳,路途遥远,都有一大家子老小要照看,实在是分身乏术。”   他说的十分坚决,不管是陈山海,还是旁边听话音的人,都知道,要想去临肃,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前头刚跟江淙道别,陈文都走出去一段路,看到他们这边聚一堆人,又返回来,听到方才的话,问李茂贤,“你家亲戚要去临肃?”   李茂贤点头,陈文道:“我们也正要去临肃,虽不能陪他们慢走,但可以在沿途留记号,跟着记号走,不至于走失方向。” 第96章   李青文是一日之后跟李茂贤他们碰头的, 一起跟来的杨树村的人跑过去找到自己的家人,又哭又笑的说着话,还得一边往前走。   李青文见过爹娘、哥嫂和村里的长辈, 心里既是欢喜,又觉得失落。   欢喜的是, 一家人以后可以在一起, 不用两处跑, 难过的是并州大灾,家里和村里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命。   他想啥向来都写在脸上,陈氏摸了摸他又尖下来的下巴颏, 道:“你不是早就想接娘去边城住, 这回算是歪打正着了。”   李青文是个顶会自我安慰的人, 否则也不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后这么快就适应, 他想,福祸相依, 可能对于村里人来说, 搬到边城更好。   这么一想,心里的那点小疙瘩登时便没了。   见他眉眼一展,陈氏心里想, 他的傻儿子哟, 也太好哄了, 只一句话, 就成没事人了。   李青瑞问李青宏, 边城那边种地和雨水的事, 听说开春后下了三场雨, 周遭的几条河河面都没下沉, 心里就有了数。   李青文这一行有四十多辆车, 种完树苗之后就只剩下了草料和高粱,一大半都是空的,此时把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送到车上,再走就快了不少。   李正明坐了一会儿车,又悄悄的下来找李青文,“小叔,马还没长大,咋就拉车了?”   李青文看着他指的雅库特野马,便道:“它们长大了,本来个头就矮,力气可不小。”   李正明露出恍然的神情,“我明白了,它们就跟芽儿一样,从小到大都是矮个子……”   “李正明,你说啥?!”前头车上一个小丫头直接站起来,气愤的指着李正明,“你再说遍给我听听!”   李青芽住在李青文家旁边,小丫头和李正明年纪相仿,个头小,但是嗓门大,力气大。   李正明小嘴立刻闭紧,抓住李青文的袖子,小声道:“小叔,马脾气也跟芽儿这么暴吗?”   李青文:“……”他似乎有点明白,为甚每次都会看到小侄子被青芽揪着前襟吼了。   江淙并不跟着队伍走,他要寻水源,打猎,村里人的粮食见底了,吃不到边城,得早做打算。   这条路来回走了好几遭,江淙掌握不少地形,和李青风等人打完猎便在路边埋锅造饭,待他们弄的差不多,天黑下来,后头的队伍走到这里便该夜宿。   白天只短暂的歇几歇,晚上停的更久,这一日打到的猎物,趁着晚上才煮上。   几口大锅里的汤沸腾着,香气顺着风传出去好远,后头的人一个劲的咽口水,许多人从去年便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都快忘记肉是啥味儿了。   李青文盛起肉随手递给娘亲,陈氏让他先送去给老祖宗。   杨树村青字辈叫老祖宗的,只剩下了一位,那便是李本善的爷爷李友庆,今年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十分硬朗,天天找活干,拦拦不住,看也看不住。   李青文转身要去后面,汤把碗弄的滚烫,他吸了一口冷气,正想忍着送过去,江淙起身,把碗接了过去。   李青文引着他到李本善家坐的这里,江淙把大海碗放在老祖宗的跟前。   老祖宗一边吸着碗里的香味,一边看着江淙,“白天我就想问了,这是咱李家哪个的姑爷,长的俊,又能干,一万个人里面怕是才有这么一个。”   旁边的人听了笑个不停,这老爷子就想美事。   李青勇捧着肚子,忍笑道:“他叫江淙,您要是觉得他是咱李家的姑爷的话,那定是李青文的,他俩天天睡一个被窝。”   刚说完,李青勇就被他娘揪住了耳朵,一边笑一边惨叫,状若疯癫。   老祖宗仿佛没听到旁边人说啥,连连点头,道:“青文,青文,我知道,茂贤家那个最小的,从小就长的白白嫩嫩,招人稀罕,他俩倒是相配。”   李本善家的人终于忍不住了,笑道:“老祖宗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嘛,青文是个小子!”   李青勇刚逃开他娘的手,笑的恨不得满地打滚,一边喘,一边道:“李、李青文,李青文,听着没,老祖宗、老祖宗给你定亲了,回边城你俩就入洞房!”   李青文简直想把李青勇的嘴巴给堵上,他逐渐变硬的拳头被江淙给包起来,才将将忍住没有出手。   老祖宗吧嗒吧嗒嘴,“你们可糊弄我,前几年茂贤不是开祠堂给青文改了名字,我还记着生辰八字……”   不想再被一群人打趣,李青文抓着江淙的手落荒而逃,他们都到前头了,李青勇还在后头喊呢,“江大哥,啥时来我们老李家提亲吶?”   李青文愤怒的咬了一口鸡肉,好个李青勇,等着,等着回边城再算账!   看他嘴巴气的鼓起来,江淙笑道:“咋了,你不愿意跟哥一起过?”   “哥,你怎跟他成一伙的了。”李青文一脸委屈,“都笑话我。”   江淙笑了笑,橘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看上去格外温柔,他说,“我跟你是一伙的,回边城帮着你收拾他。”   李青文立地高兴了,挑了个大块的鸡肉送到江淙嘴边。   看着他们哥俩坐在火边挨着一起吃东西,嘀嘀咕咕说话,陈氏眉眼带笑,怪不得仔儿在家里几句话离不开江淙,俩人可真是投缘。   多一个人护着仔儿,她高兴啊。   现在天气热,很多人直接睡在地上,野草汁会把被褥弄脏,不好洗,索性便不铺了。   李青文怕虫子,只在地上铺块麻布,他躺下后,便拍拍旁边,催促江淙也快点。   姜氏看到了,有些惊讶,小仔儿在家里时并不会跟别人一个被窝,咋大夏天的还要他江大哥陪他睡?   李青文倒也不是非要让江淙跟他一起睡,只是习惯了。   他习惯,江淙也习惯,李青文刚拍两下,就侧躺下,俩人相拥睡去。   李青瑞在守夜,打了个呵欠往儿子那边看了一眼,就见李正亮脚丫子快抬到他弟弟脸上去了,他起身把大儿子的脚丫子拿下来。   还没等他回身,李正亮的脚丫子又直奔弟弟的脸上,李青瑞便把大儿子抱起来,脑袋放在另外一头。   夏天的夜晚并不安静,一行人在虫鸣中睡去,又在虫鸣中醒来。   天还不亮,众人便起身,睁眼第一件事先找自己家的人,然后赶紧吃两口东西,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赶路了。   李青文也想跟着江淙出去,但马匹紧张,拉车的拉车,剩下的要打猎,他箭术不行,只能浪费一匹马。   江淙要出发前,看着李青文渴望又有点不甘心的眼神儿,伸手拉他,道:“仔儿坐我身后。”   李青文摇了摇头,“不了,俩人坐着重,这一路用到它们的时候多了,不能累着他们。”   江淙拉着他的手往上移了移,摸摸李青文的头顶,说了声好。   跟在陈文后头去临肃的人不少,其中就有陈山海他们,分开后,冗长的队伍并没有短多少。   一则是后头跟着人实在是多,二则是有些人走着走着,体力不支,便落到后面,队伍便拉的很长。   其实这样挺危险的,若是人跟着人,十分紧凑,野兽撞见也会胆怯几分,现在变得这样零散,出啥事前头和后头都顾不上。   后面的人也清楚,但他们没有粮食,野草随便可以吃,但不顶饱,不小心吃了有毒的会呕吐个不停,这样还得每日走几十里路,能跟上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李家以及杨树村的人也没甚粮食了,如果不是江淙和李青文每日打了回来那多的猎物,他们也会和后面的人一样饿着肚子赶路。   没粮食分给后头的人,但李青瑞他们会时不时的去后面,帮着走不动的人挑一会儿担子,拎个东西。   在他们有余力的时候,从不吝啬帮别人一把,都不容易,所有人全须全尾的到达边城那才是真好。   李青文和李青宏挑水回来,把木桶放在路边,经过人渴了便喝几口,他们不用四处寻水,也算是省了些力气。   有个老婆婆走到近前,拿出一个破碗,身子都快弯到地上了,嘴上一直感谢着,舀完水,先给小孙子喝。   小男孩一捧碗,手里掉下来一大块骨头,李青文低头,还没看清楚,老婆婆急道:“这、这是捡你们吃剩下扔在一边的,不是偷、真不是偷……”   她害怕呀,她们祖孙俩人算是被这一群人庇护着赶路,要是被赶走,那就是死路一条,急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李青文愣住了,李青宏连声劝慰,那老婆婆擦了擦眼泪,拉着孙子要走,李青文把身上的布袋子挎到小男孩的脖子上,低声道:“照顾好你奶奶。”   小男孩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一脸懵懂,老婆婆对着李青文连声道谢,简直都要跪下了,让人看着实在揪心。   看着后面疲惫而又饥饿的人群咬牙赶路的模样,李青文想,回到边城,还得想办法多种些地,粮食一定要收的多,留的多,从今往后,他不想再看到身边人挨饿受苦。 第97章   又往北行了十几日, 逃荒队伍中几乎就没有甚么粮食了。   江淙用猎物跟路过的驿站换些高粱,勉强还没有断炊。   这个时节草木倒是旺盛,有野菜糊弄着, 倒也不至于饿着肚子,但推车赶路体力消耗大,大人孩子都面黄肌瘦的。   李青文他们车上还有肉干, 也不咋多了, 先分给推车和挑着担子的男人,然后再是女人。   “灰老鼠,有仓鼠!”   顶着大太阳赶路, 本来死气沉沉的队伍听到有人喊这一嗓子,只转头看了一眼,眼神木然。   老鼠倒是可以吃,但追不上啊, 有啥用。   李青文本来正守着水桶,闻言便立刻追上去,他一边跑一边喊, “大哥,大哥!”   李青瑞腿比他长,三步五步便跨过来,哥俩追着老鼠跑出去半里地。   李青宏愣了一下神,那老鼠能有半斤肉,至于费这个力气?   而且, 爹从前就叮嘱过他们, 不到饿死的地步, 不要吃老鼠, 那东西身上带着脏东西, 不小心就会染上疫病,不但致命,还会传染……   他心里头惴惴不安,就看到李青文又顶着一脸的热汗跑回来,话音都带着兴奋劲儿,“三哥,把铁锨给我,我和大哥找到仓鼠洞了。”   一听他要挖洞,李青宏便明白了,连忙把铁锨递过去,李青文又拿了两个麻袋,拎着嗖嗖的往回跑。   李青瑞在鼠洞旁边转了一圈,又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待李青文把铁锨拿过来,立刻动手挖。   仓鼠的洞并不是直上直下的,七扭八拐,又歪又斜,半天才挖到他们想要找的地方——几个大小不一的土洞,有的垫着草,看样子是仓鼠睡觉的地方,有的洞里放着野菜,最大的那几个则是粮食。   粮食有一堆,有草籽,高粱粒,麦粒,带着豆荚的豆子,还有些看不出是啥的果核,顾不得挑拣,李青文双手捧着粮食往麻袋里装,李青瑞则去挖另外一个洞。   前头的人都到驿站了,一个个的坐在地上喘气扇风,李青宏提水回来,见大哥和小弟还没人影,从车上抄起铁锨要去找。   其他人问他要干啥,李青宏说去挖鼠洞,还有力气的人便跟着一起走。   他们一群人到时,先看到李青瑞,他一锨一锨挖的满头大汗,四处没寻到李青文,正纳闷呢,离他们几百步远的地方,蹲在野草中收完粮食的李青文恰好站起来。   李青宏跑过来帮李青文,看他身子旁边装着粮食的麻袋,惊喜道:“竟然这么多!”   哥俩抄了好几个仓鼠的家,弄了半麻袋的粮食。   这里靠近驿站,驿夫们在外头开了许多亩地,种了高粱、豆子、小麦,这些仓鼠便把粒子装了回来,存到洞里。   其实冬天才是仓鼠存粮最多的时节,现在是它们消耗过的。   其他人见状,立刻在野草丛中开始寻起来。   那厢,江淙扛着野猪到驿站,他们今天运气好,碰到了一窝野猪,全都给撂倒了,一共十几只,一时不能全抬回来,李青风和李青勇他们在那里看着,江淙回来找人手。   听说打到恁多野猪,大家伙可高兴坏了,男人们撸起袖子就往西边跑。   好几个人过来接走江淙身上的野猪,江淙环视四周,没看到李青文,便开口问了。   一群汉子在野草堆里挖来挖去,李青文带来的两个麻袋快要满了,他又得到了众人的一顿夸赞,鼻尖亮晶晶的汗都透着喜悦。   这些粮食,多放点水,能煮好多好多的稀饭,又可以撑一阵子了。   江淙来时,便看到李青文神采飞扬的模样,他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   李青文还寻思往驿站大田那边走呢,头上突然一沉,多了个草编的帽子,他一转头就看到江淙站在身后,美滋滋的道:“哥,我们这挖了好多粮食出来。”   “我们仔儿是好样的。”江淙点头,拎起他身边的麻袋往回背。   野猪都抬回来了,大大小小十六头,一众人围着黑乎乎的丑陋的野猪流口水,不管好吃不好吃,这东西是肉,一口下去能顶一堆野菜!   李茂贤先让驿夫们挑,用三头野猪换了好几袋高粱,这些高粱比猪肉更禁吃。   今天收获多,大家也累极了,下午便在这里歇脚,有人忙着杀猪煮肉,李茂贤和李本善等人去了驿站后头的田地,看他们这里的庄稼,长的都挺好的。   日头的是毒的,风也是热的,但看着庄稼绿油油的苗,个个都觉得心里头舒爽。   这里好哇,能长庄稼的都是好地方,啥远不远的!   一群庄稼老把式从地头走到地尾,这一路的累痛就没了。   他们正想回驿站,突然看到远处草地一堆黑脑袋,喊了一嗓子,黑脑袋一个个的抬头,为首的就是李青瑞,他们挖鼠洞,一直挖到这里来了。   长辈们过来,瞧着他们手里的粮食,也都是喜出望外,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一众长辈也纷纷回去拿铁锨。   这边动静闹大,后头的人也知道了他们挖老鼠洞弄粮食,纷纷跟着一起,很快,漫山遍野都是人。   这个驿站是周遭最大的一个,驿夫也多,有二三十人,李青文等人从这里又走又过,算是有几分熟识。江淙把车上的皮子和打猎时弄到的药材都拿来,跟他们换粮食。   驿夫们愿意,他们比边城的官兵可清闲多了,除了种地就是喂喂马,年年都怕下大雪补给的人来不了,攒了不少粮食。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山高水长,粮食不能拉去卖,换成药材和皮子自然乐不得,这些多轻快啊,哪日能回去,背着就走了。   江淙跟他们谈了半天,又换出来不少粮食,其中有一些算是赊欠的,待他们再走这一条路,把银子顺便捎过来。   这些驿夫知道江淙打猎很厉害,也不怕他失言,答应的很痛快。   难得可以歇的时间久一点,逃荒的众人在外头架起一口口锅,有的把车上的粮食袋子抖一抖,有的挖野菜和叶菜根。   晚霞飞上来的时候,野猪肉终是炖熟了,高粱米稀饭的香味也愈发浓起来,陈氏去外面吆喝人回来吃饭。   李青文等人这时才恋恋不舍的从外头回来,他们也没白忙活,掏回来好几袋子粮食。   都知道李家今日弄了不少粮食,后头那些空了肚子好几日的人,实在是熬不住了,硬着头皮来借,发誓以后到了边城,一定种出庄稼还粮食。   李青文答应了,不过他不让这些人以后还他粮食,要他们帮工。   他们在边山粮食存了恁多,不差这点,反而人手一直不足。   这个帮工不一定种庄稼,可能栽树,也有可能种药材,也可能是摘果子。   当然并不是强制人干活,半袋子粮食换二十天工,不管是一气干完,还是陆续做,够数就成。   这个时候的一袋子粮食可是救命的,只要帮工几十日便能换一家老小性命,只有傻子才不应!   李青文一开口,一堆人便涌上来,纷纷说愿意,有的人当场就说自己要两袋粮食,帮八十天工。   两袋粮食,省着点,肯定够他们一家人吃到边城了。   李青文说完了,才抬头看李茂贤,带着几分忐忑,问道:“爹,你说这样行不?”   李茂贤点头称好,他一直没出声,便是赞同儿子的做法。   身后这些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管咋样,他家今天弄到几车粮食,后头的路倒是不用发愁了,但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活活饿死吗?   自己有余力的时候,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但这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借有还,这样最好。   李茂贤一点头,其他人便上前帮忙,不管别人想要多少,只答应他们一家先换半袋,这样能得到粮食的人更多,大家伙才能再一起往前走。   半袋粮食不多,带来的是活下来的生机。   这个傍晚,荒野上的驿站百年难遇的热闹了一通,一口口锅里终于有了米粒,大人孩子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江淙今日弄到的好多粮食,最后只剩下了一麻袋多点,好再还有野猪肉,给村里的长辈、陈山和、李青云家都分了后,还剩下不少,吃完一顿,余下的晾凉后切成片。   很多人过来讨肉汤,陈氏都盛了去,碰到家里人口少,或者老人多的,便在肉汤里多几片肉。   她是数着加的,并没有觉得多,但过来的人不少,最后汤没了,肉片也光了。   陈氏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嘛,他们家都拿江淙的东西做人情了!   难得吃了一顿饱饭,又舒服的睡了一觉,翌日再往北走时,逃荒队伍的大人孩子都多了几分精神。   这次虽然逃的路远,但总觉得有希望,他们一家人一定会好好的走到边城!   他们的期盼并没有落空,数日之后,到达了新建成的驿站,这里不单有一仓房的粮食,还有江淙的同伴,李家村的老少爷们! 第98章   之前就说新增几处驿站, 今年种完地就开始谋划,蒋立平他们要盖两个驿站,一个是靠近边城营地的, 另外一处则是密林以南。   江淙走了以后,蒋立平他们几日后也动身去盖新驿站。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他们往南走时就拉了十多车粮食。今年再在新驿站旁边种地是不可能了, 拉的粮食得吃到明年秋收,不敢马虎。   到了新驿站后,他们立刻开始动土, 先盖仓房,这要突然下雨,人可以避,粮食可不能挨浇和受潮。   这几年他们盖了不少房子, 可以说轻车熟路,仓房几日便起来了,为了晾干, 暂且不封顶,又挖了几天正房的地基。   粮食入库后,他们就安心多了,一边干活,一边说江淙他们这个时候到哪里了。   正房盖好后,大家伙说得吃顿好的, 庆祝一番, 所以蒋立平和马永江他们拿上了弓箭, 骑上了马。   不知道是他们运气不好, 还是咋的, 前一天出发也晚了点,几个人出去就打了几只兔子,第二天,决定走远些,然后就看到了从南边走来的长长的逃荒队伍。   马永江一开始以为是流犯,心里想,难道是京城有啥变故,要不咋这多人都流放过来了。   驱马走近了,看到前头的人好像是江淙,再瞪大眼睛,江淙旁边好像是李青风……   “我的娘啊……”马永江下巴都快惊掉了,“这、这李青风他们家亲戚也太多了……”   过年的时候来了三百个,这、这、这些有多少,千八百个,好像不止。   蒋立平没管发呆的他,骑马迎面而去,接迎江淙他们。   没想到在这里相遇了,李青风两眼冒光的盯着蒋立平,“蒋大哥,有吃的不?”   看他们一行人脸上的菜色,就知道路上不好过,蒋立平立刻道:“走,去驿站,那里有吃的!”   然后李青风纵马飞快的往前跑去,后头的人听说前面有吃的,舔了舔干裂掉皮的嘴唇,抓紧背上的包袱。   李青风到了驿站便赶紧烧火,往锅里放水放米,其他人看他把所有灶都点起来了,还笑呢,“看你肚子里能塞几碗饭……”   待江淙领着风尘仆仆的人到驿站,一众人谁也笑不出来了,赶紧出去帮忙推车,拎袋子。   因为李青风动作快,逃荒的队伍全都到了驿站后,高粱稀饭差不多可以吃了。   不用李青文开口,蒋立平就打开了仓房,往外搬粮食。   那半袋粮食早就吃完的各家各户的人来领,李青文便在旁边记人数。   就这样,新驿站庆祝的这顿饭,蒋立平他们便和千里迢迢赶往边城的一堆人吃了起来。   听说了并州大旱,蒋立平他们也是眉头紧锁,洪州倒是不会缺水,但是会闹水灾,百姓也很凄惨,对逃荒而来的人满是同情和惋惜。   吃完饭,蒋立平和老孙他们跟李茂贤还有杨树村的长辈们说话,让他们放心的住在边城,有甚么事,他们赴汤蹈火也一定会帮忙。   在离家几千里之外的地方,能有这多人肯帮把手,杨树村的人既觉得欣慰又觉得可靠。   新驿站刚建好的正房可容不下多少人,逃荒的队伍还得在没有墙的院子里打铺,走到现在他们虽然累,但心里越来越定。   一波一波的人接应过来,他们甚至觉得边城好像也没有多远……   这多人不能在路上耽搁,翌日寅时,天不亮就开始收拾东西上路。   蒋立平他们骑马将他们护送过密林,顺便让江淙帮着打些猎物。   路过密林时,李青文又看到了那几个蜂窝,他不由自主的开始回想蜂蜜的味道……   江淙看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笑道:“再忍忍,等哥带你去个地方,那蜂窝更多,更大。”   李青文重重的点头,他不是馋,实在是这几个月没吃啥好东西,又赶上身体抽条,肚子就跟漏了个洞似的,每天跟着大家伙一起吃饭也就三五分饱,晚上被江淙喂肉干,才吊着一口气被被饿晕。   他现在可算明白,为啥小四哥连他的口水都不嫌弃,实在是因为饿。   如果李青文把这话告诉李青风,李青风会同他解释,不饿的时候,看到好吃的也想吃。   等过了密林,他们就不缺粮食吃了,江淙跟各个驿站的人借,承诺到了边城便会拉粮食还。   还有一两个月就要秋收了,不缺粮食的驿站就会开口要别的换,大都是银子,江淙点头愿意。   虽然是逃荒,但是到后几百里地,大家虽然没吃饱,但也没咋挨饿。   到齐敏盖的驿站时,离边城很近了,李茂群也在,看到李本善他们时,眼眶都红了,“二伯,二伯,家里那边……”   侄子来到边城两年,身体壮实了,一看日子就过的不错,李本善拍着他的胳膊,“人挪活,树挪死,只要人没事,其他的不算啥。”   李茂群去给老祖宗磕头,张氏站在旁边,李茂群磕完头叫了声娘。   张氏累的脸如金纸,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江淙先行一步,回营地找周丰年,李青文、李青风还有李茂群带路。   林潭听说逃荒的人到这里,皱着眉半天没说话。   他已经从押送流犯的差役口中得知了并州灾荒的事情,也知道拢北城不许流民北上,这些人在这里,会不会带来甚么麻烦?   周丰年算是了解林潭一些,他说,边城人手不足,到现在城墙都没盖起来,只靠流犯和官兵不够,这些流民的到来并不是坏事,他们能让边城变得好。   江淙也道,更多的人在这里安家,会种地,懂得各种手艺,对缺少太多东西的边城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边城这里物产丰富,以后人越来越多,大量干货和药材一定会引来商队的注意,这里越来越繁盛,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城。   林潭动心了,人多,产出多,引来商贸,就能有税收,他不但不用再伸手向朝廷要饷银,可能还会更富足。   在这里几年,他比朝廷那些酒囊饭袋更清楚,这里虽然苦寒,但土地辽阔,好东西不少。   若是有一天,边城这里能跟南边那些流放之地一般发展壮大起来,那他就会成为坐镇北方最有分量的大将军。   从前,东南方才是大梁流放的重地,就是大量的流犯去到那里,带去了很多东西,那些流放之地变得越来越富饶,已经不是让人吃苦受累的地方了……   是以,他点头同意逃荒的流民到边城,但不准进入营地,要在河下游安家置地,从今往后,除了流犯和官兵开垦的地,其他人再开荒,要跟营地上报。   知道林潭将面子和功劳看的最重,周丰年和江淙也说,会让百姓永远感念将军的慈悲胸怀,日后在此地落足,定听从将军的安排。   从林潭那里出来,周丰年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看来,这边城会越来越热闹,挺好,既然短时间回去不京城,在这里凑个热闹也挺好。   谢过周丰年后,江淙回去拿银子,让营地里的人套车拉着粮食和吃的出来。   李青文他们还没走到边城,就听到了可以在这里安家的好消息,高兴万分的带着人沿着河边走,兴致勃勃的四处看,挑选建新家的地方。   这可不是盖一个房子,或者几个房子,是数个村子,几百上千个人家,可得好好商量。   女人们在野草地上架起火煮饭,小孩子懂事的四处找柴禾,男人们顺着河边来回走动,李青风正在教岸边的一群人如何撒网,惊叹声阵阵。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远处蛙声不断,卸下夹板的马儿低头吃草,河边清风徐徐,野草起伏不定,所有人容光焕发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才走了两千多里路的。   不管路途如何艰辛,不论吃了多少苦,到了这片宽阔富饶的的土地,所有人都觉得在这里,自己和家人一定能活下去。   坐在河边泡脚的李青文想,这大概就是希望的力量。   郭大永他们也来了,各自寻到自己的家人,抱头痛哭,自有说不完的话语。   李青文没有感叹太久,很快,李青风把鱼网下来,很多人不知道咋收拾,李青文把袖子挽起来,这次娘亲和嫂子终于能吃到鱼,他得好好让她们尝尝。   李青文宰鱼,旁边一群人围着看,那一张张认真的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在做啥重要的事情哩。   李青风可不想吃清水炖鱼,他正要回营地取味料,周瑶、老邢头和李茂玉一家人来了,带了他想回去取的东西,另外还有各种风干的野鸡和兔子肉。   他们听说李家和村里人都来了,自然要出来看看,当然,也想顺便吃顿饭。   陈氏拉着李茂玉的手,看她脸都圆了一圈,就知道日子过的舒心,高兴的不得了,孩子他爹说的没错,茂玉来边城是对的!   旁边的人说着话,李青文把一条条鱼收拾干净,李青风和李茂群剁鱼、切鱼片,打下手十分熟练。 第99章   虽然逃荒的一行人没有进城, 但这多人,动静恁大,营地里的官兵和流犯都知道了, 有的在议论灾荒的事情,有的则高兴,这多劳力来, 以后种地、割草、喂马、铲马粪牛粪、围猎和巡防这些脏活累活就能用银子打发了。   晚些时候, 孙家和伙房还有马厩牛棚的人都来了,带着最实用的铁锅和几盆咸菜。   比他们晚一步,营地里的官兵也过来认认脸, 说两句客套话,他们大都是受过蒋立平和江淙他们恩惠,或者跟李青文面熟的。   本来,大家心里还有些忐忑, 怕自己的到来会被营地的人嫌弃,没料到这里的人竟然这热情,心里大石头立刻就落地了。   陶锅都在炖着鸡和兔子, 铁锅一到,李青文才开始大展身手,煎炒烹炸,快的让旁边的人都看不太真切动作。   周瑶她们吃了这久李青文做的饭菜,早就习惯了,一边帮着切东西, 一边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东西。   刚来的这些男男女女可惊讶极了, 还从来没见过男的做菜呢, 还做的恁香, 她们家里的男人顶多会往锅里舀水, 放米,煮个米都可能会糊锅,下辈子也不可能吃到他们做的菜。   惊讶完,在家里灶台忙乎的女人们才发觉,这俊秀的小子做的是啥,她咋看不懂哩。   大梁的油贵,锅贵,除了酒楼,一般农家吃的最多是蒸菜、煮菜、炖菜,鲜少煎炒炸,冷不丁的烧起大油,油香肉焦,那香味从口鼻钻进去,勾的人一边吞咽口水,一边瞧个不停。   姜氏原本把孩子都给了李青瑞,结果灶台旁边围了一群人,一个个的切肉和剁姜可利索了,她都挤不进去,更别提帮忙了。   里头的人也纷纷道:“你们走了恁远的路,该歇歇,这些事我们做就成。”   李茂群守着最旁边的锅炸干兔肉,这兔肉是腌制过的,直接炸,一会儿就熟,金黄泛着棕色的炸肉夹出来,屁股后头一串小孩子口水流的像是小溪。   李青勇和李青风是排在最前面,不等肉凉下来,就飞快的用手抓走半盘子,后面的小孩子都快气哭了。   俩人一点也不心虚,他们刚网了许多鱼,这些小孩子等会就有鱼肉吃了,多干活的就得多吃,天经地义。   紧紧的护着剩下的,待滚烫的肉不那么热了,李茂群笑着给孩子们分,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抱着炸肉块啃,小脸满足的不得了。   李青勇和李青风一边嘶哈的吹气吃肉,一边庆幸,还好马永江不在。   刘家兄弟和李青木他们一家在后头,俩人咧着大嘴乐的不行,“爹娘,妹夫,你们放心,我们打了许多粮,够咱们吃几年哩。”   刘氏一边煮饭,一边抹眼泪,她们两家这次算是熬出来了。   饭刚煮好好,周从信来了,给他们送了几袋子面,东西放下就没热情的乡亲们给按住了,非要吃完饭再走。   男人和长辈先围坐在地上,先给他们上菜上饭,很快,草地上便坐了一家家的人。   人多的菜没法做的太精细,陈氏还是吃到了儿子做的酸菜鱼和炖鱼,美味又可口,自然是夸赞个不停。   李青风直言道:“娘,恁多人一起吃饭,话多的就吃亏。”   陈氏笑了,接下来不咋开口了,他儿子心心念念让她吃的鱼,可不得好好尝尝。   吃饭时天都黑了,好再今天有个大月亮,旁边再点几根松明,啥也不耽搁。   李茂群去营地里拉了一车酒来,会喝的一人,不人分了半杯,喝完使劲吧嗒嘴,“够劲!”   有人嘴巴快,说是这酒是李茂群做的,杨树村的人都开始冲着李茂群道:“行啊,你小子到了边城,会了这多东西!”   李茂群笑道:“你们想喝,以后我多酿点,只要你们不嫌弃。”   有酒喝谁嫌弃啊,大家伙都连声谢他。   这次可真是真真的饱饭,所有人都放开了肚皮。   这地儿大的怕是马都跑不过来,他们啥也没有,就有一身好力气,在这里好好种地,以后的日子再也不用犯愁了!   吃完,有的起来溜达,有人躺在草地上,看着辽阔的星空,问:“我咋觉得这地儿的天比咱们并州的高哩。”   “是吧,我看也是这样。”其他人煞有其事的道:“要不这里咋恁宽敞哩。”   是宽敞,宽的令人心狂跳个不行,土肥地阔,他们要是在这里扎根,以后的子孙都跟着享福!   背井离乡的愁绪、一路饿肚子赶路的艰辛、对陌生对方的不安……种种,种种,也抵不过他们多看这里几眼。   李青宏拦着一群想去河边玩耍的孩子,怕他们落水遇到危险,同时也跟各家大人叮嘱了一遍。   因为家里人都在这,李青文也没回营地,晚上就在外头歇一宿。   有人喝了酒便倒下打呼噜,有人还在兴奋的说着盖房子的事情。   李茂贤和李茂群等人坐在一起低声说着秋收的种种,他们要盖子得快点,必须得入秋前住进去,要不随时都会下雪,大人倒是能忍,孩子可受不了这个冻。   李青文原本躺在娘亲的腿上,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瞌睡,陈氏扯了个薄被盖上,李青文没有挣扎的就睡了过去。   明明睡在露天的野外,可身边都是亲人,他这一觉睡的格外沉。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清爽的风,鸟儿一声声清脆的叫。   平时安静的河边此时很多人在忙碌,有人提水,有人和泥,有人割草,有人网鱼,有人挖地基,有人一边走动一边用木棍划线,赫然是一副忙碌的景象。   一只蚂蚁正在寻找食物,和其他小伙伴走失,不小心爬到一个高处,它到处爬,想要找下去的路。   李青文是被脸上的痒意弄醒的,他伸手摸了一把,慌不择路的蚂蚁掉到了地上,赶紧往野草里面跑。   天光大亮,河边地上多了一片片土坯和圆滚滚的木头,旁边原本又高又密的野草消失不见,李青风已经带人去桦树林砍木头了,小孩子一边叫一边在草丛里抓虫子。   陈氏端着稀饭送过来,“仔儿,醒了,吃口饭。”   李青文眨巴眨巴无神的大眼睛,“娘,我睡了几日?”   听着他这傻里傻气的话,陈氏噗嗤一声笑了,“不过是多睡了一个时辰,咋还糊涂了。”   李青文接过稀饭,一边吃一边看着四周,他真的只晚起来一个时辰吗,咋地基都挖好了一大片,土坯都干了似的……   他怀疑的没有错,有人睡了一觉,半夜就起来开始干活了。   这些人还不再少数。   到了地方,安心了,劲头足,都想早点把房子盖上,一家老少安置好,美美的躺在热炕头。   孙永浩这个白面书生,在边城几年,干活似模似样,土坯脱的又快又好,一点都不输旁边的人,李青文走过来,问他,“你家的房子盖好了没?”   “盖好了。”孙永浩抹了把汗,道:“蒋大哥和你们乡亲帮着弄的,五间正房可宽敞了。”   他们准备了恁多年,这次一盖就盖了个大的,家里人都可以住的舒坦。   李茂贤他们顶着大太阳走了很多路,才将将把各个村子的地方给划出来,划完又找周从信问行不行,点头后才动的工,那个时候李青文还在睡觉。   陈定新他们沿着河走,找了适合烧砖的泥土,立刻马不停蹄盖砖窑。   大点的孩子在四处割草,小的点背着篓子捡马粪,他们现在就得为过冬做准备。   看着忙的脚不沾地的众人,李青文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啥。   不过,很快他就有事做了,有人想要去看他们种的地,不干啥,就瞅两眼。   这里面就有李茂贤和李本善还有郭大全他们。   李青文在前头走时,莫名有些心虚,因为今年的地,他种完就走了,后来的两次薅草和趟地,都没在……   这些长辈路上本来还问他两句话,待看到那一片片整齐的庄稼,一时都不开口了,只定定的看着。   好,好啊,闭眼之前能种恁多的好地,吃再多的苦来这也值了。   地和庄稼还有亩产的事情,来之前李茂贤已经跟村里人都说了,跋山涉水两千多里路,也不能让乡亲们两眼一抹黑的就扑过来吧。   即便早就知道,亲眼看到还是不一样。   从地头开始走,李茂群在旁边告诉,这块是谁的,那块是谁的……   走到郭大永他们的田地时,看着里头又粗又壮的野草,郭家的几个长辈脸皮子烧的慌。   回去之后,郭大永被他们族里的长辈教训了一通,因为他们帮着挣钱,去年和今年的地没咋好好收拾,这两年的粮食产量也比其他人的少一截。   郭大永他们低头听着,一个字也不敢说,他们是庄稼人,把地伺候成这样,在村里可是要被笑话的。   他们现在也后悔,早知道家里头旱的都种不下地,一文钱也不会去赚,定把地收拾的妥妥当当的,没粮食吃可是会饿死人的。   教训完,长辈们又开始安抚,知道他们先来边城不易,以后族里和村里人都在,他们就能歇口气了。 第100章   各家各户热火朝天盖房子的时候, 江淙还完银子回来了。   他说要带李青文去个好地方,俩人便骑马出了营地。   刚走了半日,看到与周边一片荒草争夺养分的小树苗, 李青文道:“哥,这不是去桦树林的方向?”   第一次去桦树林时迷路的经历让李青文刻骨铭心,所以从营地到林子这一路都栽上了小树, 虽然现在一个个的还没有野草高, 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小树苗会长大长高, 这样以后他们寻路再也不用靠江淙的眼睛。   江淙点头,他却是要去桦树林,不过不是去砍树,而是另有目的。   到处都是野草, 这个时节不用带草料,马背上只有一兜子炒高粱米,算是轻装上阵, 俩人一日能走大几十里。   可能是他们这条路走的多了,兔子野鸡啥的避开了这里,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啥野物,偶尔看到一两只迷路的,江淙也没有动手,他更想早点到地方。   眼瞅着快要到桦树林, 一直没有看到李青风等人折返。   李青文有点担心, 小四哥比他早出发好几日, 按理说应该到了, 砍树很容易, 他们人多,大半日应该就装满车,家里都等着用木头,他们应该更会快些……   因为担忧,俩人更是加快了速度,从那个高高的山坡往下走,李青文急切的看着远方,试图寻到李青风的踪影。   这个时节微微热,天空蓝的像是宝石一般,云朵洁白而单薄,四周一边碧绿,偶而一处,繁花似锦,远处好似刚下过雨,一道彩虹当空而挂,广袤的土地像是一幅生动的画。   此时俩人却无心欣赏这美景。   江淙最早看到了桦树林的边缘的情形,神情微变,唇角紧抿。   又跑了一阵子,李青文才瞧到,桦树林边有散落的车和砍下来的树,这些车很熟悉,就是他们拉出来装木头的。   但是车仍在这里,不见人也不见马,砍木头的工具散落在一边。   出事了!   这是他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   是野兽还是敌人?!   俩人骑马到了近前,李青文心急如焚的看着周遭,好像没有野兽肆虐的凌乱痕迹,但草丛中却有一滩血。   看到那红色,李青文眼一晕,难道人被抓走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江淙下了马、爬到旁边最高的一棵树上,眯着眼睛查探四周。   穿过重重枝叶,越过高低不平的野草,他在西北的方向瞥到一个身着麻衣的背影,那人正在跑,胳膊甩动时,隐隐有一片血色洇出来……   “在那边!”江淙跳下树,指了指方向。   李青文立刻调转马头,和他一同冲进了桦树林中。   进了树林,江淙便无法再看前头的情况,但他刚才记住了那人的位置,只要循着这个方向,一定能追的上。   他俩骑马,前头的人是跑着,不到一刻钟,李青文就看到了江淙说的人,喊道:“茂胜叔!”   李茂胜正焦急的跑着,听到后面马蹄声时,本来一喜,回头看到李青文,惊讶的停下来,“仔儿,你咋来了?”   李青文看着他受伤胳膊,急道:“发生了啥事,咋就剩下你自己了?”   “哎!”李茂胜使劲喘了几口气,“别提了,马跑了,没牲口拉木头,我们都出来找马了!”   李青文愣了一下,他想过许多情形,却没料到事情是这样的,道:“你们没事就好,刚才可吓死我了。”   不过还没庆幸完,他就开始发愁,家里都眼巴巴的等着木头上梁,没有马,这远的路,木头光靠人可扛不回去。   没有木头房子就封不了顶,快要到来的冬天咋办?   趁着歇口气的功夫,李茂胜告诉他俩,他们砍木头的事情,让马去旁边吃草,结果干完活,长毛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剩下他们从营地马厩里牵来的几匹还在低头吃草。   十七八匹马没了,他们恁多车可没法拉,所以李青风带着人骑着没丢的马去追了,他们也着急,遂到林子中四处寻马。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李青文指着他的伤,“这是咋弄的?”   “砍树时不小心被树杈子刮了,没甚大事。”李茂胜愁眉不展的道。   李青文从怀里掏出一瓶止血药,“叔,你俩腿咋也跑不过四条腿的,回林子外头等着,碰到其他人也让他们回去。马丢了再想办法,林子这大,要是走散了,找不到人,那可是出大事了!”   他说的有道理,李茂胜进到林子有些分不清方向,自觉帮不上忙,不敢逞强,听李青文的话便往回走。   李青文的心放下一半,驱着马,和江淙继续往桦树林里跑。   接下来又陆续碰到不少人,全都被李青文劝回林子外头。   虽然之前没咋深入桦树林,但看到过野猪和野兽的留下的痕迹,这里并不安全,尤其是对于手无寸铁的乡亲们来说。   越往里走林子越密,骑马经过时,头和脸被枝叶划的生疼,还会有虫子掉到脑袋上,李青文现在已经不寻思拉木头的事了,只要把人一个不少的好好的领回去就行。   现在就剩下小四哥他们那几个骑马的人还在林子里头。   李青文有点自责,雅库特马本来就是野马,他们牵回去后没咋驯服,就大刺刺的用起来,出了这事也是他太大意。   一看他那飘忽的眼神,江淙就知道李青文寻思啥,拨开旁边繁茂的树枝,道:“那些马老实听话,这次突然跑,应是另有缘故,现在甚也别想,先把人和马寻到。”   说着话,他伸手抓住前面粗壮的树枝,一个翻身上了树,往上攀爬,快到树顶,四处看去,缩紧的瞳孔在光下闪着别样的光。   “去东边。”江淙说了一声,修长的身体快速从树上退下来,跳到马背上,一勒缰绳。   李青文跟着的调转方向,俩人向东走了一会,李青文就发现不对了,这里地面越来越湿,附近有河?   越往前,水越多,很多地方甚至成了泥河,不小心踏进去,拔脚都费劲。   “前头是沼泽,跟在我身后,小心些。”江淙说着,骑马绕开湿地。   再往前走,看不到什么水,都是茂密的杂草,杂草丛中有许多白骨,还是几具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蚊虫,那是陷入沼泽中的动物,无法脱身生生在这里耗死。   这片湿地沼泽用高高的野草掩盖住了自己的恐怖面目,然后引诱无知的猎物上当,供养栖息在这里的各种东西。   江淙吹响了木哨,小心的绕开天然的陷阱,俩人小心谨慎的走着,不久后,前头也响起了同样的哨音。   李青文精神一震,找到了!   再往前摸着走了不到一刻钟,李青文终于看到了李青风等人,一眼过去,个个满身烂泥,一个不少,但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好像受伤了。   “仔儿,江大哥,你们带药了不?”李青风冲过来,急急的问道:“我们掉到泥潭里面,有人被里面的东西咬一口,昏了。”   李青文和江淙立刻把身上所有药都掏出来,李青风顾不得一手臭泥,拿药回去就给地上的人喂下。   李青文种了恁多药,他们在森林中又采了许多,只一部分贵重的拿回去卖了,剩下的大都给周瑶留着用。   周瑶那里常年烧着几个炉子,一直在熬药做药,珍贵的补品大都给了林潭,但驱虫,解毒和伤药,李青文他们得了许多,只要出门,身上必带着。   李青风他们身上原本也有的,只是掉到泥潭中,摸不到了。   李青文用随身带的水冲洗昏迷的人的小腿,看到那里有一处青紫的肿块,伤口不大,好像并没有扩散。   有人把这肿块用匕首稍稍开了小口,用手把毒血给挤出来,服药后不久,这人的脉搏便平稳了许多。   众人松口气,脱力躺在厚厚的草地上。   他们跑到里面寻马,马还没看到,就陷进了泥潭里,亏得有人发现的及时,把身上的绳子甩到旁边的树上,脱身之后连忙救人救马,他们算是幸免于难。   这一片的沼泽地很大,虽然被遮盖在野草之下,但看四周如此空旷,就知道所占不小。   天快暗下来之时,受伤的人将将清醒,他们担心林中还有其他湿地,不敢贸然走动,只得原地歇息。   李青风十分不甘心,他说那些马没跑远,应就在附近,明日定一个不少的抓回来。   李青文刚要劝,江淙开口道:“却是离这里不远,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去。”   这一夜忍着沼泽的臭气熏天,第二日,受伤的人脸色明显好了,勉强能骑马,一行人跟着江淙沿着沼泽边往东走。   不出几里地,果然看到了悠闲吃草的长毛野马,不过可不止他们丢的那十几匹,这里有大马小马和小马驹一大群,看的人眼花缭乱,数都数不过来!   李青文看到他照顾最多白色母马,她屁股后头正跟着一匹雄壮的公马,公马好像在向它寻欢,母马一直躲,公马一直追,最后它还是没有抵过公马的蛮力…… 第101章   大晴的天, 没有甚么风,远处是一大片开着各色野花的平坦地面,其中有一种花,茎杆极高, 花朵有碗口那么大, 站这么远, 都能嗅到那股特殊的浓郁的花香。   许多蜂蜜在花丛中忙碌, 它们吸取了花蜜, 便立刻往回飞。   一棵棵高大的古树闲散的舒展着叶子,它们中有一些树干开着大大小小的孔洞, 蜜蜂便在树洞里安家, 终日飞进飞出, 嗡嗡响个不停。   当然,它们声音再大,也比不过北面那些野鸭子叫声的半分。   这些蜂窝坐北朝南,享受着温暖的阳光,靠着古树庞大的身体挡住漫长时间的风雪,蜜蜂们不知道在这里生活了多久, 蜂巢的蜂蜡顺着树往下淌了厚厚的一层。   此时,李青文的手里就拿着刚用刀子割下来的蜂蜡,另外一只手举着火把,正把蜂蜡放在火上烤。   老孙几个人拿着锯子“咔擦咔擦”的锯着木头, 李青文蹲在地上撇了一眼,示意他们差不多这个厚度就行了。   “我们那边有用木桶养蜂子的……”张玉海一边踩着木头锯, 一边道:“倒是也有用木箱的, 一般挂在房檐下或者树上, 可没见过箱子里头放这多板子的。”   他们旁边地上, 已经做好了十几个木箱,还有切割好的大小适宜的木板。   “这种好取蜜。”李青文道:“蜜蜂在里面带着也更舒服。”   “嗨!”有人叹道:“咱们还没割蜜呢,咋就先给它们弄上新家了。”   李青文笑了笑,烧化的蜂蜡滴在木箱的里里外外。   有人抱着湿柴禾放在大树下堆着,不敢多呆,怕被蜜蜂蜇到,跑过来问道:“啥时候开始割蜜?”   “等江淙和青风他们把那匹野马驯服了。”老孙这般说道。   问话的人吧嗒吧嗒嘴,他们跟那个马较了大半天劲了,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江淙之前在桦树林深处,寻到了一片蜂巢,他带李青文出来,是想趁这个时节割点蜂蜜,没想到李青风他们的马跑了。   不知道是他们的马发情期到了,还是桦树林里面的这群到了发情期,反正相互一勾引,两帮马就凑到了一起。   和李青文他们养着的这群不同,桦树林里的这些马是有头领的,有头领的马不会跟着人走,但只要驯服它们的头马,其他马不会拴,会自己跟着。   是以,江淙试着收服那头马,李青文他们帮不上忙,便在这里准备割蜜的事情。   李青文看过老树上的蜂巢,太高,也太大,蜜蜂看上去很拥挤,所以在割蜜之前,先做一些诱蜂的箱子,希望蜜蜂能到这个宽敞的新家落脚,这样以后他们过来收蜜能省事点。   木箱将将弄好,远处便传来李青风兴奋的叫声,众人都点头道:“看来是成了。”   果然,不久之后,几个人便牵着套上笼套的头马走过来,他们身后跟了一群大大小小的雅库特野马。   头马不耐烦的刨着地,“蹬蹬”响,鬃毛乱飞,自由习惯的它显然不喜欢被束缚,头高高的昂着,大长脸上写满了“野性难驯”。   江淙抓了一把豆子放在它嘴边,头马鼓着大眼睛,尾巴有力的甩动着,丝毫不为所动。   江淙耐心的抬着手,过了一会儿,饿了的头马终于忍不住一口下去,抿走了所有的豆子,一边咀嚼,一边依旧昂起长满长毛的大脑袋。   李青文上去摸了一把,头马还想躲,但江淙拉紧了缰绳,它的长毛终是被李青文揉搓了一把又一把。   就在这时,那匹白色母马从头马一众后宫中走出来,用脑袋蹭了蹭李青文的肩膀。   李青文也摸了摸它的脖子,这马经过一年的休养,身体渐好,好不容易出来放放风,差点被诱拐走。   把马弄回来是头等大事,要不木头没法弄回去。   这个大麻烦解决了,大家看着一个个硕大的蜂巢,开始摩拳擦掌。   很快,树下的野草便烧起来,浓烟滚滚,树上蜂巢的蜜蜂慌乱的四散开,江淙和几个上树稳的人头上套衣服,只用刀子割出一个小口,供眼睛看路。   他们手里拿着短刀和匕首,快速的爬上去,割下蜂巢的侧面一块,便赶紧下树。   割下来的蜂巢开始往下淌蜜蜂了,李青文他们一堆人把提前缝烤好的桦树皮桶拿过来,割下来的蜂巢带着蜂蜜放到桶里。   于此同时,李青文蘸着流出来的蜂蜜涂抹在木箱里头,用泥巴将木箱的缝隙给糊上。   几个男人上了四五次树,并不多割,只斜着割一小部分,蜜蜂很快就能修补好。   待他们每个蜂窝走了一遭,树下的烟雾也小了,受惊的蜜蜂转圈飞着,几个桶已经被人拎去远处了。   没有耽搁,李青文和几个人抬着诱蜂箱,选温暖的地方放下去。   虽然每个蜂巢只割了一刀,但架不住这蜂窝大,这一刀下去几乎就占了半个桶,一人拎着一桶赶紧离开,生怕蜜蜂会飞来寻仇。   李青文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陆续回巢的蜜蜂,由衷的希望它们能喜欢这个新家……   李青风也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北面湿地恁多的野鸭子,他只吃了几只……   他们树林深处耽搁了些时日,怕外头的人等急了,也担心家里的人等着用木头,一行人晚上便骑着马往回走,有江淙在,谁也不用担心会迷路。   因为拿着东西,还得照看后面的马,他们走的不快,但丑时末还是走出了树林。   李茂胜他们一直惦记着,咋也睡不着,听到马蹄声,一个咕噜爬起来便把火堆烧的更旺。   离老远,李青风就喊了一嗓子,树林外的人都听到了,激动的纷纷道:“回来了,这次真回来了,没事就好……”   他们这群长辈,只会种地,没咋用过牲口,缰绳系不好,让马跑了,一到林子里就麻爪,自己惹的麻烦,还得让小辈进去冒险,心里头实在是不安。   既然都醒了,便也不继续睡,收拾车和木头,直接回营地。   大家都赞同,赶紧套车。   这些车都是装木头的,没有空地,蜂蜡和蜂巢是意外收获,那些马背上没有固定的东西,没法把重物放上去,只能每个人手里拎着桶,背上背着篓子。   就这样,一行人赶着车绕过高坡,往南走去。   待到天蒙蒙亮,赶车的人不经意的回头,看到江淙骑着的马旁边还有一匹马,而他身后,跟着一群没带笼套和缰绳的大马小马。   这、这是咋回事,有人不禁惊讶出声,引得前头的人也看过来。   出发时天还黑着,众人看不真切,只知道把马赶回来,可、可这些多出来的是哪里来的?   有人甚至怀疑自己迷眼了,使劲揉了几下,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再回头看,那些马还在……   李青风向来嘴巴快,此时却故意不说,看着叔叔大伯们目瞪口呆的样子,自己偷着笑。   还是走在前头的老孙开了口,给大家解了惑。   听完,杨树村此行来的老少爷们更加的呆了,这、这么好的马,就、就这样捡回来了?!   实在是不敢相信。   不管他们相信不相信,江淙抓着头马,后面的不用管,都乖乖的跟着,有些因为吃草耽搁远的,隔一会儿就会快跑回来,一点都不想离群。   走累了,歇息的时候,一群男人到后头来,仔细的看后面的马,看马腿,看马毛,看马尾巴……高兴的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好啊,太好了,个个都怎么壮实!   回去的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出来打猎的官兵,那些官兵见着这些野马也都十分意外,之前从雪里捡回来十几匹马算是运气好,这次又弄回来一群……   这算啥?   为啥这好事他们碰不到?   心情复杂的官兵目送着李青文等人离开,觉得回去之后务必得找他们讨教讨教。   从李青风他们走,李茂贤就一直算着日子,觉得差不多该回来了,便时不时的去远处看几眼。   没看到人,他就会回去接着干活,一帮子小孩看到了,他们就跟着学,也到那里四处看,然后瞧见了拉着木头回来的车,便大声喊道:“三爷爷,六叔!”   一听这动静,干活的众人纷纷停下来,一同看向东边,有人放下手里的事情往前迎几步。   过了一会儿,车到了,众人高兴,纷纷吆喝着这趟辛苦了。   第一辆车露头,很快,第二辆,第三辆,都冒了出来,小孩子向着车跑过去,有被野草把鞋子绊掉的,赶紧又掉头回去捡,一边穿鞋,一边急吼吼的喊道:“等等我。”   大人们纷纷的出来,准备卸木头。   女人们虽然使不上劲,也一脸喜色的看着,这木头回来,房子也就快要盖好了。   怕小孩子跟着车受伤,李青文在旁边下马,招呼他们,这里有好吃的。   这招相当管用,小孩子“呼啦”一下把李青文团团围住,顿时他往前一步也走不了了……   李青文把木桶放下,用短木棍搅了一团蜂蜜,让他们拿去舔。   第一个尝到蜂蜜的小孩子“哇”的一声叫出来,“好甜!”   其他小孩立刻在地上捡木棍,擦都不擦就伸长胳膊递给李青文,嘴上叫着哥哥和叔叔,那乖巧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来,屁股蛋子上印着一摞一摞的鞋底子痕迹。 第102章   周瑶一直关在屋里熬药, 隔日才听说李青文他们回来了,想着出营地去看一眼。   还没出营地,她就听到了远处震天响一般的号子声。   往外走几步,周瑶看到河边围了许多人, 往里挤的时候, 她心里暗暗纳罕, 上个梁有啥好看的, 过去每年不都有人盖新房子?   待她进到人群里头, 一看就明白了——盖房子没啥稀奇,但是一堆起几十上百座房子, 场面实在是壮观!   单个拎出来, 没几家有足够盖房子的人手, 但两三家一凑,人就够了,这样大伙一起起墙,起完一家再换另外一家。   他们运气好,晾晒土坯的时候没有下雨,墙体顺顺当当的拔地而起。   干活总是有快有慢, 先盖完的也不闲着,帮着亲近的人一起弄,等木头的时候,男人们一家一家人的帮, 盖起来的就越来越多。   上梁只需要三四十个男人便行了,大家早早的分派好人手, 上午的时候, 一同开始上梁封顶。   原本的河边都是一人多高的野草, 现在放眼望去, 全都是干干净净的,远处,一座座房子整齐的坐落在一起,即便是不咋好看的土色,但齐刷刷的一排,看上去就觉得整洁,舒服。   眼下着急盖房子,院墙还没弄,要是院墙也砸好,那看上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江淙站在房顶,和其他光着上身的男人一起把木头接上去,一根根的放好,摆满后,再把一张张的草垫子往上铺……   天气不算热,但是一众人忙的汗流浃背,但喊的声音可是越来越洪亮,看热闹的人有的都忍不住上去帮把手。   周瑶发现,除了看盖房子的,还有不少人盯着旁边吃草的马看,一边看还一边相互说,“这些都是捡回来的,你们信不……”   旁边的人听了都摇头,周瑶也跟着摇头,明明之前加上小的才二十多匹,咋几天就这么多了?   她刚晃完脑袋,陈氏和李茂玉看到她了,招呼道:“周姑娘,你也过来了。”   周瑶从人群里走过去,和李家人打招呼,见李青文蹲在地上弄蜂蜡,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在哪儿弄的?”   李青文知道,她问这话,可能并非想知道蜂蜡出自哪里,而是想要,道:“桦树林里头,蜂蜡收拾出来了,你要我给你拎回去。”   周瑶满意的点头,“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恰好缺蜂蜡搓药丸子。”   林潭派人采买的药材拉到边城,周瑶这阵子可忙了,忙归忙,她也没忘记给陈氏弄敷腰的药膏,这次借着林潭的光,弄了一大坛子,能擦上个一年半载的。   江淙他们把这个房□□好,又去了下个人家,一众长辈都拦着不让他再上房,刚才扛了那多木头,可该好好歇歇了。   见李青文盯着那边看,周瑶道:“这么辛苦,是不是该吃点好的。”   李青文点头,“你想吃点啥?”   “熏鸡。”   “最近没出去打猎,没有野鸡。”   “没有野鸡有养的鸡。”周瑶提醒他道:“伙房帮你养的,现在都好几百只了,杀个三四十只公的没甚事吧?”   竟然有这么多了……自从把鸡蛋送去,再也没有操过一点心的李青文有些意外,跟着周瑶一起去了鸡圈。   鸡圈在营地的最角落,离很远就能听到鸡咯咯的叫声,然后便闻到刺鼻的臭味。   猪马牛的粪便味道加起来都不及鸡粪一半,当然,鸡粪发酵好后也是顶顶肥的。   伙房的人过来给鸡添水,见状,帮着俩人开始抓鸡,这正是他们难得歇息的时候,一边抓,一边喊人烧水,这头杀鸡,那头便开始浇热水拔毛。   周瑶去端来几盆老汤,直接用伙房的大锅烧起来。   收拾干净的鸡一只只扔到锅里,鸡血和鸡杂都弄出来一大堆。   这些东西得出功夫弄,伙房的人有空闲,一边洗,一边看李青文的动作。   他们吃过李青文做的熏鸡,那味道真的绝,每根肉丝都是香的,现在回味起来,唇齿间还留有余香。   不过他们现在看有点早,光这些鸡就得炖上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开始熏。   趁着这个时候,李青文想借伙房的磨,弄点豆腐,最近一直没空打猎,棚子里就只剩下蘑菇,不能顿顿喝蘑菇汤啊。   他说要豆腐,伙房的人便帮着弄,他们这里顿顿白菜豆腐,桶里天天泡着黄豆,直接舀出来就可以磨。   看着李青文跟周瑶走了,李青文和李青勇俩人便拿着桶去收地笼,将里面捉到的鳝鱼一条条的抓到桶里。   他俩年岁还小些,不能做上梁这种重活,怕压坏身子骨,所以一天天的便围着河转,捉鱼和泥鳅。   俩人把新鲜的鱼拎去伙房,看着伙房的大锅也想给家里安一下。   送完东西,李青风和李青勇还有一些跟他们年纪相仿的,拎着东西就往河下游走。   从桦树林回来后,李青风后悔自己没多抓一些鸭子回来,老孙说,他们营地往南二十多里路,也有一处河滩,那里也有。   李青风一直念念不忘,怕娘亲不让,他也没说,偷偷的就带着人去了。   煮好了鸡,李青文借用伙房的锅烧糖稀开始熏,大家伙目不转睛的看着,学会他们以后就可以自己做了。做的好吃,以后回老家可以开个熏鸡铺子,算是一门营生。   那厢,李青风等人还没到河滩呢,就有人踩碎了好几个野鸭蛋。   这东西喜欢在草丛里下蛋,草恁高,一个不注意,可不是踩个稀烂。   看着地上的碎蛋,可把人心疼坏了,在家时,一年到头都吃不了几个鸡蛋,结果就这样被他们给糟蹋了。   所以,一群半大小子不敢再随意走了,一边往前,一边用手里的棍子扒拉草,发现鸭蛋就捡起来放在篓子里。   一窝鸭蛋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个,个头都不小,看着生蛋,不少人都开始流口水。   李青风觉得蛋比肉还是差点,所以他一直盯着河边,看到野鸭子时,便将手里的网甩上去,野鸭子被网笼住,飞不起来,他便上去一把捉住。   鸭子是抓到了,他的身上和脸上也被鸭子扑的全是泥点子,有的还进了嘴,李青风赶紧往外吐。   可能是鲜少人往这边走动的缘故,这里还有不少野鸡,不过他们的打猎的身手明显不够,折腾了半天,弄了一身鸡毛和鸡屎,最后只抓到了几只。   其他人高兴的不得了,李青风和李青勇却忍不住撇嘴,要是江淙和蒋立平他们在,这些鸡一只都跑不了。   鸡虽然逃了,野鸡蛋可没翅膀,被一群人全都给抄了。   他们一边走,一边捡,一边抓,最后篓子满了,手里也抓不下了,便开始往回走。   出去的时候一群人勉强还算的上干净,回来后,又脏又臭,没法看了。   他们的娘原本已经找好了家伙式,准备先教训一通再说,待走近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枝条和木棍,惊喜的问在哪里弄到这多好东西……   最后这些东西,有的留下了,更多的被送去了伙房。   伙房差不多也该给官兵准备吃的,然后大家便看到,伙夫们用铁锨一样的东西翻锅里的菜,力气稍微不足的,还要踩着灶台上头……   之前还想安大锅的念头,突然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拿回来的野鸭子,李青文准备做蘑菇焖鸭。鸭子弄干净剁成块,焯水再沥水,热油锅放葱姜,炒向倒鸭肉,翻炒变色后放酒和酱油,再加糖稀和各种味料,焖上半个时辰便好了。   既简单又省事,大锅饭做久了,也没有多难。   李茂玉来到边城这些日子,跟着李青文学会了做各种鱼,手艺越发纯熟,今天更是卯足劲想要好好的做一顿。   官兵们先开饭,明明闻着伙房都是肉味,但放到他们桌上的依旧是白菜豆腐,今天的白菜豆腐依旧寡淡无味,但是量只有平时的一半……   平时对伙食有诸多怨言的人气的要跳脚,但还是忍不住了,怕说了以后,以后连白菜豆腐都没了。   虽然没味,起码是个菜。   伙房的人也怕引起众怒,赶紧解释,说今天的祸被占了,等明日炖菜一定多放两勺子油!   一众官兵并不觉得高兴,恁大的锅,两勺子能多几个油星?!   待官兵们委委屈屈的吃完,营地外头盖房子的人都陆续洗手准备吃饭,然后他们亲眼看到,一盆盆的鸡鸭鱼肉用盆或者桶端了出去……   一群小孩子,手里端着一碗金黄色的蛋羹,蛋羹上面冒尖的是细碎的油炸泥鳅,个个脸都扎进了碗里,吃的那叫一个香。   官兵们沉默良久,转头问伙房人,“他们房子还有几天盖完,我们最近没甚么事,可以去帮一把,营里营外,也算是邻居,合该相互照应。”   看着他们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还要装模作样,伙房的人笑着跟说,今明两日差不都能封好顶了,待弄院墙的时候定招呼他们。 第103章   带着庄稼香气的风顺着河下来, 沿着新建成的房子兜了一圈,又一圈。   李茂贤和李本善还有陈山和顺着风走回来,他们起的早,和江淙一起去田地里走了一趟, 半截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   今年的粮食不出意外是大丰收, 他们得赶紧置办粮仓, 可不能让辛苦一年打下来的米粮没地方盛放。   回到新家时, 他们没有立地进屋, 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琢磨房前屋后要种点甚么, 厢房是不是该多盖几间……   此时除了灶台忙活的女人, 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没起来。   李青文是被压醒的, 他感觉自己好像犯了啥错,被生生的压在了石头山下,然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趴了一堆小孩。   这群小孩可能先醒一会儿,正盯着他看,俱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青文一睁开眼睛, 他们便“呼啦”一下散开。   登时,李青文便觉得自己被压的狠了的骨头开始慢慢伸展,他有点摸不到头脑,族里这七八个孩子为啥睡在他家里。   然后他发觉被窝里有人, 身子光溜溜的,胸口压过来的地方有点硬, 他低头一看, 李正明在他怀里睡呼呼的, 圆圆的小肚子起起伏伏, 他抱着那块磨脚石,石头顶着李青文的胸口……   李青文此时不想深究为啥小侄子会在自己被窝,他就知道,李正明身上为甚这多白色的马毛?   不单侄子身上,他自己的胳膊上也粘着好些根,还有褥子上……   然后,李青文就觉得嘴里痒,耳朵也痒。   就在这个时候,江淙掀开帘子进来了,他站在炕头,弯下腰,伸手把李青文嘴上、脸上、耳朵里的马毛一根根的捻起来,“仔儿,醒了?”   看到他,李青文涣散的眼神终于开始往一起聚集,“哥,昨天是不有掉毛的马钻到我被窝里了?”   陈氏进屋时,便听到小儿子这傻话,笑道:“可不就是,这不还在你被窝里头。”   李正明听到奶奶的声音,张开小嘴打呵欠,抹了抹眼睛醒了,被他爹用旧布包着,从被窝里抱了出来。   李青宏告诉他,昨日族里的孩子和家里的俩侄子跑去马厩要跟马一起睡,自然没睡成,滚了一身马毛被带回来,摘了半个多时辰,都没摘光……   没跟长毛马睡成,李正明退而求其次的选了小叔,李青文身上的马毛就是这般来的。   只要有两个孩子跑出去玩闹,炕上这些猴子便耐不住,纷纷穿衣服往外跑。   李青文把里衣脱了,摘前面的马毛,光滑的后背对着江淙。   “哥,你下手重点。”李青文浑身都痒,哀求道。   江淙已经把他背上马毛都摘完了,见状便用手心上上下下干擦李青文的背。   他手心茧子很多,只来回擦了记下,李青文便解痒了,舒服的恨不得呼噜两声。   李青文有心让他再帮着擦擦前头,李正亮从外面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扒着门框对李青文喊道:“小叔,不穿衣服,不知羞。”   李青文还没回头,他像兔子一般就想溜走,江淙一个跨步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李正亮向来识时务,立刻喊道:“小叔,我不知羞,我最坏了!”   不用李青文动手,李青风把手伸进大侄子的衣服里头,李正亮一边笑,一边像蚂蚱一般在江淙身上蹦来蹦去。   怕他呛到,江淙把他从李青风手里抢救出来,放到当院。   李青勇从炕梢打着呵坐起来,下地的时候一脚踢到李青文枕头,疼的他立刻醒了,“你把石头放在枕头里?”   李青文已经不想问,为啥李青勇会出现在他家的炕上,专心对付粘在身上的毛,道:“不是石头,是书。”   李青勇呆了一下,扒开他的枕头皮子,看到里头果然是又厚又硬的一本书,咧嘴道:“你咋把这东西放枕头里了,不嫌硌得慌?”   “路上行囊从简,能少带就少带。”   “路、路上?”李青勇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你、你不会接人的时候带着书……”   李青文“嗯”了一声,这本书极其的晦涩,拗口,来回路上好几个月,正好把它啃的滚瓜烂熟。   李青勇啥甚没说,飘着出了屋子,他从小就觉得李青文跟他们不同,长大以后,更不一样了。   李正明被他爹按着用沾湿的布从头搓到脚,马毛大半脱落下来,他趴在炕上又睡着了,李青瑞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李正明哼哼了两声,依旧闭着眼睛。   新房子冒出来烟都有些浓,被江淙揉搓了爽利的李青文站在院子里,感受着边城的烟火之气。   早饭刚烧上,李青勇他娘就来了,昨天她在河边捡了一些蘑菇,高兴坏了,这家送点,那家送点,李青勇跟她说,娘,这点东西,可别拿出去丢人……   然后他晚上就睡在李青文家了。   没有院墙就是好,想上谁家都不用爬墙敲门,从自家门口一马平川的跑到别人家的门口,有外人在,他娘的鸡毛掸子就落不到身上。   李青勇正在扣眼睛,瞧见他娘的影儿就往回跑,他娘没搭理他,跟陈氏和李茂玉站在外头说话,“这里一下雨,真就恁多蘑菇,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回装?”   陈氏只是听说过,也没见过,俩人一同看李茂玉,李茂玉连连点头,“捡都捡不完。”   李青勇他娘和陈氏面露向往,除了土坷垃,她们还没见过捡不完的东西哩。   俩人都在叹惜,来的不是时候,哪怕早来一个月两个月的,就能见识到了。   早饭的时候,陈氏多问了几句还啥时候下雨,这谁也不知道,陈氏微微有些失望,庄稼快成熟,再下大雨会减产,不至于为了这口吃的搭上粮食,只能等明年再说。   江淙在屋里头听到了她们之前的对话,道:“婶子,你们想摘蘑菇,我知道有个地方,就是有点远。”   不单陈氏,姜氏眼睛也亮了,“远不远的不怕,秋收前还有些日子,不耽误就成。”   江淙说的有点远,是真是不近,坐车要走个三五日才能到。   别说坐车,就是走着,陈氏她们也乐意去。   杨树村都是黄土,没有什么树木和草,下雨之后冒出的蘑菇也是那种贴着地皮的小个头,家家户户上山,运气好的可能摘个一碗,看到从营地拿出来晒干后还那么大的蘑菇,女人们别提多眼热了。   所以,在听说李家要出远门摘蘑菇的时候,家家户户跟赶集似的,都挎着篮子和背篓要跟着,宽敞平坦的门前大都是女人欢喜的笑声。   李青文看着旁边颤巍巍老婆儿手里的小筐,沉默片刻,道:“六奶奶,您在家等着就好,我们回来给您送去。”   还不到李青文肩膀的小老婆咧着干瘪的嘴,笑眯眯的道:“小仔儿,小瞧你六奶奶,我这远的道儿都走过来了,还差这几步?”   李青文想,不是我小瞧您啊,您手里拎着这个小篮子能装几个蘑菇,大老远的走一遭,都不够费鞋底子的。   他没能劝老婆儿别去,但是让她换成了麻袋。   李青风和李青宏把一匹匹马套上,又去旁边借了好几辆架子车。   一众妇人连连摆手,“用不着,我们走着就成,让牲口歇歇,快要秋收了,它们又得下大力。”   李青风认真的解释,这些车主要是往回拉蘑菇,然后他被一堆婶子伯娘骂臭小子。   姜氏抱着小丫头站在窗户外面,看到这热闹景象,笑着笑着低下头去。   陈氏瞥见儿媳妇这般,便把小孙女抱过来,放到李青瑞的手里,“你媳妇也跟我们去几天,你看着孩子。”   姜氏有些犹豫,她和娘还有姑姑一家都走了,家里饭都没人做了……   陈氏道:“他看的了孩子,也不会吃生米,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一家女人都要出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青瑞刚开始有些愣怔,然后便笑了,“那娘你们出去要小心。”   在一片热热闹闹的声中,众人向着西南方向出发了。   她们走后不久,蒋立平和马永江等人骑马回到营地,他们从衙役手里接到了家书,家书是从京城李青卓手里送出来的。   把李青卓的信给了李茂贤,听说李青文和江淙去南边采蘑菇,蒋立平骑马追了上去。   李青瑞看蒋立平好似一副有心事的模样,还没等问,人都没影了,他抱着孩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江淙和李青文等人骑马在旁边保护,女人们自己赶车,一边走一边说话,没说两句就嘎嘎的笑起来,笑声传出去很远。   李青勇看着非要给自己姐背篓子的年轻男人,撇了撇嘴巴,他娘说的没错,无事献殷勤的,心里头不定怀着啥心思哩。   然后,他转头就看到江淙把李青文从甜枣身上接过来,扒开后面领子找蒲公英吹进去的毛,然后拧开水袋给李青文……   莫名的,他觉得有点像,然后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第104章 晋江首发   蒋立平追上来, 把江淙的家书递过去,江淙坐在马上,拆开信看,只看了几行, 眉头微微皱起。   听说二哥也来信了, 李青文很高兴, 等回去再看, 还能多期待几日。   甜枣往前走, 李青文脸朝着太阳眯着眼,惬意的享受这闲暇时候。   再过一阵子便要秋收, 不用说, 必定又会忙的人仰马翻, 然后便是长达半年的冬日,再想看到这晴朗天空,可就有些难了。   蒋立平走在俩人的旁边,时不时看李青文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青文问他新驿站咋样了,粮食够不够, 开荒的时候人手足不足,他们可以过去帮一把。   蒋立平心里有事,回应的有些不经心。   平时蒋立平说话声音可是很洪亮的,今天不但不爱开口, 又闷闷的,李青文回头看他, “蒋大哥, 可是有啥事?”   蒋立平在马背上一下直起腰, 连连摇头, “没啥事,可能是赶路有点疲累。”   “那你回去歇歇。”李青文立刻道:“江大哥说往西南这边走,没啥野物,我们在这就够了。”   “没甚大碍,我跟江淙正好有事商量。”蒋立平含糊道。   他刚说完,江淙便驱马去了一边,蒋立平也跟着去了。   李青文离马车不远,看着车上的婶子伯娘奶奶们喜笑颜开的模样,总觉得比平时还要更畅快一些。   可能是暂时离开了灶台和家里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啥也不用寻思,啥也不用顾虑,说话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透亮。   跟男人不同,女人大都主内,一年到头都在家里和田间忙乎,连回娘家都得数着日子,因为家里头有好多张嘴巴等着喂,一时都离不开人,所以即便嫁出去几里地,十几里,一年到头可能都不好回娘家一次。   这次离家几日去摘蘑菇,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十分新奇,心怀期待,可不是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离开家到野外,女人们更谨慎些,晚上歇脚都靠在一起,不会乱走,也更勤快,搭锅做饭,个个手脚麻利。   有她们在,李青文都不用动手,等着吃现成的饭就行了,这对他来说,很难得,要知道,和马永江还有李茂群等人一起出去的时候,他都是那个要操心一日三顿饭的人。   李青文无所事事的看着火堆,偶尔看着远处,江淙和蒋立平这一路上都在说话,不知道说了啥,但看俩人的神情,应该不是啥高兴的事。   李青文正在寻思,一个婶子拿着洗好的果子递给他,“仔儿,婶子问你个事。”   接过果子,李青文没吃,问啥事。   妇人撇了一眼江淙,突的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江大哥娶没娶亲?”   李青文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家里可有定了亲的人选?”   这可把李青文给问住了,他只知道江淙未娶亲,并没有问过这些事情……   不过这几年没听他提过什么心上人,那应该是没有?   看本家婶子这般仔细的问,不像是说闲话,更像是有甚要事要说。   李青文没敢轻易肯定,道:“婶子,你想给我哥做媒?”   妇人笑了,“小仔儿可真是机灵,有人托婶子来问,婶子跟你江大哥不熟,这不才找你打听打听。”   李青文脑袋里整天想着种地,多赚银子,从来没想过这些,他到现在脑袋还有点没转过弯来,脑袋里如何想的,此时便直接说了出来,“婶子,我觉得我哥如今这个时候不想成亲,我们一直都在想办法脱罪,待无罪之后,才会寻思这些。”   “以后还能无罪?”妇人惊讶出声,旋即她又觉得自己失言,连声道:“婶子知道他们那些都是好人,也盼着他们好,那啥时候才能没罪?”   这个李青文也不知道,只道:“这个谁也说不准,这几年之内难。”   妇人想了想,道:“你们都是干大事的,婶子不懂,我只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托我问的这家也是被流放过来的,姑娘我看了,长的好看,还会刺绣和女工,跟江淙年纪相貌都般配,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在这里成个家……”   从前不懂,普通百姓都觉得流犯是可怕的,但从拢北城一路走来,她们被江淙等人保护着,只觉得这些人又能干又靠得住,被流放只是倒霉。   到了边城,又看这里如此富饶,江淙他们除了不能随意南下走动,一年到头就是打猎种地,和普通百姓没甚不同,那样的话,该成家的也得成家,即便名份上不好弄,血脉也该延续下去。   妇人说了一大通,李青文有点走神,有的听见去了,有的没听进去,他看到江淙和蒋立平还在那边站着,便和婶子说去问问,然后起身走过去。   他一过来,蒋立平便闭住了嘴巴。   李青文站在几步开外,天空中的月亮有些清冷,如银一般的光照在江淙的脸上,清楚的勾勒出他挺括的五官,边城有最锋利的风,最冷冽的雪,这样的风雪把江淙磨砺的更加硬朗。   李青文想,他哥这样的人,走到哪里果然都是最惹眼的。   俩人看着李青文,好似在等他说话,而李青文还在发呆。   江淙先开口了,问道:“婶子跟你说啥了?”   他刚才一直看着,李家的一个婶子在火堆边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小仔儿就过来了。   李青文脑袋里还在转悠呢,闻言,便顺口道:“她问你有没有心上人,想不要成家。”   蒋立平抬头看了江淙一眼,笑了笑,“哟,又有一个牵红线的,看来今年明年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江淙平静的看着他,蒋立平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这次李青文反应的极快,“哥,家里头也给你相看人家了?”   江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他们爱操心,我自己一个人就很好。”   听他这么说,李青文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你哪是一个人,还有我,还有我们家的人,还有蒋大哥他们!”   江淙笑了笑,眼中星光闪动,显外有神采,“仔儿说的对。”   不用李青文传话,江淙去找了那个婶子,告诉她自己无成亲的心思,谢谢她的好意。   江淙很快就回来了,李青文眉开眼笑,“哥,我也不成亲,以后咱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两世为人,他都觉得成亲这种事情太过遥远和陌生,没法想象。   蒋立平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什么傻话。我们现在是有罪之人,你哥不想拖累人家,你好好的,还要打甚么光棍!”   李青文刚要反驳,饭好了,女人们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又一声,众人赶紧聚过去吃饭。   江淙落后半步,敛着眉眼,掩去其中神色。   天气不冷不热,一行人只躺了两个时辰,便借着月色赶路。   他们走的快,沿着河走了三日,到了一处树林。   这里树木很杂乱,李青文能认出来的就有柳树、榆树、桦树、椴树……   他还在认树呢,下车的女人们便惊叫起来。   就在河边横着一棵磨盘那么粗的枯树,两三丈长,枯树周身长满了圆圆的蘑菇,那蘑菇是褐色的顶,敦敦实实,胖胖乎乎,大的有小孩子拳头那般,小的也如大拇指粗细。   一群人涌上去,左右两边竟然二十多个人还没站满。   有些人一边摘一边问,这蘑菇这大个,没毒吧?   问归问,摘的手一点都不慢。   周瑶告诉她们,这个不单没毒,还是种药材,大家伙一听,手更加快了。   李青勇闷头摘了半筐,刚要跟他娘炫耀一番,一歪脑袋,看他娘手里的口袋都快满了……   李青文带着动作稍慢,没挤过去的人往里走,里面的枯木上、野草中还有断裂的树杈之间,有洁白的草原白蘑菇,一簇簇的榛蘑还有小碗一般的碗蘑。   林中地面微微有点湿,不知道是下过小雨还是落下来的露水。   有些地方看上去是一个土包,用手扒拉掉烂树叶,成人巴掌大的蘑菇伞便露出了出来,柄粗壮,伞肥厚,两个蘑菇加上几刀肉片,便能炒成大大的一盘子。   这种土包在一个地方不会只有一个,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四周起起伏伏的一片,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这个时候就不能乱走,要不一脚就得把蘑菇踩碎。   远处,树木稀疏的草棵中开着一片低矮的黄花,只有走近了才会发现,这并不是甚么花,而是一朵朵的小黄蘑。   周瑶专挑小黄蘑采,这个炖汤喝很滋补。   看到各种各样的蘑菇,大家伙欢喜的很,都蹲下来开始采摘,她们到现在终是明白,为啥采蘑菇要用麻袋了,筐一会儿就满了,可真装不了啥。   越往里走,树越密,身后的人越少,最后就只剩下李青文家里的,还有李青勇家。   待江淙停下脚步,陈氏和李青勇的娘都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巴。   面前地上横着许多根木头,木头上密密麻麻全是雪白的冬菇,菌柄短短的,但肉又肥又厚,个头算不上,但恁多木头上全都是……   这、这也太多了! 第105章   看到冬蘑, 李青文也是眼前一亮,这种蘑菇味道极其鲜美,营养丰富,素中有荤, 是有名的山珍野味。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得惊奇了, 赶紧开始摘, 江淙也跟着一起。   李青文按着一根木头摘, 摘着摘着, 他发现,这木头上有许多印, 像是被斧子砍出来的, 蘑菇正是从这些砍痕里长出来的。   蒋立平拿着麻袋过来, 见李青文正摩挲那些痕迹,便道:“仔儿,你猜猜,这些蘑菇是咋回事?”   一听他这么说,李青文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变成了确定, 他问道:“这些是你们特意砍倒的?”   蘑菇孢子四处飞散,落在这些砍痕处,借着树木做养料,蘑菇长出来……跟前世的种植蘑菇的原理一样。   蒋立平面露惊讶, 旋即了然,道:“江淙告诉你了。”   江淙头也不抬的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事, 是仔儿聪明, 自己猜出来的。”   一听这个, 李青文便知道, 这些树果然不是自然吹倒,而是人为特意砍伐的。   蒋立平道:“我们那边有人这样种蘑菇,知道你喜欢吃蘑菇,你哥骑马可是寻了好多日,找了这么一片蘑菇种多的,特意给你养出这一大片来。”   这话陈氏她们也听到了,十分诧异,头一次见蘑菇能种出来的,一直以为这玩意是天生天养的哩。   惊叹完,李青勇他娘停下动作,直起身,这是江淙种的蘑菇,她们这样采,岂不是跟收人家庄稼一般……   李茂玉和陈氏立刻道:“唉唉,再不快点,你要落后了。”   姜氏也道:“恁多蘑菇,就是仔儿天天吃也吃不完,快摘,谁摘到就是谁的。”   蒋立平也赶紧解释,这东西摘完了还会再长,有的能接连长好多年蘑菇,乡亲们谁想吃就摘。   这样,李青勇家的几个女眷又恢复了刚才的速度。   李青文伸手碰了碰江淙的胳膊,昏暗中的林中,他的圆眼睛发着光,“哥,你真厉害。”   江淙接过他手里的桦树皮笸箩,把里面的蘑菇倒进麻袋里,道:“喜欢吗?”   “喜欢。”李青文重重的点头,“我已经想了几十道冬菇做的菜了,回去就做。”   江淙道了声好。   李青风手速飞快摘满了一麻袋,他想把麻袋依靠在树上,以防倒了,还得再重新捡。   他刚放好麻袋,在旁边树桩处看到一大堆微黄的蘑菇,上前一把抄起来,语气十分嫌弃,“这蘑菇咋长毛了!”   李青文就在他旁边,站起来看了一眼,是猴头菇,他道:“不是长毛,它就长这样,这蘑菇有药用,对身体好,卖的贵,单独放一堆。”   山珍猴头,海味燕窝,这蘑菇与熊掌海参齐名,可是八大山珍之一啊。   一听是好东西,李青风脸上的嫌弃荡然无存,立刻围着树桩子开始找,一边找一边数数,“一、二……”   数的欢快,摘的动作也分外轻柔。   李青文也跟着去寻,值钱东西,从来不嫌多。   李青勇竖着耳朵听呢,立刻不摘冬菇了,凑到李青风跟前,看看值钱的蘑菇长啥样,他得记住,以后可别稀里糊涂的吃到肚子里。   江淙捡了一会儿,起身把过于茂密的树木砍断几根,放到在地,用斧头尖把树干从上到下砍起来。   这个时候,李青风和李青文还有李青勇,已经钻到林子里很远了,他们背上的篓子满满的,猴头菇尖细的软刺都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除了蘑菇和树,这里面还有各种野果,有一种手指肚大小的红色果子,酸甜可口,不论是李青文还是陈氏等人,吃了都说好。   只是这种果子小,皮薄,不小心就会捏破,一个个的摘特费工夫。   李青文拿了一块桦树皮,让江淙在树皮的一断切开几个口子,像是钉耙一般。   这个钉耙树皮插进长着果子的灌木之中,往上一抬,树叶顺着缝隙下去,果子被留在了树皮上面。   这样手不触碰果子,一次还能铲下来好多果粒,大家都夸赞这招妙极了。   其实桦树皮还是有点软,若是用木板做的钉耙铲子,那摘果子比这个可省力又痛快的多。   李青文铲了一会儿,手都被破掉的果子染红了,他舍不得酸酸甜甜的果汁,举着手便开始舔。   江淙把刚摘下来的蘑菇往外抗,回来便看到他在舔指头,下意识的伸手握住李青文的手腕。   眼瞅着一大股果汁要淌落到地上,李青文收不回来手,索性就往江淙嘴边送,“快,哥,哥,要掉了,手是干净……”   他还没说完,江淙侧头将手上鲜红的果汁吸了去。   江淙的动作很轻,李青文觉得有点痒,嘿嘿的笑了两声。   李青勇抬头正好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道:“这玩意真有那么好吃?给我也舔一下。”   不等李青文开口,江淙便了一把红果子给李青勇,李青勇塞到嘴里,脸皱成一团,他一咧嘴,这玩意比肉差远了!   因为江淙往外两袋两袋的送,外头的人也知道里面有蘑菇,便跟了进来,看到圆木上的蘑菇,也是惊叹不已。   女人们的动作很快,带来的麻袋和篓子全都装满了。   李青文原本还想着背完自己的再帮着婶子奶奶背,然后就看到单薄的六奶奶背着麻袋比他走的还快几分……   虽然时间还早,她们也得离开树林,没有东西盛,怎么也不能用手兜着吧。   只这半天,一众人便明白了,啥叫捡不完,也知道,套那么多车来是对的,这多蘑菇,她们背不回去。   林子外面的草是绒绒的软草,坐着特别的舒服,像是毯子一般,一开始大家伙还坐着,慢慢的都躺了下去,看着空旷的天,兴奋的道:“老天爷,我今天才知道,蘑菇竟然有这么多样儿的……”   “可不就是,我除了草蘑啥也不认识,要不是周姑娘给看着,馋死也不敢摘啊。”   吃的固然重要,但毒蘑菇可是会药死人的。   “这地能养出这多蘑菇了,定然也好养人,咱们比蘑菇还会干活哩。”   “要是咱们村里也能长这多蘑菇,咱们吃这个怕是就能忍过灾年……”   这话一出口,便响起好几道叹气声。   突然有人道:“唉,咱们从家走时都以为这一道生死未料,到了之后一直忙,我都好一阵子没想过家了……”   静了一瞬间,很快便有人随声附和。   从前逃荒时,不管是大人孩子,挨饿受惊,亦或者是生病,谁家都可能会失去几个亲人。这次长辈和家里的男人决定来边城,一听恁远,女人们已经做好了丧命或者送走亲人的准备。   这一路是真的难,也是真的累,困难重重,断粮的几次都以为活不成了,在江淙他们的辛苦打猎和斡旋下,一家人好好的走到了地方。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想做梦一样。   就在一众人感慨万千之时,李青文他们和江淙在林中打猎,这附近只有野鸡,又跑又飞又蹿跳,越过好多灌木和野草,李青文追到小溪,终于把野鸡给逮住了。   李青风接过他手里的野鸡去旁边收拾干净,然后再送回去。   李青文衣服和鞋子都弄湿了,贴在身上不舒服,他就脱下来,放在灌木上让风吹。   鞋子一时晾不干,他也不想穿着,放在一边,把脚伸到河里泡着。   那边都是女人,蒋立平不好靠近,其他人也都是这般想的,跟着李青文一起在这里泡脚,岸边坐了一排男人。   江淙把果子摘回来,用溪水冲干净,拿给他们吃,然后在河边架起火,用树枝把李青文的鞋挑起来,放在火的上方烘烤。   猎物送回去,李青风和李青勇又回来了,俩人在溪水里走来走去,试图抓里面的小鱼。   俩人忙了半天,水花溅的四处飞,累的牛喘,水里的小鱼依旧在灵活的甩着尾巴。   小鱼不到巴掌大,收拾费劲不说,可能就只有几口肉,俩人也不是真为了这口吃的,就是觉得溪水这浅,竟然抓不到鱼,嘴边的肉吃不到,不甘心罢了。   李青文歇够了,穿着里衣往水里走,他想帮个忙。   可是他还没走过去,突觉脚腕处传来一阵冰凉的滑腻。   李青文低头,恰好看到一条水蛇擦着他脚游过去……   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声音都吓变了,“蛇、蛇、蛇……”   他向来害怕这种软体的东西,天生的,无法克服。   遇到老虎和其他猛兽可能还是思考一下如何逃生,看到这东西就麻爪了。   下意识的往后一躲,跟过来帮忙的人撞到一起,李青文一趔趄,坐在了水里。   然后,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松散的裤腰滑了进去。   不知道又是啥要命的玩意,李青文都快绝望了,这么浅的水,怎这多危险的东西!   他正要逃到岸上,江淙踏着水进来了,双手在水里一抄,把李青文从溪水里抱了起来。   李青文嘴唇发白,紧紧的抓着江淙的衣服,颤抖着声音求助,“哥、哥,我的裤子、裤子里,有东西……”   江淙单手撑着他,右手伸进了李青文的裤子里……   然后他的手闪电般缩了回去。   李青文身体猛的一震,僵硬像是一块石头,蛇和什么的一时都已经在九霄云外,他奋力的翻滚下地。   江淙愣了一瞬,两只手扶了李青文胳膊一把。   因为这一下,李青文没被摔个四仰八叉,裤子里的东西也掉出来了,是个巴掌大的河蚌。   呆呆的看着这个河蚌,李青文想把这个惹祸的玩意生吞到肚子里!   江淙神色如常,拉他起来,察看身上有没有伤口。   李青风用手抓着水蛇过来,“仔儿,这蛇死了,别怕。”   其他人也围过来,纷纷问他有没有事。   李青文勉强挤出一个笑,“没、没事,我就是吓一跳……”   就算被蛇咬了,这蛇也是没毒的,其他人也都觉得没事,纷纷回去接着泡脚。   看李青文眼珠子乱转,江淙十分体贴的啥也没说,去火堆旁翻鞋。   李青文瞪着地上的河蚌,捡起一块石头,咬着后槽牙砸了上去。   李青风看到了,十分惊讶,营地的河那里也有小小的河蚌,但是很少,也没有这个这么大,他听马永江说这个也可以吃,立刻弯腰去河里捡,这东西可不像鱼那般会逃。   李青文好几下都没砸破,当然,他砸也不是为了吃,主要是泄愤。   李青勇自告奋勇的道:“我来帮你!”   他特意去河边找了块大的,双手握着石头,重重的砸向蚌壳。   一下就破了,李青勇十分得意。   他想把蚌肉拿出来,却看到里面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嚷道:“这里面长了个大疙瘩,还能吃不?”   李青文看过去,还摸了一把,有些不确定的道:“这、这是不是珍珠?”   “珍、珍珠?”李青勇一脸茫然,在离开杨树村之前,他连鱼都没咋见过,河蚌是啥,更不知道,珍珠倒是听说过。   听到这边的动静,河边的人鞋都没穿,一个个光着脚板就跑了过来,蒋立平只看了一眼,便道:“是珍珠。”   他拿出匕首,小心的剜下里面的珍珠,托在手中,粉色的一粒,圆润饱满,晶莹玉润,被最后一缕斜阳照着,光华流转,经久不散。   “是颗好珠子。”蒋立平赞道。   洪州也产珍珠,但不出彩,他见过别的地方的贡品珍珠,手里的这颗只比那些好,不比那些差。   李青文原本无神的双眼再次映入一块块银锭,浑身一震,问道:“这、这个值多少银子?”   “这个我不是很懂行,只知道没有瑕疵的上品珍珠差不多二三十两银子一颗。”蒋立平道:“你这颗可能更贵点。”   这、这么贵?!   如果他能找到三百颗珠子,那就是一万两银子!   账目太过简单,盘算都不用打,李青文一瞬便燃起了斗志。   在所有人看珍珠的时候,李青风已经搬起了石头,“啪啪”的砸开了他刚捡上来的河蚌。   砸完便开始找珍珠,可是二十多个河蚌,里面并没有甚么珠子…… 第106章   因为挖出一颗粉色的珍珠, 一众男人都纷纷下河摸河蚌,摸上来一大堆,按个撬开看。   遗憾的是,折腾到半夜, 也没找到第二颗珍珠。   蒋立平道:“这东西本来稀有才贵, 千百个河蚌鲜有一颗, 能寻到一个运气就不错了。”   大家伙在水里脚都泡皱了, 纷纷上岸, 围坐在火堆旁,陶锅里煮着切下来的蚌肉, 闻着味儿就十分鲜美。   李青风和李青勇还有李青文三个人都不死心, 顺着溪水往上走, 水越来越深。   怕天黑溺水,江淙和蒋立平把三个人拽了回去。   将刚才李青文取出珍珠的蚌壳拿给他们看,江淙道:“这个蚌壳纹路跟其他的不一样,个头也大,可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在这继续捞可能只会白费力气。”   听他这样一说, 三个人算是在岸边的火堆坐下了,他们拿着旁边破碎的蚌壳跟手里的比,眼睛都看酸了,只觉得这个比别的花纹更加的粗, 但它个头也大,粗些是理所应当的……   他们都信服江淙的话, 不再下水, 而是想着顺着水逆流上去, 寻到这河蚌原本生的地方。   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这东西全靠运道,真要去寻,那就是浪费气力和功夫。   李青文接过江淙递过来的碗,埋头喝了一口汤,咸淡适宜,意外的十分美味。   不等他说,其他人也纷纷道:“江淙,这肉煮的好。”   “你这都是跟仔儿学的吧,从前可没这手艺,没白烧那么多火。”   李青文一口气把汤和蚌肉都吃进肚子,擦着下巴上的水,道:“哥,好吃。”   江淙又给他添了一碗,李青文这次慢慢的尝着。   之前被江淙不小心碰到,李青文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后来意外得到了珍珠,之前的那点不自在烟消云散,他觉得没甚事,男人嘛,有个磕磕碰碰不算啥。   江淙沉默着摸了摸他的头。   吃完饭,时候不早了,他们得回去护着采蘑菇的人,起身收拾锅灶和碗筷盆子。   李青文把蚌壳也装上,这东西也是有用处的,丢在这里可惜了。   晚上,女人们睡在架子车围成的圈里,马儿在外圈吃草,男人在更外面的地方打铺。   这个时节不冷不热,在野外睡觉也十分舒适。   李青文睡的很快,半夜却被李青勇一脚踢醒,他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发觉身边没人,不甚清明的眼睛四处寻看,见江淙坐在不远处的火堆边。   今天他哥要守夜?   李青文还在寻思,就听到蒋立平即便压低声音也不小的叹气,“之前往家里写信,你嫂子便要来,我一直拦着,谁知道她跟着宿卫的营队去到京城,亏得有青卓在,要不……”   这个时候李青文还有些迷糊,半睡半醒的,听到二哥的名字,稍稍提起了些精神。   “冬梦一直喜欢你,她这次跟着你嫂子追到了京城……”蒋立平道:“要不是青卓拦着,她们就要来边城了,你说,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   “冬梦也是傻,你都跟她说的恁清楚,还不死心。”蒋立平又叹了一口气,拨了拨火,道:“她岁数不小了,早该许人家,一直拖到现在,秦家也是为难。”   这回李青文醒了,他翻身起来,火堆边的俩人回过头来   李青文穿上鞋,走到火边,打了个呵欠,道:“蒋大哥,你们家嫂子要来边城?”   他都听到了,蒋立平也不瞒着了,点头道:“可不就是,一声不吭都走到京城了,这次收到信,青卓跟我说的。”   蒋立平为难啊,他媳妇说,这两年,家里的事情她都弄利索了,不用他担心,这次不单自己,两个大点的孩子也跟着一起来了。   蒋立平也想早点和家人团聚,但是京城本就边城路途遥远,并州大灾,流民盗匪四起,他真是怕媳妇孩子出事。   可是,让她回去,想想也是不肯的,所以收到信后,蒋立平快要愁死了。   江淙道:“你在这里长吁短叹也没用,嫂子这次下定了决心,青卓挡的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蒋立平也是明白,所以才一直嘬牙花子。   这时,火堆里的木头突然爆开,大团的火星弹向李青文这边。   李青文刚要躲,江淙伸手挡住他的面前,拦下大部分火星,剩下的飞到李青文的头发上,立地便传出来一股焦味。   江淙用另外一只手按在他头上,将火星生生压灭。   顾不得被烧焦的头发,李青文赶紧抓过江淙的手,抹了一把,掌心有点烫,好像并没有伤到。   怕看不真切,李青文去旁边找来水袋,冲洗江淙的左手,然后扯到火光亮处察看。   倒是蒋立平忍不住说了一句,“他那皮糙肉厚的,烫一下没甚。”   李青文看了,也摸了摸,觉得好像确实没烫伤,这才松手。   从始至终,江淙没说甚,也没动,任由他动作。   坐回远处,李青文道:“蒋大哥,你也别着急,我们冬天去趟京城,把嫂子接过来……”   “不好。”蒋立平连连摇头,“去年冬天那样,可是把人吓死了,哥也不想你出啥岔子。”   从前李青文他们往来边城和并州,送信、买卖东西、和家人团聚……每次都很艰辛,蒋立平很清楚。   边城离京城比并州更远,而李家人现在也在这里,李青文千里迢迢接人再回来,蒋立平实在不忍心让他遭这个罪。   他想见媳妇和孩子吗,想,做梦都想,但不能让李青文冒这个险。   李青文心里头寻思这事,又问:“冬梦姑娘是谁,她来边城是为了我哥?”   江淙正抓着木棍搅火,闻言手顿了一下,道:“她爹从前是我们营的校尉长,平时走的近,相互熟识,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听的,李青文转头问蒋立平。   蒋立平道:“冬梦从小就喜欢你哥,你哥一直把她看做妹妹,那个傻丫对江淙情根深种,一直念念不忘。我听青卓说,她这次是苦苦哀求了你嫂子,你嫂子也是糊涂,竟然把她带到京城。她这回定是偷着跑出来的,秦家怕是要急坏了,唉。”   江淙看着火,道:“这阵子只能先让青卓代为照看,我会写信给老胡,让他们回洪州时把她送回去。”   蒋立平深知江淙对秦冬梦除了爱护之心,绝无他意,那丫头就算来了边城,也只会吃更多的苦,早点回去才是最好的。   听他俩说完,李青文才道:“我还是想去一趟京城,二哥离家好几年,想要见见他。捡的那块石头,范阳城的铺子都打磨不了,京城能人辈出,应该有办法。陈文大哥说好东西拿到京城卖的价格更高,咱们辛苦这一年打猎、挖药材,合该卖个好价。”   说这话时,李青文去京城的心慢慢的定下来。   蒋立平转头看向江淙。   江淙的脸色被火光映的斑驳,瞧不出什么神情,片刻后,他道:“仔儿想去京城,坐船好些,从临肃走,那里有码头。”   蒋立平和李青文都一愣,他们都不知道,临肃那里竟然有通往京城的船只。   江淙道:“陈文大哥刚从那里回来,他说,临肃给京城贡送香料和海物,都是用船运送过去,风向对,十几二十日能到京城。”   听说这么快,李青文觉得真好!   蒋立平也觉得好,这样也能避开并州的灾乱,就是不知道海上有没有危险。   他们还想细说,可是有人起来了。   车子圈着的里面,女人们陆续醒来,大家相互招呼两声,趁着夜色想早点回家。   出来这几日,她们身上轻快了不少,收获这多蘑菇,可得早点弄回去晒上。   车上堆满了装着蘑菇的麻袋,麻袋口被绳子捆的死死的,车往前面走,女人们跟在后头,俱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虽然李青风等人还想去探一下珍珠,但得先把婶子伯娘送回去再说。   回家心切,虽然车上装了东西,她们归程一点都不慢,花了跟来时差不多的时日,回到了整整齐齐的新家。   男人们正在院子外头弄粮仓,平整场院,远远的就听到女人的笑声,却没放下手里的东西,更快的干起了活。   一辆辆满载着蘑菇的架子车停在了空地上,女人们一边从车上把自家麻袋往下背,一边吆喝男人过来帮忙。   很快,男人们便围了过来,看着这多蘑菇,也都是眼睛发直,地里的粮食还没收,蘑菇却是先丰收了。   李青风俩兄弟先把猴头菇的篓子拿到窗户下面,然后再回去背其他的。   李青瑞抱着孩子也出来了,姜氏想要接丫头抱一抱,但身上有点脏,她还是忍住了。   因为有江淙他们帮忙,李青文家的蘑菇最多,卸车之后直接放在地上晾晒,偌大的院子铺满了,最后地方还不够,李茂玉娘三个把针线拿出来,一边串一边挂起来。   怕筐子里的果子压烂,李青文赶紧倒进盆子里,李正亮和李正明哥俩站在盆子边开始吃。 第107章   回到营地后, 蒋立平便去找陈文,询问临肃的事情。   临肃一年有四趟船回京城,今年最后一次在三个月后,他们捕捞到的海产贡物做为节礼送往京城。   陈文问他打听这个做啥, 蒋立平便苦笑着把媳妇要来的事情说了。   陈文点头, “你媳妇想要一家团聚, 人之常情。”   另外一边, 李茂贤和李青瑞正在院子里刨木头, 按照李青文说的,他们要做一个大的木头榨汁轧棍, 要不地里恁多高粱秸秆, 没时候能榨完。   李青文蹲在地上捡刨下来的木头花, 将想去京城的事情说了。   李茂贤和李青瑞都不同意,这回轮不到他去。   今年李青文在边城和并州之间走了两遭,从年前到现在几乎一直在路上,这次他怎么也不能再出那么远的门。   陈氏和姜氏也不赞同,点名要李青瑞和李青宏去,村里其他人想要跟着就跟着, 现在不像从前,不缺李青文这一个人。   不但不让许他出门,还不让李青文秋收,今年虽然种的地不少, 但村里和逃荒的人更多,这次有很多帮工, 咋着也用不着他。   除了杨树村, 其他逃荒的人今年都没有在边城种地, 他们得靠着帮工来赚粮食, 要不以后的日子咋过?   李青文要是跟他们抢活干,那就是夺人家的生路。   不让干活也就罢了,也让他少看书练字,只在家歇着就行。   李青宏更是把种菜和药材地里拔草的活全揽了过去。   头一次,全家都摇头,李青文嘴巴的口水都说干了,被他娘赶到一边。   就连小侄子,都看着他道:“小叔,你快听话吧,别让爷爷奶奶他们操心了。”   李青文:“……”   这话好熟悉,明明是姜氏天天跟李正亮说的话,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   李青文去营地找江淙,却没见到人,听人说好像出营地了,不知道是在忙啥。   没找到人,李青文走的时候碰到周从信,正好停下来,跟他打听京城的事情。   听说他想去京城接人,周从信十分惊讶,“你问的可真是巧,再过一阵子,我们公子要回京城,也要从临肃坐船走。”   躲灾归躲灾,周丰年还得回去给老娘过大寿,早早的就打算好了。   一听周丰年也要去京城,李青文厚着脸皮问他们能不能跟着,周从信笑道:“船大的很,再多装三四十人都没事。”   李青文立刻来了精神,问仔细后,回去就把这事告诉了爹爹和大哥。   李茂贤和李青瑞连连点头,说知道了,他们会去找周从信商量,让李青文别操心这些。   营地里外,所有人都在为秋收做准备,大人们一天要往田地走好几次,小孩子们也在飞快的割着野草,好像只有李青文一个没事可做。   二哥拿来的所有书都已经烂熟于心,李青文便把练字的时间加了一个半时辰。   练完字,他走到外头,大大的伸个懒腰。   后灶的锅里有温水,李青文舀到桶里,拎着桶去牛棚。   雅库特野马太多,营地的马厩容不下,现在都被牵去了外头,村里的人一起盖了新的马棚,今年的冬天,它们也会有自己的新家。   除了野马和羊,甜枣还有李青风的小马还在马厩养着,水和草料都有老邢头他们管着。   李青文想趁着天气尚且暖和,给它们洗个澡。   他刚到马厩,就看到老邢头端着一盆白花花的米粥进牛棚。   李青文愣了一下,一般牛马下驹或者生病的时候,都会得到一些好吃的,大都是炒黄豆或者炒麦子,还是头一次看到喂米粥的。   将木桶放在马厩外头,李青文跟去了牛棚。   他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匹老牛躺在地上,大大眼睛半睁半合,看上去不太好。   老邢头将米粥盆子放在它的脑袋旁边,喃喃道:“吃吧,耕了这么多地,种了恁多的庄稼,也该知道知道米是是啥味的……”   牛喘息都很吃力了,更别提吃东西,老邢头便用手抓着米粥喂它。   牛伸出舌头舔了舔的他的手,低低的哞哞叫了两声,湿润的大眼睛里满是哀伤和不舍。   老邢头把一根绳子它的角上,低声道:“活着干活,死了还得被吃肉……下辈子可别做牛了,我把角给你帮上,以后托生成个人吧……”   说完,他仿佛又觉得不妥,把绳子又从牛角上解下来,“做人也难,要是投胎不好,这辈子更苦。”   牛棚里很安静,老邢头的低语清晰可闻。   李青文看着,心生几分悲戚,想说两句话安慰都无法开口,就那么站着。   看到他落进来的影子,老邢头转头,问道:“小仔儿,你说做人好还是做牛好?”   李青文走进牛棚,半跪在地上,伸手轻抚着老牛的脑袋,道:“还是做人好些。”   老邢头把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盖在牛身上,道:“那就希望它下辈子做个衣食无忧的人。”   俩人守在牛身边,一点点的把盆里的米粥喂给它,待米粥见底,老牛也慢慢合上了眼睛。   很快便有人来抬牛,个个兴高采烈的,终于能吃一顿肉了。   老邢头蹲在地上没动,李青文问他们能不能把牛留下来,自己用别的肉换。   那些人认得李青文,知道他不缺野物,想了想,同意了,不过提前说好,分量可不能少于那头牛。   李青文同意了,领着他们去旁边的木棚,任官兵选里面挂着的肉。   这个时候,老邢头终于有了动作,他拎起铁锨离开了牛棚。   过了一会儿,伙房的人来了,他们只拿走了官兵挑出来的一半肉,剩下的又挂了回去。   晚些时候,老邢头满身泥土的回来了,李青文又去外头叫了几个人,特意待天色黑透了,才一同把老牛抬出去,埋在坑里。   李茂群给了老邢头拿了一坛酒过来。   老邢头刚闻了几口,就被李青文给抱走了,李茂群笑了,“这可不怪我。”   把酒拿走,李青文补了一桌好菜,吃完时间太晚了,他就睡在了营地中。   原本满满当当的几个屋子,空了大半。   因为盖新驿站,马永江他们去了很多人,刘家哥俩和郭大全他们也搬到营地外头住了,李茂群虽然盖了新房子,一次也没有去住过,一直在这里。   好像从拢北城把乡亲们接回来,野外睡了好些日子,李青文还是头一次回营地住……   炕上松快了,却没觉得多舒坦,只是更怀念从前人挤人的时候,李青文闭着眼睛,依旧想着去京城的事情。   从边城去临肃,爬犁走上十几日差不多就到了,再坐船到京城,路上约莫一个月,快的令人不敢相信。   不管是马车,还是爬犁,还得说水路快啊。   坐爬犁和船都不累……在去京城前,赶紧做出一批蜡烛出来,再多采点药材……得去森林中碰一碰刘和,仔细问问那石头的事……   想着这些事情,李青文慢慢有了睡意。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门开了,李青文一惊,睁开眼睛,没看清楚人,从脚步声来看,应该是蒋立平。   果然,他一开口问,蒋立平惊讶道:“小仔儿,你还没睡?”   “我哥呢?”李青文躺着没动,问道。   “他被你四哥还有李青勇拉去找珍珠了。”蒋立平一边脱衣服,一边道:“你爹同我说,让你大哥和三哥去京城,这次我又得给你家添麻烦。”   “顺路罢了,这次能跟着周大人走,应该能省不少事。”李青文道:“我小四哥他们去了哪个方向?”   “有点远。”蒋立平打了个呵欠,道:“明天我带你去。”   说完,他躺下就开始打呼噜。   自从收到信,蒋立平就没咋睡好,这回事情有了眉目,算是把心放下了一半。   翌日,李青文练了一个时辰字,草草的吃了口饭,骑着甜枣跟蒋立平出了门。   出营地的时候,李青宏看到了,扯着嗓子喊道:“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咋又出去了?”   李青文马不停蹄,冲他三哥挥挥手,“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   这次是过了河一路往西,李青文骑马能赶得上蒋立平,俩人一天赶了一百多里,第二日傍晚便到了。   面前是一条宽广的河流,下马的地方是一片平坦的河滩,河水流动不快,在夕阳下,如同缎子一般,闪着温暖的光。   还没看到人,李青文便看到沙滩上堆着的高高的河蚌。   很快,只穿着一条短短裤子的李青勇从水里钻出来,一手拎着一个袋子,另外一只手在抹脸上的水。   他看到李青文,不但没意外,还埋怨道:“你咋才来啊,快,赶紧下水,眼瞅着天越来越凉,以后再摸河蚌可就难受了。”   李青文一边脱衣服,一边道:“你们走咋不喊我!”   “倒是想喊,可你娘说了,要走我们自己走,敢叫你,她也不让李青风我们出来……”   李青文:“……”还好自己出来之前没吱声,要不这趟还够呛能出来。 第108章   这片山多灌木, 鲜少有大的野物,十分安静, 只有走的极近,才能听到水声。   宽阔的水面慢慢的荡着,远处依稀可以看到峡谷的模样,平坦的地面形成了一片沙洲,砂砾松散,有点热,踩上去松软极了。   正是因为舒服, 李青文在沙滩上多站了一小会儿,简单的做个了热身,蒋立平已经拿着袋子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和江淙水性都好,进水的动作干净利落。   很快, 李青风也从河里出来了,他应是下去了不少次, 累的喘粗气, 蚌还没倒出来,就躺在了沙滩上。   李青勇游水是被李青风教的, 不咋熟练,他就在浅水的地方, 不过捡的也挺快的, 腰都不直接来, 噼里啪啦的往袋子里装。   李青文不熟悉这里的水况, 不敢贸然下去,先在李青勇身边转转。   “我们挖出来十几颗珍珠了!”李青勇一脸兴奋, “江大哥说的没错, 那河蚌应该是从这里冲下去的, 没找错地方!”   竟然这么快就有收获,林青文有些惊喜,也立刻把手往水里伸。   “哗啦”一声,河中心的水突然破开,江淙披着水钻出来,踩着水到了岸边,把袋子里鼓鼓囊囊的河蚌倒在那一堆里面。   李青文叫了声“哥”,江淙走过来,头上的水顺着脸颊流下,划过结实的胸膛,他背对着夕阳,湿淋淋的身上反着光。   “别走过这块。”江淙指了指岸边特意摆放的石头,“这边水深。”   李青文有点遗憾,他水性一般,但憋气很厉害,还想着跟江淙一起下去大展身手一番呢。   江淙本来都转身想要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手伸过来,道:“你想去南边,得在我身边。”   李青文这回高兴了,抬手抓着他的胳膊,保证道:“我肯定不乱游。”   再往回走时,江淙动作明显慢几分,李青文先游了两圈,江淙这才入水,李青文跟着他往河里游。   俩人同时憋了一口气,然后扎进水里,快速沉到河底,睁开眼睛在小草和泥石中寻找河蚌。   李青文还在找呢,旁边的江淙已经开始装了,他的眼睛在水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寻河蚌并不难。   他捡了大半袋子,李青文也找到了三个,飞快的塞到袋子里面。   江淙装满后,看李青文还能憋住气,便捡河蚌往他的袋子里装,很快,俩人的都满了,齐齐往岸边游去。   蒋立平装的也很快,五个人不停的下水,岸边的小山又高了几分。   李青文来回几次,就有点累了,江淙让他去岸边歇着,自己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李青风饿的受不了,手上的沙子都没洗,掰开肉干,狠狠的咬了一口,剩下的给了李青文。   李青勇瞧见了,也上岸,要吃的。   李青文吃着东西,心里习惯性的数数,数了一千多个,江淙还没回来。   这次去了很久,李青文有些担心,他站起来顺着岸边往南走,喊了两声,没用应声。   李青文有点心慌,他一边快步走,一边大声喊。   不久后,远处传来江淙的回应。   李青文拢着手赶紧喊道:“哥,天黑,看不清了,快上来。”   江淙循着他的声音游过来,过来一会儿,水声大了些,李青文走到河里,伸手把他拉上来。   去了那么久,江淙身上的袋子却没有刚才那么鼓。   蒋立平已经在河滩外面点起了火,李青勇吃了好几天的蚌肉,再好吃也觉得遭不住了,抓着干巴巴的油炒面直接往嘴里塞。   一边吞就得一边喝水,要不会噎到。   到了河蚌堆,江淙没有把袋子里的东西倒上去,反而递给李青文,“仔儿,这个给你。”   李青文以为是要他撬壳,就拿起一把尖刀。   待他到了火堆边,把手伸进袋子抓,却发觉不对,里面不是蚌壳,而是一块块硬邦邦的石头。   他拿出了两块,借着半人高的火焰,看到手里的石头通体血红,外面闪着油脂一般的光泽。   “这、这是玛瑙?”李青文惊讶的出声问道。   蒋立平等人闻声凑过来,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一番,道:“好像是。”   李青文又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石头出来,全是跟刚才一样的红色,就是大小不一样。   这些石头在袋子里相互撞击,声音还挺清亮的。   李青风和李青勇不知道玛瑙是啥,看蒋立平那语气,好像挺值钱的,便问江淙在哪里找的。   江淙没告诉他们,因为那里有点远,又是深河底,他怕这俩人不知道深浅去捡。   蚌壳还没敲,先得了一袋子玛瑙,真的是意外之喜。   大家都觉得今天运气这么好,等会一定也会能开出很多珍珠!   因为这个,五个人饭都多吃了好几口。   吃完饭,大又圆的月亮从云层里冒出来,沙滩明亮的像是白天一般,不知道沙子里有什么,银光闪闪的,十分好看。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把火架的高高的,亮亮的,开始收拾岸边的蚌壳。   李青风他们三个这几天不知道挖了多少,动作熟练的不得了。   尖刀先切断蚌壳两侧里面的肉,再撬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开了,李青文动作比他们慢了一步,但惊喜一点都不少。   他撬开的第一个河蚌里面就有两排珍珠,小小的,黄豆粒一般,加起来一共十几粒。   另外四个人里面啥也没有。   再小的珍珠也是珍珠!   李青文美滋滋的开始往下扣珍珠,放到旁边的小碗里面,小碗装着的是盐,蘸着盐搓一搓,珍珠会更亮些。   几个人看了一眼小碗,再继续撬。   李青风手里的刀上下翻飞,几下就撬开了七八个,他目光如炬,在其中一个蚌壳的边缘,看到了一个圆圆的突起。   李青风满意的呲牙,挖出珍珠,继续撬!   李青勇也加快了动作。   江淙旁边的空蚌壳一堆,他拿了两个,其中大个头的递给李青文。   这个蚌壳有点紧,刀尖都插不进去,江淙回手给了河蚌两刀,李青文再撬就容易多了。   这个蚌真的很大,一打开,李青文就摸到了肥厚的蚌肉,同时也摸到了蚌壳内壁的两个圆滚滚的珠子。   一边一个,倒不是相同的位置,但都挺大的。   林青文一放下刀子,旁边的几人就看过来,问道:“又有珍珠?”   李青文“嗯”了一声,“两个。”   其他人手里的刀慢了,分神看向李青文这边。   用手把珠子挖出来,李青文放在眼前看,洁白圆润,没有他那天挖的粉色珍珠亮,但是很大,很圆。   他哥挑的可真准。   按照蒋立平说的,这俩珠子应该能值四五十两银子。   一下几十两银子入账,李青文觉得这钱就跟捡的一样!   带珠的河蚌不能吃,李青文把肉剃下去,蚌壳扔进麻袋里。   此时,另外几个人已经撬了几十个了,除了李青风哥俩,还没有人挖到珍珠。   李青文不甘落后,随手拿了一个不大的河蚌,利索的打开了。   这次内壁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李青勇一直盯着他呢,问道:“有吗?”   李青文摇头,顺手切肉,扔掉蚌壳。   这边手一空,江淙又递过来一个,李青文撬开一看,又是空的,他正要剜肉下来,却摸到蚌肉里有硬物,还挺大。   摸出来一看,竟然还真是珍珠!   这里的珍珠大都在河蚌壳内壁上,鲜少有在肉里,这颗珍珠不单生的位置特殊,颜色也与众不同,是黑色的。   虽然黑,但是外面一层很亮,李青文对着光看的时候,蒋立平也凑了过来,惊讶的脱口而出:“黑色的珍珠!”   黑色的珍珠比较罕见,所以价格更贵,而且李青文手里的这颗个头也大,圆润没有一点瑕疵,珍珠还没洗,外面就聚着一层润泽的光晕,是极品的珍珠没错了。   江淙也侧过头来看,笑道:“我们仔儿运气真好。”   “是哥挑的准。”李青文道:“你给我拿的里面都有珍珠!”   “你俩运气都好!”蒋立平催促道:“快,快,快,再开一个!”   李青文也觉得他们今天鸿运当头,他把珠子放到碗里,立刻又捡起一个撬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里的蚌壳上,没有任何意外的,里面有两个圆包,扒出来一看,两个粉色的珍珠……   李青勇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把手里的尖刀放下,他挖的多,瞎的多,还不如都让李青文挖,反正一刀一个珍珠。   蒋立平嘴巴咂的震天响,“我的娘哎,我到现在一个还没挖到,仔儿挖了快半碗了,这去哪里讲理去。”   李青风看着自己身边碗中刚挖出来的珠子,孤零零的,莫名的有点可怜。   李青文比他们还意外,顺利的令他他甚至有点不太敢下刀了。   他不挖,李青勇等人可不干,叫着让他快点。   江淙侧身挡着李青文,道:“你们挖你们自己的。”   不管江淙咋说,李青勇他们都盯着李青文,李青文在三人的注视下,连开了三个,都是空的。   蒋立平道:“这才对嘛,不可能每个蚌里都有珍珠的……”   他还没说完,李青文开了第四个,单薄的蚌壳上鼓着一个大包,挖出来一个金色的大珠子。   江淙给他用水冲了一下,喜道:“这个和那个黑色的一样好。”   李青文的眼中噼里啪啦的开始掉元宝。   蒋立平一口气没上来,憋的脸色发红,他背过头去,咳嗽了半天。   接下来他不再说啥,默默的干自己的活。   李青风盯着弟弟看了半天,继续快速的挑着蚌壳,嘴里说道:“我们可是亲兄弟,亲兄弟……”   他挖了一大堆,终于见到了三颗大珍珠,长长的出一口气。   李青勇看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也立刻挥舞起了尖刀,一边挖一边念叨:“我们可是堂兄弟,没出五服的亲堂兄弟……”   李青文:“……”   江淙将河蚌往李青文这边推,道:“别管他们。”   李青文嗯了一声,刚拿起刀子,就听到李青勇突然大喊道:“我、我也挖到了!”   他小心翼翼的把珍珠给弄出来,激动的快要哭了,这些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挖到珍珠。   李青勇觉得念叨这句话很有用,他还想更大声,被江淙看了一眼,莫名的闭上了嘴巴,他想,心诚则灵,在心里念也是一样的。   因为接二连三出了珍珠,大家异常振奋,在明亮的月光下,满心期待的撬开一个又一个的河蚌。   不久后,蒋立平也挖到了,而且是连挖到了两个。   现在就只有江淙颗粒无收。   李青文眉头一皱,不挖了,他在蚌堆里挑,一边挑一边递给江淙。   江淙接过来,刀尖一挑,蚌壳就开了,可挖的多快,里面也没有珠子。   李青文想了一下,他拿起河蚌,先上下割两刀,然后再递给江淙。   看到他的小动作,江淙忍不住笑了,他也愈加期待着能挖到什么好东西。   李青文的好运气好像没有传给他,接连挖了一大堆,江淙一无所获,反而蒋立平他们的碗里叮叮当当响起来。   陆续又得了四颗珍珠,蒋立平抖擞起来,探头看过来,“江淙,你挖到了没?”   江淙说没有,蒋立平不怀好意的笑道:“那你可得快点才行。”   李青文一边割一边绞尽脑汁想,他挖到珍珠的那些河蚌有啥不同,如果他能破解这个秘密,就能让江淙不费力气的挖到珍珠……   别说他一个刚挖河蚌的,就是那些老把式,眼神也没有那么利的,李请文想也是白想。   江淙看他走神,道:“仔儿,小心刀子。”   李青文“哦”了一声,收回心神,他把河蚌摆在身前,从五六排中,选了一个颜色稍微暗淡些的,递给江淙,“哥,再试试这个。”   刀尖一过,蚌壳开,两边内壁这次不是平的了,一个大大的圆包在右手边……   李青文的大脑袋都快塞进蚌壳里了,看着江淙把那颗珍珠挖出来,硕大,白色,珍珠外层有明显的云纹,美的含蓄,内敛,让人忍不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 第109章   灌木丛还是绿的, 河水却是越来越凉了,李青文他们一连多日在水里, 感受的愈发明显。   从北面吹来的叶子微黄,有点软,草丛中忙碌着收集食物过冬的小动物越来越多,昭示收获季节的到来。   李青文和江淙带来的麻袋早就装满了,沙滩外头都堆的高高的,老孙他们骑马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山接着一个小山的蚌壳都呆住了。   新驿站大体盖好了, 不论是柴禾还是粮食都备足,马永江他们和营地的其他流犯轮换回来,准备秋收。   他们回来后,听说江淙和李青文出来好几天, 便出来寻,结果到了地方, 还没下马, 被就蒋立平撵着回去赶车。   他们抵御寒冷都是用皮毛和麻布,天一冷, 脱光了下水就十分遭罪,通常下去一次, 回来就得在火堆边烤半天。   李青风和李青勇俩人在水里抽筋好几次, 虽然只呛了几口水, 但也挺凶险的, 被江淙拦着不让下河,在等车子来的时候, 只有他和蒋立平去摸河蚌, 李青文他们三个人在岸上挖蚌壳。   眼看江淙和蒋立平越游越远, 李青文也不让他们下去了,身上都泡的不成样子,可别害病,而且也得让这些河蚌休养一下,明年再来。   大家盘坐在火堆边,一边擦身,一边用盐搓洗珍珠。   挖珍珠的时候,每个人一个碗,现在蒋立平身边两个碗,李青风身边也是两个,满的,李青勇有一个碗,江淙没有……   他这多天,除了那个特别漂亮的,只零零碎碎的收获了一些小的,索性就不占一个碗,都和李青文的放在一起。   李青文不用碗,他用的是盆。   除了河蚌,他们还抓了不少小鱼小虾,个头都不大,吃都嫌费劲,此时装在篓子里浸到水中养着,因为李青文说拿回去做虾酱。   李青勇只吃过大酱,不知道虾也可能做酱,馋的很,蒋立平教他用笼子抓虾,这几天下来,他已经是个熟手了。   老孙他们来,大家伙把蚌壳装好,拉着往回走。   才从河滩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巡视的官兵,他们中有一个肚子被鹿角戳破,血流不止。   虽然没伤到要害,但也没法骑马,继续流血下去,人也挺不了多久。   按理说,只要人不招惹鹿,鹿就不会随便攻击人,他们馋鹿肉和鹿皮,结果不但没吃到嘴,还受了伤。   江淙下马,先给官兵止血,蒋立平他们用野草扭成一道道草绳,编成几根,弄成一个野草的担架,把受伤的人放上去,赶紧帮着抬人往营地跑。   就这样,江淙和蒋立平他们更早一步到营地,立刻就把那人抬到周瑶那里。   李青文落后小半天也到家了,他们回来的正是时候,药材开始采收了。   李青文卸完车要去药材地,抱着孩子的李青瑞道:“仔儿,你别去了,去也会被赶回来。”   李青文这才发觉,哄着小侄女的是他哥,而他嫂子,还有娘亲,姑姑们都不在。   不知道为啥,总觉得他大哥哄孩子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他还没问为啥会被赶回来,李青勇和李青风就从田里回来了,一脸不忿,嘴上却是高兴的道:“嫌弃我们笨手笨脚,我们还懒得干哩,歇着多轻快……”   俩人回来也不闲着,催着李青文把蚌肉和小虾赶紧弄出来。   撬蚌壳的时候,蚌肉他们顺便割下来,直接用盐腌上了,这个倒是不用担心。   李青文怕辛苦弄到的东西死了再臭了,赶紧把木桶里的水和虾倒到大盆中。   看李青风和李青勇支使完人就想走,李青文把他们按在小板凳上,想要早点吃上,就得一起干。   此时,边城营地的药材地里,女人们按照周瑶说的,正小心谨慎的收着药材的叶子、杆茎、花朵,地头的男人们拿着手里的东西,一脸不解,他们也是这样摘的,咋就不成了?   背着药材出来的老婆婆随手从篓子里拿出一个,给他们看,她手里的这个花就只有一朵花,干干净净的,仿佛天生就是长成这般,而男人们手里的,不但花瓣都被粗心的揉搓掉了,下面带着长短不一的茎……   “你们也别急。”老婆婆咧嘴笑道:“庄稼三两天就能收,还得你们下大力。”   男人们一听,是这么个理儿没错,也不琢磨这个了,去旁边地里掰穗子。   地里的菜差不多了,李青宏和李茂群他们一起下地,砍下来拉回来,村里没下地的老头和老太太便过来,一颗颗的放在地上晾。   他们都仔细,有些掉了叶子和菜梆子,都会捡起来,这些洗干净还能吃。   这个时候收的菜都是用来腌的,接下来的半年,就要靠这些菜过冬了。   收拾好的虾加上盐,捣烂,放到干净的酒坛子里,缝上口就行。   李青文正蹲在地上用温水洗手,江淙和蒋立平回来了,周瑶给受伤的人包扎好了伤口,现在还在她那里躺着,不幸中的万幸,里面的肠子啥的没破。   忙了半天,李青文没看到俩侄子,他站在院子里喊了两声,没人应声。   正要出去寻,江淙说等等,说完他去了李家房子后面,这里新挖出一个地窖,深而狭长,日头的光亮只能照在窖口,里面一片阴凉。   李正亮和李正明小哥俩就靠在光亮和阴面之间的墙上,睡的正香。   江淙一手一个抱出来,这俩人还没醒呢,他们的身上都是土,李青文把衣服和鞋子扒掉,江淙将哥俩放到炕上,俩人翻个身继续睡。   李青文哼了一声,肯定是昨天晚上又蹦高到半夜,要不不可能这个时辰就困成这样。   知道娘亲她们累了一天,李青文早早的把饭菜给煮上,江淙给他烧火,李青文突然问道:“哥,你啥时把被褥拿过来?”   自从村里人来到边城,江淙就一直住在营地,李青文以为他忙,一直拖到现在才问。   江淙眼中闪过笑意,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李青文跟他对视片刻,想了想,他家有女眷,即便两家关系再亲密,江淙过来住不便利,便道:“那别搬了,我回营地睡。”   反正营里营外就这么几步路,不算啥。   江淙眼中笑意更浓,点了点头。   趁着煮饭的空挡,李青文把白萝卜片里被盐杀出来的水倒掉,萝卜里的水也挤出来,加上姜和蒜片,一勺糖稀、两勺酱油和醋。   旁边的小锅里油烧的滚热,冒出了一缕缕的青烟,李青文舀着热油浇到萝卜片上,“刺啦”一声过后,先动铲子翻,然后再用手不停的抓拌。   原本雪白的萝卜,现在染上了诱人的酱红色,如果不是还没腌好,李青文都想尝几口。   接下来肯定要帮上一阵子,粮食一点不收回来,饭菜也没心思做,他提前弄出些咸菜来,这样以后不至于干扒拉米饭。   饭煮好,李青文也做出了三缸萝卜咸菜。   家里的大缸和小缸一个都没带来边城,没这东西实在是缺手,李茂贤和好多人一起费了好大劲烧出来的土缸和瓦缸,烧毁了不知道多少,现在李家的几个矮缸外层也是一道道的裂纹,倒是不漏水,但也不知道能使到啥时候。   他想的倒是挺好,做完咸菜,发现家里的盐都用光了,李青文本来就圆的眼珠子更圆了。   他都忘记了,家里和村里人不能在边城买到盐……   李青文怕娘亲和嫂子心疼,赶紧去伙房,想问他们换点。   伙房的人给了他二十斤,但也说了,今年京城那边迟迟不送盐、种子和药过来,营地库房也不多了,让他省着点用。   虽然拿到了盐,李青文还是有点忧心,他家的盐没了,乡亲们剩下的怕是也不多,那以后咋办?   从前是嫌盐贵,在这地儿,是想买也买不到。   他正往回走的时候,被周瑶叫住了,她这阵子又做了许多药出来,让李青文拿回去。   李青文跟着她进屋,周瑶鼻子一动,问道:“你是不是腌萝卜了?”   李青文知道她的鼻子十分灵敏,但他出来都吹了这么久的风,身上竟然还残留着萝味?   李青文说再过一刻钟擦差不多能吃,周瑶让他等会给自己送来些。   虽然李茂玉做的咸菜也好吃,但李青文的腌萝卜味道鲜美又脆,她还一直记着呢。   一手拎着盐,一手拎着鼓鼓的药袋子,李青文回到家,把东西放下后,立刻端着腌萝卜给周瑶送去。   再去时,屋里那个受伤的官兵刚刚醒,他盯着李青文看了半天,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李青文不明所以的走过去,那人不太敢牵动伤口,慢慢的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炕边,“这、这个劳烦你给江淙……”   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被救要给东西表示感激,李青文替他哥推谢一番,那人却道:“这是他的东西,我只是还给他。”   听他这样一说,李青文就伸手拿了过去。   本来他想打开看的,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第110章   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受伤官兵说的话, 李青文到了家。   陈氏和姜氏刚从地里出来,族里的几个婶子便道:“你家烟囱今天冒烟可真早, 饭香都飘到干活这里来了,回去就能吃到热乎饭,真是好福气。”   俩人一听,便知道是李青文回来了,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快步往回走。   她俩一到家,果然就闻到了炖肉的味道, 李茂贤和李青瑞倒是能煮个菜,但是他们不会动肉,做不好吃,糟蹋东西。   李青文给娘亲和嫂子倒水洗手, 李青风和李青宏在屋里子把桌子和凳子摆好,端饭端菜, 陈氏和姜氏到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就已经吃上了可口的饭菜。   因为李青文一跑这多天,陈氏还想教训一通, 吃上饭后,心里的气就全消了。   姜氏问他们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李青风说这是个秘密, 虽然不能说, 但是等会会给他们看好东西。   他这一下可是把全家人的好奇心给吊起来了。   姜氏看了李青瑞两眼, 李青瑞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正在吃饭, 并没有看到媳妇的眼神。   吃完饭, 没等李青风把惊喜拿出来, 陈山河父子俩还有柳大广几个人来了,和李茂贤商量烧砖的事情。   昨天,林潭林将军派人来了,指派他们烧青砖,另命一百个士兵再建几个砖窑,说是明年建盖城墙和将军府,让他们加紧赶工,不得延误。   盖房子的青砖和城墙的不一样,他们没烧过那么大块的,林将军的命令又如此的紧迫,心里实在是没底。   李青文原本要走的,听着他们说话又坐了回去。   陈定新特意问了他,李青文也没有烧过,道:“不论大小,烧这个东西应该是大同小异,哥你别着急,我们都去帮你。”   刚说了一会儿话,又有人来了,问秋收的事。   现在没有院墙和遮挡,李青文家炖肉的味儿顺着风传了很远,等味道淡些了,要上门的人就知道差不多吃完饭了,这才过来的。   李青文把单独留下的饭菜装好,正要出门,陈氏撇到他,“仔儿,又去哪儿?”   “娘,我去给江大哥送饭。”李青文说道:“以后晚上不用给我留门,我去营地那边睡。”   陈氏愣了一下,“咋,家里的炕不够躺的?”   “不是,江大哥不好来咱家住,就只能我去营地了。”李青文说着,抱着饭菜就走。   陈氏还在寻思,为啥离这么近,俩人为啥要住在一起,再一抬头,小儿子都没影儿了。   李青文去到营地,远远的看着那房子里有光,不由得小跑起来。   一进屋,全是人,老孙他们都回来了,此时正围坐在桌子边吃高粱米饭,连个咸菜都没有,就那么一口一口的,干往下咽……   李青文一到,所有人像是找到救星一般,连声道:“小仔儿你可来了,还以为你不管我们了!”   “多少天没吃你做的饭,瘦了一圈,这样下去没力气秋收了……”   “我刚才特意去你家房后转了一圈,闻着锅里的味就知道你在做饭,你可不能有了爹娘就把我们这些哥哥忘到脑后了!”   马永江刚要抱怨,看到李青文手里的盆子,接过来,里面是一大碗炖兔子肉,一大碗炒蘑菇酱,两碗米饭和一小小碗咸菜,不用说,这是给江淙的。   听着一群人诉苦,李青文哭笑不得,他之前一直忙,好像没在这边做啥吃食,结果他们连咸菜都没了。   让众人先吃着,李青文又钻进了后屋。   没过一会儿,李茂群和江淙也来了,俩人都说吃完了,李青文便让刀法一流的江淙切肉丁,托付李茂群去伙房换黄豆,自己去外头的缸里捞芥菜疙瘩。   他们也有很多很多黄豆,但是没泡,伙房常年有湿豆子,换回来,能省去不少功夫。   这些疙瘩还是李茂玉腌的,不知道多久了,李青文切了一块尝了一下,喝了一大碗水,够咸!   芥菜疙瘩先切成丝,用温水泡上,老邢头到后屋看了一会儿,问李青文要做啥,然后道:“放点肉皮更好。”   李青文也想,但现在手头没有,老邢头说他去借。   等他俩拿着豆子和肉皮回来,咸菜也泡好了,李青文再把咸菜丝切成丁,肉皮切成小块。   知道他们都爱吃肉,李青文让江淙把那一大块肉都切出来,待油锅一热,便用葱姜爆香,然后把黄豆、咸菜丁、豆丁、肉皮块一同下锅翻炒,酱油和糖一放,加水炖着就行了。   灶膛的火猛,汤收的很快,再掀开锅盖时,熟咸菜便好了。   李青文舍得放油,不论是肉丁还是黄豆,咸菜,都是油汪汪的。   刚出锅,前屋的人便端着碗过来了,李青文把热乎乎的咸菜舀到他们的碗里,众人都说:“再多点,再舀一勺子。”   “这个咸,吃多了晚上别睡了。”李青文提醒道。   就一趟趟跑去外面如厕吧。   虽然他这样说了,刚做好的咸菜也下去了一半,怕是都吃不到后天。   李家也差不多十口人,因为有女人和孩子,吃东西远远没有蒋立平他们这样厉害,到底是成年的汉子,没法比。   吃饱喝足,大家伙躺在炕上,李青文把布包给江淙,“哥,那个受伤的人给你的。”   他这样一说,江淙就知道里面是甚,看也不看的就想收起来,李青文抓着没松开,“这里面是啥?”   江淙就着他的手拆开布,里面是半个巴掌大的一块东西,沉甸甸,黄橙橙的,长方形状,并不平,中间的地方微微向外突起,像是龟背一样。   “这、这是盾牌?”李青文仔细辨认道。   还没等江淙说话,旁边有人听到声音,探头看,“哎哟”一声,“这不是状元盾吗?”   李青文不懂,有嘴巴快的人便解释道:“这是宿卫府兵比武状元得的金盾,你江大哥有三块。”   “别看这盾小,可是真金打造,这还是曲老将军亲手给的,不知道多少人都眼红这东西哩……我还以为被鲁刚那个死狗给搜去了……”   “凭着这东西都可以进羽林军,在京城为皇帝做事,那可真是威风了!”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李青文摩挲着金盾,凑到江淙耳边,小声道:“哥,你用这个给我换了甜枣回来?”   当初,李青文以为甜枣是周丰年奖赏给他的,后来知道不是,当时也没多想,几年之后的今天从那个官兵口中才知道真相,他的心情一时没法平息。   别说这金盾对于江淙意味着什么,甜枣好,李青文很喜欢,但这笔交换,他觉得吃了很大的亏。   急切的气息喷在耳侧,很痒,江淙忍住没动,道:“这个于我没有甚么用处。”   当初那个情形,给李青文换成马更好些,要不往返边城和并州,太辛苦。   他没多说,李青文也听出了言外之意,心里鼓噪的厉害,头靠在江淙的胳膊上,大喘了几口气。   他一个铜板不敢花,就想早点攒够银子,他哥却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换了一匹马……   听他喘息的厉害,江淙伸手上下抚着李青文的胸口,给他顺气。   那厢,待家里的客人走了,李正亮和李正明都趴着睡着了,李青宏也接连打着呵欠,陈氏开始在炕上铺被子褥子。   李青风都巴巴的等了半个晚上了,哪肯让家里人睡觉,上去用手使劲搓了三哥脸一把,“精神精神。”   然后又往俩侄子的耳朵里吹热气,很快,李正亮哥俩就醒了,都瘪着嘴巴,他们不敢跟小四叔说啥,只把脑袋扎在爷爷奶奶的身上。   李青风又把李青瑞和姜氏也叫来,“我说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把全家所有人都喊道东屋,又将油灯拨亮,在各种不解,委屈的目光中,李青风掏出两个袋子……   大大小小的珍珠和玛瑙在油灯之下闪烁着润泽的光亮,李家人都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他们出去那些天,竟然弄到了这多玩意回来!   看着家里人惊讶的模样,李青风仔细的告诉他们,自己挖了多少颗,江淙的这些那些,剩下的都是李青文弄到的。   此时李青风并没有挖的时候那般在意,因为他家仔儿说了,他的就是小四哥的。   所以,挖的多,出的少的事他已经不计较了。   又对着俩侄子叮嘱,“这事不要往外头说,要是被官兵知道了,以后这些好东西咱们挖到也得上贡给京城的那些官老爷!”   李正明趴在爷爷身上都快睡着了,又被小四叔弄醒,一脸懵的点头。   李正亮不知道这是啥,伸手抓了一个就往嘴里送,好几只手伸过来挡住了。   听说这些珍珠能卖多少钱时,就连李茂贤和李青瑞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玩意好看归好看,有啥用呢,不能吃不能喝,不能保暖也不能治病……   陈氏喃喃道:“这里的宝贝可真多。”   姜氏也是连连点头,珍珠和石头啥的她不懂,只知道蘑菇长的多,野菜不少,粮食打的多,想到这些她做梦都会笑醒。   因为李青风这一举动,晚上李家人都晚睡了一个多时辰。 第111章   想想东西又回来了, 李青文到底也没气多久,圆圆的眼睛盯着江淙,“哥, 你以后还拿它乱换东西不?”   江淙不承认之前自己做错, 把金盾给了李青文, “仔儿,以后任你处置。”   李青文对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喜欢, 高高兴兴的收了起来。   即便如此, 睡熟后嘴巴还有点瘪。   油灯一灭,屋里一下暗了, 江淙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能清楚的看到李青文扁着的嘴巴。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轻捏了捏李青文的嘴, 微微叹了一口气。   翌日,李青文和李茂群推着一车黄豆和粮食送去崔大娘那里,换大酱。   崔大娘就是杨树村做大酱最好的人,李青文他们算是吃着她做的酱长大的。   一看他推来这多粮食,崔大娘惊道:“这是干啥, 你想吃我给你送去一坛子,可不用你拿粮食换, 再说,这也太多了!”   说着, 她便支使自家的儿子去厢房里搬酱。   李青文道:“大娘,我是给蒋大哥他们换,这些豆子拿来是想劳烦你做成酱, 现在还没盐, 等我弄回来盐, 你再动手也不迟,粮食你要是不收,我以后可不好意思吃你们家的酱。”   车上装的是黄豆和高粱,黄豆是做酱的,高粱一部分是用来换酱,更多的是抵做崔大娘做酱的辛苦钱。   崔大娘家人口单薄,年初村里年轻人去边城种地,他家没出人,今年没有收成,一直到明年的这个时候都得借粮度日,李青文怎么会白让她费力气。   崔大娘的儿子把酱放在车上,却死活不肯要李青文的高粱。   他们这一路能活着走下来,都靠李家和江淙他们的帮忙,救命恩人吃点酱,他们还要东西,那叫啥事。   正在这撕扯呢,李青风听到动静走过来,帮着把黄豆搬到厢房里,他道:“大娘,你要是不收,我娘和我姑等会就来了,她俩你肯定招架不住,还不如痛快的收下。”   听到这话,崔大娘动作一顿,她拙嘴笨腮,可真是说不过那俩人。   她这一愣神,李青文他们推着空车已经走了。   回去后,把车放下,李青文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银子,去了周瑶那里,把钱给了那官兵。   不管咋样,甜枣是他给江淙的,不能让人家吃这个亏,至于救命……谁能见死不救啊。   官兵不想收,但他躺在炕上不能动,李青文把银子包好扔到炕里,那官兵也没法追他还回去……   解决完这个事,李青文顺着河往南走,约莫半个时辰,果然看到远处又起了几个砖窑,砖窑旁边围了一群人。   有官兵有百姓,李茂贤和陈山和也都在。   李青文一到,柳大广等人便凑上来,今天开始弄大坯,他们正商量咋办呢。   盖房子用的是小青砖,火候啥的只要看好了,他们现在不会出啥岔子。但大块砖用土多,又厚,不论是晾晒还是烧的时间长短,以及火候的大小都不一样……   听他们说完,李青文把自己寻思的讲出来——多做几种坯,由小到大,尺寸不一,放在一个砖窑中烧,同样的火候,不管是烧好还是烧坏,也好有个对照。   李茂贤他们刚才商量的也是如此,做没有做过的事儿,只能一点点摸索来。   相互通个气,陈定新等人开始做新的砖坯模框。   砖窑这些事情李青文一点不懂,他也不乱说,怕帮倒忙,只跟着人提水和泥,干了一会儿还被舅妈给拉了出去。   “仔儿,快歇歇。”卢氏一脸心疼,“你这下巴咋又尖了?”   这话李青文听许多人说过了,他还没来的时候,这身体被陈氏喂养的很好,据村里人说,下巴是圆嘟噜的。   他这些年轮番在并州和边城走动,再加上干活,瘦的很明显。   但不是消瘦,为了证明这一点,李青文撸起了袖子,想给舅母看他结实的小臂,流畅的腱子肉。   卢氏才不看,立刻就把袖子给扯回去,“你这孩子,可别着凉了。”   李青文:“……”   跟他娘和嫂子一样,根本不听,也不看,就是你觉得你瘦了,你该多吃点,多穿点……   因为卢氏拦着不让干活,李青文不得不离开砖窑,反正晾坯到烧砖还得一阵子,他回去看看菜地和水稻。   他还没走到家呢,就见他三哥迎面跑过来,气喘吁吁的道:“仔儿,来客人了。”   来客人不找爹和娘,为啥喊我……   李青文想,难道他已经成为家里继爹娘之后第三个能做主的了?   很快,李青宏就说,来的人是刘和,专门来找他的。   这次大狗没有跟刘和一起,他是骑马来的,而且他脱去皮袍,穿着一身麻衣,头发也梳理的整齐,若是跟村民们站在一起,可能李青文一时半会都认不出来。   一见到他,李青文高兴的道:“刘大哥,我想寻问点事情,正愁不知道去哪里寻你,你自己倒是主动上门来了。”   刘和冲他笑笑,“那你先说。”   李青文立刻问道:“我捡的那块石头到底是甚么,本来以为这东西能做神箭,我又在暖河里摸到一块,拿去范阳城的弓箭铺子,他们砸也砸不开,锯也锯不动,没办法,我又拿回来了。”   “什么?!”向来从容自若的刘和一下激动出声,“你又找到了一块?”   李青文点头应了声是,刘和盯着他,面上神情不断变化,许久,道:“给我瞧瞧。”   李青文趴到炕边,从褥子底下把那块椭圆的石头掏出来,他昨天去营地睡觉,忘了带上这个,现在倒是省事了。   刘和双手接过去,看着看着,慢慢冷静下来,缓缓道:“你猜的没有错,这东西被我们族人称作乌青木,从前,哎不说了……这木头坚硬如石,确能做成箭矢,摧金断玉,我从你那里拿到的块木头已经锤炼成形。”   “什么?!”这回轮到李青文大惊失色,“是、是真的吗?”   他想了那么久的楛矢石砮,难道这么容易就成真了?!   不是在做梦吧?   刘和点头,郑重道:“能经得起间之轮锤炼一年,成型为矢,已经不用再怀疑,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   李青文激动的眨着眼睛,急不可耐的道:“刘大哥,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东西呢,我看看!”   刘和面上露出几分赧然,“那箭矢陷入巨石之中,你们能亲自取出,才能带走。”   李青文脸上还是兴奋的模样,目光却有些茫然,“这、这是啥意思?”   “这木头坚硬无比,寻常的工具无法使其变形一二,我们遵循先祖之法……”有些话刘和无法对外人讲,只道:“你跟着我回部落,一看便清楚了。”   “好!”李青文痛快的应下,“你们帮了这么大一个忙,我合该上门道谢。”   李青文的事情说完了,这次轮到了刘和,他道:“林秀芸不见了,现在生死未卜。”   李青文脸上的喜色一凝,道:“她又寻了短见?”   “不是,她在族里过的很好,应是被人抓走的。”刘和面上浮现一层忧虑,“跟她一起的族人也丢了几十个。”   “被抓?被什么人抓?”李青文追问道。   刘和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罗车国,在那片森林的北面,终年被冰雪覆盖,他们的人高大魁梧,生性残暴,被他们抓到的人都会被充作奴隶,生不如死。”   听他这么一说,李青文心凉了半截,林秀芸这命也太苦了,才刚过上好日子,又遭了大难,这次还有刘和他们部落的人……   刘和道:“她和部落的人,我们会去寻,只想提醒你,再去森林要小心些。”   说完,他又拿出三个盒子,打开以后,里面都是人参,左边的是一株尤为硕大,根须繁茂。   “今年森林中不太平,来之前,我去看了,人参还在,顺路给你带回来。”刘和道:“除了这棵,我只能看到另外两株,剩下的你以后再自己采。”   李青文连忙点头道谢,心里却有点沉重,原本想秋收去森林中做蜡烛的,这回可得慎重商量一下。   他正寻思着,刘和问还有没有蜡烛,上次的用光了。   李青文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刘和道:“你们去年呆的那个地方没甚大事,多派人查探便行了。”   听他这一说,李青文心里微微轻快几分。   刘和这次依旧带来了鹿皮和药材,他不但要换蜡烛,还想要糖稀,上次胡立川给他的那坛子,回去很快就被吃完了。   “我教你,蜡烛你们以后自己做。”李青文道:“那些油果子本来就是森林之中的东西,没道理我们取了用,你们再跟我们换。”   刘和愣了一下,“并不是这个道理,天地之物,能用几分各不同,我不能白白占这个便宜。”   李青文道:“你们能把箭做出来,就是帮我最大的忙,做蜡烛的法子算是我的回报,如果你们不对外泄露方子,那就更好了,我还指望着做蜡烛多卖点钱呢。”   李青文说的坦然大方,他缺钱,但刘和部落能圆了自己的梦,他会记在心里。 第112章   刘和走了, 带着李青文装的甜高粱种子。原本李青文想要跟着他回部落取箭,刘和委婉的同他说,最好带江淙一起, 取箭没有他想的那般容易。   摸了摸手臂上薄而坚韧的一层肉, 李青文沉默片刻, 去营地找他哥。   结果到了营地,不单江淙不在, 蒋立平和马永江他们也都被指派出去, 说是前头驿站遭了野兽围攻,有人冒死跑出来求救, 他们和其他官兵已经出发救人了。   他们走的急, 只给老邢头留了一句话,李青文只能跟刘和约定, 第一场雪后,在森林中相见。   刚送走刘和,李茂贤就回来了,身后跟了一堆人,都是来问秋收的事情。   从并州逃荒到边城的人里面, 除了杨树村的大人孩子,其他的乡邻约二三百户, 不认识的,半路跟着过来的, 也有数百人之多。   不管是谁,一路走到边城,手里一粒粮食也都没有了。   杨树村的人早来几个月把地种上, 但庄稼还在地里, 这几个月也没有甚么吃的。   边城营地是不可能救济这些逃荒百姓的, 流犯们自顾不暇……除了江淙他们,有存粮的只有李青文、刘家兄弟还有李茂群以及郭大全他们。   所以刘家还有李青木,郭大全他们那些人家以及李本善一大家子到了边城不用为粮食发愁,其余的人都是靠从李茂贤家借粮才能度日。   在路上的时候,一众人被告知,到了边城就有吃的了,但他们心里却一直打鼓,这多人,就算一家一袋子,也得要几百袋子,那种僻寒之地真的有恁多粮食?   等他们到了,无比忐忑的开口借粮,当天,一车车的高粱米就从营地里拉出来,因为麻袋不够,他们得自己准备东西装粮食,当然,不论大小,分量都是一样的。   他们震惊于李家存粮如此之多的时候,也明白这里的土地对于庄户人家就是宝贝。   亲手拿到粮食的人们真真切切的觉得能在这里活下去。   只要度过这个秋冬,明年开始种地,到了来年的秋天,他们再也不担心以后会饿肚子。   所以,一众人干劲十足的盖房子,建自己新家,一面期待着明年的快快到来,也想早点帮李家把活干完。   虽然不是自己的地,他们一天也去田里看许多遍,发现穗子成熟,立刻就来找李茂贤。   来寻的人多,在砖窑那里说话咋着也不方便,李茂贤这才回家来。   当天晌午一过,便有人拿着镰刀,背着篓子往地里走,挑早熟的先割下来。   其实剩下的三两天差不多也能收了,不过大家伙闲不住,就想早点把粮食弄回来。   漫山遍野都是人,李青文走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去可能还碍事,只在地头站了一会儿,便回去练字了。   地里的事情不用操心,那就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原本想在家看书,可家里来人不断,陈氏就让他去营地,那里现在肃静的很,不会被扰到。   李青文回到营地,把所有的书都拿出来,一本一本,从头到尾开始背,背完了默写,写完再和书上逐字对照,一字不差。   李茂玉过来给老邢头他们做饭,看到侄子如此入神,不自觉的放轻了动作。   好似重回从前高中时候,李青文每日吃饭、睡觉、读书学习……   待他做完这些,已经是几日之后了,李青文再出门时,猛的发觉,外头的风不但猛,也更冷了。   早上才看到薄薄的一层雾霭,旋即就被一股大风刮的干干净净,被刮跑的高粱叶子都是干透的了,远处青翠的野草被风吹的越来越黄。   边城的深秋到了。   此时营地里外都是空的,大人孩子都在山上,有的收庄稼,有的割,有的往场院背,有的在打场,有的在装袋子,远处整齐有秩的田地里的庄稼大半被割了回去。   割完庄稼的田里都是孩子,每个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在田埂里寻找掉落的穗子和豆子。   看着远处忙碌的人群,李青文心里头十分感慨,他在边城种地的这几年,头一次秋收这么清闲,人多是真的好啊。   风很大,每个场院外头都围着高高的高粱秸秆,不管是被风吹出来的干瘪粮食还是壳子,都是有用的东西,可不能就这样被风刮跑喽。   李青文出来时刚好在下风头,险些被扬出来的灰土眯了眼睛,他向旁边绕了一下,还没走到场院呢,就有婶子冲他喊道:“哎,这里人多的插不上手,用不着你,快回去吧,别弄一身土!”   她们到底也是说晚了,李青文的衣服和头上全吹上了土。   姜氏原本正在喝水,看到李青文,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块布巾,跑过来给他扎在脑袋上面。   这里几个场院都有很多人,各个都比李青文手脚麻利,他看了一会儿,回去拿了个口袋出来。   等到了地里,李青文发觉,里头捡粮食的老人和孩子都是不认识的,大都面黄肌瘦,他腰都没弯,又回去了。   他不缺这口吃的,还是让急需粮食的人多寻些。   风呼呼的吹。   李青文眼睛都不睁不开,正要回去,却听到小侄子的喊他,“小叔,小叔,过来睡觉。”   李青文寻声走过去,场院旁边立着一堆高粱秸秆,这些秸秆中间留了一个小口,李正明的脑袋从小口里钻出来,正冲他喊。   “小叔,快进来!”是李正亮的声音。   看着那个小口,李青文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悬,可是被一声声的催促着,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刚把头伸进去,俩侄子就抓着李青文的手往里拖,李青文差点被拽倒,连忙道:“我自己能成。”   这个洞虽然小,但李青文几乎没费啥力气就钻了进来,惊讶的发现,这里面竟然还很大。   从外面看,这只是个秸秆堆,但里面却是空的,秸秆结结实实的围住四周后,几乎没有风能吹进来,而且这里面还放着垫子和被子、枕头,甚至还有高粱面饼子……   好像要在这里过日子一般。   李青文一进来,李正明就拉着他躺在褥子上,还扯过冰凉的被子将两人盖好,小声道:“小叔,咱们一起在这睡吧。”   李青文:“……”是家里的炕不够大,还是不够挡风,为哈要跑到这里来睡觉?   不过,眼下他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秸秆搭的牢不牢,这要掉下来,挨一下砸也够呛。   侧头看了看,李青文问道:“这是谁搭的?”   “我爹,三叔,小四叔……”李正明窝在李青文胸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小声说着。   李正亮也凑过来,靠到李青文的另外一边,“小叔,这是我们的新家,你一定要在这里睡。”   一听是三个哥哥弄的,李青文稍微放心了些,他仰头躺着,俩侄子半个脑袋放在他身上,不停的拱啊拱。   外面的风声音很大,吹的洞口高粱叶子不停的响动,这个秸秆垛俨然成了一个绝佳的避风所,李青文突然觉得这里还挺肃静的……   他不过是出了会神,李正亮哥真的睡了过去。   李青文有点发愁,怕他俩在这睡觉着凉,又怕弄醒之后俩人耍赖不走。   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秸秆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一床厚被子从洞口塞了进来。   李青文还没问谁,随后一个大脑袋就钻进来,正是李青瑞。   “大哥,他俩睡着了。”李青文小声道,他就躺着不敢动。   李青瑞蜷缩着身体进来,笑道:“一直闹着说要睡窝棚,怕他们乱钻,就搭了一个……我看这边半天没动静,就知道可能躺下了,没想到他俩还把你给拉来。”   把厚被子给他们叔侄三个盖上,李青瑞轻声道:“仔儿,这些日子你读书也累了,我们都在,人手也足,你就别操心了。”   说完,李青瑞又退出去,李青文就在这里陪俩侄子睡觉。   躺着的时候,李青文想,这次去京城,都要带啥东西,除了看二哥,也要再京城多买点,种子啥的,每次买完都觉得不够用,之前是车装不了那多,这回坐船,咋也能好些……   就在他寻思如何劝说爹娘同意他去京城的时候,下巴被俩侄子的头发碰着,竟然也慢慢的生出了几分困意。   北风呼啸着,晚些收割的高粱秸秆有些被吹倒了,这样收起来就有点麻烦,还要把穗子捡起来才能割,有点费力。   动作慢的流犯们就得吃这个苦,累的受不了了,便直起身往南看,那里的田一片片的都是空地,庄稼都被收回去了。   春夏的时候,他们看着那多地都犯愁,真怕活活累死,但现在,几百人上千人往里一钻,高粱秸秆和大豆眨眼间就被铲光……   就在他们感慨的时候,场院那边一袋袋粮食已经开始往仓里装了。   虽然蒋立平他们不在,李茂贤等人也不会让他们的庄稼多在地里被风吹半天。   这边打场,那边就有人套上牲口,拉着轧棍,一根根刚割下来的高粱秸秆塞进两根大木头中间,齿轮转动,秸秆被卷进中间,压成了薄薄的一片,同时有清凉的糖汁从木头槽子里淌下来。 第113章   李青文再醒来时, 周遭一片漆黑,还很陌生,听着呼啦啦风吹叶子的动静, 他半天才想起来, 自己不是在炕上, 好像是在秸秆垛里……   两边有点挤,半边身子都被压麻了, 一动弹, 身上像是有蚂蚁爬过,李青文不由得“撕”了一声。   “仔儿, 醒了?”李青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李青文意外道:“三哥你也来了?”   几声响动后, 火镰点燃了油灯,李青文眨眨眼睛, 看到了举着油灯的李青宏,还有他身上搭着的一条长腿……   这腿是他小四哥的,此时睡的正酣,俩侄子也是呼呼的吐着气。   昨天李青宏一直在忙着打场,干完活, 李青风打猎回来,非要拉着他一起过来, 说是怕小侄子冷,人多挤着睡才暖和, 所以李青宏就被生拽了过来。   一个秸秆垛里睡了他们哥仨加俩小的,可不是挤的慌。   看李青文龇牙咧嘴的,李青宏伸手给他揉肩膀, 俩人这一动, 半躺在李青文身上的李正明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脸上湿的那块,咕哝道:“下、下雨了……”   李青文身体僵了一下,立刻伸手给他抹脸,然后快速的擦干自己的嘴角,毁灭证据。   嘟囔完,小家伙又睡着了。   看他们叔侄三个一时半会睡不醒,李青文和李青宏熄灭油灯,小心的从洞口钻出去。   看到家里院子还有光亮,李青文愣了一下,“爹和娘他们这么早就醒了?”   李青宏知道他睡觉起来就迷糊,忍着笑道:“还没睡呢。”   不光村里、场院、河营地里面也点着火把,半夜还在有人不停的扬场,装粮食,然后拉到仓里。   李青文刚醒,弄不清楚时辰,有点懵,等他跟李青宏到了粮仓,看到从场院拉回来的高粱和豆子不停的填仓,听几个老人说可能要下雨,也就清楚为啥大家伙半夜还在干活了。   秋天最怕雨水和霜,不管多精心的盖着,防着,被雨水淋过的粮食都可能会发潮,捂的发霉或者发芽,就是牲口也不能吃。   下霜早,庄稼还没熟就被冻死,也一样会减产,所以秋收这阵子是一年之中最提心吊胆的,一点都不敢出错。   李青文的那些水稻也收回来了,此时正堆放在他家的门前,一群老太太老头在那里脱粒子呢。   今年的水稻比去年强点,但依旧产量不咋高,老太太们一天搓粒子,一边摇头道:“怪不得大米恁贵,种起来麻烦不说,一年到头才得这点……”   李青文坐在他们身边一起干活,几个老太太一边干活,一边扭过脸来,“小仔儿,过年十七了吧,也该相看媳妇了,喜欢啥样的,跟奶奶说说……”   李青文屁股都没做热就赶紧走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未免去场院再被赶回来,李青文就回家里烧火做饭。   灶台旁边放着两袋子高粱面,像是新磨出来的,还没来得及送到厢房。   李青文将家里能用的盆子洗干净,用碗一个个的往里面舀面,然后再把锅里的温水倒进去,一盆一盆的开始和。   刘月蓉回来取口袋绳子,听到后屋有动静,心里一紧,舅舅舅妈他们都在场院,那、那屋里……   以为进来老鼠了,她故意“啊”一声,李青文两手都是面,问咋了,刘月蓉这才知道是小表哥,说了声没事就跑了。   李青文和完面,手心和手腕都是酸的,刘月蓉又回来了,这次还有她大姐一起,不是拿东西,是被陈氏撵回来了。   陈氏是想让她们回去睡觉,姐俩跑到后屋来,帮着李青文做饭。   大半夜的,李青文也不想让姐俩累着,正要让她们走,刘月蓉的肚子“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李青文话音一转,“那你给我扒葱吧。”   就这样,刘月云用擀面杖擀盐粒子,刘月蓉坐在小板凳上摘葱。   小姑娘摘的很仔细,李青文把她弄好的葱洗干净,然后切碎,   看到李青文用刀极纯熟,刘月蓉张着小嘴,她这个小表哥用切葱花又快又好,比她厉害多了。   面饧好后,李青文开始擀,李月云想要帮忙,李青文没让,他都睡精神了,不能让忙了一个晚上的表姐再动手。   面擀好后,抹上油,撒上盐和葱花。   刘月云没跟他抢,把柴禾塞到灶膛里开始烧锅。   锅一热,李青文舀了一勺子油放进去,油热之后开始烙饼。   一个锅烙饼,另外一个锅也没闲着,一坛子酱分两次下锅,加鸡蛋和蘑菇,炒了一大盆的蘑菇酱……   他们这边葱花饼才出锅,就有人绕到后屋门外,是李青顺他们哥几个,一个个摸着肚子,问道:“做啥吃的呢,有多的不?”   他们身上和头上全是土,一时拍不干净,也不进屋。   刘月蓉把刚出锅的饼和酱端过来,他们也不怕烫,用手抓起来就放嘴里放,一边吃一边说着“真香”。   李青文一边干活,一边撕一块刚出锅的饼塞给小表妹,刘月蓉愣了一下,小声道:“先给他们吃吧,我等会再说就行……”   “你吃,这点都不够他们几口吞的。”李青文道。   这饼里外都是放了油的,又咸又香,刘月蓉啃了两口就忍不住大口的嚼了起来。   他们才刚吃了一张,又有人过来了,道:“本来不饿的,闻着这味实在是受不了了……”   着急赶场,他们许多人晚上都没吃一口饭,饿过劲儿也就不觉得难受了,结果大黑天的却闻到了这边烙饼的香味,肚子造反,忍不了了,便来讨口吃的。   李青文听到声音,不敢耽搁,立刻把饼下锅,同时刘月云把炒酱的锅也赶紧刷干净,也放油一起烙。   今天干活的人特别多,李青文总觉得自己这几盆面不够,以防万一,他继续用空下来的面盆接着和。   干这么累的活,人就容易饿,尤其是那些借粮过活的,他们每顿都舍不得吃,平时还行,这几天秋收就有点扛不住了。   他们秋收是还工,不是白帮忙,累了饿了就挺着,看到有人闻着香味去要吃的,也忍着没动。   急是急,也不能把人饿坏了,李青瑞便吆喝几十个人先回来吃一口东西,李茂玉和陈氏还有姜氏也小跑着回来,准备煮饭。   她们不像李青文弄那么费事,直接背着米到邻居家,两口大锅开始煮,翻花捞出来沥米汤,然后放在锅里焖,焖上一刻钟,两大锅饭就出来了,一下能够不少人吃饱。   虽然烙饼香,但高粱米饭和咸菜能更快的吃饱……   吃完了的人继续回去干活,这边继续烧火煮,熟了再喊人回来,就这样一直忙活到亮天,几袋子米和面都光了。   人也累够呛,一句话都不想说,赶紧回去躺一会儿。   李茂贤和李青瑞他们依旧没有回家,直接把打出来大豆和小麦拉到营地里,这是给江淙他们上交粮食,不用库直接交,省得来回折腾。   官兵们刚醒,呵欠连天的称着粮食,收粮的头头只打开了一袋子,抓起米粒子用手搓,粮食干干净净的,他点头,李家人往里搬。   本来应该一袋一袋的检查,不知道是嫌麻烦,还是相信他们,后来的便没有人查了。   怕不够,李茂贤他们特意多装了些,交完还剩下不少,还得推回去。   忙了整整一个晚上,人困马乏,刚躺下不到两个时辰,就听有人喊阴天了。   一众人从睡梦中惊醒,跑出来一看,灰色的阴云把天遮挡的严严实实,看来这场雨真是免不了了。   虽然困乏,但大家伙都忍着,飞快的去场院接着干活,这雨一时半会还下不来,能多收回点粮食,就少糟蹋一些。   人手足够多,马拉着石头滚子一圈圈的压,压完十几个人立刻上去翻,风足够大,扬完,就有人装袋子,一袋袋往回拉。   就这样又忙乎了大半天,场院里的庄稼越来越少,即便天上阴云翻滚的愈加剧烈,也不用太担心。   李青文又煮了一天饭,其他人都说还好收的及时,他忍不住想,江淙和蒋立平他们这趟出去不知道顺利不顺利。   此时的蒋立平等人早就到了求救的驿站,只是来晚了一步,这里的几个驿夫都死了,有的被咬断了脖子,有的被啃掉了半边身子,死状十分凄惨。   他们顺着野兽留下的痕迹,到了一处地窖,这里面藏着一个人,此时也只剩下了一口气。   这人应该是被吓坏了,清醒后胡乱叫嚷,“不、不是我,不是我抓的崽子,不、不要围着,走啊,快走……”   他们这些人一边挖坟坑,一边听这人的胡言乱语,又问了那个跑去求救的人,这才知道,他们驿站有人偷偷的掏了一个熊仔回来,结果被熊循着味找来。   不知道想要偷藏熊仔,还是想要引熊过来捕猎,一开始死的只是驿站的马匹,浓烈的血腥味引来更多的野兽,然后就发生了这种惨剧。   这个驿站已经不能再继续用了,报复心极强的母熊一定会继续攻击,江淙他们骑马去附近的驿站,告诉那里的人今后要小心。   李家的场院还剩下一点点圪囊,雨点往下掉了,偌大的一颗颗,砸在地上就是一个坑,雨很大,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场院里积水到脚腕处,一下就成河了。   不但下雨,还骤冷下来。   流犯们虽然种地少,当时动作慢,粮食还没打下来,直接泡汤,豆荚和高粱穗子顺着一股股的水像低洼流去。   他们不少人急的直跺脚,不管好赖,也忙了一年了,到这个时候打了水票,接下来拿啥上交,接下来一年又该吃啥……   李青瑞他们身上都浇湿了,冻的直打寒噤,原本想回家避雨,看到有流犯嚎啕哭出来,又转过身来,弯腰去捞水里的粮食,往麻袋里装。   李茂贤也挽起了裤腿,冲着雨里傻愣着的人喊道:“别站着了,赶紧把粮食装起来!”   不等他们反应,李茂贤冒着雨带着人冲过去,先把打出来的高粱粒子和豆子装进麻袋,催促他们拉回去,赶紧烧火烘干,能救回来多少是多少。   虽然不是自己的,但种了一辈子的地的人谁也不忍心秋天这个时候庄稼被糟蹋,其他人也都纷纷跑过来帮忙。   孙家也被泡了几袋粮食,李青宏和李青文帮着将粮食背回去,搬到他们家住人少的屋子,掀开炕上的席子,一边让人烧火,一边用盖帘沥水。   待炕开始热了,把沥干水的粮食拌一小撮盐,撒在热炕上开始烘。   听说要烘好几日,孙家人把另外几间房子的炕也烧起来,被褥堆到柜子上面,这个时候早点把粮食抢回来才是要紧的。   从前,边城的柴禾和秸秆都是堆在外头的,后来逃荒的人来了,才开始兴起盖装柴禾的棚子和屋子,这些地方当然不能装下所有柴,只是备着,万一下雨,不至于没有柴禾可烧。   苏家也弄了一个,所以现在立马就能抱回来干柴烧炕,其他的流犯有没有那就不知道了。   一边烘,一边翻,这个晚上又没法睡了。   冷风夹着湿气往屋里钻,忙成这样还觉得冷,没有办法只能先掏出陶盆装些火。   第一次在秋收的时候碰到下雨,李青文一边打哆嗦,一边想,还不如下雪。   下雪也冷,但不至于糟蹋这么多庄稼。   雨一停,苏家人就让李家兄弟回去睡觉,他们这里炕上都是粮食,没法住人。   俩人趟着地上的回去,就被娘亲灌了一大碗姜汤,辣的眼睛都湿了,也不知道煮的时候切了多少姜片。   喝完就脱光衣服,滚到热炕上,身子都没翻一下就睡了过去。   李茂贤他们帮着流犯们把粮食弄回去,结果他们也不懂怎么烘粮食,下雨时浇湿的柴禾被抢回来一些,但烧起来也是冒烟咕咚的,呛死个人。   本来突然下雨就很让人憋屈,很快就有官兵传达命令,禁止上交被雨水泡过的粮食,一旦被查出来,会罚双倍的粮食。   被雨泡的粮食,多半会发霉,牛马死了会死。   刚听说这个事情,流犯们咒骂完,赶紧往营地外头跑,有钱的花钱买村子里刚收的粮食,没钱的只要咬牙借了。   家里一下来了恁多人,李青被弄醒,背着小侄子去营地里面睡。   李青文让小侄子睡自己的褥子,他睡江淙的。   李正明不缺觉,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跟着老邢头叭叭说话,老邢头怕他吵到李青文,便带着小孩儿去马厩。   没过一会儿,李正亮也来了,俩人向来对马厩和牛棚好奇,这回总算是看个清楚,还被老邢头抱着骑了牛、马还有羊。   江淙冒雨回到营地,正好碰到杨树村的人,告诉说粮食都弄好了,蒋立平他们这一路牵心挂肠,算是白担心了。   齐敏一边下马,一边道:“我就说村里人一定帮咱们收了,你们非要这么玩命的赶路,我屁股上的骨头都是疼的。”   他们当然知道李家和杨树村的人不会不管他们的庄稼,但终究离的远,看不到,所以才揪心。   江淙一回来便看到自己的被窝里有人,即便离的不近,他也看清楚了那张白里发青的脸,正在脱衣服的手顿了一下。   李青文睡的正熟,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以为是小侄子,抬手就搂住了他的脑袋,往自己胸前带。   他睡着了,没有察觉到这个脑袋比李正明的大,还稍稍有些抵抗……   最后,他也没把侄子弄过来,反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慢慢往江淙的身边靠。   原本有些困乏的江淙却睡不着了,屋里呼噜声越来越响亮,他看着李青文漆黑的睫毛,许久,抬手将他身上的被子掖紧。   原本都要骨碌到他的身边的李青文被束缚住,不甚舒服的踢散了下半截的被子,脚丫子朝着旁边的被窝蹬过来。   当然,除了脚丫子,还有光溜溜的大腿……   江淙闭上了眼睛。   李青文一觉醒来,发现江淙回来了,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立刻就把那块木头的事情说了。   蒋立平等人见识过好多次他的好运气,但依旧被惊到了,传说中的东西都能被找到,这未免也有点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感叹完,都向江淙投去羡慕的眼神,这小子便宜捡大了。   有机灵的立刻问摸到的第二块石头,李青文说第二块要给小四哥,倘若以后再弄到再说。   齐敏第一个站起来,道:“除了江淙,箭法我算是第二个,先说好,再弄到就是我的,你们……”   他还没说完,就被人捂着嘴巴拖走了。   其他人巴巴的看着李青文,问他有啥差事想要人做的。   知道他们在逗人,李青文就笑。   大家伙还想多说两句,看江淙在,大半都憋了回去。   他教给刘和做蜡烛,给了他甜高粱的种子,刘和坚持要用皮毛和药材换,李青文问他能不能把炮制皮子的方法教人,他们每年都能弄到不少皮毛,可是因为处理不当,达不到上品,不单好皮子毁了,价格也上不去。   刘和看过他们硝过的皮子,确实很差,听李青文这么一说,就答应了,赚不赚钱他没想,只是不想皮毛被那样糟蹋。   所以,这次去森林,他从蒋立平这里选一些人,再在村里选一些,跟刘和学炮制皮子。   他一开口,老孙第一个便应和,其他人也都愿意,技多不压身,他们也想知道,刘和部落的人是怎么把皮子弄的那么的柔软顺和的。   秋收一完,去京城的事情便浮了出来,这也是件大事,必须得好好商量。   所以,蒋立平和江淙他们去了杨树村,这诸位长辈们坐在一起,详谈这事。   虽然知道大冷天出门会很难,但听说要去京城,村里的不少年轻人都动了念头。那可是京城啊,皇帝住的地方,他们做梦都想不到那里是个啥样……   想归想,没人嚷着要去,这个他们喊破喉咙也没用,得长辈们定夺。   李青文是晚辈,年龄又小,按理说,商量这种事情他不会出现在一众长辈之中,但他多次行走在边城和并州,又种出了恁多粮食救了人,现在在村里和族里地位可不一般。   当然,他非要跟着过来,是因为想要去京城。   这次去京城是接人、卖东西,买些过日子缺少的,不管是接人还是卖东西,亦或者是看李青卓,都得李茂贤家人领头,所以李青瑞和李青宏这趟必须要走,剩下的就挑一些胆大心细,力气大手脚灵活的年轻人。   长辈说话的时候,李青文没有插嘴,但一个劲的给爹和大哥三哥使眼色,不知道是真没看到,还是假装没看到,三人并没有开口提他。   李青文寄希望于江淙,但江淙更不想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冒险,更不会替他说话。   听着人选一个个定下来,李青文忍不住开口道:“二爷爷,郭大叔,爹,这次也让我去吧,我会骑马射箭、能游水,跑的快,还能听懂京城人讲话……”   并州有自己的方言,跟京城的不一样,村里人不外出,所以大都只会本地的话,周丰年讲话的时候,很多人就听不懂。   他数了一堆自己的优点,屋里的长辈和老人都笑了,“小仔儿,你这孩子是个顶有出息的,不让你去是觉得这一年你跑腿太多,该在家歇歇。”   李青文连忙说自己不累,众人便看李茂贤,这是孩子他爹,才是能做主的人。   李茂贤盘腿坐在炕上,早就看到儿子乌溜溜的圆眼睛转个不停,心里叹气,到底还是点了头。   除了读书,他鲜少拘着孩子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们的路终究还得他们自己走。   就这样,李青文心心念念的京城之行,终是成了。   他们这边商量好,便去见周从信,问问啥时候出发,以及去临肃之后做船的事情。   虽然要两个多月以后才能走,但现在很多人都兴奋的开始说了起来。   回到营地后,李青文发觉江淙今天的话很少,虽然平时也不多,但今天明显更少些。 第114章   京城的秋天来的比边城晚一些, 风雨也柔和几分。   文正书院后山的花随风摇荡,暗香随着风浮动,金黄的梧桐树叶铺了满地, 一脚踩上去有点软。   书房卧房的门比往日还要开的更早一些, 李青卓裹的严严实实, 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木桶, 如往常那般在池水中洗刷墨具。   这活他做了两年, 越发纯熟,不消一刻钟, 都刷洗干净, 然后拎着桶快步往回走。   灯笼和木桶放回房中,熄灭里面的油灯, 他再次转身出门,顺着蜿蜒的小路,向后山走去。   这条路他很熟,只借着天上的残余的星光,便能走过去。   没到时辰, 书院的门不开,李青卓有事出去, 也不会叨扰别人,后山这里墙矮, 人少,翻过去就罢了。   轻车熟路的寻到一处,青砖墙下放着一块石头, 这是他特意放的, 李青卓踩着石头, 扒着墙头,一条腿都迈上去了,突然又拿了下来。   他静静的侧耳听了一下,除了风和花香,后山好像多了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是人的,不是甚跑过来的野兽。   李青卓开口问道:“谁?”   远处有人不耐烦的斥声道:“翻你的墙,管甚么闲事。”   “你受伤了。”对方的呼吸声异常的厉害,李青卓一边提醒,一边小心的走过去。   那人“呛啷”一声拔出什么武器,星子的光照出一片寒光,“滚!”   借着剑光,李青卓看到一个红色肿胀的脸,好像得了风邪之症,可轻可重,眼前这人明显是厉害的,呼气吸气像是拉风箱一般,内里也受了创。   李青卓站在原地,知道自己再往前走一步,可能真的会身首异处。   但他也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十几步开外,和男人对峙。   “还不走?”男人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病症,有些含糊。   又往后退了退,李青卓道:“在下略懂些医术,你不肯医病,我那就替你收个尸,也不枉我们萍水相逢一场。”   男人不怒反笑,嘴巴像是张不开一般,“拿上东西,赶紧滚。”   有块东西从黑暗中抛出来,正好砸在李青卓的脚下,金黄色,是一块马蹄金。   李青卓用脚将金块踢了回去,道:“一口薄棺而已,在下还能拿的出来。”   男人好似被他的举动气到了,呼吸明显更重了些。   李青卓也不着急走了,坐在墙根的石头上,道:“你寻死可要快些,天亮我就喊人了,料想我们书院的人也不想有人无缘无故的死在后山。”   男人气性好像挺大,亦或者是气血翻涌导致症状加重,竟然气晕了过去。   李青卓听到呼吸声一变,立刻往那边扔了几个石头子,对方没有反应,他这才快步过去。   那人靠在假山,身体被花团围住,面目红肿如牛,脖子也是粗了不少,李青卓跪在地上号脉,仔细查看了脸和脖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三粒红色的药丸,喂给男人。   男人不但没了知觉,喉咙处也肿的厉害,定然是无法吞咽。   李青卓面无表情的将药丸放在自己的嘴里,含化后,伸手硬生生钳开男人的嘴巴,俯身喂下去。   喂完药,李青卓用尽全全身力气将人扶起来,男人沉重的身体依靠在他背上之时,李青卓被砸的差点跪在地上。   将人背起来,李青卓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南走,一边呼叫人。   此时天还黑着,书院中所有人尚在睡梦中,打更的老头惺忪着眼睛,听着呼救声,吓了一跳,赶紧跑出来。   他认得天天早起的李青卓,连忙问咋了,李青卓吃力的把那人扔到拉花肥的车子上,道:“有人性命垂危,帮我把大门叫来!”   打更的老头一边嘟囔着“造孽”一边往前头跑,李青卓推着车子,跟在后面。   出了书院,老头跟着李青卓一起循着熬药的味道,将车和人推到两条街的药铺。   这个药铺比文正书院开的还早几年,医术和名声一样好,就算是他们书院的那些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也会光顾这里。   这个时辰的药铺虽然没开门,但是学徒和伙计已经在后头做事了,没费什么力气,打更的老头就敲出了人。   有人上门求医,看上去还很紧急,药童跑着去找师傅,李青卓和打更的老头把男人抬起来。   三人刚一进门,点灯的伙计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这、这股大粪的臭味哟。   药铺的师傅刚从床上被叫醒,衣服都没系好,喘着气给男人相看病症。   把人送到这里,应是没什么大碍了,李青卓还有事情要做,道:“他身上有诊金,你们自取了用。”   他这般说,是相信这个铺子绝不会贪图男人金子,而且天子脚下,权贵世家重重,走路不小心踩到的人,背后都可能牵扯出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只要是想好好活着的人,都不会因为小便宜而招惹麻烦。   药铺的师傅已经号完脉,道:“你给他喂了药?”   李青卓点头应了一声,说出了药名,师傅惊讶的点头,道:“用的不错,小友是懂得医术?”   “略知皮毛。”李青卓道,京城能人辈出,他一个小学徒差的太多了,如果不是救人心切,而这药又是边城那边送过来的,他不会贸然喂药。   不等他再说甚么,李青卓抱拳告辞,出了药铺门,他撒腿往回跑了起来。   一口气跑到学院后头的小巷子里,李青卓站在一个小门外,敲了敲木门。   他只敲了一下,里面就有了动静,李青卓便放下手,站在外头等。   很快,屋里油灯亮了,一个穿戴整齐的妇人走了出来,问谁呀,李青卓应了自己的名字。   妇人三步并做二步走过来,开门道:“青卓,嫂子都说了,以后再也不偷偷的走,你安心的在学院读书,早上可别辛苦的跑出来。”   李青卓并没有进门,道:“嫂子,蒋大哥他们相信我,才会将我在京城的住所告诉家里头,你们投奔过来,也是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你们的这份信托。”   方氏也就是蒋立平的媳妇,叹气道:“之前是嫂子想的简单,不听你们的话,一门心思要去边城,自己差点丧命不说,还险些害了冬梦姑娘……”   看她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李青卓放心一半,道:“谁也不想遭到那事,嫂子能想开便好,冬梦姑娘如何了?”   方氏刚要开口,里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来,“多谢李二哥挂心,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李青卓点头,“那便好,晚上下学,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看诊。”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些银子,递给方氏,道:“嫂子,天冷了,你别去给人家洗衣服,我这里有银子。”   “不用,不用,你上回给我的那些,还没花呢。”方氏推开不要,急道:“嫂子给你发誓,以后再不乱跑,不拖累你,你就放心,边城那边来信前,我们几个绝对不离开这里一里地之外。”   她们得出去买菜,不出门很难。   秦冬梦也走了出来,她的面上还有些白,但比刚回来时好多了,此时她的眼中都是关切,“李二哥,我没甚事了,别再寻大夫,倒是你身上的伤,咋样了?”   “小伤,早就痊愈了。”李青卓嘴上说着,却没有把左边的胳膊抬起来,刚才扶那个大块头,好像牵动了伤口,有点疼。   方氏依旧不肯收银子,李青卓道:“嫂子,你且拿着用,等到边城,你让蒋大哥帮我弄几张软皮子,我师傅年轻时身体损伤的厉害,天一冷身上就寒。”   别说江淙在,李家人去边城的更多,哪能打不到野物……   方氏咋不知道他这是托辞,还是把银子收下了,她早就看出来,这孩子看上去好说话,却执拗,自己不收,他定会寻别的法子。   已经给李青卓添了太多麻烦,方氏不想让他再劳心。   蒋家的俩小子站在一边不说话,李青卓叮嘱一番,天边有些发白,他该回书院了。   方氏一拍脑门,拉着他进屋,“饭好了,吃完再走。”   李青卓这次没有推脱,进到屋子里,就看到地上摆了好几个木盆,盆里都是泡着的衣服。   方氏她们几个人到京城后盘缠本来就不多,后来偷跑出去,遭到流匪,别说银子,命差点都丢了,跟着李青卓回来后,心里愧疚,又不想多花他的钱,便接了一些洗衣服的粗活。   洗衣服这事,李青卓到底也没有多说,吃完饭便走了。   知道他早课的时辰,方氏也没留,读书可是顶要紧的事情,不能耽误。   李青卓离开后,屋里的几个人才坐下吃饭,秦冬梦想事情,吃的就慢了些,方氏看她,“咋,身子不舒服了,可不要忍着,咱这离药铺近……”   “没有,嫂子。”秦冬梦赶紧道:“李二哥今日来比之前晚了,我看他身上有些脏,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方氏愣了一下,说了半天话,她都没瞅见,想了想,道:“他今天傍晚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再问问。” 第115章   下了堂, 李青卓刚出来,在外面候着的明月笑着上前,“公子, 数月不见, 怎的又清减了,我家老爷见了怕是得心疼。”   明月是林家的小童, 他口中的老爷是李青卓的授业恩师林唯盛。   李青卓上次下水救人, 对方闹到书院,弄的十分难堪,虽然被指点了一番, 却也因祸得福,得到了林唯盛的赏识。正是因为有他的悉心教导, 李青卓的学业才得以在短短的时间内有了很大的起色, 然后在大考中脱颖而出。   诚然, 会有这个可喜的结果,也离不开李青卓没日没夜的苦读,但恩师的教诲, 令他受益良多, 知遇之恩,永远铭记于心。   看到明月, 李青卓精神一震,立刻快步随着他去见恩师。   林唯盛是湖州的才子,饱读诗书, 虽是一介布衣, 却也凭借着才能成了一位颇有些声望的学士。他原本在书院里教书, 因为熟读法典, 被泸州借去帮着整理陈年案档, 多次离开书院,这回更是走了数月之久。   李青卓到了听雨阁,看到恩师温和的笑脸,纳头便拜。   林唯盛起身扶人,握着他的手腕,道:“青卓果真瘦了,为师知道你每日勤学苦读,可别弄坏了身子,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李青卓连连点头称是。   林婉君背着手,水润的眼睛打量李青卓,“师弟,恭贺你大考得过,再过几个月就要恩科考,师姐准备了两份礼,就等你的高中的好消息了。”   林婉君是林唯盛的独女,从小被爹爹教着读书识字,是个小才女,比李青卓小上几岁,但李青卓入门晚,得叫上一声“师姐”。   “谢谢师姐。”李青卓道:“恭喜师姐和刘公子定亲。”   林婉君娇俏的脸一红,小女儿家的姿态展露无疑,她道:“知道你们要说正经事,我先出去了。”   待林婉君和明月出了门,师徒俩坐着说了一会话,主要是林唯盛询问李青卓的功课,李青卓问候恩师的身体。   然后谈及了要事。   李青卓恭敬的将手里厚厚的一叠纸摆放在案几上,“老师,这是当年洪州和湖州贡品被烧一案的案宗。”   这案宗是秦大伯弄到的,誊抄后送到了京城,纸上的东西,李青卓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林唯盛捧起纸认真的看着,李青卓直直的站在一边。   太阳已经下山,风也大了,秦冬梦和方氏站在门口,她们张望了许久,依旧没有看到李青卓的身影。   俩人一脸担忧,李青卓是个过日子十分有规律的人,今年早上来晚了不说,学堂下课这么久,还没回来,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们准备去书院里问询的时候,终于在远街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个挎着箱子的大夫。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俱是长出了一口气。   就在李青卓周旋于学业、照看洪州来客和查究当年贡品一案,忙的团团转时,边城却是一片安逸。   秋收完了,边城天气越来越冷,营里营外走动的人一下就少了,大都在家里猫着。   李青文和江淙却在外面,老孙和齐敏在和泥,江淙和李茂群在砌窑,这个窑不是烧砖的,而是用来烘烤东西的。   秋收后无所事事,除了京城一行,就等着第一场雪去森林,闲着也是闲着,看到蒋立平他们打回来的一堆猎物,李青文便开始琢磨吃的。   至今煎炒烹炸都可以做,就烘烤还不行,这才着手做两个土窑烤炉。   说是土窑,用的最多的还是砖,李青风去表哥那里拉了一车青砖过来,这东西耐高温,做烤炉壁最好不过。   李青文要做的烤炉有两种,一种是竖式的,在地上挖个一丈深的坑,坑里坑壁用青砖砌上,砌好后,坑底可以放木柴烧。   这种土窑非常简单,却很实用,烤东西之前先在坑底架火,烧上一个时辰,砖滚烫后,在洞口上方横几根木棍或者铁棍,腌肉或者腌鸡倒挂在棍子上,把锅盖扣在坑口上,一会儿就能闻到里面的肉香。   第二种是横式的烤炉,大概样式就是李青文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面包窖,利用窑壁被烧热后逐渐降温来烘烤食物。   之所以做两个,是因为他们人多,又都是爱吃肉的,一个怕是供应不上。   两个土窖都做好了,地上还有一堆刨木头花,这是用来做保温层,已经放进去很多,这些是剩下的。   竖式的烤炉已经能用了,李青文准备先试试。   今天刚打回来的野鸡拔毛掏内脏,把鸡胸的地方切下来,弄成小块,和葱还有姜一起放在锅里煮。   一旁来学艺的李茂玉和刘月蓉娘俩也没闲着,将泡好的蘑菇拿出来,攥干水,切碎,姜片也切成细丝。   锅里煮出来的浮沫撇去,待鸡肉熟了,捞出来沥尽水,然后晾凉。(注:1)   除了他们,马永江等人也在围着看,见李青文只切了半盆子鸡胸的肉,嚷嚷道:“这点够谁吃的,剩下的那些咋不弄?”   李青文看他们,道:“这个本就不是做来吃的。”   原本没打算做吃的,但看到一双双渴望肉的眼睛,李青文还是把剩余的鸡和鸡肉扔到装着老汤的锅里煮上。   盯着他的动作,其余人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过来凑热的村里人咂舌道:“你们这群大爷,有的吃还挑肥拣瘦,天天支使小仔儿,咋不想着赶紧找个媳妇。娶了媳妇,你想吃啥,她给你做啥,还能生几个大胖小子。”   李青文把鸡肉撕成丝,然后用擀面杖将鸡丝捣成细蓉,一边听着村里人催着成亲的话。   今年秋天虽然遭遇了特大秋雨,但是大家伙忙活的快,几乎没受啥损失,村里各家各户还完借的粮食,大都入仓了万八千斤的高粱,不愁吃喝之后,便开始琢磨小辈的亲事。   别人家的不知道,李青宏和李青风以及李青文三兄弟,可是没少出现在村里人给女儿、侄女、外甥女相看时提起的人选中。   因为这个,李青文几乎都不去营地外头,真的是被那些能说道的婶子和奶奶吓怕了……   李青文打了个寒噤,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拿着鸡肉蓉和蘑菇碎、姜丝放到烧好的烤炉里面。   江淙正在外头收拾剩下的泥土,李青文跟着一起,悄悄的瞥着他哥的脸。   他以为的悄悄,在江淙看来就是正大光明的盯着看,但他没有开口。   “哥。”活都快干完了,李青文忍不住开口道:“你这两天是不是心里有啥事?”   江淙点头,“这次往来京城,哥担心你路上的安危。”   “就知道是这样……没甚事,我们随着周大人一起,坐船咋也比回并州顺当些。”李青文一下就释然了,劝慰道:“这次去京城,首要想看看我二哥,再见识见识那里啥东西值钱。咱们边城甚么都有,只是路途遥远,不好弄到京城卖,待我弄清楚了行情,回来专挑值钱的,以后再背东西卖也能省点力气。”   看着他那圆滚滚漆黑的眼珠,江淙伸出手,停了一下,抬起来,摘掉李青文头上的枯叶,声音低沉,“这回要我们仔儿受累了。”   “要是哥你能跟我们一起去,那就好了。”李青文感叹了一句,然后道:“我知道现在不成,以后吧,等你们以后重获自由,咱们所有人都去京城,然后在一起去洪州,我好几年前走的那一趟,甚也没记住……”   三年了,李青文始终坚信,早晚有一天,他们这些人会无罪。受他影响,其他人也慢慢的开始生出一丝一缕的希望,这份希望支撑着所有人好好的过日子。   蒋立平出来时,正好听到他们哥俩说话,道:“京城好,京城好啊,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买不到……就算没甚钱,也有不少好东西,从前我们在那里宿卫时,常去一家酒馆,那里的下酒菜可真是好吃,就着那菜,酒量都比平时长了几分。”   感慨完,他问江淙,还记得那家酒馆的名字不,江淙点头,道:“曲家酒馆。”   蒋立平一拍大腿,“对,他家的酒菜不但便宜,还好吃,去晚了都没地方坐哩。还、还有那个鸡汤面,江淙每次都会吃的那个鸡汤面……”   他这大嗓门,把老孙和胡立川也叫了出来,俩人也一脸怀念的说着他们在京城时候的事。   他们在京城宿卫时,很多时候不能随意走动,多半都在东南城门附近,他们在京城时都得数着铜板花。那个时候,曲家酒馆可算是解救了囊中羞涩的他们,是以每个人的记忆都十分深刻,兴致勃勃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神采飞扬,一时忘记了此时的境地。   李青文没开口,只是静静的听着,看着,透过现在的他们,仿佛能看到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青文走神了,还是李茂玉记得烤炉里面的鸡肉蓉,赶紧用粗布垫着锅盖掀开,一股香气迎面扑来。   她拿出里面烤的干干的肉蓉、蘑菇碎还有姜丝,回到屋里把它们分别磨成粉末,再掺和到一堆。   这就是李青文做的鸡精,做这个就图以后炒菜、做汤省事。   鸡精一做出来,不管是炖菜还是煮菜,放上一些,味道一下就不一样了。   长年围着锅台的女人们最清楚不过。   周瑶的嘴巴和鼻子都是十分灵敏的,她从汤里闻到了一股鲜美的味道,尝了一口炖白菜,点头称好。   变冷之前,地里的所有菜都入了窖,白菜算是最新鲜的,因为它味道清淡,所以佐以他料,格外明显。   李茂玉也觉得好,回头便把自己的那一罐子鸡精粉倒了一大半给陈氏送去。   李茂贤家是第一个通天开始烧炕的,此时族里和村里的妇人们坐在她家炕上搓麻绳。麻籽是李青文买回来的,这东西有毒,怕营地的马误食会毒死,特意选了南边一个偏僻的地方种下。   这东西跟野草一样顽强,河沟和破烂地都能活,更别提边城这里肥沃的土地。   疯长之后收割,一捆捆的浇水沤,沤完剥麻皮,然后把麻丝搓在一起。   李茂玉拿来了好东西,干活的大家伙都好奇的不得了。   陈氏是个大方的,当即便给她们一起分了些。   天黑之前,女人们纷纷回去做饭,煮菜的时候多多少少放了些,因为各家都没有油可放,每天清水加上盐煮菜,滋味可想而知,但今天就不一样了……   因为太闲了,第二日,这好东西便在村子里传开,然后李茂玉便被团团围住。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她做的,得知出自李青文的手,一大片人都愣住了。   不过,随后一众妇人也都不惊讶了,李青文能把同样的肉和菜做的恁样的好吃,会做出这个也是意料之中。   被众人托付着,李茂玉回到营地,李青文正在练字,待他放下笔,李茂玉才开口,李青文连连点头,“这东西简单,姑你应该都看到了,回去教给大家伙吧。”   得了他的话,李茂玉高高兴兴的回到村子里。   一众人正期盼的等着哩,待李茂玉说完,屋里头都安静了,鸡肉没有,姜也没有,还做个啥……   想到鸡,女人们又来了精神,现在家里又宽敞又大,待春天暖和的时候,养些鸡鸭才好,听说营地里有鸡,不知道能不能换点鸡蛋……   伙房的人不知道他们养的鸡被惦记上了,他们昨天也收到了李青文做的鸡精,给官兵做白菜豆腐时放了,都说好吃,有肉的味道。   他们也不想老被说做的是猪食,所以跑到李青文这里来请教了,请教只是个由头,偷学两手,再蹭点好东西才是实在的。   这东西本来就简单,李青文说完,那些人齐声说“妙”,然后跑出去看外头的窑炉,回屋招呼老孙和蒋立平他们帮着挖几个。   他们虽然没有恁多肉要烤,但有这么个东西,自己做啥也容易些。   在李青文的期盼中,边城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   一开始并不大,孩子惊叫着出来接着天上的雪花,大人则赶紧提水把水缸满上,再备上柴禾。   要去森林的人立刻开始收拾,马匹和爬犁也被拉了出来。   下雪的当天,李青文回到家。   小雪腌菜,这两天娘亲和嫂子可得忙,他得帮把手。   腌菜就是把之前晒蔫的菜洗干净,大的一切两半,把叶子包紧,一棵棵的码进土缸中,压的结结实实,码一层撒一层大粒粗盐,一直装满缸都不停,还要再高出几分。   在冒尖的菜上放上木板,木板上压一块重石,随着腌制,盐进入菜里,菜里的水分会被杀出来,顺着缸边淌到外面,用盆子接着就好。   慢慢的,菜软塌下去,木板也会跟着低下来。   常年做酸菜的,都有准头,待冒尖的菜差不多和缸齐平的时候,就得加点水。   李茂玉她们娘三个也来了,几个人从早忙到掌灯时分,腌满了一排缸。   自己家当然吃不了这多,这不是还有江淙那些人。   从前鲜少能吃到肉,陈氏和姜氏都不太会腌肉,这回入冬,江淙送来许多鱼和野味,差不多都是李青文和李茂群还有李茂玉腌熏的。   因为动手早,现在都挂在外头的棚子里头。   从陈文那里得知,可以私下里,偷偷的在临肃那里换盐,所以,李青文又从伙房那里借了不少,承诺回来的时候还回去。   那几个嘴巴馋的,说不用还盐,让他带点海鱼回来,他们还没吃过海货哩。   李青文说如果回来的时候天冷就带,天暖就没法了,总不能吃臭鱼烂虾。   李青文问他们想要啥,这次去京城,如果有空,可以给他们买点不占地方,分量又轻的东西。   伙房的众人纷纷摆手,谢谢好意,没钱。   说到这个,他们就心里发闷,好嘛,在这里当兵都不如蒋立平他们这些流犯,人家到处跑,寻到了好多东西,卖钱也罢,吃到嘴里也罢,都享受过了,他们弄口肉都费劲!   看他们神情憋闷,李青文拎了两只狍子过来,伙房的一众人立刻眉开眼笑,说一定会照看好那些鸡,让他早点回来。   晚上雪越来越大,后天的行程便是定下来了。   这次江淙他们所有人都要去,除了给林潭将军寻贡品,还要警戒森林中的危险。   李茂群也跟着一起,营地这三间房子就只剩下了老邢头和马厩牛棚的十几个人。   当然,他们今年不会像往年那么寂寞,李正亮会领着村里一群孩子过来占满几铺炕,他们看上了这块地盘,早就蠢蠢欲动了。   大人一走,这里和马厩、牛棚,就会立刻成为他们的天下。   早就习惯了出远门,一大清早,李青文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到了院子里。   江淙他们骑马的骑马,驾着爬犁的把袖筒和护腿也带上了。   李青文给甜枣刷了两次毛,村里其他人终于集结好,长长的队伍向着村外走去,后面是出来送的家人们。   李青风一马当先,跑在前头,李青文走着走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转着马头回来跟爹娘和哥嫂道别。   早就习惯了出门就走,一时忘记了,今年家里人都在……   陈氏点头挥手,心里头想,好好的孩子,在这里都跑野了,老四也就罢了,小仔儿也这样。   离开村里好远后,看到后头的人站住了,李青文他们终于不再回头,而是看着前方要走的路。   这次不用江淙带路,李青文和李青风领着村里人走在最前面,他们既然来到这里,早晚要熟悉这片土地,不会永远都有人在前头引路的。   看到努力从雪中探出头的小树苗,李青文十分惊喜,这些他洒下的种子,在不注意的时候,生根发芽,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他赶紧往后传话,让大家伙看好了骡马,别把树苗给啃了。   蒋立平和江淙并排走在后头,他看着李青文的背影,道:“咱们第一次北上时,小仔儿还跟豆芽一样,我那时还都担心他半路挺不过来,谁能想到,能在这里呆这久。”   相比三年前,李青文身量上并没有高多少,依旧是那么单薄,但现在谁也不会怀疑他。   这个小孩跟他撒下的种子一样坚韧。   江淙看着前头,没说话,他们几乎日夜都在一起,他觉得李青文有甚变化,从始至终都是那般。   这次来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在雪里过夜,之前还担忧,但住进了帐篷里的睡袋中,他们就不用为睡觉而担忧了。   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睡袋也不完全是皮子,外面双层的麻布,里面才是各种皮子缝在一起的筒子,虽然有点重,但是不透风,里面还很暖和。   除了那次出来砍木头,村里人不会跑出来这么远,大都是青壮年人,好奇的打量四周,当然,这个时候只能看到还没有被雪盖上枯草。   前头走的雅库特野马脖子上的鬃毛都被编成了小辫子,不用说,这都是村里孩子干的好事。   怕它们冷,村里的人边走边给它们解开这些辫子,一边解一边纳闷,这些一时都不老实的皮猴子,咋就有这个耐心整这些?   几乎没有停,一直走了好些日子,前头的李青风突然加快了速度,有人在爬犁上站起来,看着前方,目瞪口呆,许久后,一个破锣嗓子突然喊了一声,“森、森林,是森林啊!”   这一嗓子,后面的人也一下激动起来,纷纷站起来,看着远方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海,俱是僵直了身子,口中喃喃道:“好、好多树啊……”   这辈子没见过恁多树……   之前去过桦树林的人,回去跟村里人说起那个地方,都是一副没法形容的样子,现在他们再看到眼前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林海雪原,久久说不出话来。   冰雪世界中的树木有的依旧苍翠,有的红似火,有的黄橙橙的……它们直直的矗立在天地之间,仿佛用身躯掀开了天和地的一角,硬生生的撑起了这片令人惊叹的世外之地。 第116章   抵达这一日, 是个大晴天,天空瓦蓝瓦蓝,几乎看不到一片云彩。   一棵棵高大树木挂满冰霜、雾凇片片, 离的远, 那些细小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着银白的光,闪闪烁烁, 起起伏伏, 仿佛是翻涌的浪花,而整片森林就是浪花上稳如泰山的巨大船只。   此行中的人,不论年纪大小, 不少都是第一次见到森林,被冰雪下的浩瀚的林海震撼到, 甚至冒出些胆怯的念头。   他们真的要进到这里面?   即便赶车的人走了神儿, 马也会老老实实的跟着前头的爬犁走, 就这样一点点的靠近了森林的边缘。   李青文和李青风俩人路上倒是没偏了方向,看到森林后却有点摸不准,按照记忆引路, 到森林边上了, 总觉得这片林木好像有点密,从前好像没来过, 不知道从哪里钻进去才好。   到了这里,江淙和蒋立平他们都驱马上前,各自拿出了兵刃和弓箭, 跟着过来的乡亲们还在惊愕着, 并不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危险。   入林之前, 先仔细观察四周, 确定了方位, 这里他们从前确实没有来过,要去到长着油果子的地方,还要再走上几日。   虽然陌生,但这里是森林边缘,一路斜着穿到东北方向,料想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是以,商量过后,蒋立平和江淙在前面带路,爬犁紧跟其后,其他人骑马护在两侧,一行人踏着初雪进入森林。   林中的雪没有外面厚,有些地方甚至还是裸露的,不知道是上面的枝叶遮挡住,还是被风吹散了。   一边走着,齐敏过来跟乡邻们说起林中的种种危险,告诉大家伙不要走散,遇事就喊一声,不要在林中随意点火,不要吃不认识的东西云云。   大家伙都认真的听着,到了这陌生的地界,他们不会乱走乱动,都会好好的听着。   林中的雪不怎么平,爬犁走过后,留下马蹄和木头的印记,擦出吱吱的响动。   在外面时,只觉得森林中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进来之后才发觉,这里其实很热闹。   爬犁往里走,两边的树木修长,高大,树木攀着一种鸟,它们有着长长的嘴巴,用嘴巴不停的啄着树干,发出“梆梆梆”的声音。   还有些倒霉蛋不小心将嘴巴卡在树缝中,正艰难的挣扎着……   雪地上有着各种的爪印,低矮的树枝间时常能看到灵敏的小小身影,这个时节的森林中,还有小动物在锲而不舍的存食物,或者寻找过冬的地方。   不光是人,动物对严寒和饥饿的恐惧也一样深刻。   林木稍稍稀疏的地方,灌木就长的十分旺盛,李青风下马,带着人在灌木里摘果子,这个时候的果实熟透了,但还没有被冻死,冰凉香甜。   李茂群摘了一嘟噜回来,将红色的果子给了李青文,剩下也给众人分了。   没有立刻放到嘴里,李青文端详了片刻,越发觉得这果子有点像红豆越桔,扔到嘴里,酸甜的汁液盈满口,好吃!   灌木中的红果在雪中霎是显眼,村里人看着那果子,没下爬犁。   他们刚被交代过,不要吃不认识的东西,可能有毒,这东西他们确实从来没见过……   待老孙看到他们既想摘,又不敢动手的样子,笑道:“这个可以吃,想摘就摘。”   这话一说出来,爬犁上的男人立刻跳下来,粗糙的大手在灌木丛穿过,摘下的果子都小心的放在兜子里。他们吃不吃没甚要紧的,想要拿回去给媳妇和孩子,她们吃着好,那就够了。   因为摘果子,江淙他们在前面稍稍放缓了脚步,待过了这片灌木,恢复如初。   在森林中夜宿比在荒野之中更暖和些,即便没有了茂密的叶子,粗壮的树干和树枝也都能抵住寒风。   因为要戒备四周,一顶顶麻布帐篷都紧紧的挨着,到了晚上,睡在帐篷里的人时常会被“碰碰”的声音吓醒,出来一看才知道,树上的积雪和冰凌掉到了帐篷上面。   也亏得有帐篷撑着,这要是直接砸在脑袋上,可遭不住。   森林之中的东西大家伙从前几乎都没见过,瞪着眼睛,一直到了油果子生长的地方。   即便从前在这里生活过几个月,可一切被积雪重新掩盖后,森林中每一处都好似没有人烟一般。   江淙的马停了下来,李青文眨巴着眼睛看着四周,半天也没瞧出似曾相识的模样。   这里和森林中其他地方一样,说不出名字的树木,努力挣脱积雪的野草,光秃秃的灌木……   直到在附近看到了油果子,又从树洞里掏出陶盆和碗筷,大家才一副“啊,真是这里”的神情。   江淙等人都开始安营扎寨,后头爬犁的人才手脚慌乱的下来,笨拙的跟着一起干活。   虽然一路上跟着村里头的人跟着江淙他们学了不少安营的事情,到底不如每年冬天都外出的人做的熟练。   有人撑帐篷,有人扫雪,有人砍枯枝,有人摘油果子,有人挖陷阱……李青文从雪中把那几块被火舌舔黑的石头刨出来,摆成三角的形状,薅一堆枯草放在里头。   去年存放在这里的陶盆和其他物什都还在,就是脏的不成了样子,除了土和枯叶,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粪便,也不知道森林中这些机灵鬼,为啥非要跑到树洞里如厕。   锅碗全都翻过去,倒掉里面的脏东西,然后耳用枯草就着雪使劲擦,擦完放在李青文搭的石头灶上。   枯草干透了,是最好烧的,只要风不大,火镰和火折子几下就能点着,橘红色的火燃起,冒出一缕淡淡的烟,几乎都看不到。   枯草烧起来几息间,就把灌木枝条放在上面,有了火底,再加枯枝啥的,火就会越烧越旺。   十几口陶锅都被烧了起来,锅里的雪先是化成一滩水,慢慢的开始冒着热气。   待一筐筐的油果子摘回来,锅里的水也烧开了,大股的浓热之气直上天空,走远些都看不到锅旁边的人。   这次来的人多,他们从营地带来许多东西,此时都堆放到帐篷里面。   那边油果子压碎了,立刻扔到锅里煮,大家随意吃几口油炒面,蒋立平等人便驱马向着四面八方巡去。   一直走到日头挂在树梢,在旁边的树上做了记号,人和马掉头往回返。   回去的路上就没有来时那般警惕,摘了一袋袋的果子,一边走一边啃。   这个时候能吃的就多吃点,等果子里面冻出了冰渣,年纪稍长的人牙齿可就受不了了。   村里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李青文的动作,他们此行是来做蜡烛的。   对于油灯都舍不得用的农家人来说,蜡烛这种不用加油,不用拨芯子,没有刺鼻味道,更亮堂的东西,从前是没法想的。   现在他们不但要想,还要做,自是激动不已,眼珠子都不敢随意眨,生怕会看漏什么。   江淙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远远的就能看到帐篷外面的火光,硬朗的面目一下便柔和下来。   他回来,没有歇着,顶替李青文教大家伙怎么把果子里的油榨出来,李青文则在一边吃着他带回来的果子。   连吃两个甜甜的果子,味道很熟悉,李青文停下来,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圆圆的,像是火晶柿子一般。   天黑也不耽误铲雪,李青风几个人拿着铁锨,把周遭铲出一块空地,虽然没有那么宽,也算是个简单的防火带。   一直煮烧到半夜,困乏的人纷纷回到帐篷,李青文盯着灰扑扑的帐篷顶,一时睡不着。   他这次过来时间很紧迫,教会乡亲们做蜡烛不难,还有另外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做完得带着蜡烛回边城营地,可不能耽误了去京城。   那两件重要的事情都给刘和有关。   可能是太过想念刘和,李青文睡着后几次都恍惚听到狗叫,他索性也不睡了,爬起来去到帐篷外头,却看到不少人都没睡,还在看着火,和灶上的油。   已经有人在蘸蜡油开始做蜡烛了,江淙在旁边看着,偶尔出声指点。   拖着疲乏的身子,李青文走到江淙身后想要下巴垫在他哥的肩膀上,却发现要垫着脚,他气愤的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   一直干到天亮,村里人的汉子跟着老孙去砍树,蒋立平和江淙在找合适的地方,他们要在这里搭建一个木屋。   不出意外,以后每年都得来呆上几个月,一直住帐篷咋也不方便,有个房子,也可能更好的提防野兽。   森林中最不缺的就是树,但树木不是随便乱砍的,起码不能在附近砍,然后再按照某一处树木的稀疏,选合适树龄的,能省则省。   即便来过许多次,江淙和李青文他们始终对这里保持着敬畏之心,他们其实跟地上的落叶和灌木没甚分别,一样受这片森林庇护。   遮风挡雨就不必说了,采集果子和各种食物果腹,时不时还会有各种惊喜和惊吓,他们被教导着如何在这里更好的活着。 第117章   在森林中盖个木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甚至比起个土房子或者砖房都难的多,因为能用的只有木头,木头这么大一根, 又沉, 远远没有土坯或者青砖好摆弄。   一群人去远处,挑选粗细合适的木头, 砍下来, 这个活不但累,还很危险。   锯断或者砍的树干只剩薄薄的一块连接着,高大的树木依旧立着不倒, 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小心的,谁都不能乱跑, 否则一股风吹过来, 树猝然倒地, 不定哪个会被砸上。   树木轰然倒地的那一刻,地上的雪和纷杂的树枝子飞上天,这个时候可得护着脸和身子, 倒霉的可能就会被四处飞的断枝刮出一道血口子。   树一倒下, 拿着的锯的人就会立刻上去,锯断树枝子, 旁边有人捡树枝子放在爬犁上,拉回去烧火。   虽然李青风、李青勇和马永江三个一心想要砍木头,但被长辈和蒋立平压着, 只能干捡树枝这种杂活。   剩下的树桩, 也不会废弃, 拿着锯子一圈圈的锯下来, 修整一番, 就是顶好的菜板子,拿回去,各家的媳妇和老娘一定喜欢。   待树干处理的差不多,用几股粗壮的麻绳套在头上,几个男人分站在左右,结实的木棍穿在麻绳上,抗在肩上,一起喊着,将木头扛上爬犁。   树木茂密的地方,爬犁拉着长长的木头不好走,所以一次只能拉一根,有人牵着马走,旁边还有俩人看着左右和后头,别让木头刮蹭到旁边的树。   拉回来的木头卸到空地上,李青文拿着斧头砍几下,待树皮露缝,便用手抓着树皮往下撕扯。   撕下来大树皮留着做防水的顶,小的树皮拿去烧。   江淙和蒋立平已经选好了一个向阳的地方,清理完地上的雪,正用木棍粗糙的画线,一边干一边寻思这屋子该咋盖。   树皮还差一小块了,李青文突然停下来,盯着北方看,道:“我好像听到狗叫了……”   自从到这里,李青文这话说了不下几十遍,一众人都无奈的叹气,“没有,是风的声。”   又停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风声,李青文悻悻的接着干活。   扒掉皮的木头光溜溜的躺在地上,一棵棵的涂抹上蜡油,这些蜡油是加了防虫的药煮的,抹到木头上,也不知道作用多大。   众人围在旁边,比划着,这玩意该如何切,如何锯。   那边选好地基,便开始平整地面,用大木头墩子夯实角角落落,放好石头和木头柱子。   若是有精通盖木头房子的匠工,在动手之前,对木屋里外样子在心里和脑袋里过上无数次,早早的动手修整梁檩,做好榫卯。   奈何他们都是门外汉,得先把一整根木头放到支撑的石头和柱子上面,然后再蘸着红果子汁在树干上画印,用锯子把划线的地方一点点的割成薄片,割完薄片一块块的刨掉,露出一个圆滚滚的榫槽,这便做出来一个“嘴”。   另外一根木头放在这个嘴里,被紧紧的咬住,这两根便固定在了一起。   其他的也用一样的法子,嘴舌相咬,咬的越紧,也越牢固。   没有一个人想要浪费木头,做的时候都很小心。   再小心,第一次做难免也会手误,废了的木头就会被扛下来,用锯子弄成木条,留着做门窗。   除了蒋立平他们,村里这次也来了几十人,十几个在那做蜡烛就足够了,一部分人去外头巡视,要是运气好,晚上还能带点野物回来。   当然,带的多少有时也跟运气没关,譬如箭法极差的,不但打不到猎物,还得去一次次去雪里找箭,手冻肿了还得藏着点,当然不管藏的多严实,还是少不了被其他人笑话。   李青风带着人背着篓子去采药,药材虽然不能吃,但是能卖钱,周瑶教,他很上心,哪种药材贵,哪种便宜,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剩下的人都在盖木屋,三五个人一面墙,四个面同时起,其余的打下手。   李青文就是那个打下手的。   他打下手并非刨木头,或者锯口子,而是做饭。   一天三顿,一顿用油炒面糊弄过去,一顿高粱米饭,一顿煮冻饺子,冻饺子是在家里做好的,有的是白菜馅,有的是白菜豆腐馅,这俩并没有啥不同。   各家各户的盐都腌菜了,酸菜还没腌好,他们恰好这个时候离开家,馅里放点大酱都算是提味了。   面是特意磨细的高粱面,饺子个头也挺大,就是没味啊,还不如啃几个果子。   大家伙到边城,刚吃几顿饱饭,倒不是挑剔,实在是不好下咽,就连李茂群都得皱着眉头往下吃。   看他们吃的痛苦,李青文也没法,他这次也只带出来一点点盐,数着盐粒子下锅的滋味也难受。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想,再忍忍,待去了临肃,就是把脑袋给削尖了,也得弄到盐!   毕竟要干重活,不吃盐可没劲。   想了想,李青文开始煮高粱米饭,煮好的饭放着沥水。   秋末的野物油脂最厚,打到后,就能炼出很多油,把带来腌肉切碎,放到油锅里炒上一会儿,然后再倒米饭,一边翻,一边捣碎里面的饭团。   腌肉里面有不少盐,当菜吃可禁不住他们这些无底大口,混在米饭里正合适。   他这边才动锅,盖房子的那些人就闻着香味看过来,鼻子不停的耸动,迫不及待开始想着今天这顿饭食。   煮饭不麻烦,米下锅,时不时的搅几下就成了,炒米饭略微有点费事,得一锅锅的炒……   可能是人多的饭做多了,虽然手臂酸痛,但是二十多锅李青文一个人就炒完了。   放下木铲子之后,总觉得胳膊好像粗了,李青文盯着江淙因为干活而挽起的袖子露出的小臂,想着,自己的肉能长那样就好了。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但大家伙已经被香味勾引的腹鸣声阵阵,见李青文发呆,胡立川便凑上来道:“江淙好像饿了,我刚才看他嘴都白了。”   李青文站起来,高声喊道:“吃饭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管时辰了,欢欢喜喜的跑到帐篷来,不用李青文,直接用碗去盆子里舀炒饭。   这也是门技艺,手艺好的,碗插进去,盛出来的米饭冒尖,手艺差的,只就有大半碗。   炒饭是松散的,不如煮米饭粘,这个时候手法的高低立显。   张玉海一直是这门手艺的佼佼者,手都不会碰到盆里的饭粒子,轻轻松松就能盛出比别人更多的饭。   因为他家穷,兄弟姐妹多,抢饭快,下手准,在坐的这一个个,无人能出其左右。   像是李青勇,碗还没伸进去就砸地上,这种祖师爷赏饭不赏饭的不说,他现在得去找碗才能吃到嘴里……   怕晚了剩不下几个饭粒子,李青勇直接端起了盆,盆底还有一些,也不知道够不够一碗。   米粒油汪汪的,中间夹杂着咸肉碎,香的让人闭不上嘴,只不停的往里扒拉饭。   李青文坐在树墩子上,一边吃,一边用筷子把碗里的肉粒挑出给小四哥。   李青风一嘴的饭,模模糊糊的说了声“乖仔儿”,结果不小心喷出来几粒,赶紧又闭上了嘴巴。   这顿饭吃的酣畅淋漓,一个米粒都没剩下,陶锅锃明瓦亮。   吃完饭,大家伙歇上一刻钟,李青文解开江淙和李青风缠在手上的布,没看到什么伤,又重新给绕紧,在胳膊上打个结实的结。   干这个活难免会受伤,只能尽可能的保护好身体。   正歇着的时候,西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杨树村的众人一惊,面露恐慌,纷纷的站起来。   齐敏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是高玉宝掉到陷阱里了。”   村里人大眼瞪小眼,眼睁睁的看着齐敏和另外几个人,跑到陷阱处,把高玉宝给拉上来。   外面拽的人动作娴熟,里面往外爬的也挺快。   无他,手熟罢了。   短暂的休息过后,男人们继续去干活,李青文一边看人做蜡烛,一边摘芹菜。   这野芹菜是出去巡逻的人摘回来的,长的地方好,没有被冻死,就是有点老。   把所有的芹菜都摘好,洗干净,撕掉粗糙的脉络,斜着切成一片片的,下锅焯水。   李青文拿出一段腊肉肠,肠子是伙房的人帮着灌的,他们不差盐,咸,正好用来和芹菜一起炒。   所以,晚上大家伙又吃了一顿高粱米和芹菜炒肉肠。   芹菜脆口,肉肠咸香,个个吃的肚子溜圆。   顶着李青风杀人的目光,好几个人都说,“仔儿要是一个闺女,嫁到谁家谁家可就有福气了。”   李青文哼了一声,自己要是个丫头,难不成还要大老远跑出来给一群男的做饭。想的美。   这些人一天三顿饭都得吃油炒面!   李青勇突然想起了那日的事,对着李青文挤眉弄眼。怀笑道:“仔儿再好,你们也别惦记了,他是江家的人。”   其他人并不知道老祖宗错认李青文的事,但清楚李青文和江淙比亲哥俩还亲,误以为李青勇说的是关系近,纷纷点头,“这话错是没错,就是少了半句,江淙也算是咱们李家的人。”   “一个女婿才半个儿。”有人高声道:“江淙比咱们村的那些女婿可都好多了,起码是大半个儿!”   “你们这些人,被人救了命,还要厚着脸皮占人便宜。”有人撇嘴道:“倒是赶紧给江兄弟找个媳妇,才好说这话。”   江淙和李茂贤家的种种,一开始大家伙只是听着感叹几句。后来,不管是村子里那三百个青壮力去边城,还是全村老少一路北上逃荒,江淙和蒋立平他们帮了太大的忙。   如果没有他们,这一路上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个,所以说江淙是全村的恩人不为过。   是以,不管是年纪大的,还是长辈,对着江淙他们都很客气,更别提小辈了。   也就是长辈不在,这些人说的高兴了,才会跟江淙逗两句。   江淙笑而不语,李青文就替他说道:“娶亲啥的不用你们操心,我哥这么好,可是招很多人惦记,等以后自由了,他才会正儿八本的谈亲事。”   说完,他还冲江淙挑了挑眉,一副为大哥担事的得意模样。   江淙摸了摸他脑袋上被帽子压飞的短毛。   如果江淙不是戴罪之身,攀亲这件事大概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但大家伙都知道他们的处境,心里头不知道多可惜,嘴巴上也都留情。   怕说多了,人家不是心事。   知道自己睡觉沉,躺下之前,李青文就和晚上做蜡的人说,如果听到狗叫就喊他起来。   大家纷纷点头,让他放一百个心。   李青文窝在睡袋中,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他们到森林已经好几天了,刘和还没来,难道是他们部落那里没下雪?   俩人当初约定的是,下雪天在森林中见,他们部落应该离森林不远,不下雪的可能很小。   现在还没过来,有事没办完,还是追查失散的族人出了什么岔子,亦或者是族里出了什么事?   就是因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这个晚上又没睡好。   早上,听到外头有人搬东西,李青文瞬间睁开眼睛,皮袍子都没穿就跑到帐篷外头,结果却看到李青顺他们从爬犁上往下搬一个个草筐,草筐里装都是黄橙橙的圆柿子。   李青文默默的回帐篷穿衣服。   穿完衣服,外头的柿子已经卸完了,一筐筐的,满地都是。   听说是昨天巡逻的人发现了一片柿子树,李茂群他们舍不得好东西就那么烂在树上,今天赶着爬犁特意去摘回来的。   “这么多柿子,要是能都拉回去就好了!”男人们舔着下唇说道。   “怕是不成,这东西就外面一层硬,颠一路都得成汤……”说话的人心疼的咂舌。   这东西是真的甜,他们也喜欢吃,只是爬犁得装药材和蜡烛,这些又重又怕压的果子,不好弄回部落。   他们倒是可以敞开了吃,家里人怕是就没这个口福了。   惋惜归惋惜,活还得接着干。   其他人都用开水冲泡油炒面吃,李青文擦了两个柿子当做早饭。   吃完,他去讨了江淙的匕首,拿着匕首颠了颠,李青文有点舍不得,又把匕首重新插到江淙的腰间,转头朝马永江借。   马永江刚干完活,一头汗,正在呼呼的喘着粗气,问也没问就把自己的短刀给了李青文。   李青文把他的刀洗了洗,坐在木墩子上,拿起一个柿子便开始削皮。   这柿子外面一层稍微有点硬,削皮挺容易,就是抓着的左手要用虚劲,要不然汤汁就挤出来了。   削完皮的柿子放在草垫子上,皮直接用盆子接着。   李青文削了好几个,马永江终于歇好了,转头看他的动作,惊道:“吃个软柿子还削皮,你这是啥公子作派?”   “我不是吃,是想把柿子晒上,好弄回去。”李青文眼睛看着刀子,嘴上说着话。   不知道他要咋晒,马永江一脸怀念,“从前我娘就给我削果皮,果皮特别薄,那么长都不断,可是我一直都没学会……”   没学会是因为他懒得削皮,嫌麻烦。   李青文默默的把手里削好的柿子递过去,马永江不但不接,脸色一下就不好了,他今天吃了好多,如厕都是焦黄的,实在是不想闻这个味儿了。   熟能生巧,李青文削皮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时辰,草垫子就摆满了。   其他人听说用这个法子可以把柿子晒干,立刻就去帐篷里拿席子,用布擦干净,放在见光的地方。   干累的人歇着的时候,也会跟着削,金黄的柿子摆满了一张张席子。   李青文抽空做了两顿饭,大半天功夫,所有的席子都用上了,还剩下几筐柿子。   担心自己突然会走,李青文特意叮嘱其他人,这柿子吹晒两日,待外面发白,结皮的时候,就捏饼,捏出来的籽一定要存好,拿回营地种。   晒个十日左右,大概能有个半干,外头微微出糖霜的时候就可以收起来,往篓子里装时,一层柿子皮,一层柿子饼。   事实上,他白费口水了,两日后,捏柿子饼时,刘和没有出现,十日后,柿子饼都晒干装起来了,还是没见刘和的踪影。   这回,李青文已经开始急了,心里惴惴不安。   此时木屋差不多快要盖成,江淙看李青文焦躁不安,没跟着他们一起干活,领着他骑马出去找。   每次都是刘和来找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部落在哪里。   江淙也不知道,他带着李青文去暖河。   跟他们上次离开时相比,暖河周边好似没甚么变化,只是岸边的那几个池子水面低了些,当初他们弄塌的那个池子,和里面的河水彻底融为一体了。   俩人看到南面岸边摆着几块石头,这几块石头之前好像没有。   走过去,看到石头旁边还有骨头梳子,梳子的齿都是白色的兽牙做的,一个个的,用绳子绑在木板上,兽牙倒是挺干净的,木板的缝隙里夹杂着几根毛……   江淙把这个骨头梳子拿起来,看着那毛,好像是狗毛。   刘和说过,森林中有许多吸血的虫子,钻进皮肉不吸干骨血不罢休,不管多凶狠的野兽都害怕,泡过这里的水的狗,虫子就会避开。   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给狗洗澡的,之前没有,那就是今年留下的。   不知道是在刘和找他之前,还是之后……   除了这些,俩人半天也没有发现别的,天色渐晚时,不得不回帐篷。   快到营地,江淙就察觉到不对,有一股陌生的味道。   他让李青文去后面,自己拿起了弓箭。   往前走了没多远,江淙看到了巡逻的齐敏,问他出了什么事。   齐敏喊道:“刘和来了。”   江淙和李青文都是一愣,立刻拍了马屁股几下。   到了地方,却没有看到狗,进到帐篷,果然看到了刘和,除了他,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看穿戴,应该是他们族里的人。   只是打了一个照面,李青文的脸色凝重起来,“你、你咋受伤了?”   刘和左臂横在胸前,被包扎的很严实,脸色苍白,浑身一股子草药味。   刘和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去追寻族人的时候,中了陷阱,能活着就是万幸,只断了胳膊那是山神在保佑。”   李青文确实盼着他来,但却不想看到刘和受伤,问道:“有啥我们能帮你的?”   虽然跟刘和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多,但彼此都很熟稔,他碰到了麻烦危及到了性命,李青文很想要出力。   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刘和这人重信守诺,跟他们合的来,算是惺惺相惜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出手。   刘和摇了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是我们族里的沉疴,多年来全族人都束手无策,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插手也没有甚么用,反而可能会引祸上身。”   李青文皱眉,“不试试咋能知道,你们遭遇到的麻烦,我们离的不远,可能也同样会碰到,这是我们共同的难题。”   终究不想牵扯到更多的人,刘和微微叹口气,“此事暂且先不提。这次受伤,我来晚了,但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你和江淙收拾东西,随我们回部落。”   “现在就要走?”有人吃惊的问道。   外头已经黑了。   刘和点头,“现在就走,越早越好,省得再生变故。”   李青文忧心忡忡的收拾包袱,跟江淙一起坐到雪车之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高大的驯鹿拉着雪车,离开了帐篷。   部落的男人赶着驯鹿,刘和跟李青文他们背着风坐在后面,李青文问起了那些大狗,刘和道:“它们灵活,有两只受了轻伤,其他的没有大碍。”   李青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罗车国的人干的?”   手臂疼的厉害,刘和紧皱眉头,恨声道:“是,他们抓我们部落的人,杀我们的鹿,是一群该死的!”   察觉到他的伤口不太好,江淙从怀里掏出一瓶周瑶给的伤药,递给刘和,“固本培元,一天两粒。”   刘和道了一声谢,接过瓶子,倒了两颗出来,放在嘴里嚼碎,咽下。   嘴和心都是苦的。 第118章   雪车在月色下行走, 他们沿着森林中的雪地,一路向着东北而去。   走到日头出来时,李青文靠着江淙肩膀打了一会儿瞌睡。   刘和也在闭眼休憩, 他受伤又赶路, 实在是难捱痛苦。   他们都是带着干粮的,停下来时, 各自随便啃几口, 喂鹿食物,歇息一阵子再继续走。   原本李青文以为他们是居住在森林之中,但是几日之后, 雪车却停在了旷野之上,李青文打量着四周, 并没有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   前头赶车的人却是给他俩一人一条兽皮带, 让他们绑在眼睛上。   部落不许外人进入, 如果不是那块乌青木真的做成了箭矢,而他们又无法将东西还给李青文,就算是死, 族里任何一个人也不会为外人引路。   刘和露出一个歉意的苦笑, 李青文和江淙二话没说便绑上了眼睛。   到人家地盘,就要守人家的规矩。   陷入黑暗中, 李青文只觉得雪车动了起来,江淙却察觉到雪车变了方向,风刮在脸上明显不同了。   既然看不到, 李青文就继续睡觉, 省得浪费功夫。   为了等刘和, 他这些天都没睡好, 这下有了合适的机会, 李青文放心的进入了梦乡。   就在他沉沉入睡之后,雪车再次扎进了森林之中,短暂的白昼过后,迎来了漫长的黑夜。   一轮圆月悬挂于空,清冷的光指引着驯鹿回到森林深处。   雪车停在高耸山谷外,刘和下了地,刚要开口,江淙却道:“让他接着睡。”   刘和点头,伸手取掉他眼上的兽皮。   将李青文平放在雪车上,盖好了皮褥子,江淙抬脚下车,踩在了厚厚的雪地上。   刚一落地,他便觉察到脚下的雪壳很硬,一脚下去,脚腕竟然还露在外面。   赶车的那个人收集柴禾,自顾自的在远处架起火。   刘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十分憔悴,他看着江淙,道:“江兄弟,箭矢在水潭里的巨石之中,你要入水取出,方能带走。乌青木本来是你们寻到的,我擅自将它锤制,理应双手送还,但我和族人不得其法,多次下水都是一场空,只能劳你亲自动手。”   江淙点头,“刘大哥,你能将箭矢做成,江某已是感激不尽,剩下的事情,便交给我。”   一边说话,江淙走在火堆边脱掉全身衣物,他没有着急下水,而是用掌心搓动胸口。   月华如练,前方的水潭却如死水一般寂静,一丝波澜都没有,横贯在水面的黑影巨大无比,像是匍匐在空中的巨兽,好似歪着脑袋好奇的凝视着地上的这一滩小水洼。   江淙瞥了一眼,便知道天上的并不是什么巨兽,而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风车。   数丈高的风车正对着后面裂开的峡谷,风从峡谷中吹来,风车“吱吱呀呀”的叫着,只颤   不动。   看着深沉的水潭,刘和继续叮嘱道:“谭水深,要小心,我让阿伦同你一起下去。不管能不能取出,听到风啸声必须离开水潭,间之轮一旦转动,水潭底也躲不掉。”   间之轮就是江淙看到的巨大风车,不知道是何用途,但它的位置恰好在水潭上方,一旦动起来,后果可想而知。   江淙问道:“倘若转起来,多久才会再停?”   刘和道:“风小了就会停,可能几个时辰,也可能几日,十几日子,几个月。”   江淙搓热了全身,走过去,准备下水,那个叫阿伦的男人也脱掉了衣服,在身上涂满油膏。   江淙跟着阿伦,光着脚踩着雪一步步的进入到潭水之中。   潭水果然无比刺骨,江淙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沉入水潭。   他下水的速度很快,阿伦愣了一下,也扎了进去。   在岸上看时,水潭漆黑一片,但是进入水中却能看到斜照进来的月光。   阿伦在水中引路,江淙跟在后面,透过清澈的潭水,可以看到潭水底部有一块明显突起的地方,那里并有泥,没有草,只有一大块孤零零的石头。   阿伦游到石头那里停下来,江淙眯着眼睛看过去,这块青色石头表面光滑,中间却有一条缝隙,长约一尺八寸。   阿伦对着那道缝隙,示意他箭矢就在里面,江淙也抬手指了指水上,让他上去。   既然已经带到,阿伦也不再多留,转身就离开了。   江淙脚站在石头边,正顺着缝隙看向里面,发觉脚下的触感十分熟悉,低头看,脚底踩着一片青色,跟他们捡到的乌青木一模一样。   江淙惊愕一瞬,旋即发现,面前的这个青色大石头,也是乌青木,它和脚下的这一大片是连接在一起的。   时间紧,压下心里的惊诧,江淙将手伸进缝隙。   指尖摸到了里面一片滚圆,他的手指顺着这片圆绕了一周,应该就是箭矢,但箭矢跟石头壁贴的死死的,几乎没有一丝空隙,根本无从着手。   江淙将手缩回来,从随身带下来的口袋里掏出了铁锥,铁锥伸进去,铁锥尖沿着边想要撬动,里面不但纹丝不动,铁锥尖还弯了。   江淙又尝试了其他法子,依旧没有结果,他终于明白刘和他们为啥守着这个无法取出来了。   他踩着水浮到水潭之上,深深的吸口气,再次扎入潭底。   再次入水后,江淙没有继续跟那个缝隙较劲,而是围绕着突出的乌青木一圈圈的转。   这块木头乍一看像是个台子,做箭的台子,只是做好的箭却落进了里面,无法取出……   这是没道理的。   本来就微弱的月光越来越淡,江淙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瞳孔缩紧。   他再次将目光转到乌青木台子四周,一寸寸的看过去,缓缓的踩着水,转了一周圈。   整块乌青木浑然一体,和地下的部分也丝毫没有缝隙,唯独只有后面的一角处,颜色略有些黯淡……   江淙来到那里,用手按了按,很硬,指腹慢慢来回滑动,一片光滑平坦,并没有发现甚么不同。   相信自己没有看错,江淙执起铁锥的另外一头,用力的戳向那处。   那里丝毫没有松动,江淙却是更觉得有异,铁锥回到手心的力道不一样,这里并非是乌青木。   就在他想要弄掉这里查看其中的玄机时,原本宁静的水潭渐渐的起了涟漪,于此同时,远处有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啸声。   巨大的风车被催动,微微的颤动起来。   刘和脸色大变,冲着水潭里面,喊道:“江淙,快上来,起风了!”   风啸声越来越大,江淙已经听到,他斜侧着身子,一下一下的用力砸着那块已经塌落的地方。   此时风车已经缓缓转动起来,水潭的水像是被天上的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吸起,江淙用尽全身力气,将锥子底部狠狠的插进那个砸破的洞中。   乌青木台子猛的一震,一个长物便从上面那道缝隙跳了出来。   江淙一把抓住,顺着水的吸力便向上而去。   “江淙,江淙!”   李青文被喊声惊醒,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依旧在雪车上,而且竟然能看到东西了……   听到刘和的喊声,他心里一颤,环顾一周,看到月光下的两个人,却唯独不见江淙,李青文连忙跑过去,“我哥呢?”   “在、在水潭中……”刘和惊慌道,“他还在水里。”   李青文想要跑过去看,却被刘和拦住了,“不行,危险!”   一听这个,李青文更要去救人了,他刚迈步,就听水潭里“哗啦”一声,江淙像是从水里弹出了一般,眨眼间就跑了他们跟前。   刘和还有阿伦都惊呆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之快,李青文立刻扑上去给江淙擦身上的水。   过了一会儿,转动起来的巨大的风车狠狠的砸在水潭之中,他们四个人被飞溅出来的潭水险些砸倒,不管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都淋个透透的。   火堆也被浇灭了,他们哆嗦着赶紧去远处,再架火。   因为要下水,雪车之上准备有皮毯,阿伦取过来,四个人分别披上,李青文小心的给刘和解开皮带子,怕他手伤的手沾水感染。   结果一层层的打开,发现里面是干的,就把外面那两层湿的扒掉,重新又裹上了皮套子。   伤口要注意保暖,也不能受冻。   江淙一边擦身一边将火烧的更旺。   “刚、刚才可真是太惊险了。”刘和冻的嘴唇发抖,“江、江淙你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裹着毯子的江淙给他赔不是,“当时已经砸开了,不想无功而返,所以我才耽搁一会儿,害刘大哥你们担心了。”   “砸、砸甚么?”刘和忽然就不发抖了,愣愣的看着江淙,“潭底的是我族圣木,不可能会被砸坏……”   李青文刚睡醒就遭逢这个变故,一脸懵的看着俩人。   “你们族里的圣木没坏,破的是别的东西。”江淙说着,将手里戳着火堆的东西递给李青文,“仔儿,看看这是你说的楛矢石砮不。”   “你、你、你……”刘和愕然的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竟是第二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伦也是目光颤动,一脸的不敢置信。   听到这四个字,李青文浑身一震,两眼发光的接了过来。   手里的东西约莫一尺八寸长,沉甸甸的,擦掉上面刚沾的灰,乌青色的一根棍子,平平无奇。 第119章   雪车在树枝间穿梭,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四个人。   完成了他的承诺,刘和留在部落养伤, 阿伦依旧驾着驯鹿, 李青文的身边是一个老妪。   这个老婆婆是她们部落里硝制皮毛数一数二的好手,她此番前来是教李青文等人如何炮制皮子、搓拉筋线的。   李青文摸着袖子里的东西,直到现在,他还有点不敢相信。   那天晚上, 四个人在火边打哆嗦,轮流摩挲了这箭矢半天。   箭身就是光溜溜的木头,箭头处稍微细一些,但算不得尖锐,这玩意能不能射穿兔子和野鸡尚未可知。   李青文拿着这不太像箭,更像棍子的东西戳了戳地上的木头,只留下了一道印子……   阿伦特意搬来石头试了试, 不管多大力气,并不能刺破石头,倒是江淙将乌青木抡起来, 使劲敲了石头几下, 石头被生生砸掉了渣滓,木头还是好的……   李青文想, 棍子可能才是这东西的正确用法。   阿伦和刘和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比刚才知道江淙砸碎了水下的东西, 箭矢被自动顶住来都震惊。   风停时,部落孩子们会去水潭里玩耍, 从小他们就知道水下的东西是族里的圣物, 但并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的。   不单是孩子, 族里很多年纪大的长辈也一样不知道。   一起泡温泉的时候,刘和发觉李青文捡到的石头很熟悉,恰好族里的长老出来放鹿,他便借去让长老看,然后便有了后面的事情。   木头放在潭底,巨轮锤炼了一年,没有碎,落进了缝隙里,都以为是传奇之物,结果拿出来却是这样子的……   阿伦和刘和都不敢相信,但这根东西就是从那缝隙里吐出来的没错。   俩人不顾夜色,带着东西进入峡谷,去见了族里人,李青文和江淙吃完东西,他俩就回来了,族长和几位大长老不在,其他人不懂这个。   最后,李青文带走了这根乌青木,分别时跟刘和说,那个被毁了一角的台子,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回头过来修补……   刘和摇头,他坚信,乌青木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坏掉,但现在看不了,只能等风停了再说。   就这样,李青文和江淙在天亮前踏上了归程。   对于刚到手的这个东西,李青文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楛矢石砮,因为他也没见过,只听过它的传说。   他点失落,但转念一想,这东西结实,不扎眼,还趁手,最重要还是捡的……   实在是没法奢望再多!   一路心情如何复杂不表,且说他们回到帐篷这里,木屋搭建好,蒋立平等人已经住进去了,雪车一到,李青文和江淙便被一众人团团围住。   知道他们想要看啥,李青文交出了东西,然后把阿伦和老婆婆请进木屋。   那些人还在研究呢,李青文喊人赶紧过来学硝皮子。   老婆婆说,阿伦磕磕巴巴的解释,李青文也认真的听着,技多不压身,多学点总没什么错。   这俩人教大家伙弄皮子,老孙他们也手把手教一老一少做蜡烛。   最挂心的两件事一解决,李青文便开始想着回营地,距离出发去京城的日子剩下的可不多了……   蜡烛做出来不少,附近的药材也都采集的差不多了,熟皮子这手艺没一两个月学不好,李青文和江淙决定先行一步。   蒋立平他们琢磨了那木棍,也没弄明白能干啥,临走前痛快的还给李青文,又叮嘱他此番路上务必要小心。   毕竟这趟是接自己的媳妇,蒋立平比任何人都经心。   李青文频频点头,让他照看好阿伦和老婆婆。   收拾好两个爬犁,江淙和李青文和众人挥别,一前一后离开森林。   营地那边,临近出发,周从望突然腹中绞痛,周瑶过来看诊,说是肝郁气滞,湿热蕴蒸,最好静养一阵子,这个倒是不耽误走动,就是疼。   她说的没错,有时周从望跑跳都没事,练剑也无碍,但吃的肉多了,油大了,或是着凉,可能突然就疼起来,痛的满身大汗,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晕过去。   周从望这样子,周丰年自然不能带他回京,让他好好在边城休养,疼也是会疼死人的。   怕自己路上发病会拖累公子,周从望也不敢强求,只暗恨自己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闹毛病。   边城这边也会有数名官兵同行,但只送到临肃,坐船到京城,公子身边就只剩下了周从信一个人……哦不,这次不一样,还有李青文他们……   不管周从望心里如何懊恼,药一顿不少的得喝,粥一天三顿也不能多吃。   农闲过后,营地远处的砖窑却是越来越热闹,烧废了几窑大大小小的砖瓦后,陈定新延长了烧火的时辰,终于成功的烧出了大青砖。   然后十几个砖窑便同时冒气了烟,干活的有百姓、流犯还有官兵,旁边还有包裹成球一般的半大孩子看热闹。   当然,看不了一会儿就被大人给轰了回去。   李青瑞和李青宏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他们担忧李青文为何迟迟不归时,江淙和李青文披风带雪的到了家。   俩人被按在炕上歇着,有啥事其他人忙乎就成了。   李青文歪倒在被子垛上,从口袋里一个个的往外掏柿子饼,爬犁都装满了,未免马赶路辛苦,他只在身上揣了一些回来。   这新奇的玩意,谁也没见过,家里几个人大人分了一个吃,软糯香甜,中间的糖心真真是甜到了心坎里!   因为味道好,他们都没再吃,全都留给了家里两个小的。   李青文本来想让俩侄子拿去给老邢头他们尝几个,结果哥俩跑的比兔子还快,兜着好东西已经跑去了营地,跟老邢头他们一人一口的分着吃了起来。   当然,这个可不是白吃的,老邢头等人吃完得把牛粪刨出来给他们。   最近哥俩又喜欢上攒牛粪和马粪,也不知道到底要干啥。   也就是今天李青文回来了,要不李茂贤他们都看不到这俩孩子,不光他们,村里的孩子也更喜欢住在营地里头。   这次哥仨进京,到时候千言万语都说得,家里就不必再给李青卓写信,倒是李茂贤写了两封,一封给秦林,另外一封给程年明。   虽然离开柳山县时便已经给俩人分别通了信,但那时才出发,现在一家和村里人在边城落脚,自然少不了给俩老哥哥报个平安。   他们要去京城的事情,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营地里的流犯找上门,求他们帮着给亲人和朋友送信,有的收信人在京城倒是便利些,有的在南边,这种还要另寻商队和跑差。   李青文他们从前捎信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银钱,今日终于也能收一回辛苦的钱。   孙永浩没银子,想给布顶替,李青文看了人家恁多书,用了那多纸,不可能伸这个手。   还问孙永浩缺甚么,他从京城带。   李茂贤家刚安静几天,又有客人纷纷上门,一直到李青文他们出发这一日,家中来客依旧不减。   流犯们也是没有办法,边城这个鬼地方实在是太偏远,一年只有押送犯人的差役来几回,想要和外头联络实在是难。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自然都奔着来。   江淙和李青宏在检查爬犁和马匹,李茂贤和李青瑞在接待客人,李青文把甜枣留在家里,换了那头骡子出门……   一切收拾妥当后,周丰年和周从信以及十几个官兵到了,李家这边的人跟家中老少道别后,也都纷纷上了爬犁。   这次是陈文和他的两个手下带路,只有他们去过临肃,也没有其他的人选。   后面两张爬犁,留出了很大的空地,是专门给李青文和江淙准备的,别人在家里热炕头睡觉的时候,他们在营地和森林之间奔波,实在是受了不少累。   李青文半躺半靠了一天,觉得冷,夜宿在外面的第一天,就把他的那个爬犁东西搬到了江淙的爬犁上,弄出两个人能坐着的地方。   第二日,哥俩靠在一堆不怕压的药材根子上,相互依偎取暖。   李青文的头脸和身上都被遮挡的严实,赶路的时候一直半睡半醒,陈文偶尔来后头跟江淙说两句话,故意道:“他睡,你可得精神点,看着路,你眼神好,万一咱们走岔了,起码还能返回营地去。”   他这话自然是说笑,边城到临肃的路不难走,他回来的时候还特意四处察看了地形,沿途做了记号,除非天气巨变,否则不会迷路。   陈文问了森林那边如何,有没有再遇到普句人,江淙再次提及刘和的部落跟罗车国的冲突。   这个他早就报了上去,只是林潭觉得上次巡防时去的已经足够北,那都没有发现罗车人的踪迹,就定不会对边城营地不会有威胁。   江淙不这样认为,但他们这些流犯又做不了甚么主,只能提个醒,最好做个准备,要不哪天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陈文一边听一边点头,说回去就跟林将军多提几次。   当然,会不会听他的,那就不一定了,但总得试一试。 第120章   往东南走的路上变冷了, 除此之外,未发生任何异常,一众人顺着北风平平安安的抵达了临肃。   杨树村的人都没见过大海, 听说大海比边城还要宽阔数倍的时候, 一个个嘴巴张的几乎能塞进鸡蛋。   来之前光顾着做事,路上可是闲的不能再闲,一个个的可是期盼坏了,这不, 刚到临肃,个个眼睛都管不住的使劲看。   临肃的营地可比边城大多了,不但大还散,这里一个小屋子,那里一个小棚子,彼此还隔着远远的。   棚子和屋子外面大都拉着绳子,绳子上面挂的冻的直挺挺的衣服和网, 临近水,不要小心就会被弄湿,这里永远都挂着晒不完的衣服和鞋。   不管晾啥, 不用靠近都是一股腥味。   随着爬犁的走近, 李青文发现这些房子大都是紧紧的锁着门。   可能是在边城呆的久了,鲜少到有人的地方, 不管是官兵还是杨树村的人都好奇的打量的周围,与此同时, 这里的人也在盯着他们看。   从南边来临肃的人,一年能看到十几二十回, 要不是差役押送犯人, 要不是官兵和驿夫过来送信, 从北面来的可真是罕见。   跟边城那边入冬后猫在家里不同,临肃这个时候外头人还有很多,大都衣衫褴褛,行色匆匆。   岸边有几艘高大的木船正在建造,每一艘都有几十上百人忙里忙外,上面的监工手里拿着鞭子,正大声的斥责那些动作慢的,旁边还有不少人拎着桶往海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四处撒目,不知道为啥,初来乍到的大家伙总觉得这里比边城更荒凉。   边城那边,营地里外都是敦实的土房子,一个挨着一个,屋里屋外挂着采摘回来的肥蘑菇和晒干的野菜以及大大的高粱穗子,烟囱从早到晚冒着烟,火炕和火墙烧的热,出门的一个个都裹的严实。   站在每家的院子外头,几乎就能听到孩子哇哇叫的戏耍和大人呵斥的声音,如果再近点,偶尔还能听到笤帚疙瘩打屁股以及苦苦哀求的动静。   临肃这里,除了官兵那几排房子,剩下大都是木头屋子和草棚子,冷冷清清的,要不是外面挂着东西,甚至都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住,房子和人看着都不少,但仿佛没有人烟一般,看着就冷。   岸边上还有不少像是田一般的埂子,不知道是用来养殖还是晒盐,四四方方围着,一个个的里面已经被冻死了。   远远的看前方,白茫茫一片,却没有瞧到水。   马拉着爬犁到了海边,大家伙发现这里的海冻上了,一问这里的人才知道,沿海这十几里都结冰了,船在海里面,要想坐船,还得再往里走。   周从信招来这里管事的,得知了周丰年的身份,临肃的官兵立刻道:“大人,离船出发还有几日,您瞧是不是先在岸上歇一歇。”   周丰年没说话,不用问,周从信就从他家公子的脸上看到了嫌弃,笑着婉拒道:“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去船上等着便好。”   临肃官兵们也只是例行客套,留在岸上还得多伺候几日,到了船上他们就不用管了,所以一听这话,便立刻在前头带路。   海边的冰层冻的很厚,上面还有一层雪,人走上去倒是还行,马踩上去,一步一滑。   是以,在岸边的时候,大家伙便纷纷把爬犁上的东西卸下来,把底下压着的扁担拿出来,将东西绑在扁担前后,挑着往里走。   李青瑞和李青宏跟在官兵后面,李青文和江淙留在最后。   离的太远了,连船的影子都看不到,来回一趟怕是得不少时候,李青文把鞋提了提,又绑紧,然后把东西挑起来。   他担子上的不多,大都在江淙那里,把马匹和光溜溜的爬犁交给这里的官兵,俩人也跟了上去。   他们踩着冰往里走,临肃这里的人也有跟着同行的,其中不乏有老人和孩子,这天出门又带着桶、铲子和简陋的网,一看就是赶海的。   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约莫一股时辰左右,能感觉到迎面吹来的湿气,远远就看到了水波荡漾。   再往前走上片刻,冰层终于到了尽头,水和冰相接的地方全是人,一个个拿着铲子和木桶在寻找海物。   远处的海面上,一艘大船停在其中,那应该就是去往京城送贡礼的船只,只可惜离的远,看不真切。   浅水层里有小船,装不了太重,一个人上去,然后放几个箱笼便满了,得一点点从这里送到大船上。   反正还有好几天才起航,大家也不急,趁这个时候好奇的四处张望。   因为来之前,村里和族里长辈一再叮嘱,让他们在路上一定做事小心,千万不要给周大人添麻烦,所以此行的杨树村大家伙脖子都伸那么长,也没有凑过去看热闹。   他们平时连边城营地都不进去,冷不丁到了这陌生的地界,多走几步都加着小心。   今天天还挺好的,没有甚么风,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李青文却觉得有点饿了,他正想翻翻行囊,旁边的江淙探手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又软又甜的柿饼子。   李青文一边快速的嚼着,一边惊讶的看着江淙,没想到他从森林里回来时也带了这个。   他的那些都被小侄子给兜走了。   吃完嘴里的,李青文又悄悄的问了句,“哥,你还有没?”   江淙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这次李青文没让他塞嘴里,而是接了过来,掰成了两半,自己吃一半,剩下的一大半递到江淙的嘴边。   笑了一下,江淙把送到嘴边的东西咬了进去。   江淙的帽子正扣在扁担上,此时饱满的额头和端正的五官全都露了出来,他这一笑,本来就十分有神的眼睛更多了几分光彩。   虽然天天对着这张脸,但李青文忍不住还是呆了一下,这一愣神的功夫,嘴里的柿子饼忘记了嚼,在脸颊鼓起一个小包。   江淙毫不客气的伸手戳了戳他脸上的包。   李青文还在发呆呢,想着自己啥时候能长成他这样,结果脸被戳,口水不受控制的从嘴角就流了下来。   江淙愣了一下,面上笑意更深,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低声道:“怎么就饿成了这样?”   李青文还不知道自己被欺负了,隔着厚厚皮袍摸摸肚子,“好像也没多饿,就是想吃……”   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江淙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长条的肉干。   李青文:“……”当然是毫不客气的拿过来,把肉丝竖着撕扯下来,一条放在自己嘴里,一条喂江淙。   俩人很快就把肉干都分着吃完了。   这次不用江淙掏,李青文俩手把他侧身的口袋撑开,凑近了往里看。   口袋很深,看没看到啥,但是抓着一拎,很重,起码好几斤。   像是摸奖一般,李青文把一只手伸进江淙的口袋里,摸到的都是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唔,有几个纸包是软的,应该柿饼子,拳头大的应是盐块,好几个又圆又滑的,摸着有点熟悉……   李青文把东西掏出来,一看,红色的皮子,一头圆一头尖,可不就是鸡蛋嘛。   这么远的路,竟然带了这东西,实在是出乎了李青文的意外。   “熟的,到船上用开水一滚,热了就能吃。”江淙这般解释道,“等会上船看看,要是不方便烧水,就在去岸上煮。”   李青文和江淙在最后面,正在为几个鸡蛋说个不停的时候,远处有人盯着他们看。   一个满手冻疮的小丫头道:“爹,娘,那几个人好眼熟……”   旁边的女人刚从水里的石头上扣出一个牡蛎,随便擦了擦冻的红肿的手,直起身,看向南边。   远远的,看不清面目,只瞧到那些人俱是一身身厚衣服,身边放着一个个的担子,看样子像是要赶去坐船的……   那艘大船听说是去京城的,一年只开几趟……   女人还没看清楚,旁边伸过来一个铲子,铲走了她旁边的几个蛤蜊。   孩子的爹到底慢了一步,狠狠的瞪了那个把手伸到他们这里的人,怒道:“你是不是眼瞎,自己寻不到,非要抢别人的东西?”   被骂的男人也不是善茬,立刻回嘴:“这东西是你家的啊,谁捡着就是谁的,手这么慢,早点饿死倒是干脆。”   “要死也是你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先死!”孩子的爹愤愤的骂道。   俩人离的近,一争嘴就推搡起来,小丫头被吓坏了,不敢再四处看,紧紧的护住了木桶。   眼瞅着打起来了,旁边的人纷纷过来劝,“这点小事,不值得,咱们都是一路逃荒过来的,也算是有几分情分,那么几个小玩意没有几口肉,不至于动手,都各退两步……”   “若是只是这几只蛤蜊,我也就不说了,他上次还把我家晾着的咸鱼给偷走了……”   “放你娘的屁,谁偷你家鱼了,捉贼捉赃,你红口白牙说个甚?!”   虽然十分愤怒,但俩人被隔开,嘴上不停,终究没有继续再打,本来就饿着肚子,要是再受伤,家里的人怎么办? 第121章   李青文正在磕榛子, 这个榛子虽然小,但是严丝合缝,他咬了好几个牙印儿, 不但没有吃到里面的仁儿, 还差点咬伤了舌头。   看着它这样顽强抵抗,李青文开始犹豫要不要吐出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没必要和一个榛子两败俱伤。   就在这个时候, 旁边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来,“是、是李家的小哥吗?”   李青文含着完好无损的榛子扭头,看到一个小丫头站在一边看着自己,小女孩十岁左右,黄皮寡瘦,头发枯黄蓬乱,裤脚挽到膝盖下面, 脚瞪着一双草鞋,手脚都有冻疮。   虽说没风吧,这也是冬天啊, 穿成这样得多冷……看着这打扮, 李青文都想替她打几个哆嗦。   他这一扭头,小丫头一下就看清楚了李青文的脸, 高兴道:“小哥真是你啊,你还记得我不, 从并州往北走的路上,我被虫子咬的身上都快烂了, 你给了我一个草帽, 还教我认那些驱虫子的草……”   从拢北城往北走时, 天气正热,不免有蚊虫,江淙给李青文编了不少草帽子,原因就在于,他走着走着就送了出去……   经小丫头一说,李青文想起了一些,道:“我记得,你叫李雯雯,你爹娘呢,咋穿的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这小女孩的名字喊起来跟李青文只差一个字,所以他才会有印象。   说着,他掏出布巾和冻伤药给小丫头,“把手和脚擦干净水,然后再抹药,抹完药最好套个宽松的手套……这些倒还好说,最要紧的是,你冻伤了别乱外跑。”   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小丫头很高兴,退后了一步,没要他的布巾,“小哥,今天有日头,不冷,冻疮也没啥,多冻冻,以后就不怕冷了。”   这纯是歪理,冻伤厉害了,伤口溃烂,要是感染,到时候可是会要命的。   李青文皱眉,把自己的皮帽子扣在她头上,“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我送你去找他们!”   他自觉语气很严肃,小丫头却欢快的转身,冲着远处喊,“爹,娘,真是的李家的小哥哥,你们快过来!”   她喊完,李青文就看到海水一男一女提着桶向这边走来,离老远就能看到他们穿戴跟李雯雯差不多。   很显然,他们家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李家两口子面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到了近前,连连弯腰,感激北上之时李家和江淙等人的照顾,李雯雯的娘亲看着地上的一个个担子,问道:“你们是从边城来?这是要去哪儿?”   李青文点头,“借着周大人的光去趟京城,探亲。”   看着这两口子身上的青紫冻伤,李青文明白,他们是为生活所迫,自觉的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让女孩回去的话。   李雯雯的爹想要伸手拿掉丫头脑袋上的帽子,又将手缩了回去,讷讷道:“我手脏,还是你自己拿吧。”   江淙把自己放在担子上面的帽子给李青文带上,弯腰从行囊里拉出来一张毛皮毯子,递给男人道:“大哥,分开后,你们来临肃的路上可还顺利?”   李雯雯的爹也不想平白要人家的东西,但现在好好活着比脸皮要紧,他低声道谢,接了过去,给女儿披上,苦着脸道:“那个陈大人留下的记号挺明显的,我们没迷路,除了饿肚子倒是没甚么事,本来以为到了这里就好了,却没想到,混口饭吃是真难……”   那块皮毯子虽然是旧的,但柔软又暖和,李雯雯把自己上半身包好,又把垂下的那一块缠到腿上,大半个身子都裹起来,她觉得十分舒服。   她娘看着女儿这般,心里酸楚不已,到底也没说出还给人家的话,只小声的支使她回家。   李雯雯听了娘亲的话,点着头,踩着草鞋飞快的往回跑。   那厢,李父已经开始讲他们这些逃荒的人到临肃后的各种遭遇。   李雯雯家在逃难的路上,半夜碰到了劫匪,四处逃命,结果和其他兄弟和叔伯走散了,他们举目无亲,不知道去哪里,正好碰到了李茂贤带着杨树村和另外几个村子的人浩浩荡荡的北上。   他们一家觉得人多起码安全些,又见杨树村扶老携幼,一副不忙不乱的样子,更觉得靠的住,所以才跟着一起往北走。   可是饿着肚子赶路实在是太难受了,又听说边城那边半年冰雪都不化,真的怕活活冻死,所以在听说可以去更近的临肃时,他们便和杨树村的人分道扬镳。   刚到临肃时,逃荒的人可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退潮后,海滩上有很多海物,谁捡着就是谁的,大家都很高兴,饱饱的吃了几顿,觉得以后再也不用为吃的发愁,这一路的累没白受。   但是没过多久,这里的官兵就把逃荒的人召集到一起,允许他们留在这里讨生活,但是必须要做两件事,一个是要跟着出海捕鱼,另外一个就是修建大船。   然后男人们就被拉去干活,女人和孩子开始为家里的生计奔波。   她们从来没有在海边生活过,并不知道,这里赐予的食物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涨潮退潮时,很多捡东西的人被海水卷走了,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同时,出海捕鲸鱼的时候,时常就有船回不来,船上的人就悄无声息的葬身大海……   短短的几个月,他们逃荒来的人就折损了近百人,北面的坟包越来越多,那衣冠冢里连衣服都没有,因为活着的人还不够穿,即便埋了,也会被被人偷偷的挖走。   “我运气好,出船了一次,活着回来了。”李雯雯的爹咧了咧嘴巴,面上的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害怕吗,当然害怕,每个人都怕死,但是离开这里去哪里寻吃的?只能盼望自己命硬,每次都能活着回来。   也有人不愿意被官兵欺压着度日,悄悄的离开了,只是不知道现在是生是死。   如果家里男丁多,或者有其他族人,李雯雯的爹也想走出去闯一闯,但只有三口人,在荒芜人烟的地方,又要防着野兽,又要寻吃的,又不能生病……他真不知道咋过这个日子。   说完,李雯雯的爹使劲摸了把脸,道:“要是运气好,捡到的东西多,倒也不用大冷天出来找吃的,只是饿怕了,想天好的时候多存点……明年就好了,明年天暖和,我们去旁边开一块地,种点粮食,这样孩子和她娘就不用天天跑海边来摸这些零七零八的东西。”   他们没有粮食,几个月全靠海里的东西过活,快要吃吐了,但依旧忍着没动那点种子,就指望着明年种下去。   听着他的话,李青文肚子里像是放了个秤砣,沉重非常。   到底是从前一起走过几百里路的人,打从心底希望彼此都能过好,但看上去没那么容易。   说完话,几个人一时都沉默了,李雯雯的娘突然道:“你们在边城过的咋样?”   其实不用问也能知道,他们这些人个个身上都是厚实皮袍,脸色红润,一看日子就很好。   李青文也不知道该说啥,就只简单的讲了他们回去后做的事情。   李青文还没说完,李雯雯的爹就开始叹气,他早就后悔了,要是当初咬着牙就跟着去边城,可能日子比现在好。   从前,只要这个念头冒出来,心里头总会想,也许去边城更难,但现在听到李青文一说,悔意更深了。   看他这般,李青文道:“福祸相依,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啥事,能过就过下去,过不下去再想法子。”   出海很危险,但也不会碰到罗车国和普句的人。   世上向来鲜少有两全的事情。   他们正说着话,李雯雯拖着一个麻袋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你们大老远的来这里,本来应该好好招待一顿的……”李雯雯的爹从女儿的手里接过麻袋,递给江淙,道:“家里就一个破烂棚子,你们进去都直不起身,就不让你们去受罪了,这里有些海鱼,前几日捉到的,你们拿去尝尝鲜。”   江淙没有推让,收下了,转身去后面,拿了两袋子炒高粱和一瓶冻伤药给他们。   李雯雯忽闪着眼睛,问李青文,“小哥,你们的船啥时候走?”   “得两三日之后。”李青文回道,“但也说不准,看船长如何拿主意。”   小丫头道:“要是你明天不走,我给你烤虾,我烤的特别好吃。”   李青文点点头。   就在这时,大船那边放下小船来接人,李青瑞他们已经坐在了船上,招呼李青文和江淙。   就这样,李青文和江淙和他们一家三口告别,和其他人一起乘船靠向海中的大船。   他们离开后,就有几个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四处看,“人、人呢,不是说边城来人了,人在哪儿?”   李雯雯三口人一看来人,并不想搭理,转身就想回去,其中一个人却看到了他们手里的袋子,一瞧就是粮食,“这东西谁给你们的,是不是边城的老李家来人了?” 第122章   一路划着水, 小木船靠近两三层房子那么高的大木船。木船前头尖,后头宽,中间的肚子很大, 露在外面的船身斑驳不已,一看就是久经风霜。   上面的人放下梯子, 李青文等人一个个的蹬上去。   周从信和先上来的官兵站在甲板上,上来一个拉一个, 一众人终于登上了这艘大船。   站在这上面,看向四周,大家伙脸上吃惊的样子就像是刚到边城时一般。   太广阔了,蓝汪汪的, 真的是一眼望不到边。   短暂的惊叹过后,他们被指引着, 挑着东西到了下面的船舱, 一个船舱放东西, 一个船舱住人,   船舱狭窄又不通风,难免有些憋闷, 但大家伙都不在意,能有船坐就不错了, 再怎么也比走着强。   把他们安顿好, 周从信道:“要是憋气就到甲板上吹吹风, 只要不妨碍他们开船便好, 有事过来寻我。”   李青瑞嘴上应着,却打算没事不去上面, 怕给周丰年惹甚么麻烦。   周从信住在甲板上的客舱, 交代完, 便回去了。   他一走,众人便立刻脱掉鞋子,将外袍脱下来枕在脑袋下,一个个躺在硬木头板子上,说起了话。   “大是大,可惜都是水,要是土,都种上庄稼,可能以后就不会有人挨饿了。”   “不能种庄稼,但是里面都是鱼啊,抓上来也能吃,而且仔儿说了,这海里面都是盐……”   “真的假的,盐为啥在水里面,那不是都化开了吗,里面的鱼岂不都是腌鱼,还能活着?”   提到盐,众人更来了精神,村里家家户户盐可不多了,他们这趟可要多弄回去一些。   李青瑞和江淙俩人站在客舱外头说话,李青文期盼着早点见到二哥,但去京城在这里就得跟江淙分开……   他怅然的嚼着嘴里的炒高粱,感觉一点滋味也没有了。   船上不能生火,他们这一路都得吃干粮,好再准备的不少,并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江淙和李青瑞在说换盐的事情,如果能在临肃找到盐,就不必在京城买,省得来回折腾,而且吃盐也不是这一回,要是能在这里找到头,边城到临肃之间走动还是更容易些。   说完,江淙点头,转身就走了。   李青文在旁边一直等着,就想等他和大哥说完话,自己再好好告别一下,结果等了半天,人、人、人就这样直接走了?!   眼瞅着江淙都踩在了去往甲板的楼梯,李青文刚要开口,李青瑞却压着他的肩膀,道:“仔儿,江淙还有要紧的事。”   李青文想,说两句话能耽误啥事?   但这样一耽搁,江淙已经上去了,李青文虽然不甘心,到底也忍了,回到船舱,闷闷的坐了下去。   李青宏正在摆弄东西,一看他气哄哄的模样,便问道:“咋了,仔儿像是喝了一肚子北风似的?”   将脑袋靠在仓壁上,李青文鼓着脸道:“大哥告诉我要懂事。”   这话听起来委屈极了,李青宏看向李青瑞,李青瑞满脸是笑,故意道:“我们仔儿向来都听话懂事,大哥对你最放心。”   李青文忍住没吐血,李青宏看看大哥,又看看幺弟,一脸的琢磨不明白。   于此同时的客舱里,周丰年刚送走过来问候的船长,有些精神不济的靠在塌上,周从信看看他的脸色,道:“外面的水晃着怕是有些眼晕,公子先吃点药准备着?”   他拿出了水袋和药丸,送到周丰年的面前。   周丰年皱了皱眉,还是扔到嘴里,吃了下去。   吃完,他又重新躺回去,俊美的脸褪去几分颜色,萎靡之态霎是明显,“坐船不难受,我只是心里头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公子只是没歇好,咋就自己吓唬起了自己。”周从信给他盖了条毯子,道:“一路上都没睡好,趁着没开船,先躺着养养神。”   周丰年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掀开毯子坐起来,一脸烦躁的来回走动着,“周从望每次生病,都会出些事情,上次是我醉酒后砸破了那个狗孙子的头,上上回是我在画舫喝醉,掉到水里,差点淹死……”   周从信一脸无奈,“公子这次不喝酒,不就甚事没有了。”   俩人正说着话,临肃押送贡品的官员前来拜望,同时告诉他们,北风刮起来了,既然所有人都上船,开船的日时辰便提前到今日。   周丰年正心烦意乱呢,也想早点到京城,闻言自是愿意。   很快,提前开船的消息传了下来,杨树村的人既高兴又紧张,他们从前没坐过船,也没过过河,这一下就坐了最大的船,走在这么宽的海上,新奇之余,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听着甲板上的船员不停的跑动准备着,李青文的心里跟开了锅似的,他想,江淙口袋里的鸡蛋还没给他,还有肉干……   不是说都给他准备的,现在啥都没留下!   李青文坐着,把脑袋埋在手臂上,那些东西啥的倒是不咋稀罕,本来还想着抽空下船去见一见江淙的,现在是没这个机会了。   心里酸胀一片,李青文算计着来回路上的时日,又开始合计,在京城时会呆多少日子。   不管咋样,两个月以后,他们一定会回到临肃。   两个月罢了。   明明知道幺弟心里不得劲,李青瑞坐在他对面,问:“要见你二哥了,仔儿,高兴不?”   李青文抬头,给大哥露出来一个僵硬的笑脸,李青瑞忍俊不禁,“你二哥见到咱们,定也跟你一样高兴。”   李青顺正躺着,抬头看了看李青瑞,咋感觉他笑的跟李青风逗弄村里那些孩子一般。   吃了几口干粮,在兴奋与等待中,船身突然震动了一下,船舱中的人在黑暗中坐了起来,胸口都跳快了几分。   听不清上面喊了什么话,船又动了好多下,李青宏本来正睡着,被震醒了,“咋,开船了?”   谁也不知道外头到底是个啥情形,都只是静静的等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船也不震了,有人撑不住,歪躺着又睡了过去。   李青文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船,怕路上遭罪,先把眼睛闭上,睡的越多,到京城就更更快!   他睡下没多久,周从信提着灯笼过来,问他们怎么样,可有甚不舒服的。   从他嘴里得知,船行了竟然有一天之久了,李青瑞十分意外,不过就是睡了一觉,咋就过去恁久了,怪不得他饿的这么快哩。   看他们没事,周从信便放心了,这次他没着急走,跟李青瑞他们说起了去京城之后的事情。   李青瑞他们是以周丰年随从的身份进入京,待进去后才会分开,他主要说了一些在京城注意的事情,譬如禁宵,譬如不能闹市纵马等等。   京城是天下脚下,与许多地方不同,明里暗里的规矩不少,要是啥也不知道,怕是不小心会做错事,受了罚而不自知。   说了半天话,周从信不放心自家公子一个人在上面,便起身告辞。   他走了没多久,门又被敲响了,还以为周从信又返回来了,靠近门口的李青文将门打开,道:“周大哥还有甚吩咐?”   门一开,一股海风特有的腥气铺面而来,黑乎乎一片,李青文啥也看不到,他正纳闷呢,周大哥的灯笼哪里去了……   然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周大哥没吩咐,江大哥有话想要说。”   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李青文呆住了,想都没想,一脑袋就撞了上去,“你咋还在这,不是下船了?”   来人正是江淙,他吹了一天多的海风,身上味道很重,想要把李青文推开,听到他惊喜交加的声音,放在肩膀上的手却将人往里带了带。   旁边的李青瑞笑道:“你江大哥应是下船了,后来想起来,离开时没跟你说话,怕你把小肚子给气炸了,这不,跟着船又游过来了。”   李青文心头狂喜,听到他大哥的话,终是明白了,之前这俩人怕是在故意逗他,又高兴又气愤,“你俩竟然一起串通瞒着我!”   江淙道:“我那时忙着去找找船长,就走的急了些,才忙完,抽空过来看看你。”   见到人了,先前的那些不愉快一扫而光,黑暗中,李青文的圆眼睛冒着光,“那、那哥能跟我们去京城?!”   “只能到码头,船都不能下。”江淙道:“我在船上等你们。”   这艘大船上干苦力的是临肃流犯,江淙先和周丰年通了气,又去找了船长,许了好处,准他来回走这一趟。   他求来的差事,自然是得好好的干,得了空,就立刻下来找李青文。   得知他弄了一天的帆,李青文赶紧让江淙坐下歇息,抹黑掏出吃的和水袋。   江淙也没拦着,任由他忙着,递啥过来就吃啥。   在甲板上吹了恁久的风,江淙身上都是僵的,李青文给他搓着手和腿,心里头既高兴又有点难受,要是留在临肃,江淙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江淙道:“没甚么,我们轮流干活,这次能歇几个时辰,而且,我从那些船员打听到了盐的事情。” 第123章   朝廷严禁私下煮盐, 晒盐,严禁卖私盐,违者砍头。   临肃属于流放之地, 更是不准许逾规越矩,他们北面海边有一大片地, 年年都会被海水冲,退潮后, 过些日子,海水晒干,那里便是一片白花花的盐。   谁勤快谁就去铲,一开始可能还很新奇, 待大老远的背回去几袋子,就不想再弄了, 这东西就算把家里能堆满又能咋样, 住在临肃的每个人都不缺盐吃, 这玩意又不能顶饱。   江淙得到了船长的首肯,留在了船上,这里的其他流犯知道他是从边城来的, 好奇的问他那边如何。   江淙讲了边城的情况,有意无意的说了, 他们这趟去京城, 也想买点盐回来。   一听说他大老远的去京城买盐, 其他流犯船员有点忍不住了, “那东西我们临肃就多的是,你还犯的上跑京城买?”   他们主动开口, 江淙便顺嘴问了几句, 那些人中有个大胡子咳嗽了两声, 其他流犯像是被卡住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江淙听别人喊他船老大,知道他是这里的头头,便抱拳向他请教起来。   船老大也不说换盐,就说愿意给他交个朋友,不忍心看他们为了点盐费那多力气,愿意把家里多出来的盐分给他。   江淙道谢,从善如流的表示自己不好白拿,问他们缺什么,自己让人去京城置办。   俩人便私下便这样谈妥了。   江淙把这事同李青瑞等人一说,大家伙都觉得很好,省得以后再折腾了。   李青瑞则掏出纸笔,把那些人要的东西给写下来,人家要的东西,不好出差错。   江淙已经忙了一天多,众人压抑着心里的高兴,不做声,让他睡一觉,等会起来还得去上头干活。   船舱里的人兀自高兴着,却不知道,有人因为没有赶上他们而在懊恼和悔恨着,那些人就是陈山海他们兄弟姐妹几家。   他们来到了临肃,和李雯雯家的遭遇相差无几,不过运气就没有那么好,各自都有儿女折损在海中,现在他们听到海浪声都会忍不住打哆嗦。   有人商量说实在不行就回村子里,在外头实在是太受罪了,但又怕路上遇到这事那事,当初他们是被李茂贤带着过的墙,他们可没胆子再从墙上翻回去……   受不了临肃这罪,又吃不了回去的苦,再加上寻不到啥吃的,整日里痛苦不堪。   本来以为这苦日子没有尽头,然听人说边城来人了,他们闻声赶来,却只能看到徐徐南下的大船。   他们真的快要气死了,既追不上船,也不敢一起去边城,只能恨恨的继续去捡小虾。   且说江淙,因为力气大,勤快肯下力,和船上的人逐渐熟悉起来,再加上都盼望着他让李青文买回需要的东西,这些人也不再故意支使他多干活。   临肃上下的管事可没有林潭和周丰年那样好说话,每年都逼着流犯去弄龙涎香,珊瑚这些珍稀之物,明明朝廷的土贡数目不多,很多好东西都会被故意说成是下品,都被他们私吞下来。   不光是逃荒到临肃的百姓倒霉,这些发落到这里的流犯,也都是苦命的。   因为船上还有临肃的官员和管事,这些人不敢多说,但口风里露出的那些,就足以让江淙知道他们的日子不好过。   和船员们打好交道,白天天气好的时候,江淙就让李青文他们到甲板上来。   一众人看着开阔的海面,吹着不大不小的海风,简直要快活死了,和甲板上相比,船舱里就是个活棺材啊。   感觉自己从坟里爬出来的大家伙吃饭都舍不得回去,扒在船边,往嘴里塞高粱饼子和油炒面。   看着他们吃东西,船员们也忍不住吞咽口水,终于有人开口问道:“你们吃的啥?”   热情的李家人一听,立刻把饭食分给他们一半。   船员们天天吃咸鱼,身体里外都是一股腥臭味道,冷不丁把高粱饼子放到嘴巴里,谷粮的味道让他们眼前一亮,不停的说着“好吃”!   不是他们没吃过,而是吃的少。   船员们也不吝啬,把快要吃吐的咸鱼拿给李青瑞他们,缺盐许久的众人,吃着咸鱼都快掉眼泪了,有肉又有盐,真是够滋味!!   然后,双方就交换了干粮,各自都高兴的不得了。   江淙看李青文把两条咸鱼包起来,就知道不定是给谁留下的,只觉得好笑,“你吃,待下船的时候,再给他们要一些。”   原本想留给二哥尝尝,李青文一听也觉得有道理,重新拿了出来。   江淙用匕首割下鱼肉,李青文放在嘴里吃起来,味道是重了点,但挺好吃的,就是不能多吃,要不得还得多喝水。   交换完食物,感觉一下就没有那么陌生了,李青瑞问他们咋不种地,明明临肃外面也有大片的土地空着。   船员们也想啊,但是他们那里没有牛马,没有犁杖和种子,而且土里能种出啥来,上头恨不得天天让他们下海寻好东西,哪里有功夫伺弄庄稼。   直到船员们开始扯帆,李青文他们怕碍事,这才回到船舱中。   白天透足了气,晚上睡的就很沉。   可喜的是,他们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晕船的,再加上这一路风向好,当他们看到远处海上的船只,还有岸边的密密麻麻小房子之时,听说离要停靠的码头就只有半天的行程了。   这一路走的太快了,快的让大家伙都没反应过来,这临肃到京城一千多里地,这、这也太快了吧。   他们这些人都吃过赶路的苦,不管是走着,还是坐雪橇,都觉得路途漫长而又疲劳,这次的行程是最轻松也是最快的。   惊讶过后,大家赶紧回船舱收拾东西,可不能耽误下船。   周从信的动作很快,已经整理好了箱笼,和周丰年一起站在船边张望,“少爷,家里头应该早就收到书信,不知道张伯会派谁来接咱们。”   这个码头离京城还有三百里多点的路程,周丰年离家多年,这次回来祝寿,家里定是高兴坏了,指不定早早就派人在这里守着哩。   大船离码头越来越近,铁矛抛下,大船震了几下,缓慢的停下来。   岸边有人快速的搭上了木板,远处有人迫不及待的喊道:“是临肃来的船吗?少爷,少爷是你回来了吗?”   周从信立刻冲着岸上的人挥手,高声道:“是我们,我和少爷回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岸上的人立刻眉飞色舞,跟旁边的老者道:“张伯,是从信,他和少爷到了!还是您老有先见之明,早来了几日!”   周丰年和周从信下船,立刻就被周家人团团围住。   李青瑞他们跟着,江淙把两包咸鱼给李青文装上,这玩意不管包的多严实,味道依旧掩盖不住。   李青文也是强忍住这气味,他觉得二哥肯定没吃过这东西,应该尝一尝。   李青文给江淙留下了一兜子冻饺子,让他过年的时候跟船员们一起分了吃,不出意外,那个时候他正跟二哥在一起,没法陪着江淙。   俩人说了半天话,多是李青文开口,江淙点头。   眼见着所有人都下去,李青文也拎上了东西,刚踩到地上,他手上的包裹就被李青瑞接了去,周家的仆人也纷纷过来帮忙。   他们知道这些人都是跟着少爷从边城来的,虽然第一次见,却十分的热络。   跟着周家人往外走,李青文一边冲船上站着的江淙挥手。   江淙站在船边一直没动,跟他熟稔的船员们不停的咂舌,这俩人未免也太黏糊了,亲兄弟都没有这样的。   周家来了一个老管家和三十多个仆人丫鬟,车在岸边排了一长溜。   当他们坐上周家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马车上,李青顺他们都不敢乱摸乱碰,生怕给弄脏了。   不管前头主仆相见如何洒泪,后头的人一边摩挲着那些精美的花纹,一边局促的缩着脚。   李青文把咸鱼往里塞了塞,但也没啥用,索性就不管了。   从码头到京城这一路,周家对他们的吃住照顾的妥妥当当,弄的李青瑞十分过意不去。   待跟着长长的队伍通过京城威严而又巍峨的城门时,一众人兴奋的腿肚子都开始转筋,娘哎,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到皇帝住的地方来,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李青瑞他们哥仨更多的则是好奇和骄傲,爹和程大伯跟他们说了许多建城时候的事,这里是爹他们一石一砖的盖起来的,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既陌生,又熟悉。   不管众人心情如何,腿不由自主的跟着前面的人,顺利的进了城。   街道繁华,宽阔的道路两边楼宇高启,人声沸腾,香车往来不绝,白马之上的少年们鲜衣而行……刚往里踏进一步,京城的热闹景象便扑面而来。   跟柳山县的破败、边城的偏僻苦寒相比,这里简直热闹的不像样子。   进了城,众人的心还在震撼着,周从信让后面的马车送李青瑞他们去文正书院。   走之前,李青瑞给了周从信一个盒子,是周家老夫人的寿礼,他们受了周丰年的颇多照顾,这是小小的心意。   然后,一众人怀着激动的心情,赶往文正书院。 第124章   李青卓虽然住在书院, 可天天去外头看方氏她们几个,也知道小院子里面的粮食快要见底了,所以他趁着中午休的功夫, 从书院出来,去米铺买米。   方氏买米一次只买个五六斤, 她说洪州那边潮湿,米放不住, 惯常现吃现买,实际上她是觉得买米贵,家里头种稻子,买的价比卖的价翻倍, 舍不得多买罢了。   李青卓告诉他,京城这里不怕, 多买些放着不会发潮, 方氏一使劲多买了三五斤……   不但吃米省, 方氏买菜也舍不得,从前在家里种菜,还从来没有花钱买过, 她甚至觉得花钱买菜是一种罪过,除非李青卓想吃。   李青卓见状, 每天一大早, 买了菜肉送过去。   几天下来, 方氏便败下阵来, 说自己一定不会在嘴上亏待自己。   说是这样说,李青卓每日送去的肉她都切下大半放在外头冻上, 买回来的大白菜吃一点, 更多的是剁好再用水榨, 攥成团放在外头,一顿三个菜团子和一小块肉,既省事又省钱。   方氏会这样算,是因为蒋立平他们兄弟众多,日子都不咋好过,人多省一点就剩下很多,这么多年,她在算计吃喝上可是下了大工夫。   冷不丁的让她改,她自己都觉得别扭。   李青卓看见了,方氏也不藏着掖着,同他道:“你不是让嫂子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吗,我在家里时可不三天两头吃肉,买菜也不花钱。”   就这样,方氏把买菜的事情夺了回去。   昨天夜里,京城飘了一阵子雪花,天还没亮,起风了,起来的人还没怎看到雪,就被风给刮的一干二净。   京城这边要过年了,街道上置办年货的人越来越多,方氏挎着篮子拿着空袋子去买菜,心里头想的是,这回得提前预备些东西,要不该涨价了。   可以不买,但买贵了可是要心疼一阵子。   所以,她今天狠了狠心,决定多买点萝卜和白菜,另外再加一大块肥肉相间的肉,两只鸡还有猪肘子。   书院快要休假了,李青卓回来吃饭,该做点好的给他补补,离家千里读书太辛苦了,既然叫了自己一声嫂子,她得好好照看一番。   快要过年了,富裕的人家自然大操大办,日子普通的也不想在年节之日亏待家里人,所以一整天买东西的人都特别多,摊子上的菜肉很快就卖光。   小贩们也觉得来回搬送太麻烦,索性就把板车拉来了,这边摊子一空,那边便从车上往下搬。   原本这条路很宽敞的,一到腊月,人多,车多,往来行人都插不进去脚,更别说那大的马车了。   这不,有好几辆马车从主路拐到这里,一时间就仿佛牛陷进了泥巴里,寸步难行。   方氏刚到时,便看到这几辆马车,她并没有多瞅,京城里有钱人家多的是,更华丽的出行都见过不少,没甚可看的。   远的不提,就说文正书院的门口,那里进出的人非富即贵,每日宝马华车不断,住在附近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待方氏买好了一袋子萝卜白菜,那几辆马车堪堪走到她跟前,这时,车窗打开,里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他开口对方氏问道:“这位大嫂,请问一下,前面是紫藤巷子不?”   说话的人有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乍一看跟老家养的狗眼睛很像,方氏心里生出几分亲近,指着远处,道:“就在前面,你看到没,那棵大树那里便是了。”   远是真的不远,但人太多了,半天才挪动了这么一块。   方氏也看出了他们的难处,立刻扯着嗓门吆喝道:“街坊邻居们行个方便,闪一闪,别被车压着新鞋,刮着新衣裳。”   出来买菜的谁穿新鞋和新衣服啊,但听到这动静,都下意识的躲了躲,刮破了衣服还得缝补,实在是麻烦。   她喊了这两嗓子,可是帮了大忙,一看人群开始向两边靠,赶车的赶紧催动马往前走。   有车在前头开路,拎着沉重袋子的方氏跟在后面,她刚走了没几步,车后面的门突然开了,跳下来好几个人。   刚才跟她说话的年轻人也在其中,他一边伸手帮着提东西,一边道谢,“大嫂家也在前头,顺路不?”   没等他碰到袋子,旁边有个大个子先抢了过去,瓮声瓮气的道:“不顺路也没事,我给扛回去!”   本来以为坐这种车的人都是有钱人家的,可下来这几个人一身皮袍,面容沧桑,憨厚的样子倒是更像村里的人……   方氏这一发呆,手里的袋子就被抢了过去,大个子还在问她住在哪里。   “我跟你们一样,也要去紫藤巷子。”方氏想,这巷子长的很,他们可能等会还得问,索性就帮人帮到底了,她道:“咱们顺路,那就劳烦兄弟受累了,你们是要去哪家?”   “那可真是巧。”那个圆眼睛的年轻人笑了笑,“大嫂知道巷子里头卖胡麻饼的吕家不?”   “知道,太知道了!”就住正对门,方氏十分清楚,她道:“前面往右拐,我带你们去!”   看穿戴和口音,这些人不像是京城的,从外地过来是探亲还是访友?方氏心里想,总不能是大老远来买胡麻饼的吧……   不过,老吕家的胡麻饼确实香就是了。   东西有人扛,方氏只挎着一个空篮子,走的轻手利脚,告诉前头赶车的继续走,她看着呢,说停时再停。   一边走,方氏问他们,从哪里来,几个男人都说北边。   方氏感叹道:“北面可是乱啊,很多地方闹饥荒,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路上可不安生,你们能走过来也是挺不容易的。”   她之前瞒着李青卓偷偷出京城往北走,差点出事,害李青卓受伤,至今想想觉得又后怕又后悔。   “我们坐船来的,路上倒是没遭罪。”圆眼睛的年轻人道:“大嫂,我一听你的口音就是洪州的,我小时候去过那里,没甚印象了,不过认识不少洪州西江府的人,都是过命的交情。”   “真的啊,我老家也是西江府的。”方氏惊叹道:“真是巧啊。”   说着话,就到了地方,方氏喊停了车,指着对面的门,道:“这就是老吕家。”   刚说完,前头的车下来人,把车里的东西一件件往下搬,方氏心想,应该是探亲的,这么多东西,看着都不轻。大老远的,看样子是要在这过年啊,那定是实在亲戚了……   还没寻思完,然后她就看到,那些东西都搬到了自己家的门口。   方氏愣了一下,再次伸手指了指吕家,“这才是吕家,你们放错地方了!”   圆眼睛的的年轻人笑道:“没放错,大嫂,我们就是要去吕家的对门。”   方氏呆了,她仿佛知道了这些人的身份,激动地嘴唇抖了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蒋家兄弟俩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了,看到外面停了这么多车和人,一时摸不到头脑,道:“娘,咋了这是?”   一看这俩小子从屋里走出来,一众来人刚要上去表明身份,听到他们喊方氏娘,也愣住了。   李青文,也就是跟方氏一直说话的圆眼睛的,他看着前面的小院子,三棵直杨树,一棵歪脖子的,还有一棵掉光叶子的老树……跟他二哥信中说的一样,大嫂带路带对了,只不过,他们好像还没到地方,就见着要接的人了。   看着方氏,李青文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是蒋家嫂子吧,我是李青文,看京城探望我二哥,然后替蒋大哥接你们去边城。”   谁能想到会这么碰巧,方氏喜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哎呀,还真是小仔儿,明明这么高了,你大哥信里还说你是个小孩儿,你说,走了这半天,嫂子都没认出来……”   她是真没想到,本来以为会等到信,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大老远过来接自己!   其他李家人也都围了上来,齐声喊嫂子好。   蒋家的小子知道了他们是跟着爹爹一起吃住的人,高兴的不能自己,飞快的跑出来,一个个的喊着叔叔。   好嘛,还没进院子,在路边上就开始认亲。   这时,秦冬梦再出来,不用多说,大家伙都知道她的身份。   她打开了院子门,方氏如梦方醒,脸上的泪都顾不得擦了,连声道:“快进院,上屋,进屋说话!”   不用她说,李青文已经里面迈步了,问道;“嫂子,我二哥呢?”   “青卓平时吃住在书院里头。”方氏道:“他一早一晚回来看我们,你们若是等不及,我现在带你们去书院!”   李青文犹豫了一下,他好几年没看到二哥,想早点见到,但是去了书院又怕打扰到二哥读书……   忍一忍也行,左右不过半天的功夫。   这时,蒋家的俩小子开口道:“李家二叔刚才回来了,拿了米袋子走的,应是去买米了,我们想跟着,他没准许。”   李青文一下就高兴了,“那等会就能见到二哥了。” 第125章   米铺的人也很多, 李青卓买了一整袋,伙计看他身形瘦弱,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 跟进出这里买米的人格格不入,担心的问道:“客官, 您住的远不远,要不稍候片刻, 待我们送米的小伙计回来,让他给您推到家里去。”   米铺都有小木头独轮车,有买的多拿不动的,便由伙计帮着推回去, 今天人多,里面外面都忙的不可开交。   李青卓摇头, 谢过他的好意, 双手将袋子拎着出了铺子, 一直抓着到了空地,周边没有人了,矮下身, 将麻袋甩到背上。   跟来的小伙计看着李青卓那麻利的动作,惊愕非常, 不但是因为李青卓跟细瘦的外表不相符的力气, 而是他背麻袋的熟练动作, 跟铺子里那些抗米的苦力相差无几……   李青卓背着米往回走, 拐到巷子时,迎面来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 都带着遮挡眼睛的皮帽子, 还用布巾把下半张脸给蒙上了。   擦肩而过之后,李青卓感觉有人抢他的麻袋,背上忽的一轻,然后他就听到有个低哑的声音道:“要想活命,把吃的留下。”   李青卓一回身,刚才那个矮个子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恶狠狠的道:“把你身上的钱也交出来!”   他一边发着狠,一边在李青卓劲瘦的腰上摸来摸去,喃喃道:“我咋感觉二、二……又瘦了,瘦成这样是不是没钱吃饭?”   旁边拿着抓着麻袋的高个子使劲咳嗽一声,露出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李青卓,“摸到钱就赶紧走!”   李青卓面无表情的一把抱住身上这个作乱的,道:“走什么走,跟我回家!”   被李青卓抓住的人帽子掉了,露出李青文忍笑忍的憋不住的脸,他道:“二哥,你咋还要让抢你的坏人回家。”   李青卓看着两年多未见的幺弟,脸上也绷不住了,染上了浓浓的笑意,“回家才好收拾你!”   旁边的李青宏也把碍事的帽子正了正,把麻袋提溜到墙根,张开双手把李青文和李青卓抱在其中,“二哥,好久不见了。”   京城一角巷子口,李家哥仨个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李青文被夹在中间,吸了吸鼻子,许久道:“要是四哥在,抢完二哥的东西肯定能跑的没影……”   李青宏道:“他还可能给二哥套上麻袋呢,比真劫匪还劫匪。”   幸亏李青风这次回来,三个人心里头这般想着。   李青卓从地上把帽子捡起来,扑掉上面的土,带在李青文毛茸茸的脑袋上,“我收到爹的信,说村里去边城了,在哪里咋样啊,你们怎么来的?”   “好,都好,咱们边走边说。”李青宏恋恋不舍的松开手,“出来的久,大哥他们在家里怕是等急了。”   李青卓一愣,“大哥也来了?”   “不但大哥,青顺哥他们也都一起到了京城。”李青宏扛起了麻袋。   此时李青瑞正在跟方氏一家三口还有秦姑娘说边城的事情,李青顺他们看到哥仨个进来,立刻开门,李青卓快步进了屋,喉头滚动,激动叫道:“大哥,青顺哥!”   李青瑞站起来,看着两年多未见的二弟,高了,也瘦了,肩和腰笔直,站在那里像是他们在洪州见过的青竹,挺拔修长。   李青瑞将手搭在李青卓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含笑道:“老二,在京城过的可好?”   李青卓连连点头说好,看着大哥满面风霜,心里既高兴又酸涩不已,“大哥,家里头可还好。爹和娘身体如何?”   “好,都好。”李青瑞捏了捏他单薄的肩,“咋瘦成了这般,是京城的饭菜不合口,还是学业太忙,得亏来的是我们,要是娘和你嫂子看到你这模样,怕是要掉眼泪。”   “大哥,我从小身上就是挂不住肉,这个你应该知道。”李青卓一脸无奈的道。   李青文替李青卓说道:“二哥身上肉挺结实的,我刚才摸过了!不过却是有些瘦,在京城这些日子,我要天天做四顿饭,给二哥长十斤八斤的秤!”   李青宏拍手叫好,不管咋样,他们仔儿的气势就是足!   李青顺他们这些堂兄弟也围上来,一个个的都说,李青卓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看上去像是京城的公子哥。   李青卓笑,像啥他不在乎,只要记住自己是从哪里走出去的就好。   看二哥被团团围住,李青文去寻灶台,他刚把白菜拿出来,秦冬梦也跟了进来,轻声道:“你们从边城过来也累坏了,出去跟李二哥他们说说话歇一歇,想吃什么,我来做。”   可能见到二哥的心情太过急切,他之前都没太注意这位秦姑娘,李青文一边悄悄打量她,一边道:“没事,我们一路睡过来的,不累。”   面前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布衣荆钗,弯眉杏目,未施粉黛,目光柔和,一看就是个温和性子。   这样未出阁的女孩子,不惧外人的指点,敢从洪州去边城寻人,看来真的是喜欢江淙喜欢的不得了。   看着秦冬梦安静的低头洗菜的模样,李青文突然开口道:“秦姑娘,洪州这几年还算是安定吧?”   秦冬梦仔细的洗着菜,应道:“倒是比前些年洪水少了,我们西江府还是挺太平的。”   李青文点头道:“那就好,江大哥他们一直惦记着家里头,只是太远了,家书一来一回差不多就得一年,还要担心家里头报喜不报忧。”   听到“江大哥”三个字,秦冬梦手顿了一下。   李青文继续道:“洪州是洪灾厉害,我们并州容易旱,边城就是冷,我从前也没有去过比边城更冷的地方。当年和蒋大哥他们一起往北走时,正好是冬天,雪没过了膝盖,那真是顶着北风走,江大哥的伤腿还不能使劲,他拄着拐杖比我们走的都稳……”   李青文开口讲蒋立平他们带着枷锁北上边城的路上的事情,讲到了边城遭遇到的种种,鲁刚的阴毒,周丰年的庇护,还有老邢头、陈文以及伙房等人的帮助,秦冬梦一直听着,没有插嘴,只是洗菜的动作越来越慢。   原本想要过来帮忙的方氏停在了外头,到底也没有迈进来,驻足片刻,转身走了。   “一开始却是吃了不少苦,他们也是厉害,虽然是戴罪之身,靠着本领也在边城慢慢立足了……”李青文专挑江淙的事情讲,秦冬梦大老远的跑过来,可能就想知道这个。   秦冬梦自然也听出来了,许久之后,低声的说了句,“谢谢你。”   李青文摇了摇头,拿起了菜刀,开始熟练的切菜、切肉。   他不想劝秦冬梦回洪州或者去边城,她这么大的人了,肯定有自己的主意,谁也替她做不了主。   屋里头,李青卓和堂兄堂弟们正在说话,突然他的鼻子动了动,道:“啥东西坏了,咋这么臭?”   大家愣了一下,李青宏去外头,从担子里掏出两包咸鱼,那股特别的味道登时四散开来,李秦卓离的近,被激的差点干呕出声。   李青瑞看他向后闪躲,笑眯眯的道:“这是仔儿特意在船上给你换的,知道你没吃过咸鱼,拿来尝尝鲜。”   “这不鲜了,臭了。”李青卓道:“吃臭的可能会死人。”   “用了恁多盐腌的,应该不会臭。”其他人看着咸鱼一副垂涎的样子,“听说蒸起来味道更好些。”   他们在船上不能生火,就没尝过蒸鱼的味道。   李青卓脸上写着“吃了会死”,但想到是弟弟特意给他买的,又觉得扔了可惜,而他又是个节俭性子,只好道:“外面有炉子,在外头蒸吧,屋里弄这个,怕是没法住人了。”   其他人便去折腾那个熬药的炉子,也不知道谁手没收住劲,炉子被拆了……   李青文并不知道自己带的咸鱼让二哥倒了胃口,还在想着怎么把饭菜做的好吃点,让李青卓多长几块肉。   出去特意问了一嘴,回到灶间,李青文就把方氏今天买回来的肉和菜都做了——清炒白萝卜、炖白菜、红烧鸡块、焖鸡。   秦冬梦体贴的没有抢着干活,看着李青文熟练的动作,她想,原来那些人写信回来说吃的好,是真的好,而不是让家里安心而编的话。   方氏本来以为李青文进后灶是想跟秦冬梦说话,她知道那丫头的心思,自己开解不了,所以想让其他人劝劝。   待她闻到香味过来时,才发现菜已经弄的七七八八了,动手的还不是秦冬梦,而是李青文。   孩子千里迢迢来京城,她竟然连饭都没给准备出来,方氏懊恼极了,李青文却道:“嫂子,马永江说你做的菜干特别好吃,我每次听他说都馋的慌,等你到边城教教我。”   “哎,好,好!”方氏连连点头,“我从老家带了不少来,想吃,我现在就做给你。”   李青文把锅让出来,方氏立刻把梅干菜洗了,然后放油,炒了一盘子菜干出来。   前面的桌子和板凳早就放好了,一道道的菜端上去,秦冬梦也盛上了米饭,一众人也是饿了,开始埋头吃饭。 第126章   吃完饭, 李青卓要回书院,李青瑞和李青文他们随他一起出门。   紫藤巷子这里路面不窄,很平坦, 路两边种着树,不高,有的还有一小半叶子在上头,但估摸着也快被吹给刮没了。   这巷子里都是过日子的人家,门里门外被拾掇的很干净, 院子里的拉绳上挂着大人孩子的衣服,墙根底下摆着瓦盆,盆里栽种着不知道啥,这冷的天竟然还开着黄色的花。   有吃饭早的,有吃饭晚的, 李青文他们算是吃的早的, 此时经过各家各户时, 可以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味。   从他们进入京城后, 入目便是人来人往,马车不断,此时走在这长长的巷子里头, 却感觉到了静谧。   午后的阳光正浓, 一行人踩着掉落的叶子从幽静的胡同走上繁闹的大街,几步之隔, 两个天地。   旁边是车水马龙, 沿着高大笔直的红墙和梧桐树之间走了半天,李青宏问道:“二哥, 你们学院在哪边?”   李青卓指了指旁边的墙, “就在这里面。”   众人惊叹道:“这、这么大?!”   他们在墙边走了快一炷香的功夫还没到尽头, 单单一面墙就恁长,这书院未免也太大了些。   除了李青卓以外的人对文正书院都很好奇,只可惜这墙很高,把里面的遮挡的严严实实,在外头只能看到墙里的树,还有几间高大的楼宇。   不用问书院门口在哪里,只消往前看,前头路边尽是马车,马车旁边则是青衣小帽的仆从还有窈窕的婢女。   看着前头那华丽的排场,李青顺等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局促道:“青卓,你进去吧,我们送到这就成了。”   李青卓也停了下来,道:“今日时辰有些不够了,明日只上半天学,之后便是长假,明个晌午过后我领你们去里面走一走,书院里头更宽敞。”   “不、不用了……”李青顺等人连忙摆手,“我们斗大字不识一个,都是粗人,不会说话,进去了还给你丢人。”   李青卓笑了笑,“有甚丢人的,来这里是学道理的,眼睛该看着圣贤书,要是盯着人穿着的,害臊的也该是他。”   “快去吧,莫要晚喽。”李青久催促道。   没勉强众人,李青卓自己快步进了大门。   待他进去了,李青瑞等人才走到大门,隔着重重的车马和人群,看到宽阔的朱红大门,门板上铜钉整齐,门匾上书“文正书院”四个大字,门前是红色的两根粗柱子。   此时书院里有人进出,看不清里面如何,一行人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顺着墙从东往西走去。   西边是一样的红墙,略短一些,这样也有二百多步之距。   顺着尽头往北拐,右手边是书院,左手边是一大片湖泊,湖边围着一圈垂柳,湖面上有小船游动,岸边有稚子欢乐的叫喊着。   李青文边走便往书院里头看,高墙之上,只能看到假山和高大的林木,两层三层高的小楼青瓦片片,屋脊尖尖,四角上翘,朗朗的读书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看上去像是前世的大学……李青文分神的想,如果没有发生之前的意外,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在大学里读书了……   从前种种就不用想了,在任何时代,读书都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结识更多的朋友,这也是他想要的。   李青瑞在前面走,回头看了眼发呆的李青文,道:“仔儿,想在这里读书吗?”   李青文笑了笑,到底也没在大哥面前说违心话,道:“想,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不用说,大家伙都知道他想做啥。   李青瑞道:“就算你不在边城,能做的事情也不会少。”   这回李青文没说话了,他知道大哥说的没错,譬如他二哥在京城,手握着当年那些案宗,可以找刑部的人探讨贡品烧毁一案的刑判,试图寻到其中的破绽和疏漏。   沉默着一直走到尽头,顺着北面的墙,他们回到紫藤巷子。   李青文这时才有些倦意,连打了几个呵欠,方氏推着他去儿子的那个小屋,让他躺着睡一会儿。   小床上面有点凉,李青文都没察觉到冷意,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方氏原本去拿东西想要给他压被子上面,这样暖和些,进屋发觉他都睡着了,立刻放轻了脚步,把东西给他盖在脚底下。   回身把门关上,交代俩儿子别进屋吵他。   李青文一觉睡到将近傍晚,晚霞映红了窗子,起来时头发全都扎飞了,他坐起来,醒了半天神儿,才发觉这屋子有些陌生,慢慢回想起来,他到京城了,此时身在紫藤巷子。   想着江淙在船上不知道如何了,李青文慢腾腾的起身,一边有寻思着,二哥应该快要下学了……   可能是刚醒的缘故,屋子里有点闷,他把小窗户稍稍的掀开一个缝,想着透透气,便关上。   结果他刚一打开,便一眼撇到大哥和秦姑娘站在外头,他大哥把一封信和一个木匣交给了秦冬梦,不知道说了什么,就看到秦姑娘抱紧了那木匣。   李青文眨巴眨巴眼睛,轻轻把窗子又关上了。   李青瑞刚进门,便看到幺弟坐在靠墙的凳子上盯着门口,笑道:“醒了?”   李青文点头,开口想问什么,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见到秦冬梦,他才悄声道:“大哥,你刚才在外头……”   “江淙托付我给秦姑娘的。”李青瑞道。   李青文愣了一下,“我咋不知道这事?”   “啥你都想知道!”李青瑞笑着摸他的头,顺便给他压了压飞起来的短毛,“谁还没有个私事了。”   李青文沉默了,人确实都有自己的私事,即便他的大小事情江淙全都知道,但更前面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自己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看他这般,李青瑞以为弟弟心里不痛快了,低声道:“大哥知道你和江淙亲近,但男女之事终究不同别的,大哥不多说,待日后你娶亲生子便明白了。”   李青文抬头看他,皱眉道:“大哥,你别用娶亲生子吓唬我。”   李青瑞笑了,“你过年都十七了,咋还说这种傻话,男婚女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还想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打一辈子光棍有啥不好?”李青文认真的看着他,道:“现在都在边城,一家团聚,啥都好,除了江大哥的事,其他的我都满意的不得了。”   李青瑞坐在他旁边,失笑道:“现在是好,以后呢,你老了,却没有孩子,以后你怎么办?”   李青文觉得他大哥这话听着好耳熟,像是他们邻居的奶奶催孙女结婚时说的话,他打了个抖,“大哥,你别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听不得。”   李青瑞锤了他腿一下,瞪他,“说谁婆婆妈妈?”   这力道不重,李青文却跳起来,撒腿就往跑,一边跑一边抱怨,“我要去跟二哥告状。”   李青文冲到门外,突然停下来,他又返回了院子,房子西边离伙墙很近,在窄缝里头,他看到了背着外头,肩头耸动的秦冬梦。   李青卓租的房子不大,秦冬梦和方氏一起住,她拿到信后没有进屋,应是就在外面看了。   李青文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脚步转了又转,他还是开口道:“秦姑娘,我有点饿了,想出去吃点东西,你能给我带个路吗?”   说完,他退到门口处。   过了没多久,秦冬梦从墙缝里出来了,微微低着头,轻声道:“我也没怎在附近转过,你想吃什么?”   “我回来时候,看到有家市肆传出来的味道挺香,咱们去那看看有啥吃的。”李青文说着往外走,秦冬梦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了后头。   李青文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秦冬梦走在后头,俩人穿过巷子,到了外头。   装着水的车在旁边走着,木桶相碰,发出闷响,有孩童围着车嬉闹,赶车的老头便拉长声调让他们小心。   妇人们结伴从外头往家走,手里的篮子俱是沉甸甸的,边走边说着家常话。   俩人各有心事,并没有注意这些。   逆着人流走,李青文停在了去往书院这条路的东边路口,这里有个两层楼的食肆,李青文等到秦冬梦到近前,问道:“这里吃过吗?”   秦冬梦摇了摇头,李青文道:“那就这里吧。”   他先进了大堂,问伙计有没有单独的房间吃饭,伙计看着他身上的老旧的麻衣,像是在掂量什么。   李青文看着他,微笑着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伙计连忙摇头,“雅间在二楼,请两位客官移步上去!”   李青文把秦冬梦让进靠窗的房间,待点的菜陆续上完,他起身道:“这屋子有些憋闷,我呆不习惯,秦姑娘你在这里,我去外面大堂,我向来吃饭慢,可能要吃一两个时辰,你不用急,有事趴在楼梯那里喊我。”   听到这话,秦冬梦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哭红的眼睛,她哑声道:“不、不必这般……”   李青文挥挥手,去到外头,把门带上,没有立刻走,而是喊秦冬梦在里面把门栓给插上。   虽然只是楼上楼下,他也怕秦冬梦一个弱女子在上头出啥事。   下了楼,李青文就找了一张靠近二楼楼梯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碗面,伙计看着他,一脸的一言难尽,不明白特意选了二楼又下来吃饭吃啥意思。   清汤面端上来,李青文去账房那里结了账,叮嘱伙计,不要去二楼打扰那位姑娘。   他给了钱,伙计果真便不再多撇李青文一眼。   小小的一碗面,细细的面条,碧绿的葱花,看上去清汤寡水的,李青文尝了一口,味道还挺不错的。   他慢慢的吃,静静的等着。   一边吃,他一边想,如果自己一直喜欢一个人,然后被拒绝,不远千里追到半路,喜欢的人却让回去……哎,算了,他没喜欢的人,没法想。   虽然不知道自己该咋办,他知道秦冬梦应该很难过,帮不了什么,只能给她寻个单独的地方收拾自己的心事。   李青文刚吃两口,就看到他大哥进来了,而且直奔他的桌子这里走过来。   “秦姑娘呢?”李青瑞坐在对面的凳子问道。   李青文赶紧咽下嘴里的面,道:“在上头吃饭呢,大哥,你咋知道我们在这里?”   “你俩出门后,我就一直在后头跟着。”李青瑞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你俩走丢了。”   这么点路咋还能走丢?   李青文简直不知道该说啥,只有用从帽子里支棱出来的短毛表达自己的不服气,他问道:“大哥,你饿不?”   李青瑞摇了摇头,李青文还是让伙计拿了一副碗筷过来,料大哥也不会嫌弃他,分了一半面和汤过去。   嘴巴上说着不饿,李青瑞两口就把半碗面给吃到了肚子里,他擦了擦嘴道:“我先走了,去路口那里等你二哥,你把秦姑娘带出来的,可要好好的把人给我领回去。”   李青文连连点头,大哥走后,他也吃完了,坐在板凳下,在心里默背二哥给他拿去的那些书本。   中午吃饭的时候,二哥说回来要考他背书,趁这个时候得赶紧温习一遍。   他把那些书从头到尾默默背了两遍,食肆里头的灯亮了一盏又一盏,外面的天也渐渐的黑了。   客人来越多,食肆大堂几乎都坐满了,一下就吵闹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二楼的雅间门开了,李青文听到动静便走了过去,看到秦冬梦动了桌上的饭菜,他终是松了口气。   不管咋样,能吃的下去饭还好。   “菜有点多,我先用干净的筷子挑出来的,剩下的都没碰过。”秦冬梦这般说道。   李青文便让伙计把剩下的给包起来,他没吃饱,回去还得弄点填填肚子。   拎着油纸包,俩人一前一后出了食肆。   天黑后,起风了,不大,将将能把地上的叶子吹的贴着地皮乱跑。   走到巷子一半路时,秦冬梦突的停下来,在后面说道:“谢谢你,李青文。”   李青文脚步也止住,回头道:“没甚么,你以后有啥打算?”   “我要回洪州。”秦冬梦的嗓子哑的厉害,她道:“给你们和李二哥添了太多麻烦,实在是过意不去。”   “没有。”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做了决定,李青文打从心里佩服她,道:“我哥说,你是他的妹妹,我们照顾你是应该的。”   秦冬梦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走吧,时候不早了,嫂子她们该担心了。” 第127章   李青文他们前脚回到家, 李青卓和李青瑞后脚也到了,方氏弄好了一桌子饭菜,大家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下去。   吃完饭, 依旧是方氏四个人留在家里,李青卓和其他人去住客栈。   一下来了这多人,紫藤巷子里的房子太小,容不下,再说也极不方便。   客栈选了文正书院后面的一个, 从外面看挺破烂的,但里面还好,油灯的光照在木头上,无端生出几分暖意。   三个人一间,只李青卓他们哥四个住一起, 木床很大, 并排可以躺下。   虽然李青顺他们说躺地下也是一宿, 别花这个钱, 但李青瑞可不准许。不管如何,他们从边城到现在是赶了二三十天的路,即便没有走着, 身子骨也乏累, 得赶紧趁这个时候歇息过来,办完正事, 他们还得原路回去。   所有人都被叮嘱, 在外头听李青瑞的,所以他这样一说, 其他人都不再说啥。   才一进屋子, 便有伙计端水进来洁面漱口, 而后又陆续送来洗脚水和暖身的热汤。   看旁边一间间的房都安顿好了,李青瑞和李青宏才回去,这时李青文和李青卓俩人已经躺下了。   李青宏一边拖鞋一边道:“咱们仔儿就是钻被窝快,无人能比。”   李青文的嘴拱起来:“我是躺进来试试冷不冷,看看要不要伙计送几个汤婆子过来。”   “呀,三哥这回冤枉你了。”李青宏躺在李青文的身边,趁着油灯的光摸了摸他的嘴:“果然撅起来了,看这委屈的,是三哥不对。”   李青文把被子掀开,李青宏钻了进来,随后李青瑞也上了床,哥四个挤在一个被窝里,李青瑞还把冰凉的手在幺弟背后摸了两把,“仔儿不冷,大哥就放心了。”   被三哥和大哥相继作弄,李青文紧紧的靠上了二哥,江淙不在,二哥就是他最粗的大腿了。   他一贴过去,李青卓便开口道:“仔儿,二哥给你送的那些书可都背好了?”   李青文身子一僵,听到大哥和三哥在后面偷笑,闷声道:“背好了。”   然后,李青卓便考了起来,有的让他从头背一整本,有的从中间抽出几段,李青文赶紧把那点小委屈扔到脑袋后面,认真的应对起来。   旁边的李青瑞和李青宏都快要被念叨的睡着了,也不敢插嘴,这可是正经的事。   考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李青卓终于满意了,语气顿时变得和缓,摸摸李青文头上的倔强的短毛,道:“一个字不差,我们仔儿是下了苦功夫的。”   一下变回了那个熟悉的二哥,李青文才敢慢慢蹭到他身边。   “书背的好,你的字进步也不少。”李青卓说道:“每次往京城写信,爹把你练的字一同捎过来,我都看过了。听说是孙大伯时不时指点的,你可要把这份情分记在心里头。”   李青文“唔”了一声,翻身,对着李青卓的脸,问道:“二哥,江大哥的案子,林学士是如何说的?”   四兄弟一起说起了江淙和蒋立平他们的案子,紫藤巷子里,方氏和秦冬梦也在说话。   “你自己回去可不成。”方氏支起胳膊,瞪着眼睛,“待过了年,随老宋他们一起回去,别看你那些叔叔整天吆五喝六的靠不上,嘴巴可紧着呢,绝不会回去乱说啥,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跟着他们回去,我才能安心。”   “我姨母家就在京城南边几十里地外,我想去她家。”秦冬梦道:“嫂子你放心,我这回定然不会乱来,待李家哥哥们回来,他们不同意,我便听他们安排,绝不添乱了。”   她这样说,方氏才重新躺了回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气道:“你受苦了,等我去边城,必定揍江淙那个臭小子几下,给你解气!”   “别,嫂子,你知道的,这事怪不得他。”提到江淙,秦冬梦依旧忍不住潸然泪下,“这种事情勉强不了,江大哥从洪州被押解走时,已经同我说的清清楚楚,是我心存一丝侥幸……”   方氏伸手搂住她,“你就是傻,怎就这么傻,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别的不说,李家这些个,个顶个的都是好的,只要你心里不一直想着他,就会看到别人。”   秦冬梦这回倒是赞同的点点头,“嫂子,你说的对。”   话是这样说,秦冬梦的眼泪依旧止不住,那封书信和木匣她在食肆里头看了无数遍,终于彻底死了心。   江淙的信,让她明白,自己再执迷不悟下去,不但没结果,可能会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那厢,说完江淙他们,又谈及边城的种种,李青文却依旧想着二哥刚才的话,半天不能回神。   李青宏叫了两声“仔儿”,李青文才道:“咋了,三哥。”   “二哥刚才问你,想不想留在京城读书?”李青宏道,“我觉得这话问也白问。”   但出乎他们三个人意料的是,李青文却没有立刻开口拒绝,他道:“我再寻思寻思。”   这下连李青瑞都奇怪了,“咋,你肯舍得江淙了?”   李青文叹了口气,将脑袋扎在李青卓的身上,闷声道:“看看咱们带的东西能卖多少钱吧。再说京城书院的入院推荐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还有很多事情要考虑……”   他脑袋里一片混沌,唯二亮着的就是——家里过上好日子,如何让江淙他们尽快成为自由身。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读书的最后都是入仕,考前的多年苦读李青文不怕,怕的是浪费时间,他对做官没有甚兴趣,反而有几分茫然和畏惧,官场应对上面和下面那一套,他都很反感。   真能做官,爹娘高兴,光宗耀祖,可以为江淙他们在京城奔走……   当初,他坚持留在边城,是想挖掘那块宝藏之地。他想的没有错,家里和村子里人都去了,只要明年年头好,以后他们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有周瑶在,看病都不是问题,离开前,爹和长辈们正在商议去营地里寻能教书识字的夫子,村里的孩子们以后可以读书……   才几个月,一切都在变好,唯独江淙他们的事情进展缓慢。   三年,他们到了边城三年了,时间过的太快,快的让李青文不敢细想。   感觉到了他的混乱,李青瑞和李青宏都没再开口,李青卓抱着幺弟的脑袋,轻声道:“二哥不是逼你。你头脑聪明,心胸豁达,不应囿于一处,该看看更远的地方。”   李青文没吭声,李青卓又道:“江大哥应也盼着你更好。”   身体一震,李青文失去了力气,读书的事情,江淙也没死心,一直在同他说。   说完这些,李青卓没再开口。   倒是李青宏伸手悄悄摸了摸李青文的脸,好像在试探他掉没掉眼泪。   摸完他还自顾自的说了句,“哎,从前不知道摸了多少次仔儿的屁股,一时摸脸还不习惯。”   李青瑞毫不客气的笑出声,李青文幽幽道:“三哥,跟二哥说说,家里头给你相看的那些姑娘,你有没有中意的?”   李青宏原本收回去的手改了方向,拍了拍李青文的屁股,“咋,心里不痛快就开始往你三哥身上招呼了!”   被拍了屁股的李青文哼了两声,跟个虫子一般又扭到李青宏身上,“不是,我是想让三哥你顶住了,你要是成亲,那二哥、四哥,我就会成为下一个被关照的。”   读书啥的尚且还能商量,成亲的事情万万不能退一步。   提起这个李青宏就头疼,“仔儿你嘴巴好使,去劝劝爹娘,可别让他们再念叨我了。还是老四好,娘说了,老四的媳妇让他自己找,她不想作孽祸害别人家的姑娘……”   “四哥运气这么好!”李青文惊呼一声,“以后我也要学小四哥!”   刚从森林里回来的李青风正在吃烤兔子,突然打了几个喷嚏,把睡在他腿上的李正明都给震醒了,他想,一定是二哥在想他了,明年他也得去京城。   客栈这边,听着李青宏和李青文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   李青卓道:“老三,你们这是干啥,爹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同他们说不喜欢,他们还能硬逼着你和别的姑娘成亲?”   李青宏和李青文都撇嘴,倒是不会按着牛头强喝水,天天唠叨也够呛啊。   李青瑞道:“老二,这次来,爹娘也跟我说了,让你不管考的中不中,都得寻摸顺眼的姑娘,不求样貌和家世,只要你愿意就成。”   李青卓道:“大哥,我在信中已经说了,考不成就不成亲,再说我一个姑娘都不认识。”   李青宏歪着脑袋道:“二哥,你这话一点用都没有,娘那里有一百句等着你,你只是离的远,要是离家近,哼哼。”   这回李青卓也沉默了,换做他,同样招架不住。   唯一成亲并且有了三个孩子的李青瑞一脸纳闷,“你们三个这是干啥,给你们娶媳妇,咋还跟害你们似的,你们嫂子不好?”   “好!”三个人齐声道。   听到这整齐划一的回应,李青瑞不单没有宽慰,反而胸口更郁堵了,他道:“等着,等你们以后成了亲,我就就把你们之前说的这些话,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你们媳妇听!” 第128章   李青瑞他们在客栈歇了一夜, 第二天天不亮便纷纷起来,一同回紫藤巷子吃早饭。   这个时候,秦冬梦开口说了想要去姨母家。   她姨母家在京城南边的小镇上, 不过百里,倒是不远,这个时候过去,还能在那过个年。   听秦冬梦说起姨母时语气亲近,不似勉强, 李青瑞几个人觉得这样也好,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早点去亲戚家,家里和亲戚那里也都早点安心。   李青卓和李青文问她要在姨母家住多久,如何回洪州。   知道他们是关心, 秦冬梦道:“从前, 我姨母便写信说要回娘家住个一年半载的, 我去过年, 她若是随我一同回洪州,那便再好不过。若是忙的抽不出空来,我便在镇上等叔叔伯伯他们一同回洪州。”   她口中的叔叔伯伯, 便是洪州来京城宿卫的人, 府兵很多都是世代相传,祖祖辈辈一起, 真的可以说是知根知底了。   就这次来的这些, 年轻的一辈几乎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岁数稍长些的, 是她爹看着长大的, 领队的则是跟她爹称兄道弟的, 反正都不陌生就是了。   听她这般说,李青瑞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可行,立刻便去雇车。   李青卓还有半天课,吃完饭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他一走,李青瑞几个人和方氏一同上街,置办了一些布匹、盘盒、衣裳、果品和腊肉。   秦冬梦在家收拾行囊,她将书信放在江淙送的木匣之中,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将木匣合起来。   方氏带着人很快就回来了,秦冬梦以为她们是去置办年货,却没想到,买回来的东西全都放到了雇来的车上面,方氏还拿了两身衣裳让她试。   “大小我都比划过的,应是合身,颜色也是你从前惯常穿的……穿上新衣服,却是好看!哎呀,比京城那些大小姐还美三分哩!”方氏摆弄她抬手,抬脚,道:“哪里觉得紧就说,小毛病咱俩动手弄一弄,大毛病就得送回成衣铺子。”   两身新衣服都很合体,秦冬梦道:“嫂子,这是做什么,我去姨母家,这些自会买……”   “那里又不是只有你姨母,还有她们家的人呢,得打扮的好看去才好。”试好衣服,方氏给她梳头发,道:“李家兄弟心细,他们想的倒比我还周全些。”   秦冬梦“嗯”了一声,这个她心里很清楚。   方氏在屋里装扮秦冬梦时,李青瑞他们在外头把马车也收拾停当。   上午阳光微醺之时,秦冬梦从屋里出来,上了马车,李青瑞和李青宏五个人随行去送,其他人留在家里。   马车往巷子外走时,秦冬梦打开车窗向后望,看着那个小门越来越远,心头百般滋味。   她从小被夸乖巧,和其他年纪相仿的女孩一样喜欢上了江淙,可能是从前被关照的多,她心里一直有着期盼。虽然江淙早就说过,一直把她当做妹妹,但是江淙一直到十九岁,依旧没有喜欢的人,自己还是那个离他最近的。   她想这就足够了。   当年的那个案子震动洪州,在押解前,她去找过江淙,只要当时他点头,自己就会义无反顾的跟着去边城,但江淙依旧将她视作妹妹。   瞒着家里跑到京城来,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最胆子大的事情了……   关上车窗,秦冬梦眼泪一颗颗的掉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   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十多年的大梦,终是醒了。   马车里面太安静了,李青文走在旁边,频频的往里看去,他有点怕秦冬梦做傻事。   她答应回去答应的太痛快了,让他心里有些悬着。   他们雇了两辆马车,一辆秦冬梦坐,一辆装东西,李青瑞和李青文他们几个跟着车走,常年走路,来回这一二百里地算不得什么。   腊月的最后这几天,老天爷真是赏脸,都是大晴天,风都没有多少。京城往南的官道上车马和行人不比城里头少,口音各异。到底是京城,整个大梁的人都恨不得往这里奔,年年月月日日都如此的热闹。   走了小半日,李青文有些热了,便解开了外衣,秦冬梦探头出来,问他要不要喝水。   看到她没事,李青文心里的石头也就放下了,点头说要,秦冬梦将水袋递出来,李青文大大的喝了几口,因为急,脸上也溅到了一些,他赶紧伸手去擦。   他的动作有点大,一个黄橙橙的东西从里衣甩了出来,被红绳绑着,在阳光下格外夺目。   秦冬梦愣了一下,再想细看,李青文已经顺手塞回了衣服里面。   他们出发的晚了些,今日无论如何也是到不了地方,便宿在了沿途的客栈里头。   李青瑞他们去旁边买馒头,李青文端了饭菜给秦冬梦送上去。   放下东西他就想走,秦冬梦喊住他,“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为了不亏待她,饭菜确实都多叫了些,赶路也没法拿剩饭,李青文不想浪费,也就坐了下去。   李青文是真的饿了,就着菜很快就把一碗米饭给吞到了肚子里,他都吃完了,看到秦冬梦面前还剩下小半碗,便问道:“不合口味?”   秦冬梦摇了摇头,“这些便够了。”   仔细想了想,她往常好像也吃的不多,李青文也没勉强,他正要收拾东西出去,秦冬梦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有个事情我想问问你。”   李青文又坐了回去,看她下唇咬的紧,道:“咋了?”   “你知道我为甚么回突然改变主意回洪州吗?”秦冬梦看着他这般问道。   这个李青文也想知道,不过他不好意思问,摇头说不知。   “江大哥说他有了喜欢的人。”秦冬梦声音轻的像是一缕风都能吹跑,她盯着空中的某一处。   李青文一听就知道江淙在骗人,他在边城这些年,自己都没怎么离开左右,真没察觉他哥喜欢谁,一定是为了让秦冬梦死心,所以才会编出这样的谎言。   秦冬梦将飘忽的眼神转到他身上,“你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李青文心想,我不知道,得现给你编纂一个,他装作寻思的样子,脑袋飞快的转着,道:“我没听他说过喜欢谁,我们营地有个厉害的女大夫,他们走动多一些,可能……”   对不住了,周瑶,拿你先出来挡一挡,李青文心里给周瑶作揖,准备回去多给她烧点肉吃,想吃啥给烧啥,变   着法的烧。   “周瑶是吗?”秦冬梦道:“我觉得江大哥喜欢的人可能不是她。”   李青文:“……”   “我知道她。”秦冬梦看着李青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高玉宝他们寄回来的家书都是我给他们家里人念的,回信也是我写的,他们信中提到过周姑娘很多事情。”   此路不通,李青文立刻掉头,道:“可能是孙家的姑娘,她家虽然落魄,但知书达理,人又温柔,江大哥帮她捕过鱼!”   他也忘了江淙有没有给孙家捕鱼,但眼下只能找到这个借口。   “孙永浩的妹妹吗?”秦冬梦摇了摇头,“齐敏对那姑娘有些心动,这个他们都知道,江大哥才不会做夺人所爱的事情。”   李青文呆住了,他、他咋不知道这事?!   明明都一直在一起!   还有,秦冬梦对边城的事情知道的有点多啊,他编瞎话可就难了。   他已经把脑汁都给绞尽了啊,李青文忍住想要锤头,他哥既然撒了这么个慌,咋不跟他通个气,你看,这打了个措手不及!   看李青文坐在凳子上一副焦急但又强忍住的模样,秦冬梦不知道怎么的,心情一下好了,笑道:“不急,你慢慢寻思。如今我是死心了,唯独就想知道,江大哥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李青文都快哭了,差点想把林秀芸给拎了出来,想了想她经历那么凄惨,就不造这个孽了。   他随口说了几个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秦冬梦依旧摇头,面上显出几分失望,“没甚么,不知道便罢了,左右不过是个念想。”   她越是这般,李青文越发急了,他道:“等我回去问他,问完给你寄信。”   他实在是没法了,只能把问题抛到江淙身上。   秦冬梦点头倒是痛快,笑道:“那我等你的信。”   李青文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秦冬梦又开口了,“你喜欢吃甜橘吗?”   “喜欢。”李青文道:“我知道洪州有不少品种的甜橘,江大哥让人收了不少种子送到边城,我们明年就准备种着试试。”   秦冬梦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李青文正纳闷的时候,就看她突然靠了过来。   要是别人,一定会躲开,但李青文前世生活的时代并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他到现在还没习惯时时刻刻避开姑娘家。   秦冬梦只是靠近他,然后又直起了身子,道:“你衣服上的皂角味道很不错……还有,对不住,我刚才是骗你的,江大哥并没有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但是我同他一起长大,能感觉到,他却是有了心悦之人……”   李青文懵了一下,吶吶道:“没、没甚么,你只要想开了就好。”   良久,李青瑞他们回来了,李青文收拾碗筷离开。   秦冬梦走在楼梯处,看着李青文匆匆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第129章   翌日, 将秦冬梦送到小镇上,见她姨母将人紧紧搂着落泪,李青文他们交代完事情, 并没有在这里停留,立刻打道回府。   回去路上便能坐车了,官道修的平整,走起来坦坦荡荡,几个人靠在马车里面便打起了盹, 待回到京城南门,才一个个的打起精神,拿着周家给的牙牌,进了城门。   京城分皇城、内城、外城,正中一条御道将京城分成东西, 御道贯穿南北, 其他街道也都是直南直北, 东西相平, 整个城市如同棋盘一般。   御道宽敞阔气,能供多辆马车、轿辇相向而行,两旁有御廊, 但这条气派的路只供皇家出行, 御廊之外的木栅栏才能供普通百姓走动。   文正书院在外城,更靠近御道处, 所以李青文他们进出的都是外城三个城门中的中间那个。   这车马便是在紫藤巷子里雇的, 不用他们多指路,车夫便知道如何走。   也不知道京城的市集和坊是如何分的, 路边尽是店铺, 高大的酒楼、宽敞的药铺, 人流几乎踏平门槛的布庄,这些临街的铺子俱挂着红色的灯笼和彩色的幌子,随风一荡,便是一片喜气洋洋。   铺子外头还摆着摊子,摊子本来就在路边了,但路里面还有挑着担子和推着小车卖东西的。   外头一热闹,马车的窗子便关不上了,李青文往外一看,担子前头摆着各种颜色的果脯,小贩嘴里吆喝着“三文钱一小包,八文钱一大包”。   走脚的小贩也是机灵,看到马车里有人看过来,便冲着里面卖力的喊道:“杏干、桃脯、梅子,梨块、枣子,客官来一包,拿回去给家里的小娘子尝一尝,嘴甜了心也甜!”   虽然家里头没有小娘子,但有个大嫂子,大嫂子这个时候怕是在忙,李青文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几个铜板。   一看他那摸钱的动作,小贩便已经开始装果脯,李青文这便刚拿出来钱,那边油纸包着的果脯已经送到了跟前,不知道做了多久,这眼力可真是厉害。   李青文打从心里佩服。   走了一路,看了一路,明明这条道之前走过,但被这汹涌的人流拥着挤着,每次都看不完全。   看着外面这盛世繁华的模样,李青文不禁想起并州,希望那些受灾荒的百姓,也跟村里人一样,找到落脚之地,能在暖和的屋子里团团圆圆。   这两个马夫明显比周家的家仆更清楚这里的地形,避开了人流多的地方,在街头巷尾拐来拐去,停下来后,李青文都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下了地好半天,数着小门里面的树,李青文才知道,原来他们到家了……   除了送他们回来的这两辆马车,门口还停了两辆,李青文还在寻思是不是二哥的同窗来拜访,然后就看到了马车上的一个“周”字。   付过了车钱,谢过车夫,他们回到家里,就看到周从信坐在里头跟李青卓说话。   见到他们,周从信起身,道:“我估摸着,你们也该回来了。”   周从信是来送年礼的,得亏方氏这也舍不得买,那也舍不得的,要不拉来这两车,他们可得一阵子才能吃完。   不光送年礼,知道李青文他们要卖各种货,怕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被人给欺负了,特意过来带个路。   方氏有有些发懵,人家不是京城的公子,边城的参将大人,咋还如此细致周到的照顾上了他们?   这其中的缘故主要有两个,一则是周家祖上荣光,后来风光不再,家主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下头便对谁都一副笑脸,做事谨慎惯了。   二则是在边城做了三年的邻居,一起种地,一起秋收,一起吃饭,算是自己人,李青文他们头一次来京城,他们合该尽尽地主之谊。   周从信是周丰年的贴身侍卫,也是李青文他们熟悉的人,他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后者的缘故占了上风。   既然是特意来引路的,周从信也不着急走,跟李青瑞他们一起吃了饭,把东西装在车上,一行人慢慢悠悠的往西出发。   过了文正书院的后墙,再过一片湖泊,再走过一段不长不断的街道,走上河中的长长的拱桥时,便看到远处有一片自成方圆的坊市,店铺林立,街道繁华,还没看真切,热闹的叫嚷声就到了耳边。   河中小船穿梭,靠在岸边的大都在搬运货物,这样的天气,竟然还看到有人赤着上身在扛货物。   周从信给他们解释说,这里是庙市,很多药材在这里交易,他们带的东西,大都可以在这里脱手。   大梁有不少药园和药圃,一开始只是归隐人士和僧人种植,经年累月,他们总结下了不少种植药材的法子。随着求药问药的人越来越多,庙宇的药材园子也越来越大,久而久之,每个寺庙外头都会有求药卖药的人,慢慢就形成了一个坊市。   他们随着人流到了一个老字号的药铺,李青瑞他们把药材拿出来询问价格,周从信只是站在一边,并不多言。   这里的人仔细查看药材后,逐一报价,果真比在范阳城时要贵上两分。   这里的人可能也见过太多的好东西,看到他们恁多药材,并无失态之举,明明白白的一笔一笔的开始算账,李青文听着,从铺子借来的纸笔一边抄录,他的一手楷书端正而又工整,白纸黑字,整整齐齐。   这里面的药材是很多人采集的,他都记着呢,回去得分银子,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从药铺出来时,他们少了好几个担子,多了两兜子银钱。   既然是庙市,烛火的铺子和摊位也是不少,没走多远,便把沉重的蜡烛也都换成了钱,这一下,可就轻快多了。   肩上没甚东西了,也就不着急,周从信领着他们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李青文在聚贤阁外头的棚子里买了一兜子旧书,甚么游记,甚么随笔,只要瞧上一眼有意思的,便都收了起来。   这里还挂着许多画和古物,可惜他不懂这个,不想拿钱打水漂。   挨着书棚的是各种香药摊位铺子,不一样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熏的人有些头晕,不适的还接连打几个喷嚏。   往回拐,一长溜桌子上摆着的是各地的土产,这些土产里面,就有不少种子,树种、果种,更多的则是药材种子,李青文的圆眼睛,在这半条街长的路边,滚来滚去。   他的眼睛滚到那里,李青瑞和李青宏就买到哪里,这一片的小贩简直要笑歪了嘴。   从这里离开后,李青瑞等人的担子又满了,他们先挑着送回车上,返回来买了些头花、头绳和木簪子啥的,这个不懂,不敢多买,拿回去给蒋家嫂子看过了,她点头了,再回头寻过来。   出乎人意料的是,这个庙市外头竟然有卖腊肉和飞禽走兽的,还以为佛门清净之地,不允许这些东西出现。   当然了,这里也有买卖皮毛的,给的价格也合适,他们就把带来的都出了手。   待接了银子,忽闻远处钟声响起来,这时李青文才知道,那古庙还在这集市的好几里开外呢。   除了珍珠和玛瑙只问了价,他们带来的大多东西都卖了,这才不过小半天的光景……   这个庙市真是五脏俱全,不比偌大的范阳城逊色啥。   即便被京城的种种震慑到,分了神,一众人对于收入囊中的金银也是看的死死的。   折回去时,依旧是走着,此时天色稍晚,远处一缕霞光还没散尽,远处灯火便燃了起来,街边的小小食摊像是雨后冒出来的蘑菇,蜂攒蚁聚。   借着万家灯火,一行人回到了家中,周从信要回内城,李青文他们便没再强留他用饭。   送人时,一众人提前给他和周家拜个早年,让他不用再来回折腾,好好的在内城过节。   虽是回来的有些晚了,李青文还是去了灶间,把方氏买回来的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方正的一块,加白酒和姜片一起煮。   筷子能轻松插到肉里便关火,放冷水里快凉下来。   方氏在旁边撕扯着干菜,泡上。   凉后的猪肉控干水,放油锅里炸至表面金黄色,然后再放凉,切成片,抹上油料铺在炒好的菜干上开始蒸。   待饭菜上桌,众人洗好脸和手,梅菜扣肉也差不多好了,棕红的颜色,颤颤的肉片和油汪汪的菜干,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吞口水,再夹上一筷子,一口鲜香,肥而不腻。   李青文从前没做过这道菜,只是大概知道如何做,也是第一次尝试,一桌子人用“一扫而光”来表达了喜爱,就连一向喜欢清淡的李青卓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看着他二哥慢腾腾的吃了两碗饭,李青文想,那十斤的秤数,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达成。   往落脚的客栈走时,月光如华,李青文抬头看着清冷的月亮,想着码头上的江淙和远在边城的亲人。   同一个夜晚,盘坐在甲板上的江淙也看着同样的月亮,想着相差无几的事情。 第130章   李青卓休假了, 得了空,带着一干人等去到书院。   学院里大都京城子弟,前几日便回家去了, 平时拥挤的门口一下变的空荡荡的。   将年礼给门房的人,李青卓说要带亲属进去游看一番, 门房的人打开了大门,一众人等鱼贯而入。   他们这一行里面,不但有李青文和李青瑞,还有蒋立平的俩儿子, 原本也想让蒋家嫂子一同来, 方氏在榨菜呢,说啥也不一起,只让两个儿子去沾沾那书香气,希望日后脑袋能灵光些。   书院里青砖铺地,宽敞整洁,树木林立, 亭台楼阁, 墨香尤未散去。   文正书院毕竟历史久些,出过不少名人, 每一处他亭子或者水池都有些故事, 李青卓挑着他觉得真实的给他们讲。   大家伙只觉得很厉害。   李青文在高达四层的藏书阁前驻足片刻,听他二哥说, 这里藏书无数, 除了最顶层的,其他的都可以借读, 羡慕的不得了。   昨日他买的那些破破烂烂的书花了不少钱,在这里就读的学子, 坐拥这多好书,实在是令人羡慕。   藏书阁后面是论道说经的书堂,这里只有京城有名望的文人和学士来讲课,才会开放。   学院内一派幽静,穿着素淡衣袍的李青卓信步而行,身姿挺拔修长,与周遭的清雅之景尤为相称。   李青瑞看了几眼,心中欣慰,让二弟来京城读书,果真没有错。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李青文一眼,幺弟也是块读书的料子,就看他意下如何。   文正书院的后山原来是一片田,从前学生们是要轮流下地务农的,以此来让他们知晓农活的不易。   后来慢慢的就成了种花,且有专门的花农来伺候,一大片一大片的,现在还有不少还开着。   围着书院转了一圈,然后再从大门出来,李青顺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管咋样,以后好好挣钱,送他们的孩子都去读书,就算读不成,识字也是好的。   回去的时候,他们买了一袋子白面,想到昨日周从信送来的一整只羊,李青文顺便买了一捆子芹菜,他切芹菜,李青宏剁羊肉,方氏和面,做了一顿面条,每人碗里一大勺子芹菜炒羊肉做浇头。   吃过饭,李青瑞跟方氏说,要出去送信,今天定然回不来,晚上不用做他们哥三个的那份吃食。   他们这次来京城,带了好几包书信,除却送往大江南北的商队,京城也有几十封,收信人分散四处,得过年前送出去。   为了能快些,李青瑞特意打听了一番,找了对京城最为熟悉的马夫。   李青卓没去,他拎着李青顺等人在附近转一转,这次也坚持的叫上了方氏,不远千里来到繁华的京城,就算不买东西,也该出去看看。   所以,吃完这顿面条,小院的门一关,两拨人便分别走开了。   去往洪州的信都在秦冬梦身上,李青瑞手里的都是边城流犯和官兵的书信。   这位姓张的马夫果然对京城的各处都很熟悉,什么犄角旮旯都能寻的到,一个下午,他们就送出去十几封信。   晚上四个人在外头吃饭,李青瑞三人吃的清水面,单独给他点了酒和下酒菜。   因为这顿酒菜,晚上宿在便宜又简陋的客栈中,马夫也没有半句怨言。   一边送,一边穿梭在去往大梁各地的商队之中,把外地的信件一一托付给人。除此之外,哥三个还去了周从信告诉他们的那几个珠玉铺子,把那些小珍珠陆续变卖成了银子,这个时候,李青文才知道,江淙在河滩底下摸到的石头不是玛瑙,而是红玉髓。   因为颜色红亮,声音清脆,很受女子喜爱,另外,这种东西还某些地方还负有“福慧”之名,故价格可不低。   这一袋子红玉髓卖了不少金银,带这多黄白之物,哥仨有些不安,跑到外城北面时,回了一趟家,把钱挖了坑埋在茅厕后头。   放在房子里头心里都觉得不安,特意选了这么一个谁都不愿意靠近的腌臜地方。   埋完了,李青宏顿时茅厕也不臭了,道:“你们去范阳城卖东西的事情,李青勇跟我说了八百回,一开始我也跟着他一般气血上涌,不能入睡,后来次数多了,也就木了,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他。”   眼睁睁看着一袋子石头换来这么多金银,任谁都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李青文道:“二哥,这次回去,你的耳朵怕是也得不了空闲,他挖出来的珍珠也拿来让我一并卖了……”   而且,这次卖的钱,可是他自己的。   李青宏也笑了。   说笑也是抽空,他们还得上车,接着走。   赶车的老张知道他们兄弟都是爽快人,话比一开始多了,道:“你们把这些信给胡同里的车夫,只需掏点铜板,他们两天之内保准都给你送到各家各户,还需费这个劲一个个的地方跑。”   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细账算的很清楚,马夫送信只赚个跑腿的钱,远近不同,一封信是几个铜板到几十个铜板不一,他们这一堆,二三两银子足够送完。   但李青文他们整日雇佣车马、在外头吃住,全跑完,没有个四两多银子下不来,还要受奔波之苦,怎么看都划不来。   按理说,他们哥仨照看自己的生意,老张应缄口不提这个,只是看他们兄弟实在节俭,出门不是带干粮就是吃面,睡的是能将就就将就,他才忍不住开了这个口。   “谢谢老哥提点。”李青宏刚喝完水,抹了抹嘴巴,道:“老哥不知道,这些信都是几千里外的人送到我们手上的,他们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亲自送到人手上,才能安心啊。”   省钱省力的法子他们也知道,但终究还是想更稳妥些。   “这路不白跑。”李青瑞也笑道:“我二弟在京城读书几年,都没走出几里地开外,我们仨刚来,就转了上百里,瞅外头这些花花绿绿的,眼睛都不好使了。”   是的,周从信那日带他们去的庙市,李青卓都没听说过,他在京城这些年,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他恩师家里。   林唯盛家距紫藤巷子不远,约莫几里地,李青卓一大早挑着年礼去林家,礼品大都是在边城就准备好的,松子和榛子以及干蘑菇、腊肉和各种药材。   没有任何意外的,他被留下用饭,待到天色晚了,才给放回来。林唯盛松口的这么痛快,还是因为知道李家有人从边城来看他,想让弟子多和家里人团聚。   当然,回去的路上,李青卓的肩上又是沉甸甸的,是师娘和师姐俩人一起装的回礼,一边挥手道别,一边笑,这么多弟子,还是头一次挑着担子送节礼的。   从林家往回走时,天将将擦黑,李青卓经过一个窄小的胡同时,突然被一个人撞了一下。   他只退了几步,对方却跌倒在地,那人坐在地上一时没起来,李青卓看她身上的血迹,愣了一下。   被撞倒的是个女人,鬓发凌乱,衣衫不整,她仓皇的看着四周,一脸惊恐的抓住李青卓,“求求你,救救我!”   就在李青卓被陌生女子求助时,李青文他们手里就只剩下了两封信,这两封信有点棘手,一封是收信的人搬家,另外一封是送到了地方,对方说不认识送信的人,让他们从哪里拿到的,就送回哪里。   然后,李青瑞和老张打听搬家的去哪里了,李青文和李青宏守在不认识送信人的那家门口。   “这家人和送信的人是亲兄弟,只是不想收。”李青宏刚问完旁边卖鱼的大姐,回来说道。   写信的是边城的流犯,失手杀了人,被朝廷定罪,家人自觉蒙羞,从南方搬回了京城老家,就是想跟他一刀两断,并不愿意收这封信。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便案子发生在南方,这事还是传到了京城,街坊邻居都知道,一打听便清楚了。   李青文有些发愁,流犯犯错,朝廷已经给了刑罚,他不予置评,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信送到,对方不愿意收,这可有点难办。   正等着,一只小脏手抓在李青文的衣角处,李青文低头,看到一个不如他大腿高的小孩子,穿着布衣布褂,小脸蛋被风吹的通红,正仰着小脑袋看他。   “哥哥,我饿……”小孩子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李青文愣了一下,把袋子里的高粱饼子掏出来,“咋自己一个人,你家里人在哪?”   这小孩子穿的普通,身上却很干净,不像是乞丐,那就应该是一般人家的娃娃,但身边却没有其他人。   小孩子饿极了,一口接着一口的吞咽着糙饼子,李青文怕他噎到,赶紧把他手边的另外一半给掰下来。   小孩吃的正欢,并没有察觉到手里的饼子只剩下一半,待吃完了,抿着嘴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李青文。   李青文这次一小块一小块的喂他,吃完,哄他去旁边,找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可是,问了一圈,周遭的人都说没见过。 第131章   大通铺里, 呼噜声震天响,一开始进来时,李青文被臭脚丫子熏的想吐, 闻多了,也就习惯了, 所以他进门就不想出去,要不回来还得遭二遍罪。   吃饱的小孩子趴在他的胸口,手脚并用的扒住李青文,软软的身子如同一团糯米。   这孩子他们问了一圈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李青宏去了衙门, 衙门只说可以贴告示,但并不想留小孩子,这个小家伙一直拽着李青文的衣服,最后,不得已只能把他带回客栈,并在衙门里留下了紫藤巷子的住所。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 他们守着的那家后门开了, 那家仆从看看左右没人,立刻拿走了那封信, 并且告诉他们, 以后不要来了,下次接到信, 老爷一定会直接当着面烧掉。   他们家这样, 李青文也不指望有回信,李青瑞那边也打探到了新家的住处, 竟然离紫藤巷子不远,回去的时候顺路带去便行了。   棘手的两封信算是解决了, 但他们又捡到了一个小孩子……   就在他们为这个娃娃发愁的时候,一队人马追到了胡同,拦住李青卓,询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漂亮女人。   李青卓摇头,十多个火把在胡同内巡视两边,那些人打量他片刻后,立刻上马继续追。   黑云蔽月,冷风鬼号。   李青卓看不真切前方,没过多久,身后和前方同时传来了马蹄声,他皱了皱眉,躲进了阴影中。   天已经黑了,胡同外面这一处被火把照的通红,附近人家被这动静惊动,不敢探头看,连忙关紧了门窗。   天黑后,能在外头这般纵马的,都是百姓决招惹不了的。   前头的人马正是刚才盘问李青文的那一队,其中一人下马,跪拜:“大人,属下失职,尚未寻到那女人。”   后头的只有两骑,其中一人怒道:“还不速速通报各个城门,明日严查出城的人,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插翅飞了!”   “遵命!”应了一声,这队人立刻调转马头。   起风了,打着旋的风从衣摆底下钻进去,看着路上犹亮着的一支火把,李青卓的背后一片冰凉。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你还要躲到甚么时候?”   李青卓抓紧了担子,一步步的从树影后走了出来。   高大的男人站在火把光亮之外,看不清面目,一双眼睛锐利如刀。   宝剑出鞘的声音刺破冷风,李青卓想都没想就向旁边躲去,带着担子一起。   暗处的男人笑了一声,“书院里那些武夫教的三脚猫功夫,还敢拿出来丢人现眼,不自量力!”   李青卓还没来得及动,前头的筐子就已经被劈成了两半,男人“啧”了一声,没看清楚他做了什么,匍匐在胡同高墙上的黑影被砸中,吃痛“噗通”落地。   另外一个人立刻飞奔进去捉人,李青卓抓住了担子,还没动作,肩头猛的被人按住,身子被重重的掼在墙上,这一下,疼的他眼前一黑。   “私助朝廷要犯,该当何罪?”   冰冷的气息吹在脸上,刺痛了脸,李青卓偏过头,喘了两下,“我只知道她是个有孕在身的女人,再不救治便会一尸两命。”   耳边传来一阵轻笑,“她是不是还告诉你,她原本是良家女,家道落败,落入青楼做清倌,被强抬进了府,舍了命才逃出来的,是吗?”   李青卓呼吸顿了一下。   “李青卓!”男人狠狠的握住他左臂的旧伤处,“你还要被女人戏耍多少次才会长记性?”   被流匪刺伤的手臂还没痊愈,李青卓额角疼出一片虚汗,眼看着女人被捉,并且被打晕,压下被男人喊出名字的惊诧,咬着牙问道:“她犯了什么罪?缉捕文书在哪里?”   男人嗤笑一声,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青卓身子猛的一僵。   天黑透了,风越刮越大,卷起树叶吹在窗户纸上,“砰砰”作响,一下一下,砸的人心里发慌。   方氏坐卧不安,两盏油灯都点着了,燃了许久,不见李青卓回来,就算住在客栈,他晚上也会特意回家交代关好门窗的。   就在她准备和儿子一起出门寻人的时候,大门口处突然有了响动,方氏一惊,立刻出去察看。   “嫂子,是我。”李青卓惨白着脸,站在门口处,没有进去,“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来晚了,我跟大郎和二郎歇一晚上。”   并没有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方氏安心的关好了门窗,躺了回去。   那厢,李青文等人睡了一觉,醒来后带着迷迷糊糊的小孩子坐上了马车,把最后一封信给送去,给老张多塞了一把铜板。   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在年根让他辛苦了这一趟,实在是不容易。   老张给了他们一袋子黑面,说是新玩意,吃着可香。   李青文就接了过去,他最喜欢尝试新的东西了。   把他们终于给盼回来了,但却带了个孩子,方氏大惊,听说跟家人走失了,而且还不记得家在哪里,心疼的不得了,赶紧去后头给他煮粥。   小孩子一直拉着李青文,绊绊拉拉的差点摔倒,李青文只好把他抱起来。   所有人都在小院子这里,连行囊也都背回来了,堆放在桌子和凳子上面,李青文问道:“咋,客栈那边退了?”   李青顺老实的点头,“青卓说,从今天开始都住在这里,我们挤一挤能着的开。”   李青文愣了一下,他们原本并不是这么打算的,二哥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这一寻思,便看到李青卓脸色不太对,问道:“二哥,你身上是不是不得劲?”   好似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李青卓突然道:“仔儿,大哥,你们带着嫂子现在就出城。”   这下所有人都呆了,还有三天就是除夕,咋就这么急?   李青文直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道:“二哥你跟们一起走!”   李青卓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让他们现在就收拾东西,他要去一趟林家。   众人心里一阵乱抖,不再多问,赶紧捆包裹。   看李青卓这般,李青文硬要跟他一起去,李青瑞也追了出去,哥三个才出大门,门外两杆长矛横在了中间,两身着禁卫军衣袍的士兵拦住了他们去路。   李青文愣了一下,青瑞紧皱眉头,将俩弟弟护在伸后。   但那两个官兵并没有进门,或者抓捕他们,依旧站在门外。   原本昨天和今年早上还不在,他还以为躲过了一劫……   李青卓面上没什么神情,拉着李青瑞和李青文的手回到屋里,其他人也知道了门外有官兵把守,吓的够呛,“是不是我们送的书信出了甚么事,咋、咋还招来了官兵?”   “难道是我们卖了啥不该卖的……”屋里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个个都慌了,俱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卖、卖了恁多银子,他们心里头一直不安,看、看看这回,官兵竟然都来了!   方氏也是一脸土色,紧紧的抱着了怀里的包裹,李青卓刚才突然说要动身时,她胸口就乱跳不止,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别担心。”李青卓看着外头,平静的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只要不出这个门,就甚事没有。”   “这、这、这是咋回事?”众人急了,“青卓,你是碰到了甚么麻烦,不会要命吧?”   “昨日路上碰到一个受伤的人,帮了一把。”李青卓道:“那人好像是官府要捉拿的人犯,我被怀疑与人犯勾结,被审讯清楚之前,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救人竟然会被牵连,这、这去哪儿讲理去!   李青文在脑中飞快的细数他在律书中读过的章文,心中微定,道:“二哥是清白的,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卷入这种案子里,人犯也没有逃脱,按照律法不会被重罚,待那边审完,二哥应就没事了。”   大家伙恍然的看着李青卓,“是、是这样的吗?”   李青卓点头,“我并未与任何不轨之人相交,不会有事,只呆在家里好了。”   方氏等人长出了一口气,李青文却把李青卓拉到外间,虽然着急,却只敢压低声,道:“二哥,你受伤了!”   李青文抓着左臂那处被血浸透的地方,李青卓这才发现察觉到,“旧伤罢了,不碍事。”   才不听他说这个,李青文扒掉他的外衣,过来问事情的李青瑞见状也上手,很快,伤口便露了出来。   这的确是一处旧伤,疤的颜色都变了,流血的地方不大,带着厚痂,伤口处一个紫色的手印触目惊心,仿佛这快要愈合的伤口让人生生的捏的崩开了一般。   这道刀伤,李青文是从方氏嘴里听到的,说是她们瞒着李青卓出京城北上,路上被流匪抢劫,李青卓救人的时候被砍伤。   他们追问时,李青卓都说好了,那这个手印是怎么回事?!   不等李青文他们开口,李青卓重新穿好衣服,“这点小伤不算甚么。”   流完那点血,药都不用上,很快就会好的,他担心的是别的。 第132章   京城三百里之外的码头, 大批官兵突然来到,把守码头,查检停靠船只。   夜色还未消去, 所有船上人被驱赶下岸,有官兵上船查验, 有官兵审察这些船员。   江淙站在船老大的后面,被官兵举到脸边的火把烤的面皮生疼。   “姓甚名谁?”   “张常庆,临肃流犯,来京送年礼土贡。”江淙如是回道。   他旁边这几十个人里, 都是临肃的, 随船的官员都走了,船长也去大吃大喝,只剩下他们在船上留守。   官兵询问的并不仔细,并不像是在寻人,问完便让所有人留在原地,责令他们不准上船。   这样一直折腾到早上, 天边发白, 有人大着胆子问,他们的吃的都在船上, 在岸上吃什么, 喝什么?   忙了一个晚上的官兵个个也都没有好脸色,并未搭理。   几百上千个各地的船员, 站在岸边, 缩着身子,吹着西北风, 喷嚏震天响,饿着肚子忍了半天, 吃了一肚子的气。   晌午过后,上头终于大发慈悲,只准一个船上出两个人上去取吃的和穿的,剩下的人要在原地等着。   这两个人还是官兵选,再由官兵看着一同上船。   临肃的这些人跟其他渔民和船员不同,是流犯身份,在这种时候都老实的很,冻的鼻水长流,也都不敢吭声。   官兵走到他们跟前时,一个个都低着头,生怕惹到事端。   官兵原本点了站在前头的两个人,不经意瞥见了个头高的江淙,突然就改变了主意,“那个大个子,你出来!”   江淙跟船老大往他们的大船上走,两个官兵跟在后头,四个人登到船上,其中一个官兵喊住了江淙,“你叫甚?家是哪里?”   “张常庆。”江淙回道,“明州人。”   “抬起头来。”官兵盯着他,一脸狐疑,“我听你口音像是洪州人。”   “罪民却去过洪州讨过生活,算是半个洪州人。”江淙如实回道。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半天才开口让他去取东西。   江淙去到船舱里,船老大低声问道:“没露馅吧?”   跟江淙处了这一个多月,他越发看出来这个年轻人挺靠的住,还想以后继续往来,并不愿意他折在这里。   江淙还没说话,上面的人已经在催了,赶紧动手拿东西。   背着行李和粮食往下走时,船老大瞥到,那俩士兵一直在盯着江淙看,心不由得忽上忽下。   这多人,东西不少,一趟可拿不完,他们继续回去。船老大一直留心着,所以一下就发现,这次的官兵换了,不是那两个年轻的,这俩面色黝黑,年过四旬,看上去像是头目。   心惊胆战的上了船,船老大和江淙再次进船舱时,俩官兵也跟了下去,其中一个把舱门踢上,将船老大关在里头,另外一个把宽大的刀柄横在江淙面前,“小子,我看你不像是常出海的,身上的味不够。”   “官爷好眼力。”江淙平静道:“罪民第一次上船,许多东西尚且弄不明白。”   那官兵上上下下打量江淙,突的一歪头,“你小子是不是跟我打马虎眼?过来,我好好审审你!”   江淙跟着他往后面走,船老大听到他们的话,顿觉不好,敲了敲舱门,小声道:“官爷,小人有事禀告……”   留在外头的官兵挪开了脚,冷冷的看着他,船老大手里拿着石头一样的东西,双手递过去道:“官爷,这是块一两三钱重的龙涎香……我们船上的新来的不懂事,若是有得罪两位官爷的地方,还请高抬贵手。”   那官兵笑了,没拿他的东西,拍了拍船老大的肩头。   江淙跟着另外一个官兵到了船尾,那人绷着脸道:“说说,你为啥长的像我的侄子,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把你抓起来,大刑伺候。”   江淙一脸无奈,“冤枉。”   那官兵突的笑了,一拳砸在他的胸前,“你个臭小子,到现在还跟你叔装!”   “丁叔。”江淙终是开口叫了人,“我这不是怕耽搁你们公事。”   丁杰,洪州西江府中卫第八护卫营的头目,抓着江淙的手臂,一脸激动神色,“高了,也壮实了,精神头可真足,难怪刚才小六他们俩都被你给骗了!”   小六就是第一次看守他们上船的官兵,他看着江淙眼熟,没盘问出来,回去便跟丁杰说了,所以才换的人。   丁杰很清楚江淙不该出现在这里,被别人知道,必定会引起麻烦,所以在岸边时没有吭声,到了船上,这才开口。   江淙早就认出了他们,所以才会这般平静。   “你咋会在这里?”丁杰一边打量江淙,一边问道。   江淙便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丁杰咂嘴:“你小子都这样了,胆子还是这般大!留在临肃还好些,被人发现还有由头,你竟然敢一路跟船到京城来,这要是被人查出来,离开边城几千里,给你按个逃跑的罪名,你可是罪上加罪了!”   被发现的后果早就清楚,江淙不说话,听着长辈的教训。   见面不易,丁杰说了两句便不再揪着这事,道:“你爹写信应该跟你说了吧,曲将军和任大人都往洪州去信,盘问你们的案子。曲将军惜才,不忍心你就此埋没,还向刑部发文过问此事,任大人也向朝廷上书,禀明你们在西江府立过数不清的大小功劳,希望朝廷从宽处置。”   江淙点头,丁杰突然的握着拳头狠狠的砸了船舱一下,愤愤道:“零零碎碎的不说,那年洪州发洪水,你们营每日每夜的出去救人,不顾安危,救回来上千的百姓,喝了不知道多少污水,换回来那么条人命!还有沉船那几次,也都救了数百人,这么大的功劳,竟然比不过一些破烂丝绸和纸,这个狗屁世道!”   在他们看来,这些贡品就是做衣服的料子和写字的纸,就算再金贵,能比人命更值钱?   为了这些个东西,他们前前后后死了十个人,其他人还要被流放极北,实在是不服气!   这些事情,被流犯的这些人心里和嘴上不知道骂了多少次,最近这一年多倒是没听说了,乍一听到,江淙微微叹了口气。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废话!”崔伍从外面走进来,“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说点高兴的。”   江淙叫道:“崔叔。”   崔伍笑道:“大侄子,你们船上的人刚才要贿赂我放过你,你知道叔从来不吃这一套。”   知道他说的玩笑话,江淙并未在意,崔伍道:“你小子是个能耐的,在哪里都能混出名堂来,你给家里寄回去的方子有用,你爹做出了蜡烛,现在正集大家伙,准备一起做事。”   经他一说,丁杰才猛然想起了这个重要的事情来,道:“对对对,你爹也找了我们,这回我们大家伙都要靠你才能过上好日子了!”   知道洪州那边也有相似的漆果,李青文把做蜡烛的法子让江淙写到家书里,洪州那边收到信,便开始弄,终是成了。   参和做蜡烛的,自然是边城这些人的亲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门多大的生意,商量之后,又找上了其他关系亲近的府兵,一起做蜡烛,都能赚钱,还不担心被旁人觊觎。   不过洪州那边的野漆树数目不多,远远没有森林这边的油果子树多,一年能做的蜡烛有限,他们正筹划着买地,栽种漆树。   崔伍和丁杰对江淙交口称赞,江淙心里明白,这是李青文的功劳,他一个人燃起边城这些人的希望,连洪州那边的也都一并照顾了……   “对了!”崔伍一巴掌拍在江淙的肩上,冲他挑眉,道:“马永江他爹在洪州给儿子挑媳妇呢,其他人家也在相看姑娘,既然能坐船到临肃,咱们洪州这些姑娘以后去边城,也少受些车马颠簸之苦。”   江淙愣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   “啥咋回事?”丁杰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你们既然在边城站稳脚,也该成家,一个两个的都不小了,赶紧去娶妻生子,朝廷可没禁着你们娶媳妇吧,赶紧把香火延续下来才好。”   “我们现在是朝廷罪犯,没有自由,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么事,娶亲岂不是害人!”江淙皱眉道。   “你别急,你爹没给你挑。”丁杰哼了一声,“你爹就是个老顽固。”   “这事家里头一定会写信告诉你们。”崔伍道:“他们还没商量好。”   仗着岸上一半都是自己人,丁杰和崔伍也不急着下船,江淙问道:“叔,你们不看着城门,为甚来守着码头?”   提到这个,两个人都是一脸憋闷,“我们这次来京城宿卫,可是被上头这些人折腾死了,一天一个主意,一天一个命令,真是把我们当狗一般支使!”   听着他们的抱怨,江淙剑眉紧皱,“叔,这不对劲。”   丁杰和崔伍忽的不再说话,半晌,两个人才小声道:“听说皇上快要不行了……”   京城各方在斗法,他们这些人只能闭紧嘴巴任由差遣,只希望脖子上的脑袋能好好的留在原地。   第133章   李青宏和李青顺几个人在包饺子, 李青瑞在擀面皮,方氏在和面,她没吃过饺子, 不知道咋弄的,只是按照李青宏说的揉面团。   李青文此时正坐的笔直, 回应着二哥的一个个问题,他的腿上躺着一个小脑袋,像是被吵到了,软软的身子一个劲的想往被子里钻。   李青卓点点头,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你的功夫没有白费。”   李青文的腰还没塌下来,就听到他二哥道:“我另外还准备了一些书,你也要好好看,读书不能懈怠。”   李青文面如死灰,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为、为什么大过年的, 他要遭受这些……   像是在解救李青文一般, 躺在他腿上的小孩,突然喊了一声“饿”。   李青文弹跳起来出去给他找吃的, 李青卓则开始整理幺弟接下来的要学习的书。   后头的灶间传来炒馅子的香味, 豆丁大的孩子抱着果子啃的一脸满足,外面阳光从树杈间落下, 满地斑驳。   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安逸。   但明明是喜庆的节日, 外面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往来的只有穿着整齐划一的官兵。   全城戒严, 不单李青卓出不了门,整个外城也看不到一个百姓, 官兵把守着各个要道,进入的城门早就关闭。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该过年还是得过年,京城的百姓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不干他们事情,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李青卓的左边邻居扒墙头借酱油,说说小孩子贪玩,把坛子给打了,但烧菜还少不了这样东西。   右边邻居问他们家都有啥肉,他可以买,可以可以用东西换,他家在屠户家定了二十斤猪肉,看着样子,是吃不上了,没肉吃咋能叫过年哩。   最后,用两只羊腿换了一堆糖果,还有两斤点心,一包炒货还有一坛子芝麻油。   巷子里的各家各户依旧吵吵闹闹,嗓门洪亮的妇人呵斥小孩子偷吃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仿佛还像往常这般。   第一次摊上这事的杨树村人,原本如同惊弓之鸟,终是慢慢的缓和下来,也开始手忙脚乱的开始准备过年。   李青文天还没亮就被小孩给压醒了,把他抱到热乎乎的被窝里,去后厨看昨天剁好并且放好味料的肉馅子,一边点火一边挤肉丸子蒸,蒸熟晾,晾完再炸。   炸东西香味太冲,很快飘满了巷子,屋里还没睡醒的人也醒了,一边打呵欠一边帮忙。   方氏接过李青文的活,李青文便掀开旁边的两个盆子,里面炖透的鸡块已经凉了,形成了厚厚的一层卤鸡冻。   李青文十分满意,为了让卤冻多些,他特意炖鸡的时候切了一些肉皮放进去,果然没有白费工夫。   李青柱刚劈完羊骨头,李青文已经在调配桂皮、茴香和丁香这些味料,他在厨房里指挥人干活,结果被他二哥喊去检查功课……   李青文虽然有点懵,但看着二哥的脸色,还是赶紧静下心来。   不知道是因为过年,还是小孩子一直缠着李青文,李青卓今天检查功课很快就结束了。   李青文抱着这么个软团子,出去后,亲了亲他的肉脸蛋,虽然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家的,但可是他的救星哇。   羊骨头放进锅里半天了,李青文不在,他们都不敢下料,因为配出来的这些东西,他们除了葱姜蒜都不认识。   这、这树皮一样的玩意,真的可以跟骨头和肉一起煮?!   李青文背着小孩子到了锅台前,往里多加了半舀子水,然后把那一盘子各种块茎或者粉末的调料倒进锅里,然后就开始烧火了!   羊蝎子这道菜,是李青文前世最最熟悉的,因为他爷爷特别喜欢吃,只是这里几样配料没有,他只能省去,或者用别的代替。   因为锅不够用,院子里的小炉子也被李青瑞给修理好了,上面的小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都已经包了好多盖帘的饺子,李青宏他们还有没有停手的架势,方氏去厨子里掏面袋子,看到旁边有个小袋子,打开一看,问道:“这是啥面,颜色不对,该不是坏了吧?”   李青文扭头一看,好像是老张给他的袋子,说是黑面,他还没看过,用方氏手里的碗舀了半碗出来,浅灰色,带着淡淡的香味,竟然荞麦面。   竟然有荞麦啊,李青文想,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荞麦这种庄稼,不挑地,熟的还快,是很有营养的粗粮!   当然,更重要是,这种东西很适合在边城这种温暖时间短的地方种!   这可真是一份新年的大礼,李青文心里美的开了花。   既然都拿出来了,那正好尝尝,李青文道:“嫂子,这也是面,荞面,挺好吃的,一样可以做饺子,就是和面后很软,你往里面掺点白面,要不然不好成团。”   方氏没听过这玩意,但按照李青文说的,把荞麦倒盆里之后,又往里放了一碗白面。   结果,软塌塌的,真的揉不成,她相继又往里放了两碗,才勉强可以揉起来。   李青久正在看着外头泥炉子的火,就听旁边有人喊道:“小兄弟!”   他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大娘站在墙边,不知道她那头踩着啥东西,半截身子都露出来,手里拎着一大块肉肠递过来,问道:“跟你家换一碗炸丸子行不……”   孩子早上被香味馋醒,一直哭着要吃,她拿出了好多吃食,都不干,揍了两顿,还是哭,不得已,只能来换。   李青久也不知道,他回去问李青文,李青文同意了,大娘竟然早有准备,直接把带来的空碗和肉肠一并递过去,还夸赞他们家女人贤惠,一早就开始做吃的,整个巷子就他们家最香了。   李青文:“……”虽然被夸很高兴,但他并不是女人啊。   李青文鼓着脸坐在树下,家门外的那俩官兵还在守着,像是门神一般,他同这俩人解释了好多遍,二哥他不知情,是无辜的,俩人像是木头疙瘩一样,只说他们听从命令。   不管咋说,都好像是对牛弹琴,李青文很丧气,但想到他们没有抓走二哥,心里头还是很庆幸的。   他想,今天过年,江淙在船上,不知道和那些人一起吃啥……   虽然船上清苦,但不用被官兵围着,倒还好。   李青文正在发呆,突然一个帽子掉落在地,他抬头,对上墙头上的一双眼睛,然后看到一个稀疏的发顶……   李青文赶紧站起来,捡起帽子,拍掉上面的土,走到东墙边,看着上面趴着的头发花白的老头,着他的肩头,道:“老伯,小心可别掉下来。”   老头吃力的把手上的冻鱼拿过墙头,喘着粗气,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李青文替他道:“想换啥,酱油,醋,还是丸子?”   老者摇头,另外一只手又拎过来用麻绳捆的结结实实的坛子,道:“小兄弟,你家饭桌可够大,能不能添一双碗筷?”   听到李青文的喊声,李青久和李青柱俩人过来,把老头从墙头上接下来。   老头落在地上,带上了帽子,很客气的同他们说,他那个不孝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家里没人,他不会做饭,只能出来混口吃的,希望没有打扰到他们。   好嘛,本来就有一个找不到爹娘和家的小孩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儿子不知道去哪里的老头……   得知这个姓杜的老头爬了六个墙才翻到这里,一众人等不由得由衷的佩服起来。   老头不但带来了东西,还想帮着干活,一路闻着香味到了锅台前,笑眯眯的道:“哎呀,这锅羊骨头可不一般。”   他麻利的洗手,跟李青宏他们一起包起了饺子,捏出来的饺子一模一样,摆在盖帘上,比其他人都规整好看的多。   这咋看都不像是不会做饭的……   不过大家都没吱声,这大过节的,老头一个人在家里多孤单,凑一起吃个饭也是缘分。   得知这些东西大都是李青文做的,老头问道:“小兄弟专精此道,要不要在咱这巷子外头开个食肆啊”   李青文思考了一会儿,开食肆到底赚不赚钱,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打算。   别人听了哈哈笑,说老伯太会恭维人了,倒是李青瑞一脸若有所思,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今天过年,晚上那顿饭才是顶顶重要的,中午是羊肉芹菜馅的饺子,原本李青文打算多做几种馅,但是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欢吃肉,最后他就听大家伙的了。   菜只有简单的几样,煎鱼、红烧肘子、蒜泥肉肠、糖醋里脊和大葱炒羊肉,以及一大盆酸菜炖大骨头。   酸菜是并州冬天最重要的菜,这里姓李的都是从小吃到大,从前没有油水的时候,几乎就是热水炖酸菜,一个个提到这个就泛酸水。   李青文的做法跟村里人不一样,先用荤油炒,再放焯好的骨头,糖、酒和酱也是少不了的,炖出来的酸菜又脆又香,吃一口嘴里就淌口水,不是酸的,而是香的。 第134章   一起吃了顿午饭, 杜家的老头忍不住又问了李青文一句,要不要开食肆。   李青文还是摇头,李青瑞倒是就这事跟老头攀谈起来, 打听盘铺子还有其他。   老头是这里的老街坊了,这一片的大事小情都很清楚, 哪块地段该开啥铺子,哪个铺子租赁一年多少钱,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李青文想,原来胡同和巷子里的大爷和大娘一样厉害, 失敬, 失敬。   敬佩完,李青文转头看着李青宏,道:“三哥,大哥真想把我留下在这里做菜?”   “被留下的怕是我。”李青宏一脸复杂的道。   “啥意思?”李青文不明白的问。   “这些年,爹娘就一直在给我寻摸合适的姑娘……”李青宏无奈的叹气,“去边城的路上, 娘和嫂子每个姑娘都说过话, 觉得我在边城可能找不到媳妇,想让我到京城来……”   李青文恍然, 难怪路上的时候, 娘和嫂子对那些女孩恁亲近,原来是在给三哥挑媳妇。   李青宏过了今天就二十岁了, 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 陈氏也是操碎了心。   逃荒去边城的人家不少,除却本村的, 跟李青宏年纪相仿的姑娘约莫也有一百来个,姜氏和陈氏都说过话, 觉得有六个姑娘应该和李青宏能合的来。   下第一场雪时,李青宏被按在家里问,到底喜欢哪个姑娘,然后便没了结果。   陈氏好几个晚上没睡着,二儿子远在京城读书,她管不到,三儿子就在家门口,要是一直找不到媳妇,她咋能睡的着。   李茂贤看她都快成心病了,就说让老三出去闯荡闯荡,见的人多了,许是就能碰到了自己的姻缘。   说是出去闯荡,也不能冒蒙的到处跑,并州的慌乱还没结束,自然不能回去,范阳城离并州太近了,怕是也会被波及。思来想去,京城便是个好的去处,李青卓也在这里,哥俩可以相互照应一下。   还没来时,他们商量的是开个杂货铺子,让李青宏专门卖边城产的各种东西,这样以后他们拉来的货物,就不用再急着出手,放在铺子里便好。   到了京城后,各个坊市里头铺子林立,李青瑞他们也在看,啥样的生意更好做些,毕竟,李青宏来京城的主要目的是找媳妇,然后才是做生意……   李青瑞是大哥,他虽然不唠叨,但对几个弟弟的亲事也挂在心上,他甭提多希望李青宏留在京城了,这个巷子里就几十上百户人家,只要三弟好好干,街坊邻居有相中的,就会替自己的女儿、侄女、外甥女、外孙女什么的打听。   当然,除了陈氏,其人家也把子女的婚事当成头等大事,那些婶子婆婆一双双利眼也没闲着。   边城这边男子多,女子少,而且还多了好几成,谁也不想自己家的孩子娶不上媳妇。   开杂货铺的话,李青文帮不上啥忙,不懂,他跟李青宏说,做菜不难,肉菜和味料分量是一定的,如果要开食肆,他可以琢磨食谱。   李青宏摸了摸他的脑袋,眼下京城这样,他们这些人能不能周全还两说,铺子甚么的都是后面的事。   该准备的上午都准备差不多了,午后,几个人拾掇了一下院子,李青文特意侧头去看了看那俩官兵,见他们吹的面上一层土,忍不住探头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喝点水。   他是想套个近乎,问点事情,奈何这俩人根本不搭理,李青文再次碰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冬天白日短,才觉得太阳晒脸,转眼天色就暗下来。   远处不知道谁家点起了火,将竹子扔进火堆,清脆的爆竹声响了起来。   这一下,仿佛点燃了什么,城门口处突然传来一片杀声。   战马嘶鸣奔走,地面都微微震动着。   满室饭菜香味,所有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御道方向被火把映红的天,十分不安。   李青卓眸色闪动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青文发现,门口的那俩人影不见了,他心里一动,往前走了几步,猛然在院子里头的墙垛阴影处,看到了两个模糊的黑影……   李青文:“……”   不知道啥时候,这两个官兵从院门外进了院门里面,所以,也是被外头的阵势给吓到了?   不知道为啥,李青文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词——同命相怜。   “吃饭吧,没甚好看的。”李青卓开口说道。   其他人一跺脚,也跟着回屋,娘的,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   一众人陆续进屋,李青瑞和李青宏留在最后面,把炉子上的小锅给端进去。   和家人失散的小孩子看到桌上越来越多的菜,他是最高兴的,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关紧了门窗,好似那些动静就小了些,方氏去灶间烧水煮饺子,李青文收拾一道道的菜往桌上摆。   羊蝎子、炖鸡块、肉冻、熏鸭子、红烧鱼、四喜丸子、锅包肉、拔丝芋头……   一堆人围着,看着这么多肉,登时把外面的乱七八糟抛在脑后,个个捏起了筷子,待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一双双的筷子像是长了眼睛,都奔着自己爱吃的去了。   李青文还怕他们这群人吃饭太虎实,老头放不开,特意寻了空碗帮他夹菜,结果递过去发现,老杜头不怕烫似的,双手捧着羊骨头啃呢。   羊蝎子炖的久,里面加了二十几种味料和温性药材,汤浓不膻,自家砍的羊脊骨,上面带着不少肉,啃完肉再吸出白白的骨髓,吃的人满嘴流油停不下来。   炖鸡块和肉冻是凉菜,不用吹不用等,夹到嘴里就能往下咽,鸡肉紧实入味,肉冻满是鸡肉汤汁,咸香十足。   两只熏鸭子切成片,黄亮的皮下带着一层肉,带着小骨头一起嚼,味道也不错。   红烧鱼是李青文做的,做之前问了老头吃什么口味,毕竟爬了六个墙头还带着冻鱼过来,必定喜欢吃鱼。   这份执念,得尊重一下。   不过老头只说,随大家伙,想吃啥就做成啥。   李青文抬头看,老头旁边空盆里堆了不少啃干净的羊骨头,红烧鱼一直在跟前,他的筷子并没有没动。   一口没吃,应该不是不合口味,可能只是羊蝎子更对他的胃口。   可能是准备菜的时候都尝过,李青文动作比别人都慢些,一边吃一边给腿上的小家伙夹拔丝芋头,心里头想,不知道边城那边几时开始吃年夜饭。   虽然搬了家,应该会按照杨树村时的规矩,约莫亥时左右祭祖,然后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然后又寻思,码头旁边也有不少吃食,不知道江淙他们会不会托人买些送到船上。   早知道,他在下船时就该把东西买上去……   去年李青文是在路上过的年,那个时候他对着流星许愿,希望来年一家团聚,虽然愿望没有达成,但现在,他只盼望着,所有人能平安,即便不能在一起,各自平平安安也好。   他刚寻思完,巷子口突的传来不小的动静,李青文真想把自己的嘴巴给缝上,不、不对,刚才他没说出来,只是在脑袋里想了一下,难道这样都不行?!   所有人都想站起来,李青瑞没让,只他和李青卓俩人起身,出去了,然后便看到一群战马快速奔过,很快,门口就静了下来。   原来只是路过。   松了一大口气,回屋继续吃饭。   这回,老头把他带来的酒给打开了,一下子,香气盈满屋子,就算是李青文这种不喝酒的人,也知道,这酒应该不错。   真是这坛子小巧,看上去装不了多少酒。   是以,除了不懂事的小娃娃,其他人都分了一小盅,方氏也不例外。   李青文将酒倒进嘴里,发觉这酒好像有点甘甜,他吧嗒吧嗒嘴,好像并没有什么辣味。   这顿年夜饭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到了尾声,一帮人一起动手收拾碗筷。   可能是脑袋里那根弦崩的太紧了,也可能是早上醒的早,李青文感觉有点累,尤其是看到李青顺他们在屋子里打起了地铺,瞧见被褥,眼皮就开始发沉。   还有比他困的更早的,那就是那个捡的娃娃的,嘴边尚且带着一圈糖渣,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   李青卓用温水沾湿布巾,给小孩擦干净脸和手脚,李青文将他放在被子里,这小东西就放心大胆的在别人家睡了起来。   天这么黑,李青瑞他们肯定不能让老头再爬墙回去,让他在这里委屈一晚上……   听着外头的说话声,李青文栽倒在地上,呼呼睡了起来。   李青文倒在了李青顺的铺盖上,李青卓和李青宏俩人把他抬起来,李青宏心疼道:“仔儿这一天可真是累坏了。”   竟然一下就这么累睡了过去。   “他是醉了。”李青卓这般说道。   李青宏愕然,刚才一人都没分到半口啊,他盯着弟弟的脸看,跟平时没甚两样啊。   不过,好像这酒劲真挺大的,好几个人刚才吃饭都精神奕奕的,现在躺在铺盖上鼾声四起。   听了二哥的话,李青宏也开始有点头晕。 第135章   大年初一, 李青文是睡过去的。   确实是喝醉了,别人上午醒的,他睡了一天一夜。   他一直不醒, 老头都有点担心了,不过有李青卓在, 他一直摸着脉,知道弟弟只是睡着了,并无其他大碍。   李青文没醒,屋里这些人也没饿着, 毕竟准备的是好几日的食物, 有的放到锅里一蒸或者一炸,就能吃了。   京城百姓大都没有出门,所以不知道,各个城门和御道都是血,皇城更甚。   老头极力劝说李青瑞他们,只要开个羊蝎子食肆就成, 不用别的菜, 只单单一个羊蝎子就足够了,自己可以帮着选铺子, 讲租赁的银钱。   羊蝎子看着一锅一盆的, 其实尤其简单,羊骨头跑出血水, 放上足够的味料, 煮上一定的时辰就行了。   李青瑞听的有些心动,拉着李青文和李青宏等人琢磨起来, 李青卓一边给小孩子梳头发,一边听着。   小娃娃既不想家也不哭, 小肚子圆鼓鼓的,任由李青卓动作。   这老头子胸脯拍的“啪啪”响,李青宏听着也有点心动了,他一动心思,李青文就看出来了,他道:“羊骨头汤补,啃完骨头,剩下的汤可以接着热,放菜或是肉、苗条进去煮,然后蘸着麻汁和味料一起吃,味道也是不错。”   他一句话,所有人都看过来,眼神热烈而激动,“那还等什么,咱们中午就吃一顿尝尝!”   方氏会过日子,羊蝎子的骨头汤还在盆里盛着,闻言便从小屋里头给端了出来。   听李青文说要一直点着火,泥炉子就被弄到了屋子里,桌子什么的倚在一边,冻着羊骨头汤的陶盆直接放在泥炉子上面开始烧。   方氏在案板上擀面条,李青文原本想要去切菜,结果被李青宏把菜刀拿了去,“仔儿,你说切成啥样的,三哥来。”   只是切菜,并没有啥难的,毕竟只有豆腐、白菜、萝卜、菠菜,葱和新鲜的香菜弄成碎末,每个碗里倒一些麻汁,麻汁就是芝麻酱和上层的油搅和到一起的模样。   羊肉都是冻好的,拿到屋里冰化去大半才能下刀,虽然一刀下去肉片有点厚,但想着大家伙爱吃肉,也就罢了。   李青宏不太会弄蒜末,李青文扒完蒜放在木板上,用沉重的菜刀一顿拍,再切,细碎的蒜末就好了。   方氏那边差不多开始切面条,泥炉子上面的陶盆也开始冒热气,大家伙一人手里一碗麻汁,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李青文,看他随手捏了一把葱花和香菜末以及蒜末扔到碗里,然后开始用筷子开始搅和。   “自己喜欢吃啥就加啥,不喜欢吃哪样就不加。”李青文解释道:“像我,蘸这个必须放醋,你们按照自己的口味来。”   大家伙都明白了,李青文去后面,把白面往刚切好的面条上撒,一边撒一边抻起来抖落,差不多每根面条上都沾了面粉,也就不怕它成一坨了。   方氏一边切,一边笑,“小仔儿,你会的可真多。”   她想说,李青文比那些大户人家的厨子都厉害,但一想,她弟弟不是仆人,拎到一起说,不好。   收到男人从边城的来信,说今天吃了啥,明日又吃了啥,方氏看到时,一百个不信,认定是安慰家里人的鬼话。那些人,她都清楚,没一个在灶台囫囵个做过一顿饭的,把米整熟了,不糊锅就好,这个菜那个菜的,就别想了。   但是她没说出来,怕公婆担心,后来,同被发配到边城的人家聚在一起,大家伙张嘴说起来信的事,几乎每封信里都提到了吃的很好,天天吃肉,方氏依旧半信半疑。   直到李青文到京城后进了后厨,方氏才终于明白,信里说的都是真的,这个李家的弟弟是真的会倒弄吃的。   李青文笑了谦虚两句,催促方氏赶紧洗手,去前头吃饭。   俩人把面条放在案板上晾,此时的陶盆里已经下了不少菜和肉片,煮的直冒泡,他们一来,人全了,蠢蠢欲动的筷子齐齐的伸向陶盆。   羊骨头汤本来滋味就好,煮了肉片以后,汤汁味入肉,啥也不用蘸,菜和肉直接夹到嘴里就能吃。   泥炉子和陶盆都不大,一群大男人围着小盆子夹吃的,这场景着实有些令人发笑,但不能出门,只能家里有啥就将就着用啥。   骨头汤煮出来的东西本来就好吃,再蘸上碗里调配好的麻汁,又咸又香,一众人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就在一群人吃涮菜吃的满头大汗时,危机一点点靠近了三百里之外的码头。   被勒令在岸边的船员们搭起了一个个的帐篷,本来可以在船上过个暖和的年节,谁也没想到会碰到这倒霉事,一个个怨气冲天。   江淙在船上跟洪州来京城宿卫的府兵们见了一面,叙旧之言不不必多说,因着他的缘故,临肃这些流犯得了不少干粮。   是的,这些府兵也都是倒霉催的,他们出来守着码头,紧急奉命出行,也都是带的硬邦邦的干粮。   不过他们比船员知道的多些,明白现在京城不安定,在这里喝西北风也比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强。   大年初一的夜里,崔伍和丁杰等府兵头目被召集到一起,骁骑军首领拿出令牌,责令所有人即刻离开码头,去京城捉拿反贼。   可是,他还没说完,身为副指挥使的林坚手起刀落,首领脑袋搬家,林坚拿着沾着血的令牌,当众斥责他假传旨令,实则是叛贼的同党,若是去京城,便是造反。   林坚命所有人继续把守码头,不放任何人从这里逃走,否则按违反军令,一律处斩。   林坚明显早有准备,他对洪州府兵了如指掌,认得所有校尉和副校尉,旁边的两排士兵手放在刀柄上,只要丁杰他们敢开口置疑,下场可想而知。   骁骑军是京城十二卫,各地方府兵归十二卫统领,林坚拿到了骁骑军令牌,洪州的所有府兵都得供他驱使。   丁杰他们都知道,京城那边定然是变天了。   表完效忠之心过后,丁杰等人被放了回去,趁着夜色,骁骑军内部又镇压了一批前首领的亲信。   洪州十几个营的校尉出来后腿都是软的,娘的,头一次摊上这等要命的大事,后背都被汗给浸湿了。   虽然有夜色遮挡,江淙察觉到不对,他没有乱走,果然等到了丁杰和崔伍等人。   丁杰将他喊到一边,手紧紧的握住江淙,低声耳语了一番,握着江淙的手不停的抖着。   他们这些府兵,大都在家乡做事,京城的势力都弄不清楚,此番被卷进了皇位争夺之中,无疑就是别人手里刀,他们不敢不做刀,却不知道做了谁的刀。他们先把后事交代给江淙,就算死了,家里头那一帮子人还得过日子啊。   丁杰等人想放江淙偷偷跑,江淙不同意,他看着京城的方向,李青文和杨树村的人都在那里,他定然不会一个人离开。   他伸手向丁杰要府兵的衣服,丁杰抬手就给他一巴掌,从嗓子眼逼出一声低吼,“混小子,你要认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你不拿这份例银,不要掺和这些打打杀杀!”   “江淙,听你丁叔的。”老宋在旁边劝道:“你虽落在边城,将来不定会如何,别为不知道的人送命。”   江淙道:“叔,你们不给,我那就只能硬抢了。”   只要他想,就能摸黑弄到自己想要的,这个丁杰他们也清楚,看着江淙一脸坚持,咬碎了后槽牙,只能如他的愿。   他们也不想因为这事惊动了骁骑军。   就这样,江淙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在黑夜中混进了丁杰的营中。   大年初二的傍晚,天边成片的火烧云,通红通红,映的每个人的眸子都是一片血色。   远处传来一声鼓响,江淙趴在地上,将耳朵紧紧的贴在冰冷的地面,道:“有马过来了,千骑以上。”   他刚说完,鼓点更加密集起来,那是前方哨兵传来的信号,但是洪州的府兵却不清楚这鼓声是何意,以林坚为首的骁骑军已经下达命令,死守码头。   夜幕缓慢降临,远处,两艘大船慢慢向码头驶来。   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握紧了武器,但是马蹄声却停在了码头二里以外。   林坚派人去查探,但并没有回音,江淙心里沉着,他知道,这一仗可能要打起来了。   他跟丁杰等人说要小心,前方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来,才刚看到前方一些影子,天空突然出现无数道破空声,一支支弩箭迎面袭来。   耳边瞬间响起哀嚎之声,浓重的血腥之气弥散开来。   “起盾!!”   洪州的府兵也倒下了许多,崔伍肩头也中了一箭,江淙弯腰,举着盾,拖着他和其他受伤的人往后躲。   在江淙的高声呼喝下,其他人也举着盾牌一点点靠过来,形成一道盾墙,将箭矢挡在外面。   这样的箭雨,除了躲没有别的法子。   他们躲,骁骑军也在躲,同时也在下达命令,只要箭雨一停,所有人便立刻扑杀上去。 第136章   到大年初五这一日, 周从信送来的两只羊,不管是羊肉还是羊骨头都光了。   李青瑞等人终于做了决定,让李青宏留在京城开食肆, 专门卖羊蝎子,李青文另外掂对了几个不难又开胃的菜。   杜老头细数了巷子外头几个要租赁的店铺, 说了它们哪里好,哪里不足,一众人连门都出不去,开始说起来哪个店铺更合适, 租下来要如何弄置里面……   如果李青宏留下, 李青久他们之中有人也走不了,这是出发前,他们几个的娘特意找陈氏说的。   店里桌椅板凳要去哪里打,羊去哪个坊市买更好更便宜,门口要挂什么样式的灯笼……从前都没在食肆吃过几顿饭的一堆人,现在兴致勃勃的开始琢磨起来, 越想越激动, 像是铺子在眼前开了张似的。   李青文也不是一直都跟他们商量这些事,他还得在二哥的眼皮子底下读书, 练字。   除却教导李青文, 李青卓其他时候大都在读书,他学习的时候很投入, 仿佛置身于书本之中, 完全将外界的纷杂隔绝在外。   李青文可以集中精神一个多时辰这样学习,再长时间就坚持不住了, 但他二哥仿佛完全不受这个困扰,李青文想, 这可能就是真正喜欢和为了学习而学习的区别。   他明明是赶鸭子上架的那个小鸭子,偏偏几个哥哥都觉得他是学习的那块料,真是令人纳闷到了极点。   这些日子,外头好像消停了,但巡逻的官兵却多了,不知道是个好兆头还是不好的兆头。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还好这事发生在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置办了恁多年货,蹲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吃的,否则可就作难了。   他们包了那多饺子,终于吃到了荞麦面的,李青文觉得味道很好,很喜欢,其他人也觉得挺好,比高粱面强,不如白面精细,不过他们也没吃过一两顿白面就是了。   李青文原本打算解禁后找老张问问这东西是哪里来的,现在不用了,杜老头就知道这黑面的来头,“苦荞,西北那边的的东西,传到京城这边好几年了,不是甚新鲜玩意,很久以前就有,不过不是这个名字罢了,换汤不换药……”   底下的人挖空心思进献新奇的东西到京城来,哪里有那么多新东西,不少都是起个新名字糊弄人罢了。   知道京城有荞麦种子卖,李青文就满足了。   原本在说还没租赁的铺子的事情,说着说着,不知道咋提到了边城,一众人都流露出想家的神情,他们离开也快俩月,也不知道家里那边咋样了。   锅里的水热了,方氏盛了出来,把热水盆放在屋里头最光亮的地方,也是最暖和的地方。   李青文把头发散开,弯着腰洗头发,李青卓给他搓洗,他的手指头有点凉,跟江淙的完全不同。   李青文脑袋扎在盆子里,心里想,码头那边应该没事,这些人在京城打打也就算了,不可能打到三百里之外吧。   他想的时候,码头激烈的厮杀已经结束了,满地血污,成堆的尸体被拉走,染红的水浪头一冲,干干净净。   骁骑军和府兵各有伤亡,他们抓住了企图坐船逃跑的反贼,押着人即刻回京。   洪州府兵在拦截反贼时立了大功,林坚同他们说,一定会禀明皇上,论功行赏。   直到现在,丁杰他们也不知道,他口中的皇上,到底是哪一位,只想着朝廷能给死伤的兄弟多发些丧葬钱。   江淙一直埋头给受伤的人包扎伤口,时而抽空看着京城的方向,他现在知道了,京城内外此时被把守的如同铁桶一般,他没办法偷偷进京城找李青文。   如今,他唯一能做便是希望兵变没有打到外城,李青文他们都好好的。   江淙黑黝黝的眸子盯着西北方向。   北风猎猎,海水进进退退,此时的海边码头,一片唉唉呼痛的声音。   “大侄子。”崔伍吃了药,躺在地上,脸色比之前好多了,“亏得你一箭射死了他们领头的,要不还得有更多人倒在这,这回你领功,定能脱罪。”   江淙摇头,“叔,我流放之身私自上船到京城来便是犯罪,有罪在前,立功在后,顶多功过相抵,不会受到嘉赏,你们若真是为了我好,这事得瞒住。”   这事江淙想的很明白,他之所以不像其他船员那般躲的远远的,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些叔伯和兄弟在祸乱中受难罢了。   崔伍重重的叹了口气,江淙是他们这一辈里最出众的一个,偏偏摊上了这事,唉……   洗完头发,李青文自己拿着布巾擦拭,李青卓继续给小孩子洗,他细心的用宽大的布围在领子四周,怕打湿了衣服他难受。   小孩子一点都不怕水,在水盆里面还“咕嘟咕嘟”吹泡泡。   看着二哥给小娃娃搓洗耳朵和脖子,李青文想,要是二哥有孩子,大概也是这般光景。   在太阳光下晒了半天,李青文的头发才将将干了,而坐在他旁边的小娃娃,此时发髻已经梳好了。   这便是头发长又密的难处了。   李青文和小娃娃坐在门口朝阳的地方,他坐大板凳,对面的小孩做小板凳,李青卓给李青文梳理头发,齿子划过头皮的感觉太舒服了,李青文迷瞪着开始点头。   小娃娃歪着脑袋看他打瞌睡,觉得有意思,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的,他在学李青文。   点着点着,一大一小的脑袋便撞在了一起,一个委屈的瘪着嘴,一个捂着脑袋呼痛。   屋里其他人早就不说话了,就看着这俩人啥时候能“碰头”,可算是等到了,毫不收敛的大笑起来。   李青文把小孩抱在自己怀里,下巴放在他的脑袋顶上蹭个不停,嘴里嘟囔着:“让我看看你的脑壳为啥这么硬……”   小孩眼里含着一包泪,呜呜了两声,李青文就不磋磨他了。   一大一小被太阳晒的昏昏欲睡,头发还没梳好,就滚到了床上呼呼睡。   见李青卓关上门,方氏小声道:“小仔儿跟孩子似的,说睡就睡了。”   “他这些天晚上都没睡好。”李青宏道。   他们几个都知道,李青文虽然年纪小,想的事情并不少,显然又为边城那边、江淙还有他们此时的处境发愁了。   正说着话,李青瑞就看到门外来了一辆马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了下来。   众人一愣,没等他们推门,一直守在外面的那俩官兵拦住了车上下来的人,好像在盘问他甚么。   李青瑞和李青卓出去,官兵拦住的人很年轻,又瘦又高,身上穿着衣服很板正……   他们正在打量,来人终于抬起了头,果然很年轻,五官清秀,眼睛有点长,眼尾微微吊起,只看这双眼睛,便觉得是个精明的主。   来人看到院子里的李家兄弟,上前拱手道:“在下苏树清,贸然登门,实属无奈,如有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李青瑞哥几个不知道他来意,嘴里说着“哪里哪里”,赶紧开门将人请进来。   “实不相瞒,在下在寻走丢的侄子,去衙门问寻过,他们说有个跟我侄子年纪相仿的孩子被紫藤巷子的人寻到……”苏树清一边说着,一边眯眼看着李家兄弟,仿佛想在他们脸上寻到答案。   原来是那个小孩子的家里人,李家兄弟一脸恍然,“你是那小娃娃的叔叔啊,他在屋里头睡觉呢,快进来说话吧。”   小屋里头,床上一大一小俩人睡的正熟,苏树清看到那小娃,坐在床边,摸着那张肥嘟嘟的脸,长长的叹了口气。   许久,他起身,重新关上了门,郑重的向李青瑞等人道谢,“在下事务繁忙,多日不曾回家,家里的老仆没有看管住这孩子,让他跑了出去,幸得遇到你们,小侄才能安然无事,这份恩情,在下必定铭记于心。”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都不安分,不往外面跑才奇怪,不过这娃跑的也太远了些,我们寻了好几里地都没找到你们家……”   原本,李青瑞他们心里是埋怨小孩的家里人的,孩子丢了这大事情都不赶紧出来寻,但离的近了,看到苏树青一脸疲惫,嘴唇发白,眼睛布满红丝,知道他这些日子备受煎熬,责备的话一时也就说不出口了。   苏树清找到了侄子,就不急了,他想好好感谢李家,嘴巴张了张,还没说啥话,身子摇摇晃晃了几下,就要往地上栽。   李青瑞一把拎住了他的衣服,其他人吓了一跳,也赶紧把人托起来。   苏树清被抬到了他侄子的旁边躺下,李青卓给他摸了摸脉,然后对旁边的人道:“没甚大事,气血亏虚,应是多日没睡也没进水米,人扛不住了。”   一听是饿的,方氏转身便去熬粥了,洗着米叹着气,走丢的娃吃胖了一圈,寻人的饿晕过去了……   粥还要一会儿才煮好,查探他没有大碍,一众人便出去了。   杜老头眨着小眼睛,压低声音,道:“没听到解封的传令啊,全城现在还戒严,他咋能跑出来寻人……”   李家人一愣,他们都忘记戒严这事了。    第137章   李青文只是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就觉得少点啥,前前后后看了半天才察觉, 自己的小尾巴不见了。   听到外屋的说话声,李青文拉开了门, 看到小尾巴正扒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李青宏凑过来附在耳边说了一通,这个时候李青文才知道,小尾巴, 不, 这娃叫苏昊元,他的叔叔找来了。   苏树清一勺勺的喝光了粥,双手放在腿上,再次一板一眼的同他们道谢。   醒来后,苏树清同李青瑞等人表明了身份,他任户部度支录事, 是个没有品阶的做事的, 救侄子的恩情他已经记住,日后定当奉还。   对于这事, 李青瑞连连摆手, 举手之劳罢了,哪能携恩图报, 只叮嘱他日后小心些, 京城人恁多,孩子走丢可不是那么好寻的。   李青文出来时, 苏树清正在跟侄子说要回家,苏昊元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一般, 一手扯着他的裤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扯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李青文捂着嘴巴打呵欠,刚想问戒严咋回去,结果苏树清挑着眼皮看过来,审视一般的眼神很是锋利,李青文不自觉的闭上了嘴巴。   这人好像不太好惹……   苏昊元像个肉蛋一般在地上滴溜溜的转,苏树清看着他,并不怎么哄,只说了一句,“你爹快要回来了。”   小娃娃肉呼呼的身体一震,眼泪险些都下来了,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叔、叔,我们快、快回家吧……”   屋里的人便开始寻思,这孩子的爹到底是个多厉害的人,竟然把孩子震慑成这样。   嘴巴上说着回家,苏树清起身告辞时,苏昊元蹭到李青文身边,把眼泪都抹在他脸上,一个劲的问李青文啥时候去看自己。   李青文抱着他的屁股蛋子,一边往口袋里装他平时爱吃的吃食,道:“等不封城了,我就去找你。”   苏昊元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口齿尚且清晰,“那得甚么时候?”   这个李青文可真不知道,就在他摸着小孩脑袋上自己撞出来的包寻思时,苏树清开口了,“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几日,城里便能走动了,想要出城还要晚些。”   众人一愣,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的如此笃定。   李青文抱着小孩跟在苏树清后头,待将他送到车上后,前襟都被眼泪打湿了,这娃是真的能哭。   李青文保证了几十次说一定去看他,并且把边城的住所告诉了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自己食言,他长大了以后可以去边城找自己质问。   苏昊元完全不知道边城离京城几千里,还以为他家离花园那么远,吸着鼻涕勉强点点头。   倒是苏树清听说边城后,多看了他几眼。   李青文好说歹说,那只小胖手才恋恋不舍的松开,看着那双泪水泡着的眼睛,李青文觉得自己要是不去,怕是得内疚一辈子。   哎,真是不能随便喂养,容易惦记。   目送着马车在空荡荡的路上离开,大家伙回到屋里,心里头都跟装了一个兔子一般,突突的,如果苏树清说的没有错,那他们岂不是躲过一劫,再过几日,便可以整治铺子的事情了!   那他们想的那些美事岂不是很快就能看到了?   盼望着,盼望着,到了正月十二,一大早,外头响起了锣声,果真如苏树清说的那般,百姓可以出门了,御道、城门和各个要道依旧有官兵把守,但大家目光都盯在各个铺子的木板上。   看到门外有邻居经过时,李青文才察觉到,他家门口那俩官兵不知道啥时候不见了。   一声不吭的走掉,那就是他二哥没事了?   这简直就是双喜临门呐!   李青瑞和李青宏已经跟着杜老头去寻摸合适的铺子去了,李青文的心像是纸鸢一般飞到外面去了,结果被李青卓一眼,又乖乖的收回来,收敛心神,背了一篇文章,练了半个多时辰的字。   在家生生憋了十多日,有事没事的大家都想出去透透气,不光大人,还不会走路的孩子也抱出去,外面的街坊邻居来来往往的,热闹的不像样子。   无论那些天京城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好似都跟百姓没甚关系一般,说的依旧是年夜饭都吃了啥,东西买没买够,哪里的铺子开没开张,东西贵了还是便宜了。   柴米油盐涨半个铜钱都比换个皇帝跟牵动她们的心神。   一时半会不能出城,和码头那边联络不上,李青瑞早早的往周丰年府上报个平安,也想着能收到他们一切安好的消息,结果却被告知,内外城也没有开。   别的做不了,李青文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揣着钱去买荞麦种子。   荞麦种比面便宜,因为壳子厚,李青文一下买好几袋子,不用他动手,那家铺子专门给送到巷子里来。   可能是看他面生,米铺的掌柜的有意和李青文攀谈,道:“小兄弟,刚到京城?”   李青文点头,“还请掌柜的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听你口音,跟老杜带的那几个很像,你们是一起的?”   “那是我大哥和三哥。”   那掌柜的就笑了,招呼伙计再往车上装一小袋,然后转头跟李青文,道:“你们在这开铺子,以后咱们就不是外人了,开张的时候别忘记请我喝一杯酒。”   往外走时,李青文还在纳闷,这才能出门几个时辰,连米铺的掌柜的都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开食肆了?!   是的,各个胡同巷子里也没甚秘密可言,老杜头前脚带着李青瑞他们去看铺子,后脚连铺子卖啥大家伙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都在打听啥时候开张,还有人热心的介绍去哪里掐算好日子。   李青文想,他可能真的很快就要有三嫂了。   那几日没白琢磨,再加上有杜老头这么个熟悉这附近的人在,几乎没有什么波折,李青瑞他们动作很快,看好了铺子,谈好了价格,下午就去“牙房”签订了租赁的契书。   契书摆在桌子上,周边围了一圈人,不管认字还是不认字的,都在盯着看。   外头的光照在李青宏的脸上,鼻尖慢慢渗出一丝汗意,他看着契书上那每个月需要出的几两租赁钱,后知后觉的心虚起来,“一、一年光租子就得交大几十两,还不算其他的,这、这能赚的回来吗?”   就在前年,他们还为填饱肚子发愁,一两多银子都能一年的花销,而现在,一个月给人的租子能顶他们一家人好几年的吃喝拉撒,仔细一寻思,胸口就跳个不停。   李青宏不是没见过银子,李青文卖东西赚的一箱子一箱子金银他拎了不少,但那都是卖东西换来的,东西全是他们在边城采的,或者做的,基本没甚本钱。   而开铺子,可不是一锤子买卖,得置办各种物件,找人手、这些花的银子也不会少,之后便是日复一日的经营……   不管想的时候多好,一旦做起来,往外掏银子了,许多从前没想过的事情就会冒出来。   听他一说这话,李青文立刻捧着心,“三哥,你一直说,我做的东西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李青瑞斜眼看他,“老三,大哥还没当过掌柜的,你要是不干,我正好留下来威风威风。”   他俩这一作妖,李青宏鼻尖的汗珠子更大了,他求助的看向二哥,李青卓正在看书,并没有察觉到三弟正在受难。   李青文嘿嘿笑了一下,“三哥,没事,开食肆若是不赚钱,以后咱们卖蜡烛,你保准是京城第一蜡烛铺子掌柜!”   李青瑞也道:“你要记得,娘让你来京城,是想你找媳妇的,为了养媳妇孩子,也得好好赚钱。”   被俩人这么插科打诨的一搅和,李青宏那点不安慢慢淡了,将契书收起来,一把搂住李青文的脖子,道:“走,一起到咱们铺子看看!”   新铺子就在紫藤巷子前面的那趟街,临着路口,是个两层的小楼,从外面看有些年岁了,但窗棱和墙面倒是挺干净雅致的。   这里从前是个茶楼,此时里面是空的,看大小,应该能摆开十几张桌子,原本地上和墙都是灰土,被李青顺他们打扫过,还能闻的一股挺大的土腥味。   一楼高,烧火的灶台在西北角,旁边还有个不大不小放杂物的屋子,一道帘子将前后挡住,二楼稍微矮一些,屏风隔出一块块的地方,这上面还有茶楼留下的小矮几和蒲团。   二楼和一楼原本是一般大的,但一楼后头是做事的地方,就显得二楼更宽敞些。   李青卓为了方氏他们落脚,租的那个小院子一个月都要一二两银子,这个二层小楼,比巷子里位置更好些,能开铺子能住人,一个月六两银子,李青文觉得一点都不贵。   这里可是京城啊,寸土寸金,即便是在外城,但这里住的人多,又离文正书院不远,比他预想的价格可是便宜不少。   亲眼看着铺子,李青宏又想起了他们之前一起商量的种种,那点怯意一下就没了,嘴巴咧着,眼睛里闪着光。 第138章   点着灯, 李家一众人在小楼里量尺寸,之前只是在脑袋里想的,现在可以在地上画线, 哪里砌锅,哪里摆板凳, 灶台还要再扩几个,后头收拾出来,李青宏几个人好在那里睡觉……   除了李青文和李青卓,其他人都分配了活计, 这俩人一个要读书, 另外一个要去看小孩,都是耽误不得的。   其实,李青文不单是想找苏昊元赴约,苏树清给他留的住所,离蒋立平他们口中所说的常去的酒馆不远,他原本也想去酒馆的。   李青文一个人出门, 李青瑞还是稍微有些不放心的, 倒不是怕他丢了,而是京城刚乱过, 怕在外头出啥岔子, 他们不知道。   所以,他去找了老张, 让老张驾车拉着李青文走一趟。   先是各自拜个晚年, 老张放开缰绳,对着李青瑞等人一顿恭喜, 显然,他也是听说了租铺子的事情。   李青文上了车, 待他坐稳了,老张才驱赶着马慢悠悠的走起来。   今天有点风,李青文还是把马车侧面的窗子给打开了,他很好奇,这十多天里,京城有甚变化。   他向外头张望了半天,铺子依旧开着,行人依旧走着,好似跟过年前没甚区别。   快到御道时,车夫老张突的转过头来,小声跟他说,“等下看到啥别乱说话,有啥想问的,过后问我。”   李青文点头,很快,他就知道老张说这话是何用意。   宽敞笔直的御道两边站着手持武器的官兵,御道两边砖石砌成的明渠正哗哗的淌着褐色的东西,带着浓重的药味,有不少人拿着东西在墩洗御道、朱漆杈子和明渠的角角落落。   沟渠旁边的花几乎都被踩到了泥中,往来的百姓都是别开脸,不去看,显然,他们懂得这不成文的规矩。   已经知道这里经历过一场戮战,在擦洗什么不言而喻。   御道往东走一段,再往北拐,李青文记得这里有一块不小的地方,有一群人长年在这里斗鸡,老张当时说,这块是个“斗鸡坑”,最多时有几百只鸡在这争斗,引来无数百姓围看……   但此时这一片地方都被各种卖各种针头线脑的摊子给占满了,连一声鸡叫都听不到,原本满地的鸡毛,也都收拾的干干净净。   李青文张嘴想问,突的想起老张刚才的话,又憋了回去。   到了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前,马车停了下来,李青文去里面挑了几样小孩子喜欢吃的,买完飞快的上车。   这一路走的慢,过了午时才刚到,李青文让老张去酒馆,他想早点去看看江淙从前在京城呆过,而且还念念不忘的地方。   酒馆在一个胡同里,从外头看店面不太大,酒香阵阵。   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但看到老旧的幌子的“酒”,李青文心里一动,脚步就轻快了几分。   这是替他哥重游故地啊。   他刚到门口,里面的伙计已经掀开了布帘,满脸堆笑,“客官,里面请!”   脚还没踏入门槛,酒香夹着热气迎面扑来,李青文进了门,入目便是一排排的酒坛,柜台的后面一整面墙都打了木架子,从地接到房顶,一层一层,每一层都摆满了大小的酒坛,酒坛蒙着红布,被线绳扎的紧紧的。   不光架子,柜台周遭的酒坛子更多,坛子外面贴着纸,李青文扫了一眼,上书“烧酒”、“青酒”、“梨花白”、“艾酒”等等,不下几十种。   伙计刚要指引,就看到李青文径直走向一楼的最角落,那里立着一个巨大的酒缸,一个人多高,肚子比每张桌子都宽大,敦敦实实的靠在角落,一个红纸黑字的“酒”贴在大大的肚皮上。   酒缸旁边摆着一张桌子,这里本来就是角落,又被大缸占了地方,显得有点挤,而且还挨着旁边的窗子,不免有冷风钻进来。   一般来说,老客都会喜欢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伙计在这里做了不少年,一看李青文的脸就是生的,拎着热水壶,一边倒茶一边道:“客官,旁边地方宽敞,要不咱移几步?”   李青文摇头,谢过他的好意,忍不住脸上越来越大的笑意,“给我来一碗鸡汤面!”   只要进了这个门,客人说啥就是啥,伙计没有继续劝,拉成声应和一声,便去告诉后头了。   伙计一走,李青文就忍不住看向桌子,果然在松黄的中间处看到七个黑色的点子,这些点子其他桌子也都有不少,火芯掉落,一个不注意就会烫出来。   没人会盯着这些地方瞅,李青文却看的兀自笑起来,别说,这几个黑点连起来,还真有点像北斗七星的模样……   虽然第一次坐在这里,不过关于这个“北斗七星”的事情,李青文可早早就听齐敏他们说过。   那是江淙第一次在一众府兵中夺得魁首,蒋立平他们一行人特意跑到这里来庆祝,结果喝多了,掀翻了油灯,灯油流了满桌子,烫坏了桌子。   动静不小,惊动了掌柜的,听说他们的好事,不但没有嫌弃,还给他们重新上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说是他们酒馆的一点点的心意,沾沾状元的光,希望他们日后一直光顾生意。   蒋立平他们感谢掌柜的好意,他们自知兜里没几个钱,铺子人多时,一群人便会自觉到最角落这边来。   第二年,江淙又不负众望打败其他人,再次得了一块金盾,蒋立平他们依旧来这里庆贺,刚坐下,常吃的酒菜便端了过去,这是酒馆为他们庆贺而准备的。   齐敏把挑灯芯的铁签子烧红,在上次他们烫出的黑色旁边点了一个圆圆的点,道:“在这里做个记号。等以后咱们谁风光了,都到这里宴请大家伙喝个三天三夜……”   他还没说完,脑袋就被人拍到一边,大家纷纷上手,痛骂他不是个东西,白白吃着掌柜的喝着掌柜的,还给人家桌子弄个洞。   骂的时候,一个个义愤填膺,后来,后来也不知道谁,又在旁边点了几处,言之凿凿的说,借着北斗七星的气运,他们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结果没有飞黄腾达,反倒落罪,被发配到了苦寒的边城……   一边笑着,一边想着他们谈及往事时神采飞扬的模样,李青文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不断眨动的睫毛根处沾染了几分湿润。   江淙和蒋立平他们从前也跟普通百姓一样,对上头的各种安排满腹牢骚,拿着那点微薄的例银,为了家里的老小节省度日,也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只是他们栽这一下可比别人疼多了,几乎折骨断筋。   李青文微微闭上眼睛,两个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撑着头。   即便现在在边城安定下来,李青文知道他们也都在牵挂家里那头,每年的那个时候,蒋立平和江淙一群人都会在朝南的地方撒十碗酒,祭奠他们死在火中还有被砍头的兄弟。   即便有人心存埋怨,一边倒酒一边痛骂他们出任务喝酒,不但害死了自己,还连累他们,让他们赶紧投胎,下辈子还欠下的债。   但,死者已矣,他们还活着。   李青文知道,他们给那十个人的家里送了银子,因为那些人家不愿收,还发脾气。   也知道他们收到家里的书信时,会窝在被子里哭,亲人生病无法在身边服侍,血脉至亲离世见不到最后一面,连一抔土都捧不上,也无法上香,烧纸……   那种滋味,旁人看的再多,也无法感同身受。   原本,只是李家三父子同江淙的恩怨,这三年多下来,好像越来越多的人纠缠到了一起……   一碗热腾腾的面放在眼前,陶碗轻轻磕了桌子一下,扯回了李青文的思绪。   伙计送上热面和筷子,刚要开口说“慢用”,看到客人红湿的眼眶,立刻弯着腰下去了。   面是烫的,灼热的气喷在脸上,李青文拿起筷子,慢慢的卷起了几条,放到嘴里,面条柔韧,挂着的点点汤汁很香。   他才吃了几口,伙计悄悄端来几盏小菜,小葱拌豆腐、半个咸蛋还有咸豆子。   就着菜吃面,味道更甚,李青文夹了几筷子又不吃小菜了,专心的吃面,喝汤,仔细品尝这滋味,琢磨汤里都放了啥。   江淙他们短时间是不能来这里喝酒吃饭了,但可能会吃到跟这里相似的味道。   虽然不是他们想要的,聊胜于无。   可能是肚子里有了东西,热乎乎的,李青文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   他坐在这里只能看到长条的柜台的一边,柜台两侧应该都挂着灯笼,横梁上系着一个个松木牌子,上面写着酒馆的招牌菜。   想到他三哥即将要开的食肆,酒馆和食肆其实没甚区别,李青文又打起了几分精神,仔细观察着四周。   京城这多人,他一定让三哥的羊蝎子火锅店开的红红火火,赚大钱,开分店,哪天坐着都有银子哗啦啦的入账,家里吃喝不愁,离江淙他们自由也就不远了。   就在李青文畅想用银子砸开刑部大门的时候,李青瑞也带着方氏等人在外头吃饭,他们中午没在家里做,特意出来吃,当然不是白花钱,一边叫着便宜的饭食,一边看人家的摆设和经营,是偷师来了。 第139章   老张并没有一起留在酒馆, 他把人送到,就去旁边喂马,然后啃口干粮找活干。   下午送了两趟人, 估摸着时间,就到酒馆外头等李青文。   老张缩着脖子等人, 酒馆的伙计看到了,招呼他进来喝口热汤。   出来一天,也是渴了,把马栓到里面, 老张便进来了。他本来想寻个不碍事的地方, 结果看到了角落里的李青文,不由得一愣。   “我、我没来晚吧?”老张凑过去问道。   李青文正在那盘算事儿,听到老张的声音,猛然想起,他应该吃完饭就去找苏昊元的,见过那孩子和老张在这里会和, 然后再一起回家……   结果老张都来了, 他这顿饭才吃完,李青文自觉耽误了功夫, 十分愧疚, “张哥,我忘记时辰了, 今天咱俩怕是回不去紫藤巷子, 你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没啥,没啥。”老张连忙摆手, 他们送人出来,常因为这事或者那事耽搁, 早就习惯了。   而且,这车是按着天包的,左右不耽误他挣钱。   李青文给老张要了吃的,看他低头吃的香,感觉肚子好像又有点饿了,又要了一碗鸡汤面。   这回,他倒是吃的不慢,吃完饭,李青文去前面付钱,伙计说一共十二文,李青文钱袋里一堆铜板,摸了十二个出来。   摸钱的时候,他就看到条柜里面的大垫子上撅着一个屁股,李青文觉得那个屁股有点眼熟,不由得停了下来。   这个毛垫子很大,几乎有大半个褥子那宽,上面绣着花,铺在地上,边角还都翘着,垫子上面的小娃娃正对着墙玩耍。   李青文盯着那小小的背影看,没有发觉伙计瞧他的眼神充满了戒备。   “客官,还有甚吩咐?”伙计清清嗓子这般问道。   言外之意,没有别的事情,就请吧。   李青文光顾着看人了,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对着那小小的背影,试探着开口道:“苏昊元?”   那小孩仿佛没有听到,伸手去够旁边的袋子,小小的身子扭的像是毛毛虫一般。   李青文心里纳闷,难道自己想那个小娃娃想的已经看谁都像他了吗?   他正要转身,后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红糖鸡蛋”,那个小身子终于转过来了,好奇的循着喊声看过去。   看着那圆脸大眼睛,还有肉嘟嘟的跟剥了壳鸡蛋一般的白脸蛋,李青文笑了,趴在条柜上,道:“这是苏家的小孩不?”   这回听到了他的说话,小孩的大眼睛终是转了过来,看到李青文时,猛的一亮,爬起来便向李青文奔了过来,热情的喊了一声,“仔儿!”   在伙计惊讶的注视下,李青文将这个肉蛋包抱起来,手放在那肉呼呼的屁股上轻轻拧了拧,“叫哥。”   这小孩,一开始喊哥哥,回去跟着住了一些日子,又学别人那般喊李青文。   苏昊元是个好脾气的小孩,两条小短胳膊攀在李青文的脖子上,响亮的喊了一声,“哥!”   苏昊元两只手有点湿,他想捧李青文的脸,李青文另外一只手掏出帕子,给他擦,问道:“你叔呢?”   苏昊元还被帕子包着的手往旁边一指,李青文看过去,靠近窗子那桌子上趴着一个人,看背面又瘦又高,好像是苏树清。   这个时候,旁边的伙计也看出来了,李青文跟苏家叔侄是认识的,连忙道:“苏大人累坏了,吃完饭歇一会儿,让我们照看着小公子。”   李青文想要抱着苏昊元去苏树清那里,伙计却苦笑着拦住他,“客官,实不相瞒,苏大人一再叮嘱过,不让小公子去到柜子外面。不是我们不信您,前阵子小公子自己偷跑出去,丢了好些日子,这附近地皮都快掀起来了,实在是不敢让他离开眼前。”   李青文理解的点点头,就抱着苏昊元站在条柜这里,问伙计上次是咋丢的。   伙计长叹一口气,说苏昊元趁着家里人不注意,从狗洞里跑出去,钻到一个拉脚的车里,赶车的没察觉,跑出去二三十里地送货,他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找不到家了,这边东城都快翻遍了,没想到他那小的人儿跑去了西城。   听伙计的话,苏树清是这里的常客,特别累的时候,会托他们照看侄子一眼。   苏昊元听出来他们在说自己,心虚的搂着李青文,在他耳边叫着“哥哥”。   原本还想去苏家看他,在这就碰上了,李青文也就省走几步路,让老张去附近找个客栈先歇下。   正说着话,外头来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背有些佝偻,但穿着很整齐利索,苏昊元人小眼睛尖,叫了声“忠爷爷”,老头看到李青文抱着他家小少爷,眼睛一下都立了起来。   怕被苏家人当成拐孩子的,李青文赶紧道明身份,老者一脸激动,抓着李青文的手,“李公子仁义心肠,我们小少爷多亏你,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苏大忠是苏家的老仆,就是他没看住苏昊元,没找到人那几日,恨不得以死谢罪,现在见到了救了自家小少爷的李青文,恨不得跪下磕几个头。   李青文哪里受的起,使劲搀扶着他,这一拜要是成了,他这辈子就别想再长个头了。   苏昊元被带回家后,可是被关了好些日子,今天一早央求苏树清带他出来。苏树清领他去衙门做事,他觉得衙门还不如街上热闹,喊着肚子饿。   苏树清连日核账,又累又困,带他到这里吃东西,吃着吃着就撑不住了。   酒馆的伙计一边看着苏昊元,一边着人去喊苏家的人,倒是没想到,在苏家人来之前,李青文先冒了出来。   抱了一会儿,李青文手都快要酸了,苏大忠想要把小少爷接过来,但是苏昊元小脑袋摇的可欢。   苏树清还在趴着,苏大忠扯了板凳过来,李青文把这个沉甸甸的肉包子放在凳子上,可算是能喘口气。   李青文问要不要叫醒苏树清,毕竟在这趴着不如回去睡来的舒服,反正也没有几步路。   苏大忠却是摇头,“我们公子只要醒了,就有忙不完的事情,不若就这样歇上一会儿。”   李青文点头,看样子苏树清是真的忙。   三个人坐下后,伙计又把苏昊元刚才在里面玩的棋盘拿出来,李青文一看,有点像是象棋,这棋盘只有将、车、卒、马,格子也少了很多。   李青文坐在板凳一侧,一老一小坐在另外一侧,棋盘放在中间,一本正经的下了起来。   待到掌灯时分,苏树清才幽幽的清醒过来,刚睁开就四处的寻人,看到板凳上的小人儿,才松口气,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哑声道:“元宝。”   苏昊元刚赢了李青文,正高兴呢,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叔,你睡醒啦?”   苏树清一双狐狸眼肿着,叫了声“忠叔”,然后才看到李青文,点点头,“李兄弟。”   虽然才第二次见面,李青文看着他一副好几天没睡的模样,忍不住说道:“苏大人还是得保重身体。”   苏树清叹了口气,“别叫甚大人,本来就是个干活的,三个月没发俸银,我都想甩手走人了。”   在户部这种地方做事,堪比前世的金饭碗公务员,竟然还拖欠俸银?李青文不敢想象。   他把“不相信”三个字明晃晃的写在脸上,苏树清看的清楚,一板一眼的开口道:“不信?我们户部就是管钱的,账上有没有银子,我们最清楚不过。”   李青文脸上的“不相信”变成了“惊愕”,这么多州县的税钱都往京城送,现在说这些当差的连俸银都发不出来,实在是太过荒谬。   苏大忠跟苏树清身边久,知晓一些事情,他道:“别看入库的银子不少,要花的地方更多,大小官吏的俸禄一年就不是个小数,北面和南边打仗的士兵得供着粮草和银子,修这个建那个也得花钱,这些年大灾小情不断,还得拨银子赈灾……”   听到赈灾,李青文不由得想起家乡的旱灾,以及逃荒看到的那些悲惨景象,开口道:“斗胆问一句,并州的灾民朝廷可有救治的法子?”   “国库里没银子,没粮食。”苏树清转着眼珠看他,脸上疲惫之色更重了几分,“去岁,我们收到三十多个州因为受灾而上请朝廷减免税粮税银,并州闹的大旱最严重,只是各个地方调度上来的粮食远远不够……”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朝廷无力救助,好像受灾的百姓只能听天由命,做为受灾的人,李青文心里颇不是个滋味。   银子,粮食,银子,粮食……   李青文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苏树清,“我想给灾民捐献银子,你们能不能出一个收银子的证契?”   听到捐银子,苏树清明显提起了精神,但他不明白李青文说这话是甚么意思。   李青文搓了搓手,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法子好,压抑着心里的激动,道:“是这样的,我们的朋友烧了朝廷的贡品,被流放到边城,如果把这笔银子给填补上……”   “你说是洪州那些府兵?”苏树清问道。   李青文怔了一下,原来那个案子竟然闹的这么大,连京城户部的人都知道了。 第140章   酒馆僻静的角落里, 李青文和苏树清坐在桌子的对面,苏昊元虽然不情愿,但也听话的撅着嘴巴和老仆在旁边玩耍。   苏树清原本肿起来的眼睛此时完全睁开, 看不到任何疲惫,他道:“那案子原本我不是很清楚, 这两年,一直有人到户部核查洪州和湖州土贡数量和估价,他们应该也跟你一样,想要翻江淙这个案子。”   李青文只知道二哥的恩师林学士和秦大伯一直在为此事奔波, 也却是查到了一些事情, 他道:“按照朝廷律例,各地土贡不得超过八十匹绢的价格,洪州和湖州两地的贡品数目和价值都已经是文书上的几百上千倍之多。”   苏树清毫不避讳的点头,“这八十匹绢是高祖时候定下的,为的是享受博大之地富饶物产,又不想给各州县和百姓带来负担。”   可是, 各个地方为了讨朝廷和皇上的欢心, 也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年年土贡数量都在增加, 各个州县也在相互攀比, 最后,愈演愈烈, 甚至很多地方为了这个都闹出了不少人命。   李青文看着他, 道:“洪州历年的税收一直都是十几万贯,定罪书上的土贡价值超过了税收, 这是不是太荒谬了?”   “关于这事,曲将军已经参了户部、太府寺、少府监和将作监好几本, 据我所知,已经有十六个人因此而被罢黜。”苏树清如是说道。   各个州县的土贡,大都进了皇室和皇家宗族的口袋,这些年来,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偌大的土贡给撑起来了,谁想缩减土贡的数目,无疑就是从皇室嘴里夺食。   有些事情苏树清并不能明说,他只能透漏给李青文,朝廷这边只想压下这个案子,想要靠土贡数量过多这点来救人,很难。   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别的州县撑不住了,借机也会减少上贡的数目,这是有些人不想看到的。   这案子看起来很简单,但牵扯众多。   这个林唯盛也揣测到了,直白的告诉了徒弟,李青文到京城的第一天,和二哥一起住在客栈时,便已经知道了,但心里犹愤愤不平,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应该改,而不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而想方设法的去掩盖错误。   看着他强把火气往下压,苏树清面色也有几分暗淡,但还没忘记正事,问道:“你想捐多少银子?”   李青文的肚子因为火气而鼓起来,听到这话,问道:“容我先问一句,要是捐足了二十八万两银子,江淙他们是不是就可以恢复成自由身?”   “你要是现在就把所有赎银拿出来,这事有八成把握。”苏树清认真的说道。   现在真的很缺银子,六部三省的人都睁着一双眼睛,张着一个嘴巴问户部要钱,他们被逼的做梦都是天上哗啦啦的往下掉银子。   江淙他们犯的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运气好可能就会等到朝廷的大赦,现在主动捐献银子,苏树清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要知道朝廷一年收上来的税钱才几百万贯,二十八万两银子能抵几个州县的税收,那可真真不是个小数目……   没想到苏树清敢说这样的大话,李青文先是精神一震,但是随后就萎了,他道:“眼下没有那么多……”   “有多少?”苏树清盯着他问道。   “两万三千六百多两。”李青文怕他嫌少,又赶紧加了一句,“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赚,这只是第一笔。”   蚊子再小也是肉。   苏树清虽然心里有些遗憾,但还是开口道了一声“好”,然后道:“甚时候能把银子送到户部来?”   “银子就在京城,随时都可以送去……”李青文看着他,谨慎的问道:“这事你能做的了主吗?”   他还记得,苏树清没有甚官职,这么大的事情,按理说他说不上话才是,这些银子是他们那么多人攒了好几年才攒到的,可不能不明不白的拿出去。   “我自然做不了主。”苏树清看他,“我带你去见侍郎大人,这事还是要他们跟刑部那边通气,再定夺。”   李青文连连点头,“我明日回去便跟家里人商量,然后带上银子来找你。”   虽然早在三年前就存着用银子赎回江淙他们的自由,但冷不丁的就有了机会,李青文脑袋里有些晕乎。   “这几日不成。”苏树清神色有些复杂,“再等等。”   虽然想早点拿到银子,但最近不行,李青文救了侄子,他得为李青文着想。   李青文以为他要回去请示,觉得苏树清考虑周到,连声道谢。   苏树清摆手,看着李青文熠熠生辉的眼睛,手摩挲着被茶水温热的杯子,心里一时平静不下来。   虽然李青文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但是有禁宵,他不管多激动,也得按捺住,随着苏树清主仆三人回苏家。   他原本是想住客栈的,被苏家大小三个人给拦住了,都到家门口了,没道理住在外面。   尤其是苏昊元,他在旁边巴巴的一直等着叔叔跟哥哥说话,好不容易说完了,一身软肉贴在李青文的腿上,黏的紧紧的,撕都撕不下来。   就这样,李青文跟着到了苏家。   进门时天都黑了,两个灯笼能看到的地儿实在有限,李青文只觉得是个老宅子,比他二哥租的院子要大些,除了苏大忠还有几个仆人。   李青文才到,苏家仆人送上吃食和热水,他和苏昊元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了半盘子,然后一起到桶里泡澡。   小孩子真是全身都是痒痒肉,李青文给他搓皂角,苏昊元就不停的“咯咯咯”,光溜溜的身子扭的像是麻花一般,李青文都不用自己抹,身前身后都被他蹭了一遍。   原本苏大忠是想给小少爷洗澡的,苏昊元不干,挂在李青文身上,宛如一块洗澡布。   洗完澡,一大一小对着擦头发和身子,李青文弯着腰,把苏昊元从头到脚都擦的干干净净,苏昊元只能够李青文的腰,奋力的擦着,累的气喘吁吁,把李青文的肚子那一小块都给擦红了。   李青文怕他给自己弄破皮,拉个板凳坐下,让苏昊元给自己擦头发。   仆人送来了厚实的被褥,点起了熏香,好几个暖手炉被塞到被子里,李青文怕苏昊元受凉,让他坐在被子里给自己擦。   可能从前没干过这么累的活,擦着擦着,苏昊元的胳膊酸了,瘫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眼睛从葡萄那么大,变成了杏子,然后又成了杏核……   李青文用布巾包着头发,先躺在床边哄他睡觉,带这个小家伙睡着了,他才悄悄起来继续擦。   苏大忠过来看了一眼,见苏昊元睡着了,小声的问李青文早上想吃啥。   检查了门窗,熄灭了油灯,苏大忠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把苏昊元这个自动发热的软肉包搂在怀里,李青文突然想起来江淙的说的话,他哥说的没错,小孩子果然是暖炉……   想到江淙,李青文又来了精神,只恨自己之前挣钱不多,要不然这个时候拉来足够的银子,看苏树清那样子,这事完全可以用银子摆平。   关于用银子减免流刑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有过,但是不多,秦林和林唯盛查到了数个例案,有的是出钱修理了城楼,有的捐了上万亩的山林……无疑,花出去的钱财都不是小数目。   当然,案卷上可是一个钱字都没提,只记录流犯认真悔过,并且立了大功,特赦无罪。   这些只是明面的,并不多,暗地里贿赂京城官员,然后名字出现在大赦名录上,这才是流犯们费心思最多的地方。   毕竟贿赂官员的手段有很多,但是想要得到朝廷的特赦,那可是太难了。   林唯盛和秦林都知道江淙他们没甚钱,一直在从贡品不合规制这里下功夫,想以此来减轻这个案子的刑判,让江淙他们的长流变成有期限的流放。   但是,他们察觉到,受到的阻力很大。   时值朝廷动荡,他们这些人都要避开争端,最近这一年只是谨慎观望,不敢鲁莽行事。   生怕救不到人,反倒引起一些人厌恶,害了江淙他们。   虽然苏树清无法给出肯定的回应,但李青文已经嗅到了这个事情的契机,兴奋的恨不得满床打滚,他这趟京城真是来对了!   他还在寻思呢,就听到旁边的门打开了,苏大忠咳嗽了两声,叮嘱车夫把公子好好的送到衙门。   寅时的梆子还没敲,这、这都出门了?!   李青文瞪圆了眼睛,苏树清这也太辛苦了。   因为太过兴奋,李青文快天亮时才勉强合眼,只眯了一会儿,就起来跟苏昊元吃饭。   李青文迫不及待的想要跟哥哥们商量这事,答应了苏昊元以后再来,才勉强把这个小尾巴安抚好。   他去酒馆附近的客栈找老张,回到紫藤巷子,下了车才发现,周遭挂了许多白布,过年的那些红字或者福字一个都看不到了,很多人家挂着的灯笼外面都被裹上了白纸。   皇上驾崩了。 第141章   方氏正在屋里给所有人检查衣物, 哪里有红色的就给剪下去,大丧期间,虽然只严禁三个月不准玩乐婚嫁, 但她听街坊邻居说,穿的衣服和家里的摆设啥的也得仔细一点。   门一关, 李青文就把见到苏树清的事情给讲了,言语间神情兴奋自是不用言表。   李青瑞等人也是高兴,不管咋样,江淙他们的事情这算是有了眉目, 银子拿出去固然可惜, 但钱以后还能再挣,脱罪的事情可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他们的顾虑跟李青文一样,担心苏树清说这些只是他的片面之词,虽然两万多两银子在他们看来足以眼花缭乱,但对于朝廷来说,这点钱可能只是九牛一毛。   他们真的会为了这几万两银子大开方便之门吗?   这个李青卓知道的要多些, 先帝病重这些年, 以各个皇子为首,党派之争很严重, 各自都恨不得把钱和人都拢到自己一堆, 再加上贪官污吏作祟,国库一直空虚, 所以并州大灾, 朝廷上下都无所作为。   现在是朝廷穷,百姓穷, 吃饱喝足的是各个势力,不过新帝即将登基, 接下来什么都不好说了。   李青卓进京这几年,虽然没有交到甚么朋友,但身边都是权贵世家之子,听他们闲话时,也能知道不少事情,而且他师傅也会告诉他。   他觉得苏树清所言不虚,又觉得关系重大,给林家送去一封信,在家等老师的消息。   李青文把箱子挖出来,不管是黄的还是白的,一锭一锭的数。   听他们说了半天,方氏才明白,这些钱是为了江淙还有孩子爹他们要捐出去的,先是高兴,然后又不停的掉眼泪,他们这些家眷不但帮不上忙,还要靠着边城那边送过来的银子养家,李青文赚的这多银子却要白白的拿出去……   这、这叫甚么事?!   看她哭的喘不上来气,李青文安慰道:“嫂子,这里面大部分钱也是蒋大哥他们弄到的东西赚来的,我只是替他们跑腿卖钱,然后保管银子罢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方氏一边抹泪,一边道:“他们要是有那能耐,从前的日子还至于过成那德行?”   李青文道:“嫂子,其实我们家从前也一年到头吃不饱饭……”   方氏根本不信,李青瑞等人在旁边七嘴八舌的说着过去的苦日子,一个个汉子虽然嘴巴笨,但不说假话,“我哥成亲之前穿的都是我娘用捡来的麻袋缝的衣服,我嫂子进门,那衣服又给我穿。”   “我们小时候饿的实在厉害,就跑到几十里外的村子偷杏吃,被狗追了好几条沟……”   “我从小到大出去要过三次饭,我奶奶说我年纪小招人稀罕,每次要的东西都比别人多。”   一句一句,硬是把方氏的眼泪给说没了,“那你们过去日子也太惨了。”   大家这么一打岔,李青文赶紧把箱子合上,放在旁边屋子的床底下,蒋家俩孩子都不敢坐床上了,屁股受不了。   就算天塌下来,李青文在李青卓的眼皮底下也得看书练字,而且因为昨日耽误了,今天要补回来。   李青文一边嘟嘟囔囔的背书,一边从旁边的袋子里掏笔,结果发现他的毛笔都秃了。   好家伙,来京城才这些日子,他都用坏了两支笔了。   李青文起身去拿二哥的袋子,发现里面竟然有七支毛笔,其中五支一眼看过去就不是便宜货,笔锋如锥,鼻头饱满,笔管镌刻的图画精美绝伦,这是他用不起的。   这五支笔放在这里,把老旧的袋子和另外两支笔衬的特别寒酸。   李青文没敢拿,拿起另外两支中的一个,一边背书一边练字,一心二用,这样能节省些时间。   待他把功课做好,李青卓过来检查,李青文才问:“二哥,那几支笔是谁的?”   “我们书院的人。”李青卓看了一眼,说道。   这是他刚在书院开始洗笔时,有人扔过来的,他洗好后,没人来认领,也没人给他银钱,他不记得到底是哪个人的,就这么一直留着。   大丧期间不影响做事,小楼里来了几个木匠,拉来木头开始叮叮当当的干活,铁锅也去定做了,得一阵子才能做好。   李青文满心期待的等了整整一个月,二层小楼布置的七七八八,新帝的登基大典举行完,城门打开,国号改了,苏树清那边也没有动静……   城门开后,他们立刻就收到了江淙在码头那边传来的报平安,李青文也托人把这个重要的事情告诉江淙……但迟迟却没有苏树清的消息。   李青问把书翻的稀里哗啦的响,心想,这事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吧。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苏树清就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呵欠连天的年轻人。   李家的人都围了上来,李青卓看到苏树清身边的年轻人,愣了一下,叫了一声,“师兄,过年好。”。   “李师弟。”杨薫抹去眼角挤出来的眼泪,“言之来找我说这事,我就料到跟你有关,还没猜错。”   言之是苏树清的表字。   杨薫也是林唯盛的弟子,但是他并没有跟着师傅学太久,依仗着家世显赫,早早的就进了刑部,如果不是江淙那个案子,林唯盛相互引见他们,李青卓可能都不认识这个师兄。   李青文看向苏树清,紧张又期待的问道:“怎么样?”   苏树清道:“你跟我们走一趟。”   没说行或者不行,李青文心里忐忑,赶紧去拿银子。   李青瑞问他们能不能跟着,杨薫对李青卓道:“师弟一同走。”   “我出不去。”李青卓平静的开口道:“年前妨碍禁军捉人,我被禁止出门。”   杨薫愣了一下,皱眉道:“禁军谁下的令?”   李青卓摇头,“不认得,但是有令牌。”   “我回去打听打听。”杨薫拍了拍李青卓的肩膀,“没甚大事就让他们把你放了。”   “多谢师兄,我弟弟和江淙他们的事情让你费心了。”李青卓说道。   一众人把金银器物搬上车,李青卓把李青文叫到一边,轻声说道:“苏树清是值得相信的,去了户部,多听他的。”   他送去林家的信已经回来了,林唯盛知道苏树清,信中也说,如果他愿意牵线,这事就容易的多。   李青文一愣,连连点头,然后和李青瑞跟着苏树清和杨薫一起走了。   车上,苏树清把文书给李青文,李青文从头看到尾,着重检查了一下最后的那一堆人名,江淙他们那些人可一个不能落下。   “去了那里不要多问。”苏树清揉着太阳穴,叮嘱道:“问了他们也只会绕圈子,只要盖了户部的印就行。”   李青文紧紧的盯着他的脸,确认道:“还够了二十八万两,我哥他们是不是就能脱罪了?”   “这谁也保证不了,这期间甚事都能可能发生。”苏树清道:“如果一切顺利,就会如你所愿。”   李青文觉得这话就是在打迷糊眼,他还想继续追问,却被大哥拉了一下袖子。   一直走到内城的门口,所有人下来检查,再上车时,李青文才发觉,原来是杨薫在赶车,苏树清在车里闭目养神。   因为心里有事,李青文没心思左顾右盼,只看到路边的官兵比外城还要多,周遭一片安静,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声音异常的清脆。   他在心里数了两千三百三十五个数,马车在一个小门停了下来。   “走前门检查的仔细,不如后门方便。”苏树清这般说道。   这次不用李青文兄弟俩动手,只跟着苏树清往里走,自有官兵搬箱子。   衙门里头往来的人很多,苏树清走的快,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杨熏在最后面,道:“咱们不是说正事吗,去库房干甚?”   他刚说完,苏树清已经敲门了,李青文抬头,果然看到门匾上写着“库房”两字,旁边还有牌子写着“库房重地,闲人莫近”。   李青文有点懵,这、这还没说个子丑寅卯,就要先把银子交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引他们进去。   外面写着库房,里面却摆着长桌和长凳,岸几上尽是又厚又高的案卷和账本,还有几个人闷头在写着什么。   靠着窗子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身上的绯色的官袍绣着飞禽,佩鱼袋,李青文听老张说过,这样打扮,起码是五品以上。   果然,苏树清躬身便道:“俞侍郎大人,这两位就是替边城流犯捐献银两的李家兄弟。”   杨熏也跟着行礼,“大人,刑部杨熏奉命前来协助。”   俞侍郎先冲杨熏点头,道了一声“辛苦”,然后才将目光转到李青文哥俩身上。   李青瑞拉着李青文行礼,俞侍郎摆摆手,看着苏树清,“这事你六叔点头了?”   苏树清一脸严肃的开口道:“刑部尚书大人说,朝廷正处于困难时候,应与百姓同舟共济,同意接受捐献。”   俞侍郎点头,接过苏树清递过来的文书,仔细查看,官兵将抬进来的金银清点称量后报数。   李青文盯着俞侍郎的动作,手心都被汗打湿了,看到他落了朱红的大印,悬着的心终是落了地。 第142章   杨熏走这一趟还有其他的事情, 他留了下来,苏树清找了个官兵把李青文他们送出内城。   临分开之际,苏树清跟李青文说, 苏昊元可能要去叨扰一段时日,李青文连连点头。   待载着李青文他们的马车离开, 苏树清转身急匆匆的回去做事。   此时的杨熏不复刚才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斜靠在俞侍郎的对面,等着刑部要的文书,一边打量库房道:“世伯, 你们怎么搬到这里?”   “还不是被这些伸手要钱的给逼的……”俞侍郎苦着脸道:“我都两个月不敢回家, 一群人围着张嘴要银子,只能想办法躲个耳根子清净。”   俞侍郎虽然官职高,但身世比杨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杨熏喊他一声世伯,他叫不了侄子。   杨熏笑了笑,“再等等, 应是很快就有银子入库了。”   俞侍郎了然, 压低声音道:“你们刑部要抄家了?”   杨熏只笑不应,但面上的神情不用多问。   新帝是个有手段的, 先皇那多儿子, 有早立的太子,有数个妻舅家势力庞大的皇子, 新帝隐忍这么多年, 把这些风光无两的皇兄皇弟给一举擒下,这秋后的账一笔一笔早晚得算。   俞侍郎消息不若杨熏灵通, 正寻思这场风会不会刮到自己,就听杨熏问道:“世伯, 我去年来问洪州那案子,你们户部可没松口,怎地如今就网开一面了?”   俞侍郎叹口气道:“你问的那时,上头压着的厉害,我们咬着牙也得死撑,现在……”   现在皇室的那些人,自身难保,谁也顾不上这个了。   “你知道那些府兵甚么来头?”   杨熏听到这话,挑了挑眉,老师找他时,可没说这些。   “杨学士,朱知府还有曲将军一直在问这个案子,你应是知道的。”俞侍郎道:“洪州的任刺史和前任武刺史、工部的杜季清杜员外郎,周丰年周参将,边城林将军,还有弘毅弘大人,也都在打探这事。”   洪州的两任刺史关心辖下府兵的案子,周丰年和林潭在边城管着流犯,他们打探,倒是可以说的通,不过另外两个……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杨熏一脸意外,“弘毅?”   弘毅是禁军统领,新帝的外甥,也是一把沾满血的刀,他可不觉得这个人跟洪州府兵有甚关系。   听到这俩字,俞侍郎脑袋就开始疼,这位禁军统领上任不久,手里可是有许多人命,简直就是断魂索命的活阎王,他一提都觉得牙缝里冒凉气。   杨熏皱着眉头半天没言语,他与弘毅来往不多,只知道这人从来不做无关的事情,那么,他为甚会关心这个案子?   那厢,李青文和李青瑞到了家,两万多两银子换成了薄薄的一纸文书,兄弟俩还一脸掩饰不住的笑。   为了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没出去食肆那边干活,就在这门口和屋里等着,一看李青文那脸,就知道事情成了。   李青卓仔细看了那文书,让李青文小心收好。   这多年的心事终有了眉目,所有人高兴的嘴巴都合不拢,不过他们逗留京城太久,算算日子也该回去了。   当然,回去之前,食肆那里还是要忙几日。   布置了一个多月,食肆那边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外面擦洗了一番,换了薄透的窗户纸,窗户下面原本是要摆两排花盆,不过大丧期间不敢弄这些,现在那些花盆正在杜老头家里。   还不准出门的时候,李青瑞他们就去过杜老头家,离他们住的小院子就隔几个门,他家里很大,但却没有甚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架子,架上摆满了花盆。   养花是杜老头唯二的喜好,另外一个就是吃。   这些花还不是甚名贵的,大都是常见的,杜老头跟宝贝似的伺候着,过年那阵子,每日还爬墙回家察看这些花,李青瑞怕他摔着,也跟着他回去了几趟。   小楼空荡荡的屋里摆上了整齐的桌椅板凳,棕色的木头看上既稳重又耐脏,后头的厨房和放杂物的屋子打通,增了好几口灶台,煮羊蝎子需要的工夫不短,锅只能多备,不能少。   二楼也是差不多的布置,依旧用高大的屏风隔开一个个合适大小的地方,角落处垒起来两道墙,截出一个房间,这里是李青宏他们睡觉的地方。   方氏跟着李青文他们北上后,李青卓准备两个月后的考试,紫藤巷子那边的院子可能就退了。   这个房间,李青文比别人花的心思都多,他觉得睡觉的地方必须要安逸,睡的好才有精神干活。   所以,别人都说用木头板子隔,他没答应,不但请了工匠把这里砌出来,还硬是往外扩了一大圈。   这个屋子占的地儿能放下好几张桌子,可把李青顺他们给心疼坏了,仿佛看到了客人没地方坐,铺子里白白损失许多银子一般。   不光如此,李青文还让木匠专门打了双层实木床,上下两层都十分宽大结实,两个成年男人躺下,翻身都不会晃。   这个屋子花的银子可不少,因为钱在他手里,别人管也管不了。   当然,主要是李青文说的有道理,他道:“三哥,青久哥,你们离家这远在京城讨生活,本来就不易,这么大的铺子,你们定然操劳,吃好睡好才好牟足力气干活。”   羊蝎子火锅是要一直烧着的,每个桌子下面都摆着炉子,炉子口对着上面的铁锅,看着置办回来的一口口铁锅,李青文满意的不得了。   他忙了三年多,到现在还得用陶锅煮饭炒菜,对便利的大铁锅有着强烈的渴望,只看着都觉得心花怒放。   这两层小楼的布置都是李青瑞忙的,李青宏天天跟附近的坊市的卖菜的和卖羊的打交道,在杜老头的指点下,定下了几家专门给铺子供菜和羊。   羊蝎子火锅,羊是重中之重,离这里几里地之外有牛羊市,有不少都是在坊市里做牛羊生意几代人的,最重名声,有杜老头带着,他们也不会欺负李青宏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   大丧期间新铺子不能开张,李青文他们也不会再等几个月,准备提前温锅暖灶。   并州那边搬家有暖锅的习俗,请邻居、亲戚和朋友到新家吃一顿,热闹热闹。   京城这边也兴这个,新铺子开张前请街坊邻居吃喝,希望日后周邻光顾照看生意。   选好了日子,李青宏等人特意换上了新衣裳,挨家挨户去请人,请街坊邻居赏脸光临。   李青瑞去禁军衙门打探,问问那个犯人审讯如何,李青卓何时才能出门,现在倒是不耽误在家里看书,但书院快要开了,两个月之后要考试,这两个事情都不能耽误。   李青文刚清点完调料,苏大忠和苏昊元主仆二人来了,现在他知道了,不能喊这娃苏昊元,得叫元宝,要不他以为在叫别人。   苏元宝往李青文身上扑,结果刚抱到人就接连开始打起了喷嚏,小脑袋都被自己震晕了,脸埋在李青文身前,蹭了李青文衣服上一片鼻涕。   李青文赶紧去洗手,换衣服,很多味料都是有刺激气味的,他弄了半天,身上的味很重。   李青文弄干净了,苏元宝又凑上来,擦的通红的鼻头还是有些痒,但是不打喷嚏了。   李青文把他抱起来,苏大忠一脸心疼的拿着帕子给他家小少爷擦眼睛和鼻子。   苏树清这次帮了大忙,大家伙都知道,一看苏家来人,立刻把李青文往外赶,让他陪着小孩玩耍。   李青文就带着苏元宝去逛铺子,一边陪他,一边置办其他东西。   后天温锅,如果没有意外,大后天他们就要离开京城,路远水长,可不能遗漏甚么需要用的。   经过一家弓箭铺子时,李青文狠了狠心,掏空了身上的口袋,买下来一张据说海兽之筋为弦,紫杉木为身的重弓。   店家自然是觉得自己的东西哪里都好,李青文在森林中看过太多树木,紫杉也在其中,倒是才知道紫杉在店家口中如此的贵重。   他想,下次再做弓,就把木头弄来,掏个手工钱,要不银子可禁不起这么烧。   苏元宝对这个大东西可好奇了,但他拿不动这个,眼珠子一直在李青文和重弓之间徘徊。   看着他这可爱模样,李青文牙就有点痒,他也没有忍,张嘴咬了上去。   李青文用牙轻轻磨了磨他脸蛋一块嫩肉,问道:“好看吗?”   苏元宝带着半张脸的口水,点点头,“我爹也有这个,比这个好看。”   李青文现在大概猜到苏树清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吏,他们家的人舞枪弄箭也就没啥稀奇的了。   李青卓还是很懂自己的弟弟,一看李青文回来之后,眼神激动又发虚,就知道钱花光了,把自己攒的二十两银子拿了出来。   李青文“嘿嘿”了两声收了一半。   杀羊、砍羊骨头、抓配调料,尝试各种麻汁、备菜……   忙了整整两日,终于到了温锅这一天。   在杜老头的撺掇下,街坊邻居来了二十多桌,楼上和楼下几乎都满了,所有灶台都呼呼的烧起来,香气随风飘出好几条街之外。 第143章   温锅这一日, 李青文一直守在后厨,但没有动手,只是看着李青久他们干活, 偶尔帮着端个碗啥的,毕竟以后是他们在这里经营和忙乎, 几千之外可插不上手。   羊蝎子分小锅、中锅、大锅,差别就在于每一锅的分量上,不同斤数的羊骨头放不同分量的味料,这个, 他们这些日子已经记的清清楚楚。   羊骨头放在锅里炖煮, 看好汤水,一到时辰便捞出来放在盆里,端出去倒在桌子上的铁锅中,一边点着下面的炉子,一边继续煮着吃就行了。   每一桌都有一个空盆,啃完的羊骨头扔到里面, 装满了再拿下去倒了。   李青宏和李青瑞在外头招呼客人, 苏元宝的脸蛋被火塘映的通红,他可能没在灶台玩耍过, 眼珠子叽里咕噜的转的没地方放了。   苏树清虽然没来, 可是让苏大忠送上了贺礼,弄的李青瑞和李青文等人十分不好意思, 本来是他们该谢谢苏树清的。   厨房里几个大男人切菜忙的汗流浃背, 肉昨天晚上都刨好了,菜是今年新送过来的, 想吃个新鲜,就得现买, 现洗,现切。   加上豆腐一共才几样菜,按理说根本切的过来,他们就是紧张,这个二楼前前后后花了很多银子了,这要是弄不好,可得把裤子都给赔掉了。   这时候说啥都没用,只让他们忙起来不寻思就好了,李青文和苏元宝在角落里翻花绳。   翻着翻着李青文就忍不住开始笑,苏元宝的一双肉手笨的可以,总能轻而易举的把绳子弄成一团。   苏元宝并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还在努力的张着手指头,想要把线绳给抻开。   在这里,可以清楚的听到外面的夸赞声,新鲜吃食,味道又不错,挑剔的婶子们也都不吝啬的连声道“好”。   李青宏并没有宣扬什么“温补”之类的,因为这群婶子娘和大爷大伯们比他们嘴巴厉害,眼神尖利。   除了羊蝎子是新鲜的玩意,一楼和二楼的一角都放着桌子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桌子上面摆着大海碗,大海碗里分别装着芝麻汁、葱花、芹菜末、蒜泥、酱油、醋、自制的鸡精还有几种酱。   待客人啃光了骨头,再往锅里添水加菜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了。   麻汁调上一点点这些料,本来味道就鲜美,再沾上羊骨头汤煮出来的肉片和菜,那滋味也是好的不了。   说到酱,李青文心中感慨万千,在杨树村和边城,他们只有大酱和蘑菇酱可以吃,在京城能买到的酱不下数十种。   肉酱、鱼酱、虾酱、榆子酱、鱼肠酱、豆豉……啥东西都可以酱,有的用料简单,味道还不错,李青文他们挑了几种便宜的和麻汁一起混着拌了拌,味道意外的还不错。   如果不是禁宵,这顿温锅饭能吃到后半夜,但有限制,大家都不会犯,街坊邻居吃的心满意足,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封的铜板留下。   不等李青宏不好意思呢,杜老头先替他一个个的收到筐子里,他用帕子抹了抹嘴边的油光,道:“这是规矩,收着。”   踩着禁宵的点前一刻,一众人带着一声羊骨头味道回到家,苏元宝知道李青文要走了,死活想要在这里留宿,这个苏树清吩咐过,随他,苏大忠答应了,也跟着一起留了下来。   李青文把苏元宝放在腿上,和哥哥们一起算账,今天买了十几只羊,买了几筐子菜,花了多少钱,如果按照正常,这些应当能得多少银钱。   一开始算花销时,大家的脸都是绷着的,待算到正常一桌子能收多少钱时,一众人眉开眼笑,李青文心里想,这可是真真的见钱眼开,其实他自己脸上露出来的比谁都明显。   出乎意料的是,收到的份子钱比他们算的还要多,都是用纸封着,一个个拆开,数了两遍,都是这个数。   每一封里面的钱少的几个铜板,多的几十个,并没有哪一个特别多。   李青卓仔细些,他把拆开的纸封一个个收起来数,发觉比坐桌的客人人数多出五十多个……   这明显就是有人特意多放的,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杜老头。   第二日,李青宏去问,杜老头点头,只承认多放了三个,另外的都是街坊邻居们另外包的,可能是他们家的羊蝎子好吃,也可能是肉多,封少了不好意思,重新又包一个。   李青宏不咋相信他的话,但又无从考证,只能把钱先收起来,不管咋说,这是个好兆头。   周从信过来告诉他们明日出发的时辰,也没落下一顿羊蝎子火锅,他不但吃,还带了两锅回去,把紫藤巷子这里告诉给周家的人,让他们有空过来尝尝。   李青瑞等人开始收拾东西了,虽然万般不舍,但开船不等人,他们一时半刻都不能晚。   苏元宝跟苏大忠说,他想跟着李青文去回家,玩够了再回来,老头一听说几千里,脑袋嗡嗡作响。   李青文让苏元宝坐在桌子上,自己用毛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图,“这是京城,这是边城,我们坐车到海边,坐船往北走,到了这快,下船,换成爬犁,再往北走,走走走,走到这里,就到家了。”   李青文在边城和京城各画一个点,表明两个地方相距甚远。   苏元宝却不这样觉得,他认为都在一张纸上,能看到的到,不远吶。   李青文没法跟他说地图比例的事情,只说路上可能有危险,他太小了,等以后再长大些,就带他去玩。   没忍住,李青文说了边城那边各种好玩的,苏元宝紧紧地捉住他的袖子,带着哭腔道:“我要去捉泥鳅,我要睡松鼠的家……”   苏大忠苦着脸看李青文,他觉得这样劝下去,可能适得其反,他温声跟苏元宝道:“李家哥哥以后会经常来京城看小少爷……”   李青文想跟他说骗小孩子不好,但看到苏元宝泪水涟涟的模样,终是没开口说不。   小孩子哭的快,好的也快,苏元宝不想李青文走的事情了,让他给自己画画,李青文哪里会画画,就用笔简单的勾勒前世那些简单的表情图——弯着两道眉毛的高兴,眼睛和嘴巴一条直线的郁闷,还有开心的大嘴巴之类的。   就这么几笔的玩意,苏元宝就盯着看个不停,李青文趁机跟大哥对了一下册子,看看有啥还没有买。   他们还没说完,李青卓把两个箱子的书也装好了,李青文扫了一眼,嗓子发紧,咽了咽口水,道:“二、二哥,是不是有点多……”   “不多。”李青卓道:“朝廷的科考可能要重开,所有有才能的人都有施展的机会,仔儿,不要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所有普通百姓梦寐以求的。   李青文不敢在二哥面前说一个“不”字,郑重的点头,“二哥,我回去一定好好看书。”   李青文又问了过阵子的恩科考试,李青卓应着,却没有跟弟弟说,恩科考试是先皇在位期间的政令,如今新帝登基,传闻可能会有变动。   临近大考却传出这样的事情来,只能说空穴来风。   回家的东西收拾好,接下来的话都是对李青宏和李青久他们留在京城这些人说的,告诉他们忙不过来就招人做工,不要怕花钱,宁愿少挣钱也不要糊弄人什么的。   说到招人,方氏就忍不住了,她道:“我们洪州老家有不少家里人都没甚事情做,少人,我喊他们来京城,我家几个哥嫂的子女都勤快老实,来做事不要工钱,见见世面就成。”   她这样说不单是让侄子侄女们见世面,而是想偿还李家对他们的帮助,工钱准备自己私下里补贴。   一想到那两万多两银子,方氏脑袋里像是煮了一锅水,全是热气,要是不做点啥,她就得憋坏了。   为了能出把子力,方氏不遗余力的数着各种好处,“咱们这羊蝎子是秘方,找外人来干活,被偷学了去可不好,我们老家的人都是知靠的,脏活累活不怕,不用提防也不会泄密……”   李青宏知道她的心意,但洪州离京城也不近,大老远的让人过来干活,有些不便利。   方氏把他拉到旁边的屋子仔细说,李青文听着苏元宝的呼呼声,也有点困意,但他还努力挣扎着跟李青卓说话,不知道下次多久才能见到二哥,能多说几句就多说几句。   李青卓放轻放缓了声音,很快,李青文就和苏元宝滚到了床里睡了起来。   李青文在醒来时,屋子是黑的,听到大哥、二哥和三哥在低声说话,说的最多的竟然是想让他好好读书。   李青文听着,却没有出声,他想,读书和赚钱可能并不相冲,也许他该平心静气的想一想,什么到底是他最想要的,不该让家里人一直这么操心费神。   除了李青卓他们几个,方氏也是一夜没睡,经过了这么多波折,终于要去边城了。   因为要离开,今天哪里都和平时不一样,大家的脸上也是既有回家的高兴,也有离开的舍不得。留在京城的几个人也一样,他们从前都没在外头吃过几顿饭食,如今要经营这么大的食肆,心情可想而知。   不管每个人心里头如何作想,周家的马车到巷子时,不敢耽误时辰,连忙把东西搬上去,一群人哄哄的往外走。   有离开的,也有送行的。   再远的路也有尽头,到城门时,所有人停住脚步,相互叮嘱。   李青文的前胸和后背都被苏元宝给哭湿了,李青文心里也颇不是个滋味,倒是小孩自己劝自己,“哥、哥,很快,嗝、嗝……就会来找我了……”   带着太多的不舍,车队驶离了城门。   有散才有聚。 第144章   李青文他们是跟着周丰年回来的, 自然也要跟着他们一同回去。   出了京城,有老管家在前头伺候着,周从信挤到李青文他们这车上, 问他们封城时候的事情。   “怕,咋不害怕。”李青文的身子随着马车的走动而摇晃着, 回应周从信的话,“我们觉得凶多吉少,都寻思写遗言了。”   这话倒不作假,当时不但不能出门, 外面时不时就走过一群官兵, 他们这些人从前哪里见过这阵仗,只知道京城出大事了,覆巢之下无安卵,谁也不保证自己毫发无损的躲过这一劫。   周从信也是叹息不止,他比李青文年长几岁,但也是头一次遇到这事, 他们在内城, 听到的动静可比外城大多了,府里的小子和丫鬟吓的哭都得紧紧的捂着被子, 不敢漏出一点声音来。   这些话在京城可没人敢说, 就算是出来了,也得避着人小声问, 都怕多嘴惹上祸端。   李青顺在一边听着, 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京城是好, 长了多少双眼睛都看不够,但还是家里好, 自在。”   可不就是,在京城,这个注意,那个小心的,哪里比得上乡野之地随意散漫。   听到这话,周从信觉得颇有道理,他从前还未觉得,可能是跟公子在边城待了这几年,再回京城,冷不丁的遇到这档子事,也是心有所感。   半路落脚的时候,李青文看到好几个陌生的面孔,应该就是周丰年请去边城建城的人,这些人好像是京城的工匠和小吏,都挺和善的,碰到李家众人也会点头。   赶路的这几日,并不寒冷,可能对于路上的行人来说还是冷的,但李青文习惯了边城那边的风雪,现在抗冻的很。   李青文看周丰年穿的也不厚,但脑袋上时时刻刻戴着一顶帽子,吃饭的时候都不摘,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周从信瞥见了,吃完饭小声跟李青文说,让他别盯着他家公子脑袋看,要不公子又该气恼了。   李青文不解的问咋了,周从信说,他家公子在家里跟小辈玩火,不小心把头发给烧了,在家里罚跪了好几日,到现在余怒未消。   玩火就玩火吧,烧了就烧了,以后再长就是了,李青文并未放在心上,听了周从信的话也没再看周丰年的脑袋。   但是,周丰年却找到了周从信,阴测测的道:“你是不是把头发的事情跟别人说了?”   周从信立刻摇脑袋,一脸忠厚,“李青文问我你为啥一直带着帽子,我说公子着凉,头疼,大夫说带帽子利于养伤。”   周丰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周从信抽个空又去找李青文,告诉他不要把这事说给别人。   几日后,他们这一长队马车终是到了码头,李青文早早就下了车,头也不回往海边跑。   码头太大了,又增了许多把守的官兵,李青文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不用他寻,江淙早早就看到了过来的车和人,在关卡后面候着,看着李青文像是一头傻鹿般横冲直撞,忍不住笑着喊他的名字。   李青文循声看过去,瞧见江淙那张俊脸,卯足力气快跑,快到近前时,跳到江淙的身上。   江淙早就准备,微微弓身接人,饶是这样也被撞的晃了晃。   不知道是跑的,还是激动的,李青文脸颊泛红,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哥!”   看着他明显圆了一圈脸,再掂掂身上这分量,江淙终于放心了,眼带笑意,问道:“京城好不好?”   “好!”李青文眼睛弯成一汪月牙,道:“再好也没有家里好,咱们回家喽!!”   关卡旁边的官兵一直盯着李青文看,冷不丁开口道:“江淙,这就是你要等的人?”   李青文没想到官兵会喊出江淙的名字来,懵了一下,旋即顺口道:“官爷,您认错人了吧,我哥姓张!”   张常庆这个名字是临肃那里一个流犯的,江淙上了船,可能会被盘查身份,所以借用了这个名字,这是在船上他们都通好气的。   李青文知道江淙现在是戴罪之身,不能随意走动,这次来京城是冒着危险的,他脑袋里那根弦一直绷的很紧,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就反驳了回去。   那官兵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   不知道有没有露馅,李青文还是拉着江淙走远了些,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哥,你没被人发现不?”   应该没有,要不早被抓了。   但是刚才那官兵明明喊出了江淙的名字,李青文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嘴。   李青文一紧张,眼睛溜圆,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像是兔子出洞时四处张望的模样。   江淙忍不住就想逗逗他,压低声音道:“也是巧了,这里的官兵大都认得我……”   李青文一脸惊愕,旋即飞快的看向四周,像是在想从哪里逃能容易脱身。   不敢将人逗弄的狠了,江淙宽大的手把他的头拢过来,贴着耳朵,说道:“不用担心,他们都是洪州的府兵,过去一同为府衙做事。”   李青文:“……”   对着江淙,他是捏不起来拳头的,只能哼哼哼哼的几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江淙安抚道:“昨天出海打了些东西回来,等会烤给你吃。”   “都有啥?”李青文决定用吃的来填补他心里的愤愤不平。   “海蛎子、海带、石头蛤,还有海鱼。”   临肃的那几个官员比周丰年他们早到的码头,江淙知道李青文他们也快了,特意借了船,和船老大他们沿着海岸寻了一圈。   看他俩说个没玩没了,官兵咳嗽了一声,过来察看李青文的路引,手捏着路引,眼睛却多李青文的时候多一些。   面对他哥从前的同僚,李青文喊了一声,“官兵大哥。”   这一声明显比刚才亲近多了。   官兵将路引还回来,李青文拽着江淙往里走,“趁着没上船还能开火,能吃的赶紧都吃了。”   之前停船靠岸,后来又发生了戮战,不少被迫上岸的船员丢了性命,码头一解禁,所有人逃命似的上船离开。   生还的人一走,还把消息递给了海上其他船只,所以,解禁后,这个码头也没甚船往来,临肃的大船孤零零的停在一边。   这时候,他们的马车还在过关卡,再把货物弄上船,一个多时辰怕是都忙不完,在岸上还得呆一阵子,正好弄点东西果腹。   柴禾啥的江淙都准备好了,李青文蹲在地上生火,江淙把弄来的海物撬壳的撬,宰杀的宰杀,很快,两排蛎子就在火上烤的滋滋作响,壳里面白色的肉不断的收缩,冒出了香气。   这东西很容易就烤熟,江淙把肉剜下来,放在壳里递给李青文,李青文一边喊着好吃,一边拿下最大的两个,给江淙递过去,“哥,你也吃。”   许久没有吃过新鲜的海里东西,吃一口都是幸福的味儿,李青文美的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   李青文吃东西的时候特别认真,白嫩的两腮被塞的鼓起来,微微圆润的下颌一点一点,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   就像是窝在阳光下抱着骨头的幼犬,浑身都散发着舒服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去。   江淙并不饿,看着他吃,只觉得喉头发干。   李青文从来不吃独食,但他手里没有趁手的工具,没法给江淙挖,自己吃一个,就给江淙那边分去一个更大的,塞满食物的嘴巴张不开,他就用圆眼睛示意江淙——趁热吃呀。   “吃啥哩,可真香。”丁杰带着几个人走过来,看着江淙拾掇好的几桶东西,嘴巴咂的响亮,道:“大侄子,我就说你定藏了东西,给我们吃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原来好的,大个的都给人留着。”   江淙起身叫了声“叔”,“你们身上有伤,不能吃这些发物。”   看着李青文嘴巴一停,江淙便把丁杰等人的身份告诉给他,都是自己人,不用担心。   李青文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眨着又圆又亮的眼睛,乖乖的喊叔叔伯伯。   男娃都调皮,一个个恨不得把天都给捅下来,尤其是半大小子,更是能闹的人牙根痒痒,李青文一看就跟他们见过的那些皮小子不一样。   丁杰他们看了都很意外,就是这样一个白豆腐一样的娃十三岁就跟着江淙远走边城,一呆就是三年多?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心里感叹着,嘴上可没含糊,几个人坐在地上,把李青文留给江淙的那些烤好的海蛎子都给吃了。   江淙和李青文把一条条鱼穿上,架到火上,丁杰问李青文过年的时候京城发生的事情。   李青文一直在家里,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丁杰等人相互看了一眼,俱是重重的叹口气。   这事应是过去了,不会再起什么波折。   他们这次到京城来,也不知道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只庆幸有江淙在,洪州带来的弟兄没有死伤太多,还白白捡了个大功劳。   知道江淙就要回边城,丁杰等人过来道个别,并没有多呆,临走时想多拿几条鱼,被江淙无情的给拦住了,只好空手而归。 第145章   城门刚开时, 李青文就写信托人往码头捎,当然,信里没说城里如何如何, 主要是报平安,另外着重提到了苏树清和捐献银子的事情。   当时李青文还在等苏树清的信儿, 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从贴身的口袋里把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拿给江淙看,李青文嘴巴不停的道:“林学士说,户部肯收这个银子, 你们的事情就好办, 他说我们做的对,因为……”   李青文突的停下来,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人了,他挪动腿挨着江淙,小声道:“新登基的这位不是甚心慈手软的主, 十分严苛, 以后咱们边城可能会更热闹。”   这次皇城争权极其惨烈,听说新帝手刃了好几个亲兄弟, 胜者为王, 败者为寇,从前的势力要大清洗, 以后死的人或者被流放的会更多。   他们边城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   江淙仔细的看完文书, 重新给李青文放回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从未想过事情这么顺利,这一切都是托仔儿的福。”   李青文喜形于色, 但还要努力绷着嘴角不要翘的太高,道:“我只是个跑腿的,苏树清才是贵人,另外还有银子,银子才真好使……哥,你不知道,你捞的那些不是玛瑙,是红玉髓,特别值钱,还有那些珍珠,光这两样,这次就卖了好几千两银子……”   江淙只是笑着,不说话,李青文才是他命中的贵人,但又不止如此。   那些账目早就烂熟于心,李青文像是倒豆子一般跟江淙都报,嘀嘀咕咕的说明年到时候,再去河滩那里仔细的摸一遍,卖玉石和珍珠的银子真是好赚。   李青瑞等人把货物的行囊陆续搬上船,喊了几嗓子,李青文不但没动弹,还叫人一起过来吃。   并州地处北方,本来就干旱少雨,杨树村方圆几十上百里见不到一条河,村里人对水就天生的渴望,水不但能养活人,还能养很多没见过的活物。   河水他们到边城见识过了,对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个个都怀着敬畏的心,一听说吃海物,都好奇的过来了。   江淙起身对着方氏叫道:“嫂子。”   方氏连声应着,上上下下看着江淙,又惊又喜,道:“江淙,你可真变了不少,从前就是咱们西江府府兵最英气的,现在怕是更是没人能比的了。”   江淙被押解走的那年十九岁,过去了三四年的光景,变成了更加沉稳的大人模样,五官硬朗,肩宽体长。   方氏想,难怪秦冬梦会一直念念不忘,他这个弟弟却是招姑娘喜欢。   方氏是跟着丁杰等人一起来的京城,刚才在关卡没想到又看到了洪州的官兵,她是是高兴,但看到江淙心里才终是踏实了。   江淙跟自己家男人一起发配边城,看到江淙,也就很快能看到孩子他爹了。   江淙一边跟方氏说话,一边把烤好的鱼递给她们娘三个,“嫂子,我记得你不晕船,多吃些熟食,上了船就只有干粮了。”   方氏“哎”了好几声,也把包袱里带的吃的分给江淙。   几桶东西都烤好了,吃了一部分,另外的拿到船上给周丰年和朝廷来的人,众人说说笑笑的收拾干净,然后上船。   今年的风比往年早变了好多天,随时都可以北上,离开了京城几日,他们不舍的心思淡去,现在都想早点回家,所有人都这个心思,出发可不是就快了。   李青文站在船舱口,看江淙在和丁杰他们在说话,端着盘子继续吃他的蚝肉。   有船员走过时,忍不住多嘴说道:“没成亲少吃这玩意,小小年纪可别憋坏喽。”   这东西挺壮阳的。   李青文:“……”   盘子里就剩下两个了,李青文想自己都那一堆都下肚了,不差这俩,便吃了下去。   船开动后,李青文看着一群人奋力的拉着帆,隐约听到背后有女人的笑声,是那种很特别的娇笑,他从前没有过,只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他回头看去,就见旁边的船舱门虚掩着,门缝里露出半截轻纱。   李青文有点摸不到头脑,大冬天的,这轻纱不能挡风也不能御寒,这不是累赘?   还有,这些人咋不住上面宽敞透气的客舱,难道是京城来人多了,住不下?   看江淙一时半刻忙不完,李青文钻回船舱,不一会儿周从信来了,说那海鱼挺好吃的,到临肃后跟那里的人换点,回边城以后可就尝不到了。   李青文问他,“船上的女人是做甚的?”   “临肃的官员带上来的。”周从信如是说道,他刚才也看到了,不知道是他们的妾室还是别的什么。   流放之地的官员是可以携带家眷的,当然,即便不是家眷,只要愿意,他们带多少个女人回去都没甚大碍。   既然是去临肃,那跟他们就没啥关系了,李青文是这般想的。   一想到回边城后还有恁多事情要做,李青文就摸出了他二哥精心给他准备的书,一边看一边背,提前把功课做好,才好腾出功夫做别的。   他手一摸到书上,船舱里的人都不说话了,李青顺等人都知道读书不易,都恨不得出去,不想打扰李青文。   李青文心无旁骛的一直背到晚上,船稳当了,外头也黑了,他打了个呵欠,躺在李青瑞的腿上。   就在李青文想要睡觉的时候,旁边船舱里传出别样的动静。   李青宏他们这些没成家的留在了京城,回边城的大都是已经成了亲的,他们这些人一听便知道旁边在做什么,一个个汉子臊的脸红脖子粗。   李青文正好靠在舱壁躺,耳朵贴在上面,女人的喘息和男人骂的粗鲁的脏话,比谁都听的清楚。   他呆了一下。   头一次撞见这种事情,李青文心里好像有啥东西崩塌了一般,碎的稀里哗啦的,想都没想的一下坐起来,掀开舱门往外走。   李青瑞赶紧追出来,怕李青文惊扰到旁边的人,毕竟这是人家临肃的船,他们只是借用,应小心客气些。   虽然这事听、听起来是有点难为情,但也是人之常情,忍忍就过去了。   李青瑞想要拽弟弟回来,结果却发现李青文往甲板上跑了,不由得失笑。   他弟这个年纪,有些事情也该懂了。   李青文冒冒失失的上了甲板,天太黑了,没看到脚下手腕粗的绳子,一下被绊倒,“哐当”一下砸在厚重的甲板上。   船员们听到动静提着油灯过来,李青文龇牙咧嘴的爬起来,肩膀钝钝的疼不说,脚腕也一阵刺痛。   江淙没问他为啥慌张的跑上来,扶李青文起来,道:“哪里疼?”   “肩、胳膊、脚……”李青文攀着他哥有力的手臂,他也说不出来,自己为哈会跑过来找江淙。   江淙跟船老大说了一声,把李青文背起来要回去。   “别,别回去!”李青文连忙道。   “不回去怎么看伤口?”   这冷的天总不能在外头脱了衣服和鞋,一会儿就得冻僵了,岂不是伤上加伤。   李青文眼珠子飞快的转着,道:“不疼了,我不疼了。”   这话实在是假,江淙一脸无奈,问他,“有空货仓,去那里看伤口行吗?”   李青文问空货在哪里,江淙一听便知道他想避开什么,说了个较远的地方,李青文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江淙背着他去找船长,靠前的货仓低矮,走着都难受,很少往里送东西,船长应承的很痛快。   船老大拿着钥匙,弯着身子去开门,出来后,江淙向他道谢,然后带着李青文进到了空荡荡的货仓里头。   这里面长时间不用,有些许灰尘,油灯放在地上,细微的颗粒在昏黄的光亮中飞舞。   有一些吸入鼻子,李青文忍住不打喷嚏,这一打,里面的灰可就开始造反了。   李青文正在努力跟鼻子里的痒意做抗争,任由江淙解开他的衣服,察看伤口。   肩膀和光溜溜的胳膊有几处红,刚摔的,还看不出什么,江淙伸手按了按骨头,痛楚袭来,李青文身子弹动了一下,道:“哥,有点疼。”   “没伤到骨头。”江淙这般回道。   相比之下,脚腕的扭伤更重些,碰一下李青文就开始吸冷气,哀哀喊疼。   江淙仔细看他脚上的伤,觉得得赶紧用药揉一揉,要不然明天肿的更厉害。   他起身要走,李青文一把死死的抱上大腿,也不知道那边现在结束没结束,不想让江淙听到那些动静,胡乱找了个借口,道:“我一个人呆着害怕。”   江淙早就察觉到他的异样,没有走,只道:“你的伤越早处理越好,越拖疼的越久。”   李青文道:“那再等两刻钟,两刻钟再回去。”   两刻钟,那边应该睡觉了吧,李青文是这么想的。   将李青文散乱的头发拨到一边,江淙道:“那就等一会。”   说是等,江淙也没闲着,将李青文的脚抬起来察看,用手触碰,按压。   为了转移疼痛,李青文盯着江淙骨节分明的大手,心里头想,他哥手还挺好看的。 第146章   没有手机和钟表, 李青文一般都在心里数数,等他数够了,又拖延了一阵子, 才让江淙回去取药。   可惜,他的良苦用心到底还是白费了。   江淙回船舱时, 隔壁重整旗鼓,再次酣战起来。   垂下眼睛,江淙原地站了片刻,可算是知道李青文为啥像是烧着尾巴的兔子一般。   舱门被敲响, 李青顺等人一个激灵, 李青瑞将门打开,只看到了江淙,问道:“仔儿没去找你?”   “他在甲板上摔了一跤。”江淙一边从袋子里取药,一边道:“脚扭伤了,得揉一揉。”   李青瑞哼笑一声,“多大的出息。”   听江淙说扭的不严重, 李青瑞都没去看, 只打了个哈欠,让他们早点回来。   昏暗低矮的货仓里, 四周一片漆黑, 只有一盏油灯亮着,江淙回来时, 就看到李青文坐在这方寸之间的光中, 身体蜷缩着,脑袋歪在膝盖上, 眼巴巴的看着门口。   看到他的时候,那双扁扁的眼睛一下子就圆了, 比油灯还要亮几分。   李青文拐弯抹角的问道:“我哥他们睡了吗?”   江淙清楚他想知道什么,蹲下身,把旧衣服扔到地上,道:“还没有,在等你。”   “不用等我,我等会自己会回去。”李青文漆黑的眼珠打量着江淙,看他好似跟走时没甚不一样的,料想应该避开了。   江淙手蘸着油膏一揉脚腕子,李青文那点小心思立地飞到九霄云外,忍痛忍的面目扭曲,痛呼出声,“疼疼疼疼疼疼疼!”   他试图逃走,江淙面无表情的抓着他的脚又给拖了回来。   几次都失败了,李青文单腿跪在地上,认命一般趴在江淙给他铺在地上的衣服上,使劲锤地板,愤愤道:“等、等以后我给你上药……”   狠话还没放完,他又疼的萎了,气喘吁吁的磨牙,结果被自己拳头震起来的土给呛到,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时间涕泗横流。   他糊了一脸口水和鼻涕,江淙都没管,依旧一下一下的揉按着伤口。   李青文气愤的把脸在江淙的衣服上蹭了蹭,遭受折磨的心终是平衡了一点。   江淙看着他的小动作,并没有发声,只是下手更重了几分。   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李青文也不挣扎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哪里,疼的狠了就喊两嗓子,稍缓些,就哼哼。   他自己想开了,却没发现江淙的眼神越发深沉。   过了一会儿,甲板上好像下来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冲着货仓这边吹了个口哨,戏谑道:“动静轻点,船板都被你们闹塌了。”   客舱的门没关,这话俩人都听到了,李青文并没有察觉到话里打趣的意思,撇嘴道:“哥,你看外面的人都为我鸣不平了。”   他刚说完,江淙的力道果然小了些,李青文心中窃喜,却没想到,待那些船员离开后,迎接他的依旧是毫不留情的暴风骤雨。   待江淙把手上药膏都揉干净了,李青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江淙低头,看着他被汗打湿的脸,道:“回去吗?”   俩人都被拢在油灯的光亮之中,李青文眨巴眨巴眼睛,想要开口抱怨两句,可是看到江淙冷硬的侧脸和绷着的下颌,默默的点点头。   这么暖的光下,都没给这张肃着的脸沾染一点热乎气。   李青文不承认自己怂了,心里想,识时务者为俊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一时风平浪静……   这时候读书多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自己能把自己劝的心平气和。   客舱矮,江淙没有背,而是连衣服带人一起抱起来,李青文也没力气挣扎了,老老实实的被搬回了船舱。   他们回去时,不单隔壁消停了,船舱里的李青瑞等人也都睡着了。   李青文这回不敢靠着船舱睡了,他躺在褥子上,扯了扯江淙的裤脚,小声道:“哥,你也躺一会儿吧。”   江淙到底还是没留下。   听着船舱关门的声音,李青文侧了侧脑袋,脚腕处热辣辣的,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疼了。   折腾了这么久,李青文也实在是困了,打了几个大大的呵欠,眼睛闭上了。   他睡着后许久,船舱门又开了,江淙裹着一身的冷风进来,靠在舱壁上坐着,看着睡梦中的人,久久没有动弹。   李青文正睡着,突然又听到隔壁闹起来,他被吵醒有点生气,想踹几下,却被一只手把脚给捉住了,他回头,就看到江淙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依旧冷冷的,虽然好看,但是他不敢多瞅。   然后听到江淙问道:“你的脚不疼了?”   “不疼了。”李青文认真的说道,他动了动脚丫子,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真的不疼了?”   明明依旧冷着脸,说出来的话却是轻飘飘的,李青文脖子被热气吹的很痒,然后发觉脚没事,但是身上有一个地方越来越疼,他死也张不开嘴。   不用他说,江淙好像知道了一般,探手摸了过来。   想起之前那要命的力道,李青文急了,“不行!”   他可敌不过江淙的力气,很快就被捉住了,李青文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吾命休矣。   可是这次江淙大发善心,竟然真的没下死手……   耳边一阵笑声,李青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面前一张放大的脸,吓的一抖,向后躲去。   李青瑞咧着嘴,一脸促狭的看着他,“我们仔儿也懂人事了。”   李青文觉得他大哥在骂他,并州有句骂人的话就是“人事不懂”,骂那些说话做事不好的人。   他正纳闷着,自己刚才不是……   左右都没看到江淙,李青文一回想,兀然被定了身,一动动不了,脸像是被染了色一般,一寸寸的红起来。   旁边响起几道笑声,他大哥的笑尤其明显,李青文此时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青顺是个好心眼的人,他没像其他人那般揶揄,一脸憨厚道:“仔儿回去该相看媳妇了。”   李青文愣了一下,忽然察觉到身体有异,他慌忙的想要起身往外跑,李青瑞早就防备,把他按住,“你的脚才刚好,跑甚跑?!”   李青文羞愤欲死,他喊道:“那你们出去!”   看他脖子红的像是滴血一般,李青顺等人笑着出去透气,李青瑞没走,啧啧有声道:“害羞啥,早晚不都有这一遭?”   一想到那么多人看到,李青文只觉得大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棺材,脑袋里一片混乱,面无死灰,犹在奋力的推开棺材盖,嘟囔道:“不是,我不是,要不是江淙……”   “你还真把你江大哥当娘了。”李青瑞瞪他,梦里一声接着一声的叫,跟没断奶的孩子一般。   李青文气若游丝的道:“大哥,你快出去,要不、要不你就要少、少一个弟弟了……”   李青瑞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声大笑,这次他没逗人,给弟弟留了点脸面,推门出去了。   宛如晒干的鱼,李青文瘫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瘪嘴起来换衣服,一边换一边凶狠的瞪着隔壁方向,他的两世的英名啊,这回算是交代完了。   换完衣服,李青文本来想躲在船舱里,突然想起他大哥的大嘴巴,身体一僵,别人应该不会说,他大哥呢,自己毕竟是亲弟弟,不会赶尽杀绝吧?   应该、应该不、不会吧……   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李青文赶紧出去,被扭到的脚不怎疼了,李青文还记着昨天的痛苦折磨,不敢用力,只虚虚的踩着地,扶着楼梯去到船上。   一到甲板上,冷冷的风便吹了过来,李青文胸口也没有那么闷了,眼神四处飞,寻人。   他看到江淙在忙时,立刻移开视线。   李青文一瘸一拐的到船边,看着深沉的海面,心里想,自己跳下去,能不能洗刷掉这一段记忆?   当然,想归想,给一万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   李青瑞原本在船头喂笼子里养的鸡,看到弟弟这么快出来,还挺意外,怕他走动不便,拍拍手过来,“饿不饿,吃点东西补一补?”   李青文脑袋被海风吹冷了些,他强自镇定道:“不用了,大哥,昨天吃了那么多牡蛎,肚子现在还是撑的。”   “吃了那么多牡蛎”,李青文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一口大锅就甩了过去。   一口给隔壁的人,一口给它,都给扣死了,谁也甭想跑。   其实他肚子都瘪了,但是还想撑着最后的一丝颜面。   李青瑞明显对船上的兔子更感兴趣一些,叮嘱李青文不要靠围栏太近,小心点,然后就走了。   李青文寻了一处阳光照的地方坐下来,到底也没敢跟大哥说,不要跟别人说。   他总觉得,自己说了,大哥会更加的不顾忌。   对着天空咸蛋黄一般的日头,李青文闭着许愿,让我大哥忘记这事,感激不尽。   李青文到处乱瞟,不看江淙,却用眼角的余光扫着,江淙偶尔转过来时,他就撅着嘴吹口哨看旁边。   后来江淙忙着干活,李青文就蔫了,好饿,头晕眼花,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麻线也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好想吃东西!   果然,跟活着相比,脸皮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最后,看江淙一直没注意到他,李青文还是委屈的喊了几声“嫂子”,得了方氏做的两块糖饼。   狼吞虎咽的把饼吞下去,那点心思也被压在饼渣下,李青文终于有了气力,默念了仅知道的几句《金刚经》,然后开始背书。   不知道是他心不诚,还是咋的,《金刚经》也没用,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珠子又开始往船舵那边飘。   之前京城的反贼想要从码头脱身之时,经过了一场恶战,临肃这些船员听江淙的话躲到海岸岩石后面,算是捡了条命回来,再加上这几个月相处,十分熟悉了。   他们冲江淙挤眉弄眼道:“你弟生怕你被风吹跑了,这盯的可真是紧。”   李青文自以为的偷瞄,别人都看到了,更何况是江淙。   江淙并没有转身,只道:“货你们都点好了?”   “点完了。”船老大道:“多了两袋子。”   江淙道:“不多,那些是我弟给你们谢礼,多谢你们在船上照看我。”   答应了跟船老大他们换盐,李青文在京城买好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另外又多买了些谢礼。   船老大点头,承了这个情。   和江淙的交换东西都是私下里进行的,这艘船是他们的家,他们比船长或者临肃的人更清楚这里,想藏点东西易如反掌。   当然,就算不藏,也没甚,那些人都捞的盆满钵满,他们只换点用的东西,还能如何?   因为精力涣散,李青文这一天也没背下多少东西,而且一整天江淙也没问过他的脚,从一开始的心虚到后来慢慢有点委屈。   他也假装不在意,该吃吃该歇的歇,晚上的时候,江淙揉脚,他一声都没吭,甚至还在发呆。   之前,他一直忙着考学,没有过这种事情,这还是头一遭,李青文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状况,难道激素在作祟?   他试图用科学来解释此时的状况,但依旧没有啥头绪。   江淙揉完,拿了一包东西给李青文,“鹌鹑蛋,趁热吃,有点小,扒……”   李青文正在神游太空,听到“小”字,一下就想到那个梦,愤然开口道:“不小,不小,哪里小了,我还能再长几年呢!”   江淙拿着东西的手顿了一下,船舱里漆黑一片,他看不到,但凭着语气,脑子便显出李青文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若有所思的靠上前,问道:“你这个年纪,什么还能再长?”   李青文的眼睛像是晃荡的鸡蛋,俨然成了两锅白花花的蛋花汤,自尊心隐隐发出碎裂的声响,理智啥的全都打包扔飞,恶狠狠地循声扑向江淙,狠狠的道:“我都说不行了,你、你非要摸,结果那么多人都看到了,我、我的脸都丢光了!”   他也是气急了,梦里和现实都分不清,把这一天酝酿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倒给江淙。   江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手想把他制住,李青文恶从胆边生,抓着他的手就咬了一口。   都是这只手,要不然自己今天就能把那本书给背下来了……   江淙被他扑在舱门上,没有把手缩回来,也没有说话,任由李青文嘟嘟囔囔的抱怨和发泄。   虽然颠三倒四的,他也听出来了,这家伙在甲板上喝了不少冷风,可是憋足了劲往自己身上使呢。   李青文还算是保持着一丝清明,没有丢人的把梦里的事情说出来,嘴巴也不敢使劲,牙印没留下,弄了江淙一手口水。   察觉到江淙身体一僵,李青文竟然分神的想,小侄子和苏元宝时不时给自己啃上口水,他哥此时是不是跟他一样……   很快他就知道不一样,江淙将他推开,语气没甚起伏的道:“我去做事,记得趁热把东西吃了。”   然后开门就走了。   李青文肚子里的气发泄的差不多了,哼哼的翻过身,摸着包里温热的鹌鹑蛋,皱眉开始回想曾经上过的生物课。   就在这时,隔壁又开始了。   李青文一脸冷漠,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甚至还想起白天书本里那几个不咋通顺的句子,原来里面的那几个虚词,是这个意思啊。   今天的他和昨天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他一边在心里背书,一边默默的数数,二百零八个的时候,隔壁就安静了。   李青文嘴角一咧,趴在被子里笑起来,甚至还打了几个滚。   因为太过高兴,他睡了一个异常舒服的觉。   脚不疼了,心情也舒畅了,李青文顺利的干掉一本本的书,就在他埋头苦读的时候,船越走越冷,然后在一个傍晚,终于到了临肃。   临肃海边的冰冰上早就停好了几只小船,这边停好后,那边小船划过来接送人和东西。   方氏和他家俩小子激动的不成样子,离边城更近了。   江淙和船员们留在最后,李青文也不着急,慢吞吞的整理帽子和围脖,这里的天和京城的不一样,很冷。   先是周丰年、京城来人和临肃的下去,李青文看着那几个官员和他们身边的小妾,别开脸,笑了笑。   轮到李青瑞他们时,天快黑了,李青文和江淙在上面递麻袋和包裹,数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俩人一前一后也下了船,拎着油灯,向着远处冰层一点点的划过去。   李青文他们的东西多,在冰上堆了两个小山,他们回去的时候人还少了好几个,一次挑不走,正想着留一个人看着,再回来一趟,船老大他们纷纷上手背起来。   本来就黑,再加上脚下滑,众人走的很慢,一边骂着风大,一边闭上嘴巴。   因为看不见,背的东西又沉,就感觉这一路特别长,李青文累的嘘嘘带喘,后背都湿了,半路上终于碰到了前来接应的马和爬犁。   虽然不想在这里多呆,但也不能半夜赶路,尤其是他们还有东西要拿,李青文等人不得不借宿在这里。   李青文跟着周从信和李青顺去过夜的房子,江淙把东西送到后,和李青瑞还有船老大牵着空爬犁去了别的地方。   盘点完口袋数量,李青文才进屋,这房子里挂了许多网和铁钩子,味道不咋好,但能遮风挡雨就行。   躺在结结实实的地上,李青文感觉身体还在摇晃,虽然不晕船,在那上面和地面上还是有明显的不同。   那厢,江淙和李青瑞到了船老大他们的住所,把一袋袋的盐放在爬犁上,另外还多得了不少海货。   船老大他们也跟海上别的船做过交换,和江淙他们虽然是头一次,但是换回来的每样东西只好不次,一点都没有掺杂,他们也愿意表示自己的诚意。   江淙还另外给了船老大一个包裹,劳烦他转送给李雯雯一家,自从上次见面,李青文还惦记着那家人,这次回来,买了些东西。   他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下次还不知道啥时候来,李青瑞和江淙邀请船老大他们有空去边城喝酒,船老大也跟他们说,多来几趟临肃。   江淙他们踏着月色回到住处,将马解开,把爬犁上的东西卸下来。   李青瑞进屋,江淙撇了一眼旁边房子下的阴影处,随后也进了去。   等他们都回来了,不停打着呵欠的李青文才放心的在枕头上拱个坑,把脑袋埋进去。   月到中天,云层穿梭,外头一会亮,一会暗,像是被刮的东倒西歪的烛光,明明灭灭。   风呼呼的挂着,门被吹的偶尔吱呀一声,可并不影响屋里睡着的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噜越来越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的走近,还没靠近货物,门突然就开了,一道修长的影子如鬼魅般兀然出现在雪地上。   黑影吓的魂飞魄散,转身想跑,腿被踢过来的冰块砸弯,“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还没爬起来,黑影心虚不敢喊,结果嘴巴里就被房子里出来的人塞进了一团破布,腰被踩着,挣扎不了,手脚很快也被冰凉的麻绳捆住。   捉住后,来人也没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地上。   风更大了,像是一把把潮湿的刀子,胡乱往人身上扎。   黑影心如死灰,若是被绑在外头过一个晚上,明天早上自己可就真的硬邦邦了。   他奋力的扭着身子,“呜呜”的叫着,想要求饶。   挣扎的时候,他看清了动手的人,月光下的那张脸十分俊美,没有甚么神情,甚至都没有开口,他却害怕的心里直哆嗦。   他认识面前的人,但却没看到过这幅神情。   黑影以头抢地,一下接着一下,求他放自己一马。   就他磕的头晕不止时,那人终于动了,抓着绳子将他拎到屋里。   看到门关上,被绑住的人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依旧惊恐不已,并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然后他就看到,捉他的人扯了扯旁边铺盖上的被子,躺下去睡觉了。 第147章   因为惦记着回家, 天还黑着,屋里的人都起来了,李青文也跟着一起, 然后他发现角落里绑着个人。   那人也不叫,还在努力的点头冲他打招呼。   “这、这是咋回事?”李青文一边套衣服, 一边看着这个陌生的人。   “昨天鬼鬼祟祟想要偷东西,被你江大哥逮着了。”   李青瑞说着,把那人的身上的绳子松开,“有手有脚的, 以后快干点正事吧。”   那人点头如捣蒜, 他嘴里的东西早就被舌头顶掉了,“谢、谢谢李大哥。”   “你认识我?”李青瑞一脸意外。   “认得,认得。”那人站起来,活动手脚,“亏得你们带路,我们才能从并州走到这里。”   因为江淙并没有绑紧绳子, 这人没受太多罪, 一个晚上过去,该害怕的也害怕完了, 男人弯着腰扇了自己几下, 道:“我不知道是你们,只知道船上搬下来不少东西, 就、就是过来瞅瞅, 您大人有大量,就绕过我一回……”   外头的人把东西都绑好了, 给马弄水喝,然后进来啃干粮。   听这人竟然是一同逃荒来的, 大家伙对他的厌恶倒是稍微少了些,见他盯着人吃东西咽口水,李青顺掰给他一块干粮,道:“人家小孩子都去海边寻吃的,你咋就干这种缺德事?”   男人一边唯唯点头道谢,一边大口的吃着干粮,道:“吃不饱啊,捡一桶也没几两肉,冻伤了不要紧,碰了水,一吹风,发热可就要命了……”   这一冬天,有多少人都是发热没的,他可不想这样丢了性命。   竟然不否认自己偷偷摸摸的举动,李青文觉得这人也是挺厉害的。   这人是个顺杆爬的,见李青瑞他们面色缓和,便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想要一起去边城讨生活,求他们带上自己。   如果别的人这样哀求,李青瑞可能就点头了,但这人想偷摸他们的货物,怕他去边城祸害村子人,李青瑞不同意他跟着,只留了一袋干粮,让他以后走正道,要不然以后就不客气了。   周丰年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在船上住的就不舒服,临肃过这一晚上也浑身难受,甚至都没怎合眼,他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眼下一片青色,反过来催大家伙早点出发,早点到边城。   李青宏他们几个没回来,多出来几副马匹和爬犁,原本想要系在爬犁木头上跟着走就行了,京城的客人对爬犁十分感兴趣,他们想试试,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陈文在这里等了几个月,并没有闲着,自己下海弄了些东西,也跟这里的人换了许多,回去的时候爬犁装的满满的。   天边刚露出一线光亮,周丰年没有打扰临肃的官员,只跟他们的官兵交代几句,一行人便往北出发了。   他们走了以后,船老大把东西送去李雯雯家,三口人既高兴又觉得内疚,又得了人家的东西,都没留他们吃口饭。   很快,天亮了,到海边寻吃的人便看到了那艘大船。   待陈山海等人听到信儿,跑到岸边时,却发现船是空的,上面的人昨天晚上到,今天一早就离开了。   再次没追上人,他们都快气死了,原地把脚跺麻,也没有办法。   李青文顶替大哥去赶爬犁,方氏娘三个坐在上面,身上裹紧毛皮子,看着地上的厚雪,惊奇不已,竟然能下这大的雪,这、这真的能化掉吗?   现在这个月份,洪州都已经热了,这里还冻的厉害。   陈文和周从信还有李青瑞等人说话,才知道京城竟然改天换日了,也替他们捏了把汗,好歹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要不然可就太倒霉了。   他们在前头走,后面还跟了个小尾巴,早上李青瑞不同意带着的人此时沿着爬犁的印子走着,他身上的衣服可不咋厚,歇着的时候,李青文往后看了一眼,感觉这人可能半路都坚持不到。   李青瑞看了也皱眉,他把话都说明白了,这人还是想去,这路是谁都能走的,他也不能将人赶回去。   再出发时,李青文频频回头,江淙把他的脑袋板回来,问道:“你想跟他一起走?”   看着江淙没甚么温度的眼神,李青文脑袋摇的利索极了。   第一晚上宿在雪里时,方氏还以为会冻个半死,没想到躺在睡袋里,竟然还很暖和。   所有人安顿好后,李青瑞举着火把去后面,看到那人躺在雪窝子里,忍不住叹口气,“你这睡一晚上得冻死。”   那人的鼻水流到嘴巴上,都冻住了,拉着李青瑞的胳膊,求他让自己去边城,以后绝对不会再做偷偷摸摸的事情。   李青瑞很犹豫,他不想看着人死在眼前,又觉得这是个麻烦。   李青文在帐篷里的火堆旁烤手,江淙因为要值后半夜,已经闭眼睡着了,李青文回去时,发现他竟然睡的单人睡袋,这睡袋只能钻一个人。   李青文只好爬到大哥的被窝里。   睡醒后继续赶路,京城新来的那几个人边走便看向四周,他们第一次来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真真的除了雪啥也没有。   李青瑞跟弟弟睡了几个晚上,他比李青文还纳闷呢,问道:“你咋不跟你江大哥睡了,不是说他被窝更暖和?”   大哥的记性真好啊,李青文窝在睡袋里装死,他好几年前说的话,竟然还记到现在,这可不是件好事,也就是说,船上那件事,他可能还记着……   李青瑞确实还记得船上的事,还以为李青文面皮薄,怕再出甚状况,所以才不敢跟江淙睡,笑着踢了踢弟弟的屁股。   脸皮这么薄,这要娶了媳妇,还不敢上炕了?   李青文誓将装死装到底,心里却是愤愤的,刚睁眼时,他几个哥哥对他可是护着的紧,这两年个个乐忠于逗他……   李青文腹诽的不是没有道理,从前他不懂事,傻呆呆的,家里人怕他受欺负,可不是得护的严严实实的。后来他好了,活蹦乱跳,天天精神的像只小牛犊,当哥哥的的那点坏心思也都冒出来了。   都是一样的睡袋,李青文就是觉得这个没有那么热乎,所以他白天的时候把江淙的单人睡袋给叠起来,扯出来双人的。   结果睡觉的时候,江淙整个晚上都在值夜……   李青文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江淙扛着一个冻昏过去的人回来了,这个叫赵小五的也是硬气,跟了这么多天。   当然他能撑这些天,也是因为李青瑞给了吃的和皮褥子,要不然早就被冻成冰棍了。   李青文蹲在地上,看江淙使劲用雪给那人擦身上,记起了揉伤时的痛,脚腕子就忍不住抖了一下。   赵小五醒了之后,再次哀求他们收留。   李青瑞看江淙,江淙面无表情的道:“再让我抓到你偷摸,别怪我不客气。”   赵小五连连应是,李青文给他盛了一碗热汤,赵小五一边哆嗦一边喝,他现在里头外面都是凉的,还以为活不了了。   再往北走时,他们面前横着一道又宽又深的雪沟,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此时却横亘在他们的路上。   土沟是水冲的,这道雪沟就是风吹出来的。   看到这个沟,李青文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带人去边城时遇到的那场特大暴风雪,那场毫无征兆的暴风雪吹掉了他们的人好几个耳朵和手指脚趾,真是血一般的印象深刻。   还以为只是百年难遇的灾难,没想到再次出现了。   李青文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江淙和李青瑞的神情也很凝重,他们没急着下去,先和陈文去四周探了探。   扒开后来吹上的雪,露出冻土上有着一道道痕迹,可想而知这风是多么的可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刮风的时候,他们避开了。   过雪沟的时候,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因为风吹出来的雪凛子太深了,人掉下去脑袋都露不出来,马根本不可能走的动。   而且这雪凛子又宽又厚,用铁锨铲雪得累死,没办法,陈文和江淙骑马去探路,终是找到了一处稍微薄点的地方,但是也得用人铲雪才能走,要不甭想过去。   这下可得动力气了。   好再他们怕路上遇到啥事,带了不少铁锨,一人抄上一把,甩起膀子干了起来。   李青文干了一个时辰,身上出汗了,他想摘掉帽子,又被江淙给扣上了,“戴着。”   这么冷的天把带着汗的脑袋露出来,可不是得冻出个好歹来。   李青文到底也没摘下来。   看到周丰年也跟这一起干活,京城来的几个人都惊讶了,听闻这周公子身骄肉贵,这、这都自己动上手了?   其实周丰年也懒得受累,只是想早点躺炕上歇着罢了。   铲出一条小路,爬犁堪堪能过,大家到了雪沟的沟底,看到两侧耸立的高高雪层,才发觉,这雪堆的可真是厚。   当然,上沟的时候,他们少不得又挖一通。   李青文出汗吹了风,到底还是冻到了,眼泪鼻涕一起流,十分痛苦。   他不是一个人,蒋家俩小子,还有李青石也倒下了。   他们三个鼻子都堵住,流不出鼻涕更难受。   随身带着药,煮一罐子,四个人不多不少,一人一碗黑药汤子。   只是喝了一碗药,却感觉全身被药味浸透了,李青文吐着发苦的舌头回到帐篷,被江淙塞到睡袋里。   江淙要进来时,李青文却推开他,捂紧睡袋,“我自己一个人睡。”   江淙看着他,脸颊白中带粉,眼角有些湿,鼻头上有擦出来的一块淡红色,时不时抽动一下,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让自己离远点。   李青文迷迷糊糊的,并没有看到他江大哥的脸上神情,费力的翕动肿胀的喉咙,小声道:“会、会把病、病气传给你……”   他嘟囔完,江淙站着没动,看他闭上了眼睛了,才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要不要跟江大哥一起睡?”   几乎已经陷入睡梦中的人无意识的“嗯”了一声,江淙便脱衣服躺进了睡袋中。   李青瑞回来时,摸了摸弟弟脑袋,感觉不是很热,又看有江淙照料,一头扎到被窝里,这两天累的骨头都疼。   李青文还以为是跟大哥一起睡,自觉滚到一边,江淙将他拉回来,他还没甚力气的挣扎了一下,嘴里说了两句话,也不知道是啥。   江淙小声问他,“你那件貂皮衣哪去了?”   正努力入睡被骚扰的人拧着眉,吐了一口热气,哼哼道:“卖了,换银子……弓……”   “摔了脚那日梦到了什么?”江淙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言语。   原本跟乌龟一般慢吞吞的人一下捂住了身前那处,皱着脸,十分清楚的说了一句,“不给摸!”   江淙看着他,许久,将头埋进李青文的头发里,说了两句话。   身边的气息太熟悉了,李青文僵着的身子慢慢松开。   夜里的风大了,先是呜咽着,而后呼啸而过,几顶帐篷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显得格外的脆弱,不堪一击。   李青文再醒来时,脑袋和嗓子都不疼了,只有鼻涕还有点,周瑶在他的心目中的形象立刻又高大了几分。   穿衣服时,他发觉里衣短了,眨着眼睛,欣喜的道:“我长个了!”   这药真没白吃,就一个晚上,不但病好了,还有这等神奇功效,李青文顿时觉得周瑶在脑袋里闪闪发光,神医的金光还有银子的白闪闪。   江淙正在烧火煮粥,闻言往这边看了一眼,道:“你半夜出汗把衣服弄湿了,我给你换了一身。”   李青瑞哈哈大笑,过来摸摸他的脑袋,看着他淌出来的鼻涕,颇为嫌弃的躲了一下,“不会烧傻了吧?”   李青文像是被挖了根的苗,委顿在睡袋里,无力舒展四片叶子。   虽然没有一夜长高,但是李青文确实好了大半,另外三个人还在用单个鼻孔吸气,他已经呼噜呼噜吃下去两大碗粥了。   方氏拍了拍李青文的肩膀,高兴道:“多吃点,吃的多,百病不近身。”   本来以为过了这道雪沟就能一路顺畅了,结果他们走了没多远,又遇到了一个。   这道沟比第一道要小一些,但也要挖,这次江淙没让李青文动手,他们费了大半天功夫才过去了。   方氏也去赶爬犁,让刚挖雪的躺着歇歇,这些马都很老实,不用太费神的驱赶。   快到密林时,又遇到了第三道雪沟,但是这次不用他们动手,在这迎接他们的人早就挖好了。   远远的看到雪地里有些黑点,本来以为是树,走近些才看到是人,个个穿着厚重的皮衣,脸也包的严实,一点面目都没露在外头。   陈文在前面开路,还在打量呢,就听到对面的人喊了一声,“可是陈大人和江淙?”   陈文应了一声,那些人拔腿就往这边跑,前面那个跑的急了,险些摔倒,他身后的人闷笑不止。   江淙看了看牵着缰绳的方氏,没有开口,只是离爬犁远了些。   迎面的人掠过前头的车,喊了周丰年一声大人。   周丰年这一声“嗯”还没出口,人已经走了,他不禁笑了。   来接应的头也不回的往后走,一边走一边看着爬犁上的人,待走到方氏跟前时,靠近问道:“西江府蒋家的人?”   方氏早就听说这附近有驿站,有人驻扎,而且还是蒋立平他们盖的,听这人隔着皮子说话有一点点耳熟,便以为是跟着江淙他们一起发配来的老乡,喜道:“是啊,你是哪位兄弟……”   她还没说完,问话的人将她拉下爬犁,伸手便抱。   方氏吓的刚要叫,就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孩子他娘,这一道可是累坏你了!”   听到男人的声音,方氏惊吓变成了惊喜,眼泪一瞬便落了下来。   “别哭,眼泪冻成冰扎眼疼。”蒋立平把她脸上的雪镜摘下来,抹去眼泪,盯着媳妇的半张脸看,然后又带上,“再往前走走就能歇着了。”   蒋家的俩小子正难受呢,愣愣的看着一个陌生人抱着娘,然后跳下车,因为发热而脑袋胀着,落地就扑在雪地。   方氏一看俩儿子掉进雪中,赶紧去拉,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着,“儿子,儿子,这是你爹,快叫爹……”   蒋家俩小子愣住了。   李青文没认出蒋立平来,但也猜到了,大雪天的跑到外头来跑,定然是心急想要早些看到人。   方氏下车后,他就过来牵着马,也没出声打扰这一家人团聚。   过了第三道沟,他们停在驿站,却发现出来的大都是些不认识的面孔。   不,仔细看的话,也是有几分熟悉的,这里的是那年夏天跟他们从拢北城往边城走的钱家人,男女老少都有。   这些人不在边城咋在这个驿站?   忙着卸东西,李青文没想太多,把一匹匹马牵进马棚,找扫帚扫掉它们头上和身上以及蹄子上的雪,然后再把雪扫出去,省得在马棚里化了,弄的这一滩,那一滩的水,马躺着或者站着睡觉都不舒服。   弄完雪,李青文再把马槽里的脏东西扫到一边,然后去找草料。   他来过这里,并不陌生,拿着筐去到西边的仓房,打开门,一阵尘土飞扬过后,就看到里面堆着的干草料。   李青文蹲在地上装草料,突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刚转头,就看到一个人踏进仓房,随手还把门给关上了。   装草料和粮食的仓房最怕湿,不装窗户,门一关,里面漆黑一片。   李青文摸到旁边的叉子,问道:“谁?”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来,“你还有脸问我是谁,你把那个贱女人弄到哪里去了?!”   质问中带着明显的愤恨,李青文掂了掂叉子,道:“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别胡乱冤枉人!”   “小猪狗,还敢嘴硬不承认!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跟着你们一群男人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你个龟儿子敢做不敢认!”   听到男人的骂,李青文皱着眉,“你说林秀芸?”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到现在还没忘记她的滋味……”男人说话极快,一边说一边用脚往李青文身上踢草料,咬牙切齿的骂道:“奸夫淫妇,都不是好东西,都该死!”   门口的草料都是筛过的,大都是土,他这一扬,李青文眼睛进土,疼的厉害,   知道林秀芸的悲惨遭遇后,李青文就对钱家人十分厌恶,现在被这个把媳妇送出去的狗东西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着叉子就戳过去,“你才是鳖孙,你个孬种,我要是林秀芸,我走之前也得戳你几刀解恨!”   钱玉坤被铁叉子扎疼,把门口摞着的筐和袋子往李青文身上砸,“我要一个个的杀了你们!”   这个“杀”字刚出口,门从外面被一脚踢开,钱玉坤站在门口被砸个正着,扑倒在地上。   李青文瞅见光亮了,立刻流着眼泪,踩着钱玉坤的身体往外跑,看到外头站在的江淙,他又放心的折回去,对着挣扎的钱玉坤的裆部就是一记重踢。   钱玉坤痛苦的呻吟着,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李青文拉着江淙就走,走到半道才想起来草料还没给马放,还要回去,江淙却把他带到马棚。   左眼里面还有东西,眼泪把李青文半张脸都给打湿了,江淙把他推在墙上,手托起下巴,“睁开眼睛。”   李青文左眼睫毛抖动着,慢慢张开,里面蓄着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眼睛的异物大都可以用眼泪冲出来,李青文希望眼泪流的更汹涌些。   他正憋眼泪呢,江淙一口气吹了过来,李青文只觉得好痒,咧嘴笑出了声。   江淙抓着他的下巴的力道重了几分,“被人关在黑屋子里面也不呼救,很好笑?”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寒意,李青文立刻收住笑,老实道:“要不是怕闹出人命,我一叉子能给他扎吐血。”   他刚才是挨了几下,但有所顾忌,要是换个木棍,这个钱玉坤必定被他揍的满头包。   第148章   江淙连吹了几口气, 李青文眼泪哗哗流,终是把眼中的木屑给冲了出来。   钱家的人发觉钱玉坤挨打,两个健仆一声不吭的把人扶了回去。钱玉坤疑神疑鬼, 在营地时挑衅其他人,被官兵打过几次, 更不正常了。   三天两头,不是打人,就是被人打,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李青文被江淙推回去, 时隔几个月再次躺在硬邦邦的火炕上, 别提有多舒坦了。   齐敏是跟着蒋立平一起来接人的,蒋立平他们一家四口人在小屋里团聚,他跟李青瑞等人说边城发生事。   这几个月,不但京城那边险象环生,边城这里也有些波折,巡防的流犯和士兵没有按时回来, 林潭将军正派人去找。   陈文盘坐在炕上, 脸色严肃,只希望这些人是晚归, 而不是迷路, 或是遇到了甚么麻烦。   李青瑞他们倒是没咋在意,每次巡防都要出去恁久, 早点或者晚点回来都是正常的。   “这驿站不是你们盖的, 那些钱家人是咋回事?”李青文问道。   “这不是马上就要建城了,林将军把身强体壮的都调派回去干活, 钱家这些人应是钻了甚么空子,得了令来这里看守驿站。”齐敏看着陈文说道。   陈文可是管流犯的。   陈文出去好几个月, 也是才知道这事,道:“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来的,回去问问再说。”   “你们应晚回来一些时候,这样还能躲几日清闲。”说完要紧的,齐敏把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伸出来,道:“大冷天,我们在冰雪里面挖石头,可真是遭罪。”   可能是巡视的人迟迟不归,林潭心有顾虑,建城的事情更加看重,那边马不停蹄的烧砖,天还没暖和,他就命人外出拉石头。   这里人多嘴杂,李青瑞并没有说京城的事情,反正就快要到边城了,回去一同说了便是。   知道他们这一路累够呛,高玉宝和张玉海几个人在外头伺候好牲口才进屋。   因为他们是跟周丰年一起的,不用动手,驿站里头便有人准备了吃食,当然,李青文他们跟周丰年吃的不一样,高粱米粥和咸菜。   管饱就够了。   吃完饭,一众人在炕上打盹,李青文没看到江淙,把书掏出来开始背。   边城现在就开始忙了,他得抓一切空挡来读书。   许多人都睡下了,江淙才回来,因为钱玉坤的缘故,李青文下地把门从里面给插上了。   谁知道狗东西会不会再发疯找上来。   好好的歇息了一晚上,第二天精神奕奕的拾掇爬犁,吃口热乎饭,就在他们在院子里准备出发时,只着里衣的钱玉坤突然跑了出来。   他光着脚,披散着头发,手里举着一个棍子,脸扭曲着,大喊大叫道:“那个贱女人,我知道她就在这里,给我滚出来,我要打死你……”   李青瑞等人惊讶的看着他这模样,钱家的几个人冲上来想要拉住他,但有所顾虑的人咋能抵过发疯的,钱玉坤挣脱后冲向李青文。   李青文寻思,这人昨天打骂的时候就有些不正常,这是疯了?   不过,对方找上门,这回他得报仇,结果还没近身,钱玉坤就被江淙一脚踢了出去。   江淙这一脚可丝毫没留情,钱玉坤身子一弹,嘴巴张开,一口血就吐在了雪地上,这回他想起来也起不来了。   钱家的人恼怒江淙下手狠,但被江淙冷冷的看着,心里一阵阵的发虚。钱玉坤两次三番先动手的不说,他们也怕惹麻烦,再被弄回边城受累,再者,都受够了钱玉坤整日的胡闹。   周从信手里抓着宝剑,皱眉道:“这样的疯子也能看守驿站,是不是把这里当做你们家了,还有没有点规矩?”   陈文也问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周从信说话就差不多相当于周丰年,陈文他们也招惹不起,钱家人哪里再敢刁难江淙,低声下气的磕头赔罪,不敢再说啥,只将钱玉坤抬了回去。   陈文他们想回去问清楚,也懒得在这里同他们费这个口舌。   李青文等人则迎着风雪继续往北走。   从这里路上就通畅多了,每日能行个几十里,不知道是因为离家越来越近的缘故,还是在驿站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后半程走的又快又没觉得累。   这次没有看到石头墙,就见空中的数道白烟,那是砖窑在烧砖。   所有人还在雪中跋涉,看到这烟,嘴巴就咧的合不拢,家门口就在眼前了!   陈文一马当先去前面报信,途中遇到杨树村的,也知会了一声。   所以,李青文他们刚到砖窑附近,村里一群老少已经迎出来二里地了。   李青文只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然后就听到娘亲的喊声,跳下爬犁便跑过去,果真在人群中看到了娘亲和俩侄子。   李青文的腿被侄子一人一个抱住了,他看着娘亲露出来的半张脸,忍不住笑道:“娘,我回来了!”   李青文想把围在嘴巴上被呵气冻成一层冰霜的毛皮给扯下来,陈氏挡住了儿子的手,“不急,回家再摘,外头还冷哩。”   不但不让摘,陈氏还抬手将儿子包裹的更严实了些,“你爹估摸着,说是你们这些日子该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我爹呢?”   “他和你四哥跟着人出去挖石头了,晚上就回家!”   李青瑞跟在李青文身后,喊了一声“娘”,弯腰把俩儿子一手一个抱起来,掂了掂,只觉得又重了几分,再过几年可就抱不动了。   小的那个挣扎着想去找李青文,他身上穿的太厚了,李青文感觉手都合不拢。   没看到老三的影子,陈氏一边拉着小儿子往回走,一边同江淙等人招呼,道:“你三哥留在京城了?你二哥咋样?”   除了他们家,李青石等人也都各自跟家里人团聚,毕竟离开了几个月,还去了恁远的地方,家里头都惦记的紧。   往回走的路上嘴巴都没停,终于到了家里宽敞的大院子,都没着急进屋,跟着江淙他们把东西卸下来,才一起进的屋。   在外屋一个个就把外衣脱了,抖落身上的雪,屋里热,一会儿雪化就湿了。   李青文想让江淙留下,江淙却只进来说了几句话,他还要回营地安顿一些事情,晚些时候再过来。   李青文进了里屋,坐在炕上,抬起两条腿,俩侄子一个抓着一只靴子,使劲往外拽。   姜氏抱着孩子站在一边,含笑的问他们这一路可还顺利。   李青文和李青瑞哥俩两张嘴,应对陈氏和姜氏闲不下来。   靴子终是拽下了,但是赶路又出汗又闷的,味道不咋好,李正亮兄弟俩皱着脸把小叔的鞋扔到地上,“臭!”   众人大笑。   不过他们知道,小叔回来肯定带着好东西,捏着鼻子又给李青文脱外面的那层皮裤,那讨好的模样简直不要太明显。   脱的只剩下一身里衣时,小哥俩已经累的气喘吁吁,李青文反过来给他俩脱这一身球一般的衣服。   那厢,李青瑞也扒的差不多了,四个人齐齐的瘫在炕上,陈氏给他们身上压了两床被子。   李正亮他们最不喜欢身上压太多东西,但是今天没嚷嚷,因为爹和小叔个头大,把被子给撑起来了,他们在里头打滚都没有啥挡的。   小丫头看着哥哥们那么欢快,也张着手想要进去凑个热闹,李正亮头一个不愿意,他嚷嚷道:“娘说我们都是男人,不能跟丫头睡一起。”   一屋子都笑,豆大点的人,还男人哩。   说着话,陈氏就把两口灶给点起来,儿子冒着大雪回来,受了不少罪,可得好好吃些暖和身子的。   李青文刚到家没一会儿,李青勇也来了,他身前身后围了十几个孩子,还没进屋,叽里呱啦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李青勇一看到李青文,就一个劲的挤眉弄眼,李青文知道他是甚意思,便道:“东西卖了,现在给你……”   李青勇立刻向他“嘘”了一声,做贼一般看着身边的孩子,凑到李青文耳边,小声道:“还是你拿着吧,我身上藏东西瞒不过我娘,她一定会搜刮干净,一个铜板都不会给我留下……千万别提银子,这里面有人喜欢告状……”   李青文哑然,片刻之后问道:“你咋没去挖石头?”   “我倒是想去挖石头,也好比在家看这些皮猴子……”   李青勇一脸幽怨,两条胳膊被几个孩子不停的扯动着,像是狂风中的枯叶一般。   “哥,我想去河边捉鱼,网我都藏好了,你带我们去一次吧,我不会告诉爹娘……”   “不想穿这么多,我走不动!”   “哥,你刚才在说啥悄悄话,我也想听……”   “小哥,我想尿尿……”   看着地上一片群魔乱舞,李青文心疼了李青勇一会儿,看孩子这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尤其是这种能跑能跳,精力十足的,真的很难对付。   看着李青勇一俩麻木的样子,李青文搂紧了小侄子,李正明用冰凉的小手抱着他的脖子,“小叔,是不是冷了,我给你暖暖。”   李青文被冰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还要挤出笑来夸奖小侄子懂事。 第149章   林青文坐在炕上吃热汤面条时, 李茂玉见到了千里迢迢来到边城的方氏娘三个,给她们忙活了一些吃食,然后赶紧去营地外头看侄子。   老邢头去伙房要了两只烤鸡给她们接风。   一听说李青文回来了, 伙房的人都很高兴,想着今天李家团聚, 明天就出去找他。   方氏半路上已经睡过炕了,但到了营地里头还是觉得不一样,这里虽然里外乱糟糟的,但是暖和, 她更喜欢。   当然, 是因为孩子他爹在这里,所以心里踏实,才会看哪里都觉得好。   江淙他们到营地后没有站,骑马就往北走了,外头还有那么多挖石头的人还没回来了。   蒋立平一家四口人头对头的吃着饭,蒋学武和蒋学冬哥俩一边啃着烤鸡腿一边脱衣服, 屋里有点热。   蒋立平掰下来一大块狍子肉, 又把酱鱼摆在她跟前,“多吃点, 我不在家, 你一个人伺候老的,照看小的, 可是累坏了。”   刚在半路见面时, 一听他这话,方氏都会忍不住哭红眼睛, 累倒是不怕,只是想想孩子他爹在那么远的边城, 一辈子都回不来,她的心都是空的,一直没着没落。   现在见到男人,眼瞅着不但壮了,还一脸红光,她安心了,眼泪流完,就只剩下了高兴。   桌子上摆了七八个盘子,五六个都是肉,方氏在老家去成亲的人家吃席都没瞧见这么一堆一堆的肉,忍不住道:“你们天天这样吃?”   “不是,仔儿和他姑要是不来做饭,我们就随便对付一口,不会做,怕糟蹋东西。”蒋立平一边吃,一边给俩儿子夹菜,看方氏碗快空了,起身去盛饭。   方氏看了他一眼,嗔道:“他每日读书练字就够呛了,以后我来做。”   蒋立平笑着撸了撸儿子的头发,“好。”   蒋学武一边吃一边道:“爷奶都说你写信骗人呢,我说纸上那多油点子,爷奶硬说爹是故意给他们瞧的……”   方氏也笑了,没来这之前,她也不信吶。   身子暖了,肚子饱了,方氏娘三个见到蒋立平,就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   这个时候,江淙骑马遇到了拉着石头回来的雪橇,走在前头的正是李茂贤和李茂群。   “叔。”江淙跳下马喊人。   看到他,李茂贤被雪冰的木然脸一下有了喜色,“江淙回来了!”   后头那些洪州府兵听到了,也扯着嗓子喊江淙的名字,问道:“嫂子和侄子也到了?”   江淙应着他们的话,在李茂贤身边走,报平安,说路上的事情。   李青风和马永江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别人爬犁上都是石头,他俩装的则是一条条大鱼。   倒不是他们俩偷懒,恰恰相反,李青风和马永江俩人早出晚归,把自己的石头拉够了,还跟着众人一道来,为的就是在江面上凿洞,捕鱼。   他们抓的鱼跟从前的可不一般,个头极大,随便一条都有三四尺长,二三十斤重。   谁也不认识这是啥鱼。   自从不经意间看到这鱼捕吃别的小鱼,李青风就不想放过它了,和马永江俩人捣鼓出了钓鱼竿,专门钓这种大鱼。   所有马都出来拉石头了,队伍有好几里地那么长,不单有村民,也有官兵,更多的是流犯,李青风俩人正在为满载而归而高兴,并没有看到前头的江淙。   走着走着,天就暗下来了,别人赶着爬犁去卸石头,他俩则往回拉鱼。   马永江看着前面的身影,道:“李青风,你看这人像不像你弟?”   李青风撇了一眼,嗤道:“这个矬子哪里像我们仔儿了。”   马永江点头,“也是,看着像个姑娘,不过这姑娘走路挺豪迈的。”   前头的人转身过来,定定的看着他俩,“小四哥,马永江,好久不见。”   “唉哟!”俩人把缰绳立地就放开了,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口出恶言,欢快的跑过来,“仔儿,你啥时候到家的?二哥还好吧?”   李青文被小侄子嫌弃身上难闻,他想去营地洗个澡,毕竟赶路一个月都闷着,身上也不得劲,可是家里男女客人进出个不停,实在是不方便。   出门没走多远,就听到后面俩人叽叽咕咕的说话,可恨的是他听的清清楚楚,俩人却完全抛在脑后,围着他转个不停,脸上的笑一个比一个傻。   李青文也忍不住咧嘴笑了,“二哥挺好的,他还一直念着你。到家半天了,一直等你们,爹他们都回来了?”   俩人高兴的说着话,还不忘记显摆他们抓到的大鱼,李青文仔细瞅了一眼,好长的身子,上面全是黑点,好像是狗鱼。   “等我洗完澡,回来做鱼吃。”李青文这般说道。   就等他说这话呢,俩人满意的点头,催促他快去快回,两刻钟不回来就去喊人了。   “两刻钟水才烧好。”李青文讨价还价道:“咋也得一个时辰。”   俩人大发慈悲的答应了。   李青文到时,方氏正在那收拾屋子,听说他要洗澡,道:“正好锅里有热水。”   “嫂子我自己来就成。”李青文跑去跟老邢头打个招呼,让他晚上去家里吃饭,老邢头应了一声好。   洗澡桶是逃荒中的一个老箍桶师傅做的,齐敏他们用粮食换回来,单独放在一个空房间里面。   老邢头把锅里的热水舀到盆里,然后倒进大木桶里面,对李青文道:“先进去泡上,人家这东西弄的可精巧了,水凉了可以放出来,再往里倒热水,想泡多久泡多久。”   李青文也想早点清爽清爽,闻言便开始脱衣服。   他快扒完的时候,外头一阵哄嚷声,是老孙他们回来了。   李青文把脑袋探出去,果然看到一堆人携着一股冷气进了屋子,开口叫人。   大家看到他,都笑逐颜开,纷纷过来揉搓一把,“仔儿,想哥哥了没?”   他们一个个刚从外面回来,手比冰块都凉,故意往他脖领子那里塞,就想使坏。   李青文汗毛都立正了,“嗖”的一下就把脑袋缩了回去,“我先洗澡了,洗完咱们再说话。”   说完,他立刻扯掉里面的衣服,踩着板凳进了大木桶里。   有几个爱逗人的跟了进来,不怀好意的道:“一起洗吧,人多暖和。”   李青文缩在水里,连忙喊江淙,那几个人捏着他的耳朵,晃了晃,笑道:“你江大哥还没回来,这次他可救不了你……”   李青文光着身子在木桶里,被他们几个围着,跑都跑不了,捧着水泼他们。   “唉哟,唉哟,你还敢反抗,好,今天我们好好给你搓搓背!”几个人头和脸都被热水给打湿了,更是非要让李青文求饶。   一时间,小屋乱成一团。   李青文以一抵三,很快便显出颓势,他还在顽强抵抗。   老邢头拎水过来,想替李青文解围,但胡立川使坏,挡着他不让他进屋。   木桶里有一个木勺子,专门舀水来泼洒后背的,李青文抽冷子舀了一勺子便狠狠泼了出去。   这三人手疾眼快的躲开了,一勺子水也没落空,全都淋在了刚进屋的人身上。   “你们在干甚么?”江淙抹掉脸上的热水,问道。   一听他的声音,胡立川三人立刻就不恋战了,一边往外溜,一边跟李青文道:“下次再玩!”   原本大半桶水,现在被洒的满地,只剩下了一半,李青文脱力的瘫倒,“哥,你咋才回来。”   江淙伸手把老邢头手里的热水拎过来,倒进大桶里,“赶紧洗,别着凉。”   他一回来,李青文有了依仗,立刻安心下来。   江淙倒完水要走,李青文赶紧道:“别,等会他们再回来,我可招架不住,哥,你身上也湿了,一起洗。”   说着,李青文向后靠了靠,比划了一下,道:“地方还挺大的,俩人能着的开。”   江淙看着木桶没动,李青文冲他招手,道:“要是超过一个时辰,小四哥就来寻我了。”   此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方氏在后屋开始烧火给这些忙了一天的老爷们弄吃的。   老邢头拿了一盏油灯过来,叮嘱李青文水凉了喊他,洗完出来小心些,不要踩到地上的水滑倒喽。   江淙开始脱衣服,李青文感觉他动作有点慢,明明从前几下都扒完的,现在半天了还在伸胳膊。   他本来想催的,可是看到灯光下那修长结实的身影,莫名的转开了眼睛。   使劲吸了一口气,李青文伸手悄悄捏捏自己的肚子,也是硬邦邦,略觉得安慰。   待江淙迈着大长腿进的水桶后,水面兀然上升,李青文像是一块泥巴一样贴在略有些粗糙的木桶壁上。   江淙对着门口,李青文看他背上隆起的肌肉,像是埋伏在草丛中捕猎的野兽,此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一旦动起来,就会露出凶悍的爪牙。   李青文发了一下呆,身子顺着木桶往下滑,呛了一口水,鼻孔里火辣辣的。   江淙转过身,用腿将他从水里架起来。   李青文被支起来,脑袋探出水面,大喘了一口气。   油灯就在旁边,恰好照到一串晶莹的水珠从江淙高挺的鼻梁滑到下颌,然后淌到突起的喉结……   他恍惚看到水珠留下的那道湿迹。   李青文眨巴着黑亮的眼睛,鼻上也往下淌了一串热流,江淙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俊脸贴了过来。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李青文向后躲,下巴被钳的很紧,他没能闪开。   就在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江淙的呼吸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声音,“别动,你流鼻血了。” 第150章   手忙脚乱的一阵子, 鼻血算是止住了,李青文含糊道:“可能是被风吹的太干了……”   事实上他一路上蒙着脸,呼出去的气裹在皮毛之中, 一天到晚半张脸都是湿的。   万幸的是,江淙并没有追问, 只让他快点洗,等下水该凉了。   跟脱衣服时不同,江淙进水后动作很快,李青文还在磨磨蹭蹭的时候, 他已经把身前身后都擦完了。   江淙个头大, 在水桶中长腿十分憋屈,他站起来时,“呼啦”一下带起不少水。   李青文虽然贴着木桶,也被热水糊了一脸。   屋子里热气氤氲,油灯的光更模糊了几分。   李青文看着江淙出去,不知道为甚, 有点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眼珠子乱飞。   明明一起睡过那么多次了,现在反倒难为情起来了, 李青文唾弃了自己一下, 也赶紧搓洗起来。   李青风来的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些,他不光是来找李青文, 还叫江淙他们去前头吃饭。   他们离家几个月, 回来可得好好的接风洗尘。   老孙他们几乎天天跟李家人在一起,这个时候自然不凑这个热闹, 只让江淙跟老邢头去。   李青文还记着要做狗鱼,他要跟着小四哥回去, 不过刚起来就被江淙给按回了炕沿,然后头上多了个干松的布巾。   江淙一言不发的给他擦头发,他的手很大,包着湿头发揉搓时,李青文就很舒服,他劝自己时候还早,也就不急了,安心的坐着。   李青文有个毛病,洗完澡就犯困,走了这一个月,身子也是乏了,被热水熨烫过,通体舒泰,禁不住打了一连串的呵欠。   随着擦拭的动作,李青文惬意的晃荡着身体,一点点靠到江淙的身上。   江淙低头看了几息,伸手将他的长头发分到两边,继续擦。   刚洗完澡,江淙身上比平时更热,李青文把他当成了发热的垫子,踏踏实实的倚着,心里还盘算着,等自己的头发干了,再给江淙擦。   老孙他们都在吃着方氏拿过来的菜干,久违的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一个个心里头都翻腾不已,他们嘴上一边让方氏赶紧去歇着,又一边问家里头的大事小情。   今天他们都很高兴,回来后都忘记把窗户上的皮子给挂上了。   天上的月亮如银盘一般,很亮,但是却很冷,土房的窗户口透漏些橘黄色的光,只一块,看了就让人觉得心尖一暖。   透过窗户纸,可以看到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安安静静的。   李青文都快睡着了,生生被江淙叫醒,“回去再睡。”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伸手去抓江淙的头发,却发现,他哥的也不湿了。   李青文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身上又被江淙扔了一件厚袍子。   俩人叫上老邢头,跟蒋立平他们说了一声,便去了营地外头。   虽然身上的衣服厚实的很,但是脸被冷风一吹,李青文就清醒了,到家后让江淙和老邢头进屋坐着,自己挽起袖子去了后屋。   老邢头和江淙被招呼着拖鞋上炕,东屋里炕上地上全是人,不单有李青文家的,还有李本善,郭大全他们,都是来听他们这几个月出去的事情的。   炕上的都是长辈,几乎都是李青文的爷爷,太爷爷什么的,江淙的辈分最低,但他算是半个客人,一进来,大家的眼睛和嘴巴都往他身上招呼,“江淙,走一这趟累坏了吧,来坐这,这是炕头,热乎。”   江淙不冷,推辞了半天,执拗不过这些叔叔爷爷,李茂贤知道今天炕烧的烫屁股,回手从被子垛上拿下一个小褥子给江淙,让他垫着。   李青瑞在端茶递水,农家人不讲究太多,开水里泡的都是茶叶梗子,可便宜了,放一点有些滋味就成。   李正明骨碌到老邢头的腿边,把小脑袋放在邢爷爷的腿上,眼睛却盯着江淙看。   他觉得江淙长的最好看,但感觉比爹还吓人些,不敢靠近。   李正亮也想上炕,但被他爹一把薅着领子给拉下来了,刚才差点把杯子给踢撒了,没工夫教训他,还敢往上蹿!   看着爹冷飕飕的眼神,李正亮缩着脖子溜着去了西屋。   李青文刚到后屋,就发现自己进不去,里面全是人,娘亲,嫂子,姑姑,还有表姐和表妹。   “仔儿,你快去西屋躺一会儿,这里不用你!”姜氏说道。   李茂玉正在刮鱼鳞,抬头看了侄子一眼,也道:“你才洗干净,这里脏,别进来。”   李青文道:“小四哥今天弄回来的那个狗鱼……”   “哎呀,那鱼叫狗鱼啊。”几个女人一脸新鲜,道:“看着不咋像狗,不过个头可是真大,我们刚称了称,最重的有五十多斤,这东西除了骨头就是肉,赶上一只羊出的肉多了。”   说这话时,几个人别提多高兴了,一条鱼比从前一年一家子吃的肉都多,要不是亲眼看到,打死也不信吶。   李茂玉问他这鱼咋做好吃,她的手艺是这几个人里面最好的。   看娘亲和姑姑是打定主意不让他进去了,李青文道:“这是冷水鱼,不腥,随便咋做都好吃。”   陈氏等人听了更是喜笑颜开,没想到这鱼不但大,还这么好。   陈氏到底心疼儿子,把他赶到西屋,让他躺一会儿,等着吃饭就成了。   李青风和李青勇他们都在西屋,因为哥哥嫂子都回去了,那些孩子也都回家各找各的爹娘,李青勇终于得救了,手脚在炕上张开,有进气没出气。   西屋没有火墙,没有东屋那么热,但上了炕就没甚区别了,坐着腚都要烫熟,得躺着才能缓解些。   李青文一来,李青勇抬起了脑袋,语气掩饰不住激动的道:“仔儿,那、那些东西……”   他们从京城买回来许多东西,种子啥的放在了厢房,怕冻的,还有随身带着的包都在西屋。   李青文从柜子上把自己的兜子打开,摸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放在李青勇的手上,然后掏出了册子,扫到他的名字,道:“珍珠和药材啥的一共卖了二百六十一两银子,你点点。”   听到这个数,李青勇都不会喘气了,半天憋的脸通红,只觉得手里鼓鼓的小袋子在发烫,老天爷啊,他只是在水里摸了几天河蚌,咋、咋得了这么多钱啊。   李青风扫了一眼他,然后问道:“仔儿,我呢?”   李青文慢慢的躺在枕头上,“小四哥你弄的那些应该有六百八十多两银子,我都借去用了。”   现在那些银子应该在户部的库房里,也可能拿去赈济灾民。   李青风虽然没见到银子,但知道比李青勇多,心里也就舒服了。   看着李青勇翻来覆去的看银子,而他四哥啥也没有,李青文心里有点愧疚,“四哥,以后那些钱我会都还给你的。”   李青风摆手,浑然不在意的道:“这事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了……那鱼姑她们打算咋做?”   李青风喜欢银子,但在边城,啥也买不到,他对吃的比银子还要在意一些。   听他这么说,李青文也不躺着了,爬起来,道:“她们做她们的,咱们弄几条去烤烤。”   哥俩立刻穿衣服出去,也不用牵马了,李青风拉着半爬犁的冻鱼和李青文就往营地里面走。   李青勇还趴在炕上数银子,并没有发觉那俩人走了,嘴里嘟囔着:“小仔儿,这些银子,你、你可给我装好了,千万别让我娘知道……”   说了半天,没得到李青文的回应,他抬头,发现屋里就只有自己了,愣了一下,赶紧把银子重新放到袋子里捆好,然后原封不动的放回李青文的皮袋子里面。   连滚带爬的穿衣服下炕,李青勇先去东屋,没见到他们,又去后屋,也没看到那俩人影,然后便光着脑袋往外跑。   官兵们已经吃完了晚上这顿饭,伙房里的人正忙着收拾锅碗瓢盆,李青文到时,大家都很意外,七嘴八舌的问他道上顺利不,京城好不好玩,在这个时候不在家里说话,咋跑到这里来了。   李青风把爬犁扔下,跑去土房把马永江叫出来,俩人开始往窑里放柴禾烧。   李青文一边回应伙房这些人的话,一边搬着鱼,放进大盆里面。   伙房的这些人也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鱼,都惊住了,纷纷过来帮忙倒水,给鱼解冻。   他们知道李青文要用伙房做鱼,有人去拿姜和蒜,有人在盆里拔大葱。   不用李青文动手,他们就把葱姜蒜啥的切了半盆,把刚刚到厨子里的盐和酱油、醋啥的又拿出了出来。   董明教李茂群做酒,伙房里还剩下几坛子,怕有人偷喝,藏的很严实。   暂时没啥事做,李青文说回去一趟,等会就来,伙房里有机灵的,立刻说要跟他一起。   他们再回来时,抱着几匹粗布,还有一个兜子,粗布是给伙房的人做衣服和鞋的,兜里都是些锥子、磨刀石之类的常用的小玩意,边城这里太偏了,许多小东西花钱也买不到。   在这里,都是相互照顾,李青文平时听他们抱怨里衣都穿烂了,特意记了一下,去京城顺便就给买了。   伙房的人收到东西都很高兴,李青文说要还盐,都不要了。   鱼化冻后,一堆人开始刮鱼鳞,划开长长的鱼肚子,把里面的脏东西掏出来,一边收拾一边感叹这鱼真大。   收拾干净后,多洗几遍,在鱼身上斜着一刀刀的切,然后放葱姜蒜和酒,腌制。   因为这些鱼太大了,怕不好入味,李青文又往鱼肚子里塞了许多增味的,然后用大粗针把肚子给缝上,要不然等下挂到窑里烤时会掉出来。   除了要烤的那几条,李青文另外还剁了一大盆鱼肉出来,放到大锅里炖,伙房的人一个个的都想吃,锅闲着也是闲着。   冷水鱼很鲜,不需要太多的调料,只放一些简单的,再加上水一煮,很快锅里便成了诱人的奶白色。   李青风和马永江在窑里烧着火,也跑到伙房来,他们常过来,一个个都熟的不能再熟悉。   伙房的人不停的动鼻子,问鱼是哪里弄的,他们闻着味道就知道这鱼好吃。   一听这鱼是从挖石头的大江那里钓的,伙房的人一脸失望,近点的地方还好,那么远,他们去不了。   李青风道:“再去我给你们拉一爬犁回来,得用牛肉换,前阵子那两头伤牛你们宰了,应该没吃完吧。”   因为要种地,边城有几百上千头牛,当然一开始没有那么多,这些年陆陆续续出生了不少,牛和牛打架,或是扯开绳子跑出去冻伤,每年冬天都会宰杀几头。   年年都要去围猎,上头的人从来不缺肉吃,这些牛肉还剩下不少,李青风没咋吃过,一直想着呢。   伙房的人一边吃着炖熟的鱼肉,一边点头,只换个几十斤的话,不是啥大事,毕竟这鱼也很香。   几个人把锅里的狗鱼分着吃完,盆里的也腌的也差不多了,吴少义拿着铁钩子钩在鱼身上,和李青风一起把鱼挂在烤的滚烫的竖窑中。 第151章   烤鱼还没熟, 李青瑞就来营地喊人,饭做好了,招呼他们回家。   让伙房的人帮看着鱼, 李青文小跑着回去。   族里亲戚和客人都走了,东屋西屋放了两张桌子, 东屋的自然是李茂贤、江淙和老邢头等人,西屋的是女眷和孩子。   江淙跟李家的关系自然不必多说,老邢头先是照看李青文,后来又照看家里和村子这些小东西, 也不是啥外人。   从前, 李青风和李青文都是跟侄子们一起吃的,现在这个年纪,是大人了,也能跟爹和大哥坐在一桌。   李青文坐在江淙的身边,听他跟爹和大哥说话。   李正明在老邢头身边睡着了,李青风把凉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又一把, 小家伙醒了, 嘴巴撅的都快把天给捅个窟窿了。   他弄不过四叔,忍气吞声的往李青文身边爬, 他一爬, 李青风就把他拽回来,几次下来, 眼珠子上面就蒙上了一层水汽。   李正明向爹求助, 可是李青瑞忙的进出不停,并没有发觉儿子陷入了困难。   江淙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李青文生病的时候,伸手挡了李青风一下, 李正明机灵的爬到小叔的身边,掀开衣服,把脸埋在李青文的肚皮上,“好香……”   李青文也扎在他柔软的脖颈那里,使劲的吸了一大口,“咱俩都香!”   李正明咯咯的笑起来,眼中那点湿气也都没了。   老邢头看着他叔侄俩亲昵,笑道:“仔儿以后要是有了孩子,怕是得惯坏了。这么稀罕孩子,赶紧找个媳妇,生两三个胖小子。”   李茂贤给他倒酒,脸上的纹路都带着笑意,道:“从前我当仔儿跟亮儿和明儿一般大,这几年眼瞅着就长了,仔细一寻思,村子像他这般年纪的,也有不少成亲有孩子的了。”   李青文一点都不想提这个,强行岔话,把倒好的酒杯挪到大哥那边,“酒戒了那久,可别喝了再犯。”   李青瑞又把杯子放回老邢头的面前,道:“这个米酒,就只有淡淡的一股味,不醉人,不信你尝尝。”   李青瑞也给他倒了一杯,李青文低头闻了闻,确实清淡入水,叮嘱老邢头不要喝超过三杯。   陈氏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见小儿子这般,便嗔道:“你这管人管的还挺厉害。”   知道李青文还记着当年那事,老邢头抹了把脸,道:“我有一次喝醉了,倒在雪地里,要不是他和江淙发现,这个时候怕是坟头草都挺高了。”   陈氏道:“那今天您只能喝一杯了。”   老邢头一句话,把那两杯酒给弄没了,看他那后悔不迭的样子,李青文笑了好几声。   饭菜全都上桌,两个屋子都拿起了筷子,李茂贤一直在跟江淙和老邢头喝酒,李青文夹菜喂小侄子。   小丫头没出生时,李正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老实,不闹人,有客人时也有坐在炕上被喂的特殊待遇。   一边喝酒,一边说京城那边的事情,李茂贤也惦记离家的孩子,但他知道那哥俩在京城过的不错时,就不多问了。   那厢,伙房的人把烤好的鱼送来,桌子上各自多了一道菜。   李青文把自己和小侄子都喂饱了,屁股向后挪了一下,抓着书看起来。   李青风看他,道:“仔儿也不想考试做官,这么用功干嘛?”   一句话,桌上人就说到读书这个事上了,江淙开口问,“叔可想让仔儿去京城读书?”   在码头时,江淙打伤并擒住了夺权败北,欲想坐船逃走的前五皇子,立了大功劳,会受到新帝的嘉奖。丁杰不想占江淙的功劳,但江淙这身份不该出现在码头,不想节外生枝,他便跟丁杰说了这件事。   当初周丰年能推举李青卓去文正书院,现在丁杰也能把李青文弄进京城。   李青文伸手偷偷的掐了江淙腰一下,让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淙端着酒,纹丝不动,另外一只手擒着他的手腕。   李茂贤收到了二儿子的信,知道小儿子在读书这块比别人强,道:“看他自己,都十七了,我不能一直管到他老。”   这个回答倒是挺出乎李青文意料的,他道:“爹,我还以为你一直想要我读书,光耀门楣,出人头地,给家里长脸哩。”   李茂贤笑了,“我知道仔儿聪明,但这天下聪明的人数不胜数,读书致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爹对你还有你的几个哥哥最大的期望就是,平平安安的,无病无灾,娶个贤惠的妻子,生儿育女。”   江淙沉默的给李茂贤和李青瑞斟酒。   李青文有点不敢确定的道:“爹,你这不是以退为进吧?”   李青瑞抬起筷子,用另外一端轻轻敲了李青文脑袋一下,“咋跟爹说话呢。”   把嘴里的酒咽下去,李茂贤看着小儿子,微微叹息道:“天下为人父母的,没有一个不想儿女一生顺遂的,爹也不例外。十个手指头天生各有长短,老天爷赏脸给你指明读书这条路,不走着实可惜了。”   李青文认真的听了进去,想着该如何说。   江淙黑沉沉的眸子看着他,声音平和的道:“仔儿天天自己抱着书,不想靠着自己的本领考得功名?”   李青文没想到江淙今天要掀台子,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是认真的,觉得自己是躲不过这一遭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长出一口气,道:“二哥说朝廷可能要重开科考,以后不论出身和年纪,都能投牒自应,若真是这样,我就去考。不过我没甚太大的抱负,三五年没读出什么名堂,我也再不寻思这事,专心种地了。”   去了京城一趟,看了文正书院,他之前高考结束但没有读大学的那点小小的遗憾又被勾出了水面。   这事他在回来的路上仔细考量过,最后决定还是试一试,他前世都是一场考试一场考试考出来的,不去同其他人比试,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   只是不想用太久时间,就给自己定了个期限。   李青瑞笑道:“仔儿这口气不小啊,你二哥都没敢说自己读几年就能如何,你倒是敢夸下这个海口。”   李青风撇嘴,他完全不知道读书有甚好的。   李茂贤和老邢头倒是一脸欣慰,俩人跟江淙连碰了三杯,两个喝酒,一个喝的水。   李青文道:“二哥只是没有说出口,暗自使劲,他的志向比我的远大。”   李茂贤赞同的点头。   李正亮吃完饭嘴巴上的油都不抹就跑到了东屋子来,身上还背着李青文的大袋子,他忍不住了,问道:“小叔,这里有给我买的东西吗?”   李青文暂且把读书的事情放在一边,在袋子里掏出一个烧泥人,泥人身上画着威风的铠甲,手里还拿着一大把砍刀,这是他大侄子一直想要的大将军。   李正亮拿在手里,看个不停。   李正明也想要,但是他不说话,就巴巴的看着李青文,然后还凑到小叔脸边讨好的亲一口。   李青文给了他一个陶瓷做的圆球,圆球上有几个孔洞,里面套着圆球,转动的时候,里面好像有沙子在哗哗的响。   李正亮看完自己手里的,又看弟弟的,突然觉得弟弟的比他的有意思,他眼珠一转,上去搂住李青文,也啃了一口,“小叔,还有吗?”   他没轻没重的,李青文脸上登时多了一个牙印。   怕再挨啃,李青文赶紧又掏出一个脑袋和身子还有胳膊腿都用木块做的娃娃,李正亮满意的放过了他。   李青风看着他们,微微皱眉,站起来贴着墙根蹭过去,一屁股坐在弟弟的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李青文抬头看到他的神情,便了然,主动交出袋子,“小四哥,这里面的东西你随便挑。”   四哥一口能把他脑袋给吞进嘴巴里,刚洗完头发,他不想这冷天再受第二次罪。   说说笑笑的,外头已经黑的不能再黑了,明天还要干活,吃饱喝足,众人起身。   李青瑞看老邢头走路不稳,不放心的扶着他。   李茂贤将人送到门口,江淙不让他出来,刚吃完饭,一脑门子汗,被风激了不好。   今天高兴,李茂贤多喝了几杯,有了几分醉意,他抓着江淙的手臂,道:“其实你们走这几个月,我都没咋担心,有你在,仔儿肯定没事。”   江淙顿了一下,道:“他不是小孩,不但可以照看好自己,也能帮着别人,我不过是陪着走了一趟罢了。”   李青文从厢房掏出一个大大的粗布包着的东西,李正亮和李正明也跑了出来,好奇的摸着,问这是啥。   李青文一边应付这俩人,一边扶着老邢头的另外一只手,跟大哥一起把人送进营地。   江淙还在李家门口,李茂贤又同他说了一堆话,最后陈氏过来,将孩子他爹的手扯着松开,让江淙回去休息。   老邢头许久没喝酒了,这点米酒也让他晕了,倒在炕上就睡了。   李正明和李正亮在这里有自己的小被窝,他们推李青瑞走,说要在这里睡。   此时屋里人早就躺下了,怕吵醒他们,李青瑞也没硬拉俩儿子跟自己回去。   然后李正明拽着李青文,说要跟小叔一起睡。   李青文的衣服和鞋都被俩人给扒下来了,江淙进来时,李青文把炕边的东西推给他。   扯掉布,露出里面的弓,这就是李青文卖掉貂皮衣服和搜刮所有剩下的银子买的重弓了。   这几十两银子的弓,和军营中的那些抓在手上太不一样了。   李正明和李正亮也被这弓给吸引了,这个比他们的玩具威风的多。   江淙早就知道了这弓,被李青文催着,徒手拉了一下,力道又稳又均匀,果然一分钱钞一分货。   李正明看着江淙和那弓,突然凑到李青文的耳边,“小叔,他不挨你的脸吗?”   李青文先没听懂,后来明白了,他侄子以为,只有亲脸才能得到更好的礼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歪理。   小哥俩拉着李青文进被窝,江淙也合衣躺下。   方氏她们娘三个还没来时,蒋立平就收拾出了最边的房子,就是从前郭大永他们住的那个,如今他们一家四口人搬了进去。   这些天,他听了媳妇说了不少老家的事,脑袋里装的东西多了,睡不着。   他正静静的躺着,恍惚看到窗户外面一个影子晃过,但却没有听到声响。   那些起夜的人动静可大了,明显不是他们,那是谁半夜三更的在外头?   左右睡不着,蒋立平便爬起来,披上了衣服,推开门,啥也没看到,月光下的雪地一个人没有。   不信这个邪,他穿好衣服,关上门,围着这几个房子转了一圈,除了风和天上的月亮,依旧啥也没看到。   就在他以为自己眼花的时候,头上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找啥?”   蒋立平退出去十几步远,终于在房顶的烟囱旁边看到了江淙,一脸不敢置信的道:“大半夜的,你在干啥?”   江淙晃了晃手里的坛子,“喝酒。”   蒋立平气笑了,他自己爬不上去,便让江淙下来。   江淙拎着坛子跳下来,蒋立平闻到他一身浓重的酒味,担忧的问道:“你家里是不是出了啥事?”   “我替我爹谢谢你的惦记,没有。”江淙撇了他一眼,说道。   看着江淙跟平时一般无二的脸,蒋立平总觉得不对,他从来没见过江淙无缘无故的喝酒,而且是一个人,还是在大半夜!   蒋立平反正也睡不着了,拉着江淙到牛棚,屋里倒是也有地方,就是有人睡觉,说话不方便。   俩人放着暖和的被窝不呆,坐在牛棚避风的草垛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对着坛子喝酒。   蒋立平道:“你后悔让冬梦回去了?”   刚说完,江淙冷冽的眼神便看过来,蒋立平连忙道:“不是就好,那是啥事?”   江淙垂着眼睛,“听说出去巡防的士兵一直没回来,去寻的也没动静,可能是出事了。”   “咱们只是阶下囚,不费心那些事,如果有人打上门,那肯定得动刀动枪了,别的不管。”蒋立平说道。   “防患于未然。”江淙道:“我要出去一趟。”   蒋立平摆手道:“就算你找回那些人,林潭也不会把这事上报给朝廷,士兵和流犯走失或是出事,他这个将军有失职之过,他一定会把这件事按下不提,你冒着危险,连功劳都捞不到,不值当。”   江淙跟他说这个,不是商量,而是告诉他,只道:“营地里外的事情你多照料一下。”   蒋立平皱眉道:“老丁的信我收到了,你在京城被卷入战乱,冒险动手,那是出于情谊,不忍心看到叔伯和一起长大的兄弟身处危难,现在出去,我不知道是为了啥。”   江淙没有立刻解释,仰头灌了一口酒,眸子幽深,黑的透不进一丝光。   “仔儿不会答应让你去的。”蒋立平觉得提这个管用些。   “这不是他该操心的。”江淙淡淡的道。   这都不好使,那就是劝不了了,蒋立平为难的摸了摸头。   一坛子酒见底,江淙主动站起来,“不早了,回去吧。”   看着江淙进了旁边的房子,蒋立平才回屋。   房子里黑乎乎的,江淙避开了地上乱扔的一双双皮靴,走到炕前,低头看着枕头上的睡脸。   躺着的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眼睛动了动,到底也没睁开,梦呓一般喊了声“哥”。   江淙俯身,翻涌的酒气随动作扑到白皙的侧脸,低声耳语,“这是这张弓的,这是那支箭的,还有那些银子……”   这么多年来,从这人身上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数不过来。   睡梦中的人仿佛置身酒池,周身都是浓烈的酒香,被熏的有了几分醉意,歪倒在一边。   池边的桃花树仿佛也被醉倒了,一片片叶子落在脸上,格外的轻柔。 第152章   天还没亮, 李青文就被身边的两个球给拱醒了,小孩子睡醒了就不知道啥是安分,脑袋和身子四处寻摸。   睁开眼睛, 还没看清楚啥,就闻到一股酒味, 李青文纳闷,自己昨天就喝了一杯,多一丁点都没沾,怎么感觉像是在酒缸里扎了个猛子似的。   昨天梦里却是在酒中挣扎, 也不至于会把酒味带出梦里吧。   抓着俩侄子把衣服穿上, 漱口的时候,李青文心里头还在想,嘴里一点酒味都没有了啊。   不等细寻思,李茂玉和方氏把饭做好,喊他们过来吃。   坐在一堆人中,李青文没看到江淙, 以为在练拳脚, 并没有多嘴问。   吃完饭,李正亮哥俩已经跑没影了, 李青文自己回家, 就看着自家院子里都是人,个个拿着口袋啥的, 他大哥正在给人装海盐。   这些盐是跟船老大和那些船员换的, 回来再把盐和乡亲们换成粮食还有各种干货,对于那些既没有粮食, 又没有多余东西的人家,依旧是用帮工来抵, 这就要开春了,必定又是忙的天昏地暗。   屋子里头也都是人,东屋里,李茂贤正拿着小儿子做的册子,跟各户人家对账,分银子,银子既有做蜡烛时的工钱,也有乡邻们采药卖得的。   大家伙把采到的药托付给李青文拿去卖,谁家多少,都记的清楚。   柳山县从前草木不盛,鲜少有什么药材,村里人也不认得,到了边城后,各家的女人们跟着周瑶一些日子,被教着认了一些,平时没事便背着篓子四处寻,还别说,真的挖到了一些。   当然这些只是小打小闹,采多的还数去桦树林和森林中的那些人,灵芝和各种药材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回装。   种了一辈子的老农们,几十年来见过最多的银钱却是空闲时候采药去卖得来的,这真是令人既激动,又是哭笑不得。   账目一笔一笔十分清楚,大家伙却只肯收一小半的钱,他们只是把药采回来,李青文兄弟却要跑到几千里之外卖掉换成钱,这其中的辛苦他们来时便体会到了。   西屋,一群女人将陈氏紧紧的围着,炕上的几个大袋子里有她们想要的针头线脑。   李青文看大家都在忙,就找软刷子,给甜枣全身梳理个通透,修理蹄子,抱着脑袋说一会儿话,再给它添上草料,然后拎着桶去给其他野马也都清理按摩一下。   李青文去马圈的时候,李青风已经骑着他的小马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当初的小马驹已经长成了体态修长的健马,这些年的照料没有白费,李青风每次骑马,都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雅库特野马毛长,容易纠结,梳理起来就很麻烦,李青文在马棚里忙的满头大汗。   这里的棚子分成好几块,最暖和的地方是给揣崽的母马住的,从冬天到春天,将会有五十多匹小马降生,这个长长的马厩还要不停的向外扩。   过了一会儿,村子一群半大的孩子也都围到马棚来,一边问李青文京城的事情,一边帮着照顾马,他们既对这长着厚厚毛发的马感兴趣,也向往着几千里之外最繁华的京城。   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抹掉脸上的鼻涕,问李青文读书好不好玩。   李青文也不知道读书好不好玩,他只听爹和村里的长辈商量,去营地里找品行好的读书人教村里孩子识字,这次他们回来就带了许多笔墨纸砚。   他想,还是应该鼓励这些娃好好读书,便例数了几个读书的好处,这些孩子听的一个个眼睛发亮。   正说着,周瑶来了。   李青文洗了洗手,去厢房拿出了周瑶要的东西。   周瑶并没有打开看,只眯着眼睛,道:“昨天的烤鱼不错。”   昨天晚上烤了好几条大鱼,李青文他们只留了两条,剩下的给伙房,周瑶还有马永江他们分了。   李青文点头,“今天我再烤几条。”   周瑶满意的笑了。   周瑶眼睛很漂亮,一笑的时候,赏心悦目,李青文突然想起一个事情来,他把周瑶拉到角落,看看左右没人,低声问道:“有个事情我想问你。”   周瑶动了动下巴,示意他说。   话到嘴边,李青文又觉得张不开嘴,踢了踢地上的白雪,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秦冬梦说的是真是假,不该想这些没用的……   周瑶看不得他这个吭哧的样子,“是不是想问江淙的事情?”   李青文愕然的看着她,完全不知道周瑶是怎么猜到的。   一看他这傻愣愣的模样,周瑶就知道说对了,哼了一声,道:“我今日去见林将军的时候,看到他了,他主动请缨要去寻那些还没回来的人。”   李青文愣住了,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江淙为啥要去讨这个差事?   李青文撒丫子跑了,周瑶站在原地,瞪了他背影一眼。   一路跑回营地,李青文进屋便看到江淙在收拾东西,重弓和那支箭也在旁边。   他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道:“哥,我听说你要外出寻人?”   江淙停下手里的动作,并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听到的,只应了一声,道:“巡视的路途都是固定的,这几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没道理会迷路,这么迟还不回来,应是另有他因。”   “那就是有危险了……”李青文喃喃道。   “这次出发同去的官兵不少,多有照应。”江淙说道,“我不在的时候,有事去找蒋大哥。”   李青文这个时候才知道蒋立平他们不去,此行只有江淙自己和营地的官兵。   他还在皱眉的时候,江淙站起来,把李青文叫到房后。这里是一大片空地,雪都被扫到了四周,形成了一堵高高的挡风的雪墙,中间露出坚硬的土面。   旁边立着几个草靶子,上面已经扎的乱七八糟的,这是平时江淙他们练拳和练箭的地方。   江淙从木头架子上取下一张弓和一支箭,递给李青文。   李青文虽然不解,但还是接了过去。   江淙开口让他射前面的靶子,李青文照办,拉弓射箭,箭头穿过炸透的稻草,扎在了后面的雪上。   他没有脱靶,只是透过了靶子上的孔洞,如果按照前世的环数来算,应该在七环。   江淙把箭筒放在李青文的身边,压着他的肩膀,“凝神,拉弓的时候右肩再往下沉两分。”   李青文这回知道了,江淙要教他射箭,怎么这么突然?   不给他发问的机会,江淙不停的开口让他拉弓,纠正他的姿势和力道。   李青文摸弓的次数有限,但刚上手倒是挺顺利,在江淙的指导下,一箭比一箭靠近红心。   重复的动作最容易累,不到一刻钟,李青文肩膀就酸痛不已,裸露在外的手也冻的通红,江淙仿佛没有察觉到,只是让他不要停。   李青文本来有话想要问,江淙看上去并不想回答,只想教他练箭,而且还在他离开的这个节骨眼,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啪!”   李青文背上挨了一下子,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刚才是怎么说的,手肘都撅到天上去了。”   李青文被打的懵了一下,这么久以来,江淙好像还没对他动过手,今、今天这是咋了?   他还不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只要走神,或者姿势不对,江淙都会指正,同一个错误犯两次以上,就会挨打。   虽然打的不重,但却是李青文鲜少遭受的。   他很想把弓箭扔了,但看着江淙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有点不太敢,憋着气道:“我手累的抬不动了。”   看着他垂下来的两条手臂细细的发抖,江淙道:“继续。”   李青文微微瞪大眼睛,觉得今天眼前的人特别陌生。   江淙丝毫不躲闪的迎着他的目光,道:“你既然想学射箭,那就该听我的。”   李青文火气立刻就浇灭了,他确实说过这个话。   京城之变,虽然他们没有被波及,但那忐忑的经历,李青文印象深刻,后来又听说江淙和府兵在码头经历了一场恶战,他突然察觉到,一个强健的体魄和好的身手也很重要,所以跟江淙说自己想要学些拳脚功夫和射箭。   既然是自己主动说的,李青文辨无可辨,只能抬起沉重的手臂,继续练下去。   看过江淙教导马永江和四哥,知道他对那俩人也是这般严厉,但李青文心里依旧有一丝难过,还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江淙越是这般,李青文反倒不愿意示弱,把所有多余的情绪都收拾起来,只看着眼前的草靶子,手被弦割破了都一声不吭。   他心里跟较上劲,江淙却反倒让他停下来,让他自己把伤口给包扎上。   李青文胡乱绑上布,江淙看着他,冷冷的道:“你就是这样糟蹋自己身体?”   李青文气的脑袋嗡嗡响,转身想走,却被江淙拽了回来。   这下毫不留情,他差点被扯倒,又被那个始作俑者撑了一下,才将将站稳了。   挣脱不掉他的力道,李青文捏起了拳头,对着江淙举了举,终是垂了下去,扭过头去,不想看他。   江淙看着他,眼中闪过万千,慢慢松开了手。   李青文立刻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第153章   歇了一日, 明天又要去挖石头,来来回回要在外头呆好几日,陈氏和姜氏在后屋准备干粮。   照顾了大半天马, 又被江淙气了一通,李青文快要累死了, 把外面的脏衣服脱掉,脸朝下趴在了炕上。   他心里的气还没散去,还得赶紧把今天江淙说的要领记住,再也不想挨教训了, 尤其是江淙的。   晚饭的时候, 看李青文趴着,陈氏以为小儿子睡着了,没舍得喊他。   李青文那个时候还是醒的,只是懒得动,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着。   还没清醒时,在他陷入那段循环的梦境之时, 虽然没有看到脸, 但江淙的手臂一次次的挡在刀口上,粘稠血液滴在脸上, 他现在回想起来还那么真切。   他甚至想, 是不是那个时候自己的魂魄已经在这具身体里面,亲身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 要不为何这段回忆如此的深刻。   可能是梦里的经历太逼真了, 再见到江淙后,并没有觉得生疏, 只觉得莫名的信赖,这几年相处下来, 他也确实的感觉到了,那个手臂的主人就如梦中那般可靠。   明明一起度过那么多难关,不知道为甚今天就因为这点小事就闹成这般,李青文实在是想不明白。   炕烧的热,脸挨在上面被熨烫的十分舒服,身体被这股热安抚了。想着想着,心里窝的火气慢慢散去,李青文真躺出了几分睡意。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大哥的声音,似乎在说他怎么就这样横倒竖歪的睡了,然后身体被搬到了刚铺开的褥子上面,脸面朝上,身上还盖上了被子。   屋子里没点灯,只有门帘子底下透出一点光来。   李青文闭着眼睛,感觉左手被人轻轻拿出了被窝,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擦拭受伤的地方,然后又被抹了清凉的药膏。   药膏触碰到伤口,微微有些痛,李青文清醒几分,却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吸了吸鼻头,叫了一声“大哥”。   没人回应,嘴巴上的被子被人掖到下颌下面,耳边传来几不可查的叹息声。   李青文闭着眼睛,道:“江大哥要出门了,你告诉他要小心些,我会在家好好练箭的……”   手被包扎好,过了一会儿,门帘好像被挑开,外头刷锅的声音大了一瞬,很快又小了。   许久,李青文睁开眼睛,把左手抬起来,透过地上微弱的光亮,看到熟悉的捆扎手法,又闭上了眼睛。   翌日,早上吃饭,李青瑞和李茂贤在说江淙和官兵外出的事情。   李青文两个耳朵竖起来,听说一同去了八百士兵,还有个副都尉坐镇,林潭将军现在越来越重视此事,巡视路上如果遭难,可能怕边城营地也会有危险……   听他们说完,李青文快速的扒拉一口饭,跑到营地里静气凝神练了半个时辰的箭。   这次心无旁骛,果然就比昨日练习的好。   待营地里马车和爬犁都赶起来,李青文又跑回家,拿上行囊骑着甜枣跟大家伙一同去挖石头。   林潭许诺,建城后,村里人可以在城里选地方盖房子,他们开的土地也会被上报给朝廷,有专门的地契,甚至以后可以在边城入籍,当然,逃荒而来的百姓要跟着官兵和流犯一起建设这座城池。   虽然刚到这里,但这片广袤而富饶的土地吸引着逃荒而来的所有人,都愿意为自己的第二个家而出力。   甜枣跑的很快,李青文头和脸被包裹的严实,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响个不停,并没有觉得冷。   看李青文一马当先,李青瑞推了推李青风,让他跟着弟弟。   李青瑞本意是让他看着李青文,别出什么事,李青风倒是好,跑到前头,跟李青文俩在雪地上赛起了马。   跑着跑着,超过了临时休憩的地方,俩人又调转马头往回奔。   回头的时候,碰到了来寻他们的齐敏,三人一同到了休息的地方生活,等后面的爬犁。   晚上,所有人卧在雪中过夜,不是所有人都有暖和的睡袋,许多人还在盖着麻布被子抵御寒冷,晚上喷嚏声不断。   李青文在火堆边看了一会儿书,困倦了才合眼入睡。   李青风不耐烦等人,第二日便跟爹和大哥说了,他和李青文先去江边钓鱼。   李茂贤不放心他俩,齐敏就过来,说他和老孙一起跟着。   有他俩在,李茂贤才点头。   就这样,四个人清点好了东西,脱离了爬犁大长队伍,先行一步。   李青文是挎着弓拿着书出来的,赶路的早起晚停时,还会拿出来练一练,李青风都震惊了,觉得弟弟勤学苦练的模样他都不认识了。   明明在之前冬天从被窝里出来时还那么费劲,现在在外头,起来穿衣服一声不吭的,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只有齐敏瞧见了直嘬牙花子,江淙走时让他照看人,结果他帮不上手不说,李青文还顺便把干粮给他热了。   这条路被无数的爬犁走过多次,雪地都夯实了,马起来很容易,四个人用了两天的功夫就跑到了地方。   最近没下雪,一到这就能看到岸边给挖的乱七八糟的坑,各种石头散落在地上,   石头对于边城营地里外的人来说不太容易见到,但也不是特别难,这里的还跟别处的不一样,这里的石头可以烧成石灰,大块的能做墙基,所以才大老远的费劲挖着拉回去。   宽阔的江面早就被冻死了,冰层厚的地方有半长高,薄的地方也得又烧火,又凿半天,才能弄出孔洞。   李青文就看到他小四哥,把小板凳放在两个相隔不远的冰窟窿之间,人背着风坐在板凳上,一手拿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绕着一圈圈的吊线,把刚从水里弄出来的小鱼绑在挂钩上,然后把吊线和诱饵放进冰窟窿中。   没过一会儿,左手木棍突然动了一下,幅度很大,李青风猛的扯起,一条长长的鱼被拉出了冰洞之中,在冰面上不停的弹动着,   出水的鱼长长的身子上满是黑色斑点,正是他们之前觉得好吃的狗鱼。   这条刚上来,右手的棍子又动了,这条好像更大些,李青风坐着使不上劲,站起来,双手发力。   李青文刚想要上去帮忙,一条鱼被拽出来,在空中甩着尾巴,淋了李青文一脸江水。   也不怪李青风这般吃力,这条鱼很沉,砸在地上动静都不小,引得齐敏和老孙过来看。   李青文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钓鱼的,太过简单粗暴,他看着地上越来越多的鱼,竟然感觉到了没甚意思。   不管有意思没意思,他也得帮着小四哥把鱼从钩子上取出来,然后再搬到岸边。   后面的爬犁还要一两天才能到这里,他们现在挖石头也没用,等人来了,又冻上了。   李青文不愿意无所事事,便骑着甜枣在附近走动,然后把毛笔放在热水里解冻,在纸上涂涂画画。   他不是随便乱画的,这是以边城营地为中心的一个地图。   南边有采蘑菇的林子,东边有桦树林,西边有可以挖珍珠的河滩,东北有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这里有游动着着狗鱼的大江……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路程,但用爬犁和马匹跑的时间来简单的估计一下,先做个粗糙的地图,以后再一点点的慢慢精细。   齐敏一开始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后来见李青文很乖,也不乱跑,便去江边四处寻柴禾做准备的事情了。   他一离开,李青文就驱马过了冰冻的死死的江面,一路向着远处的青山而去。   跟齐敏一起出去过好多回,李青文可从来没有发现他对自己这么关心过,这次明显不同,他自然知道是啥原因。   原来在江淙心里,他是这样的让人放心不下,出来挖石头都要看着……   甜枣一路小跑,它背上的主人心不在焉的想着事情。   不知道跑了多久,李青文回神时,已经到了山边,甜枣正在啃山壁上干巴巴的草,看样子还挺喜欢,吃的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往山坳里走。   李青文还在观察地形,低头时发觉甜枣脚下滚落好几块石头,明明刚才在别处扫到这里时,除了雪并没有甚么石头。   李青文留意了一下,跳下马,站在地上,一寸寸的摸过甜枣啃过草的山壁,一处山顶垂下数层干藤蔓的地方,有些凹凸不平,他用手扒了扒那上面的石头,其中有一块真的被扒掉了,山壁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坑。   看着石头缝隙上的泥巴,李青文从马上拿下镐头,这个恰好是用来挖石头的,他抡着镐头一顿砸,越来越多的石头脱落,侧面露出一个孔洞,里面竟然是空的。   这里应该是一个山洞口,被封死的山洞口。   把洞口敲开,李青文发现,这个洞好像还挺深,一眼看不到底,他捡起一块石头往里扔,很快就听到了清脆的响声,不知道是砸到地上,还是砸在石壁上了。   不过通过洞口里面四周人工开凿的印迹来看,这里并不是野兽的巢穴。   李青文有点好奇,这荒山野岭的,一个活人都看不到,谁会在这里挖洞? 第154章   从外面看不到洞里啥情形, 李青文往里探了探头,摸了摸四周石壁,倒是硬硬的, 没有风化或者脱落的样子。   即便这样,他也没敢进去, 怕坍塌或是蹿出甚么东西来再被咬一口。   记住了洞口的位置,李青文骑上甜枣往回走。   这条江很宽,岸边有许多上游冲下来的木头,长年累月的堆积在岸边, 很多早就腐烂了, 用斧子砍一顿,能弄出一大堆引火的来。   当然也有些油性大的木头,不容易浸水,还是硬邦邦的,这种容易刨的就刨出来直接架到火上,烧的更旺。   此时就有一根松木噼里啪啦的烧着, 上头支着一口铁锅, 铁锅里翻腾着香气扑鼻的鱼汤。   即便狗鱼已经钓上来好几堆了,李青风一点都不感到枯燥, 依旧在不停的扯动着木棍, 这个季节的狗鱼也不长了,天天在水底下吃那些小鱼, 这么大一只只的, 一天怕是得吃好几斤,他必须得为鱼除害。   半天没看到李青文的影子, 齐敏正想出去寻人呢,然后就看到他自己骑着马回来了。   “仔儿, 喝点鱼汤不?”齐敏招呼道。   李青文下马,齐敏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过来,李青文一边喝一边说他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山洞,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探一探。   听到这话,李青风终于抬起了头,忍痛割爱的放下了手里的钓棍,“走走走!”   柴禾啥的刨了不少,老孙和齐敏正想歇一歇,闻言也起了兴致,在地上捡了一捆松木枝,放在马上,又带上钢刀和木棍,四个人骑马一同过江。   走着走着,齐敏忍不住道:“仔儿,你跑出来这么远,下次可别一个人,喊个人跟着也好。”   李青文“嗯”了一声,其实这里离江边也就十来里地,他没觉得多远。   齐敏看了他一眼,觉得给人看孩子确实不是个简单差事,要是像马永江那样不听话的,绑起来就行了,李青文这般大多数时候都很老实的,冷不丁的弄出点啥来,真是防不胜防。   等到一行人到了那个刨开的山洞口,齐敏又觉得放心了些,起码李青文没有一声不吭就钻进去。   李青风天生对这种地方感兴趣,已经把鱼啥的抛到九霄云外,他在洞口看了看,肯定的道:“肯定不止这一个口。”   老孙和齐敏也赞同的点头,他们攀着石头爬上去,抬眼看,西北这一片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他们脚下的几乎是最矮的,勉强算个山脚。   这一片望不到边,方圆有几十上百里,一处一处寻找洞口实在是有点难。   四个人骑着马在周遭转了好几圈,并没有再看到的第二个洞口,倒是瞧见了有几处土坡滑落的痕迹,谁也不知道这里啥时候有人挖过,也不知道从前的洞口是不是被堵住了。   不想再拖下去了,李青风回来后,便把外面的皮袍子脱下来,裤腿啥的捆紧,想要进洞看看。   李青文一把拉住他,“等等,先把火把点起来,小四哥,你脱衣服干啥?”   “我怕皮子被里面的石头给刮坏了。”李青风看着老孙在地上点火,也抽了几根松木枝放在火上燃起来。   李青文把衣服又给他穿上,“破了再缝,刮着皮肉可就受伤了。”   进这种山洞,一怕塌,二怕里面有啥毒物,三怕憋死。   李青文把点燃的火把使劲往山洞里扔,松木枝掉在几十步以外的地方,还烧着。   等了半天,里面没啥动静,后面两种的危险暂时排除,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进去一段距离看看。   把马拴在外头,四个人举着火把,背着兜子,腋下夹着松枝,猫着腰往里走。   山洞口只有半个人,越往里越宽,到一个火把处,李青文可以直起腰来了。   第一个火把还有大半截没烧,也没捡它,把第二个往前扔,落地后见火不灭,又没别的动静,这才继续往前走。   到这里,所有人都能舒展开身体。   李青文的手一直在石壁上划着,摸到一处略光滑的晶面,用手蹭了蹭,竟然还蹭掉了渣滓……   赶紧把手指上的渣滓搓掉,然后继续往前走。   这里没有啥灰尘,也没有啥异味,用火把照着四周,全是开凿的痕迹,齐敏和老孙都说可能是个矿洞。   就是不知道是啥矿。   李青风听说了却是精神一震,他觉得里头可能能有金子或者银子。   只是他们仔细察看石壁,上面的石头没啥特别的,齐敏突然感叹了一句,“要是江淙在就好了。”   他见多识广,身手不凡,胆大心细,钻陌生的山洞有江淙在,起码能放心一半。   李青文没吱声。   齐敏奇怪李青文怎么这么安静,一回头,却看到后面墙上有一处微微的发着光,他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来,道:“那是啥?”   大家都回头,只看到火把在山洞上照出几个人的影子,没瞧到其他。   齐敏揉了揉眼睛,再看,没有啥光,心里疑惑,难道是他眼花了?   李青文:“你刚看到甚么了?”   “离地半丈高的地方有一处发着蓝光。”   李青文往回走了十几步,齐敏道:“对对对,就是那!”   将火把照在墙上,李青文看到两个指肚大的光面,他伸手上去摸了摸,蹭了蹭,旁边又有碎渣滓掉下来,露出来的光面更大了。   这里是他刚才摸过的地方。   蹭完,几个人凑在一起看,好像也没啥不一样的。   李青文让齐敏把四个人的火把都拿远些,待火把的光亮散去,墙上慢慢显出一丝一缕的荧光。   这光并不咋显,只是洞里黑,才能看的清楚。   摩擦一热就发光了,李青文道:“好像是萤石。”   老孙点头,叫齐敏回来,稍稍有些失望的道:“应该是萤石矿。”   萤石这种东西很常见,许多州县山里都有,他们洪州有烧瓷器的,会把萤石加釉料里面,这东西不结实,一摔就碎,很容易就能弄成粉。   李青风问值钱不,齐敏和老孙都摇头。   很快,蓝光又消失了,石壁恢复成了一片黑乎乎的模样。   虽然好奇,谁也不敢去扒墙上的那块石头,这要是弄塌了洞穴,那他们可就被活埋在里头了。   李青风的短暂的美梦破碎了,但好消息是,前头是一个被掏空的山肚子,四个人在山肚子里转了一圈,除了被凿挖的地面和四壁啥也没看到,连多余的木棍和脏东西都没有,另外的洞口也没寻着。   李青文把空袋子抖落开,踢到地上石头就捡起来,他学过的课本上,萤石在化工和冶炼方面作用挺大的,只是科技水平低的这个时代派不到啥用场就是了。   李青文也不是很懂,但附近没看到人烟,这矿洞应该是许久之前的,没用的话不会费这么劲挖的。   不管咋样,拿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一看他捡石头,李青风也弯腰,来到来了,空手回去不是白跑了。   齐敏和老孙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四个人各拎着一袋子石头又从那个山洞里钻出来了。   山洞不大不小,走了一百多步就到了外面,四匹马还在甩着尾巴吃枯草。   四个人骑马往回走,李青文落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起伏的山脉,仿佛一头卧倒在白雪之中的巨兽。   经过江面,回到他们安营之地,李青风钓鱼的那两个冰洞又冻上了,他把石头一扔,又去凿洞。   岸边的松木还在烧着,旁边插着的鱼肉都烤熟了,四个人坐在火边开始大口的吃着东西。   填饱肚子,李青文跟着齐敏他们一起刨出来一片木头,趁着天还没暗,练了一会儿箭,待日头落山,就着火光看书。   帐篷早就搭好了,周边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即便是四个人,也得轮流守夜,今天没月亮,外头特意点了两堆火。   为了照顾李青文哥俩,让他们上半夜守,李青风将四个人的鞋袜挂在火堆边烤,他不让弟弟动手,李青文便背了三十来页书。   子夜过后,齐敏和老孙醒了,换他们回去歇着,李青文躺在睡袋里,才刚闭眼,李青风突然扑倒他的脚底下,“仔儿,着火了!”   李青文吓的睡意全无,也不管冷不冷了,就从睡袋往外面爬。   齐敏和老孙也跑进来,然后就看到铺盖旁边的一片红色,眼珠子使劲眨了眨,好像不是火,只是红光。   李青风扑这一下,胸口硌的生疼,他也发觉自己弄错了,拍着手站了起来。   帐篷口子一开,冷风刮进来,李青文缩着肩膀往身上套袍子,李青风把睡袋掀开,露出了一个麻绳编的袋子,他以为的火就是这个袋子里发出的红光。   袋子里面装的是从山洞捡回来的石头。   四个人蹲在地上,倒出来的萤石幽幽的泛着光,有的晶莹,有的微弱,还有一块石头上只有几个点亮的……   不单是红色,下面有发绿光的。   李青文捡起一个鸡蛋大的萤石,表面粗糙,但散发的光是十分纯净的淡绿色。   齐敏和老孙看着眼睛都直了,“夜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萤石在加热或者吸收阳光或者紫外线的之后,可能会发光 第155章   李青文原本是想把萤石拿回去研究, 李青风看着睡袋压着的下面露出红色,还以为是着火了,急吼吼的来救人, 结果发现不是这样的。   现在四个人看着地上发光的石头,满脸惊喜。   包括李青文在内的四个人都没见过夜明珠, 只是觉得发光的萤石有点像传说中的东西,谁也不敢确信。   也不知道这些萤石是不是重见天日就发光,还是如何。   除了李青文这袋子,三人也把自己寻回来石头拿到帐篷里, 或多或少也都闪着亮, 只是不咋明显,暗乌暗乌的,像是蒙着一层纱,隔着一层水似的,大都是红色和绿色,   只李青风那里有一枚椭圆形的发蓝光的石头, 跟李青文手里的那颗鸡蛋绿, 光亮均匀而又清晰。   齐敏和老孙之前看过的萤石不是这样的,他们此时也不太敢确认了。   四个人兜着石头到外面火堆旁, 火光一大, 荧光就暗了下去,甚至靠近火焰时, 一点光都看不到, 只能瞧见石头上的粗糙纹路。   就着火光,重新打量他们带来的萤石, 除了那绿光和蓝光的两块石头以外,其他的外面大都包裹着凹凸不平的白色颗粒, 或者和别的颜色的石头长在一起的。   李青风搓掉了一些附着的颗粒,再次拿到帐篷里,钻到漆黑的不透风的睡袋里,发觉光亮比刚才大一些,也就是说如果把外面这层东西给弄掉,石头还能更亮。   可是也不能徒手石头被剥出来。   小心的把萤石给装起来,当然,色泽好的得单独拿出来,不能让其他的给碰坏了。   四个人准备明天再去山洞一趟。   李青文和李青风果真是亲哥俩,回到帐篷后,俩人不约而同的抱着各自的那块石头进了睡袋,蒙上头。   睡袋里面一点光都没有,手里的石头发出梦幻般的光芒,这时也能看出来石头里面挺清透的。   李青文的脸都被照亮了,他很高兴,如往常那般喊了一声“哥”,一转身,却发现旁边空荡荡的。   他一下就想起来了,江淙这次没跟他一起来,和官兵出去了。   齐敏正好要进帐篷看他俩睡没睡,听到这一声,笑道:“想你江大哥了?”   李青文没说话,齐敏给他察看了一下睡袋,道:“我还以为你生江淙的气咧。”   “没有。”   “那就好。”齐敏道:“睡吧,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睡着前,李青文和李青风还是把石头给拿了出来,怕翻身给压坏。   李青风精力旺盛,他躺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醒了,把李青文从睡袋里拖出来,吃着最喜欢的烤鱼肉,然后四个人打着火把就出发了。   怕回来的晚,后面的爬犁到时没看到他们而着急,李青文还写了字留在了火堆旁边,用石头压的严严实实。   重回昨天那地方,四个人依旧往里扔了一个点着的松木枝,但却看到洞口里面的地上落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昨天他们看时,还没有的。   应该是山洞顶和四周落下来的。   再仔细看洞口,果然裂了几道缝隙,缝隙中有簌簌的石头粉末往下掉。   洞要塌了。   这下里面有金子也不敢进去,四个人只把挨着洞口掉的石头捡起来,不敢往里多走几步。   这时,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咋的,这要是昨天他们进去时掉石头,不砸死怕是也得吓死。   不进去,守着洞口也没用,四个人骑着马沿着山峦四周转了一大圈。   按理说,萤石矿不会只单独一个小山头出现,附近应该也有,但是他们找不到其他的洞口和痕迹,又不能徒手开挖,只能把这里记住,待日后再找人来一起看个究竟。   从西边回到最开始的地方时,原本捡干净的地上又落了许多石头,不管大的小的,他们能捡的都捡起来了。   昨天的石头都是从山肚子里捡的,今天洞口的这些明显就不好,大都是那种盐粒子一般的石头,料想也不会有啥光亮。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四个人准备回去,即便探过这附近没有甚么野物,也不敢在旷野的黑夜中乱走。   刚往回走了二十几步,就听到后面“轰隆”一声,山洞是彻底的塌了。   地上都有些震动,马儿都受惊了,慌乱的摆着头。   待平静后,四个人勒着马回来看了一眼,洞口塌陷,被杂石给堵死了。   这下没啥可留恋的了,骑着马就往帐篷处赶。   他们在洞口捡的石头果然没有一个好的,特意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晚上时候却只有点点之光,跟昨天那些根本没法比。   李青文一直在寻思。   他们在山肚子里捡到的,到底是自己脱落的,还是被人挖下来忘了带出去的,随手捡到的都能这般好,那被人弄走的那些,是不是更加的漂亮?   那些石头到底是被谁弄走的,又搬去了哪里?   他还没想明白这些呢,爬犁队伍到了,先把这事放下,李青文跟着大家伙一起在岸边需要挖的地方架起大大的火堆。待一辆辆的爬犁停好,众人举着镐头上来,将灰烬下化冻的石头一快快的刨出来,有的扔到一边,有的搬到爬犁上。   这次队伍还多了几个人,周丰年还有还有两个京城来的来客,这俩人一个是工部的官吏卢钧枫,是到边城监工的,边城也是朝廷的疆土,在疆土上大兴土木,工部自然是要来人的。   另外一个是姓郑的老工匠,年纪长,身材魁梧,面皮黝黑,一看就经了不少日头和风霜,听说也是个经验极丰富的,是周丰年特意请来的。   在回边城的路上,郑准与他们等人说话多,算是有几分熟悉。   郑准原本在旁边站着,后来到爬犁上,捡起石头看了看,问道:“这是谁教你们挑的?”   大家都看向李茂贤,郑准拿着石头走过去,道:“老弟,你这石头挑的不错,都是能烧石灰的,从前干过?”   李茂贤停下手里的镐头,点了点头,旁边有人插嘴道:“我们叔盖过京城哩,懂得多。”   “没有,当初干的大都是搬石头的重活,有一把子力气就成了。”李茂贤道。   郑准面显惊讶,看着李茂贤,道:“从前,我也跟师傅在京城做过两年的工,修的是内城。”   当初修建京城的人有几十万之多,互相不认识太平常了,但时隔多年还能碰到从前一起干过活的,着实也是缘分不浅。   因为这个,俩人一下便亲近了几分,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周丰年站了一会儿,头发被风吹乱了,他邀卢钧枫和郑准去帐篷里,郑准没动,卢钧枫跟他一起,站在帐篷里吃烤鱼。   李青文看周丰年脑袋上的帽子依旧戴的严实,心想,天热之后,头发长不起来,他到时候咋遮挡?   趁歇着的功夫,李青文和李青风把找到山洞和发光石头的事情跟李茂贤说了,李茂贤可是心头一跳,再三叮嘱他们不要随便去山洞里头,万一赶上塌陷,那可是要命。   这次李茂贤话语严厉,李青文和李青风低头连声应是。   来时赶路也不累,所以装满爬犁后,大家伙也没咋多休息,掉头就往回走。   一车车的石头跟着爬犁离开江边,李茂贤这次没着急,晚上把那两块漂亮的萤石看了,也很震动,用身上的布把石头一层层的包好,让他们好好收着,其他的等回去再说。   马永江和李青勇找到他们哥俩,说他们不够义气,骑马先跑了,不等他俩。   李青文二话不说,拿出一包碾磨成粉末的调料,给他们各烤了一大条鱼,俩人心中的气才算是平息下来。   他俩急也没用,都没有马。   营地的战马被官兵骑出去不少,剩下的那些和村子里的野马要拉爬犁,齐敏和老孙帮着陈文照看队伍,才得了两匹,其他人没有正当由头,当然没有马可骑。   李青文在刨一个里面芯子烂透的树筒,一镐头下去一堆烂皮,这种好刨但却不咋禁烧,再一镐头下去,空树筒里刨出一只死掉的紫貂,身子硬邦邦的,没看出来是被啥伤的,但是一身的皮子倒是还保存的挺好。   马永江已经习惯了,捡起死掉的紫貂放在袋子里,道:“仔儿,好好干活。”   李青风一看,飞快的挥舞着镐头,把自己刨了一半的树干弄出大半来,就地点火烧,然后跑去弟弟的身边。   李青勇飞快的扫着地上的雪,露出冰雪之中横竖不齐的木头,李青风和李青文抡起镐头挖,挖了两下发现这木头一半在岸边一半冻在江水中,这种太费劲了。   李青文想换一根,李青风依旧没动,把岸边的半截砍断就可以了,他换成斧子,砍了几下,只掉了外面的皮,里头的木头挺结实的。   这回李青风想要另换一根,李青文反倒又回来了,他弯腰,扒开小四哥斧子砍掉的树皮,里层是紫红色的木头,这玩意泡水后还这么硬,应该能用来做船吧。   这次去京城往返坐船,他大哥明显对这东西感兴趣,李青文跟着也就留意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夜明珠是一种稀有的宝石,古称“随珠”、“悬珠”、“垂棘”、“明月珠”等。通常情况下所说的夜明珠是指荧光石、夜光石。 来自百度百科 第156章   李青文找大哥和爹来看这木头, 李茂贤说这是樟木,完全沉在水下的可以捞出来用,这种泡过水, 又浮在岸上的大半已经不能再接着使用了。   他也说不上道理来,只是老木匠师傅们都是这般传下来的。   李青文想, 可能是水下氧气少,限制了一部分微生物,可能对木头没有那么大影响。   最终,这块木头露出的这部分还是烧掉了。   一个个爬犁上装满了石头, 所有人往回返。   离开时, 李青文看了一眼江对面的山,想着下次再来时,可能就是另外一个雪季了,天暖和之后,这条江化冻,太过宽大, 又没有桥, 半年之内是没法过去了。   这个时候想想,江河被冻, 好像也有便利之处。   这次回到家, 李青文就没再继续跟着去挖石头,把去年秋天冬天在森林收集到的种子, 以及京城买回来的, 拿出来开始育种。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忙了,娘亲、嫂子还有姑姑都会帮把手。   筐子里的菜不论大小再次被拔了出来, 温水泡过的种子摆满了角角落落。   读书、练字、练箭、照看种子,得空就去找周从信打听出江淙和那些官兵出去寻人可有啥消息。   齐敏和老孙他们在营地时, 还会指点李青文一些拳脚。   李青文终日忙的不可开交,陈氏看不过眼了,推着他出去透气。   不想让娘亲担心,李青文便去外头走了一圈。   京城来的人走遍方圆百里,根据风水山形和防御要势已经选定了边城建城的地方,在营地以东八里之外。   李青文去看新址看了一眼,那里有人在清理积雪和杂草,今年比往年暖和的早,冻土也会早化,就能提前开始挖地基了。   一起住了三四年,这些官兵几乎都认得李青文,告诉他,先建内城,内城方圆三里,城门和衙署啥的都已经画在纸上了,就等着天暖之后开工。   同官兵们说了一会儿话,李青文背着风往回走。   营地外南边远远的有几处冒浓烟的地方,那是郑准带人在烧石灰,石灰窑离砖窑不远,干活的人很多。大家都不惜力气,虽然知道郑准不是啥官,但懂的多,更值得大家伙的尊重。   李茂贤和郑准脾气很对,郑准现在时不时就会来李家吃饭。   砖窑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烧,烧出来的砖堆成了好几座小山,以后这些砖窑也不会停,大家伙都想,搬进新城时能住进砖瓦房子,青砖且得烧。   出去走动的多了,这日李青文早早的便有了困倦,再加上家里的那两个不安分的出去玩了,没人嚷嚷,他便睡了一觉。   睡着睡着,李青文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腿上,脚上、胸口……手还有脸上好像放了一个个重重的毛垫子……   费劲的喘了口气,李青文睁眼,就看到鼻子下面坐着一个毛嘟嘟的屁股,随着他的一呼一吸,白色的软毛被吹出一个迷人的小毛坑。   李青文闭上眼睛,他应该是做梦了。   就在他准备心无杂念的继续睡的时候,脸被又热又软的东西舔了一下,耳边还传来狗崽的支吾声。   再次睁开眼,他对上了一双褐色的圆豆眼睛,毛屁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个小脑袋长满了黑白相间的绒毛,黑色的小鼻子试图想要拱他的脸。   李青文忍不住抬手想摸一下,但是手臂却很沉,他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被子上跳下来,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好几个毛团子向他的脸围了过来。   这些毛团子有的是灰白色,有的棕色,一个个歪着脑袋看着李青文,李青文从它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好奇”两个字。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了两声狗叫,声音有几分熟悉,李青文一愣,抱着站在他身上的狗崽坐起来,然后他就看到,被子和炕上,站或者趴的多了十几只小狗崽……   他一动,炕上这些小东西都兴奋的扑上来,想跟李青文玩耍。   李青文正在沉迷于招待这些小客人,听到西屋的动静,陈氏过来一看,就看到儿子正在跟小狗玩的欢,忍不住笑道:“啥时候醒的,你朋友来家里找你了,我本来想唤你一声,他说不急……”   李青文袍子都没穿上,手里抱着六只,腿上扒着好几只,舍不得它们光滑的毛被弄脏,他一步一挪,带着一众毛团子来到了东屋。   刘和正坐在炕上喝茶,回头看到他这般,笑道:“它们可真喜欢你。”   把一只只抱到炕上,李青文坐在刘和对面,“手好了?没甚大碍了吧?”   刘和点点头,“好了。”   “把你们部落的台子弄个洞,你们族里的人知道了不?”李青文还记着这事。   “不是弄坏了。”刘和手握着粗糙的杯子,道:“原本就是那样的。”   关乎部落的一些秘事,刘和并没有解释太清楚,只让李青文放心,他们并没有破坏族里的圣物。   刘和他们部落盘踞在这里许多年,算是正正经经的土著,有件事李青文早就想问他了,“我们营地的官兵巡视很久没有回来,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刘和皱眉,缓缓摇头,“我们也巡山,不过大都在森林附近,并没有看到过他们的踪迹。”   就如江淙所言,巡视的人迷路可能并不是迷路,多半是遭了难,但是一个人都没逃出来,细想越来越觉得不安。   李青文一直怀疑这事跟那个神出鬼没的罗车国有关,刘和心事重重的道:“除了罗车国的,你也要小心普句人,那个被抓走的皇子又平安的回来了。”   李青文愣了一下,“从、从京城偷着跑回去了?”   京城重地,防守就如此的不堪?!   “不,他是被普句人用美人和珍宝赎回去的。”刘和道:“你们之前的那个老皇帝太糊涂了,他手下的人还贪心。”   李青文一句话也说不出,刘和呆在深山老林,知道的比他这个去过京城的人还多……   李青文问他们部落如何,有没有再碰上罗车国的人,听说林秀芸和他们族人也一直下落不明,心里沉重。   刘和正色道:“其实,我这次来,除了道别,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李青文愣住了,“要去哪里,以后还回来吗?是被罗车国逼迫的?如果这样,你们部落可以和我们营地联手,一起对付这个敌人。”   好不容易才结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实在有些舍不得。   “我们部落以放养鹿群为生,本来就要走动,并不是为了躲避罗车国。”刘和喝了一口茶水,道:“这次离开,主要是应对今年的寒日。”   “寒日?”李青文不是很明白,但听着就觉得心里不舒坦。   “我们族人常年根据风向和地衣、苔藓的而驱赶鹿群,经久以来,族里懂得识看天象,族长和长老都推测今年可能会遇到大寒,必须早做准备。”   这也是刘和来这里找李青文的第二个原因,他知道李青文这些人以种植为生,同样害怕剧烈变化的天气,担心他们被打个措手不及,所以才来特意来叮嘱告诉。   李青文他们才到边城来几年,根本不知道这边的天气到底是甚么样子的。   好嘛,官兵丢失的事情还没有眉目,又多了这样个惊天消息,李青文的眼角眉梢仿佛被巨石压着,抬都抬不起来。   “谢谢你。”李青文对他真的是万分感激,刘和真的是给了自己很多帮助。   “不用客气。”刘和语气真挚的道:“我们族长来时同我说,下次回来时,希望你到部落做客。”   “一定,一定。”李青文也真的想要好好的登门道谢一番。   刘和也不知道这次离开后多久才能回来,他们都是逐风而走,所以他这次没有立刻离开,准备在李青文家住一晚。   营地外头的孩子们都炸锅了,黑压压一群都围在李青文家院子外头,一双双眼睛盯着门口那些大大小小的狗,不管多好奇,也不敢上前摸一把,这些狗大的吓人。   李青文出来后才发现,那堆大狗兄弟都来了,两兄弟大脑袋一拱,李青文都站不住。   刘和这次来,雪车上带了一到三个月的狗崽二十多只,说是顺便领他们去泡暖河,出来放放风。   这些调皮的狗崽,一半跟着他跑进了屋子里,另外一些蹲在雪车上,虎视眈眈的审视着外面围着的孩子们。   李青文抱着那俩兄弟的头摩挲了一阵子,然后把一条条狗鱼拖出来,砍开给它们做食物。   期间,大狗还算是矜持,小狗崽一个个的扒着他的皮袍就往李青文的身上爬,爬到肩膀上,老实的蹲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四周。   一只只看上去挺威风,但站一会儿,它们就会被后面的兄弟扒拉到地上,像是球一般滚一会儿,才能爬起来。   李青文的身上成了狗崽的乐园,他自己怎么摸都摸不够,一直让刘和多呆几日。   这里离森林不近,刘和不敢多逗留,想了想,道:“它们喜欢你,想要留下也行。”   李青文大喜,立刻就不磨刘和了,转头就跟狗狗们团团转起来。 第157章   营地的官兵和流民, 还有村里的男人大都在挖石头的路上,营地里外都很空。   李青文仔细问了关于寒日的事情,虽然他家现在满仓库都是粮食, 但是农家人种地很辛苦,天生就得看老天爷的脸色, 这是永远改变不了事情。   而且,这不单单是他家的事情,也同样关乎营里营外几千上万人。   刘和有记忆以来经历过五次寒日,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李青文。   根据他说的, 李青文感觉像是强冷气流引起的大风、强雪和寒潮, 知道今年必须提前早做好准备。   刘和连日赶路,也是一脸疲态,吃完饭,李青文让他早点歇着,自己戴上帽子从屋子里出来。   一群大狗和小狗都在避风的柴禾垛旁边,它们身上的毛又浓又厚, 忍受不了屋里火墙和火炕, 就在外头窝着。   李青文敞开皮袍子,几个精力好的小家伙便迈着小短腿爬到他胸前, 陶盆里的鱼肉还剩下一些, 它们应该是吃饱了。   原本窝在大狗肚皮下,一个个小脑袋从里面钻出来, 眼珠子发亮的看着李青文, 李青文一个个的摩挲过去。   那对兄弟大狗转头看他,李青文低头问他们喜欢大鱼吗, 当然没有得到回应,但李青文觉得他们应该喜欢吃。   他在外头蹲着给狗梳理半天毛, 陈氏忍不住出来,喊小儿子回去睡觉。   原本正在打算在外头睡睡袋的李青文没敢忤逆娘亲,离开了这些毛嘟嘟。   一夜无话。   第二日,李青文和娘亲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刘和,刘和很喜欢这些没吃过的菜色,更喜欢吃稻米,听说李青文一直尝试在边城种,告诉他一定要种好,那样以后他就可以交换回来给族里的人吃。   他们部落以肉食为主,早就习惯了着那样的吃食,但依旧没能抵挡大米的香气。   吃完这顿丰盛的饭菜,他们短暂的相聚便到了尾声。   陈氏和姜氏把雪车都给装满了,一袋子干粮,一袋子稻米,剩下的都是各种肉,刘和部落不缺肉,是给这些大狗和小狗路上准备的。   知道他们部落也会种药材,李青文让刘和等等,跑去找周瑶,从她那里拿了许多成药,又把家里的菜籽给刘和装上,让他拿回去种种,看喜欢吃哪种。   啥都想要带,但雪车只有一个,只能尽量掂对。   刘和是上午离开的,走的时候后面呼啦啦一群人,李家人是送他,剩下的那些孩子都是送大狗和小狗。   雪车一动,这些小东西都扭着屁股跳到车上,走着走着,有的又跳下来,围着李青文的靴子开始转。   这时,有一只大点的狗姐姐下来驱赶它们回去,结果它赶回去一堆,车上又跳下来好几只……   小狗崽像是流水线的毛团子,不停在雪车和李青文之前来回颠哒。   也不知道它们是觉得好玩在撒欢,还是真的想跟李青文多呆一会儿。   刘和真的说话算话,他走远了些,看到还有三只小狗没跟来,真的就没再招呼,跟李青文道别,叮嘱他好好养着这三只。   李青文高声回应,让他放心。   结果没跑多远,雪车上又跳下一只,正是那只为弟弟操碎心的狗姐姐,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才站起来,冲着刘和还有车上的狗弟弟们叫了几声,然后向着李青文跑来。   还以为她是来要弟弟的,李青文默默的把那三只给抱起来,以此表示自己的态度。   远处的刘和并没有停,径自走了。   那只狗姐姐的跑到李青文脚下,扒着裤子往他身上爬。   李青文看刘和没有回头的意思,腾出一只手把它也抱起来。   狗姐姐到了他的怀里,挣扎的伸出爪子,照着另外那三只“啪啪啪”一顿拍,那三只毫无反抗能力,扭着毛脑袋躲。   李青文从它气呼呼的眼睛中,竟然看到了“怒其不争”的意味。   就这样,送走了刘和,李青文得到了三只狗崽和一位狗管家。   边城营地北方,一片皑皑白雪之中,有一道长长的雪道,雪道之上,行走着骡马和人。   这些正是挖完石头回来的人。   李青风正跟着爬犁走,不经意的抬头,突然看到前面有个身影很熟悉,不由得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   想了半天,印象依旧有些模糊。   他把骡子的缰绳绑在前头的爬犁上,跟前后的人说了一声,让他们帮着照看一眼。   然后,李青风大步往前走去,他本来想拍拍前头的人,看看是哪个,结果手还没落下,就见前面的人像是受惊的兔子,“嗖”的一下跑了。   他这一跑,李青风骤然就想了起来,眯了眯眼,足下发力紧追不舍。   地上都是雪,根本跑不过,追的落后一步时,李青风一个大鹏展翅跳起来就把前面的人给扑倒了,他死死的压着人,咬着后槽牙道:“你要是不跑,我还没认出来你!”   从小到大,他没追上的人就一个,可不是记的死死的。   赵小五立刻喊道:“好汉饶命!”   李青风按住他,“你不是在范阳城做小贼,怎跑到我们边城来了?”   赵小五愣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方才在老老实实的牵着牲口,听到有人在背后,脊梁骨一凉就跑了,自己啥也没干呐。   腰摆刚硬,再听李青风这话,登时又酥软了,“李四哥,我、我冤枉……”   他是认得李青风的,但却不记得俩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了。   他俩在地上滚作一团,旁边的人还以为打起来了,便喊李青瑞,李青瑞过来时,就看弟弟正在审赵小五,当初在范阳城客栈是不是想要偷他们的东西。   赵小五这时才勉强想起来,当着李家哥俩面,不敢撒谎,扇了自己几个嘴巴,说自己当时兜里没钱,想顺两件差不多的东西拿去卖,他诅咒发誓说自己绝对不偷贵重的,只想弄几个小钱,不想被打死,也不想进大牢。   他当时靠近马车,也是瞧李青风他们东张西望的样子,是外乡人,又看到了那一张张露角的皮毛,所以手痒痒了。   这话倒是没掺假,赵小五只是个小毛贼,胆子也不大,只会些不入流的小偷小摸。   李青瑞听李青风说过这事,没想到那个被弟弟一直惦记到现在的人竟然是赵小五,简直哭笑不得,这人两次偷偷摸摸都被抓住了,就这身手还敢吃这碗饭?   赵小五一再表示自己已经金盆洗手了,李青风才松开他,站起来后,他道:“我这条命就是李大哥和江大哥给的,他们两个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后一定听两个大哥的话。”   李青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赵小五一个劲的作揖的怂样,他也就不想动手了,只是警告他以后老实点。   赵小五比李青风大,但还是一口一个四哥的喊着,让他以后有事一定指使他,千万别客气。   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李青风对他反而生出几分好奇来,问道:“你干这一行,都会啥本领。”   他听说过一些飞天大盗的故事,传说中那些人飞天遁地,连皇宫里的宝物都能偷出来,官府拿他们都没办法,李青风知道偷东西不好,但他想学那传说中的本事。   这么多年,李青风就看到并抓到这么一个偷儿,而且还是在范阳城这种大地方混过的,想要向他讨教一下。   赵小五从小就是看人脸色长大的,他瞧出来李青风是个不拘小节的主,这么问也不是羞辱他,而是真的想知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我的看家本事是开锁,只要是我看过摸过的,一刻钟之内都能打开。”   李青风眼睛兀然亮了,伸胳膊搂住他,“教教我!”   赵小五皱着一张脸,“李四哥,我已经改邪归正了……”   “又不是让你偷东西,只是教我开锁!”李青风说道。   马永江气喘吁吁的过过来,他听说李青风跟人打起来了,想要过来帮忙,结果一到,发现他跟赵小五俩人搂在一起,还一脸的笑。   不知道是打完了还是打服了,他踢踢踏踏的又往回走。   待拉石头的人回来,李青文就把刘和告诉他的事情跟爹和族里村里的人说了,庄稼就是农家人的命根子,风霜雨雪都跟他们的命连着,这是大事。   同时,李青文也去找了周丰年,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别说营地这些人,还有那么多牛马和骡子,这些牲口的草料都不是个小数,他养着那群不干活的羊就知道了,那是真能吃!   老农都知道天气无常,听说这个事情,个个眉头紧锁,除却杨树村的那些人更是哭丧着个脸,他们就指望着今年种地能收粮食呢,咋就碰上了这事。   李青文手里有早熟高粱种子和荞麦,心里还是有几分底气的。   荞麦这些人没咋见过,李青文也没打算拿出去,自己种。   产量低的早熟高粱,是李青文这些年提前收,单独打,一代一代特意选出来种子,当初顾忌的就是边城这边的天气,没想到竟然还真的用上了。   李青文只觉得很无奈。 第158章   一天晚上疼醒好几次, 外头天还黑着的时候,李青文还是如往常那般醒来了,实在是太饿了, 肚子仿佛被掏空了一个大洞。   入春以来,他个子又蹿了一截, 一天到晚吃四五顿饭,就因为这个,家里小锅里长期炖着骨头和鱼肉还有剥了皮的鸡蛋,李青文起来就能垫肚子。   因为等下要活动手脚练箭, 李青文只吃了三成饱, 然后拎着盆子,跟大哥和小四哥出去牵马去河边喝水。   家里的马太多,提水回来饮费劲,每天早中晚,他们都会一人牵着好多马去河边浅水处。   这里一开始并不适合骡马饮水,是李茂贤带着人挖了一大片地, 才引出这么一坑水来。   冬天的时候还好, 小马和马驹不用太管,自己就会跟着大马屁股后面, 现在地上雪化了, 有枯草和冒尖的青草芽,它们边走边吃, 就很懒散。   这时, 那四只狗崽就会跟着跑出来,它们从前好像是看过自己的爹娘帮着赶鹿群, 也似模似样的冲着啃草的马叫唤,催促它们快点走。   虽然叫声略又几分稚嫩, 但效果还是有的,才几个月就这么能干,又长的恁好看,不单李家人稀罕的不行,它们也深受营地内外女人和孩子的喜欢。   它们的腿短,脖子短,李青文可不敢让它们跟马一样站在河边泥巴中喝河水,用盆子从河里舀水,然后放在地上,它们四个便颠颠颠的跑过来舔水。   三只小的调皮,喝着喝着就玩闹起来,有一只掉进了盆子里,全身弄湿了,好不容易出来,和另外两个兄弟合力把盆子拱翻了。   然后狗姐姐毛毛伸爪子就开始教训它们。   盆子翻了以后,李青文就不再给它们舀水,这个时候多半是喝够了,没喝够也不要紧,家里也有水盆子。   这边马喝完水,帮工的吃完饭便赶紧到河边来,接过李青文手里的马,牵回去套车,然后拉着犁杖什么的去地里。   春种已经开始了,帮工的人特别多,李青文不用去地里,饮完马,天还是淡淡的灰色,他穿着薄衣服从家里往新城那边跑。   比他还精神的是地上那四只,虽然才几个月大,但好动的很,每日跟李青文跑十几里地,还有精力同他各种戏耍。   新城这边在挖地基,旁边堆着石头和青砖,东南西北都有几处池子,池子里冒着白烟,里面是水和石灰,石灰在水里熟化好,之后才能砌墙。   李青文从来不靠近这些池子,也带着狗崽离远些,生怕它们对那里好奇。   这么早,郑准和陈文也在,他们不看着,干活的流犯和官兵就会想法设法的偷懒。   昨天没睡好,李青文跑到这里出了许多汗,不用他开口,陈文便问道:“你蒋大哥他们去边岗了没?”   李青文:“昨天一早走的。”   近千名官兵出去搜寻了两三个月,依旧没有找到那些失踪的人,连尸体和其他痕迹都没留下,最后林将军决定在营地以北六百到一千里设立边卫岗哨,每个岗哨几十人不等,瞭望军情,及时发现敌情并通报。   这些边卫岗哨大都是官兵,也有江淙和蒋立平他们这样厉害的流犯。   边卫岗哨一设立,江淙直接留在了北面,都没有回来,蒋立平他们被抽调过去三十多个,昨天跟随着官兵已经出发了。   方氏娘三个刚跟蒋立平团聚三个月,结果又分开,不过这个隔几个月就轮换,去边岗的流犯有特殊的照顾,杂活和粮食还有草料什么的不用交,除了没有俸银,基本上和官兵没甚区别。   陈文又问:“你啥时候去京城?”   今天春天,京城押送的流犯到了十几拨,听说后面的还有不少,从过来的差役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不到三个月,便重开了科举考试,天下有才之能都可以应试。   李青文把汗湿的头发往后撸了撸,道:“可能要明年,我二哥来信说,在帮我寻合适的地方读书。”   “好,还是读书好。”陈文道。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李青文带着狗崽往回跑,到营地时,天亮了,活动一下手脚,先练三刻钟的箭,等到营地外,已经有一群小孩子拿着铲子和盆子等着他了。   然后,李青文就带着这群孩子,浩浩荡荡的去地里。   靠近河边有几亩单独的田,田里都是一到两年生的树苗,既有桦树、杨树、松树、油果子树,也有榛树、野核桃树、柳树和橘子树等等。   这些树种有的是从森林中搜集到的,有的是买的,多的已经是不是李青文一个人能弄的了的,还要家里人还有村里的帮忙。   李青文带着这群孩子,把树苗挖出来,移植到他们前些天挖出来的树坑中,然后填土,给每个小坑里都浇满水。   这些树坑也不是随便挖的,河两侧的边沿栽杨树、柳树,能固土,每块田之间的空隙栽种桦树,好看又能区分家家户户的地,田地以北的大片空地,栽种成片的松树、桦树、核桃树和橘子树,这些既能挡风,防止水土流失,果子又能吃。   河边和田间不用说,成片的林地,李青文不敢自作主张的种,他去请示过周丰年,得了林将军的令后,专门有人过来划出了地,他才开始干活。   小孩子们干活都很认真,一棵棵小树苗栽下去,动作都很小心,不单是知道这些树长大以后能结果子,也是因为他们栽树跟大人种地一样,算半天的帮工。   边城的春天太短暂了,短的让人恨不得没日没夜的干活,这点的日子用来种地都忙不过来,李青文想要种树,一个人肯定不行,只能找小孩子。   七八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有点力气,但种地还不行,能挖挖小坑,提点水,栽栽树啥的。   李青文一边干活一边看着他们,让他们隔一会儿歇一会儿,不能累坏了。   去年大半逃荒来的人都从李家借了许多粮食,每家欠了很多日子的工。这一开春,有的人在开垦新田,种自己的地,有的在帮着李家种田还工,小孩子栽栽树就能顶一个大人半天的工,而且还管饭,实在是很划算。   辰时,陈氏和姜氏还有李茂玉娘三个回家烧火,把蛋汤和高粱饼子做好,汤放在桶里,饼放在盆中,一摞摞的碗也半躺在陶盆中,挑着桶,拉着车送去田间。   随着几声吆喝,干活的人停下来,解开牲口的夹板,让它们歇一会儿,然后一群人到地头来喝汤,吃饼。   早上起来的太早,干体力活肚子容易饿,这个时辰必须得吃一顿,要不干不到晌午就头晕眼花了。   李青文领着一群小孩子,洗干净手,也去地头吃东西。   过完年,鸡圈坏了,上千只鸡跑了满营地,林潭将军出来时踩到了鸡屎,便让他们把鸡圈给挪出来。   这些鸡一半充公了,一半是李青文家的,官兵在营地外头修了一个大大的鸡圈,李家也着人用桦树皮、麻绳和木桩子圈了大一片地。   不是他们偷懒,而是那个时候忙着春种,实在没法盖鸡圈。   每天鸡都能下很多蛋,基本都进了这些干活的人肚子里,重活必须吃好的,要不撑不住。   春天不能捕鱼打猎,鸡蛋是唯一能吃到的新鲜荤腥了,咸鱼和腌肉不算。   每个小孩子都分了一大碗蛋花汤和一个甜饼子,甜饼子里面是高粱糖,饼子还是热乎的,咬开一角,褐色的糖汁便淌了下来,小孩子赶紧用嘴巴给堵上,一个个吃的美滋滋的。   李青文也早饿透了,他喝了一碗汤,和三张饼,引得地头的人频频看过来,“仔儿这饭食没白吃,个头每天都能蹿一蹿。”   李家几个兄弟个子都不矮,李青文之前长过一次,这一回更猛一些。   歇了一刻钟,大人们纷纷套上牲口开始干活,一匹匹野马在田地间走动起来,犁杖之后,是手脚麻利的女人在点籽。   个头矮小的野马出乎意料的能负重,有耐力,它们耕地比营地的战马要厉害一些,跟骡子差不多,一天能耕好几亩地。   跟人一样,春秋的时候,牛马吃的都是精料。   待小孩子们都吃完了,并且添光了手指头上糖汁,李青文带他们继续去栽树。   才刚把一棵桦树苗种下去,李青文就觉得有人在看他,回头一瞅,一个纤细单薄的女孩站在不远处。   “陶姑娘!”李青文冲她挥手。   陶若凝顺手帮着一个小孩子把水提过来,道:“种这么多树做什么?”   “用处可大了。”李青文道:“能挡着风,涵水固土、当柴禾、成木材,吃果子……数不过来。”   陶若凝,也就是那个用画跟李青文换粮食的女孩,一直遵守当初的约定,每个季节都会给李青文送来几副画。   小孩子扶着树苗,陶若凝往里填土,她看着李青文问道:“这得多少年才能长大?”   “快,很快的。”李青文抹了抹头上的汗,从前他也这样发愁过,后来看到路上那些栽种树苗茁壮长大,他心里就有数了。   看着李青文满脸希望,陶若凝没再说什么,跟着一起栽了起来。 第159章   快到正午, 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李青文让小孩子们赶紧回去,他帮着陶若凝去河边提水。   陶若凝今天有点精神恍惚, 李青文都把水挑上了,她才连忙说不用了。   “我去营地里找蒋家嫂子, 正好顺路。”李青文这般说道。   营地里这时空荡荡的,陶若凝爷孙两个住的房子稍小些,这个还是马永江找人一起盖的,李青文往这里拉过两车柴禾, 还记得路。   只将水放在门口, 李青文便站住了,陶若凝把拎着两桶水进去倒入缸里。   看着陶若凝的背影,李青文不由得想起前天的事情。   那时马永江收拾好东西准备要和蒋立平离开营地,他跑来找李青文炫耀一通自己的新衣服,然后让李青文猜是谁给他做的,看他那嘴巴都咧到后脑勺的样子, 李青文用脚趾头都能知道是谁。   为了让他多得意一会儿, 李青文先是猜他娘,马永江摇头, 说是营地里的, 李青文猜是蒋家嫂子,还没说第三个人, 马永江就忍不住了, 说是陶姑娘。   说完,马永江先是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 然后又再三给李青文说,他离开以后, 照看陶若凝一二。   李青文点头,他便转身去找李青勇了,然后李青文就从他嘴里听到同样的炫耀的话,他也让李青勇猜,李青勇翻白眼说是陶若凝,他便惊讶的问怎么知道的,李青勇说他刚才听到了……   倒完水,陶若凝再将木桶拎出来还给李青文。   李青文拿着木桶没有立刻走,问道:“陶姑娘可是遇到甚么难事?”   既然答应马永江要照看人,他得说到做到,刚才问过了,陶爷爷的身体没有大碍,那可能就是她自己的事情   陶若凝看着他,不答反问道:“你真的相信江淙他们以后能恢复自由身?”   李青文点头,“当然了,他们又不是犯的十恶不赦的大罪,在边城这么勤恳的做事,功劳和苦劳都有,早晚有一天能洗脱罪名。”   给户部捐银子的事情,只有李家极少数的人还有江淙他们知道,李青文也不知道马永江有没有跟陶若凝说。   说完,李青文突然想起来,这话陶若凝从前跟他送画的时候也问过一次,这是第二遍了。   这样的回答陶若凝是第二次听了,她苦笑道:“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吗,新皇帝登基,那么多人都被问罪,诬陷我爷爷的那个狗官却是连升两阶。”   “别这么早就丧气。”李青文安慰道:“只要他不是个好东西,早晚有一天会露出破绽,你和你爷爷都好好的,找机会伸冤,肯定有一天能沉冤得雪。”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陶若凝看着他,眼中的绝望看着让人都揪心。   “会的,事在人为。”李青文连连点头道:“你把状子不都写好了吗,我听马永江说,他写信回去也托人问了,你若是信得过我,也给我一份,我可以找人打听。”   陶若凝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给马永江他们奔波已经操了许多心,我爷爷的案子不能再麻烦你了。”   李青文也不强求她,只道:“你不给,我回头自己问马永江。陶姑娘,我爹说,人这辈子不会一直顺遂,大都是坑坑坎坎,你们爷俩现在栽倒坑里,只要咬牙忍过去,以后可能就好了。”   接连被比自己年纪小的劝慰,陶若凝终于笑了,“谢谢你,马永江也是这么说的。”   李青文摇头,见她看上去好些了,才开口道别。   到三间土房子那里,方氏在忙着给地里干活的男人做饭,李青文去给她的菜地浇水,顺便把自己的手脚给冲洗一下。   这块菜地是他从前种的,旁边特意用石灰撒了杀虫子,现在是一块熟地了。   “不用忙了,仔儿,晚上再浇就行。”方氏拉着他进屋,看李青文脸皮晒得通红,忍不住道:“青卓不是让你好好看书,就别出去忙活了。”   李青文嘴上应着,可种不完树,他才不会歇着。   方氏从来的差役那里收到了老家的家书,一边做饭一边絮叨老家的事情,李青文在旁边洗腊肉,切好,放在水中蒸。   听到秦冬梦的名字时,李青文手里的菜刀顿了一下,他还没忘记,秦冬梦想知道江淙喜欢的是谁……   从京城往回走时,他好像没怎么跟江淙在一起呆多久,一直想问都没机会,结果到了边城后,闹了那么一场,就把这事给搁下了。   那个时候,他敢信誓旦旦的说江淙没有喜欢的人,现在却不能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可能也不是那么了解江淙,不能断言。   现在都不知道江淙人在哪里,这个事情可能得拖一阵子了……   方氏半天没听到李青文的回应,转头看着他在出神,一个字不敢说了,怕他割到手。   老孙等人早回来两刻钟,他们几个岁数大些的没有去边岗,就留在营地这边种地。   原本李青瑞和李青文一直喊他们过去一起吃,但老孙他们看李家帮工的人太多,陈氏她们几个人都忙不过来,便就在营地用饭了。   这边饭菜做好,李青文便回家了。   帮工的大人和孩子有不少,李家院子里摆着桌子,每张桌子旁边四条凳子,上面坐的都是人。   李青文在家里已经许久进不去后厨了,家里的女眷一个个都推着他去屋里,想看书看书,累了就躺一会儿。   下午上山,先挖坑,周瑶还有周丰年也来了,李青文教他俩挖多大的坑。   天气一暖,靴子都捂脚,大家都换上了方便的布鞋,周丰年怕是没穿过这样的布鞋,踩着铁锨脚心疼,顶着大太阳还带着帽子,鬓角淌出两行汗。   但是他生的俊,即便现在模样,眉眼间也可能瞧出几分矜贵来。   李青文真的佩服他,竟然这帽子从过年到现在都没摘下来,他多盯着那帽子看了几眼,周丰年就防备的瞅着他,“看甚看,还不快干活。”   李青文都担心周大人中暑,想要劝劝,旁边的周瑶却扯着他到一边,小声道:“你可别乱说,上次周从望去我那里问有没有让头发长的快的药,不知道咋让周大人知道了,可发了一顿火。”   李青文:“……”   他真的不知道周丰年是爱惜脸面,还是爱头发如命……总之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   但是,不管咋样,现在周大人使这把铁锨倒是很利索,挖坑比那些小孩子干的快多了。   为了让他能更好的干活,李青文晚上向姑姑要了两块头巾,就是那种能把头发和脑袋包住,避免吹上土的布巾。   这种头巾的好处是可松可紧,自己随时都可以调节。   听说是给周大人,李茂玉还特意挑了两块料子好,颜色素淡的。   李青文拿到后给周从信送去,第二天,周丰年还真的扎上了头巾出来干活,漫山遍野,他脑袋上的布巾扎的最好看。   后来李青文才知道,周大人拿到布巾后自己弄了半个多时辰,觉得满意了才扎出来。   周丰年在这栽了几天树,又去种地了,周从信扶犁杖,周从望点籽,周丰年平垄,打滚子。   而且他们三个人种的是新来的地,虽然只有两亩,但也挺让李青文意外的。   毕竟他们不愁吃喝,没必要新开垦地。   还是周瑶告诉他,周丰年和林潭前阵子意见不合,林潭想要早点把新城盖好,周丰年说今年年头不行,得多在庄稼上下功夫。   根据上报,林潭已经知道,北方有一股来者不善的势力,他想早点建好城墙,应对不测,而且,也算过,营地仓房的存粮也不少,省着点用,即便受灾也能挺过去,所以才敢集中人力建新城。   周丰年的判断是,敌人不可能短时间内攻过来,粮草是最重要的,城池啥的反倒是其次。   最后,周丰年让步了。官兵和男流犯大都去建城,所以山上种地的,除了逃荒来的百姓,多半是些流犯的女眷和孩子。   李青文更赞同周丰年一些,自古以来,朝廷的兵役徭役都不能妨害农时,实在不该贪图早这半个月一个月,更何况边城这种没法得到别的地方补给的极北之地,保证自己的粮草比城池更重要些。   而且,李青文也认为,那些士兵的失踪,林潭应负失职之过,明明早就跟他说过罗车国的事情,巡视时竟然没有增派人手或者弄出其他应对手段来,现在想要用盖城池来亡羊补牢,只怕补错了地方。   但是,他想啥也没用,林潭是将军,他才能说的算。   李青文的树还没栽完,家里的地却种完了。   跟往年不同,今年种的最多的是荞麦,三四斤种子一亩地,种了四百亩,然后还有三百亩早熟的高粱,二十亩黍子,三亩稻子。   荞麦最好种,不要犁太深,点完籽之后平平垄沟,滚子也不用打,省时省力。   这玩意长的还快,从种下到收七十多天就行,别的庄稼错过了雨水,长不成庄稼了,重新把地翻一遍,再种荞麦都来得及。   这些地里没有新开垦的,一部分是李青文从前种的,一部分是江淙他们的,三十多个人去了北岗,地可不能荒着。   除却揣着崽和小马驹,今年家里能拉犁杖的骡马就一百多匹,虽然借出去一些,剩下的也不少。即便不再借营地的耕牛,牲口多,地是种了两年的熟地,再加上帮工的人多,一天就能种一二百亩,很快就结束了春耕。   种完自己家的,马和骡子歇半天,被借出去,李茂贤他们帮着同族劳力少的人家种几日,然后便去新城那边盖城墙。 第160章   种完地, 李青瑞带着弟弟垒鸡圈,看着那一只只低头吃草的鸡,李青风不由得想起桦树林深处那些鸭子, 问李青文啥时候去。   去年放了蜂箱,李青文也想去那边瞧瞧, 恰好这一天早上阴天,便去地里挖树苗,从营地往桦树林方向补种。   马拉着装满了树苗的板车,徐徐的向前走着, 李青风、李青文、周瑶、赵小五、蒋家兄弟等人一边刨坑一边栽树。   阴了一天, 都没下雨,李青文他们继续往东走,到了地窨子那里,雨终于下来,一众人幸运的避过,那些刚栽完的小树苗老天爷帮着浇了。   许久不来, 这个地窨子又破败了几分, 众人在里面给它修整一番,这个地方是李青文他们第一次去桦树林时发现的, 当时堆放了装不了冻肉, 回来时算是救了他们一命,所以对这里格外有感情一些。   现在想想当时的困境, 依旧觉得闷的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江淙,他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回去。   想到江淙, 李青文不由得垂下眼睛。   离开地窨子的时候,那四只在这里留下了记号, 要说出这趟远门,最高兴的莫过于李青风和这三只小的,一个骑马到处疯跑,那三只也是猪突猛进,狗姐姐毛毛跑的更多,它得看着三个弟弟。   毛毛是狗姐姐的名字,因为她浓密厚实的毛是红棕色,是四只中毛色最亮的,便有了这个名字。大弟弟是个桃心脸,李青文取的名字叫桃子,二弟弟和三弟弟都是黑白色的毛,一个叫闪电,一个叫追风,这俩是李青风起的。   一场雨过后,地上的青色更重了几分,密密的草从地里钻出来,多看几眼都觉得目中一片清凉。   虽然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但是包括李青文在内的所有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春天的桦树林,洁白的树皮看上去干净,地上一层层的绒草一般的绿毯子,一直铺到没有尽头的地方。   只一白一绿,就让人看着喜欢的不得了。   春天就是这样,一阵风刮来,淡淡的青草味道都能醉人。   赵小五和蒋家兄弟俩一脸呆滞,这、这也太广阔了。   一众人在林子边缘停下来,没雪的时候出来就不能随时随地取雪化水,他们身上的水都喝光了,李青文教他们在找高大茂盛的桦树上扎个小孔,把捡到的干芦苇杆子插到孔里,然后把油纸叠成锥形,用麻绳把上下两端绑在树干上。   小心钻孔并不影响桦树生长。   这种白桦汁可以喝也可以做糖和酿酒,也能药用,就是收集起来很慢,趁这个时候,几个人开始休息吃东西。   待他们歇息好了,油纸包里也多了汁液,看着李青文喝下了,大家才敢往嘴里倒,清爽微甜,还挺好喝。   李青文喝了大半,剩下的让四只狗崽给分了,它们看样子也很喜欢,只是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多喝,所以才只给了一点。   吃喝好,也歇够了,众人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做记号。   这些年,他们兄弟俩一趟趟的进森林,该学的也都学到了。   从前,李青文都是被江淙他们保护着,这次,他成了保护其他人的人,骑着甜枣走在旁边警戒四周。   他知道这里面有野猪,那玩意可不是善茬。   李青文在前面驱马而行,周瑶坐在板车上看他,自从去京城回来,这人变了不少,个头长高了不说,也沉默了,从前他话可没有这么少,时不时便跟江淙凑到一起唧唧咕咕说话……   看着李青文下马把一只狗弟弟抱起来,眼角眉梢终于动了,周瑶挑了挑眉,江淙走了以后,这人好像大都时候只对着狗笑了。   他们先到了那些粗壮的古树那里,那一片花还没有开,让李青文高兴的是,他放在这的那些蜂箱,除了四个被风刮跑的,其他的都有了蜜蜂入住。   周瑶把蜂蜡都用光了,这才知道那东西是从这里采到的,现在那些古树树干上又流了一层蜂蜡,她拿着扳刀比李青文他们刮的还快呢。   刮完的蜂蜡放到袋子里,看着古树树洞中巨大的蜂巢,众人忍不住想要流口水。   上次割回去的蜂蜜,大家只尝了一口,剩下的拿去京城卖,可是得了不少银钱。   不过现在是春天,还没开花,蜜蜂没有食物,再割蜜那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即便馋出了哈喇子,也只能再等几个月。   李青风无法忍受看的到但不能动的折磨,带着人去找野鸭子了,他这次特意把那只领头的公马带来,让它重回故地,回望一下过去威风凛凛,母马环绕时的威风。   那几个吹跑的木箱子早就被雨雪弄的破烂不堪,找到后也不能再用了,李青文便把那几棵要要砍的桦树扎洞,往外导树液,流大半天,剥掉树皮,锯木头再做箱子。   周瑶没有四处走,她帮着李青文固定木头,好似好奇一般打听江淙的事情,问他啥时候回来,问他家里如何云云。   她问了几句,李青文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周瑶,眼神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戒备。   仿佛没有看到,周瑶眼神飘忽,扭捏了两下,压低声音问道:“听、听说江淙在洪州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你和江淙那么好,一定知道她的事情吧?”   “你听谁说的?”李青文问道。   秦冬梦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清誉很重要,除了蒋立平和江淙还有李家几个人,其他人并不知道她北上的事情。   周瑶一脸无辜的道:“我听马永江他们说的,江淙长的好,身手厉害,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别说洪州,就是咱们营地也有不少姑娘一直偷看他呢。”   周瑶并不知道秦冬梦的事情,只从那些府兵口中听说江淙很得姑娘的喜欢。   李青文打量着周瑶,他很想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江淙”,但不知道为啥,看着周瑶那平时波澜不惊的眼睛带着期盼,他竟然没有敢问出口。   李青文突然想起来,齐敏说,江淙离开营地前,去找了周瑶,是真的有事,还是……   几个月前,他能在秦冬梦面前笃定江淙和周瑶之间没什么,现在却有点动摇了。   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烦躁,李青文道:“这些事情问我没用,你得去找江淙打听,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李青文不想说这个,但平时能轻易看清楚他心思的周瑶这次仿佛没有察觉到,还在说道:“那你觉得我和江淙可有几分般配……”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李青文已经一脸愕然,一个姑娘家家说出这话,那她是、是真的对江淙有意?   心尖扭了一下。   周瑶还在兀自说着,“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爹一直想让我找个人家,不说能不能靠得住,起码留下几个孩子……”   孩子……   李青文又走神了。   他记得蒋家嫂子也说过,洪州那边家里知道他们现在过的不错,也都慢慢安心了,唯独惦记他们娶妻生子的事情,哪怕把孩子接回洪州养。就算他们日后出了什么事情,起码保住了一丝血脉,除了无罪,子嗣是老家那边长辈唯一的指望了。   不明白对血脉如此执着的期望,但想到爹娘平时说的话,他知道对长辈来说很重要。   子嗣真的比本人还要重要?李青文十分迷茫,不能理解。   他想,周瑶是个很有本领的人,也有一颗善心,如果她和江淙……   低头看着被踩歪的青草,李青文道:“江、江大哥只把老家的姑娘当做妹妹,他可能有喜欢的人,但我不知道是哪个。”   “我知道了。”周瑶突然打断了李青文的胡思乱想,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弯了弯,“上次我去马棚找你,你当时突然想问我事情,但没说就跑了,是不是想问江淙到底喜欢谁?”   因为这事他犹豫了半天,李青文一下就想起来了,一脸惊讶的微微张大眼睛,不用开口,这幅神情已经回答了周瑶的问话。   过去好几个月的事情了,俩人竟然一瞬间都想到,只是心情跟那时已经大不相同。   周瑶笑了,歪着头看李青文尚且青涩圆润的脸,“你喜欢我吗?”   李青文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一下被震碎了,脸上写的和嘴上说的都一样,“怎么可能,我把你当成姐姐。”   “那为甚么你会一副不想我被抢走的模样?”周瑶问道,说完,一脸恍然,“哦,我知道了,你其实是怕你江大哥被我抢走!”   李青文一愣,嘴唇动着想要解释。   周瑶却摆手,笑盈盈的道:“放心,你江大哥眼里没我,我也不心仪于他。看你闷闷不乐,我就是想逗逗你,如果不是你听别人都无动于衷,我也不想一直说江淙,还真是个小孩子呢,跟亲近的人分开,可不是会想东想西的。等你以后到京城读书,离的再远些,分的更久些,慢慢就会好了。”   李青文还在寻思她刚才说的话,冷不丁的听到这么一大堆,终于能问出口了,“那你觉得江大哥喜欢的是哪个?”   “不知道。”周瑶回应的十分干脆,“江淙那样的人,身陷囹圄的时候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应该满脑子都是脱罪。你也少操心这些没用的,好好读你的书,哪天当了大官,直接把你江大哥放了,那才是真的为他好。” 第161章   在桦树林时, 李青文和蒋家兄弟叮叮当当的做了不少木箱子,骑马在林子中行走,重新找合适的地方摆放好, 希望蜜蜂分巢后光临这些便利的巢穴,他们夏天过来割一点蜂蜜做为报酬。   傍晚的时候, 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什么在叫,原本拴在树上的野马头领猛的抬起头,冲着声音的方向叫了几嗓子。   这里竟然还有野马群?!   李青风高兴坏了,立刻给头马解开缰绳, 拍着它的脑袋, 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一定要把那些野马给带回来。立功的话,回去立刻换一个月的好料。   野马头领头也不回的跑了,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俨然已经把家里那些后宫都给忘到了脑后。   李青风和李青文等人远远的跟在后面,看到桦树林中有一群散落的野马, 这群马的头领是一匹母马, 公马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匹,还有一半是小马驹。   野马头领在营地里吃的好, 喝的饱, 身体强壮,比刚熬过冬天还在啃草尖的公马厉害多了, 冲进去将种马赶跑, 然后围着剩下的母马尽心尽力的忙活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劳心劳力的野马头领被母马们无情的赶跑了……   筋疲力尽的野马头领被驱赶回来, 四条腿都是软的,叫声有气无力, 野马群自顾自的消失在桦树林中。   竹篮打水一场空,还险些赔了夫人又折兵,李青风十分不解的拍着野马头领的大脑袋,质问它是怎么回事。   周瑶笑的前仰后合,冲李青文眨眼道:“以后有这方面的难处,千万不要乱投医,我这里有药。”   李青文:“……”   野马头领没派上用场,李青风也没闲着,在水边、蒲苇中摸了一筐又一筐的野鸭蛋,灰的白的都有。   这个时节正是野鸭子产蛋的时候,李青风端了无数个窝鸭蛋,他们车上筐子里装满了蛋,他本来就是冲这个来的,准备的很齐全,一层鸭蛋上面撒一层干草,小心一些,走路也不会轻易被颠碎。   春天不能打猎,他可是憋坏了,想着打猎规矩太多,还不如自己把鸭蛋拿回去孵,孵出来养,养大了,想吃就吃,不用管春夏秋冬。   他就是把这里所有鸭蛋都拿回去,也没啥,再过几个月,这里的鸭子还会再下蛋。   除了鸭蛋,李青文还在桦树林中接了几桶树汁,挖了一些小树苗,回去继续沿途栽种。   离开的时候,砍了几棵树放在车上,拉到地窨子那里,用木头修补破破烂烂的外面,咋说这也是他们歇脚的地方,还是得善待。   修缮完,剩下的木头和枝叶也没扔,用石头压在外头,荒原上的灌木不少,但不禁烧,等到冬天,这些就是好东西了。   木头在这里卸下来,再动身就轻快不少。   李青文骑在马上,狗崽崽时而去四周撒欢,时而颠颠颠的跑到甜枣旁边,狗弟弟不停的向李青文伸爪子,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李青文便从马上弯腰,手向下摊开,狗弟弟立刻把爪子搭在他的手上,然后被青文抱着蹲在马鞍上,抖抖身上的厚毛,面目严肃,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   轮流让它们三个上来威风一把,毛毛就比较稳重,它不会主动要求去马背上,李青文要主动抱她,她才会矜持的李青文的怀中昂起头。   在营地和桦树林之间来回走了一趟,这些日子李青文难得清闲了一回。   回到营地后,李青风忙着把鸭蛋一颗颗的放到鸡窝里,让母鸡帮着孵,李青文把剩下的一些树苗栽完,然后便开始在家和新城之间走动。   不光是李青文,营地内外的人都是这般,春种差不多到了尾声,大家来不及歇口气,便开始去新城干活。   除了看书、练字和练箭,李青文白天也要去做事。   无论是官兵还是流犯,亦或者是逃荒来的百姓,几乎整个边城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新城这里,有的在碾磨石灰,有的在拉土,卸土,有的在筛土……所有人都在忙碌着。   墙上的人是最多的。   此时地基的石条都已经垒好了,城墙两边架着着高高的木头板子,众人用铁锨把石灰和黄土混合成的三合土铲到木头板子里面,装几寸土,两两一对人拎着石头夯子,抬起来,扔下去,再抬起来,再扔下去,一下一下,石头重重的砸在土上,将这一层土紧紧的夯实。   这个是最枯燥也是最累的,许多男人已经把上衣扯下来,光着膀子用力,汗水从前胸和后背往下淌。   装一层土,夯一层,郑准时不时往土中插入柳条,这些柳条当做木筋,将会永远的留在土墙之中。   当土墙快要砸到木板顶端,里外两侧的木板就会被拆解下来,重新再往高处竖,然后继续往木板中间扔土……   李青文和小四哥一起砸石头夯子,一开始还觉得不算太沉,等时候久了,次数多了,只感觉两条手臂和肩膀连带着后背的肉都在颤抖,干了半天,脚下的墙越来越高,脑袋也被砸木了。   在墙上干了一天活,李青文回去就提不起笔了,第二天早上,左手端不住碗,右手拿不准筷子,还好娘亲体贴的烙了饼。   俩人把饼放在桌子边沿,只动脖子和脑袋,就能吃到嘴里。   李青文家有一种东西现在可以说吃不完,那就是高粱糖稀,去年李茂贤他们在家里辊压了一个冬天,才把所有秸秆压完,糖稀全都装在土缸里,那些缸都摆在马棚后面,一眼看过去,很是壮观。   所以,现在的饼虽然还是高粱面,但里面的糖可是越放越多,李青文和李青风哥俩蹲在地上。只伸出嘴巴啃桌子边的饼,就感觉里面的糖水一股股的往嘴里流,嘴和舌头得赶紧忙乎,才能不让糖掉到地上。   要是平时,他们这样奇形怪状的吃东西,陈氏定然会唠叨一番,可现在看他们兄弟累成这样,她心疼还来不及。   其实女人的活也不轻省,她们得套车去挖黄土,然后再装回来,建城墙,用的最多的是土,她们一趟一趟,比种田还累。   种地起码知道自己有多少亩,多少根垄,大概多少天能种完,心里有个数,而且有秋收的盼望,还能给自己提提神。   建城墙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啥也不懂,被支使着干啥就干啥,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儿。   不少人都说,还以为建城就跟自己家盖房子的似的,原来根本不一样,自己家才不会没事整这么高这么宽的墙,砸的脑仁都疼。   许多人跟李茂贤说,他当年应该没少受累,李茂贤只是笑笑,郑准也笑,与当年迁都建京城相比,边城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年内城殿宇地基就打几十层,外城墙也是重中之重,做工稍有瑕疵那就要掉脑袋,当初为了警告所有工匠尽心尽力,可是没少杀鸡儆猴,死的人不尽其数。   流犯们不单累,还一直闹出意外,有的砸土把自己脚砸坏了,有的从墙头上栽下去了,还有把自己铲伤的……   出事的大都是刚来的流犯,之前到的那些,种地也稍微练出了些力气,譬如孙永浩,他现在干活十分熟练。   林潭丝毫不在意流犯们受伤或者死,新帝严苛,如果不是百官劝阻,这些流犯脑袋怕是都掉了,既然他们惹怒了皇帝,谁也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也许死在这里还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周丰年也在夯土,他脑袋上的头巾已经换成了一块长丝绸,听周从信说,是用布料裁下来,找针线活最好的人缝制的,扎起来还挺衬他的。   使劲干了几天,那股酸痛的劲儿过去了,每天还是累,但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手抖。   适应后,李青文的练箭重新开始。   原本李青文一天就要吃四五顿,现在在墙上干累了,饿的更快,便去旁边兜里掏鸡蛋和肉干,这两样东西最顶饿,他和小四哥分着吃完,又能干半天。   不想耽误干活,他也就没避人,墙上墙下的人可羡慕坏了,他们偶尔吃一顿肉就算是解馋了,李青文在外头一天就三顿,在家里不定吃啥好东西。   羡慕归羡慕,大家伙也知道没法比,李家有个李青风到处寻吃的,还有江淙等人一直送各种猎物,一年到头不缺肉。   看着弟弟的个头一天一天的逼近自己,李青风有了一丝丝的担心,他每日也会跟着啃一些骨头,吃一些炒松子,希望能弥补过去家里穷,自己落下的那些吃食。   从春末一直忙到夏天,主城门前左右的城墙夯好,里面、外面和墙顶都用白灰浆砌上青砖,土墙被青砖包好,不怕风雨侵蚀,墙体上窄下宽,是稳稳的梯形,底下的石头地基承着墙的重量,墙体十分坚固,刀枪不入。   城墙上有青砖砌成的泄水槽,雨水可以顺利的从城墙上排出。   虽然只单单弄好了一面,但站在宽阔的城门前,看上去是那么的坚不可摧,让人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住在城里面一定很安全。 第162章   因为用土特别多, 河边挖出来许多坑,河水慢慢将这些坑填满,怕小孩子到这里玩耍, 这些坑都去远处挖,像是池塘一般, 一片接着一片。   新孵出来鸭子就被放在了这片水边,它们游动在这一片水上,不用专门喂,会自己寻食, 李青风每日都会过来数一数。   他觉得不够, 纠结了一群人,去河水南边扫荡了一圈,又弄回来一群小鸭子和鸭蛋,这次还抓回来几只大鸭子,不是吃,是让它们孵蛋。   之前弄回来的那些鸭蛋在鸡圈里孵出来之后, 因为长的跟鸡不一样, 小时候可被欺负惨了。吸取教训,这次让它们同族的人孵养, 如果不孵, 就杀了吃肉。   可能是李青风身上的杀气太重了,两只同伴被当面放血后, 剩下的都乖乖的孵蛋了。   每日星星还在天空上, 一家人就得起来喂牲口,不用摸, 也知道槽子里面的精料都吃光了,立刻去抱野草。夏日里, 野草多,但李青文家的大马小马太多了,平时去建墙,回来用镰刀割的几车草很快就会被吃没。   李正明和村里年纪相仿的孩子白天就不能疯跑了,得去外头割草,一堆堆的放在地上,晒蔫吧了也不怕,等晚上的时候,李茂贤带着干活回来的几个儿子,赶车去把那些草堆给拉回来。   村子里的孩子都跟爱护自己家牲口一样照顾野马,他们从小就听长辈说,牲口是顶重要的,能拉车,能种地,有它们下力气,家里才能种更多的地,收更多的粮食,才不会饿肚子。   牛怕春天,马怕伏。春天牛马耕地都受了大累,如果像往年,它们现在一头头的该带着长长的绳子在外面的草地上转圈的吃草,但今年,它们还要拉土,去远处拉石头。   怕牲口累坏,也怕热坏了,每天水和草都得精心的准备着。   青草鲜嫩多汁,它们细嚼慢咽,通常晚上还要吃,吃的快,拉的也多,夏天蚊虫多,必须一早就得把马粪给清出去,要不然招来更多虻蝇,不但马棚味道难闻,马也会被叮咬受伤。   马粪是焖火的好东西,铲出去晒在外头,晒干了之后再对成堆,到了冬天就是宝贝了。   喂马的时候,也要仔细检查它们身上,尤其是套夹板的地方还有马背,如果有磨破的,就赶紧把牲口牵出来,用盐水冲洗磨破的地方,然后抹上药膏。   这些伤口虽然小,但是被蚊虫叮咬后,很容易就感染,偌大的牲口因为丁点大的伤送命,他们这阵子看过不少了。   从前是不抹药膏的,但是一堆蚊虫挤在伤口上,马和骡子用尾巴赶不掉,看上去十分痛苦,李青文就去周瑶那里问药。   这些药膏用老角熬的,是给人用的药,薄薄的一层,盖在伤口上,不但能隔绝蚊虫的吸血和产卵,还能让牲口伤口早点愈合。   受伤的牲口会歇几天,每日露水落地后,让家里的孩子牵着到野外,缰绳接上长长的麻绳,麻绳的一端系着铁棍,找到草茂盛的地方,把长长的铁棍用石头砸进地里,牲口跑不了,转圈的吃这一片的草。   通常半天过来看一次,若是绳子能够到的地方草都吃光了,就把铁棍拔出来,再换地方。   伺候完家里的这些大大小小,李青文又去营地,他练箭,四只狗崽便在旁边玩闹,现在它们的地盘是最大的,不管营地里,还是营地外,亦或者是新城里面,还有远处挖石头的江水边,它们都撒了一泡泡的尿。   才刚几个月的小狗狗就已经表现出很强悍的耐力,只要吃的不差,精神像只小牛犊。   李青文要干活,没办法陪它们一起玩耍,它们就跟着山上割草的孩子一起,在高高的野草中奔跑,半天都见不到影子……   李青文练完箭,去屋里找方氏要水喝,这么早,他进屋没看到老孙他们,听方氏说在马厩,喝完水便过去了。   现在流犯和大半的官兵都在新城干活,老邢头也躲不了闲,白天筛土,晚上伺候牛马,累不说,牛马生病,这才让他夜不能寐。   李青文到时,就听老邢头说,又有三匹马泻肚,是因为贪青了,吃太多的青草,肚子受不了,一直拉稀。   本来好好养着就行了,但每日还要干活,马累着又晒着了,情况不太好。   这不能怪伺候的人不用心,应该青草和草料掺和着吃的,但是上头说,今年天气可能有变,草料得省着点,结果这一省,许多马就受罪了。   老邢头正在给这些马喂米汤,李青文进来后,跟着老孙他们一起清理马粪牛粪。   新来的流犯嫌这里脏,弄不干净,挨了几鞭子后,故意蘸着马尿往牛马身上抹,又脏又臭。   他们人多,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上报上去后,有一个人被官兵打断了胳膊。从那以后,不管马厩牛棚这里什么样子,老邢等人也没再跟上头说过,干活的也都老实了几分,但依旧不咋精心。   他们根本不明白,为啥一个干活的畜生,还要这么精心的伺候,给口吃的,不饿死不就得了?   丑牛俊马,一个顶俩。营地的里的马是给朝廷培育优良战马的,体型都很漂亮,李青文把它们一匹匹的牵出来,用软刷子刷洗身上,舒服了,干净了,它们就会少生病。   当然,马要是好好的,老邢头心情自然就好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眉头把脸都皱到了一起。   很快,李正明他们带着一群孩子也来了,一个个嘴角还有饭粒子,他们看老邢头难受,都过来摸他的胡子,说一定多割草喂马,不让它们饿的生病。   小孩子不懂,以为马是饿的倒下了,老邢头摸着他们的脑袋,耐心的告诉他们,春夏秋冬如何养马,多吃青草也不尽是好事。   李正明知道生病得看大夫,便“噔噔蹬”跑去找周瑶,周瑶昨天炼药到后半夜,被弄醒了以后,两只眼睛费力的睁开一条缝,游魂一般被拉到马厩。   周瑶不是兽医,但是也略懂一些,问了老邢头一些事情,然后回去配药,把药包挎在李正明的脖子上,门都没关,就摸回了屋里。   李青文架着炉子熬药,熬好后,天都大亮了,许多人急匆匆的吃饭,然后去干活,陈氏把饭菜给李青文和老邢头端过来。   林潭虽然执意要先盖城,粮食的事情他也放在了心上,牛马的粮草都在缩减,官兵的口粮也少了,老邢头早就跟李家人一起吃饭了。   他这个年纪,干活这么累再不好好吃,身子骨怕是受不了。   口粮一少,挨骂最多的是伙房的人,谁都知道这命令是林将军下的,但是谁敢骂他,这口气当然撒在做饭的这些人身上。   伙房的一帮人天天挨骂,早就习惯了,他们也骂,因为吃不饱还得干活,天天眼前发黑。   官兵尚且能忍,新来的流犯受不了饿肚子,也受不了毒辣的日头,更受不了这份累,一天晕倒一片,有的是真晕,有的是想浑水摸鱼,歇一会儿。   周丰年来找李茂贤,跟李家借高粱糖,然后干活的时候,大家伙喝的水变成了温热的糖水,虽然肚子还是饿,起码晕的人少了。   这个时候,大家最盼望下雨了,一下雨,不用干活不说,还能去外面采蘑菇,不管咋样,这东西都能吃不是。   夏日的雨后,陈氏和姜氏以及营地外的妇人们,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蘑菇圈,自然是喜出望外,拎着麻袋喊上一家老少,冲去开始采。   李青风是个胆子大的,本来和李青勇他们应该一起去江边搬石头,他们半路却偷偷的绕了一圈去桦树林,割了好几车蜂蜜,特意等到天漆黑了才回来。   一桶桶的蜂蜜被拎下来,李正明和李正亮蹲在木桶旁边,用手指头沾木桶口的蜂蜜往嘴里放,甜滋滋的,真好吃。   李青文看过了,这些蜂蜜每一刀割的都不大。   李青风还跟李青文说,林子北面还有几处花多的地方,让他下次再往北放一些箱子。   他这次走了一个多月,李青文就知道,应该没少在林子里逛游。   李青文也买了一些便宜的花籽,洒在了他们田地北面的小树苗林子里,不过京城那边的花,在边城不知道能活多久,就怕还没结籽就被冻死。   建东西两侧的墙体时,该薅草了,一群人呼呼的涌向田地,李青文白天去地里忙乎,晚上带着一群小孩子提水去浇树。   营地有巡逻的官兵捉到了两只受伤的狍子,但是个头有点小,都是几个月的崽,李青风用腌肉跟他们换回来,把狍子关在羊群的旁边,准备喂养大再吃。   家里的三只狗崽就去看新成员,狍子崽感受到了食肉的注视,吓的直发抖,李青文就把它们三只给抱回来。   本来以为管住这三只混世魔王就够了,结果李青文转头给狍子倒水的时候,就看到一只鸟站在地上,一口一口的从狍子屁股上往下啄毛,一口一撮毛,它不停的啄,狍子呆呆的看着它。   李青文接着给它们赶跑偷毛的鸟。   下羊羔的时候,老邢头病倒了,脸色蜡黄,周瑶给他看病,只给了一瓶子药丸,让他每天吃一颗,最重要的别多想,好好睡觉。   李青文知道老邢头惦记那些牛马,他怕冬天的时候,草料不足,会宰杀那些老牛。   老邢头从小没有亲人,长大后没有娶亲生子,如果不是遇到了李青文他们,这辈子就打算跟牛一起过了,喂养了多年,他同这些牛的感情很深。   李青文知道他的心病,一边守着他,一边寻思应对之策,然后便想到了青储饲料。 第163章   李青文同老邢头还有家里人解释青储饲料的好处时, 北边哨岗传来不好的消息,其中一个哨岗的官兵被掳走,因为长时间没有和其他哨所的人联络, 待寻过去时,发现哨所外面的两具尸体已经腐烂了, 地上沾血的羊皮上写着他们被围攻。   听说这个事情后,李青文心跳停了几息,然后爬起来就跑去找周丰年,周丰年正在跟林潭对北面哨岗回来的官兵问话, 他只能找周从信。   “不是你江大哥他们。”周从信一脸浓浓的倦意, 道:“据那个报信的官兵说的,那些人应该是罗车国的人,他们很凶悍,好再人不是很多……”   要不然北面哨岗可能要全军覆没了。   很快,营地就派出了官兵和粮草向北增援。   看着那些官兵骑马离开营地,李青文低头盯着左手, 那里之前有一道伤, 现在已经不见了,但几个月前受伤事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后悔了, 不应该在江淙离开之前生气的, 只希望江淙和其他人能够平平安安的回来。   “仔儿,仔儿……”   一声声的呼唤叫醒了李青文, 他睁开眼睛, 就看到娘亲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   身上一片酸痛,李青文发觉自己背书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陈氏担忧的看着小儿子, 自从听说北面出现敌人后,便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知道他怕江淙他们出事,离的太远了,想去看一眼都不成。   “咋了,娘?”李青文站起来问道。   “陶姑娘来了。”   陈氏向旁边闪身,陶若凝走过来,她的头上有些湿,手里拎着一个袋子,外面也是湿漉漉的。   这个时候李青文才发觉屋子里有些暗,外面下雨了。   唤醒儿子,陈氏便撩开门帘出去了,李青文让座,陶若凝用布巾把袋子外面的水一点点擦拭干净,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卷厚厚的纸。   这些都是画,不知道多少张,最上面画的是一个大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子栽树的情景,盯着那纸看了许久,李青文才发觉,那个个头最高的,可能是自己。   “我的下巴有这么圆吗?”李青文转头看陶若凝,不解的问道。   陶若凝拿着陈氏塞过来的布巾擦头发上的水,道:“春天刚开始的时候挺圆的,现在累瘦了些。”   这些纸打眼一看有几十张,从前都只是几张而已,李青文一边翻一边看,道:“咋这么多?”   “随手画的,就都拿来了。”   这些画,都是春夏之作,有的是景色,有的是人,不单有牵马拉车的画面,也有野鸭子戏水,还有砸城墙的情景。   李青文不懂画,但他觉得,陶若凝能画这么多,应该是心情好些了,如果心情不佳,怕是难以下笔,就譬如他,看了半天书,一个字没背下来,竟然睡着了……   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李青文继续翻纸。   翻到下面一张时,李青文的手指不动了,上面只有一个人的侧面,褐衣短衫,身量很高,手长脚长,挽起的袖子下是结实的小臂,身侧的手握着,手上青筋鼓的很高,像是在忍受什么。   没有正面的五官,能看到的只有刀削一般的凌厉侧脸,还有高挺的鼻子,以及半长的头发……   李青文胸口猛的跳动起来,转头看陶若凝,“这、这是……”   “是江淙。”陶若凝坐在木头凳子上,看着他。   听到这话,李青文看她的眼神一下凝结起来,虽然没有开口,但是想问的话已经从脸上写了出来——为什么要画他?   陶若凝被他紧紧的盯着,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解释道:“我上次来寻你,看到你俩好像吵架了,就没吱声,后来你走了,江淙一直在那里站着……”   做为一个画师,陶若凝向来观察入微,她一眼就看到了江淙眼中的隐忍的痛楚,悄悄回去后,鬼使神差般落笔于纸上。   虽然李青文鲜少同她说什么,但陶若凝感觉到他应该也挺挂念江淙的,这次来,便把这画带来了。   看李青文看着那画入神,陶若凝忍不住劝道:“我听马永江说,你们俩一向感情很好,有什么别扭早点说开才好,我知道你不是个小气的,江淙看上去也不是,赶紧和好吧。”   李青文心想,要是吵架还好了,但他和江淙,并不是吵嘴,只是生了一场气,江淙摸黑给他包扎了伤口,明明第二日就要出发了,却没有亲口告诉他,一个人就走了。   直到现在,他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人都说江淙跟他关系亲近,如同亲兄弟一般,李青文觉得他四个哥哥都不会像江淙这般一声不吭的离开,练箭是个正经事,他犯错也挨了教训,不知道为甚现在看上去他仿佛是被扔下了。   只是他也没想过,如果是哪个哥哥这般教训他,他也不会挂念这么久。   李青文一直在发呆,陶若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道:“哨岗那片出事了是吗,你知不知道马永江怎么样了?”   听到她问话,李青文才察觉到,下雨天不适合来送画,陶若凝来找他,是想打听北面的事情。   李青文转述了周从信的说辞,跟他一样,陶若凝也未得到几许安慰。   外面的雨停了,陶若凝离开后,李青文把画重新卷起来,拿到西屋,打开木头柜子,和其他的放在一起。   还没关柜子,李青文又把画卷拿出来,将最后一张单独取出,坐在炕上又仔细打量了几遍,看到那绷着的脸和攥紧的手,仿佛瞧见了那日在他身后的江淙。   他现在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想早点能看到江淙。   外头天黑了,李青瑞到西屋拿东西,看到炕上一动不动的黑影,吓了一跳,掀开门帘子,借着灶膛的火看到是李青文,道:“仔儿,你傻坐着干啥呢,你说的那个青储饲料,草要晒到啥样才能入土窖啊,爹他们正准备抽空挖窖哩。”   李青文嘴巴动了几下,李青瑞听他没甚气力,推着他上炕躺着睡觉,“歇歇吧,可别累傻了。”   去到外屋,李青瑞跟李茂贤道:“爹,要不让仔儿早点去京城吧,正好和老二一起念书,一起考试,这几个月,又读书又干活,人都累坏了……”   今年差役送流犯过来,他们也收到了京城来的很多封书信,朝廷重开科举对天下人都是好事,但李青卓即将到来的大考因为一道圣旨戛然而止,他和那些不甚相熟的同窗之前几年的考试全部作废。   新帝新政,不论出身家世,所有人一视同仁,不管是农家子还是世家弟子,都要一同参加朝廷同意设置的科目,李青卓现在要和李青文一样,重新开始。   信中,李青卓并未沮丧,他在京城这几年学的东西都在身上,重新开始只会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来读书。   爹说了什么,李青文没听清楚,他只觉得太累了,累的只想闭上眼睛,不想看,不想听。   就在李青文闭上眼睛的时候,营地以北的千里之外,大雨哗哗的下着,雨中,有两拨人马一前一后的在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上疾驰。   前面的人个个身材高大,如同狗熊般壮实,他们面目凶恶,大声的骂着听不懂的话,有人把腰间的斧子扒下来,冲着后头扔过去。   斧头劈在最前面的马头上,马惨叫着跌倒,身上的人被甩出去很远。   后面追的大都慢下来,只有一匹马依旧没有受到影响,黑马四蹄腾飞,马上的人眨眼间将弓身拉圆。   突然,一道闪电劈开黑暗,亮如白昼,将草地上这场追逐照的清清楚楚,唯独照不进那双黝黑如同深潭的双眼中。   拉弓的男人全身早就湿透了,湿漉漉的面上平静无波。   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前面马上的人突然身子一僵,沉重的身躯跌到泥水中。   雷声不止。   已经追了二百多里地,前头的人马从五十三个,变成了十七个,不,刚才那个脖子已经从后扎透到前面,现在还剩下十六个。   后面的现在只剩下一骑,但前面的人却不敢停下来。   大雨遮挡了太多了动静,他们迷失了方向,但后面的箭矢像是长了眼睛,一支夺走一条性命。   草地下雨后太滑了,快速奔跑的马失去平衡,马上高大的身子栽下去,还没等躲藏,身后的漆黑的幽灵已经到了,一柄雪亮的刀子和着冰凉的雨水在脖颈划过,那双充满的恐惧的蓝色眼睛死死的瞪着苍穹。   还有十五个。   雨越来越大,这场生死之争还没有结束。   雷声轰隆隆,炕上的人不安的动了一下。   突然被拍了一下,李青文回头,那个熟悉的人紧紧的靠在他的身后,“肩膀打开。”   他听话的照做,身后的人耐心的矫正他的姿势,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发力。   李青文纳闷,今天这人怎么变了一张脸,他这一走神,箭一下就射歪了。   “在发什么呆,把弓拉开……”身后的人另外递给他一支箭。   “你今天不教训我了?”李青文意外的问道。   那张俊脸笑问道:“那你想吃什么教训?”   李青文想说,你之前做了什么,你自己这么快就忘记了?害的我难受了好久,你咋跟没事人一样?   他还没有控诉,那个人抱住他,手伸进下面,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低哑异常,“不认真,是该惩罚……”   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那只大手,脸颊和身上一样,像是着了火那般热,他缩着身子,却更紧的贴上了后面那个比火更加的灼热的人,烫的喘息不止。   身体紧绷的一瞬,炕上的人醒了,又圆又黑的眼睛瞪的大大的。许久,纤瘦的身体弯着转到另外一侧,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张纸。   纸上的男人侧脸泠硬,丝毫没有梦里那么温柔。 第164章   石头上摆着好几把锁, 有铜的,有铁的,有木头的也有银的, 这里面有从枷锁上弄下来的,有赵小五压箱底的, 也有从仓房里面拾掇出来破旧老锁,重新修好的。   李青风拿着修赵小五给的铜钥匙,按照之前学的,捅进一个个的锁芯中, 简单的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复杂的一炷香的功夫也缓慢的弄开了。   待石头上所有锁都打开,李青风脸上冒出一层浮汗,沉着的嘴角终于高高的扬起来。   他将在一边发呆的弟弟拉过来,一把把的重新锁好,将铜钥匙塞到李青文的手上,“仔儿, 该你了!”   一大早, 就被小四哥拉来学开锁,时不时还要被追问“这里听懂了吗”“这个可是学会了”, 李青文就知道, 自己躲不过这一劫。   按赵小五说的,李青文先观察锁的构造, 然后把铜钥匙送进去, 一点点的晃动头部,触动里面的机关, 开了。   李青风在旁边大声道:“好!”   最大的铁锁被打开时,“咔”的一声, 仿佛李青文早上醒时,心底某一处打开的动静。   想到昨天晚上那个梦,李青文脸热了,手抖了一下,忙乱的把剩下的锁打开,转身跑到河边洗了一把脸。   被晒的温热的水扑在脸上,越来越热。   此时他听不到小四哥在后面的喊叫声,满脑子都是昨天和船上的梦。   两次绮丽的梦里都是同一个人,李青文就是个傻的,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他对江淙,可能不是甚么兄弟,而是喜欢。   如果换做其他四个哥哥……不敢想,那一定是噩梦惊醒,但是江淙、江淙就不一样了……   李青文从前也没喜欢过人,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心情,但是那么隐秘的梦……   想到江淙一起洗澡时的情景,李青文从头红到脚,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他现在有点明白,为甚么学射箭的时候,自己挨了江淙的打,会那样意外和生气,可能心里一直都觉得,自己应该是那个特殊的,事实上,江淙在他心中才是不一样的。   困扰了几个月的事情解决了,现在李青文却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问题。   李青风正在庆贺自己开锁出师,转头看到弟弟蹲在水坑边,身子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刻便要栽下去,他立刻跑过去,拽着李青文的衣领子拉到一边。   以为他受热了,李青风背着弟弟往回走。   李青文脑袋里还乱糟糟的,但很快被迫冷静下来,不管过去他和江淙如何亲近,那是江淙把自己当做弟弟,如果他知道自己对他抱有这样的感情,又会如何?   爹娘一直都盼望着他们兄弟成亲生子,若是知道自己如此离经叛道,怕是得气坏了。   李青风的后背贴着弟弟的胸口,只感觉那里一会震的如擂鼓,一会又沉寂下去,他更认定李青文得了暑气,把人背到炕上,舀了凉水喂给他,让弟弟好好歇息。   大暑到,暑气冒,七月下旬是边城最热的时候,即便不动,在屋子里都是一身的汗。   李青风全身都被汗打湿了,他很想去河里游一圈,但看着弟弟脸雪白雪白的,还是忍下了,拿着练字后的纸糊的扇子,给炕上的李青文扇风。   就在李青风想要不要去找周瑶的时候,突然听到弟弟道:“小四哥,我要是有一天做了爹娘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你能帮我劝劝他们不?”   “这个不行。”李青风扇着扇子,斩钉截铁的说道。   李青文转头看着他,李青风跟地上的那四只同时吐着热气,道:“我天天干爹娘不让做的事,他们都快气个半死,我要是劝,那肯定是火上加油!”   李青文:“……”   羡慕完,李青文也知道,自己的事情跟小四哥的事情不一样,坐起来,开口道:“小四哥,我没事了。”   脑袋里塞满了东西,一时都不能安静,躺着也浪费功夫,李青文顶着头上炎炎火球一路跑到新城。   新城这边所有人依旧在忙着,就现在这样,李青文不敢上墙,跟着老邢头一起把碾磨过的石灰混掺在黄土中。   老邢头还惦记着青贮的事情,李青文也知道这是大事,打起精神同他盘算起来。   北方秋冬季节后,草木凋零,牲口只能吃干草或是精料,前者不好吃也没甚营养,后者喂不起,一头牛每天要进食几十斤的草料,边城漫长的冬天,营地的牛所需草料是个巨大的数目。   过去,营地的耕牛草料是干草、铡碎的秸秆还有精料混合,今年不管是官兵还是流犯都被命建造新城,庄稼种的少,秸秆和精料必定只有往年的几成,没有人手,干草也打的少,可想而知今年的冬天对于牛马来说多么难过。   朝廷有律,不能随意宰杀耕牛,但是边城的战马才是最最重要的,如果草料一旦不足,肯定是先紧着战马来,所以老邢头才会这么担心。   青贮饲料就是在青草或者秸秆还在生长的时候,收割下来,略晒过后,切碎,在土窖中密封,发酵而得。(注:1)   新鲜的青草会干枯,容易腐烂,青贮饲料既容易储藏,柔软可口,营养又好,用来喂养牛马很合适不过。(注:2)   俩人商量的时候,周从望也在,特意让他听的,听完好去告诉周丰年,让他这个参将来安排这事。   虽然周从望把事情禀告了周丰年,休息的时候,李青文还是蹭了周丰年的身边,问他北面哨岗的事情。   李青文这棵树,两世才开了一朵情花,虽然有点特别,他也想努力维护,江淙在他心里地位一直都很特殊,他想面对面确认自己对江淙的感情,以及江淙对自己的。   听李青文说想去北岗,周丰年摇头,“你只是个普通百姓,不要以身犯险。”   李青文也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家里也不同意,所以退而求其次的道:“不在那里久呆也也行,跟着换岗的人来回,或是押送粮草走一趟……”   这次周丰年脸上一派严肃,丝毫不松口。   李青文白费了一番口舌,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为甚,他感觉江淙离开营地后可能不想再回来,自己明年就要去京城读书,更是不知道多久能回来一趟,那他俩得多久才能再见一面啊。   距离那个梦才过去不到一天,李青文脑袋里都沸腾了,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看书,练字……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啥读书的时候,老师耳提面命不让学生们早恋,这是真的太占心思了。   一想到这,李青文又泄气了,他这还不是早恋呢,才是单恋,离早恋还有好几座大山。   这几座大山包括但不限于,江淙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弟弟,爹娘会不会被自己气坏,以及洪州江家……   第一座大山就是一道天堑啊,江淙从来没否认过自己会成亲生子,只是苦于自己现在身负重罪,不想耽误别的女子罢了。   李青文像是一个气球,被生生的压瘪了,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他摸着毛毛柔顺的身子,心里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心灵按摩此时好像也没啥用了,李青文将脸埋在狗毛中,想着江淙的模样,给自己打气,喜欢这么好看的,可能就得遭点磨难吧,就像是西天取经似的。   李青瑞在墙上,看着弟弟抱着毛毛精神恍惚,立刻扔了个泥巴砸过去,“干活,瞎寻思啥!”   泥巴紧紧的贴在后背,李青文用手费劲扣下来,冲着李青瑞笑了笑,有哥哥就是好,两相对比一下,立刻就能分辨出自己对江淙的感情,真好。   可惜,江淙没有亲弟弟,只有些堂弟表弟……   毛毛懂事的离开,不耽误大人干活,李青文这个不懂事的大人,一边干活一边走神。   李青勇拉着土卸车,每一趟回来都会看李青文两眼,晚上手工后,他将车马塞给弟弟,自己撒丫子跑了。   从新城回来,李青文跟着爹还有周丰年一起去看白天晾晒的野草,见蔫的差不多了,一群人拿着铡刀过来,切碎草之后,入土窑。   青贮饲料的事情,李青文也没说一定能成功,只让大家伙多挖些窑,多多摸索。   大家伙都觉得好,不过是费点力气,若是牛马冬日里能吃到新鲜的草,那却是能省了不少草料。   李青文把青贮饲料的种种禁忌食用都跟周丰年说了,还特意说,如果这个弄成了,这份功劳要记在江淙的身上。   周丰年早就知道他的心思,笑着应了。   远处,李青风带着村里一群孩子在河里洗澡。   李青文坐在水坑边泡脚,一边给四只狗崽清理身上的脏东西,突然就听到身后有人道:“仔儿,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仿佛一块被雷劈裂的石头,支离破碎的李青文抱着狗回头,就看到被晒的黑黝黝的李青勇正呲牙对着自己笑。   从梦醒到现在,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啥,李青勇为甚就知道了?! 第165章   李青勇坐在李青文身边, 即便被狗崽提防着,他也飞快的摸了一把毛,然后“嗖”的一下将手缩回来。   性情沉稳的毛毛并没有因此发作, 李青文心里不解,却不敢露出来, 装作一副刚才啥也没听到的样子。   李青勇憋了这半天,自然忍不住,嘿嘿笑凑过来,低声道:“不用瞒了, 我都看出来了, 你今天就跟我那些姐夫们从前一样……说吧,你瞧上谁家姑娘了?”   李青勇家上两辈人就多,同辈的兄弟姐妹更甚,他的亲姐和堂姐有三四十个,看惯了那些准姐夫们的怪里怪气的模样,李青文今天一会高兴一会闷着脸的样子他可不陌生。   听他语气这般笃定, 李青文冷静下来, 心里想,我要是说出来, 怕不是把你胆子给吓破了。   当然, 眼下啥都不明了,他可不想暴露这些, 只道:“你猜。”   李青勇掰着手指头还是数的事情, 李青文和狗偷偷的溜回去了。   他现在脑袋里已经不那么乱了,只想着再见江淙一次, 看到人,一切应该就该明了了。   当然, 不管如何,赚钱还是眼下最要紧的。   虽然建城很忙,李青文和李青风悄悄说通了陈文,带着老孙他们还有蒋家俩小子去了西面沙滩。   今年这里的水位高,流的也急,大半沙滩都被水淹没了,这样捡河蚌就难许多。   不出意外,他们不但没有找到江淙上次在河底摸到的红玉髓,也没有摸到多少只河蚌,可能是被水冲跑了。   不得不说,这里河蚌出的珍珠确实多一些,他们在水里泡的全身发皱,所有人撬出来大大小小三碗的珍珠,虽然少了点,但是珍珠个头都挺大的,虽然不能跟去年相比,但所有人都挺知足的。   他们还试图顺水往下寻,但都没有像这里更合适的沙滩,算算日子,不敢继续耽误,赶紧回营地。   今年的珍珠减产,李青文还想齐敏有没有把萤石的事情告诉江淙,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远方客人,将会一下打破他苦苦维持的心里平衡。   前阵子还看到一大片荞麦花,一转眼都熟了,李青文等人回到营地后,立刻开始收荞麦。   新城那边东西城墙正在砌砖,北面现在还是空荡荡的大口子。   因为北方的哨岗突然出事,调走了人马,原来计划盖完四个城墙再修建军营和将军府,现在不得不延迟。   也就说,今年他们为了建城而放弃春耕,但最后的结果是只在新城盖了四堵墙,等到冬天,所有人还得在营地这边过冬。   林潭并不觉得自己命令有任何不妥,他们有人专门记录边城这边四季和节气的长短,今年比往年同期都要热一些,所谓的寒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今年种的庄稼种的是少,但只要跟往年收成不相上下,建好北墙召集所有人打几天草,冬天再多几天围猎,人马无恙!   荞麦非常好收割,它没有高粱那么高大的秸秆,也没有黄豆那样扎手,比小麦好脱粒,在地里都差不多晒干,碾过几遍后,漆黑的粒子都掉下来了。   荞麦粒子重,风一吹就干净,扬场都很容易。   令人惊喜的是,第一年种,荞麦竟然一亩地能产三百五十斤往上,李青文家一个个粮仓的肚子里又满了。   百忙之中,李青文还在寻思,那次俩人不欢而散,江淙是不是也一直跟他一样在想那天的事。   如果想,那对敌时岂不是会分神,如果不想,那他岂不是一点都不在乎自己?   李青文琢磨了几息,也不知道该想还是不该想,就累的进入了黑甜梦乡。   进入八月,周丰年就不在新城忙乎了,他带着一些人,在营地外头挖各种土窖,割草晾晒,切碎入窖,相比于一个空壳子新城,他更着重于即将到来的冬天。   李青文依旧时时关心北面的事情,只是一直没有官兵回来,啥消息也传不回来。   没消息可能就是甚事没发生,有消息也未必是好消息,李青文既想要知道江淙他们的近况,又不想听到不想听的。   李青文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一个选择,这样就不用左右为难了。   又过了几日,黍子也熟了,虽然种的不多,但是一袋袋的粮食入仓,大家心里就越发的踏实,慢慢的也就淡去了对寒月的恐惧。   李青文抽空蹲在他的水稻田边,好几年了,这些稻子产量依旧低的可怜,他们现在粮食满仓,就等着吃大米饭来改善日子了,这让他不得不多用心。   以往,这些稻子都是马永江帮他照看,今年几乎都是蒋家嫂子上心。   李青文同方氏说起当初他和蒋立平蒋大哥打的赌,五年之限过半,他可能要输了。   方氏在旁边一边洗衣服一边笑,“他当年是真想求你做件事,所以才打的这个赌。”   “我知道。”李青文道:“蒋大哥想让我去接你,嫂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跟他们来边城?”   “是,我们妯娌多,家里都妥当了,但你蒋大哥不准。”那时的孤苦无依,方氏至今还记忆犹新,将碎头发抚到而后,道:“他知道我的脾气,知道我一定不死心,又不放心我带着孩子敢这么远的路,能帮我们的人只有你,你那时年纪小,他不想你受累……”   结果,打赌的结果还没出来,李青文已经把蒋立平想要他做的事情给做好了。   方氏是女人,到底比男人仔细些,细数李家人为他们做的种种,心里沉甸甸的,觉得几辈子都还不完这情。   蒋立平告诉她,把李家当做血脉至亲,以后他们的子孙跟着李家的子孙都是亲人……   这样就好受多了。   帮着方氏提水,烧上饭,趁着天色还有一丝亮,李青文去看了看树苗,回去的时候,碰到了他姐李青云。   李青云跟着夫家住的远一些,她家里外头都要干活,终日忙的脚不沾地,姐弟俩几乎对面走过来,李青云竟然没看出来李青文,还是李青文开了口喊她,这才发觉。   李青文看她通红的眼睛,皱眉道:“姐,你是不是又晚上纺线了?”   现在边城这边种了麻,女人们只有手有空闲,不是搓麻绳,就是纺线,或是织麻袋。   上次回杨树村时,弟弟还没有自己高,现在个头一下蹿起来,李青云一时还看不习惯,上下打量,道:“白日里哪有时候,还不得晚上做些事情,大家伙都这般,又不是姐一个人。”   一听她这丝毫不在乎的口气,李青文就抱着他的胳膊往营地里走,“去让周瑶看看。”   “哎哎,没甚事,没事,我们仔儿真是知道心疼人,你的心上人以后可有福气了。”李青云笑着说道:“我今儿听青勇他姐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青文先在心里把李青勇捆起来揍一顿,面无表情的道:“姐,我要读书,跟二哥一样,不想耽误别人家的姑娘。”   李青云哼了一声,到了周瑶这里,她没再说啥,被李青文按在凳子上,让周瑶帮着看看。   用烛火看过后,周瑶让李青云以后少熬眼睛,给她开了药浴熏眼。   周瑶可不是李青文,噼里啪啦把李青云训斥一顿,问她是不是想年纪轻轻双目盲瞎,如果不想,就要爱惜自己。   李青文不但不帮她,还跟着周瑶一应一喝,上药把李青云送回家,又把周瑶的话一个字不差的说给姐夫和付家的人。   李青文旨在让付家人看着姐姐,没想到他们吓到了,私下里又跟他家老太太交代了几句。   北面的城墙砸到一半,早熟的高粱该收了,村里的人从新城跑回来,开始收割。   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后悔种早熟高粱了,这玩意杆子细,穗子小,产糖少,产粮也少,早知道今年没遇到啥寒日,就应该种啥种啥。   后悔归后悔,倒是没人埋怨李青文,毕竟他也是好意,老天爷的脸不是那么好猜的。   早熟的高粱还没完全收完,李青文往仓里装了一个晚上的粮食,胳膊都快累断了,快要天亮时,全家人才回去歇息。   才躺下,就听到外面好像有啥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了,实在是太累了,眼睛都睁不开,想着醒来再捡起来。   就在这时,那四只狗崽突然激烈的叫起来,李青文猛的惊醒,高声喊道:“爹,娘,大哥,嫂子!”   刚坐起来,窗户一阵“砰砰砰”作响,好像无数个石子砸上去,李青文打了个寒战,他扯不起来四哥,赶紧把被子一股脑的堆在他脸上。   东屋的炕离窗台远,李青文倒是不咋担心。   下一刻,窗户纸就被砸破了,数个石头丢进来,李青文护住头,手和胳膊被砸疼。   躲藏的时候,触碰到了炕上的东西,冰凉梆硬,李青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哪里是石头,是冰雹啊。   李青风也挨了记几下,头上有被子挡着没事,腿被打到,他痛的大骂好几句,翻身起来,眼睛通红的想要去找打扰他睡觉的罪魁祸首。   他自然报不了这个仇,不停的又冰雹砸进来,哥俩抱着狗崽赶紧躲在墙角。   这场冰雹持续了一刻钟,然后又下起了雨,地里熟的还有没熟的庄稼被砸断后全泡汤了。 第166章   冰雹的动静太大了, 所有人都被惊醒,看着门外那鸡蛋大小的冰蛋,一个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要是白天下, 人都在外头干活,被砸到, 头破血流怕是跑不了。   顾不得仔细看,所有冒着雨往田里跑,看到还未收回来的庄稼被砸断到地上,豆荚和穗子陷在泥汤子中, 心比刀剜还疼。   翻地、平地、砸土坷垃、耕种、薅草、趟地……这半年不知道流了多少汗, 最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男人和女人蹲在雨中,嚎啕痛哭。   李茂贤跟李本善也在田间,这阵冰炮恁厉害,高粱这么粗壮的大半都被砸断了,黄豆、冰雹啥的更是受不住, 满地掉落的豆荚和麦穗。   更让人难受的是, 这些庄稼大半都没有熟,现在连抢收都抢收不了, 只能咬紧牙关挨着。   李青文家还有几十亩甜高粱还在地里, 倒是熟了,也被砸的七七八八, 下雨天, 也不能收,只能等雨停了再说。   所有人去田里, 一棵棵的把庄稼扶起来,但是没啥用, 人一走一过,庄稼又趴下了,只能连带穗子捡起来。   李青文没有去田里,他大哥还有小四哥带着四只狗崽一起去看鸡圈和马棚,安抚受惊的骡子和马。   新建的马棚倒是没被冰炮砸漏,槽子冲着里面,马脑袋和前腿在棚子里头,马后腿靠近棚子外头,有的被冰雹砸到了,野马受惊,一边叫一边往里面躲,反倒是和同伴撞到一起,十几匹受伤了,好再都不重。   鸡就很惨了,这么热的天,它们睡在外头,一顿冰炮下来砸死了六十多只。   陈氏和姜氏红着眼睛烧开水,准备把这些鸡收拾干净。   收拾家里时,隔着雨李青文都能听到不少哭声,这次受灾巨大,接下来的日子又难过了。   林潭和周丰年带人也到了地里,原本齐整的庄稼七零八落,就是雨水现在停了,庄稼也就只剩下了二三成左右。   还有几十天就能成熟,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闹出这般,真的是让人血往头上冲。   林潭的脸色有些阴沉。   李青文和方氏还有老孙等人来到稻田,稻子幸存的也不到一半,他们冒着雨把砸烂的捡出来。   药材地是损失最重的,李青瑞带着人在田里各处挖口子,将里面积的雨水放出来。李青文和小孩子们把被砸坏的树苗扶起来,这东西比庄稼更坚韧些,砸坏了也能活。   雨停后,李青文把娘亲和嫂子收拾好的鸡腌上,李青风和李青勇将营地里的那俩土窑烧热,忙了两天,把砸死的鸡鸭都给烤好了。   数目是不少,给老孙他们、周瑶、伙房、还有舅舅家,姐姐家,村里其他亲戚一分,李青文家就只剩下了几只。   这些鸡很多都是不大的,肉质很嫩,但遭了难,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不出啥滋味来。   雨停后,流犯的口粮立刻被缩减,所有人上山先捡了一天被砸断的庄稼穗子,然后被命令继续建盖北面那面城墙。   待地里和场院的水被晒的差不多了,营地外的百姓赶紧把剩下的早熟高粱给收回来,各家各户一亩地只得到了三四成的粮食。   不算小麦和药材,李青文一家因为这场冰雹就少了一万多斤高粱。   心疼也得忍着,李茂贤和李青瑞帮着村里其他人家收庄稼。   想到地里的的惨状,再寻思那大半年辛苦的劳作,李青文几个晚上也睡不好,不管睁眼还是闭眼都是田间满地的狼藉。   一阵子的冰雹,就能打碎他们那么多人一年的期盼,继那场大旱之后,李青文再次见识到了风雨无情。   但跟那年相比,现在他家所有的仓房和粮仓都是满的,鸡鸭马骡和羊也都好好的,除了心疼那些损失的粮食,这场灾难对他家丝毫没有影响。   可是其他人家和营地里头的就不一样了……   不管如何,北面的城墙终是在八月末九月初时起来了,只要把砖砌上,繁重的活计就能结束,就在这个当口,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霜,冻死了地里的庄稼,也把所有人的心冻成了冰坨子。   子时起的风,人是被冻醒的,察觉到不对,衣服都没穿好,所有人点着火把就往天地里跑。   冲到田里时,幸存的庄稼叶子还是绿的,摸上去,冰凉,大都开始发干发硬,掰看穗子,许多人眼泪流了一脸。   哭都哭不出来。   李青文先往河边跑去,那四只在他旁边悄无声息的跟着,老孙他们比他还早一步,方氏举着火把,正在田地察看。   得亏他们前天把稻田里灌了水,要不这一场霜下来,这些稻子都得死。   这场风霜降下来,躲过冰雹的那一劫的庄稼也都陆续被霜死了。   不能说颗粒无收,穗子里面也有一些熟的,除去秕子,一亩地约莫能小半袋子。   原本还指望剩下的这些庄稼的人,现在算是彻底绝望了。   倒是跟着种早熟高粱的人家暗自庆幸,还好当时听话,要不然今年真真就白受累。   逃荒到边城的这些人,一直以杨树村马首是瞻,即便没听过什么寒日,吃过之前大旱灾的苦,心有余悸,随着大家种了早熟高粱,只是有的亩数多有的亩数少。   手脚快的,早在冰雹前就把高粱收了,基本没受啥灾,手脚稍慢的,弄回来几亩,也不至于像营地的官兵和流犯种的地那么惨。   霜一天比一天重,明明没有下雪,但比往年下雪时候还要冷,刘和口中的寒日还是来了。   李茂贤和村里人出去商量事情,李青文一早去稻田,河边烟雾缭绕,烟气顺着风吹过来,他吸了好几口,呛的眼睛都湿了。   走到近前,就看到老孙和方氏他们在稻田四周架火,旁边还有几堆烧完的灰烬,看样子他们昨天晚上又烧了一夜的火。   田里一处处立着一捆捆高粱秸秆,这些秸秆堆堆成小棚子,给里面的稻子保暖,扒开秸秆往里看,青文微微叹气,又有不少死了。   冻死的稻子拔掉,几亩地里光了大半,偶尔有一块水稻还活着,每日数量还在不停的减少。   他们正在忙活着,林潭将军却来了,四个官兵缀在身后,他已然换上了厚厚的棉衣,皱着眉,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今年的收成大大出乎了林潭的意料,他连夜命人清点剩余的草料和粮食,仔细盘算过后发觉,即便不给流犯什么粮食,牛马和人靠着眼下这些一直熬到明年这个时候,很难。   尤其是牛马的草料,因为之前的冰雹,大量秸秆和豆子被毁,这两样都是牛马的重要吃食。   必须得想办法才行。   李青文鲜少同这位林将军打交道,只见了礼便要离开,林潭却喊住了他,“那个什么青贮是你告诉周大人的?”   不明白他为啥发问,李青文反应还是挺快的,回道:“是我哥,江淙,他教我的。”   林潭嘴角掀了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营地内外都归他管,大小事情有人跟他上报,自然知道,李青文他们想尽办法想要救江淙,恨不得把所有功劳都按在江淙身上。   这些都是小把戏,他懒得拆穿,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了啥法子,但是户部都愿意买账,他和江淙有过交易,也不会阻拦。   “这些冻死的秸秆,能不能做成青贮的草料?”林潭看着远处的田地,这般问道。   李青文下意识的便要点头,突然就听到周丰年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林将军,青贮草料才刚开始尝试,不宜冒进,这事还请你三思啊。”   李青文抬头,就看到周丰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也赶紧开口禀告:“回将军的话,并无甚么把握。”   林潭撇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淡,李青文立刻垂下头,站在一边。   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想,如果冻死的秸秆做成青贮,那么牛马的草料便有了一些着落,但恁多人指望着秸秆烧火取暖,如果全都喂了牲口,很多人可能会冻死在这个冬天。   想到这里,李青文背后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如果刚才不是周丰年插话,他要是点了头,林潭将军把秸秆全部征集上去,若是有人因此而丧命,那他岂不是成了杀人的帮凶?   很可惜,就算不做成青贮,林潭还是下令流犯将地里所有产出全部上交,不论是粮食还是秸秆,然后官兵还和所有的流犯都立刻出去打草。   按照律令,流犯使用营地的农具和耕牛,每年必须上交一定的粮食和草料。今年受灾,这两者都远远达不到该交的数量,流犯们种地或者建城忙了大半年,最后啥也没剩下,还倒欠不少,只能饿着肚子去外头割草。   李青文日日守在河边,他不得搂着剩下的稻子睡觉,现在只剩下六堆稻子还活着,每一棵都是宝贝。   二十个多人终日围着这几堆可怜兮兮的稻子,终是熬到了它们成熟,用袋子接着,把穗子一个个的割到里面,生怕掉在地上一粒。   几亩稻田最后只得了十几斤的稻粒,但这些能熬过今年强霜的果实跟那些冻死的已经不一样了,它们更加的耐寒。   这场提前到来的降温,损害很大,这十几斤的种子却是寒日里的一丝希望。   稻子收了,李青文终于在家里睡觉,但并不咋安心。   夜深的时候,他听到屋门响动,然后是爹咳嗽的动静,不用看,李青文也知道,爹怕猛然寒下来,每天晚上都出去察看家里养的那些活物。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了大哥的声音,还有另外几个叔伯的回话,大家伙晚上都没睡着。   左右睡不下,李青文索性起身,去到外面。   外头漆黑,只有几个残星,冷意森然,时而便响起喷嚏声。   别人看不清楚李青文,那三只崽子却是向他冲过来,李青文拿着刷子给它们梳理身上的毛。   营地外头不少睡挨着窗台炕的人都被冰雹砸伤了,他和小四哥险些也遭殃,亏得它们四只提醒。   李青文一边伺候狗狗,一边听他爹和长辈们商量,地里的事情弄的差不多了,一起去外头收集些东西,打猎村里人不会,捕鱼、采些蘑菇和果子也好。   二三十个男人或蹲或靠在马棚边,小声的说话,想在过冬前再多弄些吃果腹的。   一直说到天快亮,就在所有人带着一晚上的风霜准备各回各家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了马匹嘶鸣和铃铛清脆的响声。   这些动静是从南边来的,按理说营地的人这个时候还没出去,那谁从外面回来了?   知道现在边城并不安定,李茂贤等人神情戒备的跑去营地门口,告知那些守卫的官兵。 第167章 已修改   一束束火把将边城窄小的石头门口照的锃亮, 营地的官兵严阵以待,远道而来的人马被喝止,在验明身份前不得再上前一步, 否则乱箭穿心。   李青文站在营地里面,脚下四个毛团子紧紧的靠着他, 水汪汪的眼睛透着一丝凶悍,浑身上下都是防备。   前方的弓箭手已经就绪。   李青文倒是没害怕,如果是敌人,肯定不会挂着铃铛来偷袭, 不过在北方有威胁时, 谨慎点不为过。   为了不妨碍官兵,李青文站的很远,隐约看到有人走到了门口处,不知道说了啥,递上了什么东西,里面的人察看过后, 官兵们得到了上头的命令, 收起了手里的武器。   官兵将木头栅栏移开,让开一条路, 外面的人和马鱼贯而入, 前前后后好几辆车,车上的东西包的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不是敌人就行, 李青文心里想,一个晚上没睡, 天快亮了,他有点困, 打个呵欠,准备回去。   他正要离开时,旁边的方氏却一把抓住了李青文,眼睛紧紧的盯着进来的车马后面,那里跟着不少人,个头比周围的人都矮。   “我、我、好像看到了熟人……”方氏喃喃道。   李青文心里一动,难道蒋大哥和江淙他们回来了?   他精神抖擞的瞧过去,只看到了一群矮个子,一个个又瘦又小,像是女人一般。   从身量上看,就不是江淙他们。   就在失望之时,他隐约听到一个疲惫的声音,“我找江淙,蒋立平……”   李青文身形一定,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但被人挡着,没瞧见什么,就在他想走过去时,就见陈文带着一行人朝着他走过来。   此时天快天亮了,远处灰蒙蒙的,勉强能看清楚四周。   “李青文,正好你在!”还离着一二十步远,陈文便对着李青文说道:“洪州来的,找你江大哥和蒋大哥。”   李青文正要上前,方氏的嘴巴比他动作还要快些,惊讶出声:“江、江大叔,老钟,你们、你们咋来了?”   陈文身边的两个人年纪俱是四旬五旬往上,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其中一个眉正面肃,脸的轮廓有几分熟悉,虽然满身的风霜,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李青文一怔。   陈文叫人的时候,江家和还有钟原都盯着李青文看,方氏一开口,这才稍稍移开视线,“学冬他娘,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比你晚了几步,在这边一切可还好?”   “好好好!”方氏激动的厉害,把李青文抓过来,道:“仔儿,这是江大伯,你江大哥他爹……”   心里“咚”的一声,李青文跟着方氏喊道:“江大伯,钟叔。”   李青文看着面前面容严肃的人,江家和也在瞧着他,伸手拍了拍李青文的肩膀,跟江淙相似的凌厉眉眼此时舒展着,开口带着几分笑意,“小仔儿,虽是头一回见你,可从江淙信里知道你不少事情,好孩子,你比大伯知道的要高不少,模样跟你江大哥说的一样,就是太瘦了些。”   江家和赶路多日,嗓子有些发哑,他看着面前这个白白瘦瘦的孩子,板着的脸就禁不住松开了。   李青文并不知道江淙是怎么跟家里说他的,圆眼睛弯下来,“江大伯,我是今年才长高的,我哥现在不在营地,可以往北面送信,他要是知道你们来,肯定高兴坏了!”   “我不是来找他的,大伯是来看你和你爹的。”江家和看着他说道。   此时,老孙等人听到了动静,呼啦一下围上来,俱是一脸意外和高兴,嗓门都压不住了,纷纷问他们是如何来的。   老乔好几年没看到钟原了,刚想打趣两句,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人突的冒出来,冲他喊道:“爹!”   乔本舟手抖了一下,看到三儿子,眼泪“唰”的一下掉下来,分别四年多的父子两人抱在了一起。   江家和身后跟着的人探头找自己的亲人,看了一圈没找到,听说不在营地,倒也没咋失望,一边回应着他们的话,一边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见旁边有人看过来,方氏拍着脑门,喊他们赶紧进屋,外头冷,进去喝口热水,才好说话。   钟原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人,道:“学冬他娘,有地方安置这些姑娘不,她们一路走过来都累坏了。”   李青文往后看,他刚才瞧见的那些矮小的人竟然是跟他们一起来的,虽然都是男人的打扮,但摘掉帽子后,眉眼清秀,可不是一群姑娘!   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他听到那个被叫做钟叔的人笑着说道:“这些不是外人,有缘分的话,可是咱洪州的媳妇。”   方氏一下就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立刻热情的招呼她们跟自己走,江家和一直看着李青文,见他眉眼有些没神采,便让他回去歇息。   李青文这个时候睡意都飞到九霄云外了,他没回去,跟着一行人进了营地的土房子里。   方氏跟闻声来的李茂玉娘三个照顾那些姑娘,李青文跟老孙他们烧水煮饭,除了江家和和钟原,一同来的还有另外几个男人,有马永江的哥,张玉海的三个弟弟,还有高玉宝的远方表叔等等,反正没有一个外人。   水刚刚开,四只狗崽带着李茂贤、李青瑞和李本善还有村里长辈来了,他们知道江淙家来人,当然要过来接待。   李青文煮了茶水往前屋端时,就看到他爹跟江家大伯两双手紧紧的握着。   俩个人都很动容,李茂贤讲江淙从前救了他们李家三口人,又带着村里人到边城,江家和说李家人护着江淙到边城,一直照顾了这么多年……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杨树村的人和洪州府兵家眷以书信为纽带,一直都知道彼此的事情,这一见面,自然少不得互诉衷肠。   李青文坐在灶膛前的板凳上,烧着的柴禾映红了瘦削的脸,密密匝匝的睫毛垂下,掩盖住了大半的眼眸。   他想,江淙如果知道江大伯来,一定会想办法回来,那些姑娘应是给江大哥他们这些没成亲的人相看的媳妇,所以洪州那边的亲人才会千里迢迢的护送到边城来……   以后,他们会和这些姑娘在边城成亲,生子,每日劳作或者出去巡防,媳妇和孩子留在营地里,可能聚少离多,但也是完整的一个小家。   方氏过来这屋找东西,看着李青文将下巴放在膝盖处,脑袋,以为他困了,便唤了两声,让他回家睡觉,喜滋滋的道:“等江淙他们回来,咱们营地可就有喜事要办了!”   李青文确实没甚力气了,他晃着身子起来,到前屋说了一声要回家。   江家和掏出一个布兜子递给他,黝黑粗糙的手握了握李青文的,“江淙说仔儿喜欢吃甜橘,这是大伯给你带的。”   兜里里的橘子鼓鼓的,有点沉,李青文道谢后接过来,深一脚钱浅一脚的往回走。   陈氏和李青风正从地窖里面往车上装菜,从棚子里拿腊肉,拉着往营地里面送。   原本是想让江家和他们来家里歇息的,但家里地方不够,只能先把东西先送过去,待他们在这里安定下来后,再请到家里来吃饭说话。   都去营地见洪州的客人了,家里只剩下姜氏和小丫头,李青文进来时,姜氏看他脸色有些不太好,赶紧给他铺褥子,“我听你大哥说,你昨天晚上就没睡,快躺下吧。”   李青文挨着小侄女躺着,很累,很困,但却睡不着。他侧头看着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娃娃,眉毛淡淡的,红色的小嘴微微撅着,脸蛋白嫩嫩,小小的身子,真的很惹人喜欢。   小侄女已经会喊“爹”“娘”和“爷奶”,她每次奶声奶气的张口说话,家里的人都会高兴的大笑,一脸宠爱的夸赞聪明……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爹,眼中都是化不开的喜爱。   每次被叫“蜀黍”时,自己心里也化成软软的一片,忍不住会低头亲她软软的脸蛋,想她长大后的模样……   江淙那么好看的人,如果有了孩子,一定也十分的可爱,男孩可能跟他爹一般厉害,江淙应该会教他骑马射箭……   这么想着,李青文闭上了眼睛,指甲抵着手心,生怕自己睡着之后再做什么不合时宜的梦。   小丫头睡醒了,伸着小手乱扑,姜氏怕她碰到小叔叔,便抓着女儿的肉呼呼的小手。   小丫头扭头盯着旁边的小叔叔,噗噗的往外吐口水,这是小家伙表示亲昵的方式,但她亲不到人,口水倒是弄湿了下巴。   姜氏伸手去拿布巾,一个不察,小丫头便把手手抽出去,在小叔叔的脸上摩挲着。   姜氏握住女儿的手,却发现小肉爪子上全是水,不像是小丫头的口水,她转头,看到李文露在这边的脸上湿漉漉的。   一颗颗水滴从耳朵往下淌,脑袋下面的枕头都是一片洇湿的深色。   姜氏愣了一下,以为他被梦魇住了,轻轻抚摸着李青文的额头,小声道:“仔儿,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别害怕,那都是假的,快醒醒,醒醒……”   听到嫂子的说话声,李青文没有睁眼,只侧过身子,含糊道:“嫂子,我醒了,不会再做梦了,没事……” 第168章   听完京城来的圣旨, 林潭脸色一白,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   林坚看着他,面上没甚么神情, 提醒道:“林将军,该接旨了。”   林潭伏地扣头, 额头渗汗,自称有罪,周丰年也垂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今年不光边城遭了寒灾, 从北到南这一片也没能幸免, 产粮最多的几个州多多少少都有减产,受灾的百姓还没救济过来,西北方向敌人有了异动,朝廷已经增兵,本该调送往西北军营的粮草却有了变数。   边疆几万人马还有几个月便要断炊,朝廷派人到几个地方调派粮草到西北大营, 边城便是其中一处。   朝廷下这道命令, 是有缘由的。   首先,林潭带领的几千士兵, 除了防御敌人, 本身就有屯田和牧马职责,每年要种一定数目的田, 提供一定数目的战马, 这些每年都要详细的写奏折禀告朝廷。   其次,发往边城的流犯的人都有记录, 流犯该种的田,该交的粮食也是有数的。   官兵和流犯来到边城五年, 按照每年上报给朝廷的折子,算出这里存粮富足,有多余的粮草可以送往西北。   当然,那只是折子上的计算出来。   实际上城中的粮草还不够边城自己用,根本没有多余的。   看着林潭和周丰年这番模样,林坚就知道,事情有变,沉声道:“两位大人可是要抗旨?”   俩人齐声道了一声“不敢”,周丰年抬起头,沉默着接过圣旨并谢恩。   见林潭迟迟不开口,周丰年没有起身,只道:“不瞒林大人,边城拿不出粮草运往西北大营,耽误了朝廷的大事,我等甘愿领罪。”   周丰年嘴上说的诚恳,实际上快要呕血了,从来没听说过从流放之地调粮草的,况且,边城到西北多远吶,真不知道谁想出的借粮的主意。   他只是来躲闲的,谁能想到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能被京城那边刮扯上。   林坚并没有动怒,将手里的本子扔在桌子上,沉着气道:“账目上记载的清清楚楚,既然没有,那就查查到底去了哪里!见不到粮食,交代应该有一个吧,林将军!”   林潭慢慢起身,林坚命他将账本取来,周丰年给林坚倒茶,顺便给周从信使眼色,让他去找京城同来的那些人套话。   不用对账,林潭也知道粮草少在哪里,今年这场灾,既是帮他,也是害他,端看林坚如何回去禀告。   只是林坚从小最厌恶他,自己又做了有辱林家门楣的事情,这次怕是他会趁机狠狠的报复回来。   他还想挽回颓势,林潭两个拳头紧紧的攥着,艰难开口道:“虽然营地里没有粮食,但再给末将一些时日,一定能凑出朝廷所需粮草。”   今年营地里种的田颗粒无收,如何能一下变出那么多粮食来?   周丰年愣了一下,旋即脸便沉了下来,他知道林潭想打什么主意了。   营地里,因为林坚等人带着圣旨突然到来而紧张着,营地外头的百姓们可不知道这些,纷纷把自己家的木头榨棍拿出来。   大人推着长长的木杆转圈,女人手脚麻利的将一根根高粱秸秆放在两根木头中间,随着齿轮的转动,秸秆被卷进木头中间,被压出来的汁液淅淅沥沥的往下淌。   早熟的高粱秸秆榨糖比正常的要少几成,不过现在每家种的亩数都不少,榨出来的糖一家老少几年都吃不完。   李青勇一大早就没闲着,把自家的高粱秸秆一捆捆的抱到院子里,再把榨完的秸秆抱到空地晾晒,全身都脏兮兮的。   娘亲虽然跟旁边的婶子说话,但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也不敢偷偷溜,只能老老实实的干活。   “听说洪州那边又来人了,这次是江淙他爹。”   “没错,我家妞儿的爷爷昨天晚上就跟他们喝过酒了,还有马永江的哥哥,男男女女来了可不少。”   “咱们这里是越来越热闹了!”   “我去送酱的时候,看到不少年轻的姑娘,特意问了蒋家嫂子,好像是他们老家那边相看的姑娘,送过来成亲的……”   “哎,当爹娘的,不管隔多远,都惦记着……他们现在被朝廷管着,平素也没甚么大碍,在这里娶妻生子,老家那边的长辈心事倒是能去了大半。”   一听到成亲的事情,李青勇就想躲远些,结果慢了些,他娘横了他一眼,道:“前日子跟你说的那个姑娘,我觉得挺好。”   李青勇翻了好几个白眼,“她小时候跟着我们一起玩,到十岁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个小子,我可不想娶我的兄弟。”   “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你想打光棍?”   “我和青风商量好了,我俩都不娶亲,以后一起过。”李青勇言之凿凿的说道:“还有小仔儿,我们三个一起,他给我俩做饭,我俩替他打仗。”   事实上,李青风只说他不想娶媳妇,麻烦,以后一起过,是李青勇自己寻思的。   一提到李青风,李青勇的娘脑袋更疼了,她瞪眼道:“你们爱咋地咋地,可别带坏小仔儿,要不我把你耳朵拧下来。”   李青文起来时,后灶热气腾腾的,他听到娘亲和姑姑在说话,见他眼睛通红,陈氏道:“这是咋了?”   “昨天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忘了。”李青文洗完脸,不想多言语,问道:“娘,有啥吃的?”   今天要请江家和他们来家里吃饭,陈氏一早就开始忙了,从锅里扎出来一块炖肉放在大碗里。   李青文端着大碗吃肉,陈氏道:“你江大伯昨天一直念叨你呢,他还说,我们愿意,就收江淙做个干儿子,哈哈哈,真是个爽快人。”   李茂玉一边切菜一边道:“就江淙跟咱家的关系,干亲都算是生分了,等仔儿和江淙以后生了儿女,结个亲家,他们哥俩这么好,孩子定然感情一样深厚。”   “哎,这个好!”陈氏惊喜道:“亲上加亲。”   李青文把炖肉放下,道:“娘,我吃饱了。”   陈氏瞅了一眼,“咋就吃了几口?”   “有点腻,我去吃几个橘子。”李青文说着进了屋子。   把拳头大的橘子从袋子里拿出来,还没剥开就能闻到那股香味,这橘子跟着他们辗转几千里到了边城,只因为他喜欢吃。   虽然昨天只短短的见了一面,李青文已然感觉到,江家的人对他,就宛如他家对江淙,情深义重。   轻轻的扒掉外面的皮,李青文掰了一瓣放进嘴里,汁水酸甜,慢慢咀嚼,却始终甜不到心里。   吃完一整个,李青文把兜子里的橘子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面,黄彤彤的一排,很好看。   看了一会儿,李青文跑到营地练箭,练完箭,他往外走的时候,看到方氏带着一群姑娘去河边取水,好像一直在退让和客套,看上去很融洽。   李青文避开了她们,并没有打招呼,回到家里开始读书练字。   李茂贤和李青瑞昨天在营地里面睡的觉,醒来后,和老孙他们一起,陪着江家和等人在营地里外还有田间都走了走。   刚才李青文练箭时,他们一行人在后头看到了,但是谁也没打扰他,待走远了,几个人才说,江淙教李青文练箭,以后肯定也错不了。   这些男人腿脚快,看过了烧砖的地方,又去了新城的,还在城墙上走了走,再回来时,还不到晌午。   李茂贤自然不让他们再回营地,直接领到家里。   李青风正在跟俩侄子榨糖汁,江家和他们看着就不进屋了,也挽袖子干活。   早就听说了这个高粱糖稀,正好碰到了,可得见识见识。   李青文家里地多,木头榨棍好几个,这些人都是干惯活的,看一眼就知道咋做。   边城和洪州远隔几千里,这里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既陌生也熟悉,收到边城的书信后,他们都在脑袋里转过千百遍,这一来,都一一的对上号了。   他们干活的时候,周瑶来了,洪州的客人知道她,说起话来,既客气又不失亲近。   一众人在当院里一边说话一边干活,就在这个时候,有十几匹马从北方向着营地而来。   榨出来的糖汁放到旁边棚子里的大陶锅里熬煮,这个过程有些缓慢,晌午的饭做好了,众人洗手进屋,李茂群随后拎着酒坛子也到了。   昨天晚上一起喝完,大家伙都说白天不沾酒,午后得干活。   李家炕上放着一张桌子,地上支着两张,就要上菜的时候,家里又来了两个人,竟然是离开几个月之久的齐敏和马永江。   俩人将马停在外头,拴在木头桩子上,还没进屋就闻到了香味,看到杵在门口的老孙时,笑道:“脸上的皱纹多了几道,是不是秋收累坏了?”   齐敏被老孙他们揪着进了东屋。   马永江直接去了后面,他向来不见外,扒着门框高声问道:“婶子,今天都做啥好吃的,有我们的份不?”   他俩去了北岗那么久,没想到今天突然回来了,陈氏高兴的很,“鸡鸭鱼肉都有,你想吃啥,婶子现在就给你做。”   “我想吃炒豆芽,多放醋。”马永江伸着脖子看着里面快要出锅的一道道菜,满意的点头道。   “水里正泡着呢,这就给你炒一大盘子!”陈氏笑着推他去前屋,这傻孩子应该还不知道洪州来人了,还想接盘子往前面端呢。   被推走的马永江又去西屋,戳戳李家最小的姑娘的脸蛋,这才晃到东屋。   一进来,看到炕上地下全是人,马永江愣了一下,他单知道老孙这些个在这里蹭吃的,咋还有别的人。   一屋子都看着他,马永江伸手扒拉李青文一下,“仔儿,你家有客人?”   齐敏“噗”的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马永臣的脸不停的变幻着颜色,他早就听到弟弟的声音了,结果这个傻子到现在还没看到他,早知道他还跟从前一样没心没肺,自己就不该大老远跑这一趟。   李青文用手掰着他的脸往旁边转,“有客人,还是你认识的。”   脑袋掰到一半,马永江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这不是老钟吗,你咋来边城了,不会是收到信来找媳妇和孩子了吧,哈哈哈哈……哎,哎,这个长得好像是乔、乔、老乔的儿子,齐敏,你快看看,是不是他们家的老三?”   说实在的,李青文现在都有点替马永江他哥感觉到揪心。   待看到江家和时,马永江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哎呀,江大伯,大伯,你也来了,你们都来了,我们家的人咋不见影子,我爹娘还写信说一直说家里人都想我……”   马永臣原本不想出声,想看看弟弟到底啥时候能瞧见自己,但实在是怕他再丢人,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马永江终于看了过去,瞧见他哥绷着脸站在那,高兴的冲了过去,“哥,就你自己,爹和娘没来吗?”   到底是亲弟弟,看到他长高长壮,马永臣便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上上下下打量弟弟,脸上的笑意便忍不住了。   齐敏在旁边跟众人解释道:“我们不知道老家来人,这次跟官兵一起回来是向营地上报北岗的事情,早知道让江淙回来了。”   李青文低头。   齐敏一说话,马永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赶紧把手伸给周瑶,“之前我的小指头断了,江淙给我接的,你看看现在长好了不?”   马永臣一惊,也赶紧将头凑过来。   周瑶给他摸了摸,点头道:“接的很正,没事,长的很好。”   众人问他们在北岗那边有没有碰到敌人,齐敏点头,何止是碰到,都已经厮杀过许多次了。   “那些野人长的跟野人一般高壮,力气惊人,除了江淙,我们大都都比不过,他们还想偷袭我们的木屋子,结果一个个的都去见了阎王……”马永江嘴上说的轻松,一回想,已经痊愈的小指头仿佛还残留着那痛。   那些人跟熊一般,冷不丁的对上,真的讨不到好处。   李青文抬头看着齐敏,齐敏道:“江淙没受伤,放心吧。那些罗车国的不知道是人少,还是不聚堆,我们遇到的鲜少有超过二百人的,你在京城买的那个重弓好用,死在你江大哥箭下的没有六百也有五百个了,有官兵一个个记的清楚,回来以后再领功。”   没想到竟然跟这么多人有过生死之搏,李青文心中一惊,他看向江家和,江家大伯脸上神情倒是没甚变化。   “我们这次回来可是带了不少东西。”马永江冲李青文眨眼,“江淙给你拿回来的。”   说着话,饭菜陆续上来,众人纷纷落座,大家边吃边说,齐敏和马永江说他们在北面这几个月的事情,李茂贤讲营地发生的事,马永臣他们捡家里和来的路上的种种。   听完了,发觉各有各的不容易,俱是叹息不已。   待吃完饭,齐敏和马永江俩人把带回来的两个大大包给李青文,一边冲江家和笑,江淙只说将东西给仔儿,亲爹来了也不行吶。   碗筷都拾掇下去了,桌子也搬走,众人向炕边坐去,留出中间一个空地。   齐敏帮李青文打开,包里是一叠叠的毛皮,有棕色的熊皮,带着花纹的虎皮,雪白的狐狸皮、还有二十几张稍微小些的灰白色的皮毛,全是密实柔软的绒毛,这个李青文也不知道到底是啥。   这些皮毛几乎都没有什么瑕疵,张张都价值不菲。   第二个包十分沉,齐敏把其中的几个小兜子一一打开,倒出来,里面是形状各异的,温润如同石头一般的东西。   李青文拿起一个,很轻,泛着淡淡的光泽,有的透明,有的不透明,这些竟然都是琥珀。   在马永江的动作下,旁边用布包着的也露了真面目,长长的一截,竟然是两根绑在一起的象牙!   此时大家还看着那些皮毛吸冷气,甚至不知道第二个包里的东西是啥。   “你、你们不是终日忙着对付敌人,啥时候打了这多猎物?”有人不解的问。   马永江嘿嘿的笑着,就是磨蹭着的不说。   李青文再次一一看过去,问道:“这是从哪里抢的?”   “仔儿一下就猜中了!”齐敏笑着说道。   屋里的大家伙面上的惊讶之色更甚,齐声问道:“真是抢来的?”   齐敏点头,“那些罗车人一直偷袭我们,我们反过来跟踪到他们的老窝,端了两个,里面的好东西都收拾回来了。”   他们弄到的皮毛更多,只是挑了好的拿回来,另外的那些还在岗哨那边。   “别看那些人身上比熊还臭,值钱的东西倒是不少。”马永江嘟囔着。   “你们可真是厉害!”屋里众人真的是心服口服。   马永江心里还惦记着别的,跟李青风嘀嘀咕咕完,又去扯他哥,问他从家里给自己带了啥,然后就往营地里面跑。   重新把东西包起来,齐敏对李青文道:“江淙不让你惦记北边,说冬日里回营地,送你去临肃坐船去京城。”   不让别人惦记他,他却自顾自的操心别人,李青文心想,原来江淙是这么霸道不讲理的人啊。   一屋子正在说话,周从信过来了,李青瑞熟络的问他有没有吃饭,锅里还有热乎的饭菜。   周从信说吃过了,他被大家伙招呼着坐下,李茂贤将他和洪州的来人两相介绍,众人客套了两句,周从信没有拐弯抹角,道:“有个事情,公子让我先过来先知会你们一声……”   那厢,跟齐敏一起回来的官兵将北岗的种种禀告给林潭。   在这半年之中,不论是救人还是杀敌,都少不了江淙,自然被多次提及。   林坚挑了挑眉,不论是在京城还是边城,这个名字倒是听了不少次,若是有机会,他倒是想见见这个年轻人。   周丰年一直留意着林坚,趁机把江淙夸了一番,他不知道这位林大人到底心里在寻思甚么,听了林潭的话之后,看上去仿佛无动于衷一般。   明明调配粮草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知道了边城的困境,还能坐的住,实在是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他还在寻思呢,林坚突然起身,“周大人,我受人所托,想要找李青文,麻烦你带个路。”   不知道他要做啥,但逃也逃不了,周丰年起身。   没带侍卫和官兵,俩人从营地往外走,林坚看着四周广袤的土地,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驻扎在这种地方,竟然连自己的人马粮草供应都吃力,就这样还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上爬,甚至不惜辱没林家名声,入赘他家,直到现在,林坚都不明白,林潭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东西。   那厢,周从信刚把朝廷要借调粮草的事情说完,屋里头人面色各异,还没说什么话,周丰年和林潭突然到访。   屋里所有人都慌忙起身,周丰年和他们熟悉,另外那位可是为皇上到边城做事的,不论官职大小,那都是不一般的。   林坚在一众行礼的人中看到了周从信,不动声色的道:“看来周大人已经把借粮的事情跟大家伙讲明了,大人一心为朝廷排忧解难,这份忠心林某回京必定奏明皇帝。”   明明不是这样的,周丰年也不能否认,只能跟着打哈哈,请林坚上座。   林坚倒也入乡随俗,脱了鞋盘坐在炕上,还招呼其他人也不要拘着。   听了周从信的话,屋里的人都知道林坚是来征粮的,嘴和脸上恭敬,眼神却带着戒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林坚没有提粮草,而是拿出了苏树清的信给李青文,然后同李茂贤等人攀谈,问他们怎么来的边城,在这边呆的如何,以及边城这些年的收成,跟江家和等人也说了几句话。   江家和一行人是跟着林坚一同从京城坐船过来的,但并非提前商量好的,而是偶然碰到了一起。   原本,江家和他们打算先坐船到临肃,然后找人带路去边城,如果找不到,他们就在临肃等,知道江淙和李青文他们必定还要再去临肃。   可是丁杰到码头送他们,见着了林坚,虽然只一起短暂的剿灭了叛贼,但为了老友的安危,还是厚着脸皮托他照看一番。   这一路上,林坚对江家和他们算是照顾有加。   第169章   林坚问这几年的收成时, 屋里大多人只觉得脑袋上悬着一把刀,心里暗骂林潭,手下那么多官兵和流犯屯不下粮食, 把祸水引到他们头上。   不算李青文,其他人逃荒到边城不到两年, 林潭的人在这里可是呆了五年之久!!   但不管怎么不情愿,也得回应,他们收庄稼时营地里的官兵也都知道,想撒谎也瞒不过去。   看到屋里人大都绷着身子, 林坚心里暗叹, 终是开口说了正事,“粮草的事情,周大人派人应是说清楚了,此事关乎西北战事和边疆安危,不得有任何岔子。”   屋里的人心一紧,他们想说粮草是朝廷的事情, 跟普通百姓有啥关系, 但是这话林坚对他们说了,那关系可就大了。   林坚却没再继续强逼, 缓缓道:“曲将军带着士兵在西北抵挡强敌, 为天下,为所有百姓的安宁浴血奋战, 朝廷绝不坐视将士们拼命的时候还饿着肚子不管、很多人都在为粮草奔走, 我到这里遇到了麻烦,可事关重大, 决不能空手而归,想得到诸位的相助。”   前半句动之以情, 后半句晓之以理,又搬出了大义,着实令人不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话说的客气,想要得到相助,那便是要粮食了。   屋里或站或坐了二三十个人,此时鸦雀无声,大都抵着头,脸带怒意,双眼冒火。   曲将军带兵保护的是所有的百姓,所有的百姓都应尽一份力,这个尽力可不是家里的粮食被强征。   李青文的手不知道被谁抓到了,手背上被人写了几个字,他没有抬头,反过来在那只手上也回了几个字。   过了一会儿,李茂贤行礼,诚切道:“林大人所言极是,将士们打仗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最不该饿肚子。草民从前在边关当小兵时,就吃不饱,抡刀的时候都没甚力气,跑起来眼前发黑,那滋味着实难受,不光草民,草民的爹,草民的儿子,还有叔叔、侄子们,都知道打仗的苦和累,林大人体恤之心,边关将士一定感激不尽。”   这话听起来是在附和林坚,明白边关的将士不容易,但也是在告诉林坚,他们并不是被白白保护的,杨树村的人世世代代没少服从朝廷的兵役和徭役、苦役,也同样用性命过护卫疆土和其他百姓。   他们怜惜边关的将士,那些人也大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儿子,但并不亏欠。   当初并州受灾,朝廷不管不问,所有百姓四散逃命,逃荒的人运气好才捡回一条命,刚到边城,好不容易才攒下了粮食,突然被强征粮草,谁能甘愿?   林坚当然也听出来了,一时没有开口。   他身负皇命,粮草一事是重中之重,但原本该运的粮草在营地内,而不是营地外,现在出了事情,只能另寻他法,他不想,也不敢强征。   就在一片静默之时,李青文突然开口道:“林大人,草民有个法子可以解决粮草的麻烦。”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在屋里炸了个响雷。   所有人俱是一惊,就连林坚面上也显出诧异之色,朝堂之上那么多能人都为此发愁,一个年纪轻轻的平民小子竟然敢说这样的大话!   “李青文,你说说。”林坚开口道。   李青文从人堆里站出来,道:“入粟于边,拜爵免罪。”   既然家里的粮食要被征,李青文就想争取些好处,如果能用这些粮草,换取江淙的自由,他心甘情愿。   这并非他的异想天开,书本上就有这项政策,天灾人祸之时,朝廷空虚,百姓将粮食送往官府或者边关,换取爵位和免除罪行,谓之“入粟拜爵”。(注:1)   历史上的实施“入粟拜爵”都取得了好结果,如果朝廷同意,大江南北的粮草都会源源不断的运到边关,别说这次,今后将士们的粮草都不成问题。   林坚听懂了,看李青文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你们愿意捐纳粮草,为朝廷分忧解难,我必回京禀明皇上,求得封赏。”   李青文摇头,“草民不要甚么赏赐,只想替人免罪。”   林坚一愣,“你想救什么人?”   “江淙,还有跟他一起的另外四十六个洪州府兵。”李青文如是说道。   这话一出口,老孙还有江家和都怔住了,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惦记这事。   李青文看着林坚,认真的道:“林大人若是能做主,我家六千担粮食立刻捐出,不用您开口,我们会挨家挨户凑借粮草。要是不急出发,我们还能再赶做出特质的军粮,解决运送粮草途中口粮消耗。”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是打仗时最大的问题,不单单是因为将士众多,所需巨大,边关遥远,运送粮草的路上就要消耗掉三成粮食。   解决途中所耗吃食,便能有更多的粮食送到军营。   李青文竭力表现他所有的诚意。   江家和心中鼓动不已,站出来,道:“草民愿运送粮草,万死不辞,还望大人能开恩。”   “我们、我们也愿意!”马永臣等人也纷纷激动的开口说道。   如果借着李家的光能让家人被赦免,哪怕他们多留边城几年,种几年地,还上粮食也愿意啊。   所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林坚,只要他点头,粮草的问题立刻就能解决。   李茂贤比林坚更清楚营地外头各家各户的存粮,他们父子能借出来的粮食一定会比林坚征上去的多。   林坚沉默不语,李青文说的法子是好法子,但这里不是京城,他无法立刻面圣禀告,也不能得知陛是否应允。   他比刚才还更作难,要是李青文所求的是赏赐,他当场便能应下,但赦免流犯,人数众多,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周丰年道:“林大人,江淙他们的事情在下很清楚,他们几年前押送的贡品在驿站毁之一炬,虽损失不小,但江淙等人这些年在边城戴罪立功数次,贡品固然珍贵,西北边关的将士性命也是无价,孰轻孰重大人还请三思。”   不用周丰年说,林坚也听说过江淙的事情,毕竟曲将军往京城发送战报时,还顺带着参了户部一本。   粮草的事情刻不容缓,现在李青文提出了要求,林坚不敢应下,只道:“你说的法子不错,粮草先借,此事我会如实禀告给陛下,为江淙等人求情,无论如何,都能算得你们一份功劳。”   他没有给一句准话,李青文没吭声,林坚可不是苏树清,只空口说白话,他不相信。   林坚很为难,这事他真的做不了主,而且这里离京城太远,就算立刻派人回去,来回也得不少时日,他不能在这里延误那么久的功夫。   思忖片刻,林坚道:“我知道曲将军一直也在关切江淙的事情,如果江淙在这里,他应该也希望曲将军他们能度过这个难关。”   李青文有点生气,借粮的时候说的好听,让放人就不不放,在这打感情牌。   江家和当即便跪在地上,铿锵有力的道:“林大人,曲将军确是为犬子江淙一事劳神费力,这恩情我们江家不敢忘记。只要林大人肯成全,我们父子立刻去往西北,入曲将军的麾下,愿意用性命和这一身血肉抵挡敌人,报答曲将军的情义。”   江淙欠下的东西,老子和儿子可以还,可牵扯不上别人。   虽然李家不算别人,江家和也不想他们为了江淙撘上太多。   面前这些人个个都是明白的,林坚坐不住了,下来把江家和扶起来,“此事我同周大人商议一番。”   就在林坚和李茂贤等人言语上拉扯之时,林潭已经派人快马离开营地,带着他的书信去往京城。   林坚和周丰年离开后,李茂贤立刻让李青瑞去往村里的各家,将这事告诉下去。   很快,杨树村的长辈全都过来了,东屋着不下,老孙和齐敏还有李青文等人就在门外听着。   李本善率先道:“事情我们都听青瑞说了,如果粮食能救江淙他们,我家只留七千五百斤做一家人的吃食,剩下的四万六千斤可以拿出来。”   郭大全第二个开口:“我家今年收了不少粮食,留六千斤,能拿出来两万一千多斤,我现在不做甚么里长了,还管着郭家的大小事情,可以替我们郭家这边的老少爷们做主,每家每户少不了八千斤。当初逃荒的时候,江淙一路把我们从拢北城护送到边城,这一路寻水、防野兽、找食物,救了我们不知道多少条命,他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   杨树村的韩家也出了个年纪大的长辈开了口,所有人都愿意往外拿粮食。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加上李青文家里的,粗略一算,已经有二百八十万斤粮食。将近两万四千担,真真的不算是个小数目。   逃荒而来的百姓对土地和粮食有着无比的渴望,来到边城后,没有牲口的人用铁锨都在开荒,今年各家各户都种了不少地,在刘和的提醒下又避开了霜冻,虽然遭了冰雹有些损失,但这里的土地肥沃,论产量可以说是大丰收。 第170章   听着乡亲们抢着往外拿粮食, 江家和胸口发热,既觉得难受,又觉得欣慰。   他的儿子虽然发配到边城, 也依旧是个好样的,能让这多人相助。   林坚离开村子后, 并没有立刻回到营地,而是站在远处,看着河边整齐的村落,炊烟袅袅, 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高高的秸秆垛, 敦实的粮仓一个挨着一个。   院墙还没有盖,在外头甚至可以看到最近的人家棚子里晾晒的菜和蘑菇,还有正翻腾着热气的一口口大陶锅。   很难想象,这一片村子竟然是两年前在这里起来的。   再回头,后面是驻扎的官兵和流犯,营地里面乱七八糟的房子高低不平, 地上一滩滩的水, 时而传来一阵打骂声,那是官兵在教训流犯。   林坚转过头来, 突然开口道:“周大人可知道并州的旱灾?”   周丰年点头:“听李青文他们说, 一滴雨没下,种子都无法种, 所有乡邻四处逃难, 并州之内,匪徒横生, 路上被杀的比饿死的人还要多,旱灾至今, 依旧十室九空。”   “今年并州依旧欠雨水,齐河、金江还有麓水都断流,不少地方人畜饮水都困难。”林坚道:“我老家离柳山县只有二百多里,人也都跑光了。”   周丰年一脸意外,他没想到,林坚竟然也是并州人。   “周大人,我知道你同他们关系匪浅,不妨同你说,粮草的事情,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要解决。”林坚看着周丰年,目光中不容置疑的坚定。   周丰年试探着靠过去,问道:“那林大人的意思?”   林坚低声言语了片刻,周丰年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就派人把江淙他们喊回来!”   旁边村子的也都来了,此时的李家,人越来越越多,李青文等人已经被挤到了外面,不得已,只能将窗子打开,听里面的动静。   粮食已经凑到了三百多万斤,李本善和郭大全他们回去后已经召集各家人开始商量了。   齐敏等人围着李青文,既兴奋又不安的问道:“仔儿,若是林坚拿走了粮食,却不放我们咋办?”   李青文一只耳朵听着屋里,嘴上道:“那也不会白白让他拿走,起码得折合成银钱,我死也要拉着他去户部给盖印,算是咱们捐给户部的,这些粮食可比之前的两万多两银子值钱多了。”   最好的打算是,这些粮食能免他们四十多个的罪,如果不成,那也得算是他们捐借给朝廷的,一笔笔的账都得算清楚。   免罪不过是皇上动动嘴皮子,这么多粮食,可是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一粒都不能白费。   一直到天黑,人才陆续离开,老孙他们进屋,李茂贤看小儿子,“三百五十多万斤,眼下最多能凑出这么多。”   “江大哥他们这几年种的地只多不少,每人每年上交十二担,也剩下许多粮食,存下的应该还有十三万斤,在北面的那几个单独的粮仓。”李青文道:“这个应该没算进去。”   当年鲁刚的那个教训,让李青文记得牢牢的,江淙他们的东西,都在他的名下,粮食打完了也都拉出来,反正不能再让营地里头的人占便宜。   李茂贤点头,这个确实没算。   江家和向来不喜欠人情分,但现在为了儿子,他说不出一个“不”字,紧紧的握住李青文的手,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给他。   李青文现在经手的银子多了,一摸外面就知道里面有不少,惊讶道:“大伯,这银子?”   “按照你说的法子,我们做出了蜡烛,这些都是卖得的钱。”江家和道:“虽然不多,但以后还能再挣!”   知道李青文他们在为江淙等人奔波,洪州那边的人也不会不管,能使几分力气就使几分。   李青文叹气,心说,银子啥的倒是其次,你要是肯把儿子给我,我一个人挣钱也有使不完的劲啊。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只能把银子收下。   大家还在说话,周从信来了,将李青文和李茂贤带进营地,其他人只能在李家着急的等着。   李青风溜进营地想要偷听,被周从望给逮住了,塞给他了一盒点心,李青风铩羽而归。   李茂贤和李青文半个时辰后回来,大家都迫不及待的问道:“咋、咋样?”   “十日之内,凑齐粮草给林坚。”李茂贤说的果断,面上没有甚么不甘或是愤怒。   大家更关心的是交出粮草,林坚能许诺什么,但李茂贤却没有细说,只让他们放心,绝对不会吃亏。   如果换做其他人这样说,大家必定觉得是敷衍,但从李茂贤口中出来,一众人都相信,每个人都在兴奋的猜想着。   李青文答应格外做军备粮食,让大家伙赶紧回去睡,明天全都起来去捕鱼,时间紧,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会非常忙。   其他人陆续离开,李茂贤跟江家和单独说了几句话,林坚答应的事情很隐秘,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所以他刚才没有当众说出来。   虽然知道该早点睡,但李青文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如果江淙有一天成为了自由之身,一定会离开边城,以后可能再见一面会很难。   就像是爹和秦大伯还有程大伯,他们也是生死之交,书信不断,但见面甚少,各自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和江淙将来可能也会这样。   想到这里,李青文心里十分难受,身子蜷缩成一个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江淙在边城这边总是做危险的事情,离开也好,起码能好好的活着,就算不能见面,知道他没事就成了……   李青文努力劝说自己,结果却越来越不甘心,气的坐起来,恶狠狠的想,自己应该胁恩图报,让江淙老老实实的留下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没甚力气了,枯萎在了炕上。   心烦意乱,李青文悄无声息的从炕上下来,穿上鞋,没发出任何响动,走了出去。   厢房门口亮着四双大眼睛,它们机灵的跑过来,没有叫,李青文摸过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起码他以后还有四只狗相伴,江淙可是娶不了四个媳妇。   李青瑞和李茂贤正在厢房里收拾家里的渔网,出来就看到李青文带着四条狗往营地那边去了,李青瑞想喊他,李茂贤却道:“睡不着就让他出去走走。”   风不大,也不下雪,但天还挺冷,李青文想抱起其中一只狗崽取暖,抱起一个,放下了,再抱另外一个,又放下了。   四只全都试过了后,李青文才发觉,原来他的狗狗竟然长这么重了!   毛都挺厚的,是很好的取暖工具,只是一只只六七十斤,实在是抱不太动。   进到营地,李青文没有惊动任何人,径自去了房子后面的练箭的场所,结果刚走到,却发现那里竟然有人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翠儿姐,你纳的鞋底真结实,我得好好跟你学!”一个姑娘的声音响起来。   “就是多垫几层布,柳妹妹你的针线活才好,缝的衣服针脚不仔细瞧都看不到……”   “我这还不算啥,秀儿姐还会在丝绸上绣花,我都没摸过绸缎……”   屋后面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排板凳,几个姑娘在清朗的月色下一边做活,一边说话。   “咱们真的能留在这里吗……”说话的姑娘嗓音低柔,“我还没见过张玉海,他要是不想要我,我该怎么办……”   安静一瞬间,旁边的姑娘都劝她,“不会的,你长的端正,甚么活都好,是个贤惠的,张大娘那么喜欢你。”   “我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不是张大娘把我买下来,怕是这个时候早就去投胎了……”方才说话的姑娘啜泣道:“只要他肯要我,就算他一辈子不能离开边城,也没甚么,我可以一直在这里跟他过日子,生孩子……”   她这一哭,也引出了其他人的心事,个个都忐忑起来,她们心里也一直在担心这个。   这些是从洪州到边城的姑娘,个个都有心酸的往事,有的是被爹娘卖给人牙子,有的家里贫寒,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还有家中遭灾,逃难到洪州的……   全都是难的几乎活不下去的。   正常人家的姑娘,爹娘也不准许她们嫁给朝廷的流犯,而且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到边城这种苦寒之地来。   为了活命,她们接受了救济,为了报恩,她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路上劳累倒是能忍,怕只怕,自己白来一趟。   虽然出发时,家家都说,就算跟自己的儿子没有缘分,也不强求,会认她们做干女儿,以后再帮着寻其他人家。   但她们还是害怕,那些素未谋面的男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们肯娶自己,才有家,自己真正有了根。   边城跟她们想的一点都不一样,这里很大,三顿饭都能吃饱,甚至每天都能吃上肉,蒋家嫂子也是个顶和善的,从她口中听说了许多事情,如同浮萍一般的姑娘们现在急切期盼着能留下来。   第171章   营地里外开始倒腾粮食时, 边城下雪了,一个晚上,天地间都成了一片苍茫的白色。   这个时候除了三四岁的小孩子, 可没人能猫在炕上,所有人都在忙。   女人带着孩子榨糖稀, 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把自家的粮食一袋袋的称好,用车推到营地里,年轻人则在旁边的河里网鱼。   河水旁边的雪地上架着几口大锅,雪花还没落下就被蒸腾的热气给熏化, 锅里煮的水开了, 就有人舀到大盆子中,随便铲雪兑进去,水温着,麻利的将网上来的鱼宰杀,开膛,去头, 刮掉鱼鳞。   家家户户的爬犁都被拉了出来, 马拉着爬犁,拉成了几里地那么长的队伍, 再次踏上了往北的路。   不过这次不是去挖石头, 而是去捉狗鱼。   此时李青文正在伙房,昨天夜里放的网, 今天一早便拉了回来, 几百斤鱼被网上来,在河边收拾利索的便拉了回来。   盐、糖、醋、酒腌制好的鱼放在伙房里硕大的铁锅中蒸,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熟了,锅盖一掀开, 浓重的热气还没散去,两个手臂粗壮的伙夫一左一右,拉着将箅子两边的粗绳子,将箅子以及上面的鱼一同抬了出来。   抬到外面,一阵风刮过来,鱼肉很快就凉了,方氏带着一群姑娘们,用小小的竹刀或者木刀,把鱼肉剔下来,撕成小块,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千万不要把鱼刺混在肉里面。   靠近门口的大锅倒上油,下面的火舌一舔,油烟登时便重了几分,撕好的鱼肉用擀面杖碾过后倒进锅里,力气大的伙夫立刻翻炒起来。   又烘又炒,鱼肉里的水分干了,变成了松软咸甜的鱼松,这就是特质的军粮。   差不多六百斤收拾干净的鱼肉做出来一百六十多斤的肉松,肉松分量更轻,能量更高,不用烧水生火就能吃,特别适合做为长距离赶路的干粮。   第一锅肉松刚出锅,在仓房旁边的周丰年和林坚就过来尝了,味道相当不错,比其他的干粮好吃太多了。   边城这边有多条江河,鱼类特别丰富,在粮食紧缺的时候,它们就成了应急的粮食。   这个东西做起来不难,李青文教会了伙房的人,其他人也都学会了,营地外头的各家各户也都打算多做点肉松,粮食拿出去了大半,虽然留下的能吃个一年半载,但吃食永远不嫌多。   三百多万斤粮食营地里的仓房根本装不下,只能堆放在外面,用油布盖好,由专门的人看守。   营地里的官兵每每看到这几几座大山包,心里都要大大的感叹一番,谁能想到,这些逃荒的人竟然这么能种地,明明来的时候一个个跟乞丐似的,才到边城一年多,就从土里刨出恁多的粮食来!   李茂贤他们来时,都带了扇子草的种子,现在家家户户都能把高粱糖稀弄成糖块,一部分熬出来的糖汁直接送到伙房做腌鱼的料,剩下的才做成块糖。   林坚知道家家户户熬糖后,又在李家要了五千斤的糖块,他现在取代了林潭成为边城里发号施令的那个,李青文还有求与他,拧着鼻子也给了。   虽然林坚又强硬又狗,但还是有手腕的,他接管了边城后,不过几日,营地里面变化很大,所有官兵都不敢懈怠,就连老邢头现在都不敢躲闲了,天天的叹息着,怀念从前的日子。   让人拉走了糖块后,林坚又盯上了李青文家的长毛野马,仔细的问这种马在雪天拉东西赶路如何。李青文有点担心他再征用家里的马,委婉的表示,他们还要靠着这些马去森林中寻吃食,至于为啥种了一年地还要再去找食物,林坚应该比谁都清楚。   林坚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道:“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义,那么多粮食都拿了出来,马借用一趟又能如何?”   周丰年在旁边听着,瞥了瞥嘴,林坚这人可真是不知道啥是客气,若不是披着这一身官皮,活脱脱一个土匪。   这些日子,李青文跟他拉扯了过无数个回合,在讨价还价中,他发现一步都不能退,否则自己就得被搜刮干净,立刻道:“前日看书上,有句话说的特别有道理,‘标节义者,必以节义受谤;榜道学者,常因道学招尤’,林大人觉得如何?草民甚么虚名都不要,只希望能把人救出来。”(注:1)   手在马的脖颈划过,仔细察看它们强壮的四肢,林坚依旧没有放弃,“用营地的耕牛换马,如何?”   李青文摇头,这马力气不小,能拉犁杖,能拉爬犁,虽然比牛的力气稍微小些,但用处多,他不换。   他不愿意,林坚也没勉强,转而说起读书的事情,得知李家有个二儿子在京城书院念书,名为李青卓时,林坚眉头动了动,这名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林坚把李青文家角角落落都用眼睛刮过一遍,确实寻不到啥油水了,才扬长而去。   他走了,李青文才能松口气,如果不是周丰年确实检查过文书印鉴,他真不敢相信林坚竟然是四品的骁骑将军,行事实在是太过出人意表。   因为江河还没有上冻,李青风他们捉狗鱼就慢了些,但他们人多,用了百般法子,每天都能装几十爬犁。   随着第一个拉着狗鱼的爬犁回来,伙房更忙了,一车车的狗鱼进到锅里,然后变成淡黄色的肉松出来,伙房白天晚上都不停歇,人可以轮换着上,锅可得一直烧。   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李青文想,亏得是铁锅,要是陶的,怕是这时候都用烂了。   刘和说的没有错,今年真是冷,不单冷,还刮白毛风,如果不把脸包起来,露在外面就感觉像是被一刀刀的凌迟一般。   比去年早换上皮袍子一个月,唯独没有受影响的,大概就是家里这四只狗崽,它们丝毫不受大雪和冷影响,每天在外头各种撒欢。   虽然它们体型上跟“崽”已经没啥关系了,但是李青文感觉它们昨天还是一小团的样子,不管多大,都是需要梳毛的崽儿。   这四只狗崽精力一直旺盛,每天跟着李青文跑十几里地对它们来说只是热身,李青文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让它们拉着小爬犁在雪地上玩,撒完欢了还能帮着家里拉点东西。   李青文这边粮食不到五日就交清了,账本分成好几份,周丰年、林坚、李家还有老孙他们各一份,几百万斤的粮食写在轻飘飘的几页纸上,分量太重了。   此次运粮,动用了营地九成的流犯和马匹,还没有归来的江淙等人也赫然在列。   周丰年派人去替换回江淙他们时,李青文就知道了这事,他是期盼着见到江淙,但又有点害怕,到底害怕甚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运粮出发前的一天,江淙和蒋立平等人终于回到了营地,李青文看到方氏带着那些姑娘出去接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站的远远的,看着飞奔的骏马带起片片飞雪,李青文想,自己得慢慢习惯,习惯江淙不在身边的日子,然后再慢慢习惯,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日子。   一行人回来后立刻见周丰年和林坚,交代完事情,时候不早,看到那些姑娘冻的发抖还在等,李青文就走了。   人家等是有个盼头,他还是少掺和为好。   李青文也没有回家,他坐在爬犁上,毛毛带着俩弟弟在前头拉,李青文抱着桃子取暖。   没甚要去的地方,李青文也不管它们,随便跑,跑累了,自然就回家了。   可能是李青文加上桃子的分量重,毛毛它们姐弟三个早早的累了,李青文就从爬犁上下来,绑上一根绳子,跟着这四只一起往家里拉爬犁。   一刮风,眼睛睁不开,也分不太清楚东南西北,李青文并不担心,这四只能寻到就行。   从前有江淙,他走到哪里也不用分辨方向,现在也一样。   真好……   李青文想,即便没有江淙,好像也没甚变化。   不管他如何劝慰自己,脸上却露不出一丝笑。   走着,走着,另外四只突然停下来,李青文在想事情,并没有发觉肩膀上的绳子一下子紧了,还拉着爬犁往前走。   直到狗叫起来,他才后知后觉的抬头,一人一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前方茫茫的白雪中,正冲他走过来。   只看到那个身影,李青文脑袋里就现出那张熟悉的脸来,不论是正面的,还是侧面的,亦或者抬头低头的模样,一帧一帧的特别的清晰。   人和马,还有人和狗很快碰头了,马上的人飞身下来,稳稳的站在李青文面前,那个在梦中呼唤过多少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仔儿。”   看着江淙露在外面的眉眼,李青文叫了一声:“哥!”   江淙抬手,准确无比的碰到了李青文脸上的湿润,“找不到家吓哭了?”   这个时候,李青文无比痛恨江淙的超乎常人的视力,他无法管住汹涌的眼泪,“你知不知道,家里的庄稼被冰雹砸坏了……”   不单庄稼,他心里才长出来的名为“喜欢”的花,也一同被砸的稀烂。 第172章 0:25修改之前看的重新下载   待屋里的人散去, 周丰年一脚都迈出去,又被林坚喊住了,“方才那个就是江淙?”   周丰年点头, 刚才的时候,林坚就询问了江淙两次, 这才过去不久,又问自己,他可不觉得林坚记性不行。   林坚目光深沉,“他箭法如何?”   “我尚未见过比江淙更厉害的。”周丰年如是评判道, 自觉十分中肯。   林坚笑了, “今年在码头,我见过有个人射出的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准,不知道跟边城这位哪个更厉害些。”   听到“码头”两个字,周丰年脸皮一紧,不会是过年的那个时候吧,江淙在码头和林坚撞见过?   不过就算见过, 林坚也不能确定吧, 否则也不会留下自己问这个话。   心里这般想着,周丰年滴水不漏的道:“哪天让他们比一比就知道了。”   蒋立平他们回到土房子那边, 和亲人见面的几个人都高兴的眼眶红了, 五年了,终于能见到一面。   方氏带着一众姑娘烧水, 煮饭, 那些知道家里把媳妇送过来的,仿佛屁股下坐着钉子, 不停的动着,恨不得脖子能拐弯, 从前屋伸到后屋去。   已经有孩子的老大哥们看着他们那抓耳挠腮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之前一个个的还说,羡慕老邢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咋一个个的脸红脖子粗,眼珠子乱飘,从前说的那些都喂狗了?   这点出息!   胡立川既没有家里人来,也没有媳妇相看,他把胳膊搭在钟原的肩上,“老钟,从前笑话你是我们不对,谁知道你叽里咕噜的说的真的是普句的话,这次大老远跑过来找媳妇和孩子?”   自从在森林中碰到那伙普句人,大家伙都相信了三分钟原从前的话,江淙往回去家书时,也给钟原写了一封。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离开洪州到边城来,连普句人在哪里住着都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还能找到当年的人?   很多人都觉得不可能,但没人说,倒是从心里佩服钟原。   钟原点头,“不管找到找不到,我都不回去了。”   这次胡立川没像从前那般取笑他,道:“我们帮你。”   正说着话,沉重的门帘被挑开,江家和一个人走进来,众人问道:“江淙呢?”   “去找仔儿了,晚上不回来,不用给他留门。”   众人点头,他们哥俩这么久不见,定然有许多话都说不完,明天又要出发往西北运粮食,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跟大家伙想的一样,江淙此时正在跟李青文在一起,但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空荡荡的新城里面。   李青文憋屈了太久,见到江淙后,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而且找了无数个理由,譬如“少收了粮食”、“狗崽长的太快,他没都咋抱”、“靴子底有点硬”这些。   李青文坐在爬犁上,江淙半跪在他前面,用厚实的背挡着风,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两只脚用毛皮包的紧紧的,然后将一只狗崽塞到李青文的怀里,另外三只摆在身边。   不知道是累了,还是看到李青文哭了,四只狗崽乖乖的不动,用厚厚的绒毛把李青文给埋在里面。   “烂在地里的粮食没法找回来。”江淙给他擦眼泪,“哥找到一个好地方,以后带你去,算是弥补少打的那些庄稼,行吗?”   李青文点点头,口齿尚且清晰,“明天你们又要走了……”   这一走就得几个月,可能江淙还没回来,他就要去京城了。   下次再见面,也许就要明年或是后年。   “走”字还没说出来,眼泪又要决堤,江淙不厌其烦的给他擦。   天色虽然暗,江淙还是看到了李青文被泪水打湿的脸给风吹红了,给他脸上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挡风。   快到家时,李青文倒是不哭了,不过眼睛又红又肿,他觉得丢人,不愿意进家门。   江淙去跟李茂贤说了一声,带着李青文和四只狗崽到了新城。   新城现在只有四道城墙,里面是空荡荡,为了避风,江淙在西北角扎了帐篷,架火,放好睡袋。   李青文倒是不哭了,躺在睡袋里闭着眼睛装死,江淙拿出药膏给他涂被吹伤的脸,放着不管的话,明天脸像是掉了一层皮一般疼。   帐篷里一片安静,脸上的指头虽然粗糙,但是动作很轻,恍惚间,李青文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江淙也是这般护着他,他完全信赖江淙。   摸完药膏,江淙撕肉干给李青文吃,自己也吃,吃饱,架好柴禾,江淙也钻进了睡袋。   碰到江淙结实的手臂时,李青文想了想,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一起睡了。   一想到又要跟江淙分开,李青文觉得自己那两个梦都是灰色的,有气无力的叹了口气。   江淙伸手将他揽过来,骨头又突了几分,“高了,也瘦了。”   李青文恹恹的道:“等下次再见时,我可能变化更大了。”   毕竟他都不知道下次是啥时候。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   听他这般说,李青文鼻子又酸了,嗡嗡的嘟囔了两句。   “什么?”江淙没听清,脸靠了过来。   俩人此时都侧躺着,面对着面,脸离的只有两个拳头那么远,彼此的呼吸都吹在地方的面上,近的一不小心就能挨到一起。   李青文乌溜溜的眼睛一下瞪圆了,脸也随着江淙的气息而一点点的升温。   江淙深邃的五官在眼前展露无疑,李青文看着那脸有点晕,身子绷的直直的。   手臂底下细瘦的人,一下变成了直直的小树苗,江淙忍不住笑了,“还生哥的气?”   他一笑,幽深的眸子就好像闪着星星,李青文好像要陷进那温暖的星空里面,咽了咽口水,“我生、生什么气?”   “哦,那可能是我想多了。”江淙一脸释然道:“我就知道我们仔儿不会在意那些。”   本来以为他要赔不是,结果又把话茬给缩了回去,那点愤愤在肚子里酝酿了几个月,此时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李青文小小的鼻翼开始发力的扇动,“哥,我这半年忙的不开开交,许多事情一时想不起来了,你做了甚么我会在意的事情?”   嘴上说的漫不经心,李青文的脚丫子开始远离江淙的大腿。   虽然,这半年来,他担心江淙时,就不计较当初那点事了,但现在看到人,那点小小的不甘心就开始崭露头角。   江淙腿一抬,就把那双微凉的脚丫子给夹回来,仿佛两座大山,紧紧的压着,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   既然李青文都提到“半年”,江淙非常上道,“教你练箭的时候,哥不该那么急,我们仔儿本来做事就认真,不是故意走神。”   他这么坦荡的说出来,李青文心情有些复杂,那感觉就好像被闪到了腰一般。   射箭这事,仿佛就是一根绳子,他和江淙站在绳子两边来回拔河,现在江淙突然松手了……   好像他之前的较劲,都是一厢情愿一般。   所以,听到江淙这么说,李青文并没有多高兴,反而觉得自己是因为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才一直耿耿于怀。   好像自己无理取闹一般。   不过,他的确对江淙心思不正。   不想让江淙察觉到自己异样的感情,李青文努力压下那点小别扭,道:“这点小事就不说了,我听他们说,北岗那边很危险,你们都已经跟很多罗车国的人遇到了?”   “他们人不多,小心些就行了。”江淙道:“我们在住所外头都挖了陷阱,他们想要靠近袭击没有那么容易。”   感觉到李青文的脚还要往回缩,江淙这次没有松开,这事可不是小事。   眼前的脸,轻薄的仿佛易碎的陶瓷一般,泛着细腻的光泽,上面写着他想说的每一句话。   半年前,这张脸还是圆的,上面写着“为什么打我,你不是说了要一直保护我”,他看的明白真切,只是觉得自己快要食言了,所以才选择无视。   然后惹得这人憋了半年的眼泪,一边哭还要一边寻借口,他没有埋怨自己半句,但是每一滴眼泪都在控诉,控诉自己当时的反常与不辞而别。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却感觉到了自己故意的疏远和冷落,因此而难过至今。   江淙无数次回想,觉得自己有点急了,应该再忍耐些,陪到他娶妻生子,待忙的想不起他时,一切就是自然而然。   他解释道:“上次离开时,应该同仔儿说的,走了之后,我时常想,如果再也见不到……”   李青文突然伸手捂住了江淙的嘴巴,急道:“别说不吉利的话。我知道,我也后悔了,不该跟你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教我练箭才那么严厉,你觉得自己要离开营地,想要我好好的记住你的话……”   李青文知道,江淙既想让他多学些护身的功夫,但自己每日太忙了,又不想太过操劳,肯定是太过纠结了,才觉得烦躁。   可是,跟江淙的严格相比,看不到人,更令人难过。   想到过去过年的分别,再想想明日的西北之行,还有营地那些可怜的女人,殷切的长辈……   李青文如同从前那般,将脑袋扎过去,“没事,甚么事都没有了,我们都好好的就行了。”   这短暂的相聚,他甚么都不想了,多想一点,时间就会过去一点。现在呆在江淙身边,认真的挨着他,碰着他,听着他呼吸声。   然后,永远的记住。 第173章   夜深了, 狂风肆虐,寒冷逼人,高大城强的角落里, 一顶帐篷被刮过来的雪掩盖住,帐篷旁边有一处用毛毯和木棍支着的棚子, 里面趴着四只毛皮厚实的狗狗。   跟外面的天寒地冻相比,帐篷里面既安静又暖和,柴禾静静的燃着,睡袋中的两个人紧紧的依偎在一起。   江淙闭着眼睛, 手臂拢着怀里细瘦的身体, 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胸前,细软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他不困,是被李青文勒令着睡觉,因为明天要出发运粮。   边城离西北很远,运粮的队伍会先去安阳关,再从安阳关找人带路去西北大营, 顺利的话, 来回也要四五个月。   为了让他安心,江淙假装睡着, 脑中却一片清醒。   不知道为甚, 这次回来,他察觉到仔儿有些不太一样了, 看他时, 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不能言说的畏惧。   原本以为是上次不欢而散后把人给惹到了,可赔了不是后, 他看上去也不在意了,但还是一副努力压着甚么的模样。   是因为自己不能送他去临肃, 还是因为要离开边城而难受?   一边想着,江淙一边闭目养神。   他们五更天就要在营地里集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就在江淙将将开始小睡之时,胸前的人突然动了,梦呓一般嘟囔了两句,然后脖子处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这一下轻轻的,软软的,有点温热。   江淙瞬间醒了,但没有动,闭着眼睛,放松身体。   虽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抬起了头,又缩了回去,然后坚硬光滑的脑门在他的下巴处蹭了蹭。   江淙心里叹息,这人怕是又做了甚么梦,拿自己解痒呢,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又要分开,李青文不想说那些让彼此不高兴的话,所以没有提洪州来的那些姑娘,心平气和的讲了营地里的各种事情,然后懂事的强迫江淙早点睡觉。   看着他眼睛一合,自己也开始闭目装睡。   听着旁边的人呼吸平稳下来,李青文又觉得不公平了,江淙好歹吃他做了好几年的饭,凭什么就要他拱手让给那些不认识的女人!   所以,李青文不甘心,想要讨回点什么。   静静的等待了片刻,以多年来一起睡过很多次的经验来看,李青文判断江淙已经睡着了,然后假装自己也在睡着,脑袋拱到江淙的肩窝中,随口哼唧了两声,飞快的撅着嘴蹭了一下。   心里想,他嘴巴要是个章,盖下去,就是五个字——李青文专属。   可惜,他没有。   蹭完了,李青文机警的抬起头,仔细观察身边的人。   旺盛的火堆将帐篷里面照的一片光亮,李青文清楚看到江淙的俊脸没有丝毫变化,身体和四肢也跟如常,就是揽着自己的胳膊有点紧,不过平时也都这样。   因为太过紧张,刚才那一下太快,他感觉自己好像都没碰上……   估计一下时候,可能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江淙又要走了,如果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次不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不做二不休,李青文将心一横,觉得自己应该大胆一点。   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看到人没醒,他用脑门抵着那个冒着青色胡茬的下巴,蹭了两下,感觉很疼,轻轻吸了口气,只能作罢。   脑门疼,他又不敢摸,先忍着。   这样折磨下来,江淙还没睁眼,看来是真的累了。   因为身体被搂着,李青文不能做太大的动作,他把脖子伸的很长,嘴巴努力往外噘,对准了江淙的高挺的鼻子亲了下去。   亲的时候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甚么,他和江淙彼此都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性别不对,以身相许都是理所应当,现在只是自己的嘴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鼻子,根本不是事!   这么想的,他嘴巴终于贴到了鼻子上面,只感觉好硬,心脏骤然跳起来,像是非洲大草原迎来了雨季,所有大小的野兽都跑了出来,万兽奔腾。   脑袋被心脏跳动震的都晕了,但李青文的眼睛还盯着江淙鼻子下面那微微闭合的唇。   跟高而坚实的鼻子不一样,江淙的唇很薄,露在外面的地方不太大,但是却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睛。   此时,李青文脑袋里“理智”和“除了理智”两个小人开始打擂台,一个语重心长的说,“亲别的地方尚有情可原,碰这里,可就过界了。”,另外一个疯狂的原地托马斯回旋,扯着嗓子喊,“是个爷们,你就亲,亲,亲上去!”。   当然是个爷们的李青文把嘴巴从鼻子移动到了那张嘴巴上,轻轻的贴着。   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了,还是太激动了,亦或者是太兴奋了,李青文的身体细细的发抖,虽然他没动,身体一抖,他的嘴轻轻的碰了一下,两下……   他、他、他亲、亲到了!   仿佛一下置身火山的融炎之中,李青文感觉七窍冒烟,此时的他能只穿着里衣,到外面雪地上狂奔一天一夜。   肖想了那么久,终于得偿所愿,李青文太过激动,却没有发现,在亲到的一瞬间,抱着他的那条手臂骤然一僵,旋即又松了开来。   睡梦中的人鼻息一下子加重,仿佛被堵住了嘴巴没法呼吸一般,李青文脑中警铃大响,立刻把脑袋缩回去。   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亲完了,重新躺回去,李青文甚至都忘记了啥滋味,他想用手摸摸嘴,再回味一下,可是身体被紧紧的搂着,他动弹不了,只能砸吧砸吧嘴,再用舌头舔一舔。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同时还有声音在呼唤江淙的名字。   李青文泡在温泉中荡漾的心脏一下子被绳子吊了起来,他知道,要到出发的时候了,江淙又要走了。   他正寻思着,一回头,就看到江淙已经睁开了眼睛,黝黑的眸子正盯着他,十分清醒,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细绳上的心脏被吓的一个哆嗦,然后像坐秋千一样飘荡着,李青文做贼心虚的道:“哥、哥,你啥时候醒的?”   “刚刚。”江淙起身穿衣服。   李青文也赶紧从睡袋中爬出来,一边手忙脚乱的掏皮袍子,一边不放心的道:“哥,睡的好吗?”   “不好。”   江淙动作很快,穿戴整齐后,回身看到李青文使劲的把手往皮袖子里塞,提醒道:“衣服反了。”   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李青文一边支着耳朵听他说话,一边慌忙的把衣服袖子往外掏,“为、为甚睡的不好?”   江淙抬手给他提着衣袍子,将李青文睡的炸毛的头发顺了顺,然后打量着他,像是看衣服穿的合身不合身。   在李青文的心脏都快吓的口吐白沫的时候,江淙终于慢悠悠的开口:“我刚才做梦了。”   李青文心里猛的松口气,“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那个当不了真。”   把靴子递过来,江淙撇了他一眼,问道:“是吗?”   总感觉他在看着自己的嘴巴,李青文赶紧将嘴唇抿起来,低头穿鞋。   “做梦梦到嘴被啄了。”   江淙轻飘飘的一句话,李青文差点昏厥,恨不得立刻钻到靴子里做个窝,但他进不去,只能僵硬着笑了两声,“真、真是巧了,我也梦到有人碰了我嘴巴,可能是不小心蹭到甚么东西上了……”   这可不是他胡乱说的,而是下嘴之前就想好的退路,凡事都有风险,偷着亲人也不例外。   他自己在心里做了好几套风险应对措施,如果亲到一半,江淙醒了,他就会假装还在睡,然后叫上一声“小丽”,表明自己亲的是梦中情人,小丽姑娘。   如果江淙醒了之后察觉到不对,他就会做出一副,可能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小心把头发或者脸蹭了上去,睡在一起那么近,这点意外接触,太寻常了。   大家都是兄弟,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嘛……   总之,为了不暴露自己异样的心思,李青文尽量考虑周全,即便不能跟江淙这般好下去,他也不想让江淙发现,并且远离他。   靴子还没穿完,李青文就冲着外面大喊:“我们在这里!”   实际上,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帐篷。   江淙却不知道他急切的心情,还说刚才的事情,“梦里那鸟儿用嘴巴一下下的啄我……”   甚、甚、甚么鸟?!   李青文都快羞耻死了,粗声粗气的道:“别想那些没用的了,赶紧把帐篷收起来!”   听着眼前这人比昨天又高又亮的嗓门,江淙笑了一下,动手收拾东西。   很快,骑马寻人的到了,是齐敏,他帮着俩人把行囊绑在马上,吸着冷气,道:“你俩真有种,热乎的炕头不躺,跑到外头睡帐篷!”   李青文心想,露宿在外头算什么,他还冒着危险干了其他坏事!   三人一起回到营地时,里外都被火把照的通亮,人、马、爬犁一直排到了外头,村子里也有不少人出来了。   以为江淙昨天没回来,方氏跟陈氏都给他收拾了一个包,里面是衣服和这一路的干粮。   江淙的肉松是李青文单独在家里炒的,料用的很足,除了鱼肉还有鸡肉和狍子肉,另外还有几斤硬邦邦的糖块,这里糖块里都有掺杂着姜末,一块块的不大,不管是放在锅里煮,还是扔到水袋里,喝下去既能驱寒,又能快速的恢复体力。   这次运粮,马拉着几百斤的爬犁行走本来就累,流犯自己的行囊要自己背,走这么远的路可不是闹着玩的,装的都是要紧的东西。 第174章   因为车和爬犁比人多, 运粮路上每个人要看管三个爬犁,打头和后面的是官兵,流犯在中间。五十人之中插一个管事的官兵, 负责看管和清点人和粮食。   此时前面的官兵拉着马已经开始走动了。   为了相互照看,相熟的人挨着, 江淙他们排在前面,就要走了,蒋立平等人正在逐一检查分到的马匹和爬犁。   李青文把江淙的两个包都翻看了一遍,自己先背了一下, 有大几十斤, 对于他来说很重,不过江淙力气大,向来都是背差不多这个分量。   此时风还是很大,营地里乱糟糟的,想要说话得扯着嗓子喊,李青文发现他们这里少人, 而且还少不止一个两个, 这都快要要出发了,跑到哪里去了?   四处一寻, 李青文发现张玉海他们就在不远处, 身边都有个身材娇小的身影,好像在说什么话。   心里猛的一震, 李青文立刻抓着江淙的手腕, 将人拽到一边去。   江淙也没问他,一直跟着, 等到看不到那些人了,李青文想停下来时, 江淙反手又拉着他到了挡风的一处地方。   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对,李青文私心作祟,他不想让江淙见到那个姑娘,如果他们要见,也是越晚越好。   等回过神来,李青文发现他和江淙正站在屋后面练箭的空地上,脱口道:“都要走了,不会又想教我练箭吧?”   江淙摇头,将双手放在李青文的脸上,捂着他微微鼓起的冰凉脸颊,道:“这次教别的。”   这半年的磋磨,李青文就是个傻子也长教训了,脑袋摇的拨浪鼓似的,“不,要教你回来再说,我现在没法集中精神。”   他也是要脸的,不想再挨打,也不想再跟江淙置气,一个人生闷气的滋味太难过了。   江淙鼓励一般看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亮的惊人,掌心细细的摩挲着手里的脸颊,他说:“不试试怎么能知道?”   江淙的语气太温柔了,注视自己的眼神也是暖暖的,李青文有点招架不住,没有骨气的退让道:“教、教啥,先说清楚,这么短的时间,我要是学不好,你也不准碰我一个手指头,要不然你赔不是,我都不会原谅你了……”   放完狠话,李青文又觉得有点重了,他解释道:“我学东西比别人慢,这么急,掌握不好。”   江淙笑了,“这次学不会,我以后也会一直教你。”   看他面色有点怪,但确实比上次教射箭绷着脸强多了,李青文放心的点头。   看他同意了,江淙捧着李青文的手没有松开,只是稍微往下移动,挑起了他的下巴,忽然靠近,高大的身体将面前的人完全覆盖住。   脸被勾起来,唇上突然一重,李青文愣住了,圆圆的眼睛直了。   他、他、他好像被亲了!   不、不是好像,是真的!   而且还是被江淙!   李青文的脑袋像是正月十五的烟花晚会,百花在空中齐放,“砰砰”响个不停,五彩缤纷,脸都给映红了。   他还在懵着,突然听到耳边有人问道:“学会了吗?”   李青文一个激灵,就瞧见江淙脸带着笑正在看他,黑暗模糊了他凌厉的五官,还浸染上了几分辨不清的脉脉含情。   他下意识的道:“哥,你是在学你梦里的鸟儿?”   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江淙捏李青文的脸稍稍重了半分力道,眼眸半眯,“那只笨鸟动作可没有这么轻。”   不会、不会自己偷亲被发现了吧!!   所以江淙这是在以牙还牙,想让自己尝尝被男人偷袭亲嘴的滋味?!   还是觉得自己亲人的时候太差了,想要亲自教?   李青文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江淙为甚么突然亲了自己一口,不过,刚才那一下好软啊,味道也很好,他没抽过烟,但刚才仿佛闻到了淡淡的烟味,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但是有点上头,他一寻思,脑袋就开始晕。   后劲还挺大。   不过,这跟他之前偷偷摸摸亲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啊!   还想再试试,李青文舔了舔嘴唇。   他诚实的小声说道:“还、还没学会。”   管他是啥原因呢,亲一次赚一次!   江淙眼神一暗,倾身向前,李青文还在想要不要闭上眼睛,就听到蒋立平在房子旁边喊:“江淙,江淙,车都出营了,走了!”   发觉江淙不在,蒋立平也没在意,他知道江淙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耽误行程,自己等下就会回来了。   结果齐敏他们都一个个都动身,还没见到江淙,这队伍少人也不能停,要不堵住后面的人。蒋立平就赶紧把江淙的马交给老钟,让他带着先行几步,自己跑回来找人。   蒋立平此时就站在房子的前面,离他们只有十几步之遥,李青文被他一声声喊的清醒过来,推着江淙,“哥,该走了。”   他一开口,蒋立平也听到了动静,向后面走过来,李青文甚至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声,刚才应是跑着过来的。   江淙仿佛没有听到,侧过身体,用行囊挡住东面,准确无误的亲到被风吹冷的柔软之处,跟刚才的一触既分不一样,这次他还重重的碾了碾。   李青文脑袋中的“理智小人”终于不再慢腾腾,一脚飞起,踢开了江淙的脸,满脸通红的咆哮道:“还、还、还有别、别人啊!”   下一瞬,蒋立平到了屋后面,看到李青文正俩手抓着江淙的脸,把他哥拽的腰都弯了,气的呼呼直喘,愣道:“你们哥俩咋吵起来了?”   李青文“嗖”的一下把手收回来,大脑超负荷的飞快运转,“没、没事,没打架,我哥说他眼睛里有东西,我给他吹一吹。”   “别吹了,外面的都走出二里地了!”看江淙还不动,蒋立平上去拽了他一把,“知道你舍不得仔儿,赶紧走,赶紧回来。”   江淙直起了身,看着李青文,目光幽深,“过了年我能赶回来送你。”   李青文咽了咽口水,小尾巴一样随着他俩往外走。   这么一折腾,齐敏他们确实已经走出好远了,三个人跑了一会儿才追上。   江淙接过老钟手里的缰绳,对李青文道:“外面冷,回去吧。”   李青文想知道他为啥亲自己,但现在这么多人,实在张不开嘴,但真的很想弄清楚,所以抓过江淙的手,飞快的写着字。   马永江在江淙后面,看他们这般,纳闷道:“这么冷的天,你俩可真有兴致,是在猜哑谜吗?”   李青文还没写完,手就被握住了,江淙定定的看着他,“等我回来。”   有点扛不住他这样看,李青文不由自主的点头,江淙把他的手塞回皮毛手套中,隔着帽子摸了摸李青文的脑袋。   李青文站在原地,一个个爬犁从身边经过,眼睁睁的看着江淙越走越远,他的心脏依旧鼓噪的厉害。   老钟喊了几嗓子,看李青文还在呆呆的站在原地,心里叹惜,这孩子真是粘江淙啊。   又下雪了,棉絮一般的雪花飘下来,掉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有一片落在李青文唇上,他一个机灵,赶紧捂住了嘴巴,脑袋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江淙也喜欢自己?   虽然有点不太可能,但这也是无数个亲他的理由之一啊!   一想到这个可能,李青文仿佛吃了一整根老参,陡然生出一万分精神来,红着脸飞快的往营地里跑,速度之快,毛毛它们姐弟竟然半天没追上。   钟原原本还想跟李青文一起走,先看着那小子发呆,突然撒欢一般跑没了影子,他只能自己回去。   李青文没有回家,一路跑到营地,他围着房子转了几圈,还是忍住没去找方氏。   他现在还有事情要做,暂时还不能争风吃醋。   这么想着,李青文又乖乖的回了家。   在院子时,追风和闪电把李青文扑倒在地,桃子吐着舌头就要舔李青文的脸。   如果是平时,李青文会很喜欢这种互动,但今天不成,紧紧的盖住脸,尤其是嘴,这上面还有江淙留下的味道,可不能跟狗狗的掺和了。   他一遮挡,狗狗们偏偏想要舔,李青文把帽子拽下来,死死的挡在脸上,被三只围着,他起不来,就努力的往屋子里爬。   李青瑞和李青风站在门口,看着他在地上艰难蠕动的模样,哈哈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出手相救的打算,甚至还想帮狗一把。   还是江家和把李青文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雪,将人拉进屋。   李青文坐在炕上,嘴角忍不住上翘。   陈氏看了小儿子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道:“仔儿,你江大哥这次要走的日子可不短,娘还担心你难受呢,有啥事你高兴成这样?”   一句话,把李青文脸上的笑意给冲洗的一干二净。   对啊,下次再见,得几个月之后了……李青文瘫倒在炕上,身体像是融化了一般,从枕头上淌下来。   看他这般,陈氏终于放心了,这样才对嘛。   李青文并没有混沌太久,村里人组织要去森林中收集东西,他得跟着一起,不单要带路,还要保护人。 第175章   这次去森林是原本就决定的事情, 又因为大批粮食被运走,现在更加的迫切,不单营地外面的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营地里面的也同样要去围猎。   带队的是陈文,跟他们是十分相熟的, 约定了一同出发。   营地外面的村子,选的都是年轻力壮的,这次江淙他们不在,李青文和李青风还有之前出去过几次的青壮男人, 变成了此次采集的保护的人。   除了他们, 老钟也要同行,虽然未曾去过,他听说了,江淙就是在那片森林中碰到了普句人,虽然相互抓捕,是敌人, 但在那里起码能找到普句人的踪迹。   在大家伙收拾东西的时候, 李青文忍不住又开始寻思那天的事情,卷着被子从炕头滚到炕尾。   虽然好几天刻意没洗脸, 但是那股闻到会令人脑袋晕乎乎的味道已经没了, 但一回想在屋子后面那不到一刻钟的短暂时候,李青文就想喊几嗓子。   李青风跟他住一个炕, 看到弟弟滚成这样, 再一次摸了摸炕席底下,不热啊, 为啥烫的满炕打滚?   很快,李青文就高兴不起来了, 方氏领着那些姑娘到家里来走动,说家常了。   这些人来到边城后,把营地里面都熟悉的差不多,而且都跟要寻的人有了短暂的见面,现在该和村子人的认识认识了。   东屋炕上坐满了人,短腿炕桌上堆满了果子和肉干还有糖,果子是李青风去捕捉狗鱼路上摘的,冻过之后化开再吃,味道都很好。   杨树村跟洪州府兵的关系匪浅,说是半个婆家都不为过,这些姑娘都知道,刚来时一个个很是拘谨,后来说起话来,见陈氏和姜氏十分热情,慢慢的就放开些了。   柳山县是偏僻,但从前村子接着村子,大家相互走动,并不觉得啥,边城这种远离人烟的地方,待了这两年,外面的一张张面孔都熟悉了,甚至常看到的那些官兵也不陌生,自然对外面的来客不自觉的就热情几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的姑娘有大半会成为府兵们的媳妇,余下的,不,剩不下,营地外面还有这么多光棍,咋可能会剩下。   所以,明知道东屋人都差不多满了,村里有些婶子还借着干活的由头来凑个热闹,来的大都是家里有几个小子急着找媳妇的。   忙起来还好,一闲下来,看到那么高的小子在家里晃悠,媳妇一直没有着落,家家户户都急。   虽然知道出外讨生活不易,但羡慕那些跟李青宏一起去京城的,既能长见识又能寻摸媳妇,一个个都打算,今年李青文去京城读书,一定厚着脸皮让自己家小子跟着一起。   当然,如果有姑娘到家门口,自然更高兴了。   李青文一边背书,一边支着耳朵听东屋的人说话,那边传来的动静不小,西屋听的清楚,李青风带着狗早就出去喂鸭子了,李青文有自己的小心思,试图想要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   别人的事情李青文不大感兴趣,只要听到“江淙”耳朵就会抖一抖,不过好像他哥出现的次数不多,李青文心像是有一只猫在挠痒痒。   他既不想知道江家带来了哪个姑娘,也想早点看看,到底是哪个。   就这样纠结着,听到姜氏去后厨泡茶的动静,李青文跟了过去,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嫂子,今天来的都是谁啊?”   “跟着你江大伯他们一起来的,你都忘了?”姜氏以为他读书太过认真,没有听到方才的说话,“待江淙他们回来,这里面不少人就会成你嫂子。”   李青文愣了一下,“我哥要娶多少个媳妇?”   “寻思啥呢!”姜氏给李青文舀了一碗糖水,笑道:“张玉海他们个个不都是你哥?”   洪州这些府兵,个个都比李青文大。   姜氏口中的“哥”,是洪州府兵中的所有人,李青文嘴里的“哥”眼下就只是江淙。   李青文捧着糖水没动,把门口堵死,姜氏看着他小脸绷着,只觉得发笑,“咋。看到别人要娶亲,我们仔儿也急了?”   李青文心想,我当然急,快要急死了,再不赶紧,喜欢的人都被抢跑了。   想到江淙,李青文终于开口道:“江家给我哥相看的姑娘是哪个?”   这话他从江家大伯来时就想问了,只是那时突然察觉到自己对江淙的特殊感情,一直慌乱不止,被江淙亲了之后,他窥见了一丝可能,心情就完全不同了。   “你江大伯他们没给你江大哥找媳妇。”姜氏道:“要是真寻了,还不早来咱家了。”   这个回应让李青文愣住了,倒是没忘记闪开,让嫂子过去。   愣怔过后,是惊喜,是疑惑,又是懊恼。   李青文将碗里的糖水一饮而尽,跟灌了酒似的,从脸红到脖子上。   也就是说,自己跟那个不存在的姑娘较了那么久的劲?!   李青文双手捂着脸,生怕面皮会不翼而飞,太丢人了,他甚至曾经因为想到江淙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而掉眼泪……   将头深深的埋进毯子里,只有在这黑暗的地方,此时的李青文才觉得不那么难为情。   毛毛觉得这个姿势不好,会憋坏的,它叼着李青文的裤子往外拽。   另外三只看到姐姐在玩这个,也从外屋跳过门槛,张开了嘴巴,姐弟四个齐心合力,终于把李青文的裤子给扯坏了。   家家户户屋里烧的热,没人在家里穿皮裤,只穿一条麻布单裤,出门才套上皮的。   “撕拉”一声,本来就磨薄的裤子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   李青文猛然坐起,四只狗狗还有点懵,毛毛蹲在地上,一脸严肃,另外三只也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事情了,乖巧异常。   换完裤子,李青文扯了毯子蒙在脸上,心中十分悲愤。   可能是察觉到他情绪变化,毛毛姐四个费力的把毯子咬走,毛绒绒的脑袋在李青文身上蹭了蹭,李青文被拱的东倒西歪,如同寒风中的小树苗。   继续呆在家里,李青文担心自己会被它们四个给“哄”坏了,决定出门。   拍了脸几下,想要把红色拍没,结果越拍越红,李青文只能放弃,穿好衣服走出去,外面刺骨的风一吹,面上的热度一下就褪去了,只剩下一点点薄透的红色,红色在白白的脸上特别明显。   不过边城这种地方风大又冷,每个人的脸都吹的很红,他的并不突兀。   李青文带着四只狗狗往营地跑,在屋里没寻到人,径自去了牛棚和羊圈,果然江家和、老钟还有老邢头在铲牛粪。   李青文也抄起了旁边的铲子,一边干活,一边“无意中”提起张玉海他们和那些姑娘,老钟和老邢头都说是大好事,他们在边城开枝散叶,以后更有奔头。   江家和倒是不咋开口,李青文忍不住开口问道:“江大伯,那我哥呢?”   “他的事情他自己做主。”江家和这般说道。   李青文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江家不会强迫他哥成亲?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挺好。   他正寻思着,老钟开口:“江淙从小就稳重,有主意,不缺小姑娘喜欢,他想找媳妇,不用从老家寻。”   这倒是大实话,李青文心里想,明明他哥当面拒绝了村里的婶子,还是有不少人惦记着呢。   江家和停下手里的铁锨,擦了擦汗,道:“知道他在边城过的好,就有啥担心的,大伯这次来,是专门看你和你爹的。”   这话江家和刚到时就说过,李青文还以为是客套,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江家根本就没有带甚么姑娘来!   知道事情始末的李青文更加的无地自容,原来一直都是他瞎寻思!   李青文心里别提是啥滋味了,他趁热打铁试探道:“大伯,要是我哥不想成亲,不,不想这么早成亲……”   “随他。”蒋家和面色如常,“一辈子人不管两辈子的事,只要他不去为非作歹,我也不想操心。”   这、这也太开明了!   李青文心里惊叹着,有爹如此,夫复何求!   本来还想再多说两句,发现老钟给他使眼色,李青文心里一动,立刻闭嘴不再问了。   几个人把牛棚清理干净,和另外一些官兵一起去开青贮饲料的窖。   营地的耕牛超过千头,只吃青草的话,一头牛一天五六十斤,一共就得六万多斤的草,倒不是它们吃的多,而是体型本来就大,再加上草里水分多,营养少。   这还只单单是牛,没算上数量更多,更加难伺候的马,它们吃的可比人多多了,所以流犯和官兵一年到头都在为草料而忙碌。   而食用青贮饲料,每日只需二十五斤饲料,另外再加上五斤的干精草料,这是因为青贮饲料没有那么多水,但有致泻性,不能单独喂,得和其他粮草混合到一起。   头一次尝试这种,要万分小心,这些草料只喂牛不喂马,因为马更金贵,不容有失,当然牛犊和揣崽的母牛不喂,从一开始一头牛掺杂三五斤青贮饲料,喂养多日,见没有异样,再一点点的增加青贮的量。   喂养这个要格外的精心,所以,老邢头这几日,白天晚上都在牛棚,他既宝贝这些牛,也想好好的看看这些青贮饲料,要是成了,这半年都见不到青草的边城来说是莫大的好事,而且这功劳还能给李青文和江淙。   土窑一开,别样的气味便弥散开来,不过风很大,吹过之后,也就没有多么难闻了,有股淡淡的酒酸味,老邢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大家拿上工具,立刻往外装饲料。   每个窑里有很多青贮饲料,只要一开,一天之内不管这个窑里有多少,最好一下全部吃光,否则剩下的沾染雨雪就会坏掉。   第一年尝试,也有不少窑里的草烂掉了,臭气熏天,因为当初采的草种不当,以及土窑封的不够紧密。   但只要有成的,见到了青贮饲料的好处,来年营地便会重视,到时候不但多多建窑,还会更加用心。   李青文和李青瑞也给家里的羊装了几车回去。   经过几年的繁衍,李青文家的羊现在大大小小有几十只,虽然边城的冬天有点难熬,但它们都挺了过来,不论春夏秋冬都不少草料,一个个十分壮实。   喂完羊,李青文还想找老钟问问,刚才为啥偷偷给他使眼色,但是他没等到落单的钟原,反倒被家里人先喊了回去。   天气越来越冷,以防大变,陈文找李茂贤,决定早点出发,村子这边也有同样的打算。   就这样,已经准备好的官兵和营地外头的百姓,收拾停当后,各自带好东西,赶着爬犁一同出发前往森林。   周瑶原本想要跟着,但这次没有江淙他们在旁边保护,李青文还是劝她留在营地,下回去也不迟。   就这样,两支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走这么远的路,除了毛毛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做记号,官兵和百姓也都各自在路上砸上木头或者堆雪做标记。   毛毛它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这趟出行,比任何人都兴奋,它们在队伍周边不停的跑动,不但能早早的发现野兽,也能自己给自己打猎,大的猎物还会驱赶回来,让众人用弓箭拿下。   这时,所有人才发现,这四只狗狗竟然这样厉害!   不单毛毛姐弟受到了众人的另眼相看,李青文也被夸赞教的好。   事实上,李青文并没有教它们打猎,只是陪着它们玩耍,为啥这四只表现的这么好,大概是血统的缘故,只能说刘和他们部落的狗爹和狗娘养的好,他不敢居功。   因为这次一起出行的人多,再加上有机灵的狗狗,他们从营地往森林这一路除了挨冻,倒是很顺利。   面对这片浩瀚林海,谁都不敢掉以轻心,陈文先跟着李青文他们到木屋,约定好一起回去的日子,然后分道扬镳。   他们去打猎,李青文等人在这里做蜡烛,采集果子和其他能吃的东西。 第176章   雪把木屋都给埋上了, 大家到了以后,先把马从爬犁上解开,栓在旁边的书上, 然后爬到木屋上头,将厚厚的雪推下来。   房顶的雪清理掉后, 有人去捡软和的柴禾,有人把木屋周遭的雪铲走,李青文和李青风带着人找到附近挖好的陷阱。   这些去年设置的陷阱,此时都被枯枝烂叶和雪都给塞满了, 得一个个的清理出来, 重新铺上枯草和细枝,这种陷阱防的是大型野兽,小个头的,从上面跑过,也不会掉进去,当然, 它们靠近木屋, 也不会威胁到人的性命。   人这么多,铲雪很快, 木屋完全显露在外面时, 大家看到了都觉得很欣喜。   这个木屋是江淙他们之前辛苦建盖的,从外面能清楚的看到一根根长长的木头, 在寒风呼号, 冰雪覆盖的森林中,矗立这样一个结结实实的木屋, 让人看了心里就油然生出一种踏实和温暖的感觉。   去年李青文是先离开的,因为要跟着周丰年去京城, 李青风他们是快过年才从森林中走,知道许久后才能再来,他们用木头把木屋的窗子和门堵的严严实实,怕野兽跑来破坏。   此时,一众男人将木头一根根的移开,然后打开了木屋的门。   一股闷闷的气息从里面传来,有人进去,将窗子打开,冷风穿过后,木屋里冷了几分,但也没有了憋闷。   散完憋了一年的浊气,将窗子关上,柴禾放在木屋的火塘之中,噼里啪啦的烧起来,屋里很快便暖了。   许多人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木屋,脱掉靴子,踩在和土地完全不同的木头上,新奇的看着角角落落。   李茂群带着十几个人,把爬犁上的一坛坛酒往地窖里搬,除了干粮和马的草料,酒是这次带的最多的,这么远,好不容易来一次,爬犁上肯定不能空,这些酒可以自己喝,也能送给刘和他们尝一尝。   如今李茂群的酒可好喝多了,李青文从京城买回来好几种酒曲,李茂群不缺粮食,可是做出来不少酒,滋味都不错。   地窖里也不是空的,有去年存放的各种锅碗瓢盆和袋子,还有上次没能拉走的蜡烛,东西都拖出来,放在木屋旁边的地上,架火烧水,然后把这些用开水蒸煮。   清理完陷阱,李青文他们就在四周做醒目的标记,省得自己人掉进去。狗狗们方才一直歪着脑袋看,此时在陷阱周围嗅着,李青文倒是不担心这四个大聪明会掉进去。   去年在树边砸的栅栏坏了一大半,被雪压在下面,也看不出来是自己坏的,还是被野兽故意给弄破了。   木屋外头架起火以后,李青文和李青风带着人和狗在附近周边几里地转了转,察看有没有危险,顺便捉几只野鸡,摘点果子回来。   虽然李青文不如江淙打猎厉害,但是去看那些油果子时,他感觉到了,森林也受到了寒日的影响,不但油果子不如往年结的茂盛,这附近的野物也少了。   看来这个冬天,不单人难过,森林中的生灵也不好熬。   冬日的极北天黑的很早,晌午才过,天色就暗下来,李青文他们不敢在外面多耽误,立刻拍马回木屋。   他们这趟来了许多人,木屋根本容不下,外头扎起了一顶顶的帐篷,除了守夜,做饭,做蜡烛,都要在外面。  到森林中的第一顿,众人依旧吃的是干粮,不过每个人多了一碗香喷喷的鸡汤,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一根架起来,能烧许久,大家伙都觉得好极了,边城那边也应多多的种树,又夸赞李青文人不大,想的够远。   吃完饭,大家伙在一起说话,听闻森林中也受了寒灾,叹气声响个不停。   但是,这么大的森林,即便果木减产,对于他们这点人来说,并没甚影响。   说好了轮流住木屋,先住进去的人把褥子铺在地上,一个挨着一个躺着,虽然没有火炕那么热,但也不冷,尤其是听到外面呜咽盘旋的冷风,更觉得一墙之隔的木屋里面像是世外桃源。   虽然被很多人推让,第一个晚上,李青文还是在外头守了一夜,他不是一个人,还有毛毛姐弟四个围着,以及另外三个村里的青壮年。   毛毛它们跟其他野兽不同,不会那么畏惧火,但是带毛的东西天生对这东西戒备,只在火堆远处歇着,远处有甚么异动,它们会立刻竖起耳朵。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李青文就会不自觉的想到江淙,运粮的队伍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不知道现在走到哪里了。   原本以为,之前那半年就很漫长了,结果发现,现在日子过的才真是慢。   路上的时候,他终于找到机会同老钟单独说话,从他口中得知,江淙的爷爷是个特别严厉的人,对儿女管教甚多。   江家的孩子还大都是些吃软不吃硬的,闹的父子和父女关系很不好,还险些出了人命,后来江家爷爷虽然有所收敛,但江家和兄弟姐妹提起从前的事情,依旧深恶痛绝,所以他们对自己的孩子都格外宽待些。   蒋立平和江淙等人将银两和家书寄回老家,后来又送回了制作蜡烛的方子,洪州这些人家这几年都有钱了,日子好过,就开始为儿子的终身大事,他们不敢奢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回来,只求能将血脉延续下来。   救下走投无路的姑娘送到边城来,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后来大家便都这样做,他们也没有强迫这些姑娘,这些姑娘过去十分凄惨,想要好好的过日子,并不计较对方是不是朝廷的罪犯。   江家本来也动了这个心思,后来江淙接连往家送回好几封厚厚的家书,江家和本身也不愿意,这事便作罢了。   其实,哪个做爹娘不想让孩子好好的,江家和也一样,只是他从前受过被逼迫的苦,不想江淙再遭这个罪罢了。   李青文翻了个身,鼻子顶着一簇狗毛,有点痒。   这阵子他想了许多,从前到现在,自己既没有喜欢过男人,也没有喜欢过女人,只喜欢江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甚么断袖,所以没有急着跟家里说。   他也没想过如何,只想跟江淙像从前一般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但这事好像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无法判断江淙走之前那个亲吻是什么意思,只能等他回来再说清楚。   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李青文沉沉的睡去。   夜里,森林中风声大作,无数缀着白雪和冰凌的树枝被吹断,外面没有众多树木阻挡,漫天白雪细沙,三步之外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森林中的众人被冻醒,哆哆嗦嗦的加柴禾,但是西北的路上,雪爆太影响赶路,运粮的人可是遭了大难,不少流犯被冻伤,痛苦不堪。   寒日开始展露它嗜血的獠牙。   森林中的人不知道外头多么可怕,他们忙不迭的将油果收回来,捣碎,然后蒸煮出油,做蜡烛,李青文和李青风带着狗和人去附近采果子,摘柿子、松子、榛子、打猎,收药材。   他们意外的寻到了一片林木,上面长了不少黑色的木耳,它们肉质那么厚,也都冻死了,最后都被摘下来放到麻袋里。   这种冻过的木耳口感不咋好,一化冻就必须得吃掉,否则就会坏,吃的时候还得注意要煮熟。   大家并不介意这么麻烦,只要能吃就行。   其实森林的秋天才是最好的收获时候,不过地里活忙,腾不出人手,现在再来,看到不少东西都糟蹋了,实在是心疼。   采集柿子的时候,毛毛四姐弟围住一处地方叫的不停,李青文踩着雪过去,就看到一只松鼠躺在那里,它好像是受伤了,棕色的毛上有血迹,身体微弱的起伏着,大尾巴都不咋动了。   这一片地方的松鼠早就被李青文划成打工崽,立刻把它抱回去,小心的擦拭伤口,然后上药。   包扎好,放到篮子里,高高的吊起来,怕毛毛它们失蹄子再次弄伤它。   他现在都不够这四个扒拉的,相比之下,小松鼠更是毫无还手能力。 第177章   从睡袋中睁开眼睛, 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李青文没有立刻起来,昨天带着人去泡了温泉, 此时里外都是热乎的,身上特别的爽利。   今年冬天是真的冷, 在外头扎帐篷的人都熬不住,怕冻坏了,他们才把活扔下,特意去了暖河。   那边果子多, 回来的时候爬犁都是满的, 昨天晚上卸车费了半天功夫。   地上躺着的人还在打着呼噜,这些日子摘松塔可累坏了。   听到外面狗狗叫声,李青文起身,穿好衣服,给火塘中加了柴禾。火塘旁边有几个硕大的桦树皮包裹的木桶,上面蒙着细沙布, 此时纱布上面堆着深紫色的一堆皮和渣滓。   滤了一个晚上, 果汁都已经渗了下去,李青文把细布上面的渣滓收起来, 用木勺子舀了一大碗浆果汁。   推门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阻碍,李青文就知道有人起来把门口的雪给铲了, 出来之后果然看到了他大哥和茂群叔, 俩人在旁边大帐篷中架火烧汤。   外头和木屋里面简直是两个世界,风刀片似的, 割肉虽然不见血,但疼的厉害。   果汁在木屋里头还是温的, 到帐篷里就凉了,放在火边烤了一会儿,三个人各喝了一大口,微凉酸甜,滑过喉咙,好喝的很。   帐篷里堆满了麻袋和筐,里面是采集回来的蘑菇和松子和柿饼子以及各种药材,在森林中的时日不短,该回去过年了。   昨天打回来的松鸡早就腌上了,此时在锅里煮着,李茂群用小锤子从麻袋里敲下来一块冻的结结实实的老汤块,放在锅里和鸡肉一起煮,再放点盐,煮熟后,味道就非常好。   李茂群昨天守夜,煮汤的时候接连打呵欠,李青文催他进屋睡觉,他冲了一碗油炒面,喝下去,就回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了兄弟俩人和四只狗狗,空地上摆着一粒粒的松子,呈半扇形,李青文上去把松子给收起来,自从那只松鼠伤口好了,离开后,他时不时就能收到谢礼。   如果是夏天,李青文可能还会收到一条条被撕扯开的蘑菇,因为松鼠一般都会这样储存食物。但是冬日里,树上仅存的蘑菇冻的梆梆硬,并不是松鼠收集的东西。   如果能交流,李青文会告诉它不用客气,因为方圆十几里的松树洞他们都掏了一遍,它自己能找到的家和不能找到的家,可能都光顾过了。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他们掏出来的东西,用筛子把草籽和树籽筛到口袋里,松子和榛子重新送回洞里,另外再装一点炒熟的黄豆和小麦。   如果这些打工崽要是饿坏了,一定会搬家,那他们以后就得去更远的地方找洞,所以李青文恨不得给它们一个个的加餐。   这个时候难得空闲,李青文把锅盖上,道:“哥,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一辈子没成亲,可把我高兴坏了。”   其实他昨天倒是想做梦,试试看能不能见到江淙的脸,但是睡的太熟了,一夜无梦。   他这么说,就想先探探大哥的口风。   李青瑞正把一根根木头往熬蜡的锅底下塞,闻言,道:“仔儿,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李青文愣了一下,不知道大哥为啥这么问。   李青瑞把手拍干净,走过来,看着弟弟白里透红的脸,坐下道:“你最近睡觉时不时就说梦话。”   “我说啥了?”李青文一下就紧张了,眼睛快速的眨了几下,他没把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吐出来吧?   “乱七八糟的,听不清。”李青瑞道:“有事你跟大哥说,不要憋在心里。”   这话,李青瑞不是第一次说了,之前,他看弟弟神色不对,也说过几次,那时李青文掩藏心事还不够呢,自然不想吐露。   现在自然不一样了,李青文立刻道:“大哥,我以后要是一直不成亲,有啥法子能让爹和娘别难受?”   李青瑞看着弟弟一脸的忐忑,半天没言语。   从前,李青文也跟着他小四哥不止一次叫嚷着不成亲,但这次他问的是“怎么不让爹娘难过”,也就是说,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这个决定。   他弟弟还有一个月就十八,这个年纪不算小了,早就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   李青瑞叹了口气,认真的问道:“你为啥不想成亲?”   李青文心想,我只喜欢江淙,要是娶不到他,也不想跟别的姑娘成亲,但他不敢说,只道就是不想。   “那就不成亲。”李青瑞一脸无奈的道:“爹和娘也不会为了孙子不管儿子的死活。”   听大哥说的这么痛快,李青文不确定他是哄自己还是说真的。   李青瑞一看他那样就知道想甚么,笑了,“不成家也没啥,我家老大给你当儿子,以后让他孝敬你。”   想到每天跟狗一起滚的大侄子,李青文摇了摇头,“我可管不住他,他一嗓子能把我脑瓜仁都震出来。”   “长大就不闹人了。”李青瑞睁着眼睛说瞎话,“小时候皮的,成人后都很稳重,而且他也最喜欢你。”   李青文撇了大哥一眼,“算了。”   没把大儿子给丢出去,李青瑞遗憾的“啧”了一声,“整天别瞎想,你这次去京城读书,好好的,你年纪还不大,这些不急。”   说着话,人陆续起来了,他们这几个月弄到了不少东西,也快到约定的日子,现在不再出去寻啥,只整理东西,等陈文他们过来,一起回村子。   出来这么久,不少人也都开始惦记家里,爬犁是有数的,再捡更多的东西也带不回去,众人便砍些木头,堆在木屋周边的树之间,圈出一片地来。   一直忙到陈文带人来,比原定早了三天,看到他严肃的脸,李青文就觉得不好,果然,他开口便说有三十多个官兵打猎时迷失在森林之中,此番是想借李青文的狗,再去里面寻人。   这样的天气,一两个人走失,可能是冻死,饿死,但是这么多人,应该既有自保能力又有生存能力,才和众人失散几日,应当还不至于毙命。   是以,李青文带着毛毛和追风出来,让另外两只,和村里人以及其他官兵先走,他们带的粮草有限,再不回去,马就得饿肚子,到时候这么多东西可拉不回去。   李青瑞有点担心,只觉得今年的天气有异,在外头呆太久容易出事,但是丢那么多人又不能不找,他倒是想跟弟弟一起寻人,但是村子这么多人都等着回家,他不能丢下不管。   没有办法,他只能叮嘱李青文,让他万事小心,又给他留下更多的食物。   就这样,李青文带着两只狗,陈文带着五十多个官兵,和众人分别后,扎进了林子中。   他们一走,李青瑞等人也拉着这么多天的收获,动身出森林,他们拉着了爬犁走的慢,只要李青文和陈文找到人,骑马追出来,应该很快就能碰头。   陈文还算是个谨慎的人,他带人没敢太深入森林,一开始只在边缘打猎,只是今年的猎物少,消耗大半时日,并没有打到太多,不想白来一趟,他才往里走了二三十里。   走散的官兵是去追受伤的几只野猪,领头的是个既可靠身手又不错的小头领,当天他们没回来,陈文都没咋担心,以为跑的太远了。   可是等了两三日,依旧没见着人影,而且跟李青文他们约定的日子也快到了,他便察觉到不对,立刻停止打猎,带人去寻,但却失去了那些人的踪影。   听着陈文说了种种,李青文到了他们一开始分开的地方,野猪受伤流下的血早就被白雪掩盖在下面,毛毛和追风在雪中嗅了许久,然后开始往北走。   两只狗狗走的方向,和当初那些人追野猪时方向差不多,陈文心里多了几分盼望,带着人立刻跟在狗后面。   一边循着味道和踪迹,一边走,自然就快不了,此时森林之中还起风了,迷眼倒是不怕,只是树枝上挂着的冰棱会掉下来,那尖锐的玩意砸在头上,有两个同行的官兵不幸中招,人险些昏迷。   因为寻人,他们到了晚上都没歇息,李青文只给狗狗弄了吃的,自己就啃了两口干粮,他想早点找到人,赶紧回去。   江淙如果顺利的话,再有一两个月应该就能到营地了,想早日见到他。   走了两天一夜,狗狗像是失去了那些人的踪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但是对着北面却是不停的叫着。   那种叫李青文从来没听过,像是示警,也像是在威吓看不到的敌人。   追风看上去十分焦躁,叼着李青文的衣服想让他走,察觉到不对,李青文把事情跟陈文说了。   陈文让所有人停下来,等了半天,并没发觉到异样。   但是狗就不上前,陈文派人从东西两侧探过去,然后就发现了雪堆中几个官兵的尸体。   还没等他们过去仔细看,树木之后,突然飞出来许多箭矢。   哨声猛然响起,所有人一个激灵,陈文立刻冲着李青文喊道:“你先走!” 第178章   听到狗叫声骤然激烈, 李青文就已经调转了马头。   高树上突然落下网,将底下的人和马笼在其中,甜枣反应极快, 躲开了头上的东西,但是绕过几棵树, 想要向后逃时,前蹄踩下去,细树枝断裂的声音响起来。   李青文身体骤然一僵,这种声音并不陌生, 是铺设在陷阱上方的东西被踩裂了。   千钧一发之际, 他猛的翻身下马,滚到一边。   没有了负重,甜枣前蹄猛的抬起,靠着后蹄的大力,生生的扭转了方向,前蹄落在旁边, 站稳了身子。   可是滚出去的李青文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他落到了另外一个陷阱之上,只是因为身体舒展的开, 本身他分量又不重, 只感觉身下一陷,缓慢的沉了几分, 但是并没有掉进去。   可他不敢动, 一动或者一挣扎,上面的伪装物自然撑不住, 他就得落下去。   虽然木屋外头的深坑里面没有设置什么尖锐的木头,但他可不知道, 这底下有没有要命的玩意。   毛毛和追风对着李青文大叫,它们没有贸然上前,叫声把陈文给喊来了。   陈文一甩手里的长鞭,李青文拽着鞭梢,从陷阱上方脱身,踩在实打实的雪地后,没有多想和后怕的功夫,陈文立刻托着李青文的腰让他上马,冲他大喊道:“走,让狗带着你走,别管我们!”   刚才被网上的铁钩划到,陈文脸上都是血,他死死的咬住后槽牙,眼珠子冒着怒火。   李青文觉得大概很难走,对方用那些官兵做饵,引他们入了陷阱,应该不会那么容易逃脱。   陈文用鞭子抽打甜枣,让它往回跑,李青文回头,看到远处林中蹿出来许多道影子,网下的官兵和马还在挣扎着,越挣扎,越容易被上面的铁钩刺到,只这片刻,林中的血腥之气一下便浓重起来。   到底留下救人,还是回去搬救兵,只这一思量,甜枣已经跑出去几十步,李青文还没决定好,突然听到毛毛大叫起来。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李青文只觉得背后遭了重重一击,隔着厚厚的皮袍,只觉得内脏都被击碎了,“哇”的一口,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眼前黑了好久,嘴里的血腥气让李青文知道自己受伤不轻,他手还死死的拉着缰绳,腿夹着甜枣,让它快点跑。   一群人冲到网边,他们手里拿着弓箭,腰间和后背背着巨大的斧子,嘴里发出驱赶野兽一般的吼叫声,脱身的陈文被几个人围攻,很快便被踢翻在地。   有人拉起了弓箭,对准了逃走的猎物,阳光下的箭矢泛着寒光,旁边站出来一个人,挡住了弓箭,他手里转着一根弯曲的木棍。   修的光滑的实木木棍,打着旋向马背上的人飞去。   在狗狗的凄厉叫声中,李青文身体一歪,掉落在雪地上。   风夹杂着雪吹满了天,如果不是有桃子和闪电带路,李青风他们连来时做的标记都不好寻,今年的天气跟从前太不一样了。   李青瑞走在最前面,李青风数了人和爬犁,见一个没掉,追上了上来。   “大哥,让我去找仔儿他们。”如果不是要带路,李青风早就走了,根本不会在这里费甚么口舌,“我眼皮子直跳,总感觉不对。”   “陈文他们都在,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李青瑞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些空荡荡的。   他们已经出了森林,这才知道外头这么吓人,李青风一个人回头,他更不放心。   李青瑞想,如果在往前走三日,幺弟和陈文没有追上来,他就跟后面的官兵商量,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等人。   不光边城这边,西北今年雪也很大,因为厚厚的积雪,仗暂时都停了下来。   此时的西北大营一片欢腾,就在快要断粮之际,边城和安阳关送来了粮草,虽然这些只能够大营中的人和马吃三五个月,但听说后面还有其他地方也在往这边送,总算不用担心会饿肚子了。   跟喜气洋洋的军营官兵相比,来送粮的人都很凄惨,顶着一路白毛风,九成的人都冻伤了,路上死了几十人,马也有不少负伤的,想到还要再走回去,心尖发颤。   西北的傍晚,红霞满天,江淙惊醒后,心绪烦乱,看到那血染的半边天,心头突跳了几下,很想立刻就骑马回边城。   时隔多年,他再次见到曲将军,自是感激敬仰,昨日相谈时还好,今天起来,便觉得心里发慌,只想早点回去。   只是他再急也没有用,又不能一个人走,那多人冻伤,且得在这里疗养些时日。   风太大了,乌嚎怪叫。   李青文是被疼醒的,只觉得胸口和后背好像压了几块巨石,又沉闷又疼,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移动,一棵棵树木向后退着。   好像还在森林之中……   脸被风一吹,李青文一下清醒了,也就想起了昏迷前被埋伏的事情,他猛的一动,嗓子眼一股腥气冲上来,后肩和后背钻心的痛。   太疼了,一动都动不了,李青文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还没死,他就得弄清楚状况。   全身都不能动,李青文看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能瞧到后面,后面有马拉着雪橇一样的东西,赶着马的男人仿佛熊一般,雪橇上面绑着的是官兵……   也就是说,他们被俘虏了。   李青文心里一沉,看这些人的模样,应该就是一直抓捕刘和他们部落,而且还跟江淙他们打的不可开交的罗车国的人。   没想到,他们竟然南下到了森林这么深的地方。   大意了。   眼下的好消息就是,他们还活着,毛毛和追风没被抓,不管咋样,活着就有希望逃走。   但是逃不逃的先不说,他这一身的伤是要命的,现在就是让他跑,李青文站都站不起来。   口中的血气很重,内脏应该是受伤了,落地时头好像是撞到了木桩子上,疼的很,恶心想吐。   疼尚且可以忍,李青文害怕内出血,现在这医疗条件堪忧,一个伤寒都会死不少人,更何况是内伤。   就在他寻思这些时,天色暗下来,但是雪橇和爬犁没有停,怕引起敌人的注意,李青文一直眯着眼观察四周。   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他脸上摩挲了一下,那双手上都是凝固的血,李青文被刮的面皮一疼,不由得抽了一下。   “你醒了?”   是陈文的声音,很小,很小,很显然,他也很怕惊动别人。   李青文不能动,只用嘴冲着他的手吹了两口热气,示意自己听到了。   旁边翻动了一下,陈文挨过来,他凑到李青文的耳边,着急,但不得不小声道:“你伤的很重,别乱动。”   李青文倒是想动,但一抬手,就疼的想要吐血,他也动不了,用气音道:“陈大哥,手能动吗?”   陈文身上的伤不重,跟李青文这种不一样,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不过这些人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脚不能动,手绑的并不紧。   差点把手背上的皮蹭掉,陈文终于将手从绳子里脱开,从李青文的衣服口袋中掏出两粒药,塞到他的嘴巴中。   李青文被打晕后,其他人也很快被抓了起来,他们身上的东西被搜刮了一遍,李青文身上的几十粒药躲过了这一劫。   追风和闪电在木屋玩耍的时候,把药瓶子给打坏了,李青文便把药丸子捡起来,放在兜里。   一颗颗小圆粒在口袋中,那些人以为是脏东西,没有动。   这些漏网之鱼只周瑶给他们准备的伤药,现在成了李青文唯一的指望。   陈文快后悔死了,自己失职也就罢了,还把李青文连累进来,他实在是对不起李青瑞,也对不起江淙。   李青文吃了药,一边催眠自己这是万能灵药,一边小声道:“陈大哥,已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了。他们的人多不多,咱们有机会跑不?”   陈文正要开口,一辆辆雪橇和爬犁停下来,敌人准备就地过夜。   陈文赶紧把手钻进绳子里面,高大的罗车国人大声的呼喝着听不懂的话,一只大手把李青文拎起来,被扔在地上时,他疼险些昏死过去。   脑袋嗡嗡叫,眼前黑了不知道多久,李青文溃散的意识才重新回拢。   火堆点起来,那些人围坐在俘虏外面一圈,一起烤肉喝酒,大声的说话。   李青文数了数,约莫有六十七多个,个个都身材魁梧,毛发旺盛,确实就跟马永江说的一样,壮实的跟狗熊一样。   这些人头发大都金色或是红色,眼睛有蓝色也有绿色和棕色,肤色浅淡,轮廓很深,的确是跟江淙他们交手的罗车国人。   之前走散的那些官兵并没有全部落难,还剩下二十多个,跟陈文他们放在一起,罗车国的人好像是怕他们冻死,还特意点了火,扔过来一袋子硬邦邦的食物。   不管咋着,先把肚子填饱再说,这样的天气,挨饿的话体力流失的会非常快。   可是这食物他们啃不动,李青文看了下,好像是黑面包,便让他们放在火上烤一烤。   烤完之后,再用石头砸开,然后分开吃,陈文喂李青文,李青文把面包在嘴里含软了,才敢一点点的吞下去。   之前被抓的那些官兵,亲眼看到这些野蛮人用斧子砸烂了同伴的脑袋,一个个都吓傻了,在陈文的再三追问下,才哆哆嗦嗦的把他们被抓的事情说了。   他们追逐野猪后不久,便被林中的敌人盯上了,离的足够远后,被围住,敌人用斧子打死了领头的人和马,他们跑不掉,便被擒住了。 第179章   听着先前被抓的人说了一堆话, 也没找到甚么有用的信息。   语言不通,他们不知道这些敌人到底为啥抓人,也探听不到要带他们去哪里。   李青文只觉得身上更疼了, 有一股热流从嘴角溢出来,眼前一阵阵的模糊。   陈文靠过来, 不敢挪动李青文,摸出药喂到嘴里。   李青文咽不下去,就在嘴里含着,和着血水一起慢慢吞下去。   他们七十多个人一半都受伤了, 此时手脚被捆着, 被敌人围在中间,逃也跑不掉,陈文扭着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的里衣撕下来,蘸着李青文嘴边的血迹, 乱七八糟的写着字。   其他人紧紧的围着陈文, 生怕他的举动会被发觉,这些罗车国的人十分残暴, 杀人跟打死野兽一般, 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吃饱喝足,那些人开始睡觉, 呼噜声震天响, 火堆在风中闪烁不定。   有四个大胡子没有睡,他们应该是被安排守夜, 也不管这些俘虏捆着如何吃饭,上来检查陈文等人身上的绳子, 稍微松的,重新绑好,沾染了褐色血迹的巨大斧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看上去特别的瘆人。   他们中的一个捏了捏李青文的脸,像是在检查他的死活,如果死了就扔掉,省得占地方,结果发现竟然还有一口气,咕噜了两句,依旧没有捆他。   李青文疼的已经半昏过去,每口气呼出来,内里都像是有一圈刀子在转,五脏六腑都快被搅烂了。   他脑袋里却想了许多,想失踪后,大哥和那些官兵会不会追过来,会不会再遭到敌人的埋伏,想自己回不去,爹娘会多么难受,想江淙……   想到江淙时,突的生出几分精神,他不能死……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有什么热的东西在脸上舔了几口,这触感并不陌生,李青文清醒了几分。   罗车国的人大都已经睡死了,守夜的四个人正在旁边喝酒,远处亮,他们这里却很暗,李青文没看到什么东西,脸又被舔了一下,厚厚的毛发扎到鼻子。   是毛毛!   它没有跑回去,竟然跟来了!   李青文很高兴还能再见到它们,同时又害怕,害怕它们被敌人发现,费力的抬起手,想要碰碰它,但失败了。   嗅到李青文嘴里的血腥味,毛毛十分着急,它用脑袋拱了供李青文的脸,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得到抚摸。   毛毛将耳朵贴在李青文的脸上,李青文小声道:“赶紧走,回去,回家……”   陈文没有睡,他隐约听到李青文的声音,这才发觉阴影中好像多了个毛茸茸的狗,他没有出声,将原本想要丢在地上的破布条,艰难的系在了毛毛的脖子上。   毛毛没有动,她知道陈文跟李青文是一起的。   “它能自己找回营地吗?”陈文小声问道,他想毛毛回去搬救兵。   李青文也不知道,正要开口,喝酒的大胡子突然站起来一个,向着这边走来。   李青文心脏一下提起来了,他觉得毛毛被发现也能脱身,但依旧害怕它被这些人打伤。   毛毛并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身体隐藏在黑暗中,棕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来人。   大胡子走到他们旁边,扯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去了。   待他走远了,毛毛又开始舔李青文的脸,都舔干净,天快亮时,它悄悄的离开了。   李青文等人又被提上爬犁和雪橇,他隐约听到有人跟陈文说逃跑的事情,但身上像是着了火一般烧起来,很快就没了意识。   他没有看到是幸运,因为有人用偷藏的刀片割开了绳子,还没逃走就被发现了,那个人被踩在雪地上,一斧子下去,脑袋滚出去很远,尸身随意扔到了一边。   这一招杀鸡儆猴很管用,不少人都吓坏了。   再醒来时,天是黑的,李青文又看到了毛毛,它的身上脏兮兮的,身上有血迹,看到李青文时,将嘴里叼的一只破烂的兔子放在他的跟前。   她以为李青文是饿的动不了。   李青文有点想哭,毛毛它们姐弟四个不擅长打猎,它们既要追着雪橇跑,又要注意不能被发觉,还要打猎填饱肚子,这样下去一定撑不住。   他让毛毛走,回家,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毛毛一直在跟着他们。   俘虏每天都只能吃面包,他们不能动,自然也不能打猎,拿来的兔子没法处理,别说李青文,其他人也不敢吃。   见没人动兔子,毛毛就躺在李青文的身边,想用身体给他取暖。   李青文对着毛毛的耳朵说话,让它回家,说着说着,眼泪淌下来,很快又被毛毛舔掉了。   陈文一身狼狈,亲眼看到这些人用斧子把熊给劈倒之后,身体和心都是凉的。   越往北走,想要成功脱身的机会越小,但是他们吃不饱,饿的身上虚,无法挣脱绳子,又失去了马匹,被这么多敌人盯着,实在是插翅难飞。   他拿出李青文的药放在毛毛鼻子旁边,让它闻,然后指了指远处雪橇。   这次毛毛看懂了,她趁着月色,去雪橇上寻找李青文等人被收走的伤药,可是包裹被系的太紧了,它只用牙齿,撕扯了许久,依旧没有打不开。   天又亮了,他们继续往北走,毛毛躲在后面跟着,待再次歇息时,寻到了被敌人收缴的东西,它的爪子和牙齿都磨破了,终于打开了包裹,在夜色的掩护下,叼着药瓶放到李青文的身上。   李青文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陈文把药藏在身上,一遍又一遍的让毛毛走。   在天亮之前,一瘸一拐的身影离开了,后来的几个晚上,再也没有出现在俘虏之中。   风向变了,这几日越来越冷,一大早,姜氏还没起来呢,陈氏就到厢房来,让她在屋里呆着。   儿媳妇的肚子又有了动静,陈氏不知道多高兴,月份小时,更得小心,她啥都不让姜氏做。   柴禾昨天晚上就抱回来了,陈氏抓起一把塞到灶膛里面,里面有半下火星,平时很容易就能点燃,今天火折子点了好几次,依旧没看到火苗变大。   她伏下身,往灶膛里吹口气,这一下倒是很管用,“呼”的里面着了,蹿出来的火舌扑到脸上,陈氏躲闪不及,前额的头发都被烧焦了。   除了头发,别的地方倒是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半天心还都“砰砰”的跳个不停。   快要过年了,这些天村里不少人送过来年货,陈氏也把家里多的东西,再送去别的人家,现在村里大多数人家或多或少都有些银钱了,但却买不到东西,相互送一下东西,一样能过个好年。   冬天的时候,村里人喜欢相互串门,李青文家依旧是人最多的,按照之前说的,去森林的人应该快要回来了,一众妇人一边干活,一边等着家里的人。   虽然腊八过去了,陈氏还是留下了几种豆子,准备三个儿子和村里人回来后,再熬点腊八粥喝。   这样的天气,小孩子不准出门,男人都得从头到脚裹严实了,才敢往东走一走。   如往常一般,他们走远些,依旧没有看到什么身影,正要转身回去,却在风中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男人们一喜,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声音的方向跑去,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风雪之中的人和马还有爬犁。   “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有人的高兴的迎上去,有的往村子里跑,把这个好消息早点告诉给家里人,这些日子,老老少少都惦记着出去的人呐。   陈氏等人很快就听到了,都高兴的套上厚厚的衣服,到外面迎回来的人。   李青风和两条狗是最先到的,爬犁上装的满满的,看来这趟收获不小,大家都是一脸欢喜。   陈氏上去拍掉儿子帽子上的雪,问道:“这一路还顺利吧,你大哥和仔儿呢?”   因为呵气,李青风和马的眼睛上方结了一层白霜,半张脸又被挡住,看不到什么,他下了马,闷声道:“娘,准备干粮,我还要再回去一趟。”   听到儿子嘶哑的声音,陈氏心头一抖,颤声道:“还要出去,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官兵和百姓回来的消息才传开,李青文和陈文等人失踪的事情也没有瞒住,很快,李家就挤满了人。   李青风把他知道的事情跟爹和诸位长辈说了,立刻去装干粮和粮草,他听大哥的话,把村里人一个不少的带回来,现在,他要返回森林。   出了森林后,他们在避风坎处,等了两日,陈文他们没有追上来,人和马剩下的粮草都不多了,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   又往前走了一段,还是没有看到后面的人,李青瑞心里不安,确定桃子和闪电能寻到回去的路,他和几个堂兄弟留下来,官兵那边也出了几个人,交代李青风一定把人好好送到村里,然后掉头回到了木屋。   之后,李青瑞在森林中找到甜枣和追风,看到了陈文等人被袭击的地方,知道弟弟出事了,跟着它俩一路顶着风往北寻。   他们走了很远,没有见到甚么人影,但在雪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毛毛。 第180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 耳边的风越来越大,李青文偶尔有意识时,忍不住担心, 人会不会被这么大的风给吹跑。   通常担心不了太久就会被烧的迷迷糊糊,也感觉不到疼, 他有时会听到陈文的声音,让他快药咽下去,还有就是毛毛回去了……   听到这个,他稍微放心了点, 起码狗和甜枣没落在这些人手里, 而且大哥和后面的人也没有被抓,他们这次被抓有迹可循。   身上越来越冷,简直快要冻成了冰块。   李青文想,就算是死,自己应该也是闭不上眼睛的,因为心里还有一件遗憾, 他还不知道江淙是不是喜欢自己。   如果不喜欢, 那他不能无缘无故的亲自己,必须得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如果喜欢, 那、那可真是糟透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 脚好像踩在了钉子上,疼的一下就醒了, 脚丫子缩了缩。   然后就听到旁边有人叽里咕噜的说话, 李青文费力的睁开眼睛,待眼前的白雾散去, 他看到了一张不算陌生,但跟记忆中也不尽似的面孔。   不知道多久没有喝水, 嗓子眼干的都快要冒烟,李青文还没张口,他发觉自己身体好像被布给缠了好几圈,除了四肢和脑袋都不能动。   床边的女人动作优雅的抚着裙子坐下,问他:“渴了?”   李青文说不出话,便疯狂的眨着眼睛,表示自己很想喝水。   女人拿过旁边的碗,把小小的木勺放在他的嘴边,跟那个碗相比,这个勺子实在是太小了,这样喝,他都替喂水的人着急。   但是,没办法,他动不了,只能微微张着嘴巴等着。   只喂了几下,女人就停了下来,看着李青文道:“你伤的很重,不能一下喝太多。”   眼看着碗又放到了桌子上,李青文只能忍着,仔细品尝嘴里剩下的水时,发觉有点淡淡的甜味。   努力把注意力从水转移到面前的人身上,李青文嘶声道:“刘、刘和说你被抓走了……”   床边的女人长发如瀑,眉眼如画,比从前看上去更加秀美了几分,正是失踪已久的林秀芸。   “你也被抓了。”林秀芸看着他,神情跟从前一样很淡,平静的道:“我们现在都是奴隶。”   刚才还以为自己得救了,听到这话,李青文那点缥缈的希望又被吹没了,他现在叹气都做不到,只道:“只要、只要能活着就好,谢谢你救了我……”   林秀芸被养的脸上都丰盈了几分,看上去真的不怎么像俘虏,跟险些被打死的李青文相比。   “我只是把你从那些人手里要过来。”林秀芸眨眼道:“是周瑶的药救了你的性命。”   林秀芸身上穿着的裙子跟大周的服饰完全不同,再看着屋子,应该石头建造的,摆设啥的也都完全陌生,李青文问道:“这是哪里?”   “洛维大公的领地。”林秀芸这般说道。   李青文脑袋一片空白,他都没听过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刚跟林秀芸说了半天话,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死了一次。   看他愣着,林秀芸解释道:“这里在边城营地北面两千多里以外,算是罗车国的一部分,不过这里距离真正的罗车国很远。”   一听这个路程,李青文的眼前又是一黑,这让他跑他都找不到回家的路,未免太也太远了。   “他、他们大老远的南下抓人是要干啥?”   安静了许久,李青文忍不住问道,他现在得知道自己会不会再被这些异族人砍脑袋。   “种地还有采矿,都要人手,他们才会到处抓奴隶……”   话还没说完,有人进来了,是个金发蓝眼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亚麻袍子,腰间挎着武器,一张脸被冻的很红。   李青文还在观察来人,那个人也在看着他,眼神有些不善,他单膝跪在林秀芸面前,说的是另外的语言,神情很是尊敬。   林秀芸回他的话李青文也听不懂,只能判断出,他们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和俄语。   既然听不懂,李青文就开始整理已经知道的信息,自己和陈文他们都被抓了,靠着毛毛拿过来的药,他好像保住了一条性命,他离开了森林,现在到了陌生的领地,成了一名奴隶。   奴隶,这个词太遥远了,遥远的只在课本上见过。   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暂时没死,但性命也是握在别人的手里,如果有人心情不痛快,他们可能就跟小羊羔一样被宰掉。   李青文想要吐血。   等那个年轻人走了,李青文又赶紧问道:“陈文他们还好吧?陈文,就是跟我一起被抓的,还有那些官兵。”   “他们现在在矿里,如果不逃跑的话,应该不会死。”林云秀耐心的说道,“还有之前抓到的那些人,大都也还在。”   听到这话,李青文心一沉,“真的没办法离开这里?”   “除非死。”林秀芸用三个字回答他。   声音很轻,但让人觉得窒息。   李青文还想问她被俘虏这些年过的如何,但是有两个女人进来,把林秀芸给扶走了。   离开之前,林秀芸又给他喂了药,告诉李青文好好养伤,不要想着逃跑。   不用她说,李青文也知道现在让自己走也走不了几步,知道陈文他们也在,倒是放心几分,他们的人不少,等以后养好伤,再密谋脱身之事。   他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当什么奴隶,他还得回去找江淙。   想着想着,李青文又昏睡了过去,他受伤又颠簸了数日才到了这里,一直没有进食,全靠药吊着一条命,能活着都是一个奇迹。   这次他如愿的梦到了江淙。   梦里一片红色,到处张灯结彩,入目满是大大的“喜”字,有人顶着红盖头站在不远处,大家都在说这个新娘子个子好高。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红盖头被吹飞,露出了江淙俊美的脸。   李青文心说,他哥穿上喜服也这么好看呐,刚感叹完,突然发觉不对,自己身上还穿着皮袍子,那是谁跟江淙成亲?   他大喊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刚喊完,就有人把他按倒,拿针扎他的脚,李青文疼的厉害,想要挣扎,却被按住了腿,他很生气,但还是冲着江淙喊,“把这身破衣服脱下来,你亲我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就想跟别人成亲?”   江淙还没脱完,李青文就醒了,他才发现,真的有人在扎他的脚,忍不住大声呼痛。   他以为的大声,其实就是嗓子咕噜两句,按着他腿的人,还有拿针给他放血的人都没在意。   看着扎他的大胡子用亚麻布擦针上的血,李青文疼都不顾上了,他害怕的想要发抖,自己不会死于破伤风吧。   这些狗东西真想要的命,不给他喂药就是了,为啥还要上刑?   “不要再扎我了!”李青文出声道:“我啥也不知道!”   那些人听不懂他的话,见他张牙舞爪的样子,一副很欣喜的神情,李青文气的咬牙,如果他能动,一定给这些人也扎几下。   好再,这些人扎完就走了,李青文知道自己不能生气,控制着翻涌的气血,他不想死。   过了一会儿,之前来找林秀芸的年轻人端着碗进来,给李青文喂汤。   李青文是真的饿了,但是这人真的是讨厌他,那汤喂到了衣服上一半,洒在枕头上一半,进李青文嘴里的屈指可数。   这要不是故意的,李青文愿意跟他的姓。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青文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看在林秀芸救他的份上,不跟这人一般见识。   就在李青文受难之时,李青瑞和另外十几个人在森林中的木屋过了年,他们寻了许久,人困马乏,再加上人手少,不敢贸然再往北追。   李青瑞好几个晚上没睡,守在毛毛的身边,他的心像是被油锅里炸了一遍又一遍,但不敢轻举妄动。   陈文带着那么多人都被逮住了,他们这点人数,走的深了,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追风和毛毛都受伤了,实在是不敢逞强。   救兵一定会来,但是救兵来了,他们还能再寻到弟弟的踪迹吗?   无数次的回想那天分开的时候,李青瑞无比自责,边城这边丢的官兵,至今都没有下落,仔儿可怎么办啊。   如果刘和他们在,尚且可以问询一下,现在他们也走了,罗车国的事情打听不到,只能等官兵来。   可是营地的官兵真的会不遗余力的寻人吗,除了李家这些血脉至亲,恐怕就只有江淙他们不惜力气的找人了……   李青瑞想到的江淙此时已经在西北大营返回边城的路上,没有了粮草,一行人轻身赶路,比去时快了许多。   他们刚刚越过安阳关,从周瑶的爹那里得到了许多冻伤药,同时也带回了给周瑶的书信。   如果不是林坚带队,江淙早就先行一步,他想早点回到营地,见李青文。   每每想到那个晚上,江淙心头都不能平静,虽然像是做梦一样,但他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跟以往不一样的喜欢,如果他的仔儿跟他的心思一样,那他可真是受了苍天的眷顾…… 第181章   风雪交加的夜晚, 几个人闯进石头房子,睡梦中的李青文被拎到了雪橇上,灌了一肚子凉风,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雪橇上烧着松木,被风吹下的火星子糊了李青文一脸, 周遭黑乎乎的,风吹的睁不开眼睛,甚么也看不到,走了约莫一千三百个数, 雪橇停下来, 他又被拎了下去。   脚下先是雪地,然后又是高低不平的石头,前面终于有了亮光,好像是不小的木头门,沉重的木头转动打开,李青文被一把推了进去。   就在李青文吃力爬起来时, 门又被关上了, 抓他过来的人扭头离开。   没有皮袍子,这一路李青文里外都冻个结实, 他抱着肩膀吸着冷气, 打量四周。   这里像是个大的山洞,石壁上点着火, 远处也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这儿应该还有其他人,他听到了呼噜和呢喃声。   实在是太冷了, 李青文感觉自己熬不到白天,他扶着石壁, 一点点向着最近的火堆凑过去。   快要走到时,他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李青文赶紧抬起来腿,听到脚下的吸气声,才知道自己踩到了人。   不过他刚才没有踩实,对方还在睡,并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   他让出了空地,李青文顺利的走到了火堆边,他内里受伤还没好,刚坐下就觉得疼的厉害,不得不缩着身体躺下。   果然,身子一舒展开,就不那么疼了。   听着旁边此起彼伏的睡觉动静,这里的人不再少数。   身上暖和了些,李青文想刚才的事情,他本来就是被抓来的俘虏,会被送到哪里都不稀奇,只是不知道林秀芸现在咋样了。   自从第一天醒来见到她,之后的日子就再也没有碰到过,自己被扭送到这里,那她又被送去了哪里?   李青文正在胡思乱想,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就看到火堆的对面爬起一个人,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什么。   可是他说的话李青文听不懂,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那个人坐起来,往火堆扔了些柴禾,又开口说了一句,依旧是陌生的语言。   李青文躺着没动,道:“我是大梁人,被他们抓来的,我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柴禾一加,火苗兀的变大,李青文看到跟他说话的是满脸脏污的老头,头发和身上都是乱七八糟的,乍一眼看过去,他的五官跟大梁人没甚区别,一样都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   “大梁。”老头再次开口,这两个字竟然咬的很标准。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熟悉的话语,李青文都觉得心里不一样了,他也不知道老头能不能听明白,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样问,李青文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只是想跟人说说话,如果能打听到陈文他们的下落,那就再好不过。   只是没想到,那人竟然回答他了,“矿洞。”   他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又跟李青文重复了三遍。   李青文大喜,他可是听林秀芸说了,陈文他们就被关在了这里,自己因祸得福,这回能和他们碰头了!   这般想着,李青文便同老头道谢,问他有没有见过陈文,这次老头听不懂了,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李青文心里一动,开口道:“老人家,认识刘和吗?刘和!”   就他知道的,被罗车国抓走的人里面,除了大梁的官兵,还有刘和他们部落的,这人不是大梁人,也不是罗车国的,有很大的可能就是刘和部落的。   但是老头对这个名字却没有什么反应,李青文失望的一直躺到旁边的人起来。   矿洞里很深,根本没有甚么光线射进来,只靠烧东西借光,李青文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来判断时间的,他们起来之后,就听到门口处有人敲敲打打,恶声恶气的在催促什么。   醒来的人听到动静,都往门口跑去,过了一会儿,李青文看到他们捧着碗,才知道是吃饭的时辰。   李青文也很饿,但他拖着这样的身体不敢跟其他人挤,等其他人都开始吃了,他再凑过去,发现啥都没了。   李青文被扔出来的第一顿饭就这样错过了,光着的脚被碎石头扎了几下,他摸了几把干草,拧成一个粗糙的草鞋。   草鞋穿上之后走路依旧很不舒服,硌的生疼,但是不想再在身上增加伤口,李青文只能忍着。   吃完饭,木门“哐当”一声再次被锁上,其他人都背上篓子,拿着镐头,提着桶,抱着木头往矿洞里面走,李青文也跟在他们后面。   往里走时,李青文才发觉这里竟然这么大,凿出来通道有的很宽,能容一辆马车经过,有的又很窄,得侧身才能通行。   路上横七竖八的支撑着木头,有的地方甚至木头从地面堆到顶部。   而这样宽窄不一的路,他走了三百多步,就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然后就看见前头的人,纷纷将木柴堆放在石壁旁边,点火。   他们在用火烤烧石壁,李青文趁这个时候到处走,想要寻找陈文等人。   只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瞧见一张熟悉的脸,他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柴禾陆续燃尽,那些人将木桶的水泼向烧热的石壁,一股滚烫的热气从各个方向扑来,李青文下意识的退了几步。   泼完水,热气还没散去,他们就拎着镐头一下一下的砸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轻松的掉落,石屑四溅,只觉得脸上有几处疼痛,李青文赶紧伸手挡住。   待那些人将砸下的石头块往背篓里装,装满往外背,李青文才知道,这就是他在矿洞里面要干的活。   不过他现在喘气都难,可能除了点火,啥都干不了。   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回去,李青文打量着四周,这里并不是完全封闭,斜空中有一处光,好像是从外面射进来的,只是离的太远了,十分朦胧,看的不真切。   他又将目光移到别处,试图寻找能逃走的机会,只看到了厚厚的石壁,还有石壁上偶尔闪动的点点金光。   金光?   李青文愣了一下,摸到闪光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有点不敢确定,这是金矿?   他怀疑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这里的技术,就算把带着金子的矿石给弄出去,他们能从里面提炼出金子来?   费这个功夫,还不如找地方淘金沙。   李青文此时还不知道,陈文他们此刻就在吭哧吭哧的挖金沙,一个个都快冻成冰棍了。   等李青文观察完了里面,送矿石的一众人又回来了,重复之前的事情,烧石壁,砸石头,往回背。   李青文开口问有没有大梁的人,但众人没有反应,倒是之前跟他搭话的老头和一个瘦高个子到了李青文的跟前,那个瘦高个子操着别扭的口音道:“不、不干活,没有饭,没有饭……”   李青文听懂了,他道了谢,试着弯了弯腰,石头还搬起来,张嘴就干呕了几声,啥也没吐出来,反倒牵动后背和肚子里很疼,疼的冒出一身虚汗。   看李青文一副随时都倒下的模样,瘦高个子问他:“伤,受伤了?”   李青文点头,示意他掀开自己的衣服,老头和瘦高个子看到他后背的伤,倒吸了一口冷气。   半天下来,李青文到底也没能砸到石头,中午的时候,矿洞里的人用矿石换取了食物,李青文连口西北风都喝不到。   不过,也亏得矿洞里面冬暖夏凉,要不然他穿的这点衣服也撑不住外头的风雪。   第一天,李青文饿了三顿,头晕眼花,躺在地上,没有力气。   他把这条矿洞给摸熟了,认识了懂得一些大梁话的崔远,还有第一个跟他搭话的金老翁,而这俩人竟然是普句人。   不管他俩,这条矿洞里面,除了李青文以外,都是普举人,只是被抓的年月多少不同罢了。   听说他们的身份后,李青文心里还有些防备,毕竟普句和大梁现在关系暧昧,后来听说他们被俘到这里七年了,李青文就只剩下了气愤和担忧。   气愤的是罗车国这些人的残忍,担忧的是,被关了这么多年,他们都没能逃走,可见脱身是多么的难……   虽然崔远的大梁话不好,但从他口中,李青文得知,这座矿山有几十条矿洞,他们所在的只是其中之一。而且,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大都在外头淘金,只有刮风下雪之后,才会进矿山。   原因很简单,这样的天气,在外面干活,很多人都会冻伤,发热,死去,那些人不想奴隶那么容易死掉,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可能是看李青文太可怜了,第二天一早的时候,崔远分给他两口豌豆汤,因为食物有限,每个人都不能吃饱,他还要干活,没法给李青文太多。   除了豌豆汤,干活的人还得到了一块熏鱼,那鱼熏的一点都不好,闻到味道,李青文都想吐,可是他没有力气,肚子也是空的,甚么都吐不出来。 第182章   就在李青文快要饿死的时候, 那个跟在林秀芸身边的年轻人来了,他带来了李青文没来急拿的皮袍子和药,还有热牛奶和食物。   矿洞里的其他人看上去好像很讨厌这个金发蓝眼的人, 向四周躲去,但看过来眼神充满了厌恶和惧怕。   李青文像是一个快被吹灭的蜡烛, 在化作一缕青烟之前,又稳住了火苗。   他才吃下去一些食物,那个人猛的凑到他个跟前,在李青文的耳边, 低声道:“会有人救你是吗,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   李青文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吃惊于他竟然会说大梁的话,还是他问这话的意思。   “我不知道。”李青文这般回道。   他和陈文消失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回去了,按理说,营地那边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但是离的太远了, 他不确定, 那些人能不能找到这里。   年轻的男人看着他,眼神中带着狠厉, “你害她受了伤, 如果你们的人不来,我会杀了你!”   “谁受伤了?”李青文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自己都不确定会不会有救兵, 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可是这人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待他离开后, 躲远的人才靠拢过来,问李青文为什么认识这条狗。   李青文摇头, 说自己不认识这人,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跟林秀芸相熟。   听到“林秀芸”的名字时,山洞里的人神色都有了变化,李青文察觉到了,他问崔远怎么了。   崔远的神情倒是跟刚才一样,告诉他,从前林秀芸没来之前,大家伙只种种田,捕捕鱼,天冷后,就喂一下牛羊。   但自从那个女人来了,爬上了领主的床,生了孩子,她一直说要开更多的田,还寻到了铁矿和金矿,一开始采矿,许多人都被砸死了,活着的人一年到头都一直干活,不少被活活累死……   听崔远的意思,林秀芸俨然是这里的半个主人,管理种地和矿山的事情,而她手下的那个叫雅克的年轻人,曾经杀了好几个辱骂林秀芸的人,甚至有人只是看林秀芸时眼神不对,都被他狠狠的抽打过。   听着崔远说林秀芸在这里做的种种,李青文感觉像是在听另外一个人。   在他的印象中,林秀芸是个逆来顺受的可怜人,被钱家连累的流犯到边城,结果却被自己的男人送出去,之后几次寻死不成,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驱壳。   她当初非要跟着去森林时,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不管如何,被刘和他们所救,那时他还以为这人终于有了栖息之地,后来又听说被人抓走……   这样一个饱经痛楚的人,怎么着都不想是个出卖色相,压榨他人之辈。   除了林秀芸,李青文在想雅克说的话,他好像在意的是救自己的人,这是什么意思,是想里应外合把自己放走?   李青文可不认为他有这样的好心,可再详细问时,雅克又不想同他多说。   他干不了活,每天还能有吃食,就这样,李青文又在矿洞里开始养伤。   除了崔远和那个老头,其他人都不愿意靠近他,仿佛李青文是他们之中的叛徒。   千里之外,一辆辆爬犁在森林中穿梭,四条狗站在最前面的爬犁上面,在它们的指引下,一行人没有停顿的,一直向北而去。   在离开森林之后,风一下就大了,兜的人脸生疼,爬犁的速度慢下来,寻到地上摆着的石头,才会继续前进。   森林以北有一片长达几百里的巨大湖泊,此时已经完全冰封,水面上拱起巨大的冰块,没法行走,人和马以及爬犁需要绕到雪地上。   冰湖附近有两处略高的地方,爬犁夜间留宿之时,狗狗们冲着那两个地方叫了几声。   夜深时,罡风起。   穿着跟白雪一般无二颜色的衣服的人分别摸到了那两个散发着酒气的山洞,喝骂声、兵器相撞的动静骤然响起。   见不到日头,李青文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雅克送了八次饭后,林秀芸来了。   她来的时候,山洞里的火堆烧的最旺盛,李青文靠在一边,这次他看到林秀芸的肚子竟然是鼓起来的,才发觉,她原来有身孕,看样子月份还不小。   雅克将除了李青文以外的所有人赶到一边,他虎视眈眈的看着其他人,谁要是敢靠近,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林秀芸看样子想要蹲下,李青文赶紧扶着墙站起来,因为上次听了雅克的话,他仔细端详林秀芸,发觉她的脖颈和耳后都有明显的淤痕。   李青文忍不住在心里叹惜一声。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林秀芸见面并没有客套,直接说明了来意。   李青文苦笑道:“我是被你救的,现在你只要不送食物来,就得饿死,我不知道能帮你做什么。”   林秀芸摸了摸自己突起的肚子,平静的道:“从前你救过我,这次我还你,我们从此不亏不欠,我说的交易,是这之后的事情。”   “你先说说看。”李青文说道。   “你给江淙写信,让他带人荡平这里……”林秀芸轻声道:“这样你和其他人都能获救,我愿意跟他平分这里所有的财物,只要江淙杀了领主和他手下的所有人。”   李青文惊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林秀芸放轻声音,道:“我知道领主的地下室,里面有上千斤的黄金,还有许多他们抢来的财宝……”   李青文很想说这不是金银的事,但他确实想了一下上千斤黄金到底有多少,最后,道:“我不知道我哥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官兵会来多少,毕竟这里太偏远了。”   “他们来了。”林秀芸十分确信的道:“在湖边守着的人都死了,无一幸免。”   李青文精神大震,虽然他不知道林秀芸是如何判断来人是江淙的,但只要有人来救,那就是好事。   “那个领主手下有多少兵?”李青文问道。   “一千六百三十三个。”林秀芸给出了准确的数字,“不算农奴和奴隶。”   做为对手来说,一千六百多人着实不少,尤其是这些人个个身强体壮,战斗力堪比一头头的狗熊。但是对于一个领主来说,只有这点手下,听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边城这种还没正式打过仗的地方,三五千士兵都算是少的,像是西北这些边关重地,那都是几万人长期驻守。这里这么一大片土地,竟然只有这点人。   “原来有两千多个的,这半年来死了几百个。”   看着林秀芸的眼神,李青文怀疑她是知道了那些人是如何死的,所以才会跟他说这个。   李青文想从这里逃离,但不想让江淙他们犯险,犹豫着不想做这个交易。   他一摇头,林秀芸也没失望,她道:“那你给写信告诉他我的事情,我同他商谈此事。”   她这是一心想要把这里的人杀光,李青文忍不住道:“为什么?”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秀芸好像也听懂了,她道:“我快要生了,孩子不是领主的,他一定会杀死我和孩子,我们母子都不想死。”   李青文愣住了,林秀芸靠近她,轻声道:“你应该听那些人说了我的事情,他们知道的不会比我多。第一个孩子也不是领主的,他喝醉酒把我送到他哥哥的床上,他们兄弟俩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一样,只有我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林秀芸面色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李青文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这个人,到现在好像还没有摆脱命运的捉弄。   “不用可怜我。”林秀芸看着他,极轻的笑了一下,“我不愿意的话,这两个孩子都不会降生。”   李青文神色复杂的指了指她脖子上的伤,“是因为我,你才挨了打?”   “不是。”林秀芸道:“他想动手就动手,死在他手里的女人不计其数,我算是活的最久的,当然不是他手软,而是我命硬。”   “原本,我也想在这几个月做点事情。不过你们被抓来,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林秀芸起身,平静的道:“既然你无法决定,那就让我和江淙做这个交易。”   也不用李青文写信了,她自有办法和来人见面。   见她要走,李青文忍不住开口道:“你、你既然准备想生下这个孩子,就少到矿山来,这、这里对大肚子不好……”   林秀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了一声谢,然后被雅克保护着离开。   她走了许久,李青文依旧久久不能回神,既为林秀芸的遭遇而难过,又因为未碰面的救兵而忐忑。   他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养伤,想着赶紧好起来,希望自己能帮着林秀芸解决掉那个令人作呕的领主……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弄明白,林秀芸为甚么确定来的人是江淙,而不是其他人。   之前李青文还能安静的养伤,现在恨不得在耳朵外头支出一个雷达,捕捉着外面的丁点动静,生怕自己会错过甚么。 第183章   喝了几顿南瓜汤以后, 李青文问崔远,他们这里都种甚么东西,崔远说的名字他都没听过, 不过没听过才是正常的,毕竟语言不同, 称呼也不一样。   通过崔远的描述,李青文猜测,有一层层菜皮包着的是应该是卷心菜,长在地里面橙色的萝卜应该是胡萝卜, 一切就会辣的掉眼泪的可能是洋葱, 还有只给农奴和奴隶吃的南瓜。   李青文想,如果能从这里逃出去,一定换点种子,尤其是南瓜,不单结的瓜分量重,味道还好, 是大梁没有的, 拿回去娘亲和嫂子她们一定喜欢的不得了……   自从林秀芸离开后,李青文白天晚上心里都不踏实, 夜深了, 所有人都睡了过去,他添柴禾的时候, 突然听到一声闷响, 原本以为是火烧的很爆鸣声,并没有在意。   过了一会儿, 李青文脑袋被砸了一下,应该是个不大的石头子, 并不疼。   这些日子,他不干活,还有食物吃,除了崔远和那个老头以外的人早就看李青文不顺眼了,经常有人故意往他的衣服上洒水,还有趁他不注意扔石头什么的。   他们又不敢做的太过分,怕李青文跟林秀芸和雅克告状,他们就得遭受皮肉之苦。   李青文一直在寻思林秀芸说的事情,并没有在意这些。   被打后,看了四周一圈,发现所有人都躺着,没瞧到是哪个手欠的,李青文刚躺下,脑袋又挨了一下。   这次石头虽然依旧不大,但很疼,被砸的地方过一会儿一定会鼓起一个包来。   他这次真有点生气了,坐了起来,“谁扔的石头?!”   没人回应他,所有人七扭八歪的在地上睡着,手和脚还有身上散发的臭味熏天,火堆把李青文的影子照在石壁上,像一只气炸了毛的小兽。   李青文站起来,下定决心把人揪出来,也一样用石头丢他的脑袋,让对方知道知道啥是疼。   他想的倒是挺好,可是人还没有找出来,他又挨了一下,这次石头尖正中脑袋上方,疼的李青文不禁痛呼出声,手脚冰凉,眼睛瞪大。   他已经发觉了,并不是有人在找他的麻烦,这石头是从顶上掉下来的!!   看了一眼黑魆魆的山洞顶,李青文心中惶恐,他赶紧一脚提醒崔远,同时大声喊道:“矿洞要塌了,快跑啊!”   崔远刚睁开眼睛,听到李青文的话,立刻用普句语大吼了一声。   天天干活,大家都快累坏了,一个个睡的跟死了一般,但听到崔远的话,大都惊醒,慌乱的爬起来,像是没头苍蝇一般乱跑。   自从开始在山中采矿,所有人最害怕的不是累,而是坍塌,尤其是亲眼见过同伴被掉落的石头活活砸死的那些人,坍塌简直就是一直萦绕在脑中的噩梦,即便睡着也一刻不能安宁。   崔远一手抓着李青文,一手抓着金老翁,一口气跑到木头大门处,冲外面呼救。   外面守卫的人不知道是睡死了,还是不在,半天都没有回应。   李青文心脏砰砰跳,恨不得从木门的缝隙里钻出去,生怕晚一息,就会被塌掉的矿石给活埋在地下。   这时,有人却突然喊了一声,李青文并没有听明白。   这一嗓子,慌乱的人群一下安静了,一双双眼睛往矿洞里面看,一切就跟平时一样,没看到什么异样。   山洞没有塌。   不知道是有人做了噩梦,还是睡懵了,所有人都看向崔远。   这一下,不用说,李青文也知道他们想要问啥,立刻跟崔远道:“刚才有石头掉下来了,砸到了我的头,有三块!”   崔远将他的话告诉给其他人,可是那些人不单不感激,看着李青文反而十分愤怒,因为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石偷掉落。   他们觉得李青文是在报复他们的戏弄,故意在大家睡熟的时候说谎话,毕竟他一天到晚都在睡觉,而他们只有晚上这短短的时间才能休息。   有人走上来,抡起拳头就冲着李青文砸过来,嘴里咒骂着。   崔远拦住了想要打李青文的人,跟他们解释了好多句,他的手被李青文抓着放到头上,摸到了刚才石头尖砸出来的血,知道李青文并没有骗人。   即便都是奴隶,每条矿洞也都有一个头,崔远年轻,有力气,懂得好几种话,他还会同领主的人讨要足够的食物和药品,所以平时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   有他挡着,李青文才免于一场拳打脚踢,不过身上被吐了许多口水,臭的像是掉进了粪坑里。   崔远告诉李青文,偶尔会掉一些石头下来,矿洞没有那么容易塌。   所有人都躺回去睡觉了,他们临走前让崔远告诉李青文,如果再这样欺骗他们,他们一定会打断李青文的腿。   听着山洞里再次响起的呼噜声,李青文心里依旧无法平静下来,他不觉得掉石头是平常的事情,但是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山洞会出什么事情,只能忍下这口气。   木门在矿洞口,这里靠近外面,很冷,李青文试图呼叫外面的人,却被崔远给拦住了。   “他们要是被惊醒,一定不会手下留情,你会被鞭子抽个半死。”崔远这般说道。   自从李青文来到这个矿洞,崔远就一直在跟他打听外面的事情,俩人说的越来越多,崔远的大梁话也就更加的顺畅。   知道李青文受伤不轻,崔远怕其他人等下摸过来打他,便把脏的看不清颜色的行李拖过来。   李青文现在神经都绷的紧紧的,他眼睛合不上,便将目光放在木门上的铁锁上。   虽然木门上缠绕了好几圈铁链子,但是锁却是最简陋的类型,李青文歪着脑袋往锁芯里面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塞进去,动了没几下,锁便开了。   李青文想的是,如果矿洞真的塌了,他要立刻冲出去,这道门便是最大的阻碍,现在他把阻碍给提前解决,逃跑起来就会顺利。   崔远并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直到李青文稀里哗啦的动着锁链,打开木门出去拿了一个黑面包进来,他才猛然发觉,锁、锁竟然给打开了!   “你、你、你……”崔远从铺盖卷上一个骨碌爬起来,一脸的诧异。   李青文把黑面包放在火上烤,道:“我饿了。”   崔远靠过来,压低的声音中带着惊喜,“你竟然会开锁!”   李青文叹了口气,当初他是被小四哥赶鸭子上架学会的,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派上用场。   “你不想逃跑?”看李青文专心的烤面包,崔远问道。   李青文做梦都想逃,但是他现在身子还没好,跑不了两步,外头冰天雪地,没有拎来拎去,他一炷香都走不动,只怕出去把这条命给折腾没了。   问完了,崔远也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叹气道:“就算你不跑,也一定不会跟我们一样被困在这里。”   “为甚么?”李青文把烤好的面包掰了一大半给崔远。   崔远也不怕烫,三下两下便吃了下去,李青文不得已,又把手里的掰一半给他。   崔远笑着接过去,又吃了,他没有别人送饭,每天都吃不饱,就没跟李青文客气。   “你的眼睛,跟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大半的面包下肚,崔远才开口道:“一直都是亮的,你心里相信,自己不会一直在这里。”   李青文愣了一下,听懂了崔远的话,不禁有些意外,自己逃走和江淙来救自己,他更愿意相信后者……   原来在心底,他一直都坚信江淙一定回来找自己。   “你的哥哥。”崔远转头看向李青文,“你做梦的时候,一直喊哥,你们兄弟感情真的很好,我的哥哥就很嫌弃我,他小时候就不喜欢带我玩……”   李青文安慰他,“我喊的哥也不是亲哥哥……”   提起哥哥,崔远又说了他的爹,他之所以会说大梁话,是因为爹爹是大梁人,只是在他小时候就死了,娘亲也没了,他只剩下了哥哥一个亲人。   李青文问道:“逃走之后你会找你的哥哥吗?”   崔远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眼前这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真的不一样,他的眼神真挚,仿佛说的一切都能实现一般。   “我不知道,能先逃走再说吧。”崔远叹息了一声,“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等了这么久,山洞里都没有异动,李青文想自己可能是太紧张了,也许山洞顶上石头被风化,掉下来两块并不算什么。   就在他想睡觉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惨叫声,同时,山洞口上方也有土簌簌的落下来。   李青文立刻将大木门敞开,崔远同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冲里面大喊一声,提醒大家往外跑。   李青文和崔远跨出木门时,金老翁竟然是第三个出来的。   李青文往外跑时,迎面的风越来越多,地面甚至有了微微的震动,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好像真的发生了!   一口气跑到外面,李青文紧紧的抓住崔远的手,“你、你带我去其他矿洞!” 第184章   巨大矿山被雪压在下面, 围绕着山体开凿的一条条矿洞,也被掩盖其中。   这座远离领地的矿山平时只有守卫看守,可是这几日, 庄园那边出了事,不少人被调走, 此时矿山留守的守卫不足二百人。   可能是太过笃定被锁在矿洞的奴隶们不能脱身,这些守卫聚集在石头房子里面,睡的正酣,根本不知道矿山里面发生了甚么事情。   天漆黑漆黑的, 一点亮都没有, 两个火把在夜色之中闪动,微弱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灭。   没有下雪,但风夹裹着雪往脸上吹,冻的人牙齿“嗒嗒嗒”打颤。   挨着李青文他们的几个矿洞,里面也都塌了,还没到地方, 就听到了里面绝望而又凄厉的呼救声。   矿洞里面的人没有喊来守卫, 只看到了两个瘦弱不堪的年轻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立刻熄灭了。   他们满脑子都是“要被砸死了”, 根本没有想, 为什么这两个明显不是罗车国的人会在外面。   地面还在震动,许多人吓的大声哭出来, 李青文拿出钥匙, 只用了几息时间,就打开了锁, 他冲里面喊道:“陈文,陈大哥在吗, 里面可有大梁的官兵?”   看到打开的门,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往外冲,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喊话,如果不是崔远拉着李青文躲开,他差点被里面的人踩在地上。   跟着人群跑出来,李青文和崔远继续往下一个矿洞走,开锁倒是不费力气,就是里面的人往外涌时,特别的吓人,李青文和崔远被推搡,挨了好几下打。   逃命的人都已经吓的魂飞魄散,根本顾不得其他。   俩人围着矿山,一个个的开门,李青文走不动,喘的像是拉风箱一般,崔远就背着他。   他们转到山的另外一边时,这边的矿洞只感觉到了震动,没有落石头,里面的所有人也都惊醒了,紧紧的扒着木门,喊不来守卫,便把铁锁转到里面,用石头使劲的砸。   李青文和崔远到时,这个矿洞的锁被生生的砸开了,李青文听到一声“他娘的”,心头一喜,不等他开口,崔远就替他喊道:“陈文,大梁的陈文在不在?”   这次,他们终于得到了回应,这个矿洞里面关的正是陈文和其他士兵,看到李青文,陈文惊喜道:“好小子,看你一直让血,还以为凶多吉少了,没想到命这么大!”   陈文他们对这里好像非常熟悉,出来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一个斧子,砍断彼此手脚上的绳子,把李青文从崔远身上接过来。   官兵们拎上木头和镐头当做武器,一群人跟着陈文和李青文往下一个矿洞跑,路上找到了雪橇,李青文除了开锁就躺在雪橇上面让他们拉着跑。   还差十几个矿洞的时候,守卫被惊动,他们骑着马,举着斧子驱赶奴隶回山洞,所有人都没跑,也没听话的进去,一脸的挣扎。   守卫们立刻举着斧子上前,还没等他劈下来,一众人被吓的不停的后退。   离开山洞也不是得救了,他们没有蔽体的衣服和果腹的食物,在外面一会儿就被会冻僵,不知道往哪里跑,也不知道能跑多远。   但他们知道,如果被抓住,脑袋就会被砍下来挂在篱笆上,四肢会被扔去喂猎狗。   这座山可真是不小,高低不平,要围着跑一圈,尤其是在这种紧急的时候,十分的不容易。   被救出来的官兵越来越多,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听到熟悉的话,便立刻凑过来。   路上碰到了前来阻拦的守卫,陈文他们人多,打死了守卫,抢了他们的武器和马匹,扒光他们的衣服。   一圈下来,所有矿洞都打开了。   可是李青文他们回来后,发现不少人又被守卫又驱赶回了山洞,坍塌好像结束了。   陈文带着官兵冲上去跟守卫们打起来。   李青文让崔远跟大家伙喊,一起对付守卫,他们这么多人,不用害怕。   可见识过罗车国这些人的凶残后,很多人胆子都吓破了,根本不敢反抗。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外头那些人吓的瑟瑟发抖,不用赶,纷纷往各自的矿洞跑,他们也不进去,都在洞口处挤着,只要没有逃跑,就能保住性命。   损失惨重的守卫们也听到有人来了,他们精神一震,一边退,一边大声的喊着嚷着,呼唤自己人过来将这些反抗的抓起来。   可是等到人马赶来,守卫们脸上的惊喜凝固了,等待他们的不是支援,而是一柄柄雪亮的钢刀。   守卫们一个个倒地,来的人马之中,有几个没有动手,他们四处察看,但这里光亮不够,看不真切,便拢着手喊道:“仔儿,陈文?”   李青文两只手上抓着火把,既能给陈文他们照亮,又能当做武器,赶走攻击他的守卫后,火苗子把外面的皮袍给烧着了。   如果脱掉皮袍,他会被冻伤,如果不脱,可能会被烧伤,就在他抢救衣服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李青文浑身一颤,赶忙应道:“我在,小四哥!”   可是陈文同一时间也开口应道:“我们都在这里,你们来了多少人?”   陈文的声音盖过了李青文的,穿着白色衣袍的人夹着马肚子到了他跟前,“陈大哥,我弟呢?”   这么一耽误,李青文的袍子完全烧着了,头发也没能幸免,他整个人都成了一个火球,显眼极了。   忍着痛,李青文赶紧解胸前的扣子。   可是越着急,越出错,手上烫出好几个泡,才将将解开一个。   李青文后悔死了,不该图暖和,弄那么多扣子,遇到这种意外情况,简直是要命。   这时,一个人影从马上跳下来,带着一身的鲜血,两步到了李青文跟前,一手抓住他烧着的头发,生生的把火给掐灭,一手飞快的扯掉他身上的袍子,然后揽着他侧身,连裤子带靴子全都扒了下去。   几乎眨眼间,火球就成了光溜溜。   李青文被烧的哀哀直叫,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全身一凉,眼珠子刚瞪圆,身上又多了一件厚厚的衣服。   衣服很大,将他从头到脚都给包住了。   浓烈的烧焦之中,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味道,鼻子抽动了两下,李青文小声唤道:“哥。”   刚张嘴,就被面前的人抱住了,江淙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受苦了。”   李青文瘪了瘪嘴,想说自己没吃苦,但那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江淙,李青文的心终于定下来,他此时站在江淙的脚上,悬空在雪地,风吹着雪从脚底钻进衣服里面,李青文打了个寒战,看着地上还在烧着的衣服,突然冒出一句,“我的裤子没烧着……”   江淙紧紧的抱着他,没有动。   明明没说话,可江淙的情绪仿佛透过这个拥抱传递过来,自责,愧疚,着急和恐慌……   李青文心里颇不是个滋味,他的手被包在衣服里,没办法反抱回去,便用自己烧焦的脑袋蹭了蹭江淙的脖子,“哥,我现在没事了。”   李青风驱马过来,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还好没被人拐没影儿。”   三只毛茸茸也蹭到了李青文的脚下,呜呜的叫着。   蒋立平等人将剩下的守卫都解决,这才过来同李青文和陈文等人见面,他们围着李青文转了一圈,纷纷询问他如何,打趣道:“再不松开你哥,他要冻成冰干了。”   李青文这时才发觉自己穿的是江淙的衣服,他本来想换其他人的衣服将就一下,江淙松开他,从马背上取了外袍换上了。   “怎么就只有你们,其他官兵呢?”陈文问道。   “营地那边和普句人起了冲突,我们走的时候还在对阵。”老孙一边擦钢刀上的血迹,一边道:“等不及他们,这次只有我们还有青瑞带着村里的过来救人,现在又多了你们。”   陈文惊到了,看他们这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模样,还以为营地的人马在后头,谁能想到,竟然就只有这点人!   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他们现在确实脱身了,陈文立刻道:“我打听到了,咱们营地被掳来的官兵都在矿上,趁天亮之前,清点好人,趁他们还没发现,赶紧逃。”   “别急啊。”胡立川解开死尸身上的酒壶,闻了闻,没敢喝,道:“我们忙乎了这么久,还没拿干活的辛苦钱,可不能就这样走了。”   陈文一愣,他没听懂,“不走吗?我们只有这点人,应付不了剩下的罗车国人。”   “不用担心。”齐敏递给他一袋子干粮,“先垫垫肚子吧。”   李青文坐在爬犁上,穿上唯一幸免于难的鞋子,扯了扯江淙的衣摆,小声的问道:“哥,你们见过了林秀芸?”   江淙用绳子当做腰带绑在李青文的腰上,给他烫伤的地方涂药,只“嗯”了一声,看样子是不想多说。   李青文也没追问,反正他早晚都能知道,现在都脱离危险了,啥都不用急。 第185章   这个晚上可以说一点都不平静, 又惊又吓。   矿山这里所有的守卫都倒下了,一直被罗车国奴役的人看着远处地上的尸体,惊疑不定。   被抓到了这么很久, 第一次看到罗车国的人被杀,虽然不知道来者何人,他、他们是不是也得救了?   可是,矿山这里守卫少, 大多人还在领地那边……   蒋立平等人去查探庄园那边的动静, 陈文清点之前被掳走,以及跟他一起被抓来的官兵,抓紧时间收集衣物和武器,以防敌人突然来袭。   俘虏之中,最先有一批人走出来, 领头的是个干枯的老头, 他们知道陈文昨天晚上打开所有木门放人,感激并且相信他, 找到陈文, 表示愿意带领族人一同对抗罗车国的人。   陈文听不懂他的话, 崔远勉强能说上两句,替双方传话。   这些人被抓后备受摧残, 大都形容枯槁, 但能这么快站出来,可以说非常有勇气, 陈文正愁人手不够, 此时巴不得有多多的帮手, 立刻点头应了下来, 让他们拿上工具去挖陷阱。   同时, 崔远也在说服其他普句人,一起拿起木棍反抗,只要打跑了一直欺负他们的人,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齐敏也想唤其他俘虏一同对付敌人,但奈何语言不通,他只能不停的跟崔远说,罗车国的这些人不堪一击,他们是一路杀过来的,剩下的没多少了。   俘虏们长期活在那些罗刹的淫威之下,胆子早就吓破了,但有一些牵挂家里的人还是发了狠想要搏一把,毕竟这么多年才等来一个机会,错过了,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回家了。   这么一动员,陈文加蒋立平他们一共二百多人的队伍,一下就壮大了不少。   李青文躺在守卫居住的石头房子里,身上的烫伤涂好药,桃子他们兄弟三个在床上跳上蹦下,呼呼喘着粗气。   它们想跟李青文玩,但是舔了一舌头苦涩的药,就不敢再胡乱伸舌头了。   石头房子建在高处,看的远,齐敏站在房子前远眺,看到长长的一队爬犁向着这边而来。   马永江骑马迎上去,最前面的爬犁上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红棕色的毛发在阳光下耀眼极了。   李青瑞从爬犁上跳下来,不远处堆积的尸体,鲜血把雪都给染红了一大片,他身后跟着的李家年轻人不由得侧目。   这一路跟着走过来,他们知道了,普通百姓跟这些曾经做过府兵的是不一样的,他们只会在被攻击时还手,而蒋立平他们确定敌人后就会毫无犹豫的动手。   看着爬犁上装的满满的粮食,马永江吹了个口哨,这个林秀芸真是个实在人,准备了这么多吃的。   虽然早就知道弟弟在这里,但进到石头房子里,亲眼见到了睡着的李青文,李青瑞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李青文的脸在森林中被树枝划过,到这里后好的差不多,只剩下些疤痕。他被拎到矿洞后,飞溅的石头不长眼睛,露在外面的地方都有大小的伤痕,再加上烧的那几处,一眼过去,可以说是伤痕累累。   只看着他这脸,就知道这几个月受了不少罪,李青瑞更是后悔,当初在森林中不该让李青文跟着陈文走。   不用李青瑞开口,跟在身后的周瑶除掉大氅,把李青文的手腕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开始号脉。   今天的阳光很大,照在雪上,格外刺目。   昨天晚上矿山的异动,果然引起了庄园那边的注意,天一亮,便开始调集骑兵前去察看。   在庄园通往矿山的道路上,一群人将一道道绊马索隐藏在厚雪之下,待远处传来马蹄的震动声,所有人连滚带爬的钻进雪窝子里。   路边不远的几棵枯树后站着一个人,他的身量极高,穿的不厚,戴着树皮雪镜,手里握着弓,脚边放着五个箭筒,每个都是打开的,长长的箭羽露在外面。   不久后,马蹄声越来越近,雪中的一双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地上,很快马匹嘶鸣声和人的哀嚎便响起来。   根本没有料到雪中有埋伏,奔跑的马被绊倒,身上的士兵有的被甩下来,有的被砸在马下,还有被后面躲闪不及的马蹄踩到,瞬时乱成一团。   骑兵前面的可是遭殃了,后面的人使劲勒紧缰绳,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大声呼喝着。   队伍最后面的骑兵刚要勒马后退,突然身体一震,慢慢的歪倒,摔下马,一支箭插在他的脖子上,倒在地上之后,一股血涌了出来。   其他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个人又倒了下去,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所有的地方都被雪覆盖,阳光照在雪上,闪的光无法直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箭是从哪里射出来的。   这时,藏在雪里的人突然冒出来,拉着弓一通射。   前面有埋伏,后面有冷箭,被包围的骑兵不停的向后退,但后面的箭依旧不停,一箭射死一个,无一虚发。   眼看着骑兵倒下的越来越多,雪里的人放下弓箭,拎起钢刀便冲了上去。   脚被舔了,十分痒,李青文醒过来,先是看到脚下正往被子里钻的桃子,然后看到了床头的三个狗头,没忍住,伸手挨个摸了一通。   被盯着看,毛毛往前走了两步,李青文想翻身抱抱这个同生共死的伙伴,周瑶阻止了他,“别乱动。”   “这么远,你也来了!”李青文一脸意外,他知道江淙和大哥还有小四哥他们来了,却没想到周瑶竟然也一同跟来了。   “眼睛怎的这么红,是不是看雪久了?”李青文听话的重新躺回去,毛毛懂事的跳到床上,主动把脑袋放在他的手上。   冬天了,它外面的一层毛很硬,但里面的却软的不像话,脖子一动,李青文的手就陷进了柔软的绒毛之中,拔都拔不出来。   “给你熬药被烟熏了。”周瑶一抬下巴,“不要碰到针,否则疼的是你自己。”   李青文这时才发觉自己只下半身盖了被子,前胸扎了几十根银针。   “谢谢你。”李青文笑了笑。   周瑶没跟他废话,到门口喊了一声,很快,李青风和李青瑞和族里的堂兄弟进来一大堆。   “大哥,小四哥,顺子哥……”李青文一一喊过去。   昨天晚上他都知道了,营地那边腾不出人手来,除了江淙他们,族里来了二百多青壮的汉子,跑了几千里地,舍命来救他。   心里的感激和其他种种自是不必说,李青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青文醒了,大家伙进来招呼一声,然后便让他安心养伤,等把这里的人打败,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李青瑞坐在床头给弟弟喂药,李青文皱眉往下咽,他想问江淙在哪里,忽然又不好意思开口了。   自从上次亲完,昨天晚上两个人好不容易重逢,结果一见面,他却是那般狼狈模样,想想都觉得面皮发热。   他兀自别扭着,李青瑞道:“你江大哥在给你煮粥。”   李青文弯了弯眼睛,“我正好有点饿了。”   李青瑞撇了他一眼,眼睛眨了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橙红色的果干,“吃完药嘴巴苦,吃点这个。”   这个果干李青文很熟悉,是他们并州特产的一种果子,个头小,酸的要命,村里大小孩子一见到都会忍不住掉头跑,因为见到这个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该吃药了。   李青文捻起一个放进嘴里,可能是药味太苦了,他半天竟然没有尝出滋味来,含糊道:“大哥,这果干是不是都好几年了,没啥滋味了都……”   李青瑞抓起几个放到嘴里,刚嚼了几下,眼睛登时就湿了。   看着大哥眼泪往下淌,李青文吓了一跳,“有这么酸吗,快,快吐出来!”   李青瑞到底还是把果干咽了下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你躺着别动,我出去喝口水涮涮嘴。”   李青文又抓了几个嚼了嚼,是有点酸,但干的太厉害了,得用口水泡的久些,才能尝出来,不知道是大哥的舌头太灵敏,还是他吃的那几个味道格外重。   那点味儿嚼没了,果皮和果肉都只剩下了渣滓,李青文往下咽时,却堵在了嗓子眼,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他脸憋的通红。   李青文正挣扎着坐起来时,江淙端着碗进来了,他赶紧捏住脖子,求救!   看到李青文一脸痛苦,江淙晃身便到了床边,将人托着,手在背后点了几下,李青文把渣滓吐了出来,整个人虚脱了。   虽然被果肉卡住有点可笑,但刚才窒息的感觉真的十分可怕。   把人重新放倒在床上,江淙伸手抹掉李青文嘴边的口水,“好点了没,要不要叫周瑶进来。”   “别!”李青文可不想自己丢人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我没事了,哥,刚才只是不小心。”   刚才这一惊险经历,李青文暂时有点不敢吃东西,他知道江淙今天出去埋伏了敌人,问战况如何,林秀芸那边有没有再传来什么消息。 第186章   李青文关心战况, 江淙却只想知道他的嗓子有没有受伤。   知道江淙为了他受了太多累,李青文十分乖巧,张嘴给他看, “真的没事。”   “看不清楚里面。”江淙小心的捧着他的脸,盯了半天,这般说道。   李青文心想,能看到才奇怪了, 耳鼻喉科的大夫都得借助工具察看呢, 不是眼神好就能瞧的见……   不过,当江淙的脸越来越靠近之时,那股熟悉的味道在鼻间萦绕,李青文心里活动戛然而止,眼睛越越睁越圆, 脸开始发热, 脑袋发晕。   现、现在不单是他和江淙独处,而且还靠的这么近, 李青文就是想冷静也冷静不了。   不可避免的, 脑袋里闪过那个屋后靶场时发生的事情, 李青文只觉得喉咙发干,虽然没有口水, 但还是吞咽个不停。   完蛋了, 没救了,江淙这么认真的给他看伤, 自己却胡思乱想……   李青文顶着红扑扑的脸, 心里不停的唾弃自己, 双眼好像黏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双薄唇上, 不管使多大劲, 都偏移不了半分。   “你不想找周瑶,我给你看看……”   李青文脑袋正是是一片混沌,自然是江淙说啥,他应啥。   然后,他就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俯冲下来,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唇上一重,李青文身体登时绷直,比外面房檐下的冰棱还直,还硬。   迷迷糊糊的时候,那股惑人的味道冲到嘴巴里面,明明横冲直撞,气势逼人,缠绕舌尖时却分外的温柔,如同羽毛般,轻轻的划过齿列……   白天的阳光太大了,晒了一日,不少结实的冰棱虽然还坠着,外面一层却化成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李青文仿佛置身被太阳晒的松软的棉花团上,松松软软,舒服的飘飘然。   他正享受着,却听到耳边有人说道:“吸气。”   李青文一下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赶紧大口的吸了几口,死死的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太丢人了,活着太难!   他的脸红的滴血,毛毛担忧的伸出爪子摸了摸,李青文伸手,顺着毛爪子搂住毛毛的大脑袋盖在自己的脸上,此时,他恨不得自己脸上也长满毛,起码能挡一挡。   可是,李青文不但长毛的愿望不能达成,脸也很快被江淙挖出来。   “看完了,没甚么东西。”   看啥?   李青文早就把刚才的事情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七窍冒烟,满脑子都是亲、亲、亲!   明明走的时候只是亲嘴巴,回来检查就超纲了,他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红彤彤的脸上的神情却时时刻刻变幻着,江淙敛去眼中难以掩饰的痛楚,手放在涂满药膏的脸上,轻轻抹掉嘴角的湿润,而后慢慢的摩挲着。   “你……”李青文一开口,发现嗓音发抖,立刻又闭上了嘴巴。   这时,门开了,周瑶从外面进来,江淙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回来,闪开了些,周瑶烤热的手飞快的扒掉李青文身上的银针。   银针消失,青青紫紫的身上冒出一个个黑点,江淙拿着软布,将一片黑色抹去。   李青文这时才察觉到不对,睁开眼睛,看到周瑶,吓了一跳,脸上的红色瞬时褪去。   身上的黑点又浮现出来,江淙一手抬起李青文的下巴,另外一只手继续擦。   看周瑶的样子,好像并没有看到刚才的事情,李青文暗自松了口气。   可是他这口气松的显然是有点早,因为周瑶很快就走了,江淙则脱掉了靴子,上了床。   俩人同床共枕不知道多少次,但这次不一样,因为刚刚……   李青文心中的猛兽开始打拳,咚咚咚咚咚,越来越猛烈。   当他的手被握住时,心脏停了几拍,李青文心想,自己是个爷们,不能一次两次的占便宜,尤其对方是他哥,更应该说清楚。   当他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时,转头却发现身边的人睡着了。   李青文立刻闭紧了嘴巴,眼珠子灵活的转动着,描绘眼前这一双眉毛的形状,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咳咳咳,下巴的胡茬密密的一层,如果不是手被抓着,他定然上去蹭蹭手背,解解痒。   提到手,李青文心一动,被握住的左手小指悄悄动了动,万般不经意的寻到了那只大手的小指,先是用小指头碰了碰,然后不小心勾了勾。   睡梦中的人恰好也动了动手,两只小指缠绕在一起。   李青文咧嘴偷笑了许久,然后便感觉有些累了,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睡着之前,他还在想,自己刚醒,怎么又困了,看来啵嘴还挺耗费体力,以后还得好好锻炼身体。   李青文睡了之后,身边的人慢慢的转过头来,盯着他了许久,慢慢低头,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触碰,一颗颗滚烫的水珠落在上面,濡湿了两个交缠在一起的指缝。   洛维大公是罗车国前任国王的儿子,前任国王死的突然,他在和兄弟争夺皇位的时候,被打败,虽然免于一死,却被流放到偏远的领地。   偏僻的领地什么都没有,他带着手下和农奴寻到了一处有主之地,杀死了原来的主人,霸占了这块相对平坦的土地和奴隶。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的主人跟他有亲缘关系,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即便早知道,他也不想放弃这个好地方。   要知道,在这无边无际的冰雪荒原上,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打仗需要粮食和人,他一直想要重回王都,到处抓奴隶,兴建庄园,开垦土地。   得知南面土地上来了很多人,洛维大公很高兴,一直派人查探,他知道南边有个王国里面人比森林中的蚊子还要多,这些人到了这里,早晚都会成为他的奴隶。   这样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去报仇。   被幸运之神眷顾,抓回来的奴隶中,有个好看的女人,不但能经受折磨,还有特殊的能耐,她能在冰原中寻找铁矿和金矿,铸造武器和筛选金子,还教农奴们如何更好的种地。   南面的奴隶很聪明,明白了这一点,洛维大公便开始派人去抓。   一开始很顺利,他们抓回来很多,本来以为事情会很容易,但突然碰到了麻烦,他们不但抓不到人,还折损了几百个兵士。   这些都是他这些精心养育的兵士,却被蚊子叮死了!   洛维大公十分愤怒,入冬后,他派人进森林,这次他们收获倒是不少,可是依旧不能弥补他失去那么多兵士的痛,所以他再次派人去往森林。   可是,出去的人还没回来,矿山却出了事情,那里的守卫不但失去了消息,派去查探的人也都没再回来。   他一定是被该死的哥哥下了诅咒!   洛维大公起床后,听管家说有人要烧掉海边的大船,立刻派出五百兵士去保护,将屋里的东西全都砸烂,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般粗喘着。   撒在地上的酒从门缝里淌出来,女奴们听到里面的响动,吓的缩在角落里,不停的发抖。   “把那个女人给我叫来!”洛维大公大声的咆哮着。   很快,身材纤细的女人款款而至,即便知道即将要遭遇到什么,她依旧一脸平静。   门重重的关上,外面的奴隶身体猛的一个哆嗦,看向里面的眼神同情而又恐惧。   美丽的脸庞被按压在厚重的石头墙上,男人硕大的身体是女人的数倍,他的眼中既有藐视,又有愤怒,昨夜喝了太多酒,此时嘴里喷出的都是酒臭味道。   女人在这浓重的味道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洛维大公举起的拳头都比女人的脑袋大,这一下下去,黑熊都可能会被打晕在地。   就在他举起手的时候,一个轻巧的身影从窗子落进了屋子,悄无声息的到了高大雄壮的洛维大公身后。   来人个头已经不算矮了,但他依旧比洛维大公低半个头。   洛维大公的拳头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一柄匕首划过,切断了他的喉咙,他“荷荷”了两声,铜铃一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人。   美丽的女人看着落在裙子上的血滴,颇有些可惜,她很喜欢这条裙子,可是却被弄脏了。   高大的身躯缓缓的倒下去,不待他落在地上,一只手抓着洛维大公的衣服,将人轻轻的放下,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动。   “江淙,我们之前说好的,你突然改变主意,我有点措手不及。”美丽的女人,也就是林秀芸一脸平静的说道。   她生的很好看,面上少有神情,像是一朵静静开放的花,独自美丽和幽香,不动声色的吸引着人驻足侧目。   她面前站着的人虽然穿着跟领地上其他兵士一样的衣服,但露出来的黑色的眼睛十分明显。   “我不想在这里耽误太久时间。”江淙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按照之前说好的,一半人已经被支走了,剩下的你们尽快收拾干净。”林秀芸轻声说道:“南边农场准备的粮食和武器都拉走了吧,还需要甚么?”   “种子。”江淙的眼睛再次被帽子遮挡住,他道:“你们这里所有的种子。”   林秀芸愣了一下了,水眸眨动,“好。” 第187章   只知道蒋立平还有大哥他们, 带着被解救的矿工们一同杀去了庄园,李青文和毛毛依旧留在矿山这里。   除了他俩, 还有周瑶,以及剩下的老弱病残的矿工。   李青文直直的在硬板床上躺了好几日,身体都僵了,他想起来伸展一下,央求了半天,周瑶勉强给了他一刻钟的功夫。   也不走远,李青文就在石头房子外面晒太阳, 毛毛的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上次的事情可能吓到它了, 她现在格外粘李青文。   李青文一边晒太阳,一边给毛毛梳理毛发, 之前为了救他,毛毛的嘴巴和腿受伤, 虽然现在养好了,但依旧能看到那几处伤痕。   轻轻的摸着那一道道伤痕,李青文心疼的很,又想起了在森林中遭到的重击, 有点头晕。   快到晌午了, 周瑶把熬好的粥端给李青文, 虽然她把漆黑的底儿都给挖了出去,但糊味儿还是挺大的。   从前, 李青文还纳闷呢,一个能记住并灵活使用上千种药材的人, 为甚么做不好饭, 但这么多年下来, 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粮食是珍贵的,所以周瑶皱着鼻子也把南瓜粥给喝了下去,她想,自己搅的那么勤,还糊锅了,一定是这瓜的问题。   李青文趁热喝了几口,但那股糊味太冲了,他肚子抽动了几下,忍不住张开嘴巴,“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明明没吃多少,但却吐出来许多,白色的雪地上,有淡黄色的粥,还有一大片黑色,黑色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块粒。   “李青文,你别不识好歹……”周瑶刚要斥责,突然停下来,用软布擦掉李青文嘴角和鼻子淌出来的黑红。   “这是什么?”李青文指着黑色问道。   “你身体里的淤血,吐出来就好了。”周瑶这般说道。   一想到这么多脏东西一直在身体里,李青文只觉得有点发毛,但吐完确实感觉胸口没有那么闷了,他吃不下去饭了,用水开始漱口。   才数了六百个数,李青文又被赶回了床上躺着,没甚事做,他便开始寻思正事。   那天江淙好心的帮他看喉咙,又、又亲了一口,结果他不争气的睡过去了,睡醒后江淙去了城堡,又错过了询问的机会……   李青文想,他得啥时候才能找到机会问清楚啊。   一想这个,李青文就觉得头晕的不行,赶紧先把脑袋里的江淙的脸先用手给捂上,硬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这场战斗之中。   直到现在,他才听说,原来江淙和蒋立平他们去了北岗之后,林秀芸就派雅克私下跟他们有过联络,那时她就想借江淙他们的手除掉洛维大公。   洛维大公十分残暴,不管是对身边人还是奴隶,林秀芸一个奴隶出身,没有甚么人倚靠,即便生下领主的孩子,在洛维大公的眼中依旧是低贱的存在,想要活命,她必须借助外力。   听蒋立平他们说,再想想刘和之前的话,李青文猜想,被抓到的那一天,林秀芸可能就开始做准备。   林秀芸娘家发迹就是挖矿山,她懂得观察地形和地上的植物来寻找矿石,靠着这样的本领,她才能比别的女人活的更久。   得知这些事情的时候,李青文才恍然想起,钱家当初获罪就是偷挖官府的矿山,林秀芸家跟钱家是亲家,可能都有涉猎,懂得这些,好像不足为奇。   为了自由的那一天,林秀芸选的铁矿和新农场都在领地以南,蒋立平他们来寻李青文的路上,率先解决掉铁矿和农场的人,在那里补充了武器和粮食,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们就能更好的对付剩下的兵士。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计划中,唯一的例外就是李青文突然被抓了,然后所有的事情便提前了。   罗车国的兵士很强壮厉害,但他们人数对于这片广袤的土地来说太少了,即便有奴隶干活,他们也得看守,每个矿山农场分配二三百的人手,自以为安枕无忧的喝的醉醺醺,被蒋立平和江淙他们突然袭击,逐个击破……   当然,之所以这么顺利,还是这些兵士太过大意,他们年年南下抓人,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被盯上。   李青文睡着了,毛毛用脑袋将他耷拉在床边的手给拱上去,明明动作很大,但他却没醒。   又下雪了,庄园以东却是一片红色。   确定海边的大船安然无恙后,兵士们返回城堡,却在路上遭到了埋伏,无数尖锐的石头和箭矢飞来,有人倒地,侥幸躲过去的人也会被愤怒到了极点的人群围住攻击。   他们抓到的奴隶太多了,平时被关押着干活时如同蚂蚁一般,挣脱了控制后,亮出了瘦弱的爪牙。   这些人用爪子挠,用牙齿咬,直到最后一个兵士倒下,所有人爆发出轰然的喝声,旋即便落下眼泪。   他们终于自由了!   雪很快下了厚厚一层,本来清扫干净的青石板上又成了一片白色。   林秀芸站在城堡的门外,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农奴们,她用罗车国的语言大喊道:“不要怕,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再供养那些蛆虫,没有人能再奴役我们,从今往后,我们不再忍受打骂和饿肚子!”   女人的身影单薄而又纤细,但却挡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这些农奴有的是洛维大公从国都带来的,有的是在海岛上掳来的,他们没有家可回,领地突发的变故,只会让他们感觉到恐慌和害怕。   此时农奴们如同飞蛾一般散乱,突然听到林秀芸的喊声,仿佛看到了光,纷纷聚了过来。   傍晚时分,胜利的消息传到了矿山这边,所有人终是松了口气,这下,他们想要走,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李青瑞过来接弟弟和周瑶去城堡,毛毛没有下去跑,乖巧的把脑袋放在李青文的怀里取暖。   到了庄园,李青文就看到篱笆旁边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的脸忍不住浮现几分不自觉的笑。   爬犁停下来,李青瑞回身想要搀着弟弟下去,可是江淙动作比他还快一点,已经牵着李青文的手,将人半扶半抱的弄了下来。   李青文有些晕,下了爬犁后,江淙没有松开,一直拉着他的手。   旁边有人,李青文佯装如常,心里噗噗噗的冒着气泡,他想,事情都结束了,江淙也不忙了,他这次一定要问清楚!   庄园四敞大开,人声鼎沸,重获自由的俘虏们分割死在打斗中的马肉,地窖中所有人的藏酒都被搬了出来,女奴们战战兢兢的在煮烤着食物。   江淙领着李青文在雪地上走,进入最热闹的庄园,穿过人群到了城堡里,径自去了洛维大公的房间。   那具庞大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原本这个房间十分奢华,此时光秃秃的,除了床和桌子,其他的都被抢光了。   林秀芸站在一边,肩头披着老旧的貂皮,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八个月大了,只有松散的裙子前面能隐约看到一点弧度。   雅克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   马永江等人守住了门和窗户,在蒋立平的示意下,林秀芸不紧不慢的走到床后的石壁前,转动墙上的烛台,一阵响动后,墙角出现一条向下的通道。   雅克举着烛台走在前面,林秀芸提着裙子稳稳的踩在向下的台阶上,蒋立平和江淙紧跟其后。因为这里很窄,只能一人通行,李青文和江淙的握了一路的手终于分开了。   分开的一瞬间,李青文赶紧把手心往衣服外面蹭了蹭,啊,刚才太紧张了,都冒汗了。   虽然有点舍不得松开,但也不想把他哥的手给弄脏。   到了地方,雅克点亮了角落的火把,众人的眼前一亮。   领主房间的下面是宽敞的地下室,里面摆着最多的是木头架子和箱子,架子上挂的是各种处理过的毛皮和不知道什么材料织成的毛毯,除了狼皮、熊皮、紫貂银狐,还有海狸皮、牛皮、海獭皮等等。   这些都是兵士和奴隶们外出打回来的,除了赏赐给那些英勇能干的兵士,上品的大都上缴给领主。   领主地下室里堆积着几千张上好的皮毛,外面的奴隶每年都要为了打猎而送命,却只能穿着单薄的亚麻布,实在是令人心里难以平静。   大木箱子都上着锁,林秀芸拿着钥匙圈一个个打开,里面大都是黄金,有金块,金碗,镶金的宝剑,还有一些银质的器皿,几箱子闪耀着各种诱人颜色的宝石、琥珀、珊瑚,最角落的几个箱子里面是香料。   虽然早就知道洛维大公搜刮了很多好东西,但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李青文眼睛都被闪到了,他身后更是响起好几道抽气的声音。   按照之前商量的,这里所有的东西平分,林秀芸主动张嘴让他们先挑。   老孙带着两个心细的人去挑选,蒋立平和李青风等人分箱子里的金银宝贝,一个个脑袋都是热的,此时心里都不骂洛维大公了,欢天喜地的挑捡着。 第188章   虽然看着这些宝贝头脑发热, 但蒋立平他们还是遵守了约定,将所有东西分成了两份, 连掺杂在一众金块里面的狗头金都挑出来,扒拉到左右两堆。   林秀芸跟蒋立平等人说话,雅克一直紧张的握着剑柄,现在领主和那些兵士都死了,林秀芸只剩下他保护,而对方的人太多了,他担心江淙为了财宝对林秀芸不利。   所有东西都分完, 双方点头,然后蒋立平他们把东西装到麻袋里, 毕竟是值钱的,一个麻袋不把握, 套了三层。   “种子在后面的仓库。”林秀芸道:“你们去看,不够我再让人准备。”   李青文还惦这事呢, 问林秀芸都准备了甚么,得知自己想要的都有,而且还有几种香料种子,可是高兴坏了。   他知道这里有人会做啤酒, 现在有了草花的种子, 还不知道做啤酒的方子。   林秀芸十分慷慨的答应他, 回去就把做酒的种种写下来。   李青文十分开心,从麻袋里拿出两块金子放回箱子里, 一块用来换种子,一块换啤酒的方子。   看到他的举动, 雅克愣了一下, 浓密的眉毛皱了皱。   取了报酬, 所有人回到领土的房间,林秀芸有事跟江淙和蒋立平说,李青文先出去跟雅克看种子。   每一种种子装的数量都不一样,像是黑麦燕麦装了几麻袋,香料的细小分量轻的种子都是小小的布袋子,李青文一一看过很满意。   这次雅克对他态度好了许多,特意告诉他南面有一片椴树林,里面的蜂蜜味道尤其好。   他冲了一杯蜂蜜水,李青文尝了尝,果然味道很醇。   喝完蜂蜜水。两个男人迅速的熟悉起来,李青文这才知道,雅克不是罗车国的人,他原本生活在更北面的冰原,被洛维大公的人抓到,他因为想要逃跑,差点被打死,好多次都是被林秀芸给救下了。   林秀芸在山里、溪水中、湖边弄到许多金子,立了大功,她请求大公放了雅克,金子比一个怀有异心的奴隶强多了,洛维大公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雅克自由后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跟随林秀芸,愿意将性命献给她,他们部落的人一直都是如此报恩。   “我会永远保护她,直到死去。”雅克捂着自己的心脏,郑重的说道。   李青文拍了拍他的肩膀,暗自叹息,林秀芸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雅克也问李青文边城营地流民的事情,他对大梁的罪犯当然不感兴趣,只是知道了林秀芸在那里生活过,所以才在意。   李青文只说了营地的日常,“林秀芸的事情,你去问她自己。”   林秀芸的过去是在是悲惨,如果雅克想知道,李青文也想他是从林秀芸的口中听到。   雅克倒是也没失望,他都是往前看的,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说了一会儿话,雅克担心林云秀,用拳头碰了碰李青文的,便去城堡中找人。   马永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堆烤肉,李青文被分了一大盘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多吃,只尝了几口,许久没吃肉了,感觉味道意外的不错。   刚夸赞完不久,他就觉得腹痛的厉害,往楼上迈的脚步停下来,扶着墙静静的忍了一会儿,半天缓过来,额头一层冷汗。   身子不受控制的歪靠在墙上,就在快要坐在地上之时,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仔儿,你累了,该去歇着了。”   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李青文才听到,身体就被抱了起来,远处的光越来越模糊,他心里想,自己是真的累坏了,眼睛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听大哥说话都抖着的。   身体被放在硬邦邦的床上,李青文才察觉到自己是被大哥抱回来的,喘了一口气,道:“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几步路还走不了……”   说让弟弟歇着,李青瑞却没有走,拉着圆凳坐在床边,屋子很暗,他低骂了一声,“臭小子,只有这一次,以后你想让我抱,求大哥都没用……”   “大哥,咱们甚么时候回家?我想爹和娘他们了……”   “你想家,咱们明天一早就走。”   躺下后还是有点晕,李青文道:“大哥,咱们回去怕是天气都暖和了,没法坐船去京城,二哥给我找的私塾可能得耽误了。”   “你不是一直不想离开边城吗,耽误就耽误,不去也成,都依你。”说着话,李青瑞伸手摸着弟弟的脸颊,瘦的咯手,一点力道都不敢用。   今天晚上的大哥尤其好说话,李青文察觉到了,立刻顺杆爬,“大哥,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你会反对吗?”   李青瑞道:“你就算想跟一头猪成亲,大哥都会亲自绑了它跟你拜堂。”   李青文笑了,喘息的嘟囔道:“江淙才不是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别忘记今天说的话。”   李青瑞愣住了,手放在弟弟的脸边,半天没有动。   “大哥向来说话算话。”   听到回应,李青文终于满意了,摆平了大哥,自己的第一步就成功了!   “我去给你煮药。”   许久,李青瑞站起来,走出去,站在门口半晌,然后才发现一个长长的身影站在门边。   好像坐在船上,李青文感觉身体在晃荡,屋子里有点暗,他听到有人进来,是熟悉的味道。   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他的,李青文用力拽着,床边的人顺从靠到了他的身上。   “哥,你上来,我教你个东西。”李青文轻轻拍了拍床,说道。   床边的人极快的上了床,两个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李青文微微坐起身,不用费劲,他就知道了对方大腿的位置,侧身慢慢的躺下去,脑袋枕在了结实的腿上,轻声道:“这叫膝枕,只有关系特别好的兄弟之间,才会这样躺,而且这里只能容下一个人,我先占了位置,以后你就不能再让其他人枕这里了。”   黑暗之中的江淙几不可查的点点头,“知道了。”   李青文咧了咧嘴角,小声道:“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身后的人道了一声“好”,李青文开口道:“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出生在小镇上,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哦,爸爸妈妈就是爹爹和娘亲,那里的人称呼跟我们这里有些不一样……”   “小孩小时候很幸福,到处跑,后来爸爸妈妈去世了,他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过……”   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江淙颓然坐在床上,掌中的那只手无力的垂着,他的右手顺着腿上的人的侧脸划过,抖的无法停下来。   一边说,一边回想,李青文头更晕了,从前清晰的画面现在变得模糊,仿佛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那一天,“他拿着红色的通知书,来到了爸爸妈妈的墓碑前,正说着话,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头白鹿,白鹿通体雪白,它站在马路上,看着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刺耳的鸣笛声……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跑到了路上,被撞出去了好远……”   “但是他没有死,在另外一个地方活了下来……”李青文嘴巴动着,声音却已经低到了极点,几乎是在呢喃,江淙要紧紧的贴着他的脸才能听的清楚。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哥……”床上的人努力的开口道:“即便分开,总有一天也可能会重逢。”   两张脸紧紧的挨在一起,都被打湿,眼泪混合,分不清彼此。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李青文终于想起了曾经被遗忘的画面,他被撞到在地时,那只白鹿走近,大眼睛平静的看着他。   然后他不知道怎么爬到了鹿的身上,那只鹿好像会飞,带着他跨过无数的山和水,他本来正在四处看,鹿突然消失,他忽的从空中坠落。   他直直的落在了树林小道的一个人身上,还没弄清楚情况,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一直轻飘飘的身体一下就不一样了,那血仿佛一个灼热的烙印,深深的印刻在灵魂深处。   他猛的抬头,就见一条手臂挡在上方,手臂的主人离他很近,面容却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雪还下着,一队爬犁从庄园中驶出,一路向南而行,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辙印。   南下的路上途经高高的石山,爬犁经过时,远处山峰顶的雪颤巍巍的动着,但是落雪越来越多,顶端雪粒便滚落下来,一开始只是几粒,后来是一捧,然后便越来越多,如同浪头一般,从两边的山顶拍下来。   拉着爬犁的马惊慌的叫着,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鹿鸣,悠远而又空灵,一只雪白的鹿出现在雪烟之中。   白鹿一边叫,一边向前奔跑,爬犁上的人大声呼叫,马拉着爬犁跟着它的指引穿梭在山间奔跑,身后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动静。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终于逃出了雪崩。   白鹿没有停留,它跑向森林,离开时,背上多了一个身影。 第189章   森林深处, 万木吐翠,山峦连绵起伏, 山谷中水声激荡,转眼望去,可见数道瀑布垂于黑石之上,飞溅出来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除了轰鸣的水声,山谷之中还荡着清脆的铃铛响,一群群驯鹿正踩在青草铺成的绿毯上,低头啃着嫩草。   远处, 矗立着两道高大的山壁,山壁上有数个蜿蜒的石头台阶, 顺着台阶往上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洞窟接连在一起, 身着皮毛的男男女女在洞窟中进出。   一群穿着小小的皮裙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他们跑到最中间的洞窟门口, 扒着石头往里看。   洞窟里传出一阵阵淡淡的药香,小孩子们吸了几口,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听到里面的脚步声,一群小孩子立刻掉头往外跑, 只有一个小女孩没有动, 她手上捧着干掉的花, 仰头看着里面传来的人,大眼睛眨了眨, 道:“刘和哥哥,里面的那个哥哥还疼吗?”   “好多了。”刘和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他醒来时, 还让我谢谢你。”   小女孩脸红了一下, 把手里的花递给刘和,扭过头去,颠颠的跑掉了。   刘和拿着花回到山洞里,浅淡的阳光中,石板的草席上躺着一个人,头发花白的巫医手拿着点燃的药草,地上的人身上烟雾缭绕。   旁边的桌子上摆了满满的花,刘和把手里的放在一堆,他心里纳闷,小家伙到底采了多少花,冬天的时候放在了哪里?   桌子靠着窗户,刘和站在窗前,远处地上一群狗崽围着一个人,那个人上半身裸露,上面布满了红色的伤口,他的手里拎着斧子,但要劈的木头却被一群狗崽给踩在脚下。   “江淙!”刘和探头出去,喊道:“你的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像是附和他的话,一群狗崽冲着江淙叫个不停,因为叫的太大声,有两个从木头上掉下来,像个球一般滚落在草地上。   江淙弯腰,把那两个摔懵了,趴在地上的毛球捧起来。   放下斧子,抱着这两个狗崽,江淙踩着石头台阶,走上石壁。   药草烧尽,巫医长呼一口气,刘和扶着老巫医去旁边的山洞歇息。   江淙进来时,洞窟里面的白烟还笼罩在草席上的人身上,毛球鼻子灵敏,不喜欢这个药味,江淙将它们放在地上。   两个小家伙扭着屁股跑了,江淙走上前,半跪在地上,定定的看着地上的人,身侧的手不自觉的开始抖起来。   地上的人静静地躺着,脸上的旧伤好了,伤疤脱落,甚至都没留下伤痕,漆黑的睫毛如同静止的蝶羽,更显脸色的苍白。   满是冻伤的手放在这张脸上,摸到那股熟悉的温热,颤抖才慢慢的停下来。   刘和回来时,看到里面的情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醒过一次,很快就好了,你不要再担心。”   这俩月,这话他不知道都说了多少遍,江淙还是这般模样。   不过相比于两个多月前,江淙好多了,那个时候,他以为活不过来的是江淙,而不是李青文。   “谢谢你,刘和。”江淙站起来,眼睛却没有离开地上的人。   刘和连忙摆手,“你们救回了我们几百个族人,应该我们谢你。”   江淙摇了摇头,不想说话,坐在了草席旁边,烟雾淡了,他扯了亚麻布,轻轻的盖在身边人的身上。   刘和凑过来,看了看地上的李青文,“他看上去好多了,我们族人出去把你的信送到了营地那边,你不用担心。”   江淙再次开口道谢,看他这样子,刘和也没多说,把旁边的骨桶拿过来,“我给你擦药膏。”   白色的药膏涂抹了全身,有些地方还没有脱皮,依旧是黄色的一大片,嫩红的皮肤和冻伤的老皮混合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   摸完后背,山下一片叫声,刘和赶紧出去了,他得去给那些崽子弄吃的了。   橘红色的霞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李青文的脸上,添了几分温暖的颜色,鼻子和嘴巴微微的翘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皱起来。   江淙低头,轻轻的在透明一般瓷白的侧脸啄了一口,短暂的抬头后,又在鼻尖落下了一个吻。   细密轻柔的亲吻如雨丝一般在脸上点点而过。   吃饱了饭,一群毛球往石头台阶上蹦,它们跑到最中间的洞窟门口,轻车熟路的走进去,到草席旁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大口的喘气。   歇好了,它们团团围住躺着的人,伸出嫩粉的小舌头,低头舔了几口。   它们舔的时候还不忘记用小身子蹭蹭,新生的绒毛软软的,像是羽毛,一下一下搔着躺着人的心尖上。   红色的晚霞十分明亮,静止的一对蝴蝶翩然起飞,漆黑的瞳仁显露出来,刚做了一个被毛茸茸埋起来的梦,李青文真的感觉到了那柔软的触感。   看着睁开眼睛的人,江淙愣住了。   眨了眨眼睛,刚睡醒的人终于清明了几分,两只毛球弹到他的身上,歪着毛脑袋,四只水灵灵的眼睛盯着那扇动的睫毛。   没想到醒了之后,真的看到了狗崽,李青文高兴的抬手,把两只搂在胸前,虽然手还僵硬着,但会一下一下自动的撸着毛,手感果然跟梦中一样好。   其他的毛球也伸出前爪扒拉他,好像在说,“快点起来跟我们玩。”   眼睛都笑眯了起来,李青文高高兴兴的想要起来,却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给按住了。   双目相对,李青文一怔,旋即急道:“哥,你的脸怎么了?”   目光顺着脸往下,药膏之下,面前的身体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   江淙面无表情的把那两只毛球从他的手中接过来,放到地上。   李青文此时也顾不上其他,抓着江淙的手追问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没事,都已经好了。”江淙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的脸,手放在李青文的鼻子下面,感受那柔软湿润的呼吸。   不等他再问,江淙开口道:“身上可有哪里疼?”   李青文摇头,“我不疼,这是哪里?我们还在城堡没回去吗?”   “我们两个月之前就动身了,现在在刘和他们的部落。”江淙温声回道。   “怎么到这了?”李青文一边问,一边用指尖小心触碰江淙身上的伤疤,眉头皱了又皱。   看他好像不记得了,江淙回道:“来治病。”   这时,听到动静的刘和来了,他十分高兴,“可算是醒了,再睡春天都要过去了!”   被俩人拦着,李青文想坐起来的想法只能作罢,躺着,惊讶道:“现在是几月?”   “五月末。”江淙回道,一边端着蜂蜜水喂给他。   “我睡了这么久!”李青文眼珠子直了,把所有蜂蜜水都喝光了,鼓着脸颊道:“我哥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在雪地里走的太久,冻伤了,不过放心,现在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刘和说道:“江淙带着你来到森林,你都忘记了?”   李青文摇头,他记得好像坐在爬犁跟林秀芸分离,回家的路上好像遇到了雪崩,之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雪崩……”李青文喃喃道,心头一震,忙问道:“我大哥和其他人没事吧?”   “没事,他们都已经回营地了。”刘和笑道。   终于放心了,李青文四仰八叉的瘫在草席上,“上次你说邀我们到你们部落做客,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不过他原本是打算郑重的登门道谢时,没想到在人家地盘睡了这么久,李青文赧然,“啥、啥时候去见你们族长和长老们……”   “他们去放鹿了,可能过今天会回来。”刘和道:“你身体才好,现在好好休养。”   说着话,巫医端了汤药过来,李青文仰头喝光,这味道跟他嘴里的一样,看来没少喝。   天慢慢黑了,刘和还有巫医离开,石窟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李青文探着脑袋寻那群狗崽,发现它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江淙的眼睛,男人没甚神情的凑到他的耳边,“我去找那些小家伙陪你。”   只短短的一句话,李青文却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出于动物对危险感知的本能,他一把抓住了江淙的手,万分诚恳的道:“哥,有你在就够了。”   “是吗?”江淙垂着眼睛看他,冷硬的侧脸隐在黑暗中,“我亲了你那么多次都不醒,它们舔了几口,你就睁开眼睛,果然还是它们更有用。”   李青文:“……”   亲、亲、亲、亲,谁亲谁?   李青文脸红的的快要冒烟了,他抓着江淙的手没有放开,绞尽脑汁了半天,李青文吭哧吭哧的道:“可、可能是哥、哥你亲的太、太轻了……”   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堵住了,这次他尝到了一个又重又绵长的亲吻。   呼吸纠缠在一起,手紧紧的握着,心脏砰砰的跳个不停,李青文大口的喘着气,在肚子里憋了一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现实比梦还要美好,李青文心里美滋滋的想,以后还是得少睡觉。 第190章   两个人肩并肩的躺在地上, 银色的月光照进来,安静的石窟内, 只有一个人的呼吸特别的粗重。   李青文嘴巴肿着,胸口起伏不定,他心里安慰自己,不丢人,真的,亲不过喜欢的人不丢人,尤其是他大病初愈, 元气还没恢复,再长几岁, 总能势均力敌的……   人和人的肺活量是不一样的,他确定自己已经达到了平均值, 但他哥有点高,有差异是正常的。   虽然这样劝着, 李青文的脸还是红的发烫,明明自己主动发起了进攻,最后却一败涂地,自尊心受了点微妙的伤害。   江淙捏了捏他的手, 虽然很想上去给他顺顺气, 但知道, 自己要是这么做,这人怕是得钻到石头缝里。   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待呼吸平稳下来,李青文问道:“哥, 雪、雪崩之后呢?”   “之后, 我和其他人分开, 单独带着你去了森林。”江淙说道:“你身上的伤,是在这里治好的。”   “我还以为自己会死……”感觉到自己的手猛的被抓紧,李青文笑了笑,在城堡时,他呼出的每口气都带着腐烂的味道,真的以为要完了,只是看着大哥和周瑶他们一直瞒着,没有开口罢了。   “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李青文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侧过身,灵动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江淙,脸红红的。   江淙也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眸在月光下十分温柔,“我喜欢仔儿。”   李青文像狗崽那般在地上打了滚,滚到江淙的身边,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我、我也喜欢哥。”   江淙欺身过来,看到那唇肿的发红,停止了动作,李青文本来都大大的深吸了一口气,看到他不动了,又慢慢的,不动声色的把气吐了出去。   先、先休养生息一番,不能竭泽而渔,看来他哥也懂得这个道理,太好啦!   两个人面对面的侧躺着,手拉着手,脸对着脸,在月光的抚摸中,用眼神毫无保留的释放着对彼此的感情。   千里之外的边城营地,雪还没完全化完,牲口已经在地里开始翻地了。   自从去年冬天,边城营地就没有了往日的安宁。   先是朝廷派人来调派粮食,征集粮草就很曲折,然后又出动了几千人和马运送到西北大营,来回冻死几十个人,冻伤无数,马匹也有折损。   原本以为回来后就能恢复平静,结果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打猎的人在森林中被掳走,官兵去寻人时,和普句国的人相碰,多次起了冲突,虽然没有彻底打起来,但是也有不少官兵受伤。   令所有人惊叹的是,不能出动官兵,几十个流犯加上二百多个百姓竟然不远千里深入敌营,不但打败了不断南下侵扰的罗车国的领主大公,还救回了几千人。   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结果就真的发生了!   被救回来的官兵到现在还在眉飞色舞的说着他们占领城堡的种种,边城北面的这个威胁竟然就这样轻松的被铲除了!   据他们说,打仗倒是很顺利,回来的路上可是惊险不断,半路遇到了雪崩,他们以为都会被活埋了,结果同行而归的森林部落的人却大喊着“山神”,让所有人随着鹿鸣的指引逃生。   除了天崩地裂,没人听到甚么鹿鸣,只知道跟着前头的爬犁跑,跑啊跑啊,就捡了一条命回来。   结果除了几个自己慌张不小心碰到头的人,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逃脱了,还在雪下寻到了许多被压死的猎物,满载而归。   这些特别的经历,足够他们吹嘘好久了。   托他们的福,现在营地内外流传了好几个版本的说辞,一个比一个离谱,但大家都会相信更离奇的那一种——山巅上的雪崩塌而下,化作一头头雪鹿,所有人乘着雪鹿和北风,平安无事的回到边城。   这个是出自胡立川之口,他言之凿凿,并且扬言,谁要是不信,他可以当面对峙,由于其他同行的人都不想跟他掰扯,最后他反倒成了最可信的那个,大家听的也是两眼放光,十分满意。   此外,大家更加津津乐道的是,极北之地的边城接而至的三道圣旨。   第一道,林潭撤职,押回京城查办,周丰年代为掌管边城事宜。第二道,江淙屡立功劳,赦免为无罪。第三道,蒋立平等其余四十六名流犯,赦免无罪,提拔江淙为副军参领,蒋立平为边军副使。   这三道圣旨,分别只隔了几天到了边城,并不是路上有耽搁,从京城发出时,就分别只隔了三五日。   朝廷赦免并不是啥稀奇事,赦免后当即便任命,就有些匪夷所思。   而且,江淙和蒋立平在获罪之前都是散阶,现在突然一下提拔好几阶,从流犯一跃站在了众人的头顶上,这谁敢想?   但是,仔细想想,倒也并不突兀,征集粮食、押送粮草,几十人消灭了北方的领主,着实立的功劳不小。   这三道圣旨,不单让蒋立平他们如愿以偿,也让其他流犯肠子悔青了,他们恨啊,早知道,当初就该跟着一同去救人,如果他们去了,岂不是也能自由了!   但这个世界没有后悔药,而且下次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   “老大,老大……”   提着草料麻袋的李青瑞猛的回神,“娘,娘,咋了?”   看着大儿子那呆愣的模样,陈氏端着簸箕走过来,狐疑道:“老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和你爹,是不是仔儿的病厉害了,你为啥天天魂不守舍的模样?”   “没有,娘……”李青瑞苦笑道:“那信你不是找爹又念了两遍吗,我一个字可都没说错。”   “那你整日愁眉苦脸干嘛?”陈氏逼问道,“你这样,你媳妇不担心?”   李青瑞嘴里应着,心里叫苦,他也不想拉着脸,奈何实在是作难。   他咋能想到,弟弟竟然喜欢江淙,他当日确实亲口答应了,可那时,他以为、以为……   当然,仔儿能好起来,他就心满意足了,就算喜欢男人,喜欢江淙,他这个做大哥的也不会说一个“不”字,跟眼睁睁的看着至亲倒下而无能为力相比,其他的真的啥也不算!   不过,爹娘他们不知道仔儿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知道仔儿跟江淙的事情,以后可咋办?   哎!   李青瑞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看到娘亲瞧过来,赶紧把草料给骡马添上,回屋把软软的闺女抱出来晒晒太阳,慰藉一下心里的苦。   微风拂过,笑声由远及近。   前方,李青风大笑着骑马而过,身后呼啦啦的跟着一群人,李青瑞突然心生羡慕,老四好啊,还是老四好。   天还未亮,森林中的露水极重,李青文从石洞中走出来,没几步裤腿就被打湿了,很快他就被江淙背起来。   走了许久,待天边露出一丝金线,他们终于到了药池。   浅碧色的一汪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微微有点凉,但并不冰,李青文脱光衣服躺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   听说要泡六个时辰,李青文有些意外,那岂不是得泡发了?   见他这般,刘和道:“你刚到时,在这个池子里泡了整整一个半月,那时雪还没化,不管白天晚上,江淙都一直守着你……”   听到这话,李青文不自觉的看向身边人一片片的冻伤,面上流露出疼惜之色。   刘和赶紧解释道:“他身上的伤是来的路上冻的,不是在我们这里……”   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还不如不说,便自动的闭嘴了。   “我没事。”江淙这般说道,他知道这池水特别,扶着李青文的脑袋更往下一些,让更多的地方被水泡着。   这样的话,李青文就不能用屁股发力稳住身形,只能靠着江淙放在脸上的手。   也就是说,他只要泡着,池边的江淙就要一直撑着他的身体。   李青文不敢想,过去的那些日子,他哥是如何度过的。   刘和今天没啥事,他没有立刻走,李青文精神不错,他坐在旁边说话。   “喝药汤比泡着更管事吧?”李青文问道,他不想让江淙太受累,想要走捷径。   “那当然。”刘和回应的很干脆,“你一直喝的也是这里的水啊,只是每日不能多饮,所以就得多泡。”   李青文:“……”   喝自己洗澡水的感觉?   只要能活命,那算的了什么,只恨自己喝的不够多!   说到林秀芸,李青文和刘和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江淙一如平常的沉默着,左手托着李青文的下巴,右手将他垂下的发丝撩到头上。   “她也是够可怜的,不回来也好。”   “起码现在身边有个人了,她要是能善待那些农奴,以后起码吃喝不愁。”   此时的两个人都在心里祝福林秀芸,希望她离开了那些残暴的人,在庄园里平静的活下去,却不知道,天暖后,洛维大公的领地已经空了,荒野上,一队人马向着罗车国的都城而去。 第191章   丑时, 天上星子十分明亮,营地内外的人大都还在睡着, 李家马棚旁边爷三个却忙着,这个时辰给牲口添加精料,吃的好,白天才有力气拉犁杖。   加完料,李茂贤回到屋里,躺回炕上,眼睛合着, 却久久不能入睡。   他身边的陈氏也没睡着,道:“他爹, 仔儿的病可当真没事,这都好几个月了, 仔儿和江淙一个都没回来,我心里实在是没底。”   虽然大儿子和蒋立平他们都拍着胸脯说没事, 但只要没看到人,她心里就有些发慌。   “江淙不是都来信了,别整天瞎寻思。”李茂贤这般劝道。   陈氏翻了个身,“你是不是知道啥, 跟着他们一起瞒着我, 我总觉得你也不对劲, 天天半宿半宿睡不着觉,真没事你干嘛天天木着一张脸。”   “我是想老家那边的事, 才睡的少了,没担心仔儿。”   “仔儿离开家大半年, 你不担心他, 你想糊弄谁?”   到底是一起过日子二三十年的枕边人, 陈氏还是十分熟悉李茂贤的,越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掀开被子坐起来,“好,你们不说,我也不问了,我要带着毛毛它们去森林里头,去看仔儿。”   “别,那里可没有营地安生,可到处都是猛兽!”李茂贤赶紧按住她。   陈氏逼问道:“周姑娘的爹是御医,仔儿的病她要是治不了,那得多重啊?”   她可是知道的,周瑶也跟着去的,没道理周瑶看不了,那个森林中的部落的人难道比周瑶还要厉害?   陈氏不咋相信。   李茂贤解释道:“人家是隐世部落,不见外人,有些特殊的治病手段,周姑娘头痛的病,他们那里更擅长些。”   陈氏心里有点乱,回来的这些人里头,她问了不少,有的不知道仔儿受伤,有的说不重,老大又说不轻,但是现在治的差不多了,她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李茂贤安慰道;“江淙来信不是说了,如果咱们想去看仔儿,等种完地,一起去森林的小屋,他带人出来见咱们……”   那得等到夏天了,陈氏无法,只能重新躺回去。   天一亮,李青文家又成了营地内外最热闹的一处地方。   早早的有人来借牲口,李青瑞和李青风带着帮工去耕地,李茂贤却得留在家里。   去年寒日可把人折腾的死去活来,荞麦这种新东西成了大家伙的心头爱,不到三个月就能长成,种起来又快,产量也不低,着实是好东西。   所以,不少人都来换荞麦种子,既包括各个村子的,也有营地里头的。   林潭被撤职,最难受的莫过于周丰年,林坚把粮草的事情解决,然后就回京城了,林潭离开后,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周丰年,他脑袋疼的厉害。   从小到大,周丰年都是个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啥德行,从来不逞强。之前,他虽然挂着参将的名头,但很多事情他都不操心的,现在冷不丁的扛起这么重的担子,心烦意乱,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去年,林坚不单把营地外头的粮食给搜刮的七七八八,营地里头也没放过,一直到现在,边城营地的牲口和官兵都勒紧腰带过日子,所以,今年的春种尤其重要。   吸取了去年的教训,今年他们要种的庄稼也都得多些,不但亩数,种类也是。   周丰年早早的就找李茂贤问种子的事情,荞麦和早产的高粱种子都弄到了不少。   本来操办春耕的事情就很多,再看到那些不会种地,犁杖都扶不起来的流犯,周丰年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看周丰年着急上火,陈文带着伤上山,大声的呼喝着流犯们,让他们不会就赶紧去跟别人学,耽误了春种一定严加惩罚。   跟陈文一样,蒋立平等人也没有逃过,他们本来都被赦免了,可以收拾东西欢欢喜喜的回老家,但是周丰年却扣着他们不准走,让蒋立平现在就上任,干他该干的活,让其他人留下来顶替江淙。   当然,周丰年的原话可不是这样的,他让齐敏等人去找江淙,只要把江淙找回来,他身上的担子分出去,这些人要走要留都随意。   可是齐敏他们连江淙在哪里都不知道,哪里去寻人,只能写了一封封厚厚的书信给差役,人留在边城继续种地。   周丰年骑马在山上巡视了一番,回来后,立刻把头巾扎上,然后开始种他那几亩地。   种到一半,周丰年就去李家那里蹭几个糖饼,看着齐敏他们,还会问一句,“江淙还没回来吗?”   齐敏等人有气无力的摇头,“周大人,我们一定好好干活。”   达到了目的,周丰年满意的点头。   江家和也开了几亩地,江淙要在边城任职,总归以后还得继续种庄稼。   方氏和马永臣这些人天天都是乐的合不拢嘴,他们这趟来,一个是过来看看亲人过的好不好,亲眼看到他们跟送来的姑娘成亲,也就放心了,二来是来谢谢李家和杨树村的人……   谁能想到,亲人竟然一下成了自由身,而且所有人都脱罪,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现在,他们反倒不着急走了,早回去晚回去都不重要了。   白天种完地,杨树村的一众男人又坐在了李本善家的院子里,长辈们坐在里面,外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小辈们。   来的晚的就挤不进去,只能干在外头站着,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也不愿意走。   最近,村子正在商量一件大事,差役们带来了并州的消息,柳山县的衙门又去了新的县老爷,贴了告示,县城里面的田地不能荒着,如果逃荒走的人三年之内不能拿着房契和地契去衙门认领自己家的房子和田地,那么,房子和田就会成无主之地,任由衙门分配。   祖祖辈辈在柳山县生活了那么多年,谁也不愿意自己辛苦垦种的地被别人分走,而且,那里还有祖坟和祠堂,祖宗都在老家,他们不管走多远都不能把这个忘记。   当初,并州三年大旱,他们为了活命逃到了边城,现在日子好过了,并州那边雨水也有缓和,摆在大家面前就有两条路,留下还是回去?   春天的风还是有点冷,因为干活,白天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到了晚上,褐衫都是湿的,风一吹,不少人都觉得有点凉。   李青风和李青勇这个辈分的,只能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一片黑脑袋,比他们更小一辈的,像是李正亮他们,跟大狗狗们玩的不亦乐乎,早就把老家的事情丢到了脑袋后面。   边城这边是真的好,土地广阔,河流众多,森林中有摘不尽的果子、药材和蘑菇,等到新城建起来,他们还能住进去,相比之下,老家实在是太过贫瘠。   但是,很多老人还是牵挂老家,边城太冷了,而且还有敌人,不如并州安稳,把边城的东西拿回去卖一笔钱,回家以后继续种地,日子一定比从前更好。   对于年轻人来说,边城广阔而又神秘,他们不想回去,再苦再冷也想留下来。   告示的事情,李本善早就跟所有人都说过了,让他们回家跟自己家人商量,然后大家伙再坐在一起说这个。   远在森林中的李青文并不知道村里人正面临着去和留的抉择,他每天都要睡十个时辰往上,有时醒来在药池,有时醒来在熏药,有时醒来脸上贴着一张脸……   他的眼睛睁开了,嘴巴被肆虐的更加厉害,李青文立刻回应,通常情况,很快就偃旗息鼓。   无他,气短。   知道李青文身体不好,江淙不敢让他受累,人睡着时,他还能随心所欲,人醒后,就得好好护着。   李青文不能吃啥东西,每天喝蜂蜜水,因为冲蜂蜜的水是药池里面的,他还不能多喝,所以身上原本有些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骨头,原本肉多的,现在减了好几圈。   喝完蜂蜜水,李青文给江淙涂药,那些死皮全都脱落了,现在一片片都是粉色的新肉。   即便江淙一直说不疼,李青文上药依旧十分小心,他动手,江淙就全都交给他,不止后背,所有的地方都不会放过。   上半身时还好,到了下半身,李青文就开始动摇,整个人像是高压锅一般,烧的呼呼冒热气,还时不时发出求饶声音的那种。   赤身裸体的人神情如常,淡定自如,穿的严严实实的那个手指头开始发抖,眼珠子乱飞,整个人慌张的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一般。   “哥,你应该能自己擦到……”   江淙回应的更是干脆,“伤都好了,不用抹药。”   一句话,就把李青文的嘟嘟囔囔给堵的严严实实。   看着江淙平静的样子,李青文心里又生出几分不服气,凭啥就自己害羞,要不好意思,就俩人一起不好意思。   向来十分有志气的李青文,立刻就把滑腻的药膏在手心搓的均匀,然后将手伸到面前的大长腿上……   他心跳都快把耳膜给震懵了,眼前的人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李青文心一横,手往前探去,温热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僵硬的像是一块石头。   李青文心里得意,甚至小声的哼了一声。   然后他的手就被抓住了!   猛的抬头,看到江淙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李青文心中警铃大响,想要脱身,肩膀一下被扣住。   然后,那只手就不受他控制了。   李青文成了一个泥塑人,里面外面都僵住的那种! 第192章   月光的银辉从石头窗子照进来, 轻柔的风一阵阵的吹着,洞窟里面只剩下了一个人, 瘦弱的身影趴在草席上,脸埋在柔软的皮毛之中,身体僵直。   李青文闭着眼睛,心如死灰,这一定是个噩梦,不是现实,一定是噩梦, 不是真的,醒来就好了……   不久后,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他坐在草席边, 双手将那个乱糟糟的脑袋挖出来,把人整个翻过来, 然后用湿布巾仔细的擦每一根手指头。   李青文的手还在抖,他眼睛依旧闭着,脸颊飞红,依旧在想, 自己在做梦。   都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了, 他的手仿佛还残留着被抓着的触感, 酸痛的厉害,根本无法安静下来。   而始作俑者还在低头问他,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巫医过来看看?”   李青文都快疯了, 兀然张开眼睛, 瞪视着眼前的人, 心里不停拍打的浪花张牙舞爪,做、做、做了这么羞耻的事情,巫医要是问起来,他、他的脸可就真的没了。   江淙还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好像刚才霸道又蛮横的人不是他,李青文气的肚子鼓起来,他后悔啊,刚才就不该较劲,结果自己又出了丑。   他不说话,江淙真的很担心,他起身就要出去,李青文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腿,哼哼道:“哥,我没事,睡、睡觉吧……”   他是客人啊,丢不起这个人。   “真的?”江淙回身,单膝跪在地上,打量他粉嘟嘟的脸和乌溜溜的眼睛,生怕刚才的折腾对身体有什么不好。   李青文心里都要呕血,嘴上还要保证,“真没事,就、就是累着了,睡一觉就好了……”   听到这样说,江淙这才躺了回去。   李青文默默的把肩膀移开了一些,江淙发觉了,又将人拖了回来。   知道自己无法反抗,李青文心里哀叹,只能硬邦邦的继续挨着他。   夜色正深,外面的虫鸣声越来越大,李青文试了无数遍,还是无法入睡,他动了动小指头,挠了挠挨着的手。   刚挠了一下,手就被粗糙的大手给握住了,江淙侧过身来,还没等开口问,就听到旁边的人小声说道:“哥,我、我是不是真得看看巫医……不、不是伤,是、是、是……”   “是”了半天,李青文也没好意思说出来,江淙却是懂了,另外一只手伸过来,摩挲着他细嫩的脖子,“你受伤,伤了元气,身体亏损,本来就虚,一碰就……”   还没说完,他的嘴巴就被堵住了,刚才还细弱的声音陡然咬牙启齿起来,一字一顿的逼问道:“哥,你、说、啥?”   江淙嘴角弯了弯,把人从旁边搂到怀里,低声道:“是哥错了,不该趁人之危。”   李青文心里悲伤极了,命虽然重要,但尊严也不能丢啊,他得赶紧好起来,然后证明自己!   虽然他念头不少,但还是很快睡了过去。   因为俩人折腾了一通,李青文睡着后不久,时辰就差不多了,被江淙背着去了药池,还在睡梦中时,就被放进了池子里面。   这药池确实很特别,泡这么久,身上都不会皱,反而更加的有光泽。   江淙坐在池边,一手托着李青文的头,另外一只手按照巫医说的,点按那几处穴道。   等到刘和过来给他送吃的,江淙也按的差不多了,依旧一手托着人,一手拿着东西吃。   刘和忍不住道:“我替你抓着他,你歇歇。”   “谢谢,不用了,我不累。”江淙并不想松手,几下便填饱了肚子。   他之前运送粮草,放下了李青文,结果人却受了重伤,险些天人永隔,那种滋味,他再也不想尝。   边城营地外头,经过了几日的商讨,终于有了结果——想回柳山县的回去,想留边城的留下,村里的不论李姓、韩姓还是郭姓,自此分成两支。   不回去的人把自家的地和房子交给回去的同族人,同样的,回去的人要照料田地、祠堂和祖坟,虽然相隔几千里,但他们身上依旧流着同样的血。   此番决定,也是为了族人后代的壮大,并州安稳,但是子孙无法在贫瘠有限的土地吃饱穿暖,边城辽阔富饶,但不安稳,如果有一天,边城这里战事起,不再平静,他们这些人还有并州老家这个退路。   事情是决定了,但准备回去的人家今年还是种完了田,待春种结束,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将老旧的族谱拿出来,由李茂贤执笔,重新写一份新的。   两份同样记载着祖宗和长辈的族谱摆放在桌子上,一份交给回去的人,一份依旧留在李本善的手里,从此以后,这两份族谱后面的名字就不再相同,但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做完这个决定,不少人家都传出了哭声,即便日子好过了,但分离依旧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而且离的这么远,日后想要相见可就难了。   周丰年早就听说了这事,还过来规劝了一番,他已经上报朝廷,以后所有人都可以在边城入籍,不论是土地还是孩子科举的事情,很快就跟并州那边一样。   这个大家都知道,但他们想回去,有自己的考虑,周丰年并没有勉强。   经过这几年的相处,外头的人对周丰年都很感激,他平时里约束官兵不准扰乱外面的百姓,还特意从流犯中寻到几个学问和品行都不错的,专门教村里的孩子读书,比他们从前见过的数个县太爷都好太多了。   对于百姓来说天大的事情,其实周丰年只是举手之劳,偶尔,他听到大嗓门的妇人夸赞自己,心里不免有些莫名的滋味,不由得也收起了一些懒散心思,多尽心的做事。   要回并州的人只有几十户,而且现在也不能动身,其他人放下犁杖,就得去建新城。   林潭虽然走了,但新城还得继续建,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新城分东西,东面是将军府和官兵营地,以及操练场,西面是百信居住之地。   虽然现在没有了将军,但只是暂时的,林潭的事情弄清楚后,朝廷还会再派人接管这些事宜。   有了去年的教训,今年周丰年就不急了,不论是官兵还是流犯,亦或者是百姓,都轮换着干活,干三天歇一天,等到地里需要拔草或者趟土,就停工,先紧着庄稼来。   反正那将军府盖起来,他也只是个暂住的,没啥可着急的,慢慢来。   因为他这般想,偶尔下个小雨,大家还能躲个雨闲。   今年,李家最重视的是河边的那几亩稻子,这些稻子可是用去年寒日存活下来的种子培育出来的,被寄予了厚望,不光李茂贤和李青瑞爷俩常来看,齐敏和方氏他们也都盯的紧。   李青文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白费,还有就是,要是真在这里种出了耐寒的水稻,以后也能吃上一口香喷喷的大米不是。   就在他们垂涎大米饭的时候,齐敏等人又忘记了,他们已经是自由身,随时都能回家,凭借着一半洛维大公的财宝,他们一辈子吃大米饭都够够的了。   蒋立平没日白天晚上忙的看不到人影,老孙他们每每看到他疲惫的身影,都不由得唏嘘,还不如当流犯的时候呢。   现在营地里面有两拨特殊的人,一拨是洪州护送过来的姑娘们,一拨是从洛维大公领地救回来的人。   去年冬天,她们短暂的见到了自己要嫁的人,大都相看合适,准备男人们运送粮草回来简单的成个亲,结果因为李青文和陈文被俘的事情,一直拖延到今年。   等到所有人从北方平安回来,再张罗婚事,他们却想等到江淙和李青文回来,这两个人对他们来说是不可缺少的至亲,亲眼看到他们平安无事,才能心情想别的。   好嘛,姑娘们接着等,结果一群大狗送来了江淙的信,同时,朝廷的圣旨也接二连三的到了。   江淙他们没事,而他们这些洪州府兵也都成了自由身。   原本这些姑娘出身寒门,被人救了以后,怀着报恩的心思嫁给这些流犯,但是,现在人家都是无罪之身,又不缺银钱,能娶更好的媳妇,她们此时应该知趣儿的避开才是。   可是之前都相看过的……   姑娘们都跟方氏说,让他们相看的男人们另寻良缘,这么多人的婚姻大事,方氏可做不了主,尤其是现在大家伙都是无罪之身,成亲的大事应该各自家里的长辈定夺。   但她可怜这些姑娘的身世,心里头希望她们能跟这些弟弟们把这份缘分继续下去。 第193章   陈文和李青文被俘虏后, 营地的官兵到森林寻人,和普句的士兵相遇,对方也在寻找失踪的自己人, 彼此怀疑之下, 多次起了冲突,只是双方做主的人克制, 战事没有扩大。   那时林坚也在, 他直觉普句人有意试探, 令官兵严阵以待。   大梁之前内乱耗费太多,这几年又连年灾害, 朝廷和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不宜再起战事, 所以即便在森林中吃了亏,也没有反击, 只是把普句做为戒备的对象。   蒋立平他们从北方带回来的人里面,有不少普句人, 因为营地和普句现在这种状况, 这些普句人并没有立刻放他们回家,一直留在营地里。   因为之前两次和普举人都兵戈相见, 现在营地官兵把普举人都当做敌人,并不待见, 即便知道他们被罗车国的人掳走很可怜, 但放回去, 以后很可能就会拿着武器对着他们, 当然没有甚好脸色。   不过, 蒋立平他们对崔远等人倒是关照有加, 毕竟一同对付过罗车国的人, 又一同走回来,多少都有几分情义。   另外,钟原对这些普句人最为在意,他时常抱着酒坛子去找年纪大的普举人说话喝酒,打探当年的事情。   不过,他几乎问了个遍,也没寻到甚么蛛丝马迹,实在是过去太久了。   钟原原本是不咋急的,但眼瞅着边城和普句越来越紧张,他怕真的打起来,到时候会死很多人,相互仇恨,这片荒原成为可怕的坟场,他即便找到媳妇和儿子,也被国恨家仇阻碍。   齐敏他们都知道钟原的心思,只能帮着打听,其他的也没法,谁也不想打仗,但是这事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做主的。   边城这边为了建新城出力流汗的时候,李青文正一脸新奇的站在草地上看部落的人给鹿喂盐。   傍晚时分,山谷薄雾缭绕,天空中仿佛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白沙,几千上万只鹿穿过白沙,有的鹿脖子上挂着铃铛,低头抬头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风把响声送出去很远。   雄性驯鹿的角特别大,而且尖锐,穿梭在之间,一个不察可能就会被伤到,所以,李青文只能在旁边看着一头头大小的鹿舔舐着大手上面的盐粒子。   部落的族长和长老们放鹿回来了,恰好李青文也是醒着的,时隔两个多月,部落晚上要一同祝福李青文的身体康复。   傍晚,宽阔的地面上点起了好几堆大大的篝火,李青文和江淙做为部落的客人,和喂完鹿群的族长坐在同一条毛毯上,其他长老在两侧,族中女人们忙着烧烤鹿肉,小孩子和狗狗们嘻嘻哈哈的到处跑。   肉还没烤熟,江淙和族长还有长老们倒了好几次奶酒,李青文省事,他只有一碗蜂蜜水。   就这一碗蜂蜜水,还有一堆毛团围着他,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珠看着李青文,就写着两个字——想喝。   李青文问旁边的刘和,它们能不能喝,刘和点头,“一点点。”   李青文便用手指头沾着蜂蜜水,那些毛团子便争前恐后的过来舔他的指头,痒的不得了,李青文笑个不停,还得注意把那几个想要挤到前面而打架的狗崽给分开。   待一盘盘热腾腾的烤肉端上来,宴会才正式开始,年迈的巫医颤巍巍的站起来,干枯的右手在一个骨头碗里抓了半天,然后将染红的手指在李青文的额头画了一个图案,口中念念有词,刘和在旁边解释道:“这是为你祛除邪毒,祝福身体无恙。”   李青文说了“谢谢”,老巫医又转向江淙,在江淙的双眼周围画了不同的图案,祝词比李青文的还要长。   看到刘和愣着,李青文便问道;“怎么了?”   刘和这才回神,道:“江淙的眼睛有疾,巫医在替他祈福。”   李青文立刻转头,江淙刚跟老巫医道谢,也扭头看过来,见李青文一脸担忧,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随后,族里的人便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这也是祈福的一部分。   刀子将热腾腾香喷喷的鹿肉切成片或者块,一众人坐在一起享受美味,李青文也在切,不过不吃他吃,而是喂狗崽,刚才还只是围着他的毛团子们,此时已经爬到了他盘着的腿上。   不知道谁说江淙的箭术好,族里的一群小伙子便过来找江淙比试射箭,很快,远处便传来一声声爆喝。   李青文身体尚且虚弱,这种场合比较消耗体力,不等他疲乏,巫医便让刘和扶着李青文去族长的洞窟。   李青文一起身,江淙立刻放下手里的弓箭,婉拒了其他想跟他比试的年轻人,跟了上来。   查图部落族长的洞窟还不如李青文养伤的那里大,洞里燃着蜡烛,石壁上挂着一个用毛皮绣的一副画,上面是一只白鹿,通体雪白,四个蹄子踩在白色的云朵上,一对角也是非常漂亮。   这个李青文已经知道了,是刘和口中保护部落和这片森林的神鹿。   查图部落族长是个干瘦的老者,满脸皱纹是岁月给他留下的痕迹,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他坐在李青文和江淙对面,说了两句话,旁边的刘和解释道:“族长欢迎你和江淙来部落做客,谢谢你救回我们被罗车国掳走的族人。”   李青文也立刻向族长道谢,感谢他们对自己和江淙的救命之恩。   族长继续开口,刘和一脸愕然,磕磕绊绊的把话传递给李青文等人。   通过他的嘴巴,李青文才知道,原来查图部落跟从前北方霸主乌松部落竟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许多年前,乌松部落十分强大,部落战士骁勇善战,愿意归顺的收拢麾下,不愿意的打败再驱逐,就这样占领了森林、草原、平原和海岸,四面八方都没有能匹敌的对手。   查图部落那时是替乌松部落放鹿的,不单单为他们提供鹿肉和鹿皮还有药材,还要用鹿拉着各种食物、矿石、武器等等,之前矗立着大大风车的山谷,那里曾经是乌松部落锻造武器的地方……   这些秘辛,刘和也是第一次知道,他从小到大生活的部落,竟然跟那个传说中的强大部落有过这样的瓜葛,实在是不敢相信。   李青文也很意外,他读了许多书,大梁对于乌松部落的记载少的可怜,零星的记录都是说乌松部落的人多么高,多少壮,脑袋掉了还能继续砍人……   李青文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刘和转述给族长,听了族长的话后,解释道:“后来一个雨夜,森林中起了大火,乌松部落的勇士突然消失,我们部落的先辈们继续放鹿,遵循之前的约定,保护那几处地方……”   那么强大的部落,存在和消失都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李青文做为一个旁观者,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族长起身,刘和没动,很快族长抬着一张大大的弓回来,放在江淙的面前。   从落地的动静判断,这弓分量不轻,只是弓身颜色斑驳,露出的弓胎漆黑,好像是被烧过一般。   刘和开口道:“这是我们部落的先辈在那场大火的灰烬中找到的,算是乌松部落留下的遗物,你们能找到乌青木,做出了箭,这张弓在你们手里可能能派到用处。”   李青文和江淙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道谢。   族长笑了笑,刘和继续道:“被神鹿带来的人,永远是我们部落,这片森林的朋友,你们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安心养伤。”   说着话,该到李青文泡药池的时候,族长起身将两个人送到洞窟外面。   今天月光很好,李青文趴在江淙的背上,俩人被青草的香味包围着,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   这条路江淙已经很熟了,刘和没有跟着,按照平时估计,李青文这时候该睡过去了,但今天倒是还有几分精神。   李青文脑袋里装着很多事情,到了药池边,还在寻思刚才的事情,等身上的衣服被江淙解开时,他思绪一下被扯了回来。   “哥,我、我自己来……”   虽然知道在不清醒的时候,江淙给他穿过也脱过许多次衣服,但那时他昏迷不醒,现在就不一样了。   江淙也没勉强,松开手,看到李青文催促转身的眼神,也背了过去。   等李青文入到池中,江淙看着那双挽头发的手,半天没动。   李青文把头发束在头顶,转头看江淙,只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问道:“哥,咋了?”   “有点饿了。”江淙说着,扶着他深入池中。   李青文刚眼睁睁的看着他吃了一整条鹿腿,加两块鹿肉,沉默一瞬,道:“我在这里泡着,哥你再去寻点吃食,夜还长着,不能硬挨。”   江淙把他的手从水里拉出来,看着那挂着药汤的手,低声道:“想吃蜂蜜水。”   “桌子上有,你回去……”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就被抓了起来,指尖落入一个又湿又热的地方,李青文一个激灵,想把手抽回来,却失败了。   感觉到指尖和指缝被认真的舔舐,李青文从脸红到脖子,头晕脑胀的嗡嗡道:“都、都没滋、滋味了……”   “很甜。”身边的语气有点道不明的危险,“那些狗崽不够仔细。” 第194章   那些狗崽够不够细心, 李青文不知道,只知道他哥是顶仔细的,最后他无能求饶了, 两只带着一圈圈牙印的手才终于被放开。   等到脸上的热度慢慢散去了, 李青文才想起一个事情来,他刚才喂狗吃蜂蜜水, 只用了右手, 左手根本没有上啊!!   所以, 左手只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李青文鼓了鼓勇气,到底也没敢为自己的左手伸冤, 在心里安慰了它。没办法, 谁让你的主人不争气, 一看到那张脸就毫无抵抗能力,你就只能忍忍了。   他刚把自己给劝好, 就看到远处刮来一片黄绿点,像是一个个小灯笼一般, 很亮, 而且离药池越来越近。   “是萤火虫啊。”李青文惊讶出声,圆眼睛里也被映照出来了点点的荧光。   这些萤火虫像是被药池吸引而来, 成群结队的飞到这里,围着药池翩然起舞, 一片萤绿之光把这里照的很亮。   其中一个小绿灯笼, 离开了伙伴, 悄悄的飞到李青文的脸前, 围着他转了两圈, 然后落在了李青文的鼻子上。   李青文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生怕喘气会把这个漂亮而又轻盈的小精灵给吓跑。   江淙本来想捏开他的嘴巴的, 但看着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亮闪闪的,便下手轻了些。   李青文的嘴巴一张开,气息缓出去,萤火虫翅膀颤动,再次飞了起来。   还有一些萤火虫调皮的落在李青文高高束起来的头发上,这个江淙没管,从药池里隐约能看到那抹绿色,并不真切,李青文想象了一下。忍不住道:“哥,看我戴了一个绿色的王冠。”   江淙仔细端详了一下,“是挺绿的。”   李青文一脸诡异,半天没说话。   待这些绿色的小精灵离开,李青文憋不住了,眼角余光看着旁边的人,“哥,有个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不是在京城见到了秦姑娘嘛,她那时对我说,你有喜欢的人了,但是我没猜到是哪个……”   “秦姑娘”和“她”这几个字,李青文特意说的很重,表明想知道的这个事情的人,是秦冬梦,他只是个问话和传话的人。   江淙正撩水往他的脸上洒,闻言动作也没停,低头凑在李青文的耳边,说了几个字,李青文心里高兴的咕嘟咕嘟冒泡,面上还保持着稀薄的矜持,如果不是江淙抓着他,他恨不得在药池里狗刨游两圈。   看到他极力掩饰,却显露的更多的神情,江淙有点移不开眼睛,这副鲜活的模样,时时刻刻都想看到。   但他知道仔儿得歇着,便用手捂着李青文的眼睛,让他休息。   李青文在心中的海洋里疯狂的游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一脸兴奋的闭上眼睛睡去了。   等他睡着,梦中一个大大的萤火虫,一遍又一遍的亲吻他的鼻子,他也忍不住嘟起了嘴巴,萤火虫便从鼻子上移到了他的嘴巴。   亲着亲着,李青文觉得这萤火虫的味道怎么跟他哥一样啊,忍不住脸红了一下。   六月的京城有些热了,天还不亮,外城一角的一处不起眼的食肆里便传出来了米粥的香气。   一楼大堂的宽凳上,睡着一些人,闻到这股香味,他们纷纷爬起来,规整桌椅板凳,用抹布将一楼擦拭干净,然后趁着食客还没来,悄悄的离去。   过了一会儿,胡同里面的人陆续起来,开门关门,打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人家开始做饭,有的则打开门,端着一个大盆到食肆这里。   他们是常客了,眼睛还没睁开,就把盆递过去,“六个人的羊肉粥。”   里面的人接过盆,轻车熟路的从大铁锅里舀出羊肉粥,递过去后不忘叮嘱一句,“仔细烫手。”   这是一个专门吃羊蝎子的食肆,早上只有羊肉粥和羊杂粥,吃粥的只有附近几个胡同的街坊邻居,每天只熬这几锅,还得先供食肆里头几个大小伙子先吃,卖完就得等到明天早上。   食肆的羊肉新鲜,腌制腌肉用料足,熬出来的粥很香,很受大家伙喜欢,就是熬的少,来晚了吃不到。   这不,锅底都见着了,外头突然慌里慌张跑过来一个半大的小子,“青宏哥,两碗羊杂粥还有没有?”   “没了。”李青宏探头往外看,“生子,你从你姑家回来了?”   半大小子叫生子,站在旁边的胡同,李青宏他们在这里一年多,低头不见抬头见,这附近的大人孩子都脸熟了。   生子苦着脸,求道:“才回来。青宏哥,我知道你们自己也吃这粥,把你们那份匀给我吧,你们想吃啥,面还是包子,我去买……这粥我爷奶想吃,我贪睡起来晚了,要是买不回去,又得挨说了。”   这样的事情,时常会发生,李青宏早就习惯了,把留下准备自己吃的粥给他装上,“拿去吧,我们这里还别吃的吃食。”   小子终于展开了眉眼,笑嘻嘻的同他道谢,丢下钱,端着碗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就被叫住了。   “等等。”李青宏把那个铜板扫到手里,走过去给他放进口袋,“今明两天,食肆所有吃食不用花钱。”   生子不由得瞪大眼睛,“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巷子里面瞎传的!”   “真的。”李青宏笑着道:“家里有好事,宴请咱们街坊邻居一同吃个喜。”   “啥好事?”生子好奇的问道:“你们家二哥去年科考过了,我听说每桌送一盘子羊肉,这得多大的好事,能让大家伙白吃上两天?”   “你咋这么多事?!”门外来了一个人,进来便不客气的道:“再墨迹可就没位置了,我先占上一桌。”   说的人跟生子年纪差不多,叫胡骏,也是这巷子里头的,与生子不咋对付,相互看一眼都手痒,嘴巴上自然也不会饶人。   被说了,生子有点生气,但他怕自己耽误了大口吃肉的好机会,狠狠的剜了胡骏一眼,飞快的往外跑。   他一走,总觉得每个迎面过来的人都是去吃喜宴的,脚下便越来越快。   李青贵给进来的客人倒茶,李青宏去到外头,过了一会儿,送羊的过来了,今天的比往日都多几只,这是提前定好的。   “常哥,今天可能人多些,你和你们家嫂子孩子早点来。”李青宏一边结钱,一边说道。   宋常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厨房的各种料包都准备足了,李青贵探头出来,问道:“青宏,苏大人今天来不来?”   “他忙,来不了。”李青宏挽起袖子,一边干活,一边道:“等以后碰着了,再说。”   李青贵咧嘴笑着点头,“得亏苏大人告诉咱一声,要不然等到边城那边来信,不定啥时候才知道这个好消息哩。”   旁边有人应和,“可不就是,江淙他们可真是厉害了,几十个人就敢闯进敌人大营救人,这么威武,难怪皇上立刻封他做官!”   李青宏他们在京城,近水楼台,比边城那边更早的知道圣旨,当然,这也是因为有苏树清。   不管如何,能够脱罪便宛如重生,官升几阶更是喜上加喜,青宏觉得这事天大的喜事,他们不能回去庆贺,便在这里同街坊邻居同喜两日。   平日里,食肆就座无虚席,今天更是,太阳还刚升起来,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骨头才炖上,还得等一会儿,大家便坐着说家常,热闹极了。   料想今天就很忙,李青宏早早的找了临时帮忙的人手,结果这些人按照约定的时辰来,一进食肆,看到满满的人,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来晚了,一个个立刻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后面,摘菜洗菜。   做为外城、乃至京城的第一家羊蝎子火锅,虽然只开在胡同之中,但名声可是传出去很远,不但东城的人过来尝鲜,就连内城的也会慕名而来。   反正这小楼门前天天都停着不少马车。   这一年多以来,其他地方也争相的开了几家羊蝎子,但李青宏他们的,味道和名声都是顶顶好的,食客一直络绎不绝。   李青宏手里握着的银子越来越多,心思也越来越活络,趁着庆祝江淙他们重获新生的机会,也答谢一下街坊邻居一直以来的关照。   心意是好的,但忙了一天,一帮子人骨头都快累散了,看临时雇来的人腰都直不起来了,李青宏有另外封了些铜板给他们。   忙完了一摊子事,几个男人躺到舒服的床上,不知道多次的叹了一句,“仔儿可真是英明。”   弄的双层大木床结实又宽敞,躺在上面怎么翻身都不晃一下,也不叫唤,累了一天躺上去,能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   提到幺弟,李青宏脸上就忍不住浮现出几分笑,这个小家伙,江大哥给他寻的学院没来读,不知道在家里磨蹭个啥。   原本李青文应该从临肃坐船到京城来读书的,但是被罗车国抓走后,这个事情就泡汤了,只不过,家里头怕李青宏他们担心,并没有把这事告诉给他们,所以他至今也不知道,江淙救的人里面还有他弟弟。 第195章   大同元年, 新帝宣布重启科举考试,延续先朝的形式,设置明经、进士、明法等几十种科目, 但凡天下读书人, 不论是通过官学,亦或者是地方的州学、县学考试, 解试合格者取得解状, 便成了举子。   官学和各地方选拔出来的举子再一同参加礼部省试和礼部试, 及第后便能被授予朝廷官职。   大梁的中央官学有“六学三馆”,是最高学府, 文正书院并不在其列, 所以继续在文正书院就读的李青卓以京城学子的身份参加了元年的秋闱考试, 在一千多人中名居其八,十二月得到了京兆府的解状。   因为还有继续准备来年尚书省的春闱, 李青卓不但不能回家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里人,还得继续埋头苦读。   大同一年初始, 这个好消息连带着厚厚的书信交到差役手中, 四月末,边城才得知这个事情。   李青卓是杨树村的第一个读书人, 一下便取得了应举的资格,所有族人与有荣焉, 老祖宗的排位被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一众长辈可是念叨了好几日。   营地外头的一排排土房中, 多了几间宽敞的屋子, 里面摆放着村里人亲手打造的桌子和板凳, 现在各个村子的大小儿子都坐在里头, 认认真真的写着字。   读书识字, 一直以来是农家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因为不管是交束脩还是买书本还有笔墨纸砚,都不是个小钱,从前饭都吃不饱,自然也不去想那些。   村里人走的不远,都在方圆几十里之内打转,但他们知道李茂贤识字也能写字,也知道他教几个儿子读书识字,所以,李茂贤和他的几个儿子,比村里同辈人都出色的多。   看清楚这一点,村里人到了边城以后,靠着勤快弄了不少东西,或多或少换了点钱,不用担心饿肚子,孩子读书的事情便挂在了心上。   所以,前年李青文他们三兄弟去京城的时候,村里人特意托他们买读书用的东西,那时候,他们都推举李茂贤教孩子们。   后来,周丰年愿意帮忙,他知道这些流犯的身份,挑了几个品行尚可的人过来教孩子读书。   这几个人都是富贵人家出身,从小有专门的夫子教授学问,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周丰年免掉他们该做的各种事情,他们也着实不善体力,乐意教,点头后,营地外面的学堂便起来了。   村里人既承周丰年的情,也尊重这些夫子,逢年过节,粮食、肉、蛋、蘑菇和果子甚么的一筐筐的送,这一年相处下来,十分融洽。   原本,大家伙只是想让自己家孩子能认字写字就行了,后来重开科举,几个夫子都鼓励这些泥猴子,好好读书,登第遂能食俸,以后再也不用再日头底下受这份苦了。   只是小孩子们对当官的印象大都只有那些横行跋扈的官差,如果不是夫子不准许,都想往地上吐口水,那是被人戳碎脊梁骨的,他们才不干。   当然,他们心里也偷偷羡慕骑大马的周丰年,知道若能当官也是威风凛凛的,但读书太累了,又无趣,还不如跟着狗去外面疯跑来的畅快。   李青卓的喜讯传来,大家才猛然发觉,读书不但能识字明理,读的好,可能这辈子都不用在泥巴里趟来趟去了,所以各家各户,当爹的挽起了袖子,当娘的拎起了笤帚疙瘩。   一顿乌闹喊叫之后,第二日,坐在学堂里的一个个都老实了许多,不敢眼珠子乱飘,低头玩自己的鞋子的也少了。   别说那些年纪尚幼的孩子,就连李青勇和李青风这样的,也被押到这里,一天读几个时辰的书,他们的要求不高,每个人只要能熟读三本书,并且一字不差的抄写下来,便合格了,不用再来学习。   在一众高大的小伙子里头,李青风是第一个自由的,一则他从前学过,比其他笔都没有摸过的同伴,算是好的,二则他还惦记着去桦树林,通宵达旦的读和写,是以三天就自由了。   从来没有见过老四这么认真过,李青瑞十分惊叹,他要是喜欢的不是骑马还是动笔,家里怕是又多了个才子哩。   就在遥远的边城掀起一股读书热时,已经考完春闱的李青卓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离开之前,有人来到胡同的食肆,从李青卓手里取走了厚厚的一本册子,并留下了一百两银子,这是卖诗得的银钱。   春闱中加了一些诗词歌赋的考试内容,他闲暇时练习的草稿,整理后,便卖了出去,收入比李青卓想的还要多些。   李青宏他们也想回边城,但是人都走了,铺子可就没法开,来来回回几个月,关张就得大半年,这可有点不像话。   所以,李青宏跟着二哥跑到坊间买了一堆东西,其他人现在有工钱,也攒下了不少,都没舍得花,让李青卓把钱带回去。   小暑风催早豆熟。   七月的天就是一个字——热!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李青文醒着的时候越来越长,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从只能喝蜂蜜,到能喝米汤,吸果汁、鹿奶,也学习了很多事情,给小孩子编辫子、挤奶、割鹿茸等等。   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李青文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他离开家快十个月了,既想念家里人,也想早点回去让他们安心。   江淙倒是不急,巫医点头后,李青文和查图部落的所有人和鹿还有狗狗们道别,和江淙一起回家。   他们离开时,比来时阵仗可大多了,小女孩送了许多花,李青文拿不下,江淙就把花编成帽子给李青文和自己戴上,多的挂在脖子上。小男孩们拿出了自己亲手磨制的骨刀,李青文一一谢过,装在了兜子里面。   狗狗们也不落后,不管大的小的都出来送了,一边叫一边咬着他们的裤腿,不让走。   除了一群大大小小的狗崽子,刘和还有族里的二十多个年轻人也一同。   森林中也很危险,只江淙和李青文两个人不安全。   李青文和江淙同骑一匹马,有树木遮挡,尚且没有尝到日头的毒辣,待他们一路奔波,出了森林,李青文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   太热了,一点风都没有,整个荒原仿佛静止了一般,任由烈日肆虐。   江淙把皮衣给他盖在脑袋上面,李青文听着狗狗们在旁边欢快的叫,眯着眼睛,听虫鸣的声音,心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李青风这两天去南边又掏了一回鸭蛋,他想早点去桦树林,但李青勇央求他再等两天,再等两天,就能把书给抄写好了,到时候一起去。   一个人拿不了太多东西,李青风只能耐心的等他们。   他精力旺盛,每日睡的早,也起的早,天还没亮,去北面看鸭子时,却在河边见到了周瑶。   周瑶向来不起早,这事大家都知道,李青风觉得奇怪,走过去,还没等开口,就听到周瑶一边烧纸一边念叨,“是我无能,不能救你性命,江淙现在已经无罪,你安心的走吧……”   李青风很纳闷,他们北上一行没人丧命,营地内外也没听说哪个跟江淙相熟的人没了,周瑶这是在给谁烧纸?   他并没有奇怪太久,很快就从周瑶的口中听到了弟弟的名字,李青风当时以为她癔症了,开口道:“周瑶,你这是在干啥,我弟弟好好的,你这不是在咒他?”   周瑶转过身看到是他,站起来,神情萎靡,道:“李青风,你一直都以为你大哥说的是真的?”   李青风眉头一下便皱了起来,周瑶擦了擦脸上的泪,继续道:“他是怕你爹娘受不了,才想出了这个说辞,我找过他几次,他都执迷不悟……”   “你、你的意思是……”李青风懵了。   “我是个大夫。”说这话的周瑶两眼通红,“我比你大哥和江淙更清楚李青文的伤……”   “你胡说!你明明在矿山上时说,仔儿的伤不重,只要好好养着就行了,现在又反口!”   “那是你大哥不准我说!”周瑶也冲他吼起来,这件事中,她比任何人都无力,直到现在,她闭上眼睛都是李青文不停的吐着血块的模样。   “我不信!我不信!”李青风向后退了两步,腰背佝偻着,仿佛被甚么重物压着直不起来一般。   “你去喊你大哥来,我让他亲口跟你说!”   不用周瑶说,李情风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回了家,李青瑞和李茂贤正在喂马,看到他过来,喊道:“老四,把那个叉子递过来……”   李青风大口的喘着粗气,半天没动,他很想现在立刻就质问大哥,但是爹娘在旁边,他生生的咽了下去,一把抓住大哥的胳膊,往河边拖。   “干啥,我还没喂完……”看到老四眼珠通红,一脸痛苦,李青瑞没再继续说了,皱着眉顺着他走,直到看到了周瑶,他一下就明白李青风为啥这般模样。   自从从北面回来,周瑶是唯一一个坚信李青文死了的人,而且一直找他,让他不要再继续欺瞒,早点把真相告诉大家伙。 第196章   一见到李青瑞, 周瑶还没干涸的眼睛便瞪了起来,“你能瞒一辈子吗?”   李青风紧紧地抓着大哥的手,“她、她说仔、仔儿……”   “仔儿没事!”李青瑞无奈的叹气, 道:“他都写信回来, 让我把胡萝卜和南瓜还有那什么豆子和洋葱给种上,特意交代, 一次不能把所有种子都种下, 分两年下种, 怕有什么虫害或是天气不好,全都糟蹋了……”   李青风一下便犹豫了, 这语气和行事, 确实是仔儿没错。   周瑶不停的摇头, 眼中泪光点点,“我知道, 我也不想他有事,我也想他好好的, 但是我没法骗自己, 他当时的伤势,没人能救的了, 除非江淙带他找的是大罗神仙!”   李青风转头看她,认真地问道:“大罗神仙就能治好仔儿的伤?”   周瑶怒视着他,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神仙?”   “可是我们能从雪崩中脱身, 不就是靠着神仙的指引吗?”李青风道:“你当时也说了, 这是老天爷保佑。”   不知道李青风脑袋里到底在想啥, 周瑶看向李青瑞, “李青文是我的朋友, 我自己悼念他, 他是你们的弟弟,你们愿意相信他还活着,我也能理解,以后我们互不相扰,行不行?”   李青风摇头,“人还活着,不能烧纸,不吉利。”   “你别急,很快仔儿就能回来了。”李青瑞极力劝道:“他要是知道你一直这么难受,心里肯定也不好过。”   面对这油盐不进的兄弟,周瑶气的跺脚,把那些纸灰踩稀烂,“连个衣冠冢都不立,你们快去做春秋大梦去吧!”   周瑶甩手就走,李青瑞知道只要弟弟一天不露面,这事就没法解释,只能无奈的回去做事。   还没走到营地,周瑶就被李青风给拦住了,她没好气的道:“怎么,要让我给你讲神仙故事吗?”   “我不想听故事。”李青风道:“你收拾东西,跟我走。”   “去哪儿?”   “去森林,找仔儿。”李青风道:“是死是活,不是你们说的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跟他讲不通,周瑶彻底没了力气,“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跟你一起瞎折腾……”   李青风挡着她不让过,“可是你一天见不到仔儿,一天都很难过不是吗,我们去找他不就好了?”   周瑶从布兜子里抓出几根针,李青风闪开了,道:“回去收拾东西,我去喊人,一个时辰后过去找你。”   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周瑶想,要不要给李家这几个人号号脉,是不是悲伤过度,有了什么癔症?   起的早,又被李青瑞他们哥俩气了一顿,周瑶有点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一日。   从两侧山顶崩掉的雪如同海啸一般,他们的爬犁飞快的跑着,飞溅出来的雪末子遮天蔽日,她坐在前头的爬犁上,李青文脸色白的像是纸一般,口中不停的吐着黑色的血……   周瑶心头一震,坐起来,就看到窗子从外面被打开了,李青风在外头喊道:“准备好了吗,我们都来了。”   坐在马背上,走出了好远,周瑶都觉得自己大概脑袋也不清醒了,否则怎么就同意了。   他们这一队人,李青风带着周瑶,李青勇等人的马背上也都是鼓鼓囊囊的行李,他们是偷着跑出来的,因为李青风说要去找弟弟。   这趟出来的人比想象的多,大都是想憋闷坏了,想出来撒个欢,也有不少是真惦记李青文的伤,想去探望。   夏天赶路,最重要的是水,人和牲口都少不了,去往森林这条路,李青风走过许多次,他很熟悉,喝完的水还会浇一浇李青文种下的小树苗。   他们走到第三天,傍晚时候,发现了一群野山羊。   虽然到了野物横行的极北之地,但村里人依旧以种地为生,学会了捕鱼,但不想打猎,因为打猎有危险。他们能从地里种出庄稼来,又养了一大群鸡鸭,还会有鱼,不愁肉吃,日子比做梦都好,没必要做可能会受伤的事情。   所以,村里这些人,除了李家的几个兄弟,其他人都不会打猎,当然,为了防身,出门都会带着柴刀。   李青风出来是想找人,没想打猎,但猎物都到跟前了,他也不想空手而归。   就在他埋伏起来,寻找目标的时候,就看到山羊群突然乱了,一只半大的羊羔倒在地上,脖子处插着一根箭羽。   附近有人!   李青风一下警醒起来,罗车国那些杂种虽然没了,可普句人还没消停,这里离森林还有那么远,他们竟然都入侵到营地这么近的地方了?!   只看到一人去捡了猎物,穿的衣服并不是营地的官兵,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李青风没有打草惊蛇,先回去跟其他人知会一声,让他们小心,有敌人。   周瑶立刻说要回营地,若是这些人半路出了甚么事,那这场悲剧就扩大了。   李青风说不急,等晚上天黑下来去探一探,然后再说。   因为野山羊味道有点重,越老的越是如此,所以江淙特意打了一头小的,他拎着羊羔回去,李青文牵着马问道:“哥,附近没水吗,咋没收拾?”   “不着急。”江淙接过缰绳,“有人来接咱们了,先去碰个头。”   “谁呀?”李青文雀跃的问道,心里有还有点好奇,他是突然回来的,谁能提前知道这事啊。   “应是你小四哥。”江淙说道:“我只看到了他,但马匹不止一个,还有其他人。”   俩人拿着猎物上马,狗崽崽们屁颠屁颠的跟着,它们也没发出什么动静,所以等到李青文和江淙到了火堆边,一帮子还在商量刺探的事情。   “小四哥!”还没看清楚人,李青文就惊喜的喊道:“你们咋知道我要回来了!”   李青风他们吓了一大跳,他们可没江淙这么好的眼神,全靠声音,才没抽刀。   “仔儿!”李青风跑过来,看着面前的幺弟,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甚至都没敢碰,“你、你咋瘦成了这般?”   不能进食太多东西,李青文当然胖不了,只笑道:“大夫不让吃,就只能忍着了,以后就好了,以后慢慢就能加东西了。”   听到李青文声音的一瞬,周瑶“蹭”的一下站起来,她拿了一根烧着的木棍,走到李青文和江淙的跟前,江淙倒是没甚变化,李青文瘦的脱了相。   虽然不敢相信,但那双眼睛还是跟从前一样,周瑶手里的棍子落在地上,手紧紧的捂住了嘴巴。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该怀疑自己的医术。   不过,能再看到李青文,她觉得是什么都没关系,人活着就好,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李青风一看到弟弟,心里头那丁点的疑虑立刻消失的一干二净,哈哈哈的大笑着,“仔儿,你再不回来,周瑶就要给你立衣冠冢了,她非不信你还活着,我们出来就是寻你的!”   李青文也咧嘴笑,把地上的棍子捡起来,“周瑶,让你担心了。”   他知道,周瑶比别人更清楚自己的伤,所以才会这般。   一句话,周瑶的眼睛就热了,哼了一声,喉头哽塞,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接棍子,只是拉过李青文的手,仔仔细细的号了脉,虽然有些虚弱,但却是有了生机。   那个在她面前一点点没了气息的人,又重新的站了起来。   是真的李青文,不是江淙从哪里找的相似的人,周瑶想,这片土地跟她从前生活过的不一样,所以这里有神奇的事情发生。   这个事情发生在她的眼前,发生在她朋友的身上,周瑶只觉得庆幸。   不用江淙动手,李青勇等人便把羊羔接过去收拾,他们已经知道了,射箭的是江淙,不是甚么普句人,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便没了,立刻多架了几堆火。   一只羊羔扒了皮,去了骨头也没多少肉,大家一人句分了几口,但见到了江淙和李青文,比吃肉高兴。   四十多个流犯打败了罗车国,这是边城的传奇,江淙现在是大家伙心目中的英雄。   大家伙还分不清罗车国和罗车国一个落魄的领主的区别,只知道他们英勇无畏,北上几千里,把敌人杀了个片甲不留,比任何人都厉害!   这个晚上,大家伙兴奋的想要连夜赶路回家,但江淙说李青文身体需要休息,李青风等人这才躺下。   李青风想跟弟弟一起睡,但他睡姿不好,怕半夜翻身把李青文骨头压坏了,只能遗憾作罢。   因为太过激动,周瑶始终都没合眼,天快亮时,她看到李青文起来,江淙给他擦脸,用手擦完再用脸擦个没完,她心里最后一丝疑虑都打消了,是本人没错。   李青风他们寻人之旅三天就结束了,然后便一同回营地。   结果刚走到一半,迎面就看到了村里的人追过来,李茂贤和李青瑞气势汹汹的在最前面,看到李青文和江淙,原本拿着家伙想要上刑的长辈们,脸上都化作了惊喜! 第197章   是李正亮最先发现家里的马少了的, 他并没有在意,以为四叔又跑出去了,也可能是被村里人借去用了。   后来, 又听说最旁边的学堂里大半人跑了, 一听那些人敢在夫子面前溜走的人,大都是跟四叔玩的好的, 他想完了, 肯定是四叔撺掇那些人逃课, 否则那些人没这么大胆子的,要是把人找回来, 小四叔也少不了一顿训。   同时家里挨训最多的两个人之一, 李正亮自认为有几分义气, 硬是在家里没有开口。   可是,那么多人逃课, 夫子寻上了其他家里,事情还是没包住, 很快, 一个个长辈又去问了官兵,得知那些人是跟李青风一起走的, 同行的还有周瑶。   这下事情一下就清楚了,一看就是李青风带的头。   所以, 原本在新城干活的李茂贤和李青瑞第二天就带着村里人去找人。   路上, 每个人都想好了, 追上人会如何上刑, 十八般武器都已经琢磨个透了, 结果却在一帮子人之中看到了李青文和江淙。   一看到这俩人, 寻人的一大帮子连个眼神都没有个自家的小子, 把李青文和江淙围在中间,自是一顿嘘寒问暖。   大家看到李青文时都吓了一跳,原本抽条的身体瘦的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真的像是大病了一场。   李茂贤看到小儿子这般,心疼的厉害,伸手握了握小儿子的胳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青瑞胸口像是压了几块巨石,把伸向幺弟肩膀的手又转向了脑袋,轻轻的揉了揉。   揉完了,他和江淙走在一边,俩人说了几句话。   不单寻回了人,还有意外之喜,所有人一同折返回营地。   男人们去找人,女人们在家里翘首等着,看到李青文时,陈氏把手里的鸡毛掸子扔了,眼泪稀里哗啦的掉下来,“仔儿,我们仔儿咋瘦、瘦成这样了……”   姜氏和李茂玉也哭,旁边的一群婶子心里也颇不是个滋味,还要劝姜氏小心身子,都要快生的人了,可不能大喜大悲。   李青文先是被娘亲的抱着,肩膀都被眼泪打湿了,然后伸手揽着陈氏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道:“娘,我病好的差不多,肉一两个月就长起来了,不打紧的……”   江家和抽空看了儿子两眼,确定没啥事,就进屋去看李青文了。   一群女眷们把李青文围住,李茂贤和江家和话都插不上,只能出来找江淙,问他李青文伤势如何了。   李青文的人是没大碍了,现在就是一个慢功夫的养,不过一看他现在这模样,也知道当初伤的不轻。   他们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营地里头,有人快马去了新城,蒋立平等人立刻把手里的砖放下,急匆匆的要回去。   看时间差不多了,周丰年大手一挥,今天收工!   就这样,新城这边干活的人带着一身臭汗就往回赶。   李家空荡荡的院子再次站满了人,蒋立平和马永江他们呼啦啦的跑过来,看到江淙时嘴巴都闭不上了,这几个月人影都不见一个,他们可都是担心坏了。   跟着李青文他们一起从森林中回来的还有几个狗崽,它们进不去屋,只能在江淙脚边转,怕它们被踩到,江淙把它们一起抱到毛毛的身边,这个称职的管家立刻就会管着这几个小家伙。   “江淙,你小子再不回来,我们都快要被周丰年给使唤死了!”蒋立平等人一边说着,一边掀开窗子往里瞅,“仔儿也回来了。”   虽然大家都很想仔细说一下周丰年用江淙不见人影的由头来压榨他们,但是周丰年后脚就到了,他们只能先攒下这些话。   李青瑞站在旁边,看着江淙神色如常的同周丰年说话,他心里头既为幺弟的归来而高兴,又有些乱,不知道该盼望江淙喜欢弟弟,还是不喜欢弟弟。   不喜欢吧,他们家的仔儿那么好,江淙凭啥不喜欢?喜欢吧,两个男人总归不为世俗所接纳……   想到这个,李青瑞不由得又低声的叹了口气。   等到天色黑下来,李家人才散的七七八八,李青文躺在西屋炕上,李青风带着两个侄子给他扇风。   他是江淙从娘亲和一堆婶子中解救出来的,江淙只说“仔儿得多歇息”,一众女人立刻不哭了,把脸一擦,让李青文去睡觉。   天太热了,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人不多,李茂贤和李青瑞,江家和父子,还有蒋立平和齐敏。   几个男人坐在一起,说李青文的伤势,说朝廷的圣旨,说新城那边的修建,事情虽然繁琐,但每个人心里头轻松的很,脸上带着淡淡笑,难捱的全都捱过去,后头全是好日子。   扇扇子的三个人歪倒在一边呼呼大睡,李青文起来,把他们大小三个的腿给搬正了,把鞋子给脱下来。   刚下地,几个毛团子就钻进来寻他了。   李青文舀了一盆水端出来,倒进外面的盆里,大大小小的几只都凑过去,有的是喝水,有的是玩水,很快一盆水就空了,有的洒在它们身上,有的溅落在地上。   “仔儿,没睡还是醒了?”李青瑞问道,自己挪动屁股,把凳子空出一块来。   李青文坐在了江淙和大哥的身边,“睡醒了。”   江淙起身,去屋里头用温水把带回来的蜂蜜给泡开,端出来给李青文。   李青文今天劝人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口舌,早就渴了,端起来把蜂蜜水一口气喝光,然后目光便停在了江淙装酒的碗里。   “这个你可不中喝。”江家和说道。   生病不能沾酒。   李青文点头,但眼睛还在那上面逡巡,他这几个月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在查图部落的时候,也没想吃啥,但一回来,坐在之里,看着那碗酒,总觉得应该挺好喝的。   此时,玩完的狗崽也跑到李青文的凳子腿旁边,上上下下几双眼睛都看着江淙。   “想喝?”江淙问道。   李青文点了点头,江家和瞪了儿子一眼,却没啥用,江淙道:“你不能喝酒,给你尝个滋味吧。”   李青文正想啥是尝滋味,就看到江淙拿着筷子在碗里轻轻蘸了一下,然后放在他的唇边点了点。   蒋立平和齐敏俩人都不厚道的笑出了声,这江淙是把仔儿当孩子逗了。   李青文愣了一下,酒味还没闻到,耳朵先红了,间、间接接吻,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江家和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不给喝就直接说,看把仔儿给气的。   江淙看他,问道:“还要吗?”   李青文连忙摇头,江淙又往他刚才盛蜂蜜水的空碗里倒了些温水,李青文脸都恨不得扎进碗里,李茂贤也笑了,小儿子脸皮还是跟从前一样薄。   李青瑞看着弟弟身前干净的筷子,他有点怀疑江淙是故意的。   久别重逢,大家心情好,一直坐到了后半夜,目送着江淙离开时,李青文才发觉回家后的不便。   在查图部落时,他和江淙睁开眼闭着眼时都在一起,从来不分开,可是现在回到边城,周边都是亲人和朋友,他们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肆无忌惮的黏在一起了。   察觉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叹气,果然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见到家人了,就得和江淙保持距离了。   李茂贤和李青瑞俩人把李正亮和李正明抱走,李青文才有地方躺下。   江淙一回到营地,大家伙还没睡下的,都精神奕奕的等着他,一进门就笑着道:“副军参领大人动作有点慢啊,我们还以为要等你到天亮哩。”   蒋立平可不管他们了,他快累死了,转身回自己的屋子,直接躺到媳妇铺好的褥子上,翻个身就打起了呼噜。   大家都看到了李青文瘦骨嶙峋的样子,知道江淙这几个月日子肯定难过,只随口戏说两句,然后问起李青文的身体。   虽然具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雪崩之后,周瑶哭成那个样子,江淙带着李青文和大部队分开,他们都知道事情不好了,心里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如今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回来,所有人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头。   江淙今天喝了不少酒,但一点醉意都没有,躺在床上,一双眸子合着。   在发觉自己对仔儿有不一样的感情后,他先是忍着,后来发觉忍不住,不想带歪了仔儿,也不想辜负李家人的情义,所以选择远离营地。   只是分开的契机太不好了,他回来后发觉仔儿和他一样备受折磨,十分后悔和自责。   发觉到仔儿对他也有同样的喜欢时,既高兴又觉得担心,他不知道仔儿是不是受自己的影响,想着等到送完粮食回来,再仔细相谈,结果回来发觉人被抓走了。   想到这里,江淙呼吸一时乱了,他差点、差点就失去了仔儿……   这次北上之行,他只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以后再也不想松开仔儿的手,即便他此番做为对不起李家人的厚爱,即便日后会面对多少困难。 第198章   李茂贤和陈氏起来后, 没有像往常那般去喂牲口,而是到了西屋炕边,低头看着睡觉的小儿子。   李青文只是瘦了, 可在爹娘的眼中, 他的眉毛都淡了,头发也细了, 比小孙女都不稳当, 一阵风都能吹跑。   怕惊醒睡着的人, 陈氏连叹气声都自己吞了下去。   俩人安静的看了半天,才悄悄的出去。   连一向宝贝的马都顾不上了, 陈氏先去把小米粥给咕嘟上, 小儿子现在只能吃这个, 可得煮烂糊了。   李正明和李正颜兄妹坐在炕上,他们被交代了, 不能打扰小叔叔睡觉,所以, 俩人和几个狗崽安静的歪着脑袋, 看李青文额头上的红色图纹。   这是李青文在查图部落时祈福留下的,不知道是啥颜料, 着色极好,一直到现在, 还很清晰。   李正颜是个喜欢新鲜颜色的小姑娘, 她小胖手指着那个红色的图案, 吐了两个口水泡泡, “这、这个……”   做为哥哥, 李正明认真回答妹妹的问题, “这个是新娘子才能画的, 等你以后长大嫁人,才能抹。”   这个他原本也不知道,是李青芽告诉他的,只有成亲的新娘子,才会描眉画眼。   农家的小孩子,不知道啥是描眉画眼,只觉得他小叔叔这样就是了。   李正颜点点头,指着李青文,“小、小叔叔,新、新娘子!”   李青文醒来时,便被侄子侄女这般说,他解释道:“小叔叔是男的,不是新娘子,只能做新郎官。”   兄妹俩人懵懂的点头,“小叔是新郎官。”   李青文起身,刚要解释新郎这种称呼得成亲的时候用,还没开口,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高高兴兴的喊道:“哥。”   江淙看着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新郎官睡醒了。”   李青文:“……”   来的这么早都不出声,还调侃他,太不厚道了!   李正明和李正颜看向江淙,看到他双眼周边也是红红的,齐声道:“新娘子。”   李青文愣了一下,笑了,然后抱起肉呼呼的小侄女亲了一口,“真聪明,一下就说对了。”   有便宜不占,那不是傻!   小姑娘咯咯咯笑起来,嗓门很是洪亮,看着江淙,又真真切切的喊了一声,“新娘子!”   李正明和狗崽们也凑上来,李青文挨个都轻轻的亲了亲。   江淙从门口走过来,坐在炕边,把脸侧到李青文的面前,没有开口,但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李青文有点犹豫,身边有好几双眼睛看着,他很想,但是不敢啊。   半天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江淙道:“新郎官要让新娘子等到什么时候?”   李青文脸红了,这事啥时候能过去啊。   江淙稳稳的坐在炕边,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李青文急的鼻子都快冒汗了,果然便宜不能瞎占,看看,现在就起虎难下了吧。   眼看着“新娘子”等不及想要主动了,李青文灵机一动,指着门口喊道:“二哥,你咋回来了?”   李正明和李正颜看向门口时,李青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撅着嘴巴使劲怼在江淙的脸上。   江淙的动作比他更快,被亲上后,脸转过来,李青文的嘴巴从他的脸颊一路划到薄唇之上,滴溜溜的眼睛瞪的更圆了。   不管看多少次,江淙都觉得这双眼睛能说话的话太多了,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笑。   “二叔在哪呢?”没看到李青卓,李正明失望回头问小叔叔。   他小叔叔顶着一张通红的脸,“我、我看错了……”   李青文自觉跟侄子侄女说谎不好,立刻说替他俩专门写一封信给二哥,到时候一同送到京城去。   李正颜从出生都没看过二叔,此时还认真的点头呢,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话。   李青文起个床,弄个手忙脚乱,江淙一派自然的等着他,完全没有始作俑者的愧疚。   脸皮还是不够厚啊,李青文再次哀叹。   等俩人坐在桌上吃饭,陈氏看着小儿子,满意的点头,“脸色这么好,晚上应该睡踏实了。”   江淙看了看对面那张红晕还没散去的脸,附和道:“是挺好。”   李青文把脸埋在粥碗里。   他们还没吃完,就听到李青风的声音在外面喊道:“二哥,二哥,你回来了?!”   江淙抬头看了一眼李青文,果然是亲兄弟啊,找借口都是一模一样的。   李青文心里也觉得好笑,不知道小四哥在糊弄哪个。   然后,他就听到大嫂惊喜的声音,还有邻居婶子和奶奶们的大嗓门,“这、这是你们家老二,几年不见,咋又好看了这么多!”   李青文和江淙同时把碗筷放下,俩人快步出门,就看到一群妇人把一辆骡子车围住,手牵着骡子的年轻人个子很高,身形笔直,眉清发乌,面容白皙俊美,整个人像是被春水浸透的玉石,温润而又干净。   “二、二哥!”李青文喊道。   李青卓抬起头,看到幺弟时愣了一下,李青文和江淙一同过来,婶子们顾着他的身体,都闪开了些,李青卓伸手摸着李青文的脸,“仔儿咋瘦成了这般?”   李青文高兴坏了,把二哥的手压在自己的脸上,“仔细摸摸,还是有点肉的,二哥,你考完试了?”   “考完了,明年二月才会揭榜。”李青卓有些担心,如果不是李青文面上神采飞扬,精神不错,他都以为弟弟生了大病。   李青卓离开家四年多,这一回来,可是大事,村里的人都跑过来看。   陈氏更是高兴,拉着二儿子的胳膊不撒手,“老三他们咋没一起跟着?”   “来回路上时日太多,他们开着门做生意,不好丢下那么久。”李青卓看着娘亲面上增添的皱纹,低声道:“儿子不孝,时隔多年才回来,爹娘受苦受累的时候也不在身边……”   “哎哟,我的好儿子,可别说这个。”陈氏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也一直惦记着,“咱们都好好的,这比啥都强。”   李茂玉正在种菜呢,听到动静也跑过来,她更多年没有看到过这个侄子,在旁边瞧了半天,都不敢认。   她旁边的婶子不无羡慕道:“你们李家这些孩子也太会长了,一个比一个俊气,这么好看,得甚么天仙媳妇才能配的上哟。”   李茂玉笑,可不就是,她这几个侄子,年纪都不小了,除了老大,剩下的还都没有动静呢。   李青卓看向李青文身边的江淙,“江大哥,我们从苏大人那里听说了,你们这些年的苦总算没白受。”   江淙点点头,“青卓,让你们费心了,这次回来能多呆些日子?”   李青卓点头,“过完年再回去。”   正在河边饮牲口的李茂贤和李青瑞也回来了,李青卓叫了一声“爹”,李茂贤只觉得脚步都轻了几分,三步两步走过来,脸上的褶皱都被喜悦给抻平了,“老二!”   爹和大哥一回来,李青文和江淙赶紧去帮忙栓马,他起晚了,就只能干点这活了。   李青文和李青卓两个人,一个是伤病大半年昨天回来,一个是离家多年今天回来,李家可是说是喜事连连,热闹非凡。   李正亮多机灵啊,他喊完二叔,撒了一会儿欢,便高高兴兴的去车上搬东西。   这次换成李青卓被一堆人簇拥着进屋,李青文和江淙站在地上,听着娘亲和姑姑问,才知道他是跟差役一同从京城到边城。   李青文咂舌,当今圣上可真是个暴脾气,从登基到现在,发配多少茬人到边城来了。   不过也是个眼明心亮的,所以才把他哥放了,还升了官!   等李青卓问到家里事时,陈氏先说了小儿子被抓走,李青卓看着幺弟,眼底担忧越发浓重,他就知道,仔儿不会无缘无故不去京城,没想到竟然遭遇了这样的大难。   二哥一看过来,李青文就脱鞋爬到炕上,李青卓摸着他的手和肩,“我们仔儿受苦了。”   看到娘亲和嫂子又红了眼眶,李青卓没再继续说,抓着李青文的手没有松开。   李青文上炕一会儿,陈氏把枕头拿过来,怕小儿子坐累了,让他躺着。   李青文把脑袋枕在二哥的腿上,抱着枕头,不管咋样,是如了娘亲的愿。   本来他躺的好好的,突然看到江淙望过来,经验告诉他,这个眼神不是普通的看,李青文赶紧审视了一下,悄悄的指了指二哥的膝盖,表示自己只枕在了大腿上。   指完了,李青文觉得自己这样好傻,也许他哥只是随便看一眼,自己想多了,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看到江淙轻轻的点点头。   李青文:“……”   真的,还不如他真的想多了!!   李青瑞站在墙边,看着弟弟脸红扑扑,只觉得造孽,手不由自主的按在了胸口处。   李青风完全不知道大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承受了多少,还在跟二哥说着营地这边的事情,一定让李青卓去看他养的鸭子和蜜蜂。   是的,自从往树林子里放了那些蜂箱后,即便隔了几百里,李青风觉得自己给蜜蜂安了家,也算是自己养的。 第199章   李青卓一回来, 在屋里坐了小半天儿,跟娘亲,姐姐、舅母、嫂子和姑姑说着话, 今天恰好有两匹母马下驹, 一群人又从屋里到马棚。   李青卓上次来边城还是四年前,现在营地里头没啥太大变化, 只是肉眼可见的人多了, 看上去有点拥挤。   外面变化可是太大了, 一列列房屋整齐,家家户户门前房后都堆的满满的, 柴禾垛自然是最高最大的, 拉着的线上晾晒着蘑菇、药材和腊鱼, 下面一群鸡围着草垛找虫子吃。   男人们在新城干活,女人们也不闲着, 在六月的时候特意去了南面的林子,各家各户都摘了一车蘑菇回来。   边城的蘑菇生的肥美, 炖肉放上一些, 大人孩子都忍会忍不住多吃半碗饭。   外头的百姓们逃荒而来,在短短的时间里, 就在边城扎下根,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比从前还要好。   早在信中就知道家里从野外捡回来不少马, 可亲眼看到长长的马棚, 李青卓还是有几分意外, 这也太能生了, 大大小小快有三百匹了, 怪不得老四给他的信里, 天天都是喂马,喂料。   揣崽的母马这几个月一直被照顾的很好,她们都不是第一次生了,躺在地上,被老邢头摸着脑袋,顺利的产下两个壮实的小母马。   被一群人围着,白色的小母马从娘亲的肚子里出来,四条湿漉漉的小短腿在地上弹动着,蹬着地,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马、驴和骡子在农家里就跟家人一般,这两个小马驹出生后,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李茂玉把一直准备着的温水端过去,两匹母马低头喝了半下,然后轻轻的碰了碰自己的孩子。   母马和马驹单独呆在宽敞的围栏里面,母马需要格外精心照料一阵子,这期间也要仔细的照看小马驹,一直到母子都没事,才会回到棚子里面。   几只小狗崽小短腿试探着往马驹那边倒腾,毛毛用爪子按个把它们压在地上,低低的叫了几声。   从小受到姐姐管教的桃子也在旁边狐假虎威的叫唤着,警告它们不要乱来。   小毛球从爪子下脱身,抖了抖身上的毛,蹭到李青文的脚下,特别委屈的“吱唔”着。   李青文忍住没有抱它们,而是摸了摸毛毛的脑袋,“做的好,辛苦了。”   他得给毛毛立威,要不这几只闹的厉害,毛毛不好管它们。   没有得到安抚的几只毛团子,磕磕绊绊的往李青卓脚下跑,李正亮一把将它们抱起来,嘴巴对着它们灵活的毛耳朵,小声嘀咕道:“别去找我二叔,小心让你们背百家姓……”   李正亮偷偷的瞄着李青卓,他觉得小叔比爹还可怕,他爹只会打屁股,二叔却要他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恐惧仿佛能够感染,狗崽们抖了一下,不敢再去看李青卓。   李家养的鸡依旧是最多的,因为照看不过来,专门有三个人帮着铲鸡屎,喂鸡。鸡粪最臭了,如果不及时垫土铲粪,太阳一晒,能把人活活给熏死。   另外,上千只鸡吃的也多,光鸡食,都够人忙乎的了,更别提还得防着大母鸡和大公鸡的扑打和撕咬去捡蛋。   鸡圈这边的人手不是固定的,凡是欠李青文家帮工的,谁有空就过来。   因为舅舅家烧砖,李青文家的鸡圈都是青砖垒起来了,隔一块砸一根木头,木头和木头中间挂着麻绳拉着的网,防止鸡飞出去作乱。   一开始,陈氏不想养这么多鸡,家里的骡马都经营不过来,这么多鸡养着操心都不过来。李青风不愿意,他觉得养三五十只鸡根本不够吃的,哪像现在,这么多,想吃就抓几只,边城地方够大,要养就多养。   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李青风说咱们家的人少,可江淙他们人多啊,他们四五十个大男人,一顿饭就得十几只鸡,养少了他们都不够吃的。   陈氏当然知道儿子心里头想的是啥,但想到江淙他们经常外出,确实没法养这些活物,自己家多养点,他们吃起来也方便,这才同意了。   因为鸡圈的味道不咋好,李青风就没让幺弟和二哥太靠前。   李正颜在李青卓的怀里,小姑娘胖乎乎的手捧着二叔的脸,吐着口水泡泡,“下、下去……”   李青卓摸了摸她脚上的小鞋,看穿的好好的,这才蹲下身,将人稳稳的放在地上。   李正颜学会了走路,她松开了小手,急急的走到旁边的土坑旁边,蹲在地上,从腐烂的草中捏出一个东西,走回去,递给李青卓,“二叔,给!”   李青卓刚低头,旁边的李正明就惊叫一声,“啊,蚯蚓,蚯蚓!!”   小丫头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蚯蚓,细细的身子还在扭动着,李青文鸡皮疙瘩冒出来,但他到底年纪大点,比小侄子脸色好些。   李青卓掏出手帕,把蚯蚓接过去扔进鸡圈,然后给小侄女擦手,“这东西脏,以后不要用手抓。”   李正颜乖巧的点头,小白牙露出来:“知道了,二叔!”   这个土炕里面是野草烂叶子养的蚯蚓,专门用来喂鸡,村里的婶子奶奶都说,吃这个母鸡下蛋勤。   “仔儿教大家伙这样养蚯蚓的。”李青风自豪的道。   李青文握着小侄子的手,叔侄俩远远的绕过蚯蚓炕。   蛋是真香,蚯蚓是真的不敢多看。   他们刚走过鸡圈,村里的一群大小孩子都跑过来了,他们跟李青风和李正亮打着招呼,眼睛却看着李青文和李青卓。   这群大小泥猴子,看到李青卓时,莫名的有点不敢靠上前。   就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去看野鸭子,不用李青风开口,孩子们就自动去岸边的草丛里去找野鸭蛋,一个个的堆放在旁边的草篓里面。   七月天太热,野鸭子都不咋下蛋了,一个个在水草之中游着,看上去比岸上人可自在多了。   “这里从前是土包,后来夯城墙,一片都挖空了……”李青文给二哥解释道:“正好用来养鸭子。”   李青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把南边的鸭子和蛋都抓到了这里,又从桦树林里头装回许多鸭蛋,现在这一片野鸭子可不少,一同叫起来,村里家家户户都能听的到。   养鸭子的北面有一块浅水,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半天,大家身上出了不少汗,李青风带头下河洗澡,顺便指点几个孩子游水。   李青文和李青卓俩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哥俩一起说话,毛毛挡着李正颜,不让她往河边走。   一直到李青云过来喊他们回去吃饭,李青风像是赶鸭子一般把水里的孩子们撵上岸,李青文一个个的数过去,一个不少后,一群人顶着大太阳往回走。   怕李青文晒坏了,李青卓把自己的外衣给他披在头上,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衫。   在京城这几年,虽然读书苦累,但到底不在日头底下干活,李青卓白的发光,李正明看二叔都得眯着眼睛,嘟囔道:“晃眼……”   李青文听他说话笑个不停。   回去的路上,李青卓抱着小侄女,背着装满了鸡蛋的沉甸甸草篓,步履轻快。   李青文十分羡慕,他二哥不做力气活,但一把子力气还在,他现在抱着小侄子都累的嘘嘘喘气,他得慢慢锻炼。   哥三个带着侄子侄女和大狗狗崽回到家,发现厢房和小棚子里面堆满了菜和鱼、蛋还有米粮啥的,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乡亲们送来的,给李青文补身体。   他们那一片,谁家有生病的,亲近的人会过来探望,都不空着手,多少带点补品。   李青文昨天回来,许多人没准备好,这不,今天上午都送来了。   不单他们村,其他几个村子也都来了,虽然从前不咋相熟,但都在偏远的边城安家,各家各户想要好好过,必须相互帮扶,李家平时帮大家伙很多,这个时候不用相互打听,早早的便来了。   这么多菜可吃不完,要是晒蔫可就糟蹋了,陈氏给方氏送过去一车,又往伙房送了一些。   李青文到家,姜氏顶着大肚子给他们倒洗脸水,李青卓赶紧接过去,姜氏扶着腰,让自己的俩小子往后站,等李青文和李青卓洗完,才让这俩泥猴过来。   李正颜不用动手,她二叔洗完脸就用帕子给她手和脸都擦的干干净净。   狗崽崽看着旁边,把前爪伸向李青文,李青文接住了,握住上下动了动,问它,“你也要洗手手?”   狗崽崽叫了两声,李青文笑,扯过旁边的小板凳,单独拿了一块麻布,让小侄子往布上倒水,然后用湿布给它擦小爪子。   擦完一只,狗崽崽满意的把左前腿放下,又抬起了右前爪。   李青文看着他刚擦完的爪子毫无忌惮的踩在蓬蓬的灰土里,虽然知道白费力气,还是依着它,把右边的爪爪也给擦了擦。   狗崽崽满意了,颠颠颠的跑去跟兄弟姐妹们玩去了。   李青文站起来,先把这块布洗干净,又重新洗了手。 第200章   中午的时候, 李家人不少,李青文和李青卓一回来,李青云两口子和孩子, 还有陈山和一家也来了, 不用大人说,李正亮和李正明蹬蹬跑去营地里头, 去拉老邢头。   老邢头和几个管牛的刚忙完, 正坐在阴凉地方歇着, 远远的看到这哥俩跑来,其他人便打趣道:“中午你那碗饭算是省了。”   “爷爷, 爷爷, 饭好了, 有你爱喝的米酒,还有卤鸡爪子!”李正亮扯着嗓子喊道。   老邢头笑着站起来, 冲着小哥俩喊道:“听到了,来了, 慢点跑。”   看着老邢头被李家俩人一左一右的拉走, 留下的人羡慕道:“谁说老邢头命不好的,看看, 一辈子不娶媳妇,没孩子, 人家到这个岁数, 照样有一堆人追着喊着叫爷爷。”   从前, 大家伙嘴上说着羡慕老邢头,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但回过头来, 想想自己虽然穷, 但有媳妇孩子,再破也有个家,便觉得老邢头以后怕是得孤苦无依了。   谁能想到,李青文他们一行人到了边城,就那么巧,跟老邢头一起这么多年,处的感情深厚的像是一家人。   李青瑞他们每次出去回来都买一堆东西,肯定少不了老邢头的,每年夏天和冬天老邢头都有新衣服新鞋,李正亮和外头一群孩子也跟他们的叔叔们一样,亲近老邢头。   现在李家大事小情都不落下他,老邢头比营地里头的任何人过的都舒坦。   老了老了,平白得了这么一大家子亲人,谁听说了这事都得感叹两句。   老邢头可不知道自己去吃一顿饭,其他人心里头想了这么多,他现在正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的尝着淡淡的米酒,只这一杯,多了没有。   因为李青文把他当年醉倒在雪里的事情告诉了其他人,现在家里女眷们盯的比李青文还要紧些。   李正颜像个小肉包一样,从他爹腿上,爬到小叔的腿上,又抱着二叔的胳膊,转了一大圈,被李青风按住了。   做为李家第三代唯一的女孩,李正颜在家里备受宠爱,她也不怕小四叔,跟李青风掰了半天手腕,最后累瘫在小四叔的怀里,呼呼的睡着了。   江淙被周丰年喊去说事情,中午跟蒋立平和周丰年一起吃饭,他回来了,周丰年把巡视周边、训练官兵和观望普句人的重担交到江淙身上。   江淙离开营地那么久,自知理亏,知道该做些事情,并没有推脱。   周丰年给俩人倒酒,一边劝说他们,安心的留下来做事,守这一方平安,虽然边城孤悬北方,但只种种地,看着普句和罗车国,不开战的话,日子其实挺自在的。   周丰年很清楚,江淙和蒋立平他们这种没有显赫身世和背景的,就得在这种地方做事立功,要不永无出头之日。   蒋立平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心里头很清楚,周丰年说的没错,喝光了酒,他摸着下巴不由得苦笑。   他们之前勤勤恳恳的做事,结果却获罪,流放在这里,机缘巧合得了各种宝贝,家里过上了好日子,本来是别着脑袋去救人,结果去立了大功,重获了自由不说,还被提拔做了官。   大概这里是他们的福地吧。   李家那边先吃完饭,午后,稍微有点阴天,李青文和李青卓跟着爹和大哥去新城。   从外面看,高大的城墙宽厚坚固,墙上筑有城楼、女儿墙,墙高四到六丈,上方铺设着整齐的长条青砖,平坦宽阔,可供马车快速行过。   新城设东西南门,将军府地处城北正中,现在只画了线,连地基都没有挖,东面的军营现在已经起来了,一个个青砖高瓦房子整整齐齐,练兵场四周都是木头架子,上面挂着各种武器。   东西两边用一条贯穿南北的街道隔开,街道两边现在都是空的,不过按照计划,这里设置成坊市和店铺,以后用来交易或者交换东西。   毕竟这里以后的人会越来越多,现在已经有一些商队通过差役打听边城,相信不久后,会越来越热闹。   西边这头已经有几个房子起来了,最大的那个是李本善家,他家人多,正房就七间,厢房和偏房和门房也都盖的宽敞明亮。   李青文他们到时,老祖宗正坐在凳子上编炕席,抬头瞅着俩俊小子,一手拉着一个坐下,满脸堆笑,“你们两个啥时候出的门子,我咋一杯喜酒没喝着呢。”   旁边的人听了,笑的前仰后合,“老祖宗天天说自己明白,却连丫头小子都分不清,这是你的两个玄孙哎,以后可是要娶好看媳妇的。”   李青文突然笑了,他心里有鬼,不敢搭茬,李青卓跟老祖宗说,他现在还没有心仪的人,等以后有了,一定带来给老祖宗长眼。   老祖宗就喜欢听这个话,抓着李青卓的手,再三的嘱咐道:“长的好看不好看的没啥,踏实过日子才是真的,对你好,你也得对人家好。”   李青卓连连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老祖宗喜欢这青砖房子,这辈子人里头,他活的长,也最有福气。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又搬到泥房子那边了,那边热闹,老头喜欢热闹,反正砖房已经住过了,以后到了地下,跟那些死的早的人可得好好炫耀炫耀。   李本善家房子盖好了,大家伙都要帮着李青文家盖,但他们家没一个想离开营地外头的,毕竟那边干啥都方便,所以先记着村里的长辈家盖。   至今,李青文家还只是地上用白灰洒出来的一个轮廓,还有几块砖和石头。   不用李青风指引,桃子它们就跑着先到家了,站在家里那块孤孤单单的石头跟前,冲李青文和李青卓叫,示意他们,到家了。   李青文他们在门口虚晃了一下,然后去帮着六爷爷家拉砖。   李青瑞站在木头架子上,李青卓先是从车上把砖一块块的往上递,后来看底下的人多,便挽起袖子上去学垒墙。   一边的婶子连忙道:“青卓,你的手可是握笔的,别干这粗活,人够够的了!”   李青卓摆手说没事,不管是盖房子,还是动笔,都是一样的。   李青瑞盯着他,李青卓学东西认真,干活也利索,半天的功夫,学了个七七八八。   李青文一伸手,好几个人都拦着,李青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活不让他干活。   这么一弄,他好像是在这里帮倒忙一般,李青文无奈,只能回去,回去他还能喂个羊啥的,在这里就只能站着干瞅。   李青文一转身,毛毛“嗖”的一下就跟了过来,紧紧的贴着他。   李青文带着他的狗狗护卫队回到营地,周丰年他们刚好吃完饭,李青文跟周从望和周从信说了一声,又去看了伙房的一众人,大家伙看了他,都想着要给李青文补一补。   不由自主的,李青文走到三个房子那里,其他人都出去干活了,喝多的蒋立平去旁边屋子睡觉,这里面就只有江淙一个人在收拾东西。   李青文进来,江淙停下来,嘴角带笑,李青文看到了,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走到了炕边。   “今天跟周大人喝的是上等的竹叶酒。”江淙缓缓的说道。   李青文和他的狗崽动作整齐划一的看着江淙,不知道他为啥说这个。   江淙抬手将他的腰揽过来,李青文一靠近,便闻到了酒味。   一高一矮的身体贴在一起,两人之间的酒味越来越浓重,当嘴巴被撬开时,唇舌间甚至尝到了竹叶酒的余香……   李青文被酒气熏晕了,被动的“品尝”着,整个人仿佛被酒气笼罩着,无法挣脱。   看着怀里迷迷瞪瞪的人,江淙根本不想松口,但是他得顾忌李青文的身体,压下心中的翻腾,用牙齿在那软糯的唇上咬了几下。   李青文吃痛,原本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圆,然后就看到他哥那一口白牙从唇往上晃动,鼻尖也挨了一下。   李青文试图挣扎,江淙揽着他侧身,将人压在炕上,仿佛惩罚他的不乖,嘴巴又攻占了左边的耳朵。   细软薄皮的耳朵被咬了一口又一口,浅淡牙印一摞摞的。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朵里面,李青文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旋即,他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丢人,生生咬着后槽牙给忍住了!!   如果是重重的咬,李青文还能当个不屈不挠的汉子,但江淙只用齿尖轻轻的咬,细细磨,咬完像是安抚一般再慢慢的舔,敏感的耳垂被柔韧滚热的舌尖戏耍,李青文有点招架不住了。   盯着在面前晃动的修长脖子,李青文积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上半身终于离开了炕,嘴巴一张,“啊呜”一口咬在那突起的喉结上。   咬完,他也回敬的舔了一口。   虽然只有一口,但起码也摆开了架势,李青文是这般想的。   他的回击果然有用,江淙果然停下了动作,站起来,让毛毛领着其他狗出去,然后把外面和里面的门都别上了。   门“咣当”一声被关,窗户上的布帘子也拉上,屋子一片漆黑,李青文察觉到不对,赶紧往被子里钻。   江淙也钻了进来,之后李青文就为他这一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第201章   傍晚的时候, 李青文去看崔远,他们这些从北面救回来的普句人,都在营地里。   普句跟边城的关系微妙, 周丰年不能随意把他们放走, 只让他们安心的住在营地,他们会跟普句交涉,谈好了, 就会送他们回家。   如果谈不妥,那就不好说了。   崔远等人现在是在营地内随意走,但不能离开,他们着急也没有用。   李青文在矿山时, 受了他们的照顾, 现在反过来照看崔远等人, 起码吃、穿上面,这些人一点不缺, 在李青文看来, 他们在罗车国那里吃了不少苦头,不该再因为两个庞然大物的拉扯而继续经受磨难。   崔远倒是一点都不气馁,他天天去河边钓鱼,晒太阳,还能从钟原那里得到不少酒。   天黑之前下起了雨,驱散了不少热气,陈氏打着伞来接小儿子, 生怕他这把身子骨再被风吹雨淋。   娘俩顺着河边往回走, 途径李本善家, 他们家棚子里正叮叮当当的锤着什么, 李青文探头一看, 好像是在凿石头磨盘。   从前,他们在并州时,天天吃高粱米,高粱米只要碾掉外面的硬壳就能吃,那个时候肚子都填不饱,当然没有精力去琢磨咋把粮食做好吃。   到了边城以后,家家户户种上几十亩良田,每家都能打上万斤粮食,不用担心饿肚子之后,今年就多种了荞麦和小麦。   荞麦和小麦都是要磨成粉的,磨盘就不够用了,上次去北面江边弄石头,就单独留了不少大块的石头,凿刻成石盘或者碌碡。   回头看了一眼向南流淌的河流,李青文漫不经心的想,要是做风车磨坊或者水磨坊就好了,省得人还得费劲的推。   天冷之后水会上冻,小半年用不上,风车的话可能会更好点,毕竟边城这边不缺风。   回到家以后,李青文就把这个念头跟大哥和爹爹说了,“前头弄起来是费点力气,但搭建好,以后只要风不停,磨坊就能日夜不断的动着,可省力了。”   李茂贤懂得木匠,知道风车可以借着风力,带动轴和轮能动起来,但他没见过,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李青文在书本上看到过,大概明白一些,便用笔在纸上画了个轮廓,他画工不行,扇叶都很抽象,得一边画一边解释。   李青卓也凑过来,原本在看那歪歪斜斜的风车,突然瞥到幺弟的耳背和脖子上几片通红,“仔儿,你脖子被什么虫子咬了,痒不痒,要不要抹药?”   李青文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笔差点都扔了,磕磕绊绊的道:“没、没事,二哥,不是毒虫子,被咬、咬到我都没有感觉……”   二哥的话,让李青文一下想起被折腾的半个下午,羞耻万分,慌乱不已。   他这一撒谎,手抖了抖,两滴墨汁滴在那皱皱巴巴的风车上,糊成了一片。   李青卓又从他红头的耳朵上隐约看到了不少牙印,并没有在意,以为是他是被小侄女啃的。   那么整齐,总该不会是狗咬的。   被吓了一跳不说,李青文画的画也前功尽弃,不得不重新开始。   这次李茂贤不让他糟蹋纸了,李青文拿着木棍在门口画,这种扎实的手感和随时可以抹掉重新画的便利,让他拙劣的画技终于不那么扎眼了。   好再,能画出来的东西也不复杂,一家人都觉得这个风车磨坊的主意好,不过做起来确实得花不少功夫,得和村里人合计合计。   就这样,晚饭后,李茂贤和李青瑞又去了族长家里头。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稀里哗啦的,屋里反倒衬的很安静。   李家一家人坐在炕上说话,李正亮把手放在娘亲的鼓起来的肚皮上,许愿道:“我还想再要一个正颜。”   李正颜胆子大,在家里很受宠,就连李青瑞都没动过闺女一个手指头,她还懂得保护哥哥,有时李正亮调皮挨揍,她就躺在大哥的身上,让爹娘无从下手。   就是她人太小了,轻松的被人抱走,然后李正亮的屁股还得接着受难。   大家笑的前仰后合,陈氏看着炕上三个儿子,道:“你大哥都四个孩子了,你们几个就不着急?”   李青风转过头去一把搂住李正明,李正明心领神会,开口道:“我、我给小四叔当爹……”   屋里一下安静了,李青风使劲把小侄子的嘴巴捏起来,恶狠狠的道:“你再说一遍?!”   李正明自知失言,泪汪汪的吸着鼻子,道:“小四叔、小四叔给我做儿子……”   “哈哈哈哈哈!”   除了李正颜,炕上所有人都笑的打跌,李正亮更是笑的捂着肚子来回打滚,结果乐极生悲,脑壳不小心撞在墙上,疼的嗷嗷直叫。   李青文靠在二哥的肩膀,笑个不停,连带着李青卓的身体不停的晃动着。   李青卓眼神清亮,嘴角带笑,一手还得扶着李青文,别让他栽到一边。   李茂贤和李青瑞不在,家里没人能拦得住李青风,他把李正明搂在怀里搓圆、按扁,逼着他重新说。   李正明嘴巴瘪的像是个小鸭子,被小四叔压着,带着哭音道:“我、我、我给、给小四叔、当儿子!”   可是,大家伙现在肚子都笑疼了,俨然已经忘了,刚才说了啥。   李青文和李青卓也因此逃过一劫。   李青卓挑他们考试的题目给弟弟出,李青文虽然没有正经去过学堂,但前世读的十二年书可没有扔掉,再根据自己这些年背的那些书本,口头上做了应答。   虽然章法上有欠缺,但观点和看法都很明确,李青卓很满意,摩挲着李青文单薄的后背,道:“仔儿,养好身体跟二哥去京城,你聪明又认真,应该去读书,以后能做的事情更多。”   李青文点头,他在部落时,跟江淙俩人商量好了,明年就去京城读书。   一来是李青文想跟大梁的学子们碰一碰,二来是圆自己那个没有完成的大学梦,三来做出点事业,以后坦白自己和江淙的事情来,也能有底气些。   陈氏和李茂玉原本是想叮嘱他们哥几个早点娶媳妇的,但听李青卓和李青文说起了正事,便没再打岔。   到了时辰,李青文喝了蜂蜜水就去西屋躺着睡觉,他想身体早点好,尤其要注意休息。   夜深了,李茂贤和李青瑞才回来,李青卓把从京城带来的银两拿了出来,最大的一包是李青宏开食肆赚的银子,剩下的一袋袋是李青久他们一起在京城干活攒下的工钱。   在外头赚了钱,他们舍不得花,都让李青卓带回来给家里人。   李青瑞把那些小袋子先收起来,明天一早挨家挨户再送过去。   褐色的布袋子打开,看着里面圆滚滚的银元宝,陈氏和姜氏俱是一脸不敢置信,“不是卖吃的,咋这么多?”   银元宝是最大重量的,五十两一个,一共有十一个,旁边还有若干分量轻的银裸子,加吧加吧,有六百多两。   “仔儿给的方子味道很足,生意好。”李青卓笑道:“老三他们实在,跟街坊们处的好,不少人慕名去吃这个羊蝎子,他们也受了不少累。”   一听这个,陈氏就心疼三儿子了,把银子重新装回去,道:“写信都说了,家里不缺钱,咋这么远还让你带回来。老二,你回去可叮嘱他,在外头注意身子,银子永远赚不完,可别累坏了。”   李青卓点头,“许多老主顾都催着他们去东城再开一家,老三他们那里人手本来就不够,村里人要是愿意去最好不过,如果没人,他就在京城找。”   “有!”李青瑞道:“不少人都问我呢,京城那地方不比别处,得挑些个老实的,要不捅出篓子可就糟了。”   说完,李青卓又掏出一个钱袋,放到陈氏的手里,“娘,这是我挣的。”   “哎哟,你天天读书考试,花费不小,从哪里赚的钱?”陈氏惊到了,“这么多!”   李青卓也没隐瞒,就把自己洗笔和卖诗的事情说了,这些都没用啥力气,顺手的事。   陈氏眼泪又转圈了,本来二儿子离家远,没人照顾就令人担心,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她这个当娘的,心头像是被揉捏着,酸痛不已。   李青卓抓着娘亲的手,温声安慰。   直到后半夜,李家人才说完话。   因为这场雨,菜地不用再浇了,但南瓜地依旧有很多人。   果然就跟李青文想的那般,娘亲和嫂子还有村里其他的婶子和奶奶们,对这种颜色好看,又能结瓜的菜喜欢的不得了。   饿怕的人,只要是能吃的,都喜欢,尤其是南瓜这种,一条藤上结很多瓜,一个瓜特别大,特别沉的,更是招人爱。   尤其是听李青文说,里面的瓤香甜又软,没牙的老人最好吃,一个个都盼着呢,盼着今年结果,然后吃完留下种子,明年能从李家要点回去种。   李青文虽然不能干活,但嘴巴和脑子好使,帮着村里几个木匠做风车。江淙最近上任,连一口升迁的喜酒都没喝上,就开始昏天暗地的忙起来,每每闲下来都是半夜了,这个时候李青文早睡下了。 第202章   风车听起来简单, 做起来有点难,尤其是之前还没做过,一切都得摸索着来。   不过, 这东西听起来就是好玩意, 几个村子懂的木匠活的人聚在一起,道理都知道,用风代替人或者牲口来转动磨盘, 但要做轴承和齿轮,这个才是最难也是最麻烦的。   李青文也去找周从信,让他在军营里寻一寻,看看有啥人更精通这个, 官兵也得吃东西啊, 风车要是弄出来, 伙房那边也能省不少事。   集思广益才能更好的解决问题,李青文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周丰年大方, 从官兵里挑了二十多个工匠,虽然他们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郑准懂的多,但起码凿挖木头有模有样的。   自从陈文、蒋立平和江淙等人开始担起重任,周丰年立即轻快不少,但他也不敢悠闲度日,时不时也会田地里看着荞麦花,问旁边的老农, 啥时候能收, 收成约莫能有多少。   他怕呀, 粮仓底子都扫干净了, 再不收庄稼, 官兵和流犯都得喝西北风。   从出生到现在,周丰年第一次知道,粮食是这么的重要,也明白了,为啥庄户人家对土地如此的看重和眷恋。   因为田地和庄稼关于一家人的性命。   荞麦再过半个月就能收了,周丰年天天心里盼着,收荞麦的时候可别下雨。   李青风并不去新城,他带着村里的一众小子们,还有追风和闪电,再加上马永江等人一同去桦树林,采灵芝、挖药材、捡鸭蛋,割蜂蜜。   还没到弄忙的时候,李家的马大半都空闲着,都套上架子车,去时车里拉着干粮,回来时,干粮没了,满满的都是收获。   今年桦树林里面的花开的极好,再加上蜂群分箱及时,蜂蜜得了几十桶,药材和灵芝也不少。   在田地打粮食之前,李青风他们先到桦树林里秋收了一场。   按照老规矩,弄回来的好东西先让周瑶挑,她要啥就拿走啥,当然,周瑶也不会客气。   林潭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没人再给周瑶供药材,她缺啥就写下来,让周丰年和李青文他们帮着去寻。   做为营地里医术高明的女大夫,身系数千条人命,鲁刚死后,周瑶的地位越来越高,李青卓回来后,她送了几本手抄的医书。   这是她特意写下来的,刘月蓉想要跟着周瑶学医,周瑶也想找人分担事情,抄写了一堆书,她问了几句就知道李青卓该看那些,自顾自的挑选了一些。   看到了这一幕的李正亮不由得缓缓的张开了嘴巴,从小到大,他只看到二叔给别人书,第一次看到二叔被人送书,竟然还那么高兴……   意识到二叔跟其他人不一样,李正亮抖了抖,将看到的立刻赶到脑外。   才从桦树林回来,李青风又马不停蹄的去西边摸河蚌,再晚点天就冷了,在水里可受不了。   这次李青文也跟着去了,马永江他们早回来几个月,特意骑马沿着那河走了几遭,在西北处又寻到一处大甩湾的河滩,他们这次就去那里。   李青卓回来一直盖房子,被大哥推上车,让他出去玩玩,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能天天受累干活。   太阳把沙滩晒的滚烫,李青文光着脚踩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脚底有点烫,但也很舒服。   远处,一群男人只着一个裤衩子在水里上上下下。   李青文不被允许下水,只能等着挖蚌壳,虽然现在不需要攒钱给江淙他们买自由,但银子谁嫌多啊,李青文已经跃跃欲试了。   提到银子,李青文就不由得想起苏树清给他写的信,江淙他们是靠着自己立功而被赦免的,也就是说之前捐的银子白费了。苏树清说没法还回去,问他要不要再多捐点,那样的话,他可以上奏,也许能给李青文请下御笔亲书的匾额。   李青文有点犹豫,银子他不想白费了,但是如果再捐,就为了什么匾额,他觉得有点不值得。   皇帝的字确实不一般,但也没啥用啊,尤其是在边城这偏僻地方……   正寻思着,一袋袋的河蚌被扔上了岸,李青文拎回来,倒在地上,然后把袋子递回去,自己坐在沙子上开始挖。   他之前挖了那么多,动作早就熟练,嗖嗖嗖嗖,装着盐巴的碗里叮叮当当的响着。   李青卓跟着大侄子学会了游水,半天下来,动作依旧笨拙,他看李青文坐在太阳底下半天不动,有点担心他被晒晕,从水里出来,准备遮个荫凉。   他刚走了没几步,水里响起数道口哨声。   李青卓回头,一眼扫过去,大家都若无其事的扎进水里。   李青勇刨着水到岸边,傻呵呵的道:“青卓哥,亏得你个子高,要不光看后面……”   知道他没好话,不等李青勇说完,李青风就把他脑袋按进水里,向岸上喊了一声:“二哥,你快把衣服穿上。”   李青卓上岸,给李青文搭个简单的棚子,要不日头晒一天,也够呛。   还记着江淙的交代,李青卓用锅煮水,给李青文冲泡蜂蜜,让他喝,顺便歇歇。   挖了半天,李青文手腕也酸了,他抬起头,就被二哥又白又光洁的背给闪了一下,赶紧把衣服扔过去。   别人都脱光了,李青文都没啥感觉,就觉得二哥不好这样。   天色渐晚,晚霞把平缓的河水染上了金色,待暗下来,大家才从水里艰难的往外走。   在水里上上下下一天,着实有点累。   大家伙上岸后,不约而同的冲着李青文走过来,一看他身边的碗,一个个笑道:“不服不行。”   他们之前这里下水摸过一次,也有收获,但那零星的珍珠跟李青文碗里的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李青风把碗里面好的珠子挑出来,李正亮忍不住拿了几个放在手心里滚。   “不要掉了。”李青风提醒道:“这几颗顶你三叔卖一年半羊骨头。”   大家伙哈哈大笑,突然觉得李青宏太受累了。   李正亮撇嘴道:“天天吃羊骨头羊肉,我高兴的做梦都乐出来,二叔这次回京城,我也要跟着。”   他们家也有羊,但被他小四叔看着,李正亮吃不到嘴巴,一直惦记着呢。   虽然现在鱼肉、鸡肉和各种野味都能吃到,但是家里养的羊肉还没尝过啊,李正亮想,山羊肉一定很好吃。   “想吃羊肉也不难。”马永江把裤衩子脱下来,拧水,大大咧咧的遛着鸟,道:“我们押送粮草去过安阳关,他们那里养了很多羊,可以花钱买,也能用东西换。”   李正亮立刻看向李青风,叔侄俩都露出一副“全都想要”的神情。   但是安阳关离边城可不近,而且他们还不知道路,想去也去不成。   李青风没说话,心里头却已经开始琢磨了。   他们这次没打算在这里呆太久,都带的干粮,晚饭特别简单,煮一口热汤,把干粮泡软就开始吃。   天彻底黑了,沙滩上点起几堆火。   白天流了许多汗,李青文喝了不少水,所有人躺着闭眼睡觉,他蹑手蹑脚起来,去远处草丛里准备松快松快。   他弓着腰在找隐蔽的地方,突然嘴巴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   李青文胆子都快碎成渣了,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血案现场,应激之下,他的手肘向后怼去。   然后,两只手也背束在了身后。   可能是看到他吓的不轻,身后的人立刻出声道:“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一听熟悉的声音,李青文绷的紧紧的身体软了,又生气又高兴,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嘴巴上的手松开,李青文道:“哥,你咋半夜来了,吓我一跳!”   “巡防到这边,过来看看你们。”许久没见到李青文了,江淙道:“我下马时没敛着动静,你都没听到,在野外也太不警醒了。”   俩人还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贴的很近,江淙一说话,胸口的震动传到李青文的背上,酥酥麻麻的。   好嘛,自己还没有追究他吓人的事情,反倒被扣上了一个不机灵的帽子,李青文从鼻孔喷出两道不服的气。   江淙笑着问道:“你半夜出来干甚?”   李青文这才想到自己出来的目的,猛然发觉小腹涨的厉害,赶紧道:“哥、哥,快、快撒手,我要憋不住了!”   江淙立刻放手,李青文着急忙乱的赶紧解里裤上面的带子。   正是应了那句话,越着急越乱,他手忙脚乱的把活扣给拉成了死扣,还使劲拽了两下,打成死结了。   李青文都快疯了,他可不想这么大了还尿裤子,尤其还是在江淙的面前!!   那样的话,一辈子都没法抬头了!   “别动!”   看他忙成一团,江淙伸手制住了李青文,一手拉着裤子,一手拿着匕首在他的里裤前面划了几道。   眼珠子都快瞪掉地上了,李青文看着那闪着幽光的刀面,一动不敢动,生怕会酿成一辈子无法挽回的大错。   江淙的手很稳,把裤子前面安然的开了一道口子,连毫毛都没有伤到,看怀里的人僵硬的还没回神,便顺手把里面那个呆若木鸡的小家伙拿了出来,甚至体贴的“嘘”了两声。 第203章   日头都出来了, 依旧很毒辣,河滩上一堆挨着一堆的河蚌,水里面冒着一个个湿淋淋的黑脑袋。   李青文躺在帐篷里, 他已经醒了, 但是根本不想睁开,努力让自己再次睡过去。   只要醒着,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昨天的事情, 恨不得从拱进土里,钻进地心。   他死了,脸都丢光了,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李青文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双眼无神, 羞耻心千疮百孔, 还、还特么不如尿裤子,悄悄的洗干净了, 没人知道, 他还是一条好汉,现在可算是完了,完了!   李青卓第三次进帐篷,摸李青文的额头和脉,“仔儿,身上不得劲?”   不想害二哥担心,李青文有气无力的爬起来, “没事, 二哥, 昨天睡晚了。”   这不是托词, 李青文昨天确实睡的晚, 他解决了人生的急事,然后就生无可恋,江淙不放心,陪着他去河边泡泡脚,游游水。   江淙还有任务在身,不能久留,强把李青文送回帐篷,夜里就离开了。   李青文正捧着碗喝蜂蜜水,李青勇上来歇口气,一脸谄媚的把草垫子铺好,喊李青文快要挖珍珠,他们都攒一堆了。   从前,他们还不信邪,但是做了无用功之后,一个个低头比谁都快,谁跟珍珠有仇呢。   挖出了两颗圆滚滚色泽好的白色东珠,李青文一琢磨这个能卖多少钱,心思终于有了转变。   脸丢都丢了,银子可不能再没有,要不自己太可怜了。   自从知道一颗珍珠能换好多只羊,李正亮和李正明哥俩像是跟屁虫一样贴着李青文,小叔叔一挖出珍珠,俩人便在旁边“哇哇”的叫,河里的人听到这动静,下水摸的更起劲了。   李青文这次也带毛毛出来,本来想让它出来歇歇,结果毛毛却很担心水里的人,蹲在岸边一直盯着,谁要是长时间没出水,它就使劲的叫。   李青风也有办法,把毛毛放在桦树皮的篓子里面,让它在水上飘着,毛毛不愿意呆在篓子里面,李青风又把它从里面抱出来,毛毛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浮水。   毛毛它们毛厚,天热的时候有点难受,它看上去很喜欢在水里,吃饭的时候,也没上来,李青文蹲在岸边喂它,喂完了,给它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   出来三五天,将这一片的河蚌摸了一半,得了不少珍珠,众人心满意足的回家。   风车还没做好,先收了苘麻,荞麦的白花一片片都没了,叶子逐渐变黄,家家户户开始磨镰刀,补麻袋。   营地外面的百姓们为秋收准备着,营地里面的官兵也没闲着,向着森林方向建了几个岗哨,北方的威胁暂时没了,防御的重点放在了东边的普句。   因为这个举措,边城的人再去森林可就安全多了,所以,李青风带着村子的小子们跟着江淙和官兵再次去了森林里面。   因为上次的事情,营地内外的人对森林挺怵的,如果不是江淙带人,他们根本不会答应自家孩子再去那里。   一到八月,边城的风就有点不一样了,荞麦粒子被吹干了。   家家户户一天往荞麦地里走七八趟,熟的差不多了,第二天便开始下田收割。   荞麦没有高粱那么粗,没有豆子那么扎手,没有黍子穗子那么沉,杆子轻,一搂一把,一割一片,算是非常好收的。   当然,不管多好收,李青文也不被允许拿镰刀,他勉强把勺子和铲子抢了过来,给干活的人做饭。   因为帮工的人多,陈氏和姜氏也都在家里,姜氏马上就要生了,陈氏虽然着急地里,但更担心儿媳妇,不像从前那般争抢着干活,而是守着姜氏。   李青文知道嫂子辛苦,特意给她用小锅做了胡萝卜炖牛肉和南瓜粥。胡萝卜是从菜地里拔出来,大家都洗了直接空口吃,李青文知道胡萝卜营养全面,把蒋立平送过来的牛肉一起炖的烂烂的。   现在,大家伙也知道了,做菜用味料多,味道才会好,所以各家各户也都相互学着做,但李青文做出来的味道跟别人的还是不一样,格外合胃口,所以姜氏就忍不住多吃了些。   然后,晚上的时候,突然就要生了。   李青文还在鸡蛋肉酱,这个容易下饭,干活的时候最受喜欢,突然就听到前面的叫声,拿着铲子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火都不管了,李青文他们跑去前面,还没进屋,就被陈氏挡住,连连挥手:“快去找你五婶子还有周瑶,你嫂子快要生了!”   李青文撒腿就跑,狗狗们也被一声声的惨叫给吓到了,一会儿跟着李青文跑,一会儿就往家跑,它们懵了,不知道该做啥。   很快,村里接生的婶子、李茂玉和周瑶等人全都到了,一众男人被赶到了外面。   李正亮和李正明俩人听着娘亲的呼痛声,小脸吓的煞白,李青卓把他俩领到一边安慰,李青瑞在门口着急的走来走去,他刚从地里回来,手里还抓着几根荞麦,紧张的都忘记放下了。   李青文抱着李正颜,小丫头平时最喜欢说话了,今天却不咋开口,大眼睛盯着房子里头。李青文第一次遇到这事,心里十分不安,抱着她走来走去,差点一下子撞到车辕上。   他一直都知道娘亲和嫂子天天忙里忙外不容易,但是生孩子这事,别人再急都帮不上忙,十月怀胎的痛苦,还有生孩子时走的鬼门关,只能她们硬抗过去,实在是太难了。   想到这里,李青文抱紧了怀里的小侄女,心里隐隐盼望着嫂子再生个侄子。   他咋盼望都没有用,到了夜里,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小丫头,母女平安。   李青瑞现在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爹了。   除了李青瑞和李正颜,李家其他男人和孩子都被赶去营地里面睡觉,李青文走之前煮了满满一大锅粥,谁饿了都能直接盛一碗吃。   李正明后悔了,他凑到李青卓的身边,小声道:“二叔,我不要小妹妹了。”   他年纪长了些,已经知道生娃娃是个很痛苦的事情,不想娘亲这么痛苦。   可是,他还不知道,要不要孩子,不是他能说的算的。   李青卓只能跟他说,以后好好照看娘亲和妹妹,不能让她们受欺负。   “还有奶奶……”李正亮嗡嗡的开口道:“我们也会护着奶奶。”   李青卓笑了,“好,我们一起。”   李正明被小叔叔搂着,突然把小脑袋拱出来,小声问道:“我以后也要生娃娃吗?”   李青文赶紧捋了捋他的脑袋,“你不能,你是个男娃。”   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李青文赶紧道:“我和你二叔,你三叔,你四叔,我们都是男娃,不能生。”   李正明却有些失望,嘟囔道:“要是我能生就好了,我、我能忍,我、我不怕痛……”   一边说,两只手攥的紧紧的,害怕的嘴都咬白了。   李青文亲了他脑门一下,“以后把这话说给你媳妇听。”   把她逗笑了,分散了注意,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睡了三个时辰,李青卓和李青文起来,俩人回去把骡马喂了,李茂贤比他们起的还早,把草料都拌好了,爷三个把草料倒进长长的槽子里面。   李青瑞一个晚上没睡,把襁褓中的小孩子轻轻的抱出来给俩弟弟看。   红红的,小小的,软软的,李青文只瞅了两眼,没敢上手,和二哥一起去后屋做饭。   睡在西屋的李茂玉听到动静,打着呵欠起身,还没到后屋,就被李青文推了回去。   饭做好,哥俩去牵着马去河边喝水,有帮工过来,前前后后也花了三刻钟才让所有马都喝饱了。   早上李青文和姜氏都喝粥,其他干活的喝粥可顶不住,得吃实打实的高粱米饭,就着咸菜和鸡蛋肉酱。   吃完饭,干活的都去下地了,李青文洗完碗,出去晒抹布,就看到大哥被赶出来了,然后听到嫂子的声音在厢房里传出来,“走来走去晃的我眼都花了,这用不着你,快下地把粮食收回来。”   在边城怀的这一胎,有陈氏照顾着,周瑶调养着,姜氏没咋太受罪,虽然昨天才生完孩子,隔了几个时辰,精神还挺好。   有陈氏和李茂玉还有另外几个婶子看着,李青瑞干啥都插不上手,被媳妇撵着下了田。   李家这边的女人忙着姜氏和孩子,方氏带着几个姑娘过来帮忙,李青文又被赶离了灶台。   地里的荞麦早就被晒干了,割下来,被车拉到北面的场院,直接摊平,铺厚厚的一层,骡子拉着碌碡一遍遍的碾压过去。   荞麦茎秆细,大腿高的秸秆先支棱着,很快就被碾平了,上面一层秸秆,下面是沉甸甸的黑色粒子。   压的差不多了,马先卸下来歇口气。   李青卓和李青瑞和另外几个人拿着一把叉子,把压平的秸秆插起来,通通翻了个个,然后继续套牲口接着压。   粒子掉的差不多了,再把压瘪的秸秆翻出来,叉到场院旁边。剩下的堆到一起,这里面大半是粮食,还有土和碎秸草,风足够大,直接扬场。   木锨铲起半下,使劲扬到空中,沉重的粒子落在地上,轻飘飘的土和秸草碎被吹到了旁边。   一锨锨的扬起来,很快粮食和那些草碎便形成了两个明显不同的堆子,如果扬的足够干净,就可以直接用簸箕把粮食装进袋子里。   因为地多,各家的场院都不小,这一场多则能打二三十亩,少的也能压十几亩的荞麦。   一边收割,一边打场,然后装袋子,拉入粮仓,秋收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第204章   不管多少人手, 秋收的时候都不够,因为家家户户都在忙地里的,小孩子也得去田里, 没有闲人。   除了帮工的, 江家和和马永臣他们也都给李家收庄稼,陈文的大嗓门又在地里响起来,催促流犯们干活快点, 收完荞麦还有豆子、黍子和高粱,动作这么慢,要是赶上下雨,又得少收粮食。   周丰年手握着镰刀割庄稼倒是挺利索, 就是腰受不了, 弯不了别人那么久, 有时累极了就骂几句,骂完还得接着干。   他躲过了那些争乱, 本来都上奏说要回去, 结果林潭离开后,他反倒被提了起来,天天操心劳累,领的那点俸银都不够喝一顿花酒的。   不管心里多大怨气,周丰年也不敢撂挑子,龙椅上的那位可不是善茬,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掉脑袋。   虽然好几年没下地了, 李青卓干活依旧没有落下, 弯下腰“唰唰唰”几下, 他那几根垄的黍子就只剩下了齐根的茬子, 一般人赶不上他。   李青文也到地里了, 不过他就是牵着骡子,其他人把一堆堆的庄稼抱到车上,他赶车一点点的往前走,装满之后再转过去,拉到场院,那边自有人卸车。   秋收正忙的时候,普句那边终于有了回信,说是无意和大梁冲突,以后愿意和平共处,让他们先将普句的百姓放了。   普句从前也是乌松部落的附属,造船技术极好,一半国土在岸边,一半在岛上,一直和大梁有摩擦,现在只回了一封信就想把这么多人要回去,周丰年和江淙都觉得对方不怎么诚恳。   普句那边根本不在乎这些被路走的百姓,连接都不来接,好像死活都一样。   但是,只要不打起来,他们和普句也不算是敌对关系,这么多人在营地里,不单养着,还得防着,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法子。   最后,周丰年决定还是把崔远等人放回去。   得知这个消息,营地里的普句人相互抱着痛哭,这下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钟原也很高兴,他托付崔远等人回去帮我寻媳妇和孩子,崔远他们受了钟原很多照顾,自然连连点头答应。   因为忙着秋收,李青文没法送崔远太远,给他带足了干粮,给他塞了两个金珠子,希望他顺利回去跟家人团聚,好好的过日子。   周丰年和江淙带着官兵去送这些普句人,营地的其他人继续收庄稼。   家家户户的粮仓随着越来越凉的秋风满了起来,男女老少的脸上也都带着笑。   不管多忙,周瑶开口,药材地里便不缺人手。   李青文一直在盯着那几亩稻子,不单他,营地里那些吃够了糙粮的,也都盼望着水稻能种成。   水稻这东西,洪州的这些人种的多,江家和知道李青文在意,从早到晚要看好多次稻穗,从他口中得知,还有二十天差不多就能熟了,李青文简直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李正亮和李正明也对着稻子流口水,他们吃过舅老爷家里的稻米,雪白雪白的,比高粱米好吃多了。   喝了几个月小米粥的李青文也眼睛发绿,不是小米不好吃,天天喝,实在是有够了。   他们叔侄三个带着一群大狗小狗盯着稻子的眼神太可怜了,江家和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道:“跟着我回洪州吧,一天三顿都吃稻米饭。”   李青文嘴上说着“好”,心里却想着,要是江家大伯知道自己和他儿子的事情,以后怕不是要他把大米给吐出来还回去……   一想到这个,李青文立刻就觉得大米饭不香了。   见李青文嘴角往下撇,江家和温声道:“咋了?”   李青文蹲在地上,仰头看他,道:“大伯,以后我和我哥要是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情……”   “那肯定是你哥的错。”江家和看着他,“我替你教训他。”   李青文:“……”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但李青文没敢继续说,生怕露馅。   他和江淙险些生离死别,在查图部落互相表明了心迹,李青文是惊喜的,喜欢的人也同样喜欢自己,这就是奇迹啊。   只是这个奇迹只属于他们两个,并不包括李家和江家,毕竟两家人还盼望着他们娶亲生子,如果知道他们之间有这种感情,怕是要吓个半死。   寻思着这事,李青文突然想到,他哥跟周丰年他们去送人快一个月了,应该还顺利吧?   一边纠结,一边想念,忙碌的日子过的很快,当然,天冷的也很快。   李家的粮食全部入了库,霜也跟往年一般到来了,这次许多人都盯着水稻,几十个人在稻田里察看,说的话都一样,没有冻死!   这可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这些平安度过寒月的水稻种子果然是产生了变异,具有了抗寒性。   听说了这个好消息,陈文也来了,拍着李青文的肩膀,说这份大大的功劳一定给他记上。   李青文可不敢大意,只要稻子一天没有打下来,都不能掉以轻心。   一天天的变冷,风也大起来,稻子叶子越来越黄,终于到了能收割的日子,李青文脑袋里绷着的弦终于松开了。   收稻子的这一天,几十人一起忙乎,几亩地半天功夫就干净了,这次去捡稻穗的都是心细的妇人们,这些稻子明年可都是种子,一粒都不能瞎。   一共收了一千二百多斤稻子,跟大家伙刚入仓的粮食相比,并不算多,但能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种出来一亩地一百七十斤的稻子,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老孙等人都拍着李青文的肩膀,咧嘴大笑道:“我们仔儿说到做到,真的种出来了,那个五年的赌约,我们可还记得呢!!”   其他人可不知道,纷纷开口问。   老孙笑着道:“我们到边城的第一年冬天吧,仔儿那个时候才十三岁,他说要在边城种出水稻来,我们都不信,老蒋跟他打赌,仔儿说五年之内会种出亩产一百五十斤以上的稻子……”   那年打的赌,但那时没有水稻种子,后来李青文回并州,从舅舅家拿了种子拉到边城,每年种每年就种那么可怜的一点,来年继续,一直种到第五年,终于种了出来。   大家伙说着笑着,突然眼睛就湿了,这些年,太不容易了,他们能熬出头,也跟边城能种出水稻一样,一样的令人不可思议。   被流放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这辈子要死在这极北之地,只有李青文相信,他们一定能够自由,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却给了他们一大群男人所有的希望。   他不单言语上鼓励,也在积极赚钱,攒钱,然后让大家伙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过的那么多银子,远在洪州的家人也受益匪浅……   在那四十多个男人的眼中,李青文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现在回想过去的那几年,他们都不敢相信,竟然梦想成真了。   一群大男人落泪的场面可不咋好看。   李青文捧着稻子,一点点的松手,稻谷从指缝间滑落,感觉真是太好了。   听到抽泣声,李青文回头,看到身后一群人红着眼睛哭,吓了一跳,手一松,所有的稻谷都掉到了口袋里面。   还没等李青文开口劝慰,突然有人喊道:“下雪了!”   所有人都从屋子里出来,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边城的第一场雪,来了。   李青文回头,老孙等人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一个个伸手使劲摸了摸李青文的头。   李青文像是小树苗,被他们揉的东倒西歪。   幸好,幸好马永江他们去森林了,李青文被揉的头都抬不起来,心里庆幸着,那些人下手可没轻没重,一起招呼过来,要不今天他的脖子可不得折了。   跟一开始对大雪的畏惧不同,现在大家见着雪都很欢喜,因为他们身上穿着厚厚衣服,因为一仓仓的粮食在,不用担心饿肚子,因为他们可以躺在热烘烘的炕上,因为下雪后,他们就可以乘着爬犁到处走。   边城还是那个边城,但他们并不是当年初到这里,彷徨害怕的他们。   不等大家感慨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冲出来,他们仰着头,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嘴里,然后咯咯的笑着。   下雪了,毛毛也很高兴,它跑到雪地里,在地上印了几个可爱的脚印,转了一圈,又跑回了李青文的身边。   其他狗狗可就没有那么矜持了,在雪地里奔跑,打滚,只是雪还不够厚,它们此时玩的还不咋尽兴。   回家养了几个月,李青文身上终于有了一层薄薄的肉,但陈氏总怕他冷,被褥都是双层的,衣服也都是挑最厚的,帽子和手套像是盔甲。   李青文一出门,就觉得自己是个移动的碉堡,刀枪不入的那种。   当然这样也有好处,就是小孩子们一看到李青文,都伸长手抱上去,因为一看就很暖和。   身上像是贴饼似的贴几个孩子,李青文走不动路,也就不出门了,坐在炕上听二哥讲课。   在李青文都快忘记自己那些丢人的事情时,江淙回来了。 第205章   南瓜地在场院北面, 四月份下种,因为开花结果有早有晚,从七月末就开始摘, 一直到下霜,地里依旧还有不少。   除了李青文认识南瓜, 其他人对这个东西并不了解, 崔远他们只在北方领地种过,据说,这东西原本也不是罗车国的,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劫了船, 抢到了东西里面,有这样白色的种子。   抢到之后, 不知道谁种了出来, 因为不认识这东西, 领主和兵士们不碰,只给农奴和俘虏来的奴隶们吃。   因为李青文说这是好东西, 所以在北面和那些罗车国的兵士们周旋时, 吃完的南瓜种子都特意被留了下来。   李青瑞他们去北面救人, 吃是吃了不少南瓜, 但不知道是咋长出来, 只按照李青文说的,种下一半, 留下一半, 然后问了崔远, 才知道这东西跟种菜一样。   村里头的人第一次见这种新鲜玩意, 眼看着藤上的瓜一直长, 一直长, 惊讶的不得了,一个瓜好几斤,一根藤上前前后后长好几个,一粒种子就能得几十斤的东西,这、这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营地里面的人也都好奇,白菜豆腐和芹菜荠菜真的吃够了,有的不一样的东西,当然惹人注意。   可以说,地里的南瓜,是营地里外的人看着长大的。   刚一摘下来,陈文带着伙房的人就蹲守在地头,得了三十多个,立刻头也不回的抱了回去。   未免糟蹋了这新鲜的玩意,先炖了一个尝了一下,然后陈文捶胸顿足,他也遭了一回罪,竟然差点错过这好东西。   李青文家也没有藏私,摘下来的瓜给长辈和亲戚们送去了一些尝鲜。   本来以为长这么大的瓜会没什么味道,结果竟然很清香,南瓜很快就引起了大的轰动,白白的南瓜种子,也成了婶子和奶奶们最喜欢的东西。   直到李青文回来之前,大家对南瓜的做法只有两个,一个是跟粥一起煮,一个是放在锅里炖,只放盐,味道都很好。   李青文回来后,南瓜就变得有点陌生,有时会是南瓜饼,有时是南瓜丸子,有时是红烧南瓜,有时是拔丝南瓜……   味道各不相同,但都好吃的很。   今年不光粮食丰收,菜和南瓜也收获颇丰,李青文家一边收南瓜一边往外送,就算是这样,下霜之后,南瓜也装满了一个仓房。   南瓜对于生完孩子的妇人也是好的,李青文正在仓房里挑南瓜,听到外面狗狗叫声,知道家里来客人了,并没有在意,因为他们家天天客人不断。   但是,当听大哥喊出“江淙”的名字时,李青文忍不住裂开嘴,提着空筐出来了。   江淙穿着跟营地里面官兵相差无几的甲袍,他个子高,腿长肩宽,厚重的甲袍在身十分服帖,一点都没有臃肿笨重的感觉,站在皑皑的雪地里,气宇轩昂。   如果是从前,李青文肯定立刻跑过去,但现在他心里有鬼,怕露馅,忍不住了冲动,一本正经的道:“哥,这一趟还顺利吧?”   “顺利,青风他们也一道回来了,就在后头。”   他不过去,江淙就走过来,因为李青文穿的太厚了,只有一双弯着的眼睛露在外面,一时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江淙就把他手里的筐接过来。   江淙的手跟李青文带着的厚厚皮手套相碰,俩人同时感觉到了冬天的烦恼。   最后,江淙还是拉着李青文的皮手套一起进了屋,李青瑞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   到了屋子里,李青文站在炕边,李青卓和江淙一起帮他摘帽子,脱皮衣,他出去时穿的衣服就得旁人帮,脱也一样。   因为娘亲觉得冷,所以就得穿上这些。   等李青文和江淙肩并肩的坐在了炕上,就听到后屋李茂玉喊道:“南瓜,南瓜挑回来了吗?”   李青文才猛然发觉,他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脸有点发烫。   不过,不用他再出去,李青瑞已经去拿了。   姜氏在厢房看着孩子,李青文就是那个稳坐炕头的人,陈氏给江淙倒水,相让的时候,碰到他手凉的像是冰块一般,便道:“这水太烫了,婶子给你换一碗,你捧着热乎热乎手。”   “不用,婶子。”江淙将水接过来,放在炕桌上,然后坐到李青文的身后,把手插在他的屁股下面。   冷天的时候,灶台都不停,炕头这一块滚热,虽然铺着薄褥子,李青文坐一会儿都得挪动一下,要不怕屁股烫熟了。   江淙背靠着墙,两条大长腿支着,将李青文困在胸口和腿间,两只手一左一右都在他的屁股下,确实很热乎。   在并州,田不多,秸秆和柴禾不够,冬天的火炕热的地方只有小片,一般大家缩着一起取暖,小孩子们手冷或者脚冷了,就会把光溜溜的手和脚放在娘亲和奶奶的屁股底下。   炕是热的,屁股也是热的,一会儿手脚就会暖和过来。   直到现在,这个习惯还都保留着,小孩子们出去玩雪冷了,回来就这般。   江淙这般做满屋子的人都没觉得什么,只有李青文一个,他紧张的僵硬了身体。   太、太近了……   虽然江淙的手心向下,但俩人此时的姿势,让他觉得不由得脸红脖子粗。   江淙下巴放在李青文的头上,轻轻的动着,跟李家人说话。   江淙和周丰年将普句人送走后,去了森林,跟李青风他们采了许多东西,又一路护送回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青风他们的爬犁也都到外头了。   这是第一次在秋天的时候在森林中采收,收获自然不小,屋里其他人都出去卸爬犁了,陈氏让江淙在屋里暖和着。   屋里只剩下炕上的两个人,李青文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挪动屁股想要起身,江淙把脑袋压在他的头上,李青文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的乌龟,无法动弹。   “哥……”李青文急红了脸,吭哧吭哧的道:“被人看到不好……”   不想现在就被爹娘发现,这是李青文的坚持。   一来怕爹娘一下听到承受不住,二来他年纪小,出了这事,所有人肯定都觉得是江淙带坏了他,所以想忍耐几年,徐徐图之。   李青文的打算是,先把几个哥哥给渗透了,然后让他们帮着自己一起方方面面的跟爹娘周旋……   如果是别人家,江淙一力扛起所有也想早点说破,但是李家不一样,李家对他情深义重,得找合适的时机才好。   而且眼下最重要的是,李青文身体还没完全好起来,他也只能忍耐着。   所以,俩人明白彼此的心意后,干啥还得偷偷摸摸的。   江淙很忙,俩人回到营地后,几乎没见几面,彼此思念,见了面,还得克制着,都不好受。   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李青文想要挣开,但江淙不愿意,他压着人,问道:“现在这样有甚么不妥?”   在外面眼中,俩人这幅亲密模样也只是哥俩好。   但李青文知道,不是,他吶吶道:“哥,你的手可暖和了?”   江淙将手抽出来,覆在他的手上。   很烫……   听着外面侄子的惊喜声和狗狗的叫声,李青文竖着耳朵,没听到什么脚步声,飞快把江淙的手抓起来,亲了两口手背。   他的动作很快,因为心虚,也很轻,江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问道:“仔儿刚才做了甚么?”   李青文:“……”   是他亲的太过迅速,还是他哥在逗他?   那当然是后者!   明知故问!   李青文又气又羞,脸颊鼓鼓的,从前可没发现,江淙竟然是这样的人!!   江淙手放在李青文鼓起的脸上,仔细摩挲了一下,皮肉细滑,比刚回来时多了一层薄薄的肉。   “还不够,还得再长长……”嘴巴触到脸颊时,江淙低声许愿道。   就在李青文心宁成麻花一般时,李青风冲进了屋子,一边大口的呼出冷气,一边脱掉靴子,滚到炕里。   李青文一瞬便恢复了端正模样,让开了炕头,把屁股底下的褥子扔给小四哥。   李青风把褥子放在脚下,脸贴在炕上,陈氏扔过来布巾,让他垫着,眼睛和眉毛上的白霜可不能蹭到炕上。   李青风不愿意垫这个,随手就把布巾扔给李青文,“仔儿,给你。”   布巾被江淙接到,不过他没用,而是伸手在李青文的脸上蹭了蹭,认认真真的道:“很干净。”   李青文:“……”   他的脸当然很干净,每天都有好好的洗脸啊。   李青文和江淙下地,把地方让给刚回来的人暖和,俩人把追风和闪电叫过来,检查它们的身上有没有受伤。   这些人路上可受了不少苦,为了等他们,午饭便推迟了,一屋子人挤着说话。   江淙吃完饭就立刻回营地了,普句的事情,他们还要再商议。   李青文靠着被褥垛背书,李青卓也在温习,过了年,省试揭榜,他还要继续考,这时依旧不能放松。   因为有这俩看书的,李家的西屋十分安静,连毛毛都会拦着那些想要跟李青文玩耍的狗崽。 第206章   回来好东西, 周瑶就来李家了,挑了自己要的,也给姜氏带了擦肚子的药, 给陈氏拿了抹腰的膏。虽然陈氏的腰已经好久没疼了,但多按几年, 只有好处, 没有坏处。   冻伤和受寒发热是边城冬天最常见的,所以每年都早早的准备好了药,营地里面的官兵不用说, 外头的人也会用自己家的粮食和蘑菇灵芝药材来换药。   周瑶给李青文号脉, 因为前阵子吃到了李青文特制的烤鱼,周瑶特意跟陈氏说, 过犹不及, 不能让李青文穿那么多衣服。   农家人对大夫的话向来听的很, 李青文的皮袍里面终于能少穿了两层。   虽然知道读书很重要,但李青卓好几年没回来, 李青文过了年就要去京城, 陈氏带着俩儿子去村里窜门。   看着相貌俊朗的哥俩坐在一起, 长辈们都感叹, 上次坐在他家炕上时, 李青卓才十岁出头,李青文七八岁, 脖子上讲究的挂着擦鼻涕的布巾, 这么一转眼, 都长成两个大小子了。   小辈一天天的长大, 长辈不知不觉的变老, 欣慰的同时, 也有的感慨,岁月不饶人。   知道李家这两个孩子都是读书好的,每家长辈都没再说什么姑娘,知道边城这些怕是配上这两个能干又可靠的小子。   李青文和李青卓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愣是没派上用场。   实在是再好不过。   吃的饱了,穿的暖了,几个仓房都满满当当,心里有了底气,村里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说话满脸堆着笑,不管是跟家里人,还是跟外头,都和善许多。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任何人都想体面,但体面得在衣食无忧之后,三餐不济之时,为了填饱肚子绞尽脑汁,哪里会想那么多,现在衣食无忧,自然和和美美。   今年跟往年不同,有很多事情,所以这个冬天不再去森林,所有人都在营地内外,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在盼着过年。   李青文和二哥从六爷爷家出来,老头非要出来送,哥俩拦了半天,这才出了门。   往回走时,他们远远的看到田地那边有个人影,正在纳闷,这冰天雪地,去地里干啥?   离晚饭还有些时候,李青文和李青卓俩人便往那边走了一段路,和回来的人迎上,发现竟然是江家大伯。   江家和手里还拿着铁锨,走的近了,李青文问道:“大伯,你去干啥了?”   “我去看看树苗。”江家和站在后面给李青文挡着风,“仔儿,山上的橘子树都死了,这里不好种这个。”   李青文也知道橘子树在这边难活,只是种种试试,没想到江家和这么上心,大冷天还去照看,连忙道:“大伯,死了就死了,你别去看了,小心冻着。”   去年的冻死之后,今年江家和又补种了一些,在天气冷之前,给橘子树培土,也没啥用,依旧没活下来。   把江家和送到营地里头,听着马永臣他们说回家的事情,李青文坐着没动。   马永江他们已经自由了,除了蒋立平和江淙要在边城继续做事,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了,他们离开家好几年,自然是想念的很,此时一个个都兴奋不已。   江家和也要走了,儿子没事,李青文也一天天的好起来,洪州还有一家人呢,不能继续在边城呆着。   不单他们,李青文和杨树村的人过完年也要回并州,既是送那些搬离边城的人家,也是要回家祭祖。   以后大都在边城生根,相隔几千里,得回去跟祖宗们念叨念叨。   明明几年前日思夜想的盼望着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些人真的离开了边城,以后再见很难,李青文心里头颇不是个滋味。   见李青文一脸落寞,江家和拍了拍他的手,“大伯还没老,以后再来看仔儿。”   李青文立刻道:“我也会去看大伯!”   江家和笑了,“这可是仔儿说的,就算不来,也别忘了,你在洪州还有个家。”   一句话,李青文鼻子酸了,他抱着江家和的手臂,将脑袋靠上去。   江家和摸了摸他的头,“江淙给你爹做儿子,仔儿也给江大伯做儿子,行不?”   江家和到边城将将一年,看着李青文和李家人这般,就知道儿子在这里跟在家没甚不同,他跟江淙一样心疼李青文,要离开,也是万般不舍。   “好。”李青文立刻回应了。   江淙回来,看到爹和他的仔儿靠在一起,半天没有出声。   马永江大嗓门,冲着江淙喊道:“你放心,等我们把大伯送回去,去给祖宗磕几个头,再回来陪你!”   旁边的胡立川毫不留情的拆穿道:“说的好听,你是想陪陶姑娘吧。”   马永江嘿嘿的笑着,一副傻呵呵的样子。   他们回去是要回去的,但是不少人商量着还要再来。   天黑了,李青文和李青卓要回去,江淙一直送出来,手里还拎着两个沉重的大箱子。   李青卓接过去一个,李青文空着手,他看着江淙另外一只手上没有手套,便拉了上去。   江淙没有出声,手腕翻转,将他的手包在手心里。   一直到了家里面,俩人的手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兴奋的,亦或者是热的,李青文总觉得左边的手一直在发烫。   江淙并没有留下吃饭,把东西放下,跟李青文耳语了两句,然后便回营地了。   陈氏听到动静出来时,江淙已经走了,她念叨了半天。   晚上,一家人坐着吃饭,白天吃多了肉干,没上桌的李正亮突然跑到东屋来,兴冲冲的道:“奶妈,你看我威风不?”   盘坐在炕上,正端着碗的众人回头,看到李正亮脑袋上戴着一个金闪闪王冠,王冠上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在烛光中闪着耀眼的光。   众人都楞住了,“这、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只有李青文知道,他赶紧下地,到西屋一看,那两个箱子果然被打开了,其中一个锁头上还插着熟悉的铜钥匙。   匆匆的吃了一口饭,陈氏将碗筷收拾下去,李青卓在炕边铺了一块大粗布,那两个袋子被拎了上来。   李青文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粗布上面,稀里哗啦一阵之后,李家人就看到了两大堆金银珠宝。   “这、这是啥?”全家人都惊呆了。   “这是那个洛维领主的财宝,他死了,东西就被我们带回来了。”李青文说道。   他也是刚才知道的,江淙一炷香前同他说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份。   在北边时,他们是跟林秀芸一起分的。   回来后,因为江淙和李青文不在,只把容易受潮和着虫子的皮毛分了一下,剩下的没动。   因为这堆东西太显眼,只瞅了几下,赶紧又装回了箱子里面。   陈氏捂着胸口,那里砰砰跳个不停。   现在家里是不缺钱了,但是冷不丁看到这么多金子和不认识的宝贝,她只觉得头晕。   打败洛维大公,李青文并没有出啥力,李青瑞带着那么多人去,但真正动手杀敌的只有江淙等人。   最后,一半的宝贝在李青文和江淙这里,剩下的那些蒋立平和其他人平分了。   李青瑞觉得不对,问弟弟咋回事。   李青文也不知道他们是咋分的,反正江淙把这些都给了他。   李茂贤倒是沉稳,道:“明天找江淙问问。”   因为这些财宝,李家人这个晚上又有点难以入睡。   李青文倒是燃起几分斗志来,区区一个小领主就有这么多宝贝,这要是打败了罗车国,那得多多少倍啊。   不过,想归想,打仗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还是算了。   第二天,李青文带着侄子们出去堆雪人。   其他人的雪人都是圆滚滚的两个球,李青文的是个大长腿,这两条腿做起来可不容易,他先用木板夹着放里面倒雪,然后又跳进去踩结实了,要不这两条腿都站不稳。   腿是做好了,身子却不容易,李青文用刀子刮了半天,也没把腰弄的那么细,怕塌了,没敢继续,然后弄脖子和头。   别人的雪人只有半人多高,李青文做的雪人比他还高一些,七扭八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也就罢了,还特别丑。   如果不是小叔费了半天劲做出来的,李正亮真的想一铁锨给铲倒。   狗狗们以为这是玩具,一个个想要顺着两个雪做的腿往上爬,毛毛守在这个雪人面前,狗狗们跃跃欲试。   李青文不嫌弃丑,做好后,做贼似的踮起脚,偷偷的亲了亲雪人脸上的胡萝卜鼻子。   虽然鼻子形状一点都不一样,但是雪人不插个胡萝卜,根本没有灵魂。   他想要的是有灵魂的雪人。   李青文自以为的很隐蔽,有两个人却看的很清楚。   李正颜抱着爹爹的脖子,“爹,小叔叔想吃萝卜啦。”   李青瑞假装没看出来这个雪人是哪个,“是,是,中午给你小叔切一盘子胡萝卜。”   中午的时候,饭桌就做了一盘子胡萝卜,一盘子白萝卜,李正颜认真的跟小叔叔商量,“吃这个,不要吃雪人的鼻子!”   李青文把热气腾腾的脸扎在盘子里,吃! 第207章   天气骤冷的这几日, 母羊要下羔子了。   为了让它们母子平安,大着肚子的母羊被安置在了厢房里头。   李青卓和李青风把这个装东西的厢房炕烧热,地上铺着软软的干草, 两只鼓着肚子的羊躺在上面,旁边还有另外两只大羊和小羊, 是前几天下生的。   天太冷, 怕她们扛不住,都在这里养着。   其中一只刚生完小羊的母羊没有奶,小羊羔饿的咩咩叫, 另外一只母羊十分暴躁, 只奶自己的孩子,另外一只敢凑上来, 它就用蹄子往外踹。   李青卓往黄豆面里加了些温水, 坐在草垫子上, 把饿肚子的小羊羔抱过来,黄豆面掺水, 他用手捏了个小小团子, 把黄豆面团子喂给小羊羔。   黄豆刚炒熟就被碾碎, 此时还是温热的, 小羊羔不知道这是啥, 挣扎着不想吃,李青文捏着它的嘴巴, 放了进去。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吹的门都微微的响动着, 不过木门厚重结实, 只是动, 后面还有沉重的门帘子, 偷偷进来的一丝一缕的冷气,也被挡住了。   炕上,李青风呼呼大睡,地上的两只母羊看上去有点难受,估摸着快要生了,李青卓给它们喂了点东西。   门开了一下,一股冷风突然吹进来,李青卓挡着门口,浑身一寒。   很快,门就被关上,李茂贤进来了,李青卓低低的喊了声“爹”。   李茂贤先到炕上把自己的手暖和过来,然后摸了摸两只母羊的肚子,压低声音道:“今天晚上不生,明天早上也该了。”   李青卓道:“爹,这还不知道啥时候,你先躺一会儿。”   “我刚醒,不困。”李茂贤道:“老二,你去歇一会儿,明天一早,老四和仔儿要跟着江淙去巡防,你也一起去转一转,边城可大了。”   明天是年前最后一次去北面巡防,虽然洛维领主死了,但谁也不知道,罗车国的人会不会卷土重来,所以边城这边的防御重东边,但北面也没有放松。   李青风从森林回来后,歇了几天在家里就呆不住了,恰好江淙要去巡防,他也要跟着去走一走。   这次巡防跟从前一样,也要带着其他的流犯,李青风他们这种惯常四处走的,比流犯更机灵,同行不会拖累,反而能相互照顾。   江淙一点头,营地外面的小子们摩拳擦掌,李青风更是叫上了李青卓和李青文。   李青卓在家这些日子,除了串门和干活,有一丁点空便看书,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在京城时何等的用功。   陈氏和李茂贤都知道二儿子是个吃苦的,舍不得他一直这么累,催着他也跟着一起去北面走一圈。   这两只母羊也是痛快,发动后,先后痛快的下了两只羊羔,两只小羊羔被抱到娘亲的肚皮旁边,找到了奶,安静的吃了起来。   李茂贤也没走,躺在两个儿子身边,爷三个在厢房一直睡到卯时。   冬天的边城,天黑的早,亮的晚,李青文睡的最早,醒的却晚,他穿上衣服想要出去喂牲口,被娘亲拦住了,只能把厚厚的皮衣脱掉,坐在灶膛前面的小板凳上,烧火。   早饭并不是一起的,李青文和姜氏单独一个锅,锅底是南瓜粥,南瓜粥上方是一根三叉的木头,木头上面放着一个矮盆,盆里是鸡蛋羹。   李青文的脸被火塘里的火映的通红,他把高粱秸秆往外塞,压榨过的秸秆很密实,塞满后能烧好一会儿。   趁着这个时候,陈氏给小儿子冲了一碗蜂蜜水,这蜂蜜是江淙从刘和的部落带回来的,谁都不碰,只他一个人喝。   边城的冬天本来就干燥,睡炕就更容易渴,李青文把一碗水全都喝光了,觉得还能再吃两碗粥。   虽然是猫冬,但要干的活也不少,铲雪、刨粪、织麻袋、熬糖……所以,早上得吃点硬的才能抗饿。   李青文家的早饭是荞面饸烙。   荞麦面是早就揉好的,被笼布盖着,陈氏把饸烙床拿出来洗一洗,然后架在西锅上面。   东锅不用再烧火了,李青文拖着小板凳到西灶台,几把柴禾烧完,西锅里的水就开了。   这时候李青风打着呵欠进来了,他坐在了板凳上看着火,李青文洗手,把醒好的荞麦揪成一团团的,然后塞到饸饹床里面,压着杆。   面团被压,从下面的孔里面成条状漏下来,掉进锅里。   李青文在这边压饸烙,一边搅着锅,陈氏把东边锅里的东西盛出来,李青瑞过来端媳妇的饭,陈氏刷完锅开始炒酸菜。   压完饸烙,在上面热上昨天没吃完的炖南瓜,盖上锅,李青文开始吃自己的鸡蛋羹和粥,李青风也饿了,他一个眼神过去,李青文把鸡蛋羹端过来,李青风把上面一层厚厚的肉沫给吃了,才把剩下的卷进嘴里。   等道饸烙熟了,外头的骡马也喂完了,爷几个在门外把鞋底的雪弄干净才进来。   桌子摆到了前屋,因为李正亮和李正明哥俩还在炕上躺着没起来,桌子放在了地上。   李青文去盆里挖了一大盘鸡肉冻,李青卓守在案板前,将娘亲切好的卤肉端到桌子上,陈氏将酸菜豆腐浇到盛出来的饸烙上面当卤子。   李青瑞把冰凉的手放在儿子的屁股上,装睡的李正亮惨叫一声,使劲往下面缩,李青风上去就把他的被子给掀开,这下他无所遁形,不得不哭丧着脸穿衣服。   大儿子好对付,小儿子就不能这么粗鲁了,李正明从小就因为起床哭鼻子,李青瑞抱着狗狗进屋,狗崽的鼻子和嘴巴在李正明的脸上蹭了一圈。   李正明醒了,瘪着嘴巴,李青瑞拉着他的手放在狗狗的毛上,“狗都饿了,你还不起来喂它们?”   李正明一听,精神了,立刻穿衣服,踩上鞋,陈氏道:“慢点,奶奶刚才给它们放了吃的……”   冬天起床太难了,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得进行一遍,庆幸的是,李正颜是个贴心的,每天自己睡觉,自己起床,还会给爹爹穿袜子。   想到大女儿,李青瑞心情总算是好了几分。   热乎乎的饸烙一入口,大家吃的都快了,李青文现在也能吃一些,菜和肉也再慢慢的增加。   李正卓抱着李正颜,这个小家伙也不是一直都很安生的,在二叔的腿上比较老实,另外,跟江淙坐一起她也很乖巧。   李青风本来吃饭就不慢,他在后屋垫了肚子,又秃噜了两碗饸烙,吃完打了个饱嗝,就跑去营地里头找江淙。   这次巡防来回要十几日,粮草干粮啥的备足,江淙带着官兵和流犯,李青风骑着马,身后跟着二十多个爬犁。   李青文被娘亲包的严严实实才放出门,他原本是想骑马的,但穿成这样,腿都抬不起来,骑不到马上,只能老实的坐爬犁。   骑马顶风,坐在爬犁上有东西挡着,不会被吹到。   除了他们,马永江和齐敏等人也来凑这个热闹,长长的队伍在一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了营地。   李青卓没有去,他好不容易回来看爹娘,想多和家里人呆着。   毛毛带着大狗小狗在雪地上欢快的奔跑着,它们原本就善于奔跑,精力旺盛,在营地附近兜圈子早就腻烦了,此番出来,不知道多高兴。   看着它们欢脱的背影,李青文心里有点舍不得,过了年他就要去京城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到这些小家伙。   虽然李青文很想带着毛毛走,但是他也知道,毛毛祖祖辈辈都是在北方雪原活动的,为了抵御寒冷,它们适应环境长出了一身厚厚的毛,往南走就热了,它们会很辛苦。   狗狗们一路跑到前面的马旁边,李青文看到了马上的江淙,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江淙虽然不是流犯了,但是要驻守边城,一样不能脱身,以后相见也不容易……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江淙回过头来,雪镜后面的眼睛看向李青文,身下的马不由得慢了下来。   江淙的马和李青文坐着的爬犁并排走着,他伸手问道:“仔儿,上来不?”   李青文摇了摇头,他穿的太厚了,腿迈不开。   有其他人带路,江淙也不急着回去,骑马在旁边走着,李青文靠在爬犁上看他,俩人也没说话。   往北走是顶风,早起来有点辛苦,不光人,一天走下来,马的口鼻上也结了一大片白霜。   天黑后,他们在一处山坳扎下帐篷,李青文进了帐篷,暖和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面的皮套筒脱掉,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是长了腿的。   边城的黑夜十分漫长,所以路上碰到猎物就打了,此时,正拿到远处处理猎物,李青风风风火火的给弟弟烧了一锅水,因为舀的蜂蜜太多了,最后泡了小半盆蜂蜜水。   这些事情李青文都能做,但是爹娘出来时交代李青风照顾弟弟,他既然答应了,就会做。   李青文慢慢的喝着甜滋滋的水,不由得想到上次三急的时候的囧事,立刻把蜂蜜水给放下了。 第208章   刚收拾的好的猎物剁块时都有不少冰碴, 外面实在是很冷。   各个帐篷里都在煮肉粥,李青文也在看着锅,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肉香味越来越浓。   江淙回来时,看到还剩下不少蜂蜜水, 又重新放在火上热了热, 这蜂蜜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里面有巫医放进去的药草,是专门给李青文养身体的。   喝完肉粥, 李青文喝了一半蜂蜜水, 剩下的放在一边,等到明天早上再喝。   现在, 官兵冬天外出也都住睡袋了, 一个帐篷里面放几个睡袋, 李青文和江淙住同一个,旁边还有李青风、李青勇和另外两个李家人。   江淙做为领头的, 晚上要值夜, 李青文吃完饭先钻进睡袋, 听着同一个帐篷里的呼噜声, 李青文也忍不住沉沉的睡了过去。   李青文向来睡觉都很沉, 一觉睡到醒,就着猩红的火, 看到江淙睡在旁边的睡袋里面, 心里莫名有些失望, 他还以为, 俩人还能睡在一起。   他一醒, 江淙很快也睁开了眼睛, 幽深的眸子看过来,伸手摸了摸李青文的额头,声音中没有甚么残余的睡意,“晚上冷了吗?”   李青文想了想,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倒是没觉得冷,也、也没觉得多热……”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飘忽不定。   他想说,一个人哪里有两个人热乎,但是莫名的觉得这话有些羞耻,就忍住了。   江淙笑了一下,从自己的睡袋里出来,穿好衣服,“值夜晚了,怕吵醒你,就在旁边将就一晚。”   起来以后,江淙先去外面看了一圈,把人喊醒,回来后,李青文把吃的弄好了,吃完东西,大家整治一番,然后纷纷上马,坐上爬犁,继续往北走。   队伍走了三天,终于看到了第一个岗哨,江淙把从营地带来的东西给他们。   官兵们的补给比营地里面更好,足够的粮食、上百斤鱼肉和几十斤糖、盐,因为他们在这里更艰苦,吃的必须要好些。   这里的岗哨还是土房子,再往北,逐渐就变成了木头屋子,不管是人住的,还是马厩,都是木头搭建的。   这边有零星的树林,比边城营地那边草木丰盛,盖木屋更便利些。   一开始大家伙还都是兴奋的,但是每天睁眼赶路,闭眼睡觉,猎物都看不到多少,很快,不少人就觉得没意思了。   李青文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心里有两个期待,一个是要去看看江淙之前住的地方,还有就是,他哥从前答应带他去一个地方,这次便要履行承诺了。   当然,他主要的原因是,这趟出来,能跟江淙相处的时间多一些。   在营地时,江淙每天都很忙,就算有空了,不管在家里还是营地,都有人,手碰手都心惊胆战的,出来后就自由的多了。   李青文想的是挺好,很快他们遭遇到了特别大的风雪,人和马不得不在废弃的岗哨中休息。   这个岗哨是前面盖的,因为附近有不少野兽出没,驻守的官兵伤亡厉害,后来不得不搬离。   他们这一行人多,又有江淙,不但不怕野兽来袭,还怕它们不来呢。   木屋的窗户不知道被啥东西给弄破了,里面吹了很多土和雪,众人收拾了半天,才弄干净,一个个累的气喘吁吁,把行囊卷扔在地上,瘫倒到上面。   大家都说这风雪得几天才能停,他们回去要晚了,李青文并不在意,甚至还有点高兴。   这简直就是借着公务出来、出来,咳咳,反正不急。   他不急,江淙也不急,有条不紊的安排人手做事,却没有让李青文把睡袋铺上。   把事情交代完,躲开了李青风等人,江淙和李青文俩人坐在爬犁,带着毛毛和桃子离开了木屋。   北风呼呼的吹,他们一路往东走,前头一匹马,爬犁上两个人,旁边跟着毛毛和桃子,很快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风太大了,仿佛轻松就能掀翻爬犁,他头和脸都被厚厚的毛皮蒙着,看不到四周,只觉得耳边都是风声。   李青文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点兴奋。   这样的天气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不知道走了多远,中途吃了几顿饭,在雪屋中睡了两觉,马终于停了下来。   李青文背着风,扯开了一点点皮毛,看到满天的飞舞旋转的雪花,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偶尔能看一两堆光秃秃的树,在风中瑟瑟发抖。   江淙让李青文在这里等着,他去旁边寻什么东西。   李青文穿的圆滚滚的,他走过来想把毛毛身上的雪扫掉,身体刚往前一倾,一股强风突然吹来,脚下是滑溜的冰和雪,他没站稳,倒在雪地上。   他站的地方恰好是个缓坡,倒下后,就稳不住了,像是球一般骨碌下去。   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桃子立刻跟着滚落的李青文跑,毛毛冲着江淙的方向叫了两声,立刻追下去。   江淙来的很快,李青文刚停止滚动,就被他从雪里面拉起来。   身下是厚雪,李青文一点都没觉得疼,就是滚的有点头晕,他想起来,脚好像卡在了什么地方,一时不好立刻抽出来。   江淙跪在地上,将周围的雪推开,看到李青文的脚卡在两根木头之间,抽出随身带的木箭,把木头硬生生的戳碎,李青文的靴子和脚一同平安无事的出来了。   自觉有些丢人,李青文道:“这袜子和靴子太厚了!”   如果不是袜子和靴子那么厚,他肯定不会站不稳,也不会滚这么远,也不会卡到坑里!!   江淙看向四周,道:“厚点好,冻不透。”   李青文不知道他在找啥,问道:“哥,咱们要去哪儿?”   江淙指了指他刚才陷进去的地方,“去这下面。”   李青文愣住了,看着江淙把地上的木头刨开,这才发现,地下竟然有个洞!   这样看来,这些木头好像是堵住这个洞口似的,这地下是啥?   等到江淙跳进去,把里面的雪甚么的都弄上来,外面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等把里面弄通了,江淙才上来,将马和爬犁安置好,然后带着行囊,把李青文和狗一起弄下去。   被江淙抱着腰接下来,李青文落在洞里,甚么也看不到,被江淙一直拉着往前走,离开洞口后,还是有细弱的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把江淙手里的火折子吹的明明灭灭。   李青文看不真切,只觉得两边的土好像参差不平。   “哥,这不会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吧?”李青文问道。   江淙“嗯”了一声,“雪太厚了,我一时寻不准洞口,没想到被仔儿一下就给找到了。”   李青文:“……”   突然就觉得袜子和靴子不厚了。   并没有立刻开口问来这里干啥,李青文心里猜测,这里可能是个古墓,江淙带他们这里可能来寻宝了。   李青文摸了摸腰间的短刀,早知道就多准备点东西了,万一等会应付不过来,岂不是很危险。   他正乱七八糟的想着,江淙突然停下来,在地上不知道划拉了什么东西,然后把火折子送过去,很快,火光越来越大。   李青文精神一震,立刻拔出了短刀,防备的看向四周,然后才发现,这里意外的有些开阔,没有棺椁,也没有什么陪葬品,就是个大地洞。   地洞四周和顶部有突出来的木头,横七竖八的,看样子这里曾经有过地质变动。   重新把短刀插回去,李青文稍稍有些失望。   江淙完全不知道他脑袋里的波澜壮阔,点着火以后,热乎了,把李青文的手套和帽子摘下来,虽然还都是热的,他还是放在手里搓了搓。   这一搓,李青文心里的小火苗又“扑”的一下燃起来,虽然没有墓,但他们现在是单独的两个人啊。   意识到这一点,李青文心底的火山开始往外喷洒热气。   江淙问他饿不饿,李青文直愣愣的看着火苗,他饿,但是不想说。   站起身,江淙去旁边抱了一堆粗重的东西放在地上,道:“仔儿,这是哥答应赔给你的,这地下还没挖出来的也都是。”   这下李青文勉强回了几分神,但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看着黑乎乎的东西,伸手下意识的拿起来就往火堆上放。   江淙抓着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捏着他光滑细致的脸颊,“在想甚么?”   火光映照在江淙上半张脸上,高挺的鼻子和深邃的双目尤其明亮,李青文刚拢进箱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冒了出来,红着脸转过头去,“没、没甚。”   江淙抓着他的手没松开,一点点的凑过来。   两个人的脸越来越近,李青文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头不自觉的扬起来……   明明那毫不掩饰的呼吸已经在嘴边,脸甚至都若有若无的碰到了一起,但半天没有感觉到柔软的触碰,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脸和脖子一下爆红,李青文愤愤的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江淙的脸就贴在自己的面前,只差那么一丁点的距离。   看着那俊美的面孔,李青文的羞愧一下就没了,色从心头起,像只小豹子一般扑了上去。 第209章   动作是很生猛, 不过李青文很快后继无力,嘴巴好像起了火,他想翻身到一边喘口气, 却被江淙双手箍着腰,动弹不得。   江淙躺在地上, 明明是个弱势的姿态,但李青文却有点气短, 只敢盯着鼻子以下的地方。   看到江淙比刚才更红的嘴巴, 心里未免有些小得意, 这是他的功绩呀。   不过, 他很快就开始愤愤不平, 他哥好像脸不红, 气不喘,自己在这里却拉起了风箱。   “别动。”江淙开口道。   他一说话, 李青文就想到刚才自己被戏耍的事情, 气哄哄的开始挣扎,是他发起进攻的, 他也有权利结束。   江淙只抓着他, 光亮中的眼眸慢慢暗下来。   当感觉到坐着的地方有异样时,李青文宛如冻僵的鹌鹑, 老老实实的坐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江淙看着他,脸上微微带着笑,“仔儿这么听话?”   眼神却有些遗憾,仿佛错失了什么一般。   李青文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屁股底下, 仿佛被盯上的猎物, 全身的绒毛都炸了起来, 脸烧的都快冒烟了,嘴巴上不肯认输,稀里糊涂的道:“我、我只是先歇歇……”   实际上,他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走了,但是动不了罢了。   “好,你想歇多久就歇多久。”江淙看着他,一脸纵容。   李青文脸、脖子都通红,极力忽略身下那个地方,他、他想有啥用,你倒是把手先松开啊。   好像开口说松开示弱,李青文乌溜溜的眼珠子飞快的转着,机智的开口道:“哥,我冷,想要烤火!”   这个借口好,可以体面的去到火堆边,解决面前的危机。   江淙问道:“哪里冷?”   “手、手冷……”李青文绞尽脑汁的想,到底哪里冷才能脱离现在的困境。   他刚说完,右边腰上突的一松。   李青文心头一喜,这招果然有用。   然后,他的两只手就被抓着塞进了衣服里。   手按在滚热的腹部,李青文惊呆了,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还冷吗?”   手下底下的肌肉硬邦邦的,脑袋里立刻显出块垒分明的模样,他之前看过许多次。   李青文的身体像是高压锅一般,一边冒着热气,一边发出啸音。   他、他只是上去亲一口罢了,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好吧,不是一口,就是比一口多几口,多、多个十几口……那、那又怎么样,以前江淙也亲了自己那么多次,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啊。   是自己错过了太过?   虽然脑子暂时有些晕眩,但手还是靠着本能轻轻的摩挲了几下。   然后就感觉那两处更硬了几分。   李青文立刻回神,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开口:“我、我手热的要出汗了!!”   “我肚子凉。”江淙平静的道:“仔儿帮我捂捂。”   李青文:“……”   原来睁眼说瞎话的人这么难对付吗?   没等李青文想出法子,江淙主动松开了手,他立刻坐到火堆边,盯着火苗,认真而又专注。   江淙拿出了铁锅,把水袋烤热,然后将里面的蜂蜜水倒进锅里热。   虽然竭力控制,李青文还是不小心瞥到他身前那明显的一块,赶紧用手紧紧的固住脸,但眼神可不是他能控制住的,一直在偷偷的瞄着旁边的人。   蜂蜜水热好了,李青文小口的抿着,看江淙把冻成块的肉粥放到锅里,问道:“哥,咱、咱们来这干甚?”   仿佛刚才甚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江淙把火堆边的东西递给李青文。   他递过来的是最细长的一根,黑乎乎的,像是埋藏在地下枯烂的树枝。   江淙用粗布包着最顶端的一块,用力一旋,露面里面白色微黄的一角。   李青文摸了摸那一块,冰凉,微滑,材质不像是树木,更接近骨头……   “这、这是……”李青文犹豫着,不敢确定。   “象牙。”江淙开口说道。   李青文猛然睁大了眼睛,从手里这根看向火堆旁的那些,然后又转头看向洞里那些横七竖八的黑乎乎的轮廓。   象牙极其罕见,所以十分珍贵,在大梁只有皇家权贵才能拥有,平民百姓没听过也没见过,江淙能知道,当然是因为他们从前的府兵身份。   李青文分不清这到底是啥象牙,但是边城以北极寒天气,大象生活在热带,传说中猛犸象生活在寒带,因为它们有着厚厚的皮毛。   但是这种生物早就灭绝了,只能在课本上能看到,他也不知道这里的是不是。   “上、上次你们拿回来的象牙……”   “不是,上次让齐敏带回去的象牙,是从罗车国的士兵住处搜寻到的。”江淙说道。   那些士兵都死了,现在也不知道,他们手里的象牙是不是从这片土地里挖的。   亲手触摸前世写在刑法里面的东西,李青文心情有些微妙。   “我们巡防时,有一次碰到过地缝。”江淙道:“在北面设立岗哨后,我寻过来看看,没想到地下埋着这东西。”   听着江淙的话,李青文才从记忆中搜寻到,好像是他们第一年到边城,江淙和蒋立平他们跟着官兵去巡视,好像半路有人差点掉进雪洞中,他们把官兵救下来……   后来那些官兵对他们颇为改观,还给了李青文他们不少便利。   岗哨的事情是去年,他哥竟然还惦记着这事……   李青文一时不知道该惊叹哪一个。   粥开始冒泡,江淙先给李青文盛了一碗,“先吃东西。”   李青文把手搓洗干净,然后捧着碗,嘴里吃着东西,眼睛却忍不住打量四周。   不知道在这片广袤的冻土之下,埋着多少这东西。   江淙吃饭向来快,他放下碗,用手把李青文的脑袋给板正,“先吃饭。”   刚才闹了一通,已经错过了李青文该吃东西的时辰。   虽然不能看了,但李青文一边动着嘴巴,一边寻思象牙的价格,突然有种被银元宝掩埋的感觉,眼睛美美的弯成了一个月牙。   他把干干净净的碗放下,兴冲冲的站起来准备去洞里探索一番,江淙伸手,用粗糙的拇指抹掉李青文嘴边的饭粒。   李青文转身的极快,没有看到他哥不浪费一粒粮食的动作,欢欢喜喜的拿着江淙递过来的火把,开始在洞里游看。   看了一圈,李青文也没确定哪些支棱着的树一样东西是不是象牙,因为漆黑漆黑的,他也不敢用刀刮,生怕弄坏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江淙刚才抱过来的那堆像是柴禾一样的,每一根都是!   江淙他们没事了,李青文无债一身轻,但送上门的好东西谁会拒绝呢,所以他就把这一片地当成了自己家的地窖。   李青文兴奋的样子跟桃子如出一辙,只差一个晃动的尾巴了,他美滋滋的问道:“哥,你是什么打算?”   “哥赔给你的,听仔儿的。”江淙看着他不停的打团,目光柔和。   李青文认真的想了想,看着地上的一堆道:“既然它们都掉下来了,咱们把这些拿走吧,这东西好像容易坏,剩下的就继续在地下藏着吧。”   江淙点头,“好。”   李青文还想再去看,被江淙按住,“该睡觉了。”   被惊喜冲昏了头脑,李青文已经把刚才俩人的事情忘光了,裤子很紧,他坐在睡袋上,脱起来有点费劲,江淙帮他扯裤腿,他十分配合的蹬掉了沉重的皮裤。   江淙愿意帮忙,将人剥的只剩下一层里衣,把李青文塞到睡袋里面。   等到江淙也钻进了睡袋,李青文脑袋里的银子和金子立刻飞到九霄云外,他缩了缩身体,企图蜷成一个团。   他的企图失败了,江淙伸手把面团抻开,下面夹着他的腿,上面揽着他的腰,两个人紧紧的贴在一起。   李青文额头上还残留着红色,江淙用鼻子碰了碰那里,低声道:“好好躺着。”   李青文心中砰砰乱跳,到底是谁不好好躺着啊,你、你倒是让你、你的东西稍微、稍微收敛一下啊。   江淙什么都没做,只是揽着他,轻轻的叹息一声,“睡觉,赶紧好起来……”   激动和紧张好像很消耗体力,李青文折腾了一天也是真的累了,将脑袋埋在暖暖胸口,慢慢的睡了过去。   李青文起床比他的两个侄子强不了多少,他觉得自己还在睡着,结果发现自己衣服都被穿好了,睁眼就有热乎乎的饭。   李青文向来是有恩必报的人,吃饱饭,自告奋勇的给江淙束头发,他给大侄子和小侄子绑髻,江淙的头发多,他弄不太利索,就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江淙任由他摆弄,李青文扎完,特意去前面欣赏自己的手艺,结果却看呆了。   面前的人高鼻薄唇,身姿如松,舒朗清举,好看!   “哎,好像这里有点脏……”   李青文假模假样的伸手,上去摩挲了两把那俊脸,忍不住咧嘴笑,“好,干净了!”   江淙仿佛没察觉到自己被占了便宜,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里看可看的仔细了?”   李青文红着脸,“看、看好了,很、很干净……”   江淙弯腰亲了他一口,“干净就好。” 第210章   从雪坑中出来后, 江淙又用树枝结结实实的堵上了洞口。   俩人坐着爬犁往回走,风雪还是不小,不过却是两个人难得的独处时间。   停下歇息之时,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李青文不由得想起他们从拢北城北上的那一年, 那时前路茫茫,心中忐忑, 现在同样冰天雪地, 但想你完全不一样了。   不管如何珍惜, 路终究有尽头, 他们还是在风雪将停之时回到了木屋, 因为没有等到野兽袭击, 也没吃上那口肉,李青风一直遗憾着。   他凑到弟弟身边, “仔儿, 江大哥带你去哪里玩了?”   李青文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 “就、就随便转转……”   “咋不喊上我!”李青风搂着李青文的脖子, 语气幽怨:“我们白白在这里呆了好几日。”   李青文被压着,心里有鬼, 不敢动弹。   本来就延迟了,他们立刻收拾东西往北走,原来江淙他们的岗哨在最北面,他们这趟去不了,给最后一个驻守哨所的官兵送去吃的, 一行人便往回折返。   才回头, 正好看到一群野牛向东南森林方向走去。   很多的地方草被雪掩盖了, 它们要寻找更多的食物。   然后,它们中的两头被留了下来。   野牛体型极大,奔跑的竟然很快,其他人手里的箭都没用,如果不是江淙在的话,他们就白激动一场了。   漫天白雪之中,江淙身姿挺拔,手里的焦弓如满月,射出去的箭似流星,一箭射出,立刻催马向前。   这是李青文第一次看江淙用乌青木箭,看不清到底射没射中,只听到了小四哥等人的呼叫声。   一头牛接近两千斤,爬犁根本拉不动,他们不得不将停下来,分割了半天。   切坚硬的牛皮时,才知道,不是大家伙箭术不行,实在是牛皮太硬了,也不知道是这里的天气太过寒冷还是如何,尖刀都不容易插进去,箭孔处的血被冻住了。   两头牛分装到了十个爬犁上,好再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是空的,要是来的时候,怕是都不好装哩。   来时喝了多少北风,回去就有多舒坦,顺风实在是太好走了。   李青文一直虎视眈眈的盯着那些牛肉,桃子跟他一样,也不乱跑了,跟着那几个爬犁,寸步不离。   李青文一看他俩那样子,就想笑。   回去的半路上,正好撞上前来寻他们的官兵。   这次风雪很大,他们耽误了些日子,营地那边担心了,这才派出人来。   李青文他们没有立刻回去,先到那个江边,凿开冰层,钓上来狗鱼,把所有有的爬犁都装满,李青文没地方坐了,跟江淙同骑一匹马上。   其他也都走着,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了,不算啥。   来都来了,当然不能空手回家,尤其是快要过年了。   虽然很多人在新城盖了砖瓦房,但依旧习惯住在营地外面,舍不得新房子一直冷着,每天都有人去新城烧烧灶台,添几把柴禾,屋子弄的温温的,然后再回来。   李青文他们会来时,正好碰到这些暖房子的人,一通说着话到了外面的村子。   江淙回去还要跟周丰年等人说巡视的事情,把李青文送到家,没有多留,牵着马回营地。   李青文把麻袋裹着的象牙给迎上来的大哥,让好好存着。   陈氏把小儿子拽到屋子,看他脸没瘦,身上没挨冻,这才舒了一口气。   李青风颇不以为然的道:“娘,仔儿十三岁就走着来边城了,过了年都十九,你咋还把他捧在手里。”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陈氏感叹着,小儿子刚醒事时,好像在不久前,一眨眼,都这个年纪了。   姜氏恢复的好,现在已经能动了,她笑道:“是啊,日子过的可真快!”   李茂玉给刚进屋的哥俩端了两碗腊八粥,“今年多加了几样豆子,尝尝。”   这腊八粥是给他们特意留下来的,香糯可口,吃到肚子,身上暖和,嘴巴能甜半天。   不等李青文开口,李茂玉立刻道:“江淙他们那份我早就送过去了。”   他们回来的消息一传出去,在外头玩耍的李正亮和李正明也都回来了,屋子里头立刻便闹腾起来。   看着一屋子人,陈氏突然叹了口气,“今年就差老三了……”   李家这几年鲜少能聚在一起,从前是李青文在边城,李青卓在京城,今年李青卓好不容易回来了,结果李青宏又得留在京城看铺子。   李茂玉在旁边赶紧劝道:“青宏在京城里好好的,也许明年后年就能回来了。”   那明年后年老二和小仔儿可能就读书没法回家过年了,陈氏嘴上应着,脸上还有些黯淡。   李青风从大侄子手里抢过果子,二话不说直接塞进嘴巴,嚼吧嚼吧咽下去,道:“娘,也许我三哥都在路上了,这还离过年还有些日子,你别这么早就难过。”   李青文:“……”小四哥,这样睁眼说瞎话真的不会让娘亲更难受吗?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娘亲脸色真的好转了许多,李青文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神情。   陈氏当然也知道儿子这话是安慰他,并无可能,但心底依旧存着一线希望。   好再,后屋炖的东西熟了,陈氏赶紧去舀,没再继续想三儿子的事情。   风车还没弄好,家家户户的黄米都手推着磨出来的,到了腊月,每家每户都开始撒年糕。   从前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只有地多的人家才种黍子,到了冬天,撒几锅年糕,分给亲戚和亲近的人家,都不多,就几块,那时小孩子们看着黄橙橙的年糕都忍不住流口水。   大人舍不得吃,把硬着的年糕切成几块,到过年的时候,放在锅里蒸软,然后分给家里的孩子。   给粗糙的高粱米相比,香软粘牙的年糕是杨树村的孩子们难得的好吃的。   到了边城以后,家家户户地多了,每家都会种几亩黍子,虽然在这里大家都不用饿肚子了,但依旧惦记着从前吃不上的玩意。   刚秋收完,就有孩子央求娘亲做年糕,知道从前亏待了孩子,大人也都同意了。   所以入冬时,便有人家做了年糕,李青文家每次都能收到别人送来的,只是这东西不好克化,李青文不敢吃。   到了年根,李家也开始撒了。   撒年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锅底放上水,水上支高粱扎的篦子,篦子上铺上洗干净的粗布,然后把盆里的黄米面放上些许水。   等到锅里热气起来,抓着黄米面一层层的往笼布上撒。   灶膛的火不断,撒完一层,热气往上透,继续接着撒。   从前杨树村里各家各户都用的是陶锅,怕把锅底给烧漏了,蒸年糕时只撒不厚的一层,李家用的是大铁锅,不用担心那个,李茂玉和陈氏俩人撒了一层又一层,前屋的炕头都没人敢坐了。   怕把炕席给烧糊了,李茂贤拖鞋上炕,把最热的那一块炕席给掀开。   外头,李青瑞拿着斧头在砍牛肉,这么多牛肉,得给营地里面的周丰年、陈文、郑准他们送过去一点,还有江家大伯那些人,营地外面的各家长辈也得尝一尝……   旁边一堆人等着,李青瑞累了,就换人,这个时节不干活,一帮子人有力气没地方使。   周瑶过来了,她对硬邦邦的牛肉没甚兴趣,李青卓这几日看了医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找她解惑。   李青勇也围在外面等着分牛肉,他出去这趟,虽然啥也没做,但帮着搬牛肉了,也想分个两斤拿回去炖一炖。   眼看着就要排到他了,远处又来了一堆人,李青勇看着地上的牛肉,心里盘算着,自己要不要少拿点……   追风和闪电看到了这些人,扑上去便大叫起来。   这些狗狗整天在营地内外跑,大多数人都熟识了,鲜少会发出这样的警告声。   院子里面的人纷纷回头看过去。   一行人里面,最前头的人拉掉脸上挡着的毛皮,睫毛和眉毛上挂着浓重的一层冰霜,他喊道:“大哥!”   李青瑞三步两步跨过去,激动的道:“老三,老三你咋回来了!”   李青文还在练字,听到小四哥喊道“娘,你三儿子回来了”,愣了一下神,赶紧放下笔,往外走。   他还没到外面,一群人簇拥着李青宏已经进来了,李青文一脸惊喜,“三哥!”   李青宏咧着嘴,伸出冰凉的大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仔儿。”   还没等他摸第二下,手就被后屋跑出来的陈氏给攥住了。   “爹,娘!”李青宏抬起冻僵的脸,咧着嘴巴,道:“我回来了!”   不单李青宏,这次回来的还有另外两个本家的堂兄弟,他们是跟朝廷来人一同赶路,堪堪在过年前到了家。   这次被团团围住的人变成了李青宏,他坐在西屋炕上,听家里人七嘴八舌的问,笑呵呵的回应着:“本来以为回不来了,苏大人打听到有人要来边城,让管家来问我们,就一同坐船回来了……”   船上倒是没受甚么罪,从临肃到边城这一路倒是吃了不少风,但为了能回家团聚,这点苦算不得甚么。 第211章   李青宏这一回来, 李家算是团圆了。   就连李茂贤脸上都多了许多笑。   按照说好的,李青宏他们几个轮流回边城,剩下的人留在京城, 这样的话,既能轮流回家, 又不耽误京城的生意。   问的差不多了,待李青宏捧起碗开始吃饭, 李家人都不问了, 脸上带着停不下来的笑。   等李青宏吃完饭, 哥几个坐在一起开始扒蒜。   今年因为忙, 李家没腌多少腊八蒜, 现在有空闲了, 一人一头蒜,扒好的蒜瓣被一个个扔到空盆中。   不需要多炮制, 光溜溜的蒜瓣放到坛子里, 用醋泡上,封好口, 不久后, 又酸又辣的腊八蒜就好了,到时候吃饺子倒上一点可以蘸, 也可以直接吃,味道十分不一样。   李家哥几个个子都不矮,坐在家里的一样高的板凳上,都曲着腿。   因为还没说到李青文的事情,李青宏用自己还带着蒜味的手指头捏了捏李青文的脸, “仔儿咋跟二哥一般白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都闷在屋里头读了一年书。”   为了抵充那辣味, 李青文不停的眨着眼睛,“没咋干活……”   “那咋还瘦了。”李青宏终于将手放下,问道。   他才不信李青文在家里没下田。   李青宏看到的李青文,比在京城分开时瘦了,殊不知,这是长了半年肉的李青文。   等到听说了李青文的惊险遭遇,李青宏的脸色就变了,上上下下的摸了摸弟弟,一脸的后怕。   “三哥,我没事,都过去多久了……”李青文劝道。   等李青宏平静下来,天都晚了,吃完面条,一家人说到半夜,然后哥五个一同躺在西屋炕上低声说话。   李青瑞没有脱衣服,其他哥四个躺在被窝里,哥几个躺在同一个炕上的时候还得追溯到好几年前,可以说个个心里都五味陈杂。   听说了过完年要一起回并州祭祖,李青宏自觉自己这趟回来的正好,他从临肃一路顶着风回家,也是累够呛,强打精神说着话,不知道啥时候,李青瑞他们放缓了声音,李青宏歪着脑袋慢慢睡了过去。   看他睡着了,李青瑞跟李青卓小声说了两句,李青瑞下炕回厢房,孩子还小,晚上需要照看一番。   因为李青宏的回家,第二天,李正亮和李正明哥俩才主动爬起来,穿着厚厚的皮衣邀李青青宏一起出去玩。   早饭是昨天撒好的年糕,切的薄薄的几片,又软又黏,蘸着糖,十分好吃。   就是这东西特别黏,刷碗筷时,得多泡泡,要不可不容易弄干净。   不过年糕顶饿,吃上一碗,干重活能捱的久一些。   李青宏出去见了村里的长辈,又去营地里面走了一遭,顺便把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给他们分了,当然,还有一包包的书信,然后被侄子和狗狗们簇拥着,到了一个土坡上面。   这个土坡早就热闹非凡,一个个大人站在上面,看着一堆孩子坐在土坡顶上往下滑。   这个坡上的雪早就被压的无比顺滑,不管是屁股坐上去,还是草席放上去,都会往下滑。   李青风一来,当仁不让的坐在了第一个,几个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尖叫着往坡下滑。   这是村里小孩子玩的最多的,当然,李正亮和李正明不一样,他们可以坐在狗狗拉的雪橇上,一则是威风,二则是消耗家里狗狗的精力。   不管天多冷,家家户户都把家里的被褥、鞋子、杯盏等等抱出来,炕席掀开,用扫帚扫房顶的灰尘和蛛网,扫炕和墙上的土,东西全都弄出去,那些平时碰不到的犄角旮旯都能够的到了。   李青文他们哥几个用手巾把脑袋包上,开始扫房。   拿出来的炕席上带着不少炕灰,可得一会儿才能抖落掉。   屋里头扫干净了,往地上泼点水,待细微的灰尘纷纷落下后,再把东西一点点的弄回去,放回原位。   这事说起来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但弄起来很繁琐,尤其是归置东西。   方氏过来送梅干菜,看到他们这般模样,跟陈氏说她福气正好,这几个小子个顶个生的好。   要搁平时,方氏且得客套两句,可是今年难得一家团聚,他看到个头这么高的几个小子,嘴巴也忍不住笑,索性就受了方氏的一顿夸奖。   不单房子,锅碗瓢盆也都得泡在热水里洗干净,前一天特意没有跳水的水缸只剩下了个底子,用炊帚蘸着里面的水刷洗干净,把脏水舀出去,再用木桶里的干净水,洗涮几遍。   正屋弄干净,哥几个再一同去厢房和仓房,要是从前,这里面大都是空的,最容易扫,可是到了边城,只要不是懒的在炕上哎哟的,家家户户都装满了蘑菇、松子、榛子、木耳、柿饼子还有熏鱼干,清理起来就费点劲。   今年,李青风他们去森林,弄回来不少木耳,大家伙只弄了一点吃,剩下的都攒着卖钱。   李家比别人家多的还有半个仓房的酒,这些都是李茂群拉来的,因为他家客人多,索性就弄了几车过来。   因为从前没有河,吃不到鱼,并州过来的这些人并不知道鱼如何处理,洪州来的人里面有会熏鱼的,教会了大家伙,家家户户挂了不少鱼干。   李青宏他们是特意回来过年的,买了过年用的上的红纸,往年村里的“福”字是李茂贤写,今年是李茂贤和李青卓一同写。   李青卓考过了朝廷的试,是正经八本的读书人,他们也想求个福字和对联,让自家的孩子沾沾这书香气。   李茂贤和李青卓一同站在桌前写字,看着爹爹微驼的背和鬓发中的一丝白,李青文和李青宏俩人眼睛有些热。   他们长大了,爹娘也一点点的变老了。   那厢,因为江淙和蒋立平忙,老孙和齐敏他们出去打了一场猎,拉回来的东西一半留在李家,一半拉回去收拾。   随着年根的逼近,女人们越来越忙。   因为陈氏不让姜氏下地,李茂玉娘俩过来帮忙蒸馒头,李青文他们正在贴补窗户纸。   边城种的小麦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就算磨好几遍,依旧有些粗糙,但这也是极北之地难得的精细粮食,也是从前杨树村人没有吃过的东西。   所以各家各户不会蒸馒头的媳妇,都得提前找懂的婶子过来看一看,认真的学,可不能蒸坏喽。   同样的面,同样的水,有的人蒸出来的馒头个大,又软,又人弄出来的则是黄色的疙瘩,虽然一样能吃,但味道可不一样。   陈氏不会蒸,方氏和李茂玉动的手,一口气蒸了十几锅,除了当天吃的,全都拿出去冻上。   冬天的边城,这样的天气,只要不怕冻的,什么东西都不容易坏。   然后就是杀鸡、捕鱼,本来看家里难得团聚,陈氏想杀两只羊,但看野牛肉还有几百斤,齐敏他们又弄回来那么多野味,就暂且放了羊一马。   李青风虽然是使刀弄剑的一把好手,但是李青卓是杀鸡最利索的那个,他手稳,准头好,鸡血都鲜少往外滴。   杀鸡的时候,李正明早早的跑了,他胆子小,不敢看这些,李正颜的胆子大,她蹲在鸡的旁边,看了半天,发现这些鸡的毛不好看,就失望的离开了。   李青文也不敢杀鸡,他龟缩在灶台旁边洗鸡肠子,彻底洗干净后,把盆里剁好的肉往肠子里面灌。   肠衣口撑着桦树皮的漏斗,这东西很简单,把树皮剥开,卷成上宽下窄的样子,用线一缝就好了。   桦树皮轻软薄,用处极多,家家户户都会在春夏之交存很多树皮,缺啥东西都先想想能不能用树皮做,不能再想其他的办法。   别的不说,就连李青文装珍珠的盒子,都是用树皮做的,树皮里面有一层细绒的粉,不单不会损害娇嫩的珍珠,还会让它们的光芒更甚。   肉馅是江淙剁的,料是李青文配好的,加了盐、鸡精、花椒面、白酒和糖,此时李青文撑着漏斗,江淙正用高粱杆往里戳肉馅子。   江淙手劲好,不会把肠衣戳破,装肉还极快,俩人一起干活,很快,一节节肉肠便摆在了桌上。   临近过年,周丰年终于大发慈悲,让江淙歇息几日,他得了空过来,屁股都没在炕沿坐,到后屋来洗手就开始干活。   李青文还特意做了一盆不放味料的肉馅,这是专门给狗狗们弄的肠,有鱼肉,也有牛肉,都是它们爱吃的。   过年前两日,刘和竟然来了,这次不单他,还有几个同伴,雪车上装的满满的,有东西也有蹲在上面的狗崽,几十条狗停在院子外头,霎是壮观。   这可是个意外的客人,李家人都知道他们救了李青文,把刘和几个人当做救命恩人一般。   刘和他们部落可没有过年这个说法,并不是送年货,知道李青文要去京城读书,过来送些蜂蜜和药草,剩下的一半都是给江淙和蒋立平他们的。   周瑶一听说刘和来了,披上衣服“嗖嗖”往外走,看到他拿出来的各种名贵药材,笑的比外面的日头还要亮眼。 第212章   李青文蹲在地上, 喂大狗两兄弟吃肉肠,他身边围着一群狗,个个都盯着盆里的肉。   它们脸上的期待太过明显, 看的李青文不把所有肉肠拿出来,都弥补不了心中的愧疚。   就这样, 给毛毛他们准备的零食,一群狗狗们分了几口。   桃子都快急疯了, 围着李青文团团转, 李青文不得不安抚它, 明天接着做, 它才将将的安分下来。   将脸埋在厚厚的狗毛之中, 李青文闻到它们身上的硫磺味道很浓, 应该是刚跟刘和他们泡过暖河。   因为怕森林起火,刘和他们年年都会巡山, 抽空大老远来看李青文, 并没有多呆,住了一晚上就离开了。   李青文给他装了许多种子, 其中的胡萝卜种子是给驯鹿和松鼠的礼物, 麻烦刘和开春的时候种下去。   因为边城这边春耕不能耽误,年年春天没法去森林里面, 这事不得不托付给刘和。   雪车离开的时候,二个月大的几个狗崽在埋头啃肉肠,没上车,最后留在了李家。   不过它们并不会寂寞,因为还有一群狗哥哥狗姐姐陪着。   当然, 也有可能是狗叔叔和狗姨姨。   李青文他们之前盖的烤窑, 过年前这阵子一直在烧着, 烤鱼、烤鸡,烤鸭不断,一直到过年当天,两处烤窑依旧香味不断。   今年周丰年做主,过年给官兵们犒赏一番,伙房的人忙的都快上天了。   过年当天,风还是很大,李家哥几个把福字和对联贴上,没多久,就被悠闲出来走动的马驹给吃了。   大马都会拴着,马驹和驴驹都不关,它们成群结队的到处走,贴对联时,它们看到了盆里冒着热气的浆糊,等贴好后,它们把对联用嘴巴撕掉,舔了舔下面的浆糊。   它们不单撕自己家的,还去撕别人家的,一上午,家家户户门外的对联都跟狗啃了似的。   其实,狗是冤枉的。   不过,没人会同它们生气,只把福字贴高些,这玩意图的是个喜庆,但这些马驹驴驹,可是给家里出大力气的。   李青文家有多余的对联,下午又重新贴了一次,很快又被啃了,之后他们就不管了。   洪州原本是不吃元宝饺子的,到了边城后,跟着李家入乡随俗,现在也开始过年,也开始吃饺子,不过杨树村的人依旧是酸菜豆腐和酸菜油渣馅,方氏和姑娘们包的馅多达十几种。   周丰年在边城没有家室,他要跟官兵们一起过年,周瑶和李茂玉娘三个一起到李家,当然,江家和还有老邢头也是必须要过来的。   洪州的这些人就要回家,他们想跟李家人一起过年,奈何人太多了,着不开,只能分营里营外。   下午的时候,李家三口锅都炖着东西,老老少少都在包饺子、包合子,不单要包他们这几天吃的,还要包回去路上煮的。   包饺子的时候不耽误开口,一边包,一边说话,一盖帘一盖帘的饺子拿出去冻上。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李青文暂时拿到了铲子,他整治今年的年夜饭。   其实像是烧鸡、烤鱼、酱肉、烤鸭还有炖牛肉这些都弄好了,李青文只做了蒜蓉肉沫蒸南瓜、酸菜鱼、红烧丸子、蒜泥肉肠、锅包肉、酱肉丝、拔丝南瓜、洋葱炒牛肉、木耳白菜、小鸡炖蘑菇这些。   自从回来后吃到南瓜,李青宏喜欢的不得了,决定拿到京城去种,让街坊邻居们也尝尝这东西。   过年这几日,巡逻依旧不能停,江淙每日都要出去,越是大家伙都想着庆祝的时候,越不能放松。   最热闹的这个年,李青文和江淙又分开过了。   年夜饭,李家摆了两桌,东屋的炕上和地下坐满了人。   吃喝不愁,身上有暖和的衣服,家里有烧不完的柴禾,这是杨树村,乃至所有逃荒来的人过的最富足的年。   所有人都跟李茂群换了酒,家家都热气腾腾,推杯换盏,大人孩子脸上都是欢喜。   李家除了李青文和小孩子以外,都喝了酒,因为马永江他们吃的早,吃完又跑到李家来,一堆男人敬酒喝酒。   齐敏他们这次回去,有的决定再来,有的决定留在家乡,以后再相见不知道何年何月,一个个大男人不善言辞,这几年的辛酸苦辣和不尽的感激都在酒里头了。   女眷和孩子移步到了西屋,东屋划拳、喝酒还有含糊的哭声不断。   原本吃完年夜饭想过来串门拜个早年的人,离老远听到屋里的动静,都转身回去了。   他们以后还能走动,齐敏他们中很多人可能以后没这个机会了,自然得让着他们。   后半夜,女眷们又挪到了厢房,马永江他们喝醉的人到处在找李青文,他们看不清楚,寻不到李青文,抱着李青宏和李青卓就开始哭,一声声的叫喊着:“仔儿,仔儿,哥要回家了,你甚么时候来……”   李青文自己也被一群人围住,年夜饭都快被压出来了,连声安慰:“明年,后年,我到京城后,去洪州就便利多了!”   “你、你和你哥、你哥,你爹一定、一定要来啊。”说话的人哭的像是个泪人,“你们、你们要是不来,我们就来边城、边城找你们……”   一群男人把眼泪和鼻涕蹭上李青文的身上,“仔儿,仔儿,哥的这条命都是你、你给的,我们、我们兄弟,以、以后就算是分开,也不能见外……”   李青文心想,我要是不见外,现在就把你们一个个的踢倒,但他不和醉鬼生气,嘴里依旧安抚着。   李青瑞在东屋喝酒,李青风一把拽住李青勇,让他帮着往外拎那些要吐的人。   不管是清醒的话,还是醉话,说了一个晚上,快天亮时,林青瑞和尚且清醒的老孙等人把这些醉倒的人弄回营地的炕上,李家实在是没地方容下这么多人,要不也不费这个力气了。   老邢头来回扶了几个人,老腰都累疼了,看到扶着后腰,李青瑞赶紧回家给他贴上膏药。   听到远处的鸡鸣声,李青文睁开眼睛,旁边的李青宏还半梦半醒着,突然把手伸到李青文的被窝,摸他下面的褥子。   正好被进来的林青瑞看到,笑着道:“我们仔儿早就不尿炕了。”   他刚说完,李正亮和李正明带着一群狗冲进了西屋,大年初一的孩子鲜少有睡懒觉的,因为拜年很早,万一被上门拜年的人堵在被窝里头,那这事,得被村里人记一辈子。   不管是等到成亲,还是生孩子,亦或者是当了爷爷,闲暇之时,都会有人张着掉光牙的嘴巴,同别人说,那谁谁谁几岁的时候,大年初一还光着屁股蛋子……   冬天做好的新衣服早就放在褥子底下热着了,大人孩子都换上新衣服,匆匆吃掉大年初一这顿饺子。   李青文明明一点酒没喝,但是他身上被酒鬼抱了一个晚上,沾染了太多味道,除了毛毛依旧寸步不离,其他大狗都嫌弃的落后两步。   小狗崽们走到李青文身边,好像是被熏醉了一般,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上,惹的众人大声笑起来。   李青文家辈分算是小的,所以,吃完饭以后,叔侄几个人带着狗狗,挨家挨户的上门拜年。   第一处自然是李本善家,因为老祖宗在这里,李青文他们进门时,就看到李本善家呼呼的往外走人。   出来的人也是李家本家的人,动作比李青文他们快点,见面后,也都相互打招呼拜年,人声鼎沸。   婶子们撩开家里的沉重的门帘,冲他们喊道:“青卓,仔儿,你们快进来,外头冷。”   “婶子过年好!”   “三奶奶过年好!”   李家兄弟带着俩侄子进去,在东屋地上铺的垫子上给李家的李祖列宗们磕头,然后再给炕上坐着的老祖宗磕头。   老祖宗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抓着炒好的松子和榛子往他们手里塞。   现在家家户户都知道了,炒这些干货之前,先用水泡,再蒸,晾干之后再炒就容易开口,所以这些吃起来就容易多了。   李青风“咔咔”磕起来,问老祖宗吃的啥馅饺子,吃了几碗。   老祖宗一一应了,说野牛肉好吃,李青风答应回去再搬个几十斤过来。   老祖宗笑眯眯的夸他真孝顺,李青风夸他真有福。   李本善家人多,都过来这几个屋子都站不开,只留了几个儿子媳妇在这招呼拜年的人。   下拨人进屋磕头之前,李青文他们就得赶紧出去,因为着不开这么多人,不少挤不进来的就在门外“哐哐”磕头了。   从李本善家出来,就按照辈分一家家的拜,各个太爷爷,爷爷都走一圈,然后去了李茂群家。   李茂群的爹没的早,又因为张氏那秉性,从前每年大家在路上碰到问个好就行了,并不单独过来拜年,李青文家跟他亲近,一直都会过来走这一遭。   这两年,他家过年上门的人多不了不少,当然是因为李茂群分家过的缘故。   从李茂群家出来,李青文他们又去了舅舅家和姐姐家。   他们哥几个个子高,腿长,样貌个顶个的出众,带着的狗又大又威风,走出杨家村之后,走到哪里吸引一群人看过来。   过年的喜气还没散去,过了大年初六,营地内外的两拨人马将收拾好的行囊装上了爬犁。 第213章   虽然家里人一直希望李青文读书, 但一想到他离家那么远,又舍不得了,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他, 到了京城,只需好好养身体, 抽空看书。   在临行前一天,江淙总算是寻了个机会把李青文带出去, 俩人骑马在外头转了大半天,回来的时候,李青瑞把弟弟拦在外头,扒开层层叠叠的衣服领子, 指了指他脖子上的点点红印。   李青文都惊呆了, 不知道大哥甚么时候眼睛能这么尖利了,便解释说这是不小心碰到的。   李青瑞叹了口气,他有时觉得幺弟很聪明,有时又觉得是个笨蛋,最后到底也没说什么。   不过,因为大哥的提醒, 李青文回家后很小心,都是灯灭了才脱衣服, 早上也醒的早,怕再被二哥三哥他们看到蛛丝马迹。   他起来的早,家里其他人起来的更早, 不过摸着黑都在清点包裹,尤其是房契和地契, 一个早上看了好几遍。   家家户户都起了个大早, 点着油灯吃早饭, 吃完早饭,陆续装好东西就来李家院子这里等着,很快,院子都满了,后来的就在外头等着,爬犁旁边围着一群长辈,殷切叮嘱着。   与此同时,营地里头,马永江和江家和他们也赶着爬犁往外面走。   李青文他们几个被陈氏和李茂玉用各种东西包的严严实实,就这样还怕他们路上挨冻。   太阳还没出来,一众人便开始动身了。   爬犁都走出去了,李青文他们还在路上跟家里人挥手,让他们赶紧回去。   李茂贤握着江家和的手,老哥俩边说边走出去两里地。   毛毛带着一群狗狗一直跟着,不愿意回去,不管李青文咋劝,陈氏她们怎么喊,都没有用。   江淙骑着马过来,“让它们跟着,我带它们回来。”   江淙只能将人送到密林处,他现在还不如从前自在。   因为江淙求情,这些狗狗名正言顺的颠颠的跟着李青文,动作灵活,尾巴甩的飞起。   送出好几里地,李茂贤和身后的黑压压的人群终于停住了,一直目送着爬犁消失在雪中,这才相互搀扶着回去。   李家的东西最多,好几个爬犁上都是,哥几个都得赶着马。   老天爷也赏脸,正月的时候竟然没咋下雪,有风也不怕,他们这一行是往南走,顺风。   离开边城后,赶路挺快,十几日便到了密林外面的驿站,在这里,李青文面临着第二次分别,他和江淙以及狗狗们。   临分别之际,江淙告诉李青文好好养伤,自己已经跟家里说清楚,今后再也不会被催着成亲,让他不要担心江家这边。   李青文惊呆了,他看江家大伯一直都没怎么消沉,他哥是如何讲通的?   他问了半天,江淙只说等以后他读完书,再同他讲。   直到离开,李青文也没有猜到,不过他生性乐观,麻烦已经解决了一半,这是个好兆头啊。   从密林往南,有马永江他们这些人,一路还算是顺利。   行了数日,远远的看到拢北城的大门时,所有人心里都是百般滋味。   马永江他们自从被流放,六年了,再次踏入这道大门。   其他人是逃荒而来的,那时何等的仓皇和绝望,被这道门挡着,还以为会活活饿死,没想到后来峰回路转……   爬犁们一个个进了拢北城,他们要在这里将爬犁换成马车,所费功夫不少,不得不要短暂的停上一日。   趁着三哥去买马车,李青文和二哥找到了拢北城的城防军中那位姓赵的官兵,送上边城的各种干货和药材,感谢他那个晚上高抬贵手,并且把江淙恢复自由的好消息告诉他。   姓赵的城防军都惊住了,他与江淙的认识是巧合,会放流民北上也是一时不忍,倒是没想到,结了一段良缘。   李青文他们在拢北城的客栈歇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他们没有直接回家,所有马车先去范阳城。   当年并州两年大灾,百姓流离失所,离的近的范阳城周遭盗匪四起,发生了许多惨案,新帝登基后,各地派重兵剿匪,才慢慢安定下来。   商队遭劫,范阳城一时还没有恢复到从前的繁荣,但城里城外依旧人流不断,李青文他们一行人几百人,被检查了半天才被放进去。   从边城到范阳城,走了一个多月,人困马乏,马永江和齐敏等人要在这修整一番才能继续南下,而杨树村和其他村子回来的则要把边城带的东西卖掉。   这些干货,在范阳城价格高一些,大家伙这么远拉回来,当然一个铜板都想多赚些。   才在客栈落脚,茶水都没喝一口,马永江、齐敏和老孙等人跟李青文他们把木头送到范阳城的弓箭铺子,谢天谢地,这家铺子还开着。   铺子的人看到这几车木头,摆手说他们没买,问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当然没有送错,李青文跟最后出来的老头道:“老师傅,我二哥,李青风,您还记得吗,他上次答应,说给你弄几根好木头……这次他没回来,特意嘱咐我们送过来。”   边城那边的森林大都是松木、杉木和桦木,李青风在森林里选好木头砍了做成爬犁,这次李青文他们坐的爬犁都是这些。   在拢北城时,这些爬犁被拆成木头,没有的卖掉,有用的就拉上了。   老头当然记得李青风,他还以为那个鲁莽的小子为了讨好他,才说的那些话,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真的送来了。   一众人把木头卸下来了,老头去屋里拿了一副弓箭给李青文,让他给李青风带回去。   李青文在京城时看了不少弓箭铺子,听人讲了很多辨别之法,他觉得老头这弓箭挺好,再瞧铺子里几个伙计欲言又止,便又留下了些银子。   老头是个执拗的,又把银子还给了李青文,李青文只能换成一袋子蘑菇和一罐子蜂蜜。   这回,他倒是收下了。   把这些木头处置了可就轻快许多,李青文又帮着一起回来的人卖东西。   他依旧去的从前的药铺铺,但掌柜半天没认出他来,还问这药材是哪里采的,都挺好的。   听说是边城,掌柜的抬头打量了李青文他们兄弟片刻,喜出望外,“哎哟,是你们呀,长高了,都一表人才,我都不敢认……”   跟着药铺伙计一起清点药材,掌柜的知道他们老家是并州的,同李青文等人唏嘘那两年旱灾死了多少人,活着太不容易了。   杨树村和那些逃荒的人离开并州算是早的,他们走后,并州发生了很多惨不忍睹的事情,即便过去两年了,再说起这个,所有人都觉得不寒而栗。   所有人在范阳城停留了三日,纵然有万般不舍,但马永江他们离家多年,心心念念着家里人,李家几个兄弟先送他们离开。   杨树村从边城回来的人家有三十多户,别的村子加起来也有三十来户,再加上李家兄弟,以及要去京城做事的人,浩浩荡荡的从范阳城离开,前往并州。   这段路程跟之前走的没法比,很快,他们就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柳山县更加破败了,回春堂关了铺子,李青卓去了师傅的家中,这么多年,虽然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李青卓和吕大夫已经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猛然看到自己曾经瘦弱的徒弟变成了这般翩翩模样,吕大夫又激动,又高兴,忍不住泪水涟涟。   知道二哥要跟师傅相聚,李青文他们也没等着,在镇上买了些东西,然后跟其他人一同回村子里。   朝廷的政令早就下发,不少人逃荒的人在各个州府的帮助下,返回故土,并不是他们多关心流民,只是流民太多,城镇安危就差,而且上头有命,便这般做了。   别人回来时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们这一行车马成群,老少俱在,大都穿着厚厚毛皮,不像是逃难回来,像是衣锦还乡。   所以李青文他们这一行人十分扎眼,不管路过哪个村子,都会有人跑过来问。   问他们是哪个村子的,之前逃到了哪里云云,还有人打听他们有没有碰到过自己的亲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那两年的大灾,逃难的人四散而去,有的睡梦中孩子就丢了,也有遇到强盗而跑散的……只要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死,都心存一丝希望。   本来,大家伙回家的心情很激动,但听了一路的哭声,才知道,他们去边城都算是幸运的,逃难的其他人真的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丧命的亲人。   马车进了空荡荡的村子,各家各户走之前关上的门窗大都开了,之前没有烧完的柴禾也空了,家家户户被翻了个底朝天,有的甚至屋子里头都被火烧的黑漆漆,到处乱糟糟的。   很显然,在全村人走了以后,有流民逃到这里找吃的了。   李青文家也没能幸免,离开时,屋子和院子弄的干干净净的,此时也都破烂不堪,他们赶紧去打水收拾。 第214章   因为还不到春耕的时候, 各个村子的人都很闲,有人回来的消息就传的很快,杨树村的人到家后不久, 附近村子的人都跑过来,一边帮着收拾, 一边打听他们去了哪里。   当然,后者才是他们最关心的。   得知他们去了几千里外的边城, 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在众人的心中,那是发配朝廷要犯之地,断然万般艰辛, 不知道他们咋像是在边城捡到了宝贝一般。   从前, 各家的日子都相差无几,闹旱灾的时候都吃不上饭,他们出去这几年,回来连马车都坐上了,皮袄穿着,咋看都不像是逃荒的。   回不回并州这事是半年前决定的, 回来的这些人大都是兄弟多的,在边城时, 本家的长辈会凑一起给他们弄马和骡子,既然地都要给这些回来的人种,自然少不了牲口。   长毛矮马是不可能带回并州的, 这边比边城热,它们会很难受, 这些回来的马都是江淙找周丰年通融, 把营地里那些不适合做战马的换出来的。   至于皮袄, 在边城如果不穿皮子,冬天不好出门,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皮袍子,怕他们回来路上熬不住,各族的长辈给整治的。   当然,回来的人身上都有个二三十两银子,毕竟在范阳城卖了那么多干货和药材。   别的不说,桦树林里头的各种灵芝都采了许多。   但是,他们都习惯了不显露财,各自推说能回来就是运气好,并不说太多边城的事情。   李青文他们把门和窗户重新按好,天就快要黑了,寻了点柴禾,把锅刷干净,烧水,把冻的硬邦邦的饺子放进去煮。   他们拿的干粮都是有数的,陈氏特意多装了些,这些饺子还能再吃五六顿。   屋子空了太久了,烟囱大概堵了,煮饺子冒了许多烟,炕还不热。   睡袋放在炕上,李青文和李青宏俩人将门窗都锁好,钻进去美美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等到李青卓从县城回来,哥三个背着几个袋子去了后山。   坟地上长满了荒草,枯黄枯黄的,哥三个把草拔完,然后跪在坟前烧纸钱,一边烧一边说他们在边城的事情,让家里的长辈放心,不肖子孙在那里过的很好,就是以后离的远,上坟会少些,不过每次一定会多烧,不委屈列祖列宗。   他们确实买了不少纸钱,来了最早,烧了半天,别人家的都哭完了,他家的火苗还没灭。   烧完值钱,地上的黑色灰烬一大片,哥三个又往坟包上填土,然后一同下山。   李青勇过来帮着李青文收拾厢房和院子,李青卓和李青宏去族里的祠堂,原来的牌位都被扛到了边城,边城有新的祠堂,并州这边要重新做牌位。   这个得去镇上在找人做,李青卓他们去寻木匠,然后将身上带的厚厚的一沓子地契和房契拿去衙门。   当年衙门被愤怒的百姓打砸烧毁,现在墙上还有一片片黑乎乎的痕迹。   并州受灾厉害,官府给返回家乡的百姓送种子,免徭役和赋税。   对于活着的百姓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于那些在灾荒中失去亲人的人家来说,这份喜悦中夹杂着太多了苦楚。   家里终于收拾好了,李青文累的全身酸痛,他许久没做事,身子骨都快锈住了,当然,这活的确不轻省,可以知道,娘亲和嫂子从前有多辛苦。   听说李青文他们还要去京城,附近十几个村子都有人过来,托他们路上多费心,如果能碰到他们走失的家人,能帮把手最好,如果不能,写封信回来也好。   当年逃荒,去往南方和京城的人最多,有的人运气好,逃到了能施粥的地方,但是兄弟姐妹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没回来,也无音讯,他们心里依旧惦记着。   李青文掏出纸笔,让他们说名字和村子,然后记下来,都是乡亲,如果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不吝啬帮一把。   这些人倒是没想到李青文这么认真,激动的眼睛都湿了,赶紧开口,他们人多,一张嘴,谁的也听不清。   李青宏让他们一个个的说,李青卓也拿出了笔墨纸砚,在旁边的桌子写起来。   李青文和李青卓写了厚厚的一叠纸才将将的停下来。   乡亲们托他们做事,他们也托乡亲们照看村里的人,毕竟杨树村只回来这些人,远远比不了从前,边城太远了,以后遇到啥事,还得附近的乡亲们帮把手。   远亲不如近邻嘛。   附近村子的人自然都点头。   在村里呆了几日,事情都做的差不过了,去修整干净的祠堂磕完头,李青文等人离开柳山县前往京城。   除了李青文三兄弟,同行的还有另外四十多个小子,他们跟李青宏一样,也是去京城做事,另外寻媳妇的。   虽然人多,他们半路上还是跟了一个去往京城的商队,要不不知道路咋走。   不过,这个商队的人对他们车上包的严实的货物太有兴趣了一些,老是打听,不得已,两天之后,他们就和这个商队分道扬镳。   可能爬犁坐多了,大家伙坐车就觉得不得劲,尤其是路不好走的时候,屁股都要颠碎了。   不过天气越来越暖,大家把厚衣服都脱了,换成了麻衣,走动起来倒是方便一些。   这个时节的边城雪应该还很厚,这边路上倒是很干净,行走时,只有远远的山尖上,有一点点的白色。   李青勇一开始还跟李青文说,他真的不愿意离开边城,边城好玩的多,他跟李青风一起骑马去森林云云,但到了繁华的城市,他眼珠子都不够看了,天天跟着李青宏问,京城如何如何。   那一脸心神向往的模样,李青文觉得自己之前劝说的话,都不如喂狗。   浪费口舌!   李青风本来这次也应该来的,但是盐不够了,他得跟着李青瑞还有村里人去临肃,当然,他这么老实的答应,还是因为李茂贤和李青瑞答应,让他以后坐船去京城,那样更快。   早就想要坐船的李青风才没偷着跟李青文他们回来。   越走越热,他们的麻衣又减去两件,路两边的田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翻了,到处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二月揭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李青文和李青宏想要早点知道二哥考的如何,但李青卓好像并不担心,在车上一直捧着书。   这些他都背的七七八八,记不清的时候才会看一眼,并不费眼睛。   李青文他们走的很快,只在下雨的时候停了两日,待四月初,终于风尘仆仆到了京城。   入目便是广阔的城墙,巍峨的城门,汹涌的人群,虽然见识了边城的新城,但眼前的这个更加的壮阔,所有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排队进城时,李青勇嘴巴还在巴拉巴拉的说着话,等官兵检查时,他就仿佛闭嘴的河蚌,一个缝都不开。   进到里面,他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睛四处看都看不够。   别说他,就是来过一次的李青文都被鼎沸的人声给震慑到了,行走在街道上,有种被淹没的错觉。   跟地广人稀的边城相比,京城人太多了,真真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鳞次栉比。   不亏是大梁最繁华的都城!   李青宏赶着车一路往紫藤巷子走,李青勇紧紧地抓着李青文的手,眼睛依旧看着外面,吞咽着口水,道:“仔儿,仔儿……”   他想问啥,一下子忘记了。   还没到地方呢,他们就遇到了出来做事的街坊邻居,对方惊喜的同他拱手道喜,李青卓考中了,喜报送到了食肆,现在巷子里都传来了。   好嘛,刚到就有了这等喜事,李青文他们都高兴坏了。   老街坊没有堵路,告诉了喜讯,便放他们赶紧回去,从老家过来,一路可是累坏了。   这一路,他们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碰到了几个食客,他们也知道这事,纷纷恭喜,笑着问李青宏这等喜事,下次去吃羊蝎子,会不会再送羊肉。   李青宏和李青卓下车同人拱手致谢,李青文爬出来赶车。   等他们到食肆,收到了不少祝贺,一辆辆马车停在小楼前,李青勇跳下车,抬眼就看到李青贵出来了,咧嘴叫了一声,“五哥!”   李青贵和李青勇是同一个爷爷,不过性子却是天差地别。   “青勇!”李青贵也顾不上一手油,上来就重重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又见这么多人来,高兴的不得了,“可算是来人手了!”   刚来京城的一个个大小伙子纷纷过来叫人,一边悄悄打量着眼前的二楼,看上去挺气派的,不比县城那些酒楼差啥。   他们以后要在这里做事了!   听到动静,在后面做事的人也纷纷跑出来,看着外头一片人脑袋,惊喜的出声。   大家跳着脚将李青卓考中的喜事说出来,殊不知道他们在路上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过年没有回家,但是族里来了这么多兄弟,大家满心欢喜,但是铺子里头还有客人,他们不敢耽误,打了一声招呼,赶紧又往回跑。 第215章   那年李青文带着方氏去边城时, 紫藤巷子里面的房子便退了,李青卓住在书院,李青宏他们宿在食肆里头。   所以, 李青文他们这多人到京城,一时没有地方住,只能先在客栈里落脚。   李青卓将堂兄弟们安置好,便去书院里, 给李青文搬回来一些书,一边打探各个书院收人的事情,一边埋头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李青宏一到京城便开始忙起来,把从边城带来的干蘑菇送去街坊邻居家里, 大家伙都问他大老远回去一趟, 怎么不多呆一阵子。   李青宏笑着说,哥哥和弟弟都要来京城读书, 耽误不得。   街坊邻居们闻言连连点头, 读书的事, 确实不能耽搁。   李青文也没闲着, 他先去了苏家, 苏树清果然还在内城忙, 苏元宝长高了一截,依旧跟从前一样,看到李青文便黏着不愿意撒手。   这两年虽然没见面, 但他们和苏树清还有书信往来,苏元宝还以为去年就能见到李青文,结果又等了一年, 小嘴巴噘的可高了。   李青文从前一把能将苏元宝举高高, 现在得找个合适的姿势, 因为这小子重了几十斤。   苏元宝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蛋圆圆的,明亮的大眼睛转的十分灵活,殷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小哥,这次你在京城呆多久?”   “估计得三五年……”   最少得三五年,虽然他很想早点回边城,但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他需要学的东西很多。   苏元宝这回可高兴了,留着李青文在家里住了一个晚上,他跟李青文一样,今年就开始识字了,夫子一来,眼泪就开始转圈,等到放下笔,那泡泪一下子就没了。   老管家十分发愁,他疼惜小少爷,但又不能不识字,只能忍着。   李青文有办法,他把前世的儿童故事写在纸上,先给苏元宝念一个《长鼻子树》,苏元宝听的入神,缠着李青文还要继续讲,李青文就说他回去想想,想完了写在纸上,他希望苏元宝能自己读这些故事。   苏元宝是个聪明的娃,一下就知道李青文是想他认字,嘴巴瘪了瘪,还是点头同意了。   边城的蜂蜜凝如橘红的脂肪,平而顺滑,芳香阵阵,入口香甜,余味略苦,老管家很喜欢。   李青文拉过来不少,除了蜂蜜还有蘑菇、松子和榛子,还有自己家做的鱼肉松,鱼肉松深得苏元宝的喜爱,李青文便把制作法子教给苏家的厨娘,让她以后给苏元宝做着吃。   猪肉松更是别有一番味道呢,只是边城一直没养猪,京城这边就便利多了,啥都不缺。   从苏家回到紫藤巷子,李青文被二哥三哥带到几个药铺,找好几个大夫看了身体,都说没甚大碍,李青卓便把自己挑选的书院和私塾的名字给了幺弟,有六七个之多。   去年,江淙让丁杰给李青文寻了个书院,但李青文冬天的时候被抓走,又养了一年的伤,这个名额算是给浪费了,今年就得重新找。   在临走之前,江淙单独找了李青卓,特意叮嘱他,到京城的第一年,李青文以养身体为主。   李青文的伤势,江淙是最了解的,李青卓心里有了数,也没有逼弟弟太紧,只让他慢慢选,一个个的去看,哪个合适就去哪个。   名单之中,两所学院分别在内外城,其他的私塾都在外郊。   新帝重开科考,这对于天下所有人有志之士都是天大的喜讯,原来读书的人更加努力,无数人拿起了纸笔和书本,京城各地方的书院都快被人给撑满了,私塾便应运而生。   大梁读书人是不限制考地的,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到任何地方读书考试,京城则成了首选之地。   因为这里有“六学三馆”,有最好的学士和学生,在京城能学到比别处更多的东西,也能结识到更多的友人,所以,从去年开始,就有不少学子涌来京城。   京城外郊的庄园变成了一个个私塾,吸引着各地来的读书人。   至于为啥不在城里,那是因为内城外城的地价贵,不管是租还是买都不便宜,与其在里头挤,当然不如去外头更宽敞。   李青文他们到京城几天后,苏树清终于忙完了,坐着马车一路睡过来。   原本他下车还有些惺忪,但进了食肆,里面坐的满当当的人一嚷吵,人立刻就清醒了,抖擞精神,上了食肆的二楼。   二楼靠近睡觉的屋子,单独隔出来一个房间,苏树清坐下后,热腾腾的羊骨头就端了上来,没有多余的寒暄,他坐下,看了李青文放在桌上的纸,一边啃羊骨头,一边道:“紫云书院和万府书院不要去了,最近又走了不少有名的夫子,大都去了外头的私塾……”   所有人来京城读书,都是想好好学习,书本都是一样的,地方好与坏也没有甚大碍,选哪里当然是看夫子的名字,所以,私塾到各个书院重金挖人。   李青文点点头,这俩书院他都去过了,人满为患,他去的晚些了,学院里头住宿的地方没了,这俩地方离紫藤巷子还不近,他不太想在学院外面租房子住,太麻烦了。   李青卓也道:“月北私塾还行,虽然今年才建,但里面教书的都是有名望的。”   这个李青文虽然没去过,但是听人提起过,听说那里房子还没盖起来,到现在都在住茅草房……   前世读书的时候,李青文在小镇上,没有甚择校的苦恼,反倒是到了这里,体验到了从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还挺新奇。   李青宏把切好的肉和菜端过来,也坐下一同吃,“仔儿不急,再好好看看,以后也许还有新的私塾要开,后面的不一定不好。”   李青文没有开口,他自己更喜欢雪音私塾一点,因为听说那里除了学堂,还有温泉,周边有一百多亩地……   可能是在边城待的久了,他更喜欢宽敞一点的地方。   当然,没有去看,他还不能定夺。   填饱了肚子,大家筷子动的慢了些,嘴巴更快了点,李青文问苏树清流民的事情,苏树清说大都护送回了并州,京城这边所剩无几。   去年的时候,各地开始赈济灾民,然后由官兵送返,京城周边是没有因灾而逃的流民了。   李青文和李青卓只能先把写好的名单暂且放下,之后再想法子打探。   苏树清还不死心呢,问李青文要不要再给户部捐点银子,李青文问他是不是又发不出俸银了,他摇头,俸禄倒是没少,但他们户部依旧紧巴巴的。   之前抄家搜出来的银子都赈灾用了,他们手里依旧不宽绰。   李青文说,一定是抄家没抄干净。   之前朝廷和百姓虚弱,他才不信那些吸食了民脂民膏的权臣们只有这点家底。   这下,苏树清没说话了,神情一下严肃下来,李青文知道,这可能是触及了什么不该说的,立刻岔开话题。   啃完骨头,苏树清擦干净嘴巴边的油,坐车走了。   外间的食客们正在叫嚷着喝酒,李青勇等人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正在往下撤装满了骨头的盆子,因为人手够,李青宏倒是不那么忙。   李青文坐在长条凳子上,跟李青宏商量,“三哥,东城你们之前不就一直在看嘛,有合适的地方抓紧买下来,要不以后又涨了。”   李青宏他们这个二楼食肆虽然不太大,但每日客人都是满的,食客一开始紫藤巷子的人居多,后来名声远播,慕名而来尝鲜的人越来越多。   大家伙都撺掇他们去东城再开一家羊蝎子,李青宏也是这般打算的,去年就看了几处,打算今年再开一家,所以这次才在边城带了这么多人来。   自从新帝登基,京城的低价涨了不少,李青宏他们这个小二楼也租金也涨了,仔细算一算,交上不到二十年的租金便能把二层小楼给买下来,租不如买。   李青宏也算过这个账,但他没有那么多钱,只苦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三哥连买这里的银子都不够,更别提东城那几处了。”   既然要再开一家羊蝎子火锅,选的地方自然比现在的要大,租金价格翻倍,卖价更是令人咂舌。   李青文单手支着脸,问道:“南边那个带着大院子的,多少银子?”   李青宏比了手势,李青文“哦”了一声,“我去凑钱,三哥你赶紧同人谈妥,这么多人天天住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青宏也喜欢那个临街的两层门面楼,后面带着几十个房子的大院子,但那个价格也是最贵的。   几千两银子,对于到现在为止,只赚了几百两银子的李青宏来说还是个大数目,但他知道弟弟有法子,便点头应了下来,第二日便去东城找卖主商谈去了。   李青文把周丰年托付的那几个箱子归拢好,雇佣了马车去了内城,将东西和信件送到周家,顺便把象牙和珍珠一起卖了,得了千八百两银子。   象牙的价格比他想象中便宜一些,听说是因为皇上提倡一些从简,大臣和皇亲国戚都收敛了奢靡之风,民间也受到了影响,这次的珍珠的价格也比上次少了个一两成。 第216章   李青卓回到边城, 不单自己每日作诗,也教李青文,哥俩做的诗, 不管好赖,都誊抄下来,在下面分别标注清楚。   回到京城,李青卓就把这册子诗卖给了老主顾。   老主顾并不是第一次买诗了, 但却头一回碰到李青卓这种笔耕不辍的,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银子。   他从李青卓这里买诗,并不是因为李青卓多么文采斐然, 而是另有所图, 只是没料到,李青卓一丁点都没有文人的“清高”和“风骨”, 反而把卖诗当做了谋钱的手段……   林唯盛的这位弟子, 着实跟别人不大一样。   拿了卖诗的银子, 李青卓转手给了三弟, 虽然只够买铺子的一个零头, 但这是他身上能掏出来的所有的钱了。   李青文把缴获的香料和珍贵的皮毛给卖了, 不但攒够了买铺子的银子,还富裕很多,而李青宏那边还得一些时日才能落定。   大梁租赁和买卖手续较为繁琐, 之前是有杜老头帮忙,紫藤巷子这边才会如此之快,到了东城那边, 便有的磨了。   李青宏拿到了弟弟给的银子, 问他都买了甚么, 李青文便把册子给了他。   李青宏看了看,突然有些心酸,他带着堂兄弟们,每日天不亮就准备,一直忙到到天黑,一年到头不着闲,省吃俭用才攒下几百两,他弟弟随便卖了点东西,就大把的银子进账,这、这……   看他一直在发呆,李青文还以为是担心,宽慰道:“三哥,没事,还有许多值钱的没卖,就算新开张的铺子头一年回不了本也没甚么,咱们羊蝎子味道不变,会有越来越多人去吃的,再说后面恁多能住人的房子,起码咱们吃住不用花钱了。”   其实李青文原本是不用卖东西也有钱的,但从洛维大公地下室分的金块都是没有印的,那么多斤金子,不能往外花,只能等到以后找机会给换成能用的。   李青宏抹了一把脸走了。   杜老头探亲回来了,李青文把自己在森林中收集的种子给他送过去,有的是花籽,有的是好看的灌木种子,还有南瓜籽。   老头高兴坏了,听说李青文要在京城读书,立刻告诫他,千万不要去月北私塾,那里有几个特别死板的人,跟着他们学,会吃很多苦头。   李青文说他想去雪音塾,老头拍手叫好:“好,那里好,那种了好片花圃,每年都采花茶,我这里还有几两,分你一点泡水喝。”   一边给李青文找花茶,老头一边说,雪音私塾是他老友开的,哪里都好,就是束脩有点贵,如果李青文去,他知会一声,能免些钱。   李青文连忙多谢他的好意,并且告诉他南瓜多么的好吃。   单知道老杜头在紫藤巷子里混的开,没想到他在别处的朋友也不少。   老杜头听的两眼放光。   虽然老杜头想跟李青文一起去雪音私塾,但他有事,被人请走了,临走前随便写了一封信给李青文,让他一定要去那里。   李青文收起了他的信,没有立刻去外郊,等到二哥有了空闲,哥俩一起去了内城,拜望林潭。   从苏树清的口中,李青文知道,林潭被召回,并非单是粮草征集的问题,而是他的岳家从前势大,新帝继位后,鲁家遭人诘难,断了手脚勉强能保住名节,林潭算是被一直仰仗的岳家给拖累了。   面前的雄阔的宅院,依旧能看到从前的风光,自从鲁家当家的辞官养病,前门紧闭,李青文哥俩在后门求见。   报上了名号,很快有小厮引他们入内。   对于林潭,李青文没有特别特别的厌恶,也没有甚么喜欢。   这人追逐名利,暗地里抢走了江淙的功劳,令人不喜,但他跟江淙做了交易,确实也做到了他应允的种种,对江淙和蒋立平他们多次远走接人送人都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   李青文他们原本是没打算跟林潭再有甚么交集的,他们此行,是因为陈文的托付。   陈文是林潭提拔的,不管如何,恩情不能忘,他不能来拜见林潭,装了许多东西让李青文他们带过来。   李青文和李青卓进到侧厅,看到了坐在桌边的林潭,他穿了一身素淡的袍子,卸去了戎装和手里的兵刃,更显斯文,神情淡然。   “是陈文让你们来的吧。”林潭一脸晒然,做了个让座的手势,道:“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劳烦你们给江淙他们带一声恭喜。”   李青文低声道了谢,客气的说边城的官兵和百姓都很惦记林大人,请他保重身体。   林潭看着李青文,眸光不明,他还未离开边城,李青文和陈文刚被抓走,当时他以为这些人必死无疑,只是没想到,竟然真的被救回来了。   即便不想承认,但江淙确实是个不怕死的,带着几十个人还有几百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敢跨越几千里杀入敌营……   把东西和书信送到,客套了一通,李青文就想走了,毕竟他跟林潭不熟,想多说啥点啥都不知道该说甚么。   林潭却对着李青卓问道:“听说你拜在林唯盛的门下?”   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老师的名讳,李青卓点头称是。   “你老师可能要惹上一些麻烦。”林潭抬起下巴,道:“我素来不喜欢欠人甚么,你们回去告诉陈文,让他以后好好的,不要再同我来往。”   林潭用这个提醒的消息,用来做为李家兄弟俩走这一趟和传信给陈文的报酬。   李青卓脸肃了一下,“林大人,学生还想请教一下……”   林潭却不想多说了,站起来,道:“我现在自身难保,不想再招惹什么事情,你回去问你老师。”   鲁家的小厮客客气气的送客,李家两兄弟不得不出门。   李青卓对于林潭刚才说的事情耿耿于怀,没有耽搁,兄弟俩立刻回紫藤巷子。   李青文回食肆,李青卓则径自去了林家。   今天食肆里头跟平时一样热闹,李青勇他们在后面学着砍骨头和切肉,李青文看着味料桌子上,芝麻酱少了,便去后头兑好芝麻酱,把外头的碗给倒满。   吃饭的客人有带着孩子来的,一个小丫头把裙子给弄脏了,正吧嗒吧嗒的掉眼泪,李青文帮她弄干净,为了哄她高兴,李青文去院子里拔了几根草,给她扎了一个丑陋的小兔子。   当李青文说这是兔子时,小丫头惊呆了,她连忙摇头,说兔子没有这么丑,李青文把长耳朵和长短不同的四条腿指给她看,她依旧不同意,但是眼泪终于停止了。   因为二哥和三哥都没有空闲,李青文不得不自己雇马车去外郊,赶车的是老张,李青文谢谢他送的荞面,因为这个,边城可是受益匪浅。   老张这个车夫跟前世的出租车司机一样健谈,一样的见多识广,听说李青文要读私塾,对于城里城外的都如数家珍。   “城外第一的就是月北私塾!”老张口若悬河的道:“月北私塾的教书的都是从官学请的,还有一些是从翰林院致仕的,这两年考试的题目可都是翰林院的人出的题……”   李青文说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老张嘴巴张张合合,道:“那、那地方是挺大的,束脩也不含糊,还有几个大花圃,每年夏天,去赏花的人不少……”   李青文:“……”   巧的是,他们往外走还路过月北私塾,人真的多,马车在路边停了长长的一溜,进出的人头攒动,李青文特意从马车里头出来,站在车辕往东边看,在人群之中,真的看到了一排排的茅草屋!!   老张显然还想让李青文回心转意,摇头晃脑的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李青文只点头,不说话。   又走了几里地,在路的另外一边可以看到劳作的人,听老张说这就是雪音私塾的地,李青文探头,里面果然有一片大庄园,也有人影闪动,跟刚才的比,显得有几分冷清。   马车往里走,李青文看到旁边种小麦,土地是很普通的黄土,忍不住问道:“老丈,这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   “一百四十多斤。”扶着犁杖的老头这般回道。   拉着犁杖的骡子和拉车的马走的差不多快,李青文索性跳下来,沿着垄边走,“这收成不咋多,多种点高粱和荞麦,那个打粮。”   今天天气暖和,老头脖子上挂着布巾,额头满是汗珠子,李青文把裤腿扎了一下,开口说要帮把手。   李青文养伤这一年,长肉之后,又白又嫩,如同瓷娃娃一般,咋看都不像是会下力种地的人。   面对老头的怀疑,李青文笑着接手过去,“我家好几百亩地,不会干这个可不行。”   老头一看他姿势便知道是会干活的,在旁边走着,“小兄弟面生啊,来干啥的?”   李青文说要来念书,老头笑了,“咋来这里,不去月北私塾?”   “因为我爹娘让我先养好身体,然后才是好好读书……”李青文这般说道,他不咋太嫌弃茅草屋,只是更喜欢地方宽敞些。 第217章   李青文一直扶着地头, 将犁杖重新还给老头,他脚下都是土,没再上车, 边往里走,边跺脚。   路边是低矮的绒绒小青草,因为不长在庄稼里头,还挺好看的, 李青文避开了它们,在压的光滑的地面上跺了半天,脚底发麻。   进到里面,李青文发现, 这个庄园真的很大, 青砖蓝瓦,一排排房子错落有致, 绿荫成行, 树下有人捧着书在看, 淡淡的草木清香随着轻风袭来。   老张把马勒住,留在外面,李青文从正门进去,入目便是一个大大的水池,水池里面亭亭玉立着几杆细茎,水中有淡淡的涟漪,是甩着尾巴的鱼儿。   站在池边观察了半天, 李青文也不知道, 这里面的鱼是不是能吃的。   李青文这个外人在池子边呆了半晌, 有小童过来, 客客气气询问李青文, 听说他是想要读书的学生,便引他去前面的房子。   接待李青文的是个年轻人,笑眯眯的,自称朱泽,是雪音私塾的管事,看到了李青文的递过来的书信,没有拆开,只是笑道:“是杜大人的信啊,他之前差人来说过,房间都给李兄备好,若是有空的话,随在下去看一看。”   李青文愣了一下,“杜大人是杜老伯吗?”   闻言,朱泽自知失言,冲着李青文眨眨眼,“前任的工部郎中杜大人啊,不过他向来不喜欢被人这般称呼,李兄要替在下保密啊。”   “好,好……”   倒是真没想到,一个爬墙那么利索的老头,竟然从前是朝廷的要员,李青文一边感叹,一边随着朱泽走。   沿着游廊走到后面,来到隐在林木之丛中幽静小楼,朱泽一边走,一边跟李青文说私塾的诸位夫子,李青文也算是打探了挺久时间,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不住的点头。   他这几年都是自学,一直没寻到夫子入门,这回好了,每一门都有一两个老师,私塾听起来比书院还要更奢侈。   俩人到了二楼,木门打开,是一道屏风,屏风里面是宽敞明亮的卧房,窗子是打开的,清风徐来,迎面一阵清爽。   “后面是花圃,再过个把个月,就该陆续开花了……”朱泽这般说道。   看着那大而松软的木床,李青文沉默了一瞬,问道:“朱大哥,忘记问了,私塾的束脩……”   就看这个卧房,李青文想,住宿的钱怕是也不是个小数目,毕竟,这样的房间,在京城里面住客栈的话,每天也价格不菲……他甚至有点怀疑,传说中雪音私塾的高束脩,是不是因为住的好。   朱泽笑眯眯问道:“李兄对我们这里还满意吗?”   李青文连连点头,暗中捂住了钱袋子,满意是满意,但恐怕马上就要心疼了。   “这个不急,咱们去喝口茶,容在下跟李兄慢慢道来……”   就这样,李青文又被朱泽到了茶室,途径了学堂,听到里面郎朗的读书声,李青文突然有点重回校园的感觉。   这种感觉,等他到了幽静雅致的茶室,就越发强烈了,茶室特别像他高中时候的阅览室,中间是桌子,四周架子上摆着各种书。   当然,前世阅览室里只有饮水机,这里有热腾腾的茶和冒着淡淡白烟的香炉。   两杯茶下肚,听朱泽说了许多话,李青文终于知道了自己要交的数目,八十两,立刻痛快的拿了出来。   八十两不少了,但可能是听别人说这里束脩多贵多贵,李青文听的多了,心里预设很高,听说这些银子,反而心里一松。   他二哥在文正书院一年也要几十两……   李青文想,应该是杜老头的情面起了作用,这就是有熟人的好处啊。   当然,让他觉得物有所值的是,朱泽说,他们雪音私塾的学生可以去月北私塾听课,任何一门都可以……   这相当于,交了一份学费,读个两个学校啊,李青文甚至觉得这个价格十分良心,想着,等以后苏元宝读书,也来这里吧,他应该也很喜欢。   一直说话到了晌午,朱泽想留李青文吃饭,李青文想要把好消息回去告诉给二哥三哥,便婉言谢绝了。   朱泽将他一直送到门口,看到李青文上了马车才挥手回身。   看李青文那兴冲冲的模样,老张一边牵着缰绳赶车,一边回头,道:“李家兄弟,你真打算在这里读书啊,一年千八百两银子啊,都能在京城买个院子了……”   李青文怔了一下,然后就听老张感叹道:“刚才我同进出的小厮打听了一下,他们这里动辄几百两,比别的私塾可贵多了……”   明明跟朱泽说了半天话,但李青文从老张口中听到的更不少,譬如,别人的束脩都几百两不等,譬如这个私塾卧房并不是一人一间,也有好几个人一起的……譬如学生可以带自己家的仆人、小厮和书童来,甚至还能自己单独开灶……   李青文想,这个人情可欠的大了。   回去的路上,李青文又特意仔细打量了月北私塾,毕竟他以后也要来这里读书。   明明前后不到半天,再看这一堆茅草屋,李青文顺眼许多,甚至觉得别有一番雅趣。   谁说不用花钱的都不是好的,他现在就觉得月北私塾好的不得了。   最大的心事解决,李青文身心轻快,马车被人群挡住,他跟老张说了一声,跳下车往回跑。   京城的四月可比边城暖和多了,路边的树枝舒展,绿叶萌发,李青文一路跑到食肆。   不单李青文有好消息,李青宏这里也有,他终于谈妥了那处酒楼,就等着去衙门签订契书了。   三喜临门,只可惜苏元宝不在旁边,要不李青文一定狠狠的嘬上一口!   他俩的喜事并不算甚么,李青卓在省试中脱颖而出,只差最后半步便官袍加身,对于一个农家子来说,这无疑就是鲤鱼跃龙门。   春闱揭榜,李青卓在二千多人的省试中名列第九,再次登榜及第,成为了进士。   揭榜那一日,官差将喜报送到食肆时,李青卓和李青宏正在路上,他们不知情,附近几个巷子的人倒是高兴了好几日。   都是街坊邻居,身边出了这样一位登科进士,与有荣焉,逢人便讲。   可能是李青卓对于考中的事情太过淡然,再加上他回来便又扎进了书院,李青宏和李青文和其他人庆祝好像缺了点啥,就一直等着,想等着吏部的考试结束,再一同高兴高兴。   吏部的考试又称铨选,在省试揭榜的同年年中举行,铨选考试更像是面试,听说着重看的是学生的身世履历、身材相貌、言谈举止、公文书写等等。   李青文并不觉得这需要甚么埋头苦读,但二哥好像很忙,好几日没有回家了,这让他有些担忧,耳边不由得想起林潭的话。   林学士不会真的遇到了甚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吧……   李青文到底担心二哥,去了一趟苏家,给苏元宝送故事本,另外给苏树清留下口信,打听林唯盛的事情。   回去后,李青文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家里的,一封是给江淙的,信中写到他们平安到京城,一切安好。   信写好了,却还要在手里放着,得等到去往边城的官差,这个说不准甚时候有,只能等。   李青文的信还没送出去,反倒是收到了洪州来的信。   此时江家和等人还没到洪州,信是秦冬梦来的,她并不知道李青文来到了京城,这信是给李青卓的。   李青文拿着信去书院找二哥,却被告知二哥好几日没有在书院里了。   李青文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妙,他不能私自拆信,只好先放起来,一边温书,一边等。   这次他没等到苏树清的回信,苏树清亲自上门了。   “林学士被牵扯到一桩陈年旧案中……”苏树清道:“湖州那边尚且在清查,结果未可知。”   “严重吗?”李青文问道,他知道二哥跟恩师的关系亲厚,一点都不希望林学士出事。   “现在还不清楚。”苏树清叹了口气,“这事我们鞭长莫及,你劝青卓最近要谨慎些,他铨选在即,如果出了什么岔子,这些年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就跟前世考公一样,学子考官,也一样审察身世履历,若是品行有失,即便文采多么好,也很难入仕,林唯盛做为李青卓的授业恩师,身为弟子的李青卓,从拜师的那一刻起,将背负着恩师的一切。   荣辱与共。   李青文知道苏树清说这话是一番好意,但他也清楚,二哥不会听的,他绝对不会坐视恩师遇难而不管。   既担心二哥,又担心林学士,李青文拧着眉毛,苏树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个好友在湖州,已经去信打探这个,再等等便有消息了。”   知道苏树清又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但这又不是客气的时候,李青文只能让他一有信儿,就赶紧告诉自己一声。   苏树清离开后,又过几天,李青卓依旧没回来,李青文去了书院多次也没见到人,他猜想二哥可能去湖州了。 第218章   就在李青文想要去湖州的时候, 李青卓回来了,神情看上去挺平静的,李青文暗暗松口气。   “仔儿, 你想去的那个私塾也不错……”李青卓把自己之前自己用过的写满批注的书本给李青文,从前他在这些上面花了许多心血,不过以后也用不上了。   李青文接过书,问道:“二哥, 林学士的事情如何了?”   “眼下还在查,一时半会应是没有甚么眉目。”李青卓这般说道。   李青文说了杜老头的身份,李青卓也不知道,但也没甚意外, 京城这地方就是如此, 一个砖头砸下去,怕是都会砸中一个六品以上的官。   而且杜老头已经致仕, 确实没有官职在身, 只是普通的百姓, 并不算是隐瞒身份。   他们倒是有心想去谢谢老杜头,但他外出未归,这事便先搁下。   回来后,李青卓先带着弟弟去内城的几个有名的医馆查探身体,得到的回应很好。   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不想再耽搁时间,李青文便想早点去私塾了。   李青卓反倒不催他了, 叮嘱李青文量力而行, 不要太劳累了。   这个时候, 李青宏已经把城东的那一处铺子给买了下来, 李青勇等人也不用再住客栈, 大都搬去了东城的院子里头。   那里地方很大,住进三四十人,也绰绰有余。   东城的铺子开始收拾,李青卓回到书院,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李家人把李青文的行李和书一同拉到外郊,当然,他们更想看看李青文读书的地方是啥样的,走了一遭都很羡慕,纷纷说,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让他到这里来读书。   李青勇说的最多,李青文只觉得好笑,这个家伙,自己明明有钱,年纪也不大,读书一点都不晚,他自己不愿意,非要等到儿子出生之后再送来读书,不知道这是甚么道理。   自从知道自己交的束脩不足别人的一成,不管朱泽如何说,李青文坚决没住进单独的房间,而是去了四人同住的屋子。   四人的房间跟单人间一样,都在同一座小楼,面冲着另外一面,也有一片花圃,站在窗口都能闻到泥土的味道。   李青文很喜欢,不管是在杨树村,还是在边城,他都被这股味道包围,有熟悉的感觉,会让他会时常忘记这是在京城。   明明上次来时,花圃中还是一片土色,现在长出了半截绿色,毛茸茸的一层,霎是可爱。   李青文四月底才搬进来,之前这里便有三个人住下了,他是最晚的一个。   除了李青文,其他三个人也都不是京城人士,来自通州思宁府的秦屿,来自泉州的朱祖元还有祖籍万州的陈泰。   虽然同住在一个屋子里,但跟李青文这个新人不一样,其他人已经是举子的身份,不过去年的省试落选,今年在私塾继续准备。   在老张的口中,雪音私塾都是些富家子弟,李青文一度以为误入了贵族学校,但到了之后发现,也不尽然,确实有那种小厮婢女围绕的,但也有跟他差不多的普通人。   入住的第一天,李青文吃到了私塾的饭菜,大都是蒸煮,如果不是正在养身体,李青文会觉得有点寡淡。   李青文要去的学堂跟三个室友不一样,他到私塾时,夫子的《易》讲到了一半。   这本书李青文早就烂熟于心,从半路学,也并不吃力。   跟李青文一样的新人学生有二十多个,年龄相差极大,最大的过了五旬,最小的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私塾的生活跟前世在学校没甚区别,每日上课、练字,吃饭,睡觉,李青文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日子。   跟前世的封闭式管理模式不一样,私塾自由一些,白天读书,下了学,便有同窗相互呼唤着喝酒,李青文不能喝酒,去了两次,只喝了茶。   后来觉得没甚意思了,李青文便留在私塾练字,不敢让自己有太多空闲,生怕会一直想边城的人和事。   虽然同窗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口音不尽相同,但大都十分好相处,李青文收到了他们从家乡带来的各种东西,也同样一一给了还礼。   因为边城至今还未立籍,别人问起来祖籍,李青文依旧回的是并州老家。   并州连年大旱是罕见的重灾,流民跑的到处都是,大半个大梁的百姓都知道,李青文也收到了室友的安慰。   等到庄园里面的树叶越发茂盛,阴凉更甚,李青文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池子里面的鱼可以吃,但是没甚味道,养了好些年了,还没人打它们的主意。   五月份,有官差要去边城,带走了李家的厚厚一叠的信件。   李青文给家里人写信,也单独给江淙写了一封。   两个人之前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冷不丁分开,不免十分想念,尤其是又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不过在离开边城之前,两个人推心置腹的说了许久,李青文觉得自己是该不能错过重开科举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东城的羊蝎子火锅开张了,李青宏来接弟弟,李青文邀请了同室的三人。   三个室友恰好有空,一起进了城。   东城的羊蝎子铺子十分气派,毕竟是第二家火锅店,李青宏这两年也见识不少,这回开张,忙而不乱。   因为是弟弟的同窗,李家上下一众人对秦屿三人十分热情,这一顿饭宾主尽欢,但李青卓有事没来,让李青文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铨选考试还有半个月,他不知道二哥到底在忙甚么,问三哥,李青宏说去接林姑娘,后天才能回来。   难道是林学士没事了,回京城,所以二哥去接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李青文心里想。   因为有禁宵,李青文和屿三人吃完饭便回去了。   能去月北私塾听课的事情并非噱头,秦屿和陈泰时常去,像是李青文这种初入门的,自己私塾的就足够了,不用来回跑。   在月北私塾听夫子讲学不管多晚,秦屿和陈泰都会回来,那里的学子住的地方就紧巴巴的,可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他们。   而且,两个私塾离的不远,迈开步子很快就能回来了。   私塾附近的花圃的花有的开了,大都还是花骨朵,南瓜花倒是先开了,黄色的一朵朵,看上去挺平常的,但却备受庄园里的人重视。   朱泽跟李青文说,这是北国金瓜花,他们只有几十颗种子,粒粒都珍贵无比。   他这样说,反倒把李青文给说的有点不敢认了,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们老爷从杜老爷那里得的。”朱泽道。   一句话,李青文又认识南瓜花了。   因为李青文告诉杜老头这东西会爬藤,可能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能爬多少,所以这块留下不少空地。   李青文觉得空地太浪费,问朱泽能不能种点菜,朱泽点头,他们有专门的菜园子,不过地空着也是空着,想种就种吧。   李青文便趁着回城的机会,买了些菜籽,回来后,用了一个傍晚的功夫就给菜籽给种下了。   江家和他们到了家后,立刻往京城来了保平安的信,李青文也收到了秦冬梦特意写给他的。   在信里,秦冬梦说,她已经成亲,孩子快要出生,希望李青文早日来洪州游玩。   因为她只字未提到江淙,李青文悄悄松了口气。要不,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秦冬梦。   吏部的铨选考试,李青文他们私塾也有两个人要参加,考试那天,私塾正好放旬假,李青文从私塾回到京城,跟三哥一起,紧张的围着二哥转。   被俩人摆弄着换上新做的衣服,精致的荷包,李青卓看上去并没有怎么紧张,甚至还偶尔发一下呆。   李青文觉得他有心事,开口问道:“二哥,林学士的事情是不是又变?”   “没有。”李青卓收敛心神,道:“那案子被提审到了刑部,天下脚下,没人敢草率,一定会水落石出。”   李青文心想,一个州府的案子闹到了刑部,应该不是普通的事情吧。   但二哥一直不想让他操心这事,他也不想在临考试之前再提这个让他分心,便按下了心里的疑惑。   考试的那一日,李青文等人早早的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和李青卓一同坐车前往内城。   这次铨选同样人数不少,在进入内城时,李青文就觉得车马比平时的多,因为他不常去内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考试的缘故。   他们出发的算是很早的了,到时,吏部大门外只有两三辆马车,是内城里面的住户,马车上悬挂的标志都是京城颇有声望的家族的。   在外面待了片刻,人陆续多了,到了时辰,有人对着名册喊名字,喊到名字的人入内,李青卓的名字很靠前,在第九个,这是他省试的成绩排名。   目送着李青卓进去,李青文和李青宏没有离开,在外面候着。   李青文是经历过不少大考小考的,等着的时候还能四处溜达看看,李青宏则紧张的不得了,头上一直冒汗。   李青文想,下次他考试,还是不让三哥知道了,省得他这么着急。 第219章   六月的京城很热了, 又好久不下雨,又干又燥,吏部大门外面没有甚么遮挡, 着实有些晒。   而且这里周边大都是森严的衙门,连个铺子都没有,亏得他们来之前带了水,要不渴着就难受了。   不过俩人都忍着没敢多喝, 给李青卓留着,也不知道啥时候才结束,只能等。   时隔几十年重开科举,李青卓是第一批进士, 这次铨选也是几十年来头一遭,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个甚么状况。   一直到中午,李青文和李青宏把车上的干粮拿出来, 跟其他人一般站着吃起来, 还得背着大门口的方向, 要不看着那一列列的威严的士兵,怕不是会噎到。   午后,有人出来了,外面等着的一众人马立刻迎上去,旋即一脸失望。   本来李青文和李青宏想过去打听一下,结果出来的人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离开了。   李青文想,按照二哥的成绩, 应该会在前十个出来, 果不其然, 跟进去时一样, 李青卓第九个出了吏部的大门, 李青文和李青宏哥俩,一个拿着水,一个带着擦汗的布巾颠颠的迎上去。   李青卓出了些汗,鼻尖有一点水光,面白如玉,眼眸清凌凌的,一副冷静而自持的模样。跟刚进去时没甚区别。   “没想到在里面候了那么久。”李青卓问道:“你俩吃过饭了没?”   李青文和李李青卓连连点头,问道:“二哥,咋样?”   “不好说。”李青卓喝了口水,道:“回去等信吧。”   知道李青卓受累了,兄弟俩没多问,一同上了车,回东城。   因为之前名声的宣扬,东城的羊蝎子店铺生意不错,前面有客人,他们的马车直接去了后面院子的大门。   院子是二进的,最前面的羊蝎子火锅临街的二楼,后面是李青勇他们住的第一进院子,第二进院不单宽敞还很安静,李青文虽然进城不多,但在这里也有专门的房间。   三天假,还有一天,李青文不着急回私塾,跟二哥三哥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去找苏元宝,跟他玩了半天,拿上李青宏给他装的一大兜子东西,这才出城。   李青文回到私塾,住的地方只有朱祖元一个人,将三哥装的点心拿出来,俩人分着吃了,晚饭就没下去吃。   天气热,屋里的窗户都大开着,天还没黑,吹进来的风还是很热,但总比没有强。   李青文练完练字洗手,朱祖元躺在床上,探头跟李青文问道:“你昨天你是不是去吏部了?”   李青文一边擦手一边道:“是啊,我二哥铨选,我去凑个热闹,你咋知道的?”   “我昨天去内城想要见识见识,看到个人影,有点像你……”朱祖元愣了一下,坐了起来,“你二哥?不会是李青卓吧?”   “是啊。”李青文回头看他,“你认识他?”   朱祖元跟李青卓同年考的省试,李青文以为他们那个时候见过面,虽然同年考生很多,但机缘巧合认识,也不足为奇。   “只是听过他的大名,没有见过面……”朱祖元神色有些微妙。   “大名,甚么大名?”李青文也是累了,打了个呵欠,侧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的人。   他们这屋子的四张床两两相对,李青文和朱祖元的同靠着门,挨的不远。   “你、你不知道吗?”朱祖元看着李青文,道:“你二哥和恣华阁的箬竹姑娘诗酒相赠的感人过往,现在被传成了一段佳话……”   李青文:“……”   突然就不困了,李青文盘腿坐起来,“什么姑娘?”   明明过年的时候,娘亲、嫂子和姑姑问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二哥还说读书太忙,没空闲见甚什么人,咋突然冒出个箬竹姑娘?   还成了一段佳话,他咋不知道?!   “箬竹姑娘。”朱祖元道:“恣华阁的红倌,诗歌茶酒花,琴棋书画剑,样样精通,在京城名气可大了,寻常人面都见不到,听说长的如天仙一般。”   李青文嘴巴张了张,那两个字到底也没说出口,半晌,才开口问道:“恣华阁是什么地方?”   “青楼啊。”朱祖元说道,他看出来了,李青文是真的不知道这事。   李青文沉默了,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是二哥害怕那位姑娘的出身,所以才一直没跟家里说这个?   可是,据他所知,二哥在文正书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道理有空闲谈情说爱,更别提是跟青楼的姑娘……   而且,他刚到京城时,二哥一再叮嘱不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李青文确定,二哥不是那种人。   “你、你先给我说说……外头是怎么传的?”李青文问道。   “我也是到了京城才听说的……”朱祖元道:“坊间都传,出身贫寒的才子邂逅了美丽的佳人,因为没有钱,便用诗换酒,为了箬竹姑娘,写了几百首诗,在箬竹姑娘的青囊相助下,这位才子也进士及第,现在大家伙都猜想,才子会不会迎娶佳人。”   听到“诗”的时候,李青文眉心动了动,他知道的是,他二哥的诗都换成了银子,跟酒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青文道:“那应该不是我二哥,我二哥不喜欢喝酒。”   朱祖元看着他,心想,男人请女人喝酒,那跟喜欢不喜欢喝酒有甚欢喜?   不过他现在也有点不敢确认,因为前不久才去了城里李家的羊蝎子吃火锅,那么大的铺子,生意不小,李青文家看上去好像并不是没钱的样子……   可是进士中第的榜上,李青卓的名字赫然在列,就只有有一个姓李的,不可能重名重姓。   所以,他就没有继续说。   李青文也没在意,传闻这玩意不就是瞎说一通嘛。   因为头一天睡的早,开始上课的这天早上,李青文是起来最早的,天还不亮就去跑步,跑步回来,天边还是暗的,但有亮了。   朱泽和花匠在浇水,李青文擦了擦汗过来帮忙。   靠近南边的花圃不少花花苞都很大了,李青文盯着其中的一朵,看着里面颤颤巍巍的花蕊,想边城这时候已经把地都种下了,他的那些树苗不知道咋样了……   “这是山茶花,虽然花小,但很香。”朱泽给李青文介绍道:“明天后天开花,就能闻到那香味了。”   “可它现在看上去就快要开了。”李青文蹲在地上,指了指那隐隐向外发力的花瓣。   “昨天好像就这样了。”朱泽这般说道。   “是吗?”李青文盯着那花骨朵,若有所思的道:“可能它需要点鼓励,我给它唱一首歌吧。”   立在旁边的朱泽:“……”   李青文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唱道:“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注:1)   当他拉高声调唱了几遍“青藏高原”时,旁边的窗户露出好几个脑袋,喊道:“还没睡醒,小声些……”   正好调上不去了,李青文看着没有丝毫变化的花苞,道:“看来它还没准备好开,我先去吃饭了。”   李青文往吃饭的地方跑,刚跑了没几步,就听道朱泽惊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开、开了,真的,花开了!”   李青文好像嗅到了一股幽香,笑了笑,头也不回的跑了。   也许是裂开了。   铨选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六月中旬,李青卓经过中书省审察,解褐授大理寺评事。   被吏部授官都在六品以下,大理寺评事虽然官职低微,勉强八品下,但却是京官,而且又是大理寺这种重地,这个结果真的可以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听说了这个好消息,李青文当天下了学堂,立刻回京城,和二哥三哥一起庆祝。   因为这事,李青勇他们出去买了许多菜,李青文到后立刻洗手,进了后厨,大铁锅一烧,滋滋啦啦的开始炒起来。   李青勇烧火,一边耸动着鼻子,一边道:“我许久没有吃到仔儿做的菜了。”   这话倒是没错,自从李青文受伤开始养身体,在家里陈氏和姜氏不让他闻油烟。   去年冬天,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为了赶路快点,一直在吃干粮,好不容易碰到大风雪,李青文又被江淙带出去,他们再也不像往年冬天在森林那般,一天能吃一两顿李青文做的饭菜。   到了京城,李青文住在郊外,他们也就只能想想从前的日子了。   两个锅同时烧,李青贵他们几个人帮忙,到天黑时,终于忙乎出了一大桌子饭。   为了庆祝,李青宏在二楼特意留了一个大房间,门一关,李家的一众人坐在桌边,个个喜气洋洋。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李青卓是第一个飞上枝头的凤凰,李家地下的祖宗若是知道,怕不是要笑歪了嘴巴。   众人还未落座,铺子却来了许多官差,自称是刑部的人,来找李青卓。   一群身着深色皂衣的官差突然涌进铺子,里面的食客吓了一跳,纷纷避开,生怕会惹到麻烦。   李青文心里“咯噔”一下,随着二哥一同上前,听到官差说,林唯盛昨夜于刑部大牢自缢身亡,登时愣在原地。   李青卓身子晃了晃,被李青宏一把扶住,他很快站稳了。 第220章   李青卓随着刑部的官差走了, 离开前,交代李青文和李青宏在这里等着他,不要到处乱走。   李家的众人俱是一脸惊慌失措, 他们都是知道的, 林学士是李青卓的授业恩师,现在出了这等大事, 他们想帮也帮不上, 急的团团转。   铺子中正在啃骨头的客人们惊疑不定, 加快了动作,吃完后,匆匆离开。   虽然有禁宵, 但李青宏当然不能看着二哥一个人去刑部, 他随后便坐车去了内城, 把铺子里的事情交给其他人。   李青文则去了苏家, 虽然他不想麻烦苏树清太多,但是眼下这事, 他能求助的人只有他了。   可能是李青文的脸色不太好, 到了苏家后, 苏元宝冲上来抱着他的腰, 没缠着他讲故事,只是抱着不撒手。   李青文也反手抱着他肉呼呼的身子, 用来慰藉鼓噪不安的心情。   他的运气不错, 前脚刚来,苏树清后脚就到了,听李青文说了林唯盛的事情, 他眉头皱了皱, 没有耽搁, 立刻就叫人把车驾上,让李青文跟他一同进城。   没用谁开口,苏元宝就松开了李青文,水润的大眼睛看着他,看上去有些担心。   李青文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心里乱糟糟的,还是让他早点睡觉。   俩人坐在车中,面对着面,因为发去湖州的信还没有回来,苏树清也不太清楚林唯盛到底陷入什么麻烦之中,唯独能劝的便是,既然是林唯盛的旧案,那应不会牵扯到李青卓。   李青文看着外头越来越暗的天色,他倒是问过二哥,但二哥只让他不要操心这些,所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明明之前说没甚事情的,怎么突然就在牢中自缢?   只听马蹄声,就知道从外城进了内城。   紧赶慢赶,李青文和苏树清堪堪在禁宵前到了户部,暮鼓一敲,此时宽阔的街道上人已散去,官兵开始巡逻,闲杂人等在禁宵后随意走动,会受鞭刑。   苏树清将李青文安置在平时休息的小屋子里,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找人问问。   李青文嘴上答应的好,等到苏树清一离开,面上悔色越发明显。   他早该察觉到的,如果真的没事,二哥会跟他说清楚,但是出事以来,二哥一直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些,很显然,这案子很麻烦。   就在李青文坐立不安的时候,苏树清带着写好的信,终于在衙门门口处碰到了巡逻的官兵,托他们路过刑部时,将信件送过去。   刑部离户部还有些距离,苏树清没有甚么借口在这个时辰去,只能让人带信儿。   按理说,这些官兵也不是做这种差事的,但凡事都没有绝对,反正等下也要巡逻到刑部,顺手而已,还能得户部的人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长史大人的弟弟。   把信送出去,苏树清回身去了内衙,此时衙门的人大都已经回家,只剩下些打更和看门的人了,苏树清问他们今晚哪个大人当差,然后便径自去了里面。   部巡官方琼和金部的小主事正在喝茶,俩人见到进来的苏树清,俱是一愣,“看着你坐车走的,怎又回来了?”   “有没有什么东西需紧急送到刑部的?”苏树清开口问道。   一听他这口气,方琼便笑了,“你想去刑部谁还能拦着,不会是想这个时候去吧,这个时辰禁宵了,没有急事不能随便走动,现在戒严的可比从前厉害多了……”   新帝继位后,对内外城的管控十分严格,违反禁宵惩罚严厉,普通百姓违令受惩,官员明知故犯,罪罚加倍。   正是知道这点,苏树清才没有轻举妄动,他接过方琼的茶,却一口没碰。   看他好像有甚么事情,小主事放下杯子便告辞出去了,万琼看他这样,便问道:“怎么?”   摩挲着微烫的杯子,苏树清问道:“琼哥,林唯盛林学士的案子,你可有耳闻?”   方琼坐在矮榻上没动,道:“没听说,我家倒是有好几本他的诗集和杂记,他被卷到了什么事情里了?”   他也不知道,苏树清摇了摇头。   就在李青文和李青宏焦急等待之际,同在内城的李青卓也不好受。   刑部大牢之内,暗无天日,李青卓跪在坚硬的大理石板地上,被带来后,他被盘问了大半个时辰,始终没有见到恩师的遗体。   上座之人已经不耐烦了,站起来,围着李秦卓转了几圈,道:“罪人林唯盛畏罪自缢,在临死前,只见过你这个弟子,他同你说过什么?可有给你甚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给我,师傅他老人家让我好好考试,不要担心他。”同样的一句话,说了上百遍,李青卓一个字都没有变过。   审讯之人一双利眼如同软刀子一般在李青卓的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他看出来了,林唯盛的这个弟子,跟他师傅一样是个硬茬,不用些手段,撬不开这张嘴。   原本不想这么急的,可是面前这人很快便会仕进,再拖几日,他进了大理寺,再想逼供更麻烦,思及此处,男人便开口道:“来人啊,帮林学士的高徒醒醒神,让他早点想起些事情!”   一声令下,差役如狼似虎的冲上来,将李青卓拖去了刑房。   没有从万琼那里探听到甚么有用的,送信的人还没回来,苏树清又回到下榻之处,果然看到李青文还在焦急的等着。   “怎么样了?”李青文起身问道。   “我跟刑部的人算有几分熟识,已经着人送信过去了,估摸着,此时差不多快要到了,不出意外的话,子时应能有回复。”苏树清把带回来的点心都给李青文。   李青文不饿,但又不好佛了他的好意,便吃了两块,结果还噎到了,硬往下塞了塞,嗓子眼划的生疼。   此时,住在内城客栈的李青宏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灯火,心急如焚。   他知道自己就算现在能出去,也进不了刑部的大门,同样见不到二哥,但心里还是放不下,眼皮直跳,总觉得不好。   李青宏比李青文知道的多点,但也只有一点,他清楚,二哥之前出去并不是接林婉君,而是要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为了隐蔽,用了自家的车马……   也就是说,林学士的案子,不但牵扯到他本人,家里人甚至身边亲近的人都可能会有危险,那么二哥去接回已故的老师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梆子才响过,还有几个时辰才能听到“开门鼓”,这几个时辰,只要熬过这几个时辰……   苏树清的预料的不错,巡逻的官兵转了一圈,终于到了刑部的门口。   因为晚上内城有巡逻的,而且有禁军把守,挨着皇城的内城也如铁桶一般严实,刑部门口只有两个官兵,此时正是困倦的时候,略显疲态。   巡逻的官兵到时,其中一个人脱离队伍,正要将信送过去,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蹄声很大,不论是巡逻的官兵,还是刑部门口的守兵都是一个激灵,腰背挺直。   刚走到刑部门口的巡逻官兵转头看到过来的高头大马,以及马上人身上熟悉的公服,突的打了个颤,赶紧往队伍里走。   一边走,他正要将信悄悄塞回去,因为手抖,薄薄的信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此时一队人马到了他的近前,巡逻的官兵作难了,不知道该捡还是不该捡。   不等他想出什么,有人甩出手里的鞭子,将地上的信卷了起来。   信封正反面都有没有名字,薄信在马上之人的指尖转了又转,每次看上去都要飘落,却又安然无恙的在手上。   旁边有人喝道:“站住,鬼鬼祟祟的藏什么东西!”   没想到会这么巧被禁军的人碰个正着,巡逻的官兵心尖一抖,嘴巴却不敢含糊,求饶道:“大人、大人明察,不是甚么不好的东西,小人只是替户部的苏大人给刑部送个信儿……”   有人下马到了巡逻的官兵面前,道:“哪个苏大人,信送给谁?”   虽然有些不太合规矩,但是想到苏树清的身份,官兵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赶紧道:“苏、苏树清苏大人的急信,送给刑部的杨熏杨大人,如果杨大人不在,就转交给李青卓。”   听到这话,禁军的人没在继续逼问,让其他人先行离开,唯独将这名送信的官兵留下。   知道他们要去刑部确认,送信的官兵只能战战兢兢的等着。   问完话的禁军跑到旁边,想要接过那封信,马上端坐的男人却没有递给他,反而将信收起,沉声吩咐道:“你们先走。”   其他人闻言一愣,旋即齐声道了声“遵命”,马蹄声由近到远,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男人飞身下马,刑部门口的守兵一人看着那巡逻的官兵,另外一人将侧门打开,恭敬道:“大人请。”   一进到里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幽幽的香气,进来的男人皱了皱眉,这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作呕。 第221章   夜半三更, 刑部衙门的值夜的差役正靠着石灯柱打瞌睡,突然听到脚步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看到面前高大的男人, 差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见不是做梦,吓的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弘、弘大、大人……”   这大半夜的, 一睁眼冷不丁的看到这么一位活阎王站在跟前, 胆子小的怕不是得吓尿裤子。   弘毅开口问道:“杨熏杨大人在哪里?”   一听他是来寻人, 差役松了口气,连忙行礼道:“回禀大人,杨大人早就回府上了……”   “既然他不在, 那将李青卓带过来。”弘毅道。   差役寻思了半天, 也没想起来李青卓是刑部的哪一位, 诚惶诚恐的道:“弘大人, 小人不知道是哪位李大人。”   弘毅眉头不耐烦的动了动,苏树清大半夜的送信, 人应该是才被提到刑部, 这个时辰不应在衙门。   想到这里, 他便径自往大牢的方向走去。   刑部的大牢里面都是皇上下诏关押的官员, 关系重大,防守森严, 任何人不能擅自进入。   衙役不敢挡着这位禁军统领的路, 但也不能由着刑部之外的人半夜往里闯,小跑跟着,气喘吁吁的道:“大、大人, 前面是大牢, 乃重地, 任何人没有令牌,不、不能……”   刑部大牢的刑房之中,墙上挂满了刑具,这些尖锐之器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迹,俱盖着一层厚厚的褐色。   李青卓没有被绑着,但却动弹不得,脖子上套着一百余斤的重枷,肩膀和手臂上扎着数根竹签,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流出来的血染的通红一片。   顶着枷锁的重量,血流的更快,李青卓还能站的住,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一口提着,轻轻的喘息着。   一个狱卒将烧的通红的烙铁拿出来,对着李青卓寒湿的脸,眼中闪着嗜血的光。   没有想到他嘴巴这么硬,竟然能熬如此久,坐在椅子上的石春有些头疼,“李公子,你好好想想,没必要为了包庇一个罪人而自毁前程,不要做傻事啊。”   李青卓眼前血红,看到近在咫尺的烙铁,依旧还是那句话,“我、我甚么都不知道……”   石春站起来,走到李青卓的跟前,“林唯盛是个好老师,他有没有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不老实的交代,可不容易走出这里……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考中了进士,要是不小心毁了面目,日后就只能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值得吗?”   “砰”的一声,门被从外面踹开,闯进来的男人身着墨色麒麟服,身材高大,鹰隼般锐利的眼眸在刑房中扫了一圈,只教人遍体生寒。   人都闯进来了,后面的差役才追上来,“弘、弘大人,容小人们通报,万万不可啊……”   不清而入的人正是弘毅,他挑了挑眉,一脚将门踢上,粗大的门栓旋即也落下。   追过来的差役被挡在门外,进不来,他们也没有胆子撞门,只能苦苦哀求。   这张脸,房中的两个狱卒都认识,到嘴边的“大胆”两个字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任何一个人,胆敢夜闯刑部大牢,不管是几品官,只要奏到皇上那里,这等大胆狂徒不死也得去掉大半条命,但眼前这人不一样。   石春挤出一个笑,“弘统领半夜到刑部大牢,可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我们正在审问犯人,还请大人先行移步。”   弘毅面色如常,抬起的下巴点了点面前如同血葫芦一般的人,“我来给李青卓送信。”   石春心中大骇,他可不知道李青卓跟弘毅竟然还有甚么瓜葛,现在这个活阎王闯到大牢,这审讯可难继续下去了……   没有看他一眼,弘毅走到李青卓的面前,将信塞进他血红的衣衫之中。   脖子上沉重的木头枷锁压的肩膀骨头几乎碎裂,李青卓还站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垂着,眼眸木然,伤口依旧淌着血,他已经没了意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着弘毅的动作,石春惊疑不定,“大人,我们只是公事公办……”   “石大人,信送到,可没有回应我有点难办。”弘毅一脸困扰的皱眉道。   石春慌忙道:“大人,他现在是嫌犯,在案件弄清楚之前,不能离开大牢……”   他还没说完,弘毅突的转过身来,猛的靠近,石春连忙后退,但他明显慢了,弘毅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大人职责所在,弘某明白,既然如此,就只能劫狱了。”   石春吓了一跳,一脸的不敢置信,“你……”   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弘毅突然抬手抄起旁边一尺长的竹签,直接插进石春的胸前,他动作很快,眨眼间七八根竹签分别插到不同之处,每一根都避开了致命的地方。   “啊!!!!!!”石春发出痛苦的哀嚎。   另外两个狱卒并没有听到弘毅的话,他们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他们单知道这位禁军统领杀人不眨眼,没想到他竟然敢只身闯到刑部大牢放肆!   火盆中的烙铁被拿了起来,石春的嘴巴被钳住,眼神惊恐的看着上方那块通红……   “刺啦”一声,皮肉焦臭味道在刑房中散开,石春一声没发出来,生生疼死过去。   “杀、杀、杀人了!!!!”两个狱卒尖叫着,连滚带爬的向门口而去。   他们刚摸到门栓,原本在李青卓身上的木枷突然飞了过来,一百多斤木枷板带着一股风砸在两个人的身上,血水喷溅满地。   石春被脖子上的脚活活的碾醒,痛的直翻白眼,满脸绝望的惊恐。   “劫狱首先就得杀人。”身着黑衣公服的男人低下头,面容平静,“石大人,我取你性命就就如同碾死一个臭虫一般,你如此的不堪一击,实在是难当重任。”   石春嘴巴里面已经被烫烂了,发不出一丝声音,身体不停的痉挛着。   外面的更鼓响过,李青文坐不住了,苏树清说子时差不多就能收到回信,可是,现在时候都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   这里是户部,李青文也不知道苏树清去了哪个门,不敢胡乱出去走。   就在他急的团团转之时,外面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李青文打开门,先看到了苏树清,刚要开口,瞧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个头很高,一身黑色衣裳,不知道为啥,只瞧了一眼便有些慑人。   待看到黑衣人背上伏着的人,李青文心头一跳,惊叫道:“二哥!”   李青卓身上只着一件里衣,白色早就染红了,满脸血污,但一母同胞兄弟,只一个侧影李青文就认了出来。   “二哥,二哥……”李青文眼睛通红,“找、找大夫!”   苏树清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李青卓刚进刑部几个时辰就弄成了这副模样,忧心忡忡的问道:“这、这……”   不等他问出口,送人的转身就走了。   顾不得再问缘由,苏树清立刻就找人去寻大夫。   被送回来之前,李青卓身上伤口已经被包扎,血已经不流了,但审讯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   李青文不哭了,他知道,二哥这是遇到大麻烦了,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再乱。   大夫很快就到了,把脉,看了李青卓的伤口,只说流血太多,身体太虚,所以才晕厥过去,将那几处伤口擦干净,重新上药。   此外,两个肩膀的伤和受伤也很重。   从前,李青卓的手修长白皙,此时血肉模糊,李青文用酒水冲洗时,心像是被针扎一般疼。   等大夫把李青卓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好,天都快亮了。   看李青文守着李青卓不愿意离开半步,苏树清出去,果然在刑部门口外面找到了逡巡的李青宏。   在苏树清的口中得知二哥受伤,李青宏也是提心吊胆的到了户部,待看到躺在床上,面白如雪,浑身是伤的李青卓,眼热鼻酸,恨恨道:“他们刑部就能逮着人严刑拷打?!”   刑部当然不会随意动用刑罚,但是里面却是藏污纳垢,苏树清早有耳闻,林唯盛的案子还没有眉目,眼下要紧的是先把李青卓保住。   因此,苏树清交代李青文哥俩不要离开这里,他则再次去了刑部。   原本,苏树清并不知道弘毅是怎么将李青卓带出来的,但是到了刑部之后,看到一群人围着弘毅唇枪舌剑,这才弄清楚,这人竟然硬闯了大牢,生生的将人抢了出来。   惊愕之余,苏树清想,这还真像是他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苏树清找到杨熏时,不用他开口,对方就道:“李青卓既然已经离开,你就不要再插手这事了,言之,这案子人人避而不及,我不希望你搅进这潭浑水里面。”   一听他这话,苏树清就知道事情不简单,问道:“李青卓与这案件有关系吗?”   “不知道。”杨熏道:“可能有人觉得同他有关系,所以才会弄这么一出,不过以后应该不会了,毕竟活阎王也是真要命的。”   听他这样说,苏树清就知道自己多问也是白问,没有多留便离开了。 第222章   昏睡了半天, 李青卓醒后,依旧惦记着恩师的遗体。   不得已,李青宏和李青文将他抬到车上, 推着李青卓,跟着苏树清到了刑部大牢。   昨天晚上发生了那等事情, 虽然被禁严,但依旧传了出去, 刑部的差役们暗地里偷偷看着一身伤的李青卓。   李青卓被两个弟弟扶着,从板车上下来, 待看到两个狱卒从里面抬出来的人, 面色更白了几分。   白色的布掀开, 露出熟悉的面孔,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李青卓跪倒在地, 随着他的动作, 白色的里衣渗出一丝血迹。   李青文和李青宏面带担忧, 手不自主的伸出去扶住二哥。   天气太热了, 不过两天多的功夫,尸身已经开始腐臭。   喘息了两口, 李青卓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将已逝之人的凌乱的发丝撩开,试图用伤手将恩师的头发绑好,但动了几下, 却只是越来越乱。   李青文和李青宏立刻半跪下帮忙, 将林唯盛衣服重新整理整齐, 然后抬到车上。   李青卓站起来, 在衙役递过来的薄纸上按下了印记, 确认了林唯盛的尸身,领回遗体。   他们来时匆忙,只一辆车过来,眼下林唯盛的尸身已经在车上,李青宏想再去雇一辆,李青卓却喊住了他,“扶我上车。”   李青文和李青宏将二哥抬到车上,师徒并排躺在一起。   不想再给苏树清增添麻烦,再三感谢后,兄弟三个从内城回到东城的院子。   将李青卓送到屋子里后,李青宏立刻去买棺木,李青文则去请了大夫,重新给二哥包扎伤口。   京城的大夫嘴巴都严实的很,看到李青卓身上的伤,一个字没问,看完,写好方子好和药,收了钱转身就走。   到了第二天,李青勇他们才知道李青卓回来了,并不知道前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依旧在前头忙着。   李青文找人去私塾请了假,他现在就算回去,也学不进去,不如好好陪着二哥养伤。   李青文拿着蒲扇给二哥扇风,因为太热了,伤口不能捂着,李青卓赤身,只腰腹搭着一块薄被,全身的伤展露无遗。   床上人一直闭着眼睛,但李青文知道二哥没有昏睡,只是不想开口,他也不多嘴打扰。   过了一会儿,看二哥的嘴巴干的厉害,李青文把自己的蜂蜜泡好,正要端过来,突然就听到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爹,爹你睁眼看看我,我是婉君啊……”   放下碗,李青文走到窗口,看到院子里一个女人趴在棺木上,失声痛哭。   虽然没有见过面,他知道来人应是林唯盛的独女林婉君。   李青宏想要上前劝慰两句,林婉君哭叫的厉害,悲痛欲绝。   李青文回头,床上的李青卓睁开了眼睛,他赶紧把碗递过去,低声道:“二哥,喝点水……”   因为失血过多,李青卓唇比脸色还要白,顺从李青文的动作,将一碗蜂蜜水全都喝了下去。   房门突然被撞开,披头散发,满脸泪水的女人冲进来,向着李青卓扑上来,“师弟,我、我爹……”   李青卓还没坐起来,就被林婉君扑倒,李青文和李青宏大惊,连忙上前,拉着林婉君,   道:“林姑娘节哀,我二哥身上还有伤,这么大力气可使不得!”   失去至亲的痛苦,已经让林婉君什么都听不进去,双目通红,她死死的盯着李青卓,“师弟,你一定会给我爹报仇是不是,我现在就只有你了,只剩下你一个了……”   林婉君抓的地方正是李青卓的伤口,一下子又崩裂开来,鲜血直流。   李青文急了,拦腰就想要把林婉君给抱住,但她一个娇小的女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直抓住李青卓的手臂不松开。   怕拉扯下来让二哥的伤口愈加严重,李青文冲她道:“先松开!”   “师姐。”李青卓看着林婉君,语气轻缓,“我说过的话不会变,你不用担心,师傅下葬的事,宜早不宜迟,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是安葬在京城,还是送回湖州老家。”   可能是被李青卓一如既往的模样安抚到了,林婉君稍微找回几分理智,终于松开了手,掩面痛哭,“我、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李青文立刻清理崩裂的伤口,上药。   李青卓任由弟弟动作,“好,那这事我来操办。”   李青文站在旁边,听二哥轻声劝林婉君,默默的给他披上了衣服,虽然同一师门,男女之妨也该注意一下。   林婉君哭的昏昏沉沉,李青宏喊来后院洗衣服的老妈子,将她扶到旁边的屋子歇息。   李青卓重新躺到床上,“仔儿,我会好好养伤,你明早去私塾,以后不要向别人提起咱俩的关系,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二哥……”李青文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李青卓这次没有瞒着,“许多年前,湖州州郡搜刮百姓到了苛刻的地步,原本需要出钱向百姓购买的草料却反过来摊派在百姓身上,要钱要草料,百姓怨声载道,冲突之下,发生了血案。当时一些有志之士聚集在一起,想要共同书写策书陈情给朝廷,但是这策书还没呈报上去,这些人就被抓了起来,策书上的被寻到多出对先皇和朝廷的不敬之处,这些人被定为谋逆之罪……”   听到“谋逆”两个字,李青文后背就一阵发凉,但却不敢分神,认真的听着。   “当时这件事,很多人被波及,尤其是湖州的一些有才学之人,不少都被逮捕入狱……”李青卓道。   这案子已经过去了不少年,现在有人揭发林唯盛,旧案重提,林唯盛被审讯,一直没有结果,然后被提审到京城刑部,结果却死在大牢之中。   “这事情牵扯不到我身上,仔儿只管放心,二哥从未做过触犯法纪之事。”李青卓道:“你好好读书,这事早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李青文知道二哥实在宽慰自己,如果真的牵扯不到二哥,他身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伤。   但是李青文也知道,这事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现在只能听从二哥的话。   第二日,李青文离开了京城,回到私塾。   他到卧房时,屋里正烧着火盆,陈泰正撕着书往火盆里扔。   李青文惊道:“这、这是做甚?”   看到他回来,陈泰立刻回头往外看,道:“关门,关门。”   李青文依言关上房门,陈泰压低声音道:“你那里有没有林唯盛的诗集和杂记,赶紧拿出来烧了。”   李青文面色一沉。   “你这两天在京城没听说吗,林唯盛从前做了大不敬之事,国子监那边悄悄开始烧他的书,咱们这边还晚了半步……”陈泰说道。   林唯盛到死都只是疑犯,从未被定罪,但是事情已经传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上面如何判定,一个个都怕惹上麻烦,谁敢留着一个谋逆罪人的书,那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李青文有林唯盛的书,是二哥亲手抄写的,他不想烧掉,越发担心二哥以后的处境。   别人烧了书就可以跟林学士撇清楚干系,二哥呢?   看着那几本书化成了一盆灰烬,李青文默默的开门下楼,走了没几步,汗津津的,被晒的没甚力气了,李青文躺到了大树下的坛子边。   现在想想,江淙他们的案子倒是简单,林学士已经死了,他不能复生,二哥就已经十分伤心难受,一天不能翻案,二哥就要背负恩师的罪行前行……   茂密的树叶将日头遮挡的严严实实,一丝一缕的光都漏不下来。   “你两天没来,是不是身体不舒坦?”朱泽的脸从上方露出来,一脸关切。   李青文晃了晃脑袋,“家里有些事情耽搁了。”   “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旁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青文侧头,看到杜老头站在坛子下面,他身边还有一个老者,看上去有点眼熟。   李青文坐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脑袋一阵晕眩,险些栽下来,俩老头赶紧上来扶了一把,“唉,慢点,慢点。”   “金瓜开始结果了,还真不少,这东西小仔儿会做吧?”杜老头一屁股坐在坛子上,抓着头上的草帽开始扇风,“你二哥和三哥都去城东了,我到这里,又听说你不在,还以为扑了个空。”   “会,这个再简单不过。”毕竟借了老头的面子省了不少钱,李青文开口道谢。   杜老头摆手,“你给我的种子个个稀奇珍贵,我送来私塾一些,应该是他们占了大便宜才是。”   旁边的老者听了只是笑笑。   李青文从善如流的道:“等我下次回家,再拿些别的种子过来。”   “那敢情好。”杜老头高兴道:“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来,我还想跟着你去趟边城,听说那地界的稀奇东西可不少。”   提到边城,李青文面上的笑又淡了几分,他想家了。   边城虽然偏远,寒冷,但那里都很简单,还有家里人和江淙。 第223章   说了半天话, 李青文才认出来,杜老头的老友就是自己初来私塾时碰到的种地的老头,孙振望, 也就是他们雪音私塾的创办人。   孙振望还记得李青文的提议,问他要不要明年都种上高粱和荞麦。   李青文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已经知道这些庄稼都是供学生们吃的,虽然高粱米产量确实高, 但真的很难吃, 他委婉的建议,合理的都种一些。   不管他如何委婉,两个老头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嫌弃,哈哈笑的起来。   雪音私塾的几个花圃大都开花, 杜老头过来探望老友和小友, 给李青文带了一盆和凤尾竹很像的花。   听两个老头说了一会儿话,李青文精神头好了些, 被杜老头叮嘱好几遍,金瓜好了过来找他,然后他们才一同离开。   李青文抱着沉重的花盆,吭哧吭哧送到了楼上。   这些日子,私塾的游人渐多, 白天热时都有不少人撑着伞游览,晚上月光初华时,花圃的游人更多,不少人像是郊游一般带着帐篷和酒,一边在月下赏花, 一边饮酒作对。   这个时候, 私塾的学子们就有些难捱, 因为八月就要贡举解试,大多数人都没有赏花的闲情雅致,反而要埋头苦读。   李青文不熬夜,但会早起,他现在身体很好,睡觉尤其香甜,并不会受到窗外的一些喧哗影响,花圃中的人酒意正欢时,他已经睡醒了。   围着庄园跑两圈,洗漱一番,然后拿着书本去学堂。   同学堂中几个年纪大的人已经坐在里面背书了,虽然开着窗,但依旧能嗅到灯油未尽的味道,李青文便知道,他们这是学了个彻夜。   和从前一样,李青文将几本书通背一遍,然后开始默写。   通常,他默写完最薄的两本,就该吃早饭了,李青文这时回卧房,秦屿他们三个人起来了,冲泡好蜂蜜喝完,然后四个人一起下去吃饭。   吃完饭,再默写半本书开始上课。   这些书李青文从几年前就开始背,背的次数多了,不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也顺手拈来,不过听夫子的讲解,更能扩宽视野,李青文上课时向来很认真。   待到休息时,夫子将李青文带到另外的屋子,给他讲请假那几日落下的功课。   对此,李青文非常感激夫子,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了读书,还要劳烦夫子再操心。   这样的天气,上了一天课,大家都一身臭汗,待到傍晚,澡房的人最多,大多数人都是晚吃饭都得先洗澡。   其实卧房里头也能洗,但是不少人都住二楼,把大木桶和水分别弄上去都要了半条命了,再弄的屋子都是水,那才是真的折腾。   下午讲学的夫子也是个受不了热的人,所以,李青文他们先行下堂,率先占住了澡房。   李青文晚出去两步,数了数奔向澡房的人数,觉得自己这时去也抢不到,便先去吃饭。   吃完饭,澡房外面放着木盆和布巾,就跟学校里洗澡排位置一样,后面的都排好队了。   见状,李青文摸了摸鼻子又回到学堂。   大天热,洗澡算是难得的享受,但是私塾里要考举子的占大多数,都是恨不得一个时辰当两个时辰用的,别说洗澡,睡觉都恨不得节省出来。   所以,估计着时辰,李青文收起笔墨,再经过澡房时,果然外面的木盆只剩下零星几个。   将书本放回卧房,拿上衣服和布巾,李青文去洗澡,一刻钟的功夫就好了。   头发还湿着,李青文不想摸书,也不想躺下,到庄园的树林中纳凉,所有人都去花圃了,这里十分安静。   天黑了,月亮被挡在繁茂的枝叶后面,有几个人比他晚过来一会儿,应该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坐在旁边的亭子中饮酒说话,很是肆意。   李青文想要换地方,但听到他们提到了林唯盛,脚步便停了下来。   “……听说是刘家揭发的,啧啧,本来是儿女亲家,谁能想到会转脸突然被插一刀……”   “我就就看刘家父子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林唯盛认人不清,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可真是惨吶……”   “他从前在书院教书,弟子众多,一出事,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世态炎凉啊……”   “不管如何,刘定之这种猪狗之辈,以后遇到了还是绕道而行吧,贪生怕死、忘恩负义,这种人不配读圣贤书。”   “慎言啊,这案子还未结,诸位兄台还是小心为上。”   “不说了,喝酒。”   李青文皱眉,没再继续听下去,扶着墙悄悄离开了。   远处传来悠扬的琴声,李青文不通音律,只觉得曲子如同一弯活水,汩汩流淌,在夏日里平添了几分凉意。   往回走时,李青文看到了月下抚琴的人,一袭白衣,看不清面目,举手投足尽显风流之态。   即便看不到脸,李青文也知道,这是私塾里的徐青元徐夫子,琴书双绝,在学子中很有名气。   旁边有几个人正在听弹琴,其中就有跟李青文同屋的秦屿。   不好打扰他们,李青文招呼没打就走了。   虽然不考音律,但读书人爱好风雅,不少学子都会学琴和琵琶,私塾请专门夫子的教授,虽然不用额外交钱,李青文丝毫不感兴趣,这玩意又难又不加分,不好浪费时间。   虽然不学,但时而能听到这么好听的曲子,李青文觉得这束脩交的值!   除了乐器,不少人也好骑马和佩剑,明明朝廷有专门的律法,六品官以下不得佩剑,还是有不少人跟风效仿。   这些人明显都没有习武,剑也不会耍,真要碰到坏人,□□不好防卫不说,可能还会弄伤自己,还不如烧火棍戳上前好使。   当然,最让李青文接受不了的是,一柄剑的价格竟然能抵好几口铁锅!!   六月份的旬假,几乎没有人离开私塾,李青文比谁都走的早,他惦记二哥,到南中门时,城门还没开。   等待的时候,李青文发觉一个守城士兵有点特别,个子高,样貌俊朗,眉眼间仿佛凝着冰霜,虽然跟其他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但不怒自威的神态,看上就让人心生畏意。   虽然不想说旁边的人是歪瓜裂枣,但他站在那,着实就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看着看着,李青文觉得这人有点眼熟,正想凑过去看个仔细,鼓声响起,门轰隆隆的开了。   不等李青文瞧个仔细,后面的人哄哄的向前,都想早点进城。   李青文差点被挤进去,赶紧又返了回来,旁边的官兵大声喝道:“干甚?!”   回头又仔细看了那个高个的城门官兵一眼,李青文指了指男人的脸颊处,快速的道:“大人,你闻不得花粉,生病了,得去看大夫!”   因为这里没有“花粉过敏”的病症,李青文高中同桌是,他见到过同桌那么痛苦,一眼就瞧出了男人脖子处的红肿不正常,出言提醒。   “把口鼻捂住再出门!”   李青文跟男人这一搭话,旁边的士兵不敢再多言语了,高大的守城官兵点了点下巴,既是表示听到了,又让他赶紧走。   直到进了城,李青文也没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李青文到东城的院子时,正好有人过来送羊,李青勇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李青文时,裂开了一口白牙,上来捏了捏他的脸,“仔儿终于长肉了,这里正好有秤,快秤一秤。”   因为李青文不想被钩子吊起来,所以就没称成。   李青宏也起来了,知道弟弟这么早过来就没吃早饭,让他等着一起喝粥。   李青卓拖着病体操办了恩师的后事,这些日子伤还没有完全好,但并不耽误一个月后到大理寺赴任。   听说二哥的差事没有受到影响,李青文一边喝粥一边寻思,这案子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李青宏每日都做各种进补的,李青卓脸色还是有些白,吃完饭,他问了李青文最近学习的事情,又讲了考试时的种种。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如果不去看李青卓的病容和左臂上的黑纱的话。   跟二哥三哥呆了半日,李青文去了苏家,走之前就说了,晚上他不回来。   结果到了苏家,苏元宝和苏树清都不在,李青文都没进去叨扰,又折返回来。   午后,铺子里最忙了,李青文帮着往上端菜,在二楼的雅间看到一张不熟悉也不陌生的脸。   不过,之前见到时,这张脸一直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此时却满嘴油光,埋头掏着骨髓。   放下菜,李青文假装没看到,转头想要走,啃骨头的人恰好抬头,看到他,道:“站住!”   李青文没有回头,坐在桌边的男人用帕子将手和嘴都擦干净了,侧头叫出了他的名字,“李青文。”   这回再也不能装看不到,李青文回过身,看着面前端坐的人,恭敬的喊道:“徐夫子。”   被学生们视为饮露餐花的徐青元开口道:“再上两斤羊骨头,这些菜拿下去。”   李青文听话的把菜端下去,特意挑骨髓多的上了一盆羊蝎子。 第224章   送茶水的时候, 李青文看到私塾的徐夫子正在跟李青勇说话,等到他结账离开,李青文才找到李青勇问。   “是咱们铺子的老主顾了,听我哥他们说, 在西城时便时常光顾咱们, 今年又到这边来了,还夸咱们东城新铺子选的好, 宽敞……”李青勇这般说道。   想想私塾的伙食, 李青文旬假结束前也吃了一盆羊骨头才离开。   本来他能吃更多的,但是怕吃多了上火, 故收敛了几分。   出城的时候,李青文特意去寻之前那个官兵,但却没有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去治病了。   每次旬假, 李青文都是离开的最早,回去的最晚的,跟他这样的学子有很多, 回去的路上,李青文就碰到不少喝醉的, 浑身胭脂味道, 在哪里喝的酒不言而喻。   回到私塾,李青文看到花圃中不少人弯腰摘取花瓣,应该是要做花茶。   不光李青文,朱祖元也靠在窗前看那些干活的人, 他有感而发, 顺便吟诗一首。   干活的里面大都是附近的农户, 因为有些不一样的口音, 李青文特意去问有没有并州的,他还没忘记,自己答应乡亲们找他们的亲人。   但是,这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人,不过外郊的农户告诉李青文,之前不少并州流民都聚到了码头那边找活干,在那里可能寻的到人。   码头离这里几百里,来来回回要好几日,李青文这个节骨眼去不了,便让人把信儿给三哥捎去,让他找人去瞧一瞧。   进入七月,私塾的气氛更紧张了,晚上不少学堂都掌灯,一直到天明。   李青文还是一样的休息和学习,知道确切的考试的时间,让头脑黎明时便保持清醒,以此来更好的应对接下来的考试。   朝廷开科考试种类繁多,秀才科、明算科、明法科、明经科、进士科等等,参加进士科和明经科的读书人占了八成以上,明经科最容易,因为大梁重进士,李青文就跟二哥一样选择考进士科。 (注:1)   乡试和省试考的相差无几,都是贴经、杂文,策问三场,贴经类似前世的填空,范围是大经两本《礼记》和《左传》,中经一本《仪礼》,小经两本《尚书》和《周易》,杂文有诗、赋、箴、铭、议、论等,策问五篇,针对国家的律法、政务等等提出问题并作答。(注:2)   贴经这门考试对于李青文来说是最简单的,因为他早就把这些书背的滚瓜烂熟,策问的话,他从二哥的笔记中寻到了眉目,自拟了几十个题目,做了上百份的应答,诗赋是短板,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补上来的,对于这一科,不求文采斐然,只求工整,带些韵味就够了。   考前,李青文将学习的重点放在策问上,根据之前的三次乡试,这个是非常重要的,毕竟朝廷选拔学生是要做官的,做官就涉及处理实务,策问便是考验读书人是否有治理之才。   第一次听说考这些内容时,李青文就知道考试不像前世的高考,更像是考公。   李青卓一直替秦大伯和程大伯往边城传递书信,每次秦林也都单独写给他,今年,李青文也收到了秦大伯的信。   信中鼓励他好好读书,另外将他们在州府遇到的种种事务和应对,简单的同他讲一讲,每次都是厚厚的一叠,这个对于李青文做策问大有裨益。   毕竟他们是施政者,所有的决定和举措都会影响一方百姓,更具有参考意义。   另外朱知府任期将满,他们年前将回京城,如果有机会,会去边城一趟。   私塾的南瓜还在长,李青宏种的先下来了,他在郊外租了几亩地,专门种菜,平时一直有人照料着。   杜老头往东城拉了十几盆花,拉回来不少南瓜,他都没回家,径直来到雪音私塾。   李青文之前答应过他,下堂后,换了衣服去了私塾的厨房,做了咸蛋黄焗南瓜、干烧南瓜、南瓜蒸肉、红糖南瓜圆子、南瓜红枣发糕、南瓜饼、南瓜汤……   因为有人帮忙,李青文花了一个多时辰做了个南瓜宴,拉来的南瓜一个没剩下。   杜老头一边说着好吃一边叹气后悔,真该先回家一趟,哪怕留下几个也成啊,这下好了,全军覆没。   孙振望问他有完没完,许诺以后还他几个,杜老头才砸么嘴停下来。   桌上其他人可都高兴的很,清新微甜的新鲜好东西,可口的很,这样的天气吃起来一点都不腻。   这一顿饭,除了杜老头以外,都是私塾的人,不过大都是夫子,只有李青文一个学生,所以吃到最后,诸位夫子都问李青文准备的如何,这次考试有几成把握……   李青文心里叫苦不迭,面上还得一派敬重,后来还是老杜头开口,说他受累了,赶紧去歇歇,李青文这才安然离开。   考试前十天,李青文去了月北私塾,分别听了国子监出来的几个夫子讲的课,过来旁听的人很多,原本在屋里,后来不管是夫子还是学生都出来了,一圈一圈的围了好多道。   几天下来,几个夫子嗓子都哑了,实在是辛苦。   这些日子,私塾的饭菜变好了些,傍晚之后就谢绝外面的游客来花圃,为了让应考的学生们能睡个好觉。   李青宏隔天便出城来看李青文,问他想吃啥,做不来的便去城里吃。   考前可不好更改三餐,要是吃坏了肚子,那可是麻烦了,李青文反过来劝三哥不要紧张,没事的。   他前世参加过无数的大考小考,如果说考试如同喝水有点夸张,但真不咋紧张,平时该学的学了,该背的背了,到时候就看出题和临场发挥了。   相反,李青文还有几分期待,想看看自己如今的水平都在一众读书人中如何,虽然考试不能代表全部,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途径来比较。   应考前,李青宏去庙里上了香,给弟弟和二哥祈福,希望他们两个一切顺利。   八月的乡试,所有的州县同一天开考,京城外面的各个私塾考试属于京兆府的学子,元年时有一千多名同考,今年则有三千多名参加考试。   因为各个州县的读书人涌进京城,京兆府取解的人数自然就多。   人数倍增,李青文等人在京城内城贡院考试,六学三馆的学生在东院,他们在西院。   开考时间早,为了省事,提前几天,学生们便纷纷从各个私塾学院入住到贡院附近的客栈,动作晚的,没空房间了,不得不落宿外城和内城的城门附近。   能近几分是几分。   李青宏早早的给弟弟订了房,因为家里有个之前考过一次的,算是早有准备,并没有慌张。   开考前的晚上,李青宏和李青勇过来了,李青卓因为忙于事务,并没有过来。   结果,当天晚上,李青文正常入睡,李青宏和李青勇直挺挺的挨到早上,连翻身都不敢,生怕会惊到李青文。   如往常一般起床,检查了笔墨、砚台和水、干粮等等,三个人往贡院走去。   贡院在内城的东南方向,分东西辕门,李青文他们这些人要从西门进,太学的学生则在东门候着。   经过大门时,“贡院”的墨子匾尤其明显,旁边设有御笔亲书的牌坊,除却应考的学生,其他人等都被拦在门外,门口有官兵把守,学生们可以提前入场,前面已经有人在搜身了。   告别了紧张万分的三哥和李青勇,李青文排到队伍里,跟着前面的向前挪步,配合官兵解开衣襟,搜查衣服和篮子。   八月的酷热还没散去,大家穿的大都单薄,检查完毕后,跟着人鱼贯而入。   进到公堂时,李青文特意看了看两侧的楹联,听说是前朝书法大家所写,快速的瞻仰了几眼,果然潇洒肆意。   考房外面立着几重木栅栏,待到开考后,每间房都会被封死。   每间房子外面挂着木牌,找到自己考试的地方,进去后,再寻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等着卯时开始考试。   考试的地方跟私塾的学堂有点像,都是一排排的案桌,一人一桌,就是距离稍远一些,不管是前后还是左右。   待到身上的薄汗褪去,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排的座位,这里面李青文一个认识的都没有。   鼓声响起,屋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乡试卷发下来,李青文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没看到眼生的,又仔细看了第二遍,确认了每个位置的答案后,才开始磨墨。   李青勇难得来内城一次,来之前,兴致冲冲的准备四处瞧瞧,但此时却蹲在贡院的门外,腿肚子一直转筋,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人进去,听说只取十几个人,立刻就蔫了,太难了,要跟那么多人一起比试。   李青勇是识字的,毕竟被爹娘按着在边城的学堂学了一段时日,但是他翻看过李青文的书,好家伙,全是字,多看几眼都眼晕。   虽然不知道到底考什么,但拿他明白的种地来说,要是几千个人一同比扶犁杖、点籽或者薅草,干完活不难,但是想要在前十几名,眼前发黑啊。   所以,他现在不但为里面的李青文,也替自己将来读书的儿子开始操心了。   鼓声再次响起时,所有人放下手里的纸和笔,监考官将试卷收上去,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白纸封上考生的姓名、籍贯等等,待弥封结束,屋里人才能起身。   跟进来时一样,一群人从各个房间中出来,向着出口而去。   李青文出来的算是早的,在外面一干等待的人中,寻到了三哥和李青勇,三人一起回客栈。   因为客栈里住的大多数都是应举的读书人,这两天又是挂灯笼,又是改菜名,都是取高中、登科这些吉祥的名字,李青文对此无感,叫甚么都没差,只要不涨价就行。   三场考试连着,李青文回到客栈,一边喝粥,一边翻看自己和二哥的所有诗文和赋文。   第二场的杂文考试,是李青文到京城后下最多功夫学习的,也是他把握最小的一科。   之前的两年乡试,杂文考的都是诗和赋,所以私塾里重点教了这两种,李青文做的诗和赋夫子给的评价是中上等,意境有之,灵气不足。   对于这点,李青文觉得自己受了前世的理科生经历所影响,即便再苦学几年,恐怕在这方面进展也缓慢。   因为早就心里准备,第二日考试时,看到果真是格律诗和甲赋,李青文也没甚意外。   格律诗他们平时多意五言六韵十二句练习,因为没有限制韵,李青文就把自己被夫子夸奖的一首诗,精改之后誊抄到上面。   赋题讲究对仗工整,押韵准确,比诗词难多了。   李青文书《北行赋》,第一段写的是,旅人北上,秋风肃杀,前路茫茫,第二段描写踏出印满战争痕迹的关口,漫天白雪,冷霜欺木,第三段则写冰雪千里,行路艰,百兽走,埋白骨的种种,第四段,冰封寒啸之中,旅途尽头,梅花落雪,转眼春。   这是李青文十三岁那年随着江淙去往边城一路的感想,当年的心境如今只记得二三,随着洪州的府兵被赦免,回头再看当年的经历,绝望和艰难少了些,更多的是到达后的惊喜。   无尽旅途的绝望中的希望和暖意,以及绝处逢生的惊喜。   因为是亲身经历,这首赋中掺杂了感情,比别的更加生动几分。   不比第一天的游刃有余,第二天,李青文放下笔时,后背都湿透了。   他写好后,考场里突然暗下来 ,阴云盖顶,要下雨了。   因为黑,考场里点起了灯,李青文已经检查过,一直到鼓声响起,他都没有再动笔。   第二日的考试刚考完,下了暴雨,虽然热气被驱散了,但雨水把人淋个精透,待三个人跑回客栈时,从头到脚最少能拧下半盆水。   好再客栈里的人都是机灵的,早早的备好了温热的洗澡水,三人轮番洗干净。   一下雨,就多了几分凉意,李青宏洗完澡特意给李青文要了姜汤,怕他受凉。   结果,睡了一晚上,李青文神清气爽,李青宏和李青勇两个人反倒哑了嗓子,额头发烫。   外面的雨还没停,李青文坚决不让俩人去送自己,在考试之前,请了大夫给他们看病问药。   他们俩体格不差,不至于因为一场雨就病倒,只是这两天太过紧张,没睡好,精神不济,所以没挡住邪风。   披着蓑衣到了考场,李青文的袖子和裤腿还有是有些湿,时间还早,他用帕子仔细擦干净,尤其是手,卷面整洁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对于时务策这种篇幅长,字数多的考试。   时务策是三场考试中最没有悬念的,依旧是任选五题,自问自答。   李青文第一篇写的就是救济赈贷、设立常平仓,风调雨顺时朝廷和各地官府大量收粮食,价格不要太低,以免米贱伤民,灾害时放粮出仓,抑制商户对粮食价格的推波助澜。   第二篇是腐熟的粪肥和绿肥的使用,并州和洪州就不用说了,据李青文从边城的官兵口中得知,大梁各地对粪肥不太重视,土地一茬茬的长庄稼,很容易耗尽肥力。   第三篇建议减免税赋,因地定赋重,第四篇明黜陟,第五篇各地土贡的规整。   这些是早就在头脑中酝酿好的,原原本本写下来就好了。   第三场考试结束,天正好放晴,甫一出贡院,清凉的风吹来,远处天边悬挂一道漂亮的彩虹。   看着那彩虹,李青文想,如果远在边城的亲人也能看到,那就更好了。   李青文考了三天试,只是有些疲累,李青宏和李青勇则是趴下了,软绵绵的问他考的如何。   和私塾的同窗们相互问候后,李青文拉着他俩回外城,到了铺子,苏元宝这个漂亮的宝贝正坐在那等着他,李青文吃力的抱起自己的“大礼物”,缓慢的转了一圈。   被苏元宝的软软嘴巴亲了两口,李青文喟叹一声,疲劳尽扫,撸起袖子给小家伙做了个南瓜鸡翅。   知道他今天考完,苏树清带着苏元宝在这里等,看到他们哥三个回来,一个精神奕奕,两个身体发热酸软,一时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去考试。   晚些时候,李青卓也回来了,穿着大理寺的官服,因为人生的好,硬是把没型的衣服给撑了起来。   李青文也一阵子没看到二哥了,看他这般,不知咋的就想到了城门口的那个官兵,可能俩人都是人衬衣服的缘故吧。   李青宏和李青勇躺下喝粥,也没阻挡李青文他们吃了顿丰盛的,吃完时间晚了,苏树清和苏元宝叔侄在后院留宿。   苏元宝穿着红色的肚兜,白色软软的肉肉露着,像是年画娃娃一般,李青文没忍住,揉搓了一通,小家伙的眼泪都笑的飚出来了,李青文搂着他讲了好几个故事。   讲着讲着,李青文先睡着了,苏元宝大眼睛也慢慢闭上。   第二天,李青卓和苏树清一同出门,李青文考完一身轻松,跟苏元宝好好的耍了一通。   偶尔,前面忙不过来时,李青文去帮忙,苏元宝乖乖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是个听话的小尾巴。   李青文再次看到了徐青元,看着他旁若无人的啃着羊骨头,可以看得出来,夫子是真的喜欢吃。   他吃完离开前,李青文特意装了满满一兜子的南瓜饼。   李青宏种了许多南瓜,下来后,就在铺子里挂了个南瓜饼的木牌,算是招牌特色。   一出来,深受小孩子和老人的喜欢,不少人都是专门冲着南瓜饼来的。   苏元宝也不例外,十分喜欢。   南瓜饼是用糯米粉、粘米粉和南瓜泥做的,因为他们用的是高粱糖稀,价格不高,如果有小孩子来,一个两个的饼也卖。   自从朱纯和秦林将高粱秸秆制糖的事情上报给朝廷,这几年北方很多地方都种高粱,糖稀便宜,连带着白糖也比从前降低了价格。   等李青宏身体好了,李青文不得不先把眼泪汪汪的苏元宝送回苏家,跟李青久等人去了趟码头。   李青文坐过一次船,到过这个码头两次,现在跟从前相比变化很大,远处的船只很多,码头旁边多了几片窝棚似的小房子,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瘦弱,神情麻木,短短的三年时间,这里好像成了贫民窟。   窝棚挨着窝棚,其中流着臭哄哄的脏水,又因为靠近海边,腥臭气很重,往里走时,还看到了光着半边肩膀的女人,毫不避讳的同面前的男人讨价还价。   使了些钱,他们在这里寻到了一位带路的,在他的带领下,李青文走了几户并州老乡的家。   生活的磋磨让他们听到同样的口音,眼中也不会有半点波澜,李青文找到了老家隔壁村子的两家人,当初逃荒时,每家人都是十几口子,现在亲人过世数个。   为了过活,老人和孩子每天走十几里地去旁边的镇子上捡菜叶子,女人缝补,男人在码头抗货物,勉强没饿死。   从前,不敢如何,家里还有几亩薄田,流落他乡后,衣食没有着落,十分艰辛。   他们也想早点回家,但没有钱,这一千里路就宛如天堑,斩断了所有的念想。   李青文问他们想不想回家,不管男女老少俱是痛哭落泪,点头不已。   听说李青文要助他们回家,这些人跪倒在地,额头都磕青了。   在码头逗留了三天,李青文跑遍了这一片,拢共寻出来三十多户并州人,有柳山县的,也有别的县的,留下一些钱物给他们,让他们尽快收拾,一同赶路,趁着天冷之前赶紧回乡。   本来李青文是想给他们寻个商队,一同走,但这些人都说不用,不想让他再破费,对着李青文千恩万谢。   解决了这个事情,李青文正要返回京城时,北面来了一艘大船,隐约听到有人喊“临肃”,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虽然隔的有点远,但李青文看这艘船就认了出来,是他之前乘坐的那个。   从前在船上时,到底受了船老大他们的照顾,李青文想等一等,等船停了,上去打个招呼,再给他们弄些酒菜吃吃。   存着这个念头,李青文就没有离开,在关卡外面站着。   大船抛锚,还没停稳,船边便有人发出呕吐的声音,然后有狗“汪汪”的叫起来。   听到狗叫时,李青文愣了一下,抬头盯着大船,看到有人往下背东西,并见到甚么狗,刚才激动的心又恢复如常。   东西背了半个时辰,码头上有力工纷纷迎上去帮忙,然后李青文就看到有人扛着一个棕色的东西下船,下到一半时,那个棕色的东西“嗖”的一下跳到地上。   动作灵活而又熟悉,李青文忍不住喊了一声,“桃子!”   然后,那个棕色的东西猛的转过头,看向李青文,兴奋冲他跑了过来。   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狗,官兵吓了一跳,刚要举起长矛,李青文赶紧迎上去解释,“它不会伤人的,不用害怕……”   还没说完,大狗飞过来,将李青文扑倒在地,长舌头飞快的舔起来。   李青文后脑勺着地,早有准备,不是很疼,抱着毛茸茸的大脑袋,激动的问道:“桃子,桃子,你跟谁一起来的?”   桃子当然不会回答李青文,反而回头叫起来,然后船上下来的一条条狗都奔了过来,一群狗狗围着李青文,尾巴摇成了一群毛毛雨,场面极其壮观,周遭的人都看傻了。   只有毛毛,虽然十分渴望靠近李青文,但还是克制的威喝其他狗狗。   因为毛毛发令,被舔的晕头转向的李青文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扶着毛毛,带着一身的狗毛将将的站了起来。   “仔儿!”熟悉的两道喊声重叠在一起。   李青文猛的抬头,震飞了一堆狗毛,看到了迎面快步走来的熟悉面孔,“小四哥,爹……”   声音发颤,饱含了太多的不可思议和惊喜。   像是做梦一样,李青文在码头看到了远在边城的狗狗们,爹和小四哥以及村里的堂兄弟们。   李青风走的不慢,还没到李青文跟前,突然弯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狗狗们熟练的躲远了,一身皮毛依旧干净。   李青文上前一把抱住来人的手臂,惊喜万分,“爹,你们咋来了,我四哥咋了?”   握着老爹的手,只感觉更糙了几分,李青文眼底开始泛热。   李茂贤也意外极了,他知道码头离京城还有几百里,根本没想到一下船就碰到小儿子,黝黑的面容笑意深重,“仔儿,你娘不放心你们,让爹来看看,你小四哥是晕船了。”   李茂贤当然惦记几个儿子,二儿子要在京城做事,三儿子带着族人讨生活,小儿子身体也不知道养的如何……边城那里有同族人和大儿子,他就来京城了。   现在看着小儿子满脸泛光,他心便放下一半了。   看小四哥吐的那么惨烈,李青文赶紧着人借水,一边问道:“爹,家里可还好,你坐船可还行?”   李茂贤含笑,连连点头,“都好,都好。”   除了李青风,其他人和狗狗都没甚大事。   等李青风不吐了,直起腰,把脑袋靠在弟弟肩膀上,李青文才说起自己为甚会出现在这里,同行的李青栋等人都说太巧了。   听李青文说助同乡回老家,李茂贤叹了口气,在眼目前儿,该帮得帮一把。   他们带的东西很多,得在码头雇佣车马,李青文从爹爹和堂兄弟口中得知,送他们过来的是船老大他们,便趁着这个机会,去见了一面,并花了些银钱,订了酒菜让人送过来。   船老大他们给了李青文不少裙带菜,问他啥时候回去,一定要坐他们的船。   叙旧一番后,车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码头。狗狗们跟着车撒腿跑着。   李青风恹恹的躺在李青文的大腿上,“我们去安阳关,换了不少羊回来,早些年要是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从家往边城赶羊……”   李青文安慰他,羊和羊的品种不一样,也许两帮羊杂交,后代会更好。   毕竟他小四哥受了那么大累,不能因为这个就抹掉功劳和苦劳。   李青风叹了口气,咕哝了一句,“还不如不去安阳关……”   他声音很含糊,李青文没听清楚,给小四哥嘴里塞了一枚腌梅子,让他解解胸闷。   李青文低声把家里的人都问了个遍,又问了村子,听说都好,然后才不经意的提起了江淙。   李茂贤并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心思,只说江淙很忙,掏出一封信给李青文。   李青文嘴角立刻翘的压不下来,嘴巴上还说着,“唉,我到这边忙的都没怎么想起他来……”   他装的太过了,反倒引得李茂贤看过来,李青文立刻将脑袋缩起来。   李青风到了地上,睡了一觉,立刻恢复了精神,看着外头经过的地方,一脸怀疑,“这是京城?”   旁边都是村子和农田,坑坑包包的土路,还有满地拉屎的驴驹子,跟几千里之外的边城没甚区别。   走走歇歇,一直走到近郊,李青风都一副“白受罪了”的模样,待远远的看到了巍峨的城门,才稍稍的挑起了眉,终于起了几分兴趣的神情。   进城时,他们遇到了麻烦,城门的官兵不让毛毛它们进去,甚至还引起旁边人的惊慌。   大型犬不管多温顺,个头和重量都不小,即便脖子套着绳子,很乖巧的歪头看人,无害的吐着舌头,也改变不了它们有爪子和尖牙的事实。   没有办法,李青文只能和毛毛它们留在城外,让车夫把人拉去东城的羊蝎子火锅店铺。   不可能一直在城外等,李青文带着一群狗狗回私塾,一路上,引起惊叫声无数,路人吓的够呛,毛毛它们也被突然的惊叫声弄的很不安。   等到了私塾,毛毛它们都蔫了,怕再吓到学生们,李青文绕到后面,去找朱泽,问他有没有空房子,他跟狗狗们小住些日子。   冷不丁看到这么多大狗,朱泽惊的后退半步,领着李青文去了庄园后面的几处闲置房子。   终于有了落脚之地,李青文脱不开身,给朱泽银钱,让他帮着去买些肉。   这里到底有别人,李青文没有松开绳子,把毛毛它们栓起来,然后去弄水,给它们一个个的洗澡。   给它们都洗完,李青文累出一身臭汗,简单的擦洗一下,搓下好几团狗毛,李青文都收起来,准备给自己做个狗毛垫子。   李青文给毛毛它们弄吃的,好再朱泽顺手给他买回来一些馒头和点心,要不错过饭食的李青文就得饿肚子了。   长途跋涉,毛毛它们也受不了少罪,身上干爽了,吃饱了肚子,眼珠子一个比一个转的欢,李青文随便在地上铺了个席子,躺在上面,翘着脚,读江淙的信,狗狗们围着趴了一圈,时而把脑袋靠过来,李青文给它们挠挠。   就在李茂贤和李青风一行人在东城的院子里团圆时,李青文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笑的像个傻子。   这个晚上,睡觉时,李青文梦到了江淙,在里面两个人互诉衷肠。   醒来后,李青文赶紧把梦里俩人说的话给写下来,这么肉、这么的朗朗上口,改一改可以写成一首赋。   虽然想早点跟爹和小四哥他们一起,但李青文没法把毛毛托付给别人,只能住在私塾,朱泽找人给他买了几次肉,终于知道,李青文钱财上好像没有穿戴那样朴素。   一开始,朱泽还尽量远离毛毛等狗,生怕自己会被咬掉一块肉,后来看着大尾巴晃着,忍不住了,问过李青文后,连撸了十几条狗,刚上手时还有些担心,后来朱泽的眼神逐渐迷离,手开始不受控制。   李青文本来想让它们歇一歇,结果到私塾的第一天晚上,庄园池子里头的鱼都被捞出来,摆在一起。   清晨被人发现时,一条条的都成了鱼干。   听朱泽说起这怪事时,李青文正依靠在桃子身上看书,然后他瞥见有两只狗狗眼神有些闪躲,不由得心生疑窦。   李青文依次捧着那两只狗狗的脑袋,指着池子的方向问它们知道啥,它们心虚的样子太明显了,然后李青文假装睡觉,实则暗中观察,发现它们可以灵活的摆脱绳子,然后成群结队的去花圃里疯跑,到水池子里戏水……   翌日,李青文默默的掏了银子给朱泽,请他再买一些鱼放进去。   朱泽跟毛毛它们相处甚多,知道它们性情温顺,毛特别好摸,根本不相信这些远道而来的老实巴交的狗狗会做这种事情。   李青文给他的建议是,你试试。   为了洗脱它们的罪名,朱泽新买了三十多条鱼,当着狗狗们的面放进了池子里。   当天夜里,躲在草丛中,被蚊子叮咬了一身疙瘩的朱泽,亲眼目睹狗狗们像是下饺子一般跳进水池,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把一条条鱼叼上来的情景……   有些鱼弹跳落地,沾了满身的土,它们还会叼到池子里涮一涮,然后再摆上去……   而另外一边,李青文抱着干着急的毛毛没撒手。   管事的不在,剩下的可不是都要玩疯了。   因为抢救的及时,这些鱼活下来大半,李青文则给它们重新弄了绳结。   其实,这也不怪它们,在边城时,狗狗们能逮到鱼,都是会受到大家夸赞的,哪只狗狗能抵挡一声声真诚的赞美呢。   第三天,李青勇来替李青文照看狗,李青文摸着毛毛,叮嘱它帮着李青勇,要不他一个真应付不了这么多条。   李青文终于脱身,回城里跟家里人团聚。   知道儿子们在京城多受杜老头和苏树清他们照顾,李茂贤到后,分别登门拜访,去时带着边城的各种特产,回来时李青文手里多了个苏元宝,李青风则抱着一盆花。   李茂贤最想见林唯盛夫妇,得知他们都已经过世,神色不免黯然。   回来后,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苏元宝却呜呜的哭了,李青文吓了一跳,捧着他肉呼呼的脸蛋,着急的问他咋了。   苏元宝哭哭啼啼,眼眶红红的,嘴中含混不清,半天,李青文看到他小手捏着的一根白色狗毛,才知道,小家伙以为他头发白了,老了,要像种子一样被埋进土里,才会这么难过。   李青文解释说这不是他的头发,小家伙才自己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长叹一口气,认真的跟李青文说,“不要变老。”   李青文笑了,这个他做不到,只能答应苏元宝,不管到任何时候,自己只比苏元宝大几岁,永远不会变。   吃了读书不够多的亏,苏元宝美滋滋的点头。   李青栋他们刚到京城眼花缭乱,听说这个铺子和这大的院子都是买下来的,都说他们老李家终于出来有出息的了。   李青宏带着这么多族人出来闯荡自然不赖,李青卓靠着读书做了官,是村里以及李家第一个出人头地的,这个过年过节必须得跟列祖列宗们好好说一说。   秦林要跟朱知府换任的消息,李青卓他们已经写好了信,但是还没送出去,正好李茂贤来了,认真的看过大哥写的信,原本定下来的归期便往后推了推。   现在,考完试的李青文是最清闲的,他带着爹爹和小四哥,以及族里的闲人,在京城里走走,特意去了天桥,看杂耍,逛庙会,吃了京城有名的食物,顺便去坊市把他们从边城带来的东西卖一卖。   听同窗们说的好玩的地方,大都走了走,也去了紫藤巷子、还有巷子旁边的二层食肆,吃了顿饭,又围着文正书院转了一圈。   隔着墙,李青文特意指出了洗墨池的位置,着重说了,二哥靠着这个池子那几年赚了多少银子。   因此,村里关于李青卓的传说又多了这么一条。   要带着众人去出城去雪音私塾时,李青文特意等苏元宝跟着夫子学完,然后领着他,去见白毛毛的狗狗。 第225章   出城时, 人很多,怕苏元宝被人踩到,李青文把他背起来。   巧的是, 这次出城, 李青文看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官兵,见他没有花粉过敏的症状了, 也就没再说啥。   苏元宝大眼睛正叽里咕噜的转着, 突然对上一双寒潭一般的眸子, 小身子一颤。   李青文以为他被碰到了, 立刻把两只手背过去, 护着这个小家伙。   苏元宝将热乎乎的脑袋靠在李青文的脖子处,轻轻的吹着气, “是、是弘毅呀, 他又不高兴了。”   听到这个不算陌生的名字, 李青文一愣, 他想起来了, 那日二哥就是被这个人背回来的,他听到苏树清喊过这个名字。   当时他见到二哥浑身是血, 又惊又吓,并未去看其他。   怪不得他第一次看这人时有点眼熟,原来早就见过的。   此时李青文已经过了城门,回身冲着那人高声道了一句,“上次的事儿,多谢啊。”   弘毅撇了他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   为了不妨碍公务, 李青文也没有在城门逗留, 继续往前走, 其他人不明所以,问他,“仔儿,你在跟谁说话?”   因为怕爹和家里人担心,李青卓并没有说他被刑部拷打的事情,李青文自然不能提及这事,只含糊道:“二哥的好友。”   “哪个,哪个?”热情的李家人齐刷刷的回头,好奇的打量着后面。   不得已,李青文回身指了指城门的方向,李青栋等人立刻咧开大嘴,纷纷向弘毅挥手,“大兄弟,没事的时候来东城喝两盅。”   因为是李青卓的朋友,李家的这些人都热情的很,嗓门不小。   不少人闻声看过去,又被弘毅冰冷的眉眼给吓的缩了回去。   走着走着,大家伙就忍不住开始盯着路两边的田开始看,“这地不咋中,黍子打不了多少。”   “这块行,谷穗子不小……”   看到有鸟雀聚堆,众人还出声威吓,吓跑这些偷粮食的小东西。   行到月北私塾时,李青文特意停下了脚步,介绍说,自己在这里上了几天课,夫子给那么多人讲,嗓子都喊哑了。   众人看向那参差不齐的茅草房和土房子,肃然起敬。   待走到雪音私塾时,一众人都不说话了,探头探脑的看着四周,尽量离李青文远一些。   即便都穿上了自己最新的衣裳,但常年劳作的手和脸也掩盖不住他们是下苦力的庄稼汉,和清净优雅的读书人不一样,他们还是有点担心,他们一群跟着,会给李青文丢人。   兴致勃勃的李青文并未察觉到这个,指着旁边田,给众人道:“这是我们私塾的地,我第一天来时,正好耕……”   听李青文说,创办这个私塾的人竟然亲自下田,一行人都愣怔不已,他们一直以为,这些读书人,都觉得下地干活脏哩。   还没走到庄园门口,众人就听到狗叫声,李青文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惊慌失措的往外跑,他身后追着一条灰色桃心脸的大狗。   李青文一眼就认出追人的是桃子,随后,也看到了,被追的是徐青元徐夫子。   “桃子,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青文还是喊住了看上去兴高采烈的大狗。   一看到李青文和李青风他们,桃子“嗖”的一下跑过来,修长有力的四肢一顿,停在一众人的跟前。   因为它的动作很快,厚厚的毛摆动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李青文伸手抓住桃子身上的绳子,连忙问道:“徐夫子,没事吧?”   徐青元站定,不着痕迹的整理好衣服,缓了几口气,又恢复了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没甚么。”   也不知道桃子是咋挣脱开绳子的,李青文连忙捏桃子的耳朵,向受惊的夫子致歉,“这次大意了,以后我一定把它们拴好。”   “你误会了。”徐青元看着大灰狗,怕它受罚,解释道:“它一直在咬绳子,我以为它难受,才解开。”   李青文:“……”   “它们从前在家时都是撒着的,鲜少套绳子,冷不丁这样确实不得劲。”李青文解释道:“这里人来人往的,我怕它们吓到人,这才系上。”   徐青元点了点头,李家人得知这人是教人的,纷纷恭敬的喊“夫子”。   刚才徐青元被狗撵,不少人看到了,很快,朱泽便带着人追到门口,看到人和狗都安然无恙,算是放心了。   徐青元主动说自己解开的绳子,跟狗没关系,桃子往他那里走了两步,却被李青文给抓住了。   “它看上去很听话,不会伤人。”徐青元这般说道。   看着他抖动个不停的小腿,李青文心里叹气。   算是条汉子吧……   其他人离开了,朱泽跟李青文相熟,知道李家这些人是来探望的,特意领着他们在庄园里走动,四处游看。   李青文一手牵着桃子,一手牵着苏元宝,走着走着,苏元宝咯咯笑了起来,李青文回头一看,桃子一直在用尾巴甩苏元宝,苏元宝另外一只手则不停捉,每次都捉空了,一人一狗隔着他在后面玩的不亦乐乎。   转了一圈,回到水池这里,李青风问,这里面的鱼能吃吗?   其他人也都一脸的好奇,对于朴实的农家人来说,能不能吃都重要。   不知道是听到了这话,还是水中映照出了桃子的倒影,池子里的鱼吓的惊慌逃窜,水中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李青勇正躺在席子上睡觉,完全不知道丢了一条狗,毛毛急的用爪子踩他的脚,可是李青勇一个翻身,就滚远了,毛毛被拴着,够不到他了。   李青文他们到时,便看到毛毛一副着急的模样,而李青勇正在呼呼大睡。   李青文摸了摸毛毛的脑袋,辛苦了。   苏元宝惊喜的叫了一声,想伸手碰碰毛毛,又觉得不妥,对着毛毛的脸,认真的问道:“你是男娃吗?”   女娃是不能随便摸的,但是毛毛是姐姐,所以可以。   苏元宝如愿以偿的抱到了毛茸茸的脑袋。   看了李青文听课的学堂和住宿的地方,为了不给私塾添麻烦,中午之前,一行人就要离开。   苏元宝已经打算好了,要跟狗狗们一起吃饭,但却被告知,他们吃的东西不一样,他十分震惊,一步一回头,每个眼神都写满了舍不得。   直到李青文说以后再带他来,苏元宝的那泡眼泪将将是刹住了。   转眼就进了九月,休息了许久的李青文也不得不回私塾继续备考,不管乡试考的如何,他还得继续跟同窗们一起上课。   他回去没多久,私塾里入学了一位年纪最小的学生,正是苏元宝。   因为他回去后,整日念叨着大狗和李青文,苏树清无奈,便将家里的夫子、小厮和侄子以及管家一同送到了雪音私塾。   因为自己带了夫子,只在私塾吃饭睡觉喂狗,他的束脩只有几两。   每日下堂后,李青文跟苏元宝一起喂狗时,他偶尔会想起,如果他没被罗车国的人抓走的话,自己应该是跟二哥是同年的学生……   可是,二哥现在都披上了一身官服,他反而跟苏元宝一起读书。   他错了这一步,可是真有点大。   不管李青文如果感叹,苏元宝是最高兴的,开开心心的读完书,能跟狗狗一起玩,跟李青文一起睡,做梦都要笑出鼻涕泡来。   那厢,李茂贤给两位老哥分别去了信,在京城等着,闲暇时跟晒太阳的老头们一起说话。   街坊邻居们消息们太灵通了,李青卓在刑部受伤的事情到底没有瞒住,李青文后来才知道,不知道二哥如何跟爹解释的。   白露之时,从洪州来的信如同雪花一般到了京城,其中邀请李青文喝喜酒的就有十几封,全是一样的口吻,他不来,这亲就结不成了。   为了等李青文,成亲的日子全定在明年的四五月,如果李青文今年的乡试落第,往回洪州喝喜酒,并不耽误明年八月的乡试,如果李青文今年乡试过了,正好明年春天的省试考完,动身去往洪州,到了就能开席了。   如马永江之流,还在不遗余力的劝说他,现在蒋立平和江淙都是官身,有他们在,别给自己找苦头吃,是钱不够花了,还是肉不好吃,费劲的去啃书。   听着他的口吻,李青文怀疑,当初马家人把小儿子托付给蒋立平,只说让他照看一番,没说要送给蒋立平当儿子吧……   可马永江一直都是把蒋立平当爹一样靠着,嘴上喊着哥。   苏元宝每日只学半天,李青文学习的时辰比他久,他就跟小厮一起给狗狗们梳毛。   这天,李青文下堂,到后面找苏元宝一起去吃饭,远远的就看到苏元宝抱着桃子的脑袋,跟几步之外的人说道:“你过来呀,不要怕,过来,它想跟你一起玩……”   只看那背影,李青文就知道是徐夫子,这人看上去挺喜欢狗的,但是又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害怕,到现在依旧是抖的多,摸的少。   晚饭之前,苏树清来了,李青文以为他是来看侄子,没想到竟然是找自己,而且还是公事。   毕竟是熟人了,苏树清将四位一起来的户部同僚介绍给李青文,几个人坐在一起,开始询问李青文在时务策写的粪肥和绿肥之法。   李青文并没有种过地,熟粪的事情还是爷爷同他讲的,因为爷爷从前当兵支援过边疆开发建设,在劳动时,多次得过“倒粪能手”,故此长期跟他讲,跟孙子一起忆苦思甜。   在工业化还艰难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化肥,粪肥的使用更长久和广泛,每年多产出多少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人,这些可不是一个口号。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同样的土地,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种子,一年下来,用粪肥和不用的,相差很明显,他到现在还能记起爷爷给他说的那些数字,因为很震撼。   边城的那些土地,从来没有被开荒,所以费力还很足,但拢北城以南的田,年年耕种,却没有足够的休养和补充肥力,所以才会越来越贫瘠。   李青文将积肥之法都写清楚了,不知道他们为甚还要来问一遍。   不过,毕竟关系着自己的考分,李青文还是把重要的熟肥讲清楚些,如果户部提供粪坑,他愿意亲自动手教。   两个人交替问,另外两个人低头不停的记录。   详谈完,户部那四位先行回去,苏树清陪着侄子在私塾里吃个饭。   吃完饭,李青文和苏元宝一边遛狗,一边把苏树清送到城门,道别时,苏元宝心疼的开口说道:“我希望小叔变成一条狗,不用天天累,我可以抱着睡觉,喂饭。”   活的不如狗的苏树清沉默了片刻,抱了抱侄子,转身离开的背影,看上去分外的萧瑟。   金秋十月桂花香,眨眼到了乡试放榜的日子。   李青卓考试时,李青宏他们不懂,再加上铺子忙,乱糟糟的过去了,最后只知道考中了。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人手足够,再加上清楚考试的种种,揭榜前,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但等到揭榜的那天,依旧是失策了,晚来一步,贡院外头全是人,旁边的酒楼和客栈的窗户也都探出无数个黑色的脑袋。   他们这一帮子几十个人,挤都挤不进去。   不怪他们,今天这阵仗,比考试那三天还大。   一面墙上放两榜,半条街堵个水泄不通。   跟李青文他们一样没赶上的人多的是,踮起脚尖,远远看着前方漆黑一片的脑袋瓜子,心里发麻。   除了李青文都挺焦急的,就连李茂贤嘴都抿的紧紧的。   李青文这个考生还得安慰他们,“不要紧的,今天咋着也能知道考没考中,就是早晚的事罢了。”   说着话,就听前面涌起潮水一般的话语,“来了,来了。”   官兵们捧着榜文张贴在贡院的东墙上,官学的在左,京兆府的在右。   时辰一到,官兵开始从下往上揭榜,然后半条街的人群像是海啸一般,喊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江陵府张文升”   “国子监李权”   “兴元府洪宁”   “国子监梁诗宴”   一开始,里面的喊,外面跟着应和,渐渐的,就乱了,喊啥的都有,人声鼎沸,李青文他们在远处,只有干听着的份。   那些机灵的人,听到一个个名字后,分别去旁边的各个客栈和酒馆报喜,要是真碰上中举的人在里面,毫无意外,会得到一笔赏钱。   李青风不是老实等着的人,他和李青勇俩人挤进了人海之中。   过了一会儿,大家伙连他们两个在哪里都寻不到了。   李青文去旁边要了一壶茶,因为他们人多,都进去容不下,轮流去里面润润嗓子。   这一壶茶并不便宜,但是没带水,也不能都在这里渴着。   伙计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们这样的客人,一开始干笑着,后来听说他们是等榜的学子,连忙说些吉祥话。   李青石立刻摸出铜板递过去,规矩他们是懂的,这个时候不能舍不得钱。   前头考中的人,已经开始在酒楼摆宴席了,有月北私塾的,李青文只听过名字,不记得什么面目了。   中的人春风得意,满脸红光,有人当场失声痛哭,还有昏厥的,一眼看过去,人间百态。   随着听到的名字越来越多,依旧没有期待的那个。   大家伙开始劝李青文,“没事啊,仔儿,你今年来的晚,才学了几个月,考不中没甚。”   “是啊,是啊,你二哥那么聪明好学的,在京城还读了好几年,你这个不急……”   正说着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喊声,“兴德府李青文”。   李青宏等人先是大喜,然后转头看向李青文,一脸迷茫,“仔儿,兴德府是哪里?”   “并州、成州和文州啊。”旁边有人回道。   别的不知道,并州他们是最清楚不过了。   这一下,几十个汉子眉飞色舞,“中、中了,考中了!!”   李青文面上也露出了大大的笑,肩和后背被兴奋的众人轮流拍了个遍,转头看向李茂贤,“爹,我考中了。”   李茂贤道了一声“好”,想要像从前那般摸摸幺子的头,却发现,小儿子比自己都高了。   看到爹的动作,李青文立刻弯腰低头,把脑袋递过去。   李茂贤伸手使劲揉了一把,笑容久久没有淡去。   “兴德府李青文”传了好多遍,人群中的李青风和李青勇也听到了,俩人扒拉旁边的人问清楚,也不往里挤了,艰难的往回走。   知道考中,一行人不在这耽搁了,立刻喜气洋洋的往回走,准备庆贺一番。   一众人欢欢喜喜的到了东城,还没进门,留在铺子的李青贵飞快的跑出来,高声道:“中了,中了,我们仔儿考了第二名啊。”   回来的人个个笑容满面,听到这话,眨巴眨巴眼睛,“是啊,中了,中了,你们咋知道的?”   为了让家里的这些早点知道消息,他们听到李青文的名字就往回赶,都没听清楚第几名,而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有官差过来铺子报过喜了。   官差来时,铺子吃饭的客人们也都在,见李青文回来,纷纷起身拱手相贺,这可是新科举人,年纪这么小,高中后还能如此泰然,真的是前途无量。   李青宏向来不是个厚此薄彼之人,跟李青卓当年中举一样,每桌赠送一斤切好的羊肉,这话一出口,铺子里的客人俱是高声叫好,一个个都说,等到后年春闱揭榜,还得来沾点喜气。   李青宏连连抱拳,喜不自禁,“借诸位的吉言。”   回来后,众人立刻操办宴席,同时把这个喜事找人送到西城的铺子。   李青宏把找人裁缝好的两身新衣服给李青文换了又换,他知道,考中举人后,要参加不少酒宴,这衣服是提前就做好的。   当然,考中不考中,都是要给李青文的,有备无患罢了。   给自己办喜宴,李青文暂时没穿新衣服,而是去做了几道菜,大家伙为了他的事情费心思,合该好好吃一顿。   知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李青卓比往常早回来些,林婉君跟着他一起。   所有人坐在一起举杯时,端着蜂蜜水的李青文不由得想起远在边城的那个人,多希望他也能早点知道这个好消息。   因为高兴,这些人都喝了不少,就连李茂贤都多喝了两杯,脸色黑中带红,看上去挺高兴。   一直到半夜,李青文和李青卓俩人合力将这些喝醉的人拖回去,累出一身臭汗,哥俩在院子舀水,脱了衣服,开始冲洗。   李青文不经意的转头,发现对面窗户上有个人影,好像正在看着外头,看头饰就知道不是男人,吓的赶紧蹲在了地上。   “怎么了?”李青卓问道。   李青文在悄悄看过去,刚才的那个窗子一片纯色,影子什么的没有了。   “没、没事……”李青文用最快的速度洗完,然后穿上衣服就往屋里跑。   知道李青文接下来要答谢恩师,李青宏第二天早早的爬起来,点着灯置办礼品,不用出去买,都是边城的各种药材和蘑菇。   除了私塾里面的夫子,还额外准备出一份更大的。   今天正好李青卓沐休,李青宏把包好的东西放在车上,单独给了二哥一份,“给上次帮你的那个朋友。”   李青卓皱眉,“哪个?”   李青文和李青风同时开口,“看城门的那个。”   除了这个,他们可不知道二哥还有其他朋友。   李青风又补了一句,“看起来功夫很好,不知道真动起手来咋样。”   李青卓顿了一下,没接东西,“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们是轮值的。”李青文打听过,“换班的时候给他就好了,二哥你要是不方便,我可以出城的时候替你送。”   最终,李青卓还是开口说自己来。   放榜的第二日,李青文赶车到私塾,将谢礼送给教过他的每个夫子,当然也包括月北私塾的那几位,还有朱泽以及徐青元。   徐青元这个就相当于答谢老顾客了。   徐青元先是恭喜他,然后礼貌而矜持的问李青文喜欢什么,他懂得十几种乐器,李青文并不想学,但又不能佛了夫子的面子,便道:“唢呐。”   一袭白衣的徐青元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好。”   之后的谢师宴便设在东城的羊蝎子火锅店,虽然叫谢师宴,请的人包括但不陷于同窗、同室,别的私塾关系好的等等。   苏元宝也在其中,这个小人儿还换了一身喜庆的新衣服,有模有样的给李青文道喜,然后笑眯眯的一头扎进李青文的胸口。   他们私塾不算小,来的人几乎占满了楼下的桌,席间相互说话,李青文才知道,进士这一科,今年京兆府解送人数一共有三十人,官学二十人,他们私塾一百多人同考,只有他一个人考中。   三千多人取三十,进士科今年依旧是最难的。   李青文从前考试习惯了全市、全省的排名,对于几千人同考,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是名次比预想中要高。   才刚吃上,杜老头来了,还有他儿子,工部郎中杜志远,后来,苏树清和苏树仪也到了。   这是李青文第一次见到苏元宝的爹,儿子长的好,苏树仪也是相貌堂堂,哥俩都给李青文带了贺礼。   读书人齐奔京城而来,除了这里能学到更多,就是想要结识更多人,不管是世家之人,还是同窗之友,认识人多,不单对考中有好处,对于落榜也有裨益,可以转而去做幕僚或,进退得当。   所以,今天席间能遇见平时请都请不到的工部郎中和上州长史,大家伙自然热情高涨。   里面正推杯换盏,外面来了一辆破驴车,停在铺子外面,下来两个风尘仆仆的人。   穿梭在堂间的李家人看到进来的人,非常歉意的表示,里面满了。   来人嘴边噙着笑,“买卖兴隆啊。”   穿着一新的李茂贤看到门口的两个人,快步上前,扶住来人的手臂,惊喜道:“秦大哥,朱知府!”   不知道是今天的日子选的好,还是如何,啥好事都赶到了一起,秦林和朱纯也恰好到京城了。   俩人被李茂贤引着去后面洗漱一番,然后到前面,跟着众人一起吃了几杯水酒。   李青文听过许多秦大伯的事情,江淙的事情又得了他和朱知府的相助,这确是第一次见到,规规矩矩的磕头叫人。   秦林笑吟吟的看着李家这些侄子,每个又高又俊,瞧着他们,仿佛又看到年轻时候的李茂贤。   李青文有些赧然,他不过是考过一个乡试,后面还有两道考试,这大张旗鼓的庆祝,着实有点早。   好再,大家说话的时候多,吃东西倒是不快,李青栋从厨房出来透气的时候,问:“勇子他们去喂狗,还没回来?”   他这一问,其他人才想起来,半天没见到李青勇,这哪里是喂狗,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啊!   说曹操,曹操到。   他们刚嘀咕完,就听到李青勇在远处喊,“我们回来了!”   李青勇和李青平不单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走到近前,李青栋看清楚了,满脸敦厚的笑,“是青卓的朋友啊,咋才来,这都喝半天了。”   “才换班啊。”李青勇道:“我们在城门口等了半天才把人拽来!”   这话一点都不假,他们在城门口,一直等到人轮换,一左一右,费了半天劲才把人拉过来。   衣服还没换,人就这样被又拉又推进了门。   杜老头正在跟朱纯说话呢,抬头看到来人,立刻道:“弘毅,来晚了,自罚三杯!”   他这一嗓子,喝酒说话的声音静了几分。   弘毅大闹刑部大牢的事情被禁口,读书的这些人倒是没咋听到风声,不过从前的名号就很响亮了。   李青勇将一整盘羊骨头放在弘毅的跟前,“不算晚,他才从城门那换下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要不等会喝不了多少酒!”   杜老头才不管,“先欠着,别想跑,等会我跟朱大人说完。”   苏元宝这么能干的人,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当然要帮着李青文招待客人,他把自己的南瓜饼和点心推给弘毅,“吃饱饱。”   弘毅指了指苏元宝鼓鼓的口袋,面无表情的道:“我想吃那个。”   苏元宝脸上闪过一丝心疼,但还是把兜里的纸包掏出来,放在桌上,吸了吸鼻子,道:“糖、糖一日不能超过三块……”   高大俊美的男人点头,“知道了,我会分几天吃光。”   这糖是从边城拿回来的,用果酱和松仁做的,特别的好吃,是苏元宝的最爱。   揭开纸包,当着苏元宝的面,弘毅将一块放进嘴里。   苏元宝舔了舔嘴唇,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吃吗?”   “还行。”   这时,后面的李青卓已经被告知,好友来了,让他去陪陪。   在人堆里看到格外惹眼的弘毅时,李青卓有些无言,他走过来,正好看到李青风捏着男人的手臂,问道:“会功夫不,有空过几招。”   堂堂禁军首领,何止是功夫了得……   “二哥,快过来,你朋友都等半天了。”李青风招呼道。   李青卓心情复杂的坐到了弘毅的身边,道:“多谢大人光临舍弟的谢师宴。”   见到他这般模样,原本被强拉来的人男人心情倒是好些了,缓缓道:“他们说我是你的好友。”   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李青卓点点头,“玄之兄。”   “就是,就是,青卓你说话也太客气了。”旁边的人这般说道,“我们都喊弘大哥,毅哥。”   李青文过来敬酒,亏得杜老头的嗓门,才知道原来弘毅和二哥竟然是同窗,不由得感叹,同窗情义深厚。   因为有禁宵,所以这场宴席才堪堪结束,李家的众人将醉酒的诸位送回私塾,根据李青文的授意,李青贵给徐青元装了几斤羊骨头。   李青文拉着苏元宝的手送苏树清和苏树仪,苏树仪告诉儿子少吃糖,谁牙疼谁清楚,苏元宝把空空如也的口袋翻给爹看,“弘毅不听话,他牙疼。”   苏树仪放心的离开了。   秦林和朱纯,杜家父子都去后院住下,李家其他人拦着弘毅不让走,“好不容易来一趟,晚上在这睡,有地方!”   “就是,我们这离城门还近,你几时换班,不耽误!”   苏元宝也似模似样的上去扯住弘毅的裤子,小大人一般劝道:“太晚了,不能乱跑。”   小家伙被铺子里的酒味熏的脸扑扑的,要不是李青文一直扶着,怕不是都要歪歪斜斜的坐在地上了。   最后李青卓开口,弘毅留了下来。   待回到后面院子,李青文都快要累瘫了,一顿饭,比考三天试还要累。   他和苏元宝俩人洗白白,然后互相给对方揉了揉肚子,一同倒下去。   因为脱衣服的时候发现糖糖又回来了,苏元宝这个晚上的梦都是甜甜的。   这个好日子,李青文也梦到了想要见的人,第二天早上,摸着嘴巴,久久不能回神。   苏元宝梦呓一般道:“好甜。”   李青文附和道:“又甜又软!”   俩人在床上滚了一通,然后各穿各的衣服,爬起来吃饭,去私塾喂狗。   秋闱结束,也意味着李青文要再次忙起来,准备明年春天的省试。   朱纯进京述职,秦林和李茂贤小聚几日后,俩人又同去了成州,去寻程年明,分别多年,三兄弟再次相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第226章   因为秋闱, 庄园外面的田收割和花圃的零落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待风吹落叶满天飞,李青文早上起来连打了几个喷嚏, 才发觉, 天冷了。   换上了厚衣服,李青文给被窝里的一团软乎乎掖好被子, 下楼, 牵着毛毛等狗一起跑步。   天冷对于它们来说反而更高兴了, 奔跑间满身的厚毛晃的气势非凡。   围着庄园跑了两圈, 李青文浑身冒热气, 狗狗们俱是还没有尽兴的样子,李青文将绳子交给吉祥, 让他继续带着狗跑。   吉祥是庄园里做事的小厮, 也兼顾早上帮李青文遛狗。   这些大狗的旺盛精力, 不是跑几地里就能消磨完的, 如果不让它们跑够了, 这一天也甭想消停。   跑完,李青文回去把苏元宝给挖出来, 简单的擦洗之后,俩人一起洗漱、去吃饭,然后各自去学堂开始一天的学习。   因为考中了举子,李青文现在跟三个室友同堂听课,接触的多了,比从前的关系更亲近一些。   傍晚下学时分,有一行人从外面走进来, 个个都很面生, 但看身上的儒服, 应该是国子监的学生。   待那些人走近了些,旁边有人认出了领头的那两个,“是刘定之和陈阳……”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的目光悄悄的投向李青文,但李青文忙着去喂狗,并没有留下看热闹,只留下了个匆匆的背影。   虽然李青文没凑上这个热闹,但晚饭后,他还是在后面的狗窝旁边,遇到了这群来客。   这些人是来找徐青元的,仰慕他的琴艺,想要拜师学艺。   但徐青元手受伤,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李青文到时,正好听到他们之中一人问旁边的吉祥,“这些狗是哪里来的,卖不卖?”   毛茸茸,威风凛凛的大狗实在太惹眼了。   “多谢兄台厚爱,它们是在下养的,不卖。”李青文拱手说道。   一看到李青文,毛毛它们都纷纷靠过来,又拱又扑,兴奋极了。   那人不太死心,又问:“五十两卖不卖?”   五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一匹不错的马了。   摸了摸毛毛的脑袋,李青文摇头,道:“它们祖祖辈辈都活在北方,京城天气暖后,会很难受。”   已经解释了,但对方好像并没有听进去,反而道:“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多少你才肯卖?”   徐青元脸沉了下来,“陈公子,这又是何必?”   同行的其他人也想劝,但看陈阳面色不好,都不吱声了,陈家势大,他们仰人鼻息,不敢惹陈阳生气。   其中一人不想闹僵,冲李青文拱手道:“在下国子监刘定之,还未请教兄台?”   李青文回礼,报上名字。   刘定之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原来是李兄,幸会幸会。”   面前的谦谦君子,李青文之前听过不少他的事情,知道这人曾经是林唯盛的弟子,也是乘龙快婿,不过刘家揭发了林唯盛,亲事也退了,如今反目成仇。   另外几个人可没有刘定之这般镇定,听说了李青文的名字,神色微变,显然也清楚李青文的身份。   陈阳终于用正眼打量了李青文几下,没再继续加钱买狗,甩袖离开。   “这、这……”其他人瞧了瞧眼前,又看了看离开的陈阳。   刘定之冲徐青元和李青文歉意的笑笑,赔了两句不是,离开了。   等他们走了,徐青元“哼”了一声,把手伸向桃子。   桃子立刻伸出大舌头舔啊舔啊,李青文看着他指尖哆嗦个不停,只觉得无奈,这么久了,竟然还怕成这样。   桃子舔了一通,徐青元手上的“受伤”的红色竟然没了,干干净净,带着薄薄的茧子。   见李青文盯着手看,徐青元道:“懒得跟这些装模作样的人打交道,胭脂是花瓣做的,吃了没甚大碍。”   李青文:“……”   这事过了没多久,李茂贤和秦林回到京城,纵然有万般不舍,但惦记着家里的一切,要回边城。   虽然想要留爹和四哥一起过年,但想到家里的娘亲和嫂子、大哥还有侄子侄女们,以及那些恁多的活物,终究是边城那边更让人挂心。   趁着旬假,李青文和三哥一起,将该买的东西买全,然后将爹爹和四哥等人送到码头。   来的这些人留下一些,之前跟李青宏一起在西城铺子忙的人则回去探亲,好几年没回家了,都想的很。   李青卓也请了假到码头相送,三兄弟一直等到载着亲人的大船走的看不到影子,这才回去。   因为毛毛它们的离开,苏元宝伤心难过了好些日子,虽然不哭,但大眼睛无神又无助,看的只让人心疼。   他每天都想快点长大,这样小叔和爹爹就同意他去边城看毛毛,所以苏元宝吃饭比从前都多了些。   李青文也舍不得,但是算了算,毛毛它们到京城后的吃东西花的钱,那点不舍之情,微微的淡去了一点,只是一点。   京城的第一场雪下来时,李青文将褥子卷起来,铺上了双人的睡袋,他和苏元宝钻到里面,外头再压上大大的被子,密不透风。   每天抱着苏元宝醒来,李青文都觉得胸口处发烫,小孩子果然就是小火炉啊。   这样睡唯一不好的就是,苏元宝每天早上的头发都飞了,李青文给他梳理时都要多花些功夫。   私塾的卧房铺不了火炕,想要取暖就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汤婆子,一个是火盆。   怕一氧化碳中毒,李青文跟另外三个室友商量,不在卧房里面生火,并且向他们展示了睡袋这种好东西,秦屿他们有样学样也弄了一床厚厚的睡袋,屋子里就没放火盆。   再冷些,苏元宝的夫子都回老家了,苏树清过来,想把苏元宝接回家,但小家伙舍不得李青文和睡袋,没同意。   就这样,李青文上课时,苏元宝坐在他旁边,翻看那几本故事书,偶尔会趴着睡觉,坐在最后面,并不会影响其他人。   李青文现在不光跟苏元宝讲故事,还同他说在边城的种种趣事,苏元宝听的眼睛发直,让李青文在床上扎了个帐篷,他们把睡袋放在帐篷里面,过了一把宿在野外的瘾。   私塾里都是外地的学子,有的回家,有的不回家,雪音私塾这边空了一半,月北私塾那里依旧是满满当当。   月北私塾里大都是些家境普通的,束脩不贵,往返京城和家乡之间所费巨多,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回家,不分昼夜的埋头苦读。   因为读书太认真,腊月的时候,月北私塾着了好几次火,茅草房烧黑了好几处。   当然都不大,很快就扑灭,并没有甚么人受伤。   闲暇时,李青文会把江淙来的书信重新读两遍,也想着爹和四哥早日平安到边城,将自己的信送到江淙的手里。   因为信都是捎的,以防万一,李青文写的很含蓄,所以无法倾泄的思念之情在夜晚袭来时,扰心挠肺。   私塾放假后,李青文带着苏元宝回到京城,刚坐下,林婉君捧着着新衣服过来,说是给他和苏元宝做的,让他们试一试合不合身。   李青文还在想她是甚么时候住进来的,和苏元宝俩人换好后,动了动手脚,确实很合身。   谢过之后,林婉君点头离开。   晚上,李青文问三哥,才知道林婉君搬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城东林家的宅院已经卖了,她一个弱女子不能孤身住在外面。   林唯盛甫一遭难,他的夫人便忧心病倒,本来体弱,结果这一倒下,殒了命。   后来,林唯盛被押解到京城,在大牢中过世,林婉君被退亲后,只剩下了孤单单的一人,其他人不想招惹麻烦,她能倚靠的就只有李青卓。   正是因为她的遭遇太惨了,所以即便知道有些不妥当,但李青宏还是截出一个偏院给林婉君住。   林青文想的是,林婉君到底是个闺女,咋样也不好跟他们哥几个住这么近,哪怕在旁边买个小院子,找几个婆子和丫头一起作伴也好。   又不缺这个钱。   他把银子都拿出来了,李青宏摇头,却没有说为甚。   李青文便从后院搬到了前院,跟三哥还有李青勇他们一起睡。   晚上起夜时,李青文听到后院有人呜呜的哭,深更半夜的,这动静实在有些骇人。   就在他浑身发毛之时,就看到二哥披着衣服去了后院。   不久后,哭声停歇,李青文从茅房回去,躺了好久,才等到二哥携着一身的寒气回来。   李青文原本还想问问二哥咋回事,但是李青卓累极了,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李青文便只能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如同往常一般起来,李青文洗漱好,给苏元宝扎好头发,坐到桌前,一身素淡衣裙的林婉君端着几个精致的小菜上来,柔声道:“饿了吧,快些尝尝。”   李青文赶紧起身道谢,“婉君姐,你也吃。”   “我吃过了。”林婉君挽了挽发丝,又出去端了些汤进来。   吃完饭,李青文把苏元宝送回苏家,给他堆了个丑哭的雪人,这才离开。 第227章   年前, 李青宏在坊市中找的人传来了消息,碰到几个倒夜香的人,好像是并州的人。   李青文正好无事, 跟着三哥去了琼乐坊。   琼乐坊在外城的东南方向,名字虽然好听, 但居住在这里的大都是贫民, 做着京城里最苦最累的活。   在踏入这里之前,李青宏一个在京城呆了好几年的人都很吃惊, 没想到繁华的京都竟然还有这么破败的地方。   路上的污水结成了黑色的冰,房屋杂乱,一片接着一片,一个屋檐挨着一个屋檐, 要停下来仔细看,才能看到其中的窄小的胡同,房子之间仅能一人通行,幽暗阴森,看不清里面甚么光景。   京城的寒冬也是难捱,这里行走的人大都衣着单薄,补丁摞着补丁,露在外面的脚腕和脸一片青白。   窄街上还游荡着一些神色不善的男人, 让人一看就会绕路而行。   在来这里之前,从很多人口中听说了极脏极乱,一定要小心,不要独身一人。   即便已经很小心了,李青文进来后, 衣服的口袋处还是被割了好几个口, 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若是钱袋在衣服外面挂着,怕是一百个也不剩下甚么了。   不过李青文钱袋子在衣服里头,如果是出远门,钱放的地方会更加的隐蔽,这是陈氏一直叮嘱的。   跟着带路的人,他们找到了一个叫高老九的地头蛇,这个人在琼乐坊是一霸,面对李青文他们时,嘴角扯着娴熟的笑,眼神却如同饿狼一般。   并州百姓逃到京城周边时,这个人用极少的银子和粮食,从流民手中买下了男娃和女娃,濒临饿死的人为了活路,不得不卖儿鬻女。   买了许多年轻的男女,高老九转手再将机灵的卖到城中的人家做丫鬟、小厮,女娃长的好看可能会卖给青楼妓院,或者是扔到胡同里面做暗娼。   李青文和三哥先找到的走街串巷倒夜香的是隔壁村的马玉杰,是他们六奶奶娘家的人,是正儿八本的亲戚。   马玉杰是高老九买下的人之一,因为笨手笨脚的,一直没卖出去,便被指使做这种捡屎倒尿的活计。   李青文来,是想从高老九手里把马玉杰的卖身契买回来,然后再从他这里打听,其他人被卖去了哪里。   一开始,李青文以为这人会很难缠,没想到,他们说明来意后,高老九十分痛快的应下了,而且竟然没有坐地起价,拿了银子后,把他手里的马玉杰在内的九个人的卖身契都痛快的还了回去。   虽然高老九对李青文他们客气,但将买回来的这些人视为牛马,这些年,马玉杰他们虽然没饿死,但干活累的太甚,挣的每个铜板都交回去,生病只能挨着,能活下来,真不知是幸事还是难事。   知道从此以后自由后,九个男女哭的像是个泪人,他们的年纪跟李家哥俩差不多,但逃难再加上被卖,受了太多的磋磨,之前都浑浑噩噩的,现在脸上有了光彩,算是显露出几分活气。   他们身无长物,离开琼乐坊时个个都空着手,先被李青文送回城东。   因为额外收下了李家兄弟的银子,高老九派人带着他们逐个去找卖掉的人,大都是在做丫鬟小厮,有的被卖去做修脚的学徒,一些人运气不好,被卖去学杂耍和唱戏,受了不少折磨。   有些主人家好说话,愿意放人,有些就想要刁难,好再李青宏在城东城西都认识一些人,稍微再给多加点银子,也将人弄了出来。   好再农家女子生的粗大,再加上从小干活,风吹日晒雨淋,面目大都粗糙,倒是免去了沦落风尘的苦楚。   跑了小半个外城,除却几个跟着主人家南下的,其他的大都被救了回来,不管男女,俱是呜呜滔滔的哭了起来。   从前只觉得在家里难,尤其是饿肚子的时候,但被卖了之后,不单不敢吃饱,动辄挨打挨骂,即便被主人家打死都不算什么,每天像是噩梦一般,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   他们知道李家兄弟赎身花了不少银子,一个个都说要留下来帮着干活还债,要不他们回老家种田,怕是一辈子都还不起赎身的钱。   这个倒是不急,李青文先往老家写信,把他们的事情先告诉回去,至于其他的,等过了年再说。   这里面有几个人看着李青文的眼神有些闪躲,小时候,他们取笑过李青文傻,虽然被李青风揍的不敢当面骂,但背后骂过不少。   没想到,他们遭逢大难,却是被当年骂过的人给救了。   住进后院后,他们私下里找到了李青文,跪下去,头磕的梆梆响,骂自己从前不是人。   等他们磕完头,李青文一个个的扶起来,小时候的种种,纯纯的恶意应该少,大都是跟着其他人胡闹,既然赔礼,他就原谅了。   这下人更多了,李青宏还是把后面的院子重新砌了一道,分成了两处,开了侧门,这样男女分开住更方便些。   腊月最后的几天,因为这些事情,反而比之前更忙,好再他们人多,不差下力气的,除了请人看日子,倒是没找别的人干活。   林婉君对并州这些女孩颇为照顾,找大夫给她们看病,又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给她们,同住在偏院,帮了不少忙。   虽然大都沾亲带故,但毕竟男女有别,有林婉君在,李青宏省去了不少烦恼。   这是李青文第二次在京城过年。   他们人多,过年前一天铺子便不再接待客人,但也没空着,大家关门后在里面包饺子。   除了并州过年必吃的酸菜馅,还给林婉君特意弄了湖州的甜汤圆,另外又包了各种肉馅的,一天下来,用了好几袋子面。   包好的饺子放在外头冻了一夜,过年当天,李青文拉着冻饺子和芝麻汤圆送到私塾,分给同窗还有月北私塾没有回去的人。   跟李青文不一样,很多人都是独自一人在京城求学,家境好的,吃喝不愁,在哪里过年都一样,但也有很多清寒贫苦的人,除了日夜苦读,靠抄书、撰写碑文、作笺启铭表赚钱,着实的不容易。   雪音私塾倒是好些,月北私塾中,李青文时常听说有人看书晕倒,大都是兼顾学业和赚钱而累倒的。   看到他们,李青文就会想到二哥,当年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千里迢迢跟随商队到京城,然后节衣缩食的读书求学,何其辛苦。   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东西两个铺子的人,还有被救回来的这些,人数太多,这个年过的着实有些与众不同。   门窗关着,铺子里面点着灯火,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大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吃喝的同时守岁。   过了这个年,李青文已经二十岁,二十弱冠,他成年了。   虽然没有喝酒,但看着桌上的灯光,李青文有些恍惚。   有时觉得时间过的慢,有时又觉得快,回头看看过往,好像离自己都很远。   离开边城不到一年,他感觉自己像是出走了好久,想家里的爹娘哥嫂侄子,想毛毛它们,想骡马和羊……   也想江淙。   在床上滚了两圈,李青文差点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赶紧躺好。   晚上他不想吃这么多的,这个让,那个夹菜,结果不小心吃多了。   因为睡不着,李青文又起身,看了一会儿书,待眼皮沉了,才钻回被窝,很快便睡了过去。   大年初一,吃完饭,李青宏他们去东城和西城的街坊邻居那里拜年,李青文则去问候私塾里的同窗们。   从初一到十五,京城的庙会不断,极其的热闹,但这份热闹注定跟李青文没有关系,他一个二月就要考试的人,过了年就得把脑袋扎进书里面。   苏元宝要跟他爹和小叔走亲访友,只跟李青文过来贴贴就去忙了。   省试考的科目跟乡试一样,内容也大同小异,就是贴经再加上几本史书和律书,不过听说今年的策要减一,另外加两道论,现在各个私塾学院之间都在相互打探。   新年伊始,李青文也把学习时间加了一个时辰,同室的陈泰发热咳嗽,秦屿和朱祖元也被传染了,同时学堂中不少人也中招,咳嗽声音此起彼伏。   李青文尚且还算是精神。   为了驱毒,卧房和学堂天天洒醋,烧艾草,别人鼻子堵了,倒是没啥,李青文这个没有生病的人,每天都被熏的头大。   身体和学业的双重负担下,不少人病倒,原本想早点跟李青文团聚的苏元宝,也因为这场风寒,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读书。   怕弟弟也害病,李青宏一日三顿饭都让人来给李青文送,顿顿少不了一大桶滚烫的姜糖水,这些水一个人喝不完,有时有时进了室友的肚子,有时被徐青元喝下。   春闱在即,李青宏想要替弟弟分忧,但又不知道该做啥,便去了庙里上香祈福,祈福管用不管用一时看不出来,倒是给自己弄出了一桩良缘。 第228章   去年秋闱前, 李青宏去庙里上香,给幺弟求了一个上上签。   下山时,碰到一位丢了钱袋的姑娘, 顺手借了一百个铜板,后来回家, 这位姑娘的家人还回了钱。   原本以为这事便了结了,结果过完年, 李青宏再去上香, 又碰巧遇到了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并不是一个人, 同行的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子, 另外还有两个相熟的婶子,她们应该是一同来庙中,回去的时候车坏了。   当时时间快要黑了,不管是车夫还是女人们都急的冒汗, 李青宏停下来, 本来想看看能不能帮着修一下,结果一看弄不好, 就让人拉着这些女眷先回去,他跟车夫费了些力气将车推走。   因为这位姓陆的姑娘两次受了李青宏相助,同行的婶子知道后, 回去打听了一番,想要跟俩人牵个线。   李青宏早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他心里一直记着爹娘的话, 有人做媒便认认真真的相看起来。   虽然说这缘分来的晚,但牵上头后倒是顺利的很, 就在李青文挑灯夜战之时, 不知道三哥的终身大事有了眉目。   徐青元用了几个月功夫学好了唢呐, 但是李青文读书尚且顾不上,暂且没得学这个。   过了年以后,李青文长在月北私塾,寒冬还没过去,他穿的厚倒是好些,不少人都冻的手脚冰凉,写字前都要放在嘴边呵半天的热气。   虽然只隔了几年,但李青文来京城读书时,带了不少多少值钱的玩意,和李青卓当年来时完全不同。   虽然他不乱花,但也不差钱,不比那些富贵人家,比月北私塾这些读书人可强多了,尤其是看到这些人用的纸糙墨淡,李青文更觉得求学之路艰难。   帖经李青文已经不再浪费时间,不管是背、还是写,亦或者是注义,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他还多比考试内容更多的背了几本书。   诗赋这块,李青文自己押了几个韵,其中的一对诗词和赋,分别用了他接到边城的信,以及收到信之后做了几个梦的内容,有感而发,写的时候如泼墨,写完自己看,顿觉脸上发烫。   就、就是有点肉麻……   没有办法,分开的太久了,想念甚多,忍不住便从笔尖流淌出来。   看完这诗词和赋,李青卓问他,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因为他们哥俩都是一样的,不擅长诗赋,所以做题时,常以写景、行旅、送别和托物言志为主,李青文的这篇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秾艳华美,跟其他的诗赋相差太多。   李青文的脖子都红了,但他穿的多,挡住了,“就是做了个梦……”   “仔儿,若是考试不拘韵,只凭着你这两首诗赋,便能名列前茅。”   反复研读后,李青卓给了弟弟这样的评判。   李青文本身也很喜欢,再加上二哥也如此夸赞,便又分别将诗、赋钻研了多日,另外换了三组韵。   才过完年,就有大江南北的学子陆续抵达京城,京城的客栈供不应求。   为了不耽误二月的考试,很多州府的读书人在去年十月考中后,便立刻辞别夫子和家人上京,山高水长,路上艰难,一切哪有那么顺利的,早到总比迟到强。   来的早的读书人,有些关起门继续苦读,有些则拿着拜帖拜访各个私塾和学院,得到首肯后,便和这里的举子同读书。   雪音私塾就来了不少,其中还有两个是徐青元的侄子。   收到了徐青元的侄子从家乡带来的糖,李青文才知道,徐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还有徐青元辈分挺大,他的两个侄子比他岁数还长……   不知道是他们谦虚还是真的仰慕,徐家这俩人对徐青元都极其的恭敬和佩服,每次看到俩人两眼放光的跟他们小叔说话,李青文脑袋里不由自主的就会浮现出,徐青元双手抓着骨头啃的满嘴油光的一幕幕。   徐家两个侄子想要小叔指导诗赋,李青文也跟着一起,结果真的跟着学了不少。   徐青元以赋更为见长,清雅秀丽,婉约柔美,李青文想,难怪他侄子这样的心服口服,着实厉害。   私塾的人都以为徐夫子精通音律和书法,倒是少见他在诗词歌赋上一展身手,李青文觉得这人还真是座宝藏。   虽然俩人关系算是很亲近了,李青文还是没有问徐青元,为甚么不不参加科举,因为这话,可能很多人已经问过了。   既然四年了,他还没有这个打算,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二月初九,备受瞩目的省试开始了,依旧是尚书省的礼部主持这场考试。   依旧是三场考试,不过每场一天,每场相隔两日。   去年的乡试,李青文跟京兆府的诸位读书人一同考试,今年的省试,则是跟前几年考中的举子一同,坐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乡试中百里挑一的人。   第一场考试依旧没有任何悬念,李青文没让任何人来送他,但出了门,还是看到了三哥。   休息这两日,李青文一点都没耽搁,把厚厚几个诗词本子给翻的都合不拢了。   第二场考试天气极好,李青文被分配的位置也好,明媚的阳光照在脸上,微醺。   卷子发下来后,李青文心中大定,诗限制了言韵,赋限了韵部,但是都是他押中的,所以将烂熟于心的诗赋誊写在纸上便可以了。   落笔的一瞬间,李青文嘴角突然勾起,两辈子第一次写情书,竟然是在这种场合,根本是预想不到的事情。   不过,也亏得是考试,卷子除了他和几位评卷学士,不会有其他人看到,所以,他无论如何写出自己的爱慕和思念,都不会觉得羞。   第二场考完,李青文就不怎担心了,时务策他自己非常有信心,即便今年加了论,其他人也是第一次,他相信自己应对新出来的考试内容,不会比别人差。   因为怕李青文多想,他考完每一次,李青宏等人都不会多问,而是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给李青文准备东西,因为他考完试,就得离开京城去往洪州。   洪州和京城之间也不近,李青宏又要开新铺子,没法跟着一同去,自然就得多操心。   第三场考试准时开始,果然新增了两道论,评论新帝登基后的几项政令,对于这种题,先歌颂一番,然后再增加一些自己的见解就好了,对于李青文来说,这个新增的论,跟从前没甚区别,依旧是把自己想写的写上便可。   省试中的时务策,李青文写的都是民生保障方面的建议,全是公共卫生方面,各地官府组织消灭“老鼠、苍蝇、蚊子、臭虫”这四害,就能消灭许多疾病的感染和传播,还有就是喝烧开的水、多盖茅厕和疫病的防治等等。   这里的科技水平不发达,李青文就尽量用前世的种种简单朴素的手段和方法,尽量改善民生,帮助别人,也是帮助自己。   人无法脱离周围而生活,他也一样,尽自己所能向朝廷提议,若是能得到重视,百姓之福,也是天下之福。   放下笔时,李青文静坐了许久,他现在明白,如果在边城,能帮的只有亲朋好友和乡邻,他来考试,可能一个小小的举动,会让更多的人受益。   可能他一个人力量实在是微小,但却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待伸展枝叶后,有可能是一株小草,也可能是一棵参天大树。   三场考完,李青文出了院门,刚伸了一个懒腰,手里的篮子被接走,李青宏故作神秘的笑,“仔儿,回来有惊喜等着你!!”   可是,李青文被三个室友紧紧的抓住,到底也没能坐上回家的车。   陈泰冲李青宏喊道:“李三哥,今天不用等你弟弟了,我们照看他!”   为了准备今年的考试,所有人气都顾不得多喘几口,此番考完,憋着的这口长长的气都想宣泄出来,私塾的一众举子相约去喝酒,一个都不能少。   被一群人拥走时,李青文甚至都没能跟三哥多说一句话。   李青文鲜少出来玩,全凭他们做主,左右手被秦屿和朱祖元抓了一路,待下车后,知道跑不了,这俩人才撒手。   看着面前挂满了红色灯笼的小楼,李青文觉得霎是喜庆,随口问道:“这是哪儿?”   “恣华阁啊。”旁边有人说道:“你都来京城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里?”   这个名字倒是有点耳熟,李青文并有多想,跟着一众同窗进门,被胭脂香气熏的连打了三个喷嚏。   上了楼,一个个美人捧着装满酒的铜壶进来,看着那半遮半露的衣服,李青文突然想起来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挨着他的手臂坐下时,李青文“腾”的一下站起来,“我、我不喝酒……”   看着他红了脸,那个女孩捂着嘴巴笑了笑,然后捻起盘子里的果子往李青文的嘴里送。   看周遭其他人都一派自如的模样,李青文半路将那果子接过来,往嘴里一塞,连味道都没尝出来甚么,就咽了下去,“姑娘,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成。” 第229章   在京城, 提到清乐坊,男人们大都会露出几许兴致来,因为这里聚集着京城最有名的青楼。   虽然坊间被高墙围住, 难探里面的究竟,但是嬉笑漫语和勾人的香气,无不撩拨着过往的行人。   自从新帝重开科举,各地读书人大都涌向京城, 世风好狎妓, 文人更爱风流, 从几年前开始,清乐坊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传出来一个接着几个。   清乐坊里面各个楼阁里面叫的出名号的姑娘, 各个精通吹拉弹唱,吟诗诵词, 既有才情又有美貌,谁又能抵挡的住这温柔小意呢。   别说外头的私塾的读书人旬假时来清乐坊喝酒赏美人, 官学的一众学子亦是这里的常客。   像是秦屿他们这种公子哥, 这些年将清乐坊这几条街巷可是熟悉个遍, 知道春闱过后的今日, 这里必定热闹非凡,所以让人将装满文房四宝的篮子拿回去, 便直奔恣华阁而来。   恣华阁在清乐坊有些名气, 除了这里姑娘美, 有才气之外,还有几面扇子墙, 为人所津津乐道, 这几面墙上挂满了纸扇, 扇面一方是阁中姑娘的作的画, 另外一面题着上百位举人进士的诗词。   李青文消受不了屋里的莺声燕语,找了借口去看了那几面墙,字都写的潇洒,诗词也朗朗上口,只是瞧见其中一面扇子时,他愣了一下。   这是他二哥做的诗没错,因为读背过许多次,娟秀清丽的字倒是完全不一样,北面空白,并未像其他那般作画。   见状,李青文又想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箬竹姑娘。   一边看一边走,行到后面一个窗户时,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   李青文探头往外看,外面飘飘洒洒落下白色的雪,淡淡的,一点都没有边城大雪的气势。   二月下雪,在京城算是常见,李青文正要把窗子关上,瞥到外面一个身影时,愣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瞧过去,那个挺拔瘦削的背影已经消失,只留下红色灯笼洒下的一片暖光。   虽然只是一瞥,李青文确定,刚才走过的人是二哥……   二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青文十分意外,因为二哥不像是来这地方的,而且他现在在服丧……   可能是跟他一样被人拉来的……李青文这般想着,却没有追过去,把窗子关上后,回到了闹哄哄的屋子里面。   “屿哥。”李青文看着正埋头喝姑娘捧着的酒的秦屿说道:“得回去了,要不禁宵,就没法出城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陈泰搂着压坐在旁边的榻上,“都到这里了,你还想晚上回去……这屋子的姑娘没有看上眼的,喜欢什么样子的,哥哥给你找……”   一人一马行到恣华阁的门前,门口抄着手的龟公立刻上前,“这天寒地冻的,公子去里面喝杯热酒,我们这里的姑娘唱小曲最好听了……”   马上的人看着面前的牌匾,翻身下马,河龟公便乐淘淘的将马牵过去,“哎,大爷里面请,您和马,咱们都给伺候的好好的。”   高大的男人往里一走,过来迎的人眼珠子这么一转,便将来人的身份看个七七八八,面上的笑更是热情了几分,再看到灯下那一张俊脸,手里的帕子挥舞的更快了几分,“官爷,里面请!”   二楼里测的大房中,朱祖元牵着面如桃花的姑娘的手,诗兴大发,一首接着一首吟唱出来,姑娘们各个拍手娇声赞好。   李青文被他们挤中间,动弹不得,心里十分佩服,考完第二场,本来就可怜巴巴的诗赋储备,被榨干了,现在已经完全枯竭,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秦屿做为四个人中的年长的,自然担起照顾李青文的事情,站在门口,将新进来的姑娘一个个带到李青文的跟前,“你再不挑几个,这些姑娘可都伤心了。”   刚才已经被送出去好几个了,李青文知道了这里的规矩,赶紧掏出银裸子递给这些姑娘,辛苦她们跑这一趟,还是请回吧。   姑娘们笑嘻嘻的接过钱,却没有立刻走,弯着腰看着一脸稚嫩之气的李青文,“外面下雪了,姐姐们身子冷,想要讨杯热茶喝……”   李茂贤和陈氏年轻时都相貌好,李家的孩子也都个顶个的俊,李青文养伤养出一点肉来,又白又嫩,眼睛圆溜溜,鼻子小,眸子浅浅的,里面像是盛了一湾溪水,清亮透彻,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胆子大的姑娘,便起了逗弄之心。   李青文当然听出来她的调笑之意,便把桌上的两个铜壶递给她们,“这些够不?”   在这里讨生活的,一个比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看李青文这般,不再招惹,嫣然一笑便退去了,刚才说话的那个姑娘却是把自己的香帕扔给了李青文。   其他同窗起哄,一个个的教他如何怜香惜玉,李青文赶紧向秦屿求饶,秦屿原本是想带他出来乐呵,看李青文如坐针毡,也不逼他了,“放你这一回,吃点东西,她们这里的点心有几样也是不错的……”   还没说完,门又被敲响了。   李青文如临大敌,秦屿一脸纳罕,一边开门,一边道:“我只叫了两拨人啊……”   木门打开,外面站着的不是恣华阁姑娘,而是一阵戎装的高大男子。   对方带着一身的寒气,在这暖融融的香阁呆的久了,这一罩面,秦屿被激的打了个寒噤,抬头看那张极俊美的面容,确认没有见过,道:“兄台,你走错了地方吧……”   “没有错。”来人往门里扫了一眼,这般说道。   旁边有人在唱曲子,李青文正低头吃甜枣,突然感觉面前一暗,他以为又是进来的姑娘,不想抬头,更加认真的吃起来。   然后他就感觉旁边的朱祖元闪开了位置,李青文这回忍不了了,含着枣核,愤然道:“我要回家!”   他刚要起身,旁边自顾自坐下的人开口道:“急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刚离开矮榻的李青文凝固了,片刻后,像是老旧的木头人,吱吱呀呀的转过头去,然后就看到旁边坐着的并不是甚娇滴滴的姑娘,而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保持着要坐要站的姿势,李青文揉了揉眼睛,面前的人依旧坐在那里,盯着他的眼眸如同寒星。   李青文想了想,他没喝酒,不会眼花,那看到的就是真的了!!   “哥……”李青文咕哝了一声,嘴巴越咧越大,“你、你甚么时候来京城的?”   “昨日晚上。”江淙将他拉着坐回榻上。   这时,把人放进来的秦屿和其他人纷纷转头看过来,问道:“青文,这是你哥啊?”   知道这些人都是李青文的同窗,江淙起身,感谢他们这一年多对李青文的照顾。   江淙刚从衙门回来,身着官服,又兼相貌出挑,说话间,不少姑娘便凑到了他的身边。   李青文还傻笑呢,一时都没发觉,除了他这一块,江淙身边至少挨了四五个姑娘。   待到一双双玉手端着酒往江淙的嘴边送,李青文双手并用,把那一杯杯酒拦下来。   那些姑娘娇笑道:“公子,你不喝,也不能拦着你家哥哥饮酒呀。”   李青文这才察觉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耳朵尖瞬间就红了,“我哥还要骑马,不能喝酒……”   旁边的江淙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苦心,反而道:“今天晚上不回去。”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姑娘们心领神会,娇软的身子挨过来,露出半边雪白的酥肩,继续斟酒递过去。   江淙接过来,同秦屿等人喝了几杯,李请文突觉有几分发闷,“哥,你昨天回来,怎么没告诉我……”   “今日一早才进城,怕耽搁你考试,就没说。”江淙这般回道。   这时,李青文才想起来,他哥说回去有惊喜,恐怕就是知道江淙到了京城,结果自己去被拉来了这里。   一想到江淙到青楼来寻自己,李青文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看到一双手都要碰到他哥的胸口了,另外几个手持酒壶,一双双眼睛从江淙的脸上撕都撕不下来……   而江淙,进屋后,只跟自己说了两句话,对着其他姑娘倒是一直笑着的温柔!   李青文双目喷火,觉得自己不该做梦梦到他那么多次,口袋里掏出最轻的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给、给我也倒酒!”   上好的雪花白银闪着亮光。   劝了一个晚上滴酒不沾,现在反倒拍银子要酒,屋里的人不由得都看过来。   姑娘们偷偷的瞄着李青文鼓起的脸颊和银子,就在她们伸手之时,江淙动作更快,将桌上银子抄起来,给李青文倒了一杯热茶。   李青文没动,用眼神示意,自己要的是酒,不是茶。   江淙并没有读懂他的眼神,效仿旁边的姑娘,端起茶放在李青文的嘴边,头也歪到他的肩上,徐徐的吹了一口气,看着他小巧耳朵上的细小绒毛动了动,低声道:“官人不喝,是想让人家用嘴喂吗?”   热气和声音一起涌到耳朵里,李青文只觉得腰眼一麻,强作镇定的接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李青文也后悔了,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第230章   这五两银子没白拿, 李青文被连喂了三杯茶水,然后他真的喝不下去了,向旁边的人投去求饶的眼神。   这回江淙看到了, 终于放下了茶壶。   旁边的姑娘还想靠过来,被江淙淡淡的扫了一眼,便知趣的拉开了距离。   姑娘们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遗憾极了,这对兄弟都很好,奈何一个是块木头, 另外一个是块带着刃的铁。   此时时候已经晚了,城门一关,想回家也回不去, 只能在城里留宿了。   李青文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好不容易见一面,他想跟江淙说一会话,但同窗们太热情了,一个两个的都在跟他哥搭话。   这当然没甚,屋里的姑娘们若有若无的眼神时不时往江淙身上飘, 这让他很是警惕。   瞥见李青文眼皮被揉的微红, 江淙跟秦屿等人说到京城后还未得空闲, 还没喝醉的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让他先去歇息,待日后有空闲再叙。   就这样, 江淙不单自己离开,还把李青文从这一室春色中带走了。   清乐坊里面大都是明妓暗娼之所,出了这里也寻不到正经的住处, 江淙连楼都没下, 跟人要了一间空房。   两个容貌出色的男人, 在青楼不找姑娘,却要睡在一起……虽然恣华阁的人答应的痛快,也尽快引到了地方,但眼神的好奇和打量是想要掩饰也能露出一二分的。   大梁的京城有个跟别处不一样的习惯,那就是熏香,不管是客栈、酒馆、亦或者是学院、私塾,青楼,到处都喜欢燃着香薰。   跟刚才喝酒的地方不一样,这屋子里的香味还要更重些,烟也浓的厉害,令人不禁怀疑,里面的香是不是受潮了。   李青文进屋立刻去开窗子,江淙给带路的人小厮银子。   冷风夹着雪花吹进来,脸色的热意稍微散去了些,待小厮们将浴桶和热水弄好,李青文先洗,江淙则出去了一趟。   李青文刚洗完,江淙也回来了。   坐在一边认真的擦头发,李青文的眼睛不住的往那片热气飘,江淙比一年多以前黑了些,人更结实了,看来没少被周丰年使唤。   水“呼啦”一声响,李青文瞧见一截劲瘦精悍的腰身,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的将头转到一边。   他这几个月为了备考十分用功,脖颈本来就僵硬的很,冷不丁这样一转,骨头好像错位一般,疼的李青文龇牙咧嘴。   果然不能做坏事啊,李青文一边揉脖子,一边毫无诚意的后悔着。   江淙擦好自己的,李青文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便走过来,将布巾接了过去。   小厮们进来抬走木桶,眼角瞥到高个的男人在给矮个的擦头发,眼皮子抽了一下,赶紧低头往外走。   “哥,你这次能在京城呆多久?”李青文老老实实的坐着,“张玉海他们要成亲,邀我去洪州,我答应了……”   早知道他刚考完,江淙就回来,应该把去往洪州的日子往后推。   “不碍事,我正好也要回去探亲。”江淙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真的?!”   一听这个,李青文就高兴了,也就是说,他不单能跟江淙多呆些日子,还能一起回家!   “嗯。”江淙手拿着布巾,动作不停,道:“当然,如果仔儿想在这里多快活几日,时候也来得及。”   “没有,是他们非要拉着我来的……”李青文有些坐不稳了,被喜欢的人捉到逛青楼,到底心虚,连忙解释道:“我都没有看她们!”   “是吗?”江淙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读书辛苦,是该跟同窗们好好的散散心,我应在家里等着,你也大了,不用特意过来接……”   虽然语气很平静,李青文却从短短的一句话里仿佛看到了一个沉迷女色,抛弃糟糠的人渣,而这个人就是自己。   登时气短的不行,李青文反手抱着他的胳膊,道:“今天是我不对,哥,你要相信,我、我只喜欢你一个,别人不管男的女的,我都没有看。”   头上的男人嘴角翘起,语气却是幽幽的,“你正是爱玩的年纪,从前在边城拘了那么久,到了京城,是该……”   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李青文猛的转过头来,委屈的不行,“哥,你在说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辩解完,李青文也看到了男人脸上敛着的笑,懵了一下,旋即察觉到自己被戏耍了,气哄哄的把头发抢过来,转身就像走。   步子还没迈出去,腰就被两条铁臂给缠住,李青文还未出声,人就被从后面抱了起来,双脚腾空,几步后,身体被放到了柔软的大床上。   天旋地转之际,李青文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床好软啊,到底是铺了甚么?   待江淙温热的身体压下来时,李青文就没有精力寻思这个了。   嘴巴轻轻的碰到了一起,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反抗,气息相互交换,呼吸声越来越重。   因为一开始没有占据地利,李青文节节后退,就在快要憋气之时,上面的人仿佛良心发现,度了几口过来。   抓住这救命稻草,李青文使劲吸了两口,然后挨了几下不轻不重的啃咬。   气还没喘匀,就听到耳边有人问道:“身体怎么样了?”   “好、好多了。”李青文下意识的回道。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句回应会让这个夜晚变成什么样子。   江淙居高临下看着床上喘息不定的人,脸和眼睛红的像是抹了淡淡的胭脂,眸子含着浓浓的水汽,像是摆在盘子里可口的点心,引诱着人动手放进嘴里。   “是吗?”江淙再次欺身向下,嗓音低沉,“我看看。”   知道他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身体,李青文将手腕递过去,“真的,我我长了好多肉……”   手腕半路被擒住,但是江淙没有给他号脉,只是牢牢的按到了身侧,另外一只手的指尖从李青文的侧脸、脖颈,一直划到腰上……   这只手像是热腾腾的火把,从上到下点起了李青文身上的火,他尚且还能保持一丝理智,用眼神控诉面前的人,不要仗着长的好看就为所欲为。   “是吗?”身上的人的嗓音更加的低,带着微微暗哑,“隔着衣服可摸不太准。”   李青文眼睛先是一立,一会儿舒服的眯起来……   “能行吗……”问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咻咻,听的人耳朵和心都是痒痒的。   苟延残喘的那个凭借男人的本能回了一句,“怎么不行……”   还没说完,口中吐出来的呼痛就被吞了下去。   房门和窗户紧闭,屋里的香气愈发浓郁,红色的丝纱在柔光的灯光中朦胧而又暧昧,帐中传来如哭如泣的哀声,直到后半夜,才慢慢停歇下来。   李青文再次醒时,正身处浴桶中,热水抚慰着酸痛的身体,后面则是一堵坚实的身体。   “身上还好?”   一听这话,李青文猛的想起之前在床上受折磨的时候,立刻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不,我不好,快要疼死了!”   嘴硬说好的苦果,他刚才已经体验的淋漓尽致,事实证明,过刚易折,人该服软就得服软,要不就会被一直弄到软。   “那得上药才行。”   从前好听的声音此时落入耳中只让李青文打了个激灵,“不,没事,我没受伤,不、不用上药……”   他挣扎着想要出去,却被扣住,李青文像是煮熟的鸵鸟,一脑袋扎进沙子里,把自己生生的给蒸熟了。   看着抱着的人整个都变得红彤彤的,江淙只觉得好笑,将人弄干净,抱到了床上。   李青文把自己裹的紧紧的,然后很快又像是粽子一样被人给拆开,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笑,“仔儿要一直这样害羞吗?”   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李青文在心里想,做为一个合格的大人,这种事情应该大方一些,磊落一些,毕竟,他昨天也曾一度在上面来着……   这么一想,李青文脖子逐渐硬起来,“我没害羞,只是、只是一时还不习惯罢了。”   虽然相互表露心迹时间久一些,但是都没咋牵手,一下分开这么久,一见面,就来这么猛烈的,他难道还不能不习惯?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李青文艰难的翻转身体,看着面前俊朗的面孔,嘴巴略有些干,是真的干,任谁被压着求饶半天,谁也都口干舌燥。   遭受惨痛折磨的腰上突然落了一只手,熟悉的触感让李青文剧烈的抖了一下,就在他轻车熟路的求饶之前,那只沾满了罪恶的手却慢慢的,轻轻的揉按起来。   “原来仔儿只是不习惯。”男人的声音中笑意明显,“多试试应就好了。”   李青文皮肉登时一紧,不过他又累又困,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腰上传来的一阵阵的舒服,让他闭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厢,秦屿他们从温香暖玉中醒来,到处不见李青文兄弟,被恣华阁的小厮告知,他们已经先行一步回去了。 第231章   从恣华阁离开后, 只给三哥那边送了个信儿,李青文和江淙先回了雪音私塾。   李青宏以为他回私塾要跟夫子和同窗们探讨刚才过去的省试,并没有在意, 只把东西该收拾的都收拾好, 原本他还担心弟弟去洪州路上的安危,现在好了, 有江淙,再放心不过了。   显然,他放心的有点早, 并不知道,原本或蹦跳乱的弟弟, 因为江淙现在不敢见人。   秦屿他们这些天都不会回来,整个卧房只有李青文和江淙两个人, 虽然极度羞耻, 但是为了接下来的赶路,李青文还是好好的上药, 休养。   始作俑者的江淙除了去衙门送各种公文, 一直在私塾伺候人, 端水送饭,按摩的功夫已臻化境。   当李青文的手指头都被捏的舒坦时,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哭爹喊娘的惨痛经历,问起了边城的种种。   爹和小四哥才回去, 村子的事情李青文知道的七七八八,他能从江淙那里打听到北面和东边的消息。   洛维大公被平灭, 他领地的所有人都已经迁离, 北面暂时没甚敌人, 东边倒是不咋安生。   普句人从边城营地这边讨不到好处, 便频频去森林中,他们专门寻挖人参和各种名贵药材,但好似不怎么如意,为了破除山神庇佑,放火烧山,打伤了刘和部落的人,后来被边城的哨所发现,双方又起了摩擦。   听完江淙的话,李青文想,普举国这些人还知道挑软柿子捏,真要打起来,刘和他们部落还真不是对手……   李青文正想的出神,脸突然被捏了一下,瓷白的面上多了一个小坑,旁边递过一碗蜂蜜水,贴心的放在唇边,他不用低头,就着喝光。   明明喝的一滴都没有漏,嘴巴还是被擦了又擦,当然不是用布,而是用同样柔软的东西。   口中的甜津津被吸的一个二净,水白喝了。   有心想要抗争两句,李青文一抬头,便看到光洁高挺的鼻梁和那一双薄唇,干涸的脑袋里面,突然就蹦出一句诗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被古诗这么一激励,李青文顺从自己的内心,抬手抓着江淙的前襟,让人拉到近前,想要给个回礼。   但是他用力很大,江淙本来顺应着力道,被拉到下面,李青文嘴巴一下亲到了眼睛上。   这里的触感跟别处完全不一样,李青文知道眼睛脆弱,不敢用力,只轻轻的舔了几口。   然后,他便得到了更加热烈的回应。   原本明天就该回京城的李青文,又多躺了大半天,同时又想起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对于这次的意外,江淙给出的解释是,他的眼睛不禁碰,李青文心里默默记住。   但他以后就会发现,记也白记,因为他哥的哪里都不禁碰,一碰就着。   在私塾呆了几日,俩人一同回东城,大家都在关心他的考试和江淙的到来,对于李青文略不自然的姿势,并没有在意。   中午的时候,穿的像个球的一样的苏元宝来了,像个吃饱饭的小猪仔往李青文的身上拱。   李青文腰受了□□,想要咬着牙把他抱起来,这个肉蛋包却让江淙给举了起来。   在江淙的手上坐了半天的过山车,苏元宝又笑又叫,待下来时,腿像是面条一般,软趴趴的靠在李青文的腿上,这回李青文只要抓紧裤腰就行了。   还要三四日就要动身南下,李青文不肯老实歇着,心虚,怕被别人看出端倪,忙着给火锅店又加了一道炙子烤肉。   就是用铁条弄出一个圆圆的烤炉,烤炉下面放着炭火,铁条上面摊炒羊肉、芫荽、洋葱、鸡蛋和葱碎。   虽然都是一样的羊肉,但是羊蝎子上面的羊肉,还有在锅里涮过的羊肉,以及这种烤出来的,味道并不相同,这一新鲜玩意刚一弄出来,在铺子里可是受欢迎了,两个烤炉同时烧着,专门人从早到晚要烤几百斤。   累是真累,但是算一算一盘子能赚多少钱,立刻就满身是劲。   因为年前被赎身的乡亲想要留下帮忙还债,他们人手足够,今年还要再开第三家,第三家李青宏想在城外,京城的外郊也住着不少人,尤其是李青文他们私塾附近。   李青文觉得挺好,临走前把那两个萤石球卖了,虽然还没有打磨过,但也卖出个不菲的价格。   李青宏不想再用弟弟的钱,李青文说第三家铺子算自己的,又添了几百两银子,让三哥按照这个数去看,相比于手里的值钱的东西,房产和铺子少的可怜,等他从洪州回来,定再添置一些。   李青宏并不清楚弟弟手里有多少钱,只知道每次用钱,他就去卖东西,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这话他说出了口,李青文也很无奈,不卖不行啊,那两块石头要是在手里放裂开了,那可就一文不值,谁让萤石硬度不够。   李青宏不懂这些,但弟弟解释了,他也听了进去,正准备去操办这事,江淙又找了上来。   江淙又给了李青宏一盒子金块,让他买好的,不够的话,他再换一些。   抱着沉甸甸的金银回到屋子里,每天忙的团团转的李青宏陷入了深思,难道只有开食肆才是最不挣钱的?   不等李青宏想明白,李青文和江淙就从京城动身南下了。   为了轻快上路,他们从京城采买的东西都放到了商队,让他们帮忙运送,俩人则骑马而行。   刚走的那几日,为了顾及李青文的身体,两个人并不疾行,后来便放开了脚步。   江淙从前常年奔走在京城和洪州之间,这条路往返都很熟悉,哪段该快些,哪段路该绕行,一清二楚,李青文不用操心,不知不觉,俩人便行了几百里。   虽然才过去几日,但越往南走越热,李青文身上的衣服每天都要换,周边的景色也跟黄彤彤的京城完全不同。   尤其是乘船南下,马匹被系在后面,李青文和江淙站在船头,青风佛面,两侧青山和绿翠悠悠向后移动,穿过嶙峋的怪石,两天三夜便行过了两个州。   船上的人上上下下,码头说话的口音越来越陌生,李青文坐下歇着,手里抱着个篮子,他和江淙吃着篮子里面的各种小点心,挤在一起咬耳朵。   船上有泥炉子,掏出身上带出来的一袋袋味料,江淙将活蹦乱跳的鱼收拾干净,李青文煮成一锅锅鲜美的汤,就着干粮,大快朵颐。   水流平缓时,船只经过一个大的镇子,绿水上小船穿行,带着草帽的渔夫们在水中划动长长的竹竿,夕阳在水面上铺洒出一片橙红色。   他们在这里下船,光着脚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走着,路边有妇人卖花,江淙蹲下来,仔细的挑选一番,把五颜六色的花编成了一个草帽,放到了李青文的头上,遮阴纳凉。   投桃报李,李青文也用艾蒿拧成了一条头尾相连的毛毛虫,让江淙戴着,驱虫。   可能是这条毛毛虫太过狰狞,身边的蚊子少了许多,效果拔群。   因为在陌生的地界,李青文和江淙大大方方的拉着手,后面跟着的两匹马乖乖的走着。   原本,两个俊朗的年轻人出现在小镇上就惹眼,俩人这幅打扮,路边往来的姑娘们不禁捂住嘴巴,偷偷看了两眼,两颊绯红。   在小镇上歇了一个晚上,俩人继续赶路,南方多阴雨,李青文算是领略到了,霏霏细雨冲散了热气,洗出了碧蓝的天空,滋润着周边的一切绿色。   黄昏的时候,他们到了一处林子,惊起一片飞鸟。   不用江淙开口,李青文也知道,这是他们初次相见的地方,雨雪风霜早就湮灭了曾经的痕迹,但那时的惊心动魄依旧留在彼此的心间。   李青文是个接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人,但站在斑驳的树影间,想到过去几年经历的种种,心里也不禁想,幸好遇到了江淙。   江淙此时心里也是同样的念头,俩人注视着对方,在夕阳下交换了一个缠绵绻缱的碰触。   进到洪州地界后,李青文肃然端正了马上的身姿,他是来喝喜酒的没错,但江淙家里也在这里,把人家儿子拐了,他得好好的。   他的小动作怎么逃的了江淙的眼睛,面上带笑,眼中温柔,他把人拐回来了,可得好好护着。   刚到西江府,江淙就被人认了出来,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很快消息就传开了。   李青文他们才进城门没多久,马永江等人就急匆匆的赶来了,看到了李青文,一拥而上,生生的把人从马上给抬了下来。   李青文知道他们的做派倒是没觉得有啥,就是马头一次遇到这事情,有些惊慌,不过很快就被安抚了。   马永江一边呲牙笑,一边抱怨道:“仔儿,你们咋这么快就到了,我们找的舞狮的人还在隔壁县没回来咧。”   为了迎李青文到洪州来,他们琢磨了许多,结果还没开始,人都到了,这也太让人精细了!   李青文笑道:“那我和我哥出去转一圈再来?”   “来了可没那么容易走!”齐敏笑眯眯的说道,和其他人一起把李青文和江淙围住,一行人欢天喜地往回走。 第232章   洪州的地形并不平坦, 水连着水,山挨着山,这一条河, 那里一片湖, 草木丰茂,泥泞的田间有水牛悠然走过,孩童嬉闹声清脆悦耳。   被马永江他们在府城接到后,一行人便往西走, 率先要去的, 自然是江家。   自从当年贡品一案一直到现在, 江淙已经六年多没有回家,周遭的一切好像没怎么变, 但也跟从前有些许的不同。   他们都骑马,跑的很快, 两日就到了江家村。   跟江淙相比,马永江和齐敏更像是许久没有回家的, 俩人骑马跑在前面, 冲着河边桥下放牛的一个男娃娃喊道,“吉吉, 小鸟露出来了!”   江子吉刚才去河里捡缰绳, 不小心把下身给弄湿了, 怕回家挨骂, 刚脱裤子放到牛背上准备晒一晒, 抬头看着瞧见桥上站着的两人两马,立刻捂住前头, 支吾道:“太、太热了……”   马永江毫不客气的哈哈大小, 齐敏道:“上来, 看看谁回来了。”   江子吉撇嘴,背过身去,把晒的黝黑的屁股对着他们,“你们上次也是这样骗我的,我又不是傻子,不会再上当!”   马永江已经忘记了自己上次说瞎话的事情了,招手道:“没骗你,快上来!”   江淙指着桥下不远处的房子,李青文远远的看,不管是跟并州的杨树村相比,亦或者是边城,这里小院子都不算大,房顶漆黑,应该是长期下雨,沤成了这个颜色。   李青文他们到了桥上,马永江指着江淙,对下面的小孩道:“你们家来客人了。”   江子吉手遮在眼睛上面,看着马背上的江淙,他今年十二岁,小叔离开时,已经记事了,冷不丁瞧见这脸,愣了一下,随后穿上鞋,光着身子就往家里跑。   还没到家,就扯着嗓子喊道:“爷奶,我三叔回来了!”   江淙和李青文下了桥,齐敏去水边把吃草的牛给牵回来,要不牛跑了,这小子今天能逃过一劫,以后他娘想起来这事,必定还得补上一顿。   因为江子吉跑回去报信,李青文和江淙还没到,江家的一众老小就迎了出来,看到江家和,李青文连忙下马,刚站到地上,手就被握住了。   “我们仔儿可终于来了。”江家和操着浓重的洪州口音,眉开眼笑。   江淙则被家里的女眷围住了,梁氏看着高大结实的儿子,泣不成声,激动的差点昏厥过去,被两个儿媳给扶住了。   “娘,不孝儿回来了。”江淙跪倒在地,还没磕头,就被梁氏一把的抱住,母子两个,一个哭成了泪人,另外一个红了眼眶。   江川和江烈看到许多年未见的弟弟,也都忍不住落泪,他们拍了拍江淙的肩膀,然后来找李青文。   李青文乖巧的叫道:“江大哥,江二哥。”   哥俩上前,眼角淌泪,哽咽道:“仔儿,你是第一次来,哥哥们可是早就听说你了,千万不要客气,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李青文连连点头,他确实也没客气,都把人家弟弟都给拐了,江家人有朝一日知道这事,会不会后悔引狼入室……   马永江等人在旁边看着,挤不进去,就在外头喊道:“伯娘,可别哭了,留着点力气等会给江淙做饭啊,还有我们,从府城一路跑过来,肚子都是瘪的。”   这几年梁氏流的眼泪不知道有多少,今天跟从前不一样,听到了他们的话,眼泪想停都停不下来,哭的没了力气,被江淙背着回了家。   江家的小孩子都被叫过来,齐声对着李青文喊叔叔,一个个脸上大都是好奇,他们一直听爹娘说,这个人救了小叔他们那么多人,还以为是啥样的大英雄,结果长的像是一根嫩瓜……   李青文去摸口袋,发现是空的,抬头看向江淙,江淙把自己的包递过去,李青文刚要拆,江家俩兄弟按住他,“仔儿到家了,可不兴这么见外。”   江淙伸过手来帮忙,江川和江烈俩人也没拗住,李青文给江家的小孩子每个人一个荷包,分量重的东西还在后面的商队里,他们身上只带了这些轻便的。   江子吉拿到手后,怕被娘亲收走,立刻悄悄的打开,马永江在他身后,看到那一粒粒的珍珠和金珠子,眼睛一亮,对着李青文情深意切的喊了一声,“叔叔!”   江家的小孩子们都惊呆了,李青文看了马永江一眼,“别急,等叔叔回边城,给你摸几个大的。”   “一言为定!”马永江厚着脸皮道:“叔叔这么好,等以后你成亲,我给你牵马。”   李青文心虚的瞪了他一眼,这马恐怕一辈子都牵不上了。   齐敏等人把马永江给弄到了外面。   江烈五岁的小女儿站在最前面,她一直看着李青文,喊完叔叔,又顶着一对红脸蛋,对李青文叫了一声“哥哥”,因为这一声,李青文把她抱起来。   小小年纪嘴巴就这么甜,前途无量啊。   那厢,终于江淙把梁氏给劝住了,江家的两个儿媳也过来见李青文,李青文也认了两位嫂子。   梁氏一手拉着小儿子,一手拉着李青文,终于不哭了,问他们这一路是咋走的,可否顺利。   老太太还是精神的,说了一会儿话,不顾其他人的反对,非要亲自给小儿子做饭吃,江淙去烧火,这回两个嫂子没拦着。   洪州的天热,这么多人在屋子里,即便打开着窗子,也闷的厉害,做饭的时候,江家哥俩领着李青文先在院子里转了转。   江家虽然收拾的干净,但房子挺破烂的,院子小小的,十几口人挤在一起,比邻居们看上去都拮据一些。   “不怕仔儿笑话,从前的日子紧巴巴的,后来你们一直往洪州送钱,攒下不少了,开始做蜡烛后,各家各户都挣了些……”江川跟李青文道:“他们被朝廷免罪后,许多家都盖了新房,我娘不让,说怕三弟回来找不到家。”   父母之爱子女,向来真切,不用设身处地,李青文都觉得熬这几年十分不易。   江家很小,一眼能看个通透,江家哥俩又带着李青文去周边走了走,其他孩子像是小鸭子一般跟在后面,跟平时相比,老实的不像话。   知道李青文和江淙的感情甚好,江家哥俩特意带他去了村前面的小河,小时候的江淙,大都在这里。   江子吉穿着不太合身的裤子,跟在爹后面,时不时的抓两把屁股,他想跟李青文打听边城的事情,但是爹和二叔一直说个不停,他都寻不到机会。   一块泥巴从旁边扔过来,掉到江子吉的脚下,他看到了村里的小伙伴,不耐烦的道:“干啥?”   黑猴子一般的男孩子指了指李青文,“听说你小叔回来了,我咋感觉他变小了,记得走的时候比这大啊,是不是北面太苦了……”   江子吉冲他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我小叔。”   “不是?那你爹和你二叔咋笑的像是开花一样?”   江子吉快走两步,没搭理他。   沿着河边走,听江家俩哥哥说江淙小时候的事情,虽然大了以后很稳重,但小时候最调皮不过,可让爹娘伤脑筋。   看着四周的一切,李青文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幅的画面,每个画面里面都有一个小小的江淙,禁不住的笑出了声。   江淙循着记忆找过来时,李青文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江烈正在说,他小时候在树上睡觉,结果掉下来,把那里划流血的事情。   待江子吉喊了一声“三叔”,李青文看到江淙时,笑容不变,眼神不自主的往下面移了移。   江淙听到了他们的话,走过来,拉了李青文一把,低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句,“晚上给你看个清楚。”   “……”李青文脸色一红,心里道了一声,不用客气,倒也不是那么想要看。   江淙过来是来捕鱼,李青文也有幸见到用竹篓捉鱼的手法,不过别人没有那们准的眼力和准头,看了也学不会。   在河边江淙就把弄上来的鱼收拾干净,回去这些就进了锅。   鱼是江淙做的,用的是他们带来的味料,家里头这边河鱼味道很重,用老办法蒸,李青文和他都吃不习惯。   离家时儿子可不会做饭,现在翻炒的如此利索,梁氏还没多想,马永江他们就说了,他们在边城,吃这块从来都没受过半点委屈,这都是因为有李青文。   这倒是大家公认的,毕竟这些人走时啥样他们送出去那么远,当然知道,到家时一个个膀大腰圆,比在家里的这些人可精神多了。   被夸赞的李青文也想露两手,但是被江家的女眷给拦住了,齐敏等人一脸遗憾,他们是真的很久没有吃到李青文做的吃食了。   李青文在江家吃了午饭,吃完饭,江家其他亲戚上门,他和江淙被一众人围在中间,别人问啥,他们回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咋的,都没问他们的终身大事。   说到一半时,这里县衙派人来了,江淙虽然走时是戴罪之身,回来时可是副军参领,比县令高上两阶多,他回乡探亲,县城的大小官员和乡绅会照例来拜访。 第233章   江淙接待衙门的人和本地乡绅之时, 李青文被江家的大人孩子围着说话,吃了他们这里的腌莲藕和甜糍粑。   跟江家和一样,梁氏对李青文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直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只是她的口音更重些,李青文听不明白,还要江家的小孩子帮着重复。   即便如此, 一众人说话的兴致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待送走了客人,天也晚了, 江家地方不够, 马永江他们提前一步去了县城, 走之前一直说, 快赶紧盖新房子, 趁着他们都在洪州,人手足够。   原本江家给李青文腾出了单独的空房子,但江淙说他们俩可以一起,最终,俩人还是睡在了一间。   洪州的这个季节雨水还是不少,今天是个大晴天, 被褥被太阳晒的大半日,虽然不是很软, 但味道很好。   虽然这一路没怎么太赶, 但是到底也走了这么远,洗脚的时候就昏昏欲睡, 栽到床上后, 几息之后就入到梦中。   睡的早, 起的也早, 李青文睁眼时,天还是灰蒙蒙的,旁边是空的,显然江淙比他更精神些。   窗外是竹子,一片片翠绿的叶子沾着露珠,鸟儿“啾啾”叫个不停……   门被打开,李青文刚要起身,停下了动作,抓住被子没动。   进来的人是江淙,身上带着深重露气,一伸手过来,李青文被冰的打了个哆嗦,嘟囔道:“凉……”   他下意识躲开,结果背却贴到了墙上,退无可退,李青文钻进了被子里面。   看到他开始“作茧自缚”,江淙一条腿往床上挪,去被子里挖这个“蚕宝宝”。   江淙的膝头杵在床板上,刚将李青文剥出来,只听到“咔擦”一声,床塌了,两个人一同栽到了洞里。   李青文吓了一跳,江淙倒是反应极快的将人给揽住了,顺便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江家的房子不大,每间之间都挨的紧紧的,听到这屋里的动静,都过来看。   李青文和江淙倒是从里面出来了,但塌掉的床没法还原,江烈笑道:“看来真得盖新房子了……”   马永江他们早早的过来吃饭,听说了这事后,一个个笑的不行,纷纷冲江淙眨眼,“亏得你带回来的是仔儿,这要是姑娘,你不得在村子里出名了。”   因为这句话,李青文原本想要拿给他的鸡蛋,立刻拐了个弯儿,扒皮之后进了江子吉的碗里。   本来大家伙就一直说盖新房,又弄出了这么一出,这事还真的立刻操办了起来。   齐敏他们回来这么久,早就歇够了,撬开江家和的嘴巴后,立刻就去寻人手,有钱有人,什么事情都不难。   江淙回来的第二日,附近相熟的府兵也过来看望,听说要盖房子,一个个的都说要帮忙。   李青文被一群小孩子拉到竹林里面去抓虫子,剩下的人商量正事。   原本,老孙他们估计李青文四五月份到洪州,所以这头的成亲的大事都定在了那个时候,现在他俩早回来了,这些空闲日子当然不能白费。   江家村坐落在青山之间,山都是土山,红色的土上面长满了草、竹子和树,因为地形的缘故,每块田都很小,田边的山包上栽种着橘子树。   之前往边城送了很多橘子种子,只可惜栽培了这么多年,冻死了无数,仅剩下的那些,也都苟延残喘,可能熬不到长大的那一天了。   洪州的橘子非常有名,种类繁多,因为李青文来的不是季节,此时只能站在橘子树边,看着绿绿的叶子,听一群小孩子说,哪棵树的好吃,哪棵树的酸。   说甜的时候倒是没啥,一群丫头小子说酸时,脸皱的样子太过生动,李青文嘴里口水立刻开始泛滥。   一群小孩子在山上馋了李青文一通,脚下越走越重,踩着厚厚的泥巴,回去后,李青文得到了一罐子糖渍柚子皮,这是马永江他家送来的。   马家都是些爱凑热闹的,听说江淙和李青文到来后,一家老少全都来了,大包小包一堆。   马永江的爹娘深知自己的小儿子是个啥德行,对着江淙和李青文一通谢,说儿子傻,让他们费心了。   马永江这次倒是没回嘴,老老实实的听着。   因为手脚利索的人太多了,只大半天,江家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收拾到了村里的空房子里,鸡鸭鹅的窝也被推了,没等江家人动手,新的砖瓦也都买回来堆了院子里。   原本江家只是挤,现在老旧的房子被拆,李青文顺理成章的被接到了马永江家,当然只是晚上过来住,白天还要回去,索性两家隔的不太远,马跑起来个把个时辰就到了。   马家是大院子,青砖绿瓦,缸里养的鱼胖都快游不动了,他家人少,房子多,所以除了李青文,江子吉带着弟弟们也来了。   马家人也都非常好客,当天摆了满席,一个劲的给李青文夹菜,结果就是吃撑了。   想到他家那条鱼,李青文莫名的有些担心。   马永江劝解无果,只能领着李青文出去溜达,结果因为山上不熟,天色又有点暗,还迷路了,寻到了一片袖子树,繁茂的树叶像是一把天然的绿伞,一眼看上去就很清凉。   马永江不承认自己不认路,只说不知道谁家乱种树,遮挡的厉害,让人下山都难。   直到江子吉说,这是马家自己栽的,他才闭嘴。   当然,因为走的不远,他们很快又回去了。   看到袖子和橘子,打听了一阵子,却没听说有橙子和柠檬,李青文想,没有比有还更稀奇呢,这两种东西同在洪州,竟然一直都没杂交。   洪州的橘子和柚子花期都在四月份左右,李青文问能不能给他用几棵袖子树,马家人大方的表示,后面那一片袖子树全都给他了。   在马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江淙过来接人了,自然也被留下用饭。   吃饭的时候,马家人依旧给李青文不停的夹菜,李青文不好佛了他们的好意,想要勉强塞下,江淙将他碗里的拿过来吃了。   马永江的娘亲笑了半天,说他们感情果然好,马永江撇嘴,这还用说,在边城一起睡了好几年,这要是李青文或者江淙其中一个是个女的,他们俩的的孩子大概都有十几个了。   当然,这玩笑话他不敢说,倒不是怕李青文生气,而是因为他想回边城找陶若凝,爹娘不太同意,抗争了许久,终于软化了些,他也不是个傻子,尽量不在爹娘面前说什么成亲,孩子,省得给自己找不自在。   陶若凝其实并非戴罪之身,她只是担心爷爷,所以一同前往了边城,这些年一直照顾着,只要她爷爷一天留在那里,她也寸步不离。   马永江的爹娘倒是不嫌弃陶若凝的身世或是什么,只想把小儿子留在身边,早点成亲抱上孙子,现在马永江为了陶若凝再去边城,而且还没有个归期,他们自然心里不乐意。   但是马永江在这事上不让步,他们没有办法,好再蒋立平和江淙在边城,而且齐敏他们以后也要再去,起码身边有人相互照看一把。   马家的这些事情,李青文并不知道,盖房子用不着他,便将精力放在了橘子和柚子树上。   正好也要开花了,李青文和马永江带着一群孩子去县城,买了一堆油纸回来,大人孩子坐在阴凉下,剪裁油纸,折叠成一个个的小袋子。   这期间,高玉宝等人也闻讯赶来,他们这些人白天在江家干活,晚上到马永江家吃饭睡觉。   高玉宝和张玉海他们即将要成家,被一众婶子看到,便会说上一堆,大约都是“好好对待媳妇”“好好过日子”这些。   四月花期之前,李青文带着一众孩子上山,把一个个含苞欲放的骨朵用油纸袋子给遮挡住,不单是柚子,橘子树上也都扣上。   这样既能保护开花后不会被授粉,也好采集花粉。   周边的百姓不明白为啥要这样做,别说他们,帮着干活的高玉宝等人也不懂,但他们跟李青文相处的久了,知道他不会做没用的事,这样做肯定有道理。   套好袋子后,李青文就要每天蹲在山上,橘子树和柚子树开花之后,开始采集花粉,在无风的天气开始分别授粉。   一朵朵花的弄下来,李青文虽然带着草帽,但手和脸也被晒的通红爆皮,看上去比那些盖房子的人还要辛苦。   因为条件简陋,做这些不够严谨,但是授粉的花很多,就算有失败的几率,也有成功的可能。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青文是这样想的。   等他忙的差不多了,胡立川他们到了,人也凑齐,洪州这边做蜡烛卖蜡烛的账本就到了李青文的手里,同时还有去年卖的一千多两银子。   因为李青文教会了他们做蜡烛,这钱理所应当的要少不了他的份。   李青文收下银子,特意跑到高玉宝他们村子,去看了那一片漆树,把钱又掏了出来,买了一片高高低低的山林,继续扩大漆树的种植,并且跟他们划定了以后卖得银子的分成比例,省得每次卖完钱,大家伙在这里撕扯着相互谦让。 第234章   洪州多山, 地少,所以价格比并州更贵些,一般人家只有几亩田, 一块块稻田都不大, 跟边城那种一眼看过去几百亩完全不一样。   江子吉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在田间走动,抓了一兜子蚂蚱,说要拿回去给李青文炸着吃。   虽然这东西是优质蛋白没错,但想到出处, 实在没法下嘴, 李青文同他说了半天, 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京城出发的商队终于到洪州了,按照之前的约定, 将几车东西拉到江家,大都是布匹、丝绸, 还有江淙从边城带回来的各种干货和鲟鳇鱼干。   他们这些人,除了蒋立平都在这,不用李青文一家一户送,张玉海他们各自就把自家那一份拿到了。   李青文打开盒子, 里面装着满满的金黄色的肉松, 分给江家的孩子们吃。   因为人手多, 江家的房子起来的很快, 也是老天爷赏脸,三月四月份没下几场雨,这样才没耽搁大家伙干活。   他真是想帮着做点事情, 奈何都不让, 只能天天跟一群孩子混在一起, 有时候是他哄孩子, 有时候是孩子哄他。   连房子带院墙一同起来,将里外的各种泥巴和土都弄干净,然后开始青砖铺地。   因为还要晾晒,短时间之内住不进去,但此时江家跟李青文刚来时完全不一样了,不得不说,砖瓦房看上去和住着都的确很干净、整洁。   江家焕然一新之后,高玉宝和张玉海他们成亲的日子也近了,梁氏带着两个媳妇给江淙和李青文弄新衣服,难得有空闲的江淙趁着这个机会跟李青文一起上山。   此时距离人工授粉已经过去些日子了,李青文正好也要看看有没有成功,到橘子树下,想要检查做了标记的那些枝条上的干的花下面,子房有没有膨大。   能忍的了边城的冷,却招架不住这里的日头,李青文被晒的通红,脸像是裂开一般,不得不抹上了特意从县城买回来的油膏,要不出汗淌下来,沙的疼。   买这东西时,江淙是自己去的,因为这东西只有女子才用,一般都在胭脂水粉的铺子,江淙要了最贵的,这东西小小的一盒子,怕不够,多拿了几盒。   鲜少有男子亲自买这东西,掌柜的可是夸赞了一通,说江淙的娘子有福气,寻到他这般贴心的。   江淙一句都没有反驳,笑着客气了几句,回去还把这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李青文。   李青文跟他打听到底是哪家铺子,自己也去逛逛,给自己的“娘子”买点东西,毕竟他自认也是个贴心的。   洗干净脸,涂抹上油膏,清清凉凉的,晒伤的地方好像都被抚慰到,这东西确实有贵的道理。   不能像别人那样穿着凉快的汗衫,李青文出门还得包裹的严实,头上戴着大大宽宽的草帽。   橘子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上面的李青文垫脚也看不清楚,他让江淙瞧一瞧。   以江淙的眼力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事,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站在身后,将李青文托起来,让他自己看。   做为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被当成小孩子一般对待,李青文自尊心受到了微妙的伤害,他挣扎的要下去。   挣扎着,挣扎着,嘴巴就亲到了一起。   先动嘴的是李青文,因为他觉得额头渗出一层的汗的江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上去更好看了,没忍住,然后嘴巴就凑了上去。   刚一亲到,就察觉到江淙身子僵了一下,李青文还以为自己奇袭惊人,结果腰被搂住,就听到他哥开口说道:“爹!”   李青文猛的回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江家和,脑袋“嗡”的一声,僵硬成了一根木头。   “江淙,你在做什么?!”江家和脸色铁青的喝道。   “没事,早晚都会有这么一遭。”江淙手抚着李青文的后背,出口安慰着,同时抬头,“爹,这事我任打任罚,咱们回家再说。”   很显然,眼下这情形,李青文无法安心,他后悔自己太莽撞,在外面应小心些的,这里不是边城,人来人往的,被发现便是一场灾难。   江家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这俩人关系亲密,但、但再、再怎么,也不能、也不能……   眼见着他们两个人还抱在一起,江家和气的上前,一巴掌甩在江淙的脸上,双眼冒火,“你个畜生,对得起李家人吗?!”   江家和气急了,这下用了十成的力道,江淙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挨这顿,并没有躲,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被打偏了头。   完全没想到,两个人的事情会这样突然被发现,李青文下意识的挡在江淙的身前,却被江家和拉了过来,“仔儿,不要怕,大伯打死他这个狗东西也不能再让你受这个欺负!”   因为太过生气,江家和声音都有些发抖,眼睛发红,狠狠的瞪着儿子。   见江家和再抬手,李青文立刻抱住了他的胳膊,“大、大伯,要打就打我,我哥没错……”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李青文也顾不得其他,紧紧的抓住江家和的两条手臂,“是我勾引我哥的,跟他没关系,要打就打我吧!”   江家和却摇头,一脸难受,“仔儿,你还小,这事跟你没干系,都是江淙给你带坏了,我对不起你爹娘啊……”   抹掉嘴角的血,江淙抬头,道:“爹,我和仔儿相互喜欢,以后我会到李家认错,您别动气,小心身子受不住。”   “江淙、江淙,原来你一直说不想成亲,就是、就是……”江家和大口喘气,“你做出这种事情,还怕我气不死?!”   李青文另外一只手赶紧给他顺气,江淙弯腰捡起草帽,给李青文戴上,江家和气的想要抬手把帽子打飞,但看李青文被晒红的脸,只能咬着后槽牙忍住了。   这时,有人上山了,远远的跟他们打招呼。   虽然震惊,但江家和到底也不想把家丑在外面宣扬出去,拉着李青文就走,江淙跟在后面,不靠近也不落远了。   李青文忐忑的回头看着,道:“大伯,你不用忍着,打我一顿消消气……”   江家和喘了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仔儿,这事不怪你,都是江淙的错,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事多、多……”   到底没说出太难听的话来,江家和心里也是乱糟糟的。   已经二十岁的李青文不知道为啥江家大伯只怪自己的儿子,频频偷看江家和的脸色。   走到拐弯处,江家和才想起来,家里人更多,又停了下来。   江淙后脚也到了,看着爹的脸色,知道这个时候能说话了,道:“爹,你不是说愿意送我到李家做儿子,怎么现在反悔了?”   李青文紧张的回头给江淙使眼色,让他这个时候说点软话。   “我是那样说了,可没让你骗人家儿子!”江家和道:“你咋样,我不管,仔儿现在功名在身,以后是要做官的,你、你把他……你摸摸你的良心说,咋对得起李家的人?”   “我本来也不想成亲的!”李青文连忙道:“再说,没有我哥,我都死了两回了,也活不到现在。”   李青文这般一说,江家和沉默了,江淙对李青文道:“别乱说。”   紧紧的抓着江家和的胳膊,李青文道:“江大伯,别生我哥的气,虽然我们同为男子,相互喜欢不被世人所容纳,但我们也没有做坏事,除了不能有后,这一辈子跟其他人也没甚区别……虽然孩子我俩没有,我们两家也不缺人传宗接代……”   这个时候,李青文就无比感谢嫂子能生,虽然他们兄弟几个都没成亲,但家里一两年便有一个孩子出生,一直热闹不断。   看着李青文,江家和叹了口气,还是那句话,“我以后真的没有脸面见你爹娘了。”   李青文小声道:“也许我爹娘知道我和江淙在一起,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哥多好啊。”   江家和对着李青文是生不起来气的,只瞪江淙。   一直僵持到晌午,齐敏过来喊他们回去吃饭,看到江家和脸色不好,再看江淙挨了打,不知道发生了啥,打趣道:“大伯,尽可量别打脸,江淙还得去吃喜宴呢,旁人看了不定传出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行人回到家里,因为他们父子看上去不对,吃饭的时候,江家的小孩子们都没咋敢闹腾,李青文更是如坐针毡,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完饭,江淙要将李青文送走,江家和一声断喝,“你要带仔儿去哪儿?”   “他留在这里只会跟着难受。”江淙道:“爹有啥想问的,我不会隐瞒。”   “哥,我还是留下来。”李青文抓着江淙的手,表示这事一同应对更好些。   一看他俩这亲密动作,江家和脸色更黑了,却没有动手,只让齐敏先把李青文送到马家。   李青文不想走,江淙伸手把他帽子正了正,“先去睡个觉,晚点我去接你。”   齐敏和胡立川俩人把他拽走了。   离开后,胡立川好奇的打听了两句,李青文心不在焉,都没咋听进去,倒是齐敏让他闭嘴,别再问了。   李青文神情恍惚的到了马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这时候他要是能睡着才是真的有鬼了。   因为受了江淙的托付,齐敏也没走,就在隔壁歇息。   李青文想,只等个一两天,就回江家,就算是把脑袋磕破,也要求江家和网开一面。   结果没等到他去,江淙先寻来了,看到脸上没多什么伤痕,李青文才稍微松了口气。   “哥,我不该在外头……”   他还说完,脸颊就被捏住了,而且是被捏了又捏,好像在感受手感一般,然后江淙俯身,重重的碾在柔软的唇上。   因为白天的悲惨经历,李青文对这事已经有点杯弓蛇影了,不自觉的想要躲,但脸还在人家手里,逃不掉,被狠狠的亲了一通。   待他的脸憋红了,江淙才停下来,微微笑道:“倘若你那时多亲一会儿,哥挨这一顿也不冤枉。”   李青文急忙问道:“江大伯还在生气不?”   “还在生气,这阵子应该不想再看到我。”江淙边说边脱衣服,李青文赶紧制止道:“现在还是白天……”   江淙停下来,盯着他,挑了挑眉,黝黑的眼眸带着笑意,“可是我等不到晚上了。”   李青文一脸震惊的看着江淙,出了这事,竟然还有那个心情。   他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江淙忍住不笑,“我觉得还是早点上药才能早点好。”   李青文一愣,旋即便看到江淙后背都是一条条的红色伤痕,不少地方都红肿破皮了。   这次江家和确实没打脸,但儿子做出这种事情来,他也不可能心平气和。   李青文撅着嘴巴生气,手上抹药的动作却是很轻柔,心里暗下决心,他得早点跟家里透漏风声,省得像现在这次这般突然被抓个正着,打了个措手不及。   “疼吗?”李青文一边擦一边问道。   “如果仔儿能亲哥一口,就一点不疼了。”江淙这般说道。   虽然知道这是托辞,李青文轻轻“哼”了一声,从肩膀那里找了一处没破皮的地方,亲了一口。   羽毛一般的轻吻,江淙反应倒是挺大,身子一绷,扯动伤口,好几个地方渗下血珠子。   李青文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又惹祸了。   江淙却将他的手给扯过来,放在手心里揉了揉,道:“怎么随便动手打人?”   因为天热,伤口不能捂着,上完药,江淙便裸着上半身,李青文问道:“要不要我去跟江大伯请罪?”   “仔儿有啥罪?”江淙懒洋洋的开口问道:“说来听听。”   李青文垂下头,低声道:“害你娶不到媳妇,生不了孩子。”   “我不会成亲的,这事早就跟家里说清楚了。”江淙道:“这次回来,你可听有人说要给我相看姑娘?”   这话江淙从前也说过,不过没提原因,而且这次回来,确实没人提给江淙娶亲的事情,李青文问道;“为啥?”   “我的眼睛跟其他人不一样。”江淙道:“祖上也有这般的,通常在壮年时会双目失明,这事只有家里人知道……”   李青文猛然抬起头,失声道:“失、失明?!”   “在查图部落的时候被治好了,不用担心。”江淙捏了捏他的耳垂,道:“我自己蒙着眼睛呆过一阵子,就算是真的有一天瞎了,也能照顾好自己和仔儿,当然,还是会有些不便,仔儿会嫌弃哥吗?”   “当然、当然不会了!”  李青文不停的眨着眼,他早知道这事,却没料到会这么严重,江淙一直都知道,却没有告诉自己。   “现在、现在真的好了吗?”李青文盯着江淙好看的眼睛,想要看出有什么变化。   “好了。”江淙说道:“等仔儿回边城,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巫医,你不放心可以问他。”   江淙确实是想去查图部落,不过不是为了自己的眼睛,而是担心李青文的身体,想让他再给巫医看看。   江家隔辈会出现江淙这样的,江家和自己也知道,这是江淙不想成亲的理由,一想到自己经受儿子失明的痛苦,以后这种情形还会再出现,也就同意了。   但江家和只同意江淙不成亲,不要孩子,可没点头让他喜欢男人,更别提是带坏李青文,所以依旧江淙依旧遭受了一顿毒打。 第235章   动完手, 江家和依旧气的不行,家族这点事情,他很清楚, 即便舍不得儿子绝后, 也不想后辈再出现年纪轻轻就忍受双目失明的痛苦。   他用了不少功夫才勉强同意儿子不成亲,还想着以后从老大老二那里给他寻个孩子过继,谁成想,他不想成亲, 却跟男人厮混到了一起。   哪怕江淙找的是其他男子, 江家和也许还不会这样, 偏偏是李家的人,这让他着实气不打一处来。   直到家里有人找江淙, 江家和才发觉儿子跑了,不在家, 想想也知道在哪里,立刻就往马家追,李家放心让儿子来他家,他可得好好的看着, 不能让人被欺负了。   所以, 李青文给江淙上完药, 还没说一会儿话, 江家和就来了。   看到儿子光着上半身给李青文在一起,江家和的脸臭的顶风几十里都能闻到味道。   怕江淙再挨一顿,李青文赶紧将人推走, 江淙披上了衣服, 想要回去, 却发现房门被从里面锁上了。   屋子里面, 李青文直直的坐在床边,江家和拉了凳子坐在李青文的跟前,俨然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仔儿。”看着面前眼神澄清的人,江家和越发觉得儿子太造孽了,叹了一口气,道:“你……”   李青文立刻挺起胸膛,“大伯,我喜欢江淙,我哥没有骗我。”   对着李青文,江家和是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点气的,沉默了一会儿,道:“仔儿,你长在边城,见到的姑娘少,可能、可能……”   两个男的相互喜欢,江家和终究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知道江家和想要说甚么,李青文道:“大伯,我是没有喜欢过姑娘,但也没喜欢过别的男人,只喜欢我哥。”   这说辞江家和也从江淙嘴巴里听说过,只觉得头疼的厉害,还是劝道:“可能你对他只是像大哥一样,不一定是这种。”   “不会!”李青文立刻摇头,“我是把齐敏他们当做哥哥,但不会、不会想跟他们……”   江家和看他,“不会什么?”   “不会想跟他们……”李青文哼哼唧唧的,不愿意说出口,脸红彤彤的。   江家和是个大老粗,并未听懂他的未尽之言,还在说,“仔儿,你还是可能喜欢姑娘的。”   李青文使劲摇头,“不,我从来没想过娶亲,而且我只想跟我哥亲近。”   一个说“他还能跟姑娘成亲”,一个说他不喜欢姑娘,俩人就这样的话绕了好半天。   在江家和说,要找姑娘给他看看时,李青文忍不住了,急道:“大伯,找甚姑娘都没用,我在梦里都是同我哥亲热,对其他人没念头。”   脱口而出之后,李青文才知道自己对长辈说了啥,整个像是被暴晒一般,通红的几乎要滴血。   一门之隔的外面,站着的人像是没察觉到里面的窘迫,无声的笑了起来。   江家和胸口起伏了半天,看到李青文的模样,反过来劝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李青文:“……”   至今,他也不知道江大伯到底在想啥,这种事情,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他为啥成了那个无辜的?   想了想,李青文道:“我和我哥一起去了青楼,我、我俩都不行……”   江家和瞪眼,“江淙竟然带你去这种地方,这个混蛋!”   “不是,考完试,我被同窗们带到那里,我哥是去寻我……”李青文连忙解释道。   江家和想要说服李青文,让他走正路,李青文也想劝服江家和认同他和江淙的感情,爷俩一直掰扯到晚上,一同在马家吃了饭。   席间,江家和看都没看江淙一眼,吃完,眼睁睁的看到江淙跟齐敏住到一个屋子,才没再继续瞪了。   江家和也留了下来,跟李青文住在一起,李青文自知理亏,啥也没说。   待到晚上,李青文听到江家和呼吸声平稳了,蹑手蹑脚的下床,打开门,江淙站在外面。   “哥,你的伤怎么样,又上药了没?”关上门,李青文小声问道。   当然没有,江淙一直等着他呢。   俩人去到旁边屋子,齐敏睡的呼呼的,在油灯下,李青文给江淙涂药,拉着手坐在一起悄悄的说话。   原本躺在床上睡觉的江家和翻了个身,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二日,原本想要一直看着李青文的江家和回去了,只留下了给他们带的新衣服,大活人不是小狗,又不能栓起来,他看不住。   江家和一走,李青文松了一口气,江淙养了养伤,然后就跟着一众人去高玉宝和张玉海家,喝喜酒。   高玉宝家是村里的独户,从前没少受排挤,原来家里三亩地被各路人占的占,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后来高玉宝做了府兵,兄弟们多了,村里人才收敛了许多。   后来,高玉宝获罪,发配极北之地,村子里的人变本加厉的欺负高家,那时高家人差点饿死,高玉宝的娘险些投河,还是家里的孩子哭着投奔蒋立平和江淙家里,被接济了,才勉强过活。   苦日子持续了一年,后来,李青文他们第一次从边城回来,在范阳城卖了许多银子,因为东西是大家伙弄到的,最后银子平分,洪州的各家各户都被送过去十多两银子。   当时收到银子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天天在家磕头拜菩萨,只求自家的孩子和男人在北面好好活着就行,根本没想到还会送钱回来。   一开始以为是骗人的,可是都收到了信,不是一家两家,全都有银子和信,不少人不远百里凑到一起,就想知道是真的假的。   结果当然是真的,因为江家不单收到了江淙的信,还收到了李青文兄弟的来信。   信中李家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去和江淙相遇的种种,告诉说,他们都平安的到了边城,写明了李家在并州的住所,无论是写信或者是来人,李家随时都欢迎洪州的客人。   江淙救人的事情,只有同营的府兵和自己家人知道,而且在江淙被押解走以后,江家收到来自并州青城的信,这不是第一封,从前也陆续收到过,李家在并州的所在,江家从前就知道,所以跟随银子而来的这信,不会有假。   送回来的这些银子,不单单能给各家解决了燃眉之急,知道了亲人在边城有人相助,这对他们来说,真的可以说是喜讯,许多人家看到了希望,不再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像是高家这般日子的,拿到银子后真的可以说是续了命。   但银子总有用光的时候,就在家里再次难以生计之时,商队又带了银子来了,这回比上次还多,每家依旧有书信。   这回,李家依旧来了信,告诉他们要耐心些,边城的人一直没放弃,早晚有一日会重获自由之身。   虽然蒋立平他们被流放很令家里人难受,但剩下的一大家子还得继续过活,信和银子真的帮了大忙,大家伙的日子慢慢的开始平稳下来。   而因此,有亲人发配的这些人家比从前更加亲密起来。   再后来,不单有银子从北面而来,信中还写了制作蜡烛的法子,教他们如何辨别,如何做,这下洪州的各家可是大受震动。   他们按照书信中细致的每个字,一步一步的做出了能照明的蜡烛,这一下,几十家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每家依旧种着自己的几亩田,做出的蜡烛卖了不少银子,再也不用为生计而发愁,同时开始操心边城的,想要给自己家还未成亲的孩子留个后。   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傻大个子,能平安的从边城回来,高玉宝家里对李青文和江淙真的是感激涕零,这次高玉宝成亲,一帮子兄弟来庆贺,同时也敲打了他们村子从前欺负过高家的人。   不过,高家马上就要搬走了,房子都在县城买好,亲事也都在那办,家里的竹楼没再收拾,李青文觉得稀罕,在上面待了半天,后来随着接亲的队伍离开。   看到李青文喜欢竹楼,其他人都说自家也有,到时候让李青文睡个够,毕竟洪州地上湿气重,虫蚁多,架空的竹楼很凉爽,虽然有许多不便,但胜在便宜,他们这里山上竹子多的是。   恰逢喜事,又加上他们兄弟聚在一起,大家伙喝的开开心心,一个个的把远在边城的蒋立平忘到了脑后。   不管走到哪里,李青文都受到了礼遇,弄的他十分不好意思,毕竟当年自己大言不惭的说帮着众人脱罪,结果忙乎了半天,还是他们冒死救自己,大败敌人,最后靠着这份功劳才自由……   当然,不管咋样,最后的结果是好的,那便行了。   跟高玉宝和张玉海成亲的都是去边城的姑娘,当时一同去了二三十个,跟着回来的只有十几个,这十几个都是在边城就定下来要回来成亲的,剩下的则跟方氏一起留了下来。   江家和也被邀来,吃饭的时候在他的注视下,李青文和江淙隔着一个人落座,待吃完饭,一个回身,俩人就不见了。   李青文被江淙拉着去住客栈,回到家快俩月,为了避人,一直都很注意没有太多的亲近举动,现在被发现了,也就不用再刻意藏着了。   洗完澡,李青文给江淙上药,然后俩人便滚成了一团。   一开始,李青文还顾忌着江淙背后未痊愈的伤,后来他便心疼自己,昏睡之前,他想了想江家大伯的话,有些还是有道理的。   譬如,江淙不是个东西。   虽然李青文不想承认,但是平时的江淙跟这个时候就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不管咋样,第二日没事,李青文被伺候的清清爽爽,他趴在床上陷入深思。   江淙却没看出来他只想安静的躺着,问道:“仔儿身子如何?”   李青文从鼻子里出了气,不想开口,江淙便一边给他按摩,一边问道:“还难受?”   李青文扭过头去,江淙把他的脸板过来,凑近,高挺的鼻梁在那微微汗湿的脸颊划来划去,轻轻的咬了咬他的小小的,圆圆的鼻尖。   很痒,李青文扑腾了两下,含糊的嘟囔道:“我都说了……”   “我没听清楚。”江淙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昨天我就一直问仔儿,你一直不肯好好说话,哥也没有办法。”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李青文脸颊绯红,薄薄的眼角也染上了色,眼中波光粼粼,他脸皮可没有那么厚,如此羞耻的话怎么可能说的出口!   等又被揉搓了一通,李青文彻底没脾气了,江淙也安静下来,让他好好歇着,然后继续去喝其他人的喜酒。   四五月份的洪州天热的要命,别说李青文,马永江他们好几年没回来的,也都受不住,晒的哇哇直叫。   赶场子一般一家家的喝过去,看到熟悉的人成家立业,心里自然是有些触动的,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李青文的手又被牵住了。   待喜事都差不多办完,江淙探亲的日子也快结束了,李青文先找到了江家和,试探了口风。   江家和已经不劝了,自觉对不起李茂贤,只叹气让李青文好好的。   江淙这次也在,没怎说话,李青文小心翼翼的问,“大伯,那下次我还能再来不?”   “当然。”江家和没有犹豫的道:“江淙爱回来不回来,仔儿可要常来,我们也会去京城看你。”   李青文道:“我也会跟我爹说的。我们虽然同别人不太一样,但也想让家里人放心,我和我哥日后都会认真做事,常回洪州和边城看望你们。”   “好孩子,你最懂事。”江家和这般点头说道:“等果子结了,大伯一定好好种,你就安心读书。”   江家和仿佛被蒙蔽了双眼,不管李青文如何,都觉得是好的。   江淙早就看出了这个,道:“爹,你还是给仔儿一个准话,要不他回去定然胡思乱想。”   李青文嘴上说着“不会的”,看向江家和的眼神却充满了期待。   江家和气的够呛,不看江淙,只跟李青文道:“不管仔儿做啥,大伯都不会怪你。”   这便是不情愿的让步了。   江淙道:“那我和仔儿都谢谢爹。”   想到儿子就要走了,不知道下次啥时候才能回来,江家和到嘴边的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青文要走了,江家的房子也晾晒好了,东西重新又搬了回去,给李青文和江淙特意留了单独的房间。   新家宽阔整洁,大人孩子都满脸笑容,但送行的那一日,依旧哭的不像样子。   来的时候只有江淙和李青文,走的时候可不单他们俩,还有齐敏和马永江等人,他们是要跟着江淙回边城的,也要一起出发。   离开洪州那一日,送行的人很多,女眷们不知道洒下了多少眼泪,李青文劝说的嗓子冒烟,衣服都被打湿了。   江家和到底也没硬下心来,抓着李青文的手,小声的说了两句。   李青文眉眼瞬间舒展,连连点头。   各家各户都给李青文拿了东西,吃的喝的用的,啥东西都有,其中竟然还有几个竹子编的绿色的蝈蝈,因为挺好看的,李青文准备拿回去给苏元宝,仔细的放了起来。   众人在岔路口,纷纷下马,冲着家里的长辈磕头道别,然后踏上了路。   这样的天气,吃的不禁放,他们十几个人吃个不停,但还是有不少馊了,只能忍痛扔掉。   当然,这种事情以后还不能跟家里的人说,要不一个个勤俭持家的,听说了又得心疼。   往北走时,没有来时那么顺利,他们路上还碰到了逃难的人,听说东边蕲州突发瘟疫,不少人都四处乱逃。   逃难的人并没有谁亲眼看到过死人,只是听到谣言就跑了,蕲州离他们这里很远,齐敏等人倒是不担心什么。   李青文却莫名的有些心神不宁,但仔细想想,也不知道为甚么会这般。   即便离的远,但世人谈瘟色变,他们还是换了路往北走,之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逃难的人。   不走水路,经过的地方有很多村庄,马永江他们发觉,许多地方都挖了粪坑。   人和家里养的活物的屎尿都在粪坑里面,混杂在一起,下个雨,太阳一晒,那味道,简直是太臭了。   一问才知道,这是官府让每家农户挖的,还发鸡仔,鼓励百姓养猪和家禽,搜集粪便,放在粪坑里沤肥,另外还教他们熟粪完,再把粪给一遍遍的拍碎成粉末。   种田前,细碎的粪被拉到地里,一小堆,一小堆,待到开始种地时,撒完籽,单独一个人用簸箕铲粪堆,然后把粪一点点的撒到垄沟里面……   马永江听说过,顶着大太阳打了个寒噤,“这、这太也恶心了。”   农户们却不嫌脏和臭,咧着嘴笑道:“听说这样弄,一年增产不少,真要这样,干啥都值了。”   只有发了财的人才有银子买地,大多数百姓一直伺候家里的田,只要能多打粮食,屎尿啥的一样当成宝贝。   也不是只有他们这里这样,别的县也在弄,好像是朝廷下发的命令。   在农舍歇息时,李青文同这里的老农一起说粪肥和种地的事情,那些老农先是很吃惊,因为李青文这模样一看就不是做这种粗活的,后来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便开始稀罕了,招呼周边的大家伙一起说话。   李青文特意看了他们这里的土,是大梁最多也是最普通的黄土,跟老农们说,啥时候该往粪坑里拉几车土填进去更好些。   见李青文对这个如此上心,马永江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些狗官天天瞎折腾,他们动动嘴巴,吃苦受累的还是老百姓。”   李青文道:“这样是管用的,给马儿吃草,它才能跑,种地也一样,一直要给地上粪,这样长庄稼才有劲。”   “仔儿?!”马永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瞪着他,“你这还没做官呢,都开始为那些狗东西说话了,以后跟他们穿一条裤子,是不是就不认我们这些兄弟了?”   李青文吐了两口气,“我不是为他们说话,是为我自己。熟粪的事情,是我考试时写上去的,户部的人还特意因为这个找过我。”   虽然是官府的命令,但每一条都是他的主张,李青文也很意外,没想到朝廷不但采纳了,而且还动作这么快。   众人闻言一起看过来,俱是一脸惊诧,他们以为考试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咋还考这些腌臜的玩意?   虽然有点不敢置信,但李青文不会说谎的,马永江立刻改口,“仔儿说的有道理,哪能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   其他人也立刻觉得粪坑是个好东西,虽然臭了点。   一边走,李青文也在打听之前并州过来的流民,还真让他碰到了两家人,但是他们从前是做买卖的,有些积蓄,跑了之后在这里重新生活,并州的房子已经回去卖了。   路上,一行人说的最多的便是陶若凝的爷爷和孙家的案子,马永江和齐敏都挂念心上人,自然想要早点替他们洗刷冤情。   这两桩案子比他们当初的要复杂些,一个是因为画中对朝廷含沙射影被判罪,一个是文书中出了重大纰漏,致使。   陶若凝的爷爷只是个画画的,深居简出,老爷子耿直,因为不愿意给一个贪官作画,得罪了人,被诬告,对方势力大,而陶家只剩下陶若凝一个女子,无法撼动对方。   这几年,为江淙他们奔走时,李青文也在关心这个案子,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怎么的,诬陷陶若凝的爷爷的人,跟林唯盛的事情还有些瓜葛。   当然,他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苏树清的告知,怕李青文鲁莽行事会出现什么差池,苏树清私下里说了一些林唯盛的那个案子。   林唯盛当年的确参与了策书的书写,因为他文采好,一个好友特意跑到隔壁县求他动笔,出事之后,他的好友被斩首,却没有供出他的分毫。   之所以这个案子会被翻出来,并不是那策书多么的重要,是因为朝中两股势力在相互斗,有人想利用林唯盛来杀人。   林唯盛到底是不想牵累家人而自缢,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而愧疚,亦或者是被人所杀,真相到现在依旧没有浮出水面。   这个时候,李青文是期望考试能够顺利,他能入朝为官,不管大小,也能为二哥分忧解难。 第236章   一行人在六月到了京城, 李青宏看到他们也是高兴坏了,毕竟许久不见。   马永江他们也住进了东城的院子,第一次看到羊蝎子火锅店里这么多人, 一个个洗把脸, 都想尝一尝。   因为铺子里没空桌,他们便在后面屋子里吃,不管是羊骨头还是调料一个都不差,十几个人吃出来的羊骨头端下去一盆又一盆, 一个个吃的都很尽兴。   听说羊蝎子火锅马上就要开第三家, 马永江问啥时候能在边城和洪州吃到这个。   边城倒是还好说, 把配料告诉娘亲和姑姑她们,想吃自己家就做了, 但洪州可有点难,李青宏分身乏术, 没法扔下京城的这些跑那么远。   回来的第二天,李青文没看到二哥回来,以为大理寺忙,只问了一嘴。   李青宏说有事去了蕲州, 李青文和江淙离开后不久, 二哥就动身去了, 没说甚么时候回来。   听到这话, 李青文手里端着的蜂蜜水的碗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过后,碗被摔的稀碎, 蜂蜜水撒了满地。   “去、去了哪里?”李青文问道。   “蕲州啊。”李青宏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仔儿, 咋了?”   “我们回来的路上, 听说蕲州出了疫病。”李青文有些胸闷,虽然他竭力劝说自己,二哥可能没有那么倒霉。   李青宏愣住了,旋即也开始害怕起来,他一直在京城,并没有听说这事。   疫病这种东西十分可怕,不少地方一旦发现这个,十户不存一,一个村子,一个镇子的人可能无一幸免,世人谈之色变。   李青文和李青宏立刻就要去往蕲州,江淙知道后,先去了大理寺,想要问清楚李青卓到底去了蕲州的哪里,他们去找人也好找些。   但是,大理寺的人却说,李青卓去的是青州,二月时走的,按照道理应该早回来了,迟迟未归,不知缘故。   青州和蕲州挨着,但是,明明去青州取案卷,为甚么在离开的时候对家里人说的是去蕲州?   虽然不明白,但是现在也不是想这个时候,江淙和李青文等人再次出城。   蕲州在东边,从京城星夜赶路,六七天就能抵达。   但是,他们才走了四天,前方的路就被封了,几步一岗,十分森严,人和马都不得通行。   见状,李青文更慌了。   很显然,蕲州是真的出了事,所以才会阻拦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   江淙去打听,那些官兵却缄口不言。   就在他们准备绕路而行时,马永江他们从后面追了上来,说是李青卓回来了。   李青文立刻调转马头回京城,看到二哥的一瞬间,脑袋里的那根弦,这才松开。   虚惊一场,李青文禁不住问道:“二哥,你不是去青州取东西,咋去了蕲州?”   “顺路去蕲州做点事情。”李青卓知道家里人为他操心了,解释道:“没说清楚让你们受惊了。”   之前的那些天,李青文的确吓坏了,不过看到人好端端的,也就慢慢好了。   李青宏也问他有没有遭受到蕲州的疫病,李青卓只说,他出来的时候尚早,疫病还没有蔓延。   虽然李青卓的事情让他们可是心惊肉跳了一阵子,但很快,李家也有喜事——李青宏要定亲了,对方正是他两次上香途中相助的陆雪宁。   陆家是前些年搬到京城的,陆雪宁有个读书的哥哥,跟李青卓一样,也是在考试前去庙中给哥哥求福,所以才有了两个人这段缘分。   定亲是大事,理应李家和陆家两家一起商定,但是李家长辈都在边城,这就有点麻烦。   陆家人都挺通情达理的,再加上对李青宏十分满意,陆雪宁的父兄愿意走一趟边城商谈此事,所以李青文和江淙等人,再加上李青宏和陆家的几个人准备好后,一同从京城出发,坐船回边城。   在离开之前,他们买下了城郊路边的一块地,大约两三亩的样子,在京城往南的主路上,离各个私塾不远,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这块地是从几个卖家手里买的,原来是各种歇脚的茶肆或是吃食店的,被一块买下,通通推倒,临街的依旧盖成火锅铺子,后面的那些地,李青文准备建成房舍,供往来行人和附近的读书人食宿。   道别时,苏元宝掉眼泪了,哭着要跟李青文一起去边城,但是太远太辛苦,李青文舍不得他遭罪,只说等以后长大了,一定带他来。   最后,苏玉宝买了许多肉给李青文,让他带给狗狗。   当然,离开时,这些肉都加了盐巴,做成了肉干,要不不出一天都得臭了。   采买好东西后,一行人被送到了码头,上了船。   通往临肃的船依旧是船老大他们在忙碌,因为熟悉了,李青文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拘谨,江淙帮着扯帆,李青文则用泥炉子烤鱼吃。   陆家是客人,有甚好东西自然得紧着他们来,陆家大哥虽然是读书人,却不迂腐,虽然没在家里做过这些事情,但也笨手笨脚的帮忙,并不只等着吃。   江淙他们不白坐船,在京城买了不少东西给船老大他们,投桃报李,船老大他们也将新鲜的海物拿给他们弄着吃。   因为结果还未出来,李青文暂时不用再埋头苦读,坐船的这些日子,变着花样弄吃食,不光是马永江他们再次尝到的美味,船上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吃了些,对李青文的手艺赞不绝口。   同样的鱼,李青文只撒了些粉末,就变得特别好吃,这实在是了不起。   这就是调味料的作用啊,李青文答应,回去只有,磨两袋子香粉给他们带过来,以后在船上就能吃到同样味道的东西。   船头有两个笼子里面养了鸡,长时间出海,光吃海物可受不了,因为一直有海风吹,倒是没有甚难闻的味道,只是略微有些吵。   一起说话时,才知道,临肃换了管事的人,虽然流犯们依旧出海,但不像从前那般频繁,总算能歇口气了。   不知道怎么说到了那些逃荒到临肃的人,船员们说,有一些人回拢北城了,在其中,李青文和李青宏还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但并没有开口再询问其他。   闲适的日子总是很短暂,他们抵达临肃,下船后,换成了车马。   陆家这几个人不会骑马,当然要坐车,他们看到北方壮阔的荒野,俱是惊叹不已,李青宏在身边照顾着,他们是第一次上门做客,还是要走这么远的路,自然要周全些。   李青文虽然往返边城许多次,但鲜少在这个时节走动,多半都是下雪的时候,看到周遭的一切,颇有几分怀念的感觉。   他们行到密林之后,路的两边便能看到整齐的小树,听说这些都是李青文他们栽种的,陆家人满脸震惊。   他们以为,在这种地方求生本来就不容易,没想到竟然还能下这份苦功夫,真的是令人佩服。   还没看到边城的影子,他们路上反倒先遇到了放羊的李青风和一群大狗。   李青文早就听小四哥说,在安阳关买了几百只羊回来,亲眼看到这么多山羊,依旧觉得可真是不少。   说是放羊,其实李青风在草丛里睡觉,都是一群狗在看着羊。   马永江他们离开边城也有些日子了,再次见到李青风,激动不已,抱做一团。   家里来客人了,李青风也不继续往南走了,吹着哨子,大狗们立刻撒腿开始驱赶羊群往回走。   查图部落的狗除了拉雪车,还会帮着驱赶鹿群,放羊什么的,是被李青风生生的训练出来的。   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了不少村民,看到他们一行,都会停下来,跑过来打招呼,闪电早就跑回去报信,所以李青文刚到家门口,大狗已经把地里干活的李家人全都“叫”了回来。   本来马永江他们重回边城就让人惊喜了,没想到李青文和李青宏也一同回家。   然后,听说了陆家人的身份,陈氏更是喜的合不拢嘴,这可是三喜临门啊。   李家人可是都高兴坏了,热情的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李青文抱着小侄女看大嫂沏茶。   听着前屋热闹的说着两家的婚事,李青文想,如果爹娘愿意的话,李家今天不单能多个儿媳妇,还能再多个儿子。   想归想,李青文可不敢在这种日子把自己和江淙的事情给捅出来。   按理说,结儿女亲家,应当是李家人先去陆家,陆家之所以大老远跑到边城来,也是因为他们想看看李家人是甚么样子的,嫁女儿的,总归要更小心些。   虽然路上很累,很辛苦,但这趟没白来,李家孩子和长辈都是知靠的人,这门亲事,比原本更让他们满意。   待李茂贤和李青瑞他们陪着客人喝酒,陈氏才到西屋来,拉着小儿子说体己话。   问到去洪州的事情时,不免要提及不少人成亲了,陈氏忍不住有叹了一句,读书把你们哥俩的婚事算是给耽搁了。   躺在熟悉的炕上,李青文默默的想,二哥才是,自己读书并没有误了终身大事。 第237章   江淙这一趟走了快半年, 回来后,立刻就被周丰年给抓走了。   最近南边来了不少人,专门在森林中挖采人参, 有普句人也有大梁的,和查图部落的人起了争执, 有不少伤亡,这片古老的森林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平静了。   朝廷自然不会放弃这片富饶的森林,已经划为疆土, 派人驻守森林,但相比于偌大的林子, 那点官兵少的可怜, 守卫任务实在是繁重, 今年又拨了几千士兵过来。   边城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内城建的差不多,官兵全都搬去了新城,同时外城的城墙也开始一点点的起来了。   新城那条通南北的街道开起了铺子,大都是食肆和酒馆,来光顾的是流犯和官兵, 边城的百姓们依旧节俭持家, 不愿意多花钱。   因为要种地, 牲口和家畜众多,用水方便, 村里的人依旧还住在老城这边。   李家人招待陆家客人时, 李青文去找周瑶, 结果却扑了空。   早就听说了周瑶回安阳关探亲, 但是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没回来, 真的很令人意外。   在家歇息了几日,李青文跟着大家伙下地薅草。   去年收成很好,家家户户粮食满仓,今年的稻田开出来不少,有方氏和洪州过来的一众姑娘在,教大家伙种稻子。   耐寒的水稻种出来,虽然亩产才一百多斤,但多种几亩地,改善了大家伙的饭食,白米饭再也不像是从前那般,只会出现在梦里。   高粱、谷子、水稻、小麦、黍子、大麦、荞麦还有大豆,庄稼的种类越来越多,菜也多了不少,胡萝卜、洋葱、豌豆、甘蓝、花椰菜,这些都是从罗车国那里得到的种子,已经在边城落地生根。   种的最多的自然是南瓜,因为产量高,味道香甜,深受所有人喜欢,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兵,都种了许多。   这个时节,站在山坡上往下看,四处都能瞧到黄色的南瓜花。   之前种的那些树苗都长大了不少,虽然李青文在去年和今年的春天不在,但依旧有人育苗种树,林子比从前更多了几片。   干活累的时候,直起身歇口气,擦擦汗,深吸一口气,可以在风中闻到酒香味道,那是李茂群在带着人酿酒。高粱做白酒,大麦酿啤酒,这些酒小部分留在边城,大部分都会被拉到京城,专门供给羊蝎子火锅铺子。   从前这条从北往南流的河只供人提水、捕鱼和饮牲口,现在可热闹多了。   除了两边一块块水田,还有摇摇摆摆的小柳树,下游则是成群的野鸭和牛羊,向阳的地方空出一片地儿,拉着长长绳子,专门晾晒药材。   去年新建成了两个磨房,一个是坐落在河边的水磨房,另外一个是二层的风磨房,有了这两个,人和牲口都省了太多的力气。   虽然盖磨坊的念头是李青文想出来的,下力气的是村里人,郑准也给了很多指点。   刚回来的时候,李青文就看到外面多了许多新房子,这两年边城成亲的人可不少,有了富裕的地方,自然都想多盖房子。   成亲的多,生孩子自然也不少,晚上在外面吃饭,婴孩的啼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叫一个响亮。   将京城周家托付的东西送过去时,李青文听周从信说,临肃那边的流犯可能要被押解到边城来,以后那里会成为大梁最北的码头。   这并不是无的放矢,虽然还没有正式的下旨,但李青文也听江淙说过了,边城比临肃重要的多,没必要为了那点贡品而耗费那么大的人力和物力。   这个时节最让人烦恼的是,抱着大狗很热,不单是人流汗不止,狗也不停的吐着舌头。   这次回来,李茂贤和陈氏一直在招待陆家人,李青瑞反倒一直在问李青文去洪州的事情,还打探江家有没有催江淙成家。   李青文当然不能说,他们的事情暴露了,只能勉强搪塞,招架不住时,岔话道:“江淙有他的打算,大哥,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二哥和四哥的事儿吧。”   “你以为我想多管闲事?!”李青瑞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要不是我答应过你,哪里会掺和江家的事!”   “答应什么?”李青文扭头端着大海碗喝了一口水,扭头问道。   李青瑞盯着幺弟看了半天,“你不记得受伤的时候跟我说过什么了?”   李青文摇头,只觉得大哥的眼神有些奇怪。   看着他那完全不作伪的神情,李青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明白,昏迷前说的话,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难怪,回来后,自己各种暗示,他依旧一副掩藏的模样。   好家伙,自己处心积虑的想要替弟弟和江淙考量,结果他竟然都忘记了,李青瑞的心情别提多复杂了。   看到大哥扭头就走,李青文转过身去还拍了拍胸脯,吓了他一跳,还以为自己和江淙的事情被大哥发现端倪了……   薅完草,李青文去到营地里头,吃了几顿方氏做的饭菜,说了洪州的种种。   田里的活忙完了,李青文跟着小四哥和村里的年轻人去了桦树林,这里撒下了许多从京城买回来的花种,姹紫嫣红的一片,蜂蜜在花丛中穿梭,采集甜甜的蜜水飞到巢窝。   这个时候是一年一度割蜜的季节,随着不停的分箱和种花,每年采蜜越来越多,算上北面的椴树林,差不多能有二百多桶。   从边城到桦树林这条路每年要往返好几次,已经修的差不多了,风一吹,路边的小树摇着绿脑袋。   因为野物多,每年这些小树都会被啃,命硬的能活下来,死掉的就得重新补重,待树活过两年,便用刷子在上面刷点苦药粉,中过招的都不愿意再吃它们。   蜂蜜一拉回来,女人们便开始忙了,大木桶放在地上沉几天,然后用滤布弄去腊渣,然后分装到坛子和小木桶里面。   虽然周瑶不在,但她离开时说了会回来,大家伙还是习惯将蜂蜡什么都给她留下。   回到家以后的日子过的很快,忙忙碌碌的,转眼便到了八月。   八月的风明显就没有那么柔和了,吹落了干花,早熟的庄稼叶子被吹干,其他的穗子也越发饱满。   李青文还惦记着要跟江淙去查图部落,便跟着村里去森林中采果子的队伍一同从家里出发。   这一行,除了村里人还有官兵,官兵里面有要去东边岗哨和森林换防的,也有跟着一起采果子和各种干货的。   从前,他们都是在秋收之后才去森林,那个时候只能打打猎,做做蜡烛,现在愈发熟悉了,秋天便开始去森林,这里的收获并不比地里的少。   村里的人对京城十分好奇,逮着李青文问东问西,同时也抱怨,读书太辛苦了,天天摇头晃脑的,还不如骑马放羊来的痛快。   现在,村里不管男孩女孩都要读书,虽然每家长辈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但都明白,识字容易,真想考去做官很难,毕竟李青卓只有一个,不是谁家孩子都能赶的上的。   读书确实辛苦,女孩大都性子沉稳,能坐的住,男孩从前漫山遍野跑的惯了,冷不丁的被拘在学堂,浑身不自在罢了。   当然,别看他们在李青文跟前叫的凶,在学堂一个个都不敢这么放肆,否则不用夫子动手,回去爹娘和爷奶也会轮番上阵教训。   学不好可以说是脑子笨,不是读书这块料,要是敢对夫子不敬,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些人里面,大都是想知道京城多热闹的,只有少数一两个问李青文,在私塾时如何学习的,这两个人也是边城孩子里面学习拔尖的,没一个是杨家村的。   这边的岗哨约莫五十里一个,有高高的瞭望台,旋转向上的木楼,修建的很扎实,看上去就花了不少功夫,上面不单能放哨,还能休息吃饭。   李青风跟营地的官兵混的很熟,走到哪里都有不少人打招呼。   长长的马车队伍从营地一直到森林边缘,这个时候日头就没有那么烈了,风的势头更甚。   跟从前不一样的是,森林边缘有了边城官兵的驻守,江淙回来后一直在这里,算一算,李青文和他也有一个多月没见了。   跟随着一条条大狗,马车到了森林里的小木屋,这个时候正是各种果子成熟的时候,走着走着便能闻到草木和果香。   已经成熟的果子很多都容易破碎,与其弄回去一滩烂的,索性便在森林中弄成果酱,所以他们来时车上都装着大大小小的木桶。   这些木桶有的是自家做的,有的是在新城的铺子买的,听说木桶铺子和卖麻袋和麻绳的生意一年到头都很红火,李青文家每年都要用很多。   摘果子和做果酱妇人最利索,但是家里的一摊子事情离不开她们,所以现在做这个的,大都是像李青文这般有耐心的。   除了沙棘、柿子、水葡萄,还有数十种不知名的野果,李青文发现他们采回来的小果里面有蓝莓,洗干净尝了几个,味道也跟蓝莓一样,是他喜欢的没有错了。 第238章   森林中的木屋从一开始的一个变成了现在的八个, 两两一起,相隔不远。   木屋周边埋了一圈木桩,中间插着木头和麻绳,做了一个长长的篱笆墙。不过这墙显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墙里墙外的陷阱都是防大的野兽, 松树和兔子以及野鸡这种随便进出, 随处可以看到各种形状的粪便。   到了森林以后, 有人去采果子,有人往回拉, 有人清洗,有人切果子,李青文抓着盐,撒到清澈的泉水里面, 然后把一块块的果子泡上。   泡好的果子放到锅里煮,放上糖,加点水开始煮。   糖这种东西,边城的各家各户都有许多,毕竟每年收了高粱都在榨汁,再也不是从前没钱买, 舍不得的时候。   撇去浮沫, 把果酱煮成黄黄的一片, 再放糖和酸酸的沙棘汁, 最后成一锅香甜而又黏稠的果酱。   装果酱的木桶跟装酒的不同,没有那么大, 桦树皮柔软而又紧致, 每个用沸腾的水汽蒸过后, 再把果酱舀进去。   桦树林做的木桶很特别, 无论是装酒还是装果酱、果汁,味道都会更加的醇厚,这是大家伙尝过之后都点头的。   除了摘果子,大家伙还要采蘑菇和木耳、野生黄芪、金莲花以及各种野菜,这里的蘑菇比别处种类更多些,采的时候不用分,回来一边晾一边分类。   木屋外面有铲好的空地,此时已经晾满了各种东西。   李青文他们到了森林十多天,江淙带着人到了,同行的还有刘和,偷挖人参的人和普句人给查图部落带来了很大麻烦,他们选择跟边城的官兵一起巡视森林。   这片森林太大了,数道山脉横贯其中,南北两千多里,东西也有几百公里,没有查图部落的人带路,官兵无法深入。   李青文也好久没有见到刘和了,两个人和一群狗都很高兴。   巡森林时,刘和也带了一群大狗,跟李青文他们的碰到了一起,叫声一个比一个响亮,滚做一团,长长的身子上面粘了许多土和干叶子。   因为这个,大家伙一起去泡了温泉。   都是男人,这次泡水,李青文和江淙都在腰间围了一块粗布,受了大家许多打趣,但依旧没有解开。   泡到一半,李青文和江淙悄悄去了旁边。   马永江因为放了几个屁,被众人赶到一边,他骂骂咧咧的往旁边走,“都吃五谷杂粮,谁不放屁拉屎?”   一扭头,他在热气中看到李青文趴在江淙的身上,问道:“仔儿泡晕了?”   远远的,江淙“嗯”了一声。   声音有些奇怪,不过马永江正在生气,并没有放在心上。   待马永江走了,江淙冲着那红彤彤的的耳朵吹了口气,让他放松些。   李青文刚把咬紧的嘴巴张开,就被撞了一下,不由得呜咽出声,旋即报复一般一口咬在前面形状好看而又充满力量的肩膀上。   这时,几条大狗循声而来,沾湿的毛发紧紧的贴在身上,一只只显得脑袋格外大。   大狗们习惯性的去找俩人,想要得到刷毛和洗澡,但是热气中的两个人一直紧紧的缠绕在一起,根本顾不上它们。   懂事的毛毛不在,这些狗东西便开始不安分,围着李青文和江淙,一边游水,一边旺旺的叫个不停。   李青文全身浮现醉人的红色,将脸埋在江淙结实的胸口,已经无地自容。   这两年因为养伤和读书,李青文身体养出一层薄薄的肉,从侧脸到脖子,晶莹白润,染上红色后,像是刷了一层薄薄的红釉,曲线漂亮,颜色迷人。   江淙并没有控制自己,低头亲了下去,力道可不轻,故意留下点点的痕迹。   因为没有被理会,机灵的狗开始自己跟自己玩,在水中寻到了两块布,它们相互争抢打闹,热水溅的很高很远。   狗叫声掩盖住了其中气力不足的叫声。   待所有人都洗好上岸,才发现少了两个人,喊了两句,江淙在温泉的白气中回了一声,让他们先走,他们两个再泡一泡,另外还让他们把所有狗都带走。   大家闻言转身,只有马永江一脸不解,人都泡晕了,咋还泡,不要命了啊。   不过,他想到,江淙比他更在意李青文的身体,肯定有分寸,所以就没多嘴,转身和其他人一起走了。   回到木屋后,大家的身上和头发都干的差不多了,但是大狗的毛里面还是湿的,刘和带着人给它们一个个的梳理干净。   天都黑了,江淙和李青文才回来,今天的晚饭是炖野鸡,这些日子,闻够了甜腻的果酱味道,大家伙去上风头吃点肉,勉强才把那股味儿给压下去。   虽然竭力控制了,李青文看上去还是有些虚弱,刘和和众人纷纷关心的问候,就连吃饱喝足的狗子也把蓬松的毛发主动送到李青文的手上。   第二日,李青文和江淙跟着刘和去查图部落。   此时长老和族长去放驯鹿了,他们虽然依旧住在山壁上,但这里跟李青文他们去的那处不一样,这里矗立着一个高大的风车。   这座风车是用来锤炼武器的,借助风力的推动,一下下的夯下来,长年累月,在地面上砸出一个深潭。   李青文送过来的第二块乌青木并没有做成箭,而是成了几块碎木头,此时都放在皮袋子里面,交还给李青文。   从外表看,两块木头并没甚么区别,但是经过千锤百炼后,有的能成型,有的却失败了,这个没人能够解释。   老巫医还在,分别给李青文和江淙察看了身体,表示灾祸已经被祛除,他们现在很好。   听了他的话,李青文才终于放心,再三感谢老巫医。   查图部落可以自己晒盐,人和鹿吃的盐巴不用买也不用换,他们种了高粱和药材,能够做糖和蜡烛,只会跟边城那边交换稻米和布匹。   当然,种的最多的是胡萝卜,这玩意鹿愿意吃,啃一根胡萝卜,比用嘴巴舔舐地苔快多了。   查图部落的人也感谢江淙跟他们一起保护森林,特意给了他们两块画着红色图案的木牌,让随身带着,能够得到山神的庇佑。   从前,李青文和江淙对这些事情不怎么相信的,但是自从俩人在这里治好病后,总不能一边吃饭一边砸锅,也是相信了几分,所以把两块木牌都戴在了脖子上。   李青文扯开衣领时,露出了密密麻麻的红色,虽然江淙挡的及时,刘和还有老巫医只瞥到了一眼,临走时,给他们装了好几盒驱虫的药。   出了查图部落,俩人骑马穿梭在林间,日头正好,有点风,两匹马仿佛也明白身上的主人的心情,走的慢腾腾的,时而还会低头啃几口果子。   马背上的李青文将驱虫药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高端的药材,只需要最朴素的调配方式,他知道这几盒平平无奇的药膏里面,定然是加了不少宝贝。   查图部落一直很闭塞,他们祖祖辈辈守护着森林,同时也接受着这边土地的馈赠,各种名贵药材取之不尽,而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觊觎的双眼在盯着。   李青文希望这片森林永远都是平静的,它不属于任何人。   闻了半天,李青文又把药盒给装了起来,他并没有被叮咬,用了药也是浪费。   想着,李青文转头看了江淙一眼,要是真有这么大的虫子,这药也起不到作用啊。   这个时节的森林中叶子还是苍绿的,阳光从上面漏下来,一个个小小的光斑落在江淙的脸上,本来就高挺的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上面风景独好……   李青文还在看,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从马背上揽过来,人和药都换了马。   甜枣乐得轻快,打了个响鼻,吃的更高兴了。   “我也要抹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我的身上也被虫子咬的厉害。”   被污蔑了,李青文立刻奋起辩解:“我可没有咬你,只、只是、只是轻轻的抓了几把……”   其实他都不记得自己下手了,后来穿衣服才发觉,但是,这个他可以解释。   回去的路上,俩人去了官兵在森林中设置的据点,他们在这里抓了一百多个普句人,已经被押送到边城。   这次抓到的人跟那些被解救回来的普句百姓不同,他们是跟边城官兵动了手的,算是俘虏,如果普句不给个交代,双方的关系可能会更加的恶化。   出乎李青文意外的是,没了北方的强敌后,朝廷对边城的重视更甚,听说还要调兵过来,甚至都没有先逼查图部落归顺,就下这么大力气保护他们。   当然,这种保护是他所乐于见到的,毕竟查图部落和他还有江淙的纠葛太深了,能够并肩作战,也算是一种缘分。   李青文只是现在不明白,以后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都是有缘由的。   因为四面八方有高大树木,森林中季节的变化不如外面明显,果子成熟后,松子和榛子开始采摘,早晚时候变得更加的冷。   村里人和官兵采集了很多东西,不着急回去,只等着下雪,爬犁拉东西比车子可强多了,尤其是地面凹凸不平的时候,雪中行走的爬犁更省力。   逃荒那年,李家用粮食换了许多帮工,直到现在,大家伙分别都有了自己的田地,但帮工还没还完,并不缺人手,李青文也乐得掰开松塔取出一粒粒的松子。   这片森林的松子是红色的,很长,炒熟之后,里面的果仁很香,拿到洪州去,老人孩子吃了都说好。   松树太高了,从前他们只是捡掉落在地上的松塔,后来知道这是好东西,身手灵活的男人就要上树去采,虽然绑着绳子,但是也会不小心别刮伤,蹭伤。   为了卖松子得钱,大家伙也都冒了些风险,毕竟每年光这个每家每户都能得十几两银子,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每年,这一片松鼠的窝都会被洗劫一遍,因为李青文“以粮换粮”的怀柔政策起效,至今还没有明显的感觉到松树有搬家的打算。   木头篱笆外面种满了胡萝卜和豌豆、黄豆啥的,这些就是松鼠的自留地,如果野鸡敢跑来凑热闹,必定会被捉住,放血,拔毛,塞进锅里炖熟。 第239章   整个秋天和冬初, 李青文等人一直在森林中忙碌,先前是收集,后来更多的是做蜡烛。   待第一场雪降落时, 李青文他们在小屋中已经待了几十天。   一下雪, 大家伙便开始收拾爬犁, 又忙忙碌碌过了二十多日,李青风带着人开始拉着爬犁往家走。   李青文倒是不急, 官兵和江淙都在森林,他晚些也没甚么。   原本是想在森林中逗留更久些的,但想到回来以后没在家里怎么待, 十一月时,李青文跟着留守木屋的最后一些人坐着爬犁往回走。   在京城了呆了一两年, 再看到周遭熟悉的白雪皑皑时, 李青文更多的是怀念。   回去时,除了人,最高兴的莫过于一只只大狗,它们高高兴兴的在雪地上奔跑玩耍,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梅花爪印。   因为有岗哨的缘故, 往返森林的路变得容易而又更安全, 他们停留在哪个岗哨附近过夜时, 也会把森林中弄到的东西分给这里守着的官兵。   毕竟他们受到了官兵的各种照顾,理应该要回报一些。   长长的爬犁队伍在千里冰雪之中匍匐前进,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要回家的喜悦。   白天赶路,天黑休息,因为边城这个时节漫长的黑夜, 他们白天赶路的苦累, 晚上时都能休息的七七八八。   有人的睡袋弄破了, 不单漏风还防不住雪,虽然随身携带了针线,可眯着眼在帐篷里缝了好久,好似也没甚用。   这种事情很常见,一般都会凑和着和别人一起睡,这次坏了睡袋的,是李青勇的亲弟弟,他眼珠子一转,要跟李青文一起睡。   李青文答应的挺痛快,可只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晚上,李青勇的弟弟就继续睡自己的睡袋了,因为李青文睡觉太不老实了,恨不得横过来,他被挤的快要吐血了。   谁能想到,看着那么老实安静的人,睡觉的时候那样的横冲直撞呢。   数着岗哨走,岗哨尽头,再行数日便能看到新城上方的烟气,新来的流犯不怎会生火,有的烟很重。   刚到新城,村里的人便远远的迎了出来,一个个穿的十分厚重,在雪中行走也很快,碰头后先问路上顺利不顺利,听说一切顺利,一个个才露出舒心的笑容来。   刚到之后,李青文被娘亲、嫂子和姑姑拽进了屋,家里其他人则赶紧去车上卸东西。   不管愿意不愿意,刚从外头回来的人都会被招呼到炕头热一热,李青文坐在炕上,跟嫂子说他们在森林中忙乎的事情。   炕头只会把屁股给烤熟,但是热腾腾的汤面,却让人从里面热乎起来。   吃饭的时候,李青文听说了一个事情,周瑶回来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个,李青文吃饭的动作都快了不少,吃完一抹嘴,穿上衣服就出去了。   他走的很快,所以没看到娘亲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青文一出门,在外头吃饱喝足的大狗们也立刻开始饭后散步,颠颠颠的跟着跑到了营地里头。   此时的营地里面,虽然官兵搬走了,但是一部分流犯和所有的牛马都在,并未显得多空旷。   出来的急,李青文只带了帽子和手套,顶风跑了一会儿,鼻子被冻的通红。   他一路到了周瑶从前住的房子,敲响门后,开门的是他表妹刘月蓉,自打来到边城后,刘月蓉姐妹一直跟着周瑶学医,平时打下手,她们几个都是住在一起的。   看到李青文,小姑娘笑的眼睛眯了成了一道月牙,“哥,你回来了!”   李青文点头,捂着刺痛的鼻子往里走,“弄回来不少好东西,你要是有空就去家里坐一坐,挑点自己喜欢的。”   刘月蓉先是高兴的应下,然后道:“等等吧,等孩子睡着了。”   孩子?!   李青文一时没听懂,还没看到周瑶,倒是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屋里面,刘月云抱着小小的婴孩起来,边走边哼,原本一脸烦躁的周瑶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披好衣服走了出来。   进到里面,李青文才发觉,多了两道屏风,周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他,挑了挑眉,“回来了?”   李青文点头,“刚到家。”   和上次分别时,周瑶看上去没甚变化,一脸明显的困倦,坐在凳子上,把烧的热气腾腾的热水倒入茶碗之中。   李青文看她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劝道:“要不你先睡一觉,睡好了我再过来。”   提到这个周瑶就一脸烦躁,将茶碗重重的放在李青文的身前,“睡甚睡,一会儿就得被吵醒。”   仿佛应和她一般,里面原本微弱下来的孩子哭声又大了起来,旋即便听到了刘月蓉和刘月云姐妹俩哄孩子的“哦哦”声。   李青文往里看了一眼,但是被屏风挡住了,问道:“谁家的孩子,怎么放到你这里来了?”   像是被他逗笑了,周瑶道疲惫的脸上多了几分神采,“还能是谁家的,当然是我的。”   以为她在开玩笑,李青文回了一句,“你甚么时候成亲的,我咋一点都没听说?”   应该是谁家的孩子生病了,所以送过来治病的,李青文是这般寻思的。   但周瑶好像并没有说笑的意思,摆手道:“成甚么亲,这孩子是我生的。”   没有一个姑娘会把这种事情拿来开玩笑,李青文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里面的孩子哭声又大了,刘月云说可能是饿了,周瑶起身说要去喂奶,李青文便告辞回家。   回到家以后,李青文闪身去了后屋,同娘亲问起了周瑶的事情。   “她回来时就抱着这个孩子……”陈氏道:“听说孩子他爹已经死了,唉,周姑娘这样菩萨一样的人,命未免也太苦了。”   “她家的小丫头特别闹人,嗓门也响亮,是个磨人的主儿。”姜氏也叹息道。   周瑶回来时,姜氏和陈氏还有李茂玉也一直帮着看孩子,姜氏生的两个女儿都很乖巧,不咋哭,省心的很,她一个生了四个孩子的人了,依旧被周瑶家的小娃娃给哭的心慌。   李青文这时候才敢确信,那个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孩子竟然真的是周瑶亲生的。   年幼时便跟随父亲流放,周瑶有一身的好医术,救无数人于苦难,自己却无法脱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成亲生子,结果相爱的人却英年早逝……   李青文沉默良久。   哄孩子的事情李青文帮不上忙,第二日,便和小四哥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将周瑶旁边的两个房子收拾出来,用柴禾烧的热热的,这样周瑶和孩子一天分开几次,她好抓紧时间睡个觉。   村里的人对周瑶一向敬重有加,知道她带着孩子回来,纷纷送上自己家缝制的小被子、小衣服和尿布什么的,以表达她过去对大家伙的照顾之情。   因为奶水不足,另外从村里寻了个新媳妇给孩子喂奶,再加上李茂玉娘三个,还有陈氏和姜氏的帮忙,周瑶终于慢慢稳住了阵脚。   李青文再次来看她时,周瑶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疲态,啜着蜂蜜水,兴致勃勃的问他京城的事情。   周家原本也是京城人氏,只不过后来获罪,再也没有回去过,京城是周瑶的老家,小时候的记忆依旧还在,说到京城时,虽然不复从前怀念的神态,但也依旧跟别处不一样。   另外,周瑶着重问了李青文洪州的事情,看他两眼发光,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她形状姣好的眼睛眨了眨,看来是自己瞎担心了。   看着周瑶莫名的眼神,说个不停的李青文问道:“怎么?”   “没甚。”周瑶懒懒的靠在后面的被子上,嘟囔了一句。   因为屋子里烧着助眠的熏香,说着话,俩人都昏昏欲睡,江淙进来时,便看到李青文和周瑶对着打呵欠,不同的是,一见到他,李青文便立刻清醒,像是欢乐的小鸟一般飞了过来,而周瑶只是扯过被子,让他们出去把门关严了。   因为李青文刚才打了瞌睡,刚从森林归来的江淙一边跟周瑶打招呼,一边给李青文包裹的严实些,要不然等会出去被风雪一激,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半闭着眼睛,看到那两道身影亲密的靠在一起,周瑶翻了个身,听到门响后,埋头睡了过去。   因为江淙回来,李青文从周瑶那里出来,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到了营地里面,跟老邢头还有方氏等人一起凑了个热闹。   在京城时,特意打造了十几个铜火锅,跋山涉水的带回了边城,到了冬天这个闲暇时候,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青文前世生活的北方小镇,冬天里家家户户都爱烧火锅,提前将排骨煮一煮,火锅肚子里面先码一层酸菜,再放一层排骨,然后再放炸丸子,再码一层酸菜、海带、冻豆腐,然后铺一层成片的五花肉,装满再倒一些老汤,这样火锅就算是装好了。   火锅中间是个铜制的烟囱,从上到下都是空的,可以放木炭烧。   一排火锅全都摆在门外,炭火在底座处烧,白色烟刚冒出来就被风吹的到处都是,同时,香味也传出去很远。   虽然一个火锅便能顶一盆菜,但他们这里都是胃口不小的人,李青文又用竖窑做了烤鱼,这个东西看着麻烦,其实比别的菜更加的简单,弄干净鱼之后,塞好料,放进去烤熟就行了。   铁锅里熏了几只鸡,焦香气冒出来,把鸡皮染上一层诱人的颜色,就是烧完糖的铁锅得赶紧洗,要不,凉下来以后可就难弄干净了。   铜火锅烧好后,有的送去了李家,有的送去了周丰年那里,当然周瑶也是少不了的……分到最后,摆到马永江他们桌上的就只剩下了三个,当然是三桌各一个。   难得江淙和蒋立平同时有空闲,齐敏把孙家的人请来,马永江也带过来陶若凝和陶老爷子,老孙则去李茂群那里拉了一车啤酒过来。   此时,边城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李青文看着那一桶桶几十斤重的啤酒,不由得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你要常温还是冰镇的啤酒。   还没看他们喝,李青文想了一下,手背都忍不住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牙疼。 第240章   饭弄的差不多了, 李青文去猪圈那找老邢头,跟羊一样,边城的猪也是从安阳关换来的。   边城的冬天不好过, 人和可以靠着火炕和火墙, 还有暖和的被褥,牲畜的圈可都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像是猪圈,不能跟并州时候一样,得盖的严严实实,墙砌两道,上方的顶棚也是厚厚的,猪身上的毛稀疏又短,不能保暖, 应当好好照看着。   李青文到时,老邢头正好喂完猪, 风很大,里面的母猪叫唤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   他一来,不用多说, 老邢头也知道该吃饭了, 一同回去, 洗手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上了桌子, 最中间的是冒着淡淡青烟的铜火锅。   齐敏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将木桶弄开, 往外倒酒。   待所有人坐齐后,开始吃饭, 铜火锅上面的盖子拿下来, 有人用筷子将上下几层菜挑开, 肉、酸菜、丸子、冻豆腐这些经过热煮后,汤水和味道相互混合,咸香十足。   大家伙埋头开始吃,吃的冒汗了,再喝一杯凉爽的啤酒,每个人都会发出舒服爽快的声音。   烧火炕和火墙的屋子很热,这啤酒比高粱白酒更受欢迎一些,就是喝多了得一趟趟跑茅厕,然后大家伙换成白酒继续喝,一直喝到半夜才将将尽兴。   一个个带着酒气散去时,李青文在旁边房子的被窝里已经睡过去了。   曾经这里挤了几十人,现在大多数回到洪州成亲生子,房子里面没有那么挤了,但依旧闹哄哄的。   江淙回来时,李青文听见些动静,但没有睁开眼睛,一下睡到了第二日天明。   江淙要去新城找周丰年,一同吃过早饭后,李青文回家。   今天风格外大,没什么人串门,恰好李茂贤也在家,李青文便想着先试探试探口风。   “爹。”李青文递过去一碗茶水,鼓气勇气道:“我的亲事……”   “这个不急。”李茂贤一反从前缄默的模样,接过茶水,痛快道:“等你读完书以后再说。”   “读完书我也不想……”一边观察着爹爹的脸色,李青文一边循序渐进的开始逼近自己的目标。   李茂贤看着小儿子,点头道:“那就等到你想再说,强按着牛喝水总是不好,害人误己。”   没想到爹如此让步,李青文有些意外,还想再开口,李茂贤却道:“仔儿,人这一辈子很长,人生在世没有想的那般顺遂,很多事情顺其自然最好。”   李青文正琢磨爹的这话,李正颜回来了,往爷爷身上扑,李茂贤把孙女抱到外间去扫身上的雪。   因为小侄女的突然出现,李青文的计划被迫中断,这让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散而去。   这两天,姜氏抱着小女儿去周瑶那里住了两日,之所以留宿,是因为周瑶的女儿在有玩伴的时候就不那样哭个没完。   周瑶医术再高明,也没法治小儿啼哭,不用她开口,听孩子哭哑嗓子的姜氏也心疼这个小东西。   不可避免的,李青文又听到了一些关于周瑶和这个孩子的事情。   这个小丫头才几个月大,而周瑶去年春天才从边城回安阳关探亲,算算日子,大概回去没多久便成亲了,偏偏孩子他爹又没了……   因为周瑶救助了很多人,大家伙相信她的为人,大都只在心里犯嘀咕,鲜少说出来,大冬天的,没甚事情做,可不是天天瞎捉摸。   虽然不说,但只要口风和眼神有些不一样,总归就会一些话传出来,毕竟不是人人的嘴巴都那么紧的。   李青文倒是没闲着,回来后,便跟陶若凝还有孙家人一起商谈了好久,自然是关于两家案子的事情。   江面上一上冻,李青风带着人去钓回来许多狗鱼,回来后,有的冻上,有的炖了,有的炒成了肉松,李家则把肉化冻后剔下来剁成肉泥,做丸子和灌肉肠。   因为老祖宗说那铜火锅好吃,李青文特意去了二爷爷家里,教几个婶娘怎么装火锅,自然被留下来吃饭,吃完饭又陪着老祖宗说了一下午的话。   回去的时候,李青文绕到营地里面,顺便去方氏那里拿梅干菜,还没到地方,先看到了老孙和小姑。   老孙把雪铲到车上,然后往营地外面拉,因为冬天下雪不断,光铲雪不够,还得把雪拉出去,要不很快就堆无可堆。   老孙铲雪,李茂玉站着没动,好像一直在说话。   李青文刚要招呼一声,就看到老孙抬手把小姑上的帽子给掰正了……   待李青文拿上菜干往回走,心里头还在想刚才看到的。   老孙他们早就是自由身,因为之前在洛维大公的领地豁出性命打仗,发了一笔横财,他们原本都可以舒舒服服的回老家盖新房置地,再加上以后有做蜡烛赚钱的分成,日子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   齐敏和马永江他们再次来边城,一个是因为喜欢的姑娘在这里,另外一个是想收边城的货物运送到京城,两地奔走,既能赚钱,又能为两个案子出力。   老孙跟着来边城时,李青文是有些不解的,因为他说了不想再东奔西走,只想安心的过日子,却又从洪州不远几千里来到了这儿……   原来跟马永江和齐敏他们的目的并无差别啊,可是之前从来没发觉过,不知道是他们之间确实没甚么,还是他没有想到过。   因为不确定,李青文回去后也没有说,只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倒是没想到,原来娘亲早就知道小姑和老孙的事情。   “你小姑好看又能干,只要是眼睛不瞎的,都能看的到……”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了,陈氏想到小姑子从前受的罪,依旧耿耿于怀。   到了边城之后,本村和其他村子的人都有相中李茂玉的,也到她这里来打探过口风,陈氏从来没劝过李茂玉再寻他人。   在边城这里,李茂玉和四个孩子好好的,不缺吃穿,又有哥嫂看顾着,日子顺风顺水,别提多惬意了,再嫁人曾经的过往不免被提及,好好的日子不过,何必再遭受这个罪呢。   是以,陈氏只在李茂玉面前提了两个,看到李茂玉摇头后,剩下的自己便谢绝了。   老孙跟其他人不一样,李茂玉帮着他们这群人做饭洗衣时,他也不声张,只默默的帮把手,并无逾越之言和动作,就这样水滴石穿了好几年。   大家伙住的都不远,就算老孙的动作再隐蔽,日子久了也能被人看出来,不过直到他被朝廷赦免无罪,也都没有说什么,回去看了家里的长辈,又不声不响的跟了过来。   这次他回到边城后,陈氏第一次听李茂玉问她,觉得老孙如何。   李茂玉从前吃了不少苦,真的打算这样一直守着孩子一直到死,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孙这么多年对她如何,李茂玉心里还是有些不能平静的。   乍一听到这个,李青文有些意外,同时也在想,如果小姑和老孙真的成了,那他的辈分一下可就长了……   李青文并没有胡思乱想太久,他被拉去村里的学堂,给孩子们讲学,毕竟是边城唯二的举人之一,他获得了这等殊荣。   虽然李青文尽心尽力的按照书上讲了,但显然坐着的这些小滑头,一个个更想知道京城到底有多大,人是不是多的数不过来,以及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   竟然这样,李青文索性便缩短了讲经义的时间,更多的是讲述他在京城的所见所闻,果然一个个听的两眼冒光,不复之前无精打采的模样。   把这些孩子的兴趣给吊起来,李青文鼓励他们好好读书,日后如果能考到举人,也能去往京城继续进学和考试,到时候就能真真切切的游玩京城,总比现在只能干想强。   这话李青文要是从前说,大家伙都不会在意,毕竟饭都吃不饱了,谁能读的起书啊,可现在不一样了,家家户户衣食无忧,又靠着采摘药材和做蜡烛赚了些银子,只要自家孩子是那块料,都是能使劲供孩子读书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向往繁华的京城,还有不少人的愿望是以后坐大船。   在离开边城之前,齐敏和马永江还有李青风他们一起商量过,那时便往临肃拉了些木头,使了银子,让那里的人帮着打造大船。   不管怎么修路,从边城往南的路都不会少几里,从水路走无疑是最轻松的,这个他们早早就想好了。   虽然还没见到大船的影子,但是李正亮已经替他小四叔把牛给吹出去了,小孩子最是好奇,早就嚷嚷的都知道了,李青风跟李正亮说过,如果做船缺银子,就将他抵给那些人。   这话倒不是吓唬李正亮,造船真的挺费钱的,他们明明都拉了木头过去,但至今为止也花出去快两千两银子了。   李青文回来时经过临肃,船老大特意把岸边正在修建的船指给他们看,还有一小半才能弄好,堆在那里,周边都是乱七八糟的木头,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坐着自己家的船往来京城和边城,那滋味定然也不错。 第241章   白生生的南瓜子泡在盆里, 除了水,这里面还有盐、糖和花椒、香叶等等,泡够了时辰, 再放到锅里煮,煮两刻钟左右,捞出来放在篦子上沥水,然后风干。   这样的天气, 自然是不能拿到外面去,摊开后, 放在火墙附近, 不到半天瓜子就干透了。   边城的天气冬天本来就干, 火炕和火墙一烧, 人动不动就流鼻血。   江淙进门时,陈氏上前用小小的扫帚扫掉身上的雪。不用他开口,便道:“仔儿在后面炒瓜子呢。”   进到东屋跟李茂贤和李青瑞打过招呼, 江淙去了后屋, 原本烧火的姜氏笑盈盈的起了身,让开的地方。   江淙是烧火的一把好手,火候掌握的很好,这个大家都知道, 南瓜子在京城多受喜欢, 姜氏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江淙烧火的话,起码不容易炒糊。   李青文原本正要往锅里倒, 看到江淙来了, 眼中闪着惊喜的光, 但因为嫂子和娘亲还在, 只是伸手摸了一把江淙的脸,“外头还这么冷啊?”   “嗯,风挺大的。”江淙回道。   江淙摸了摸铁锅的锅沿,试探出了热度,然后把灶膛里面的火稍微散了些。   南瓜籽进了锅里,李青文拿着木铲子,来回铲动。   灶膛口很热乎,坐了一会儿,江淙手烤的暖和了,一边往里面塞柴禾,一边回应陈氏的话。   脱离了流犯的身份后,江淙和蒋立平比从前更忙了,这一年到头,陈氏都没咋见到江淙,现在有空,自然要多问问洪州那边家里的事情。   白色的瓜子染上了一抹黄色,香味也散发出来,李青文铲子动的更快,顺手抓了几个瓜子给江淙,“哥,尝尝熟没熟。”   江淙并没有吃过炒瓜子,哪里知道甚么生熟,扒开外面的皮,露出里面扁扁的瓜子仁,站起来,塞到李青文的嘴里。   有些粗糙的指腹在下唇蹭了一下,李青文心脏一跳,愣是没吃出来生熟……   偷偷的看了江淙一眼,对方正认真的烧着火,好像刚才的动作是不小心一般。   没办法,李青文又翻炒了一会儿,这次不用他动手,江淙从锅里抓了几个扒开,继续喂给李青文。   陈氏在旁边看着,满脸笑容,她是越瞧江淙越顺眼,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等到终于熟了,李青文将锅里的瓜子铲出来,放在篮子里面,递给陈氏,“娘,你们去前屋吃去吧,我再炒几锅。”   自从吃到了南瓜,家家户户都把里面的瓜子当成了宝贝,吃南瓜的时候,每一粒瓜子都被好好保存下来,一个种子能结几十上百斤的瓜,都快稀罕死人了。   种了两年南瓜,一亩地的南瓜弄出来的瓜子都有一二百斤,总算是不用再当眼珠子一样对待,可以拿出来炒着吃。   李青文泡了一麻袋的瓜子,想要一次炒完,得分十几锅。   陈氏哪里能扔儿子和江淙在这干活,自己去吃东西,她不肯,李青文便将娘亲连劝带推的弄到了前屋。   炒松子和榛子大家都吃过,炒瓜子是第一次,味道咸鲜,皮也很脆,吃起来很香。   陈氏临走之前往江淙手里塞了一大把,现在,江淙坐在小板凳上,因为个头高,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委屈,但他没甚感觉,一边烧火,一边认真的扒瓜子。   最后,这些瓜子仁被他和李青文俩人平分了。   全都炒完了,李青文都出汗了,嗓子眼都是那种燥热,他和江淙两个人去前面,各自喝了两碗茶水才终于止渴。   茶是他们从洪州拿回来的,洪州产茶,而且各个地方的茶叶种类也不同,每家每户都给李青文塞了许多,送了一些给人,剩下的也够喝几年的了。   李青风身边的瓜子壳堆的最高,他眼睛尖的跟什么似的,道:“仔儿是馋肉的还是咋的,怎么咬自己都这么狠的。”   他这一开口,屋子里其他人都忍不住看向李青文嘴巴上那清晰的牙印,一个个忍不住笑道:“明天就炖大骨头,别急。”   在杨树村这边,不管是咬到舌头还是嘴唇,都会被人说是馋肉了,馋的连自己都下嘴了。   李正颜从炕上出溜下来,一把抱住李青文的大腿,“等会我和哥哥一起去抓鸡,小叔想吃几只?”   李青文被取笑的脸颊发热,心里愤愤的想,你们倒是看仔细点,那印是我咬的吗?   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真相,只能任由自己背上“馋肉”的“污名”,偏偏始作俑者的人还在旁边笑的一脸纯良。   李青瑞也在笑,笑着笑着,忍不住脸皮发紧,就笑不出来了。   他们家仔儿是真的装不住事,这一脸的憋屈,显然是被冤枉了,自己嘴巴不是自己的咬的,那事情就更大了,唉。   李青瑞率先去了西屋,有些焦躁的走来走去。   在洛维大公的领地时,弟弟重伤时说漏了嘴,他那时满心都害怕弟弟救不回来,鲜少去想江淙和他之间的事情。   后来他们两个人从森林中回来,可以看得出,自家的弟弟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为了身体考虑,他一直忍着没有挑破。   当然,迟迟没有说破,李青瑞也是想,弟弟可能是跟江淙一起久了,太过依赖他,也许去了京城,俩人离的远了,慢慢淡下来,以后可能各自都会恢复。   可是现在看来,不单没有因为一年未见而疏远,反而更亲近了几分。   李青瑞有些头疼。   那厢,不管李青文作何解释,李正亮和李正颜如狼似虎一般蹿到鸡圈,一阵鸡飞狗跳后,又有几只鸡没有熬过这寒冬。   李青文和李青风一起出门送瓜子,临走之前,看到江淙被大哥一同去了厢房,李青文喊了一声要不要一起,结果被大哥横了一眼。   大哥是不是晚上没睡好,脸色有点差,李青文心里想着,脚步没有听。   外面呼呼刮着大风,但是还没到地方,就听到了屋子孩子的哭声,响亮非常。   进到屋里,关上门,将那要命的风加雪隔绝在外面,李青文在屋里的麻布上蹭掉靴子上面的雪,他身后的毛毛也一样把四个蹄子擦了又擦,干净清爽的进到屋子里。   李青文一进来,就看到小四哥用手捏着啼哭的孩子脸上,一边质问她,“哭甚哭,是冻着你了,还是饿着你了,还是你在这没事找事?”   不知道是不是被震慑到了,小娃娃瞪着圆溜溜大眼睛,嘴巴瘪了瘪,声音慢慢变小。   李茂玉正在灶台旁边和面团,听到动静过来,受上带着面粉,笑道:“看看,她虽然小,也知道哪个是好惹的,哪个是不能招惹的。”   李青风从前在杨树村是一霸,能镇住所有的小孩子,到了边城后,依旧威名不减。   将娃娃从表妹手里接过来,李青风将她放在毛毛的背上,小孩手舞足蹈的笑起来,很快又被无情的送回了炕上,李青风告诉她,再哭,狗都不跟你玩。   毛毛立刻应和一般叫了两声,表情严肃。   李茂玉正在做粉条,李青文刚到家时,有新粉刚磨出来,顺手便掺和到一起做出来两锅粉条,晒干后,放在酸菜里面炖,味道尤其好,吃过的人都惦记着,婶子们争相学。   因为没有加白矾,粉条十分容易断,不过都是自家吃,味道好就行了,其他的都不在乎。   李青文来都来了,帮着小姑把面都给压完,忙到了吃饭的时候,因为江淙在家里等着,他没留下吃饭。   哥俩回去的时候,正好碰到舅舅舅妈过来,手里提着腌咸菜的木桶。   在村里头,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少不了的就是咸菜,谁家都会腌几样,要是腌的好吃的,也会送给亲近的人,卢氏拿手的是做韭花酱,年年都给李青文他家拿来不少。   韭花酱就是用腌制的韭菜碾成的碎浆,绿绿的,又咸又辣,味道很冲,但是下饭,很受人喜欢。   除了带过来腌菜,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儿媳妇有喜了。   到了边城之后,吃喝不愁,成亲生子的事情便是重中之重,李青文的表嫂上次生子时受了损伤,这些年吃着周瑶的药慢慢调理过来,好不容易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坏了。   李青文想,只要爹娘中有一个就着这事提让他成亲,他立刻就开始吐露口风。   但是,爹和娘只拿了一堆东西给舅舅舅妈拿回去,只字不提他这茬,李青文失望极了。   江淙把他的跃跃欲试看在了眼中,眼中忍不住多了几分笑意,不过想到之前的事情,那抹笑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如常。   天气最冷的那几日,张氏没了,一直呆在酿酒屋子的李茂群终于出来了,跟着哥哥嫂子们披麻戴孝,李青文他们这些没出五服的亲戚都得去这场丧事。   有老人的家里都备着棺木和寿衣,因为边城太偏远,买也买不到,提前准备好,省得人死了没地方买,着急忙慌的下葬。   棺椁在灵棚里摆放了一天,亲戚邻居过来祭奠一下,张氏人缘不好,只有二个儿媳妇假哭几声,天冷,来客们冻的厉害,只烧了纸,念叨两声便罢了。   下葬那一日也是痛快,早早的把坟挖好,棺材下去,埋土,烧纸。   从始至终,李茂群都没掉一滴眼泪,该做的事情一件也不少的都做了。 第242章   边城的风向是会变的, 所以风车的设置很特别,在扇叶两边建了墙,挡住别的方向吹来的风, 只有北边的风才能通过,鼓动木头扇叶,带动中间的转轴。   风不停,磨转动不断, 磨坊里头始终都有人,百姓和官兵共用, 相互有个谦让。   一群大狗拉着爬犁车到磨坊来, 爬犁上装着几袋子黍子。   因为离的不远, 李青文就没套马, 这些狗每天上蹦下跳,正好散散它们的精力。   他刚到,里面伙房的人便出来帮着把麻袋从车上抬下来。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撒年糕, 李青文让娘亲泡了豆子, 准备蒸几锅豆包尝尝鲜。   因为伙房的人跟着官兵去了新城,虽然没有几里地那么远,但确实跟李青文他们碰面不容易了,好不容易撞到一起, 自然高兴的说个不停。   石头磨盘动个不停,磨盘上方有个木头漏斗,漏斗里面的粮食往下洒, 洒到石墨中间的孔洞里面, 石磨转动, 磨成的面粉从旁边的口里流到下面的簸箕里面。   建磨坊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 不过建成后,可是人人夸赞,不单牲口省力,人在屋子里头也不用挨冻,只看着米和面就好了。   伙房有几个人明年就可以回家了,但他们想留在边城,倒不是对这里多有感情,而是想要赚点银子。   这几年,他们看着城外的百姓日子越来越好,当然知道是因为边城物产丰富,一想回去敲打家里那几亩地,真不如在边城这里闯荡两年。   伙房的人跟李家人关系好,留下来也能跟村里人相互有个照应。   像他们存着这般心思的人不少。   朝廷突然对这座宽广无垠的森林进行戒严,不允许大梁北上挖参的人随便进入森林,也不许普句人靠近,除了查图部落的,就只有边城的百姓能进去摘个果子采个药。   也就是说,留在边城过日子,是唯一能进入森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以后再有没有就不一定了。   在伙房人的帮助下,黍子被磨了两遍,黄面细细的,重新装回了麻袋里面。   虽然李青文也想帮他们磨一会儿,但是被伙房的人硬是推了出去。   虽然没有红芸豆,但是他们这里有豌豆,把豌豆煮熟,然后拌上糖,捣成豆泥,黄面加水,和成面团,把豆馅包起来,就成黄豆包。   除了纯豆馅,也可以往里面加些果脯和果仁,这样口味更丰富些,用来哄孩子最好不过。   为了区分这些馅不同的豆包,一般都会做些标记,譬如做的大小不一样,或是在豆包上戳两个眼睛,否则家里这些皮猴子,为了吃到自己想要吃的馅,怕不是会把所有豆包都偷偷掰开瞧一遍。   原来,边城漫长的冬天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时候,虽然冷,但是不用干活,又能玩雪,更又那么多吃的,恨不得一年到头都是冬天。   自从村里开了学堂,冬天反倒是读书的最好的时候,一个个野孩子被拘的受不了,天天装病,试图逃脱课堂。   李正亮就是那个最能装的,入冬以后,天天不是这疼就是那疼,甚至因为不想去上学,还去给张氏守灵堂,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李正明也觉得读书辛苦,但他是老实孩子,除了早上起来穿衣服困难,念书倒是不偷懒。   后屋在蒸豆包,李正颜肉肉的脸蛋贴在李青文的手上,商量道:“小叔,让我替大哥读书行不,他真的很难受。”   李青文把她抱起来,“这话咋不跟你爹说?”   懂事的李正颜早就跟爹爹说过这话,不过李青瑞没同意,小丫头这是给大哥搬救兵呢。   可惜,李青文这事上帮不上忙。   家里蒸豆包,李青文去新城找江淙过来吃饭。   新城的内城到处都是青砖红瓦,冬天看上去比黄色的土墙更冷些,主街道倒是很热闹,雪被扫的很干净,路两边的铺子都开着,不用仔细看,冒着热气的一定是卖吃食的。   这铺子有一半以上都是流犯的家眷开的,吃食也是天南海北都有,有一家包子铺挺有名的,李青文吃过梅干菜馅的包子,味道不错。   这里有一家卖酒的,是李茂群开的,生意红火的很。   跟从前的寒酸不同,主街尽头的衙门很是高大宽阔,这里不单处理日常边城的防务,还接收初到边城的官差和流犯。   今上雷厉风行,登基后,砍头的不少,流放的更多,至今边城的流犯已经有数千名之多,管理事情更加繁琐。   从外面看,衙门威武的很,实际上只有前面这一片能唬人,后面的将军府至今还没有盖起来,还是一片萧瑟的空地,自从林潭离开后,边城没有将军,这个将军府自然也就不急。   一年到头能动土的月份就只有那几个,但那几个月里面又要种地又要做工事,忙的不可开交,相比之下,外城比将军府更加重要。   当然,如果时间挤一挤,还是能够完工的,但是因为寒日那年大家都被饿怕了,现在更愿意多种地,毕竟房子破点可以住,缺粮食可要命了。   李青文一到,衙门外面的官兵看到了,他们都认识李青文,笑嘻嘻的问是不是找江大人,不用他们通报,李青文就进去了。   江淙正在跟周丰年说话,李青文原本想在外头等一等的,但是江淙将他拉进来,把手里的热茶放在李青文的跟前。   说完话,李青文口气的问候了周丰年,问他吃不吃豆包,家里刚出锅的。   周丰年正好不知道该吃啥,闻言便跟着江淙和李青文一起去了,他不单自己来,还把周从信和周从望也带上了。   出来的时候,李青文喊上了陈文,到家后,又去营地里面找蒋立平和方氏他们一家人。   豆包是粘的,馅是甜的,随便配点咸菜吃几个就饱了,大晌午的,大家都没有喝酒,吃光了几锅豆包,打着饱嗝离开了。   吃完饭,李青文拎着一筐冻的半硬的豆包去给姐姐家送去,吃完的江淙跟着他一起。   边城的下午时分短暂,吃完饭一个多时辰天就暗了,俩人把豆包送到,说了一会儿话,又被强留下吃了顿饭,直到天黑才脱身。   因为蒸豆包,东西两个屋子的炕都被烧的滚烫,李青文带着俩侄子去营地里面睡,当然,晚上江淙也不去新城留在这里。   夜深了,李正亮哥俩睡的一塌糊涂,旁边被窝的里的俩人嘴巴胶着在一起,李青文竖着耳朵听周边的动静,嘴肿起来了,心脏砰砰跳。   每当这个时候,李青文迫切想让两个人正大光明,起码在家里给江淙过了明路,但是这回换成江淙不急了,还劝说他等到读完书再说,这个时候不要分心。   李青文有点纳闷,这次回来,好像所有人都不急了,从前催着他成亲生子的爹娘变口风,只字不提他的婚事,原来想要到李家请罪的江淙仿佛也开始了从长计议……   想了想,还是让家里人过个好年吧,毕竟还有几天了,李青文想,今年就暂且先不挑明。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俩人蒙头在被窝里动手动脚,一直折腾到鸡鸣响起,李青文嘴巴上倒是没留下甚印记,但累的睁不开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日,李正亮跟李正明说,“以后可不能再挨着小叔一起睡觉了,太不老实,我被他踢了好多脚,要不是太困,我都想挪被窝了。”   李正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洗脸,他睡在哥哥的旁边,倒是没感觉到啥。   此时的李青文还在睡觉,并没有听见两个侄子的对话,否则又得闹个脸红。   蒸完豆包蒸馒头,做豆腐,做粉条,在忙忙碌碌中,过年了。   爆竹在火中发出不小的动静,越响亮就预示着明年更顺遂,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头都响个不停。   爱玩的小孩子倒是高兴的很,还有一只只大狗,先是吓的耳朵竖起来,后来听着动静反而兴奋的跑个不停,骡马则不好受到这个惊吓,毕竟马棚里还有几十匹母马揣着驹子,母子金贵的像是眼珠子一般,所以都会离马棚远些烧。   年关忙,年关忙,不到过年这一天,活永远都看不到头。   陈氏终于有空坐在了炕上,晚上,到了时辰,李青文跟着爹和大哥抱着厚厚的纸钱,去东南方向烧了。   这个方向不单有并州老家,还有边城的新坟地和祠堂。   祭祖的人家不在少数,冷冽的寒风中,一张张还没烧尽的纸钱被风刮的到处都是,这是活着的子子孙孙对死去的先人的思念,还有对故土的眷恋。   烧完纸钱,李青文回去给炕上坐着的爹娘磕头,李青风和两个侄子还有其他人只磕了三个,李青文磕了六个。   姜氏笑着道:“我们仔儿可真是孝顺,去年没回来,今年一起给补上了。”   李青文接着又磕了几个,陈氏舍不得了,赶紧把小儿子给扶起来,嗔道:“咋还磕起来没完了?”   “我这是替我哥磕的。”李青文笑着说道:“江大伯同意把我哥送到咱家了,他还在忙着,我把这头给磕了。”   陈氏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要真是这般,更不能磕这个头了,我们白捡那么大一个儿子,不能占便宜没够啊。”   过年都有新衣服,陈氏也给江淙做了,即便李青文不磕那几个头,这衣服也是少不了的。   官兵也要吃年夜饭,不过那顿饭下午便开始了,江淙跟周丰年他们跟着官兵一同吃了些,然后吃完就得出去巡视。   依旧还是从前的老规矩,越是特殊的日子,巡视和防守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同在边城,李青文又不能跟江淙一起过除夕夜,而且,过年之后,李青文和齐敏等人返回京城时,江淙依旧没有空闲去送。   过完年,就要回京城等待省试的榜,所以李青文得早早出发。   这次去往京城阵仗可大了,不单是人多,还因为他们拉了许多许多的货物,去年秋天采摘的各种干货、糖、药草、粉条和酒……   李家除了大肚子的母马和马驹,几乎所有马都出动了,动身之时,可以说是声势浩大。 第243章   长长的爬犁队伍到达临肃时, 所有人都在冰雪覆盖的海岸边看到了那艘大船。   长十余丈,高二丈多,听闻此船能承一千多石的分量, 因为这艘船,李青风已经从李青文那里拿了不少银子了。   这船已经建好,但是这个时节不适宜下水, 风帆还都躺着, 要再等几个月。   虽然还不能乘坐,但是到了临肃后,大家伙都登船看了个热闹,对这个庞然大物好奇极了。   从去年开始,滞留临肃的那些逃难百姓都已经返回故乡, 临肃换了一大批官员, 朝廷的土贡之令改变,临肃所有的流犯很快就要被迁到边城,而临肃日后会成为一个正儿八本的码头和晒盐场。   船老大他们依旧要出海, 上贡给京城的大都是新鲜的海货, 虽然这次不顺路, 但是依旧能带上李青文他们。   这次的东西尤其多, 动用了吊杆,下面的人将麻袋和木桶绑好, 上面的人转动木杆, 将东西弄到船上, 然后解开绳索, 抬回货仓。   爬犁并没有空多久, 很快又装上各种盐和海物, 一月的天气依旧冷的几乎能冻死人, 这些海物拉回去,起码这三个月慢慢吃都不会坏。   大船现在还不能出发,船老大他们带着人去找其他流犯,把边城带来的东西跟他们换海带和海鱼。   这里的人乐意换,他们也听说了要去边城的消息,一直在打听北面如何。   在船舱里囫囵的休息了几日,大半的爬犁装满了,然后李青瑞他们调转马头,回边城。   在临肃又停留了五六天,大船才开动,而且还不是径直去往京城,得先出海打渔,然后带着海货再到京城。   冬天海风大,浪头也急,颠簸的十分厉害,李青文不晕船都觉得难受的很,李青风吐的脸色发白,但是船员们习以为常,还要在船上作业。   既然建了船,李青风和齐敏他们都得学,一个个被摇的头晕脑胀,紧紧的抓住绳子不肯松手。   在海上飘荡了十多天,弄到不少新鲜海物,船才慢慢向南而去。   跟之前的几次不同,这次船上有东西,腥味特别重,还没习惯的李青文等人被熏的没有什么胃口,等到了京城的码头,个个脸都瘦了一圈,过年养起来的那点肉又交代在了船上。   上船的时候一个个意气风发,下船的时候面无人色,毛毛它们也都用毛爪子捂住鼻子,害怕的摇着头,以为自己引资为傲的鼻子坏掉了。   停船的时候,不管人还是狗都争先恐后的往下走,当然是四条腿的跑的快,不了船以后,毛毛它们也被官兵围住不能乱跑。   这次在船上的日子比以往都长,因为吃不好,睡不好,李青文是真的没精神了,他宁愿掏钱出来找人搬运货物,也不想再上去了。   有几个人看着装卸货物,李青文他们先去了附近的客栈,随便喝口粥,特意买了带着香气的澡豆子洗澡。   毛毛它们也被放在了木桶里面,洗了大半天,换了几桶水,那股腥味淡了些。   在码头歇了一个晚上,找了足够的车把货物弄好,第二日,一众人和狗才上路。   京城这边也下了雪,不过不大,路上的早被往来的车辆碾成泥,走了没几日,毛毛它们又脏了,但是着急赶路,脏也得忍忍,毛太厚了,一个晚上干不了,没法随时给它们洗。   路上的种种不再赘述,到了外郊后,李青风和齐敏等人跟着车夫一同进城,而李青文自己牵着十几条狗依旧去私塾。   原本从边城过来的大狗更多,有一些跟着回去了,这些也不会留太久,待李青风离开时,它们也得走。   可怜的大狗们,不远千里来了京城两次,因为个头的缘故,至今还不能进去看看。   去年考完省试,李青文早早的就离开了京城,差不多快一年了,再回来,只觉得四周又有些大的变化。   因为大量学子涌入京城,外郊这条路两边更热闹了,酒肆和客栈起了不少,李青文也看到了三哥买的那块地,门面铺子已经盖起来了,窗户和门被木板挡着,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铺子后面是个围起来的小院子,小院子里面的客栈还没有完全盖好,但能看到马厩、厨房以及车房和仓房,已经初具雏形。   这里还有人在干活,是马玉杰他们,见到了李青文都很高兴,张口便告诉了他中了省试的头榜头名。   省试二月放榜,此时已经快二月中旬了,考中的举子该庆贺的都快庆贺完了。   考中的喜讯送到了东城,他们早就知道了,一直等着李青文来京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他。   李青文有些吃惊,没想到自己考的这么好。   前世,他是个理科生,考的科目虽然多,但是除了作文和英语写作,试卷的每道题都是有标准答案的,考完大概就能估计出自己多少分,但是科考不一样,除了第一门,剩下的两门都是看发挥和考官,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李青文还在寻思这事,干活的人里面突然磕磕绊绊的读了两句诗,正是李青文在省试中所作的《林中见美人》,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读的没有错吧?”刚才说话的年轻人红着脸问道:“你做的诗什么的,大家伙都在传颂,听的多了,我们不识字的都记住了两句……”   李青文:“……”   为什么考试内容会被泄露出去?   他只想考个好的名次,没想靠着这个来博得什么名气,而且听着自己作诗,十分的不习惯。   听着大家伙的恭喜中,李青文牵着狗离开了,经过月北私塾时,看到了同居室的秦屿三人,他们三个一边向后躲,一边欣喜的同李青文打招呼,因为有毛毛它们在,丝毫不敢靠近。   “你这家伙,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陈泰离老远说道:“平时口口声声说着不擅诗词歌赋,这次的师赋可是惊艳四座,引所有人争相拜读啊。”   他们四个人一起读书一起住,朱祖元他们都知道李青文诗文方向欠火候,也都传授过心得,没想到自己没考上,李青文一飞冲天,夺得头魁。   听着三人夸赞他的诗赋,李青文只觉得脸皮烧的慌,这情形不亚于当众读自己的情书,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知道李青文从家里来,奔波了一路,三人并没有说太久,只交代让他请喝酒,然后便进到北月私塾读书了。   今年再次落榜,秦屿三人搬出了雪音私塾,他们来到京城好几年,钱财消耗的厉害,接连失利,囊中羞涩,一同租住个小院子,依旧在两个私塾里面读书。   不光他们三个,李青文到了私塾后,发现卧房空了一半,连年戮战,不单耗费的是读书人的岁月,还有大量的银钱。   不论书本还是文房四宝,亦或者是束脩,花费都不小,再加上在他乡的吃住行,就算是殷实的人家,供一个读书人都不个轻省的事儿。   搬走的同窗们看到李青文也是纷纷贺喜,留下了自己下一个落脚地,即便落榜心情失落,但是为了前程,每个人都很努力的在结交着朋友,不管是为了将来的仕途,亦或者是远在他乡的彼此之间的帮扶。   站在空荡荡的楼梯上,李青文喜悦的心情因为接踵而至的数个分别而有些飘忽。   朱泽是听到动静过来的,帮着李青文把毛毛他们拴在后面,不知道怎么看出了李青文的落寞,笑眯眯的同他说,还会有更多的读书人到来。   说话间,李青风和李青宏他们赶着车来到了私塾,刚得知弟弟高中的消息,高兴坏了,立刻就拉着边城的特产过来,感谢朱泽和私塾的夫子们。   他们上次吃了边城的蘑菇,都觉得香的不得了,这回收到李家的礼品,也很高兴,夸奖李青文资质非凡,二元及第,这样的读书人少之又少,自打重开科举之后,只出了四个,他日必定成为国之栋梁。   李青宏高兴坏了,一个劲的点头,都说千里挑一,十分难得,他弟弟是几千个举子中的头名,那得多厉害啊,他都想不到。   李青风则揉着李青文的脑袋,“我们仔儿不想读书还能考的这么好,这要是喜欢读书,岂不是天下无敌!”   亏得他这话是在人后说的,要不李青文觉得自己脸皮都不够烧的。   礼品自然也少不了孙振望的,他倒也没客气,又向李青文要了一袋子金瓜子。   南瓜做为边城送到京城的贡品之一,在皇宫和京城内外都备受喜爱,私塾准备今年多种几亩南瓜。   这两车东西送光光,李青文也收到了私塾赠送的三百两银子,不单他,跟他一同考过了省试的另外一个同窗也有。   这银子是私塾的惯例。   省试高中后,学子们的半只脚就已经踏进了官场,为了这之后的栓选,要置办行头,赴任也需要盘缠,林林总总可不少,这三百两银子这应付接下来的日子的。   李青文算了算,他在雪音私塾里学习,花的银子是有数的,最后私塾还补贴了三百两,这买卖可亏了不少。   实际上,每个私塾恨不得多考中几个学生,这样私塾名望一定会大大增加,慕名而来的学生也是源源不断,名声比这区区几百两银子可贵重多了。   别人的宴席都到了尾声,李家兄弟跟李青文也赶紧操办,李青文把毛毛它们牵到郊外的新铺子那里,有人照看,他也就能进城摆宴。   这次宴席依旧在他们羊蝎子火锅铺子,没啃羊骨头,菜谱是新定制的,酒菜备全,因为人不齐,陆陆续续请了三天,才算是告终。   这三天过后,边城的高粱白酒有了些名声,据喝过的人说,味道真是香。   对于李青文这种不爱喝酒的人来说,并尝不出甚么差别。   这次从边城拉来的货物,没有着出手,在东城的羊蝎子火锅铺子开一个小门,单独售卖边城的干货和药材种种。 第244章   一回到私塾, 看到夫子将他在省试中的诗词和赋拿出来讲解和畅读,李青文屁股仿佛坐在了钉子上面,坐立不安。   这是他和江淙异地良久, 做梦梦到的种种, 灵机一动给写了下来, 内容大概是他在林中遭难, 得美人相助, 一直念念不忘,看到早上的雾霭会想到那个美丽的身影,渺渺的热气会变幻成他的模样,日思夜想, 最终再见。   梦里的美人当然是江淙, 字间的种种相思是真的,认真的算起来,这应该是封情书,但是李青文没想到,试卷内容会公布出来。   弄的现在同窗们都纷纷给他打趣,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让他单相思至今。   好再夫子没有让他讲创造的心历,否则李青文怕不是要夺门而逃。   两场考试都过了,李青文只剩下最后的铨选, 这个更像是最后的录取面试, 不需要再听什么课,有专门的夫子教授礼节等等,日子比从前可是轻松不少。   李青文一回来, 苏元宝又回到私塾来读书, 傍晚时候, 俩人吃完饭,一同去看毛毛。   外郊的铺子在主路边,离私塾不远,李青文和苏元宝到时,其他人还在干活。   前面铺子的门窗已经弄好了,里面的桌椅板凳也都擦过好几次,锅安好了,只等着良辰吉日便能开张了。铺子后面的客栈也差不多,但是还需要通风和晾晒,要更晚些才能妥当。   除了小院子,还有一亩多地也卖了下来,现在已经被翻好了,准备种菜。   毛毛它们很安静的院子里看着人干活,李青文到后,它们开始上蹦下蹿。   给毛毛它们弄好吃的,徐青元也来了,他过年时候回了老家,才到京城,错过了宴席,送给了李青文一套文房四宝。   与上次相比,徐青元这回明显没有那么怕了,他半蹲着身子,专注的看着大狗们。   桃子认人,一看到徐青元,扯着绳子凑过来,吐着长舌头,抬起的前脚抖啊抖的。   其他狗一看桃子这样,可能是觉得好玩,一个个的也冲着徐青元抬起前爪,抖个不停。   李青文的脸黑了。   苏元宝着急的跑过去,握着它们的前爪,“这、这是怎么了?”   这些狗东西不知道看了甚么不该看的东西,被苏元宝怎么一握,反而哀哀的呻吟不停,看上去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   苏元宝急坏了,扭头看李青文,“它们它们生病了!”   “是吗?”李青文面无表情的上前,伸手拧住桃子的耳朵,旋转了一圈,道:“你最好一直抖下去,要不然以后的饭都减半!”   这狗东西哪里是生病,它是在学人,学徐青元发抖的样子。   仿佛听懂了威胁,桃子前爪伸直,稳稳的踩在地上,谄媚的用舌头舔李青文的手,意思是求它高抬贵手。   其他狗仿佛一瞬间“病”也好了,悄悄的混到其他狗的后面,试图瞒混过关。   李青文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过它们,一个个的拎出来教训,惩罚当然少不了,肉钱这两天起码得省省。   好几只狗子开始“吱唔”,这回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真的知道错了。   徐青元也知道桃子它们在学自己,只觉得很聪明,见状便劝道:“它们也不是故意的……”   李青文:“……”   徐青元送了贺礼但是李青文还没请吃饭,李青文问他甚么时候有空闲,徐青元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说不用这般客气。   不单对这些狗感兴趣,徐青元也向李青文打听边城的种种,听话的时候,神情向往。   因为刚才挨了训,桃子它们此时都很老实,乖乖的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徐青元的衣摆,一副赔不是的模样。   徐青元下意识的抖了两下,旋即慢慢放松下来,很是享受了一把被毛茸茸环绕的感觉。   隔日,下学后,李青文李青文便陶若凝画的那些画拿给徐青元看。   一开始,陶若凝是想用这些画来换取她和爷爷在边城能好好活下来,后来,有了马永江的帮忙,不用作画也没甚么,但是她却依旧画了许多,积攒下来,有几百张之多。   这些画里面,大半都是边城的景色,徐青元看的十分入迷。   李青文不懂画,但他知道陶若凝的画记录了边城的春夏秋天,雨雪风霜,以及这些年的丝毫变化,十分传神,   徐青元翻看的很慢,刚看了十几张,天色就暗了下来,他将画纸叠放整齐,然后问起了作画的人。   这倒是没甚可避讳的,李青文如实回了。   静坐片刻,徐青元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是哪位,便作罢了。   就在李青文为铨选做准备的时候,李青宏也跟陆雪宁姑娘定了亲,因为俩人年纪都不小了,婚期就定在今年的十一月。   李家这几个儿子,距李青瑞成家至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李家剩下的四个儿子里面,终于有一个红鸾星动了。   虽然排行第二的李青卓还未成亲,但是鉴于他们哥四人个个都超过了成亲的年纪,越过也就越过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陈氏早就找人看过相,听那算命的说,老二和老四以及老五的姻缘太过模糊,看不清。   这些话,早些年陈氏并不信,但是到了现在,二儿子二十五岁了,天天忙的见不到人影,四儿子二十三,像是个混世魔王一般,就算有人给媳妇,都担心以后的日子,小儿子二十一……   熬了这么多年,陈氏不信也得信了,能成亲的先成了再说吧。   陆雪宁的哥哥陆雪铭跟李青卓是同批应举的,现在是举子身份,但省试一直失利,还准备继续考下去。   陆雪宁是个温和的姑娘,陆家也都通情达理,婚事安排一切妥当,再过几个月,李家便要增添一口子人。   亲要回边城成,但是成亲以后的日子要在京城度过,所以李青宏最近在东城相看房子,成亲以后,他不可能再跟大家伙一样住在大院子里头了。   边城的干货和果酱卖的极好,虽然价格贵一些,但是吃过的都说好,李青文每每进城,都会看到小门外面不少人在等着。   持家的婶子和婆婆最精明不过,她们一个铜板都不会乱花,但是东西好也清楚好在哪里,相比于更贵的松子和榛子,边城的蘑菇价格事宜,是她们最喜欢的。   除此之外,火锅这里也有变化,涮菜里面加上了粉条,味料里面增了一碗洋葱碎。   煮软的粉条有独特的口感,沾上芝麻酱后,味道绝佳,而喜欢辛辣味道的人对洋葱则赞不绝口,有人喜欢,专门点炒洋葱这道菜。   四月的时候,京城开始热了,外郊的火锅铺子牌匾都挂上了,早早的给同窗和京城的朋友们发了请帖,在四月的好日子里热闹的开张了。   自从李家在外城开了羊蝎子火锅,其他人也效仿过,不管味道如何,羊蝎子火锅铺子并不算罕见,外郊这家比较特别的是,有清爽可口的啤酒。   装着酒的木桶被堆放在提前挖好的地窖里面,仿佛还带着边城的冷冽,在四月艳阳天被扛出来,打开,倒进海碗里,滋滋冒出的白色泡沫都透着一丝丝的冷意。   这样的天气,吃着热腾腾的火锅,很快便冒汗,一口啤酒下肚,从嘴巴凉到心底,那滋味实在是太过舒爽。   当然,经过这几年微调,羊蝎子的味道也更加的香醇,外郊这铺子刚一开张,高朋满座,名声一下就响了起来。   徐青元也在受邀之列,但他第一天来时,看到人太多了,便去称了二十多斤肉,给桃子它们绊食。   李青文说到做到,在饭食上惩罚了它们,但是这些大狗多精呢,一看到徐青元便装可怜,尾巴都快要摇上天了,哄的徐青元可没少花钱给它们买肉。   李青文当然知道,但是睁一只闭一只眼,谁让徐夫子是真的喜欢呢。   几日过后,人依旧多,恰好李青文旬假,便在后面的客栈做了一桌子酒菜,徐青元在这吃了,吃完看剩下的画卷,看了一个通宵,还未过半。   别的李青文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徐青元很喜欢边城,看的时候还会仔细的问他。   铺子开张后半个月,客栈也开张了,果然引来不少五湖四海的读书人,这里分长租和短租,长租便租给附近的读书人,短租则是来往京城的行人和商客。   客栈开张这一日,李青文也过来帮忙,忙了半天,突然发觉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他始终也没想起来,待到晚些时候,才猛然想起来,狗不见了!!   李青文吓了一跳,赶紧出去寻,不怕毛毛它们伤人,反倒怕过往行人会伤害它们。   着急忙慌的跑到主路上,顾不得过往来如织的行人,李青文高声呼喊毛毛和桃子的名字。   因为跑的急,李青文脚下的鞋差点飞了,汗从脑门子滑下来,路上的行人很多,但是却不见那些大狗的影子。   就在李青文准备回去,发动其他人一起寻狗的时候,突然听到南边隐约有狗叫声。   他还没看清楚,脚却自动转向南边,跑了没多远,就看到毛毛迎面飞奔而来。   看到毛毛没有发出预警的叫声,李青文心定了些。   仿佛要让李青文安心一般,毛毛到他跟前,短促的叫了一声,然后由转头,在前面带路。   跟在毛毛后面,李青文小跑了片刻,便看到前方的田埂上面,一群大狗拖着长长的绳子,将一个人团团围住,一个个跃跃欲试想要飞扑上去。   而带路的毛毛,虽然看上去竭力矜持了,但那发亮的眼神和加快的脚步,无不昭示他此时激动兴奋的心情。   除了回查图部落,李青文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么兴奋。 第245章   看到自己从小喂到大的狗子们伸着舌头, 摇着尾巴围着一个陌生人,李青文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跟在毛毛后面走过来,身陷狗的围陷中的是个年轻人, 眉目清淡, 容貌并没有多出众,但是给人的感觉很特别,像是一阵风, 清朗而又干净。   陌生人的手都被这群大狗给舔舐的湿淋淋的,他脸上带笑,抬头看到李青文, “这是你家的狗?”   李青文点头, 虽然面前的人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惊吓,李青文轻轻的扯动绳子把这些狗拉回来,毛毛还是保持着理智的, 蹲在李青文的脚边, 冲其他狗叫着个不停,好像在呵斥它们。   手里的绳子一端都是牙印,很显然,是它们自己逃出来的,李青文对着这人道:“对不住, 兄台,这些小家伙可能是被拘的紧了, 跑出来透口气,如果吓到你,我代它们陪个不是。”   男人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用手帕擦了擦湿哒哒的手, “没甚么, 能在京城能看到它们也算是惊喜了。”   他这话有些莫名,不待李青文再问,路边的马车上有小厮打扮的人跑过来,一脸焦急的催促着,男人冲着李青文道了一句“后会有期”,然后跟毛毛等狗挥了挥手,上了旁边的马车。   毛毛它们望着马车齐齐的叫了起来,但却没有追,要不然李青文可拽不住它们。   虽然只短短的见了一面,李青文却觉得这人有些不一样,这些大狗虽然憨,但是不傻,它们这般殷勤的对待一个人,应该不是没有缘故的。   怕它们再乱跑,李青文骑马围着私塾的跑了两圈,让这些大狗消耗掉多余的精力,才回家,要不真怕它们再咬绳子跑出去。   前面火锅铺子生意红火,今天客栈开张,人来人往,亏得他们这人手多,要不还真忙不过来。   一人和一群狗瘪着肚子回来,李青文先给它们弄吃的,然后自己抬着虚脱的脚步去后面,随便热了一口粥。   吃完饭,李青文还得给其他人弄点果腹的,这一天下来,一个个都累坏了,不管是啥,也不论滋味,能把漏了个洞的肚子给填一填就好了。   西城那边暂时交给了李青贵他们,李青宏这一个月都在外郊这边,有他这,前面和后面忙却不那么乱。   待把客人都招待妥,已经是后半夜了,李青宏就宿在客栈一楼,李青文给三哥打水净面。   李青宏洗完脸,李青文把脏水倒了去,回来后,哥俩躺在同一张床上,眼睛都闭上了,李青宏嘴还嘟囔着,“我们仔儿这么贴心,谁嫁给你可是有福分……”   李青文也累极了,睡着前羡慕了一下江淙,然后进入了梦乡。   在京城,收到了洪州几十封书信,大都是留在洪州的那些人写的问候,江家的来信是好几份,有给江淙的,有给李茂贤的,自然也少不了李青文的。   给李青文的信中写了让他读书注意身体,去年收获的果子已经吃完了,种子被种下,希望他下次来洪州时,就能吃到更好吃的果子。   看完江家的,李青文又读了秦冬梦的,上次去洪州时,秦冬梦不在,没能见上一面,两个人都有遗憾,信比往常的更厚了几分。   李青风还要回去试船下水,客栈开张后,他便带着毛毛它们走了。   走的时候鸡飞狗跳,一群狗在李青文跟前表演了一个“声泪俱下”,很显然,它们还没看够京城这个花花世界,对于高墙里面好奇极了,每天一群狗对着北方,都会发出不伦不类的叫声。   李青文也舍不得,但是京城四月的天气它们就很难受了,再耽搁下去只会更热,而且一直用绳子拴着它们,李青文也于心不忍。   最后,他还是狠着心把毛毛它们弄到码头,送上了船。   摸不到那厚实紧密的毛,苏元宝照例要低沉三天,因为私塾的卧房周边都是草木,蚊虫多。   开着窗子,这一晚上“嗡嗡”声能吵的人睡不着觉,关上窗子没有风,睡一觉能闷掉半条命。   天气一热就开始难捱,小家伙不愿意回家,李青文瞧着他身上这一个红点,那一个红点,白嫩的小脸也没能幸免,便花钱买了轻薄的丝绸回来做蚊帐,虽然罩起来有点闷,但也比喂蚊子强。   作为回报,苏元宝露着软绵绵的肚皮,给李青文背诵他那首诗,李青文伸手专门往他痒痒肉上挠,俩人都快把蚊帐给弄坏了,这才偃旗息鼓。   铨选前夕,该上的课也都上完了,同榜及第的进士们开始相互走动,宴请。   李青文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他不可能一直拒绝,相熟的人邀请,也会去。   去了几次酒宴,李青文也明白了一些事情,科举考试中也有鄙视链,在没中举之前,官学的学生比五湖四海其他地方的读书人更自视甚高一些,因为在这里读书的人大都是六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无论是家世还是出身,都高一些,自然也就更傲气。   待省试过后,半脚踏入官场,因为进士科的难考,每年只取三十人左右,比明经、明法等其他科更加彰显才能,所以进士及第的格外受瞩目。   李青文因为不常参加这些场合,显得有些面生,但是一番介绍过后,大家伙对他都很热情,不过这份热情中夹杂着意味不明的打量。   因为林唯盛的案子还没破获,李青文和李青卓的关系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李青文想,这些人可能还是因为那个案子而对自己有戒备之心,毕竟刚入仕途的人,谁也不想跟谋逆案扯上关系。   是以,他也不主动同人搭讪,吃饱喝足,早早就告辞。   等到李青文离开,几个微醺的人靠近窗子,瞧着他的背影,嗤笑道:“真跟他二哥一般,不屑与我们这些人为伍,人家的眼光高着呐……”   “可不就是。”另外一个人满嘴酸气的道:“不是皇亲国戚,人家才懒得搭理呢,弘毅是他哥的入幕之宾,他这个弟弟不知道沾了多少光,从犄角旮旯蹦出来就二元及第,为了铨选大家伙喝的都快吐血了,人家这悠闲模样,一看就是早已胸有成竹,过来喝两杯酒,都是施舍给咱们的面子……”   旁边有人一脸忌惮道:“可别提那个活阎王,酒都吓醒了。”   “瞧你这老鼠胆子。”有人哼笑道。   “他二哥是谁,跟弘毅有甚关系?”端着酒杯过来的人不解的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弘毅应是当今圣上的外甥……”   刚说话的人抬眼看了问话的人一眼,耐心道:“宇恒你才到京城,一心求学,这些事情不知道不足为奇……”   弘毅大闹刑部大牢,动手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人还是五品官员,抢走了被刑部审讯的犯人李青卓,这事闹的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朝廷第一时间封口,但天下没有不透风墙,该宣扬出去还是宣扬出去了,只是大家伙都不在明面说罢了。   今天一起喝酒的不少都是外地的读书人,并不知道这些秘辛,听说了之后,目瞪口呆。   这弘毅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   换一个人,弄出这么一出,怕是早就人头落地了,竟然只是削去官职罚守城门。   “这还不算什么……”刚才说话的人突的压低声音,“去年,还发生了一件事,蕲州发生了疫病,偏偏那么巧,李青卓和弘毅都在那里。听说朝廷派兵围住那疫病源头,不放一个活物出去,又是弘毅,当众斩杀了将领……”   听到这话的一众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背脊发凉,“这、这人莫不是要造反……”   “你们是没看过李青卓的样貌,也无怪弘毅会失了智,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护着他……”   也有人砸吧嘴道:“这李青卓好像只狐狸精啊,竟然把人迷惑成这般,此乃妖物啊。”   因为是赴宴,李青文喝了几杯酒,回去便躺下了,酣然睡了一大觉,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让二哥被其他人背后非议。   可能是许久没有喝酒的缘故,第二日起来,李青文肚子里的酒好像还在,嘴巴里一股臭味,苏元宝光着小屁股下地,给他拿水漱口,捏着鼻子,脸蛋皱的像是一个老橘子。   他越这样,李青文就越想逗他,冲着小家伙呵气,最后把人熏的泪珠子转圈了,这才笑着起身,弄干净自己,然后哄着苏元宝去城里玩。   边城的果酱摊在浅盆中,里面撒上各种干果仁,横竖划成数道,待干后,便成了一块块的糖。   苏元宝站在东城羊蝎子火锅铺子旁边的小门,冲着里面,脆生生的道:“秋燕姐,要一兜子榛子糖。”   不管是东城西城还是外郊,他们这一百来号人都认得苏元宝,苏元宝把兜里的银裸子掏出来,里面的吕秋燕赶紧给他拿糖,李青文则将他刚掏出来的银子又重新塞回去,再次叮嘱“财不露白”。   小家伙拿到糖,给了吕秋燕一颗,给了李青文一颗,最后才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了一颗,满足的眯上了大眼睛。 第246章   苏元宝学了好多字, 李青文练字时写的故事书攒下了好几本,他一边吃着糖,一边翻看着故事书, 认真极了。   李青文到了东城铺子小坐,李青勇把三封信交给他,都是洪州那边来的, 两封很薄,一封很厚。   一封是他们之前在码头解救的洪州老乡, 他们安然无恙的回到老家,已经在种地了,感谢他们在京城的出手相救, 要不下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回到家乡。   第二封是吕秋燕她们这些人的家人来的,信中对于李家人出手相助, 千恩万谢, 倒是没说想孩子, 只让他们好好在京城干活,报答救命之恩。   因为吕秋燕她们都是被家里卖掉的, 本来这些人家都心怀愧疚, 知道孩子还好好的就足够了,剩下的不敢多说。   这两封信字迹一样,应该是去县城找人写的,文绉绉的。   第三封是柳山县杨树村来的, 这信每年都有一封, 写的都是杂七杂八的事情, 譬如谁成亲了, 谁家又生了几个娃, 秋收收成如何, 以及其他的种种。   信的最后依旧如从前那般,问他们甚么时候回老家。   自从村里人分成了洪州和边城两拨后,几年难得一见,时间越久,回想从前的事情,越发的怀念,   这些信李青宏他们已经看过了,是专门留给他的,李青文仔细瞧过后,认真的折叠好,重新塞回去,放在书本中夹着。   这信还要再拿到边城的,边城的一群老头老太太也在念叨着老家那边的人,收到这信后,可得让自家的小孙子小孙女读个两三遍。   因为人都去外郊的铺子和客栈忙了,东城这个院子空了不少,李青文刚要起身,就听到院子一阵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孙元宝还沉迷在故事里面,李青文没有打扰他,起身出门。   院子里,一个花盆破碎在地上,身着淡青色衣裙的林婉君斜靠在墙上,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   “婉君姐,没事吧?”李青文上前,伸手小心的扶着人。   大热的天,林婉君的脸白的像是纸一般,鼻翼仿佛都不动了,看上去十分不好,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着:“我没事……”   这咋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不管如何,李青文先将人扶到屋子,正要去叫大夫,林婉君却摇头,“我真的没事……”   她这般,一看就是逞强,李青文先去前头喊了一个姑娘来照看林婉君,他一个成年男子实在是太过不方便,然后去请大夫过来。   照看她的姑娘却道:“林姑娘一吃饭就恶心,吃不下去,饿的也睡不好,这般样子,好一阵子了,也陆续看了几个大夫,一直没有甚起色……”   李青文一愣,顺口问道:“我二哥知道这事吗?”   那姑娘摇头,说李青卓好些天没回来了。   林婉君怔怔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夫相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毛病,皱着眉,开了几副药。   林婉君温顺的点头,说是会好好吃药。   她这样子,一看就不怎么好,李青文也不知道怎么劝,小声交代她们好好照顾林婉君,自己拉着苏元宝坐车去大理寺。   苏元宝原本抓着书在车上还想看,李青文怕他把眼睛弄坏,给合了起来。   小家伙也没闹,牢牢的捏着李青文的手,软软的说,晚上他回家睡觉就好了。   很显然,这个懂事的小家伙知道他有事要做。   李青文亲了亲他的肥脸蛋。   大理寺李青文当然进不去,只写了一封信让人帮着递进去,他知道二哥对林姑娘的事情执重,这事得告诉一声。   送完信,他们也不敢在大理寺的门口堵着,去远点的地方等,等了一会儿,进去送信的人出来了,告诉李青文,信送了进去,另外捎了李青卓的口信,让他先回去,晚些时候自己就回家。   听到了二哥的话,李青文就放心了,先把苏元宝送回苏家,然后自己也会去。   来往来这么一遭,回到院子时都是午后了,熬药的小炉子下面一堆黑色的碳灰,苦涩的味道很重,李青文在吃饸烙面,隐隐听到旁边的小院子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撕心裂肺的。   放下手里的碗,李青文走到院子里面,就看到吕秋燕愁眉苦脸的出来。   林婉君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味道更重的药汤了,胆汁都吐了出来。   李青文叹了口气,去后灶点火,熬白粥。   大理寺狱中,昏暗一片,唯一有亮光的地方便是天窗处,那里的牢房跟别处的木头不同,是结结实实的青砖和木门,将外面的吵闹和喧杂都拒之门外。   别处铺着脏污的草垫子,这里是松软奢华的床铺,金丝流苏垂地,大红雕螭案上放着书本和纸笔,高椅上散落着繁复花纹的青缎靠背,桌角香炉静静的燃着,淡香佛面。   跟这一室静谧相比,床上的那个黑色背影就有些阴沉。   天窗慢慢暗下来,没有钥匙也没有锁的牢房门被敲响了,清冷如同淙淙溪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得到里面的回应,李青卓进到里面来,将门关好后,左右手提着的沉重红漆木盒放在桌上,道:“弘大人,该用饭了。”   懒懒躺在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只抬眼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要把里面的饭菜一样样的取出来,放好,他就可以交差离开,但是李青卓没有动。   见他这般,高大的男人挑眉,似笑非笑的道:“李大人,还不赶紧走,家里不是有人都等着急了?”   才收到信儿不到半个时辰,这人都知道了,李青卓并不意外,只是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他从前单知道这人不好惹,现在却发现还是个十分难缠的。   那厢,李青文把熬好的白粥给林婉君端过去。   她人都有些迷糊了,被扶着喝了几口,虽然很慢,但是没吐,这倒是个好现象。   “婉君姐,再吃点……”李青文小声的说道:“我二哥今天就回来,他看到你这般,怕是该难受了。”   听到这话,林婉君明显提起了些精神,眼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吃了小半碗粥,李青文就没再让人喂,一直不进食,冷不丁不能吃太多。   李青文去院子里熬第二幅药,既然能吃下去饭,大概也能喝一点药。   天快黑了,炉子重新点起来,刚熬到一半,后门口传来一阵动静,李青文直起神来,便看到二哥从外头推门进来。   也就一阵子没看到二哥,李青文发觉得他更瘦了,不由得皱眉。   兄弟俩小说两句话,李青卓官服都没有脱,转身就去了旁边的小院子里。   李青文坐在小板凳上,用宽大的蒲扇扇风,有几个人过来想帮忙,被他拒绝了,前面生意那么忙,这些人一天下来累够呛,一个熬药而已,他看着就好了。   用湿布垫着壶盖,李青文想看看里面的药如何了,刚拿起来,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哭叫声,“你是不是后悔了?!”   李青文吓了一跳,壶盖差点掉地上。   刚才那一嗓子应该是林婉君的声音没错,但是她一直都有气无力的样子,很难想象会发出这么大动静来。   “李青卓!”小院子里头又传出来歇斯底里的哭声,“你让我等,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青文攥紧了手里的湿布和壶盖,转头深深的看了几眼,到底没有进去,按捺下来,蹲下身继续熬药。   慢慢的,里面的哭声小了下去。   药熬好了,李青文倒到干净的碗里,端到小院门口,没有进去,只喊了一声。   过了半天,李青卓才从里面出来,单手想接药碗,李青文却又缩了回去。   李青文低头看着他放在身后的手,“二哥,你受伤了,我喂婉君姐。”   “她自己能吃。”李青卓水一般的眼眸看着弟弟,面色平静道:“仔儿,哥不碍事。”   看着地上被红色打成的一个个圆点,李青文最终还是把碗递了过去。   就着大铁锅,李青文弄了些晚饭,温在锅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李青卓回来了。   哥俩在炕桌上吃了顿晚饭,吃完饭,俩人躺在炕上,说了一会铨选的事情。   像这般一起说话的时候,好像一直都很少,李青卓一直以来都太忙了。   “二哥,你是不是还在查林学士的案子?”李青文突然开口问道。   窗户大开着,灼热的气息一股股的涌进来,圆盘一般的月亮照亮了半个屋子,虫鸣声时远时近,更显得此时的安静。   问完话,李青文去抓李青卓的左手,李青卓也没有躲。   手掌被包扎好了,隐隐有一点血色透出,李青文捏了捏二哥的细长手腕,果然又瘦了。   “是。”这次并没有隐瞒,李青卓平静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倦,“快要结束了,仔儿,不用为我担心。”   李青文还想再问,他还有许多疑问,但是二哥看起来很累,也许多睡一会儿会更好。   他这么一犹豫,再一转头,就看到身边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247章   一同睡的, 第二日早上,天还不亮李青文就醒了,但旁边却是空的, 被褥被叠的整整齐齐, 一看就是出自他二哥之手。   抹了一把脸爬起来, 听到后面厨房好像有动静, 李青文惺忪着眼睛看过去, 就见灶前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竟然是正在养伤的林婉君。   “婉君姐, 饿了吗, 想吃什么,我做就好了,你回去歇息。”李青文一下就不困了,连忙说道。   “喝了药好多了!”林婉君转头看他, 露出一个笑, 不知道是被火映的,还是咋样, 她看上去比昨天有精神多了。   见她这般,李青文倒是不劝了, 听大夫说,林婉君忧思过重,只能自己宽心,好好吃饭, 睡觉,如果干活能让她分散些精力, 倒也挺好的。   因为不放心, 李青文还是在厨房帮了一会儿忙, 但是没多久,院子里其他人也都陆续起来了,他便被推了出去。   吃完早饭,林婉君带着吕秋燕出去买菜,李青勇连忙说不用,他去买就行了,坊市里卖菜的地方挺乱的,他们每次去进进出出都得弄脏衣服和鞋。   林婉君说了几样菜,李青勇先是一脸认真,旋即笑道:“都是青卓爱吃的啊。”   林婉君也没有隐瞒,说是中午做好,送到大理寺去,要不那人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从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这般。   李青勇笑嘻嘻的应下了,按照他的性子,一般会打趣两句,但是对知书达理的林婉君,也没敢造次,嚷和了一声,套车去买菜了。   此时前头还没有开张,一众人在后面烧水,备料,李青文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回到私塾,葱郁的树下已经有不少人在读书了,李青文循着琴声找到了徐青元。   盛开的群花之间,凉亭只露出了尖尖的一角,和缓的弦音流淌出来,走到近前,可以看到里面石凳上坐着的人。   李青文没进去打扰,倚在凉亭的柱子上,一直静静的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停了,徐青元走过来,看着李青文道:“是在想心上人?”   李青文一脸的荡漾立刻收起来,绷着面皮,“夫子何出此言?”   徐青元伸出带着薄茧的指头,指着他的脸,“都在脸上写着。”   脸一热,李青文到底没有再辩解,不过徐青元也没再多问,反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你们今年一同登科的人里面,有些是不中交的,尤其是国子监的那几个,你以后同往来要小心些。”   李青文愣了一下,他知道徐青元不是那种随便背后说人的,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是以,他也没多嘴问,点头道了谢。   徐青元的两个侄子也都考过了省试,因为徐家的缘故,他们在各种场合倒是都受了礼遇,听到了一些李家兄弟不太好听的话,知道小叔跟李青文关系近,便婉言提醒。   这种事情,到底是避免不了的,徐青元仔细的盘问了两个侄子,转头便跟李青文说了。   他们进士科一年才中二三十个人,同年的往来比其他的更要密切些,国子监的那几个人李青文上次在酒宴都见过了,听徐青元一说,心里也就有数了。   不过,同年登科的人不定会被分到什么差事,出了京城,可能这辈子都见不了几面,李青文并没在意,但能感觉到徐青元的维护之心。   趁这几日闲着,李青文把自己还记得的寓言故事还有童话故事写下来,一则练字,二则多给苏元宝攒下些故事书,这样他今年回边城,小家伙可以少噘几天嘴巴。   那厢,李青宏相看的房子终于买了下来,在外城的东南角,离东城的铺子不远,不大的院子,房子不算新,里面的树有些年月了,十分幽静。   李青宏去请了陆家的几位婶娘来,请她们瞧瞧哪里该如何布置,按理说这应该是李家人操办,但李茂贤和陈氏都不在京城,以后这里要小两口住,多问问陆家的人倒是没甚么错。   几位婶娘都是热心肠,一点都没嫌麻烦,一边帮忙,一边看着李青勇他们这些还没成家的小子们,短短的日子内,又给他们中的几个牵了红线。   铨选前夕,李青文收到了两身新衣服和鞋袜,一身来自陆雪宁,一身来自林婉君。   林婉君开始操办起李青卓的饭食,每天都要往返内城一两趟,有事做了,她的病慢慢的好了起来,脸上时常能看到浅浅的笑。   李青文刚换上新衣服,刚脱下的就被吕秋燕给拿去洗了,他连忙说不用,他的衣服从前是自己和江淙洗,在家里是娘亲和嫂子,都不是外人,并不习惯。   但这姑娘动作可麻利了,李青文没拦住,只能作罢。   将衣服泡到大木盆里面,吕秋燕又跑回了屋里,半湿的手扶着门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咋了?”李青文用蒲扇驱赶着蚊子,问道。   “青卓哥今年多大了啊。”憋了半天,吕秋燕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这问题李青文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人问过了,脱口道:“二十五,咋,秋燕姐有合适的人想要给我二哥保个媒?”   吕秋燕脸一红,连忙摆手,“我天天在铺子里做事,哪里认识什么人,只、只是不知道青卓哥这么厉害的人,怎么、怎么还不成亲?”   李青卓生的好,读书好,还吃了官粮,对于农家子来说,真的可以说是鲤鱼跳上了龙门,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家,确实比较罕见。   这个李青文知道,从前是一心读书,后来是因为林学士的事情,但他没有这么说,只道是太忙了。   吕秋燕“哦”了一声,但是脸上的神情没变,显然这个借口她也听的够多了。   看她一副有话的说的样子,李青文也不急,给俩人都倒了一碗凉茶,自己先喝光了,里头是解渴了,外头还是热的冒汗。   吕秋燕捧着凉茶喝了一小口,然后看着李青文的神色,小声道:“青卓和林姑娘到底、到底……”   “他们是同门师姐弟。”李青文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道:“我二哥一直待她如同姐姐一般。”   因为这话是李青卓亲口说的,所以二哥被林婉君所伤,李青文只能让自己别那么在意,如果是自己的亲姐不小心伤到的,她可能会更加的心疼,林婉君应该也是这般,所以才会一直做可口的饭食每日送到内城去。   看李青文说的斩钉截铁,吕秋燕便没再多说,喝完凉茶去院子的树下洗衣服。   就算是日头大,刚洗完的衣服一时半会也不能干,李青文只能穿着新衣服出去。   他要去私塾,前面铺子人太多了,便想从后门出,刚到门口,正好碰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林婉君。   林婉君穿着藕色衣裙,手里拿着一柄油纸伞,看到李青文时,眼神一顿,嘴角扯出一丝笑,“我们仔儿今天更精神了。”   “可能是今天换了新衣服。”林青文笑着帮林婉君把食盒从车上拿下来,“婉君姐,天越来越热了,你少辛苦些,实在不放心,就让别人去送饭。”   林婉君笑着道了一声“这没什么”,眼神在李青文的新衣服上多停了片刻,道:“仔儿,姐给你做的衣服怎么没穿,是不是不合身,趁着你在这,我改一改。”   “合身。”李青文跟着她进院子,“我先试的那蓝衣服。”   撇了一眼晾晒在院子里的衣裳,林婉君笑了笑,“合身就好,你是不是得回私塾,把这伞带上,日头大,晒晕了可不好。”   李青文糙习惯了,不下雨不想拿伞,把食盒拎到厨房,便走了。   等待的时候并不算漫长,转眼就到了铨选的日子。   昨天晚上,一群男人仰着脖子看了半夜星星,都说明天是个大晴天。一早起来,李青宏给弟弟煮饺子,杨树村那边的习俗是,过年和重要的时候都吃饺子。   说了不用忙乎,但还是把不少人给闹腾起来了,李青文沐浴净身出来,院子里面人头攒动,跟过年似的。   因为天热容易出汗,所以准备了折扇和好几个装着香料的荷包,这是李青宏从坊间听说的,出汗容易出味道,香料能够遮挡一二。   李青文确实爱出汗,但不知道是不是泡过药池的缘故,没有一丝其他味道,李青宏知道但是觉得带上更稳妥些。   为了能让三哥少操点心,他装啥,李青文就拿啥。   吃完饭,李青文说甚么都不让三哥和其他人跟着一起去,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京城也算是有几分熟悉,不想让那么多人在外头跟着受罪。   李青宏不答应,赶着车把弟弟送到内城吏部,到了以后,李青文立刻让三哥回去,自己在门口等着,此时距离进去还有一个多时辰,两个人也是等,一个人也是等。   参加铨选的不单有今年榜上的人,还有往年没有通过的,但人数也不是很多,只有百十来个,大都是脸熟的,在门外等候时,相互攀谈。   李青文特意跟那几个笑的格外温文尔雅的人多说了两句。   因为他是头榜头名,到了时辰,李青文是第一个别引进大门的,他进去便被带到了宽敞的大堂,原本应该等到外面所有人都进来再开始抽签,但此时大大的签筒上是空的,正位上坐着一个人。   看到座上的人,李青文愣了一下,竟然是上次被桃子它们围着的男人。 第248章   大梁的科举考试的种种还是延续之前的, 除却奴籍和贱籍以及商户的子弟不能报考,其他的譬如读书人的年龄什么的并不拘泥。   读书人不管是在官学还是县学,州里举行的秋闱, 也就是乡试, 在乡试中考中便会得到“解状”, 就能取得乡贡的身份。   大梁的州府规模并不相同, 有的地方大又繁华, 有钱的人家越多,读书的人也就越多, 有的州府很落后贫穷, 饭都吃不饱肚子,没有闲钱供孩子读书。   因为各州府的情况迥异,所以每个地方每年给的名额也不一样,像是京兆府这种地方, 因为吸引了大江南北的读书人, 每年拔选的人也是最多的,有一二十之多, 像是并州,每年只给两三个举子的份额。   乡试之后便是十月的省试, 省试是所有州府的中举之人,还有往年未考中的举子,一起应试。   一个读书人原本是白身,通过乡试和省试后, 算是取得了入仕的资格,只要通过最后的铨选, 便可以解褐, 从此便可以食朝廷俸禄。   相比于乡试和省试的应题, 铨选更像是面试,由吏部和兵部同查,只要查读书人的出身、德行、才学和面貌。   从前,许多官职都被世族子弟所占,新帝登基后,逐渐拔出一些趴在江山社稷上吸血的蛀虫,牵连出无数人,罢黜的罢黜,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许多空缺便留了下来。   所以,李青卓他们大同年的第一批进士,通过了铨选,立刻都被授官。   所有的官职都是有数的,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增多,越早考过,便越有可能仕进。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所以每次考试所有人都很紧张,铨选虽然不用考试,但是在外面等待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在看书。   朝廷已经开了几次铨选,通过前几回的结果来看,通过倒是不难,但是授官时却很分配的很奇怪,有的人毫无背景却能做京官,有些家世的反倒去往了外地,而且这个授官还不是吏部和兵部决定的,即便找人打听也寻不到门路。   对于这个,李青文倒是不慌,他从二哥和苏树清那里得知一些事情,对于这个有自己的打算。   在进门之前,李青文已经把之前准备的好的各种问题和应答都在脑袋里顺了一遍,时辰一到,学子们自动按名次排成一队,李青文第一个跟随官兵进了吏部的大门。   吏部李青文来过一次,那时是陪着二哥来铨选,在门外等着,时隔几年,他自己则亲自迈进了这里。   根据夫子的教诲,进门后,李青文微微垂着头,并不东张西望,随着人进了宽敞的大堂,在这里,他要应对前来审察的官员。   按照二哥和往年来过吏部的人所说,他们在这里会随意抽取自己的纸签,然后回答问题,所以李青文进门便看到了那个大大的木筒,可里面却是空的。   然后才看到身边的人,很年轻的男人,面容清秀,身着紫色官袍,其中绣着奔跑之鹿纹,竟然是在外郊被桃子它们纠缠的那个路人。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何身份,李青文还是行礼叫了一声大人,并且主动报上了名号,“学生李青文。”   “我知道你。”座上的人面上露出浅浅的笑,站起身,温润的眼睛看着他,“上次相见时,我便猜到了,只是那时有事缠身,不能同你多说几句话。”   这人不单说话,语气也很熟稔,倒是把李青文弄到有些发怔。   “秦舒元,今天的座师。”年轻的男人对着李青文眨了眨眼睛,“你的辞赋很动人,我读了许多遍。”   李青文脸先是一红,赶紧低头,再次行礼,心里却一点都平静不下来,这人这么年轻,竟然能做他们的主考官,未免也太厉害了。   这时,有人将细细的卷轴抱到粗木筒之中,李青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卷轴里面写着要问他们的问题,他自然好奇。   同时,后面也陆续有穿着儒服和官府的人走进来,他们不约而同都先给秦舒元行礼问候,这更让李青文对他的身份多了几分好奇。   秦舒元一边应着别人,一边跟李青文道:“其他的等考完再说。”   再多说下去,他就得避嫌离开,实在是麻烦。   只这一句话,屋里其他人神色虽然没变,但都若有若无的看了李青文一眼,像是在揣测他跟秦舒元之间的关系。   李青文识趣的站到了一边,并不打扰今天考官们的相互寒暄。   没多久,其他人陆续也到了,大家伙规规矩矩的站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眼角余光扫着那些卷轴。   外面响了三遍锣,铨选开始了,李青文不由得微微挺直了腰背。   听到喊了自己的名字,李青文站在了一排桌子前面,口齿清楚的自报家门,接受十几个人的审视,同时,写着他名字、籍贯以及身世、考试的种种都在小册子上,供这些人传递翻看。   桌子后面的一众人半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一时没人对李青文发问,旁边的官兵便示意李青文去抽取卷轴。   李青文依言上前,随手取出一个,官兵将卷轴转呈给秦舒元。   秦舒元并没有打开,而是放在了桌子上,拄着手看着李青文,“你乡试的时务策很有用,朝中的大人大都传阅过,去年朝廷下令各地开始操办,今年大抵便能见到结果,你觉得能够增产多少?”   他的话没有假,在场的人都将目光对准了李青文,很显然都看过关于熟粪的时务策,面色微微露出一点异样,在试卷中看到粪便甚么的都觉得不登大雅之堂,现在这场合还要再提……   能坐在这里的,祖上几代都是官身,早就不知道种地是什么,当初对那篇时务策褒贬不一,还有大骂李青文哗众取宠的,但是后来朝廷突然下令,他们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那些反对的也都闭上了嘴巴。   而且,这事是秦舒元问起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其他人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听着。   李青文给出了试卷上,还有给户部的一样的回答,一到三成。   秦舒元点点头,同他说起了各个州府的耕田数量,每年的粮食产量,还有税赋,大概算了一下,如果积的这些肥能够有这等效力,大梁一年的粮食产量就会增加多少。   他对这些如数家珍,李青文也很意外,他以为秦舒元是个天纵奇才的读书人,倒是看不出对种地的事情这么认真。   民以食为天,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人只有填饱肚子,然后才能去做其他,但是种地只能靠天吃饭,三年五载闹灾荒,饿死的人无数,归根结底,还是生产力不足,粮食的产量不够。   新帝在大梁动荡之时登基,接管了这个烂摊子,无论是百姓还是边关,都吃了饿肚子的苦,粮食一直是着重的事情。   在无数的读书人给出的试卷中,只有一百多人在这方面写了见解,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关于水利兴修方面的,但是这个需要大量的人力,得徐徐图之,只有一个人提出了更简单可行,并且见效快的法子,那个人就是李青文。   关于粪肥的事情,各地都有各地的法子,但是李青文给出的更加的详尽具体,人畜粪便、草木灰、绿肥等等,只需要每家每户挖个粪坑,积攒粪便和杂草,熟透了粪,撒到田中,随着一年的种和收,便能增产,不耗费朝廷的人力和财力,简直是再好不过。   一户人家一年能增加几十几百斤粮食,听起来不多,却能在关键的时候救命,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年增长的数目庞大的惊人,任何人都不敢忽视这个数目。   当然,朝廷之所以推行这么快,也是因为不费国库一个铜板,只消把命令下发下去就行了。   这是李青文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现在他只是高兴,高兴自己写的会被采纳,而会有许多人因为这个而受益。   说完这个,秦舒元又跟李青文谈起了他在省试中写的一些东西,大概就是扑灭害虫,应对疫病,列举了几种流行病的应对手段。   李青文不学医,因为科技水平,没办法解释病毒和细菌,他打算写这个时,跟二哥和周瑶提过这些,根据现在的医术水平,提供一些可行的见解。   秦舒元也不懂医,他只问这些是同谁学的,李青文老实的回应了。   “李青卓,我也听说过,倒是不知道他还懂得这个。”秦舒元点头道:“你们兄弟都很厉害。”   李青卓的名字在这个大堂里比外面更加被人熟知,虽然林唯盛几年前死了,但是那个案子的火显然已经烧到了如今,而且这次可能会有更多的人被烧死。   除了秦舒元之外,其他人大都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认认真真的。   按理说,每个人都会问个问题,但是因为秦舒元说的不少,用时远远超过了,其他人都没再开口,只是点头示意。   就这样,李青文的铨选结束了。   他随着官兵出去时,有个小厮走过来,悄悄传了两句话。 第249章   七月的天, 热的好像天下开始下火。   这样的日子,火锅这种越吃越出汗的,一般生意都很冷清, 但是有几处铺子正好相反, 这里的客人对着里面沸腾的汤,吃着里面煮着的肉和菜,汗流浃背, 再喝一杯冰凉清爽的啤酒,从头到脚都舒服的不得了。   啤酒这种东西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是新鲜事物, 而且这些木桶中的酒带着边城特有的冰凉,雪白的泡沫之下,黄色的酒液带着诱人的香气, 很多不吃饭的人专门过来买酒。   啤酒是今年从边城运送过来最多的,有几百桶, 东城西城和外郊的三个火锅铺子同时开始供应啤酒后, 地窖里的酒飞快的空下来, 到这个时候,就只剩下了几十桶。   都没想到这酒卖的如此快, 导致啤酒刚在京城传开, 就见底了,最后那些酒是给杜老头和雪音私塾的几个夫子留的,不管食客如何催, 也没有拿出来。   不单是啤酒,边城的蘑菇、果酱、蜂蜜、干货、蜡烛、药材等等, 卖的都很快, 银子哗哗的流进了李青文的口袋。   到底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的草木, 边城的蘑菇肉更厚, 炖汤味道更香,果酱有十几种之多,大都是酸甜可口的,浓郁芳甜,泡水喝上个把月,不单眼睛亮了,脸也光洁了许多。   当然,这话是巷子里的姑娘和婶子说的,这也是果酱卖的飞快的原因。   大梁的南方也有松子和榛子,但是边城的个头更大,里面的油脂更重些,炒熟后的味道也是更香,当然,价格也是略高一些。   自从边城和洪州都开始做蜡烛,动静不小,有心人也窥到了一二,试着弄了一些,现在其他地方也陆续有蜡烛出现,价格已经比从前便宜许多,但是一捆子依旧能卖几百文,边城百姓冬天除了熬糖,便是做蜡烛。   铺子里卖的药材,一部分是从野外采的,更多的则是地里种出来的,不管是二年生的,还是五年生的,有几十种之多。   第二次去边城时,李青文就开始正儿八经的种药材,一开始是常用的,人吃五谷杂粮,都可能会生病,边城距离其他城镇太远了,真要是生病不好去别处就医,他们已经有了医术高明的大夫,多多种药材才是正道。   这么多年以来,药材一直种,一直收,先让周瑶挑选,她用完,剩下的才会运送到京城来卖。   除了这些,还有金黄甜软的柿饼子、鱼肉松、高粱糖等等,这些可口的东西同样在京城很受欢迎。   当初为了解西北大营的军粮问题,边城的百姓几乎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粮食,只剩下了一家一年的口粮,押送粮食的路上,几千官兵和流犯吃的都是肉松。   肉松这种东西,既干又香,吃几口肚子就没有那么饿了,是长途行军的很好的口粮。   后来,西北军营的困境度过后,边城还是每年要给那边供应数万斤的肉松,只押送到安阳关,然后安阳关再派人送去西北军营。   当然,做为军将口粮的肉松和拉到京城的肉松味道自然有差别。   李青宏在外郊的主路旁边买下的一块地,盖成的火锅铺子和客栈,前前后后花了两千多两银子,但是几个月下来,铺子和卖的东西加起来,不单把这个钱给补上了,到手还有几千两之多。   铨选完后,李青文被不知道啥时候来的三哥接回去,换掉了身上被汗弄半湿的衣服,拿起账本便开始核算起来。   他刚坐下没多久,苏元宝也来了,小家伙等着李青文算完账,俩人一起在凉席上躺着,露出白花花软绵绵的肚皮。   不过,没躺一会儿,李青宏就进屋,拿薄衫给俩人盖上。   李青文没睡觉,他在想秦舒元的事情,回来后他打听了一下,知道这人是翰林院的,会出现在那里做考官也不稀奇,就是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   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李青文也就不再多寻思了,反正他都派人说了,三天后再见,到时候再问也不迟。   第二日,李青文照例去私塾,闲暇时跟秦屿等三人一同吃了饭,将铨选的种种一并告知,只隐去了秦舒元的事情没说。   三人都觉得李青文这次应当八九不离十了,毕竟他在考试中所写,朝廷采纳了许多,算是开考以来的头一个,这若是不能得到重用,那其他人岂不是更不行。   李青文十分有自知之明,他没想过自己官场亨通,只是想尽自己之力,多做些事情,也不枉他这段离奇的精力。   因为已经过了乡试和省试,李青文将自己这几年整理的种种,给三人一人一份,当然都是时务策方面的,诗词歌赋他也不懂,之前的诗赋耗尽了他贫瘠的心血,已经一滴都不剩下了。   三人都很感谢,希望早日及第,这样才能对得起亲人的期盼,自己的辛苦还有朋友的勉励。   和从前的室友小聚后,到了约定的日子,李青文没有进城,在外郊的火锅铺子坐着,果然在申时等到了秦舒元。   李青文规规矩矩的行礼,秦舒元竟然还不是空手来的,把拎着的两筒东西递给他,弄的李青文有些摸不到头脑。   不过,当他在竹筒中闻到熟悉的味道时,不由得面露惊讶。   “刘和托我给你的蜂蜜。”秦舒元坐下说道,他明明刚从热浪滔天的外面进来,但面上瞧不出一丝热意。   李青文连连点头道谢,倒上茶水,他有点好奇,一个翰林院的官员同北方森林中的隐世部落到底哪里能扯上关系……   他把疑问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秦舒元笑着道:“上次见面时,不好说太多,因为身份的缘故,不能跟应考的学生太过亲近,否则要避嫌。”   这条规矩李青文是懂的,他问道:“不知道秦大人……”   “我也是查图部落的人。”秦舒元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因为机缘巧合,来到了京城,刘和来信,说你到京城了,希望我多多照拂,不过之前一直忙,直到现在才有这个机会。”   李青文:“……”   怪不得毛毛它们见着秦舒元就跟见着亲人一般,可不就是亲人啊。   还有……   他想起来了,去年自己和江淙去部落时,刘和还跟自己说,在京城里有部落的人,到时候回来找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当初听到那话时,他还以为是查图部落在京城卖兽皮和鹿茸的,没想到竟然就职翰林院,他们部落出来的人未免太太有出息了。   大梁的官服是有讲究的,三品以上才能着紫色,秦舒元这么年轻就是朝廷的重臣,实在是有些令人吃惊。   李青文恭敬的道:“以后还请秦大人多多指教。”   秦舒元喝完茶,“别这般拘谨,先吃点东西,听说你家的羊蝎子味道很好,开张那天我就想尝尝,可惜被别的事情耽误了。”   李青文赶紧起身,去后面端骨头,然后回来点火,这些他都做的利索,不用其他人帮忙。   秦舒元穿着常服,啃骨头时挽起了袖子,动作优雅,但是吃的很快,啃完的骨头十分干净,可以看的出,他是真的饿了,一边吃一边夸赞。   秦舒元不单听说羊蝎子好吃,也知道啤酒,他不是外人,李青勇他们去地窖里搬来几十斤的酒桶,当着面打开了。   这样风轻云淡的一个人,不管是吃肉还是喝酒,都是一把好手,最后放下筷子时,一脸餍足。   吃完饭,李青文去送秦舒元,俩人往城门口走,秦舒元转头看向李青文,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之前的考试,我有没有帮你。”   没想到他会突然这说,李青文脱口道:“我认为那几次考的都不错。”   秦舒元脚步慢了下来,嘴角含笑道:“不错,你却是凭自己本事考上来的。”   只是其中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及时发现,纠正过来罢了。   还没走到城门,迎面过来一辆马车,赶车的人看到了走路的两个人,连忙勒住缰绳,尖细的声音响起来,“秦大人,奴才可算是寻到您了。”   有人来接了,李青文停下来,秦舒元没着急上车,而是跟李青文道:“族长也传信,说好好照顾你,我既然应下了,就得做到,你想要什么差事,想好了送信过来,只要不那么特殊,我都能做主。”   这话的意思,是他通过了铨选,可以授官了?   秦舒元打开了马车的后门,还没上去,突然瞥到里面的一个身影,重新把门关上,对李青文道:“我记得刚才那桶酒还剩下不少,方便的话,让我带回去吧。”   结果授官的事情李青文还没想明白,就跟着马车一同折返回去,连桶带酒都给搬上了车。   这回秦舒元跟李青文道别,让他好好寻思,早点给他信儿。   他大概是第一个知道铨选结果的,还是被主考官当面宣布。   李青文站在原地半天没动,这算是大开方便之门吗? 第250章   八月的时候, 距离京城最近的码头迎来了最忙碌的时候,从岸边到里面几里地,都是大大小小的船只。   从南面和东面来的船最多, 北面最少,常在码头干活的人都知道, 北面的船只只有临肃的那艘大船,但是今年,却多了一艘新船。   因为没有空地,新船在海面上徘徊了好几日,终于得以平安靠岸。   船上都是陌生的面孔, 运送下来的全都是沉重的木桶,这些木桶卸载后,被装上车, 然后拉往京城。   李青风带着人乘着新船到京城,送来了白酒和啤酒,三个羊蝎子铺子终于再有啤酒可以卖。   紧赶慢赶, 他们终于在这个时候到了京城。   没有任何意外的, 李青文通过了铨选,但是他送给秦舒元的信,却没有得到同意。   李青文想回边城任职,但秦舒元却认为那样太过屈才,想要留他在京城,让李青文不要着急决定,再想想再说。   就这样, 李青文授官的事情便先搁置了下来。   城里城外的铺子依旧红火, 李青宏要回边城成亲, 将京城这边的生意交给其他人。   虽然李青勇和李青贵等人也想回去凑这个热闹, 但是三个铺子和客栈一点都离不开人,他们只能留下好好做事,把给家里买的东西给李青宏,然后等着他们回京城后再办的喜宴。   成亲的日子早就定好了,李家兄弟早早的将东西买好,待李青风来京城后,回家的日子便一天天的近了。   徐青元开口说要同行时,李青文很意外,他倒是知道徐夫子一直对边城很有兴趣,但是却没想到,他愿意跋山涉水的亲自去看看。   李青文当然没有异议,详细的跟他说了路上的行程,让他有个心里有个准备。   苏元宝原本就不愿意李青文离开,而且他也是勤快,把写好的故事书都看完了,看着李青文收拾包袱就开始掉眼泪。   李青风看不得这么大的小子抹泪,道:“这么舍不得就一起来,哭有啥用。”   一句话,终于为苏元宝点亮了前方的道路。   小家伙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跑着回去找小叔厮磨纠缠。   苏树清心疼侄子,被苏元宝缠了几天,终于扛不住了,带着侄子去找大哥。   结果,苏树仪不单同意儿子去,也让弟弟一起,另外派了几个侍卫随行。   终于如愿的苏元宝高兴的像是小鸟一般飞到李青文身边,高兴的都快冒鼻涕泡了。   置办好东西,一众人准备坐船前往临肃。   临行前一天,令人意外的是,李青卓也准备回边城。   李青卓虽然进士及第十分风光,但他只是一个小吏,平日里忙的不可开交,原本李青宏定下婚期后,他并没有空闲回边城,虽然遗憾,但也是没有办法,毕竟京城和边城之间光往返就得好几个月,在衙门做事,哪里无缘无故就能擅离职守几个月的。   这事很突然,李青宏当然是最高兴的,虽然同在京城,可是平日哥俩都忙,见面不多,这次回去,骑马能在一起好些时日了。   李青卓虽然能回边城,但却是公务在身,不能坐船,得从拢北城走。   李青文有点担心,在这个时节,从拢北城到边城的路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不过听说同行的有数百官兵,倒是舒了口气。   就这样,说好后,一众人分两路从京城出发,去往边城。   热热闹闹的从码头上船,这艘船是新的,船舱中的木头香味还很浓郁,船的内部和外部和他们乘坐过多次的那艘旧船一模一样,因为临肃那边的人,只会造这种船。   除了李青风和齐敏等人,船上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是有经验的船员和水手,都是船老大给寻的,许多是他们的亲属。   宽敞又通风的客舱留给了陆家的女眷和亲戚,其他人虽然行李都在下面,但是晚上都在甲板上躺着,因为下面的船舱太热了,受不住那个憋闷。   李青风越发高大结实,因为性格的缘故,他英朗的面容特别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在岸上时,脚下生风,英姿勃发,但是船开动后,他的面色就一点点难看起来。   虽然不再像第一次坐船那般痛苦,呕吐个不停,但是身体还是有些不适,他还喜欢逞强,脸色不好就阴沉着,苏元宝不明所以,把自己兜里所有的吃食都掏给了他,也没能让李青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来。   这个时节海上的风不大,苏树清上了船,就开始睡,躺下之前把苏元宝交给李青文,只叮嘱,别让他掉到海里面去。   李青文知道,苏树清做事很认真,废寝忘食,他这么累,可以说,真的是鞠躬尽瘁。   苏树清是在甲板的狭窄阴凉地方躺下的,睡着后,随着日头的偏移,他便露在了阳光之下,李青文和苏元宝扯着布料,做了个简单的凉棚,遮住烈日,海风一吹,凉棚下的苏树清睡脸果然舒缓了不少。   往北走的路上,下了两场小雨,凉棚都被打湿了,不过不用动,等日头一出来,晒个小半天,又干了,接着用便是了。   船行到临肃时,远远的便看到有些不一样了,待下了船,就发现,这里的流犯果然都不在了,迁往了边城,码头兴建了一半,这里有官兵也有做劳役的百姓,路平整不少,岸边还有几个刚建起的酒楼和客栈。   把从京城买的东西卸下来,入住到新客栈里头,歇息一日半日,然后再继续北上。   本来还以为客栈里面没人,住进去后发现,竟然有几家南方来的商队,原本李青文以为他们是要去往边城行商,没想到人家是在跟普句人交换东西。   从前,临肃一直被大梁视为苦寒之地,所以才会把流犯发配到这里,随着新帝登基,逐渐重视北方,许多人嗅到了什么,往北奔走的商人和百姓越来越多。   船上再好,到底也不如陆地上,在海上奔波了数日,到了客栈,大家清洗过后倒头就睡,李青文到楼下寻吃的,本来只想要碗粥,但却被大堂里头一桌喝酒的客人给热情的邀请过去。   李青文对这些商客感兴趣,这些人也同样好奇他,几个南方的汉子热情的给他倒酒,李青文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喝酒,而且明日还要赶路,吃酒难受。   这些人也不勉强,主动说他们来自哪里,走了那些地方,以及跟普句商人如何如何。   李青文这才知道,他们从普句收的大都是药材、海物、毛皮等等。   得知李青文要回边城,这些商客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道:“边城现在可不安定,你们不搬家,还要回去?”   李青文愣了一下,急道:“这话是如何说的?”   明明小四哥来时家里还好好的,怎么又从这些人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话。   “朝廷禁止百姓和商人北上,有些事情我们是从普句人那里听到的……”其中一个汉子看着李青文说道:“听说已经打过两仗了,不知道胜负如何。”   李青文皱眉,这个他没听四哥说起过,难道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   因为这个意外的消息,李青文喝完粥,回去躺着久久不能入睡。   从前,江淙他们戴罪时,他自是提心吊胆,现在好不容易自由了,还得对上狼子野心的敌人,依旧让人放心不下。   第二日一早,李青文便问小四哥这个事情,李青风还没睡醒,只说边城的官兵和普句官兵不小心碰到了一起,打一打,没甚么大不了的。   李青文也不知道他口中打一打到底如何,只盼望着早点回家,弄个清楚。   李青风他们往京城送酒时,动用了二百多匹马,这些马都由族里的人在这里看养着,李青文他们到后,歇息大半天,然后把京城置办的货物装到马车上,走下半程。   陆雪宁和她娘亲坐在中间的马车上,前后还有几个女眷,都是第一次看到塞北的荒野,四处张望,一张张素脸上既有惊又有奇。   李青文和苏元宝坐在最后面的车上,拉车的马是匹骡子,但是它身边却跟了一只马驹。   马驹的身上正在脱毛,厚重的毛发一点点的落下,露出里面紧致的新毛,小马驹非常温驯,跟在车后面走,鼻子往外喷热气,有时累了,走路有些歪歪斜斜,它就会歇一歇。   苏元宝还是个半大孩子,赶路自然要更辛苦些,他眼睛一直盯着小马驹。   一人一马对视了几天,最后终于熟悉了,小马驹会主动用嘴巴拱他,苏元宝也会拿自己的点心喂给它。   他试图想跟小马驹一起走路,结果不到两刻钟就累瘫了,躺在李青文的腿上,一脸的心疼,但李青文却不准他再多喂马驹吃的。   下了船以后,就不再热了,秋高气爽,赶路没有那么烦躁,李青风他们开路遇到猎物还会打几只,晚上就会变成锅里的肉。   待他们浩浩荡荡的到了第一处驿站时,离边城就不远了。 第251章   今年的边城下雪有点晚, 李青文他们过了几个驿站,棉絮一般的雪花才簌然落下。   下雪后,马车走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但是他们也没有作难, 因为很快。李青瑞就带着人拉着爬犁迎过来了。   长毛的矮马蹄子大, 下雪一点一点都不怕滑, 它们旁边还有两辆狗拉着的雪橇, 上面坐着李正亮兄弟俩。   女眷们先上了提前布置好的爬犁,即便顶着风赶路,也不会挨冻, 李正亮极力邀请苏元宝坐上了大狗拉的雪橇上面,他们对京城来的白白嫩嫩的小客人很是热情。   苏元宝舍不得大狗受累,但是他知道, 如果这些家伙每天不跑一阵子,十分难捱。   因为苏元宝的目光太炙热了,一只没有拉雪橇跟着凑热闹的半大狗将尾巴甩给他,苏元宝带着厚厚的手套, 给它捂尾巴尖,那只狗大概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乖巧的,走路都顺拐了, 眼珠子一直往雪橇上飞。   晚上,这只狗就睡在了苏元宝的睡袋外面,一人一狗,脑袋对着脑袋, 睡的都很熟。   苏树清在船上一直睡, 下船后精神不少, 原本他和徐青元都带了厚厚的衣服, 但是越往北走,身上的衣服就有点顶不住,都换上了李青瑞带来的皮衣皮裤。   俩人从京城出发时,都是一副清雅装扮,赶路后,整齐的头发逐渐凌乱,合身的衣袍变成了兽皮和皮靴,口鼻眼睛都被遮掩的严实,手揣在袖口里面,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往外拿……   倘若他们的熟人站在对面,怕是一时也认不出。   京城也下雪,但是没有这里这样大,苏元宝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瞧到雪地上觅食的野物,忍不住惊呼出声,“狐狸!”   李正亮顺着看过去,眯着眼睛,道:“是狐狸和香獐子,这俩肉都不好吃,等碰到狍子和野鸡,让四叔打给你吃。”   苏元宝可没想吃这些好看的小东西,之后,再看到甚么他都不吱声了,眼睛晶亮,只是远远的瞧着,生怕会在碗里见到它们。   临肃以北人迹罕至,但是雪地上却很热闹,随处可以看到各种脚印,李正亮他们虽然不打猎,但是在边城生活了那么久,看到脚印便能认出是什么野物,苏元宝觉得他太厉害了,诚心诚意的赞美着。   李正亮美的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他觉得京城来的小孩就是诚实,难怪小叔一直将他放在心里头。   在雪中行了数日,皑皑白雪之中,隐隐能看到数道青烟,他们终于抵达了边城。   自从官差和流犯都被带去新城,营地这边鲜少见到生人,他们的到来,动静不小,半个村子的猫冬的人都出来了。   李茂贤和李青瑞先引着陆家亲眷到家里吃饭,李青文则带着徐青元和苏树清叔侄俩去到营地里面,官兵搬走后,这里宽敞不少,新建了砖瓦房,正好让他们住下。   早就知道江淙在忙,回来之后没看到,李青文倒是没有多失落,先架上火,在锅里给炕上躺着的两大一小的人热上吃食,然后回家。   李家炕上地下全是人,能坐着的都是陆家的,毕竟是远道而来,同族的不少人都过来凑个热闹。   体谅他们这一路艰辛,大家伙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便陆续离开,陆家人吃了口热饭,然后纷纷去歇息。   陈氏拉着陆雪宁的娘亲的手,亲热的不得了,道:“我们这里太远,让你们受苦了,待他们成亲,以后我们去京城看望你们。”   陆雪宁的娘亲赶路有点累了,面上的笑倒是没下去,连连点头,邀陈氏早点去京城住上一住。   李青宏和陆雪宁的亲事是早早定下的,李家早就做了准备,新房在新城那里,里面的家什和被褥等等都是崭新的,就等着他们回来办喜事了。   现在,新房就用来安置陆家的来人。   临肃的流犯迁到边城后,因为有了足够的人手,外城墙终于起来了,宽和高和内城相差无几,但是前面有瓮城,上面有箭塔和排楼,外面有城栅,看上去比内城更加的有威势。   一行人坐着爬犁到内城,到城门就得下来了,主街上的雪被扫的一干二净,爬犁在里面可是走不动。   内城不大,走不远就到了地方,新房门口已经挂起了一排红色灯笼,大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囍”字,院子里面宽敞整洁,只有被风吹来的薄薄的一层雪。   正房和东西厢房前几天就一直烧着,此时里面都是暖融融的,陆家亲眷到后,直接可以住进来,厨房的锅碗瓢盆都有,日常用具也都从京城买回来的。   李青文还想在这多呆,李青宏让他先回营地那边,怕苏树清他们醒了之后找不到饭吃。   李青文是骑着马来新城的,特意绕了个远从将军府那里走过,发现后头依旧空荡荡的,不由得在心里给周丰年竖起两个大拇指。   带着皮帽子的周从信出来时吸了两口冷气,喷嚏打个不停,抬头看到一个背影有点熟悉,张嘴“哎”了一声。   李青文下马,牵着甜枣回头,叫了一声“周大哥”,然后道:“这次回来,周家捎过来不少东西,晚些时候给你送过来。”   一看他这模样,周从信就知道科考肯定过了,一边揩着鼻子,一边道:“江淙在外头,怕是得阵子才回来。”   这个李青文早就知道了,他将在临肃碰到的客商的话说了,周从信撇嘴,不以为然道:“普句人跑到森林北面占山为王,我们奉命驱逐,不愿意的都抓了起来,放心,你江大哥一根毫毛都没伤到。”   李青文义正言辞的道:“我也担心边城官兵和百姓的安危。”   周从信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弟弟,真是长大了。”   既然碰到了,周从信便喊了士兵驾车,跟着李青文回营地外头,把周家托付的三车东西给拉了回去。   李青文到营地里头,先去看徐青元他们三个,发现还睡着,又去旁边找方氏,把洪州来的信件交与她。   方氏也是刚从李家回来,欢喜的捏着信高兴半天,然后又小心的放了起来,她家俩儿子在边城识字,现在还没下学,得等回来才能读信。   从方氏那里出来,李青文又去看了老邢头,他还在养牛看马,精神矍铄,不过牙掉了几颗,怕以后掉光了没法大口吃肉,被逼不得不开始认真清洁牙齿。   周瑶去军中给人看病了,她不在,爱哭的丫头也在睡觉,李青文也没站,跟姑姑和表姐招呼一声便回去了。   苏元宝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一只兔子,原本正在吃草,不知道怎么的,被人捉住了,然后便被放到了热水里。   “我、我其实不好吃……”   喊了一嗓子,苏元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在锅里,松了口气,然后察觉到屁股和后背都很热,伸手一抹,脸上也是汗。   李青文端着烛台过来,看他热的厉害,给苏元宝又解开一件衣服,小家伙软软的趴在李青文的肩膀上,举着自己的手仔细的看,不是爪子。   在李青文的身上赖了一会儿,苏元宝才去后面吃饭,李青文做的酸菜炖大骨头和红烧鱼,猪骨头上面都是肉,因为浸透了酸菜味儿,一点都不腻,酸甜可口的鱼也是开胃,苏元宝就着菜盆吃了两碗饭。   李青文摸了摸他突起的肚皮,没再给苏元宝盛饭。   他吃完饭,苏树清和徐青元也回来了,俩人不知道去哪里走了一圈,回来时缩着脖子,打着哆嗦,踢掉靴子就滚到了炕上。   这两大一小都是头一次睡热炕,怕他们遭不住,李青文泡了蜂蜜水。   过了没一会儿,李正亮和李正明来了,俩人自己抱着枕头来的,想要跟苏元宝一起滚炕头。   李正明攀着苏元宝的胳膊,带着他去看外屋的尿桶,认真的说,让他晚上起来尿尿不要害怕,叫醒自己,陪着一起去。   事实上,是李正明自己害怕,胆子这东西是真不跟着个头一起长,虽然外表看,他已经是个少年人,但害怕的东西一样没少。   三个人并排躺着,六只脚丫子高高的翘着,苏元宝虽然第一次来边城,可对这里了如指掌,问家里的狗、家里的鸡、猪、羊和马,他竟然还记得李青文说过的那只受伤的狍子,听说现在还好好在营地里头养着,大眼睛转了又转。   苏树清之所以能来边城,一则是看护着侄子,二则是苏树仪想让弟弟好好歇歇,户部的琐事最多,永远做不完。   他也知道,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是吃就是睡,不用李青文陪着,他跟徐青元喝了两杯酒,扭头就睡了过去。   李青文原本最担心苏元宝,但是他显然低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精力,他累的睁不开眼的时候,苏元宝还扑闪着大眼睛听李正亮吹嘘抓鸟的事情。   睡着之前,李青文想,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好像正好跟江淙重逢,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李正明转头看着身边的人,突然道:“小叔肯定梦到媳妇了,都睡着了还笑成这样。”   “不是媳妇。”苏元宝斩钉截铁的说道:“是美人!”   李正亮和李正明都看向他,苏元宝一字不差的背出了李青文省试中所作的诗和赋,还把自己夫子的讲解也一并声情并茂的读了出来,小哥俩惊讶的瞪大眼睛,怪不得小叔一直不愿意成亲,原来他喜欢的是仙女啊。   等到那诗和赋传遍边城,并且被夫子临摹下来让所有学生诵读时,李青文都不知道始作俑者竟然是老老实实的苏元宝。   虽然睡的早,但是李青文起的早,苏元宝他们已经跟着狗出去巡视地盘,徐青元和苏树清也吃完了饸烙,他才挣扎着爬起来。   徐青元换上皮靴子,出门前对李青文道:“你忙你的,不用一直守着我们,你姑姑刚才送过来二百个馒头,二百个包子和几袋子吃食,我们饿不着。”   李茂玉赶车来送东西时,徐青元和苏树清并不知道里面是吃的,他们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看到馒头和包子什么的用麻袋装,更别提上面还有两堆被宰杀的羊,骨头和肉上鲜红的血冻成了冰,车头还有一只了干净毛的大猪头……   多走了几步,李青文回自己家吃饭,因为昨天忙着招呼客人,陈氏虽然知道小儿子科考高中,但是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今天煮了一大锅鸡蛋庆祝,李青文只吃了三个肚子就饱了。   成亲的日子就在眼前,李家人忙的都快飞起来了,连姜氏都去了新城那边帮忙,李青文留下看孩子。   炕上,李正芙坐着,周蓁蓁躺着,两个小丫头黑漆漆的眼睛都看着李青文。   两张小脸圆圆的,肉肉的,是真的很招人喜欢,但是一旦张开嘴巴开始哭,会让人没法招架。   可能是看李青文既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两个丫头好奇的打量着,一时半会倒是没哭。   李正芙是李青文最小的侄女,已经可以走了,她原本看到哥哥姐姐出去玩心里也长草了,但是周蓁蓁没人陪着就会哭,她这个做姐姐的,为了妹妹,还是留了下来。   周蓁蓁早早的就断奶了,但是人很精神,哭的时候嗓门大,吐口水也吐的远,不高兴了还会瞪人,看她的脸就知道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尿了,其实挺好伺候的。   因为周瑶忙,这丫头大半时间都在李家,反正李正芙也得出人看着,一个也是看,俩也是看。   李正颜在外头玩疯了,鞋都湿透,不得不回来,像是蚕蛹一般拱进周蓁蓁的小被子里面。   李正颜一回来,托着腮,嘴巴动个不停,一直在跟李青文说话。   周蓁蓁大概是嫌弃吵,将小脑袋扭到一边,李正芙伸手捂着姐姐的嘴巴,熟练的从旁边摸过一个糖球,放到李正颜的嘴里面。   糖球外面裹着糖,里面却是酸的,鼓起的脸颊先是欢快的动着,很快李正颜小脸便开始抽动,口水从嘴角淌下,暂时说不出话来。   李青文看了几天孩子,李青卓也到了边城,不早不晚,正好赶上了弟弟大喜的日子。 第252章   良辰吉日前的晚上, 一众孩子压炕头,苏元宝躺在最中间,左右是李家的一群丫头和小子。   平时这些孩子穿啥的都有, 今天都是一身的新衣服, 新衣服好是好, 就是不能随便用袖子擦鼻涕, 孩子们只能不习惯的扯着帕子擦鼻子, 别别扭扭的。   李青文抱着周蓁蓁, 小丫头见不到其他人就能哭的掀开房盖, 外面忙碌的婶子时不时进屋告诉他们小心些,别把炕给闹塌了。   李正颜闹够了, 小脸红扑的看着李青文道:“小叔,你甚么时候娶个媳妇回来暖被窝?”   “我不缺暖被窝的。”甚至这个侄女人小鬼大,生怕她再给自己拉什么红线, 李青文郑重道:“我跟你江小叔一起,不用娶媳妇。”   李正颜似模似样的点点头,“这个我听说了, 你俩感情好,倒是都省去麻烦了。”   刚说出口,小丫头自己捂住了嘴巴,李青文捏了捏她脑袋上面扎着的头发,问道:“怎么,这些日子谁惹你不高兴了?”   李正颜摇了摇头, 凑到李青文的耳边,道:“不是我不高兴, 村里的奶奶们围在一起说什么成亲不成亲的, 我耳朵都听的快要磨出茧子了……”   听这小大人儿的话, 李青文笑了,真是个小可人啊。   叔侄俩正在说悄悄话,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炕上那些离水一般的泥鳅都不跳了,假装老实的躺在那,专心的压炕。   但是进来的却不是嗓门洪亮的奶奶,而是肩披雪花的江淙。   李正颜人小眼尖,露出个甜甜的酒窝,高声道:“小叔,给你暖被窝的人来了!”   李青文扭头,看到门口的人,眼中一下漾出明亮的笑,“哥!”   江淙走过来几步,因为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风寒,没有近身,桌子上儿臂粗的红色蜡烛烧的正旺,映的他眸子灼灼发亮。   姜氏跟着江淙后面进来,她从李青文怀里接过蓁蓁,把江淙的新衣服拿过来,让他赶紧去换上。   离开那屋子,两个人的手便拉到了一起,门外的红灯笼都点起来了,照的李青文眉眼发红,俩人并肩往营地里头走,到从前住的地方,洗漱,换衣裳。   李青文早就弄好了,他坐在炕边等着,江淙在外屋洗脸,前额的头发被打湿,那几缕湿湿的头发耷拉下来,他凑的太近,那头发在李青文的脸上划来划去。   交换完一个缠绵的轻吻,江淙才开口道:“是哥回来晚了,仔儿睡觉有没有冷到?”   说完细细的摩挲着李青文的手指,当真是用心的在暖手。   李青文趁机大大的吸了两口气,颇为怨念的看着他,控诉眼前的人竟然连小孩子的话都当真。   因为今天是李青宏的大喜日子,即便俩人想要多呆一会儿,也得先记着要紧的来,收拾好后,赶紧去村里。   大理寺的人到边城后立刻提审了几个流放的犯人,同僚知道李家办喜事,早早的催李青卓回去。   李青卓披星戴月的到家,立刻沐浴更衣,李青文和江淙到后,他们一起跟着族里的人去迎亲。   营地和新城之间有几里地,冬天走着还觉得挺远,但是唢呐吹吹打打,声音传的很远,车马成群,迎亲的队伍把雪都给踩平了。   李青宏穿着红色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他身后是李青瑞、李青卓、李青风和李青文四兄弟,李青文身边是江淙,他俩的马一路挨着蹭着。   人太多了,李青文没挤进屋子,就看到三哥把新娘子背了出来,然后众人调转马头往回走。   接上了新娘子,吹打的人更加了几分劲儿,陆家跟过来几个婶子,剩下的人目送着结亲队伍的离开,转头便相互说李家的几个小子,一个个真是生的人太好了。   陆雪铭道了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和李青卓还有李青文都算是同窗,在京城时见面多些,知道他们都是赤诚之人,妹妹嫁到李家,他再放心不过。   把人迎回来,开始拜堂,里面的人唱喏,外面看热闹的跟着喊,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只有穿着新鞋的人不敢往里挤。   拜完堂,炕上那些丫头小子也滚够了,乖巧的领了一包包的糖和喜钱,到了外头,开始撒欢的跑起来。   然后便是摆喜宴,来的客人很多,不说本族的,其他村子的也都来了,还有周丰年他们,李家兄弟还有江淙,以及齐敏和马永江他们都在招呼客人。   陈氏心疼李青卓和江淙,知道俩人赶路回来,推他们去躺一会儿,这喜宴得忙到晚上,担心俩人太累。   俩人都摇头说不碍事,让她尽管放心。   李青文进屋去装瓜子,半天没看到周蓁蓁,急的四处寻,李青风喊住他,指了指自己的前胸,“在这里儿呢。”   李青文扒开四哥的鼓起来的皮衣,就看到周蓁蓁老实的趴在里头,被两条宽大柔软的布捆着,动弹不了,眼眶鼻子红彤彤的,看上去刚才发过不小的脾气。   先前压炕的孩子们跑了,周蓁蓁哭个不停,嗓子都哑了,姜氏哄不好,李青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小丫头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就把她给绑到了身上。   李青风从小就是杨树村孩子王,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威慑力依旧没有一点减弱,现在村里的小辈提起他当年的事情,一众光着屁股的小孩子都会不自觉的绕着他走。   但是他遇到周蓁蓁后,一大一小竟然打了个平手,据李正亮添油加醋的说,他们过招多次,有时周蓁蓁屈服,有时李青风摔门而走,各有胜负,至今还未分出个高低。   李青文原本是不怎么相信这话的,但是他这次回到边城,看到周蓁蓁瞪人,真是惊到了,那神情跟小四哥如出一辙,可以看出来,他俩人至少眼神上没少碰撞,否则也不会学的这么像。   三哥成亲,李青文自然要陪酒,先前大家还顾忌他的身体,不让他碰酒。   酒过三巡后,许多人便忘了这茬,直言他们兄弟俩都是有出息的,原本从土里刨食,现在吃了官家饭,给李家的老祖宗挣脸,列祖列宗若是泉下有知,可不是得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酒就倒上了。   李青文几杯下肚,眼神就开始发直,不说也不闹,乖乖的坐着,就是说话和听说都很迟钝。   宴席到了尾声,没有那么忙了,江淙将李青文背到了营地里面,李家全是人,站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躺着了。   李青文斜靠在宽厚的肩膀上,有点迷瞪,但是还没完全醉,捧着江淙的脸,贴的很近,“哥,别、别动了,我的眼睛都被晃花了。”   江淙给他解开外衣,“你闭上眼睛,我就不动了。”   李青文听话的闭眼,果然不晃了,瘪嘴道:“可是我这样就看不到你了。”   看这样还没糊涂啊,江淙笑了一声,伸手把他的嘴巴捏瘪,指腹在那柔软处轻轻蹭着,“看我做甚么,你不是已经有了魂牵梦萦的美人?”   听到“美人”这俩字,李青文转身,熟练的开始装死。   他被打趣的太多了,至今还没有把厚脸皮给练出来。   江淙也不急,幽幽道:“家里来信了,你江大伯问,是不是仔儿有了心仪的姑娘,让我不准耽搁你,成全你们这对佳偶。”   没有任何意外的,李青文的诗和赋传到了洪州,马永江他爹更是专门找人写好,装裱到家里,说借李青卓和李青文哥俩的好文采,也让家里的这些榆木疙瘩开开窍,读两年书连一百个字都没认全,真是丢死个人。   洪州这些人家有了钱,把家里的大小孩子都送去读书,小孩子们从夫子那里知道了这诗和赋的意思,然后李青文喜欢一个美人,相思相忆的事情就传到了江家和的耳朵里。   江家和思前想后,给儿子写了信。   因为衣服被扒了,李青文不得不转过身来,不等解释,嘴巴就被堵住了,然后遭受了一顿“严刑拷打”,等他被折腾的嗓子都哑了,等有机会开口,他又愤愤的不想说了。   他知道,江淙是故意的。   不过,这次李青文是真的累了,卷着被子睡了过去。   江淙回去,将喝醉的客人一个个送回去,这时天气冷,若是醉倒在雪中,睡过去,那可要命了。   李青卓喝了不少酒,但是他面上不显,甚至同人说话都对答如流,他在家里鲜少这般饮酒,就连陈氏和姜氏都没发现他其实已经是深醉之中。   今天大好的日子,都高兴,李家上下都没少喝酒,李茂贤和李青瑞早早的被江淙和齐敏扶到屋里,李青风始终还记着要把周蓁蓁送回去,把她安稳的送到周瑶那里,他也晃的走不动了,就那样斜斜的靠着墙上。   周瑶特别厌恶一身酒气,找人喊了两个官兵过来,把李青风给抬走了。   李家上下收拾好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江淙这才回营地。   温暖的炕上,李青文睡的正沉,江淙躺下后,看着近在咫尺的恬静的睡脸,将人揽的更近些,登时心满意足,有个暖被窝的,果然不错。   快天亮时起风了,风吹的门窗响动个不停,外面一下冷了许多,被窝里的人更加紧紧依偎在一起。   李茂贤虽然头昏沉的厉害,但是听到动静还是起来了,怕马棚和羊圈没有盖好,马驹和羊羔遭不住,得去看看才能安心。   陈氏不放心他,也穿上厚衣服跟着出来。   俩人提着的灯笼被吹的东摇西摆,里面的烛光被生生的晃灭了,虽然月亮不够光亮,但是自己的院子里外都很熟悉,他们摸着黑去查看了一番。   不过出来一刻钟多些,刀子一样的风从领口和袖口往里钻,老两口周身上下被吹的冰凉,赶紧拎着黑漆漆的灯笼往回走。   也是怪了,这场风来的快,走的也快,待鸡鸣响起时,那股喧嚣又慢慢的停歇下来。   小孩子是最精神的,只要过了钻出被窝穿衣服最萎靡时候,一个个立刻就或蹦跳乱起来。   李青文是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醒的,江淙这个时辰早就起来了,临走之前,说是要接待京城来的人调查什么。   李青文慢吞吞的把放在脚底被子里面捂着的衣服拿出来,然后半闭着眼睛穿上。   就在李青文蹬鞋的时候,苏元宝挑着一个冰球进来了,冰球圆圆的,球壁上有绿色的树叶,里面是空心的,被麻绳穿过,然后系在木棍上。   苍翠欲滴的树叶被完整的冻在冰块里面,在外面白茫茫的时候,这点绿色格外的显眼。   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闹腾了多久,苏元宝的鼻尖冻的发红,李青文把两只手扣在他的脸上,登时被冰的一个哆嗦。   看到苏元宝被这样一个小东西给哄的高兴不已,李青文决定做些更好看的,毕竟他现在是真的没甚事可以做。   起来快速跑去前头,跟家里人一同吃个饭,问候了三嫂,然后李青文寻了油纸去到营地里头。   老邢头有个手艺,就是能用几根高粱杆,相互搭架在一起,纸张边缘被夹着,就会形成一个浅盘的形状。   三五张纸可以弄成一个纸盘子,老邢头手虽然因为劳累微微变形,但是动作很快,在避风的地方,一排排纸盘子很快便做好了。   李青文拎着铁锨和口袋去河边,随便寻了个地方,将上面的雪铲掉,然后脱掉手套,扒拉下面的细小树枝和各种大小的叶子,将它们之中形状尚且还好的都收了起来。   这些东西,明年会被化掉的雪水沤烂,然后经过风吹雨淋,慢慢变成土地的养料。   手只露在外面没多时,指尖就冻麻了,李青文低着头,往回小跑。   李青文端着凉水往纸盆中倒,待到两个指节那么厚时,停下来,然后把刚扒拉出来的小树枝一个个往里面放,因为要摆出形状,放的时候手要调整好位置,不免会碰到水,风一吹,从手凉到心。   油纸的防水并不是完全的,虽然有好几层,但依旧会渗透,只是很慢,在渗透完之前冻结实就好了,   “这是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徐青元的声音。   李青文没有回头,道:“这是一棵老树,这是漆黑的树杈,这个白色的是站在枝头歇脚的鸟儿。”   徐青元向旁边走了两步,再仔细端详,依旧没有看出来这是棵树,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这看上去更像是一堆柴禾。”   李青文:“……”   因为有自知之明,李青文让开了位置,徐青元蹲下去,拿了一截不用的高粱杆,在水里拨动了几根树枝,然后又把那只飞离的“鸟”给扒拉回来。   李青文也认真的看了,并没有看出跟自己刚才摆的有何区别,也仅仅是树干直了,枝叶更加宛转罢了……   接下来,他们又继续往其他盘子里倒水,然后将红色的树叶按大小不同放进水中,老邢头将自己泡完的菊花茶也拿了出来,一朵朵完全泡开的花也放在盘中,避开那些图案和花朵,将一根麻绳浸在水中。   本来只是哄小孩子玩的东西,徐青元却越来越认真,李青文去找周瑶,从她那里要了一些药材的根茎叶,各种颜色都有,供给徐夫子尽兴。   李青文也没闲着,找了些不用的木桶和杯子、碗,把小的放在大个头的里面,然后让两者之间注水,期间灵机一动,他把沙棘汁倒进水里,混合成淡淡的黄色,红色的浆果汁可以染红色,然后开始浇筑。   因为小孩子们去新城玩了,没有受到他们干扰,几个人弄的很快,房檐前面几乎都摆满了。   后果就是李青文和徐青元的手冻的开始刺痒,他们也不敢离开,就在这里守着,徐青元看到风把水里的东西吹走了形,便重新弄好,李青文则是看着,村里的孩子不知道这是做什么,会把桶和碗里的水倒掉。   俩人一直等到肚子叫起来,轮流进屋吃了两个馒头。   好再,天气冷,盘子里面的水里面结出了冰渣,有这些冰渣在,叶子甚么的就不会被轻易吹动,玩耍归来的李正亮等人拍着胸脯说不会乱动,他们终于能进屋暖和了。   折腾了快一天,待天黑后,弄这些终于被冻结实了。   挑着灯笼,他们将油纸扒下来,晶莹剔透的冰盘里面,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世界,有苍劲的古树和疲倦的老鸦,有秋日里缤纷落下的红叶,有怒放的朵朵菊花,还有苍山下绿意盎然的一角……   别说李青文,就是过来凑热闹的苏树清等人也都赞叹不已。   磕磕打打,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冰壳子弄下来,李青文在里面点上蜡烛,本来就带着淡淡颜色的寒冷罩子,在冰层的反射下,发出瑰丽多彩的光。   一排排冰灯点起来,五彩斑斓的颜色,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冰雪天地。   小孩子们被吸引过来,一个个哇哇怪叫,苏元宝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些闪烁的光,一只手抓着李青文,一只手抓着小叔叔。 第253章   睡了几天炕, 一天早上,苏元宝起来,发现眼睛睁不开了, 吓的直叫。   李正亮和李正明俩人帮着给他把眵目糊弄掉, 然后便恢复如常。   睡热炕多了, 便会如此, 尤其是从前没睡过的, 更不习惯。   所以, 苏元宝早上得到了一盘子白菜芯, 多喝花茶泡水,徐青元和苏树清自然也一样。   农活做完, 家家户户的人外出不多,但依旧得不到闲,得熬糖、磋麻绳,织麻袋、箍桶……李青文家的牛羊马多, 一家人都照看不过来, 常年要寻几个人帮忙。   无论住在哪里,李青文早饭都会回来吃,有时候是他自己, 有时候带着苏元宝。   里里外外的事情忙完了,李青卓也有了空闲,李家人终于能坐在炕上, 一起说李青文的事情。   铨选顺利通过,下一步是要授官,这个是决定很多人命运的重要的时刻, 尤其是没有家族势力倚靠的普通人来说, 此时分配的好坏, 会影响今后的仕途道路。   授官是将新晋的学子们安置到缺人的官位之中,这个也看运气,万一这几年都没有缺位,或是人选不合适,那么即便过了铨选几年,也等一直等着。   像是跟李青卓同年过铨选的人里面,至今还有几个人还在等待闲缺,他们祖籍各不相同,等待的时候吃住在京城,所费甚巨,家境好的尚且可以熬,家里不宽绰的,日子很难。   授官分派在京城便是京官,发派到外地那便是地方官,这两者各有利弊。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皇亲国戚和大官云集,出了什么错可能就会受罚、丢官,甚至掉脑袋,微末小吏时时刻刻得规规矩矩,俸禄少,循规蹈矩的话,生活清苦。   好处就是容易升迁,京官常年在重臣之间周旋,做的好容易被提拔。   地方官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容易捞油水,因为难做出出彩的政绩,升迁艰难,甚至终其一生也就如此罢了。   遇到秦舒元时,李青文很高兴,以为自己能够如愿以偿,结果没想到,秦舒元反倒成了拦路虎。   秦舒元当初答应的干脆,说是李青文选择去哪里他都会帮忙,但当李青文想回边城,他却不同意,甚至扣住了授官的文书,让他好好考虑一下留在京城。   是的,去别处都不行,只能留在京城,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娘觉着京城倒是不错……”陈氏先开口了,虽然儿子不在身边想的很,但是京城怎么也比边城要更好些,那可是皇帝住的地方啊。   李青宏手不停的扒着果仁,一个都没往嘴里放,笑着道:“别人是求爷爷告奶奶想留在京城,仔儿是千方百计想要离开,啧啧。”   他身边坐着陆雪宁,手里捏着相公递过来的瓜子仁,默默的听着。   对于这事,李青风不想说甚,反正现在要跑船,弟弟在哪里,他都能见的到,边城有边城的广阔,京城有京城的繁华,他自己都难以取舍。   李青卓和李青文早就说过这个,此时也只是听着。   李青瑞看着盘坐炕,抱着枕头的幺弟,问道:“这事江淙咋说的?”   提到江淙,李青文就想到后天要一同去森林,两个嘴角轻飘飘的往上飞,一脸的希冀和喜悦,两只眼睛仿佛一下掉进了星星,闪闪发光。   看他这般,李青瑞就后悔了,闭上嘴巴,先让心里那口气顺下去。   这几年他算是看明白了,李青文和江淙他俩的这档子事,难过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李家的当家的还是李茂贤,李青文掏出一张宽大的纸,指着上面的黑色的线段和图标,道:“爹,我想回边城栽树种田,我们向东边挖出几条河道,这样能改出几十万亩水田,又能连通边城跟海边,以后运送粮食和货物走水路更加的容易。”   从第一年到边城,李青文下了笔,这么多年,一直在完善这张地图,修修改改无数次,现在有了一定的准确度。   李茂贤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认真的看着,森林、河流和田地、山脉走向、边城等等都标注的很清楚,他问了几句就弄明白了,点头道:“这样画好,看的清楚明白。”   被夸奖的李青文还没来得及高兴,李茂贤道:“仔儿,你的打算挺好,把这告诉江淙和周大人,他们着手去做,准备有工部的人,挖河有流犯和百姓,你想边城更好,不必非要回来,难道你不相信江淙?”   李青文张了张嘴巴,一时没发声,因为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李茂贤又道:“爹不拦着你回来,我们仔儿在哪里都能做事,你也不急下决定,你秦大伯来信,说想让你去他那里走走,如果你愿意,希望你能留在并州助他一臂之力。”   秦林跟着朱纯换任到了并州,又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李青文愣了一下,秦大伯和朱大人每到一个地方都治理有方,是大梁有名的清廉父母官,每次离任,哭着送行的百姓能排十几里,他才不过读了几本书,何德何能跟帮的上他们?   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李茂贤道:“你秦大伯可是一直都在打听你的事情,他说能那就不是客气,你好好想想。”   事实上,李茂贤没有全盘托出,秦林是真心实意想要这个侄子过去,而他则有另外的心思。   李青文原本打算回并州看看爷爷他们,他想,顺路去看望秦大伯,然后再定夺。   他听出来老爹不太同意自己来边城,但是并没有强硬的不同意,这种模棱两口的态度,让李青文觉得有些奇怪。   不管咋样,这事暂且先告一段落。   接下来,李青文带着一群孩子做出来一大片冰灯,什么形状的都有,晚上依次点亮,姹紫嫣红一片,映红了半边天,好看极了。   这个时候的流犯事情也没有那么多,他们也会从新城跑过来看冰灯,边城能找的乐子太少了,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景色,实在很难得。   看过后,他们也会回去冻几个摆着,边城每年都会制很多蜡烛,大部分运送到京城卖掉,还有一些会跟流犯交换,流犯手里有银子,有布匹,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很多都是百姓们见都没见过的。   继冰灯之后,徐青元突然又对冰雕起了兴趣,才开始摸索,就沉迷其中。   李青卓还在新城提审流犯,李家人知道他向来报喜不报忧,便向苏树清打探在京城做事的种种。   苏树清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在户部当牛做马时,给李青卓他们发俸禄,到边城来,还得替他跟家里人打圆场。   可能是因为带侄子长大的缘故,苏树清很招孩子喜欢,李正颜姐妹俩,再加上说不出话来的周蓁蓁都很喜欢亲近他。   像往年一般,村里人坐着爬犁跟着江淙他们巡视的队伍去往森林,这回,又多了三个客人,苏树清叔侄和徐青元。   路上,毛毛它们纵情驰骋在雪海之中,真的是撒了欢了,它们也不是疯跑,还一同驱赶了一群兔子,但是最后打到的只有两只,因为眼神最好,箭法最准的江淙没有骑马,而是跟李青文一起坐的爬犁。   一群兔子惊慌逃窜时,铺盖下面,两个人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腾不出来空。   李青文把爹爹的话说给江淙,江淙听着,若是去并州也不差,毕竟有秦林和朱纯的指点,他的仔儿这样认真的性子,定然会受益匪浅。   江淙是想跟李青文一直在一起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一则是因为他答应李青瑞,不能食言,二则是罗车国又有了动静,普举国冒充海盗袭击大梁的商船,开战只是差一个契机,边城这回真的要打仗了,李青文留在别处,他更放心。   李青文想要来边城不但是因为家里人和江淙在边城,而是他觉得自己在这里能做更多的事情,他如果留在京城,他应该跟二哥和苏树清一样,终日被各种繁琐的事情所扰,忙的分身乏术,那样还不如多栽树和种田,起码能填饱肚子,咋也比天天写公文更好。   如果真的能在并州帮的上什么,他也愿意尽力,毕竟并州是他们这些人的故土,自然希望越来越好。   只是以后又得跟江淙分开……   “再等等……”江淙凑到李青文的耳边,道:“以后哥去找你,一直跟着,不管你去哪里。”   在一起的日子过的飞快,等到察觉时,他们已经到了森林,一行人先去木头小屋,李青文带着苏元宝他们泡暖河。   也是真的巧了,他们到时,刘和还有查图部落的几个长老也在,当然,冒着热气的水面上也少不了一只只毛色发亮的大狗。   大家伙一起泡水一边说话,李青文跟刘和说起了秦舒元,刘和乍一听到,表情有些茫然,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李青文同他说,给自己送了蜂蜜,毛毛它们对秦舒元也亲近的不得了。   刘和露出恍然的神情,“啊,那是我们的洛玛小长老,你说的那个名字好像是他的朋友给取的,我们并不这样叫他……” 第254章   提到小长老, 刘和就把李青文的话说给部落其他长老听,另外几个老者咧嘴笑,通过刘和的传递, 跟李青文说了秦舒元的事情。   “我们小长老年纪不大的时候就离开部落了,刚出去在外头挺苦的, 鹿肉都吃不到, 族里人一直担心他被人骗。”刘和说道:“这几年倒是好些了。”   李青文仔细回想了一下秦舒元, 好像并不是一个容易被骗的人, 不过查图部落人担心的也不无道理, 隐居在山中的日子简单平静, 京城人多事情肯定多。   知道李青卓和李青宏还要回京城,几个老长老问李青文能在森林里面呆多久,他们回去包些东西, 捎到京城给秦舒元。   他们要在这里忙一个多月, 李青文让长老们不用着急。   暖河岸边垒着一个灶, 灶里噼里啪啦烧着木头, 火上坐着一口锅, 锅里放姜、糖、枣、茶叶包和羊奶在煮。   因为李家养的羊多, 一年到头都有多余的羊奶, 这东西直接喝味道很重, 处理后, 大人孩子都喜欢的很。   掐算着时候,李正亮从暖河里爬出去,将锅里的茶叶包用筷子弄出去,用勺子舀了些羊奶茶给李青卓, 让二叔尝尝味道。   煮好后, 李正亮和李正明俩人把羊奶舀到碗里, 然后放在暖河中漂浮的木盘中,谁想喝就端碗。   哥俩弄完,哆哆嗦嗦的回来,跳进河里泡上一会儿,这才暖和过来。   苏元宝靠在李青文身边,他俩人脸上都被热气熏蒸成了粉红色,仿佛皮薄果汁饱满的桃子。   俩人的嘴角都有一点奶渍,顶他们喝的羊奶多。   苏树清靠在石头壁上,后背抵在一块块的微微凸起的石头上,像是有人在轻轻按压各个穴位,十分舒服,一边同人说话,一边眯着眼睛喝热酒,只觉得十分惬意。   京城周边也有热泉,他从前跟着大哥去泡过几次,后来忙起来,也顾不上这些了。   徐青元和江淙在说话,俩人一开始说的是李青文在私塾时的种种,听到徐青元的夸赞,江淙弯起唇角,“他向来都那么乖,不管是种地还是读书都一样。”   李青文早就过了弱冠的年纪,但是脸小眼神清澈,在家里依旧被当成孩子,只是从江淙口中听到“乖”,徐青元莫名的觉得有几分不一样,但没有深思,只是附和的点头。   一行人泡的通体舒泰后,离开了暖河,刘和他们带走了边城拉过来的稻米,带着一群狗呼啸而去——   两只毛墩墩的狗崽儿被留了下来。   每次刘和带着一群狗遇到李青文,离开的时候总会少几只,甚至,李青文去他们部落一趟,走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的拐走几只……   所以,到现在为止,李家已经有几十只狗,亏得有毛毛帮着管,要不然它们走街串巷,得把村里闹的鸡犬不宁。   但是今天的这两只毛墩墩是被苏元宝和徐青元摸舒服了,所以才昏头昏脑的没有跟着走。   徐青元喜欢狗,但是他害怕大只的,对着小小的一团时,眼睛里的温柔都快化成水淌出来。   从热河回去,小木屋那边火已经架起来了,李青文他们留在这里摘油果子,做蜡烛,先头到的那些人则去暖河里泡一泡。   苏树清和徐青元俩人是第一次见到做蜡烛,看着一根灯芯草一遍遍的裹上蜡油,一圈圈的粗壮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们也没闲着,跟着一起动手,踩着木头,利用里面的滚轮,挤碎油果子,然后蒸煮熬蜡油。   早先,他们只做白蜡烛,后来李青文买回来红花的种子,他们种红花,在开花的时候收下花瓣,做成了红色的染料,也就能做红蜡烛。   在京城,红蜡烛价格比白蜡烛贵一些,办喜事的时候红蜡烛用的多。   油果子最开始只有森林有,后来李青文在营地北面开始栽种,长了几年,还没到结果期,每年冬天油果子少的可怜。   李青文没有一直呆在小木屋,他跟着江淙去了各个岗哨。   两个人,两匹马,踏着雪在森林中穿行,马蹄踩到断枝的声音清脆清晰,风吹动树叶上的积雪,薄薄的雪粉洋洋洒洒坠落,被漏进林中的日头光亮一照,金光点点。   李青文抬头看时,覆在口鼻处的皮围子下露出一截白白的脸蛋,映出一点日头的暖色。   森林时时刻刻都是美的,尤其是喜欢的人在身边的时候,心情更加雀跃。   两个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羊皮缝制的皮筒结实暖和,李青文的左手和江淙的右手各插进一头,在皮筒里面握在一起,一路都是热乎乎的。   去京城读书这几年,李青文和江淙聚少离多,在一起时的时候,显得格外珍贵。   天一黑,俩人就勒住马,原地扎帐篷,生火煮饭,然后一起钻睡袋。   冬天的时候,边城这边穿的都不少,白日时被束缚的厉害,到了睡袋里,肌肤相触,李青文柔软的肚皮蹭到分明的腹肌,没忍住,摸了一把。   苍天可见,那样漂亮的腹肌,没人能抗拒了这个诱惑,李青文尤其是。   他的动作很快,但还是被江淙给抓住了。   江淙抓着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的腹下,“仔儿这是在跟哥客气,未免也太见外了。”   一开始还有点僵硬,但当李青文开始用手心感受那隐隐蓄力的沟壑时,心里的黑色土地“噗噗噗”的钻出好多小花。   一寸寸的摸过去,李青文心花怒放,然后江淙就引着他的手慢慢往下……   等察觉到触感不对时,再想抽手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一时的贪念,李青文接下来像是面团一般,被又捏又搓,一会这个形状,一会儿又成了那个模样。   后半夜,李青文终于被搓成了面条,软塌塌的趴在江淙的胸口。   江淙揽着他,一只手不重不轻的摩挲着光滑的后背,所到之处,暖玉一般的背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痕迹。   就在李青文开始打瞌睡的时候,江淙突然从睡袋中出来,道了一声,“有人。”   森林里面,月光之下,十几道人影在雪中前行,本来走的好好的,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高大的人。   哇哇乱叫的声音打破了森林夜里的安静,很快,这些人一个个都被绑上了绳子,栓的像是一串蚂蚱。   在大梁,朝廷已经明令禁止百姓不得擅入这座森林偷采人参,但很多人为了钱财,依旧冒着危险北上,因为这座森林太大了,不论查图部落还是官兵都没办法完全提防住。   这伙人已经非常小心避开了岗哨,但是却迎头碰到了江淙。   将他们绑好,江淙和李青文又回去睡了一会儿,然后带着这些人到了最近的岗哨。   这些人都是大梁的穷苦百姓,毕竟不是为了银子,谁也不想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到这里来挖人参。   小木屋里面,这些人一个个都在求情,希望官兵能够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江淙原本站在窗口,走了几步,站在一个蹲在地上求饶的年轻男人面前,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个男人飞快的看了江淙一眼,然后察觉到了不对,赶紧又低头。   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脸色和眼神泄露了太多东西。   江淙道:“绑起来,是普句人。”   其他人先被赶去了旁边的屋子,那个假装大梁百姓的普句人单独被留了下来。   李青文坐在壁炉前烤火,听江淙审问这人,这个普句人的大梁话竟然还带着洪州口音,如果不是被江淙发现并诈出破绽,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男人说他是普句国下川的百姓,名叫崔吉,因为家里穷的厉害,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所以才想着来采参,只要运气好,挖到一颗参,回去就能吃喝不愁。   林中危险多,他遇到了这些人,结伴同行,那些人一直也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之所以假装是大梁人,是怕抓到后,自己被大梁的官兵刁难。   事实上,却是有不少普句百姓也跑到森林中来,这个叫崔吉的说的跟他们之前逮到的普句人一样。   江淙清楚并不一样,在离开岗哨时,带上了崔吉。   这回,李青文也没有在森林中逗留太久,拿到了查图部落送过来的东西,跟着江淙一起回了边城。   他们回来时,正好李青卓在边城的事情了结,要和同僚回京城。   虽然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但是公务在身,不能随意逗留,李青文便把刘和给他的三个皮袋子跟二哥,让回京城后给秦舒元捎去。   李青文知道,二哥这么着急,是因为林唯盛的案子,他这次回边城,找江淙私下寻了几个犯人,这几个人并非是这次大理寺想要找的,他们几十年前都在湖州做过官,经历过当年的案子。   即便有再多的不舍,李家人只能将他送走,李青风带着李青卓和大理寺的人去往临肃坐船。   李青文白天去新城的酒铺替李茂群卖酒,天一暗下来,就去衙门找江淙。   李青文还在寻思案子的事情,方氏过来送糖糕,说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钟原的儿子找到了。   更离奇的是,他离散多年的儿子竟然是江淙带回来的崔吉。   钟原一直在寻找他的儿子,每次抓到普句人,他都会来问,不过都失望而归,但是这回,儿子直接就站在眼前!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愿以偿,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崔吉并不这样认为,他并不认钟原,只说自己的爹早就死了。   隔天,老邢头受了风寒,李青文从周瑶那里拿了药去营地熬,老邢头躺在炕上,醉醺醺的钟原抱着酒坛子在那抹眼泪。   “我、我当初不是、不是想要丢了他们……”钟原通红着眼睛,道:“我只是出去探一探,结果被当逃兵抓了回去,被关押了好几年……”   早年间,钟原在东北边疆从军,巡逻时遭遇大雾,不慎滚落坡崖,手受了重伤,被山中的普句女子所救。   那个女人原本是个寡妇,一直在村里受到欺辱,钟原带着伤帮了她很多,俩人有了感情,然后生了孩子。   钟原家里很穷,本来以为这辈子就得打光棍,结果遇到了这个普句女人,他不懂也不想明白大梁和普句之间的事情,只觉得自己有了媳妇,媳妇给生了孩子,他就该养活一家人。   伤好了以后,钟原依旧留在山中,第二个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他想打探一下风声,希望能把媳妇和孩子带回大梁。   结果,他被当做逃兵抓回去,差点掉了脑袋,后来他在军中的朋友周旋,钟原免去一死,但也被生生关了两年多。   后来他千方百计的偷偷找回去时,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媳妇和孩子下落不明。   当初,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落魄的回大梁。   思念之情郁结在心里,有时他会怀疑,那几年的山中日子是不是一场梦,他借酒消愁,酒后,逢人便说自己好看的媳妇和孩子。   在他眼中,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是最好的,说到时不免会夸大一些,结果却被人说是吹牛,白日做梦。   被说的多了,他也不再反驳,甚至故意说大话,在被嘲弄的时候,笑的流出了眼泪。   本来他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结束了,却在几年前收到了江淙的来信,几乎没想的,钟原来到了边城。   几年前,李青文出事时,许多普句的人被救回营地,他一个个的问过去,年纪大的人告诉他,他去寻妻儿之前,普句打仗,许多人被抢拉入征,看样子,那个深山中的村子也没有逃过一劫。   钟原大半生已经过去了,他在边城种了几亩地,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失散的亲人。   现在儿子寻到了,但是却对他恨之入骨,根本不想相认。   李青文在外间一边熬药,一边听钟原絮叨,等他把煎好的药给老邢头端去,钟原突然把酒坛子放下,掉头走了。   过了几天,李青文正在给周蓁蓁喂饭,又听齐敏说,钟原也住进了牢房陪儿子,但崔吉好像并不领情。   很显然,分开了这么多年,没有那么容易释然。   过年前,爬犁队伍从森林中回来,边城热热闹闹的开始准备过年。   从营地到新城的路边摆上了晶莹的冰灯,一群半大小子也不嫌麻烦,每天晚上都要去点灯,什么时候灭就看风有多大了。   冰灯照亮了路边的树,枝叶裹着雪淞,闪闪发亮,美不胜收。   冬天天上的银河虽然暗淡,但是地上的冰河却是漂亮至极!   今年,边城的人过了一个亮堂堂的年。 第255章   正月十五, 年节才算过去,而这个时候,李青宏等人则要动身了。   不单他, 李青风跟着一群人抬酒桶, 他们也要将去年酿的酒和采集的干货运到京城。   李茂群在旁边打着呵欠, 他昨夜躺下的晚了, 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他现在带着几十个徒弟天天做酒, 用的高粱和大麦都是边城种出来的。   这些年, 收成都不差,家家户户存的粮食越来越多, 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太多了,吃不完, 还得尽心尽力的晾晒和通风,有些粮食超过一定年限, 就没法再吃。   边城偏远,将粮食运出去卖掉太麻烦, “三斤粮食一斤酒”, 做成酒再拿去卖稍稍容易些。   这个主意并不是一时兴起,尝过边城酿好的白酒和啤酒后,大家伙都交口称赞,便这样定了下来。   徐青元在京城时饮过边城的酒, 尝出了其中的冷冽, 待他到了这里, 便说酒中有边城的气息, 独一无二。   说完这话的他决定留在边城, 写了信让带去京城,一封给私塾,一封给他的侄子。   后来,李青文看徐夫子和李茂群一同试酒,才知道他竟然还会酿酒,可以称的上见多识广。   李青文也得离开,他要回并州上坟,再去找秦大伯。   他往爬犁上装了很多种子,这些要让三哥带去京城,有些是要送人,有些是自己种。   离开前,李青文去找周瑶,自从他那次重伤,隔一段时间,周瑶见着他就要诊脉,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李青文是如何化险为夷的,虽然有点遗憾,但李青文能好好的活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因为周蓁蓁从过年就一直在李家,所以周瑶显得格外精神,作为一个见惯了生死的大夫,她能从容面对各种伤患,却敌不过女儿的洪亮嗓门。   听李青文说了去并州的缘由后,周瑶眼神有些复杂,莫明所以的说让他再忍两年。   边城的信如同雪花一般飞向李青文,他装了好几个袋子,做梦时变身成了信箱,肚皮都是鼓的,一开口都往外吐信。   李青文离开时,江淙已经在边城北面几百里以外,和家里和村里人道别后,长长爬犁在雪地中蜿蜒前行。   苏元宝养的毛墩墩追出来好几里地,人和狗依依惜别多次,那场景见者落泪。   这个几个月,苏树清是躺狗了,睡足了,回去的路上多次下了爬犁,沿着辙印跑动,一直坐着,冷。   所有人一起到临肃,在这里,分成两拨,苏树清和齐敏等人乘船去京城,李青宏兄弟和同族的人要回并州老家。   冬末,柳山县的残雪还未消,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到了杨树村。   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应,颤颤巍巍的老者抓着李青文他们的手,两眼垂泪,一声声的离不开边城的人。   原本李家的房子还在,虽然一直没有住人,但是村里一年都会帮着收拾两回,上次是过年的时候清扫的,现在还很干净。   到了杨树村的第一天,他们去了辈分最大的同族爷爷家吃饭,家里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他们,说话说到后半夜。   第二日,李青文他们去祠堂,跟祖宗和长辈们念叨念叨边城那边的事情,村里的人拿出族谱,在李青文和李青卓的名字旁边做了标注,这是族里两个靠读书鲤跃龙门的出息子弟,是日后同族后辈要学习的。   祠堂供奉前的酒水也变成了边城的,即便分隔千里,他们依旧血脉相连,同饮一杯酒,同顶一片天。   自从大旱过后,杨树村成了柳山县十里八乡最受瞩目的,几十户人种了从前全村的地,有牲口、有银子、有田、有粮食,几年下来,已经是县城里最富裕的,成附近村子的姑娘最想要嫁进来的。   又因李家兄弟陆续帮扶了不少流落在外的乡邻,现在在外面谁提到杨树村,都得竖起大拇指。   从祠堂出来,又去修缮山上坟地,拜祭亲人。   他们不单要拜自己家的,还有其他的,别的人家在边城没回来,他们替着烧烧纸。   李青文他们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别的村子不少人上门,有从京城码头回来的,也有些面生的人,一张口便知道了,他们的孩子在京城做事偿还赎身钱呢。   在村里的几天,家家户户轮流请,轮的差不多了,李青文他们也该走了。   其他人都要去京城,李青文自己前往青城。   青城是并州的府城,朱纯在那里做知府,秦林自然也在左右。   从杨树村离开后,李家兄弟同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分开,李青文从十几岁开始奔走,独自一人赶路,还是头一遭。   并州很穷,李青文原本就很清楚,他千年从京城去往洪州,路过很多地方,此时对并州的贫困有了更深的认识。   并州地方不小,从大小来看,可以排在大梁的前列,但是干旱少雨,不是有地就能种庄稼,没有水一切都白搭。   虽然没有见过县志,但是根据村里的老人说,他们从小到大经历的大旱小旱就有二三十次,像前几年那样滴雨不降的,实属罕见,而柳山县只是并州的一个缩影。   李青文赶路时,正好赶上并州春天刮风,黄土遮天蔽日,即便蒙住了口鼻,那股土腥味依旧紧紧的将人困在其中。   这样的风年年都有,很多人都说是风把雨水给刮跑了,但又无计可施。   顶着这样的风,赶路的人全身都是土,路两边树细瘦无力,远处的农舍和村镇也都土蒙蒙的。   躺在破旧的客栈中时,李青文从包袱里拿出书夹杂着薄纸,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熟悉的字迹展露在眼前,李青文弯着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带着一身的疲惫睡了过去。   这信来自江淙,不是他们在边城分别时写的,而是去年落的笔。   李青文在京城求学很忙,江淙在边城闲时就会把最近的事情写在纸上,长则数页,短暂一行,像是日记一般。   他们相聚的时候很短暂,李青文看这些简单的记录,便能想象江淙的日常,确实很忙,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马背上。   睡醒了,李青文收拾停当继续赶路,终于在春耕的时候抵达了青城。   青城倒是不小,街道低矮破旧,光鲜的高门大院不少,但是颓败的房舍更多,街上可以看见豪华的马车和几十奴仆前呼后应的场景,虽然是并州的府城,但是这里跟李青文走过的其他小城也没有繁华到哪里去。   李青文打听了府衙的所在,骑着马径自去了,跟府衙的门房报上名字,然后在外头等待。   很快,秦林就快步从里面走出来,身着老旧常服,他的下巴处还有残存的水没有擦掉,衣服的土几乎跟李青文的一样多。   “仔儿,这一路你可受苦了,家里可都还好?”迈出高高的门槛,秦林双手攥住李青文的手,笑眯眯的道:“大伯还寻思你甚么时候能到,没想到这么快。”   “秦大伯不必挂心,家里都好。”李青文跟着他往府衙里面走,落在秦林身后,说边城的事情。   到了偏厅,李青文拿出了老爹的书信,有小厮给李青文送来水盆和布巾,然后是清粥和咸菜。   李青文喝粥的时候,秦林将李茂贤的书信看完了。   吃完饭,秦林让李青文先去歇息,他有些事情先去处置。   躺在梆硬的老木床上,李青文虽然累,但是一直没睡着,粥里的沙子有点多,他的牙被咯的很酸,而且还不小心咬到了舌头,没出血,但是有点疼。   待李青文醒时,天色已经晚了,小厮过来时说朱大人已经回来了,在等他,他赶紧洗漱去见朱纯。   跟上次在京城相比,朱纯黑了也瘦了,温和的问了李青文的学业,知道他的授官被秦舒元扣下,不由得笑了,“秦大人火眼金睛,看出青文侄子是可造之材,有意想让你留在京城效力。”   仿佛被夸的是自己,秦林一脸自豪,拍了拍李青文的肩膀,“仔儿跟他爹一样能干。”   虽然至今没见过程大伯,但是李青文早就听娘亲说,他们哥三个尤其不吝啬夸赞彼此,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头,提到对方时,都会忍不住赞上两句。   就比如现在,朱纯刚说了一句,秦林已经开始说李茂贤胆大果敢,程年明心细如发。   朱纯跟他在一起几十年,这些话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依旧认真的点头。   说完,秦林这才道:“仔儿,我和你朱大伯看了很多遍你应举时的时务策,一时没忍住,跟你爹写信时便说了。”   听说是时务策,李青文心里微微松口气,终于不是诗赋了。   秦林拿了几张纸过来,上面誊抄的是李青文考试中的回答,乡试的一篇,省试的两篇,一个字不差。   这是翰林院从试卷中抄下来的,很多份,随着朝廷的旨令,下发到各个府衙。   不过,这三篇并不是一同发下来的,乡试的前两年就下来了,大梁北方各地开始挖粪坑,经过一年的熟粪,去年用在了田中,除了特殊的地方,九成以上都有了明显的增产。   后两篇是去年秋收后从京城发放各地的,但是成效却不好。   因为这两篇是公共卫生方面的,太过琐碎,无法像是产粮那般有肉眼可见的变化,所以很多地方都在敷衍了事。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别的原因,譬如农家的柴禾有限,而城里的烧柴需要花钱买,平常喝热水烧的是银子,有些奢侈,不是寻常人家能坚持的,自然难以进展。   当然,这个得徐徐图之。   秦林和朱纯比普通百姓想的多,看到这些后,知道是李青文所写,十分激动,因为这些都是切切实实有用的东西,也是书上学不到的。   看过李青文的试卷,秦林和朱纯都明白,李青文是个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恨不得立刻去京城去找李青文,但是他们也想知道李青文对于未来的仕途有何想法,不能耽误孩子,所以秦林给李茂贤写了信。   秦林说想要李青文帮忙,并非是托辞,是真的碰到了困难。   又在府衙里歇了两日,然后李青文跟着秦林坐驴车出了青城,颠颠哒哒一路往东。   朱纯为官清廉,仅有的俸禄要养家还要宴客、迎送接待,没有富裕的银子,所以府衙后院只有一个传话出行的小厮,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   原本秦林出门那个小厮应该跟着的,可是有李青文在,秦林就让他留在府衙给朱纯帮忙。   秦林熟练的赶着毛驴,他们顺着小道走,远处的山上白白的,那并非是未化的雪,而是斥卤之地。   毛驴拴在树上,李青文和秦林往山上走,随手抓了一把土,夹杂着的白色就是盐碱。   并州东边有许多这样的地,种庄稼收成极差,因为这个,两个县城的庄户人被波及,最严重的二十多个村子饿死人的情况每年都会发生。   朱纯和秦林来了之后,走了这些地方,因为没有河流,不能用灌水的法子洗田,从别处拉的好的土覆盖,但是一年过后,原本好好的土,也返上了白色的卤。   朱纯请教过很多人,甚至从京城请了人帮忙治理,但都说这里的盐碱很严重,很难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从府衙里拨了银子先赈济这些受灾的百姓,但是田地的事情得需要解决。   李青文在极北之地种出了稻子,乡试中的应答能令大梁一年就增产巨量的粮食,足以证明他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所以秦林想要他帮这个忙。   叔侄俩人花了许多日子才将这片盐碱地囫囵走过一遍,期间经过的村子破烂不堪,能看到的大都是瘦弱的老人和孩子,能下力的大人不得不去城镇之中找事情做,不能种田再挣不来铜板,他们就只能活活饿死。   秦林已经来了好多次,村里的老人都认得他,拉着他去自家住,狠狠心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鸡蛋拿出来煮了,端上去给秦林。   如果没有朱纯和秦林,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他们是救命恩人。   在黑乎乎的灶台煮鸡蛋的时候,家里光屁股的小孩子就眼巴巴的看着,等到鸡蛋出锅,他们把手指塞进嘴里,口水不停的往外流。   主人家是一对老人,他们说话都很小声,听的出来是那种饿的有气无力,秦林去掀开了米瓮,看到里面几乎见底,问道:“过年时送来的米面,为甚只剩下了这些?”   佝偻的老头惭愧的低下头,老太太哭着跪下去,“大、大人莫怪,小孙子月前病了,家里没钱医治,没办法,只能卖了米粮救命……”   秦林将人扶起来,温声道:“并非责怪你,莫要惊慌。”   李青文环顾四周,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破了一个大口的盘子里的鸡蛋此时显得格外的令人难过。   秦林让一家人都上炕,拿出了干粮分给老人,把鸡蛋扒了递给孩子。   小孩子眼睛看向爷爷奶奶,手却接了过去,然后整个塞到嘴里,嚼了没几下就往下咽,噎的直翻白眼。   李青文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快,快吐出来。”   鸡蛋都是拿去卖钱的,平时哪里能吃的到,几个孩子舍不得往外吐,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连啃了那么多天干粮,李青文觉得这顿饭尤其的往下咽。   晚上,宿在炕上时,听到老头在另外一个屋子不停的咳嗽,几乎整夜没有停,这样的日子,饭都吃不饱,看大夫更是难,大病等死,小病拖着。   像这样的人家还有两千多户。   刚到这里时,李青文觉得自家的日子就不容易,现在看来,比他们还不如的人太多了。   快天亮时,秦林先起来,塞了一把铜板,老头和老太太又哭又跪。   李青文一个晚上都没睡,听到外面的动静,慢慢睁开了眼睛。   日子的不容易他早就知道,但依旧觉得难受。   这个月份并州各地都在春种了,但这片土地却依旧一片死寂,依靠这吃饭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李青文和秦林在这里走了一遭,这两个县城的县令听到了消息一起过来了,俱是一副苦瓜相。   百姓穷,税赋收不上去,县衙也苦,因为这个,几任县官都被处罚了,他们也想好好的,但是有心无力,也没银子。   盐碱地李青文当然知道,因为种种原因,土壤里的盐集聚,造成的后果就是农作物无法生长。   书本中对于盐碱地的改良有很多办法,但是效果普通,而且投入甚巨,因为造成盐碱的原因不同,治理起来十分麻烦。   前世那种科技发达的时候都没有好的措施,李青文在这里更没有甚改良的好法子。   不过没有好办法并不是没有办法。   走了这么多路,李青文发现,这些盐碱地也并非是不毛之地,里面还是有不少杂草的,这些杂草种类十分单一,它们能活下来是因为耐盐碱。   所以,李青文对秦林道:“大伯,改田我也没甚好主意,不若试试种些这里能长的东西。”   秦林道:“仔儿,所有的庄稼都试着种过了,都不行。”   “庄稼不行,草、灌木还有树可有试过?”李青文问道。   旁边的两个县令愣了,种庄稼是为了吃,种草、种树是让老百姓吃草吃树叶?   种地的事情,秦林比这俩人可知道的多了,闻言若有所思的道:“仔儿是想种些能卖钱的东西?”   “是的。”李青文道:“大伯,我在边城收集了很多种子,别的不知道,有两种可以在这里种着试试。”   李青文说的是白刺果和沙棘,白刺果耐旱又喜盐碱,果子可以入药,果核能榨油,它的全身都是宝贝,可以做酒、叶茶,果茶,缺点就是结果有点晚,沙棘跟白刺果差不多,旺果期要短一些。   这俩并不是李青文最在意的,他想种的是能在这里生长的牧草,种植牧草当年就可以采割,用来喂养猪牛羊,卖掉赚钱一样可以养家。   李青文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秦林,秦林抚掌喊好,那两个县令则一脸的不豫,但他们却没有开口。   大梁向来都重农耕,田地就是百姓的命根子,也是江山的根本,把田种草喂牲畜,这样的事情前所未闻,如果被人告发,他们可能会跟着吃瓜落,不过这事若是知府大人做的决定,那与他们都没有干系了。   秦林跟着朱纯做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很清楚田地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想要百姓活下去,与其让田这样搁置,还不如试试。   但是,种子还在边城,即便现在就派人去取,来回也要好几个月,今年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李青文拉去京城不少种子,从这里去京城,快马加鞭的话,倒是可以一试。   秦林说话虽然慢条斯理,但是做事可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当即就跟李青文回府衙,让朱纯立刻派人去京城。   李青文顺便也往京城少了几封信。   人都走了,朱纯细细琢磨李青文的法子,越想越觉得好,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意。   虽然种子还没回来,但是李青文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跟着秦林走访各个村子,记录户口、人口、岁数、税赋、秋收以及柴禾、水井等事情,李青文到底没忍住把自己的钱袋子掏了出来。   在吃水难的村子打井,给穷的叮当响的人家买鸡崽,让他们好好把鸡养大,不管是卖鸡还是卖蛋,起码能贴补家用,还托商队去外地买枸杞树苗……   秦林不单把自己的俸禄都用在了贫苦百姓的身上,他每年收到李茂贤送来的东西,也大都卖了银钱,一样散了出去,他和朱纯一直这般清贫,但是他并不想李青文这般花银子,这个世道的过苦日子的人太多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个道理李青文也明白,他把每笔花销都记录下来,只等以后让朱纯给他盖官印,送到户部,凑够数目,换个御笔亲书的匾额也好。   李青文知道没钱的难处,但他并不守财如命,也不喜欢挥霍,吃喝用度普普通通,有田有产业有一大堆金银财宝,有个能干的心上人……   就在李青文在并州忙碌时,边城向北调兵遣将,一江之隔的罗车国人率先发动了攻击,他们有最好的船,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活着登岸,一击之下,死伤无数。   挽着强弓的江淙将这道江河变成了天堑,无数罗车国士兵中箭落水,再也没有爬上来。   鲜血染红了江畔,残阳之下的这片土地不再平静。 第256章   李青文在并州东部种草栽树时, 京城出了一件大事,朝野震荡。   枢密使祝祥被弹劾,这位掌管兵防和戎马的朝廷重臣, 被列举了数十罪名, 结党营私、贪赃枉法,陷害忠良,桩桩都是要掉脑袋的。   因为这事被牵连的官员有上百名之多, 罪臣的家眷更是无数, 刑部大牢一时都装不下。   祝祥乃三朝元老, 被弹劾后,各种罪状很快被查证, 这棵参天大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轰然倒下,向世人露出腐烂肮脏的内部。   祝祥的侄子祝庆齐便是当年湖州犯上反逆之案的宣判之人, 当年湖州辖内驿站藏污纳垢, 不单盘剥百姓, 还成了祝家对过往官员敛财之所, 所贪甚巨。   消息从京城传到青城时,已经是八月了, 李青文立刻前往京城, 先是找了二哥,然后和马永江向刑部申冤,重审陶若凝的爷爷的案子。   祝祥和右相郑律明争暗斗几十年,彼此攻讦无数,这次祝突然倒塌,虽然弹劾的折子至今未明说出自谁之手, 但所有人都以为是郑家下的死手。   等待的时候, 李青文频频转头看向旁边的二哥, 李青卓正在认真的看诉状,这是他写的,检查一下有无遗漏。   李青文刚到京城时就问过二哥,这个事情跟他有甚关系,李青卓这次没有藏掖,告诉他是自己呈上了祝家的罪证,但是跟现在查出来的种种罪行相比,他知道那些显得有些少。   因为祝祥的案子,刑部上下十分忙碌,他们坐了一会儿,等到了杨薫。   李青卓还未开口,杨熏先喊了一声“师弟”,李青卓白玉一般的面上显出一丝怔然,旋即叫道:“师兄。”   自从恩师出事,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   祝祥入狱后,曾经因祝家而引起的各种冤案现在都浮出了水面,李青卓早有准备,将当年湖州的案子的始末呈上,那时的受害读书人的家眷也一并带到了京城,他们当初都遭受过严刑拷打,因为大字不识一个才逃过一劫,至今回想依旧胆寒。   湖州的案子过去的年月久了,查证起来很慢,但是陶家这个是几年前发生的,很简单,陶爷爷当年被指认入罪的画卷还在,刑部收到诉状后,重新提取案宗。   从刑部回来后,几个人同时吐了口气,这时马永江才发现李青文脸晒的跟猴儿屁股似的,颇不解的道:“咋,你出银子还要出力啊?”   被他一提醒,李青文的胳膊腿肩膀开始疼,栽树累,挑水浇也累。   李青文在并州种草种菜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因为年初从边城坐船到京城的种子都被人拉走了,本来这里面有不少是给杜老头和雪音私塾的,但是因为李青文的来信,他们一粒种子没留,甚至还去买了一些药材种子添补上去让一并带回了并州。   在李青文中举的谢师宴上,朱纯和秦林和杜老头认识,之后有了私交,这次李青文来,就带了给他的信。   李青卓每天都很忙,李青文跟苏树清和苏元宝一起吃饭,听到酒楼里有人小声说,“那祝老贼僵而不死,反咬了那个谁一口,听说撕咬的厉害……”   听到这话,李青文抓着筷子的手一顿。   当初二哥出事,李青文硬从他那里要了一些东西,虽然不多,但是清楚一个事情,当年湖州的血案却是祝庆齐想要杀人灭口,但是林唯盛的死,种种指向右相郑律那方势力。   在先帝时,这两个人便明里暗里不和,相互踩踏,林唯盛以及当年的案子是他们相互陷害的一把刀。   现在一个万劫不复,自然也不会让另外一个好过,在李青文离开京城之前,郑家也被查处。   李青卓都没去给弟弟送行,他忙着给弘毅伸冤,虽然不知道为甚么公主府一直没有动静,但应是功臣的弘毅不该一直被冤枉。   大同五年是不平静的一年,开春时北方战事不断,朝廷两位重臣相继入狱,这场巨大的地动,震出了掩埋在地下的太多事情,连带着拔起了当年皇位之争时留下的隐患的根须。   三天两头刑场都有人掉脑袋,抄家不断,国库被充实,当年再减税赋。   成群的驴和羊从草场赶往青城,不知道盖了多少个羊圈和驴圈,李青文成了一个好的泥瓦匠。   原本光秃秃的盐碱地上,长着黑麦和碱蓬,这些牧草一年可以割个两三次,拿回去喂养羊,盐碱化没有那么厉害的地方,栽种着白刺果、沙棘和枸杞,这些小苗尚幼,还要长几年才能结果卖钱。   铁牛铜驴纸糊的马,驴吃的不多,没有那么马那么容易生病,养驴每年配种,把驴驹养大,不管是干活还是卖掉,都是十分划算的。   并州的冬天比京城稍稍冷些,李青文没怎在府衙呆,一直在跟着秦林在各个村子和镇子走动。   秦林手里有个本子,他们要在过年前走访上面记着的地方和人家。   要给孤寡的老人送炭和粮食,要安置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要关心收成……   李青文坐在驴车上面,看着秦大伯被风吹起的花白头发,垂下眼睛,“父母”两字笔画简单,但太过沉重,寻常父母撑着一个家尚且艰难,做为一方的父母官,操心繁杂的事情更多。   腊月的时候,他们再次返回东明县和东泉县,这两个地方因为土地盐碱一直是并州最穷的,今年在秦林的教导下,家家户户做了很多事情,养了鸡、羊、驴。   因为帮这些没法种地的百姓养牲畜,朱纯向户部借了银子,这才有钱买羊羔和驴驹。   李青文跟秦林俩人在村子住下时,主人家杀了一只公鸡,因为鸡吃的草是盐碱地上长出来的,他们这里的水也跟别处不一样,养出来的鸡味道很特别,肉也格外细嫩,即便不放什么,炖着吃都很香。   如果是羊肉的话会更明显一些,不过现在羊刚大些,都等着下羔子,一个指头都不敢碰,更别提吃羊肉了。   吃完后,村里其他人都拥挤过来,不管老的还是少的都对秦林和李青文千恩万谢。   一车车的米面送到困苦的人家,李青文他们装了不少东西回去,有干菜、磨脚石、小山枣、鸡蛋、鸡毛垫子等等,五花八门。   整个腊月一直在外面跑,过年的前一天,他们才回到府衙,朱纯正在接待客人,李青文洗个澡就在院子里劈柴。   劈完柴,李青文回屋子写了日记,在并州这大半年,写了一百多篇。   在京城时,他听说了边城打仗的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担心,不过因为起了战事,京城和边城之间联系骤然紧密,时常有军情和战报从边城飞奔而来,也带来了边城的书信。   心中说边城官兵屡战屡胜,罗车国的人节节败退,敌人已经被驱赶到千里之外,如果不是担心普举国趁虚而入,定然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罗车国人口稀少,这次开战,他们出动了一万多人马,被打败后收了不少不同品种的好马。   写好后,李青文放下笔,想了半天的事情,听到敲门声,这才回神。   门没关,秦林站在门外,“仔儿,该吃饭了。”   过年的当天,爆竹的动静不绝于耳,府衙后院也比平时热闹,老母鸡领着一群半大不小的鸡崽来回训食,烟囱从早上青烟就不断,朱纯写对联,小厮和浆糊,李青文和秦林一起包饺子。   今天是这一年最清闲高兴的日子了。   饺子包完,外头的福字和对联也贴好,几个人盘坐在炕上吃茶说话,晚上吃了一顿年夜饭,一年就这样平平安安的过去了。   大同六年,普句国再次拦截大梁的海船,边城方向又起冲突,水军和边城同时调兵遣将,战事再起。   凭借着边城充足的粮草和忠勇的将士,势如破竹,一路攻到普句的王都,一根乌青箭矢直直的插入高大的城门。   这一箭,让所有普句人想起了那个传说,匍匐在强大部落脚下的过往让他们颤栗不已。   这场战争结束的比开始的更干脆。   冬日里,从北方而来的一队人马进了拢北城的北门,他们没有任何停歇,径自去往青城。   李青文和秦林正在一户人家接生羊羔,这户人家的小孩子突然跑进来,口齿不清的说着,外头有客人来了,是找他们的。   以为是县城的衙役,秦林起身出去,愣了一下。   高大的男人牵着一匹精悍的战马,站在薄薄的雪地上,眉眼深邃,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哥!”   一声惊喜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秦林看着李青文像是兔子一样飞奔过去,扑到了来人的身上。   真是江淙无疑了,秦林想。   因为打了胜仗,边城的将士们被召入京,江淙来青城是来接人。   快两年没有见,知道他们打了好几次仗,惊喜过后,李青文在雪地上就开始摸索江淙的手脚,紧张而认真的察看着,想要确定他有没有受伤。   江淙只虚虚的抓着他的手,没有拦着李青文的动作,同秦林行礼,叫了一声“大伯”。   虽然没有见过,但是秦林从李茂贤和李青文的嘴里听说了太多江淙的事情,果然不错。   村里的小孩子给江淙带路,知道李青文要跟他走,一宣扬,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结果秦林他们离开时,大人孩子都跑出来送,拿着自己家的各种东西。   不管李青文说啥,车上堆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连江淙手里也被塞了好几双布鞋,还有一包糖。   一个老太太拉着江淙的披风,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巴,“我们仔儿可是个好孩子,这两年为我们没少受累,眼瞅着日子好了,他要回家,不知道以后瞅不瞅到他一眼……”   “他还会回来的。”江淙一手抓着李青文,一手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我们俩一起。”   “那样好,我可得使劲多活几年!”老太太立刻就精神起来,浑浊的眼里露出了喜色。   被村里人送出去好远,其他村子的人看到了,也过来凑个热闹,听说了李青文要走的事情,飞快的跑回去告诉信儿了。   怕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李青文赶紧加快了脚步,让村里人回去。   秦林开了口,村里人听话的慢慢停下来,那个老太太也松开了江淙,但是却拉住了李青文,动作飞快的将头上的簪子放在李青文手中。   就算是自己能戴,李青文也不能收,但是老太太却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不值甚钱,给媳妇带,能保平安,瞧我活到这把年纪,就知道多准了……”   老太太却是整个县里年龄最大的,今年八十九,她婆婆活到了九十一,在这样贫穷的家里,却是非常高寿了。   老太太生了五个女儿,以后也没有儿媳了。   听到“媳妇”“保平安”,李青文犹豫了那么一瞬间。   江淙将马背上的大氅给老太太披上,那簪子终是没还回去。   李青文他们匆匆离开后,别的村子的人也跑到了,结果只看到了地上的车辙和马蹄印儿。   老太太被年迈的女儿扶回去,到家了才发觉衣服给穿回来了,赶紧折起来想要还回去,口袋里掉出金黄色的叶子。   一、二、三、四、五,正好五片金叶子。   那厢,李青文在青城府衙看到了周丰年和周从信哥俩,陈文、蒋立平等人,自是欢喜不已,没有在这里多停留,跟朱大人和秦林告辞,李青文去往京城。   在边城呆的久了,这点雪根本算不得什么,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路。   途中,李青文跟江淙打听打仗的事情,江淙总共就只有三五句话,他扭头就去找周从信。   打罗车国的人时,周从信在后头埋锅做饭,因为他箭法不行,打完了去打扫了战场,跟李青文大大夸赞罗车国的船,又轻又稳,没坏的他们都拖回来去了,有工匠拆解开,以后他们也能做出这么好的船。   打普句人时,他从马上摔下来,去后面养伤,只知道赢了。   江淙一直在听俩人说话,等到李青文为周从信的经历而震惊时,伸手道:“仔儿这么想知道,过来哥给你仔仔细细讲一讲。”   “仔仔细细”从江淙舌尖转了几圈吐出来,李青文脸开始发热,低头道:“倒、倒是也不急……”   周丰年半天也没等到李青文来问自己,“咳咳”了两声。   李青文抬头看他,“周大人,这件披风不错。”   说完,李青文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脱口而出这个。   周丰年露出自持的笑,这是他在京城时买的,好是好,就是有点旧。   当天晚上住在客栈,江淙说话算数,用嘴巴“仔仔细细”的回应了李青文的话。   第二日,李青文神情有些萎靡,住在他们隔壁的周从信道:“你们哥俩昨天说到了甚么时辰啊,我睡了一觉起来还听你们在说话。”   “咳咳……”李青文惊的咳嗽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道:“我睡的早,应该是说梦话吧。”   他们一行人抵达京城后便短暂的分开,周丰年他们三个回家,李青文和江淙还有蒋立平到了东城的铺子。   虽然身在京城,但是这里的每个人无时不刻都在惦记着边城,江淙到后,被大家伙团团围住,只有从他嘴里听到边城安然无恙,大家伙才能放心。   边城陆陆续续打了两年仗,因为战场都在千里之外,边城的百姓并没有被波及,一样种地干活,不过,没有去远处捡蘑菇,也没去森林。   这两年京城也发生了许多事情,“祝郑”的审讯持续了一年有余,前前后后有几百人被砍头,许多年前湖州的案子重审,林唯盛被洗清了冤屈,害死他的凶手也被伏诛。   李青卓将重获清白的恩师的棺椁送到湖州,和师娘合葬。   陶若凝的爷爷被定为无罪,已经离开了边城回到老家。   为了庆贺战胜还有团聚,铺子早早的打烊,大家伙在后院一起喝酒,得到信儿的苏元宝也到了,虽然现在个头已经不矮了,但是抱着李青文的动作依旧熟稔。   这个院子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因为李青勇他们成亲后,陆续的搬了出去,不过是一眨眼不见,有的人已经当爹了。   明明都是高兴的事,但是喝着,喝着,不少人的眼睛都红了。   马永江醉醺醺的搂住李青文的脖子,眼中闪着泪光,“十年了,仔儿,十年了……”   马永江初入西江府府兵时十六岁,刚走出家门就进了牢门,在前往边城的路上蹲在河边取水时,想过死,因为身边有一群哥哥,才咬牙撑着,然后遇到了李青文。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又为喜欢的人奔波,辛苦是甘愿的,只是曾经一直在一起的人各自忙碌,相聚太难。   被他说的,李青文心情也开始酸胀,光顾着安慰马永江,斜刺里神过来一只手,用帕子堵住了马永江即将淌下来的眼泪鼻涕。   马永江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一把抓着江淙的手,“大哥,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好大哥忍着恶心给他使劲擦了一下鼻子,马永江激动的不能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好大哥只是不想他弄脏李青文的衣服。   马永江又看向蒋立平,蒋立平如临大敌,抓过来齐敏挡在身前,他没少被马永江折腾,看到他这个熟悉的表情,就心生警惕。   赶路就很累了,他不想再应付这个傻子。   他们喝的差不多了,李青卓才回来,衣服都没换就被拽到了桌前,还没跟弟弟说句话,手里就被塞了酒,旁边还站着个抱着坛子虎视眈眈的李青勇。   回来迟了,李青卓连喝了三碗,才得空开口跟李青文和江淙说话。   喝着,说着,有的人不胜酒力倒下了,然后就被抬去屋子里睡觉,渐渐的,桌边的人越来越少。   李青卓是自己走回去的,屋子里烧的有些热,躺下后,又摸黑起来,想要打开窗子。   冷风“呼”的一下吹进来,那点酒气一下就吹散了,他抬眼就看到江淙抱着李青文走去对面的屋子。   李青文今天喝了啤酒也喝了白酒,头晕的厉害,只老实的靠在墙上,江淙把其他人都送走后,回来背他。   李青文虽然细瘦,但是也算是个大长腿,不愿意像是小孩子一样被背着。   江淙一见他眼神中的抗拒,二话不说将人抱了起来。   闻到熟悉的味道,李青文半眯着眼睛蹭了蹭,冷清的目光照在他的脸上,水光潋滟的眸子有些迷茫,被酒水浸湿的唇宛如沾着露水的果子,任君采撷。   因为赶路一直忍耐的江淙脚步微微一顿,俯身深深的亲了下去。   本能的,李青文双臂抱住江淙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这个动作也是把自己主动送上门……   到京城的第二天,江淙等人焚香、沐浴、更衣,第三天一早,进宫面圣。   李青文昨天已经把账本查完了,今日就去私塾。   他刚到时,身后的一顶轿子也落了地,上面下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因为李青文至今还未授官,所以他见到穿官服的都得避让行礼。   老者的脚步本来是冲着大门的,可是走到李青文身边时却看向了他的腰间,目露诧异,但是低头的李青文并没有看到。   特意等到老大人进去了,李青文才迈步,朱泽正捧着暖手炉看书,看到李青文,一脸欣喜,拉他坐在塌上说话。   待到了中午,等到秦屿和朱祖元下学,三个人去到外郊的火锅铺子一同用饭。   本来朱泽都要跟着出门了,但是有客人上门,他不得不留下来接待。   冬日里,热乎乎的火锅是最暖身子的,而且涮的羊肉最是滋补,白天晚上铺子都很红火,这个好位置是提前流出来的。   他们卧房里的陈泰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继续进学,回老家休养,但是信没有断,病好后会再次来京。   秦屿今年过了省试,铨选却是落了,言语中有些遗憾,朱祖元虽然省试一直落第,但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他还年轻,不缺银子,继续读就是了。   三人吃完饭,外面下雪了,明明才是未时,外面却暗的厉害。   一同走到门口,伙计送来灯笼,三人在这里分道扬镳。 第257章   大同六年冬月, 因守边退敌有功,边城的一众将士被召入京面圣,依功授赏。   周丰年如愿以偿的回到京城, 意气风发的摆宴请李青文和齐敏等人。   周家祖上荣光,已经落寞好几代, 周丰年这个纨绔子弟, 本来去边城避祸,结果却硬生生的呆了十年, 阴差阳错的立了战功, 光宗耀祖, 自然是得意的很。   在周家吃完,又觉得不尽兴, 周丰年带着他们去到清乐坊。   远远的看到恣华阁时,李青文和江淙都不由得多看两眼,周丰年要尽地主之谊,一瞧便转了个方向。   第二次到这里,沾了周丰年的光, 一行人去到了后院,李青文上次只在楼上看到了, 并没有来过, 走在小径时不由得想起上次在这里看到了二哥……   “青卓!”   齐敏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青文转头, 看到花坛旁边站着的人,身形修长, 梅花枝后的面庞素白, 眉如皎皎弯月, 眼中满是清冷银辉。   不是李青卓又是哪个。   李青文:“……”   这到底是太过巧合, 还是什么缘故?   李青文还未开口,就见二哥身后又现出几个人来,竟然还都是熟悉的,林潭、陈文还有……   看到最后面那高大身影,周丰年等人开口道:“弘大人!”   最后一个是弘毅。   他们四个人显然是一起的,看上去有些怪异,但是出现在这种场合,大家都会心照不宣的不去多问,周丰年热情的邀请他们一起喝酒。   就这样,一行人到了宽敞幽静的内室,落座后,美酒和姑娘涌入,满室馨香。   在桌上看到出自边城的啤酒和高粱酒时,李青文登时想起账本上的数字,心中感叹他们的酒果然卖的好。   李青文还有江淙几个人挨在一起,马永江看着桌上的酒壶模样别致,拎起来想看个仔细,结果还没看清楚,酒撒了李青文一身。   江淙原本正在说话,听到动静扭过头来,没有接旁边的姑娘递过来的帕子,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李青文身上的酒水。   李青卓坐在他们的对面,刚要欠身起来,看到江淙抓着李青文的手擦的仔细,微微发怔。   林潭给弘毅倒酒,见他看着江淙和李青文,道:“他们哥俩向来都是这般好。”   弘毅挑了挑眉,眼神意味不明。   即便离京多年,周丰年在清乐坊的名声依旧在,闻声而来的蝴蝶娘子很快便带着一个清丽温婉的姑娘进来,还没进门便道:“恭喜周大人,贺喜周大人!您这一回来,这坊间的姑娘可都是一直惦记着呢!”   蝴蝶娘子是恣华阁的主人,擅舞,年轻时极美,艳极一时,因跳舞如同翩翩飞舞的彩蝶,从前被叫做蝴蝶姑娘,现在则成了蝴蝶娘子。   甫一进门,看到懒懒坐着的弘毅,蝴蝶娘子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声调立刻低了一半,“世子大人有礼,您光临恣华阁,我们可真是蓬荜生辉。”   弘毅随手端着酒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听闻你们这的姑娘不单天人之姿,更是诗书才绝,尤其那位箬竹姑娘,跟李公子诗酒相赠的情谊,真是令人艳羡。”   “这、这实在是不敢当,箬竹只是勉强识得几个字,仰慕李公子的才学,都是外头瞎传的,作不得真……”   面对别的客人时,蝴蝶娘子舌绽莲花,但是她却不敢在弘毅面前放肆,毕竟她这里可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是甚刑部的大牢,可万万禁不住这位活阎王拔刀砍几下的。   “仰慕?”弘毅下巴轻轻扬起,“李公子如今就坐在这里,箬竹姑娘不出来一见?”   蝴蝶娘子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面白如纸,几欲下跪求饶。   最不耐烦看到这模样,弘毅就要起身。   听出弘毅的咄咄逼人,也知道他的狠厉做派,李青卓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道:“我卖诗,他们买,钱货两讫,其他并无瓜葛,谁也不知道会传成这般,此事如实禀告大人,并无半句虚言。”   蝴蝶娘子点头如捣蒜,不敢再多说一句。   李青卓手下使力,将弘毅生生的拉回了木榻之上,担心他还要再发难,立刻给他倒酒。   看到他的动作,蝴蝶娘子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地上,喏喏连声。   酒饮尽,弘毅将青花瓷杯放回桌上,林潭刚要抬手,弘毅淡淡的瞥了一眼,他又缩了回去。   在大理寺的牢狱中被这人缠磨恁久,李青卓摸清楚几分这人的脾性,取了最大的温酒的碗,干干净净的,倒上酒后,碗底的花瓣像是在微微的抖动,鲜活极了。   “大人有大量,方才是委屈大人了。”李青卓说道。   马永江见状立刻就把自己手里拇指大的杯盏给换成了碗,他也不耐烦一直倒倒倒的,实在不尽兴。   见弘毅面色不明,周丰年立刻叫人把酒杯都换了。   李青卓也取了一个,拳头大的莲花仿佛被吹动,在酒水中泛起微微的涟漪。   两个碗挨在一起,双花并蒂,宛如同心。   弘毅的眉头舒展开来。   李青文的衣服湿的厉害,他去旁边房间换了下来,好再冬日里穿的多,脱了一层,还有好几层。   江淙站在门口候着,待李青文换完,俩人没有立刻回去,去了前庭。   前庭种满了梅花,此时沐雪盛开,花瓣清清淡淡的,隐隐的香气不驯无尽的寒风。   赏完梅花,李青文和江淙去前楼的文香墙,就是那面挂满了纸扇的高墙,跟上回来时相比,这面墙更厚了,一层又一层的挂满了颜色和种类各异的扇子。   看来,恣华阁的生意不错。   还未到时,就看到有小厮扶着梯子,梯子上站着一个人,在上面翻找哪个扇子,旁边身着鲜艳衣衫的女人仰头看着。   “寻到了。”上面的人取出其中一把扇子,念道:“醉醒梦星河,弦起绿烟波。”   “取下来,取下来!”女人急道:“只有这一把,其他的还有没有?这个死丫头,早就跟她说收起那些没用的心思,那个人眼里只有银子,没有她!”   说话的正是刚才侥幸脱身的蝴蝶娘子,她实在是怕了弘毅,担心再出事情,赶紧让人把李青卓的东西都统统烧掉,省得再触霉头。   听到了从前二哥所做的诗,李青文抬头,正好看到蝴蝶娘子要撕扯那把扇子,连忙开口道:“还请手下留情。”   蝴蝶娘子刚进门时,李青文和江淙出去换衣服了,没有见到,旁边的小厮飞快的给她使眼色。蝴蝶娘子将纸扇折好,笑脸相对,“客官有甚吩咐?”   “既然不要了,这扇子可否卖与我。”李青文伸手去摸银子,他上次特意仔细瞧了,题着二哥诗的这把扇子做的很是精致,若是这样毁了,有些可惜。   说完,李青文又补了一句,“上面那诗是我二哥所作。”   蝴蝶娘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李青文,江淙向前微微倾身,挡住了她的大半视线,客气道:“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屋里的人都喝过了几巡,李青文和江淙才进来,周丰年喊着要罚酒,李青文乖乖受罚,低头看到桌上的酒碗,立刻求饶。   趁着他们嚷嚷个不停,李青文悄悄绕到了李青卓的身后,把扇子递给了他。   李青卓喝酒向来不在脸上显现,只在眼睛里,此时双眸浮上一层水,眼睛眨动时,水光波动,漾个不停。   接过扇子,李青卓随手打开,瞧见上面诗,静静的看了片刻。   周丰年知道那面扇子墙,端着酒碗走过来,俯身一瞧,道:“湖州贡纸为扇面,龙鳞竹为骨,若是都这般不惜银钱,这恣华阁的扇子墙,只怕挂的都是金银。”   李青文可没有他那么好的眼力,听说之后,只觉得自己刚才过的太对了。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东西有何玄机,纷纷开口问,滴酒未沾的周从信便一一道来。   李青卓手里的扇子只有诗,另外一面是空白的,并无一物。   大家面露遗憾,原本还想看看,能画个什么。   正要将扇子收起来,一只手伸到了李青卓的面前。   须臾之间,纸扇便到了弘毅的手中,他垂下眼睛,将扇子在掌心把玩片刻,然后“唰”的一下打开,开合之间,声音有几分悦耳。   “空着却有几分扎眼。”说着这话的弘毅,在在光洁的扇面上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白玉一般的纸上,鲜红的漆印清楚异常,染着朱漆的字体犹如藤蔓,嚣张肆意的伸张着,只不大的一枚印信,却张牙舞爪的显现出几分霸道来。   盖完了,弘毅看了两眼,十分满意,要叫人挂回去。   李青卓抢先一步把扇子拿了回来,塞到了自己怀中,即便是私印,盖在白纸上也十分的不妥,更不能大喇喇的放在这种地方。   江淙靠在木榻背上,头微微歪着,李青文的鬓发在他的侧脸调皮的戳个不停,他伸手摸了一把,眼神扫过李青卓和弘毅,转瞬便掠了过去。   这酒一直喝到后半夜,李青文第二天毫不意外的起来晚了,其他人都走了,只有江淙在等他。   既然已经晚了,李青文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一觉睡到了晌午后。   到家后才知道今天一早官兵把恣华阁给围的铁桶一般,弘毅被抓回公主府,因为他没有抵抗,所以没有甚动静,甚至没有惊动里面的客人,当然,这里面也包括李青文。   目睹了一切的齐敏告诉李青文,弘毅被抓回去定亲了。   从前统领京城数万禁军的首领,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囚禁在家中,被逼婚。   李青文理解为人父母关切之情,但觉得逼婚特别不好,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是人,古往今来,因为这个而造成的悲剧太多太多了。   虽然没见过几次,但弘毅救过二哥好多回,李家人从来不是玩恩负义的,所以,连着数日没寻到二哥,李青文就去找了秦舒元。   他第一个找的是苏树清,只是正值各个州县的税赋入库,户部忙的彻夜燃灯,在门外被算盘子声音震的耳朵疼,李青文就没打扰他。   秦舒元也不闲,李青文到翰林院,引他进去的小吏先是到了偏殿,里面的人说秦大人刚走,去了待诏厅,李青文跟着去了待诏厅,到了依旧没有看到秦舒元的影子,说是才去了典簿厅。   等李青文见到秦舒元时,他正在看请柬,公主府发来的定亲观礼请柬。 第258章   听说了李青文的来意, 秦舒元让他安心,这亲定不了。   李青文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气。   因为孙家案子,李青文欠了秦舒元的一个人情, 愿意留京,因为打胜后,普举国求和,北方要重新划定疆土,朝廷要对边城下足力, 他回去不回去并无区别。   当然,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江淙被擢升为东州刺史,临近京城, 以后他们可以在一起。   秦舒元的话还真是一点没差, 这场定亲竟然真的不了了之。   蒋立平带着妻儿要回去探亲, 江淙也要回边城准备明年的交任,李家兄弟和同族的人一同去坐船,结果在码头却看到了等待的弘毅。   李青文以为他是逃亲,后来才知道他是要去边城赴任。   一行人在船上呆了数日,打完仗, 临肃修建好的码头上重新热闹起来, 长长的街道热闹非凡, 虽然在京城买了许多东西,但是在这, 他们又换了许多海物。   从临肃到边城每隔五十到一百里便有一个驿站,这是打仗时仓促修建的, 为了军情和战报的传递, 也跟他们回家行了方便。   因为赶路快, 他们到边城时,离过年还有十余日。   村子的孩子和狗犹如千军万马,跑出来迎接,欢快的叫声几乎穿透边城上方阴灰的天。   大胜仗后,边城迎来的太平的日子,这本来就是件喜事,时隔几年,家里的孩子回来过年团聚,更是喜上加喜,家家户户都乐陶陶的。   看到自家的儿子媳妇,陈氏喜不自禁,听说弘毅也来了,便盛情邀他一起过年。   虽然弘毅是第一次来,但他和李青卓是同窗和好友,也不是外人。   弘毅也没有推辞,客气道谢,送来了从京城带来的美酒,换上了李青瑞的皮衣。   弘毅盘腿坐在炕上,回应李家大大小小的人儿问话,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在京城的名声那么吓人。   难得今年家里一个不少,第二天,李家便要杀猪。   刚做了这个决定,李正颜就体贴的给二哥收拾枕头,李正明乖乖的去了营地跟老邢头住。   李青文抱着周蓁蓁,想要寻个空挡找爹说正事,奈何家里客人不断,他一直都没个好机会。   将清水撒在磨刀石上,李青卓坐在小板凳上“咔擦咔擦”的磨刀,弘毅站在旁边看着,李正芙扯着他的衣角,“大叔,我带你去滑雪。”   同这个还不到腿高的小丫头对视了片刻,弘毅沉默的将她抱起来,去到外面,到了一处高高的雪坡,这里有几条挖出来的雪道,一个个小孩子坐在顶上,一边向下飞快的滑着,一边尖叫。   李正芙这个年纪滑这个还是有几分危险,想了想,弘毅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用力滑下……   这个下午,因为高超的滑雪技术,弘毅赢得了几个村子的小孩的钦佩和敬仰。   第二天一早,李青文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李青瑞和李青卓两个人跳进猪圈,将家里养的大白猪堵在角落,然后按倒,将前腿和后腿用绳子绑好,抬了出来。   矮脚的桌子摆在了院子里,李青文吐着长长的白气出来时,猪血已经接好了,看着二哥仔细的剔骨割肉,他不禁咽了咽口水。   姜氏和陆雪宁拿着高粱杆搅着装猪血的盆子,往里面加葱姜盐还有面,李青宏在外头清理猪肠子,李青文和大侄子弯腰在地上捡猪毛。   两口锅都在烧着,江淙烧火洗菜,陈氏一直忙里忙外,有空还要问江淙几句家里的事情。   等到肠子收拾干净了,弘毅和李茂贤一起灌血肠。   猪肉、血肠、肝、肺、心一同放在大锅里煮,而后再放上存了一个冬天的干菜。   杀猪菜还没煮好,李正颜就跟大哥一起去叫人,很快周瑶、老邢头还有李茂玉娘几个、老孙、徐青元、李青云一家便到了。   李青风回来的晚些,他身后跟着李茂群和董明等人,还有满满一车的酒。   因为人多,客人和长辈坐在正屋的炕上,李茂贤的左边是弘毅,右边是李本善,江淙和李青瑞坐在炕边的两侧,这个位置一般是家里的长子坐的,为的是上菜倒酒方便。   江淙是第一次坐在这里。   没白长这几岁,李青文不再跟小孩子们一起坐,今年也挪到了正屋地上的圆木桌上。   李青文坐的地方正靠近炕边,因为地方不够宽阔,李青文时不时将背靠在江淙的腿上,充当椅子背。   族里的长辈先是关心过去两年的仗,还有以后朝廷的政令,所以炕上还未接任的弘毅还有江淙是众人问的最多的,得空李青文和李青卓这两个老李家最出息的孩子也会被提及。   炕上推杯换盏,李青文和周蓁蓁一人捧着一碗豆豆汁,豆豆就是蓝莓,营地北面种了一大片,采果子榨汁,酸甜可口。   周蓁蓁穿的多,屋里人多,她热的不停的动,胳膊肘碰到了李青文的痒痒肉,刚喝了一口蓝莓汁的李青文没忍住,扭头,“噗”的一下吐了出来。   看到他嘴里往外吐着黑色,江淙心头剧烈一震,碗掉了都没注意到,急的捧起了李青文的脸,“仔儿,哪里疼?”   “我、我没事……”看到江淙脸色灰败,李青文被吓了一跳,“刚才被碰到,有点痒……”   旋即反应过来,小声道:“哥,吐的是果汁,我已经好了。”   看他眼睛明亮如初,江淙微微定了下神,喉头滚动,哑声道:“擦擦、擦干净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待李青文擦干净嘴巴,江淙的手依旧抖的停不下,眼睛泛红。   即便过去那么多年,李青文毫无生息躺在那里吐血的一幕依旧是他的噩梦,稍微被触及,恐惧和心痛让他无法自制。   因为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屋里的人并没有发现甚么不对,李茂贤放下了筷子,说是想让客人尝尝今年酿的果酒。   那酒都在营地里面的酒窖里面。   江淙前脚出屋拿酒,李青文后脚便跟了上来,两只手将他放在身侧的拳头包在了一起。   “哥,我没事了,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李青文这般说道。   江淙低下头,把他抱在怀里,久久没有松手。   边城的冬日黑的极早,弘毅去新城整理东西,姜氏早早的将几个孩子拉到厢房,李青文和江淙到正屋时,李茂贤坐在那里,好像在等他们。   “爹……”才刚开口,李青文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跪倒在地,“孩儿不孝,辜负了爹的期盼……”   李茂贤叹了口气,却没有扶他,声音酸涩,“仔儿,你可想好了,这可不单是你一辈子的事儿,江淙,你们……”   他还没开口,爹言语中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事,李青文不明白,但是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落泪道:“爹,我这辈子只喜欢他。”   江淙也在他的身边跪下,叫了一声“叔”,一脸坚定,“我对仔儿也是满心欢喜,此生非他不可。”   见状,李茂贤的眼眶红了,这俩孩子,一个两个都是顶好的,他打从心底不希望俩人走那么的难的路,可是分开千里,他们的感情依旧没有变,可真是天意弄人!   “求爹成全我们!”   门外的陈氏捂住嘴巴,泪流满面,吃完饭她就觉得孩子他爹心里有事,还想着开解两句,没想到却听到了自己的儿子和江淙在里面说出这样的话。   李青瑞和李青卓俩人一左一右扶住了娘亲,李青瑞无声的咂嘴,李青卓面上神情有几分恍然。   李青文和江淙在里面磕头,陈氏终是哭出了声,冲进去,“你、你们这是要作甚……”   李青风回来的晚些,发现家里大门竟然这么早就锁上了,便翻了墙进来,刚进屋就听到娘亲的哭声,闪身进来,就看到李青文和江淙跪在地上,大哥和二哥拉人,三哥在给娘擦眼泪,爹在劝说她不要哭。   李青风愣了片刻,把周蓁蓁从怀里掏出来,放在炕上,小丫头头发已经乱的像是鸟窝,翻了好几个身,远离了臭哄哄的李青风。   “这是咋了?”李青风道:“娘,你跟周蓁蓁学甚么,她是没人哭,你是人多了才哭。”   李青文起来了,把布巾给娘亲递过去,眼睛红肿,“娘,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几下,可别哭坏了身子。”   听着娘亲泣不成声的说着话,李青风眼睛张大,目光在李青文和江淙之间逡巡,好半天才道:“起码肥水没有流外人的田里。”   陈氏瞪他,“把孩子抱西屋去!”   李青风本来就回来晚了,现在不想动弹,道:“你们不是早就把江淙当咱们家儿子了,现在有啥差,还是说你们只是嘴巴上客气客气……”   一听这个,陈氏眼泪的掉的更甚,她却是当做儿子的,却没想到他们俩会相互喜欢,两个男人,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孩子,还有孩子,仔儿和江淙以后都没有孩子了!   虽然十分震惊,但是李青宏还是觉得李青文和江淙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舍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缓和,“他们俩感情一直都好,也挺般配的……”   李青文立刻向三哥投去感激的眼神,不知道他三哥此时脑袋里面也是嗡嗡的,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了。   这个晚上,除了几个小的,李家几个人眼睛都没合上。   江淙一个人躺在西厢房,李青文和四个哥哥在西屋炕上。   “仔儿,你和江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青风倚在墙上坐着问道。   “就、就是受伤那年……”   黑暗中,李青卓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他早就察觉弟弟和江淙举止太过亲密,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是夫妻之间的喜欢之情。   “这也就是江淙,换成另外一个人,爹怕是都得抄起刀了……”李青风感叹道:“既然你俩能瞒那么久,为啥还要说出来?”   吸了吸鼻子,李青文道:“我也犹豫了许久……”   “爹应该早就知道了。”李青瑞突然说道,又补了一句,“我也是。”   这下,另外四个人都惊了,李青文喃喃道:“不、不可能……”   “还是你亲口同我说的,在洛维公爵的庄园里头。”李青瑞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弟弟。   已经不指望李青文想起来,毕竟那时候重伤几近昏迷,李青瑞苦笑连连,“我原本以为仔儿是跟江淙在一起太久了,分不清楚这些,所以想,他们分的远些,慢慢的的就好了……江淙答应过我,不主动去找仔儿,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这四五年,俩人聚少离多,感情依旧没有变过。   虽然十分诧异,但是听大哥的语气,好似并不怎么反对他和江淙的事情,李青文问道:“那、那爹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有些时候了,应是只字不提你成亲的那些日子。”李青瑞推测道。   李青文仔细想了想,好像从他重伤回家,爹就没怎提这个,竟然那么早?!   他还在想着,李青卓突然问道:“江家已经知道了这事?”   李青文“嗯”了一声,面对小四哥追问“如何知道的”,却闭上了嘴巴。   有点丢人,不提也罢。   不管心情如何,天还是照常亮的。   姜氏早早的起来做饭,吃到一半时,陈氏张开红肿的眼睛,才发觉江淙不在。   没甚胃口,草草的吃了几口,张氏把热好的饭菜给李青宏,让他给江淙送去。   李青风瞧见了,嘟囔道:“娘你要是痛快的应了他俩的事情,还用这么麻烦的送来送去?”   姜氏瞪了他一眼,“仔儿和江淙都是好的,我只是觉得俩男人过日子不像话!你以后也不要到处疯跑了,在边城也罢,去京城也罢,寻个合心意的成家,也好生儿育女!”   “我已经有孩子了!”李青风双手把周蓁蓁举起来,“以后我们一起去开船!”   一听开大船,周蓁蓁眼睛一亮,挥舞着小手,“开船,开船!”   “别瞎说胡道,污了周姑娘的名声,我饶不了你!”陈氏气道。   李青宏和李青风走后,李正颜爬到炕上,小手轻轻摸了摸陈氏的眼睛,“奶奶,疼不?”   看到小孙女娇俏的模样,再想到李青文和江淙俩人断后,陈氏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李茂贤叹气,劝道:“别哭了。他俩也不好受,孩子都没有错,过去几年一直忍着,你想他们以后牵肠挂肚一辈子?”   当初察觉到俩人不对时,李茂贤也好久没睡着觉,他一直看着,也明白,小儿子和江淙俩人经历太多的事情,世俗的很多东西已经无法再约束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家里人了。   那时小儿子要去京城读书,他想着俩人分开看看,结果却毫无用处。   陈氏搂着小孙女抹眼泪,“他们感情好,以后老了可怎么办,香火就这样断了……”   “不能只盯着那个瞧。”李茂贤道:“当年给仔儿卜卦的道士也说过,月盈则亏,我们的仔儿好起来,又遇到了江淙,已经不能再奢求太多了……”   想到过往的种种,陈氏沉默许久。   那厢,李正芙也想安慰小叔叔,但是打了两个呵欠,就挨着李青文睡着了。   姜氏听了一会儿动静,悄悄进屋告诉李青文,“娘已经不哭了,仔儿,别太担心。”   长嫂如母,姜氏心疼娘亲也心疼李青文。   没一会儿,李青宏送饭回来,告诉李青文,江淙现在在新城,让他放心。   接下来的日子,李青文老实呆在家里,江淙也没过来,陈氏每日还是让四个儿子送饭去,有时是李茂贤。   李正颜和李正芙一直问,江小叔叔为甚不来,她们一提,李青文只说他太忙了。   知道自己和江淙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得让娘亲点时日琢磨琢磨,但眼瞅着快要过年了,李青文心里也着急。   李青文一着急,嘴巴里面拱起来一圈泡,吃啥都疼,但是又怕娘亲担心,忍着钻心的痛还得吃。   陆雪宁瞧见了,给李青文换了一碗稍凉的小米粥,李青文低声谢过三嫂。   看着小儿子这般,陈氏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甚么,只是叹了口气。   家里鲜少会这般,李青风只觉得胸口憋闷,抓了抓头发,道:“仔儿,二哥,周御医的案子你觉得咋样?”   李青文眨了眨眼睛,还没开口,李青风又道:“就是周瑶她爹,周蓁蓁的姥爷。”   看到陶若凝的爷爷还有孙家翻案,李青风也去打听了周御医的事情,因为出身的原因,周蓁蓁不能到处走,以后长大了没法跟他一起坐船。   周御医的案子属皇宫内廷事务,并不好查阅,李青文本想明年到京城任职再着手,现在还未有甚么头绪。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周蓁蓁从炕上爬起来,伸手摸了摸他青色的下巴,虽然小脸嫌弃的不得了,但还是伸手搂住了李青风的脖子。   过年的前一天,李青瑞去送饭,拉回来一车猎物,皮、肉、骨头都是收拾好的,回来不用再费劲分割,吃之前解冻就好了。   李青文看了一眼,不用问也知道,能把骨头砍这么整齐的,定然是江淙无疑了。   哥几个出去贴对联,李青宏在墙上刷浆糊,李青文抻着对联往上贴,李正亮大喊一声,“反了!”   李青文还在寻思事,然后才发现对联贴倒了,赶紧趁着浆糊没冻,揭下来。   魂不守舍的过了这一天,第二日,天色还未明,李青文只浅浅的睡了半个时辰不到,门帘被掀开,他察觉到了一股风,一下就醒了。   炕上的李青风脑袋抵着墙,睡的真酣,李青卓正要起来,低声道:“娘。”   “老二。”陈氏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淡淡的无奈,“过年了,江淙若是不忙,喊他回家过年吧。”   应了一声,李青卓手脚麻利的装好衣服,刚要下炕,衣服被扯住了。   李家院墙角落一盏淡红色的冰灯还坚强的亮着,烛光闪动的厉害,犹如李青文此时的乱撞的心脏。   听到娘亲终于松口,李青文迫不及待的飞奔出了家门,推开大门,他的脚步兀然停下。   门口不远处的雪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云停落月,银辉满地,两道身影飞快的奔赴彼此,紧紧的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