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魂(无限) 作者:如雷灌耳 一句话简介:古代无限流 第1卷 林中红衣 第1章 清泉泓浵古川东流   林泓看着站在血河中央冲他招着手的红衣女人,心头是无尽凉意……   血河潺潺,血腥味呛进肺里……   女人面容苍白……   *   林泓推开美人递过来的酒,俊脸已经染上醉意的薄红,“你们倒是劝酒的好手,我可喝不动了……”   “这就不行了?哈哈哈哈!”同他一起来的狐朋狗友哄堂大笑。   几位美人也跟着娇笑。   林泓摆摆手,他要走了。   颀长的身影绕过层层轻纱,从阁楼上走下来。   雪色长衣曳地,墨发在窄窄的腰间轻扫。   腰扣上的环佩随着他走路摇曳着,鸣珂锵玉。   “林公子这就要走啦?再玩会儿~”   “再玩会儿~”   “多留会儿嘛~”   群玉楼里,红飞翠舞,群芳争艳。   拦路的美人严妆华服,巧笑嫣然。   林泓千难万险才踏出了这温柔乡,外面的凉风扑面吹来他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雕楼里响彻的朱弦玉磬漏出几丝来,灯笼在夜风里缓缓荡漾,暖光流转。   “林……林二爷,乘……我马车回去吧。”狐朋狗友之一的齐云跟在他后面,醉得一塌糊涂,差点撞到他背上。   林泓扶住他,交接给一旁的齐家仆役,“多谢齐老板美意,我还是走走,醒酒。”   齐云烂醉如泥,哪里说得出挽留的话,只来得及给他摆了摆手就被自家仆人带走送上了马车。   蛾眉螓首的美人追着林泓到了群玉楼的门口,还在望着他。   林泓那双清澈的眼睛醉得有些朦胧,眉眼一弯笑了笑,远远地给她们挥了挥手。   姑娘们看他的笑,脸都红了。   珺璟若晔,雯华若锦,这是个极俊的公子。   “林公子又不留下来过夜!”一个姑娘嗔道。   “林公子只喝酒听曲,你又不是不知。”   “哎,要是客人都像林公子这般俊美,那日子就好过多了!”几位姑娘掀开门帘进去了。   天下人生而逢时,大徵朝正值盛世,康衢烟月。   这平阳城是大徵朝的京都,繁华如天市,向来有“不夜城”一称。   城中构造复杂,桥路相接,沟渠纵横,里弄回环。   正街宽阔可容十马齐驱,白日里亦可挥袖如云,等到了夜间,更是连片的亭台楼阁灯火通明彻夜不寐。   灯红酒绿、夙夜笙歌,通宵达旦。   市井生活光怪陆离。   哪怕是方圆百里之外,也能窥见这不夜城宣天的灯火。   城里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什么鲸吸鳌掷、牛鬼蛇神(注1)都盘桓在平阳城里。   富甲一方的林家也在这里落户。   “富甲一方”能有多富?   什么码头、什么作坊、什么茶业、酒业的,只要名号打得响的,可以说都有林家的份儿。   他们做的是天下人的买卖。   林泓正是这林家的二公子。   林老爷子正在生他的气,没收了他的马车,让仆役也别跟着他,任他醉死温柔乡。   林泓这会儿喝完酒出来只好自己摇摇晃晃走路回去。   平阳城的夜灯火通明,只是时值深夜,路上的行人到底是少了。   那些歌声琴音都有一些渺远,让人恍惚。   夏夜的晚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但林泓还是因为酒劲觉得热得慌。   他不喜欢在花楼过夜。反正现在回去也得被爹提着骂。   心念一动,他便拐了个弯,到城野的河里去踩个水,凉快凉快,幕天席地睡上一晚也不是不可以。   城野的河水并不算湍急,月光在里面迸溅。   林泓褪去鞋袜,坐在河边石头上,一双瘦脚泡进去,清凉从脚底窜上来,舒服!   凉风习习,水声潺潺,虫鸣切切。   林泓却并不觉得惬意,千头万绪都在脑子里嗡嗡地响。   “做官有什么好的。”林泓头疼地捏了捏鼻梁。   自他及冠以来,和他爹亘古不变的矛盾便是入仕。   林逐年自己就是个从商的,偏要听信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非逼着这个二儿子考取功名。   可林泓最是厌恶大徵朝官场里的虚情假意、曲意逢迎,乌烟瘴气的他才不想去。   怪就怪林泓生晚了,前面业已有个继承家业的哥哥。   从商一事他碰也别想碰了。   正想着,突地,他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碰到了他的脚!指甲轻轻划过。   林泓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河边的水这么浅,谁还能潜水里不成?   林泓以为自己醉糊涂了,可没过一会儿,那触感又来了。   林泓飞快把脚提了起来,一片水声“哗哗”,他一直盯着水里。   涟漪散去,河水在月光下静静闪着波光。   依旧什么都没有……   林泓突然想起那些个骗小孩的水鬼故事,什么要拖人下去做替死鬼,越想越觉得跟真的似的。   他酒都醒了大半,顾不得脚还是湿的,赶紧套上足衣,开始穿鞋。   再一抬头,那清澈的河水竟变成了一片血红!   周围一片幽黑,树影静静藏在黑暗里,血河突兀地穿过夜色,盈盈像在发光……   四周一片诡异的死寂,连水声都不闻……   林泓愣在原地,皱起眉,看来自己醉得不轻。   他看见血河水正中央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凸起,正在慢慢升高……   林泓眯起眼睛,那好像是个人头?   从水下露出的脸苍白僵硬,瞪大了一双充血发白的眼睛,黑发湿润地贴在那张脸上,血水淹没在她的脖子处,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就在血河中央。   她的目光就紧紧看着林泓这边……   他心头一跳,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觉得这是个落水需要他救助的人……   林泓强作镇定,转身就走,“我定然喝醉了……”   然而没走几步,抬眸一看,面前仍是那条血河,那个女人已经从水中露出了上半个身体。   河水也冲不走她,整个人和血水融在一起,那血倒像是从她身上流下来的……   她慢慢抬起了苍白的手,冲着林泓一下一下地招着,似乎在呼唤他过去,瞪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嘴角僵硬上扬。   周围死寂得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林泓心跳陡升,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他强迫自己镇静,转身又走,竟还是那条河,那个女人。   他不信邪地跑起来,根本走不出去!   面前出现的仍是这个景象。   老人们似乎管这个叫鬼打墙?   “林清泉,冷静冷静。”林泓自言自语,“你是喝醉了。”   他揉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河水中央的女人却不见了。   林泓下意识四处张望去寻找她的身影,却突然感觉脖子传来一阵凉意。   背后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他顿时一个激灵。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鬼叫你莫回头,更何况是鬼搭你肩膀!   林泓当机立断,跑!   这一次他沿着河跑。   他发现不止是河水的颜色,就连周围的景象也和方才踩水时的大相径庭了。   从繁华的都城边景变成了乡野的自然风光。   四周的树林一片幽暗,那条血河像是发这阴森的红光。   耳畔是呼啸的风。   长衣和袖摆在此时特别碍事。   一定是在做梦。   林泓咬了咬自己舌头,这一口没留情,那是个狠狠的疼!   林泓暗骂一声。   这条血河如何也望不到尽头,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林泓的视线在颠簸,他不敢停,不知道那女人追上来没有……   他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女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那道目光有些阴冷……   不对劲。自己跑了些时候了,怎么感觉同她并未拉开距离?   林泓一直盯着,发现事实如此,他再怎么跑都和她拉不开距离。   她就像个影子,不仅不远,如影随形跟在林泓身后……   林泓心头发寒,仍是不敢停,加快速度,肺跑得如火灼般刺痛。   他回过头看向前路,这一回头,便看见前方夜色里似乎立着一个更黑的阴影……   跑起来的视线很晃荡,视物并不清晰,林泓眯了眯眼睛有些不确定。   待他看清楚那确实是一道修长的黑色人影时,再想刹住脚却为时已晚,整个人直接撞到这人胸膛上了!   他撞得眼冒金星,心里的第一个想法竟是——这人怎么站得这么稳,竟纹丝不动!   林泓退后半步,抬眸对上了一双深邃的漆黑眉眼。   这人虽然没动却显然也被他撞疼了,皱了皱眉。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心念如电转——这人,真俊。   轮廓明析,眉眼漆黑,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紧抿着薄唇回视他。   林泓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突然感觉对面的人眸光一凛,与此同时,他被这人揪住了后衣领,力道之强劲,他感觉自己几乎是被提到一旁去的!   太快了!林泓只觉得寒光一闪——这人单手抽出了背后锃亮的长剑,手腕一转,轻描淡写扬手一挥,却气力万钧!   “叮!”   “啊!!!!”   一声锐器相撞的巨响!   一声尖锐痛苦的叫声!   林泓回眸却只见一道红色的影子转瞬即逝。   那个女鬼刚才在他身后!   女鬼的锐器是什么?!   林泓:“……”   女鬼消失了。   万古川一手收剑归鞘,另一手松开林泓。   林泓惊魂未定,理着自己的衣服,“多谢……”   万古川没接话,看着他的动作,似乎在等待。   林泓理好衣服,此时能遇见个帮他击退那女鬼的人让他还是稍稍安心了几分,他看向对面的人——   “你知道这是何情况吗?”   ——两人竟然同时开口,声线叠在了一起。   “你也是才来此地?”   ——又是异口同声。   “你为何要学我说话?”   ——异口同声。   林泓:?   万古川:。   两人同时陷入长久的沉默。   万古川捏了捏鼻梁,做了个手势,示意林泓先说。   林泓:“我泡脚,她摸我。”   万古川:“……”简单,明了。   林泓问他,“你呢?”   万古川道:“我见一红衣女子在巷口冲我招手,便跟了过去。”   林泓:“……”跟了过去……自己刚才可是转身就跑的……   万古川继续道:“我追过来就见到这条血河,而来时的巷口却消失不见,周围的景象也有所改变。沿着河行了不久便遇见你。”   林泓酒劲儿还没过去,被撞得还有点发昏,他努力压制想呕吐的感觉,抱怨一句:“你看见我跑来都不知要避开吗……”   万古川没说话。因为有些奇怪,他站在河边周围并无动静,亦无人影,不闻脚步声,回头却见林泓已到近前,避之不及。   林泓缓和了一些,看向他,“……你知道这是何处吗?有听闻过类似情况吗?”   “不知。进了不干净的地方。”万古川观察四周。   这确实不能用常理解释。   万古川朝着林泓跑来的方向走去。   “诶!别瞎走!”林泓见他朝那边走,想起方才,顿时头皮发麻。   “先弄清楚情况。”万古川身型高大颀长,一身黑色劲装,袖口被护腕束紧,宽肩窄腰,腰后横着一把三尺长的黑剑,骨节分明的手压在剑柄上。   林泓看着他的剑,犹豫了一下,跟上他,“又遇见那个女鬼该如何?”   万古川道:“问问她如何回去。”   林泓:“……”您是大爷……   “我名林泓,字清泉,敢问尊姓大名?”林泓行至他身旁。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万古川,溯峰。”   林泓笑了笑,“溯峰兄,我们得患难与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李贺集序》:“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第2章 林中古村不知有徵   月色惨白,森林里的夜色深深浅浅,血河依旧在身侧奔腾不休,却半点水声也没有,周围死寂得可怕。   林泓提心吊胆生怕又遇上那个红衣女鬼。   所幸走了有一会儿了,并未撞见她。   太过安静,林泓心头有些发虚,开始和身边唯一的活人闲聊搭话想缓和气氛。   他用手肘碰了碰万古川:“溯峰兄,你进这里之前是在京城吧?”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是。”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是固定在此处的,我们需要行至河边才能进来这个地方。”林泓用他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想了想,“可我没少到过河边,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怪事……”   万古川没接话。   “哦!”林泓自圆其说,“这女鬼今日守在河边,我们不幸遇见她被带了进来。”   “你说,等到鸡鸣或是日出时分,路过河边的人增多,她会不会拉更多人进来?”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依旧没接话。   周围一片沉寂……   林泓觉得自己缓和气氛的目的并未达到,“你说说话吧……我害怕……”   “……”万古川惜字如金,“可能……”   他现在知道的并不比林泓多,所有的都只能是假想。   林泓继续打破宁静,“那我们是整个人进来了,还是说只是三魂七魄进来了?兴许女鬼施了何等妖术,让我们产生幻觉,其实我们都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万古川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一个方向。   林泓注意到了他的变化,顿时不敢动了,也不敢往他看的方向看去,“怎么?你别吓我,你看见了什么?”   万古川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有个人。”   “红衣女人??”   “不是。”   林泓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那厢石头上坐着个一身蓝色长衣的少年,十七岁模样,目光呆滞地望着挂了几颗星的天空。   林泓从他脸上看出了视死如归的绝望……   万古川走过去。   “喂!”林泓在后面低声叫他。   万古川已经行至那人面前,“打扰,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脸缓缓转过来,呆滞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也死了吗?”   万古川沉默一息,“并未。”   “这里不是阴曹地府吗?” 那人继续道。   很好,又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阴曹地府?我不至于在河边踩水便死了吧?”林泓从后面走过来。   “我没死!”少年惊喜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死了。”   “我姓段名宇,字锐立。”少年站起身介绍自己。   三人交换了姓名和遇到的情况。   段宇说,他夜里在被窝里点着蜡烛看志怪画本,下床如厕时见一个红衣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盯着他,还冲他招手,他吓得拔腿就跑,然后就莫名其妙跑来了此地。   段宇来这之前并不在京城,他在距离京城很远的古旗城。   林泓的猜想被推翻了,“并不是走到护城河边才会遇见女鬼。女鬼是有预谋地选择了我们三人,带我们来了此处。可为何?”   段宇听见女鬼有预谋找他,腿都在抖,“我问心无愧,不做亏心事的!”   林泓自问也没做过亏心事,“先别管是如何进来的吧,弄清楚我们的现状,以及如何才能回去。”   “所以你们现下猜测,我们是被……女鬼……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段锐立指了指地面。   林泓道:“差不多吧,不管是整个人来还是灵魂来都算是被困住了吧——不然还能作何说法?我也不知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女鬼虚构的——我倒希望这是个梦。”   “不是梦,你看我手都咬烂了。”段宇可怜兮兮地抬起被自己啃得血肉模糊的手给林泓看。   林泓:“……”是个狠人。   万古川道:“我们都见到那个红衣女子招手——先找到她。”   段宇想哭。林泓想哭。   别无选择,三人继续沿着河水朝上游走去。   又来个活人,林泓很高兴,显然这个少年比万古川有趣,“诶,你多大了?”   “十七。”段宇长得不算俊,但细皮嫩肉的,看着干净,讨人喜欢。   林泓一直被他大哥压一头,十分想有一个可以欺负的弟弟,“叫声‘哥‘来听听。”   “哥!”段宇非常乖巧,喊得脆生生的。   林泓傻乐。   树林幽暗,三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一点细微的声响也能被寂静的树林无限放大。   “啧……”林泓突然停下脚步。   万古川也停了下来。   “怎么?发生何事?”段宇问他,正要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林泓一把蒙住他的眼睛。   段宇:?   但见远处树影间站着一个红色身影,在黑暗里缥缈得像一缕烟,正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万古川按着剑要上去,林泓一把拉住他,“先观察。”   然而他话头刚落,那个红色身影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只是他们眼花了。   气氛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段宇把林泓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拉下来,有些茫然也有些害怕,心头咚咚直跳,“到底怎么了?”   林泓的酒全醒了,他表示:“‘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从前深信不疑,现在不得不‘语’了。”   段宇虽然没看见但听林泓一说他便明白过来,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我最怕这些了……”   林泓艰难挤出一个笑来,“别怕,哥罩你。”   “我们现在如何是好?真还要往前走吗?”段宇心有余悸,在他过去十七年的时光里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   万古川道:“她招我们来却并未杀我们,定是有乾坤,能遇见她说明方向没错——或者她就是在引路。”   林泓看了他一眼,疑心这人胆子怎么这般大啊……知道鬼在指路还要跟上去……   段宇吓惨了,扯着林泓的袖子,整个人紧紧贴着他走。   林泓:“乖,别扯断了啊。”   段宇:“……”   未行几里路,他们听见森林里间有人语。朦朦胧胧在幽深林间如同鬼魅谜语……   段宇扯着林泓的袖子紧了几分。   林泓脚步也停了,他屏息听着,声音模糊,不能分辨个明白。   万古川望着声音的来源处,在矮木丛背后,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行至一半就停住了,他看见了对面的人。   “啊!!!”   女人一声尖叫刺透夜色。   段宇被惊得直往林泓身上挤。   “你们是谁!”矮木丛后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神情惊恐,看着三人,浑身绷紧,男人手头还拿着一根木棍对着他们。   看二人衣着并不华丽也并不破旧,料子用得也算不错,看着像是城里的小商贾,两人牵着手该是一对伉俪。   见这两人如此害怕,想必是和他们情况相似的,林泓放松了些,向他们打招呼,“二位不必惊慌,我们也是莫名进入这里的。”   那对男女闻言对视一眼,却也没放松警惕,男人依旧举着棍子,“这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我们也不知道。”林泓看着男人手中的棍子,“倒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不如共同商讨如何回去。”   男人这才垂下木棍,却也依旧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林泓看了万古川一眼,他正立在自己前方几步。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林泓对这个帮自己击退女鬼的人还是比较信任的,有他在,林泓倒也并不忌惮这对男女,却也不像见到小少年段宇那般自来熟,正色道:“我们三人都是遇见一红衣女人行至此处的,不知二位是否也遇见了?”   “是。”男人叹了一声,“家中有稚子,半夜哭闹,我们夫妻二人睡得便晚,见一女子立在窗外盯着我们笑。再回神时,吾儿便不见了,我们二人却身处林间。”   “不知星儿是否有事。”女人蹙紧眉头,神情紧张又担忧,抓上丈夫的胳膊。   林泓也不太清楚,不知那女鬼会不会引开夫妻,伤到孩子,“二位莫急,我们打算跟着女鬼指引的方向前去查看,你们要同路吗?”   夫妻对视一眼,男人点了点头。   他们介绍了一翻。   男人叫郭子贵,女人名姜娇,如林泓所猜测的,他们家确实是做小买卖的。   五人继续在森林里跋涉。   这对夫妻戒备之心挺重,一直落在三人后面,不太愿跟得太近。   他们这么防备,让林泓也莫名紧张起来,反过来觉得这二人也有问题。   夜色一点点稀薄,不知走了多久,林泓脚都疼了。   天边慢慢破晓,泛起霞光。   段宇指着一处,惊呼:“你们看!”   几人看过去,旁边那条血河在金色的霞光里被冲刷尽了血色,变得澄清,奔腾不息,白色水沫飞溅。   “咦?难道恢复正常,我们出去了?”段宇眼睛亮了亮。   林泓打破他的幻想,“没有,周围的景致还和方才的一般无二,而且也并非外面的仲夏。”   还有些微凉,像是春天。   此时,前方的树林间升起几簇袅袅的炊烟,空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   应该是有个村落。   五人都看在眼里。   林泓笑笑,“有救了。”终于不用做无头苍蝇了。   *   这村落依山傍水,一派富足。   屋舍村落,灰瓦泥墙,错落有致。   每一户的烟囱都冒出一缕白色轻烟,百家的饭香都混在了一处,是乡野人家的味道。   沿着山坡是层层梯田,男人女人戴着斗笠,挽着裤脚,正在播种,更多的是刚吃过早饭过去,正在张罗锄具。   “这……从外面来的人已经在此处安家落户了吗?”段宇要哭了,“我们不会回不去了,要像这样在这村里住下来吧?”   林泓被他说得都要信了。   村民们看到来了五个外乡人,很是好奇,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张望着他们。   小孩子也支着头直往这边瞧。   万古川四处打量着,段宇挤在林泓身后。   那对夫妻更是异常紧张。   “哟,五位打哪儿来的呀?我们这很少来人的。”一个大娘提着篮子笑着问他们,慈眉善目的。   这大娘既然表现正常地问他们从哪来,那定是不知情,情况与他们不同的,可能就是本地人。   想着,林泓笑得和煦,“大娘,我们在林间迷了路,想请问您,此处何处?”   他笑起来讨人喜欢,大娘看得心头高兴着,“我们这是永言齐山的一个边陲小村落,山路七拐八拐的你们迷路倒也正常。”   永言?这不是传山城在陈朝时的称呼吗?   可陈朝距现在的大徵朝有三百年了……   “大……大娘,如今是何朝代?”林泓表情不自然起来。   大娘直笑他,“害!你这孩子迷了路了也迷糊了不成?当然是大陈朝啊!天子还坐在京城龙椅上呢,天下盛世。”   段宇吓得抓紧林泓的袖子。   那对夫妻也很惊讶。   林泓人都傻了,好不容易找回声音,“哪敢忘,我这不是看此处跟桃花源似的,疑心你们是避乱的前朝人吗?”   这话说得大娘直乐,“这孩子真会说话,我们这小山村自给自足,融洽得很,倒真像个桃源!”   林泓问道:“这附近除了你们还有别的人烟吗?”   大娘道:“我们本就在边陲了,哪儿还有别人。”   一旁沉默的万古川开口了,“你们这里出过什么事吗?”   “我们这儿能出什么事儿啊,明天我家儿子还要成亲呢!”大娘喜滋滋的,“别说这些晦气话了,几位既然赶上了,也别急着赶路,就在我家住下吧,明日来婚宴上闹腾闹腾!沾沾喜气!”   林泓想着,现在也没办法了,且看看吧,“那就麻烦大娘了。”   “诶!跟我来吧。”大娘笑着示意他们,给他们带路。   林泓正要跟上,却被万古川压住肩膀。   “怎么?”林泓问他。   “他们的脚后跟都没沾地。”万古川压低声音道。   林泓闻言一个激灵,木着脖子看过去。   只见村里来来往往的行人、谈笑交流的人、嬉笑打闹的儿童——每个人的脚后跟都悬空,踮着脚。   像是人被绳线往上提了起来……   段宇倒吸一口凉气。   林泓定了定神,“兴许是……他们特有的走路方式?”   万古川看着他,松开他的肩膀,“哪本书记载陈朝人踮着脚走路?”   大娘在前面催促他们,“怎么?不来吗?”   林泓扶额,“要不……我们跑吧。”   “去会会,弄清楚怎么回事。”万古川已经跟上了大娘。   “……”林泓在背后一直盯着万古川的脚后跟,疑心他这么大胆是和村民一伙的。   “那个……三位。”郭子贵在后面叫他们。   林泓回头看向他。   “我们夫妻二人就不去了,我们准备继续朝林子里走走。”郭子贵道   方才姜娇也注意到这些人垫着脚了,说什么她也不愿意住进去,她宁可在林子里走!而且她很担心她的星儿,那个红衣女人在林子里,兴许她带走了她的星儿呢?   林泓张了张口,想说还是大家一起比较安全,但现在的情况他确实也不太说得准,哪里是生路,何处是死路,他也怎么说得清,“好……二位小心。”   *   大娘家里并不宽敞,却很整洁。   只有大娘和一个孩子在家。   孩子才刚起床,头发乱糟糟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盯着他们看。   林泓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小兄弟,几岁了?”   小孩伸手比划了一下,“八岁。”   林泓颇为惊讶,“大娘,您家儿子八岁就要成婚?”   “哪能啊!这是我小儿子,我大儿子为了明天的宴席打猎去了,这大清早的,刚出去。”大娘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的篮子。   “今天时候还早,你们去村里逛逛吧。”大娘抱起自己的小儿子,“我去把他托给邻居,好下田干活,农事正紧张,就不陪你们了。”   林泓赶紧拦住她,“诶!大娘,你给我安排住处,下田我们也不会,无以为报,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让我们帮你照顾他吧。”   大娘顿时绽开一个笑容来,“好嘞!自然信得过!”   她把小儿子放到地上,让他过去,“要听哥哥们的话啊!”   “那我走了,你们好好玩!”大娘拿起锄具,出门去了。   桃花源就是桃花源,没有防人之心,如此便把儿子交给他们了。   万古川和段宇都看着林泓。   林泓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懂不懂?”   万古川顿觉好笑,“可别带个小鬼害死你。”   段宇也退后一步和他划清界限。   林泓:“……”   小儿子不明所以,拉着林泓的手。   小手又暖又软,林泓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叫什么名字?”   小儿子:“鬼儿。”   林泓:“……………………” 第3章 夜半人影莫要出门   村间屋舍高高低低错落排布,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一日之计在于晨,各家各户无论男女都在忙碌,除了孩童和老者几乎没有闲人,除了这三人——   他们带着个小孩在村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大娘的大儿子要成婚了……”林泓心念一动,“你们说那个红衣女人穿的衣服像不像嫁衣?”   万古川回忆了一下,“你怎么一说,真像。”   “他不会要娶女鬼吧……”林泓头皮发麻,想想掀起盖头的一瞬间……还有洞房……这得多瞎才下得了手!   万古川道:“先打听一下新娘是何人。”   段宇:“附议。”   自从林泓牵着鬼儿,段宇就跑到万古川那边去了。   林泓支着头绕过万古川喊他,“锐立过来,哥哥疼你。”   “你还是疼鬼儿吧。”段宇缩了缩,让万古川挡住,直到他看不到自己。   被才捡的弟弟抛弃,林泓悲怆地揉了揉鬼儿的头,“鬼儿,哥哥疼你。”   万古川挑眉看向他。   林泓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你羡慕他?”   万古川:“我同情。”   林泓:“……”   来往的村民之间气氛融洽,对他们这三个外来人也很是热情,一路都有人嘘寒问暖。   他们决定分头去问问。   林泓走着,突地被一道带着香气的腾腾蒸汽笼住了,暖意瞬间包裹住他,他侧头看去。   一个老奶奶坐在自家房前,面前用石头垒着个炕,上面架着个大蒸笼——蒸汽正是从那蒸笼里冒出来的。   林泓牵着鬼儿过去搭话,“奶奶您蒸的这是何物,好香。”   而另一边,万古川也带着段宇寻别人问去了。   “好俊的孩子!”那老人笑着打量林泓,一双枯瘦的手揭开蒸笼盖,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   待热汽散开,见蒸格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红棕色的松软发糕,“蒸的是红糖发糕。”   林泓看了一眼,“奶奶您这糕点倒是精致,拿去皇宫都有人喜欢。”   老人直笑,“嘴贫,欺负我一把年纪,宫里的贵人哪儿看得起我这糟糠!不过我这糕点做了几十年了,邻里都喜欢,尝尝?”   “好!”林泓没吃早饭正饿得慌。   老人用油纸包了一块给他。   鬼儿眼巴巴望着,林泓笑了笑,转手就递给了他。   “还疼弟弟呢!”老人笑着又给他包了一块。   林泓伸手要接,余光一瞥,注意到了不对劲,“奶奶您手怎么了?”   只见那老人的左手小拇指齐齐断去,伤口还是新鲜的,血淋淋的骨肉清晰可见。   “我手怎么了?”老人一脸不解。   “您看!”林泓示意她看自己左手。   老人伸出枯瘦的左手放在自己眼前瞧了又瞧,好像没看到那根血淋淋的断指根似的,还是一脸不解,“怎么了?好好的啊。”   林泓变了脸色,“没……没什么,我可能看错了……”   而他旁边的鬼儿,却不吃了,悄悄把咬了一口的发糕放在桌子上面。   老人笑他,“你这孩子,比我还眼花了。”   林泓赔笑,心头却打鼓,很想转身就走,但他没忘自己的目的,硬着头皮道:“奶奶,跟您打听个事儿。”   “你说,这村里的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老人又盖上蒸笼盖。   “你们这发生过怪事吗?很多年前的也算。”   “并无怪事,我在村里住了有七十几年了,从未发生什么怪事。”   林泓换了个问题,“那明日要成婚的是哪家姑娘呀?”   一提这事,老人就喜上眉梢,“王家姑娘王凝雪啊!可漂亮个姑娘!和叶成那小子就是一对良人,青梅竹马呢,般配得很!”   “叶成就是鬼儿的哥哥嘛!”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鬼儿,眼底是长辈的疼爱。   鬼儿却没看她,只是耷拉着头,踢地上的石子。   这厢万古川和段宇已经得了消息,站在原地等他。   林泓谢过老人,带着鬼儿过来和他们汇合,脸色不太好。   段宇看到他手上热腾腾的发糕,本来就饿得发昏,顿时挪不开眼了,肚子咕噜噜直叫,“哇!发糕!”   “林哥,你吃吗?”他小心问道。   “不吃……”   段宇听见一个“不”,没等林泓把话说完就拿过咬了一口。   嚼了一下表情却突地一变,“哇”得一声吐到了地上。   只见发糕碎末间躺着一根已经蒸熟的小拇指,皮开肉绽,端的是糯。   “手指!呕——”段宇看见后当即狂呕起来。   林泓也愣住了,没成想老人断了的手指竟在发糕里。   他一边拍着段宇的背一边把自己看到的情况给他们说了。   万古川道:“这里的人似乎发现不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方才我问的那位大哥,眼珠子是白的,我元以为是病,可过了一会儿他那眼珠子又翻了回来——像是方才在眼眶里卡住了。”   他示意还在呕吐的段宇,“他方才没看到,才敢吃你的发糕。”   林泓脸色更不好了,“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看着来往的村民踮着的脚尖更觉得瘆得慌……方才还能说是走路方式,可现下看来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说这些人是鬼吧,可是又这么鲜活,也暂时没发现有人要害他们。   “这地方估计是红衣女鬼幻化的,才有诸多不合理。”万古川道,“找办法回去吧。”   “如何找?”   “一步一步来——你方才问到了什么?”   林泓道:“新娘名王凝雪。”   “嗯。”万古川问来的也是这个名字。   林泓突然想起来了,“哎呀!我忘了问这姑娘家在何处了!”   他正在跑回老人那再问问,万古川一把拉住了他,“我问到了。”   “溯峰兄周到。”林泓笑。   “但凡有点脑子也得问问吧?”   林泓:。   林泓不理他了,侧身去看段宇,“还没吐够?胆汁都得吐出来了。”   段宇直摆手,一脸虚弱。   万古川看向鬼儿,蹲下身,平视他,“你们为何要踮着脚走路?”   “喂!”林泓吓了一跳,他居然直接给问了。   鬼儿一惊,看了看自己悬空的脚后跟,转过头来,突然对着万古川咧嘴笑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有几分阴森森的,“哥哥,晚上不要出门。”   “为何?”林泓问道。   鬼儿仰头看他,“因为很疼。”   林泓不明所以,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之后再怎么问鬼儿,他都不说话了。   *   三人站在王家的门外,发现这栋屋子似乎和方才那个大娘——也就是鬼儿母亲的屋子遥遥相对。   段宇还是一脸菜色。   林泓安慰他,“不就咬到根断指吗?是蒸熟了的,不怕。”   段宇一听又开始干呕了,表示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林泓看着眼前的屋子,想到要进去,有点怵,“这个王凝雪兴许就是那个红衣女鬼,你们想清楚了吗?要进去?”   万古川没接他话,已经上前敲门了。   来应门的是个中年男人,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们,“几位何事?”   万古川问道:“请问王姑娘在家吗?”   男人道:“她不在,山里摘野菜去了。”   万古川犹豫了一下,没再说别的,“打扰了。”   “三位找小女是有什么事吗?”男人追问道。   “就想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男人也听说了村里来客,想必就是眼前这三位了,客气道:“明日小女成婚,在酒宴上,你们正好可以找她。”   大抵是说明日要成亲的姑娘不方便见他们三个外来客吧。   “多谢。”   所以这一趟白来了。   一行人又在村里逛了很久,除了个别地方有些细微的反常,其他都跟自然而然。   村民往来,彼此笑着打着招呼,炊烟袅袅,人们的生活井然有序。   林泓观察了鬼儿一路,并未发现他有什么反常举动,只是乖乖跟着他们,不哭不闹。   “我们不会要在这前朝的村里困个七年八年吧?”段宇脚底都走疼了,欲哭无泪。   林泓安慰他:“兴许活不到七年八年。”   段宇:“……求求你别安慰我了……”   “不知那对夫妻情况如何了。”林泓道,“不知他们是否能走出森林。”   “走出森林又是哪呢?”段宇问道,“要不我们也走吧,这个地方太恐怖了……”   林泓想起自己来时遇见的鬼打墙,他也说不准,兴许走不出去呢?   他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他们在村口遇见了那对夫妻。   两人表情非常惊恐地看着村落,看着他们三人。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林泓问他们,难不成在林中遇见了什么恐怖的事儿?   “我们……我们明明是沿着直路走的!”姜娇发鬓都歪了,看起来很是狼狈。   “我们可能中间走错方向了,”郭子贵安慰妻子道,“中途休息了一会儿不是,可能再上路又走了回头路。”   “可……可能吧。”姜娇呼吸有些急促。   果然是走不出去的?   林泓劝他们,“二位要不留下吧?恐怕靠走是走不出去的。”   “不不!这个村落肯定有问题!”姜娇抓着郭子贵的手臂,“不能留下来,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的星儿还没找到……子贵,我们再走,这一次不要休息,认准方向了走。”   郭子贵同意她说的。   林泓也不敢做什么保证,便也没多劝,看着两人又离开了。   “哥……我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能待在这村子里坐以待毙,更何况这个村子非常不正常。”段宇道。   林泓道:“所以我们得弄清楚情况吧?我来的时候就遇见了鬼打墙,你觉得那女鬼费尽心思拉我们进来,又肯放我们走出去?”   “有道理。”可是段宇想哭。   “你怎么说?”林泓问万古川。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沿着女鬼这条线索走。”   *   他们回到大娘家正好赶上晚饭。   “回来啦?”大娘摆了一桌子的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来吃饭吧!”   今天他们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慌。   鬼儿已经跑过去坐在桌边了。   桌上是各类野菜,大娘还特地为了他们炖了鸡汤,黄澄澄的油浮在面上,看起来很有食欲。   段宇因为那块发糕的阴影,胃都在抽搐,迟迟不敢动筷子。   林泓和万古川却已经吃上了。   三百年前的陈朝风味,味道还不错。林泓还在乐观地想着,回去够他炫耀了。   “吃啊,”林泓给段宇夹了一块鸡腿,“一时也出不去,你想先饿死吗?”   段宇咽了咽口水,“你们怎么跟没事人一样?就不害怕吗?”   “怕,怎么不怕?”林泓道,“可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嘛,总不能先把自己饿死了,。”   “……”段宇拿起筷子,视死如归地吃起来。   林泓想着,不知那对夫妻在林间如何解决吃食住宿问题。   饭菜似乎很和三人胃口,大娘看得高兴,却又想起什么来,重重叹了一口气,目露担忧,“这个叶成,去打猎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明日成婚,他也不知道回来先筹备筹备。”   林泓安慰道:“大娘您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您心善,沾了您的福,他肯定没事。”   大娘笑开了,“承你吉言——你们慢慢吃,不够锅里还有。吃完了你们就去休息吧,碗搁在这儿我来收拾。”   “多谢大娘!”   初春时节,天黑得挺早,三人吃完就回到了大娘安排的屋子。   大娘家小,屋子也不多,他们只能睡一间里,也只有一张床。   大娘倒是给了他们很多铺盖卷儿。   林泓在屋里看了一圈,挺干净的,“锐立,你睡床,我跟溯峰兄打地铺。”   “哥。”段宇喊他。   “恩?”   段宇犹豫了半天还是道:“你别叫万哥‘溯峰兄’(丰胸)(注1)了,害得我……害得我老是要盯着他的胸看……”   万古川:“……”   林泓一拍他的后脑勺,“小孩子家家的天天想些什么东西。”   “那你是倒说说看我该如何称呼他?”   段宇小声嘀咕:“直接叫‘溯峰’不好吗?”   两人又闹了半天。   林泓开始铺床,公子哥当惯了,铺得乱七八糟的。   “这是猪圈吗?”段宇汗颜得很。   林泓扔了手里的被单,“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段宇撸起袖子。   然后——被套褥子是调了一个方向的乱七八糟。   林泓:“……”   段宇:“……”   “算了算了,金窝银窝不如我的狗窝。”林泓放弃,往床上一倒,跟死猪似的。   段宇伤脑筋地提着被单继续琢磨着。   这厢,万古川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看着外面。   林泓躺在床上歪过头看他,“溯峰……”他把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吞下去,“你看在什么?”   “你过来看。”万古川叫他。   林泓从床上下来,走过去,“看什么?”   他透过窗框张望着外面,夜色深深浅浅,人家的灯火还亮着,高低起落,在黑暗的深山间像一条蜿蜒的河流。   风声细细,虫鸟低吟浅唱……   万古川给他指了一处,“那里站着个人。”   林泓看了过去,对面那户人家没有点灯,他努力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来那里确实有个黑色人影,就直直地立在窗边,像是在盯着他们看……   “这……”林泓吓了一跳,“他看多久了?”   “从我们进屋他就在那里。”万古川锁着俊眉。   林泓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人竟然当真是一动不动,“……兴许他在乘凉?”他自我安慰。   “不知。”万古川关上窗户,转过头来,看着床上和地铺上乱七八糟的被褥,“……被入室抢劫了?”   林泓:“……”   段宇:“……”   在万古川的帮助下,他们拥有了“金窝银窝”。   三人坐着开始讨论起今日的情况来。   这事情再怎么荒诞离奇还是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今日大家都没有明说,心理却都是堵着的。   不过,管他中邪也好、魇住也罢,要崩溃也是无济于事,首要任务是活着回去。   三人就这么说好了,也就开始拉拉杂杂聊起一些自己的事来缓解心头的不适。   聊着聊着倒是熟络了不少。   段宇睡床,万古川和林泓睡在地铺上。   “先说好,我夜里睡觉不安分,不许打我。”林泓对万古川道。   万古川闭上眼睛,“我夜里睡觉也不安分,我也说不准会不会打你。”   林泓:“……”   夜色渐深 ,段宇的呼吸声已经变得平缓均匀,林泓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着对面窗前的黑影。   他忍不住起身又去到窗边,轻轻把窗户开了个缝,透过夜色望向对面……   ——那人竟然还站在那里!   动作竟和方才别无二致。   村落里的灯火尽数熄灭了,夜色比方才还要浓郁,虫鸣也变得疲惫。   可那个人影却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这边……   林泓能感觉有一道目光落了过来,要挤进这窗逢里。   他赶紧关上窗户。   房间里一片黑暗,两个陌生人和他住在一起,住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陌生地方,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却觉得此时的心情异常沉重。   回到床铺,却见躺在旁边的万古川也没睡,正看着他。   林泓摆摆手,在他身旁躺下,怕吵到段宇,他小声道:“那人还在那里。”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道:“睡吧。”   他的声音很低沉,让林泓莫名安心了几分。   *   深夜,林泓刚睡去没多久就被外面一阵骚乱惊醒,耳畔传来零零散散打斗和惊叫的声音,飘忽得跟梦似的。   他望向门那厢,却见外面火光大亮着,三三两两的人影从窗前飞速跑过。   发生了何事?   他正要起身去看看,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扣住了手腕,幽暗中,他对上一双漆黑的眉目。   万古川低声道,“别去。你忘了今日鬼儿说了什么吗?”   鬼儿说:晚上别出门。很疼。   林泓顿时头皮发麻,不敢动了。   段宇也醒了,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看着他们。   万古川对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段宇点头。   外面男人女人的叫喊声凄厉无比,孩童的哭声也是尖锐刺耳。   “啊啊啊啊啊!!救命!!”   “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啊啊啊!!”   “娘!!”   “啊啊啊啊!!”   林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万古川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眸光一凛——他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藏起来。”   段宇迅速从被子里钻出来,一阵手足无措,“躲到衣柜里。”听到万古川的声音他当即钻进衣柜里。   林泓这边还在找地方藏身,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情急之下,万古川一捞他的腰,就势一滚,躲到了床底下。   “嘭”!   房门刚好被暴力踹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唐朝有丰胸文化,非现代专用词 第4章 环环相复何时有尽   林泓滚得七荤八素,脑袋差点碰到床板上,一只手及时给他把头压了下来才让他没有被撞成脑震荡。   床底下的空间不大,林泓趴在万古川胸口上,万古川的手还压着他后脑勺,两人贴得紧紧的。   心跳交织在一起,林泓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扫过自己的额侧,有些痒,想躲开却又不敢动。膝盖顶在坚硬的地板上硌得生疼,他忍着,尽力放缓自己的呼吸。   林泓侧目从床缝下看出去。   一双踩着貂皮短靴的脚从门外走了进来,小腿肚很是粗壮,定是个膘肥体壮的汉子。   他的脚后跟依旧悬空,脚尖点着地面,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声响,一把大砍刀垂了下来,上面鲜血淋漓,血珠顺着刀锋滴落到地上。   血腥味被门外吹进的风卷到床底下来,浓郁得呛鼻。   林泓感觉自己的心跳更快了,手不自觉抓紧手下的布料——不知是自己的袖子还是万古川的。   那靴子缓缓走进里屋。   林泓这个角度看不见了,他动作不敢太大,只是小幅度侧头去找那双靴子。   看不见。   林泓有些心慌。   不知那人走没走,去了哪,他的手心全是汗。   他余光瞟到些东西,头转向另一侧。   却见一个人正趴在那里看着他们!!   粗犷的汉子,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着,溅了半张脸的血,正咧着嘴笑着,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找到你们了。”   “娘的!!”林泓惊呼。   万古川反应极快,长剑带鞘捣过去,把林泓往反方向一推,抬起长腿竟一脚踹翻了压在上头的雕花大床!   大床竖着翻起来,从他们头顶那方倒过去,砸坏一排雕花的窗棂,发出连环的“咔嚓”声!   大汉被那一剑鞘砸中了鼻梁,惨叫着站起身,手中大刀“呼呼”乱舞。   万古川翻身而起,冷光一闪,他已经拔`出了剑劈向大汉!   千钧一发,求生欲让大汉横着自己的砍刀迎上那剑锋!   “当!”   一声巨响!   大汉的力量根本抵不过,手腕一拐。   “哐当”!   万古川竟直接将那把砍刀劈在了地上!   他右手一甩,剑锋抵在了大汉的脖子上,一丝犹豫都没有,刀锋划破血管,鲜血四溅!   “咚”!   大汉庞大的身躯重重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闪即逝的电光。   “……”林泓坐在地上看得愣住了。太强了……   万古川翻看着那具尸体,是土匪!   他抬头望向门外,火光宣天。   土匪劫掠村庄!   “你看好段宇!”清楚了事态,万古川给林泓抛下一句话就冲了出去。   林泓心脏狂跳着,地上的尸体一双铜铃似的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脖子上汩汩冒血,黑红的血快蔓延到他的脚边。   如果不是万古川,现在躺在地上的人怕是自己了。   林泓定了定神,脚发软,膝盖也疼,他站了两次才成功起身,朝着段宇藏身的衣柜走去。   他抬手,才惊觉自己的手一片冰凉。   打开衣柜,段宇瞪大了眼睛,缩在角落里直发抖。   他方才透过衣柜缝隙,看到那大汉对他笑了一下就离开了他的视力范围,他吓得差点尖叫。   静默很久,他就听见了大床翻过来的巨响,看见万古川手刃了大汉,鲜血四溅。   他咬破了手才让自己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会儿看到林泓过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别怕。”林泓安慰他,转头看了一眼外面,又道:“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段宇闻言一个劲摇头,他可不想一个人呆着。   林泓想了想,伸手把他拉出来。   段宇腿软得不行,看到那具尸体更是差点摔到地上,亏得林泓拽住了他。   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两人走到外面去。   村落大半的房屋都浴在一片火光之中,火舌滔天,一点一点舔·舐着黑夜。   空气焦灼,带着火烧的臭味。   偶尔有砖瓦带着火焰垮下去,“哗啦啦”响成一片,除此之外,黑夜寂静无声。   在地狱般的村落间,林泓莫名觉得前方立着的黑色身影有几分萧索。   万古川望着远处,道:“逃了。”   土匪全逃走了。   “那村民……”林泓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河流里堆积如山的尸体!   一层又一层、一个身躯压着一个身躯,各色长衣交织,残肢断臂,鲜血淋漓。   露出的那些脸颜色苍白,瞪着空洞的双眼,张着嘴,把死前的恐惧和痛苦定格在脸上。   清澈的河流从上游流下,冲刷过那些尸体,又带着鲜血奔腾而下,一条血河蜿蜒在幽暗的森林间……   这条血河,不正是他们来时的那一条吗!   林泓皱眉,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血河承载着一座村落里成百的亡灵,带着恐惧和怨念奔腾三百年,河岸的树木饮血而生,把血腥伸展到每一个枝干,参差的树木包围着村落,在夜色里暗藏杀机……   吓得愣神的段宇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天边破晓,旭日东升。   河流里的尸体像化了一般融进河水里,上游的清流冲刷而下,带走血水,河流清澈如初——就像他们进村时一样。   夜里是血河,白天是清河。   那些燃烧的屋舍灭了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样,被土匪屠戮的村民又活生生地推开自家房门走了出来,面上依旧带着幸福的笑容,好奇地张望着他们。   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是他们一场大梦。   一个大娘提着篮子走了过来,慈眉善目的,“哟,三位俊公子打哪儿来的呀?我们这很少来人的。”   “啊!!!”   段宇失声尖叫起来,坐在地上连连后退,扯着林泓的衣摆,“我们逃吧我们逃吧!!”   林泓没有回答,他望着远处连绵没有尽头的森林,他想起来刚来时,自己无论怎么走面前都是那个血河中的女人。   “别闹,”他蹲下身来,把这个半大的少年拉进怀里,手拍了拍他的背,“逃不掉的。我们说好了,一定可以回去的。”   段宇抓着他的衣服,头埋在他怀里,一边大哭一边点头。   林泓把他拽起来。   “这是怎么了?”大娘一脸不解。   林泓看向她,勉强笑笑,“大娘,我们迷路遇见了野兽,这不才逃出来吗?”   大娘语重心长,“哎呀!森林里就是野兽多,你们没事往森林里瞎跑什么,看把这孩子吓得。”   “你们迷路了就来我家住下吧!也别急着赶路,村里猎手多,野兽不敢往我们这边来。赶明儿我儿子成婚,你们来婚宴上闹腾闹腾!沾沾喜气!”大娘笑眯眯的。   “麻烦大娘了。”林泓道。   万古川要比林泓高上不少,垂眸看他。   林泓也抬眸看向他。   “走吧。”万古川道。   “嗯。”   “啧,段锐立你别在我衣服上擦鼻涕!”林泓意识到了不对劲。   段宇却硬是把鼻子在他肩头来回蹭,末了,还吸溜一声。   林泓:“……”   *   鬼儿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还是盯着他们。   这一次他们不打算带鬼儿了。   鬼儿却开口了,“娘!我今天想跟着哥哥们一起!”   “这……”大娘有些为难,不好意思麻烦自己请回来的客人。   鬼儿却已经跑过去拉住了林泓的手。   小手温暖得让林泓都忘了他们早就死了。   林泓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没事的大娘,我们帮您照顾他吧。”   “诶!”大娘笑开了,“那麻烦你们了!”   村里仍是一片和睦,只是所有的村民都不记得他们昨日来过。   村民们不断更新重复过着被土匪杀死的那一天。   河流白天澄清,夜里淌血,在三百年的岁月里周而复始。   林泓心头有些堵。   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掏出一颗油纸包得结实的蜜饯,递给鬼儿。   鬼儿接过去,一脸好奇,“这是什么?”   “吃吧,甜的。”   鬼儿剥开放进嘴里,眼睛都亮了。   林泓又给了他两颗,也给了段宇一颗。   可蜜饯缓和不了长达三百年之久的剧痛。   他们再次造访王家,王家的新娘依旧在山里采野菜。   “她何时回来?我们在这里等她。”林泓道。   “这……”王家父亲有些犹豫,小女明日成婚,今日家里等着三个男子,怎么说都不太好,而且……她很晚才回来,明日婚宴,要准备的东西很多,三位有什么事,等大婚完去她的新房找她们夫妻吧。”   这次王家父亲明说了。   说得没有商量的余地,林泓揉了揉自己的头。   他们再次无功而返。   在村口,他们又遇见了姜娇。   只她一人,发鬓散乱,形容狼狈,神情木讷,失魂落魄,像是遇见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又回来了……又回来了……”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   三人把她回到了大娘家。   大娘心地善良,一看可人的大姑娘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当即心疼地给她拿了衣裳,炖了姜汤,做了热粥。   姜娇是一点不敢碰,目光发直,呼吸急促,极其恐惧的模样。   “发生了何事?郭兄呢?”林泓放柔声音问她。   姜娇却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一屋子男人都傻眼了。   大娘搂着要安慰她,却被她推开了,“别碰我别碰我!都是鬼!”   “他死了他死了!子贵啊!”姜娇把脸埋进手心里,哭得直不起腰来。   *   “大晚上这林子也太黑了……”姜娇抓着丈夫的手臂,声音压低了,林子里黑漆漆的,她眼睛在夜色里紧张四望,心跳得极快,她艰难地走着,一步深一步浅的。   “娇儿,小心。”郭子贵扶着她。   “这次我们方向总没错了吧?”姜娇小声问着。   郭子贵道:“走了这么久,没回到村子,应该不成问题。”   “那……那是什么?”姜娇看着一处,语速极快,抓着郭子贵的手紧了紧。   “什么?”郭子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周围一片死寂,夜色低垂,树影更是浓黑,在远处那一片幽暗间,有一抹红色在悠悠摇晃着……   红色缓缓摆动着……   无声无息……   两人不敢再往前,只是紧张盯着那一抹红。   修长的一线红色依旧在摇曳……   像被风吹动的红布……   红色似乎在慢慢旋转……   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她瞪着充血的双眼,冲着两人咧开嘴角,笑得诡异。   “啊!!!!”姜娇失声尖叫。   郭子贵也拉着她退了一步。   那抹红色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姜娇抓着郭子贵的手臂,惊恐地大口喘气,“哪去了哪去了……”她的嘴唇在发抖。   余光瞥见一抹红,转头看去——   身侧的树后正站着那个红衣女人!从树后露出半张脸看着他们,面上依旧是那副诡异又苍白的笑,从喉头溢出笑来,“嗬嗬嗬嗬嗬……”   “啊啊啊啊啊啊!!!快跑快跑!!”姜娇扯着郭子贵要他快跑。   两人在夜色里没命地狂奔。   那道红色身影却总能出现在他们身侧,笑容越发诡异疯癫,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他们跑了许久,终于甩掉了她。   两人躲在大石后面,姜娇缩进郭子贵怀里,累得不行却不敢大口喘气,耳畔是自己的心跳声,他们一动不敢动,警惕着四周。   黑夜寂静了许久。   两人松了一口气。   “没事了。”郭子贵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亲吻她的发顶。   “嗯……”姜娇得以喘息。   她一抬头却在夜色里看见了一张倒着的苍白的脸!那张脸上带着几乎兴奋的诡异笑容。   那个红衣女人正趴在郭子贵的后面的大石头上!   姜娇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红衣女人伸出双手抓住郭子贵头的两侧硬生生扳到了后面!   咔!!   一声撕裂耳膜的骨头断裂声。   姜娇对面的郭子贵,从正脸变成了后脑勺,而他的身体依旧保持不动。   红衣女人面上的笑容兴奋到狰狞。   “啊啊啊啊啊啊啊!!!!!!!”   姜娇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我醒来……周围全是血……全是血……”姜娇整个人都在发抖,“全是血……子贵不见了……他不见了……”   三人听完陷入了沉默。   段宇脸色苍白……   郭子贵被女鬼杀了,尸骨无存的那种……   “你们……你们可以帮我找找他吗?”姜娇目光空洞地看向他们,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就是……他……他应该在林子里,帮我找找……”   三人都没有说话。   这恐怕……找不到了。   “我们会死吗?我们会死吗?”段宇被她影响得也开始发抖了,他紧紧抓着林泓。   林泓脸色也不太好,如何给他说得清楚。   他也不知道这女鬼究竟是何心理,杀了郭子贵却放过了姜娇。兴许是怜悯女人,兴许是憎恶男人,又或者只是凭心情杀人。   他说不准。   现在生死攸关,而且姜娇的状态极其不妙,他们也顾不得什么世俗伦理了,让姜娇同他们住一间房,都是君子,夜里和衣而睡就好。   姑娘睡床,三人挤一挤地板。   *   房间里非常压抑沉默。   他们的处境极其糟糕,现在又死了一个人,绝非儿戏。   姜娇裹在被子里不住发抖,泪水把枕头都浸湿了。   林泓看着她叹了一声,问二人,“现在如何是好?”   事态越来越不乐观,躲起来决计不是办法,他们必须摸清真相,不能任女鬼摆布,更不能乱了阵脚。   以目前情况来看,如果总是循环今天,那他们似乎是见不到王凝雪的,就算她夜里回家……他们现在说什么都不敢在夜里贸然出去了。   万古川道:“改变一些循环中的事情。”   “如何改变?”林泓挑眉。   现下他们能改变什么?阻止土匪屠村?土匪人多势众,体壮马肥,就他们三个,绝计不是对手。   万古川心头却有了打算,“睡觉。明日我们去山里找王凝雪。”   “行吧。”林泓附议。   段宇也点了点头。   睡前,林泓看着那窗户,犹豫了一下,又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对面没有亮灯的房间里,窗边依旧站着那个人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   林泓心跳陡快。   等等,那屋子好像是王凝雪家的?!   这太诡异了。   可是现在事态尚且不明朗,很危险,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现在过去找那人。   他并没有告诉二人,径直走过去睡下了。   林泓这一觉睡得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注1)   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铜镜前,一边化妆一边轻轻唱着歌。   这是谁?   林泓慢慢走过去。   “春当正,柳枝新……”女人放下手里的笔,把一根金簪子插到云鬓间。   林泓在那面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试着抬起手来,那个人影也抬起手来——是他不错。   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整个镜子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可铜镜里却没有映出那个女人!   女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张脸上没有任何五官。   “叶郎,你回来啦?”   林泓猛然惊醒,正好对上了一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一个红衣女人面向他侧躺在床底下,脸色苍白,正瞪着充血的眼睛看着他,笑容诡异。   “啊!!”林泓被吓了好大一跳,连连退后,直到撞进万古川怀里。   “怎么?”万古川被他撞醒了。   “红……红衣女鬼!”林泓指着床下,再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了。   段宇也被惊醒了,望着林泓要哭了,“你别吓我……她进来了?怎么办”   姜娇坐在床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已经心如死灰了。   林泓惊恐未定,不住喘气。   那个红衣女鬼不仅出现在森林里,竟还能进到屋子!   夜里还能睡吗?   “啊!!!!”   外面突然传来尖叫声。   “噼里啪啦”各种响声一齐响起。   土匪来了。   万古川掀开被子,披上外套。   “你要做什么?”林泓看着他的动作瞪大眼睛。   “剿匪,救人。”这正是他做好的打算。   “你疯了?他们人多势众,你敌得过吗?”林泓问他。   段宇也被这个决定吓到了。   万古川抓起剑朝门走去,“就算百万雄师横在我面前我也不会退一步。区区山匪,不足挂齿。”   林泓听过很多大言不惭的话,他向来付之一笑,但万古川说出这话,他却莫名觉得事实如此。   万古川已经出去了。   林泓和段宇两厢沉默。   外面的喊杀声和兵戈声响成一片,不知过了多久。   “我出去看看。”林泓站起身来。   段宇也起身,他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我也去。”   “姜夫人,”林泓看向姜娇,“也一起吧。”   姜娇神情木讷地摇了摇头,坐在床上并不动。   可是,这么危险又怎能放任她一人?   “姜夫人,请。”林泓道。   “不必管我。是生是死都不必管我。”姜娇没有看他,依旧脸色苍白。   “姜夫人,你们还有儿子。”林泓提醒。   姜娇冷笑起来,“落入她手里,还能活着吗?”   林泓拗不过她,又有些担心万古川,只好带着段宇出去了。   这一次村庄没有着火,沉浸在一片黑暗里,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人们都安睡梦中。   可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铺天盖地的杀意都在预示着这样的安静只是血雨腥风的伪装。   段宇跟着林泓小心翼翼朝前走去。   浓郁的夜色危机四伏,黑暗里像是潜藏着鬼魅。   地上渐渐出现了零星散落的残肢,泼了一地的血迹……还有趴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   段宇抓着林泓袖子的手紧了紧。   林泓也避开目光不去看地上的尸体。   黑暗藏着未知,林泓的心跳也变得快起来。   行至村口,是遍地的山匪尸体。   中间立着个人影。   万古川的剑锋上全是血,修长的身影肃杀,浑身染血,仿佛他才是地狱来的鬼。   林泓难以置信地环视四周,心跳剧烈。   他真的以一己之力杀光了山匪!   可是,村民的尸体依旧在那条河里堆积如山,河水依旧染血,浩浩汤汤奔腾进夜色里。   怎么回事?   “你没事吧?”林泓问他。   “无事,”万古川有些疲惫,这些山匪其实武艺并不高,只是膘肥体壮、毫无人性罢了。   他擦着剑上的血,“改变不了,我杀了山匪,村民还是毫无征兆地死了。”   这样都不行吗?   太阳升起,新的循环再次开始。   就连万古川身上的血也全不见了。   “哟,三位俊公子打哪儿来的呀?我们这很少来人的。”大娘笑容灿烂。   林泓担心姜娇出事,他们赶忙回到大娘的家中。   鬼儿一看见林泓就跑了过来,冲着他伸出手,“蜜饯!”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词牌名是《钗头凤》,作者不明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柳枝新,城外艳阳,窗头群鸟,妙、妙、妙。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俏、俏、俏。 第5章 林中男尸红绫绕梁   三人一惊。   “你还记得我们?!”   鬼儿点了点头,“你们前天来过、昨日也来过。”   三人相互看了看。   林泓掏出来一把蜜饯,蹲下去平视着他,“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这些蜜饯全归你好不好?”   “恩!”鬼儿看着蜜饯点了点头。   鬼儿道:“这是凝雪姐姐怨气所化的世界,会周而复始她的心结所在,已经循环有三百多年了。我死了生,生了又死。”   太荒唐了……所以林泓他们是进了鬼的怨气里,进了她的心结里。   如果不是他们亲身经历,谁又会相信有这样的事?   林泓问道:“为何村民都不记得我们,唯独你记得?”   鬼儿眨了眨眼睛,“因为他们都是怨气,我还留了一缕生魂,我知道自己死了,三百多年不能投胎为人。”   生魂?何物?   林泓寻思着,不太理解生魂和怨气具体有何区别,但意会意会,该是说别的人都是虚无的,这个鬼儿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魂吧?   所以鬼儿是比他大了三百多岁的古人,自己还当弟弟来疼……折寿啊!   万古川问他:“我们要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   鬼儿想了想,回答道:“化解她的怨气,打破周而复始?”   所以红衣女鬼招他们来就是为了帮她化解怨气?   “如何化解?”林泓问道。   “我不知道,”鬼儿揪着自己的衣角,“我当时睡着了,都死了……都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他被困了三百年也没能解脱,唯一的安慰就是母亲尚在,哪怕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林泓心疼,他很想摸摸他的头,可想到这是三百年前的前辈,到底是忍住了,把手里的蜜饯一把塞给他。   鬼儿拿着蜜饯开心极了,三百年来他何曾这么开怀过。   三人去寻姜娇,见她一人失魂落魄坐在门前凳子上,应该是大娘先找到了她,还给她披上了一方小毯。   她这个状态三人也不好带她一起出去找线索。   林泓叹了一声,“现在怎么办?”   “去山里找王凝雪。”万古川道。   *   村庄周围的森林茂密至极,古木参天,华华如盖。   时令初春,行于林中,鸟鸣清脆,空气带着泥土的潮香,他们却根本无暇欣赏。   在森林里逛大半天,日将暮,他们却什么特别的也没瞧见,更别说找到王凝雪了。   而且他们发现,他们走不远。   走到一定程度,无论再怎么往前走,回望一眼村庄的方向,发现还是在那附近徘徊。   就像踩了个滚筒在原地打转,所以郭子贵和姜娇来来回回的。   正走着,万古川突然伸手拦住他们。   “怎么?”林泓心头一紧。   “有血腥味。”万古川道。   林泓一嗅,空气里确实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回望一眼村子,并无变化,炊烟依旧袅袅,不是山匪,那定是什么新情况,“找找?”   血腥味弥散在空气里分辨不出方向,三人分头行动,小心翼翼地寻找来源。   树林里草丛茂盛,直到人腰际,着实难找。   “啊!!!”段宇突然惊叫一声,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万古川和林泓迅速赶过去,附近有明显的血腥味。   拨开草丛,却见一只猎犬的尸体躺在那里,眼珠子发白,肚子不知被什么野兽撕开了,内脏撒了一地,身上爬满了食肉的虫。   段宇开始干呕。   一只死狗?   它的血腥味不至于这么浓郁吧?……   “救她……救她……救她……”一个微弱的声音突兀响起,前方茂盛的草丛开始颤抖起来。   三人一惊,朝那方看去。   “救她……救她……”   那颤动向他们这方逼近……   伴随着布料压过草叶的“沙沙”声……   万古川将两人护到身后,手按着剑柄。   “救她……救她……”那声音越来越近,颤动的草丛就在他们面前……   “救她……”   一张灰白的脸从草丛根部窜了出来!!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瞳孔涣散、发白,苍白的嘴唇微张,不断发出呢喃着:“救她……救她……”   “这什么!”林泓拉着已经吓傻的段宇退了一步。   那男人苍白的手满是血迹伸出了草丛,抓在泥地上,拉动着自己的躯体,肩膀也出了草丛……他还在不断向他们爬来,一寸寸逼近……   这怎么看都是个死人吧……死人还能爬??   万古川拔·出了长剑。   那人完全爬了出来,却只有上半个身体!!   他被拦腰截断,鲜血、肠子和肉沫、内脏碎屑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段宇脸都吓白了,连尖叫都不敢。   林泓头皮发麻,却还是错开一步挡在段宇面前,“这样还能动!?”   “救她……救她……”那半截尸体还在用手往前爬着,目光涣散,似乎并未在意身旁的三人。   万古川看了一眼,“他要爬向村庄。救谁?”   “你问他呀!”林泓头疼至极,冰凉的指尖一个劲掐自己的鼻根,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万古川还没傻到要去问一具已经失去意识的尸体。   “等等……”林泓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抖着指向那具还在爬的尸体,“他……他好像是我梦里那个人!”   ——那个映在镜子里的男人,没有脸的女人叫他“叶郎”?   “何梦?”万古川问道。   林泓简单讲了讲自己的梦,“这个人应该就是王凝雪的未婚夫叶成。”   叶成竟然在屠村前就死了。   林泓猜测道:“他说要救的人会不会是王凝雪?”   “八·九不离十,”万古川道,“他可能已经知道了山匪要来屠村的事情,这是要赶回去通知王凝雪快逃。”   可惜是没能成功了。   林泓感叹,“死了都还有这执念,爱得可真深。”   “还记得大娘说他去打猎了吗?那只猎犬怕也是他派回去的,可惜半路死了。”万古川蹲下身去研究那具还在爬动的尸体。   “你胆子可真大啊!”林泓哭笑不得,他光看着都瘆得慌,别说仔细观察了。   他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段宇——一张小脸吓得煞白,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都要哭了。   哎,可怜……   “见得多了,习惯了。”万古川皱眉道,“他这伤口不似被什么野兽咬的,一寸一寸的,应该是拿着刀一点一点割的。”   “你为何说得那么淡定……”林泓想吐。而且什么叫见的多了习惯了?   他寻思着万古川不会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吧?再联想昨晚他一个人屠光了山匪……这个想法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林泓看不下去了,“怎么办?埋了他?”   “嗯。”万古川脱下外衣来包裹尸体。   埋尸体的时候,那半截男尸还在喃喃,“救他……救他……”   林泓忍不住道:“他还能动,我总觉得在埋活人,太罪过了……”   待安葬了尸体,夕阳已然西下,三人不敢在外逗留,直接回到了大娘家。   姜娇依旧失魂落魄的坐在原处,目光发直,似乎一整日都没动过。   林泓看着,也替她难受。   夜又来了。   “王凝雪太难找了,我们不会明天还有去逛林子吧?”段宇都有阴影了,有些反胃,但他觉得自己当真是越来越能忍了……   “嘶……”林泓开口道,“王家父亲说王凝雪回家很晚了,就是说她夜里会在家中。”   “你是想现在去找她?”万古川擦着自己的剑,一副“可行”的表情。   “不是——你们过来看。”林泓起身往窗边走去,推开了窗户。   待两人过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房子,“向你们确认一事,这屋子是不是王家的?”   段宇看到了对面窗口上站着一直望着他们的人,吓得退了一步,“好……好像真是……”   “我知道了。”万古川把剑收回剑鞘,“跟我走一趟。”   “我就知道告诉你了就得去……”林泓哀嚎。他现在即想搞清楚情况,快些回去,又怕撞见什么可怕的事情……   “人家都望着我们三夜了,不去看看怎行?”万古川已经走到了门口。   *   王家笼罩在一片夜色里,屋子里没有光亮,窗口黑洞洞的。   门外挂着几个红灯笼,在夜风里“嘎吱”摇曳,微弱的烛光在黑暗里轻轻晃动……   明日有喜事的宅院却莫名像一座凶宅。   三人站在门口,姜娇依旧没有参与。   万古川扣响大门,“咚咚”的响声回荡在空寂的夜里,仿佛阎罗索命的长绳……   林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无人应门。   万古川抬眸看了一眼面前带着屋檐的高墙,轻松地一跃而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泓和段宇都惊了一下。   万古川顺着屋檐翻了进去,落地无声。   “哇,私闯民宅这么熟练!”林泓叹为观止,再度怀疑起他的身份,杀人魔兼江洋大盗。   万古川从里面打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院落里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光亮,黑暗深深浅浅,门上的红灯笼微微晃动,“嘎吱嘎吱”的声响显得异常响。   他们站在这院里望见了大娘家,正对着他们住的那间屋子。   果然是这里。   万古川轻轻推开房门。   在“吱呀”声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片黑暗间,一个红衣女人背对着他们立在窗边,顺着她的脖子望上去,一根红绫拴在房梁上。她就这样挂在窗边一动不动。   竟然是一个吊死的女人一直挂在窗前看着他们!!   “啊啊啊啊!!”段宇放声大叫,跌坐在地上。   林泓也退了一步。   短暂的沉默之后,万古川走过去把尸体放了下来。   尸体还是软的,应该刚死不久,女人脸色灰白,瞪着一双眼睛,配着她已经花了的妆容,在夜色里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她一身霞披被撕得破烂,凤冠歪了,发丝凌乱。   “这是——王凝雪?”林泓脱下外衣递给万古川,有些不敢靠近,毕竟这个女人前几天还在血河里冲他招手……   万古川自己的外衣用来裹叶成的尸体了,他接过林泓递过来的衣服披在她身上,遮住她破烂的衣服。   “她怎么上吊了?”林泓疑惑道,“还穿着嫁衣,莫不然她知道了叶成的死讯?殉情了?”   “为何会衣冠不整?”万古川锁着眉,“难道……”   被玷污了?   “土匪还没进村呢……不会吧……”林泓想到了白天应门的那个男人……她爹吗?顿时表情有些不自然。难怪男人老是推脱不让他们见到王凝雪……这会是王凝雪的怨气所在吗?   万古川觉得有些不对劲,“白天她在窗边吗?”   “没注意去看啊……”林泓答道,“反正每天夜里她就站在窗边……不,是挂在窗前看着我们。”他一想到死人挂在窗边一动不动,就背脊发寒。   “除了她爹还有人看到她去山里采野菜吗?”万古川又发出疑问。   “不知道啊……”这一个个问题都把人给问住了。   “明天问。”万古川起身就走。   “行。”林泓看了一眼尸体,把地上的段宇拉了起来。   *   放下尸体后,他们回到屋子里再看对面的窗户,果然没了人影。   这一夜,三人未眠,只是相对而坐,而姜娇裹着被子在哭。   整个屋子只有她的抽泣声,压抑到极致。   时间差不多了,外面火光燎原,嘶喊震天。   而三人只能坐在屋子里,任由惨案发生。   他们改变不了。   “啊啊啊啊啊!救命!!”   “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别杀我!啊啊啊啊啊啊!救我!”   惨叫声一声声砸在他们心上,无力感紧紧围绕着他们三个雕塑。   林泓紧抿着唇。   万古川锁眉。   到底是意难平! 第6章 红衣归土死能同穴   翌日,新的一轮循环再次开始,他们一到大娘家就先去那房里开了窗户看过去。   对面的屋子里依旧很暗,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儿立着个人影。   “她还在!”自从知道了这是个吊死的女人在看着他们,林泓就发怵,“她早上就上吊了?”   “去问问就知道了。”万古川关上了窗户。   段宇欲哭无泪。   三人走在去王家的路上。   鬼儿抓着林泓的手直摇,“蜜饯蜜饯蜜饯!”   “哎哟,手都要摇断了,我没蜜饯了,不是全给你了吗?”林泓无可奈何。   “我不信!”鬼儿伸出手在他的腰包里一个劲儿地翻找。   “乱翻包!乱翻包!”林泓打他的小手,“裤子要给我拽下来了!”   “你这包里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东西!”鬼儿半天没翻到蜜饯。   林泓道:“这叫钱!”   “钱不长这样,你这是假的!”   “这是几百年后的钱,我们朝代的钱。”   鬼儿听懂了,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大陈朝灭了,改朝换代了?”   对哦……还有这茬,林泓含糊不清地“恩”了一声。   “你!”鬼儿指着他,“灭我国!”   “啧,屁大个小孩懂的挺多。”   鬼儿打他,“窃国贼!”   “都是一脉相承说什么你的我的。”林泓抓住他打人的小手。   “哼!”鬼儿甩开他的手继续在他包里翻蜜饯。   林泓:“……”   别说还真被他翻出个漏网之鱼,鬼儿喜滋滋剥开,放进嘴里含着,鼓着个腮帮子。   “你第一天为何不理我们?”林泓开始收拾自己的腰包。   鬼儿道:“在你们之前还来过很多人,第二天就死了,有什么好说的?”   “我们之前还来过人?”林泓大为震惊。   原来在他们之前还有倒霉蛋被女鬼招了进来。就死了……像郭子贵?或者被山匪杀了?林泓心拔凉。   看来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   可进来的条件是什么呢?半夜泡脚、如厕、游街?真是奇也怪哉。   “你们算是活得最久的了,不然我也懒得和你们说。”鬼儿才八岁还挺神气的。   林泓莫名被逗笑了,“你倒是讲究经济实惠,是个做生意的料,我爹肯定喜欢你。”林泓又想了想好像又不一定,他爹只喜欢他的大哥做生意,自己就成天被他逼着要考取功名。   鬼儿没理他。   林泓看了一眼周围的村民,嬉笑怒骂都那么鲜活,小孩也在嬉戏打闹着,还在争抢着一个简易的木头小人。难以想象他们竟是怨气所化。   “你怎么不跟那些小朋友们玩。”林泓问鬼儿。   鬼儿把嘴里的蜜饯换了个方向,一边腮帮子瘪下去,另一边又鼓起来,“谁要跟死人玩?”   “你不也是死人吗?”   “我还有魂儿呢!”   林泓:“……”得了您嘞。脚踮得跟什么似的……   林泓想不明白,“鬼儿,为何只有你的生魂留了一缕?”   鬼儿嚼着蜜饯,“我等我哥哥。他没回来,应该逃过了一劫。等他老死了会回来找我的。”   叶成?林泓想起了林中那具恐怖的男尸……这……回不来了啊……   林泓顿觉心疼,更何况这都过去三百年了,再长寿也得死了……林泓也没告诉他,摸了摸他的头,“没事,林哥疼你。”   “窃国贼!谁要你疼!”   “……”   两人打闹,这厢已经到了王家附近。   村民坐着谈天说地,包着头巾的妇女围成圈手里正在择菜。   万古川走过去,道:“请问有看到王家姑娘吗?”   他一出声,村民们就看向了他。   一个老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看见了呀,大清早就出去采野菜了。”   “您确定是她吗?”林泓确认道。   老大娘纳闷了,“不是她还能是谁,你看这不,她路过时,还把帮我洗的衣服给我了,多好的姑娘。”她指了指一旁背篓里的粗布麻衣。   其他妇人也都应和着:   “是她。”   “去山里了。”   “我当时就在这看见她了。”   不止是王家父亲说王凝雪去山里采野菜了。看来不作假……   那屋子里的尸体是何人?   林泓和万古川对视一眼。   林泓叹了一声,指着王家,“去看看呗。”   敲开王家的门,还没等那个大叔说什么,万古川已经踏进去了,“借您里屋看看。”   “诶!”大叔都懵了,赶紧追进去,“你这是做什么!怎能如此……”   这样都行?林泓拉着段宇和鬼儿也跟进去。   万古川直直走向那间屋子。   大叔在后面叫嚷,奈何前面的人个高腿长,他追在后面有些跟不上。   万古川抬手推开那扇房门。   光照进屋子里,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疯狂乱舞。   那个红衣女人还是挂在房梁上。   早有预料,万古川上前把她放下来。   三人从后面跟上来。   “凝雪姐姐!”鬼儿看着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就叫了起来。   万古川示意后面跟上来的段宇借外衣一用。   昨天他和林泓的外衣都已经脱下来遮尸体了,今日也不知都去了何处。   林泓拍了一下愣住的段宇,段宇回过神来,脱下外氅递给万古川。   万古川一边给她披上衣服,一边问鬼儿,“确定这是王凝雪?”   “嗯。”鬼儿点了点头,“就是她化出的这个世界,找你们来的。”   “所以这是正主?”林泓指着那尸体。   万古川道,“山里采野菜的应该是没死之前的她——那个时候真正的她。而眼前这个是女鬼的尸身。”   时间有错位。   “她应该是采野菜回来之后才吊死的。”万古川道,“所以,我猜测,应该是山匪干的而不是她爹。”   那还好,不然林泓都要去揍死那个王八蛋了。他看向外面站着的王爹,却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具女尸,面无表情,瘆得慌……   “我们快走吧……”林泓起鸡皮疙瘩了。   万古川把女尸打横抱起,“走吧。”   “诶!你带尸体做甚?”林泓惊了。   万古川道,“不是要化解怨气吗?入土为安。”   林泓想了想,“你说得对。”   他们带着尸体离开,王爹也一动不动,眼珠子跟着他们慢慢移动……   一行人走出王家,街上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村民突然安静了,数百人像一齐僵住了一般。   他们缓缓转过头来,面无表情,一双双眼睛看着林泓四人。   “娘的,这是何情况?”林泓被这阵仗吓了一跳。   鬼儿也从来没见过,有些害怕,抱着林泓的手臂。   段宇就更不用说了,脸吓得煞白,紧紧拽着林泓的胳膊。   于是林泓两只手各边吊着个人——不,一手吊着人,一手吊着鬼。   林泓:“……”   万古川警惕地放慢脚步,注意着情况。   随着他们走动,数百双眼珠子也跟着他们缓缓移动。   村民像是突然变成了提线的木偶,木讷僵硬,一动不动,唯独眼睛紧锁着他们。   看来这女尸确实是个关键。   鬼儿伸手指了一处,“那里是个坟地,村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埋在那里。”   林泓看过去——好巧不巧,正是他们埋叶成的地方。   “埋一起吧。”林泓道。   林泓没说和谁埋一起,但万古川听懂了,他也有此意。   鬼儿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望向林泓,“什么埋一起?”   林泓没忍心说是和他死去的哥哥,“和祖宗埋一起。”   村民们的目光直把他们送进林中看不见的地方……   三人一鬼松了一口气。   林泓扬了扬鬼儿抱着手臂,把人(鬼)扯了个趔趄,“你个鬼怕什么啊?”   “我……我没见过这阵仗……之前没人做到过这一步。”鬼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把王凝雪埋在了叶成的旁边。   鬼儿还是看到了之前他们在叶成墓前简单立着的石碑,上面是万古川用剑刻的“叶成之墓”。   鬼儿就立在那座墓碑前,小小的身体在风中看上去有几分羸弱。   林泓走过去想安慰他。   却见鬼儿指着那墓碑,问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林泓:“……”原来不识字啊……   林泓转身就走,糊弄道:“不认识,我没读过几天书。”   “好巧,我也是!”鬼儿的声音带上“惺惺相惜”的激动。   林泓:“……”   他们回到村里,村民又恢复了原来的闹腾,可他们怪异的地方变得更明显了,竟然出现了缺胳膊少腿而不自知的情况,之前分明只是手指或者眼珠有问题。   林泓看着只有一只脚还在朝前走去的人和没有双手却站在门前像是在扫地的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看来王凝雪的怨气减少,这个世界恢复原样的能力就会降低,兴许现实中在山匪的残杀下,村民的尸身就是这般残缺不全……   *   少了半张脸的大娘对他们笑着,“回来吃饭啦。”   三人都愣住了,透过那缺失的半张脸他们可以看到大娘头骨里的大脑……血淋淋的,还在跳动着……   “啊!!”段宇门都不敢进屋了……   鬼儿意识到了什么,抓紧林泓的手。   吃饭期间,大娘只有半个头依旧唠叨着家常,叹息着儿子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都没有接话,不敢看大娘,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姜娇是他们中最平静的,依旧没有神采,坐在那里动一动勺子却不吃东西,像一具行尸走肉。   段宇不小心瞥到了大娘,顿时干呕起来。   “这孩子咋了?”大娘那仅剩的一只眼里布满血丝,却充斥着担忧。   在看到森林里的那半具男尸后,林泓的胆子大了不少,却也没敢直视大娘,只是道:“大娘您别管他,他今天吃坏肚子了。”   吃完饭,他们该回房了。   鬼儿却一直望着林泓。   林泓有些犹豫,还是给他招了招手,“鬼儿过来,跟我们住。”   鬼儿回头看着他娘踌躇了一会儿,跑过来拉着林泓。 第7章 无可奈何手指林间   鬼儿把自己的小枕头放在林泓的枕头旁边。   万古川和段宇看着林泓。   “……别看着我……”林泓开始心虚了。   段宇默默在心下掂量起来——大胆的究竟是万古川还是林泓。   万古川叹了一声。根本改变不了,怎么就不信邪,“睡吧。”   *   林泓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夜转醒,感觉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额头。   有些痒,他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睛,却见眼前是一片红色……   目光上移……   房梁上吊着个红衣女人!!   女人正瞪着一双眼睛俯视着他。   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失血,歪着头,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充满煞气,脖子上套着红绫,双脚悬空。   林泓吓了一跳,想叫出声来,却发现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脖子以下动弹不得,心跳陡升,呼吸也变得急促。   四周又黑又静。   女人就挂在房梁上,瞪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要做什么……要杀了自己吗?林泓冷汗都出来了……   蓦地,她抬起了手臂指着一个方向。   什么?   林泓歪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片森林。   她要自己干什么?   再收回目光,那女人竟离他又近了几分!!   一张灰白的死人脸近在咫尺,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啊!!!   林泓在心底狂叫。   他看到这个女人咧嘴诡异地笑了……   林泓觉得自己是要死了吧,像郭子贵那样……   一只手突然盖在他眼睛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看她。”   纤长的睫毛扫过手心,手似乎是觉得痒,动了一下,却并未挪开。   林泓喘着气,心跳渐渐平复……   周围一片安静,他不知道情况如何。那个女人走了吗?   待那只手移开后,面前已没了那红衣女人的身影。   为何不动手杀他?   林泓惊魂未定侧目看向万古川,“她……她指着那边森林的方向。”   万古川看过去,“去看看。”   “停……”林泓拉住他,“你忘了郭子贵如何殒命的吗?跟着她去林中当真安全吗?”   万古川还未回话,外面火光大亮!凄惨无比的叫喊声撕破了长夜。   山匪又来了。   “啊!!!!!”林泓身边的鬼儿发出了痛苦的惨叫。   林泓顿时坐起了身。   鬼儿浑身燃着熊熊火焰!火光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好疼!!救我!好疼啊!!!”鬼儿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变得尖锐无比。   人影披着火光乱窜起来,他发疯似地在地上打滚,被他碰到的被单全部燃了起来!火光更盛!   林泓反应极快地抓起枕头拍打着他,想替他扑灭火。   一阵兵荒马乱。   段宇把茶壶里的水倒在他身上。   万古川端来了盆水也泼向他。   都无济于事。   火光依旧猛烈,紧紧包裹着小小的人影。   “好疼!!好疼!!”鬼儿的皮肤已经焦黑溃烂露出骨头,他痛苦地向林泓伸出手,“哥!救我!!”   “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他就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任由火焰把他烧成一具骨架、烧成灰烬……   林泓坐在他面前,怔愣着,感觉四肢都麻木了,脑袋里“嗡”得响成一片,觉得连外面的嘶喊都变得渺远……   “没用的,”万古川把水盆扔在地上,“咚”!铜盆撞地,发出一串响,“改变不了,救不了。”   林泓还愣在那里。   万古川看了他半晌,出言安慰道:“他本就是个死人了……”   “我知道……”林泓脑袋里还是一片轰响,他捏了捏鼻梁,手抖得厉害。   姜娇坐在床上没有感情波动,冷眼旁观。   “去林子里看看吧。”万古川道,“待在这又能如何?日复一日。”   林泓叹了一声,“走吧。”   破开这里,放鬼儿的生魂走,不要让他再周而复始地受这折磨——这似乎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   山匪敛尽财宝,已遁去。   村子里一片狼藉。   三人踩着焦土,踩着三百年前的惨剧,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森林笼罩着无边的夜色,浓浓浅浅,一片岺寂,连风声都没有……   血河冲刷而下,浓郁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三人警惕地走在这深林里。   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异常得响……在密林里回荡,段宇本就很害怕,这声音激得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在前方的黑暗里、树影间,一个红色的身影悠悠飘过……   三人一怔,停下脚步。   “叶郎……叶郎……你在哪儿……”凄凉的声音在森林里缭绕,空灵渺远,如空谷传响。   “叶郎……叶郎……”   “叶郎……”   红色的身影好像没有重量,在前方的黑暗间轻轻飘过,十分飘渺……   林泓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声道:“她在找叶成。”   “叶郎,你在哪儿?叶郎,你说了此生非我不娶啊……”声音变得有些着急了,红色身影在茂密的树干间时隐时现。   三人都在原地按兵不动,生怕被她发现了。   夜色浓郁得到窒息,她的声音在林间缭绕不绝……   “叶郎!叶郎!”声音突然尖锐地刺破浓郁的夜色,痛苦又绝望。   可惜并没人能够回应她,密林里安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叶成已经死了……” 段宇抓着林泓的袖子小声道。   蓦地,那个红衣女人看向了他们!   那双眼睛泛着死亡的白色,充斥着憎恶和怨念。   “啊!!!!!”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叫声,那个红衣女人伸出锋利的指甲,东倒西歪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娘的!!快跑!”林泓抓着段宇就开跑。他又回想起了第一天被她追着的恐惧,想到郭子贵的死,心脏像被什么攥得紧紧的……   万古川手压着剑柄犹豫了一瞬,也跟上了他们。   脚步声在林间响得惊心动魄!几近癫狂的女人叫声在他们身后炸开!   距离正在飞快地拉近!   林泓的视线剧烈晃动,树影婆娑,他艰难地躲开树木,黑暗里每一脚都踩得没底。   他拉着段宇的手心全是冷汗。段宇跑得慢,他那手死命地攥紧了生怕松开了。   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万古川已经跟上来了。   后面的脚步声和生气的尖叫穷追不舍,拉得极其近了!   林泓扯着段宇,脚下一个踉跄,心头顿时一凉,好在旁边的万古川却及时扣住了他的手腕,拽着人加快了速度。   红衣女人速度快得不像话,嘴里发出尖叫,三个大男人都跑不过她,她尖锐的指甲要抓到段宇的背上了!   千钧一发,万古川用剑鞘狠狠挑开了她的手!   女人却突然裂着嘴巴尖声笑起来!她另一爪又要抓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一个人影扑了上来!   “咚!”   一声巨响,来人把这女人扑倒,和她一起滚了出去!   三人被那一声惊得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   姜娇正坐在那女人身上死命地掐着她的脖子,指甲嵌进她的肌肤里,鲜血淋漓。   姜娇双目赤红,表情狰狞,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给我死给我死……我要报仇报仇……给我死……”嘴里发出的声音像是诅咒。   那女人被掐着脖子,被指甲划得鲜血直流,她却还在狰狞地笑着。   林泓心跳得飞快,很危险。他冲上去想要拉走姜娇,却是晚了一步。   姜娇的头和鲜血一起飞射了出去。   林泓停下脚步,瞪大双眼。   “走。”万古川扯着他远离,林泓还在难以置信地盯着后方。   三人继续朝远处撤离。   直到拉开很远的距离。他们回头看去,发现那女人并未追来,立在原地,一双灰白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直直看着他们,而她脚边还倒着姜娇的尸体……   三人并未放松警惕,万古川拔出剑来。   未几,那女人却转身离去了。   林泓目光看着留在原地的尸体,他还在发怔……   段宇脸色苍白,脚下发软,直接栽到地上。   这女人怎么就不追上来杀了他们呢?   林泓觉得手脚冰凉,今日在屋里,她也未动手。   如此神智癫狂的鬼……   “因为我们安葬了她的尸体?”林泓猜测道。   “有可能。”万古川把剑插进后腰的皮扣里。   “叶郎……叶郎……”红衣女人依旧像一道虚影,在黑暗的林间越飘越远……   “叶郎……叶郎啊……”   她声音突然带上了哭腔,“叶郎,我不能嫁给你了,我不干净了。”   女人抬手将一根红绫朝上扔去,挂在了树上,分明没有能支撑她身体的东西,她却飘得高了几分,开始用那红绫打着绳结……   “她要上吊?我……我们要阻止她吗?”段宇惊魂未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泓冷笑了一下,“她都背负两条人命了,救她做什么?”   之前还杀过不少人吧?虽然她可能是因为化鬼而丧失了理智,但林泓依旧意难平。   “阻止不了。”就和救不了那些村民和鬼儿一样。   万古川皱眉,继续道:“鬼儿说化解怨气要完成她的遗愿,听她说的话,我猜,她的遗愿应该是见到叶成。”   “可是叶成已经……”林泓不敢说了,怕那女人又发疯。   万古川道:“明天试着去救叶成。”   “叶郎啊……我的叶郎……”   女人把自己的脖子套进了绳结里……   “别看了,走吧……”林泓垂眸   红色身影在他们背后的黑暗里轻轻摇晃……   *   三人又是一夜未眠,整理好情绪,继续为活着出去努力。   *   “你确定是在这里?我怎么觉得在这森林里哪儿都长的一样?”   第二天清晨,他们直接进了山林里,要去救叶成,带他去见女鬼。   “是这里。我记得那棵树。”万古川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木。   林泓看了一眼,真是服气了,他愣是没瞧出来这棵树和别的有什么不一样。   万古川道:“等尸体爬过来,沿着他的血迹找回去。”   “还要看那尸体啊!”段宇要哭了。   万古川找了块石头坐下,“不然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遇害的,要如何救他?”   “如果……因为我们埋了他,他不来了怎么办?”林泓很愁,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不太确定……我们去埋王凝雪的时候,给他的立着的碑还在,并没有恢复原状。——我觉得,我们应该只能改变遗愿的那个部分。只能碰碰运气试一试。”   林泓有一点想不明白,“你说,如果是她的怨气所化的世界,她为何不干脆随意操控它?想怎么样还不是她说了算。”   “我想过这个问题。可能她也被困住了?”万古川猜测道,“所以才会招我们来帮她。”   林泓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在理,“她为何找我们,你们想过吗?”   段宇摇头,“我不知道……我分明什么都做不了。”他觉得基本上是万古川和林泓在解决问题。   林泓安慰他,“没事,你挺搞笑的。”   段宇:“……”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安慰人。”段宇看向他。   “没有。只有人说过我很气人。”   段宇:“……”   万古川道:“她看的应该不是能不能帮上忙什么的,或许随便招的,又或许……她只能找上我们。”   “我觉得不是随随便便找的人,”林泓道,“我们三个,两人在京城,一人在古旗城,这个恐怕是刻意为之……”   万古川同意他的说法。   “只能找上我们……”林泓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们三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林泓很想问问万古川是做什么的,但是考虑了一下,联想到了很多可怕的东西。好奇心害死猫,还是不知道为妙。   他只好转过头问段宇,“你是做什么的?”   段宇有些不好意思,“抓鬼的。”   林泓:“………………”   “那你还怕鬼?!看家本领不拿出来?”林泓眼睛都瞪大了。   段宇更加不好意思了,小声对他说:“假的,骗人的。”   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行骗的神棍?   段宇捂着脑袋,“不是,我家主要看风水嘛!”   那还成。   大徵朝讲究风水。平阳城的风水大师不少,林老爷建屋子的时候就请过几位。   “那你看看这村落的风水。”林泓指了指森林环绕的村庄。   段宇看过去,用手比划着,“你看,这个村庄山环林绕,藏气聚风。”   “恩。”   “负阳抱阴,依傍河水。”   “恩……”   “屋舍错落,土地肥沃。”   “恩…………”   “我文采不错吧?”   林泓:“………………”   “要你有何用……”   “我还没学嘛……”   “救她……救她……救她……”   两人正说着,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了。   那张灰白的脸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半个人在地上爬着,拖着肠子……“救她……救她……”   无论看多少次都瘆人得慌……   尸体在他们埋葬之后还是出现了。   “走。”万古川站起身。   “走吧……”林泓心头发虚。   三人沿着那拖在地上的血迹找回去。   血迹很长很长,混合着肉沫和破碎的内脏,在草地上触目惊心。   “他究竟是为何还能爬这么远啊……”林泓头皮发麻。   直到绕过了半个山头,血迹才有了尽头。   面前竟然有个山路依傍着山崖。   路上正躺着男尸的下半个身体,肠子和血洒了一地,血已经有些干涸了,几只趴在尸体上的苍蝇被他们吓得飞走了。   “案发现场。”林泓指了指。   段宇脸色苍白,咽了咽口水。   万古川望着山路的尽头,“看来山匪是从这边来的。估计是路过这里遇见了叶成,知道村子的存在,便杀死他,夜里找到了山村,劫掠一空。”   “八九不离十……”林泓坐在草地上,“我们在这里等着吧,等明天救下叶成。”   *   夜里,远处的村落笼罩在一片火光中,他们远远望去,像在茫茫山林间窥见了炼狱的一角……   尖叫和哭喊都是渺远的,飘散在风里……   林泓又想起了鬼儿和那些村民。   昨日的回忆,明日的期待,一缕缕炊烟,祖祖辈辈细水长流的安宁,都因生在乱世边陲遇见贪婪的人间恶鬼,轻得像一尾浮萍……   人间无鬼,人心有鬼。   贪念如此,人命如尘。 第8章 谁的梦境谁的愿望   村落的烈火烧了很久,在晨光熹微里化作了人家袅袅的炊烟和鸡鸣之声。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三人一夜里都只是浅浅地睡了一会儿。   林泓打了个哈欠,头昏沉沉的,心说叶成什么时候来。   正想着,他就看见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健壮青年从林中走出,也注意到了他们,表情变得好奇,“三位怎么睡在荒山野岭里?”   他的脚边窜出来一只猎犬,鹰隼似的眼睛充满了警惕。   ——叶成。林泓做出了判断。   想到那半具男尸……三人表情都不太好。   这张脸此时充满了生机,和那张灰败的人脸判若两人。   林泓有些感慨,这么鲜活的生命在一天内就成了那副模样……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和叶成打招呼,又搬出了他屡试不爽的措辞——“我们在山里迷路了。荒郊野外的,只能幕天席地了。”   “过去几里就是我们的村落了,三位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回去,住我家里。”青年笑出一口白牙。   林泓:“有劳了!”   心道可不是吗,都在你家住几天了……   “我叫叶成。”叶成作揖。   “林泓。”   段宇和万古川也和叶成打了招呼。   正说话间,山路尽头隐隐约约传来了吵杂的声音和脚步声。   一群山匪人高马大,扛着大刀走了过来。   “快躲起来!”林泓反应极快。   只要不被山匪发现,叶成就不会死,山匪也不会发现村落,一切都不会发生。   众人都清楚一点,依言藏进了树丛里。   树丛并不是特别茂盛,要完全藏住四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他们分散开躲着。   说话声和大笑声越来越近。   林泓通过树枝可以勉强看见他们,他希望自己的计划能够奏效,把事情结束在发生之前,他紧张得手心冒出汗。   “哈哈哈哈!!”大笑声近在咫尺了。   林泓屏住呼吸,在心头默默祈祷。   不知是哪个山匪喊了一声,“诶!那里有兔子!!”   那只白兔惊慌失措地窜进了叶成和猎犬的藏身处!   猎犬的本能让它狂吠不止,一下子朝着白兔窜了出去!叶成不敢出声,手上根本压不住。   林泓脑子里顿时“嗡”得一声。   “猎犬!!”山匪喊了一声,仔细看过来,他们已经发现了叶成,“有人!”   “老大,你看!有人!”一个山匪指着叶成的方向。   那个被称作“老大”的山匪头子笑起来,“有人、附近就有村落。”   叶成一听,顿时警惕了起来,起身就跑!   “还想跑?”山匪头子的大刀指着他,笑了起来。   他身边的汉子扛着刀朝着叶成追了过去!   林泓低骂了一声,焦急万分,正在想着办法,却听见一个大汉惨叫了一声。   “啊!!!!!”声音惨烈至极!   什么情况?   林泓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手臂带着血线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一个汉子捏着断臂跌倒在地,疼得惨叫连连。   万古川手头拿着长剑站在叶成的面前,血蜿蜒着从他闪着寒意的剑锋上滴落。   “哪来的毛头小子!!”看到这一幕的山匪头子破口大骂。   几个汉子已经朝着万古川扑了过去。   林泓的心吓得揪了起来。   万古川表情阴沉,根本没跟他们说一句话。   修长的身影提剑一动不动,等着他们扑上来,刀剑相迎!   不需要红缨甲胄,亦是如入无人之境。   惨叫和叫骂混杂在一起,炸得林泓耳膜生疼,他的目光紧盯着万古川的身影,惊得失去声音,他从没见过这么狠戾的剑法。   那身影回转错步,剑起剑落,气力万钧,狠得丝毫不留情。   鲜血四溅,断肢横飞!   血泼洒到四周!   山匪一片哀嚎。   林泓眨了一下眼睛,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了他脸上。   抬手一抹,是血。   他看向躲在不远处的段宇,见他缩在那里发抖,根本不敢看。   叶成在后面看得也是目瞪口呆,“好……好身手。”   还活着的山匪丢盔弃甲要逃,万古川却没有放过他们,带着压抑的怒意,手起刀落,惨叫整天!   他生于军队长于军队,军匪从来都不相容,更何况是干过那么天理难容之事的山匪。   一地的尸体。   万古川立在那里,像个凶神……   林泓喉结滑动,很强,但他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心想,这人该不会真是什么杀人魔吧……   万古川一身血气走了过来,眉宇间的戾气已经散尽了,手帕擦着剑上的血,“回村子吧。”   “好!”叶成并不畏惧他,他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一带山匪罄竹难书的罪恶,觉得他们就是罪不容诛,他一脸感激,“多谢这位大侠仗义相助!”   林泓还有些没回过神,盯着面带感激的叶成不知道说什么……   段宇也还蹲在地上发抖……   万古川笑了一下,继续擦剑,“不是大侠。”他倒是有些想…   林泓打量着万古川,都这个时候了,脑子里却还是没忍住冒出个想法来——这个杀人魔笑起来倒是好看得很。   “汪汪!”叶成的猎犬回来了,把那只兔子的尸体放在叶成脚边,摇着尾巴,看着叶成,似乎在等他表扬自己。   “你呀……”叶成也没怪它,拍了拍它的脑袋。   一行人踏上了回村的路。   “我最近打听到,很多村落都被山匪劫掠了,今日碰到他们,我都要吓死了。”叶成一边带路一边道,“幸好遇见了你们。”   林泓这才明白了叶成面带感激的原因。   叶成有些不好意思,“我明天就成婚了,你们来参加婚宴吧。”   “荣幸至极。”万古川道。   林泓走着走着不知被什么绊倒了,暗骂一声,摔了下去。   摔得一手泥,他“啧”了一声,转头想看是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这一看,他彻底愣住了。   草丛里躺着一只猎犬的尸体。   开肠破肚……不正是叶成那只吗!   他猛然看向跟在叶成身后吐着舌头的鲜活猎犬……   “哥,你没事吧?”段宇来拉他,也看到了那只猎犬,表情都变了。   “我没事。”林泓压着段宇的肩膀。   段宇会意,并没有说话。   一路上,林泓后心神不宁。   到了村里,叶成把他们带到了家里,“娘!我带客人回来了!”   半张脸的大娘走了出来,“哎呀!成儿回来了。”   叶成却浑不在意大娘的变化,过去拥抱了大娘。   “哥!”鬼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跑过来。   叶成抱起他,对大娘道,“娘,您招待客人,我去见见凝雪。”   叶成抱着鬼儿走了。   鬼儿趴在叶成的肩头,看着林泓,伸出小手朝林泓摆了摆。   林泓冲他笑了。   待人走远了。   林泓拉住万古川,“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们只能改变王凝雪遗愿的部分吗?——就像叶成的墓碑不会消失。”   “嗯。”万古川点头,“怎么了?”   “草丛里还有叶成猎犬的尸体。”林泓道。   万古川表情一变。   “猎犬死了,说明山匪杀叶成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按照你的说法,叶成的死是改变不了的事情。”林泓道。   他继续道:“如果王凝雪的遗愿是见叶成,一定是想他活下来,回来见她——这是遗愿的一部分。可是我们改变不了。”   林泓道#“王凝雪吊死的尸体埋了,就再没有那个人影了——我们改变了。我们救叶成……可这个时间点他已经死了——改变不了。”   ”那么这个回来的叶成……不是人。”林泓表情不太好。   “我明白了。”万古川道,“这个世界不是王凝雪的怨气,而是叶成的怨气。”   是他要见王凝雪。   鬼儿的生也是哥哥留下来的,让他等着自己。   天地突然被一片白色吞没了。   山村森林都消失远去……   *   林泓猛然醒来,他还坐在石头上,眼前还是那片夜色,脚还泡在河水里。   他揉了揉额角,“这个梦可真恐怖。”   他却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一点一点地挽起自己的裤脚——破皮了,被叶成猎犬的尸体绊倒时摔的。   “娘的!!”是真的……是真的……真的……   林泓从水里提出双脚,套上鞋袜,一溜烟往家里跑!!   *   万古川在巷子里醒了过来。他看向手心上的新伤——这是他杀山匪的时候,碰到刀刃上的。   事情不太妙。   正想着,他看到一个身影从巷子口跑了过去……莫名眼熟……   他刚从巷子里走出到大道上,三个列队整齐的士兵就跑了过来,给他行了一个军礼,“将军,我们来换班巡城!”   万古川点头,往回走去。   *   陈朝边陲,永言的一个小村落,人们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邻里和睦。   “小凝,快成婚了,贺喜啊!”   “是啊,小凝,贺喜你!”   “贺喜!”   晚膳后,聚集在一起交谈的村民们对路过的姑娘道喜,朴实的面上带着真诚笑意。   “谢谢大家!”王凝雪含羞带怯,幸福笑意却依旧有些难以藏住。这位姑娘肤若凝脂,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苗条身姿,端的是漂亮。   前些日子,她的竹马叶成来下了聘礼,三媒六聘要明媒正娶她,儿时言笑晏晏,如今终于要结为琴瑟之好。   全村人都贺喜这对两小无猜门当户对的良人,两家父母也是高兴得不行。   媒人算好了黄道吉日,大婚之时就是明日。   叶成是村里打猎的一把好手,今日清晨他出门要为明日婚宴打些野味回来。在窗外对王凝雪笑出一排整齐健康的白牙,眼神阳光又温柔,说等晚上回家再悄悄来找她。   王凝雪含羞带怯让他快走,别被人瞧见了,按照民俗,大婚前日可是不能见面的。   可这都已经过饭点了,叶成竟还没有来找她。   王凝雪打理完家务,已是人定时分,夜色悠悠。   她站在窗边,张望着外面。怎么还没来?叶成向来守约,今日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她越想越着急,“呸呸呸!别瞎想,可能只是走得有些远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打开包着嫁衣的包裹,绣工精美的红色长袍从灰布袋间展露出来。   这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的,花了足足两年。日思夜想,明日她终于能穿上了!   纤细的指尖爱怜地划过精致的牡丹绣花。   “哐”!   房门被一把推开了。   她一惊,抬眸就看见了门前神情紧张的叶成。   “你回来了!”她放心了。   叶成的衣衫和头发都很整齐,却莫名觉得他有些狼狈。他冲上来就开始帮王凝雪收拾东西,“你快跟我走。”   “出了何事!?”她吓了一跳,放下手上的嫁衣,站起来,看着他疯狂地往包裹里塞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银两。   “没时间解释了,先走!”叶成开始给包裹打结。   “咚咚咚”!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凝雪,在吗?”   是李叔叔。   “在的。”王凝雪走过去打开了门,见李叔叔脸色苍白,神情慌乱,还有些喘气,她心头也莫名一紧,“李叔叔何事?”   李叔叔站在外面老泪纵横,“凝雪啊!叶成他没了!”   “什么?!”   “大伙在森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哎呀!多好一个人……”李叔叔指了指外面,几个人站在那里垂着头,他们的脚边停着一具尸体,赫然是叶成的脸!!   李叔叔的表情有些悚然,“可吓人了,半个身子都没了,还爬了好长一路!!草丛地里拖了一串他的血……”   王凝雪的嘴唇颤抖着,不可能!叶成不就在自己身后吗?!   她猛然转过头去,屋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但叶成方才收拾好的包裹还静静躺在床上,预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凝雪失魂落魄,“啪”得一声关上了门。   “嘿!这……”李叔叔被关在门外,一时有些尴尬。   一个汉子来拉他,“算了算了,她现在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先走吧。”   “哎!可怜的女娃子,本来明天就该成亲了。”一行人抬着尸体走了,要送去给叶成娘了。   “叶郎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在!”王凝雪开始冲着屋子大喊大叫,发疯似地翻找着衣柜,把东西扯了一地,把桌上的东西掀翻在地。   “叶郎?你在哪?”   “我的叶郎啊!”   “你别藏了,快出来吧!”   “你在哪?”   她寻找着,打开每一个柜子,查看床底下,每一个角落都不错过。   可惜什么都没有。   “叶郎……叶郎……”   她绝望地跌坐在地上,眼睛里是万念俱灰,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双眼充满血丝,突然开始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哼唱着:“春当正,柳枝新……”(注1)   她缓缓站起身,勾着唇笑,还在唱着,“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   她拿起来那件红嫁衣往身上穿,一边穿一边唱,一边唱一边笑。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她在铜镜前把金簪凤冠戴到头上。   “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她双唇抿了抿画胭脂。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勾起一个笑来,“妙、妙、妙。”   而此时,窗外的村落火光大亮!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快跑!!”   “啊!!!”   “别杀我!!”   “救我啊!!”   “杀!一个不留!”一个穿着绒毛皮衣的高大汉子笑容狰狞,一刀劈在一个村民的身上,霎时鲜血四溅!   “兄弟们,有什么好东西抢就对了!”   “好!大当家万岁!”一群汉子纷纷附和他。   “抢!杀!”   一刀一个人,血肉横飞!   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喊声嘶力竭,充满绝望……   村舍大火滔天。   “快逃啊!”   “救命!!”   “啊啊啊!!住手啊!!”   村民们大叫着四处逃窜,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响成一片。   李叔叔跛着脚逃命,却被背后的大刀一刀捅穿!   大刀拔出,鲜血飞射!   他吐出一口血来,一脸难以置信地扑倒在地,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身下蔓延出鲜血。   一具具尸体落进江水里,不断堆积,江水被染成一片血红,从上游到下游,在夜色里蜿蜒,像从地狱淌来的忘川河水。   王凝雪疯疯癫癫打开房门,失魂落魄地走出去,却看见这血腥的一幕,发麻的脑袋一阵炸痛,顿时瞪大了眼睛。   “哟!那里有个美娇娘!”土匪们叫了起来。   “真是漂亮。”他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你们要做什么?!”王凝雪吓得连连后退,要跑却被拉了回来。   “住手!不要!”   ****   王凝雪双目无神地飘回林间,头发凌乱,衣衫被撕破了,嘴里还在哼唱着那歌。   “春当正,柳枝新……”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   “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   她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红色的身影在林间摇曳。   “叶郎,你在哪儿?叶郎,我来嫁给你。”   凄凉的女声在林间回荡,只有那条昼夜奔驰的江水在回答她。   “叶郎……叶郎……”   “你在哪……”   “我的叶郎你究竟在何处……”   她越飘越远,她突然哭得更加凄惨了,“叶郎,叶郎!我不能嫁给你了,我不干净了。”   “我不干净了……”   她把红绫挂到树上,   “叶郎,我想见你,我想见见你……”   “我想见你……”   “我想你……”   雪白的脖子套进了红绫里。   一抹红衣在幽暗的林中随风荡漾。   林中红衣·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个故事只是个引子,为了交代这个世界大概的运作情况,希望觉得平淡普通的小可爱至少可以坚持看完下一个故事,反正不收钱~   叶成:鬼儿,你怎么都瘦了?   鬼儿:因为没有营养液!   、   注1:作者不明,词牌名《钗头凤》,文中没有按照这个顺序: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柳枝新,城外艳阳,窗头群鸟,妙、妙、   妙。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俏、俏、俏。 第2卷 双鱼玉佩 第9章 宿命同归犹恐相逢   “日上三竿还不起床?!皮又痒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的人身上,“什么德行!学学你哥!”   林泓趴在床上,从被子里支出个脑袋来,头发乱得令人发指,俊脸挂着个愁得不能再愁的表情。   “不是……爹……我好像……撞鬼了。”   “哦。”林逐年不以为意,“赔多少钱?”   林泓:?   “爹您就别开玩笑了……”林泓要哭了,我都纠结一晚上了。   一晚上也明白了一些机制。   那个世界和现实的时间似乎并不一样,那个世界的时间对现世来说就是一瞬间。   而且那个世界的伤会带回来。可是他回来时裹女尸的外氅却也还在身上……看来是不会影响他的身外之物。   在那个世界里他是接受了那些离奇事件,可是当他回到现实发现那一切的的确确都是真的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就好比在梦里觉得身临其境一切都是真的,醒来发现,梦里的事情真的是真的——还是个噩梦!那感觉……真他娘的带劲儿……   林逐年踹了他一脚,“先给老子起床!”   林逐年是个儒商,小时候读过几年书,因为家里穷被他娘硬生生从太学里拉了出来,气得他直接离家出走。   十六岁就出来闯荡,被一个富商捡去当跑堂的伙计,在富商身边学了不少东西,再加上本就天姿卓绝,在经商一行可谓是一把好手。   起初干些小买卖,赚了些小钱。   后来又遇见了林泓他娘杜琇,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和这个穷小子在一起。   她拿出了自己的钱来接济他。两人生意越做越大,赚了不少钱,林逐年长本事了,杜琇家也认他了。   杜家也是行商的,还是做大买卖的,就杜琇一个独女,现在好了,家业都归了他林逐年。   两家生意合并,在林逐年手里势如破竹,节节攀升,半辈子下来,算是坐稳了天下第一商的位置。   可谓是个传奇人物。   说林逐年是个读书人出生的,林泓却一直觉得,他爹就是个武林高手!   林泓揉着自己要裂成四瓣的屁股坐起来,再次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   林泓收拾妥当后去大堂找林逐年准备听训,却见一个道士坐在客座上。   “撞见什么了给大师说说。”林逐年老神在在,端着茶喝了一口。   与此同时,隔着林家,跨过大半个平阳城的将军府上也来了个道士。   “先生,这事你怎么看?”万古川问道。   相隔千里之外,两个道士拿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看了又看,算了又算。   两个道士同时道:“德致元年……己卯年、己卯月、己卯日、己卯时、夜半时分,大阴之时。小公子/大将军命泛大阴,最易撞见怨鬼。我算出,二十三岁,大凶。”   隔了大半个皇城,千里之外,宿命同归。   林泓:“那怎么办?”   道士:“回娘胎换个日子再生一次?”   林泓:“……”   *   林泓在自家营业的酒楼里喝闷酒。   “哟!林清泉!”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一眼就看到他了。   林泓看过去,是顾云树,他的狐朋狗友之一。   顾家和林家生意上往来密切,林泓和顾云树算得上是发小。   “今天不去群玉楼温柔乡来自家酒楼做什么?”顾云树自顾自地坐到了他对面,长得挺俊,就是痞里痞气的。   “别闹我,正烦着呢。”林泓愁眉不展。   “怎么?”顾云树观察他,继续打趣,“郁郁不得志?去找姐姐们红巾翠袖揾你英雄泪呗!”(注1)   “……”林泓给了他个眼神,实在没心情扯皮。   顾云树笑起来,“行行行,不逗你了。你爹又逼你考科举?”   “不是,”林泓欲言又止,“哎呀,跟你说不明白!”   顾云树不乐意了,“跟我都说不明白那你跟谁还能说明白不成!”   林泓憋屈,“说了你也不信。”   今天他爹就不信。   *   林逐年直接把那道士撵了出去。   林泓震惊地看着他。   林逐年:“看什么看?还想怪我和你娘行房事的时间不对了?晚上睡觉屁股给我盖结实了,瞎做梦!”   林泓:“…………………………”   林泓小声问他娘,“娘,你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杜琇:“他长得帅。”   林泓:“…………………………”   *   顾云树痞笑:“你说了我就信。”   “我不说。”   闻言,顾云树神色暗了暗,“不说算了!你这个泼皮能有什么烦恼。”   林泓:???会说话?   林泓愤然灌酒。   顾云树把他的酒坛子抢下来,“喝醉了我可就要占你便宜了。”   “滚。”   “诶,这会儿陪我去青韵楼听曲吧。”顾云树道。   青韵楼是小倌聚集的地方。顾云树不喜欢女人也算是众人皆知的事了。   林泓一听就头疼,“我不会再去了!”   林泓曾被他硬拽着去过一次。   那些男人一个个比女人还媚,净往他怀里倒,他魂都吓飞了,发誓再也不去了。   顾云树想了想,点头,“也好,你去了,他们就都稀罕你,不稀罕我了。”   “那明天陪我去看皇帝围猎?”顾云树又问他。   “不去。”   “啧,你这也不去那也不去的,你变了。”   “我还在为我的命运悲叹,没心情玩乐。”   顾云树:“……”   “哎呀!你陪我去嘛!”   林泓就不明白了:“德明皇帝一年围猎十几次都没见你有兴趣,这次怎么突然想去了?”   “这次不一样!铁马大将军要参加!”顾云树的表情可神气了。   林泓皱眉迷惑脸,“谁?”   “什么?!”顾云树惊了,“铁马大将军你都不认识??”   “不瞒你说,朝堂上我只认识皇帝是谁。”林泓笑。   笑起来好看。   顾云树:“哎呀,你别冲我笑,闪瞎眼。”   林泓:“……”   顾云树想了想,“不过也不怪你不知道吧,你又不问政事,还不让我们在你面前提,再说他们当兵的低调得很,城里大有人不知道吧。”   林泓支着头,就喜欢这种明明很厉害却不招摇过市不显摆的人,“听起来不错,那你说说。”   顾云树竖了个大拇指,“铁马大将军当真是个人物啊,十五岁随父出征,十七岁挂帅,二十岁收取北狄十二部,去年直捣南蛮分营,大徵朝版图空前的大!今年册封铁马大将军,手上握着大徵朝近一半的兵权。”   “这么厉害?吹的吧?”   “千真万确!”   “去看看吗?”顾云树扬眉。   林泓想了想,“每次去看围猎的人那么多,还有龙卫拦着,看得到吗?”   天子围猎,何等威风,不去看看怎么成,百姓们趋之若鹜。更兼之德明帝亲民,并没有太过分地拦着他们,只是派了龙卫维护秩序。   “哎呀你别管,一个字,去不去?”   “……去……”   *   德明帝围猎的场地就在城郊的淮云群山间。   “不能坐马车你还来!”三伏天里登山,林泓要当场暴毙了。   “我有什么办法,龙卫不让马车进山,怕惊扰圣驾。”其实顾云树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拿着折扇直扇。   “干脆连人也拦着别进了好。”林泓开始后悔答应他来了。   果不出林泓所料,人山人海,全部被龙卫拦住不得靠近。   林泓翻了个白眼,“我说什么来着?”   顾云树:“运气好的话可以偶遇。”   “这就是你叫我别管想出来的法子吗??”林泓气结,真是太相信这人了,大热天的没事遭这个罪,有点无聊了。   “是啊。机会难得。”顾云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林泓道,“是啊,你的铁马大将军把你当野驴子,给你一道穿云箭那才是机会难得。”   “切。”顾云树翻个白眼,用力扇风。   “给我扇扇。”林泓热得把胸前的衣服一扯一扯地灌风。   顾云树别开了目光,“自己扇。”   林泓从他手里抽走扇子,“那就拿来。”   正说着,远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穿过密林,马蹄踏在地上一片响。   “圣驾!”人群一阵沸腾。   “圣驾来了!”   龙卫拦着众人。   “吾皇万岁!!”密密麻麻站着的百姓皆开始行礼。   “哎呀!” 混乱间,林泓被一个人撞了一肘子,脚底一个踉跄。   “林泓!”顾云树眼睛瞪大,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林泓沿着斜坡直接跌了下去!   这个变故让周围的众人大惊出声。   林泓真是服气了,这个斜坡很高很长,他一路滚下去,根本停不下来。   眼前一片混乱,小树枝和藤蔓草叶拍打着他,抽得生疼,还好不至于倒霉死,一路上没有撞上大树和石头。   林泓觉得自己像风一样自由……   他撞进了一片茂密的小树丛里,腰撞得生疼,可算是停下来了。   林泓眼冒金星,很想吐……手上划了细细密密的口子,身上或许也有。   哎,倒霉!   林泓缓了口气,一点一点把缠在小树枝上的头发解开,拨开树丛想滑到地面上去。   刚刚离开树荫感觉豁然开朗,一支箭就带着破风之声,贴着他的耳畔划了过去!   “谁?!”林泓瞪大了眼睛看过去。   却见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站在不远处。   “怎么又是你?!”   “怎么又是你。”   ——异口同声。   林泓:“……”   万古川:“……”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万古川的后腰还是横在那把三尺长剑,背上斜挎着一个箭筒,手上握着一把长弓。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还是俊得可恨。   “做什么?想杀人不成!”林泓对刚才那一支差点爆他头的箭心有余悸。寻思着自己好像没得罪他。   “不好说,看到你我就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万古川把长弓挎到肩上。   他方才听到树丛里有动静,右手的弦刚松开却看到一双脚滑了出来,他反应极快,左手用弓飞速撞了一下那离弦的箭才让它偏离了航线,让林泓没有当场被射死。   人是怎么进来的?龙卫办事真是越来越不利了。   万古川看了一眼林泓滑下来的山坡:“你做什么?”   “我?”林泓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我想体验一把最快的下山方式。”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   林泓打量他。这人在这做什么?是来陪皇帝围猎的皇亲贵戚、朝廷高官?   可是不像啊,这人只着一身简单的黑色劲装,要知道大徵朝的皇亲贵戚一个个跟花孔雀似的,真是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金银都弄到自己身上,让生在富贵林家的林泓都愧叹弗如。   这人画风和他们不一。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那这个杀人魔是来行刺的!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万古川道。   “什么?你刺杀成功了?我们要换皇帝了?”   “……”   万古川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们又进来了。”   “进哪儿?”林泓没反应过来。   万古川指了指山涧的方向。   林泓看过去。   只见本应是群山合抱、山涧密林的地方,却躺着一座巨大的城池。   城墙环绕,四四方方,护着城里蜿蜒的街道和林立的楼房。   林泓:。   遇见他就没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 宋 ] 辛弃疾 第10章 边城疑案无人可解   “这是哪儿?”林泓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边望着山涧里的城池。   “下去看看才知道。”万古川也看着那个方向。   两人朝山下走去。   树林茂盛,山路泥泞蜿蜒,林泓觉得自己脚还在发软发疼,万古川个高腿长,他有点跟不上。   “走慢些,脚疼。”林泓在他后面忍不住喊他。   万古川回头看了一眼,放慢脚步,目光又投向那座城池,“像是西北方的甘叶城。”   林泓一路都在束他歪掉的发冠,对着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吹了一口气,上前和他并肩,不以为意,“你确定?大徵朝城池百千,你当真能认出来?”   “为何不可?”万古川瞥向他,“你这头发束了和没束有何区别?”   “你管我。”林泓干脆把发冠取了,松松垮垮扎了个马尾。   这个世界不是三伏天,凉凉的,像是秋季,林泓腿疼,下坡路弯曲曲,“这山怎么这么高……还没到。”   万古川笑了一声,“你可以再试试最快的下山方式。”   “……”   穿出密林,两人终于接近了城门。   城墙高有数仞,越是走近越觉得其雄伟坚硬。门前并无守卫,城门大开,内部的光景一览无余,总莫名觉得有几分萧索。   “确实是甘叶。”万古川肯定道。两年前他曾路过这里。   林泓尽量维持积极心态:“可巧,我还没到过大徵朝的西北方呢。话说——这次怎么不见段锐立?”林泓一路上都在注意他。   万古川道:“不知。或许没来。进城再看看。”   林泓悲叹:“好小子,运气真好。”   这座城很奇怪,城池偌大,交通便利,门前却一片萧索,并无来往的人。   他们一路走去,见人出来,拖家带口,像是要搬走了。   进城的就只有他们两人。   擦肩而过,林泓看这那家人,很想开口问问,却觉得他们似乎很害怕他,绕得远远的,林泓没问到,心中疑虑加重。   两人行在街上,四处张望,街道上店铺林立,也有人往来,可是总觉少了几分热闹,仿佛每个人心头都挂着一块重铁,没心情谈笑闹腾。   让人觉得最奇怪的是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用木条铆钉封死了。   两人走着,总觉得人们看向他们的目光带着考量和警惕。   “这座城问题挺大啊,还是找人问问吧。”林泓道。   万古川看了一眼落上大锁的衙门,表情不太好,“去看看布告。”   布告专门用来贴一些通缉令和公告。   “衙门都关门了,谁来贴啊?”林泓跟着他往城中心走去,目光在街上游走。   万古川道:“此城偏远,王命不到,上层也疏于管理。衙门的铁门上有诸多划痕,定是有什么事情他们办不成引起民愤,才关门闭户了。”   “你观察倒是仔细。”林泓称奇。   林泓想直接问街上的人试试。   “这位大哥,请问你们这里发生了何事?”   “你们外人还是别多管闲事。”被问到的男人像是火烧似的,不作停留直接走了。   林泓:“……”这么不好客……?   林泓在一旁的门缝里瞥到了一只眼睛,正在看着他们。   “请问……”还没等林泓问出口,那个门缝就重重地关上了。   林泓:“……”服。   万古川看着布告,上面贴着各种公告,纸张破烂古旧,墨迹也有些褪色,显然是很久没有换过了。   他艰难地在里面寻找有用的信息。   “这些公告都是去年的。”万古川看清了公告上的时间。   林泓头疼,“我们回到了去年?”   “不好说。”万古川浏览着公告,声音冷了下去,“这座城里,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从前杀女子现在杀男人,尸体的头颅……都失踪了。”   “哈?这么变态?”林泓凑过来看。   万古川错开一步给他腾出位置。   “凶案都发生在夜晚。”林泓看着公告,“地点还都是在家中,难怪城里的人要把窗户封死。”   林泓问万古川:“我们这次是要抓到凶手吗?”   “不清楚,但很可能和此事有关。”万古川道。   “姐姐,你回来了?”一个柔柔的声音蓦然响起。   一个小女孩站在他们面前。十二岁的模样,穿着嫩黄的长裙,胸前挂有一个雕着双鱼的青色玉佩,右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痣,挺可爱。笑容和煦。   姐姐?万古川看向林泓,“她叫你。”   林泓:“狗屁!难道我已经好看到像个姑娘了?”   万古川:“……”   可林泓看过去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目光的焦点并不在他们身上……而在他们身后。   林泓梗着脖子转过头去,竟真瞥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太快了!可他看清楚了——   那是一个没有头的小女孩!   穿着带血的嫩黄色长裙。   “娘的!”林泓一把扯住万古川。   “拽我做甚?”   “我被吓到了!”   万古川看了一眼身后,一片空荡荡,“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林泓瞬间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的衣服……嫩黄色长裙……好像和那个没有头的身影一摸一样……   万古川:?   那个小姑娘眼睛的焦点渐渐落到他们身上,笑容却是渐渐收住了,“姐姐叫我带你们回家。”   说完,她转身走了。   姐姐是谁?   “要跟上吗?”林泓心有余悸。   万古川看着小女孩的背影,思量片刻,“跟上。”   路上,林泓小声把自己看到的告诉了万古川。   *   女孩的父母看到她带回来两位客人很是惊讶。   “姐姐让带回来的。”女孩道。   她父母的表情变了变,却也没说什么,把万古川和林泓请了进去。   这家人姓江,女孩叫江乐儿,家里是开客栈的,却没有营业。   客栈很大,足有三层楼,没有客人,只住着他们一户人家,显得空荡冷清。   晚饭很是丰盛。   江乐儿没吃多少就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离席了。   万古川问道:“江乐儿的姐姐不来吃饭吗?”   闻言,江家父母的脸色变了,母亲带上哭腔,“她姐姐江喜儿早就没了……”   “被那个杀人魔头砍去了脑袋。”母亲止不住地哭起来。   “夫人……”父亲表情也很凝重,扶住她的肩膀。   砍去脑袋……林泓顿时就想起了他看到的那个身影,看来是江乐儿的姐姐江喜儿。   “自从那件事以后,乐儿就性情大变,一直觉得她姐姐还活着,还会对着空气说话。除此之外,她都不怎么同我们说话了……”母亲的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像经受了莫大的磨难。   林泓敢确定,乐儿的的确确能看到那个鬼影子——能看到她姐姐。   万古川问道:“凶手还没落网是吗?”   父亲点了点头,“三家人的闺女都被杀了,我家闺女死后,这个杀人魔就开始杀男人了,作孽啊!”   父亲继续道:“城里人心惶惶,都怕得很,衙门那帮子饭桶就是抓不到凶手!凶手逍遥法外一天,我们就不得安宁一天!很多人都去衙门闹事了,我们也去了,现在居然关门闭户不见人了!都是废物!”   难怪衙门铁门上全是划痕。   母亲擦了擦眼泪,“很多人都搬走了,我们本来也想走,可乐儿不让,她偏说姐姐在这里走不了,她要留下来。”   万古川又问道:“有人目睹过凶手吗?”   “没有,从来没人看见过……”母亲道。   “你们两个外乡人又何苦来这座凶城呀?”其实江家父母很警惕他们的。   也无怪城里人冷漠,着实是现在人心惶惶,都在提妨着。   林泓:“我们迷路了,碰巧路过。”   万古川:“……”又是迷路了……   万古川叹道:“我们其实是来这里查案的。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事,抓到凶手。”   林泓:妙啊!   江家父母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底满是感激,“朝廷可算体恤民情了!”   万古川听到这话有些心酸。   “我们家正好是开客栈的,现在城里出了这事儿,客栈都不敢营业了,你们就在我们这里住下吧。”江父道,“一定要抓到凶手!”   万古川:“有劳了。”   吃饭间,他们又聊了许多细节。   那个杀人魔有些怪癖,每晚只会杀一个人,杀完人会带走尸体的头颅,至今却没有找到头颅的下落。   凶手的动机也很不明确,似乎不图钱也并非寻仇。这些死人的家里经济情况有穷有富,少有共同点,除了开始的三个都是十几岁的姑娘,后来的五个都是年轻男子。   凶手很神秘,似乎凭心情行凶,城很大,居民数百,衙门要守株待兔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守。衙门也实在没办法。   聊着聊着不觉已至深夜。   客栈空房多,江家父母给了他们一人一间。   林泓不乐意了。上个世界里要是一人一间他都已经凉透了,这次他怎么敢。   林泓:“伯父伯母,一间就够了。”   三个人都看向他。   “这……你们两个大男人多不方便……没事,我们房间多。”江母道。   啧。林泓沉默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不瞒你们说,我和他已结连理。”   万古川:“……………”   林泓顿时还做作了起来,冲着万古川挑眉,“是吧,内人?”   万古川:。   其实大徵朝民风还算开放的,好男色也没什么,就像顾云树大大方方的。   “是……是这样啊……”江母硬生生从万古川的手里抽走了一把钥匙。   万古川青筋直跳。   “我说二位般配得很嘛,哈哈。”江母拉着江父走了,“二位好好休息吧。”   万古川垂眸看着林泓,勾了勾唇角,“是啊,老爷。”   “……”林泓开始比较起来,是鬼更恐怖还是万古川方才的眼神更恐怖……   *   房里只有一张床。   林泓抢占先机:“我睡里面。”   万古川头疼,“睡吧。”   两个人睡一张床不比上次的地铺,到底有些挤,胳膊老是碰到。   林泓:“你就不能侧着睡吗?”   万古川:“那你为何不能?”   林泓想了想,到底是理亏心虚,便侧过身子,面对着万古川。   床瞬间宽敞了不少。   黑暗里万古川的侧颜剪影很是好看,林泓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半夜,外面响起了乐儿的声音。   “姐姐!姐姐!我好害怕!你快来!姐姐!”   两个人都醒了。 第11章 密室杀人头在何处   “姐姐!你快来!我好害怕啊!”小女孩的声音绝望而尖锐,回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姐姐!”   “姐姐啊!!”   林泓感觉自己脑袋都在随之震颤。   “去看看。”万古川翻身下床。   “行……”   “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房门,客栈笼罩在浓郁的夜色里,走廊长长,一路撞进黑暗里……有什么蛰伏在尽头……   “姐姐!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一片空旷的客栈里回荡,如同濒死的求救撕心裂肺。   声源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两人沿着走廊缓缓走过去,脚踩在楼板上“吱呀”轻响。   “姐姐!”   “姐姐!!”   声音越来越大……   “姐姐!你来了吗?”   万古川突然伸手拦住林泓。   地板上,从前方的黑暗里,漫过来黏稠的鲜血,速度极快,血腥味顷刻间呛进鼻腔,膻得人作呕。   万古川退了一步,避开蔓延到鞋边的血。   血量惊人,顷刻间便铺了满地。   “什么情况?那个杀人魔来了?乐儿死了?”林泓皱眉,退步避开鲜血。   万古川却直接抬脚踩上血快步走了过去。   “喂!等我!”林泓小声叫他,提起自己的衣摆,也踩上血跟上他。   “姐姐!姐姐!”乐儿还在惊叫着。   乐儿还活着?那这血是谁的……   万古川停了下来。   林泓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前方。   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断颈处正汩汩地冒出血来,漫了一地……窗户上也溅满了血迹。   那尸体穿着鹅黄色的衣服,被血浸染了大半。   血腥味浓得作呕。   林泓捂着鼻子:“这是乐儿?还是……喜儿?”   “姐姐?”那个房门突然打开了,脖子上挂着双鱼玉佩的黄衣姑娘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尸体——“啊!!!”尖叫声刺破黑夜。   客栈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梯的木板发出“踏踏”的声响,江家父母拿着蜡烛走了上来。   暖暖的烛光照在这一方幽暗里,林泓再回头时,地上的血和尸体竟都不见了!   乐儿双脚发软,倒在地上,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目光还看着方才尸体躺着的地方,嘴里喃喃念叨着……“姐姐……姐姐……”   “乐儿!”江母一脸焦急地跑过来抱住小姑娘。   “娘……是姐姐……是姐姐……”小姑娘拽着她母亲的衣服,不住颤抖。   江母没有说话,抱着她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往下落了。   江父叹了一声,对林泓和万古川道:“见笑了。自从喜儿走后,她经常这样。”   林泓艰难笑笑:没见笑,见鬼了……   *   这一阵风波后,两人再回到房间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我觉得这是她姐姐被杀时的场景。”林泓蹬下一只鞋子,伸手提起来,他想检查鞋底是否有血。   万古川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恩。应该是听到妹妹呼唤,过去却死在了她门前。”   “你还记得他们说凶手每夜只杀一个人吗?”林泓发现鞋底没有血,放心地又蹬下另一只,把它们放在床边,“所以,姐姐是不是算帮妹妹挡刀了?”   “是这样的吧,”万古川走过来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茶喝,“只是为何杀了这个姐姐后,杀人魔就开始杀男人了?”   “不知道……换口味了?”林泓也想不通,“我觉得这次该是姐姐招我们来的。”   “我也觉得是她。”万古川把茶杯举在唇边,“她要我们帮她找到凶手吗?”   “肯定是了!”林泓道,“可是衙门都抓不到,我们怎么抓?”   万古川抿了一口茶,“明日去死者家问问。”   *   闫家是江家姐姐被杀后,第一户死了儿子的。   窗户还是钉得死死的,从外面看上去整个屋子静得可怕,倒像是没了住户。   林泓叩响了房门。   “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背后问道。   林泓十分满意自己的新身份:“来查案的。”   “吱呀”   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枯瘦老人看向他们。   林泓道:“老人家,我们是来查连环杀人案的,方便让我们到现场看看吗?”   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一言不发地留着门,走进了里屋。   林泓和万古川跟了进去。   房里因为钉住了门窗有些昏暗,偌大的屋子却只点了一支蜡烛。   烛光摇曳,光线忽明忽暗,脚步声回荡着,一具棺材躺在堂前——想必里面就是那个男子的尸体了。   “在楼上。”老人端起那唯一的蜡烛,走到楼梯口等他们,“二位随我去吧。”   烛火自下而上照在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笼在阴影里,她面无表情,有几分诡异。   “麻烦了……”方才还冲在前面的林泓顿时有些发怵,但硬着头皮也得跟上。   万古川却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   房门打开,血腥味扑面而来。房间还未来得及清理,正对着门的床上浸满了血迹,从枕头上蔓延了半个床铺,此时干涸变成了黑红色。床头的墙壁上也喷溅了大量的血。   不见尸体却也能想象当时现场的惨烈。   林泓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万古川正停息了数息便抬脚进去了。   这是一间密室。窗户被钉死,门拴却被劈坏了。   林泓捡起门前的门拴,“老人家,这是凶手干的吗?”   “不是,”老人拿着蜡烛立在那里,嗓音苍老,说话语速缓慢,“第二日我来敲门,没听到我孙子回应,我请人劈开进去的。”   “也就是说是在密室里行凶的?”万古川在屋里逛了一圈。   屋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没什么特别的。   “正是。”老人回答。   万古川问道:“衙门之前有何推论吗?”   老人阴测测地笑了,“你们来办案的却没有接手案件记录?”   “这里的昏官跑了,我们也拿不到口供和记录。”林泓说得跟真的似的,“回头逮到得处以重刑!”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   老人似乎很满意,开口道:“死者都是在夜里熟睡时被砍了头,凶手力气颇大,推论是个男子。他是在密室里行凶的,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逃走的。”   万古川看了一眼上面的烟囱,“这屋里为何会有烟囱?”   老人道:“从前这屋是个厨房,摆着炉灶,改成住间后,想着口子小,也就用厚布遮一遮。”   万古川仰头观察着,那口子确实很小,不可能通过人,那就奇怪了,凶手是如何逃出去的?   林泓指了指床底下。   万古川会意,蹲下身,掀开垂下来的被单看进去。   ——床板下有很多刀刻的划痕!   看来凶手是一直躲在床底下,半夜再出来行凶!   可是,他到底是如何进来又如何出去的?   万古川拉开衣柜,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翻开衣服,并没有别的痕迹。   后来林泓也进屋看了看,他们并无收获。   行至门口,老人突然叫住他们,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你们小心,有东西跟着你们。”   林泓头皮发麻,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影子,看向身后却什么也没有,“多……多谢老人家提醒……”   *   “忘记看尸体了。”万古川突然想起这茬。   林泓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得了吧……那老人家瘆得慌,去下一家看看。”   黄家是第一户死了女儿的。   黄家是大户人家,院落宽敞,假山池塘一应俱全,漆木的高楼飞檐斗拱,排布很讲究。这样繁华的屋子此时挂满白绢,显得萧索落魄。   来应门的是这家的丫鬟,看到叩门的万古川眼睛都亮了,“公……公子何事?”   “来查案。”   两人被带了进去,丫鬟一路都在悄悄看着两人,一个是棱角分明的英俊,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俊朗,很是养眼。   坐在堂上有些臃肿的秃顶男主人神情悲恸,在看到他们时,冷笑了一声,“怎么?官府跑了,朝廷又派了什么酒囊饭袋来?”   “……”林泓有点难受,这锅他不想背。想到这是位刚失了爱女的父亲,也理解他的心情,“肯做事的也算不得尸位素餐。”   这家的小姐年方十四,也是夜里在闺房被杀的。那时窗户还没有被钉上,凶手的出入口显而易见就是窗户。   因为查案的需要,屋里的摆设一直没被动过。   摆设很整齐,并无打斗和挣扎的痕迹。床单怕发臭已经取下遗弃,床头的墙上和天花板上喷溅满了血,因为时间较长,呈现暗红色。   万古川蹲下身,再次看向床底下,地板和床板上依旧有些密密的划痕。   林泓问那个男主人:“尸体还在吗?”   “都一个月了,不埋得臭了,你脑子被驴踢了?”男主人依旧不善。   林泓皱了皱眉,“我理解你的丧女之痛,但我们离乡背井来帮你们查明真相,无官职也无俸禄,但求个尊重。”   男主人一噎,缓和了表情,没再说了。   万古川问那丫鬟,“是你服侍小姐?”   丫鬟点头,“我当时就住在旁边的隔间里。”   万古川看过去——临近窗户。   “夜里可看到人影?”   “没有。”   “听到怪声?”   “不曾。”   万古川沉默了。那就奇怪了,这个距离可能听不到刀刮床板,但绝不可能听不到走路和翻窗的声音。   那个凶手居然做到了悄无声息,难道会武功?   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两人在这里也没发现新东西。   *   “看看尸体。”万古川惦记着这事。   下一家是刚死了男丁的,尸体还未入土。   普一打开棺材,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令人反胃。   一具没有头的男尸躺在里面。   林泓捂着口鼻,忍不住直皱眉。   万古川弯腰观察着尸体脖子上的切口,尸体被家人打理过,并没有太多血,气管骨头清晰可见,“脖子中部切口平整处有三寸宽,前部分切口平整,后部分有分明的层次。”   他站起身来,“我猜测,应该先是一刀从脖侧直接捅进,一刀毙命,大力挥刀切断前半部分,最后的后半部分是用刀一点一点割断的。”   林泓暗骂一声,有画面感了,瘆得慌。   “力气确实挺大的,是成年男子。不然一刀也捅不进去,更一刀割不断前半部分,特别是用一把三寸宽的尖刀。”万古川评估着。   *   两人回到江家时天色已晚,他们今日的饭都是在街上的店铺里解决的。   林泓坐在床铺上总结道:“凶手是成年男子,提前潜入死者家中,躲在床底下,等夜里死者熟睡出来砍头,再逃走,营造密室杀人案。然后呢?”   “身手不错。”万古川补充。   “还有?”   万古川摇了摇头,“明天继续。”   *   半夜,天花板上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接连着有好几声。   咚……咚……咚……一下有一下……   像是……重物落地。   林泓和万古川在黑暗里对视着。   “你说……”林泓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那些被砍下来的头去哪儿了?” 第12章 双鱼玉佩真假难辨   “咚、咚、咚、咕噜咕噜……”   那声音一直在天花板上响着,声音在夜色里诡异万分……   “去看看吧。”万古川坐起身来。   “嗯……”   循声而去,两人站在楼上那扇门前。   “咚、咚、咚、咕噜咕噜……”声音就响在里面,格外清晰。   夜色浓浓,这声音让林泓产生了诸多不好的联想。   万古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刚碰到那门,“咚咚”的声音就停了。   林泓拉住他,用唇语道:有人?   两人听了一会儿,那声音终是再没有响起。   “嘎吱”一声推开那门,腥臭味蹿进鼻腔。   “啊!”虽然有心理准备,林泓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呼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客栈里被放大了几分。   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八个人头,鲜血淋漓,一双双灰白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门口的他们。   三个女子五个男子——正是丢失的那八个人头!   早些死去的那几个,脸上已经爬满了尸斑。   其中一个头的脸和江乐儿的一模一样,想必就是姐姐江喜儿了,竟是一对双胞胎。   “头为什么会藏在这里?”林泓缓过来了。   江父!   两人想到一块了,对视一眼。   林泓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万古川道:“他在客栈里确实很好行凶,可是其他死者又如何解释,动机是什么?他又是怎么做到密室杀人的?”   “不清楚……”林泓的目光从人头上移开,在夜色里看着死人头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两人走进屋子里,并没有人逃走的痕迹。   万古川环视着屋子,目光又落在这些人头上,“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凶手就是江父。”   “把人头藏在客栈里还不叫证据吗?”   万古川轻轻摇头,“谁都可能藏到这里来,你和我也可能。”   “我有一个问题——方才为何会有那种‘咚咚’的声音?”林泓想不通,“人头撞在地上,又在地上滚动?可是没有活人操控,难不成他们自己动?”林泓越想越觉得是真的,想象这些充满死气的灰白人头在屋子里滚动,那画面……   万古川笑了一声,“你还没习惯吗?”   林泓叹了口气,“那这些人头怎么办?”   “明日再来处理。”   “万一凶手自己处理了又如何是好?”   “那也没办法,总不可能把人头搬到我们房里吧?”万古川道。   林泓看了一眼床底下的方向,总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   “我们走吧。”林泓没有要去床底下看看的意思,他拉了一把万古川,示意他快走。   在关上房门的一瞬间,他们从门缝里看见,那些人头都对着他们咧嘴笑了。   “娘的!”林泓冷汗都出来了,“还能笑?看来刚才的‘咚咚’声确实是它们自己发来出的??”   万古川捏了一下鼻梁,没说话。   *   第二日,那个房间已经没有了那些头。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证据没了。”林泓感叹。   “这个不足以作为证据。”万古川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林泓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在楼下吃早饭,江乐儿吃了几口又走了。   两人观察着江父——很高大的男人,三角眼,高颧骨,但是他举手投足间都是很正常的一个人。看不出什么破绽。   “那个……”江母突然开口了,脸有红,说得也挺不好意思的,“二位晚上节制一点,别太累了,楼上咚咚咚得直响,还……还有叫声……”   林泓:“……………………”   万古川:“……………………”   *   “今天从何处开始?”林泓问道。   两人正朝外面走去。   “四处问问吧,或者,继续看找头。”万古川扶住他后腰的剑柄。   江乐儿在院落里玩着牛膀胱缝的充气球。   咚、咚、咚、咕噜咕噜……   林泓看到她就想起了鬼儿……哎,该是投胎去了。   “姐姐。”江乐儿看到他们过来,就冲着他们——准确地说是他们身后,甜甜地笑了,“姐姐,陪我玩球吗?”   林泓顿时不敢往后面看了,“乐儿,你姐姐一直跟着我们?”   乐儿看向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个无头的女孩居然一直跟着他们……林泓觉得自己不太好了……   万古川注意到了她脖子上挂的青色玉佩。   刻着两条一模一样的、活灵活现的鱼,玉质莹润剔透,比起德明皇帝随身挂着的玉佩也不遑多让,是一块王玉,可不是他们这户小商人负担得起的。   万古川问道:“乐儿,你的玉佩是哪来的?”   “别人送的。”乐儿握着双鱼玉佩,也在看着它。   万古川这么一说,林泓才注意到那块玉佩,神色一敛,“可以给我看看吗?”   “恩!”乐儿取下来递给他。   这玉入手冰凉,温润细腻,两条鱼首尾相连,雕工很是精致。   林泓问道:“是谁送你的呢?”   “黄姐姐。”乐儿眨巴着亮晶晶的圆眼睛。   “那个死去的黄家小姐?”林泓追问。   乐儿一听,表情有些悲伤,低下头,点了点。   林泓拿着那玉,毫无征兆地,他眼前的景象突然左右晃动了一下,这一晃,让他看到江乐儿的背后站着一个无头的黄色身影,血溅了满身。   林泓不由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万古川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扶了他一把。   “没……没事。”林泓把玉还给乐儿。   *   走出江家客栈,林泓方才对万古川道:“那块玉叫双鱼玉佩。是一块古玉,曾有人想高价卖给我,还吹嘘它的奇异之处,我怎么听怎么像是哄人的,又邪门得很,就没买它,现在不知为何竟流传到这里来了。”   万古川看向他,问道:“什么奇异之处?”   “复制。”林泓道。   “可以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个商人给我吹嘘,曾有人把那个玉佩扔进装有一条鱼的缸里,第二日,竟然复制出了一条一样的鱼来,只是这条复制出来的鱼凶猛异常,竟是把原来那一条给吃了——邪门吧?”   万古川赞同:“确实。”   “但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我是不太相信的,还有——我拿到那块玉,我看到了她姐姐……”林泓道,“她应该是因为拿了这块玉佩才可以看到她那死去的姐姐吧?”   万古川道:“再去黄家问问。”   *   “呀!二位大人又来了!”丫鬟很高兴,领着他们进去。   万古川问她:“姑娘,你家小姐可有一块双鱼玉佩?”   丫鬟对这个漂亮的玉佩印象很深,点了点头,“有的。后来送给江喜儿了。”   “江喜儿?”林泓奇道:“你确实是送给了江家姐姐江喜儿?”   “千真万确,”丫鬟道,“江家姐妹是双胞胎,很难分辨的,她们的父母也经常分不清楚。”   “但两人的性格却很有辨识度,姐姐江喜儿内敛好静,妹妹江乐儿活泼好动。可是江喜儿死后,江乐儿性情大变——我现在更是分不清了,有几次见她我差点以为江喜儿活过来了。”   “从前,也正是因为江家姐姐喜静,和我家小姐的性格倒是很相似,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她也常来府上玩。”   “那一次,大概是小姐遇害前两天,江喜儿来,看上了小姐的那一块双鱼玉佩,爱不释手,小姐向来大方,直接送给她了。”   “哪知道后来,小姐走了,江喜儿也走了,还都是被那个杀人魔残忍杀死的……”丫鬟有些悲恸,“黄泉路上还真是有个伴了。”   两人都沉默了,各自思忖着。   万古川又问道:“你家小姐那块玉佩是哪来的?”   丫鬟道:“是从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他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说什么可以复制,小姐觉得很有趣就买下来了。”   “那个商人现在在何处?”   “早就走了。”   “真的可以复制吗?你亲眼看见了吗?”林泓追问。   丫鬟笑起来,“哪能啊,没有这么神奇的事情,都是那商人为了卖东西杜撰出来骗人的。”   *   两人从府上出来。   林泓伸了个懒腰,道:“我觉得可能和那个玉佩脱不了干系。”   “那其他人呢?”万古川避开他伸起来的手臂,以免误伤,“他们也接触过玉佩吗?”   “也是,而且江乐儿挂了那么久也没出事。”林泓想着,“还有,你说,姐姐的玉佩为什么会在妹妹那里?”   “你怎知那是妹妹而不是姐姐?”万古川问道。 第13章 方向有误何处灭迹   “这……”林泓听完愣住了,“你这么一说,好瘆人。可她都叫‘姐姐’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是随口一说,黄家的丫鬟说了她父母都分不清楚,她要是叫声‘妹妹’她也可以是姐姐,所以我觉得也不是没可能。”万古川目光看着街上的人群,说得无意。   “如果她是姐姐,那她伪装成妹妹做什么?”   万古川想了想,“也许她想当妹妹?”   “得了吧,”林泓道,“没证据瞎猜。”   “总会有证据的。”   “证据……我觉得我们就像无头苍蝇瞎转悠——你说这个世界会像上一个一样循环吗?”林泓问他。   “我觉得可能会,只是触发循环的时间不一样。”万古川手压在剑柄上。   街上人来人往,气氛还是笼罩着压抑和猜忌,一双双眼睛总会有意无意警惕地瞟过他们。   两人说着就走进了江家客栈,江乐儿还在那里玩着充气球。   咚、咚、咚、咕噜咕噜……   两人普一进门,江乐儿就抱起球,看向他们,眼睛清澈明亮,“你们抓到凶手了吗?”   “没呢,凶手太厉害了,”林泓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哥哥更厉害,肯定能抓到他。”   江乐儿乖巧地点了点头,“你们抓到杀了姐姐的凶手,一定要惩罚他。把他的头也砍下来。”   林泓愣了一下,“一定会的……”   江乐儿继续玩球。   咚、咚、咚、咕噜咕噜……   林泓还想问什么,万古川却拽着他走了。   “你做什么?我还想问她一些事呢。”林泓挣开他。   “她的痣到了左眼角下……”   那颗痣原本在右眼角下的……   “什么!”林泓一惊,转过头看向江乐儿。   江乐儿抱着球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两人。   “我现在看她怎么看怎么诡异……”林泓扯着万古川,“你说,会不会是双鱼玉佩复制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来?”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把自己肩膀上的衣服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扯出来,“没证据瞎猜。”   林泓:“……”   “我说的肯定有道理!不需要证据!”林泓再次抓紧他的衣服。   万古川:“……”   两人在他们房间门外遇见了刚从里面出来的江父。   “伯父,你这是做什么呢?”林泓挑眉问他。   江父十分自然,完全没有被当场发现从别人屋里出来的尴尬,“你们回来啦,我这不是来看看你们缺不缺什么东西吗,住得还习惯吧?”   “当然住得习惯了!”林泓笑着,抓了一把碎银子放在江父的手上,“这些日子不能营业你们也不好过,多谢照顾了。”   江父拿着银子直乐,“瞧您这话说得,辛苦你们查案了才是!”   “你们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有需要直管跟我说!”江父笑着走了。   林泓的目光看着他离去。   “怎么说?”万古川皱眉问他。   林泓走进屋里,一屁股坐到床上,冲他笑了笑,“你就不知道了吧?大徵朝黑心客栈的惯例,来屋里捡漏,客栈里丢东西就别想找回来了。”   “天下第一商家的公子真是上道。”万古川站在桌子旁,倒了杯茶喝。   “哟,你认识我啊?”林泓有些意外。平阳姓林的又不止他们一户,自己也并未向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事。   “林公子锦衣华服,想不联想到富商林家都难。”万古川放下杯子,掀起衣摆在凳子上坐下。   其实万古川回去也调查过的,富商林家的二公子确实就是林泓。还有段家,他也查过,段家从事阴阳,如段宇自己所言,他家并不在平阳城,在隔了几座城池的古旗城。   林泓道:“不过给钱也是应该的嘛,总不能白住吧。”   “你就不怕钱财外露,他来找你麻烦?”   林泓冲他挑眉,“这不还有你吗?”   万古川气笑了。   林泓倒在床上,思量了一会儿,“我觉得,凶手不是江父。”   万古川擦着剑看向他。   “那些死者家属都说凶手不为钱财,江父这么爱财,杀了人会不偷东西?”   “在理。”万古川道,“但也可能是装出来的。”   “也是。”   这天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夜安稳。   第二天的早饭明显丰盛了不少,江父江母也笑意盈盈的。   林泓:这也太务实了……   万古川提议:“今天再去其他死者家里看看吧,搞清楚凶手如何做到密室杀人的。”   “行。”林泓附议。   路过院落,江父两手提着水,刚打了水回来。   手里提着的水桶挺大,从很远的河边提回来的,免不了体力有些不足,还不等把水倒进大水缸,他就累得把水桶杵在地上歇着。   江乐儿扔了充气球跑过去,“爹!我帮你!”   她说着,一只手提起了那个有她半个人高的水桶倒进水缸里。   江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乐儿真懂事。”   林泓看在眼里。心道父女和睦。   *   两人路过曾去过的闫家——第一户死了儿子的人家,那位枯瘦的老人家正站在门口。   她看向路过的两人,开口道:“你们三个多加小心。”   林泓一顿,他一把扯住万古川,“她说‘三个’!”   万古川把衣服从他手里扯出来,“江家姐姐。”   “我知道……”林泓头疼地捏了捏鼻梁,“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你不觉得恐怖吗?”   “不知道,自己问。”万古川理了理袖子。   林泓转过头去,对着空荡荡的身后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万古川:“……”还真问……   当然,不会有声音回答他。   万古川看向那个老人,“老人家,你为什么能看到鬼影?”如果说江乐儿是因为双鱼玉佩,那这个老人又是怎么回事?   老人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灵媒。”便转身进了屋里。   “灵媒……是什么?”林泓不解。   万古川解释道:“似乎也叫通灵师。”   “怪吓人的……”   *   他们在街上往前走着,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扯了他们一把。   两人齐齐停住。   林泓脸色都变了,“这……谁扯……”   他话还没说完,伴随着人群的一声惊呼,面前一棵参天古树直直倒了下来!!   轰然巨响!   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飞扬。   那棵巨大的树就横亘在他们前面,把右边的高墙直接砸塌了下去,碎石滚了一地。   如果他们再走快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不好意思吓着二位了!”一个男人连忙跑过来道歉,“我家正在栽树,一个没拉稳当……”   “没……没事……”林泓惊魂未定。   再看向后面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她救了我们。”   “嗯。”万古川认同。   “为何?”林泓想到上次那个发疯的红衣女鬼,鬼不都是要索他们命吗?   万古川想说你问她,但想想林泓可能会真问,便改了口:“兴许想让我们帮她找真凶,还不能让我们死了。”   林泓转头对身后道:“谢谢谢谢,定当竭力。”   万古川扬眉。真是忘了是谁把他们拉进来的了。   因为大树阻断了路,他们不得不绕行。   *   他们去了第二户死了姑娘的夏家。   据说这家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漂亮,只可惜天妒红颜。   这户也没有钉窗子,当时只死了个黄家小姐,谁能想到钉窗户呢?   他们又去了第二户死了儿子的。   这家人不信邪,也没有钉上窗户。两人没什么收获。   第三户死了儿子的。   这户人穷,家里独栋,灶房卧室全在一处,只是简单地隔着门和墙。   也正因为穷,死了最年轻的男丁,这户人家一提这事就哭的死去活来。   老母亲大喊大叫,一个劲拽着林泓不放,说着一定要抓到凶手。   林泓艰难地拉着自己的衣襟,让衣服不被这位老母亲拽下去,一个劲地说着您放心。   直到出来人还有些恍惚。   万古川笑他。   第四户。   万古川去检查床板的划痕。   林泓望着那个留了个小口子的烟囱,“你说……”   万古川的手指抚过床下地板上的划痕,这个床下的空间很小……   “如果凶手的体型很娇小,他能从这个烟囱进出吗?”林泓继续道。   万古川这边也看明白了,“确实如此。”   床下空间这么小,体型不小是藏不进去的。   “因为体态轻盈,所以黄家的丫鬟没有听到脚步声,因为体型娇小,所以可以轻松通过烟囱潜入家中,躲在狭窄的床底下,半夜行凶,再借着柜子从烟囱逃走,造成密室杀人。”   万古川站起身,继续道,“方向一直都错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成年男子。”   林泓道,“体型娇小,且力气很大,比如——江乐儿。”   万古川看向他。   “她爹都需要两只手才能提起的水桶,她却可以一只手提起,力气大吧?”   凶手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是谁都不会去考虑也不想去考虑的可能性,但是兴许正因为如此,这个案件才会成为一桩悬案。   万古川道:“证据还不够。如果她杀了人,衣服上会有血迹,从烟囱出去,也会蹭上烟灰。她在哪里销毁证据?”   林泓想着,“你看到城里哪里有公用的井吗?”   “不曾。”万古川回忆着。   江父却打水回来了——“有河,有河水可以清洗血迹。”   “走。”万古川走了出去。   *   城郊果真有一条河,河水并不湍急,很是清澈。林泓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次的血河……   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江家喝的水,全是这里汲来的……   林泓:“……”   万古川:“……”   林泓面如菜色,“在下游还是……上游?”   万古川皱着眉头,“我希望在下游……”   林泓这时候觉得,江乐儿每次只吃几口饭就显得有几分意味深长了……“恐怕不如人意……”   万古川无奈,“先看上游吧,没有的话最好,也不用如鲠在喉。”   两人溯流而上。   他们注视着水里的情况,并无发现。   “不在上游!”林泓松了一口气,正说着,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看过去,那个无头的黄衣姑娘的身影一闪而过。   “娘的!她刚才站在那里!”被这一下吓了一跳,林泓惊恐未定,指着对岸一处,示意万古川。   两人提着鞋子涉水过河。   那姑娘方才站着的位置前,水里的石头有古怪——周围的石头都生着苔藓,而那些石头很光滑,明显被人动过。 第14章 水落石出刀口险还   万古川搬开了一块石头,露出了下面一角嫩黄色的布料。   两人心头都有些不好过。   随着石头一块块挪开,那些沾着未冲刷干净的血迹和黑色烟灰的八件嫩黄色裙子暴露出来,正是江乐儿平时穿着的。   “证据确凿了。”林泓叹了口气。   “但是她的杀人动机是什么?为何要杀她姐姐?又为何先杀女子再杀男子?”万古川把衣服又压了回去,恢复原样。   林泓昨日被江乐儿的一句“把他的头也砍下来”吓了一跳,他问万古川,“会不会凶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万古川看向他,“衣服八件,手法一样,你觉得呢?”   林泓又想起了江乐儿的痣到了左边,就像镜像一样……“双鱼玉佩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江乐儿!”   万古川:“……”   “兴许在怨鬼被困住的世界里有些事不合逻辑,可这桩案子发生在现实,是有理有据的,双鱼玉佩未必真的能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万古川站起身来。   “哎呀……好难……”林泓扶额,“想去群玉楼喝酒了……”   “公子哥就是清闲。”万古川转身走了。   林泓跟上他,“你不懂,回头一起去?”   “我就算了。”   “没意思。”   *   两人又回到了江家。   “你确定你还住得下去吗?”林泓觉得头疼。   “有何办法?现在客栈都关门了,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吗?”万古川道,“我们就当没发现吧。”   刚进去,江乐儿的目光就看向了他们。充气球还在地上跳着……咚、咚、咚、咕噜咕噜……   林泓听着顿觉心惊胆战……   两人权当没看见她,更没再搭话,径直走了进去。   江乐儿在他们背后咧嘴笑了。   *   “我们刚才那样会不会看上去更刻意?”林泓有点后知后觉。   “那你要笑着给她挥个手?”万古川挑眉。   林泓笑了一声,“给她招手叫她快来杀我吗?”   这座西北的小城甘叶不比帝都平阳,没有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充满了生活所迫的忙忙碌碌和安危莫测的战战兢兢,很早就睡了,城里一片寂静。   半夜,林泓听见了刀划木板的声音。   就在他们的床底下。   “哗……哗……哗……”在空荡荡的黑暗里回响,声音不急不缓,像是猎户在屠杀前悠闲磨刀。   “哗……哗……哗……”   不是吧……   今晚要来索命了……   万古川小声道:“我去看看……”   “别……危险……”林泓拉他。   “她半夜出来更危险。”万古川已经下地了。   那声音停了。   万古川蹲下身,掀起垂下来的被单。   “小心!”   一把锃亮的尖刀已经刺到了万古川的胸膛!!   这个力道,整个刀都可能含进去,必死无疑!   趴在床边的林泓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握住了刀锋!!   手卡在刀柄和万古川的胸膛之间,刀顿时进不得分毫。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万古川胸前的白色单衣也绽开了血。   床底下有九双黑洞洞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万古川。   万古川锁着眉,大意了。他手覆在握着刀柄的手上,一把拔出了尖刀,带出来一股鲜血。   “走!”万古川拉着林泓的手腕,拽着他跑。   两人都顾不得穿鞋,跑出了那个房间。   林泓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穿着嫩黄色衣服的小女孩站在床边看着他们,手上的尖刀还在滴着血。   从床底下咕噜咕噜滚出八个人头。八双眼睛在黑暗里有些发亮,冲他咧嘴笑着。   靠……   两人在走廊里跑着,踩得木板嘎吱一片响。   身后跟着“咚咚”的声响还有刀尖划过木板的声音……   林泓的手被万古川拽着,手心发麻,血一路滴在地上。   这不是在给江乐儿指路吗……   他艰难地用指尖扯过袖子来盖住伤口,指甲划过伤口,疼得他抽气。   万古川情况更不好,血已经蔓了半身,今天下午因为目睹了那条河也没吃饭,体力不支,眼前有些发黑,身型晃动了一下。   “你怎么样?”林泓反手拉住他,见他半身都是血,“别跑了!躲起来!”客栈里有的是房间。   林泓拉着他拐过弯,推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刚一推开,黑暗里就立着一个无头的身影。   娘的!林泓一怔。   是江家姐姐。   她抬起手指了一个地方。   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竟然是个小小的储物格!   “多谢!”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泓拉开柜门,把万古川推进去。   万古川眼前发黑,被他推得更昏了。   这个储物格不大,万古川长手长脚坐在里面刚合适,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   咚、咚、咚、咕噜咕噜……   “哗……哗……哗……”   声音一步步逼近,房间尽头的窗上已经映着一个变形的人影了。   林泓要关上柜门。   万古川看着他,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把人往怀里一拉,抬手轻轻关上了储物格的门。   空间真的很小。   林泓下巴磕在他肩上,整个人都被他揽在怀里。   万古川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单衣传来,林泓感觉到他的胸膛因呼吸起伏着,心跳有力坚定,呼吸声平稳。   整个储物柜里充斥着呛鼻的血腥味。   林泓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万古川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摸下去。   很痒……   修长有力的手指碰到了他受伤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扫过他的皮肤。   很痒……   那只手扯过袖子垫在伤口上,紧紧地给他握住,以此来止血。   “哗……哗……哗……”刀尖划过门板。   “在哪呢?在哪?”江乐儿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地板上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姐姐,我给你报仇!”江乐儿的声音很尖锐,“在哪!”   尖刀狂躁地划动着地板,“哗哗”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咚、咚、咚……   声音突然都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林泓耳朵有些发胀。   外面是怎么一副光景?   林泓心跳不由地加快了。   整个房间很长时间沉寂着。   林泓入目是一片昏黑,他不清楚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走了吗?”林泓用只有万古川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万古川小心推开了那个储物格的门。   房间在一片空荡荡的黑暗里,安静至极。   看来是走了。   刚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咧嘴笑着的脸。   “找到你们了。”   黑暗里冷光一闪!   万古川这次没再中她的招,反手去夺她的刀。   小姑娘人小力气却是大得惊人,万古川费了些力道才把刀夺了过来。   “啊! ! ! ! !”小女孩因为愤怒发出一串尖锐的叫声。   从黑暗里扑出来八个人头,灰白的眼睛看着他们,张开血盆大口要咬过来!   “什么玩意儿!”林泓眼睛都瞪大了。   万古川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夺门而去,这些人头却穷追不舍,眼看着要咬到林泓脚上了。   那个无头女孩又出现了,挡在他们的面前。   那些人头顿时发出一串恐惧的叫声,纷纷后退。   江乐儿也怔住了。   无头女孩伸手扯住了其中一个人头的头发,那个人头还在尖叫挣扎着——这不就是她自己的头吗……   无头女孩缓缓转过身来,她手中的头不挣扎了,也慢慢看向两人。   她手里的死人头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娘的……快走啊!”林泓扯着万古川。   “拿衣服!走人!”   两人跑了出来。   *   两人在街上一边走一边穿衣服,要是在大白天,别提有多丢人了……活像一对偷情被抓的奸夫淫夫……   “现在去哪儿?”林泓还惊魂未定。   万古川按着胸口的伤,“找那个老人家——那个灵媒。”   林泓看着他加深了一个度的黑衣服,魂都吓飞了,“你可别死了……”   万古川脸色苍白地看了他一眼,“承你吉言。”   他们叩响闫家的门。   门打开一条缝隙,枯瘦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看着他们。   林泓开门见山,“老人家,救命。”   “快进来吧。”老人留着门,走进屋里。   屋子里还是一片幽暗,那一具棺材仍然躺在客堂里。   “坐。”老人家慢悠悠地走去拿药箱。   林泓心里着急,“老人家,您快点,我感觉他快不行了。”   万古川:“……”   “快脱!”林泓接过了药箱。   “……”万古川开始脱衣服。   “脱那么慢干什么!穿的时候倒是挺快的!”林泓直接上手给他扒了。   万古川:“……”皇上不急太监急?   这一脱,身材可真是好,肌肉紧致,线条流畅,精瘦结实,上面纵横着陈年的疤。   胸口上的刀伤还在冒着血。   林泓三下五除二地给他敷上药,一抖纱布就开始缠起来。   万古川被他弄得疼得直皱眉。   老太太在一旁看笑了,“你杀人还是救人啊?”   “……”林泓手上的动作这才轻了下来,“我这不是着急嘛,怕他死了。”   林泓的包扎技术着实不怎么样,但总归还算有作用。   “死不了。”万古川穿上衣服。   林泓松了一口气,“吓死了……”   万古川捉住了他的手。   “做什么?”林泓一惊。   手上的刀伤斜着下去,拉了好长一道,翻着一层白白的皮肉,血淋淋的,还粘着些里衣上的白色丝絮。指节上也有很深的口子。   “给你的手也来一通死亡包扎。”万古川看着他的伤口。   林泓:“……”差点忘了手上的伤了……   万古川的包扎一点不死亡,很小心很娴熟。林泓还是十分娇气地直呼轻点。   “老人家,我们遇到凶手了。”林泓抬着他金贵的手,对老太太道。   “是谁?”苍老的声音问道。   “江乐儿。”   屋子里唯一的烛火摇曳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老人笑了一声,“小姑娘的心可真是狠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万古川:哦?你要带我一起去群玉楼?   林泓:…………错了错了…… 第15章 通灵问鬼碎玉折返   “我们已经找到凶手了,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回去?”林泓想着,“莫不然要公之于众,捉拿归案?”   “不知。”万古川道,“而且,我还是想不明白杀人动机是什么。”   两人沉默了。现在也没有可查的了,难道要让江乐儿自己招供?   老人家笑了,苍老的笑声随着烛火一起摇曳,“为何不问问一直跟着你们的姑娘呢?”   两人齐齐看向她。   问江喜儿?   “她又跟来了?”林泓顿时觉得这个屋子过于黑暗了,每个角落都像是潜藏着什么。   “老人家,您是灵媒,您有办法?”万古川问道。   灵媒,即是通灵师,民间传闻,他们可以沟通阴阳,让怨魂说话。   “你们想问不想问?”老人的脸在烛火里很是晦暗。   两人对视一眼。   万古川道:“问。”   林泓被呛了一下,心说这人真是胆子大,“老人家我有个问题,您既然可以通灵,为何不自己问问江喜儿凶手是谁,为你的孙子伸冤呢?”   老人家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这姑娘不肯告诉我。”   江喜儿不肯告诉老人凶手是她的妹妹?   有何隐情……难道是想保护妹妹?或者说,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那她又会告诉我们吗?”林泓问道。   老人家端了一碗水过来,“她跟着你们自有她的道理——既然想好了就开始吧。”   林泓看着那水很是抗拒,“这水是什么?会不会有后遗症!”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老人已经蘸着水洒在了两人身上。   眼前的景象突然晃动了一下,老人家不见了踪影,唯一的烛火猛然熄灭了,飘起一缕白烟,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之中……   “哗哗哗哗哗”!!!   毫无征兆的,所有钉着木条的窗户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那架棺材里发出了拍打木板的声音,像是那具尸体活了过来。   林泓紧张地看着那棺材,怕真有什么东西出来……回过目光,猛然看见了站在前面满身是血的无头女孩!   他硬生生把一句“娘的”吞了下去。   周围再次陷入了死寂……   无头的身影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浑身染着大片的血……   万古川之前没有看到过这个身影,现在看到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很是淡定,他直接开口问道:“谁杀了你?”   无头的身影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失灵了?”林泓很懵。   他话音刚落,桌上的茶盏“嘭”得一声炸裂开来!水花和碎瓷四处飞溅而去!   林泓伸手挡了一下却还是被溅了不少水珠,他皱眉看向无头女孩,何意?   那些洒在桌上的水开始慢慢汇聚,形成了一个“喜”字。   姐姐江喜儿?   是姐姐江喜儿杀了她!可是无头的不就是江喜儿吗?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万古川又问道:“那你是谁?”   那些水开始变换,桌子上显出一个“乐”字。   她才是妹妹江乐儿!   无头女鬼才是江乐儿。   所以杀人的不是妹妹江乐儿而且姐姐江喜儿。姐姐杀了妹妹,自己冒充了妹妹。   万古川道:“她为何杀女子?”   水变幻成一个“妒”字。   黄家小姐富有、夏家姑娘漂亮……江喜儿嫉妒在心,所以杀了她们。   那妹妹呢?她也嫉妒妹妹?   可她们分明一模一样……   林泓想起了江母护着“江乐儿”,还有江父摸着“江乐儿”头的笑容,而“江喜儿”的离世后,他们没有太浓的悲恸,甚至可以因为收到银两而笑意盈盈……或许江家父母更疼妹妹江乐儿?   所以江喜儿嫉妒妹妹,杀了妹妹,自己成为了妹妹。   万古川也和他想得差不多,“那又为何杀男子?”   水形成了一个“仇”字。   仇恨那些男子。为何?   林泓又联想到了方才江喜儿提着刀说过“姐姐,我要为你报仇!”——她已经完全代入了“妹妹”的角色。   而且,她不知道是自己杀了妹妹吗?   两人已经大概拼凑出了整个过程。   江喜儿因为嫉妒,杀了三个姑娘,伪装成妹妹,又因为起初官府推论杀人凶手是男子,所以她要杀那些男子来为妹妹报仇。   中间还是差了一环——她为何不知道是自己杀了妹妹?   “你要我们怎么做?”万古川问无头的江乐儿。   水形成一个“玉”字。   双鱼玉佩?   水又形成一个“碎”字。   要他们打碎了双鱼玉佩?   仅此而已?江乐儿难道不希望姐姐江喜儿得到报应吗?   这一切跟双鱼玉佩又有何关系?   他们还想再问,眼前的景象却再次晃动了一下,无头女孩的身影消失了,烛光燃了起来,整个屋子恢复了方才的幽暗平静。   老人家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问到了吗?”   “嗯。”林泓回应她。   两人莫名觉得老太太方才洒过来的水有一股子骚味……   “老人家,您那水是什么?”林泓问道。   “婆子尿。”   林泓:“……………………”   万古川:“………………………”   *   直到第二天,林泓和万古川都换上了老太太孙子的衣服,还是感觉余韵犹在……   两人正在往江家客栈走去。   “我们要怎么摔碎那块玉?直接抢过来吗?”林泓觉得很简单很暴力,他开始策划着要经历怎样一场大战抢到玉佩。   万古川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何不知道自己杀了妹妹。”   “我说了嘛,双鱼玉佩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出来,是复制出来的那个她杀了人,她当然不知道。”林泓道。   万古川看向他。   林泓挑眉,“有道理吧?”   “如果双鱼玉佩复制的并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呢?”万古川思索着。   “别的什么?”林泓愣了愣。   正说着,他们已经站在了江家门口。   江乐儿,不对,应该是江喜儿,站在院落里,抱着球看向他们,脸上带着疑惑,“你们不是在房间里吗?怎么到了外面?”   “她不记得了。”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问江喜儿,“你昨晚上在做什么?”   “晚上当然是要睡觉了啊。”江喜儿继续玩她的球。   万古川跨进了门里,对江喜儿道:“可以把你的玉佩再给我们看看吗?”   “嗯。”江喜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取下玉佩递给万古川。   林泓:“…………”就这?就这?   万古川看着那玉佩,“我觉得,复制的不是人,而是人格。”   林泓一愣,看向他。   “你说过,传闻复制出来的那条鱼凶猛异常,那么,复制出来的人格又如何?”万古川也看向他。   “那个人格把她潜意识里的嫉妒放大了,夜里出来去杀人,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在这种状态下她杀了自己的妹妹,她醒来以后,发现妹妹死了,也许爱妒交加,原本的那个她无法接受,她就成了妹妹,就像妹妹还活着。”   “潜意识里认为杀了妹妹的是个男子,所以她的那个人格在夜里就开始杀男子了。”   万古川继续道:“这样,才能说通为何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妹妹,为何先杀女子后杀男子,也说得通为何妹妹还要护着她——因为原本的她并不知情。”   林泓愣住了,“有理!但也只能是你的猜测。”   江喜儿站在他们面前听着,她觉得他们说得话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可她听不明白。   万古川松开了手,那枚玉佩落在了地上。   叮当——   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啊! ! ! ! ! !”江喜儿发出了一串尖锐的叫声。   整个世界霎时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   *   林泓猛然醒来,他还坐在草地上,身上是自己的衣服并不是老人家孙子的,万古川正负着弓站在他面前。   两人对视了一眼。   林泓头疼地捏了捏鼻梁,还没缓过来。   万古川望着皇驾的方向,“我先走了。”说完,转身走了。   “你……”林泓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林清泉!你没事吧?!”顾云树从斜坡上跑了下来,身后带着一干热心市民。   “你要吓死我了!”顾云树蹲下身看他,见他无碍,顿时松了一口气,“没大问题没大问题……”   “这位小兄弟,实在不好意思啊,刚才太乱了,我没看到你……你没事就好。”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愁容,见人没事,他才敢承认是他干的,道个歉心里也好受一些。   “没事。”林泓还有些恍惚。   顾云树给他摘掉头上的叶子,把他扶起来,“还是回去看看大夫吧!”   人没事,人群这才吵吵闹闹地散了。   林泓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一道很深的刀伤还在上面,冒出些血珠来。   “娘的!”顾云树扯过他的手,“摔成这样!那个男人呢?我揍他!”   “得了,”林泓扯住他,“回去了。”   *   “将军。”一个高大的男人见万古川走过来,行了一个军礼——这是万古川的副将张钎毅。   “你去西北的甘叶城调查一下。”万古川道。   “查何事?”张钎毅不明白自家将军去打了一会儿猎回来怎么想起要去调查这座城了,但想来自有他的道理,并未多嘴一问。   万古川嘱咐了几句。   “是!”张钎毅领命走了。   “峰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德明帝走了过来。   不惑之年的男人,一身围猎时的常服,拿着长弓,笑得很是和蔼,却又有着一股子让人不敢接近的威严。   他的身后跟了不少太监和龙卫。   德明帝看着他,“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万古川行了一礼,道:“被山林里窜出的老虎吓到了,让您见笑了。”   “哟,我这骁勇善战的铁马大将军也有被唬住的时候。”德明帝笑着拍他,“怕是老虎见了你更害怕吧。”   “你既然没事,老虎肯定就有事了。”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不,是臣被吓跑了。” 第16章 甘叶悬案查无此人   蝉鸣七月,在窗外浓绿的树叶间扯着嗓子忘情欢唱。嘶哑力竭的声音和闷热的空气混杂在一起,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   “将军!”张钎毅大步走进将军府的大堂里,风尘仆仆,额头间布满汗水,脸晒得通红。   他对坐在堂上正靠着椅背看书简的万古川行了个军礼。   “你先坐着歇会儿,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来我府上就不必行礼。”万古川放下书简,示意丫鬟去给张钎毅倒一杯水来。   “那多不好,再怎么说,礼也得到。”张钎毅笑了笑,二十多岁的青年算不得俊却也年轻整洁,富有朝气。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脱下外衣挂在腰际,接过水来“咕噜咕噜”猛灌了下去。   真的是累狠了。   不得不提一提,张钎毅比万古川大了两个年头,是属下也像是兄弟。   从万古川十七岁挂帅开始,张钎毅就跟着他南征北战,算是他的左膀右臂,办事效率向来很高。   从那次围猎之后,不满一月便从帝都到甘叶打了一个来回。   张钎毅缓过来了,“甘叶城一年前确实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件,至今无解。”   万古川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死者两女五男。”   万古川皱眉,“你确定是两女五男?”   可是明明是三女五男……   “我确定。”张钎毅继续道,“江家我也去查了。”   “他们家并无双胞胎,只有一个女儿。”   万古川一怔,“名字?”   “江喜儿。”   *   甘叶城地处西北边界,人们生活井然有序。   江喜儿一身嫩黄色的长裙,趴在阁楼上的窗前看着楼下嬉戏打闹着的黄家小姐和夏家姑娘。   她转过头看向正在收拾房间的江母,“娘,我想有一个妹妹。”   “你真是的,就算娘现在生一个,你们也差了十二岁,她也不能陪你玩啊。”江母抖开床单铺在棉絮上,理好边角。   “喜儿,快来,你力气大,帮娘挪一下床,把它放过去点。”   “嗯。”江喜儿一个人把床挪到了母亲指着的地方。   江母看着她,怎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你下去跟她们玩吧。”   江喜儿远远望着窗外的两个姑娘,眼底却是有几分羡慕,“她们不喜欢我。”   *   “邀请你来我家玩就别乱碰我东西!”黄家小姐皱着秀气的眉,颐指气使。   夏姑娘坐在黄小姐的床上晃着一双脚,漂亮的脸上带着不情愿,“要不是你母亲来找我们,真不想跟你一起玩……”   江喜儿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双鱼玉佩。   她一进门就看上了这块玉佩,青色的玉质细腻温润,两条首尾相接的鱼儿活灵活现,似乎下一刻就可以一跃而出。   “我们玩什么好呢?”夏姑娘笑起来看向黄家小姐,眉眼弯弯。   黄小姐会意,也笑了,她转头看向江喜儿,“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江喜儿点了点头。   黄小姐道:“我数二十个数,你们找地方藏起来,我来找你们,被找到可是有惩罚的哦!”   另外两个小姑娘应下了。   “开始!”黄小姐在门外蒙上了眼睛。   夏姑娘给江喜儿指了指床下,示意她躲进去,自己跑出了门外。   江喜儿依了她的意思,躲进床底下。   夏姑娘躲在门口看见了,捂着嘴巴偷笑,拉了一把还蒙着眼睛站在门外数数的黄小姐。   黄小姐睁开眼睛看向她,坏笑一下,“我数完了,你们躲好了吗?我来找你们了!”   两人笑起来,拉着手跑出去了。   江喜儿躲在床底下,借着床缝看着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没有声音了?看来自己藏得很是隐秘。   等了很久也不闻动静。江喜儿无聊地用手指抠着地板,撕着床板上冒起来的木屑。   直到太阳快落山。江喜儿慢悠悠从床底下爬出来,双腿发软,她很清楚自己被骗了。   她的目光幽幽地落在桌子上躺着的双鱼玉佩上。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凭什么,一个富有,一个漂亮,而自己还不受待见?   她走过去伸手把玉佩放进自己的衣兜里,走出了黄家。   *   屋子里一片漆黑,桌子上放着一把锃亮的尖刀。   江喜儿一个人坐在床铺上,手里捏着那块双鱼玉佩,黑暗笼罩着她的身影。   她咧开嘴笑了,“姐姐,我是江乐儿。”   “我的好妹妹,”江喜儿抚上自己的脸,“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你。”   *   “啊! ! ! ! !”黄家的丫鬟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声叫起来,眼睛瞪得老大,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小……小姐……”   只见那张雕花的床上躺着个人,枕头上却空空如也,鲜血以喷溅状洒在了床头的墙上。   血腥味充斥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日,夏家的姑娘也以同一种方式惨死在自己的床上。   *   那两日的半夜,江喜儿在河边脱下溅满了鲜血的嫩黄色长裙。下游有人打捞,如果让衣服顺水而下一定会暴露,她挪动石头把衣服压在下面。   一边哼着歌一边用河水洗去身上的血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手里提着砍下来的人头,走回家中。   “你们为何不喜欢我的姐姐?”江喜儿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黄家小姐的人头,看着她。   “你们为何不喜欢我的姐姐! !”她把人头扔了出去。   咚、咚、咚、咕噜咕噜……   人头灰败的眼睛圆睁着……   *   两家姑娘的头都没有找到。此事闹得满城风云,人心惶惶,都把自家所有的窗户钉上了木条,整个屋子就像是一架密不透风的棺材……   衙门推断凶手是一个力气很大的成年男子。   “姐姐,我好害怕啊……”江喜儿坐在床上,“你说他会不会来杀我们?”   “别怕,不会的,姐姐保护你。”江喜儿温柔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   *   “姐姐!姐姐!我好害怕啊!你快来!”   屋子里一片黑暗,江喜儿蹲在墙角,盯着床底下发抖。   “姐姐!我害怕!我害怕!姐姐!”   江母和江父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拿着蜡烛跑了上来,“喜儿!出什么事了?!”   “娘……是姐姐……是姐姐……姐姐她……死了。”   江母见她这样,当即就哭了出来,把她抱在怀里,“哪儿有什么姐姐妹妹的,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江喜儿拽着母亲的衣服,不住颤抖,“姐姐……没有头……”   *   江喜儿坐在黑暗里,握着双鱼玉佩,瞪着一双眼睛,缓慢地摇着头,“是谁杀了姐姐呢?是谁呢?我要给姐姐报仇,把他的头也砍下来。”   *   “是他吗?”江喜儿脸上溅满了滚烫的血,看着床上血淋淋的无头尸体,“好像不是他。”   她把人头抱在怀里,血全部吸到了她衣服上。她爬上柜子,顺着房梁,挤进烟囱里,爬了出去。   *   又有三家儿子出事了,凶手至今没有落网。   城里人每天活在担惊受怕里,都要疯了,死者的家属更是不依不饶。一干人等跑去了衙门闹事。   这么逼着衙门,他们也没有办法。   三番五次,还出现了暴动。   衙门没辙了,关闭了大门,跑路了。   城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   江喜儿趴在床底下,手里的尖刀缓缓地在地面和床板上划动着,拉出长长的划痕。   “哗哗”……   “哗哗”……   她慢悠悠从床底下爬了出来,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一刀捅进了他的脖子里,握着刀的手猛然扬起,带出一串喷洒的血!   “也不是他……”江喜儿把满手的血抹到自己脸上,“究竟是谁杀了你呢……我亲爱的姐姐……”   *   城里已经死了五个男子。   “姐姐,我找不到杀了你的凶手。”黑暗里,江喜儿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   “我找不到。我的姐姐……是谁杀了你?”   江喜儿看向扔在枕边的那把尖刀,她摸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双鱼玉佩,咧嘴笑了,“好像是我。”   “我要为你报仇……”她拿起那把尖刀,反手握着,猛然捅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竟然还有一口气,她拉动着刀,切割着,却终是割到一半就咽了气。   她不甘地瞪着一双眼睛,头耷拉在肩头,和脖子还连着一半……血大片涌出来……   我是谁?   江喜儿直到死都觉得自己是江乐儿。   *   张钎毅叹了一口气,“江喜儿的父母说,一年前她疯了,自己凭空杜撰出来个人。一开始,是自言自语,到后来直接说自己是妹妹江乐儿,还说姐姐已经死了。”   “再后来,江喜儿竟然自杀了,要砍自己的头,砍到一半就死了……我光是听着都瘆人……”   万古川明白了。   江喜儿想成为所有人都喜欢的“江乐儿”。   所以在他和林泓去的世界里,无头女孩和活着的女孩都说自己是“江乐儿”。   在那个世界里,黄小姐和江喜儿是很好的朋友……玉佩也是送的……   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含着不甘想为从前的自己——那个“江喜儿”申冤。   却终是走错了路……   八件染血的衣服,一件沾的是自己的血。   双鱼玉佩·完   作者有话要说:   江喜儿:乐儿,你太瘦了才能爬过那烟囱,多喝点营养液吧。 第3卷 客栈惊魂 第17章 百戏平阳林泓其人   “林公子来了!”   “林公子,好久不见~”   “林公子!”   纤细轻盈的姑娘们带着一阵香风飘了过来。   群玉楼三层阁楼,漆木雕栏,轻纱飘飘,珠帘幔卷,屏风几道。   高台上,身姿婀娜的姑娘们舞步翩跹,曼妙不可方物。   素手拨弦,朱唇轻吐,琴瑟声悠扬,丝竹声脆响。   男人的情语,姑娘的娇笑,混在一起,恍然如天国极乐。   偶尔有带着淫糜的声音从阁楼上漏出来,香艳如斯。   姑娘们往林泓身边围去。   “姐姐们,好久不见。”林泓笑开了,窄瘦的脸,俊朗的眉,皮肤白皙,笑得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淡粉色的薄唇衬着一排整齐白牙,干干净净,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年。   这一笑,没有挑逗,没有情欲,剔透干净,把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姑娘们喜欢乱摸的手顿时收敛了。   话说自那次后,林泓得了一个多月的清闲。   起初他还小心翼翼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在床铺上百无聊赖,各种凹造型;要不就瘫在安乐椅上看书,没多久就用书盖着脸,没型没款呼呼睡着了。   再或者,去他娘那里告他爹的黑状,专业挑事二十三年,然后毫无悬念地被他爹追着一顿暴打,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这不,他实在顶不住这无聊了,想着那事也是糟心,来了一趟群玉楼。   “惯例,楼上要个厢房,姐姐们陪陪我。”林泓上楼了。   林二公子出手阔绰,姑娘们笑意盈盈地跟上了。   红缦层层,笼着里间的大床。林泓却坐在这厢的软长椅上。   左边明月姑娘素手端酒,右边百花姑娘削葱的指尖剥开葡萄的皮,像是白玉衬着紫色水晶。   清云姑娘给他捏着肩膀。   “姐姐别捏了,快坐着。”林泓接过百花姑娘递过来的葡萄,甜甜的香味滑进喉咙里。那指尖状似无意地往他唇上蹭过。   “林公子是有何烦恼吗?”明月姑娘把酒杯放在玉案上。   “还真有!”林泓道。   平素里他有什么烦恼都是来这群玉楼说与红颜知己们听。   群玉楼的姐姐们软言细语,善解人意,可解万古愁。   “我被怨鬼缠身,在特别恐怖的地方求生,性命堪忧!”   姑娘们皆作惊讶状。   待林泓细细道来,她们却捏着手帕,“噗嗤”笑开了,眉眼弯弯,风情万种。   “林公子端着才华编些本子又来和我们卖弄了~”明月姑娘点了点他的胸膛。   百花姑娘又剥开一个葡萄,“是啊~林公子不如写下来吧,肯定大卖!”   清云姑娘斜靠在案前,支着头,“想听听续集~”   “不是……我说的是真的。”林泓无奈。   “好好好,是真的,有好本子是好事,今日先放放,同我们一醉方休。”明月姑娘把酒端给他。   风月之地,鱼龙混杂,确实有不少人写出些故事说是亲生经历,来糊弄她们叫好,更何况林泓这个“亲身经历”着实太不合理了。   连她们也不相信?   林泓叹了一口气,那何人能谓我心忧?   他杯里的酒喝着也没味了。   *   林泓“鬼混”回家后,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遇到什么怨鬼求助的事了,他好了伤疤忘了痛,顿觉神清气爽,本性暴露无疑,跑上街天天逍遥自在。   三三两两狐朋狗友相约各大酒楼饭馆,吃吃喝喝一醉方休才痛快。   这下子,他的生活可谓是丰富多彩。   哪里摆开百戏,哪里就有他林泓的身影,和人群拍着手地叫好。   还硬要买下耍猴人的猴子。   “小兄弟,猴子要是卖你了我后半辈子靠什么赚钱养家糊口啊?”耍猴人赶紧收拾摊子走人了。   “诶!价钱好商量嘛!”林泓只得看着他离去。他这不是看那猴子可怜吗……   猴子坐在笼子里,啃着苹果直看他,浑然不觉。   哎!   *   击鞠,更是少不了林泓。   他的马术可以说就是在这马球场上练出来的。   修长的身型伏在马背上,一甩球杆,击球入门!   顾云树扔下护头的帽子,“不玩了!回回都是你赢,玩个屁啊!”   “这回我让你!”林泓一手把球杆扛在肩上,一手拉着缰绳,胯·下的三河骏马也甩着鬓毛四蹄轻踏。   这耀武扬威的得意样太过明目张胆。   “你哪回不是这么说的?一打起来自己倒是玩得挺得劲儿。”顾云树牙痒痒,眯着眼睛看他,“换个别的玩!”   “切,你玩不起。”   “就是玩不起,你如之奈何?”   “再来,多练练就玩得起了。”   “……”   *   “好端端的,学人家士大夫之流投什么壶?”林泓兴趣缺缺,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把手里的箭往壶口扔过去,就没一支是成功扔到壶里的,箭散落一地。   有道是“恨屋及乌”,那些士大夫最推崇的什么曲水流觞、什么投壶,林泓一个都不待见。   “还是不愿当官?”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修长的手把玩着盛有琼浆的琉璃盏,狭长的凤眼瞟向林泓。   此人叫简明诚,是林泓又一狐朋狗友,父亲是朝中重臣,依着这一层关系和腹中经纶,他也做了个半大不小的官。   林泓之“恨屋及乌”又发挥了作用,本来是顶好的兄弟,自从他进身官场,觉得此人已经掉入粪坑,看到他都要捏着鼻子。   简明诚也烦他那对待官场极其夸张的厌恶态度,就像个不讲道理的刁蛮大小姐。   两人相看两厌,却又离不开,这不,刚才还勾肩搭背地喝着酒。   “不、愿、意。”林泓又随手扔了一支箭,那箭撞在瓶上弹出去落到地上。   顾云树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简兄别介意啊,他也是被他爹逼狠了。他个泼皮叛逆得很,偏要反着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泓看了他一眼。顾云树住口摊手。   “那你准备干什么?每天当你玩世不恭的林二爷?”简明诚颇不认同地喝了一口酒。   林泓笑了,“自有留爷处。”   “话说,清泉,你手好了吗?”顾云树硬是岔开话题,问了个他担心的问题。   林泓看向自己的手心。   他老是喜欢去摸这些疤,有时还要去撕,指节上的疤已经被他撕落,露出粉色的新肉,手心上的也脱去一半。   他突然想来,某个人伤得更严重。   *   夏夜的雨来势汹汹,如天宫盘水倾覆而下,在地上敲响锣鼓,碎玉飞溅,漫天白雾。   闪电撕破黑夜,雷鸣紧随其后。   一个高大的男人披着蓑衣斗笠,带着一身水汽,在檐下的干地上踩出脚印,抬手叩响林府的大门。   雷声滚滚。   “老爷!出事了!”林府的管家跑进大堂里,鞋底踩了水,险些滑倒。   “冒冒失失的,出了何事?”林逐年正在擦拭他珍藏的瓷器。   管家的身后走进来方才那个高大的男人,他取下斗笠,上面的雨水如泼一般,霎时滑到地上。   他留着络腮胡的脸上还是飘满雨水,却不觉得落魄,反而带着煞气。   绿林好汉说话向来开门见山,“林老爷,替您押的镖被扣下了,货被缴,您看什么数?”   林逐年闻言笑了笑,知道这人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擦瓷器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屠镖头,你长嬴镖局虽是后起之秀,陆路押镖的风评却是数一数二的好,不然我也断不会寻上你们。”   “我信得过你们,这给你们的第一笔生意就是送去拍卖行的顶尖货,你问我什么数我还真说不出来。”   林逐年一双眼睛看向他,温和却又锐利逼人,“可别一开口给我的交代就是赔款啊。”   言下之意很明确,他林逐年要货不要钱,你们长嬴镖局自己想办法弄出来吧。   屠鸿雪自然知道这事不好交代,“最近大徵朝形势欠佳,其他好说,官府这厢是过不去了,您要是说出去,内行也是理解的,我们长嬴也不赖账,定会赔您。”   “如果您实在想要这批货——我们镖局主人要事缠身,剩下一干子皆是暴虎冯河之辈,要是您愿意,烦请您同我走一趟。”   林逐年笑开了,“你们真是比我还会做生意。替雇主押镖,要雇主亲自出马?”   屠鸿雪拱手,“那您还是说个数。”言下之意我们赔得起。   林逐年哭笑不得,“真是把东西送进了土匪窝。”   他放下手中雪白的瓷瓶,对管家道,“把林泓叫过来。”   “这……”管家还想劝劝。   “无事,”林逐年叹了一口气,“去吧。”   “是。”   要说来,林逐年一直想让林泓做官,可林泓偏偏天生就是个经商的好苗子,曾帮他谈成过几桩子几乎不可能的生意,只可惜没能生在他哥前头。   林逐年想让林泓完成他金榜题名的夙愿,非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林泓接触九流最末的“商”的。   这些时日,他在平阳走不开,他的长子林越在江南一带看顾生意更是赶不过来,这批货事关重大,不得不去通融回来。   “爹,何事?我都要睡了。”林泓跟着管家走过来,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林逐年青筋一跳,又要揍他了,“睡睡睡!就知道睡!这才什么时辰!”   林泓:“……”   只因他想起了自己晚睡时,林逐年揍他说“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   难。   屠鸿雪看到林泓走过来,微微颔首。   林泓也注意到了这个还披着蓑衣的男人,眼底的讶意一闪而过。   “货被扣了,你明日同屠镖头走一趟。”林逐年言简意赅。   他对屠鸿雪介绍道,“这是犬子林泓。”   林泓看着屠鸿雪,后者瞌上了双眼。   *   翌日清晨,屠鸿雪牵马站在门外等候。   林泓拉着马缰,引着自己的三河马绕过他往前走了。   屠鸿雪跟上,颔首叫了一声,“头儿。”   作者有话要说:   林泓:那何人能谓我心忧!   万古川:我。   林泓一怔,还真是。 第18章 长嬴由来林中踏雾   “嘘!”林泓转过头给屠鸿雪作嘘声的手势,低声道,“别叫我!我家老爷子‘武林高手’,耳朵灵着呢,被他听去了那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屠鸿雪:“……”   话说吧,一年前长嬴镖局还不叫这个名字,叫武钧镖局。   武钧镖局也不押陆路,押水路。   水路走的一般都是些大买卖,武钧镖局的主人想一口吃成大胖子,让麾下一干绿林好汉去当浪里白条。   雇佣关系摆在那里,他们也不敢说个不字。   大徵朝船业蓬勃,德明帝就有一艘御用的大船“黑马”,曾远渡重洋。林逐年也有不少货物销往番外。   可这武钧镖局的主人偏偏得罪了船业的巨佬,还是不共戴天的那种,无人敢卖他船。他只能托船贩子买了几艘次等货。   实力撑不起他的野心。武钧镖局赔得比赚得多。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年前夏天的一船顶级苏绣。   夜航船,一船的绿林好汉晕船的晕船,没晕船的酗酒。   好死不死,碰上了最大的水盗组织“水鬼”,藏在水里把他那破船直接捅了个窟窿,水“哗哗”往里灌。   死伤数几,货抢得干干净净。   而这批货,正好是林泓定的。   顾云树家里是做丝绸布料的大买卖,他爹许了他几家分店。   这人突发奇想,想着要去问鼎江南的苏绣,央着林泓帮他订一船来知己知彼。   林泓跟着他爹混久了,那些大老板都认识他,买他爹的账自然也买他的账,要订货也是容易事。   林泓被顾云树求得烦了,也怕他爹发现他搞这些个“不务正业”的事,就去托了靠谱的老板,寻了个不太有名气的镖局,也就是武钧镖局,来押货。   货没了,武钧镖局的主人赔不起。   林泓在那镖局看了又看,“就拿你这镖局来抵吧。”   顾云树惊了,“那我的货怎么办?”   林泓:“没了。”   顾云树:“……”   不同顾云树,镖局主人一听,乐了,如蒙大赦,这镖局欠了一屁股债,他正愁脱不了手,这下子,简直把林泓当成再生父母,直想跪下来叫爹。   转卖契签得那叫一个龙飞凤舞,收拾铺盖走人动作行云流水,恨不得生一双翅膀日行千里。   留下一帮子绿林好汉和林泓大眼瞪小眼。   大徵朝的官兵空前的强大,他们走江湖,靠抢靠偷肯定是活不下去的,他们需要镖师这个铁饭碗。   林泓到底是年轻了些,绿林好汉们嘴上不说,心头却未必服他。   此时就得提一提屠鸿雪了。   他早年是捕快头子,后来因为犯事得罪权贵,被削去官职。   屠鸿雪初涉江湖一股子劲儿,没多久就在泥沙俱下的江湖打响了名号,多得是人服他。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他被仇家暗算,吊着一口气逃进深林。   正巧被游山玩水的林二爷撞见,帮他躲过仇家,请来大夫,救了他一命。   屠鸿雪拱手:“此恩必以命相报。”反正这条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林泓:“我要你的命作甚,有事再来找你。”   而现下正是有事的时候。   林泓找到屠鸿雪时,他一脸颓废样,在酒楼里烂醉如泥。   “有活,干吗?”林泓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屠鸿雪醉眼看向他,“林公子又来救我了。”   屠鸿雪做总镖头,谁人还敢不服?   把“武钧镖局”这名声不好的牌匾撤了,林泓接手的时候正是夏天,夏季别名长瀛,就改名“长嬴镖局”。   林泓不让长嬴镖局走水路,改走陆路。陆路多是小买卖,积土成山,总能干到大票。   他还独创了个规矩——上封条。   雇主自己检查好东西,贴上封条,要是这封条坏了,那边可以拒收货物,这批货赔款七成。   别的镖局可不敢这么干。   林泓笑笑,反正拒收了,这货拿到他手里,他爹也能卖出去,横竖亏不了。   那些商人都喜欢他这一条规矩,哪怕长嬴镖局是一家后起之秀,一时间也是生意兴隆,名声也渐渐起来了。   镖局主人讲究个有钱、人脉广,林泓沾了他爹的光,他都有。   唯独官府那厢,林泓是没辙了。   不过影响也不大,大徵朝强盛,朝廷押镖有官兵,并不需要镖局。   记账的换了个靠谱的老先生。林泓每到月末都会在城郊酒楼和他碰头,仔细检查那账本。   长嬴镖局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到一年已经向江南扩张,有了三家分局,规模还在扩大。   林逐年硬要让林泓做官,他不想,总得给自己找条后路。   林泓不缺零用钱,千金一掷,不如一掷千金。(注2)   这些钱并非全部进了酒肆青楼,他林泓更不会去赌馆,经营起镖局来,现下挣的钱也够他自立几个门户了。   只是他爹一心想让他做官,最恨他接触“商”事,他现在可不敢告诉他爹……   这次竟是接了他爹的镖,可真是天意弄人……   挣他爹的钱,林泓想想都皮疼……   “你们怎么接了林老爷子的镖?还出了事,他在商界举足轻重,一开口,不就砸了我招牌吗?”林泓还拽着他的三河马,穿过城区。   城里敢骑马的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   屠鸿雪道:“不接不更是砸你招牌吗?”   也倒是。   林泓问他,“这次货被谁扣下了?”   “军方。”   林泓听了一噎,怪不得处理不了,“出了何事?”   “据说是南蛮那边有些动静,军方加强防范,关口卡得紧,硬要拆了封条检查,我们不让,就被扣下了。”屠鸿雪解释道。   “老爷子问了你是谁扣的吗?”   屠鸿雪摇头,“我也只说是官府的。你那老爷子倔强得很,油盐不进,只要他的货。”   林泓头疼,“他这不是明摆着坑我吗?就算我有三寸不烂舌,这军方我要怎么通融过去?轻是无理取闹,重就是通敌叛国。”   “且去看看吧。”出了城门,屠鸿雪跨上骏马。   林泓叹息一声,踩上脚蹬,长腿一跨,也坐上他的三河名马。   两人驾马在路上驰骋。   路通向林间,林泓扯了扯缰绳,让马慢下来——他发现这林间不知何时起了雾。   白雾缭绕,茫茫一片,把路给锁了。高树古木站成一个个朦胧的孤影。   林泓转身想告诉屠鸿雪绕路过去,却不见了他人。   林泓:“………………”   艹……又撞鬼了。   林泓脸上带着一个假笑,在这林子里驾马缓行。   雾绕在树间,树藏在雾里。   这林中不管怎么绕来绕去,都好像是同一幅光景。   林泓胯下的三河骏马也气得甩着鬓毛,从鼻子里喷出气来。   “哎,我的宝儿也跟着我进鬼门关来,难为你了……”林泓欲哭无泪,摸着这匹皮毛油亮的骝色名马。   没错,这匹威武矫健的骏马叫宝儿。   只闻马蹄声在林间回响。   林泓注意到前方站着个人影,立在雾里,若隐若现。   他勒紧缰绳,宝儿走得更慢了。   人影立在那里,看不清面容,一动不动。   “林哥!!”待那个人看清骑在马上的人,欣喜若狂。   “段锐立!”林泓松了一口气,笑开了,“又遇见了。”   段宇也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我刚才看不清你,你和马融为一体,我还以为来了个四条腿的巨人,吓得我一动不敢动……”   林泓:“……”   “上来吧。”林泓拽着他的手腕把拉到自己前面坐好。   “好马!”段宇的手扶在马脖子上。   宝儿听到这夸奖,骄傲地喷了一下鼻息。   “上次我和溯峰没遇上你。”林泓轻夹马腹,宝儿向前走去。   一提这个,段宇就一脸菜色,“我上次去了个特别恐怖的地方。开始我也到处寻你们,没寻着,后来寻见几个陌生人——他们也是被鬼喊进去的。”   看来这些鬼找人挺随机的。   “真真好恐怖……”段宇道,“村子里一个疯女人拿着斧头到处砍人,找来我们的怨鬼是被砍死的村民,血肉模糊的一排站在我们面前……最后我们绑了那疯女人,把她活埋了,才得以回去。”   “那疯女人还砍死了两个和我们一起进去的人……”段宇憋着想吐的感觉,“肚破肠流……那画面啊……”   “真的死了吗?”林泓听得心惊。   段宇后脑勺对着他点了个头,“我回去以后,我们古旗城就传来了他们的死讯……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压成泥状,只有手脚还留在外面……对于他们身边的人来说,仅仅是一个晃神的功夫。”   林泓沉默了。   “你们呢?”段宇侧过头问他。   林泓简单给他讲了。   段宇听得愣神,“玄。”   “说起这个,万大哥这次没来?”段宇顺着宝儿的毛。   “我在这转悠半天了,就捡到了你,他应该没来吧。”林泓看着这雾,视力受限,看不清什么东西。   段宇低头扯着自己手指上的倒刺,突然开口道:“哎呀,哥你别抱我腰,我痒痒。”   林泓拽着马缰的双手一顿,“谁抱你腰了?”   段宇也看到了林泓拉着马缰的双手,冷汗顿时起了一背。   那我腰上这双手是谁的……   他硬着头皮再看下去,那双手却已经不见了。   林泓在后面更是什么也没看到。   段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把抱住马脖子,“好吓人!”   宝儿被抱得一惊:好吓马……   林泓十分淡定,“我觉得快到地方了。”   正说着,前方的白雾渐渐散开些许,露出一家规模不小的客栈。   从外面看上去很新,灰瓦漆木,没什么雕栏装饰,很是简单利落。   荒郊野岭的能有家客栈真是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林泓认真看了看大家叫他“大佬”的评论,笑开了花,冲着万古川挑眉:“怎么样?服不服?”   万古川垂眸凑近他:“我这不早就服了吗?”   林泓://////// ///////   当然,这个副本,川哥还是来了的哈哈哈~   注1:   千金一掷:生活奢侈,用钱无节制。   唐·吴象之《少年行》:“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 第19章 客栈风云何处生疑   客栈无人来迎,段宇还坐在马背上,林泓牵着马,去马棚看了一眼,倒是干净,竟还有两匹马骈在一起,嚼着草。   “宝儿,委屈你了。”林泓拍了拍馏色骏马。   段宇笨拙地从高大的马背上滑下来。   “我看这家客栈感觉怪瘆人的……”段宇搓着手上的鸡皮疙瘩跟着林泓往里走。   “可不是吗……”林泓掀开客栈门前的厚布,客栈内里的情景撞入眼底——   这客栈从外面看上去罩在一片死寂里,谁知里边竟是济济满堂。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人头攒动,泥沙俱下。   桌前坐着的人觥筹交错,筷子夹着菜飞扬,谈笑声、吵杂声混杂在一起,仔细倾听也分辨不出个完整语录来。   段宇拉着林泓,小声问他,“都……都是活人吗?”   林泓在堂里看了一圈,觉得那一张张桌子摆得凌乱,毫无章法,人嘛,和上次甘叶城的一样,看上去和常人无异,既没踮脚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想来这些世界能折射出那个时间里的活人。   “该是吧……”   “二位打尖还是住店啊?”客栈的老板站在柜台后边,手头停下拨算盘,笑眯了眼,问他们。   这老板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从头艳到脚,把林泓眼睛都要晃花了。   “哎哟,老板喜庆啊!”   老板捏着胡子直笑。   林泓眼角余光扫过那些刀放在桌上,吃着酒的江湖客。   他放了几块碎银子在柜台上,“我们兄弟俩可就没这么喜庆了,出门没带什么银子,穷着呢,给一间房吧。”   那老板看了这些个银子,兴趣缺缺,心道他们一身锦缎都是唬人的,笑容淡了几分,嘴上依旧客气,“诶!安排上了。”   他拿出套挺结实的钥匙和锁来递给林泓,“三楼最里间。”   林泓接过拿锁,“老板,问您几个事儿。”   老板继续对着账本拨算盘,应得并不热情,却也客气,“您问。”   “今年何年?”   老板听了,顿时乐了,抬头看他,“小公子糊涂了?德致二十三年啊!”   德致二十三年——正是现世里的时间。   “此地何地?”   “哎哟,您来消遣我的吧!”老板算盘也不拨了,“江风城外西北方二百里——您自个寻来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吗?”   林泓直笑,“日期地域都迷路了呗!”   老板日子枯燥了,一听这诨话就大笑起来,“小公子风趣!我看是饿糊涂了吧!”   “老板在理,”林泓提了柜台前一坛酒,“确实饿糊涂了,我们先吃点东西。”   “小公子,这酒贵呢。”   “怕什么,我脱了衣服也给您抵上。”   老板笑着摇头,继续把算盘珠子拨得脆响。   小二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偷懒。   林泓向他点了几道菜后,寻着个空桌子坐下,段宇坐到他右方。   “你去过江风城吗?”林泓一边开酒坛子,一边问段宇。   段宇把杵在地上的衣角提起来,“那么偏僻,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林泓开了酒,倒在碗里,“这客栈位置偏僻,生意倒是不错啊。”   段宇把碗推过去,“给我来点。”   林泓笑了,把碗给他推回去,“小孩子家家的不能喝酒。”   “我不是!”段宇拿着筷子气得直戳那空碗的底。   “那我是。”林泓笑他,端着碗抿了一口。   好烈的陈酒。   方才点的菜端了上来。   这郊外的客栈住的多是跑江湖的,林泓财不敢外露,点的都是便宜小菜。   段宇家里也不穷,吃着这菜觉得没味儿。   不知何时,林泓的对面坐了个女子。   这女子发髻歪斜,垂下几缕青丝来,显得有些凌乱。   皮肤是失血的苍白,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林泓,里面布满血丝。   她右手的三根指头放在嘴边,下颌微动,不断地啃咬着指甲,隐约能闻“咔咔”的声响。   这惊恐的模样,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林泓一抬头就被她吓了一跳,“姐姐何事?”   那女子并没有回答,充血的眼睛鼓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牙齿“咔咔”啃着自己的指甲。   林泓心里直怕她一口把自己的指头给咬断了……   段宇只看了她一眼,就低着头看碗,不敢看她了。   “咔咔”的声响蓦地停了,女子瞪着眼睛,咧嘴笑了一下,声音沙哑得不似女人家,倒像是锯子拉过木桩,“帮我找个东西吧。”   “什么东西?”   林泓话头刚落,大堂的那厢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的怒吼。   “他奶奶的!摸你你还不愿意了!你她娘那欠操的婊子样,搔首弄姿的勾引老子,不就是想让老子疼你吗?”   五大三粗的男人抬手就给了一个女子一耳光,打得脆响,女子直接被扇得重重摔到地上,鼻血跟着就淌了下来,她两手捂着脸,哭起来。   周围的人都被这一阵变故惊得顿时息了声音,支着头看过去。   “看什么看!”那铜墙铁壁一样的男人一双铜铃眼怒扫众人,他的背上负着一把沉沉钢刀,粗壮的腿下蹬着一双皮靴。   手臂上的肌肉在衣料下若隐若现,仿佛能预见这样一条胳膊挥起那钢刀来可撕裂血肉、劈碎人骨。   “你们这些个假人倒还对热闹挺感兴趣啊?”男人露出个残忍的笑来。   林泓闻言一愣,看来这人也和他们一样是从外面进来的。   男人一双如恶狼般的眼睛一寸寸掠过人群和林泓有一晃而过的对视。   林泓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戾气和嗜血就像一把刀狠狠地剜过他的血肉,只一个眼神,便让人觉得已经立在鬼门关跟前了。   “臭娘们!”男人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身上每一寸地方,像是用眼神就将她剥了个干净。   他蹲下身子,一只大手粗鲁地拽住女子纤细的脚。   “不不不……”女子挣扎着,鼻血还在流着,被她的手抹了半张脸,蹙着眉头,一脸求饶。   大堂里坐着的带刀江湖客在此时成了躲进女人裙底的孬种,缄默着,无人敢上前。   “艹……这人怎么回事!”林泓忍无可忍了,要站起来。   段宇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林泓被他扯得起不了身,皱着眉回眸看他。   段宇的神情简直比那个直面恐惧的女子还要惊恐,口齿都不利索了,“哥哥哥……他……他是挂了悬赏的大盗‘胡斩’!”   “杀人越货,屠了几户人家……血流成河……”段宇死死地拽着林泓,“我记得画像上的脸!”   这样的人竟然进来了。   “那怎么办……”林泓锁着眉,望着那个方向。   女子还在求饶,胡斩笑着,手顺着她的小腿摸了上去。   周围的人还在看着,那模样真像是期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放任他光天化日的干这种事吗?岂不乱套了!”   “你……你小声点……”段宇整个人都要挂在他手臂上了。   林泓很生气,他知道自己打不过那人……真是没用,没本事还想着要行侠仗义……要是……要是万古川在就好了,或许有门。   越想越气,我还有什么本事啊……“我能用钱砸死他吗?”   “……”段宇:“不能。你冷静。”   “我用碗扔他,你听到碗碎了就跑!别回头!”   段宇人都傻了:“你认真的?”   胡斩的手向女子的大腿内侧滑去。   “不要!不要……”女子被拽着脚踝退不得,只能用一双手捂着脸,声音绝望,“不要啊!”   胡斩坏笑着。   她漆黑的眸子透过指缝看向了男人,罩在阴影下晦暗不明,她半张脸都是血迹,嘴里呢喃着,“不要……不要……”   在手的背后,她突然咧嘴对着胡斩笑了一下,“我说了。不要。”   如此诡异的模样胡斩看在眼里,脸色一变,顿时收回手,“我艹!晦气!”   他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桌子,东西哗啦啦落在地上,一片脆响。   他转身就走了。   随着他离去,大堂里的气氛顿时松了几分,众人都回过神来,嘁嘁喳喳。   正在掂碗的林泓和段宇对视了一眼。   “是何情况?”   段宇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女子背对着他们,知情的怕是只有胡斩一个人了。   气氛像绷紧的弦,又蓦然松开了,林泓这时才发现,方才坐在自己对面咬着指甲的女子不见了。   他猛然看向四周,人流往来,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段宇也是一脸懵逼。   她要找什么东西被这一打断也没问着。   “姑娘,还好?”林泓递给坐在地上的女子一方手帕,想让她擦擦鼻血。   “多谢小郎君。”女子接过手帕,对着他勉强笑了一下,有几分可怜。   她生得果真是漂亮得很,柳眉吊梢眼,细鼻小嘴,此时半张脸粘血,也是一个艳,难怪胡斩要调戏她。   林泓给她借力,让她支着自己的手臂站起来。   女子一边起身,一边用手帕捂着鼻子擦血。   她人都站起来了,素手还搭在林泓手臂上,竟意味不明地轻轻捏了一下。   林泓一怔。   手帕遮着她下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双含情目里噙着笑意,眼波流转,看着林泓,带刺似的勾着人。   林泓收回手。   那姑娘的眼睛柔柔剜过他,单薄的身子风似的飘走了。   林泓站在这大堂里,周围重新陷入嘈杂之中。   举杯有谈笑,落杯有喟叹。   人来人往。   他却觉得,这家客栈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诡异。   作者有话要说:   万哥还在雾中徒步,怀疑人生…… 第20章 夜里窗响寻物嘱托   林泓咬着筷子,看了又看老板给的那把锁,这是一把修长的黑色铁锁,很是结实。   他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两人吃完饭,往楼上走去,林泓还抱着他的酒。   没人入住的屋子门都是打开的,有人住才会在离屋后从外面落上锁。   林泓一路都在观察着。   按理说吧,同一家客栈,哪怕家具不能完全一样,但屋里摆设的朝向都会一致。   可这家客栈,每个屋子的摆设都无相同之处。   而且单论一间屋,家具也和大堂里的桌子一样,摆得毫无章法,有的衣柜斜着,有的甚至床对着大门。   这使得它们看上去有些乱。   真是奇了。   两人走到二楼阶梯的拐角处,段宇扯了一下林泓,示意他看过去。   正是胡斩,背着他的大钢刀,走进了倒数第三间屋子。   林泓坏笑了一下,“知道他住哪间屋子,就寻着机会送他份大礼吧。”   段宇:“……”我让你看,是想让你避开他来着……   两人继续上楼,拐了弯,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胡斩又从方才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胡斩摔上门,“娘的,走错了。”   *   万古川在雾里走了老久,四下里无人亦无声,凝固了一般,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个东南西北来,走一步路就长一步,像是没个尽头。   他木着脸想直接原地坐化了,那雾却终是淡了几分。   他看见了坐落在前方的客栈。   客栈里面热闹的气氛让他皱了皱眉。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老板停下手头拨着的算盘带笑看向他。   万古川瞥到老板的鲜艳红衣,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伸手放了块大银锭在柜台上,“住店。”   “诶!”老板看到那银锭,顿时笑开了花。   坐着吃酒的刀客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也不咸不淡地侧目瞥了他们一眼。   “您的钥匙和锁!拿好啰!”   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锁,垂眸看它,修长的手把玩着,“你们这店用锁棺材的黑铁锁来锁门吗?”   大徵朝有个习俗,有时棺材会落锁,防诈尸的。   “客官说笑了,哪能啊,这铁锁长得像罢了。放心,这锁结实着呢!”老板把银锭收起来,“您的屋子在二楼倒着数第三间嘞!”   万古川没再深究这锁了,抬眸看向他,“老板,问你几个问题。”   老板当然乐意了,“诶!您说您说!”   “此年何年?”   老板一愣,哟,今天回答第二遍了,“德致二十三年。”   “此地何地?”   “江风城外西北方二百里。”老板笑开了,“这位客官也日期地域都迷路了不成?”   万古川听着这话觉得诨得有些熟悉,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并无熟人。   “老板,你这里来过一个……”他想着该如何描述林泓……嗯……“很有钱的公子吗?”   老板捏着胡子思索,想起方才收到的那么几块碎银子……“没有。”   “哦。”看来没来。   万古川简单用过饭就走去老板说的那间屋子,二楼倒数第三间——也正是胡斩方才进错的那间。   *   林泓推开窗户朝外面看去。   此处是客栈的背面。   天色已暗,雾气茫茫,只勾勒出二三树影,楼下一盏孤灯笼带着朦胧的光晕在风里微微摇曳,软得像随时都会被雾和夜吞噬。   什么也瞅不见。   林泓叹了一声,关上窗户,顺手落上了栓。   “你觉得找来我们的怨鬼是那个咬指甲的女子吗?”林泓走向对着窗户的床。   段宇坐在床上,把脱下来的靴子在床边摆好,“我不知道。”   “问你等于白问。”林泓笑他,坐在床边蹬掉了一双罗帛云纹靴,仰倒在床上。   那双金贵的靴子就跟他人一样没型没款地歪着。   段宇闻言哼哼两声,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手头叠着脱下来的衣服,“你知道那还问我。”   “……”   段宇叠好衣服后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把它放在床头的案上。   手一松,那叠衣服瞬间散开……   段宇:“……”   “她要我们帮她找什么也不知道……”林泓更省事,脱了衣服直接搭在架子上,“算了,没有头绪就睡觉,该来的总会来。”   不用他说,段宇已经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了,练出来的东西不就是个心态吗?   *   睡至半夜,响起了一阵叩木板的声音。   咚咚咚……   在漆黑的屋子里过于明显。   林泓迷迷糊糊醒了。   他坐起身来还在半梦半醒状态。这大半夜的谁来敲门啊?   咚咚咚……   敲得人心头烦,林泓揉了一把头发,才算清醒了。   可这声音不是从门那里传来的,而是从窗户那边。   有人在敲窗户。   窗外淡淡的光晕透进来撒在地板上,雕花的棂上映着一个人影。   光源的原因,那个影子很是变形,看不出高低胖瘦。   朦朦胧胧的,就在窗外。   咚咚咚……   敲窗户的声音仍是一阵一阵。   林泓的心也跟着跳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掀开被子慢慢走过去。   “哥!……哥!”段宇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小声喊他,那语调要哭了,“我们这是三楼啊!”   三楼的窗外,怎么可能站着一个人影。   林泓今天眺望窗外时也留意了,窗前并没有可以踩踏的屋檐或借力点。   他观察着窗上的影子,却并没有走得太近。撒在地上的光就到他脚前一寸。   咚咚咚……   指节叩响窗户。   人影站着。   林泓垂眸看向地上的光。   地上的光里并没有映出影子。   他退了一步。   老人们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鬼敲窗也不怕!   “继续睡!”林泓走回了床边。   两人躺在黑暗里,咚咚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每一声都敲在心上,仿佛外面的东西不进来誓不罢休。   段宇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紧张地游离。   林泓安慰似地拍了拍他,兀自闭上了眼睛,可注意力依旧不受控制地集中在耳朵上。   声音不知道响了多久,两人迷迷糊糊的终于睡了过去。   *   天刚亮,万古川推开了房门。   除了他的,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看来满客了。   他站在雕栏边,朝下面的大堂扫了一眼,桌椅凌乱,空无一人。   整个客栈都沐浴在沉寂里,他下楼踩着木板发出的“咿呀”声格外的响。   老板和小二都不在,厨房里的灶台上却蒸着个笼屉,腾腾地冒着热气。   万古川拣了个白面饼。   他掀开门前的厚布略侧头站了出去,嘴里叼着白面饼,手上整理着箭袖,目光投向林间。   雾散尽了,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该是孟春。晨阳尚落在林后,苍穹湛蓝无云。   树冠苍翠,华华如盖,被晨光镀一层朦胧的边。   一声清脆鸟啼后紧跟着一阵翅膀扑腾之声,树叶猛颤。   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嘴边衔着的白面饼,天气过于沁人心脾,万古川想先去林间逛着,找找线索。   想着,长腿就迈开了。   与此同时,林泓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坐了起来。   后夜无事,可终究睡得不踏实。   他打着哈欠穿上衣服,在床边找他的靴子,一眼看下去,他手一顿。   ——昨晚上那双歪在地上的靴子此刻摆得整整齐齐,鞋尖对着床,和段宇的那双摆在一处。   有人进来过。   林泓愣了半晌。   什么人在他们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他们居然不知道。   可门窗他都落上了栓……如何进来的?   东西也并没有少,进来做什么?   难道……看他们睡觉?   这……只怕不是人而是什么脏东西啰。   林泓背脊发凉,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把脚蹬进了靴子里。   凉水泼到脸上终于冷静了。   想到那脏东西还替他把鞋放好了,可真是善心。   收拾妥当后,林泓又到床边,看段宇睡得正香还挂着个憨笑,该是好梦留人睡(注1)。   他抬手就拍了段宇一巴掌,“起床了。”   他顿时明白了他爹叫他起床时的感受——十分舒畅,有大仇已报的错觉。   段宇一动不动,继续梦中傻笑。   好。现在该是心头火起。   “起床!”林泓又拍了他一下。   段宇猛然惊醒。   睁大了眼睛看向林泓,沉默了良久,道:“我梦见你死了。”   林泓:“………………”   “梦见我死了你傻笑什么??”林泓把他蒙进被子里。   段宇挣扎着,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含糊不清,“我前半夜梦见的!!我刚才梦里在吃烤鸭!!”   林泓隔着被子揍了他一顿才放过他。   *   段宇还在收拾,林泓走出房门时,整个客栈一片沉寂,与昨日来时的闹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泓把楼梯踩得嘎吱响,他伸了个懒腰,抬眸就看到了二楼倒数第三间房的门大开着。   奇了,别人都还关着门睡觉呢,这胡斩起这么早做什么?难不成大盗还要起早贪黑?辛苦啊。   林泓走过去,支着头往里瞧。   床铺整整齐齐,像一晚上没睡过似的。   林泓啧啧称奇,这个大盗的生活习惯不错嘛。   他的目光落到桌上,顿了顿,举步走过去。   拿起放在桌上的黑铁锁。   是了,胡斩大开着门,可不就是没锁吗。为什么不锁?   就不怕人偷东西或者放什么东西吗?   他的目光在房里逡巡了一圈。确实没有可偷的东西,可是这客栈人来人往的,终究是不会想有人进自己屋子的。   林泓细细端详着那把锁。没坏啊。   难道……这锁有问题?   林泓思索着,放下了锁,转过身去。   一个小男孩站在他的身后,吊着一双眼睛看他。   林泓正在想事情,这一下简直是猝不及防,他被吓了好大一跳,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在桌子上,桌上的水壶落到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水和瓷散了一地,桌子劫后余生般地摇摇晃晃。   林泓心脏还在狂跳,待看清楚是个小男孩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小男孩还在吊着眼睛看他。   林泓也看着他。   这男孩在自己身后站多久了?竟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个事?”林泓挑眉问他。   小男孩笑了一下,笑得很甜,递给他一根黑色的布条,“陪我玩捉迷藏吧!”   林泓的目光投向那布条。显然是想让他蒙眼睛。   可现下只有他一个人,蒙上眼睛会发生什么可不好说。   “哥哥现在不太方便,下次吧。”林泓带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走出了房间。   小男孩还站在房间里回望着他。   林泓下楼去厨房里找吃的。   笼屉冒着白色水雾,下面是沸水的声音。   他掀开了看,五花八门的食物,包子、发糕、馒头、花卷……应有尽有。   他突然想吃白面饼,客栈都会准备的。   他看了一圈没见着,有个地方空了一块,他比划了一下,刚好是个白面饼。   我怀疑是胡斩吃了。啧,好个胡斩。   林泓兴趣缺缺地叼了个包子,还给段宇拿了一个。   走出厨房,他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厨房背后。   林泓放慢脚步,绕过去看了一眼。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手不停地动着,像是在挖什么东西。   林泓慢慢走过去。   声音突然停了,女子猛然转过头来。   一双眼睛瞪着,布满了血丝。   正是昨天啃指甲的女子!   她正在用手挖着墙角。   墙角被砖块封死了,根本不可能挖开,她的十指上全是血,地上也纵横着狰狞的血迹。   她直直地看着林泓,咧嘴笑着站起身来,干裂的嘴唇喃喃道:“帮我找个东西吧。”   蓦然拉近距离,林泓不可避免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他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黑影。   那个黑影并不是他的。映在女子的眼底,看不真切。   就像有个人站在她的面前……   女子把混着泥土和血的手指放进了嘴里,继续啃咬着指甲。   还是那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样子。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林泓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他退开些距离,“你要我帮你找什么?”   女子的眼睛转了转,咧嘴笑着,“一个你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林泓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我今晚……来找你。”女子拿出来一个东西放在林泓拿着包子的手上。   “什么东西你放我包子上!?”林泓低头一看:“……………………”   这是一根……玉势。   上面还沾着女子手上的血,看起来极其惨烈。   血沾到了雪白的包子上。   林泓无语了,他抬头想质问那女子,却发现已经没了她的身影,猛然回头,整个大堂空荡荡的又只剩他一人。   “奇了怪了……”林泓极其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捻起那根玉势,“不忍直视啊……”   想到那个女子说晚上来找他,林泓整个人都不能好了。   既然胡斩那么色胆包天,还开门迎客,那就送他个惊喜吧。   林泓走上二楼,站在倒数第三间屋子门口,抬手一扔,那玉势就滚进了床底下。   他满意地笑了笑。   又看向自己的手,决定洗上几百遍!   作者有话要说:   林泓咬牙切齿:你但凡说一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老板都能想到我。   万古川:我觉得答案是一样的。   林泓:……………狗屁!   欢迎来猜剧情和线索哦,揭晓谜底的那天给第一个猜对的小可爱发红包!   注1:   苏幕遮 [ 宋 ] 范仲淹 第21章 贫者瘸马林中险境   段宇磨磨蹭蹭半天才下楼来。   “你这是描眉画唇了一番吗?”林泓笑他,坐在桌前等他许久了。   段宇哼哼唧唧挤过去,坐到他旁边,捏着嗓子说:“是啊,还泡了个花瓣浴~”   林泓一身鸡皮疙瘩,把装了发糕的碗推给他——因为包子沾了血就扔了,这个发糕是林泓故意选的。   果不其然,段宇的脸色变了,他瞬间忆起了那根蒸得糯糯的小指头的滋味……还有胆汁都要吐出来的痛苦……   “呕……”段宇捂着嘴巴,艰难咽下呕吐的感觉,“我恨你……”   林泓大笑,有个弟弟来戏耍真好。   他伸手把放在隔壁桌的粥和馒头递给了段宇。   这会儿,大堂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周围热闹了起来,声音高高低低,断断续续,混杂在一起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来,就是吵闹。   林泓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布衣荆钗的乡野妇人、腰挂鱼篓的渔民、步履蹒跚的老妪、风尘满身的刀客、衣衫褴褛的乞人……   他们来这荒郊野外的客栈做什么?   段宇因为看过了那个发糕,胃口不是很好,盯着青菜粥,拿着勺子搅半天才吃一口。   林泓看着都觉得他憋屈,又想笑又觉得可怜,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逗他。   “公子。”一阵香风从左方飘了过来——昨日被胡斩调戏的女子坐在了林泓的左边。   林泓侧目看过去,“姐姐何事?”   婉凉笑了笑,一双含情目弯弯的,眸波流转,“公子可人,‘姐姐’叫得真是好听。”   她拿出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我是来还东西的,已经洗干净了,小女子婉凉,多谢公子了。”   “啊,没事,手帕就送你了吧。”林泓道。   手帕是上好的丝绸,绣着苏绣的一支墨竹。昨日染了不少血,真不知道这姑娘是如何洗得这般干净的。   “那谢谢公子了。”婉凉也不推拒,收下了手帕。   胡斩正好从楼上大步走下来,脚步声踏得极大,很是粗鲁,一双铜铃眼看到了坐在一起的三人,他瞪着那女子啐了一口,“狐狸精。”   他声音粗犷洪亮,这一声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   林泓看向他,没什么表情。段宇害怕,只是低头吃粥。   婉凉却反而浑不在意,漂亮的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胡斩的目光投向了林泓。   这一次不是毫无焦距地匆匆掠过,而是实打实地盯着,都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层皮来了。   胡斩一边走一边看他,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林泓被他盯着,再看他笑,有些心里发毛犯恶心。这是何意?   他看向胡斩背上的那把钢刀,上面竟有一个很明显的豁口。   这是……去砍人了吗?   “不打扰二位公子了,小女子告辞。”婉凉站起身来,冲着林泓眨了眨眼睛,风似地飘走了。   待她走远了,段宇发表他的观点:“哥,我觉得她对你有意思。”   “得了吧,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林泓一手撑着头,一手手痒地摇了摇装筷子的竹筒,“哗哗哗”直响,“我觉得不是。”   他也算是风月场的老手了,没有实践经验也是有眼力见的。   段宇撇撇嘴表示不服。   林泓看向穿着一身红色艳服还在拨弄着算盘的老板,“我去问点东西,你慢些吃。”   “你问什么?”段宇抬起头看着他走向老板。   “老板。”林泓叫他。   “客官有何贵干?”老板带着客套的笑容看了他一眼,又很忙似的继续低头拨他的算盘。   林泓笑了笑,开始套近乎:“叔,讲点故事吧。”   老板听着,笑出一声来,停下手头的动作,捏着胡子看向他,“你这小子啊!”   一声“叔”不就是放下了老板和客官的身份吗。   “这里的故事多着呢,你想听故事,自己去找找。”老板道。   林泓随意地靠着柜台边,手肘撑在柜台上,“我找起来多不容易啊,叔知道些什么不妨告诉我吧。”   “我只知道我手头这本糊涂账。”老板扬了扬厚厚的账本。   林泓看过去,“叔的账这么难算吗?一刻也不停歇。”   老板笑了,声音拖得有些长,“一辈子的账嘞——如何算得完!”   林泓抬眸看向他,笑嘻嘻的,“要帮忙吗?”   老板乐了,“自己玩去,这还是得我自己来算。”   林泓明白了,这账或许他真的算不了,“得了!”   “叔啊,你这客栈的摆设为何这般……别出心裁?”林泓问道。   “何处别处心裁了?不就和别的客栈一般无二吗?”老板“啪”得一声拨下一颗算盘珠。   “你看吧,摆设都没什么章法。”林泓给他指着桌子。   老板看了一眼,“这不挺整齐的吗?有何不对劲之处?有一点斜了?”老板看向他,“年轻人别老追求完美,多累啊。”   一点?   “奥……”林泓没问了,他拿出些碎银子给老板,“叔,我们还得叨扰几日了。”   老板用右边捏着的毛笔拨开他的手,“我们投缘,算我请你。”   若说是因为投缘,不受岂非否认?林泓见好就收,“那谢谢叔了。”   老板在账本上划了一笔,“你们注意安全便是了——晚上,别开窗户。”   林泓闻言,郑重地“嗯”了一声。   林泓又坐回段宇的旁边,思忖着从老板那里得来的信息。   他说,这里故事很多。   林泓想到来找过他们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还有那个敲窗户的人、给他摆靴子的人……所以这里的怨鬼不止一个?   “怎么说?”段宇看着他,手上撕着馒头往嘴里塞。   “别开窗户。”林泓叮嘱他。   段宇嚼着嘴里的,再吃不下了,把手里的馒头放进碗里,“我可不敢开。”   这一天,两人把整个客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逛了一个遍,厨房、柴房、茅房都去了,连墙角的蜘蛛网都研究了个遍,除了摆设乱没什么特别的。   林泓跑去马厩里看他的三河骏马。   马厩四面无墙,迎着风,马草也不怎么新鲜。   要知道,在家里,林泓给宝儿喂的都是黍米啊!   “我的宝儿啊,你怎么都瘦了!”林泓颇有要泪流满面的架势。   宝儿一双黑眼睛水汪汪地喷了一下鼻息,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   “……”段宇看着这仿佛十年后重逢其实只是一天没见的感人画面,独自无语。   旁边两匹被宝儿挤到角落里的马眼巴巴望着这边。   林泓把从厨房里拿出来的苹果给宝儿吃。   宝儿嘎嘣嚼着。   “哎,你每次吃都口水吧啦的,落我手上了。”林泓甩了甩手,看向旁边的两匹马。   刚来时没有仔细观察过,今日一看才发现,这是两匹瘦弱的瘸马。   可能有穷人会买瘦马,但没有傻子会买瘸马。   而且这里是荒郊野岭,骑马的定是些要赶路的人,怎么会骑瘸马?   有些奇怪。   林泓看它们可怜,递了几个苹果过去。   宝儿不高兴地喷了一下鼻息。   “小气鬼,剩下的都是你的了。”林泓拍了拍宝儿,“别欺负它们,明天再来看你。”   今是就一无所获地落幕了,林泓和段宇走进房里,细致地关上房门锁好。   与此同时,万古川掀开客栈大堂门前的厚布走了进来。   他三两步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盒子,还没坐下就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仰头喝下去,喉结滑动,又倒了几杯喝。   “客官去了林子里?”老板在柜台后面看着他。   万古川累狠了,用一条长腿勾开长凳坐下,看向老板,“嗯。”   老板笑了笑,“能活着回来,运气不错嘛。”   万古川没接话,抹掉手背上残留的血迹。   运气可没有那么好。   *   万古川出门的时候,曦日将升,清晨的林子里一片清明疏朗。   可当他走了些距离就起了大雾,虽不及昨日的雾大,却也极其影响视力,他顿时迷了方向。   有凉风吹着,雾却不散。   他走在林里,努力辨别方向,脚下突然踹到了什么东西。   一声闷响,那东西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走近了一看,是一颗死气沉沉的人头——一个男人的头。   头发披散沾了血乱七八糟黏在脸上,眼珠子灰白,微张着嘴,舌头无力又苍白地耷拉在舌床,沾满污泥。   四周的气氛顿时有些压抑。   万古川的手按到他腰际的剑柄上,漆黑的俊目沉沉的。   他发现,在白雾间,四面八方,人影憧憧。   这些人影并无动作,看不清面容,只是藏在雾里,静静站着。   万古川警惕四周,缓步向前。   人影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走一步,这些人影就挪几分。   昨日雾太大,是一点也看不清四周,所以,这些人影怕是昨天也跟着他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如影随形,窥视着他。   万古川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地上,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些散落的肢体和头颅。   残肢爬满白蛆,蟑虫从人头没了眼珠的眼眶里爬出。   尸首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鲜血淋漓,腐烂着,散发臭味。   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万古川看过去,一只食腐的大鸟飞走了,蹿进树叶间发出一串慌乱的响声。   说不出的荒凉与残忍。   他瞥见了一个黑色的盒子。   这个盒子看起来有些名贵,也很干净。   修长的手把它拾起来,它不过一只手掌的大小。   万古川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锦囊。   他犹豫了一下,打开锦囊看了一眼:“…………………………”   他默默拉紧了锦囊口,把它放进盒子里,想扔掉,却莫名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本来就很重要……   就在这时,周围的人影动了,连凝固的风也在狂颤!   一群眼睛灰白的人从浓雾里扑了出来!!   指甲又长又尖锐!   万古川微一侧头,一人锋利的指甲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滑过去,带起的劲风吹起他的碎发。   他顺势矮身,长腿横扫过去,带起一串枯叶腾飞,同时拔出后腰的长剑,反手握剑,一剑柄狠狠撞在随即扑来的人腰上!   “咚”!   “啊!”   一声闷响一声惨叫。   万古川已经站起身来,踹向了后来的人。   人越来越多,他们脸色苍白布满死气,张开血盆大口,牙齿上带着浓稠的血,咬向万古川!   这他娘的哪是人啊。   万古川手头反握着的剑甩了一转,剑锋锃亮带着寒光横递出去,同他漆黑的眉目一样冷冽。   血光飞溅!惨叫嘶哑!   万古川不清楚自己一路杀了多少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他现在一身黑衣服上全是黏稠的血液,早上那一个白面饼已经供应不了这幅高大精建的身躯,他有些招架不住了,“晚饭能送来我房间吗?”   “行。”老板笑着应下。   万古川走进屋里,看着地上打碎的茶壶,皱了皱眉。   有谁来过他房间,还冒冒失失的,甚至不处理来过的痕迹,任由茶壶碎在地上。   他在屋里检查了一圈,并无异样。   小二送饭时给他清理了碎瓷片。   他泡了个澡,用过晚饭,才算是缓过来了。   长手长脚躺在床上想着。   林子里的那些都是死人。   眼睛灰白、带着尸斑。   而且——人死后,头发、指甲都还会再生长,他们才有那么尖锐的指甲。   周围的林子里聚集着那么多的死人,这家客栈却似乎不受影响,真是奇怪。   这里是一片战场吗?——不,应该不是,那些人并不像士兵。   五迷三道,根本找不到头绪。   万古川想着,有些困了。   窗外的风徐徐吹进来,很是惬意,他闭上眼睛。   *   林泓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翻了个身,刚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睁开眼睛看过去。   衣柜为何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睡前明明是关紧了的。   漆黑的房间里静悄悄的。   那衣柜隙开的缝隙里更是一片幽深的黑色。   林泓的目光顺着那条缝隙慢慢下移……   他对上了一只正盯着他的眼睛。   !……林泓一惊,险些失声。   那眼睛弯了一下,似乎是对他笑了。   林泓坐起身来,再仔细一看,眼睛却不见了。   “怎么了?”段宇揉着眼睛问他。   林泓大着胆子一把打开衣柜。   ——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看到什么了?”段宇一脸懵地看着他。   “没什么,睡吧。”林泓坐在床边,呼出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万古川:我要见清泉。 第22章 刀口险还何幸相逢   万古川睡得早,半夜转醒,他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头顶的梁上趴着一个女人,鼓着眼睛,正盯着他。   她双手握着梁,双脚也搭在上面,明明是背朝着他,脸却也朝着他。   扭曲、诡异。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女人半在影里半在光里,一张脸苍白得可怕。   万古川目光扫向她脚朝着的窗户——从窗外爬进来的?   那女人瞪着狰狞的眼睛,咧嘴笑了,松开抓着梁的手。   万古川反应极快,朝旁边一滚,落到地上。   “轰”!   一声巨响,女人砸在床上,木床发出不堪重负“吱呀”声。   女人的头“咔咔咔”慢慢转回正面,嘴咧得更开了,有些疯魔。   她手上竟还握着一根小臂粗的木棍!   她狰狞笑着,高高举起木棍朝着床下的万古川猛然砸了下来!   破风之声“呼呼”炸响!   万古川朝床底下滚过去,躲过这气力万钧的一棍子。   但床下有东西硌到了他肩膀,这力道,得青一块……   “轰”!   那木棍砸在地板上,竟生生砸开了花!   有手掌厚的木板被砸得断裂,碎木屑四溅!   这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力气。   万古川收回目光,顺手抓起那个硌到他的东西,从床下滚了出去。   他整个身子刚探出来,那床在轰响里塌了!   女人站在木床的废墟里看着他。   万古川的剑在桌子那边,有些远,他睡前太累忘记放在床头。   女人已经挥着棍子又扑了上来!   *   林泓迷迷糊糊要闭上眼睛又要睡着了,余光却在黑暗里瞥到了一抹白色。   他猛然睁眼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   眼花眼花。   他又要闭上眼睛,那抹白色又出现了,看那轮廓像个人脸……   但当他再次看过去,却又是正常的一片黑暗。   林泓闭上眼睛又快速睁开看过去。   这一次,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蹲在床边,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林泓顿时撑起了半个身子。   心头一声惊呼。   那个人影从头到脚都是白色,又有些飘渺,让他在黑暗里并不明显。   那个人影呢喃着,“被发现了。”   还不等林泓作出反应,他伸手抓住林泓支撑身子的手,狠狠一拽!   林泓重心不稳,从床上落了下去,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他好像听到楼下也响了一声……   这一下摔得结实,他手臂撞得发麻。   那个白影子就在他旁边,垂眸看他,灰白的眼睛焦点似有似无。   娘的!   林泓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他的目光乱瞟着,看是否有东西可以自卫。   他看见了两双摆得整整齐齐的靴子——他和段宇的。   思绪飞速转动。   他睡前特地留意了,故意蹬掉靴子,任它们随意歪着,此时却被摆好了。   所以这人就是摆好他靴子,看了一晚上他们睡觉的人!   林泓突然想起民间的传言——鬼会根据鞋子的摆放找到床的位置。   鞋尖或是鞋跟对着的就是床。   段宇的鞋子放整齐了,所以这怨鬼找到了床的位置,就把他的鞋子也贴着段宇的摆好了。   林泓伸手一掌把两双靴子都拍乱了。   白影子果然一愣,站起身来,有些迷茫的样子,“床呢……床在哪……床在哪啊……”   段宇也醒了,坐在床上,目瞪口呆,“哥!!”   “我没事!你待在床上别下来!”林泓叮嘱他。   “找不到了。”白影子再次看向了林泓,“那就算了。”   他从背后拔出了一把刀来。   林泓慌乱间从地上站起来,夺门而去!   白影子锃亮的刀紧随其后!   他的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人一矮身,那刀贴着他的头顶猛然挥了过去!!   砍在门框上,刀锋深深陷了进去!   林泓来不及感激这门槛的一绊了,继续舍命地跑,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   刀从门框上拔出来,带出些木屑。   林泓朝楼下冲去。   *   这个女人太狠太难缠了,万古川始终没能拿到他的剑。   木棍把房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   这力道谁抵得住。   万古川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他朝门外跑去。   好巧不巧,有个人正从楼上冲下来。   林泓本来就在性命堪忧的极度紧张之中,所以当他看到万古川时,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这冲力根本停不下来,林泓闭上眼睛,整个人撞进万古川怀里。   很结实的一撞,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林泓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有破风声。   万古川眸光一凛,揽着他往旁边一躲,一把明晃晃的刀贴着他背后砍了下去!   林泓是懵的,但万古川是清醒的,他抬手握住林泓的胳膊,拉着他往楼下跑去。   太快了,林泓脚下趔趄,多亏万古川拽着他才没摔下去。   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的胳膊,有力,温度有些灼人。   林泓忍不住在后面抬眸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头发很黑,肩膀很宽,腰很窄……啧。看什么看!逃命要紧啊!   那疯女人追出来,看到白影,顿时愣住,停下脚步。   “哐当”!   手上的木棍落到地上,“哗哗哗”滚到了墙边。   白影却对她视若无睹,提着刀追了下去。   万古川拉着林泓跑到大堂里。   白影已经到了楼梯口。   数声“嘎吱”声前前后后响起,周围亮了起来——客栈里的人们被这一阵骚动惊醒了,都披着衣服,拿着蜡烛走出房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那白影一瞬间就消失了。   抬头看去,楼上的疯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万古川和林泓都穿着里衣和净袜,万古川的手还握在林泓肩膀下一寸的胳膊上。   人群沉默良久。   不知是哪一位大娘发出了声音,“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哎呀!散了散了!”   大家还真听了她的话,纷纷又回房了。   林泓:“…………”   万古川:“…………”   婉凉手扶在栏上,低头冲着林泓甜甜地笑了一下,也转身回房了。   留下万古川和林泓对视着。   万古川松开了手。   林泓感觉胳膊上蓦地一凉。   万古川:“你……”   林泓:“你……”   万古川:“……”   林泓:“……”   万古川:“你先说吧。”   林泓:“你先说吧。”   这……   林泓脸有些发烧……为何每次都这样……这得多有默契啊……他垂头不想和万古川对视。   他这一低头就看到了万古川手上握着的东西——不正是他放进胡斩房里的那根玉势吗!?   “你怎么拿着它!”林泓震惊地抬眸看他,“你……你居然和胡斩睡一起?”   万古川:?   “胡斩是谁?”万古川懵了,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是在看自己手上的东西。   方才一片混乱,他也没看自己在床下捡到的是何物。   此时,摊开手一看。   竟然是一根玉势,还带血的那种……   万古川想起了那个被打碎的茶壶……看来进自己房里的冒失鬼就是林泓了。   他挑眉看向林泓:“你放这个在我床底下是何意?”   “这个……”林泓一手盖住双眼。这到底怎么回事……   “哥!我来救你了!!”段宇双手举着一根凳子从房里冲了出来。   林泓:“……”等你来我都凉透了……   “啊!”段宇在楼上看到了大堂里的万古川,“万大哥!!”   林泓看他那两眼放光的样子简直像比看到亲爹还高兴……顿时就酸了。   看到自己的时候怎么没这么高兴??   行……武力值太低,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   万古川的房间被砸得稀巴烂,是不能住了,只得跟着林泓和段宇去到三楼的房间里。   这后半夜他们是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了。   林泓和段宇都在穿衣服了,万古川坐在桌前还穿着里衣。   “你不冷吗?穿衣服啊!”林泓一边理着衣领一边走过去坐着,一双眼睛打量着他。身材好来炫耀的?   “拿去洗了。”万古川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掉粪坑了?”林泓看着他笑,把空杯子推过去撞他的手,示意他给自己也倒一杯。   万古川抬眸看了他一眼,给他手中的杯子倒上茶,“不是。”   “先说这个。”万古川示意桌子上躺着的那根带血的玉势,“胡斩是谁?”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段宇也坐了过来,“他和我们一样也被怨鬼招进来了。”   “所以你以为我那间屋其实住的是他?”万古川冲林泓扬眉。难怪说自己和他睡一起。   “是啊,”林泓咬着杯子,“说来奇怪,我看到他进去了的。”   “他可能走错了。”万古川表情一言难尽,“那你给他这个何意?”   这根玉势的尺寸不小还带着凶残的血迹,扔到别人房里,有点意味深长。   林泓被呛到了,“想什么呢!这个东西是一个古怪的女人给我的,我敢放我房里吗?让她去收拾胡斩不是正好吗?”   段宇给他竖大拇指。   林泓方才也看到了追在万古川背后的人——可不正是那个啃指甲还给他玉势的女人吗。   这个女人说晚上来找他,却去了万古川那里,看来他猜的不错,确实和这个玉势有关。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万古川,“你是不是晚上没有关窗户?”   “是。”外面的风吹进来太过惬意了,他并没有关上。   “所以她进屋了。”林泓想起老板叮嘱的话,明白过来,“老板定是看到那女子给我这东西,才叫我别开窗的。”   玉势引诱她的方向,开窗让她进来了。   “你怎么惹到她了?”万古川问他,“她很显然是来杀人的。”   “我不知道啊……”林泓也很迷惑,“她叫我帮她找个东西。”   “什么东西?”   “说什么我有但是她没有的东西。”林泓回忆着。   话音刚落,三人突得一愣。她没有而林泓有的东西……   三人的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玉势……这……不是吧……   三人都沉默了……   万古川想起他在林子里捡到的那个锦囊里的东西……有些巧合……但也不太对劲,一个女人要那个已经被石灰浸过又风干的“宝贝”来做什么……有何关系?   他决定先不要轻举妄动。   “今天追你的又是谁?”万古川问林泓。   “我不知道啊!”说起这个林泓更是一头雾水,“我没见过他。这位兄弟昨天就看了我们一晚上。”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段宇脸色顿时煞白,他完全不知道昨晚居然有人看着他们。   “都是因为你摆好了鞋子给他指了床的位置,”林泓道,“他还给我把鞋也摆好了……”   “这……”段宇郁闷了,“好习惯招来杀身之祸?”   万古川思忖着。线索太乱了,和这家客栈的摆设一样乱。   “那你呢?”林泓看向万古川,“该你讲你是怎么掉进粪坑的了。”   “和你站在一起。”   林泓:“……”   段宇补刀,“那我岂不是一直在粪坑里?”   林泓:“……”论我是如何成为众矢之的的。   林泓气得又灌了一杯水。   万古川笑了,解释道,“我今天去了林子里。林中全是人的断肢残骸。”   林泓一怔,抬眸看着他,听他说下去。   “还有活死人来袭击我。”   “天啦,”段宇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僵尸啊!多不多啊?”   “多。”万古川道,“我衣服上全是血,所以洗了。”   杀人魔再现。林泓看了一眼万古川,呷了一口茶水。   “幸好我们没去林子里,换做我们得歇菜了。”林泓放下茶杯,“今天我们在客栈里逛了一天,难怪错过了,本以为你没来的。”   “我也以为是我一个人来的——客栈里有什么?”万古川问他。   “什么也没有啊。”林泓抱着手臂,翘着凳子,前后晃着。   “关键就在这个客栈了,那些多活死人都像是在绕开这客栈,我靠近客栈后他们就没再袭击我了,或许只是你们没有发现特别之处。”万古川道。   “哎呀,这次好难啊。”林泓继续晃凳子。   “别摔了。”万古川感觉那凳子不太结实,一脚把他的凳子踩得放平。   “哎!这样有助于思考。”林泓把万古川的腿扒拉开,却也没晃了,“我方才看到追你的那个女人停下来了,似乎是因为看到了追我的那个男人。”   “我也注意到了。”万古川修长的手指扣在杯子上,“人群出来,那个男人也消失了。”   “是因为人群吗?”林泓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人群里的某个人?”   万古川道,“都有可能。”   “哦!对了!”林泓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在那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如此想来,这个身影和追我的男人有几分相似!她的表情很惊恐,会不会是因为害怕这个男人所以停下来了?是这个男人杀了她吗?”   “我觉得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表情不像是害怕。”万古川把杯子举到薄唇边停了,想了想,“我说不出来她那是什么表情。”说完才呷了一口。   “反正两人定是有些联系的。”林泓伸个懒腰,“天也快亮了,再找找线索吧。”   天亮后,小二把衣服送到万古川房里看到了屋里的一片狼藉,震惊在门口。   万古川去拿衣服,看了一眼门里,“让老板算算吧,我会赔的。”他放了些碎银子在小二的托盘上算作小费。   小二看了银子眉开眼笑,连连答应着走了。   “啧!是那个女人砸坏的怎么你赔?”林泓精打细算上了。   “没想过这个问题。”万古川看着他的衣服,竟然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   林泓恨铁不成钢,“你肯定穷死了。”   万古川想了想,“差不多吧。”打仗的时候,自己的俸禄会补贴军资,不打仗的时候,倒是不用,却也没管过钱去哪儿了。   林泓突然想起一事来,“快穿衣服!陪我下楼一趟。”   万古川:?   作者有话要说:   林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万古川:嗯。   林泓:???你这是做什么??   万古川:做让你待在“下”的事。   林泓:///// ///// 第23章 一掷千金只酬知己   万古川披上黑色外衣,束紧腰带,一身劲装勾勒得腰窄腿长。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林泓支着头直看他。   万古川手间理着袖口,注意到他的目光,挑眉问他,“何事?”   林泓并不躲开目光,一双眼睛清澈坦荡,说得理直气壮,“我在观察你。”   “观察出什么了?”   “很好看。”林泓真诚道。   万古川:“……”   “多谢夸奖。”万古川面无表情。   段宇点评林泓:“老色鬼。”   林泓抬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怎么就是老色鬼了?爱美之心人尽有之。”   “哎哟!别打我嘛!”段宇龇牙咧嘴地揉着头,“万大哥穿衣服,你直勾勾盯着,你不是老色鬼那谁是?”   “又不是大姑娘,有何看不得的?——你换衣服我也看。”   好厚颜无耻。段宇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算了,还是不看了,你没什么好看的。”林泓真诚道。   段宇:“……”   林泓从凳子上站起来,拍了一下万古川的肩膀,朝门走去,“快点,陪我下楼。”   “急着下楼是要做甚?”万古川拿起桌上的剑跟着他。   “我也去!”段宇可不想一个人待着,坠在两人后面。   “叔!酒钱!”林泓一下楼就直到柜台,递给老板一袋银两,“您看,我说我卖了衣服也给您抵上吧。”   “哟,”老板拿起来掂了掂,红艳的广袖跟着他的动作挥动着,“公子还懂财不外露的道理啊。”   “可不是吗!我护卫来了,现在不怕了。”林泓大拇指指了指后面的万古川。   万古川:“……”   老板看了万古川一眼,一愣,“原来这位公子说的人是你啊。”   “嗯?”林泓没想到万古川还问起过他,“他怎么说我?”   “‘很有钱的公子’。”老板道。   林泓:“……”一言难尽……   “我那酒贵是贵,却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吧。”老板把银两放在柜台上。   林泓悄声道:“赔他房里砸坏的东西吧,我觉得他可能穷得赔不起。”   “那也多了。”老板捏着胡子。   “叔厉害啊,手都能掂出个数儿来。”林泓靠在柜台上,随手提了旁边一坛酒放在他面前,“再多的,请你喝酒。”   林泓打小就过惯了公子哥的生活,现在,赚钱厉害,花钱也厉害——特别是在交友之事上更是一掷千金。   谁让爷高兴了爷就为谁花钱——嗯……反正在鬼方里用的钱回去一分也不会少……   “好小子,那这就是个明白钱了,”老板看着那坛酒,嘴角带着笑,眼底却笼着点悲,露出点怀恋的神色,“好久没人请我喝酒了。”   林泓歪头看他,“老板有故事。”   “故事故事,就知道故事,你是写画本的吗?”老板哭笑不得。   林泓:“……”   “不如拿这句话去问问别人。”老板眼角染上笑意,收了那袋银两,低头继续拨算盘。   “问谁?”林泓一听有门。   “都行。”老板笑笑。   “您怎么每次说话都模棱两可的?没意思!我请别人喝酒了!”林泓去拿那酒坛子。   “诶!”老板伸手压住酒坛,“还有送了要拿回去的道理?你小子肯定是写画本的,用酒来骗故事。”   林泓:“……”   “自己玩去,”老板给他挥手打发他,吝啬地把酒坛子放在了他的柜台下面,“这请我的酒我得喝。”   “……”林泓啥消息也没得到,气呼呼走了。   段宇正在添油加醋地给万古川讲大盗胡斩的劣迹斑斑。   万古川听得直皱眉,见林泓走过来,抬眸看向他。   林泓叹气,“我总觉得老板知道很多事。”   万古川想起老板问他是否去了林子里时的样子,“他确实知道。”   林泓背靠在柱上,挺委屈,“他又不给我说。”   “那没办法,换个突破口。”万古川抱着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落在那些一身风尘的刀客身上,“说起来,你以为那些刀客要抢劫你?”   “是啊,不好说。”林泓也懒洋洋地看向刀客们,“毕竟我以前就被抢劫过。”   “可惨了,夜路上,黑灯瞎火的,刀就贴我脖子上,凉得慌。”林泓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还好有大侠路过救我一命,也算是没有倒霉透顶。”   万古长听得挑眉,“你经历挺丰富。”   “可不是吗。”   万古川又看向那些刀客,眼底说不出是什么,藏得很深很深,“这几位不会,他们是侠。”   “你怎么知道?”林泓看向他。   “看得出来的。”   林泓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情怀在里面,也跟着他看向那些披着一身红尘、眼底唇角都写满潇洒的刀客。   “兴许你说的对,溯峰。”   “可我觉得还是不好说,大侠不也盛行劫富济贫吗?”林泓指了指自己,“像我这样的,可危险了。”   万古川听笑了。   正说着,一双皮靴踏在楼梯的木板上,“嗒嗒”声混着“嘎吱嘎吱”声,比别人的都要重上几分,钢刀明晃晃的,胡斩从楼上下来了。   一双铜铃眼落在林泓的身上,从上到下逡巡着,看得林泓发毛。   那目光又落到站在他旁边的万古川身上,胡斩布满胡茬的嘴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他有病吧?”林泓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好……好可怕……”段宇扯住林泓的袖子。   万古川握着手里的剑,紧锁眉峰看着胡斩的背影,目光落到他背着的钢刀上——刀腹处卷了刃。   对于一个爱刀爱剑的人来说,这个豁口很是碍眼。   “他刀上的豁口一开始就有吗?”万古川问林泓。   林泓道:“没有,我昨天才看到的。”   他突然也想到了什么,微微一怔,看向万古川。   “他可能也遇到了那个拿刀的白影子,两人打了一架。”万古川说出了林泓也想到的猜测。   林泓不解,“白影子没找上你,却找上了我和他,为何?”   万古川思忖,“你和他有何共同点?”   林泓十分嫌弃,“我和他能有什么共同点??”   “共同遇见的事?”   “没有。”林泓拒绝和胡斩产生联系。   “有啊。”段宇说话了,终于找到机会来拉一拉他的存在感。   “有什么有?”林泓看向他。   “我觉得最怪异的就是接触过那个漂亮姐姐吧。”段宇道。   “漂亮姐姐?”林泓回忆着,“那个自称婉凉的姑娘吗?”   “是啊。你和他都接触了那个姐姐。”段宇难得觉得自己很有用,啊不,一直以来自己只是内敛,嗯。   “她昨天晚上在人群里吗?”万古川问道。   “在!”林泓应道,“我看到她了。”   “如此说来,那个白影子很可能是因为看到她才消失的,两人有些关系。”万古川道,“但这也只是个猜测,不敢妄断。”   “有突破口就不错了,总不能一直僵着。”林泓回想着细节。   胡斩对她欲行不轨被白影子盯上了,想必白影子是想保护那姑娘的。   那自己呢?帮忙也有错吗??命差点没了,白影子兄弟不分青红皂白啊,心累……   林泓无语,“那他们遗愿是什么?”   段宇没脑子,“不知道……”   万古川不说话。   说了半天也没能彻底解决问题。   “午时了,吃饭吃饭。”林泓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给两人招手。   不用担心什么财不外露,这顿丰富了不少。   段宇一本满足。   林泓吃完,伸了个懒腰,“我要去看我的宝儿了。”   段宇:“……”   万古川:“谁?”   于是这次,围观这“仿佛十年重逢其实只是一天没见的感人画面”的人变成了两个。   段宇:“……”   万古川:“……”   林泓又摸又抱地喂着宝儿,万古川就看着旁边那两匹瘸马,若有所思。   “想到什么了?”林泓在宝儿脖子上狠狠揉了一把。   “这是两匹受伤的战马。”万古川伸手轻轻拍了拍两匹马的脖子,两匹马很高兴似地甩着尾巴。   万古川的手抚过一匹背上被军用马鞍常年硌着,磨出来的独特痕迹,“战马从生下来就开始接受训练,纵使在战场也不会受惊,和士兵一样骁勇。它们受伤后大多会被安乐死。”   “为何?”林泓有些震惊。   “因为它们会跛着脚追赶军队,不依不饶,直到伤口裂开,鲜血流尽,力竭身死——反而更残酷。”   “这……”林泓肃然起敬,抢走宝儿的苹果,递给那两匹马,“多吃点,辛苦了。”   宝儿:???   “那这两匹为何会在这个客栈?”林泓问道。   “不知。兴许是不忍心的士兵把它们拴在何处,又被别人捡去,帶来此地。”   三人有些倦了,往回走去,林泓和段宇正在前面闹腾着什么,万古川落在后面。   “这位公子。”老板停下手头不停拨着的算盘,叫住万古川。   “那位公子已经替你赔了东西,房间复原,还请诸位各自住在我分配的房里。”他狭长的眼睛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站在那里,对上他的目光。   前面两人闹着,段宇被林泓气得兀自跑上楼去了。   林泓叫他也不停,又发觉万古川没跟上来,只好先不管段宇,站在二楼的楼道上回身看向大堂的万古川,“怎么了?”   万古川抬眸看了他一眼,一阶一阶往上走去,站到他面前。   高挺身型一步步靠近,林泓觉得眼前一暗——那身影把光全挡住了。   “他让我们各自住。”万古川看向了二楼的房间。   “……”林泓无语,“这……他为何会觉得我们要住一起?”   “没订新房间,这不是很明显吗?”万古川走向倒数第三间房。   林泓跟上他,“也是。”   “你房间跟废墟似的,怎么住?”林泓问道。   万古川停在门前,林泓差点撞到他背上,侧目一看,房里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说你帮我赔了。”万古川道。   “修得真快。”林泓啧啧称奇。   万古川侧目看他,“你不是说不该我赔吗?”   “可你自己都应下来了,能反悔?真是傻的。”林泓道。   “那多谢林公子了。”万古川看着屋内。   “嗯嗯,‘内人’嘛,应该的。”林泓憋笑。   万古川:“……”   “各自住就各自住吧,你歇着。”林泓走了,“我上去看看锐立。”   万古川抬脚进了屋里,对林泓道:“有事随时叫我,我听得见。”   “好。”林泓笑了笑,转身上楼去。   他刚拐过一个弯,一个小男孩突地出现在他面前,林泓一惊。   这个小男孩正是昨日那个。   “哥哥今日有空玩捉迷藏吗?”男孩笑盈盈地递上那根黑色布条。   林泓蹲下身,揉了一把他的头,“还有个小朋友在楼上生气,你说要不要去安慰?”   小男孩被揉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要!”   “懂事。”林泓抓了一把蜜饯放在他的小手上,“奖励蜜饯。”   小男孩看着手上的蜜饯,“谢谢哥哥!”   林泓起身,又摸摸他的头,走了。   他也不想总是忽悠这孩子,但现在,他一方面确实担心段宇一个人待着,一方面也害怕着那根要蒙住他眼睛的布条,在这里失去视力是会心慌的。   这个小男孩真会选时间,总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要找他玩捉迷藏……   林泓停下脚步。   这个男孩的眼睛……   不正是他在衣柜里看到的那一只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林泓:大将军当护卫,排场要有!   万古川:大将军还可以暖床。   林泓:……   段宇: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有点亮? 第024章 梦中往事难得有酒   林泓猛然转过头去,那个男孩还站在他背后看着他,没有表情,只是盯着。   他强作镇定,向男孩挥了挥手,走回房里。   直到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男孩还在原地看着他。   “我的天……”林泓颓了,坐到桌边去喝水冷静冷静。   段宇气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条虫脸朝着墙,听到林泓的惊叹微微侧身看他,想问‘怎么了’,又觉得自己在生气不能问,便继续转回去对着墙,给林泓一个背影。   “你至于吗?不就说了一句你矮吗?”林泓咬着杯子看床上的那条“虫”。   段宇:“听不得!不准说!”   “行行行,你是‘顶天立地’的巨人。”林泓觉得好笑。   段宇:“哼!”   林泓看着杯子里载着白光晃荡的茶水。   那个男孩躲在他们柜子里做什么?捉迷藏又是何意?而且他躲在柜子里的那天白影子来袭击他们了,二者之间有何联系吗?   林泓想不通。   段宇裹着被子赌气,结果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呼吸声平缓一阵阵的。   三人都昨夜几乎未眠,林泓平复对小男孩的恐惧后,也开始犯困了,和衣躺在床上,没几息就沉进了梦里。   再醒来时,竟已是黄昏。   段宇还在睡着。   林泓清醒了,他准备去找万古川讨论讨论那个男孩的事。   他看向前日那坛没喝完的烈酒——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了,他几乎没喝多少。   他决定提上这酒,和万古川一边讨论还能喝上一些,解解闷。   决定了就立即行动,林泓已经站在万古川门前了,他抬手叩了两下。   “咚咚”   等了一会儿,竟无人来应。   又敲了两下,仍是没反应。   这……出事了吗?   林泓心头一紧,直接推门进去了。   窗前,万古川背对他靠在安乐椅上。   清风灌进屋里,和煦柔和,窗扇吱呀轻颤,窗外霞光万里,天地皆是橙色,倦鸟啼鸣,千里暮云平(注1)。   林泓把酒坛子放在桌上,走过去,歪头看他——元是靠着椅子睡着了。   从上看下去,他鼻梁高挺,发丝、眉峰和浓密的睫毛皆是漆黑,窗外暖色的霞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看上去有几分温柔。   林泓移开目光,看向正对面大开着的窗户。   这么大的风对着窗户睡觉也不怕感冒。   林泓想叫醒他,看了他一会儿又改变主意了,脱下自己的薄外氅搭在他身上,用脚勾过来一根凳子坐在他旁边,手支着头看着窗外。   清风拂面,确实怡人。   *   万古川做了一个梦。   那年,他五岁。   那天,烈日高悬于长空,青草平铺万里,要接天而去,巨云叆叇堆叠在山后,翻涌无常,如洁白的铁壁铜墙,隔绝了北狄的望眼欲穿。   他抱着马脖子,随着骏马驰骋上下颠簸,清风吹在脸上,他有些睁不开眼。   一双可挽狂澜的铁臂稳稳护在他的身侧。小小的万古川觉得,哪怕这天地颠倒他也决不会从马背上落下去。   “吾儿。”坐在他身后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唤他,“你有何抱负?”   小万古川在风里努力睁开眼睛,望着前方仿佛总也到不了的尽头。   青山连绵,天地浩大。   他喜欢这样纵马在无垠天地肆意的自由。   他的手按在腰后的木剑上,他说:“我想做个江湖游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驰骋天地、浪迹天涯,匡扶正义。”小小的孩子把理想说得认真,他的眼底是向往和坚定。   身后的男人沉默了很久,一声轻叹:   “吾儿啊。侠者,可安一方,却救不了天下苍生社稷。”   小万古川似懂非懂,可他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不支持他,他不明白。   他转头望去,高大的男人逆着光,看不真切,但他还是看到了父亲眼底的黯然,刺得他难受。   勒马高崖上,万於廷示意他往下看去。   草场万里,浩荡的军队却似乎比这草原还要辽阔,如巨浪狂潮席卷天地。   连片的铠甲在烈日下闪着光,铁帽红缨比烈日更炽热,马蹄踏响比战鼓更喧天有力!   猎鹰斡旋,展开巨翅要划破长空。   惊心动魄。   “男儿的归属是战场。”   小万古川的眼底却只映着远方涌动的白云。   *   那年,他十七岁。   那日,浓云厚重欲坠,天地俱是血色。   兵戈碰撞声交织着鲜血,尖锐又冷酷,哪怕极寒之地的冰川轰塌,其声震天也尚不及其一分!   忘死的虎贲喊杀声嘶哑,从嗓间溅出血来,万人齐呼,让阿鼻烈火里的万鬼都不敢再哭诉。   刀剑如饿鬼。   连重甲也是骁勇的。   身处怒海狂涛容不下一刻的止息。   喉间哽咽着怒吼和血,牙齿可以咬碎铁刃。   心有猛虎,连苦胆都淡而无味。   热血洒不尽,长剑杵地也不愿躺倒,断裂的手掌撑过饮血的黑泥,站起来还能再战。   只要军旗鼓动还在风里翻飞,哪怕断臂折腿也还能撑住身上的重甲,还能撑住头顶上那片欲坠的天。   歃血为盟,九天为证。   鲜血浓稠,要滋养这国土江山的每一寸荒地。   铁骨铮铮,要填补这边境城墙的每一个空缺。   北狄未降,英魂驻足于上空不愿离去。   万古川耳畔是轰鸣,眼前是血雾,他猛然抡动手里的长戟,撂翻一排的敌军,血泥飞溅!   双臂早已失去知觉,依旧在机械地挥动着,戟锋早就卷了刃,同棍棒无异。   他的手和脸沾满血,不知几多来自别人,几多又来自自己。   鼻腔也润着血,连嗅觉都麻木了,肩头的铁甲铬得他生疼。   刀光剑影,残肢断臂,尸体遍地。   万古川眼睛花了,手臂酸痛,肌肉不住抽搐着,手垂下就抬不起来了。   在混乱间,一把长刀裹着鲜血迎面砍来!!   万古川没有力气了。   长刀撕裂皮肉的声音刺破了他耳畔的轰鸣。   一股鲜血泼到他的脸上,滚烫得他生疼。   万古川睁大眼睛,觉得周遭都远去了,脑袋里蒙了一层布。   万於廷带着重甲一起压在他肩头,嘴里还在吐着血水,“吾儿。望你戎马一生,护大徵朝一世长安。”   他竟还有力气,一把推开万古川,一声滔天的怒吼,转身狠狠一刀劈在了那人头顶上。   他的肩膀上避开铠甲的地方还砍着一把长刀,三寸宽的刀刃几乎全部含进骨肉里,鲜血淋漓。   他又冲进人群里,手头的大刀威力依旧骇人。   “爹……”万古川不知道眼前的是人还是鬼,眼睛花得要命。   “爹!”   “爹!!”   ……   (“溯峰!”)   万古川还站在战场的一片血雾里,他什么都看不真切,他什么都听不见,他抬不起手来……   (“万溯峰!”)   他不知道是谁跑过来拽着他走,朦胧里,他仍是固执地盯着人群里立着的一个模糊背影,高大到鹤立鸡群……   他看到人影围向那个身影……   他看到万千刀光剑影刺了过去……   “万古川!”   万古川猛然惊醒,望进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和方才的漫天鲜血对比太过强烈,他顿时晃神了。   他看着眼前人俊秀干净的面容,还没分清梦和现实。   林泓叫了好几声了,见他醒来才松了一口气,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做噩梦了?”   “嗯。”万古川揉了揉眉心。   手一抬,盖在肩头的衣服就滑了下去,万古川微怔,长手捞起来递给林泓,“谢了。”   林泓接过来一边穿着一边问他,“梦见什么了?”   “往事。”万古川看向窗外,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林泓理着衣领。心说他这是经历了什么?往事和噩梦一样。   他也没问了。   “来,喝点酒压压惊。”林泓提过酒坛子倒了一碗递给他。   万古川垂眸看着碗里的琼浆。   军队里禁止饮酒。   他曾背着他父亲酩酊大醉过一场,事情暴露,他受到了军队里最严厉的惩罚,自后,他多少年不曾喝过了。   “不喝吗?”林泓冲他扬了扬,示意他快接。   “在这里不安全,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万古川道。   林泓劝酒: “少喝一些不成问题。”   那就放纵一次吧。万古川伸手接住了。   林泓心头感慨着,觉得都是各有各的烦恼,生活不易,比如他,还有一批货扣在军队手里,货的主人还是他爹——商界巨腕,他这刚起头的镖局开罪不起的主。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跟他爹坦白这镖局是他的,要么和军队唇枪舌剑。   这……两条都是死路啊……太愁人了……   “哎……”林泓叹气。   万古川抿了一口酒,甘冽烫过喉咙,是久违的味道。听见林泓叹气,又见他愁眉不展的,问他:“你叹什么?”   “啧,你说军方怎么回事?”林泓道。   万古川看向他。   “闲得慌吗?”   万古川淡淡笑。   “吃饱了撑的?”   万古川继续笑。   “扣着老百姓的货直较劲做甚?”   “什么货?”万古川放下酒碗。   “是这样的,我给你讲吧。”林泓也把酒坛子放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有一个朋友。”   万古川:“嗯。”   “他爹老是要他去考功名做官,但是他不想,因为他很不喜欢官场。”林泓道。   万古川听着。   “他想自由自在做个生意人,他家里本来也是从商的,他学了些东西,就背着他爹开了一家镖局。”林泓道。   万古川看着他。   “好死不死,这次他居然接了他爹的货。你说接了就接了吧,货还出事了,就是被军方扣下了。”林泓抱着手臂。   “他爹又是商界开罪不起的人,这关系到镖局以后的发展。”   林泓分析着,“从军方那里拿回东西有多不容易大家也知道,或许能理解,但不管怎么样,送不好他爹的货或多或少都是有影响的。”   “他要是给他爹坦白这是他的镖局,兴许他爹会高抬贵手,可他又是背着他爹经营的镖局,他并不想让他爹知道,”林泓看向万古川,“你说怎么办?”   万古川看着他,沉默了半晌,“你这朋友就是你吧?”   林泓:“……”   “不是我……”   “就是你。”   “不是……”   “是。”   “好吧!就是我!”林泓承认了,反正万古川也不会告诉他爹……吧?这……会不会啊?   他还是以防万一地补充了一句:“别告诉我爹。”   万古川笑了一下,“我要如何告诉他?”   “那就好。”林泓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   “你也是厉害,他想让你做官,你却去经商,就不怕他失望吗?”万古川看向窗外。   “怕啊,怎么不怕。”林泓想了一下,“啊不,我其实是怕他打我。”   万古川:“……”   “怕你还是做了。”万古川半瞌着眼睛,感受拂面的风。   “是啊。我说了不做官就是不做官,这得我自己决定吧?”   “你说得对。”万古川睁开眼睛,侧头看向他。自己不敢违抗父令,但林泓敢——这确实该是自己决定的事。   林泓头疼,“怎么说着说着就偏了,得想办法呀。”   万古川看着手中的酒,霞光在其间荡漾,“直接开箱子查一遍,要是没问题,也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货是加了封条的,拆了的话,对面的人不会收货。”这批货拒收了,林泓就不能拿回去让他爹卖了……   万古川想了想,有些印象,好像确实扣了一批货,因为押货的人倔得很,死活不让验。   现在南蛮有动静,不明来历的货不验不敢放。   “装的何物?”万古川侧头看他。   林泓回忆着,“我爹送去拍卖的,瓷器居多吧。”   “知道了。”   林泓:?   “你知道有屁用。”   “那你还是跟你爹坦白吧。”   林泓:“……”救命!   德致十七年。   震远大将军万於廷战死,其子万古川挂帅,咬牙死守国土最北方的尊严。   用最少的军饷,守最难守的城,直到南兵来援,反败为胜。   此战胜,万古川的军队一路北上,势如破竹,为时三年,收取北狄十二部。   这一仗,激烈史无前例,战于极北乌兰,史称乌兰之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正好致意父亲节   注1:观猎[ 唐 ] 王维 第025章 酒醉如云暗影孤灯   “对了,”林泓想起来他过来的真正目的,“这客栈里还有一个小男孩,老是寻我同他玩捉迷藏,你遇上过吗?”说起来第一次遇见他还是在万古川的房间里。   “我没遇见,怎么总是找上你?”那个疯女人也寻他帮忙找东西。   林泓也很苦恼,“我怎会知道。”   想到疯女人,万古川就想起了那个黑色盒子,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来递给林泓,“这个可能是那个女人要找的东西。”   “是何物?”林泓接过来,看着盒子里的锦囊,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一看,这……果然是他们那天想到的东西……   林泓赶紧关上,“这玩意儿还真能找到啊……”   “先观望着吧,毕竟我是在林子里捡到的,那里很乱,四处是残肢断臂,兴许只是巧合。”万古川又坐下,“如果她找的是这个,为何要找;如果她找的不是这个,毕竟是女子,激怒了她就不好了。”   “在理。”林泓把盒子放到桌子上,“继续喝酒!”   反正万古川也知道了,林泓就开始给他讲自己遇到的那些奇怪客人,运过的奇怪东西,还有屠鸿雪回来讲的路上的奇遇。   林泓讲得天花乱坠,万古川听着觉得有趣。   “你怎么喝这么慢啊。”林泓提着酒坛子给他满上,一高兴没控制住,自己喝了不知多少碗了,都有些犯迷糊了。   万古川看着那酒疯,他仍觉得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不能安心地放开了喝,他只能借在这幻境里浅尝则止。   他不能抱怨,他只能说:“我不喜欢喝酒。”   林泓抬眸看着他,骗人嘛,明明就喝得挺珍惜。   可惜林泓就不是个劝酒的料,有那力气都用来灌自己了。   酒太烈,他醉了。   俊脸飞红,眼底像含着一汪泛波的泉水,飘了一层朦胧的雾。   他抬手揉着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好困……好困……睡会儿……”   林泓醉酒就会犯困,很困很困的那种,困到没有力气说话,困到闭上眼就能睡着。   他趴在万古川椅子的扶手上,半张脸埋进手弯里。   他在花楼里从来没喝得这么醉过,今日同万古川畅谈自己喜欢的事让他忘形了。   万古川提起那酒坛子晃了晃——空了。   自己才喝了两碗,这么烈的酒不醉就怪了。   他把酒坛子放下,“床上睡去。”   林泓没理他,根本没力气,脑子里雾蒙蒙的,像隔着轻纱,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摇曳着。   万古川垂眸看他。   他额前细碎的发丝半遮着整齐的眉,鼻梁挺高,睫毛像两把扇子,白皙的皮肤上泛着薄红,窗外的余霞照在他面上,很暖。   万古川伸手,指节碰了一下他翘着的发尖,“林清泉?”   林泓蹙了蹙眉头,睫毛微颤,兴许是头顶被万古川弄得有些痒,他把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蹭了蹭。   万古川看了他一会儿。   在遇到林泓之前,他觉得泓商巨贾家的公子哥生来就裹在绫罗绸缎里,生来就能随心所欲千金纵掷、挥金如土。   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在风花雪月的虚无荒唐里一夜散尽千金。   什么也不用做,脚下踩的是上一辈铺好的路。(万古川自嘲地想着,性质虽有些不同,但他确实也未能躲过。)   带着装模作样的优越感,鲜有同情,连偶尔的援手也像是仰着头的施舍,对弱者的耀武扬威。或是心里想着‘善有善报’的一场精妙绝伦、感天动地的表演,几两真心啊。   他不能去劝阻任何一种生活,但他可以不喜欢。   可林泓让他意外。   出生是自己没法注定的,这没什么好感慨的,可天生富足的人就无需挣扎吗?   或许,这人甚至还有胆子做着连自己都不敢的事。   万古川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林泓的脸。很软。   林泓迷迷糊糊拍开他的手,脸上留下个红印子。   林泓说他不喜欢官场,自己也不喜欢。   大徵朝,文官在朝,武官在野。   庙堂公文所指便是军队刀剑所向。   边境,是一片铁血,多少儿郎撑着重铠,舔着刀尖,在险境里踮着脚走,在生死之间逡巡,用血肉捍卫着国土边界摇摇欲坠的尊严。   边城尚有贫者在张望。   而城里,纸醉金迷。   “清泉。”万古川唤他。   仍是没有回应。   万古川站起身来,一只手臂就把人从凳子上捞了起来。   林泓靠在他怀里,脚下站不稳。   万古川俯身,手绕过他的腿弯,把人打横抱起,朝床走去,点评道:“轻了。”   “唔……”林泓迷迷糊糊的,头滚到他肩头,“我是一片云……”   万古川:“……”   “那我是什么?”万古川觉得好笑。   林泓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看他,水雾迷蒙的,“你……也是一片云……”   “为何是云?”万古川让他坐在床边,伸手给他脱外氅。   林泓的额头抵在他胸口上,嘟哝着,“轻……”   林泓一只手刚从袖口褪出来就拽着他的衣襟。   万古川要给他褪另一只手。   他却背着手不让他脱,“别……扯我……”   万古川俯身去捉他的手,林泓就往后躲,本来就连坐都坐不稳,这一躲,整个人都朝后倒去,手上还抓着万古川的衣襟。   万古川俯着身,被他拉得膝盖磕在床沿上,重心不稳,跟着他一齐倒下去。   万古川:“……”   林泓墨发在床上铺展开来,慌乱间,万古川的手肘撑在他的头侧,鼻尖几乎要相抵。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挑眉低声问道:“轻吗?”   林泓半瞌着睫羽看着他,嘴唇轻动,四唇要碰在一起了,“重……”   气息缠着酒香。   万古川轻叹一声,起身继续给他脱鞋。   林泓脚不安分,万古川握住他的脚踝,才给他脱下来。   终于把人塞进被子里。   万古川站到窗前去吹风。   夕阳早已坠亡山后,炸开的漫天霞光也被浓夜吞噬殆尽。   矮星几簇。   分明是个朗夜,林间却缭绕着雾气,在黑暗里深深浅浅,灯笼“嘎吱”摇曳。   他侧目看去,林间夜色里不知藏匿着多少双眼睛和他遥遥对望。   万古川抬手关上窗户,落上拴。   林泓把被子全裹到了自己身上,万古川从柜子里又拿了一床被子,吹熄蜡烛,躺到他旁边。   林泓背对着他侧卧着,睡着睡着,许是热了,一手掀开了自己的被子,那被子反倒过来全盖在万古川身上了。   万古川:“……”   万古川伸手掖着被角又给他盖回去。   睡梦中的林泓再次给他扔了回来。   万古川:“……”   万古川捏着被子翻过身,手臂环过他的肩膀给他压在他的胳膊下。   这下林泓推不开那被子,可算消停了。   *   半夜,万古川是被尖叫声吵醒的。   ——四面八方,男女老少痛苦又绝望的尖叫声突地炸响开来,混杂着悲鸣和啼哭,搅成一个漩涡,要把一切都撕碎。   所有家具“哗哗哗”猛烈摇晃起来,一切都摇摇欲坠。   桌腿划过地板,“吱啦——”。   “嘭”!   衣柜猛然倒下,四分五裂!碎木飞溅!   雕花的大床也在剧烈晃动着!   “林泓!”万古川去扯林泓裹着的被子。   林泓此时也惊醒了,酒醒了不少,可仍旧头疼欲裂。   “下床!”万古川没有拉他,因为显而易见他从另一侧下床更近。   林泓头重脚轻,刚踩到地上,那床就在巨响里塌了。   “先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林泓有些站不稳,那些尖叫和啼哭让他的脑袋“嗡嗡”直响,快要炸开了,他几乎听不清万古川对他说了什么,只是依稀可辨。   桌子上的黑色锦盒也随桌子一起晃着,颤颤巍巍,悬到了桌边,就要落到地上。   林泓顺手把它捞进怀里,跟着万古川出了房门。   整个客栈都在晃动,“哗哗哗”地响着,浸在一片幽暗里。   而幽暗中,人影幢幢。   “噫噫……”   “啊!!!”   “呜呜呜……”   痛苦的尖叫和绝望的恸哭把二人围得密不透风。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的视线陷入了一片更浓郁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   像是被一根黑布遮住了眼睛。   尖叫、悲号依旧在他们耳畔肆虐着,连集市的喧嚣也要逊色三分。   万古川叫林泓别动,伸出手依着方才的方向去寻他的位置。   黑暗里,他摸到了无数只手。   林泓脑袋里和着那些怪叫“嗡嗡”地响,他没有听到万古川的声音。   许许多多的手在拽着他的衣摆,他脚下发虚,被扯得踉踉跄跄。   太忘形了,林泓后悔自己喝醉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扯到何处去。   他又能看见了,窗外的夜幕骤然划过电闪,照亮了视野,他看见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女人。   “轰!”   闷雷声炸响,直逼听力极限!   女人歪着头,一双眼睛神情惊恐地瞪着他,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地啃咬着,另一手握着一根小臂粗的棍子,其上沾满了飞溅的血。   那些手紧紧抓住林泓,他避无可避。   长棍斜指着地板。   惊雷闪过,诡异的蓝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双瞪大的眼睛泛着死亡的白色,嘴角裂开一个笑,“嗬嗬嗬嗬……”从她的喉间发出了一串尖锐的笑声。   她整个人和疯了似的,一边笑着,一边提着那棍子朝林泓冲了过来!!   “娘的!!”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头皮发麻,朝后退去却被那些手拽着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他闭上眼睛,条件反射,举起手里的东西挡住。   那个疯女人见了他手上的盒子却停下了动作,也不笑了,歪着头看着。   棍子迟迟没有落下,林泓睁眼就看到这女人一张拉近的苍白的脸,他的心脏狂跳着,现在谁还管什么“激怒她怎么办”,心念一动,他把盒子递给她,“这是你要找的东西。”   “嗬嗬嗬嗬!”疯女人发出一串狂笑,扔开棍子,拿起那盒子。   林泓借着这个空档,死命后退去,如果她要的不是这玩意儿,那自己不是玩儿完……   那些手拽得松了些,林泓转过身,艰难地走着,他觉得自己裤子都快被拽掉了。   林泓提着裤子,欲哭无泪。   “嗬嗬嗬嗬!”他听到疯女人在他的身后发出来一串尖锐无比的狂笑,刺得林泓耳膜发疼,“找到了!!找到了!!”   艹……林泓在心里想着,这更恐怖了吧……一个女人要那东西做什么……   不过好歹命保住了……?   “噫噫……”   “啊!!!”   “呜呜呜……”   周围的尖叫和嚎哭比方才更加惨烈,很快盖住了疯女人的声音,震得整个客栈都摇摇欲坠。   那些手突然松开了林泓,指甲疯长起来!   无数的手带着尖锐的指甲扬起来朝林泓抓去!!   这要是被抓到还了得!   林泓当即选择逃命。   但始终是慢了一步,小臂被狠狠抓了一下,白袖顷刻荡开了血。   林泓疼得“嘶”了一声,却也顾不得了。   周围裹挟在黑暗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前方是一片未知,他只是想躲开身后那些利爪。   “林泓!”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上臂。   豆大的光点霎时亮起,在黑暗里舔开一个洞来。   周围万千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弭。   万籁俱寂。   以那一泓烛光为中心,那些手裹着黑影迅速退进黑暗里,消失殆尽。   林泓喘着气看向对面的万古川,汗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   万古川呼吸也有些重,目光紧紧注视着他。   一袭红衣端着一盏红蜡站在黑暗里、站在他们面前。   “我不是说了,”老板一双狭长的眼睛从朦胧的烛光后面看向两人。   “各自住在我分配的房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想要营养液,但是我不好意思问大家要,林泓,你去卖个萌   林泓:?   万古川:不准。   第026章 喝酒误事众人皆信   “你一定要爬到他床上去吗?”老板看着林泓,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林泓:“……”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奇怪……   “我喝醉了……”林泓想要解释。   万古川突然扣住他的手腕。   林泓回神看向他,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才想起自己小臂被抓破了。   袖子染红了一大片。   “他们指甲有毒。”这一点万古川在林子里就发现了,他给林泓挽起袖子。   白皙的手臂上拉了好长一条口子,鲜血淋漓,翻着皮,周围果真有些发黑。   “这……”林泓捏着自己的小臂看着,“能解不?”   老板笑起来,“不必担心——醉了好,我那酒贵是有道理的。”   酒能解这毒啊……林泓看向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自己喝了酒。   “二位各自回房休息去吧。”老板加重了“各自”两个字。   红衣摇曳着离去,烛光也在摇曳,随着他远去。   林泓很害怕他一走,黑暗里的影子就会再次蠢蠢欲动。   所幸,并没有。   客栈再次沉浸入静谧和黑暗里。   现在只剩下林泓和万古川了。   危机过去,林泓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些自己醉酒后发生的事来。   好像自己抓着万古川的领子……然后……倒在了床上?再然后呢?好像离得很近……还……亲了……亲了吗?亲到了吗??   林泓头炸了。   “上药吧。”万古川要去拽他的手臂。   “不……不用了!我待会儿自己处理!”林泓退了一大步,因为醉酒脚步还不稳,险些把自己给摔了,他东倒西歪走进万古川那屋里。   屋子竟已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只是他们的一场梦。   “太恐怖了,我还是回去我那屋吧。”林泓有些心虚,拿上自己的衣服,也没敢看万古川,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送你上去?”万古川看他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这么短一段路做什么还要送啊。”林泓往楼上走去。   万古川就目送着他,看他消失在拐角,楼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接着“嘭”的一声响,很显然是摔着了……   万古川:“……”   “窸窸窣窣”又站了起来,最后传来一声关门的声响,回去了。   万古川这才退进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林泓站在屋内的门前脸发着烫,不知是臊的还是因为酒劲儿没过去。   这就很尴尬了……太丢脸了……   ……屁股摔得也疼……喝酒误事啊……   段宇还裹着被子在床上睡得正香,丝毫不受影响。   看来刚才那一场只有他和万古川经历了。   *   段宇也是厉害,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林泓问他昨天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段宇懵逼摇头,并表示自己睡得很好。   段宇:“我梦见我比你高,所以我原谅你了。”   林泓:“……”   两人收拾妥当下楼去,万古川已经在楼下等他们了。   林泓看向那个长身玉立的人。   虽然自己昨天揪着他的领子拖到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但是昨日之尴尬譬如昨日之死,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林泓冲他扬起个灿烂的笑,笑出洁白整齐的皓齿,“早上好啊万兄!”   万古川看向他,竟不自觉多看了一会儿,“早上好。”   “你们坐着,我去厨房拿早点。”由于林泓还是为那件(自己臆想出来的)事感到心虚,他决定服务众人。   林泓路过柜台给老板打了个招呼,没走几步,一个窈窕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飘过来,拦在他面前。   是婉凉。   “林公子,”婉凉笑得有些羞赧,眼睛小心翼翼地瞟着林泓,手里拿着一个绣了墨竹的香囊递给他,“小女子连夜为公子缝制了个香囊算作答谢,还请林公子收下。这针脚自是比不过苏绣,一番心意,还请林公子不要嫌弃。”   林泓没有接,“并没有为姐姐做什么,这谢礼作何敢收。”   “公子贵人多忘事,”婉凉笑了笑,竟很自然地伸手把香囊给林泓挂到腰带的扣上,“小女子也是识货的,那手帕价值不菲,我这谢礼还寒酸了些。”   林泓见都挂上了只得收了,“那谢过了,姐姐亲手缝的当然更贵重。”   婉凉听了高兴,突然凑近了几分,带着一阵香风,上挑的眼里带着笑意,涂着胭脂的嘴唇轻动,“我昨晚听到好大动静呢,林公子是去谁房里了?”   林泓神情一敛。   “不如……”婉凉的手抬起来要朝他的脸上摸去,“来小女子的屋里?”   平阳城里的青楼数不胜数,林泓却只喜欢去群玉楼,因为那里的姐姐们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比如,不喜欢动手动脚的。   他避开那手,退了一步,却不料后背撞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他感觉到那胸膛微微在震动,同时头顶上传来一声低沉的笑,气息拂过他的发梢。   莫来由的,这声音勾进他心里直犯痒。   “姑娘何必逗他?”万古川看向对面的女子。   “这位公子不好你这一口,”万古川笑着,有揶揄的意思,“不瞒你说,我和他已结连理。”   林泓:“……………………”艹……这个记仇鬼!   “是吧,内人?”万古川用胸膛轻轻撞了他一下。   “……”林泓侧过头,抬眸看他,想用眼神传递自己的无法言喻的心情。   万古川正好也在垂眸看他,嘴角还带着开玩笑的笑意,目光也带得有些柔和,睫羽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搅着细碎的光,看上去真是像极了投向眷侣的深情目光。   林泓心头一跳。   婉凉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亮地捂着唇,“原来如此啊~看来昨晚是去这位公子的房里了~”   段宇站在旁边,眼睛更亮,一副真信了的样子,好似马上就要说出什么祝福的话来。   赶在这之前,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天下太平。   段宇:“……”   “那这香囊公子是不需要了吧。”婉凉伸手又把林泓腰带上挂着的香囊拿了回去。   老板一边拨着算盘也一边朝这边支着头看,笑得意味不明,一副知情人士的深沉模样。   林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大家都信了吧??   婉凉已经飘远了,老板继续拨算盘,段宇努力发光。   *   “我和万大哥见你这么久没回来,就过来看看。”段宇在笼屉里拣了个包子,烫得他轻轻抛着,呼呼直吹。   林泓说他去拿早点,现在成了三个人一起来选。   “是不是坏了你的好事?”万古川选了个白面饼。   “能有什么好事?我还真不敢呢——诶!我要吃白面饼!”林泓要抢,终究是慢了一步,万古川已经咬了一口,“……”   万古川看向他,把没咬过的那一半撕开递给他:?   林泓:“……”   林泓前天就想吃了,凑过头去,就着他的手就把那一半白面饼叼在了嘴里。   “哇哦~”段宇在旁边看着。   林泓:“……”   “为何不敢?”万古川问他。   三人又盛了三碗粥端出厨房,摆到桌上。   “段锐立没有听到昨晚的动静,但她说她听见了。”林泓从筷子筒里抽出三双来分给二人。   昨晚的动静那么大,整个客栈都笼罩在尖叫声和悲嗥声里,今早的客栈却在一片和谐里,并未被昨夜的事影响,要么是他们听不见,要么就是习以为常。   段宇没有听见,那是不是意味着活着的人或正常情况下都听不见?   无论怎么说,婉凉都很有问题。   “她便是你们提到的,同白影子可能有联系的人吗?”万古川问道。   段宇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点头,“正是这个姐姐。”   万古川夹了根咸菜放在粥上,问林泓,“你跟她有什么纠葛吗?”   林泓反思着,“就……扶她站起来,送了她一根手帕?”   “送手帕?”   林泓莫名心虚,“就是胡斩打了她,我递了根手帕给她,让她擦鼻血,她后来还给我我没有收。”   嗯。段宇深沉点头。解释得很清楚,不会误会什么。   万古川想了想,“那她今日是想害你还是想帮你?”   “虽然算不上什么恩,但也不至于要害我吧?”林泓懵了。   段宇道:“可我觉得是想害你。”   “怎么说?”   “这……”段宇在组织措辞,“因为她可能怀疑你是个好色之徒。”   林泓:“……”   万古川附议。   林泓:。   “那她为何不害胡斩呢?”林泓想不明白,胡斩那样对待她,照着这个逻辑就应该已经遇害了呀?   万古川道:“可能是有什么她不能接近胡斩的理由。”   “胡斩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吗?”林泓回忆着,“没有吧?”   “兴许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毕竟我们也没能随时看着他。”万古川道。   提到胡斩,林泓就避无可避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还有他老是对着我意味不明地笑又是何意?看得我毛骨悚然。”   “不清楚。”   拼不出什么有用信息来,三人继续吃早饭。   林泓注意到婉凉就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   他咬着筷子思忖着,“我得去问问。”说着,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万古川抬眸,看着他走向角落里那个美艳的女子。 第027章 三问故事地下杂物   林泓坐到婉凉的对面,“姐姐有故事?”   ——老板说过“不如拿这句话去问问别人”。   婉凉猛然抬起头来看向他,旋即笑了起来,声音和银铃似的,“谁没有故事呢?”   “特别是——”婉凉玉手捻起茶杯,“像我这种死得早的。”   林泓没有想到她会说自己已经死了,歪着头看她,“姐姐倒是个明白人。”   “明白鬼吧。”婉凉呷着茶,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林泓笑了笑,“那姐姐的故事讲还是不讲?”   “林公子肯听,我当然愿意讲。”婉凉放下茶杯,“我一个禁脔连别人的故事都不配倾听,难得有人愿意听我的故事,我怎能不把握机会?”   林泓不置可否。   婉凉苦笑,“总之,活得没趣,身不由己,连爱情都不配拥有。”   婉凉伸出玉手,看着自己的指甲,“我的故事大抵就是难得勇敢了一次吧。”   “愿闻其详。”林泓注视着她,等她说下去。   婉凉笑着,“私会良人,为此殒命。”   大徵朝的奴隶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徵律疏议》卷二十三载:“奴隶身系于主,生死由主……淫自家部曲妻、客女、奴婢无罪。”(注1)主人可以任意殴打奴隶,甚至不用报请官府,就可以杀死他们。   如果婉凉身为禁脔却还敢私会情人那确实称得上勇敢。   “遇见他,是我之幸,哪怕身死。”婉凉的眼神有些空蒙,像是浸在回忆里,嘴边还带着笑,“想到我爱的人都还活着我就知足了。”   “姐姐令人钦佩。”林泓突然觉得自己词乏。   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奴婢,他也是知道他们的难处的,向来是称兄道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害他们的事。   这一句“钦佩”说得绝不违心,却也带着点惋惜的意味。   “多谢林公子。”孤立无援时候缺的正是一个赞同的人。   林泓提出了他的疑问,“只是不明白,姐姐三番五次找我做甚?”   婉凉玉手支着头,“我的心上人是个惩恶扬善的侠客,我自然也想像他那般。”   “横竖姐姐是把我当恶人了?”林泓哭笑不得,真是被段宇说中了。   婉凉看着他,柔柔地笑了笑,“我现在看出来了林公子不是那种人。”   “那胡斩又算何种人?”林泓看着她,在提醒她,暗示她。   “他身上带着东西。”婉凉拿出了方才要送给林泓的香囊,削葱根似的指头打开香囊,从里面拉出一个裹着香料的纱袋,竟然还带出来一个精美的琉璃耳坠。   她两指捻起那琉璃铛来,放在林泓的手心上,一双上挑的含情目里有些凉凉的,嘴边却挂着个笑,“林公子厌恶的人也正是我厌恶的人。”   万古川一直看着那边,目光落到两人相握的手上。   段宇鼓着腮帮子不停嚼着,抬头看到万古川的神情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万大哥你怎么一直看着,粥都凉了。”   “怕他出事。”万古川还侧头看着。   段宇继续嚼东西,心说你是怕他出事还是怕他出墙啊?   林泓握住那琉璃铛,明白她的意思。   同时,也明白了,婉凉方才确实想害他……   *   “害……”林泓回到了二人坐着的那桌。   万古川看着他,等他说话。   “我看上去像‘好色之徒’??”林泓难过QAQ。   两人都看向他,段宇嘿嘿一笑,“像极了纨绔。”   林泓又要打他后脑勺了。   段宇赶紧闭嘴。   林泓长脚跨到长凳前,坐下,详细讲了讲婉凉说与他的事。   “看来她私会的男子尚活在世上。”林泓道。   万古川思忖着,“她说她爱的人‘都’还活着?”   林泓点头,“这绝对是她的原话。”   “如此说来,‘她爱的人’不止是指那个男子,还有何人?”   “这……没问。”林泓看过去,婉凉已经不知去向了。   “线索真的太少了,”林泓又开始手痒地摇筷子筒了,“我昨晚把盒子还给那个疯女人了——那确实是她要找的东西,这算是了却她的愿望了吧,可我们也没能回去啊。”   “说明她不是关键,或者……”万古川道,“这里的冤鬼不只一个,要他们都遂愿了我们才能回去。”   林泓在心头数了数,那么多……整挺好……“他们之间会有联系吗?”   “难说。”   “那个疯女人要那玩意儿做甚?”林泓觉得很不能理解。   万古川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女人?”   “什么!”林泓震惊地看着他,“你说得对!”   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和拉锯子似的,要说‘她’不是女人,那也真还说得通。   林泓想着,如果她的表情没有那么狰狞,也算是美人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兄弟太惨了……”   段宇也有些感同身受一般地咽了咽口水,觉得下面疼……“他是太监吗?”   “不是。”万古川道,“太监去势会比他干净。”   林泓听说过,大徵朝会有一些官员把伶人和妓女豢养在外面的宅院,为了防止他们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什么关系,会对伶人进行一定程度的阉割。   过于伤风败俗,他不想说。   三个人都保持了缄默。   “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吧,”林泓坐端正了些,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客栈也不大,要是遇到什么情况叫一声就完事。”   “那也得在你凉透前赶得到。”万古川不同意。   “我不行啊!”段宇更不同意。   “那你们一起,我自己去。”林泓很是坚决,“早完事早回家。”   万古川还想说什么,林泓已经冲他摆手了。   “遇到事喊一声。”万古川移开了目光。   *   万古川和段宇上楼了。   林泓在大堂里转悠。   其实林泓支开两人是想等那个男孩来找他——谁让这个男孩总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才出现呢。   可惜转悠了半天也没能等到。   他看到一个店小二抱着一床褥子从楼道后面拐了出来。   前几日他和段宇逛遍了客栈,楼道后面什么也没有啊,哪儿搬出来的褥子?   “偷东西藏楼道后面呢?想让老板知道吗?”林泓激将他。   “没有没有!”店小二听到要告老板说他偷东西,吓了一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客官误会了,我们有个地下仓库在楼道后面,我是去拿褥子好给客人送过去,看您把我能得……”   “元是误会,”林泓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去忙吧。”   小二应和了一声,赶紧遛了。   林泓游荡了一会儿,趁着没人注意,悠悠闲闲绕到楼道后面去。   他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并没有入口。   他把目光移到地板上,薄薄的灰尘上印着几个不太明显的手印。   林泓蹲下身来仔细看着,还真看出一条缝隙来,他试着用指甲抠了抠,一个方形的小格抖了抖,他指节一敲,声音脆响——空的。   藏得挺深。   林泓见旁边地上躺着一截薄薄的铜片,便伸手捡过来插进缝隙,刚好合适,用力一跷,“吱呀”——地上那门就开了。   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霉味,呛得林泓鼻子发痒,他伸出指头揉了揉鼻子,这……被褥放这地方?   一道楼梯直通黑暗。   林泓想叫上万古川他们一起下去看看,刚准备走开,就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底下一闪而过,林泓停下脚步。   他要找的人出现了。   他犹豫了一下,这孩子老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找他,别让万古川和段宇给人吓跑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泓鼓起勇气,决定自己下去看看。   他在自己荷包里翻着,想扔个东西在地上给万古川和段宇示意自己的位置。   如果扔太贵重的,被人捡走就麻烦了,他翻到一个木头手把件,挺合适,段宇也看到他摆弄过。   做好准备,林泓朝下面走去。   越往下走,那股霉味就越来越浓郁。   楼梯间隔些距离就有根燃着的蜡烛,所以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却也很是昏暗,林泓走得还是有些吃力,生怕自己一脚踩空顺着楼梯就滚下去了……   楼梯走到底,是一片还算宽敞的空间,微弱的一柄烛光在黑暗里摇曳,四周一片静谧,林泓觉得自己故意放轻的脚步声都有些响。   幽暗间,林泓看见四周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乱七八糟,并不整齐,也并没有店小二说的被褥,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个仓库,倒像是个垃圾场。   林泓也没看到那个小孩。   他仔细观察着,他看见了破碎的搪瓷碗、四分五裂的木偶、破烂的蓑衣、只剩一半的草帽、发霉的鱼篓、生锈的刀剑……   气氛诡异到压抑……   林泓很想走,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怕有老鼠……   他环视了一圈,确实没有那个小男孩,他举步刚准备走了。   一转头,他蓦然看见了坐在一堆杂物上的小男孩!   男孩歪着头坐在那里,烛光和黑暗都摇曳在他的脸上,林泓觉得他脸上一片混沌,看不清五官。   “哥哥,你要玩捉迷藏吗?”   林泓心跳得有些快,“玩。我们上去玩吧。”   “我不要。”小男孩左右晃动着身体,“我们三个就在这里玩吧。”   三个?   林泓背脊发凉,“这里不就我和你吗?何来三人?”   小男孩不晃了,语气里带着疑问,“你身后不还有一个吗?”   “唰——”!   仅剩的那盏烛火霎时熄灭了,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里!   林泓没有回头,当机立断朝着下来的地方跑去!   路上的烛火一盏一盏熄灭,身后的黑暗穷追不舍。   林泓险些被梯阶绊倒,他看见了一点光亮——是来时的门!   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那里,似乎在朝里面看着。   林泓感觉有东西扯到了他的衣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冲了出去。   “兹拉——”布料撕开。   林泓撞进一个怀里。   万古川一手揽住林泓,另一手按在了腰际的剑柄上,漆黑的眸子注视着下方的动静。   然而下方一片寂静,他只听到了林泓的心跳声。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平时看上去很是匀称,但实际有些瘦,万古川一只手臂也能揽过。   很暖,突然不太想松手。   段宇在旁边安静如鸡,林哥懵也就算了,怎么万大哥也懵了?   林泓缓过来了,扯着万古川让他往后退,“快走快走!”   “走哪去?你后面什么也没有。”万古川松开他,虚护着,怕他摔了。   林泓转头看了一眼,确实什么也没有。   他一手提起自己的衣摆——上面缺了一块,显然是被撕落了。   万古川看在眼里,“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男孩,他说我背后站着个人,我也没看就跑出来了。”林泓心有余悸。   万古川的目光投向下方的黑暗里,“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   “别吧。”林泓拽住他。   “无事,兴许会有线索。”万古川举步要走。   “停!”林泓死拽住他,“你等一下。”   万古川看着他走开,等了一会儿,又看着他端了一盏亮着的蜡烛,还拿了一把没点燃的蜡烛走过来。   林泓郑重地放到他手上。   万古川:“……”   万古川下去了,林泓死盯着下面。   段宇把自己捡到的木头手把件还给林泓,“我们看到了这个,就猜你进去了。”   没过多久,万古川从下面走了上来,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摊开给两人看,“这一把正是那日白影子手里拿着的刀。”   “不会吧!”林泓看着那刀,“那日他手里的刀可是锃亮锋利,不可能短短两日不到就成了这般模样吧?”   万古川却很笃定,“我不会认错的,就是这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参考《唐律疏议》 第028章 钟可刜兮白玉可切   “兴许是两把长得很像的刀?”林泓想去拿过那刀。   万古川没给他,“生锈了。”他怕林泓冒冒失失的磕在刀锋上。   “我又不是小孩!”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小孩都比你稳妥。”   林泓:“……”   万古川在刀刃上缠了一截手帕才递给林泓。   林泓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捏在那手帕上,看了又看,“这刀柄只是夹了木头,也没什么配饰,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没有配饰但刀刃上有纹路,”万古川道,“和白影子手上那把一样。”   这是把好刀,所以当时他多看了一眼。   林泓观察着,他见过不少宝刀,可他算不得精通,外行也就看个纹饰,“纹路一样不能说明什么吧,同一个煅刀师喜欢把自己煅的所有刀剑都画上同样的刃身纹路。”   “你说得对,”万古川道,“但这纹路是出自张雪刃。”   一听这名字林泓就懂了,难怪觉得这纹路眼熟,“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的手笔。”   “你见过他的刀剑?”万古川抬眸看向他。   “有幸一睹。”林泓道。   屠鸿雪有一把。   张雪刃是煅剑界的神话,被称为自欧冶子之后第一人,有“天与日时神借功”的美誉(注1)。   但他脾气古怪,说只有不忘沟壑、风流跌宕的侠者才配得上他的刀剑。   所以侠者以拥有他的刀剑为荣。   那些权贵求不得剑也惹不起他——普天之下皆是江湖,淬剑的烈火为侠者弥天,侠者的刀剑就为他而战。   当然,他最怪的地方是他绝不做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剑。   这纹路出自他手,意味着是独一无二的,这刀也就不可能是“同一个煅刀师做的复刻版”。   “天下煅刀的人何其多,效仿他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林泓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煅刀界把张雪刃奉为圭臬,要效仿他不足为奇。   “花纹可以效仿,但工艺不能,煅刀在于淬火更在于炼钢,如今都沿用传承下来的百炼钢,但这把刀用了灌钢。”   万古川伸手微微抬了抬林泓的手腕,让刀身倾斜,手指点在一块没有被铁锈侵蚀的刀刃上,刃面微微泛蓝,紧密光洁,杂质甚少,“张雪刃的灌钢法不外传,他也不收弟子。”   工艺、纹路,林泓手里拿着的这把刀,天下只此一把,独一无二。   “厉害了。”林泓忍不住赞叹他。   “谬赞。”万古川看了他一眼,“白影子定是个侠客。”   “是了,不然张雪刃也不会给他煅刀——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同一把刀,白影子手里握着崭新,而地下室躺着腐朽。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座客栈里的全是死人。”万古川又拿出根手帕擦着手上的污渍。   林泓闻言一惊,看向他,“怎么说?”   “地下室里的应该是他们的遗物。”   林泓想起了那些渔人、农者、刀客……地下室的鱼篓、草帽、刀剑……说不定还真是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这把锈刀是白影子的遗物,所以存在着生锈和锃亮两种状态?”林泓问道。   “是。”   段宇在一边听着,“这个客栈发生了何事让他们都死了?”   “不清楚。”万古川思忖。   林泓头疼,“不会吧……难道我们要完成他们所有人的遗愿?”   “不至于,”万古川道,“陈朝古村也是一村的死者,但我们只完成了叶成的遗愿。”   三人关上地下室的门。   *   “宝儿!我来看你了!”林泓抱着几个苹果走过去,走着走着还颠掉了一个。   万古川在他身后给他捡起来。   宝儿在他手上“吧唧吧唧”地吃上了苹果。   今日的宝儿胃口特别大,林泓看了看旁边两匹马,再看看自己拿的苹果,“我拿少了。”   “锐立,帮忙再拿几个来,喂喂这另外两匹马。”林泓示意段宇。   “我?”段宇吓了一跳,这不就意味着他要单独行动吗??“我不敢去。”   “我去吧。”万古川把手上那个苹果喂给了身旁一匹瘸马,朝着厨房走了。   “胆小鬼啊。”林泓笑段宇。   段宇翻了个白眼。   林泓拍了拍宝儿,爱惜道:“这风吹雨打的真是苦了你了,真想快点带你回去。”   “我可以帮你啊。”一个粗犷的声音蓦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林泓回头一看。   胡斩正带着个意味不明的笑站在他后面,一双眼睛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段宇拉住林泓的袖子。   “怎么个帮法?”林泓歪头看他。   胡斩看了段宇一眼,又看向林泓,“你们兄弟俩都跟着他,就不怕他顾不过来吗?”   林泓听不明白了,“跟着谁?”   胡斩笑了,声音沙哑,让人想到了粗糙的树皮,他朝着林泓一步步走过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林泓把段宇护到身后,“不如说明白点。”   胡斩站到他面前,山一样的巍峨,一双铜铃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贪婪和欲望,一寸寸扫过林泓的眼睛、唇、颈项、落在他的锁骨上。   “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胡斩道,“我都可以给你。”   林泓看懂也听懂了,忍不住心头暗讽。   这胡斩老色鬼,男女通吃啊。   他的戏瘾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个啊……”   “好处可多了,你怕是给不起。”林泓笑着。   段宇在他背后听傻了。   “就没有我给不起的,”胡斩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要看你床上功夫如何了。”   “自然是十分了得。”林泓一双眼睛含笑看着他,手指夹着婉凉给的琉璃铛悄悄扔进了胡斩的荷包里。   一只粗糙的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胡斩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了威胁,“在我包里摸什么呢?”   林泓迎上他的目光,“嘴上要说什么都可以,我自然要检查一下你给不给得起了。”   “那你检查出了什么?”胡斩勾了勾唇。   “检查出啊……”林泓笑着,冲他眨了一下眼睛,那勾人劲儿就出来了,嘴上却说:“尚且买不起我一只鞋底。”   胡斩被他那眨眼眨得五迷三道,舔了舔嘴唇,“真是狮子大开口。”   “怎么?怕了吗?”林泓甩开他的手,退开距离,靠在马栏边上,看着他。   “我胡斩怕过什么。我说过了,你要什么我杀人放火都可以给你。”胡斩笑了,“给你一个晚上考虑,明日,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好啊,”林泓笑了笑,“那我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胡斩再次暧昧地看了林泓一眼,转身走了。   一个村妇恰巧路过,胡斩伸手在她胸口摸了一把。   那村妇吓得失声尖叫。   “啧,他敢再禽兽一点吗?”林泓看见怒火就上来了。他一个大男人被调戏没什么,可别人姑娘家就不一样了。   林泓冷笑一声,“今日我就教他做人。”   “你要做甚?”段宇心都提起来了。   林泓随手拿起旁边的搪瓷碗抛了抛,“砸他。”   段宇:“……”   林泓刚走几步就觉得后领一紧,被扯得停下来,段宇可没这力气,他回头看过去。   万古川松开他的领子,和他擦肩走了过去,眸子沉黑,“还是我来教他做人吧。”   林泓看着他走过去,有些怔愣,他抬手慢慢理了理衣领,问段宇,“他何时回来的?”   段宇摇头,“我不知道啊,我一直看着你。”   “话说林哥,你这也太游刃有余了些,我都开始怀疑你是做什么的了。”段宇刚才看得一愣一愣的。   “想什么呢,你哥我家底清白着呢。”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喂!溯峰!别杀他啊!”林泓朝万古川喊道。   他可是答应了婉凉的。   *   拐到屋后,万古川才叫住他,“东阳城胡斩。”低沉的嗓音冷冷的。   胡斩听闻背后的声音,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哟?认识我啊。”   万古川沉默着,手按在腰际的剑柄上,眉眼漆黑,没有任何温度地看着他。   胡斩转过身来,冷笑着,“怎么?大侠是吃醋了还是要惩恶扬善?”   万古川并没有跟他废话,抽出了腰际的剑,“动手吧。”   胡斩抽出背后的钢刀,笑得戏谑,“不自量力。”   可他的轻视和不屑注定是错了。   对面颀长的黑影快得像是暗夜里的闪电,胡斩几乎看不清楚他手头那把剑,力气更是大得他招架不住,撞在他的钢刀上震得他整条手臂都麻了。   胡斩的笑意收敛,脸色难堪。   他这一生躲过了多少官兵的追捕,多少自诩替天行道的宵小都亡命他刀下,多少恩怨纠葛、后顾之忧,他都不屑理会,多少求饶只让他心生痛快。   一刀一命,一把火可以燎原。   但现在他却有些怕了。   他的刀架不住对面有千斤重的气力,他的目光跟不上对方的速度和变招。   他架不住对面的怒火。   万古川反手甩过剑,朝他腋下勾去,胡斩瞳孔微缩,这一下,他的手臂要保不住了!   情急之下,他手头钢刀回倒,去挡那剑。   万古川却是半路刀锋一转,抬手砍在他刀上,气力万钧!   胡斩虎口一麻,手中的钢刀裹着日光横飞了出去!   斜插在地上。   胡斩还没反应过来,一脚已经踹在了他脸上!   他听见自己的下颚发出骨裂的脆响,鼻腔里一股凉意窜进了额上,后脑勺发麻!   魁梧的身躯跌跌撞撞朝后退去,终是重心不稳,倒了下去。   他几乎是贴着自己那把插在地上的钢刀躺到的,如果再偏离一分,他现在已经是两半了。   鼻血喷了出来。   一把寒刃贴着他的脖子插进他身下的地上,脖子迸开一个口子,断发飘落。   万古川俯视着他。   他觉得那双漆黑的眸子冷得摄人。   胡斩咽了咽口水,“大……大侠放过我吧……我改邪归正,绝不再为非作歹!”   他话是这么说,手却悄悄摸上旁边插着的钢刀。   “好个改邪归正。”万古川伸出手,在他之前握住那刀柄,单手拔了出来,提在手中。   寒刃也从地下拔起,指着他的喉咙。   胡斩吓得呼吸重了起来。   万古川不知林泓为何让自己别杀他。   寒刃在他脖子上荡开一条口子,划过他猛烈起伏的胸口。   万古川还是收回了剑。   胡斩如蒙大赦,从地上连滚带爬起来,朝屋后跑去。   太过难堪。   万古川把那钢刀扔到地上,用手帕擦着自己的剑。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生气。   胡斩作恶多端,罪不容诛,他没有想过要让这人活着回去。   只是现在尚且不明白这个世界运作的机理,他没有轻举妄动。   等找清楚线索,他会去杀了胡斩的——这意味着,不该是现在。   但心头一把无名火烧得他不清醒,他想现在就斩了胡斩。   为何?   因为他拉着林泓?因为林泓冲他眨了眼睛?   为何如此?不太明白。   *   胡斩抹了一把鼻血。   他奶奶的!撞上铁板了。   他拐过一个弯,却停下了脚步。   前面堵着两个刀客,手头拿着锃亮的刀,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胡斩心头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林泓:尚且买不起我一只鞋底。   万古川:养不起。   林泓:我……我倒贴嘛。   林泓:虽然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我男朋友打得过。   万古川:给点奖励?   林泓:你……唔……   胡斩想包养林泓啊,这财力差距,大概,就和我想包养马云一样吧……   注1:《鸦九剑》唐·白居易   第029章 魅影如刀黑布迷藏   万古川走回来,林泓看了他一会儿,应该没受伤,“他还活着吗?”   “这么关心他?”万古川挑眉。   “我送了他一个礼物,”林泓笑笑,“浪费了就不好了。”   万古川不想问他送的是何礼物,“没死。”   “话说你是何时回来的?悄无声息的。”林泓歪过去用肩头轻轻撞了他一下。   “大概是‘床上功夫了得’的时候。”万古川道。   林泓:“……”   林泓回忆着,觉得挺好笑,“我那不是逗他玩吗?”   “杀人如麻的大盗你也敢逗。”   段宇表示:“我也捏一把汗啊……”   “看他不顺眼。”林泓打了个哈欠。   “这个胡斩真是色胆包天,还敢惦记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林泓伸了个懒腰。   万古川听笑了,“是了,林老板麾下多少江湖客,喊一声就可以为你卖命。”   “卖命倒不至于,更何况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你。”林泓笑笑。   “嗯。”万古川望进远处的林子里。   方才的怒意已经过去了,仅剩的一丝不快也淡得抓不住了。   *   是夜。   胡斩推开房门,带着一身血腥味,一瘸一拐坐到床上去。   他暗骂一声。   运气真是太他娘的背了!   万古川揍他的时候和玩似的,不下死手,却在他身上开了不少小口子,也青了不少地方。   他刚来时以为这里的刀客是同道中人,没成想居然又是喜欢管闲事的侠客!   他的钢刀丢了,虽赤手空拳却也能从那两个宵小手里逃脱。   他冲进了林子里。   可林子里他娘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胡斩捡了一把刀来,一路砍了不知多少活死人,他的身上被咬破、被抓破,自己的血混着那些死人的血浸染在衣服上。   九死一生回来了,他坐在床边,狼狈得像一只在暴雨里乱蹿的野狗。   “客官,您要的热水!”两个小二抬了几桶热水上来,给他倒进浴桶里。   想拿走他浸血的衣服却迟迟不敢下手。   胡斩知道他们为何不敢碰他的衣服——因为上面挂着护身符。   怨气越重这护身符的威力就越大,这小二也是个带了怨气的死人,自然是不敢碰。   胡斩一开始还不相信这玩意儿真能起作用,直到第一夜,一个带刀的白影子来砍他,竟是怕了这护身符。   只是这护身符居然对林子里那些活死人不起作用,相比他们都失了神智,又何来怨?   他取下护身符放在案上,把脏衣服扔给小二,呵斥他们,“快滚!”   两个小二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胡斩赤身泡进浴桶里,水声哗然,漫到地上,身上的血在水中荡开。   闯荡江湖粗野惯了,带着伤也往水里泡。   屋里的烛火摇曳着。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   胡斩眸光一凛,看过去,却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抱着一个药箱站在那里。   是没见过的生面孔,漂亮得胡斩呼吸加重了。   “大人啊,小女子听小二说大人受伤了,担心得紧,过来看看。”女子的声音比裹着胡斩的温水还要柔,随着烛光一起飘飘然。   胡斩一只粗壮的手臂搭在浴桶边上,带出飞溅的水花,一双铜铃眼看着她,“没见过你。”   “那真是太难过了,小女子可是经常注意到大人呀。”女子抱着药箱走了过来,柳腰带着长裙摇曳。   她把药箱放在桌案上,跪坐在浴桶边,仰着一张漂亮的脸看着胡斩,“小女子看出来了,大人也和小女子一样是从外面来到这里的。小女子每天提心吊胆,就想求大人保护啊。”   “哦?你也是从外面来的?”胡斩大手捏着她的下巴,“怎么第一天不来找我?”   女子垂眸,睫毛微颤,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第一天见大人打了那女人,我害怕了……后来发现那就是个骚女人,元是我误会了大人,今日才寻见机会来寻大人啊。”   胡斩笑着,看向一旁案上放在荷包旁的护身符。   这个女人不为所动,看来说的是真的了。   “进来。”胡斩松开了她的下巴。   女子的神情看上去颇有几分悦色,站起身来,提着衣摆,白皙的脚跨进了胡斩的浴桶里,跨坐在他身上。   胡斩的身躯魁梧粗壮,衬得这女子更加娇小可人。   女子含羞笑着,“大人好生威武。”   胡斩粗糙的大手揉到她身上。   软玉温香。   女子的脸埋在他肩头,看不到面容。   胡斩呼吸渐重,抚过她光洁的背,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低头一看,竟被他揉下了一层皮!!   女子的背血肉模糊。   “他娘的!”胡斩方知不妙,却怎么也推不开那女子!   他想起身也动弹不得。   她身上的血肉一点一点化进水里。   屋里的烛火霎时熄灭了。   黑暗中无数双手伸了出来,紧紧地拉住他。   胡斩瞪大了眼睛,“住手!!给老子滚!!!”   水花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飞溅,绕是力大如他,也挣不开这些铁铸般的手。   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响起。   他怀里的女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眶里空空如也,淌着血,嘴边挂着一个笑,轻轻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连小孩子都懂,大人您还不懂吗?”   “别……别……”胡斩开始求饶,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   那些抓着他的手长出了锋利的指甲。   “求你了,放过我!”   女子笑着。   指甲抠进了他的眼睛里。   “啊!!!!!!”   *   婉凉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站在浴桶边上。   浴桶里是浓郁的鲜血,带着烛光晃动着。   她伸手提起了胡斩的荷包,从里面翻出了自己的琉璃铛。   垂眸看着,笑了笑。   多谢林公子成全。   *   这是林泓来了这客栈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他开门伸了个懒腰,带着段宇下楼去。   万古川刚好在桌上摆好了早点。   两人坐过去。   “谢谢万大哥呀!”段宇坐着,把长凳往前挪了挪。   万古川把装了白面饼的碗推到林泓面前。   林泓看了一眼,笑了,“那我也谢谢万大哥了!”   万古川抽出筷子递给他们,“万大哥应该的。”   林泓咬了一口白面饼,突然想起一事来,“我们去看看胡斩吧。”   真不知道婉凉要怎么对付他,林泓有些好奇。   “还在惦记他啊?”万古川夹了根咸菜。   林泓憋笑,“是啊,我考虑清楚了呢,真怕他不‘怜香惜玉’。”   段宇已经笑喷了,“哈哈哈哈哈我昨天就想说了,要是是你,我才不会‘怜香惜玉’呢。”   “滚蛋!”林泓扔了个咸菜在他碗里,“想吃发糕了?”   段宇:“……”   万古川听笑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   “所以,我觉得是因为胡斩有护身符,婉凉近不了他的身。”林泓总结道。   三人站在胡斩的门外。   那门隙着一条缝。   “她给我耳坠的意思,该是那耳坠可以帮她抵挡护身符的威力吧。”林泓推开门。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啊!!”段宇吓得退了一大步。   林泓也僵住了。   地板上洒了一地的血水。   浴桶里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张大了嘴巴仰靠着,眼眶里空空如也。   身上的血肉还在一点一点化进浴桶里……   “艹……”林泓捂住口鼻,挡住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婉凉,太狠了。   “你这礼物不错。”万古川要关门了。   “停!”林泓想起一事来。   万古川看向他。   林泓推开门进去。   “怎么?”万古川紧跟在他后面。   “拿个东西。”林泓捂着口鼻,在屋子里看了一圈,目光尽量避开桶里那骇人的血红,他看到了案上散开的荷包和护身符。   他伸手在荷包里摸了摸,琉璃铛没了,应该是被婉凉拿走了——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   他勾起护身符,对万古川道,“快出去!太难闻了!”   *   段宇坐在大堂的桌前,惊恐未定。   “我要是收了她的香囊是不是也变成这样了?”林泓郁闷地想着。   万古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有可能。”   林泓又捏着空茶杯去撞万古川的手。   万古川给他倒上。   林泓咬着茶杯,一手支着头。   现在疯‘女人’已经了愿了,自从知道鞋子的摆放可以引导白影子后,他们的鞋子都随意放着,白影子也没有出现过了,那个小男孩现在是唯一的突破口。   “忘了问了,”林泓看向万古川,“你昨天到地下室看到那个男孩了吗?”   “没有。”   林泓想着,“那个男孩只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出现,要不你们到楼上去,我再试试在楼下等他。”   万古川想了想,“好。”   “哪个男孩?”段宇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   万古川长身立着,靠在柱上,看着楼下坐着的林泓。   段宇蹲在地上,手抓着栏杆,也朝下面张望着,“都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啊。”   “不知道。”万古川也没见过林泓说的那个小男孩。   林泓等得百无聊赖,他站起身来,想去问老板了,可是老板又不怎么告诉他……   “哥哥。”   正走着,身后传来了声音。   来了吗?   林泓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小男孩。   “哥哥,你昨天为何跑了啊。”男孩的表情有些难过。   “因为……”林泓瞎掰,“哥哥怕黑。”   男孩有些扭扭捏捏的,“我也怕黑……”   林泓:看不出来……   “你能告诉哥哥,昨天还有个人是谁吗?”林泓问他。   “我爹呀!”男孩有些高兴。   “你爹?你爹是谁?”林泓心头疑惑,居然是这男孩的爹,自己有见过吗?别又是个新人物……太乱了。   男孩一脸莫名其妙,“我爹就是我爹啊。”   林泓:“……”这回答了和没回答有何区别……   男孩突然凑近了林泓,嗅了嗅,小鼻子一耸一耸的,“哥哥,你身上有我娘的味道!”   林泓:“…………………………”刚提到你爹就说我身上有你娘的味道,这……怕是要出人命吧……   “你娘又是谁?”   男孩又是一脸莫名其妙,“我娘就……”   “停。”林泓打断了他。   林泓蹲下身来,看着他,“能带我去找你娘吗?”   男孩的表情很是难过,“我……找不到我娘……”   “那带我去找你爹?”   男孩指了指自己身后,“我爹一直跟着我的啊!”   林泓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沉默了。   一直跟着吗?   林泓想到那天夜里他在柜子里看到这男孩的眼睛后,就遇见了白影子……白影子是他爹吗?   万古川说白影子定是个侠客……   婉凉说她的心上人是个惩恶扬善的侠客……   男孩说自己身上有他娘的味道,而自己接触过婉凉……   ——他们是一家人!   白影子就是婉凉私会的男子!   这个男孩是他们的儿子!   如此说来,白影子要保护婉凉,夜里找上接触过婉凉的胡斩和他也说得通了。   而婉凉所说的她爱的人“都”还活着,也可以解释了,不止是男子一人,因为还有一个儿子!   但是……这也意味着,她爱的人并没有活着……   既然一家人都在这里,为何不相见?   白影子看到婉凉就消失了,男孩也说找不到他娘……   为何?   “哥哥,你答应了我要玩捉迷藏的。”小男孩递给林泓一根黑色的布条。   林泓看向那根布条,黑色的布条又意味着什么?为何要玩捉迷藏?   “好。”林泓刚要去拿那布条,一只手却快他一步拿走了。   “我陪你玩吧。”万古川对那个男孩说。   男孩看到他有些害怕,想走开,但因为他说要陪自己玩,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林泓站起身来,看着万古川手上的布条。   黑布……黑布……   遮住眼睛的黑色布条……   意味着什么……   是蒙蔽的双眼?还是善意的隐瞒?   林泓好像明白了。   万古川正要蒙上眼睛,林泓从他手里抽走了布条,“我来吧。”   万古川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看着他。   林泓莫名心颤了一下,“无事,不用担心。”   小男孩仰头看着他们,他不明白,为何玩个捉迷藏玩出了生死离别的意味……   万古川在他坚定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林泓把布条蒙在眼睛上。 第030章 荒原白影此间相逢   林泓的视线并没有陷入完全的黑暗。   他看见周围是一片荒原。   夜凉如水,无月亦无星,枯草裹不住裸露的黑泥,目光望不尽树林里蜿蜒的黑夜。   唯一发亮的是他荷包里那枚护身符,一晕暖光在一片幽暗里过于明显。   林泓转头四望着,他身处林中荒地,孤立无援。   他的耳畔仍是客栈里的嘈杂,人声四起,听不真切,响在这片荒原像是万人哭诉。   黑鸦嘶声啼鸣,扑腾着羽翼,窜上同样浓黑的天空。   客栈和荒地,已然分不清真假。   林泓再回头时,一个白色的人影猛然撞入眼底。   过于突然,林泓惊了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去,腿弯撞在长凳上,“哐嚓——”,长凳摞动,他险些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稳住身形。   因为心惊,林泓的心脏猛烈跳动着。   那手的温度很是暖,他顿时平静不少。   白色的人影站得离他有些距离,似乎在忌惮着他荷包里那一泓暖光。   “哥哥,我们快躲起来吧,”小男孩扯了扯万古川的袖子,“坏人要来抓我们了。”   坏人?   万古川锁眉。   林泓吗?   万古川霎时明白过来,“林泓,取下来!”   他伸手要去扯那黑布。   林泓却抓住了他的手。   万古川一顿。   “没事,胡斩这护身符挺好用的。”   万古川看向握着他的手,又垂眸看向他。   黑布下的皮肤白皙,额前的碎发轻盈掩着,说话间还在笑着,淡粉色的唇衬着一排整齐的皓齿。   万古川轻轻握了握他的拇指,松开手,“嗯。”   被林泓碰过的地方有些烫。   握着他手腕的手也不愿松开。   林泓看着对面的白影子。   看来他猜的不错。   “这位大哥不想见见婉凉吗?”林泓问道。   对面的白影子沉默着,沉默到林泓以为他不会说话。   林泓突然听见了一声朗笑。   对面虚无的白影渐渐变得清晰。   一个潇洒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什么是风流跌宕,什么是落拓不羁,全部都写在了他的眉峰眼底。   来往江湖,酣放自若,张雪刃只为这样的人铸剑。   小男孩的眉眼长得像他。   “日夜思念,怎会不想见?”楚怀江道。   “那为何不见?”   儿女情长横着贵贱尊卑的巨壑,横着生死难渡的深渊又当真能自由吗?   “我不敢见她,”楚怀江垂眸,把眼底的恣意放到泥土里去,“我怕她难过。”   林泓猜到了。   婉凉坚信尚在人世的家人其实早就死了。   囿于一室,却未曾相见,只因怕打破她所有的期望——那个她为之眼底存光、足慰平生的期望。   她还记惦着心上人惩恶扬善的侠义,身处这样一个年代,一介女流,带着这样一个身份,依旧磕磕绊绊要跟上他的步伐。   林泓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一定缠绵,一定悱恻。   “又瞒得了多久呢……”林泓叹道。   “瞒到她觉得我寿终正寝为止。”   “那你们的儿子呢?再一次寿终正寝?”林泓道,“那得多久才能团聚?”   楚怀江没有说话。他怎会不知道这样是多么的可笑,但他依旧不敢见她。   “是我没用,到头来,一个都护不住。”楚怀江叹息声沉重。   失去了她,最后连儿子也没护住……   “我猜,她留在这里是在等你们。”林泓道。   婉凉停留人间不愿离去,也清楚自己是个死人,怕是在怨气之外还留了生魂,和鬼儿一样,就是为了等待吧。   “她希望你们能活着,但事已至此,她肯定是想见你们的,我觉得,她不会怪你。”林泓道。   林泓觉得一定要让他们相聚。   “逃避也不是什么办法,让她孤身一人煎熬在等待和宽慰里,不如早些相聚。”林泓竭力劝他,“你儿子也想见她吧。”   楚怀江叹了一声,“你说得对,但恐怕相见也难了,愧对于她已成我死时的执念。”   “这个好办,”林泓道,“我帮你。”   “你帮我?你拿着这护身符不是和那恶人一伙的吗?”楚怀江的眼底藏着嘲意。   “跟他一伙儿?大哥你别恶心我了……这不才协助婉凉杀了他吗?”林泓隔着荷包摸了摸那护身符,是个又薄又硬雕了符文的金片,隔着荷包也能摸出它的轮廓。   楚怀江愣了愣,旋即笑了,笑得无奈又宠溺,“她啊……”   “你要如何帮我?”楚怀江看向林泓。   “让她来见你。”林泓抬手取下黑布。   眼前又是客栈的人来人往。   他抬眸就对上了万古川的眼睛。   “没事吧?”万古川问他。   “没事,”林泓心里也为他们感到不是滋味,“感觉快解决了。”   林泓抬脚要走,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拽着。   他反手拉住万古川的手腕,扯着要他跟上自己,“愣着做甚,快走快走。”   “等我。”段宇跟上他们。   “不玩捉迷藏了吗?”小男孩慌了,眼睛都瞪大了。   “走,带你见你娘去。”林泓喊他。   “哇哦!”小男孩欢呼起来,旋即又十分怀疑,“真的吗?”   “我没骗过你吧?”林泓对他这态度转换感到悲伤。   “你骗过我几次你会玩捉迷藏了。”   林泓:“……”   那么问题来了,婉凉在哪里?   万古川:“……”   段宇:“……”   林泓:“……”   万古川挣开他的手,“这么着急做甚?”   “能回去了怎么可能不急?”林泓拣了个长凳坐下。   段宇过去挨着他坐。   万古川朝小男孩扬了扬下巴,“婉凉是他娘?”   “是的。”   “哇,你们认识我娘!”小男孩听到母亲的名字,很是激动。   林泓揉了一把他的头。   “白影子是他爹?”   “这你也知道了?”林泓看向他,自己还没说吧。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大概也能猜出来。”   “现在你想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对,差不多也能解决了吧。”   “那个疯‘女人’又如何解释?满客栈的死人又如何解释?”   林泓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万古川看着客栈某处,“先试试吧。”   “可是找不到婉凉啊,他们都神出鬼没的。”林泓叹了一声。   “在那。”万古川示意林泓看过去。   只见婉凉神情间带着悦色,仍像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回神时,那小男孩早就不见了踪迹。   还真是不相见啊。   林泓朝着婉凉走过去。   “呀,林公子,我正要答谢你呢。”婉凉笑意盈盈。   林泓递上那根黑布,“姐姐玩捉迷藏吗?”   婉凉:“……”   婉凉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林公子这是在调戏我?”   林泓:“……”为何小男孩说和他说就完全不一样了?   段宇和万古川表示很想笑。   林泓头疼,开门见山,“你有想见的人吗?”   婉凉一顿,垂眸看着那黑布。   “他不敢见你,你要见他吗?”林泓问道。   婉凉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我就说……我就说……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在你们之前来过很多人,碰过我的,全在夜里被刀砍致死,我以为……以为是那些侠义的刀客……”婉凉有些站不稳了。   林泓知道她会难过,但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伸手去扶她。   婉凉扯着他的衣袖,“那左儿呢?”   左儿?那个小男孩吗?   林泓艰难道:“也在。”   婉凉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林泓人都傻了,完全没有料到,慌忙间,他伸手捞住了她。   难怪白影子不敢告诉她……   林泓把她打横抱起,“带她去休息!”   “我来。”万古川走过来从林泓怀里接过婉凉。   林泓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像‘好色之徒’?”   段宇点了点头又顿住了,“这……吃醋了吧。就是不想你抱别人。”   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醋你个头,都说了是假的。”   段宇:啧。   *   时近黄昏,婉凉才慢慢转醒。   “姐姐醒了!”段宇跑出去叫来林泓和万古川。   婉凉目光放空,望着床顶。   林泓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是不是……”   “不怪林公子,”婉凉打断了他,“要不是你,我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知道这事呢。”   婉凉从床上坐起身来,“他居然不来见我……”   “他就是怕你难过,”林泓开始惭愧,他知道婉凉会难过,没想到会这么难过……   林泓开始怀疑那个白影子说什么“难以相见”是在哄他去告诉婉凉了。   白影子真是城府似海……林泓忍不住在心里骂他。   没办法,这一家人要团聚,这个坏人他非做不可了。   “要如何才能见他?”婉凉问林泓。   林泓把黑布条递给她。   方才他和万古川交换了信息,带上这个布条就是“坏人”,该是生前,父亲用了捉迷藏的谎言骗男孩藏起来躲过找他们的“坏人”,后来却因为变故双双殒命。   白影子还选择躲过婉凉藏在黑布之后。   黑布对于这个父亲、这个丈夫来说,即是“善意的欺瞒”吧。   “坏人”自然会被白影子砍,但如果是婉凉,白影子定不会伤她,算是能见面了吧。   婉凉看着那布条,鼻子都红了,别开头,“我也不想见他!”   林泓:这……   “算了,还是见吧。”婉凉吸溜一声,伸手从林泓手里扯走了黑布。   林泓:“……”   素手系上黑布,婉凉就愣在那里。   一言不发,长久到像是天荒地老。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从黑布的缝隙间流了下来。   像婉凉这样的女子从未奢求过什么,偶得的一丝甜蜜也像是天公垂怜,对着这本不该有的爱情她本来就是自卑的。   没有她,楚怀江该还是快意恩仇的侠客,会遇见饮酒谈笑的奇女子,一双人策马江湖……而如今,英年早逝,是因为她,她清楚。   她只希望他们能好,连如此简单的愿望也像是奢求。   左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床边,仰着小脸看着婉凉,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娘。”   婉凉取下黑布看向她,破涕为笑,“我的左儿啊。”   她伸手抱起男孩,脸埋在他小小的肩头,泣不成声。   “娘……娘……”男孩小手环着她的脖子,“我好想你呀。”   “吱呀——”房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型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冲林泓点了点头。   “走了走了。”   三人自觉地退出了房间。   生前不能长相守,此间也算相逢。   整个客栈在白光里晃荡。   万古川看向林泓,“这里真的是一个客栈吗?”   白光吞没了他们。 第031章 星海溺亡今生难得   林泓猛然回神,自己还颠簸在马背上。   胯下的三河骏马发出了一声愉快的鼻息。   “宝儿!我们回来了!”林泓狠狠揉了一把马脖子。   宝儿跑得很是欢脱。   屠鸿雪在后面看着这莫名其妙突然快乐起来的一人一马,失去了语言能力。   那批货被扣在不远的古乐城。   出了那林子就看到了。   高大城墙威严屹立,举目望去,垛口和瞭望口起伏,是猛兽的钢齿,能咬断所有虎视眈眈。   穿着铁甲的士兵目光如同猎鹰,射口的利箭总闪着寒光。   林泓的属下就坐在城门外的阴凉地里,瞪着那城墙。如果目光可以使力,那城墙定然已经碎得捧都捧不起来了。   这一批货很重要,派了有十余人。   十余个大汉杵着刀剑棍棒,目光摄人,活像是金刚罗汉降世。   林泓给看笑了。   “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林泓从马背上翻下来,“我还活着,就有你们一口饭吃,这批货送不了,还能饿死不成?”   众人看到他,皆是颔首。   “头儿。”   “头儿。”   ……   *   万古川从堆满案牍的桌前回神,揉了揉额角,唤道:“张戈坚。”戈坚是张钎毅的字。   这样下去他都要成查案的文官了……   “将军何事?”张钎毅胳膊夹着红缨的头盔大步走了进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万古川道:“你去查一查江风城北外二十公里的那家客栈,名字……恩……没有名字。”   张钎毅闻言愣了一会,为难地笑了笑,“将军,您别消遣我了。”   万古川看着他。   “江风城我老家呀,你说那位置哪儿有什么客栈啊。”   “不就是一片乱葬岗吗?”   万古川明白了。   难怪。   老板艳丽的红衣可不是什么喜庆,其实是一件寿衣……   满客栈的贫人……   客栈的桌子和房间摆设凌乱无章法……   还有那些用来锁棺材的门锁……   地下室的那些破烂杂乱的遗物……   马棚的瘸马正是埋在那里的战马……   “那片乱葬岗有人管吗?”万古川想到了老板。   “没有吧。”张钎毅回忆着,“但是有一个酒肆的老板常常去那里祭奠,我以前时常撞见他,说什么埋在那里的都是可怜人。”   万古川道,“这老板身在何处?”   “早几年就死了。”张钎毅叹息,“我回家那趟听说的,也埋在乱葬岗。说来奇怪,他家里有钱,却偏要埋在那里……”   想必,这就是那个总在算账的老板了吧。   “江风城发生过什么大事吗?”万古川又问道。   “大事多了去了,不知您问的哪一件。”   万古川想了想,“花楼或是官家发生的事。”   张钎毅回忆了一下,“还真有!”   *   偌大的屋子里金银摆设溢目,白纱飘然,层层叠叠,遮盖住里间的风月,偶尔有几声姑娘的娇笑漏出来。   玉质的熏香炉里飘出若有若无的白烟,在奢华的屋内缭绕,来自昆仑盘国的昂贵紫真檀在里面燃着,香味弥漫开来,绕在鼻尖,又香又柔,像极了这花好楼的姑娘们的纤纤素手。   “哐”!   黑漆的木盒装着金灿灿的黄金落在案几上,震耳的响声透露了它们的份量。   黄金轻晃,发出清脆的“哗哗”声,案几也跟着摇晃。   烛火映在上面给整间奢华的屋子镀了一层更奢华的金色。   “这是先前说好的价钱,你点一点。”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歪在玉榻上,腿上坐着个娇小的女人,半个身子裸着,趴在他怀里。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桌上的黄金。   谢侍郎挥了挥手,让侍从拿着黄金退了出去,“不需要点了,冯中郎是实在人,定不会诓我。”   冯中郎笑了笑,“这些黄金买几个国色天香的姑娘合算啊。——谢侍郎,听说你近日又得了两位美人。”   谢侍郎在身旁姑娘的腰上掐了一把,一双小眼睛和她传着情,听了那中年男人的话笑开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令人高兴的事,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缝,“哟,冯中郎消息倒是灵通!”   冯中郎捏着胡子,说得意味深长,“都好这口,当然留意了点。”   谢侍郎用嘴接过了姑娘剥开的荔枝,吃了还舔人家姑娘的指头,半晌才继续道:“可不是吗,我花了重金买下来的,和以前那些一起,都藏在城外的宅子里,怕我家那口子见了又去给我折磨死了。”   “听说是一对兄妹?”冯中郎搂着怀里的姑娘,喝了一口酒,“你能耐啊,男女通吃了。”   “啧,你别说,那弟弟比姐姐还漂亮呢!”谢侍郎眯着眼睛,似在回忆那滋味。   冯中郎摸着自己下巴道,“不如——借我玩玩?价钱好商量。”   “得了吧。”谢侍郎一点点拂开了姑娘的衣服,“被你玩死的还少了吗?全埋在乱葬岗了。——你也收敛一点,我可给你兜不住了。”   *   “你们要带我弟弟去哪儿……”一个貌美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整个人都斜趴在地上,伸着手去拉那个被架走的少年的脚,“求你们……不要……不要啊……”   “姐姐!姐姐!救我啊!”那个被架着的少年也在哭着,扭过头直看她。   架人的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她一个小身板哪里拉得住,反倒被拖着在地上滑着。   “呜……求你们……求你们……放过他吧……”婉凉蹙着一对柳叶眉,眼尾上挑的凤眼里满是泪水,眼角露着薄红,单薄的人儿坐在地上,这般绝色任谁看了也会心软。   可架着人的两个汉子偏偏就不。他们木着脸,大手卡在风露的胳肢窝下,硬生生把这少年抬得脚够不着地。   婉凉拉不住了,弟弟的脚从她手里扯了出去,“风露啊!”   一个锦袍曳地的男人走了过来,脚底踩着罗帛重山履,勾得衣摆晃动。   婉凉哭着爬过去抱住他的脚,仰起一张漂亮的脸看着他,眼底满是祈求,“谢大人啊!求求您……求求您……放过他吧……呜呜……我……我给您做牛做马了……来世……来世也给您做牛做马!求您……”   谢侍郎笑了笑,低头看着她,伸手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婉凉啊,我这么疼他,怎么会害他呢,你放心吧。”   谢侍郎朝那少年被带走的方向跟了过去。   婉凉还在哭着,他的衣摆从她的手里滑了出去。   风露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被两个男人摁在了床上,手脚都捆上了。   谢侍郎走了进来。   床上的少年当真是漂亮得很,皮肤白皙细腻,细眉杏目,睫毛又长又浓,一张小嘴殷红动人。   此刻眼睛里满是泪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无助地看着谢侍郎。   “哎呀呀,风露啊。”谢侍郎的手摸着他的脸,“这里全是女眷,真怕出什么乱子,你可别恨我呀。”   风露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房梁上挂着一根绳子,下面结了一个小环,位置正对着他某处。   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也留点东西,别像太监一样老撒尿。”谢侍郎对那汉子道。   风露此时也明白了这是要对他做什么,当即猛烈地挣扎起来,“不不不!!不要啊!!!”   “反正你留着也没用。”谢侍郎笑得有些猥琐。   *   婉凉整个人都陷在被子里,眼睛里带着水雾,裸露的肩头染着薄粉。   谢侍郎退了出去,婉凉忍不住哼了一声。   他穿上衣服,没看她,走出了房门。   好一会儿,婉凉才从床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把衣服穿上,缩到墙角,把脸埋进膝盖里。   屋子里的蜡烛没有点燃,有些昏暗,她蜷缩在那里,又小又薄,显得无助又可怜。   因为脸埋在膝盖里所以她没有看到一把刀插进了窗户的缝隙里,挑开了栓。   窗户“夸”得打开了,那声音让婉凉一惊,抬起头来看过去。   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早春的凉意。   窗框上猫腰蹲着一个高大的英俊男子,目光也看向了她,显然是没有想到屋里竟然有人。   “你是谁?”婉凉看向他。   那男子赶紧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嘘声。   婉凉看了他一会儿,真的就没有发出声音了。   男子轻手轻脚翻了进来,反手关上窗户,有些脱力地靠着墙坐下,手肘搭在膝盖上,看着她。   窗外火把的光从窗棂上闪过,直到嘈杂的人语调转方向婉凉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婉凉嗅着鼻尖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你……你受伤了?”   男子笑了笑,“姑娘要救我吗?”   婉凉从未见过这么潇洒的男子,笑起来更是要命。   她挑亮了蜡烛,抱着药箱赤脚走了过来,蹲在男子身旁。   “姑娘就不怕我是什么坏人吗?”楚怀江垂眸看着她。   婉凉打开了药箱,“公子能有多坏?要杀了我吗?”   她已经不怕什么坏人了,还有什么坏得过这命途。她除了一条命,她还有什么?   “不好说,我可是个大盗,外面的官府全在追杀我呢。”楚怀江笑道。   “哦?那这位大盗偷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婉凉从药箱里拿出纱布。   “在富人家里偷了点不公平。”   婉凉笑了,“既然这样,公子就杀了我,给个痛快吧。”   楚怀江看着她,“那多可惜。”   婉凉垂眸,“公子上药吗?”   “唯恐冒犯姑娘,还是我自己来吧。”   婉凉抬眸看向他,眼尾上挑的含情目里藏着一阵惊慌失措。   谁曾说过怕冒犯她?   楚怀江脱下衣服。   他结实的肌肉映在烛光下,绝非谢侍郎挺着的大肚子可以比拟的。   身上血淋淋的新伤叠着旧年的痂,一道道都是怎样血雨腥风的江湖故事。   婉凉背过了身去。   “多谢姑娘相助。”楚怀江处理完伤口,穿上了衣服。   “姑娘待在这个地方,怕也是……命途坎坷吧?”楚怀江看向她。   婉凉收拾着药箱,“命途都拽在别人手里,坎坷不坎坷我就不知道了。”   楚怀江看了她一会儿。   不是天注定,而是拽在别人手里。   “怕给姑娘惹麻烦,在下告辞了。”   婉凉再抬头,窗前空荡荡的,扃牖还在嘎吱轻晃。   房里仿佛连烛光都是冷的。   *   又是一个夜。   婉凉缩在墙角。   窗户被轻轻敲响,一个人影晃在窗外,“姑娘?”   婉凉赤脚过去,打开了窗户,“又是你。”   “不知这个‘又’字是惊是喜?”楚怀江笑道。   婉凉笑了,“毫无感情。”   “难过。”楚怀江佯装悲伤,煞有介事,“我能进去吗?”   婉凉转身进了屋里,给他让出位置。   “今日来答谢姑娘,”楚怀江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城北桃源记的糕点,特携来给姑娘尝尝,还望姑娘赏个脸。”   骨节分明的手打开了油纸,其上整齐地摞着精致的糕点。   此地城南,跨过如此大一座城,爬上窗户,不知他如何做到让这糕点不碎一丝一毫的。   婉凉伸手捻了一块。   谢侍郎给的吃食是不错的,婉凉却觉得这糕点格外好吃。   “如何?”楚怀江看着她。   婉凉又捻了一块,“舌头都长得一样,公子觉得好吃,我自然也觉得好吃。”   楚怀江觉得有趣,“那可不一定,舌头长得一样,但感受不一样。”   婉凉不甚在意,“我的感受从来都不重要。”   楚怀江垂眸看了她一会儿。   “怎会不重要?”   *   答谢也答谢过了,可楚怀江又来了。   夜夜如是。   带着塞外的风雪,带着北漠的风沙,带着市井街道的光怪陆离,带着江湖恣意的刀剑与酒,带着惩恶扬善的铁血抱负……   带着婉凉从未奢望过的甜蜜。   她只想溺亡在每夜的星海。   *   “婉凉想服侍公子。”婉凉垂眸掩去爱慕,说得像是祈求。   楚怀江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我不要你服侍我,我要你嫁给我。”   婉凉吓得抽回了手,“我不干净。”   “你干净。”楚怀江拥住她,“婉凉啊,跟我走吧。”   婉凉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我走不了,我弟弟在他手里,我走不了……”   楚怀江只是个游侠,他不能从严密的守卫里带着两个人全身而退。   他杀了官至五品的贪官,朝廷里挂着他的重金悬赏,他甚至自身难保。   *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十里红妆,红烛两盏,拜天地以为证,你仍是我明媒正娶的新娘。   *   “姐姐。”风露刚推开婉凉的房门,就听到了一个男人轻轻的朗笑。   他看过去。   烛光摇曳,坐在窗边的男子身型修长,疏朗的眉眼带着笑,写尽了风流与恣意。   听到他的声音,男子看了过来,眼眸里映着未尽的笑意,缱绻得像一首歌。   风露顿时心动如鼓。   “风露!”婉凉唤他,“快关上门!”   风露反手关上了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怀江,“姐姐,他是谁?”   “他是……”婉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   “你姐夫。”楚怀江笑道。   婉凉脸都红了。   风露愣在那里。   他看到面前两个人目光的纠缠,缠绵得连风都挤不进去。   “姐姐,你疯了吗?”风露拽起婉凉的手,几近癫狂,“要是被谢侍郎知道了,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你小声一点。”婉凉抱住他,“我这辈子只想疯这一次。”   *   “风露,我怀孕了,你帮帮我。”   风露的目光看过姐姐恳求的脸庞,悄悄瞟过楚怀江,垂眸道:“好。”   *   “谢大人啊,”风露抱住谢侍郎,在他身上蹭着,“来我这里吧,来我这里吧……姐姐她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不多看看我。”   谢侍郎笑得猥琐,手摸上他的脸。   *   “生下来,我带他走。”楚怀江拉着婉凉的手。   婉凉抽出了手,“孩子要吃奶,况且你躲避官兵,自顾不暇,带着他更是不方便,我怕到头来又留我孤身一人。”   楚怀江还想争论。   婉凉摇头。   两人吵了一架,楚怀江没有办法。   这楼里的姐姐们都来帮忙,婉凉生下了左儿。   “谢大人,这是您的孩子。”   谢侍郎看了一眼,“扔出去。”   “上天有好生之德,婉凉可以带在身边,绝不惹麻烦。”婉凉给他跪下去,仰头看着他。   谢侍郎捏着她的脸,“好,长大了再卖。”   “多谢谢大人成全。”婉凉附身,额头贴到地上。   *   每至星月阑珊,一家人总能团聚。   然尔,黎明总要吞噬尽所有的星,世界没有永恒的夜。   左儿渐渐长开,眉峰如刀,眼底藏星。   谢侍郎眯着自己的小眼睛看他,“婉凉啊,你真当我太宽容了吗?”   “求您……求您……我甘愿受罚,求您放过左儿!他是无辜的!”婉凉跪在他的面前,泪如雨下。   谢侍郎一脚踹开她,“既然你这身体这么淫乱,那我就让你爽个够。”   这一夜,谢侍郎城外的小院里来了许多达官贵人。   来时满面期待,走时一脸魇足。   这场佳宴的代价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生死未卜。   *   楚怀江翻进了屋内,却只看见风露抱着左儿坐在床边。   风露把左儿递到他怀里,“姐姐叫你带着他走,好好活下去。”   楚怀江要崩溃了,抓着风露,“她在哪儿!带我去找她!我带她走!”   风露看着他,喘着气,泪水止不住落下来,“在最里面那间屋子里,我带你去找她。”   左儿听到声音,揉着眼睛醒了过来,看到楚怀江,高兴地抱着他的脖子,“爹!”   楚怀江吻了吻他的额头,“左儿啊,我们来玩个捉迷藏吧。”   左儿一听,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嗯!”   “你躲到衣柜里去,别让坏人找到你。”楚怀江冲他眨了眨眼睛。   左儿欢呼着。   楚怀江让他坐在衣柜里,垂眸看着他,“谁过来也别开门哦,除非是爹或者是你舅舅,其他的都是坏人。”   楚怀江伸手曲着手指刮过他的鼻子,“被抓到可就输了这捉迷藏了。”   “嗯!”左儿乖巧地点头。   “如果……”楚怀江蹲下身看着他,“如果是舅舅来找你,答应爹,要乖乖听他的话,好吗?”   左儿也看着他,“那爹呢?”   “爹打败坏人就回来,带着你娘一起,到时候我们都算赢了。”   左儿点头。   楚怀江在关上柜子的最后一刻,在缝隙外,对着他笑了笑。   左儿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捉迷藏玩出了生死离别的意味……   *   侍郎是正四品的高官,谢侍郎的院落里雇佣了不知多少武功超群的暗卫。   婉凉的窗对着院外好说,可要穿过里院,那是绝无可能的。   耸动的暗影里藏着锋利的刀,蓄势待发,只待猎物稍稍一动。   楚怀江嘴里吐出一大口血来,他的耳畔一片寂静,他听不见风露的惊声哀嚎,听不见谢侍郎的叱骂。   他眼睛已经花得快要看不清了,却依旧看着前面那扇门。   婉凉就在那门后。   他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想要爬过去。   数十把刀剑从上到下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风露的尖叫声也盖不住这皮肉撕裂的声音。   他眼底最后的光景就是那扇门。   婉凉在等他……   左儿也还在等他……   看来等不到了……   是他无能……   婉凉叫他带着儿子好好活着,他没有做到……   他无能,他谁也没护住……   风露失声惊叫着。   他疯了。   他随手拿起了一旁靠在墙上直有手臂粗的棍子。   抡起来,重重砸在了谢侍郎的头顶上!   谢侍郎还来不及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一棍又一棍砸下去,鲜血飞溅!   风露眼睛发红,他疯了。   那些杀死楚怀江的刀剑从四面八方刺到了他身上。   风露口吐鲜血,轻轻笑了。   愿来生,活得像个男人,像楚怀江那样,鲜衣怒马,少年恣意。   *   “呀,婉凉怎么也不把衣柜锁上,不知道这楼里的姐姐们都嫉妒她那些漂亮的首饰吗?”   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拿起桌子上的锁,走到了衣柜旁,抬手落上了锁。   走出房间,“吱呀”,关上了房门……   *   贵人的尸身有楠木的棺椁。   绫罗缯纩的寿衣,描着金线、绘着云纹、熏过天竺的沈香。   躺在鹅绒的软和暖里,摆满瓷碗银瓶和珍珠琉璃的华贵。   施以乳香,祭以供果烈酒的甘醇。   白纸一扬,如雪飘万里,铺在尘世最后一段路上,亲友嚎啕声嘶力竭温言相送。   而奴隶和贱民就横在乱葬岗的荒凉里。   连盖着口鼻的泥土都贫瘠得要榨干他们最后的血肉。   野狼嗥叫,长舌躺在獠牙间滴着涎液,喘息声贪婪。   食腐的鸟斡旋于上空,啼鸣尖锐。   乌云叆叇,枯木颤动,甘霖天降从尘土间带出经年不散的血腥味,无奈与狂悲肆无忌惮……   江风城多少故事都埋在这片乱葬岗里。   那些情比金坚也撼动不了普天之下一个约定俗成、心照不宣。   在灯红酒绿、身不由己的欲海汪洋里,山盟海誓许得再是响遏行云也轻得像一声幽叹。   情深似海的错爱无法让繁华覆盖这一方寸草不生的荒地。   阳光浮在树冠,刺不透密叶,土壤依旧黑暗阴冷。   大徵朝是盛世强国,却非朝圣净土。   良臣满朝心向国家,可越有功绩便越是心安理得。   软翅黑漆的乌纱帽拴不住欲望的野马。   罗帛纹锦磊落的官袍下罩着金钱也罩着美人。   而美人如刀。   客栈惊魂完 第4卷 暮夜楼船 第032章 枯荷败叶江南无味   “故事就是如此吧。都不容易啊。”张钎毅讲完了。   万古川听得叹息。   张钎毅不解,“将军问这事儿做甚?”   “没什么,做了个梦。”   “你这梦连具体位置都给梦出来了,整挺好。”张钎毅笑道。   “对了,那批不愿开封接受检查的货,主人来问就放了吧。”万古川拿起一本文书放到面前。   “哈?怎么就要放了?你刚才不还很坚决地说不能冒半点风险吗?”张钎毅懵了。   万古川:“我说过吗?”   张钎毅:“……”   “放吧。”   “将军,属下认为不妥,现在是非常时期,出了差池你我都担不起。”张钎毅道。   万古川抬手翻了翻面前的公文,“这批货要送去哪?”   “祈明城。”   “三日路程。三日后,祈明城接应,拆封验货需有官兵在场。”万古川道。   “若三日不到呢?”张钎毅看着他。   “若不到……”万古川的手指摩挲过公文一角,“沿途彻查。”   张钎毅道:“这批货姓林,届时封锁平阳林家亦可。”   “咔”,公文一角撕裂开一条口子,万古川松手,靠到椅背上,看着张钎毅,“不会有问题的,我作保。”   张钎毅叹了一声,“货的主人也刚好来问了。”   他单膝跪地,“属下领命!”   *   林泓嘴上说着没事,其实还是在担心着这批货,要不然也不会愁得直灌自己酒了。   他看着重兵把守、严进严出的城门,对一干属下道:“我进去看看。”   然而,他阐明来意,再接受完层层检查,走进城门没几步,几个士兵就推着他那批货给他送了过来。   封条也没拆就说放行了。   林泓人都傻了。   士兵们还态度良好地给他把货拉出城门外。   一干镖师看着自家老大走进城门没多久又带着几个士兵把货完好无损地推出来,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要知道,他们可是磨破了嘴皮,险些打起来也没能保住这批货啊!   五大三粗的汉子接过装了那批货的车马。   林泓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批货的放行肯定是跟自己有关系的,要不然不会这么巧,软磨硬泡都没用,在他来之后却放行了。   可他好像没跟谁说过……   万古川!   记得他当时还说了个“知道了”。   原来他是士兵啊,难怪那么能打。   在围猎场上碰到他也不奇怪了——保护皇帝安全嘛。   自己还怀疑他是行刺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军是断不可能放行的,能说服将军放行,看来万古川是个混得不错的军官。   现下,南蛮有动静,给他放行冒的简直是举国的风险啊。   林泓心头一热。   不能给他添麻烦。   “三日之内一定把货送到古乐城,天上下刀子也不能停。”林泓对镖师们道,“只能辛苦你们了。”   “还有,”林泓对屠鸿雪道,“把钱退给我爹吧,就说陪个不是,嗯……以后他要送货,都别收他钱了。”   *   万古川登上城墙。   “将军。”   “将军。”   “将军。”一路都是士兵行军礼。   他站在垛口,垂眸朝下望去。   一道修长的人影站在五大三粗的汉子堆里过于明显,皮肤在阳光下更是白皙,墨发如瀑。   离得不太近,万古川仍能看到他嘴角的笑意。   林泓若有所觉,抬头朝上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有。   *   “诶诶,听说你的货被扣住了,后来如何了?”顾云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用手肘撞了林泓一下。   时令已踩落了夏天的尾巴,步入初秋,太阳依旧高悬,蝉虫的鸣叫透着苟延残喘的意味,林泓和顾云树坐在摇曳的树荫下。   林泓靠在安乐椅上,把手里红彤彤的苹果抛起来又接住,“还如何?放了呗。”   “能耐啊!军方扣的你都要得回来!”顾云树拍着手,把手里的瓜子壳拍掉,“你军中有关系?”   林泓想到万古川,笑了笑,“算是吧?”   林泓的手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顾云树把下巴磕在他手臂上,期待地看着他,“给我引荐引荐?”   商人要的就是社交广泛。   “猪头起开!”林泓抬起手,把他的头撞开,“想得倒美!看看你唯利是图的样子。”   “我怎么就唯利是图了?广交天下客不行吗?”   “不行。”林泓“咔”地咬了一口苹果。   “现在南蛮有动静,你那友人如何给你行方便的?”   林泓慢慢嚼着,垂眸看着手里的苹果,“屠鸿雪他们几乎是不眠不休,两天之内赶到古乐城,开封验货时有官兵盯着——幸亏没出什么岔子,不然得连累他。”   顾云树观察着他的表情,“这行的方便确实挺大的。”   林泓又咬了一口苹果,抬眸看他,“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么看我做甚?”   “这位仁兄敢如此帮你,跟你关系不错吧?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呢?”   “做何要跟你提?”林泓苹果咬得嘎嘣脆。   顾云树摇头,“太无情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   “停,我现在提。”林泓截断了他即将展开的离谱话头,“就是出生入死的那种,嗯……铁吧?”   “你别糊弄我,你搁哪儿去‘出生入死’啊?”顾云树觉得他瞎掰。   “梦里。”林泓笑道。   顾云树看着他,有试探的意味,“是谁?”   “别问了,你又不认识。”   林泓把苹果核扔在旁边的草丛间还能作个肥料,从怀里抽出一根手帕。   正准备擦手,却发现这是万古川的——用来包裹锈剑的那一根。   他当时放了锈剑就收起来忘还了,而自己那一根手帕已经送给婉凉了,回来以后一直没用到手帕,以为这根是自己的,就每天都带着,也没放新的。   他手上全是苹果汁,捻着那手帕又塞回了怀里,冲顾云树伸手,“手帕给我。”   ???顾云树:“你刚才不都自己拿出来了吗?”   “不是我的。”   顾云树扔下瓜子壳,手伸进怀里,把自己的递给他,“又是哪个姑娘的?”   “不是姑娘的。”林泓擦了擦手,给他叠好。   顾云树闻言,神情暗了暗,“你揣男人的手帕做甚?”   “……你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不过是碰巧落在我这罢了。”林泓把顾云树的手帕还给他,“谢了。”   顾云树看着他,没有接,“送你了。”   林泓的表情渐渐奇怪,“我要你手帕做甚?”   “全是苹果汁,我不想要了。”顾云树看向别处。   “啧,大不了我洗干净还你。”   “不要了,你拿着。”   “不要拉倒。”林泓给他放在桌上,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去城郊看账本了,先走一步。”   修长的人影头也不回地走了,顾云树还坐在那里。   他伸手捏住桌上的手帕,捏得指节发白。   不是说只喜欢女人吗?揣男人手帕做甚?   *   林泓往城郊走去,伸手摸出万古川的手帕。   这手帕素得可以,干干净净,一点纹路都没有,更别说刺绣了,但布料挺好。   仔细一看,上面还蹭了点铁锈。   林泓想起他把手帕缠在生锈的刃上,递给自己……   真是细心啊,肯定讨姑娘喜欢。   林泓又把手帕叠好放进怀里。   下次还给他。   林泓在城郊约定的酒肆见到了屠鸿雪。   几家分局的账本向来是屠鸿雪送来给他看的。   林泓对着那账目,并无差池。   近日利市三倍,很是不错。   林泓给镖师的工钱比起同行要高上一些,有时还会有奖金,比如上次押他爹的那批货,两日飞度,太该赏了。   也正因如此,镖师多是愿意跟他混的。   这些就算是支出最大项了。   估摸着还能开一家分局。   “想在江南一带再开一家。”林泓合上账本。   屠鸿雪看向他,“要开始押水镖了吗?”   “不押。”林泓把账本摞在一起,竖起来在桌子上垒整齐,“你们绿林好汉跟水较什么劲。”   “江南多是水镖,长嬴过去押路镖怕是得碰一鼻子灰。”屠鸿雪不支持。   林泓把账本递给他,“江南不是多水镖,而是江南商人只能选择水镖,因为江南靠谱的镖局只押水路。”   林泓分析着,“现在‘水鬼’盘桓在江南一带,势力渐大,水镖风险也大,和他们有关系的‘蛟龙镖局’收价也水涨船高。”   林泓道:“江南并非都是大商,有不少小商为此断了外销的财路,更有寻常人家想送些东西,价格公道又稳妥的镖局是他们需要的。”   “长瀛也积累了一些口碑,如果能在江南开一家,就挺好。”林泓笑了笑。   屠鸿雪思忖着,“有些道理,林公子自有见地。”   “下个月你同我一起去江南一趟吧。”林泓伸了个懒腰,“也正好去看看我哥。”   “好。”屠鸿雪收起账本。   *   一月飞逝。   皆知夏天的江南碧波婉转,平铺十里湖光,碧叶接天,荷花绽放。   而今,时值仲秋,凉风拂面,碧绿桃红早已凋敝,枯荷万里,和着错落的亭台楼阁,透出点繁华落尽的荒凉来。   荷花凋零,荷叶枯萎,垂下头来,长茎依旧直立。   苍穹挂着灰幕,湖水也配合着,把离声和愁绪都哽咽在波里。   林泓拿着桂花糕咬了一口。   城里依旧不能骑马,他和屠鸿雪走在湖边上。   屠鸿雪在后面落他一步,林泓叫他走上来,他摇头。   林泓把手里捧着的油纸递过去,上面垒着桂花糕,“吃一个吗?”   屠鸿雪不吃。   林泓叹了一声,觉得无人共享,江南也玩不出味道了。   瘦落的古巷、枯萎的白墙,斗拱翘首望天,背上负着层叠的枯叶,光秃的柳条抚过拱桥栏。   集市的人语仿佛都在午后昏沉欲睡。   “林泓。”背后突然有人叫他。 第033章 挟山何为秋夜楼船   林泓自然是听出了这低沉的声音来自何人,他转头看去,笑道,“怎么到哪都能遇到你?”   高大颀长的身影向他走来,“军队一路南下,一个月正好到江南。”   “倒是你——来这里做甚?”万古川站到他面前。   “来谈生意,要不然也不会等荷花开尽了才来。”林泓抬眸看着他。   眉眼深邃,是这江南柔波里最锋利的棱角。   兴是许久未见了,林泓也有些高兴。   “上次多谢了,没给你惹麻烦吧?”林泓问他,“上次”自然是指放货通行那次。   “没有,你的镖师效率不错。”万古川道。   林泓与有荣焉,替镖师们接受这赞扬,“那自然。”   “现在是要去何处?”万古川看着他。   “去看看宅子,准备在江南开一家分局。”反正万古川也知道了,林泓并不瞒他。   “挺好。”   “来一块吗?”林泓把油纸上的桂花糕递给他,“桂花开了正是时节,这家的桂花糕很有名的。”   万古川看了一眼,“太大块了,不嗜甜。”   “哦。”林泓收回手。   “这块给我。”万古川握住他另一只手腕,拉过来,就着他的手,凑近他咬了一口的那块。   林泓愣住了,看着他。眉峰下,睫毛浓黑,微侧着脸,更可见鼻梁高挺,薄唇微张。   为何,怎么觉得有点……   林泓回神,万古川已经咬进嘴里了。   “大哥,我咬过了。”林泓人都傻了。   “军队里东西落地上捡起来也得吃。”万古川松开他的手,拉开距离。   性感。   林泓就看着他。   万古川看了一眼瞭望台的方向,“我先走了。”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头看向林泓,“多留几日吧。”   “知……知道了。”林泓给他挥手。   “嗯。”万古川笑了,转身走了。   颀长高大的身影走进人群里也是那么鹤立鸡群。   林泓觉得手腕在发烫,脑子里挥之不去方才万古川的脸。   自己好像还亲过他吧……   林泓脸红了。   艹……长那么好看做甚。   他又拿了一块桂花糕,吃起来都品不出味了。   林泓转头看去,见屠鸿雪背对着他。   “在看什么?我们快走吧。”林泓拍了拍他。   屠鸿雪:“……”不是在看什么,而是不想看什么……   *   镖局的位置在一个月间林泓已经联系好了。   坐落于东市临湖的枫桥边。   漆木的院前生着一颗老桂树,在这深秋正飘香十里。   屋主领着他们在里面转悠。   林泓越看越喜欢,“就这里吧。”   签完一堆字据,画了押,屋主眉开眼笑地走了。   林泓抱着手臂环视大堂,很是满意,“明日再请师傅来装潢一下。”   “屠大哥,”林泓看向屠鸿雪,“又要麻烦你招募镖师了。”   “份内之事。”屠鸿雪也挺喜欢这堂子。   早就订好的牌匾正巧送了过来。   漆黑的牌匾上,“长嬴镖局”四个滚金的大字龙飞凤舞。   林泓看着他们把它挂到大门上。   他身旁蓦地站了个人过来。   林泓余光看到一抹青色,当即一怔。   别吧……在这个时候碰到,他岂不是玩儿完……   侧头看去,果不其然。   “哥……”林泓心头直打鼓。   玩儿完……凉透……   他本想等这里处理好了再去见他的……   身旁的男子一身青衣,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俊脸和林泓有五分相似,眉稍眼角却更加温和、更加稳重,没有林泓那股子叛逆的倔强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恣意。   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锋利的棱角,温文尔雅。   他仰头看着正在挂的牌匾,读着上面的字:“长嬴镖局。”   *   秋夜是最凉薄的,没有星月,浓云带着远雨的凉意。   江南林府前摇曳着一盏孤灯,院落里密植的树透出点窸窣荒凉的意味。   浸在夜色里,大堂却是灯火通明,从窗户漏出些光来。   “哐当”,林越放下了茶盏,坐在主位上,看着林泓,向来温和的眼神变得严厉,“你是怎么想的?”   “就……那么想的……”林泓坐在客座上,忐忑不安,等待审判。   实在没办法,林越在看了那牌匾后,关于长嬴镖局的各条历史背景、往来交易都给林泓扒出来了。   所以,仍由林泓舌灿莲花也给他灌不了迷魂汤了。   “你要经营镖局,”林越是不支持的,质问着他,“你涉世未深,关于这些你又了解多少?”   林泓看向他。   “进商界如临深渊,要如何笼络人心,如何防住背叛,你知道吗?背后的刀子向来直刺要害,最是可怕,你防得住吗?”   “当然早有想到。”林泓道。   “四处皆是竞争,老奸巨猾的商人比比皆是,一匹匹都是不择手段的恶狼,地下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的手可遮天,你初出茅庐拿什么和他们斗?”   “长江总有后浪。”   “镖局牵扯到了江湖,那些镖师身上带了多少的恩仇你知道吗?你庇护他们,锋利的箭头就指向你,只待弦惊。届时,谁又能护你周全?”   林泓看着他,“我自然知道,如今也做了一年了,我有把握。”   “林泓啊,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林越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才一年而已,之后呢?你尚且还在扩张着生意,生意越大就越难做,到时候你真的能把控得住吗?”林越问他。   “我可以学,可以进步。”林泓力争。   林越看了他一会儿,见他依然倔强得没有一丝裂纹。   林越叹了一声,“你真是太倔了,长辈走的路比你吃的盐还多,爹在商界做了这么多年,商界怎么样他会不知道?我也做了这么久,我告诉你,很辛苦。”   “我们就希望你能活得轻松,希望你能少走弯路,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未必是弯路。”林泓道,“只不过是做着我想做的事情。”   “江湖乱流,刀剑无眼,哪有待在京城的庙堂舒坦?”林越问他。   林泓垂眸,“不去闯闯又怎么知道?朝堂就当真舒坦了吗?”   林越看着他,“颠沛流离自然比不得安定。”   “你们为什么觉得我喜欢安定胜过颠沛?”林泓也抬眸看他。   “人之常情。”   “总有例外。”   “林泓啊,爹就希望你好好考个功名。”林越道。   林泓坚决道:“可我不想。”   “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你不能这么自私!”林越道,“爹娘生养你,你就不能遂他们的愿吗?”   “是,自然要遂他们的意,但不必万事。入仕和从商的选择关系着我的后半生,要怎么遂他们的愿?这一程我得自己走,本来也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林泓有些烦躁了,“我要为他们而活吗?”   可以为长者折枝,但不能为他们挟太山以超北海。(注1)   “你这说的什么话!”林越拍了一巴掌桌子,茶盏跳起碰在桌上,一声脆响,茶水摇晃着溅出来,“生你养你不应该吗?真是养了白眼狼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林泓站起身来,大步朝外面走去,“我自己选的路,我跪着也能走到底。”   “出去吧!出去了就别回家了!”林越也是气得不行,一挥袖把茶盏扫到地上,“咔嚓”一声脆响,白玉四分五裂。   看上去温和的人也不是不会发火。   “不回就不回!”林泓踏出了大门。   *   街道上空无一人,店铺早已打烊,唯独亮着几处孤灯,让黑暗显得深深浅。   秋夜的风冷得彻底,把酒肆的幌子吹得鼓动翻飞,“飒飒”作响,响彻在幽静里,夜色心惊胆战。   林泓被这风吹散了怒意,和着本来的温度也吹没了,从里凉到外。   天地偌大,他一个人游荡在路上。   秋风卷着丝丝冷雨。   从天而降,一滴一点落到他身上,他都快感觉不到这冷了。   雨点细细密密落下,雨脚点在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把这一湖明镜打碎了。   林泓还在游荡,从头湿到脚。   他走进了莹湖的放歌亭里。   江南的秋雨划过夜色。   残叶枯荷立在亭边,同他一道听雨。   林泓望着远处出神。   蓦地,前方湖面开始猛烈地翻腾了起来!   方圆几十里,水浪飞溅!   林泓脚下的地都在震荡着,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注视着那水。   水声哗然巨响!   林泓看到一个负着碧色琉璃瓦的斗拱从水下冒了出来,水流过房檐,一点一点升高,庞然大物,遮住远处幽暗的光,把林泓罩了个结实。   他几乎是仰着脖子也看不到顶。   这是一艘巨大的楼船。   有五层高,雕栏玉砌,碧瓦飞甍,珠帘缦卷。   玉楼金阁横卧在巨大的船上?。   平阳林家奢侈的宅院也尚且不及其半分雄伟。   宫殿尚可比肩。   这楼船宛如一座水上城池。   流水从船上滔滔不绝灌了出来。   风帆高悬,直指苍穹。   待水流尽了,漆黑的楼船突地亮起了灯光。   满船通亮,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在这水面怒然绽开,方圆十里亮如白昼。   丝竹乐器和着歌声悠扬如梦,其间混着嘈杂人语,都从楼船上飘来。   船上人影如织。   一时间,恍然如异世。   太过震撼,林泓愣住了,什么都忘了。   待他再回神,才发现早就不见了枯荷与莹湖,不见了冷雨和放歌亭。   他披着一身夜色,站在一个码头上。   大海万里,涌动着墨一般的黑色浪涛,偶尔溅出宣天的白沫。   巨大的楼船横亘在林泓的面前,有如一座大山。   木板相触,发出“吱呀”的声响。   白浪拍打着码头。   船上降下了一道木梯,船上的美人娇笑着,邀他上船去。   大徵朝虽是船业蓬勃,但以如今的造船工业,仍是造不出这样巧夺天工堪称神迹的楼船。   周朝末年藩镇割据,七方势力盘桓疆土,以江为界。   当时倚江傍海的陈、南、唐、越四国,建立了庞大的“舟师”,军舰平铺万里,造船业空前之盛大。   陈朝一统七国之后,船业依旧鼎盛,不再制造军舰,而做供游玩观光的楼船。   古书记载的“飞云盖海吞白浪,天宫灯火夜如昼。”大概就是这般盛况吧。   这是一艘陈朝的楼船。   又要开始了吗?   祸不单行。   林泓叹了一声,踏上了船。   他觉得自己爬这楼梯都够呛。   楼上光影流转,乐声悠扬。   瓦是琉璃瓦,雕栏是汉白玉,漆木的柱头镂着金箔,地上铺满了柔软的兽毛地毯。   广桌上陈列着各类佳肴、水果,来自世界各地的琼浆玉露。   穷极奢侈之能事。   楼船载着很多人,光是第一层的甲板上就是挥袖如云。   华衣锦袍的商贾高谈阔论;诗人墨客凭栏望海,把酒临风,捋着胡须,赋诗吟唱;文人雅士清谈争论,面红耳赤,挽起袖子,揪着领子,慷慨陈词……   身段婀娜的婢女端着果盘和酒杯从他们之间悠然飘过。   林泓浑身湿透,站在其间格格不入。   人来人往,似乎注意不到他,有人险些撞到他。   一只手臂横过来,替他隔开了人流。   林泓抬眸看过去。   万古川打量着他,“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在外面,遇上雨了。”   声音嘈杂,万古川几乎附耳在听。   林泓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度。   林泓是有些冷了。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衣服兜头罩下来,“先去换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挟太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为长者折枝,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孟子 第034章 飞云盖海气吞白浪   一个貌美的婢女笑意盈盈地迎上来,轻盈带着香风,“我先带二位客官去客房吧。”   “有劳。”万古川应道。   婢女带着他们走过甲板,穿过回廊。   高楼座座,长柱支撑。   雕花的风雨长廊架在半空,连接着楼阁。   甲板上里弄回环,整齐排列着各类的店铺,望不到头,要什么有什么,当真如行在街道上。   “你这是哭了还是雨淋的?”万古川把盖在林泓头上的衣服掀开一角来看他。   “当然是雨淋的。”林泓从他手里扯下衣服把自己盖严实。   “我不信。”   “多大的人了,哭什么?”林泓抬眸看他,像是想让他相信。   整齐的眉下,一双俊目依旧清澈,眼尾掩盖不住地带着红晕。   万古川看着他,抬手,拇指轻轻扫过他的眼尾。   林泓一惊,“做甚?”   “看看是不是哭了。”万古川收回手。   “万大哥是想抓住机会嘲笑我不成?”   “嘲笑你做甚?要不万大哥也哭给你看?”   “噗…”林泓揉了揉鼻子,“真是会诓人,不知道哄了多少姑娘。”   万古川挑眉,“你是姑娘?”   林泓:“……”   “说了没哭。”林泓继续用衣服裹头。   “那在难过什么?”万古川看着前路,“生意谈崩了?”   林泓给整笑了,“谁生意谈崩了要哭鼻子啊?”   “果然哭了。”   林泓:“……”   说得七拐八拐,林泓都要忘了自己在难过什么了。   带路的婢女发出了一串轻笑,“二位客官感情真好。”   她指了指眼前的高楼,“这一座就是客楼了。”   船上连绵的阁楼高低错落,瞭望台鹤立鸡群,眼前这一座只比它稍矮一些。   五层阁楼灯火通明,一排排雕花的窗棂里均是大亮。   推开雕花的大门,大堂里金碧辉煌,望不到头,桌椅陈列,美酒佳肴溢目,地上铺满了白色兽绒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   人流如织,人声嘈杂。   “方才甲板的吃食只是些零嘴,这里才是饭堂,二位客官随时可以过来享用美食。”貌美的婢女介绍道。   “随时?那得吃成大胖子。”林泓看着那些装在精美盘子里、色泽诱人的美味。   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酱猪肘子、羊皮花丝、白龙曜、虾炙、小天酥、过门香、挂炉山鸡生烤狍肉随上荷叶卷、仙人脔、箸头春、水炼犊……应有尽有。   点心亦是精致,四喜乾果和四甜蜜饯一样不缺。   一日之间供应不断,奢侈如斯。   “二位客官的房间在四楼。”貌美的婢女带着他们上楼。   二楼和三楼也均是客房,可以明显感觉到楼层越往上越奢华。   “五楼是什么?”万古川问她。   婢女答道:“五楼也是客房,给皇亲国戚疯住的,现在啊,住着一位了不起的大人。”   万古川追问:“哪一位?”   “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云亭妃子。”婢女道。   林泓想了想,问道:“当今圣上是景和帝吗?”   “当然是了~”婢女笑答。   景和帝是陈朝开国的第二代皇帝,景和年间是陈朝盛世,也是陈朝末年——因为陈朝只存在了一百年不到。   内有起义,外有敌国,陈朝就断送在第三代皇帝的手里。   而景和帝交到他手里的江山本已是满目苍夷。   “这是二位的房间了。”婢女停在一个房间外。   林泓看了一眼:“这么多房间只给我们一间吗?”   “哎呀,我以为二位客官想住一间~不过,里面有两张床。”婢女道,“现下客人太多了,房间吃紧,二位通融一下?”   “行,有住的就不错了。”林泓笑道。   “麻烦拿一套干衣服,准备一些热水。”万古川给婢女示意湿漉漉的林泓,“再要一碗姜汤吧。”   婢女行了一礼,“是。”   房间宽敞,端的也是奢华。   是上次的客栈根本没办法比的。   雕花更加繁复,烛台、衣架、摆设滚了金箔,屏风上用先陈的笔法绘着山水,帘幕低垂用的是上好的绸缎,绣着暗纹,随着窗外吹来的海风缓缓飘动。   如此富丽堂皇的房间,摆下两张大床也是绰绰有余。   林泓浑身湿着,万古川走过去,关上了不断吹风的窗户。   “太奢侈了,难怪陈朝只存在了一百年不到,这艘船是‘吞浪’吗?”林泓浑身湿透了,只敢坐在凳子上。   “不想跟我住一间?”万古川没有回答他,岔开了话题。   “没有啊,我这不是奇怪为什么他们房间这么多却只给我们一间吗。”林泓道。   其实就是想到上次醉酒,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命重要啊……   万古川得到了答案又回到了话题上,“这座楼船确实是传闻中陈朝的‘吞浪’。”   毫不夸张,‘吞浪’是有史以来,楼船的巅峰之作。   举千人之力,耗资巨大,费时整整三载方才建造而成。   规模宏大,排水量惊人,可载千余人,一侧船舷就有百余长桨,十日之内,可从南海一直抵达京都。   ‘吞浪’被用作全国的渡海工具,每月月中从南海出行、月末从京都发船。   只要你付得起高昂的船费就可以乘船。   一直以来,只有皇帝亲临的时候不载客,余时,人流如织。   ‘吞浪’耗资巨大,收益却也不容小觑,只是从造船到沉船,定是不可能回本的。   是的,沉船。   “‘吞浪’建造不到一年就沉了,”万古川道,“传言是在暴雨里撞上了暗礁。无人生还。”   “我听说也是这样的。”林泓道。   万古川继续道:“当时船上坐着的正是景和帝的宠妃‘云亭’。为此,他诛了船工九族,总计三万人。”   “可不就是我们这一趟吗?”林泓头疼。   万古川思忖着,“我觉得叫我们来是想让我们阻止它沉。”   不然也不可能专选这一趟了。   “这……遇到极端天气撞在暗礁上我们要怎么阻止?”林泓觉得不太可能。   万古川道:“当真只是因为触礁,我们就不可能在这里了。”   “有些道理。”林泓打了个喷嚏。   “冷吗?”万古川朝他走过来。   林泓见他走向自己,莫名有些紧张。   万古川却只是隔着衣服在他湿漉漉的头上揉了一把——搭在他头上的衣服还能沁出水来。   万古川把湿衣服从他头上拉下来,“把湿衣服脱了先到被子里去。”   “不……”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   热水和衣服正送来了。   隔着屏风,林泓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干衣服,擦干了头发可算是缓过来了。   他坐到万古川对面。   万古川把姜汤递给他,“难过就跑去淋雨?”   “我哪儿知道,出去的时候还没下,走着走着就下起来了。”林泓用勺子搅着姜汤,“连天公也欺负我呗。”   万古川看着他。   噗,可怜兮兮的。   “所为何事方便说来听听吗?”   “唔……”林泓喝了一口姜汤,“就是镖局被我哥发现了,然后吵了一架。”   林泓叹道:“哎,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是未免也太强加于人了,我倒像是个提线木偶了。”   “提线木偶可不会先斩后奏。”万古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林泓笑了笑,“他们要是支持,我也不想啊。”   “那你现在做何打算?”万古川问他。   “事已至此,没办法了,反正我不会进朝堂的。”林泓喝完了姜汤,“不说这个了,要出去看看吗?”   *   楼船依旧载着满船繁华与声乐,载着满船人的喜怒哀乐躺在浓稠的夜色里。   远去了码头,海浪晃动,拍打在船底,数百长桨抬起又放下,水浪四溅。   船上阁楼连绵,几乎都是供玩乐的。   赌坊、戏楼、花楼、酒肆……   仿佛一条长街都搬到这船上了。   林泓一边逛着一边啧啧称奇,“陈朝不灭国就怪了……”   “你说什么呢!”旁边的人听到了,呵斥林泓,“我大陈朝还是盛世天国呢!”   林泓:“好好好……大哥我错了……”   万古川笑他,“真是敢说。”   “我一时糊涂了。”林泓自己都觉得好笑。   海风吹得有些大,万古川伸手捞起林泓的头发,还有些湿润,“还冷吗?”   修长的手指握着他的头发,林泓觉得头皮都在发麻,“不……冷了。”   “先找找段宇。”万古川松开了手,不着痕迹站在上风处,替他挡着风。   然而他们并没有找到段宇。   被问到的人皆是摇头,说没见过。   “好小子又没来。”林泓感叹,“既然这么随机,那为什么每次都能遇到你。”   万古川想了想,“你生辰是何时?”   两人对了时间。   哦……同时生的能不绑一起吗……   “你说我们要阻止船沉?”林泓一边走一边也在想着。   “猜的。”   林泓道:“这船从南海到京都也就十天,而且它肯定是在到京都之前沉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不到十天。”   “差不多。”   偌大的船,千余人的嘈杂,泥沙俱下,要如何找到沉船的原因?   “嗯……如果没能在它沉之前阻止它会怎么样……”   万古川道:“和它一起沉。”   林泓看着他,“你为何如此淡定……”   “没有,我慌得很。”万古川面无表情。   林泓:“……”   但是不得不承认,看着他笃定的样子,让人也跟着不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章,两个道士看的生辰八字有说他们是同时出生的哦~ 第035章 人流所往亘古金河   两人走在甲板上,毫无头绪,想找人问问,却不知道该问谁,更不知道该问什么。   莫不然随便抓个人,问他“你是不是想弄沉这船?”,害……但凡有个脑子也会回答“不是”吧……   “会是国仇吗?”林泓观察着船上的乘客,看到了不少异国人。   东方交界的凯亚拉人,古铜色的皮肤,月亮的银色头发,太阳的金色眼睛,露脐的上衣,长裙、长裤坠着小小的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若非亲眼所见怎会相信世上有这般貌美的种族。   西方隔海相望的德林人,金色的头发,快活的蓝眼睛,长衣饰着珐琅与古铜,多是远渡重洋的商人,说着蹩脚的中文,谈着跨海的生意。   拉瓦蒂人的灰色眼睛藏着秋夜的迷雾,面纱掩着亘古的神秘。   坦雅人有着雄壮的体型,平坦的鼻梁。   伯罗人的碧眼映照着草原的辽阔。   ……   “不是,”万古川道,“陈朝和他们还有利益往来,是友邦。”   这个时候,北狄还在草原上放马高歌,南蛮尚披雨穿过密林,西戎、东夷仍在鹄望,不敢触碰大陈朝的铜墙铁壁、壁垒森严。   船上人来人往,盛世天国大抵如是。   “那就是家恨了。”林泓头疼,船上一千多人,难道要一家一家细数?   万古川道:“总会来找我们的。”   林泓看向万古川后腰的剑,“上船不用上缴武器吗?”   “香没这道关卡。”万古川手扶上剑柄,想着船停在他面前,他直接就上去了,谁过问过他的剑啊。   “可是你想啊,这么多达官贵人,要是发生暗杀、暴乱怎么办?”林泓问道。   “既然是达官贵人,会缺暗卫吗?”万古川的目光越过人群。   那些锐利带刺的目光、那些密不透风的守卫、那些暗潮涌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客人们悠闲带笑,一派胸有成竹。   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那些锋利的刀剑都裹藏在暗处。   要么,所有凶光都按兵不动,要么,就万箭齐发。   只可惜,再是声名显赫,再是危言危行,再是武功盖世,也都早已随着这船葬身海底了。   “我觉得有可能是因为一场暗杀行动,引发了暴乱,毁坏了这船,导致它沉没。”林泓盲猜。   万古川道:“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万古川示意林泓看过去。   人影攒动里也能瞥见武装森严的士兵。   “这是一艘国船,耗资巨大,举足轻重,不可能不派士兵把守。”   万古川道,“陈朝有一统七国的兵力。记载,陈国兵马一日就荡平了峭壁上的镇山关,三日击溃燕国。陈朝士兵精锐,不太可能让他们为非作歹。”   “很有道理。”林泓赞同他。   万古川想着,所幸大徵朝没有这么个船要士兵去守,不然,他估计得气死。   林泓想到万古川是军人,侧目看向他,笑问:“陈朝兵马精锐,可一日荡平镇山关,那大徵朝的军队比之何如?”   “你猜。”万古川也看向他。   林泓说得煞有介事,“传闻中铁马将军那么厉害,想必号称‘塞北喉舌’的镇山关半日踏平也不成问题吧?”   万古川挑眉,“你这么想?”   “是啊,”林泓拍了拍他,道:“你跟着他混得不错吧?”   万古川:“……”   “嗯,我跟着他混得挺好的。”   两人又在甲板上逛了一会儿,也没什么特别的发现了。   林泓在白玉的盘里拣了几个葡萄来吃,递了一串给万古川。   万古川见他背上的衣服被头发晕湿了一块,“先回去吧,今晚兴许就有事情了。”   “走吧,我也逛不动了……”   *   这楼船当真是耽于享乐之地,直到半夜,窗外仍有断断续续的乐声飘来。   林泓也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觉得自己睡在了平阳城的街头。   几乎是一瞬间,乐声停了,万籁俱寂,连海风和海浪的声音也没有了,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林泓顿时觉得耳朵里一阵发胀,他醒了过来,望向窗户,却望见了一片血色的天空。   不太对劲。   林泓掀开被子走到窗边,望出去,仍是那楼船,只是天是血色,海是……金色。   不太对劲。   再垂眸看下去。   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都面朝着一个方向。   一动不动。   四周静得没有任何声响。   在寂静里蓦然响起了一声木板断裂的声音。   人群开始动了,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人头攒动,浩浩汤汤。   林泓觉得场面有些震撼。   “外面是什么?”万古川也醒了,朝他走去。   窗户只开了半扇,万古川站到他身后,手撑在窗框上,越过他的头顶朝外面看去。   林泓感觉到他的胸膛贴在自己背上,鼻息轻轻扫过自己头顶,“太诡异了,他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船头还是船尾?”万古川穷极目力。   林泓艰难回忆着航向,注意力莫名都在那胸膛上,“船头。”   万古川看了一会儿,退开了去。   林泓觉得背上蓦地一凉,转头看向他。   万古川伸手拿起衣架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去看看?”   “好。”林泓打了一个哈欠。   从四楼一直走到一楼的大堂,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影。   林泓有些犯困,脚下被那兽绒的毯子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再一抬头,走在前面的万古川不见了。   林泓四处张望着,偌大的大堂,美食依旧陈列,烛火依旧通明,依旧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他看到了前方那面为了在视觉效果上拓宽大堂的铜镜。   里面只映着他一个人。   不太对劲。   “溯峰!”林泓唤道。   无人应他。   他朝雕花大门的方向走去,霎时,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了!   大堂瞬时沉进了一片黑暗里。   林泓一时不适应,停在了原地。   气氛太过压抑,他有些紧张,“溯峰?”   他转头又看到了那一面铜镜。   镜子幽幽暗暗,在黑暗里他竟还能看到镜中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不太对劲。   林泓猛然转身,手肘撞到了一个人!   可方才镜子里分明只有他一人……   心脏狂跳起来。   不该有人。   这还管得了那么多吗?!   林泓朝着他记忆中门的方向跑去。   他却蓦然撞进了一片光里。   再睁眼,眼前的景象全然不同了。   血色的天空凝固着永恒。   金色的河流蜿蜒过亘古。   黝黑的两岸。   无声、焦灼、荒凉……   林泓的脚下就踩着一片黝黑,身旁奔腾着那金河。   恍惚间,无数人的虚影在他的周围攒动,朝着河流的方向蹒跚走去。   天、地、水都在远处汇合成一个孤点,红与黑与金色在那里混沌,仿佛大化都在那里归一。   林泓看着那个点,着魔了一般跟着人流迈出了脚步。   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逆着人流望去,他看见……   血色的天空破开一个窟窿。   窟窿里是璀璨星海,茫茫宇宙。   *   林泓猛然醒来,大口地喘着气,发现自己竟然和人群一起站在甲板上!   周围的人皆是眼神空洞,都朝着前方走去。   浩浩汤汤的人流里无一例外。   他好像明白了……   不能和他们一起走。   林泓转过身去,手肘撞到了人。   他今日转了多少次身了?   人流无涯,献祭一般朝着前方的未知走去,而清醒的人逆着人流而上。   在洪流里小得像一个黑点。   “溯峰!”林泓逆着人流走着,四处张望。   “万古川!”   “万溯峰!”林泓从人群间挤过去,不停地叫他。   他还在找着,目光越过千余人的无涯。   所幸,他找到了。   “不能跟着他们走啊!快醒醒!”林泓拽着他的胳膊,“万古川!醒来啊!”   拜托了……别跟着他们走……   可是万古川的力气太大了,反倒是林泓被拉着一起走了……   “万古川!”林泓狠狠地拉了他一把,拉得他侧过身来,偏离了方向。   万古川似是回神了,抬眸看向他。   林泓松了一口气,放开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万古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抬起一手揉了揉额角,再看向周围浩荡的人流,算是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万古川道:“方才在大堂,你一直往前面走,我叫你也不理,我就跟着你走。”   “跟着我吗?”林泓愣了愣。   “是。”   周围的人还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着,把林泓撞了个踉跄。   万古川抬手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面对着他,后背挡着人流。   再没人能撞到林泓了。   林泓不明所以被拉着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感觉有些别扭,“这怎么好意思?”   现下要挤出去也不太容易……   万古川指了指自己,“习武的。”又指了指林泓,“缺乏锻炼的。”   林泓:“……”无法反驳……   万古川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跟着你走了一阵,看到一条金色的河,还有人流,接着……我记不清了,大抵是跟着人流走了。”   林泓简单地跟他讲了讲自己遇到的情况。   万古川抬眸看了一眼黑压压攒动的人流,望不见船头,不知道他们要走到哪去,“那条金河是传说中的‘忘川河’吧。”   黄泉路。   ——亡魂所往。   可想而知,跟着人流走下去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泓头疼,“真是有幸一窥鬼门关啊……”   万古川问他,“你为什么能自己醒来?”   “不太清楚,就是觉得该回头看一眼。”林泓自嘲地笑笑,“可能因为我是‘白眼狼’,比较叛逆吧。”   眼底的情绪不太分明,是自责,是为难,是无奈。   世间安得双全法(注1),终究是要辜负一方的……   万古川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抬起一手,贴在他的脸侧。   手掌很暖,脸有些凉,指尖穿进他鬓角的发丝里。   “砰通……”   心跳得有些响了,是谁……   林泓抬眸看向他,一双俊目里装着一泓清泉,眼波里在此时荡着诧异,“做什么?”   “看你难过,安慰你。”万古川也垂眸看着他。   “那为什么要摸我脸?”   “你想要拥抱?”万古川挑眉。   林泓:“……”   “没有难过,还是多谢安慰了。”林泓抬手,两根手指背抵在他的手腕内侧,推开了他的手。   万古川的手背就掀起了他脸侧柔软的发丝。   “要跟着他们过去看看吗?”林泓问他。   去看看彼端何处。   “嗯。”万古川收回了手。   林泓转身跟着人流走下去。   万古川看向自己的手。   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微凉、光滑,像贴在瓷上,还多了几分软。   ……是我。   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敬每一个孤独的逆行者   架空历史   小可爱们不必考究   注1:仓央嘉措 第036章 少女邪医花楼凶案   天空像凝固的血块,金色的海水一动不动。   两个清醒的人随着不清醒的人流往下走去。   早已看不到两旁的建筑群了,甲板却似乎依旧长得没有尽头,黑压压的人流也依旧望不见端点。   不该有这么长。   “林泓,”万古川拉住他,“别走了,回去吧。”   林泓朝着前方眺望了一眼,叹道:“可能本来就没有尽头吧。”   *   林泓趴在房间的窗台上看着下方源源不断的人流。   船上有这么多人?   分不清真假了。   林泓打了一个哈欠。先睡吧。   *   林泓是被澎湃的海浪声吵醒的。   从窗外吹来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洁白的海鸥展翅划过蓝天。   “醒了?”万古川坐在桌前擦着自己的剑,“吃了早饭我们下去看看。”   林泓顶着一头乱发看向他又看向桌子上摆满的早点,“你端上来的吗?”   “婢女送上来的。”万古川应道。   “服务真周到。”林泓揉了揉头发,下床开始穿衣服。   万古川抬眸看着他的背影,窄瘦的腰,笔直的长腿。看着他把衣服披在身上,手穿进袖子里……   万古川垂眸继续擦剑。   林泓洗簌完,坐到他对面,“昨晚基本没怎么睡,你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万古川道,“军队里习惯了。”   “害,你们总是最辛苦的,”林泓看了一眼他手头的剑,拿起了筷子,“你吃了吗?”   “吃过了。”万古川举起剑看着擦拭的效果。   吃过了?林泓看向桌子上的早点,显然没动过,筷子也只有一双放在他这边……   婢女送上来的?   *   客人们在楼道里来来往往,打着招呼。   大堂里依旧闹腾。   林泓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面巨大的铜镜。   此时,它无比正常,里面映着所有人。   甲板上不比夜里热闹,却也算是人流如织。   “昨晚的忘川河也给不了什么信息吧,”林泓想着,“大抵就是在告诉我们船上的人都死了。”   万古川思忖,“如果他们都沿着忘川河走向了奈何桥,那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什么还有满船的亡灵几百年来漂泊在海上,不去轮回。   “对哦……”林泓被他点醒了。   怨鬼不就是被怨气困住,想完成遗愿投胎吗?   遗愿该是完成了才能踏上忘川河吧,既然都站在忘川河边上了,怎么还留在船上?   万古川道:“就像是他们已经完成了遗愿,但是不想走。”   “是船上有什么吗?”林泓想不通。   “还不清楚,”万古川道,“再看看。”   “你们也是从外面进来的?”一个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两人转头看去。   一个少女双手环胸抱着一把刀站在他们后面。   十六岁的模样,柳眉凤目,很是漂亮,只是那神情冷得惊人,给人很不友好的感觉。   生得高挑,一身干练的枣色劲装,从头到脚没什么配饰,只有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和一条木雕的鱼。   万古川一时拿不准,这少女是和婉凉一样的情况,还是说真的和他们一样是怨鬼缠身拉进来的,“不明白你的意思。”   少女继续道:“我昨晚从楼上看到你们了,在人流里。”   林泓看着那少女肯定道:“‘邪医’鱼天亦。”   鱼天亦看向他,“哟,小子认识我?”   在江湖间,“邪医”的名号也算是广为流传。   传言“邪医”是个古怪的少女,性嗜酒,腰带鱼形木雕,擅舞刀,师承妙手回春的“侠医”乐然山人。   乐然山人为人随和侠义,只医治好人,且不要诊金也必定相救,向来受人尊敬,受他恩情的人不在少数。但因为一些变故,近些年来他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   他只收过一个弟子,正是鱼天亦。   且有传闻道鱼天亦的医术青出于蓝,乐然山人治不好的病她也能治。   为何说她古怪,因为她救人与否毫无规律可言,只看心情,好人坏人她高兴了都救,不高兴都不救。   且擅长用毒和蛊。   想找她救你,不救算你倒霉,救了也算你倒霉,因为她兴许就在你身体里种了她的蛊和毒。   中招的人不少,传着传着就有了“邪医”的名号。   林泓半只脚踩进江湖里也是听说过她的,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鱼妹妹确实有本事,但这‘小子’叫得确实也不太动听。”林泓叹道。   鱼天亦勾着唇笑了笑,连笑容都冷得可以,“无所谓。我来是想提醒你们,别拖后腿。”   说完,她抱着刀转身走进了人群里。   太嚣张了。   林泓摸了摸下巴,“我算是见识到了。”   万古川也算是听闻过江湖事,一听到“邪医”的名号,也知道了个大概,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笑了笑,“不挺好?”大抵江湖儿女都是这样有性情的人。   林泓看向他,笑道:“怎么,看上了?”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没有。”   “唔……”林泓在认真思考着,“虽然比较棘手,但也不是没可能。”   万古川已经走了。   “诶诶,我在帮你考虑终身大事,你怎么就走了?”林泓跟上他。   万古川道:“还是先考虑怎么活着出去吧。”   林泓侧头看了他一会儿,怎么还不高兴了……   “死人了!!死人了!!”老鸨慌慌张张地从花楼里跑了出来!   林泓还想说什么也收住了话头,两人走了过去。   老鸨面色苍白,直接跌坐在地上,不楠住地喘气。   万古川把她扶起来,问道:“在哪?”   “在……在二楼……呃啊呃!!我的钰儿啊!钰儿!”老鸨嚎啕大哭起来。   一些人走过来帮忙扶住老鸨。   万古川和林泓对视一眼,跟着人群朝里走去。   这楼船上的花楼和群玉楼比起来不遑多让,亦是三层楼高,极其宽敞,摆设雅致,纱幔层层。   金兽香炉里还有未熄灭的余香飘扬,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味道。   花楼是夜里最狂欢的地方,此时未到午时,整个楼本该还在沉睡,此刻却都被惊醒了,打开门张望着。   二楼有一个房间外站了些人。   两人走过去,房间里飘出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目光绕开层层纱幔,有人正立在床边,正是方才才见过的鱼天亦。   床上躺着个人,美艳绝伦却面色苍白的女子,闭着眼睛,神情安详,浅色的被褥上荡开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   想必这姑娘就是老鸨哭喊的“钰儿”了。   鱼天亦抬眸看了两人一眼,掀开了死人的被子。   一瞬间,一大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站得近的人都捂住了口鼻,有人开始干呕。   离得最近的鱼天亦倒是面不改色地观察起来,“心脏和肝脏都被人掏了。”   鱼天亦冷笑了一下,“没死多久。”   她从腰间挂着的木鱼里抽出来一根长长的不知淬了什么药的针来,伸出一手捏住死人的面颊让她张开嘴来,长针刮过她的舌头。   鱼天亦把针举到眼前,“中了迷药。”   她拉起钰儿的手,看了看指甲缝,又在她身上检查了一番,“衣着整齐,无挣扎打斗的迹象。”   “谢谢鱼妹妹。”林泓道。多谢提供线索信息。   鱼天亦擦着手,眼睛都不抬一下,“少自作多情。”   万古川环视着屋内,除去门,是个密室。   他看向紧闭着的窗户,问站在旁边的那人,“你锁的吗?”   那人摇头,“不是我,我过来的时候就是关着的。”   万古川看着窗台上的脚印,又看向那人,“这样啊。”   没过多久,士兵走进来把他们赶了出去。   老鸨坐在门外的长椅上还在大哭着。   “姐姐,能详细讲讲吗?”林泓蹲到她面前问她。   “呃啊呃……”老鸨一双白胖的手抹了一把眼泪,见面前蹲着个俊俏的青年,哭声都收敛了不少,“钰儿昨晚说她不舒服,早早就休息了也没接待客人……我今天一早说去问问她,门是从里锁着的,叫她也不应,我吓了一大跳,急忙把铁片伸进门缝里挑开了里面的门闩,进去就看到她死了……”   “呜哇哇哇……”老鸨又开始哭了,悲恸至极,比方才更盛,伸手就要抱住面前的林泓。   站在旁边的万古川抬着林泓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老鸨抱了个空,“呜哇哇哇……”   万古川问老鸨:“早上有什么人出来吗?”   老鸨本来没抱到林泓有些不高兴,见又是个俊朗的青年,摇了摇头,哼哼唧唧道:“没有。”   “她有得罪过船上的什么人吗?”万古川又问道。   老鸨道:“钰儿性格温和,逆来顺受的,从来没有开罪过什么人啊。”   “有常客吗?”林泓问她。   “常客肯定是有的,可都没在这船上呀。”老鸨道。   林泓又问:“她有说为什么身子不舒服吗?”   老鸨想了想,“她经常会说身子不舒服,但是每次睡一晚,早上再去看她,她都会好起来。所以这次我也没太留意,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事……呜呜呜……”   “感谢,”林泓叹气,“节哀啊。”   现场围了很多士兵,两人走远了。   “我觉得她是装病的。”林泓道,“花楼的姐姐们不太可能经常称病,还一夜之间就好了。”   “你说得对,她自己翻窗户出去的。”万古川道。   林泓看向他,“有什么发现?”   万古川道:“刚才,凶手就在那间屋子里。”   林泓看向他。   “如果老鸨没有撒谎,那就是个密室,尸体是新鲜的,而且窗户从里面上了锁。””   万古川道:“而且,从窗户进屋的至少两人以上,屋子里也至少留了一个人锁窗户。”   凶手杀了人,等同伙翻窗逃出去,留在那屋子里锁上了窗户,躲过老鸨的目光,再混进了来围观现场的人里。   林泓问他,“这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窗户上叠着很多脚印。应该是没来得急擦掉的。”   万古川道:“我大概看出了两种大小不一的脚印,皆来自男子,所以人数在两人以上。里面还有一个脚尖朝外的女子脚印,保存还算完整,应该就是死者出去时留下的。”   林泓道:“她装病多次,那看来她也出去了很多次。”   “她出去做什么?幽会情郎吗?”林泓昏了,“也不像呀,有那么多男人的脚印,她总不能一次会多个情郎吧。”   “或者说她是受到了威胁?”林泓迷惑,“这也不对啊,她面容安详,我都能看出个笑来。”   林泓皱着眉头想着。   万古川忍不住想笑。自己假设,又推翻自己。   他看向林泓,突然很想伸手揉他的头。   这个想法很奇怪……   林泓没看到他笑,自顾自道:“如此说来,她应该是出去后,被迷晕了再带回房里被杀害的。”   林泓歪头,“可为什么杀她?为什么挖她的内脏?”   “说不定这是同一个问题。”万古川道。   “为了内脏杀她?”   “可能是。”   挖了内脏需要带走,还需要善后,所以需要多个人来完成。   可是为什么在带走她人以后又送回来再取她内脏?还是说,“走”和“回”根本就是两件事?   “还有一个问题。”林泓不解,“凶手何必留下来锁窗户,就让我们知道他们从窗户逃了不行吗?”   这是个问题。   万古川想了想,道:“说明,窗外有来不及处理的东西。” 第037章 衣锦还乡梦中海棠   两人绕到了花楼的后面。   这后面没有人烟,难怪白日行凶都能逃出去。   万古川抬头望了一眼钰儿房间的窗户,此时也是紧闭着,士兵还在里面盘查。   他轻巧地翻身而上,长身立在木制的屋顶上。   哎……林泓表示自己已经习惯了。   和屠鸿雪他们一起时也是,走着走着,人就飞屋檐上去了。   万古川蹲在房檐边看他,“要上来吗?”   林泓拒绝,“不来了,我给你望风。”被当成疑犯就不好了。   “好。”   万古川看向那窗户。   按理说,高手的轻功要进窗户根本不会踩窗框,但因为这窗外还低垂了一截檐,这个角度跃不进去,必须得踩窗台,高手并没有处理窗台脚印的习惯,倒是帮大忙了。   万古川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望出去,凶手是想掩饰什么?   这楼船虽比不得皇城却也是巨大无比,高楼错落,甲板上的街道宽阔,人来人往。   万古川按着后腰的剑,俯身观望着。   哪怕这凶手是个潜藏的高手,白日里在屋顶跑也难以躲过行人的目光。   所以凶手一定是跳到了地上,然后混进了人流里。   这么说来,应该是当时凶手刚翻出去,才不得不锁上窗户。   万古川观望了一会儿,确实没什么线索了,他跃下房檐,站在林泓面前,“没有发现。”   “不巧,我有。”林泓递给他一个腰牌,“地上捡的。”   万古川接过来,是一块漆黑的铁牌,勾勒着繁复的花纹。   “这腰牌不像是官员的,应该是护卫的。”万古川道,“看来很可能是受人指使了。”   林泓道:“这船上基本是些有权有势的人,也基本都带着护卫,怕是不好盘查。”   “可以留意那些护卫戴的腰牌,既然凶手在两个以上,想必护卫也不止这一个丢了腰牌的。”万古川道。   总会有没丢腰牌的护卫暴露主子。   “嗯。”林泓想了想道:“如果说方才凶手就在那屋子里,那第一个在屋里的人就很可疑。”   林泓看向万古川,“鱼天亦比我们先进去,要问问她有没有看见吗?”   “遇见了再问吧……只是她未必会告诉我们。”万古川道。   林泓笑道:“我倒是觉得她会告诉我们。”毕竟尸体的信息她也是说了的。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嗯……”   林泓想着,“这凶杀案会和沉船有关系吗?”   万古川把腰牌收了起来,“尚不清楚,这船还在海上就沉了,所以并没有记载船上发生了什么。”   林泓叹息,“又是件难事。”   *   船上的士兵果然没能查出什么事来。   其实,纵使他们查出来了也不会声张,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妓女,而船上都是开罪不起的贵客。   *   甲板的长桌上摆满了各类美食。   林泓往嘴里扔了一个葡萄,“陈朝的葡萄。”   他喝了一口琉璃杯里的葡萄酒,“陈朝的酒。”   又拣了个李子咬了一口,“陈朝的李子。”   ……   “陈朝的桑葚。”   “陈朝的桃子,挺甜。”林泓递了一个给万古川。   “陈朝的……不知道名字的糕点。呃……好难吃……”林泓拿了一个给万古川,“快尝一个,超级难吃。”   万古川:“……”   林泓又吃了不少东西,“唔……不虚此行。”   “呕!”一声干呕的声音就响在旁边,特别响。   林泓看过去。   一个身着华衣的男子正趴在船舷上不停地呕吐。   “这位兄弟,你没事吧?”林泓递了一杯水给他。   那男子转过头来,二十出头,其貌不扬,脸色苍白,用一根手帕捂着嘴,露出来的眼睛很是随和。   “多谢。”他接过林泓递过来的水,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有些晕船,见笑了。”   “吞浪”巨大无比,但是行在海上也免不了微微颠簸。   那男子才喝了一口水,又开始呕了,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光是干呕,林泓听着都觉得他难受。   “要不吃点东西?”林泓问他。   男子摆了摆手,“实在没什么胃口,多谢关心了。”   男子缓了一会儿,好多了,只是脸色依旧不好。   他转向两人,作了个揖,“在下孔令宣,字德与,很高兴结识二位。”   大徵朝和大陈朝的礼仪有所差别,林泓学着他的样子还了一礼,“林泓,字清泉。”   “万古川,字溯峰。”   孔令宣问道:“二位去南海是探亲还是观光呢?”   去南海?看来现在是月底,这趟船是从京城到南海的。   “去探亲。”林泓道,因为他不觉得孔令宣是去南海观光的。   果然。   “原来二位也是去南海探亲的啊!”孔令宣有些高兴,“二位也是南海人?但不像呀……”   “啊,不是的,”林泓拍了拍万古川的肩膀,随口胡诌,“他表哥在南海!去看他表哥。”   万古川:?   “哦哦,”孔令宣看向两人,愣了一下,“那二位是……”什么关系。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马上住嘴了。   林泓继续胡诌,“我也是他表哥。”   万古川:“…………”   孔令宣笑了笑,“二位的家族真是庞大啊。”表亲跨的疆域也挺大的……   林泓问道:“你也是去看表哥吗?”   “林兄真是会开玩笑,”孔令宣笑了,“在下祖籍在南海。”   南海并非富饶之地,可孔令宣一身锦衣,又从京城出发……   “是衣锦还乡了吧?”万古川问道。   孔令宣有些不好意思,“算是吧……”   “恭喜啊!”林泓道,“功成名就就应该还乡,锦衣夜行就没有意思了。”   “不好意思。”孔令宣突然脸色一变,转过身又干呕了起来。   林泓:“……”   “和二位很投缘,但我现在实在不太舒服,就先告辞了,”孔令宣用手帕擦着嘴,抱歉地笑了笑,“等到了南海,我请二位吃饭。”   可惜,到不了南海了……   “孔兄太客气了。”林泓道。   孔令宣作了个揖,缓缓转过身去。   林泓愣在了那里。   因为他看见孔令宣的背上趴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一张脸发着青,一双仿佛死不瞑目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随着孔令宣转身,她的眼珠子也一点点转动,一直紧盯着林泓。   什么时候……   刚才他背上都没有的……   “孔兄你背上……”林泓叫住他。   孔令宣转回身来,很是不解,“我背上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看错了。”林泓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孔令宣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又转过身,背着那个女人走了。   万古川把手放到林泓的肩上。   “你看到了吗?”林泓问他。   万古川道:“看到了。”   林泓心脏还在打鼓,“是那个钰儿吗?”   “不是她,”万古川道,“生面孔。”   手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传了进来,林泓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太诡异了,得留意这个孔兄了。”   “恩……”骨节分明的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万古川收回了手,“真是胆小。”   林泓不服了,“我只是被她突然出现惊到了而已。”   “这样啊……”万古川垂眸看着他,笑了笑。   林泓莫名躲开了目光。   *   哎,真是的……   林泓四处张望着。   找不到了。   哪儿去了……   大概一柱香前,他和万古川趁着夜色到这甲板上来,准备再逛逛,找找线索。   但人太多了,又很嘈杂,他们就走散了。   船上一片大亮,今日上午的凶案并没有对“吞浪”造成丝毫的影响,灯火辉煌依旧随着悠扬的乐声一起摇曳,笑声依旧和歌声拧在一起,刺透黑夜。   夜色浓郁,这艘行驶在海上的巨船在发着光,茫茫间有如神迹。   林泓找了万古川很久也没找到。   哎……   “呕!”   一阵干呕的声音吸引了林泓的目光。   是孔令宣。   他的背上依旧趴着那个女人……   林泓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孔兄,还很难受吗?”林泓问他。   他背上那个女人瞪大了充血的眼睛,眼珠子缓缓转动,看向了林泓。   林泓不敢和她对视,只是看着孔令宣。   “啊,林兄啊,又遇上了。”孔令宣用手帕擦了擦嘴,苦笑了一下,“只要还在这船上,我这个晕船就没办法。”   “在房里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孔令宣看了看林泓周围,“你表弟没有跟着来吗?”   林泓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谁,“我和他走散了,看你在这里就过来问问。”   他背上的女人还盯着林泓。   林泓觉得太奇怪了,“……你不觉得身体很沉吗?”   “有一点,很无力,”孔令宣叹息,“这晕船真是要我的命。”   不是这个意思。   林泓是想问他,能不能感觉到自己背了个人……但他没再问这个了。   “孔兄既然晕船为何要选择坐船呢?”林泓换了个问题。   孔令宣温柔地笑了笑,“我想快点见到她。走陆路哪有这船快?”   “她是?”   孔令宣有些不好意思,“算是未婚妻吧,是我的青梅。”   “我说过等我去京城考试,金榜题名就回去娶她。”孔令宣望向远处的黑暗里,目光温柔,“该兑现承诺了。”   林泓不经意对上了他背上那女人的目光,“你……你的未婚妻一定很漂亮吧?”   “是啊,”孔令宣眼底是满满的爱慕,“他在我眼中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   “我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她了,”孔令宣的神情有些怀念,“真不知道她头上是不是还戴着她最爱的丝稠红海棠……我梦里都是那红海棠啊……”   林泓看向了他背上的女人。   黑发间一朵丝稠制的红海棠鲜红如血……   女人咧嘴笑了。   林泓呼吸不稳,“她身体好吗?”   “为什么问这个?”孔令宣看向他,“不过她身子骨确实不好,稍微淋淋雨就会生病,哎……”   所以,病故了?   “那……要好好将息……”   孔令宣觉得林泓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了,却仍是礼貌道:“多谢林兄关心了。”   那女人依旧紧盯着林泓,干裂的嘴唇突然动了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救他……救他……”   “什……什么?”林泓退了一步。   “救他……”   林泓心跳快了起来,“什么意思?怎么救?”   “林兄,你怎么了?”孔令宣诧异地看着林泓。   “救他……”女人扶在孔令宣肩头的手缓缓向林泓伸了过来。   “救他……”   林泓看着那手缓缓向他伸过来,他想后退却动弹不得。   “救他……”   那手指已经要碰到他额头上了。   林泓心都凉了。   一只手却猛然握住了那女人的手腕,他眼前的指尖堪堪停住。   女人的眼珠子缓缓转向旁边。 第038章 轮回何如血火河山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着女人发青的手腕,不退让分毫。   她充血的眼珠子紧盯着万古川,青色的脸干瘪消瘦,生着尸斑,笼罩着死气。   万古川就垂眸和她对视着。不躲不闪,眼神冷得像刀,似在警告,似在威胁。   林泓看着万古川抓住女鬼的手腕,人都傻了。   女人的眼珠子突然剧烈转动起来,发出了一串尖锐的叫声,接着,她消失了。   万古川的手握成了拳头,抓了个空。   “疯了吗??”林泓慌了,去扯他的袖子,要看他手。   敢抓女鬼,有没有尸毒什么的??会不会被诅咒??   孔令宣在旁边完全搞不清楚这两人的情况。   “没事。”万古川看着他慌忙的样子,有些……可爱,他的目光落在林泓的额头上……   可以亲吗……   “快给我看看,真是疯了!” 林泓的手握上他的手腕。   万古川一僵。抽出了自己的手,“真没事,现在问题是,你有没有事?”   “她都没碰到我,有什么事?”林泓道,“你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别扯我。”   两人还在拉拉扯扯。   “呕!”   晕劲儿又上来了,孔令宣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万古川:“……”   林泓:“……”   “不……不好意思,你们继续……呕!”   万古川:“…………”   林泓:“…………”   拗不过,万古川摊开了手给他看。   林泓看着。   手指修长,真是好看……啊不,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是林泓还是觉得不太踏实,那女鬼应该就是孔令宣提到的未婚妻了,之前该是突然去世了,跑到了他背上……   还叫自己“救他”,什么意思?救孔令宣于船难吗?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能救他……真是太邪门了。   万古川还跟她硬碰硬……   要怎么办……   林泓一垂眸,竟发现自己的荷包发着金光……是什么东西。   他一摸,方才想起,是胡斩那个金色的护身符!他后来一直带在身上的。   发光是因为女鬼的出现吗?那看来是有效果的。   林泓把那护身符勾出来,趁着万古川不注意给他扔进了腰包里。   *   “二位!”一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人风停下脚步看过去。   一个挺俊俏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   微微卷曲的头发,耳朵背后搁着一根毛笔,衣服穿得松松垮垮,沾了不少墨汁,手上挽着一副长长的卷轴,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毛笔。   少年人笑了笑,“你们好!我叫唐珩,是个画家!”   “你好!”林泓打了个招呼,“有什么事吗?”   唐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嗯……我注意二位很久了,就是觉得二位龙章凤姿……可否允许我给二位作画一张呢?”   此话甚是动听。   林泓听了,笑出虎牙,“没问题。”他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道:“画吧。”   “要怎么做?”林泓问他。   “啊啊不麻烦不麻烦就这样站着就好了!”   唐珩拿着手上的笔开始在卷轴上画起来,一边画一边抬头看看二人,一会儿又把手头的笔衔在嘴里,拿下耳背的笔开始继续涂涂画画。   “画完了吗?”林泓要坚持不住了。   “快了快了!”   “完成了!”唐珩两手拿着那卷轴欣赏着,带着满意的笑容。   “快给我看看。”林泓走过去,接过来看着,双眼顿时放光了,啧啧称奇,“真不愧是画家啊,这笔法,太传神了。”   万古川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画的是他们?这……只是依稀可辨是两个人吧……   他抬眸看了林泓一眼,见他满脸真挚的崇拜……   这……恐怕瞎了……   唐珩带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是吧?我爹娘还不让我作画!”   “哦?”林泓看向他。   “害……实不相瞒吧,他们想我去考科举,光宗耀祖,扬眉吐气,但是我想当个画家啊!”唐珩道。   林泓愣了。   这……处境有些熟悉……   唐珩把手上的笔别在另一只耳后,“所以,我离家出走了!我躲到南海去画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啊……”林泓道,“画画挺好的,但你人都不见了,他们不得急死?”   唐珩愤愤的,“急死就急死吧,画画是我毕生所爱,他们是怎么阻拦我的你是不知道,我时常在想,要我不画画我死了得了!”   林泓没有说话了。   “哎呀,见笑了。多谢二位了!”唐珩笑了笑,收起那个卷轴,行了一礼,走进了人群里。   林泓看着他的背影。   雀跃着,充满了朝气。   可这艘船沉了。   这个满怀激情的生命殒落了。   是因为父母的阻拦他踏上了这艘船……   他的父母得知他的死讯后该是多么自责,多么悔恨,多么伤心欲绝……   林泓不敢想了……   万古川看着他,开口道:“不必介怀,你和他不一样。”   林泓看向他,笑了笑,“知道了。”   笑意如朗月入怀。   但笑里藏着什么?……无奈?还有……   万古川想抱他。   *   甲板上逛了一圈也没什么情况了。两人只能回房间了。   深夜。   楼船再次归寂,驶入金色的河湾。血色的天空无声悲吟。   无穷尽的人流缓缓走向无穷尽的远方。   林泓趴在窗上看着下面的人流,“原来真的有轮回啊……”   在他来这里之前,“轮回”于他就是个虚无缥缈、无须多想的影子。   “诶诶,溯峰,”林泓转过头看向万古川,“你觉得你上辈子是什么?”   万古川把外衣挂在衣架上,“不知道,没想过。”   林泓说得煞有介事,“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是一只狐狸。”   万古川道:“所以要当奸商了吗?”   林泓:“……”   “不是!我做的可都是良心买卖。”   万古川面对着他坐到床边,手上取着自己的护腕,“那为什么?”   “是狐狸,然后在吃老鼠的时候被噎死了,所以我这辈子才这么怕老鼠,啊不,是讨厌老鼠。”林泓露出一个“一定是这样”的表情。   万古川:“……”   “吃老鼠的又不止狐狸。”万古川松下了护腕。   林泓倒在自己床上,“你管我,我就想当狐狸,狐狸好看。”   万古川把护腕放到桌上。   是了,上辈子是狐狸,这辈子是……一片云。   万古川想笑。   蜡烛熄灭了,整个房间沉入了黑暗和安静中。   过了好一会儿,林泓又开口了,“溯峰,你睡了吗?”   万古川没理他。   屋子里又静了,静到万古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林泓:“你说,他们要走去什么地方,长什么样子?真的能走到吗?”   “……”   林泓:“嗯,我也觉得会是一个挺恐怖的地方。”   万古川:“……”……“也”?   “真想看看。”林泓翻了一个身。   万古川道:“死的那天就看到了。”   “我就知道你没睡,”林泓又翻了一个身,“哎……现在就想看,好奇死了。”   万古川:“睡吧,梦里有。”   林泓:“……”   *   “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有没有人!”   万古川被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吵醒了,他听着那声音的来源。   是在外面走廊上。   “谁来救救我啊!”   “好痛苦!”   “救命啊!”   去看看,兴许有线索。   万古川把外衣披上,系上腰带,拿起桌上的剑。   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林泓,见他没有醒来,便兀自推门出去了。   漆木的走廊上一片幽暗,所有的雕花的木门都紧闭着,墙上的吊灯“嘎吱”晃动,带着微弱的烛光一起摇曳,光影来回滚动。   “救我啊!”   “救我!”   女人的声音痛苦又尖锐,响在昏暗的走廊上,凄凉得令人心惊。   万古川停在走廊尽头的门前。   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万古川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瞬间,罡风扑面而来!   万古川墨发随衣摆狂舞。   根本睁不开眼睛。   罡风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再次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开阔,平铺万里的丘陵荒地,裸露的岩石起伏着,不见半点生命,延绵到天的尽头。   天地坦荡,具是血色,际线搅着生与死的混沌,旋着真与幻的荒谬。   熔浆蜿蜒过岩石地的肌理纹路,一点点蚕食血色的裸岩。   放眼万里,像一条条发亮的脉搏,在红色的皮肤上澎湃着。   荒凉又悲壮。   ——幽冥的血火河山。   万鬼同哭,哀嚎和呼救交杂在一起,和着风的呼啸,从望不尽的四方环合而来,在天地间震荡。   让人也无端生出一股对生死的敬畏来。   远方,金色的水流淌来和熔岩交汇。   两两相逢,水流顿时沸腾,升起浓浓的蒸汽,让边际更加朦胧如幻。   万古川看到了天地尽头走过来的黑色人群,穿过茫茫的水雾。   浩浩汤汤,随着金色的水流、沿着血色的裸岩慢慢压过来。   船上看到的人流——那些亡灵,走到了这里。   这里是轮回之地?   这般荒凉恐怖?   万古川回头看去。   不见了来时的门,取而代之是看不到头的熔岩之海,吞吐着气泡,罡风裹挟着腾腾的热气,密不透风,要把一切都席卷进去。   空气干枯炽热。   数万的亡人还在朝这边走来。   黑压压的人头铺满了血色的地,人多如斯却听不见一丝脚步声。   人群缓缓晃到万古川面前。   脸色苍白,眼睛涣散。   万古川刚准备穿过人群,却又停了下来,手握上剑柄。   因为面前的人流统一地停了下来,数万双灰白涣散的眼睛看向了他。   “生、魂、勿、入。”一个苍老的声音徐徐道。   周围若有若无的尖叫和啼哭霎时变得尖锐嘈杂!   眼前的人流开始暴动!   身后是灼热的熔岩,身前是水泄不通的亡灵,露出獠牙和钢爪,暴怒着,蓄势待发。   万古川望向远处,目光越不过密集的人头,望不破那片血色的天空。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单枪匹马的厮杀,但现在,厮杀该朝向何处,何处是出路……   他抽出了手里的剑。   亡灵尽数扑了上来!   惨叫声震耳!   亡灵竟然在万丈的金光里掀飞了出去!   以万古川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光圈。   怎么回事?   万古川看向腰包里闪闪的金色。   勾出来,正是那一枚金色的护身符。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万古川垂眸。   真是的……   周围的亡灵在忌惮着它,不敢再靠近分毫。   怨气越大,它越强吗?   万古川带着金光朝前方走去,滚滚的人流被烫到了一般,朝两旁退去,给他让开了一条蜿蜒的长路,直到血色的高崖上。   万古川缓缓走过去。   周围的人脸或男或女,或年轻或衰老,或美丽或丑陋……尽数笼罩着死气,也尽数都带着生前的故事……   万古川站在上面俯瞰。   黑色的头顶遮住了红色的地面。   人群又开始动了。   他看见浩荡的人流献祭一般投进了那一望无际的熔岩之海里,掀起一片水雾。   灵魂涅槃。   “这是生魂所见的轮回。”一个柔柔的女声道。   万古川看向身旁。   黑发间一朵红海棠鲜红如血。 第039章 齐锁谁魂生死模糊   女子扬起脸来看向他,笑了笑,“见过公子,我是德与的未婚妻,秋棠。”   孔令宣提到的青梅。   她温婉的面容有些清癯,脸色和唇色具是苍白,透着病容。   万古川知道这一回事,林泓在甲板上时给他说了。   这个船外的亡灵还清醒着。   “所言何意?”万古川问她。   秋棠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景象,看向那些不断跳进熔岩里的人流,“这一切都是活着的人看到的死亡和轮回。”   恐怖、荒凉……   “那真正的景象是如何?”万古川看着前景。   秋棠摇了摇头,“你们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万古川又问她,“姑娘找我来做什么?”   他确实是听到了她的呼救才过来的。   秋棠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抬起自己消瘦的手腕,苍白的皮肤上还有青色的捏痕,“公子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万古川:“……”   瞪着充血眼睛、干瘪青色的死人脸,谁能怜香惜玉……   更何况,林泓好像很危险……   “唐突了。”万古川一手揉了揉眼角。   秋棠笑了笑,放下袖子,“我好歹是个怨鬼,不清醒的时候难免做出什么报复的事来。”所以在不清醒的时候找来了万古川。   万古川问道:“你为何在船上?”   她并非船上的亡灵。   秋棠道:“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淋了一场雨还没等到孔郎回来就病死了。我心有不甘就去到了他身边——正是在这艘回乡的‘吞浪’上。”   秋棠神情悲切,“而船不久也要沉没。我的孔郎也没能衣锦还乡。他留在这船上和我不得相见……”   万古川问道:“为何不得相见?”明明都已经去世了,死后总该相见的。   秋棠没有直接回答,她指了指下面的人流,“这些人都不是船上的人。”   她道:“忘川河的尽头一直在等待着船上的亡灵奔赴它。”   “他们已经自己完成了遗愿,但要去轮回,他们的遗愿又并未完成,”秋棠看向万古川,“很奇怪吧?”   “就像……”秋棠努力地找例子,“你要过一个紧闭的门,按下机关打开了门,但待你松开机关要走过去,那门又关上了——你无论如何都过不去那门。”   “所以,希望你们让孔郎解脱。他被困住了,不得解脱就不得相见。”秋棠的语气带上了恳求。   万古川明白了,问她:“遗愿是什么?”   秋棠刚张嘴,一个苍老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生、魂、勿、入。”   *   万古川刚睁开眼,面前那扇雕花的木门就打开了,他看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脸。   女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古川:“……”   *   林泓还在笑。   “你说你大清早站在别人姑娘门外做什么?”   方才林泓和那姑娘解释了半天,胡诌说万古川脑子不正常,赔了几个不是,才拖着人走了。   “我……好像看到了轮回。”万古川还在思考着。   林泓:“嗯嗯,那姑娘确实泼辣,我也看到了轮回。”   万古川:“……”   “并不是,我之所以在她门前,就是因为我昨晚被魇住了。”万古川揉了揉眼角,头还有些晕乎。   “你是说你到了忘川河的尽头?”   “嗯。”   林泓停下了脚步。   这能忍?   林泓揪住他,“为何不带我!我说了我想看的!”   万古川:“……”这我哪儿知道……   林泓要翻天了。   万古川:“……”相比之下,方才那姑娘真是温柔极了……   “停,”万古川稳住他,“我给你讲。”   *   “这也太恐怖了吧。”林泓听完后总结道。   “但是,不是真正的轮回是何意思?”林泓问道,“难道活人和死人看到的轮回还不一样了不成?”   “也许真是。”万古川道。   两人往楼下走去。   林泓思忖着,“秋棠所说的话又是何意?还有,什么完成了遗愿又没完成遗愿的?”   万古川道:“应该是说,他们要想完成的这个遗愿就不能去轮回。”   林泓没想明白,“何意,完成遗愿不就能去轮回吗?”   万古川想着。   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得不留在船上、不能踏进轮回的……   “生、魂、勿、入。”从忘川河尽头出来之前的四个字依旧如钟磬音在他的脑海的回荡……   也就是说生魂入不了轮回……   “船上困着一个生魂。”万古川道。   林泓:“哈?”   “他们的遗愿就是困住这个生魂,但是带着生魂进不了轮回,所以他们都留在船上。”万古川觉得太有可能了。   林泓也明白了,“所以船上的人流不断地沿着忘川河走,却怎么也到不了。”   因为进不去。   “我们要找到这个生魂是谁。”万古川道。   林泓头疼,“找吧找吧。”   万古川想起一事来,他把手上缠着的护身符递到林泓眼前,朝他挑了挑眉,“何时放的?”   林泓装傻,“……原来在你那里。”   万古川笑了一声,垂手给他挂在腰带上,“自己戴好。”   “俗死了,我才不想戴它!”林泓又解了下来。   大堂里依旧热闹,两人在人群里穿梭。   林泓把那护身符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我怎么觉得它越看越不像黄金做的了?”   万古川:“你可能黄金看多了。”   “哪有,我一般用碎银子。”林泓把它放进腰包里。   *   “什么节日?”林泓问一个正在挂灯笼的船工。   “您不知道??”船工被他的无知震撼到了。   “我不知道。”林泓十分坦诚。   船工“噔噔噔”从梯子上下来,“您不知道今天是秋露节?”   秋露节是个延续了千年的节日,用来纪念秋神给予的丰收,在十月末,现实里方才十月初,所以林泓没反应过来。   “是今天啊……瞧我,给忘了。”林泓应道。   船工笑着,“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船上也会有庆典,就在今晚呢!公子记得来热闹热闹!”   “谢谢了,你继续忙活吧。”林泓笑道。   听到“谢谢”,船工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林泓问万古川:“有庆典的话,基本所有人都会到甲板上,可人山人海的,要怎么找那个生魂?”   “一个一个排查当然不可能。”万古川思考着,“一船的人都想困住这生魂来完成遗愿,是报仇,只能说明沉船和这生魂脱不了干系——找弄沉船的人。”   林泓叹息:“结果到头来还是要调查清楚沉船。”   “至少说明不太可能是意外,而是故意让这船沉的,所以船上的人这么怨恨。”   林泓想不明白了,“这人也太傻了吧,他自己不也在这船上吗?这得多大仇……”   “兴许不是因为仇恨?”万古川思忖。   “除了仇,我还真想不出来为什么要弄沉这船了,为了好玩吗?”   一船鲜活的生命殒落,不恨他才怪了。   万古川猜测道:“或者说,是死士,替人卖命的。”   “天啦,还真有可能。”林泓惊道。   “再看看吧。”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婢女满脸慌张地朝他们跑了过来,“二位公子帮帮忙啊!”   “我家夫人……夫人出事了!”婢女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后面不远处,“夫人……夫人她快生了!”   “好疼啊……”一个贵妇人坐在那里紧锁着眉头,手扶在大肚子上,强忍着痛苦,浑身都在发抖。   “快扶她进屋!”林泓急了。   *   妇人在屋子里疼得惨叫连连,林泓在门外急得来回走。   万古川要被他转晕了,抬手压住他肩头让他停下来,“这么急,你是孩子他爹吗?”   “怎么办?没人会接生啊!”林泓摇他。   刚提到孩子他爹,孩子他爹就来了。   “夫人!夫人!”一个中年男子急急忙忙跑过来,脚下一个踉跄。   万古川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直接摔下去。   “夫人!夫人怎么样了?!”中年男子冲进了屋里。   丫鬟也很急,“老爷……时间提前太多了,没有接生婆呀!我不会啊!”   “桂枝!”中年男子趴在床边,握着女人的手,女人还在惨叫着,指甲都掐进男子的肉里了。   林泓要急死了,挽起了袖子,“我来!”   万古川:“……………………”   万古川:“有人来了。”   林泓:“嗯?”   一把带鞘的刀横在了林泓面前,拦住了他,“你来?”   鱼天亦另一手拿着酒壶灌了一大口,手背一抹下巴,大步朝屋里走去:“还是姐姐来吧。”   林泓:“好姐姐!”   万古川:“……”   *   屋子里的女人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的响声停了下来。   婢女端了一大盆血水出来。   中年男子跪在床边还握着女人的手,女人的指甲掐进他肉里,血水顺着手腕流进袖子里。   鱼天亦用锦布包着那婴儿搂在怀里,轻轻地晃着。   婴儿的哭声像棉花似的,又软又脆弱。   林泓凑过去看了一眼,“哎呀,真丑,跟猴子似的。”   鱼天亦翻了个白眼,“你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模样。”   “谢谢姑娘,谢谢二位公子。”床上的女人脸色苍白、满脸汗水,带着温和的笑意。   鱼天亦把孩子抱过去,“是个姑娘。”   “恭喜夫人喜添千金。”林泓笑了笑。   几番贺喜客套,林泓和万古川请辞,“夫人好生将息。”   鱼天亦留下来照顾女人。   “鄙人锦致福,夫人兰桂枝,我们是户小商贾。”中年男子送林泓和万古川出去。   “小辈林泓、万古川。”林泓介绍道。   锦致福递给林泓一个精美的食盒,“这是拙荆让我送给你们的,是她自己做的糕点聊表谢意,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林泓推辞不掉,就笑嘻嘻地接过了,“那谢谢兰姨了!”   “今天才是要感谢二位呢。”锦致福道。   “举手之劳。”林泓道。   锦致福有些自责,“哎……是我不对,我去拿了些东西就发生了这事……”   林泓并没有多问,锦致福见他们投缘就一边走着一边倾诉道:“本来预计的出生时间是月底,我们就准备回南海老家再生,顺便让拙荆在那清净的偏僻地方调养调养。”   “南海多是接生的好手,船价贵就只带了个照顾起居的丫鬟,哪知道早产了一个月……哎。”   “预料之外的事,幸好船上还有个神医。”林泓道。   可是,当年这艘船上并没有鱼天亦……   锦致福也很是感激,“是啊。”   林泓停下脚步,“锦叔,就送到这里吧,您回去好好照顾兰姨。”   “好,二位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吧。”锦致福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沉声道:“怎么?你难过也没办法。”   这事已成定局。   没生出来是死,出生沉船也是死。   死亡伴随新生。   生死唇齿相依。   边际模糊得一塌糊涂。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林泓揉了揉头。   “很难看出来吗?”   林泓挑眉,“你是我蛔虫?”   “怎么不是知子莫若父?”   林泓:“……”   林泓不理他了,打开那食盒看了一眼,里面整齐摆放的糕点精致极了,比这船上供应的还要貌美。   他拿起一个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哇!真好吃!我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快快!尝一个!”林泓把食盒递给万古川。   万古川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糕点,又看向他手上的。   林泓赶紧把自己咬了一半的糕点塞进嘴里。   万古川:“……”   “吃一个嘛!陈朝的美味糕点!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林泓拿着食盒冲他扬了扬。   万古川摇头,“太大块吃了很腻。”   林泓拿了一块抬手直接给他塞嘴里。   万古川:“……”   “好吃吧?”林泓舔了一下手指,颇为得意。   “嗯……”万古川垂眸看着林泓淡粉色的唇,殷红的舌尖舔过指腹……一双好看的眼睛还注视着他……   万古川手指摸到自己唇角,方才林泓的指腹轻轻拂过……   “好吃得人都傻了?”林泓手在他眼前晃。   “甜腻了。”万古川往前走了。 第040章 秋露吞浪灯火荧煌   夕阳在海天交际处炸开一片金黄,飞溅在如丝如缕的云上,海水承载着金光浮泛,海鸟啼鸣披上金裳。   咸凉的海风亦是金色。   船侧一长排大桨统一升起又落下,水声哗然,水浪四溅。   林泓趴在船舷上向下看去,“这些船工真是辛苦,每天都摇着这大桨。”   “会轮班,不然得力竭而死。”万古川站在他旁边,看了他一眼。   金光照在林泓脸上,白皙的皮肤镀了一层暖色。   耳畔的发丝蓬松掩着,在海风中缓缓飘动。耳朵连着分明的颌线,连着幅度漂亮的颈项……   整齐的眉。   浓长的睫毛上端着金光,眼底也搅着亮色。   同这大海的波光比之何如……   万古川侧开了目光。   船上的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比平时更加忙碌。   素手捧着琉璃盘,佳肴美酒随着貌美婢女的裙裾飘然来去。   金色的日轮沉进海里,水天交际一线长。   凉凉的蓝色吞噬金色。   素魄凝辉,星斗寒相射。(注1)   巨船上的灯火次第亮起,从船头蚕食到船尾,如蛟龙浴火、吞浪万里。   灯火荧煌,连通星汉,行于夜色。   凤楼鸳瓦,雕楼高下。   千斛明珠照夜。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注2)   歌清韵雅,芳樽满把。   人语笑谈,临风祝酒。   明艳容冶,绣巾香帕。   锦衣华服,烨然若仙。   甲板蜿蜒着商铺,高台上丽人舞姿婀娜、霓裳飘摇。   长桌上美食佳酿陈列。   ——“吞浪”的秋露节。   林泓靠在船舷上看着甲板的盛况,啧啧称奇,“这景象和大徵朝的不夜城有一拼。”   “此情此景,怎么能不喝酒?”林泓伸了一个懒腰。   “上次喝酒就出事了。”万古川不敢苟同。   “上次是太愁了,用力过猛,喝醉了……”林泓反省,“这次浅尝辄止。”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喝吧。”   “你喝吗?”林泓瞅着他。   “不喝。”   林泓叹气,“真没意思,那我去拿酒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他往长桌走去。   他在长桌边寻酒,刚拣了一杯葡萄酒,一个漂亮的凯亚尼姑娘朝他走了过来。   银色的长发像月华倾泻而下,金色的大眼睛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像是暗夜升起太阳。   脸小巧精致,穿着金色的露脐上衣,裙裾下垂着一圈小小的金铃铛,随着她走过来,轻轻地响。   像极了画本里的妖精。   凯亚尼姑娘站在林泓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林泓:?   凯亚尼姑娘开口说话了,“@$&\@$&\#!/$&#!/$&……”   林泓:???   凯亚尼的语言不急不缓,很是好听,可惜,林泓听不懂……   凯亚尼姑娘又说了一遍:“@$&\@$&\#!/$&#!/$&……”   林泓低头问她,“你说什么?”   凯亚尼姑娘见他还没听懂,急得手上不停比划着,一边还不断蹦着听不懂的凯亚尼语。   林泓看着她手上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对。”   凯亚尼人:???   万古川走了过来,看了看两人,“怎么了?”   凯亚尼姑娘一看到他,古铜色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泛红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比方才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悄悄地看他。   林泓看在眼里。看来是冲着万古川来的,想让自己牵线不成?   “这位凯亚尼姑娘好像有事,但是我听不懂。” 林泓道。   万古川看向那凯亚尼姑娘,竟然开口说了一句凯亚尼语。   林泓眼睛都瞪大了。这也会?   低沉的嗓音说着这种神秘的语言,说不出的好听。   凯亚尼姑娘听了,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惊喜,朝着万古川说了几句,金色的眼睛亮亮的。   林泓在旁边看着,喝了一口酒。   万古川听了姑娘的话,沉默了一会,又开口说了几句。   姑娘的金色眼睛一点点黯下去,垂着脑袋点了点,又伸手把一朵蓝色的花扔进万古川怀里,转身跑了,裙裾的铃铛叮当作响。   “唔,这花我知道,”林泓道,“凯亚尼人的习俗,送给喜欢的人。”   林泓用手肘撞他,笑道,“果然魅力大啊!”   万古川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神情。   林泓没有听懂但也看懂了,遗憾道:“多漂亮的姑娘,弄得这么伤心。”   万古川看着他真心诚意遗憾的样子,“你想我答应?”   “我没什么想法,得看你自己。”林泓理性分析:“大徵朝民风开放,异族通婚也是常见,你们语言又相通。”   他叹了一声,“只可惜都是陈朝时候的姑娘了,都能当你祖宗了,而且,我们是要从这个世界出去的。”   “不过……”他带上个笑看向万古川,“你要是想春风一度也可以。但……对人家姑娘也不太好……”   十分理性,没有任何个人的情感色彩。   脸上的神情也只带着真诚。   万古川心头失落,他把那朵蓝色的花放到林泓怀里,“多谢分析,春风我就不度了。”   “唔……”林泓把臂弯上的花拾起来,这是一种蓝色的干花,不会枯萎,方便携带,样子像茶花又不像,“这是送给喜欢的人的,不是凯亚尼人也不能随便乱扔。”   “说起来,你竟然还会说凯亚尼语。”林泓道。   “不太精通,”万古川道,“凯亚尼和大徵有往来,在军队里需要,就学了一些。”   凯亚尼和陈朝接壤,依旧和徵朝接壤,一个绵延了很多年的国家。   “姑娘!姑娘!算我求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两人看过去,正是那个离家出走想当画家的唐珩,正捧着他的画卷慌慌张张地追着……鱼天亦?   鱼天亦握着她的刀在前面大步如流星,脸上冷得要掉冰渣滓,“给老子滚!”   “你就让我画一张吧!”唐珩穷追不舍。   鱼天亦翻了个白眼,转身把手头的刀“刷”得打开了一半,刀锋锃亮映照着周围暖暖的烛光,却就是和她的眼神一样冷。   唐珩顿时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再缠着我,就让你后悔来这世上!”鱼天亦瞪了他一眼,把刀又扔回了刀鞘里。   “哇……”林泓惊叹。   “云亭妃子驾到!”一个尖细的太监声刺穿了所有嘈杂的人语。   一瞬间,乐声大盛!   漫天红色花瓣飞扬而下。   人群纷纷向两旁退去。   林泓望向路的尽头。   他看见了一架八人抬的华美舆轿,水晶的架构,并无太多遮拦,轿顶笼着雪白的轻纱,随着八个宫人抬着向前缓缓飘动。   御用的乐师在驾前费尽所有的力气奏响乐器。   在漫天落下的花瓣里,林泓看到了一个比图画还美的绝代佳人。   穿着雪白的华美服饰,云鬓间银色的步摇轻轻晃动。   她半瞌着凤眼,眉梢飞扬,肤白如雪,唇红亦如血,慵懒地坐在轿中,斜倚在雪白的狐毡上,身段纤细婀娜,说不出的优雅。   圣洁如斯,飘然出尘。   在这满船迷离的灯火里,众人像是身临天宫,目睹仙子尊驾。   清歌雅调为她鸣锣开道。   人群夹道颔首致意。   林泓也看得愣住了,啧啧称奇,“难怪难怪,难怪景和帝要为她杀三万人。”   万古川抬手把他眼睛给蒙住了。   林泓:“…………”   林泓去掰他的手,“做什么??快让我欣赏美人啊!”   奈何万古川力气太大,林泓根本掰不开,他朝后退去,奈何周围的人群抵着他,寸步难行。   万古川感觉那睫毛扫在自己手心上,痒到心头去了。   就是不想见他那样看着别人。   林泓这厢还在挣扎。   万古川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抬轿人的身上——正是那日在凶案现场说自己没有关窗户那人。   乐声变大又变小,林泓有种不好的预感。   万古川松开了手。   林泓只能看见背影了。   而人山人海不可能再挤到她正面去。   林泓:。   林泓踹了万古川一脚。   “她快要死了。”鱼天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旁边。   “什么?”林泓看向她,“你是指沉船吗?”   鱼天亦看着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她得病了,活不长了。”   鱼天亦指了指自己的耳后,“脂粉用得再多也没盖住。”   林泓看向云亭妃子的耳后,那里的皮肤和面上的不一样——带着不正常的黑色。   鱼天亦笑容带着寒意,“她得了肝病,快死了。”   林泓不太敢相信,“不是吧,没有记载说云亭妃子生了重病啊。”   “说明她瞒住了所有人。”鱼天亦道。   “为什么?”林泓不明白,“她要是说出来,景和帝不就会给她找最好的大夫救她吗?”   “我怎么知道。”鱼天亦面无表情。   万古川道:“有两种可能,一,她说出自己病重会连累别人;二,她不能接受自己病重的事,不愿承认。”   林泓道:“感觉还是第一种可能靠谱。”   万古川道:“但有的人就是离谱。”   旁边的唐珩没听他们说话,看美人看得眼睛发亮,拿着他的毛笔不停地在纸上画着。   万古川忍不住侧目往他纸上看了一眼,“………………”真希望自己没看到……   乐声远去,雪白的轻纱尾消失在视线里。   人群再次环合,谈笑声又起。   “二位小公子。”   林泓看过去,“呀,兰姨。”   锦致福扶着面色苍白的兰桂枝,兰桂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兰姨,你身子现在弱着呢,怎么就出来了?”林泓问道。   “哎呀,劝不住,非要出来看看。”锦致福愁死了。   兰桂枝拍了拍他的手背,“难得遇到‘吞浪’上的秋露节,怎么能不来看看?”   她看向两人,“糕点合胃口吗?”   “好吃极了!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林泓揉了揉鼻子。   “那就好。”   鱼天亦看见了,十分不认同,上去扶着她,劝她回去。   兰桂枝被扶着要走了,转头对二人道:“糕点还多着呢,你们有空就来坐坐,多拿些回去吧。”   “好。”林泓给她挥手。   唐珩死猪不怕开水烫,又追着鱼天亦走了。   “我们也去逛逛吧。”林泓看向万古川。他最喜欢热闹的庆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解语花·长空淡碧》[宋]方千里   注2:《青玉案·元夕》[宋]辛弃疾 第041章 梦沉海底赌场风云   人流如织,两人走得见缝插针。   一眼望去,店铺林立,货架上摆放着陈朝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林泓看得兴致勃勃。   “你看这个瓷瓶,做工也太好了吧。”   “还有这个,这个簪子,精美,我娘肯定喜欢。”   “你闻,这个香料,挺醒神的。”   ……   “这个玉冠,花里胡哨的。”   “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要怎么玩?真是稀奇,你看你看。”   ……   “哇,这个面具,凶神恶煞的。”林泓拿着个面具看着。   红色的脸庞,横眉怒目,一嘴獠牙。   万古川在背后看林泓。   发丝蓬松掩在耳畔,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他忍不住伸出手,并着两指要贴上去,却又蓦地收住……   林泓转了过来,看向他,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仿佛满街灯火都落进了其中。   林泓坏笑出虎牙,把手头的面具套在万古川脸上。   万古川一身黑衣,手还扶在腰后的剑柄上。   林泓笑他,“哎,你现在活像凶神!”   万古川透过面具的小孔看着他,看他笑容灿烂,把星光含进眼底,朗月入怀。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注视着他。   万古川觉得自己所有的心神都在里面荡漾。   什么是情不自禁,这就是了。   他渴望的东西,从小到现在都在渴望着的侠义与自由……   但将军的铁甲束缚着他,家国安危有千斤压在他的肩头。   挥军百万、驰骋沙场,何等的鸿业远图。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父亲的目光告诉他:你只能愿意。   但林泓说他不愿意。   记得自己在城墙上眺望时,林泓纵马而去,又在远处勒马回望,那一身恣意与潇洒……   还有他不求“善报”,不为“怜悯”,只求“你好”的善意,看不惯罪恶与不公,像极了侠。   林泓是他所有的理想。   他的侠义。   他的自由。   他的随心所欲。   他的意气风发。   他愿意为之豁出一切的。   “林泓。”连每每叫他的名字,心底都软得一塌糊涂。   还有什么是不能确定的?哪怕同为男子……   “嗯?”面具遮着,所以林泓看不见那双眼睛里只映着他一人、荡满了温柔。   在面具后面,万古川的唇边勾起笑来,忍不住附身,隔着面具,吻了吻他的额头。   “哎呀,你撞我做什么。”林泓捂着额头,抬眸才发现撞他的好像是……万古川唇的位置……   他顿时心乱如麻,手指尖都有些发软。   无……无意的吧?   怎么……这么在意……   莫名又想起了万古川俯身咬他手上的半块糕点的样子……   林泓心里骂自己:你个色鬼。   行在甲板上。   老板看林泓一身锦衣,热情地招呼他,先是甜言蜜语,然后费尽口舌给他介绍商品,林泓听得点头,十分配合。   最后林泓却又不买。   老板面上就不高兴了。   “老伯,不是我不想买,我没钱啊。”林泓道。   “公子可别戏耍我了,坐得起这船的怎么能说没钱呢?”老板道。   林泓笑道:“可我这船票都是免费送的,不想坐都不行。”   老板笑了,“原来小公子也是受了云亭妃子的赏赐啊。”   林泓一怔,“什么意思?云亭妃子送船票吗?”   “您不知道吗??”老板惊讶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云亭妃子在贵人的圈子里放了不少票出去,邀请他们一起乘船。”   老板指了指周围密集的人流,“不然您真以为每次都能有这么多人坐得起‘吞浪’吗?哎哟,生活不容易的啊!”   “意思是这次是‘吞浪’客人最多的一次?”林泓问道。   老板点头,“是啊。”   林泓和万古川对视了一眼。   “哎哟,公子您看我说了这么多怪辛苦的,就赏脸买些东西吧!”老板劝道,“我这生意给‘吞浪’交了税都不够船票钱了,得赔死。”   可不吗,命都赔上了……   “真没钱。”林泓无奈。   毕竟,大徵朝和大陈朝货币不相通。   老板:“……”气死。   “云亭为什么要邀请那些人上船?”林泓提出疑问,“为了在船上过秋露节吗?”   “这个可能是她给出的理由。”万古川想起了那个给云亭抬轿子的人,“但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凶案现场站在窗边最近的人在给云亭抬轿子。”万古川道。   “你是怀疑那人就是留下来锁窗户的凶手?”林泓问道。   “非常怀疑。”万古川道,“还记得那个腰牌吗?我最近一直在观察,没有看见谁挂着。应该是凶手发现自己腰牌丢了,其他手下怕暴露,就都收起来了。”   林泓道,“很有可能,毕竟都不是傻子。”   林泓继续道:“如果你怀疑是云亭妃子手下做的,我们拿着那腰牌一问便知。”   万古川看向一个正路过的武装士兵,朝林泓示意,“他肯定知道。”   林泓道:“但你觉得他是帮云亭妃子还是帮花楼的妓子?”   林泓又道:“船工和士兵都是天子的,云亭妃子又是他的宠妃,肯定已经沆瀣一气了,如果是拿着腰牌问‘这是不是云亭妃子手下的’,那就是在告诉他捡到腰牌的是我们,是我们在调查这事——他非但不会说,我们还暴露了。”   万古川道:“那你想怎么问?”   “去赌场。”林泓看向他。   *   “来来来再来一局!”   “大!大!大!”   “小!哈哈哈哈!”   一进赌场,呛人的酒味直冲鼻腔,摇骰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钱币撞击木桌。   人来人往,叫喊声不绝于耳。   林泓道:“这里怕是这船上最江湖的地方了。”   “不要不要!我还能赌,再来一局!”   一个满手是血的人被两个船工架着扔了出去。   林泓脸色不太好。   万古川的目光看过人群,一一打量着,不少如刀的目光和他若有若无地撞上,暗潮涌动——藏了不少武功高强的人。   不知所以的贵人们仍在忘我地下注,期望赚上一笔,而兜里的钱只出不进。   赌场两层,一层大厅是客人聚集的地方,中空向上,二楼雕栏环了一圈,有船工巡逻,俯视下面的人防止作弊。   楼下也有船工巡视。   赌场费尽心机防作弊,其实作弊最能耐的就是赌场自个儿了。   林泓敢说,这‘吞浪’除了船票,带来的利润最高的就是赌场。   “有把握吗?”林泓问万古川。   万古川手扶在剑柄上,看了他一眼,“尽管去做。”   赌场的桌子越往里,单局下注的金钱越高,越往里人也越少。   林泓走到最里面那桌,一手撑着桌面,往上一坐。一袋钱扔在桌面上,桌子都晃了晃。   万古川看了那钱袋一眼,心说真会哄人。   大陈朝用金属货币的铜防贝和钱镈,大徵朝用铜钱和金银。   货币根本不通。   但……声音有些不对……   桌后摇骰子的船工身材魁梧,眼上一道刀疤,眼皮闭着,塌陷下去,显然是没了眼珠子,唇角也烫了一大块疤,向下豁着,凶悍无比。   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林泓。   林泓坐在赌桌上,看向他笑道:“不下注,这钱送给赌场,我来听摇骰子的声音。”   “我一个刀客,你当我是弹琴的妓子?要赌就赌,不赌就滚。”沙哑雄浑的声音警告着他。   林泓歪头,“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贵客的?”   “赌场无贵客。”   “诶,别拔剑,”林泓的手压在万古川手背上,“正聊着呢。”   万古川的手只是扶在剑柄上,并没有拔剑。   却因为这一句话,刀疤男的眼神变了,周围的气氛霎时凝重了起来。   “我这护卫不懂事,”林泓笑道,“你快继续摇骰子给我听。”   刀疤男面色阴沉,“天子的刀客,杀你不犯法。”   “好巧,天子的子民,杀你也不犯法。”林泓笑意不减。   万古川反手握住林泓的手,用力一扯。   林泓撞进他怀里。   与此同时,一把钢刀带着寒光齐齐整整削掉了一个桌角——正是林泓方才坐着的位置。   周围响起了一片拔刀的声音。   赌场的客人被武者护在身后,有人已经夺门而逃。   刀客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你是大徵朝天子的子民。”万古川左手揽住他腰,右手剑已出鞘,寒光凛冽。   “诓他的。”林泓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周围。   船工手持长剑缓缓逼近他们,二楼的人转动长努,利箭对准他们。   万古川的胸膛结实又暖。   林泓的下半张脸埋在他肩头,忍不住嗅了嗅。   很好闻,像风吹山林,朗日照泉。   万箭齐发。   万古川揽着林泓错开一步,手头的长剑甩开,寒光呼啸,箭头撞上剑锋,向四周飞射而去!   人群挥刀冲上来!   万古川抬脚踹翻赌桌,“哐当”巨响,惨叫几声,撞倒了一排的人。   刀剑“当当”相撞都响在林泓后面。   “坐在这。”万古川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后的高台上。   “小心。”林泓叮嘱他。   手头的剑寒光更盛。   万古川跟玩似的,船工身上剑伤不至于致命,却也够呛,不少被掀翻了出去,砸在桌子上,“咔嚓”巨响,木桌四分五裂。   赌场一片混乱。   林泓看向二楼,船工已经又装上了弩机。   差不多了。   他拿出了那块黑色的腰牌,朗声道:“妃子铁令在此!谁敢动!”   此话一出,整个场子的人都停下了动作,眼睛看向他手中的黑色腰牌。   四周很安静,气氛凝重。   船工慢慢收起了刀剑朝两旁退去,给他们让出一条到门口的路来。   林泓站起身来,手头勾着那腰牌,走过去扯着万古川走。   两旁的人仿佛两堵高墙,凶神恶煞地看着他们,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直到他们踏出门,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才消失。   林泓笑道:“果然是云亭手下的。”   “你这个方法太冒险了,如果不是呢?”万古川把剑插回腰后的剑鞘。   “那我就丢脸了……”举起牌子没人理他……   “可能得丢命了。”   林泓看着他,心说:丢不了。   “钱不要了吗?”万古川看了后面紧闭大门的赌场。   林泓笑了,“什么钱?我有那么傻?就是一袋破铁片而已,叫他摇个骰子够意思了。”   难怪声音不对,不像碎银子,像极了钱镈。   万古川垂眸看他,伸出右手把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捞在手心上。   他炽热的手心贴着林泓的手背,拇指轻轻拂过他的手心。   他的手心上还有上次帮自己握住江喜儿刀留下的疤痕。   万古川心下一动。   没牵够。   “怎么?”林泓觉得手上一阵酥麻,莫名有些慌。   “看看刚才拉疼没有。”   “你当我是娇花吗,一拉就断?”   林泓要抽回手,万古川却一把握紧了。   待林泓看向他,他又松开了手。   万古川道:“回去吧,明天大概云亭就要请我们过去了。”   甲板上的秋露庆典已阑珊,杯盘狼籍,人群渐稀。   二人回房了。   *   林泓莫名又站在了秋露节的甲板上。   人流如织。   华贵如斯。   抱着新生的孩子兰姨和锦叔和给他打着招呼。   唐珩又要画他。   孔令宣冲他温和一笑,“抱歉林兄,我又有些晕船。”   云亭妃子华美的轿子再次从面前飘过。   贵人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丝竹乐声不绝于耳。   ……   仅在一瞬间,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林泓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寂静。   四下张望也不见半点光,他伸手在眼前晃了晃,耳畔也静得可怕,他怀疑自己突然瞎了、聋了。   万古川?他张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锁在了盒子里,断绝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   心头涌起了一阵无助。   伸手在前方摸索,小心翼翼朝前面挪去。   什么也没摸到,什么也没撞到,什么声音也没有。   林泓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蓦地,他脚下的地猛烈摇晃了起来!!!   他随着地面东倒西歪,根本站不稳,要扶住什么东西,周围却空空如也。   在猛烈的颠簸中,一个东西狠狠地撞在了他身上!   气力万钧,撞得他生疼,撞得他发麻。   冰凉带着咸腥味。   是海浪。   林泓听见了,惊涛骇浪失去理智的怒吼,撞在巨物上惨痛的哀嚎。   在海浪伸来的巨爪里,林泓像一个木偶,身不由己,被卷进了海里。   冰凉的海水紧紧地包裹着他,在水里他睁不开眼睛,浪涛大力地扯着他上下颠倒,四处翻滚。   晕头转向,水压压得他胸口生疼,根本憋不住气,水呛进了鼻腔里,呛得眼睛发胀,头脑发麻,耳朵都在刺痛,嘴里充斥着发苦的咸味,舌头都麻木了。   在一片混乱里,他的背狠狠撞在了海浪里的什么硬东西上!撞得他喉间一股腥甜。肋骨都该断了。   他还在不停地撞到他东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好疼……   好难受……   在不可抗拒的力量里他渺小得像一尾草叶。   被怒海狂涛撕扯成碎片。   仍在翻滚、仍在下沉,眼前是一片黑暗,有千斤重的气浪狠狠抽打在他身上,四面八方的压力压在他胸口和头颅上,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眼前是黑暗,他叫不出声来,耳畔在轰响着。   他喘不过气,肺像是被紧紧地拽在一只巨手里,要挤干里面所有的空气,要捏碎了它。   窒息……   压抑……   冰冷……   眩晕……   疼痛……   恐惧……   无助……   翻江倒海中,林泓感觉有人抓住了他肩下三寸的胳膊,避开乱流,把他拉了上去。   “林泓!”   “林泓!醒醒!”   林泓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口地喘息着,大汗淋漓。   四周归于寂静,不再翻腾,可梦里的那种感觉还在。   万古川坐在他的床边,一手绕过他撑在他的头侧,压到了他散在枕头上的几缕发丝。   林泓还没有缓过来,仍在喘气。   一张俊脸就在他的上方。   摇曳的烛光和黑暗相接,让这张俊脸上所有棱角都变得温柔。   眸光沉沉,映照着自己。   林泓看到了其间要溢出来的急切和担忧,万古川垂下来的黑发如绸一般扫风在自己的脖子上,有些痒。   而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胸襟。   “没事吧?”万古川垂眸看着他,抬起另一手,曲着指节轻轻扫过他额角的湿发。   “我……我梦见我要被淹死了。”林泓的手松开了万古川的胸襟,揉了揉双眼,“太真实了……”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他们被淹死时的感受。”   林泓愣了愣,他想到了孔令宣,想到了唐珩,想到了兰姨和锦叔……还有他们刚出生的孩子……   满船带笑的人……   死前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断送了所有的思念和爱,带着发了狂热爱着的理想……尸身永远葬在海底,海草覆盖,恶鱼啃食,生满珊瑚,寄生虾虫……   和沉船一起腐朽,不见天日……   林泓说不出话了。   在这死后世界的虚影里,救不了他们,改变不了,无能为力。   “不要难过。”万古川道。   “嗯……”林泓抬眸看到了万古川胸前被自己抓得皱巴巴的衣服,“啊!对不起……”   他慌乱伸手抚着万古川胸口想给他把衣服抚平了。   手摸过温热的胸膛……   万古川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俯身而下。   突然凑得很近,又堪堪停住了。   “…?”林泓抬眸看向他。   蜡烛的灯火轻轻摇曳,窗外的海浪声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地响……   万古川看了他一会儿,“没事,你这样怎么可能抚平。”他退回去,站起身来。   他一走,林泓觉得眼前的烛光亮了不少,也空了不少。   “好好休息吧。”万古川回到风了自己的床上。   抬手熄灭了蜡烛。   心动如鼓。   万古川闭上眼睛。   差点吻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云树:老子十几年都没能掰弯他,看你有多能耐!   万古川:哦? 第042章 二问老鸨幽会秘辛   在黑暗中,万古川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背后的床一沉,自己的被子被扯了一下。   万古川:“……………”   林泓躺到了他背后,还和他盖一床被子,“不行,太恐怖了,我不敢一个人睡了。”   “往里面摞一点。”林泓推他。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依言摞了。   林泓拱了拱,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在他背后窝着。   万古川能感觉到他散发的温度,很暖。   林泓说着害怕,结果窝在他后面没一会儿呼吸声就均匀了起来。   睡着睡着,额头抵到了万古川背上。   万古川后半夜几乎没有合眼,也不敢动,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背后了,思绪就随着林泓的呼吸声起伏着。   明明不是第一次睡一起了……   真是要命……   *   “你说,景和帝在京城,云亭妃子去南海做什么?”林泓一直没想明白。   两人又走到了甲板上。   “不知道。”万古川打了个哈欠。   林泓看他,“你没睡好吗?”   万古川瞥了他一眼,这能睡好吗?   林泓想了想,“我昨晚是不是梦游打你了?”   “……”万古川:“没有。你继续说。”   “唔……这事只能问她本人了,你昨天说云亭要来找我们也没来啊。”林泓道。   万古川道:“当时赌场的人没有怀疑,不保证之后不怀疑,怎么都会上报给她的。”   林泓思忖着,“陈朝妃子死了有陪葬吗?”   “并无,陈朝宗法森严,天子和诸侯才有陪葬。”万古川道,“你是怀疑云亭想让船上的人给她陪葬吗?”   “正是,云亭妃子反正也活不长了,还反常地邀请了那么多人上船,这船又恰好沉了,我觉得……她的嫌疑很大。”   林泓继续道:“但是,她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派手下去杀一个风尘女子?——我觉得吧,这肯定和钰儿的情郎脱不了干系。”   “诶,你说,”林泓撞了撞万古川,“会不会是她们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就是钰儿那个情郎,然后情杀?那景和帝挺绿的。”   “不知道。”万古川道。   林泓皱着眉,摸了摸下巴,“可是云亭为什么要拿走钰儿的内脏……”杀了就杀了带走内脏做什么?特殊嗜好?   “难道你不知道,人的内脏可以用来当药吗?”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两人看去,是鱼天亦。   这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鱼天亦靠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个酒坛子正在往自己的酒葫芦里灌酒。她说话的声音冷,眼底也冷,还带着个冷笑,像个漂亮的恶鬼。   林泓郑重点头,“我确实不知道。”   鱼天亦:“……”   “所以你的意思是云亭挖了钰儿的内脏来给自己治病?”林泓问道。   “嗯。”鱼天亦道,“而且要新鲜的内脏,生吃。昨天看到她生病,我就知道人是她杀的了。”   难怪凶手杀了人就马上带走了内脏。   如果云亭妃子还在寻药,是不是说明她还有求生的欲望?那陪葬的说法是不是就不成立了?   林泓没有头绪,“这……内脏真的有用吗?能治好吗?”   “没用。”鱼天亦把酒坛子放下,拿起自己的酒葫芦,“她治不好了,要病死了。”   “鱼妹妹还知道些什么,不如我们交换一下线索?”林泓道。   反正,完成怨鬼遗愿了就都能出去,没什么竞争关系。   鱼天亦摇了摇自己的酒葫芦,“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林泓看向万古川,“我们知道什么?”   万古川:“……”   “哦哦,船上被怨鬼困着生魂。”林泓想起来了,“应该就是故意弄沉船的人。”   “一个?”鱼天亦问。   “嗯……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林泓道。   鱼天亦道:“意思是,找到生魂杀死就可以了吧?”   林泓:“……我可没这个意思。”   “还有呢?”鱼天亦挑了挑柳眉,一脸“就这”的模样。   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没有了。”云亭妃子杀人这事鱼天亦也已经知道了。   “……”林泓揉了揉鼻子。   鱼天亦灌了一口酒,眉头皱了皱,显然是觉得这酒不对她胃口,手一翻,把酒葫芦里的酒全部倒在地上去,“该我说了。”   她极其嫌弃地甩了甩酒葫芦里残余的酒,“我去了一堂甲板下面。”   “看起来重兵把守,其实都是窝囊饭带,轻轻松松就潜进去了,”鱼天亦又开始在桌子上找酒了,“甲板下面是船工住的地方。”   “黑暗、潮湿、肮脏,汗臭混着水腥味。”鱼天亦又提了一坛子酒,“船工拥挤地住在一起,白天轮番干活,但休息时间很短,只够喘口气。”   甲板上富丽堂皇、夙夜笙歌,山珍海味与美酒,而船下阴暗潮湿,船工大汗淋漓地喊着口号,手臂搅动着大桨,拖着一船人飞渡南北……   “要是我,也得恨死了。”鱼天亦这次先尝了尝那酒,味道过得去,她才开始向自己的酒葫芦里灌酒。   林泓问她:“所以你怀疑是船工弄沉这船的?”   鱼天亦眼睛盯着自己手头倾倒的酒,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   “不太可能,”万古川道,“这次沉船让景和帝诛了船工九族,他们没那么傻。”   “那也不排除个别。”鱼天亦又装满了她的酒葫芦。   “总归是条思路。”林泓道。   “你们继续等云亭吧,我要再去逛逛。”方才他们说的鱼天亦也听到了,她并不想和他们一起,灌了一口酒,跟他们擦肩而过。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云亭是想要内脏治病,船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会选钰儿?”万古川问他。   林泓也想不通,“毫无头绪。”   万古川望向花楼的方向。   花楼已经恢复如常了,雕窗上绣帕如云,完全没有受到那起凶杀案的影响,“我们再去问问关于钰儿死的事。”   现下这事理得尚不清楚。   “好。”林泓附议,“先把她情郎找出来,应该能知道些东西。”   *   花楼精美,方值午时,亦是高楼红袖客纷纷。   “公子进来玩玩吧~”身姿婀娜的姑娘在门口招徕,看到万古川,眼睛一亮就贴了上去,“哎呀,公子好英俊~”   万古川避开她,“不作客,我们来查案。”   姑娘贴了个空,也不恼,红唇带笑,美目善睐,“那公子要不要顺便检查一下我~”   万古川:“不。”   姑娘:“……”   林泓笑道:“今天就不和姐姐闹腾了,老鸨在吗?”   “哎呀,这位公子笑起来真是好看。”姑娘朝林泓靠去。   万古川看过去,“姑娘。”   那姑娘动作一顿,努了努嘴,心说真凶,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里面喊道,“白妈妈,有人找你。”   “哎呀,谁找我呀~这年头还有人稀罕我啊~”老鸨摇曳着臃肿的身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抬头一看两人,“哟!那天的两位俊公子。”   “想向您再问一些关于案子的事情。”林泓道。   老鸨讶道:“不是结案了吗?”   云亭妃子不可能落网,那一定有替罪羊。   “凶手是谁?”万古川问道。   老鸨:“自杀啊。”   万古川:“……”   林泓:“……”   林泓头疼,“这怎么可能啊。”   陈朝已经腐朽昏聩到这种地步了吗。   老鸨叹了一声,“进去说吧。”   *   路上他们路过庭院,庭院里停着一架奢华的水晶舆轿,白缦轻笼——正是云亭妃子在庆典上出行用的那一架。   “云亭妃子在这里吗?”林泓问道。   老鸨回答:“不在呀。”   林泓指了指那水晶舆轿,“那她的轿子怎么在这里?”   “哎呀,”老鸨扬了扬手帕,“这轿子是我们花楼的,昨日借给云亭妃子用用。”   “想不到花楼还挺气派的。”林泓笑道。   “可不是吗?”老鸨很是骄傲,“公子别小瞧我们。”   有几个小厮正在打理那辆精美绝伦的轿子。   万古川看了一眼。   三人在一个包厢落座。   “我是最疼钰儿的,虽说船上都是开罪不起的主,但这案子这么草率地结了我也意难平。”老鸨挥退送茶的姑娘们。   “我觉得二位也非一般人,所以希望你们能帮帮忙,让她死得也明白一些。”老鸨勉强笑笑,“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看来那日老鸨是有所隐瞒的。   “云亭和钰儿认识吗?”万古川开门见山。   老鸨闻言一顿,朝窗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门口,很谨慎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对他们道:“她们是情人。”   “哈?”林泓也愣了。所以钰儿的情郎是云亭妃子??   那云亭要治病为什么杀她的情人?   老鸨叹道:“这个是绝对保密的,你们上次问我钰儿有没有常客,我不敢说。”   “愿闻其详。”万古川道。   “以前钰儿是敬侯王府——也就是云亭妃子家的婢女,后来安王相中了她的美貌,把她要去做了小妾。”老鸨呷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茶。   她继续道:“再后来,安王预谋反叛的事情败露,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云亭妃子那时已经是圣上的宠妃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保住了钰儿的性命。”   “只是反叛一事本就让景和帝气得不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钰儿作为罪臣家眷被充作了官妓。‘吞浪’建成,她就来这船上的花楼了。”   “‘吞浪’建成九个月,共下海一十八次,云亭妃子乘了十七次船,都是为了见她。”老鸨放下茶杯。   林泓惊叹。想到那句“船沉的时候云亭妃子恰好在船上”,怕是“不在船上”才更加“恰好”。   “云亭妃子身为女子必不可能进出花楼,两人会面也是隐秘之事,每次都由云亭妃子的手下传信,钰儿称病告客。夜里云亭妃子的手下来接钰儿,临近清晨又送她回来。”   “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出过事,这一次,钰儿竟然在回来后身死。”老鸨又有些难过了。   “钰儿是苦命的人,向来乖巧,我又怜又爱,一直视若己出……人说没就没了……”老鸨不禁又有些哽咽。   “姐姐节哀。”林泓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   林泓看向万古川,“这么说来,云亭妃子应该是很珍视钰儿的,怎么会杀她呢?”   “公子是说云亭妃子杀了钰儿?”老鸨一脸难以置信。   “是这么推测的。”林泓道。   “不可能!你们是没有看到,云亭看钰儿的眼神……还有,你们不知道,当时替反叛罪臣的家眷求情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云亭怎么会杀她……”老鸨不敢苟同。   林泓道:“呃……您先别激动,我们也只是推测。”   老鸨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你们这么一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云亭妃子不是生病了吗?我听说人的内脏可以当药啊,她会不会……”老鸨不敢想下去了。   万古川站起了身,向老鸨请辞,“多谢告知,我们会继续调查的。”   *   走出花楼。   万古川对林泓道:“还记得我说过吗,云亭接受不了自己要死了。”   “嗯。”林泓应道。   “她能做出让满船人陪葬的事,也能做出挖心上人内脏的事,更何况钰儿的命本来就是她给的。”万古川道。   “虽然但是,真人渣啊。”林泓叹为观止。   林泓想了想,“只是,如果她们夜里私会,云亭为什么要把她送回去后再杀她,直接在私会的时候杀她不就好了吗?”   万古川道:“在哪杀都一样,兴许不想看她死在自己面前,也或许还是想隐瞒自己杀了她的事,毕竟传到景和帝耳朵里,又救又杀的,难免会起疑。”   “我服了我真是服了。”林泓突然就觉得秋露节上惊鸿一瞥的是一坨屎。   呸呸呸,自己居然对着一坨屎说真好看。   他拍了拍万古川,“幸好你遮住了我的眼睛。”   万古川:“嗯,我早有料到。”   林泓:“吹,你就吹。”   “你真信了?”万古川问他。   “嗯?”林泓不解。   万古川笑了笑,“以上,都是老鸨想让我们以为的。”   林泓看向他。   万古川道:“她在撒谎。” 第043章 何为真相船逐红日   “怎么说?”林泓皱了皱眉,“我觉得上面那种说法没有问题啊。”   万古川道:“她在诱导我们。”   “钰儿根本不是云亭杀的,而是老鸨杀的。”   林泓一怔。   “那架水晶舆轿是花楼的,抬轿子的人也是花楼的。”   万古川继续道:“我在方才整理舆轿的小厮里看到了给云亭抬轿那人,也就是凶案现场站在窗边的那人——我们弄错了,他是老鸨的人,不是云亭的人。”   林泓问道:“可腰牌怎么解释?我们当时猜测凶手在两人以上。”   万古川:“那个腰牌确实是云亭手下的,这恰好也证实了老鸨说得不错,钰儿确实是云亭的情人,云亭手下会在临近清晨的时候送钰儿回房,腰牌一定是他在折返的时候弄丢的。”   万古川道:“如此说来,窗边那人关上窗户不是为了掩饰凶手逃跑,而是为了避开云亭手下的耳目来行凶。”   林泓恍然大悟,“杀了人,挖了内脏,嫁祸给云亭,老鸨再大喊‘杀人了’吸引人群,天衣无缝啊。所以这才是钰儿死在自己房内而非云亭房内的真正原因吧。”   “正是。”万古川赞同,“云亭根本没有杀钰儿更没有吃她的内脏。”   “那窗台上两个男人的脚印作何解释?”林泓问道。   “兴许就是老鸨故意留的,让我们误以为留了一个凶手在当场,届时,让那个小厮站在窗边引起我的怀疑,再让他出现在抬云亭轿子的行列里。我们之后对云亭的怀疑就顺理成章了。”   “也是,如果说都是云亭的手下,既然都留了一个人在现场了肯定是会处理证据的。”林泓道。   而不是站在窗边了还让他们看到那些脚印。   万古川继续道:“对于老鸨来说,楼里发生凶杀案越早结案越好,鲜有想节外生枝的。她方才搬出了感情牌,可是你回想一下,她真的有那么伤怀吗?”   哭的时候想抱林泓,钰儿死了却再没进去看一眼,生意恢复如常,直到他们再次造访也是情真意切地笑脸相迎,方才的悲伤展露得也未免太过刻意。   万古川看向他,“钰儿是云亭的情人,这是一个秘密,但是你想,老鸨不明我们身份,本不该多嘴的,钰儿已经死了,这件事让我们知道了就存在让景和帝知道的风险,只会对云亭不利。”   万古川继续道:“关于云亭将死、内脏可以做药的事情都是邪医告诉我们的,如果没有邪医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万古川:“她不知道有邪医,所以她最后提出来了,就是特地想告诉我们。不然景和帝都不知道云亭病了,她为什么知道?”   “种种,都是她在暗示我们沉船的凶手是云亭。”万古川道,“她是清醒的。”   林泓啧啧称奇,“内脏失踪引出云亭得病将死,杀了情人引出云亭弄沉‘吞浪’,这给我们提供的线索……妙啊!”   “可是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林泓问道,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万古川挑眉:“之前哪一个怨鬼是直接告诉我们他们遗愿的?”   林泓:“……”好有道理。   林泓想起了夜里吊在房梁上瞪着他给他指着林子的王凝雪……   万古川道:“我觉得,当年这艘‘吞浪’上根本就没有发生这一起凶杀案。”   林泓笑了笑,“但是追根溯源,窗边那人未必就是关窗户的人,也未必是凶手,兴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厮。所以这两种可能都只能是猜测。”   万古川叹道:“你说得对。”   “真相是什么呢?”林泓回眸看去。   方才的阁楼上,老鸨还站在窗边看着他们。   *   两人准备等着云亭做最后的了结。   林泓又趴在船舷上吹海风、赏落日,今日的落日不知为何,更加地瑰丽。   万古川就倚在旁边擦剑。   林泓支着头看他,“又没用过,怎么每天都在擦。”   “防锈。”万古川举着剑看了看。   林泓看着万古川,余光瞥见个人突然站在了他的旁边,他转头看去,“唐弟弟。”   正是唐珩,耳后还是别着根毛笔,手上还是捧着卷轴,正看着落日在卷轴上写写画画。   “有事吗?”林泓问他。   “没事。”唐珩认真看落日,认真画画。   林泓挑眉,“没事站这么近做什么?”   “这里的落日好看。”   “奇了。”林泓笑了,“我这随便一站还站到风水宝地,看到的落日不一样了。”   万古川一边擦剑一边侧目看了过去。   “唔……”唐珩有些不好意思,小心道:“就是……你真的觉得我画得好吗?”   这事啊,“是啊,很有特色。”林泓道。   唐珩闻言笑了笑,拿下耳后的笔在画卷上添了几笔,自己看了看,把画好的画递给了林泓。   不同于唐珩前几次的画作——这是一副美妙绝伦的写意画。   画中,水墨渲染的‘吞浪’船行驶于大海,用留白营造出广袤无垠的意境,船拖出一串前行的浪涛,一轮红日在它航向的前方,分不清是旭日东升还是日薄西山。   船逐红日。   寥寥几笔,却神韵丰盈。   这是一个天才。林泓在心里道。   万古川也垂眸看了一眼,想必这才是唐珩真实的水平。   唐珩道:“生不逢时,画坛已是鸾翔凤集,写意派有慕风白,工笔有谭千瑜,我是想自成一派。”   所以在摸索着,画得那么抽象……   “很多人见了我的创新都说我画的什么玩意儿,”唐珩看向林泓,眼睛都在闪,“只有哥你说我画得好!”   可不。都是独树一帜的人。   万古川继续擦剑。   唐珩揉了揉头,“我昨天不好意思说,今天来感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林泓还在看那幅画,“唐弟弟多大了?”   “十六。”唐珩道。   陈朝的画作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以写意画为最胜,画派亦是良多,其中东山派和幽兰派分庭抗礼,难分伯仲。   直到幽兰派的慕风白一副幽居独钓山河图震惊全国,一时洛阳纸贵,幽兰派才狠狠压了东山派一头。   三十岁的慕风白因此名声大噪,享誉画坛,被写意派奉为圭臬,直到大徵亦是无人能超越。   林泓就有一福慕风白十八岁时画的戏虾图,论笔法和构图尚且不及唐珩。   若唐珩一门心思画画,更兼他想独创一派的冲劲,假以时日,慕风白的神话怕是要被颠覆,陈朝又将有一位名家。   可惜……   “这画卖给我好吗?”林泓看向他。   “啊?”唐珩一愣,第一次有人要买他的画,顿时脸都红了,“哥喜欢就拿去吧,不要钱。”   “也不能无偿,但是……我也没钱,”林泓放了几块金锭在他手上,“我就用这几块石头来换吧。”   万古川:“……”   唐珩惊道:“哥你别哄我,你这工艺品可是黄金做的,我的画可不值这价。”   “值不值当得买家说了算,你就当你画画生涯的第一桶金吧。”林泓理了理画卷。   很有意义。   唐珩感觉很奇妙,“谢谢哥!”   林泓问他:“你爹娘不知道你画得这么好吗?”   “呃,他们看过我的画,什么也没说吧,就让我当官。”唐珩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林泓觉得把真实要发生的事情说成“如果”其实更寒心,“你违背父母的意愿出门,出事了怎么办?”   就好比没有授意所以你就要自己承担所有的风险。   “啊?那我也太倒霉了吧。”唐珩惊道,“但是不能画画我跟没活过一样……而且在出门的那一刻我就决定自己撑着自己的天了,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我也不必出门、不必远航了,毕竟总有一天我得一个人走。如果真的出事了,也挺对不起他们的,那……”   唐珩笑笑,“就给他们说我逍遥远去。”   生死如此。   唐珩和他们挥手告别。   林泓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林越的话犹在耳畔,“谁又能护你周全”、“你真的把控得住吗”……你执着要去做,那些风雨你一个人担得住吗……   他回答“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到底。”   远航都是有风险的。   至少目前,他比唐珩幸运太多了。   他还在看那幅画,他依旧分不清,那是一轮旭日还是落日。   万古川把剑收起来,目光落到林泓的侧脸又投向那幅画,“我觉得画的是日出。”   “是吗?”林泓笑了笑,把那幅画卷里起来。   远处的海日拖着霞光沉入海底,天空晕染上一片朦胧的绮丽,色调丰盈到令人心动。   “云亭妃子召见二位。”一个尖细的声音蓦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终于来了。   “走吧。”林泓像是在回应传话的太监又像是在叫万古川。   太监带着他们穿过甲板一路走去。   林泓觉得船上莫名人语渐稀。   他向四周看去,船上的人全部不见了。   绮丽的色彩融入渐浓的夜色,偌大的楼船灯火依旧辉煌,却安静地没有一个人影,仿佛盛世天国只剩下一个繁华的空壳。   万古川手按着剑,目光警惕着四周,朝林泓靠近了几分。   林泓看了他一眼,安慰道:“别怕,有我在。”   “……”万古川看向他,“是啊,我怕死了,你别离我太远。”   林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灯火正在一点一点熄灭,黑暗朝着他们吞噬而来。   周围那些繁华的雕栏高楼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腐朽,爬上海草和漆黑的珊瑚,寄生贝类,甲板变得湿滑。   水腥味混合着木板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浓郁。   前面的太监还在尽职尽责地带着路。   不知走了几何。   太监停在了一个屋前。   船已经腐烂地不像话了,分不清这是哪间屋子。   “妃子在里面等着二位。”太监慢慢转过身来。   他们看见了一张被水泡胀的脸,发白腐烂,还有鱼啃食的痕迹……   林泓吓得退了一步,万古川在后面稳住他。   “谢谢……”林泓移开目光,伸手去推面前的门。   “吱呀”……   门应声而开。 第044章 生者如歌死亦如歌   林泓眼前寒光一闪!   万古川已经拽着他的胳膊拉了他一把!   他后退着跌进万古川怀里,寒光从他鼻尖闪过,他看到一串残影猛然挥了上来把那道寒光击飞了出去!   匕首斜插在地上。   待再看清楚,万古川的剑已经横在了面前的云亭脖子上。   万古川击飞了她刺向林泓的匕首。   “啊!!!!”云亭看到那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惊叫了一声,跌坐到地上,不住地后退着,“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云鬓凌乱,步摇滑落,原本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美目惊恐地瞪着,周围晕着黑色的石黛,眼珠子不停转动。   唇脂晕染到下巴上像是一嘴鲜血淋漓,面上的脂粉脱落,露出了原本暗沉发黑带着病态的皮肤。   雪白的华衣凌乱、带着污渍。   云亭整个人一派疯癫萎靡,不复游街时惊为天人的风姿。   万古川没管她,揽着林泓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没事吧?”上下把他打量了个遍。   林泓才回过神来,“没……没事。”太刺激了……开门有风险……   “嗯。”万古川放心了,手在他后颈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下次我来开门。”   林泓心下一动,抬眸看向他,他却已经错开目光,看向了坐在地上还在大叫的云亭。   这应该就是云亭的生魂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云亭还在疯狂地用手揉着脸上已经凌乱不堪的妆容。   她的目光渐渐投向两人,伸出手指向他们,癫狂地咆哮着,“都怪你们!都怪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就还能活!我不想死啊!!”   林泓对她没什么好感,“你得病了,必死无疑。”   云亭怔愣了,浑身都在抖,“我得病了我的病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害怕我好害怕……我怕死我怕死……我不想死……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又笑了起来,“船上的人都跟我一起死我就不怕了……哈哈……哈……”   “都跟我一起死吧……”   对她来说要弄沉一条船太容易了。   果然是这样。   满船的人带着怨恨不得轮回,她一个人逍遥转世未免太便宜她了,难怪他们要把她锁在船上。   林泓眉头都要拧到一起了,“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良心?为什么过不去?”云亭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你是不会懂的。我拥有一切,我拥有美貌,我拥有财富,我拥有爱人,世人都爱我,我不该死,我不能死。”   她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你是不会懂的……直面死亡有多可怕,我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只要一想到我将死,我就充满了痛苦,它时刻折磨着我。”   “我时常在想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不该得病,我不该死。”   “我不敢告诉陛下……他会不要我的……我的一切……我会失去我的一切……”云亭还在发抖,“因为我要死了……”   “所以你让满船本不该死去的生命给你陪葬了。”林泓越想越气,“他们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你凭什么……”   “对……对……”云亭笑起来,“我聪明吧?这样我就好受多了……”   简直不可理喻!   孔令宣尚在远望乡土,红海棠绽放在梦里……   唐珩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英气,要挣脱桎梏逐一轮红日……   兰姨和锦叔正拥着新生,却又不得不紧握死亡……   凯亚尼姑娘眼底藏着金阳,向往爱情,一朵蓝色的花要赠给美好……   费时三载,工人挥汗如雨,投遍金银珠宝,吞浪八月,航程尚不足万里,带着满船的笑靥,带着多少故事与风月,葬身海底。   都因为她一句“好受多了”。   没有一种生活是可以被忽视的。   “你太自私了。”林泓道。   正当这时,船猛烈地晃荡起来!   就像林泓梦里的那样。   云亭的神情瞬间变得惊恐起来,要去扯万古川的袖子,“救我!快救我!求求你救我!”   林泓压住万古川的袖子避开她的手,“不是很想救你。”   本来就腐朽了的屋子摇摇欲坠,房梁砸了下来,“轰”!在木板上荡开一个深坑!   “快走!”万古川拉着林泓。   云亭花容失色,跟着他们往外跑。   那间屋子在他们身后应声坍塌!碎木四溅!   轰响之后,船不再摇晃了,甲板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幽暗和静谧之中。   水腥味依旧刺鼻,让人作呕。   “现在是什么情况?”林泓观察周围。   万古川警惕着,“不清楚。”   云亭紧跟着他们,不停地发抖。   在寂静中,突然炸响了一片痛苦的尖叫声!!   从四面八方环合而来!   尖锐刺耳,耳膜都在刺痛着。   与此同时,无数的黑影顺着周围的船舷爬了上来,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带着海水的腥味和腐烂的气息。   借着月光能看到他们泡胀发白不成人样的脸。   尖叫声正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   “啊!!!!!”云亭已经吓得捂住耳朵跌倒在地上,   林泓也惊了,方才那太监已经够恐怖了,现在竟然还来了一群……   万古川把他护到身后。   云亭不断地求饶哀嚎:“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那些泡胀的人群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话,源源不断地翻过船舷,朝着这边聚拢而来。   “好难受……”   “啊!!!!”   “救我!!!!”   “好痛苦!谁来救救我!!”   “我还不想死啊!!”   ……   男女老少的哭喊尖叫混在一起,盖住了云亭的声音。   “哇,这声音……”林泓觉得耳朵疼,他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眼睛瞥向万古川,见他按着剑杵在那里。   “傻了吗?快捂耳朵呀!”林泓伸手绕到他前面给他捂住双耳。   万古川一怔,垂眸看向他。   手贴到他手背上,“自己先捂好。”万古川握住他的双手,拿下来放到他自己耳朵上。   万古川抬眸望了一眼不断靠近的黑影,伸手扶住林泓的后脑勺把人压进自己怀里,林泓一懵。   万古川揽住他肩膀,另一手捞过他的腿弯,带着人跃向了房檐。   林泓:!!!   一阵颠簸,地面渐远,林泓整个人直接傻掉,这手能捂耳朵???   “艹!”他赶忙伸手环住万古川的脖子,抱得紧紧的,“大哥你提前说一声啊!!”   万古川打横抱着他在屋顶站定,有些僵硬,“林泓,别抱这么紧。”   胸膛紧紧相贴着,万古川怕自己如鼓的心跳暴露了……   “你……你先放我下去……”林泓抱着没撒手。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嗯。”唇碰了碰他的肩膀,轻轻把人放下去,“踩稳。”   “吓死我了……”林泓定了定神,以前屠鸿雪飞房檐从来没带过他的……   但是,莫名有些熟悉呢?   万古川看向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正在向云亭靠拢。   云亭坐在地上大叫着,“别杀我啊!!别杀我!!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求求你们原谅我吧!!”   “当真不管她吗?”林泓看着。   万古川道:“你说的不是很想救她。”所以不救。   人群把云亭紧紧包裹,撕咬、拉扯着她。   她惊声的尖叫和着飞溅的鲜血溢了出来。   雪白的手腕落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人群带着滔天的怒意还在骚动着。   一个身影轻盈地翻上来落在了林泓和万古川身旁,是鱼天亦。   “她咎由自取。”鱼天亦灌了一口酒,“我们差不多也能回去了。”   她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色就有些泛白了。   看来当真是要找出并杀了“生魂”云亭就能回去。   “你在哪?”万古川垂眸看向林泓。   “嗯?”林泓一时没明白。   万古川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在哪?”   林泓道:“我在莹湖的放歌亭里。”   “知道了。”万古川笑了,笑得有些温柔。   白光吞噬了他们。   *   死者见到的轮回没有血火没有哀嚎,跟着亘古的金河寻觅,远方在一片歌里,在一片光里。   生与死衔尾。   回环往复。   生者如歌,死亦如歌。   在裹挟天地的柔光里,每个亡灵都在期盼着新生,跃下的不是万里的熔岩之海,而是洗去罪孽带来涅槃的圣河。   生者所见之轮回……是荒凉。   死者所往之轮回……是新生。   不过是死亡的声势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罢了。   “孔郎。”金河蜿蜒,路上站着一个姑娘,黑发间一朵红海棠鲜艳欲滴,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   “棠儿!”孔令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走向她一步心跳就快上几分,“你怎么还在?”   悠悠几百年早该轮回数次。   “等你几百年了,娶我吗?”秋棠俏皮地把袖子搭到自己头上做盖头。   “娶!”孔令宣伸手去揭她的袖子,手都在抖。   掀开袖子,姑娘笑容灿烂。   前路蜿蜒而去,像这绵延了上百年的承诺。   不管通向何处,一盏孟婆汤后是分散还是重逢……   路上,我要执你的手。   暮夜楼船·完 第5卷 金顶佛光 第045章 秋雨着凉夜风饮剑   “阿嚏”!   林泓醒来就是一个喷嚏,他浑身湿漉漉的还坐在放歌亭里,这会儿被湖风一吹,冷得止不住打颤。   雨已经停了,夜色依旧浓郁。   莹湖悠悠,像一潭黑曜石,微风拂过带着细细的闪。   林泓从头到脚只有脸是烫的。   方才万古川对着他笑的样子怎么都挥之不去。   长得太好看是原罪。   林泓的思绪开始乱飞。   他是何意?要来找我吗?   这么晚了,不太可能吧……   他摸了摸腰间,原本腰带上斜插着唐珩的画,现在不见了。   看来是没能带回来。   林泓有些失望。   他望着湖面发了一会儿神。   会来吗……不可能不可能。   林泓刚站起身,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衣就披在了他肩头。   他一怔,转头看去。   万古川也在看他。   “你还真来了。”林泓心头是高兴的。   “住得近。”万古川注视着他,抬手,温热的手掌把他额角的湿发揉到后面去,顺便擦了雨水,“还冷吗?”   林泓被揉得闭了闭一只眼睛,“冷……”   万古川收回手,林泓觉得额角残留的温度有些舒服,竟莫名带出点遗憾和眷念的余味来。   林泓吸溜一下鼻子。   “要回家吗?”   “嗯……不是很想回。”   万古川看着他,问道:“去我那里?”   声音很低,很轻,无端生出些小心翼翼的味道来。   *   万古川说住得近,林泓跟过去觉得根本不近,这人是飞过来的吗??   因为万古川他们只是临时过来驻扎军队,安排的住处房间并不是很充足,再加上已经有些晚了不好叨扰别人,林泓只能和他住一间房里了——至少万古川是这样告诉林泓的。   房里装得很是简单,一架床、一盏屏风、一套案几。   从生活用品看来,万古川应该也住了有几天了,房间里带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   林泓摸了摸鼻子。   万古川递给他一套干净的衣服,“里裤是新的,里衣只能凑合穿我的了。湢浴在屏风后面,柴火正旺。”   “好。”林泓接过衣服,连打了两个喷嚏,吸溜一下鼻子,绕进了屏风后面。   万古川褪下外衣搭到门口的架子上,“水温合适吗?”   “合适。”林泓应道。   万古川坐到案几旁,听着屏风后面水声哗然,足以让人浮想联翩,越听越觉得口干舌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喝。   没一会儿,林泓在屏风后面唱起了歌来,完全不知道唱的是什么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   窗外的林鸟瞬间被惊飞,传来一阵哀嚎和树叶猛烈颤动的声音。   杀伤力可谓惊人。   “……”万古川放下了茶杯。   林泓洗完也唱完了,他踏出湢浴,“哗哗”撒了一地水,在屏风后面把万古川的里衣披在身上,那股山风吹林的疏朗气息便把他紧紧包裹起来。   林泓愣了愣,衣服本来就大了,袖筒把他整只手都拢了进去。   他抬手把袖子捂在鼻子上嗅了嗅。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赶紧收手。   绕过屏风走了出去,直接走到床边倒了上去,“好累……”   等他支起头来,万古川正在床边铺地铺。   “做甚?”林泓惊道。   “你睡床。”万古川坐在地铺上。   “为何?一起睡不行吗,床这么大。”林泓趴到床边,一手垂下去撑在地铺上。   领口有些大,衣服滑到了肩头。   万古川移开目光,有些后悔叫他来自己这里了,“不行。”   林泓不依不饶,“都一起睡那么多次了还差这一次吗?我过来还要你打地铺怪不好的。”   “有何不好?哪都能睡。”万古川扯过被子。   “那就睡床!”林泓手撑着地铺,就势滚到了地铺上,又滚了几圈,使劲挤着万古川,一双眼睛望着他,“快点快点。要不就一起睡地铺。”   万古川垂眸看他。   林泓漆黑的长发略带湿润,铺散开来,整齐的眉也是漆黑,衬得皮肤更是白皙,一双俊目清澈明亮,藏笑注视着自己。   领口散开,露出胸口一片雪白,锁骨玲珑,挂着水珠,水珠顺着胸膛滑进衣服里……   万古川把手上的被子扔到他脸上。   “……”林泓:“干什么干什么!”   他蛆似的拱了一会儿没能拱出来,坐起身来,扯那盖头的被子,刚扯出来,一根巾帕就搭在了他头上。   万古川隔着巾帕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把头发弄干。”   林泓坐着不动了,头上顶着巾帕,一双眼睛隔着碎发看着他。   “怎么?”万古川被他盯得心跳漏了一拍。   “我还以为你要帮我擦。”林泓暗示。   “有手自己擦。”   林泓把手背起来,“没有手。”   “用脚擦。”   林泓:“……”   “用脚怎么擦,你当我耍猴啊?”林泓老老实实伸手开始擦头发了。   万古川看着他笑了笑,从他手里抽走巾帕,坐到床边,“坐过来些。”   “耶!”林泓得逞了,顶着乱发挪过去背对万古川坐着,“轻点,别擦秃了。”   “不好说。”万古川捞起他的头发。   略带湿润的头发像一匹冰凉的蚕丝布,修长的手指很珍惜似的捋过。   巾帕拢住黑发,一寸一寸轻轻擦着。   太温柔了,林泓有些犯迷糊了,半梦半醒间以为自己浸在微微荡漾的温水池间。   他揉了揉眼睛,手肘撑在万古川腿上,仰起脸看向他,“你一般多久睡呀?”在鬼方里的作息没办法准确,但在现实大概都有个习惯。   万古川垂眸看他,“困了就睡吧。”   “嗯……”林泓撑着他的腿站起来,爬到床靠墙的里面,给万古川留了一半,躺下去扯过被子盖上,拍了拍床,“睡床啊,别睡地上。”   万古川把湿润的巾帕挂起来,熄灭了蜡烛,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还是褪去中衣,躺到他旁边。   屋里幽暗,月光透过窗棂撒进来,一地霜寒。   万古川问他:“镖局建得怎么样了?”   林泓回答:“都挺好,招兵买马棘手了些,屠鸿雪在想办法。”   “那就好。睡吧。”   屋里沉入静谧。   林泓却没有睡,他突然又说话了,“你觉得,我错了吗?”   万古川沉默着,屋内只闻屏风后水声嘀嗒。   “想做就去做吧,哪有那么多对错。”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在夜色里莫名带上点蛊惑的意味,“只要不碍着别人,只要问心无愧。”   闻言,林泓笑了笑。   是啊,哪有那么多对错,站的角度不同对错就不同。   大道三千,对错与否,岂能一言以蔽之。   “我支持你。”低沉的嗓音继续蛊惑着人心,比那繁华阁楼上的凤箫鸾管更加朱弦三叹。   林泓含商咀徵,顿时半梦半醒,回应的声音很轻,“谢谢你。”   屋里静了很久。   万古川却一直在听着,身边的人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很浅很轻,拂到他心尖上。   他侧过身来,伸手把林泓还未干透的头发从他背上捋到枕头上,就侧躺着看着他。   林泓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鼻梁挺挺,睫毛微翘,纤长的睫毛端着月光,在脸上投下阴影。   万古川觉得,带着凉意的月光也有些温暖。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就是很喜欢,想一直看着。   林泓在梦中皱了皱眉,放在枕头上的手突然动了,砸到了万古川脸上。   万古川:“……”   万古川握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轻轻虚握着他的指节,痒到心里也软到心里。   他拉过来,吻了吻林泓的手腕内侧。   *   寅时,万古川醒来了,因为林泓不停地往他怀里拱。   万古川呼吸一窒,低声唤他,“林泓?”   林泓的脸埋在他胸膛上,呓语般呢喃道:“冷。”   冷?时值仲秋,天气爽利,盖着被子正合适,怎会冷?   万古川觉得不对劲,怀里的身体有些发烫。   他把人从自己怀里捞出来,林泓迷迷糊糊的,万古川手贴上他的额头,好烫。   看来淋了一场秋雨是染上风寒了。   万古川让他躺好,下床把巾帕浸进冷水里,微微拧了拧,叠好搭到他额头上。   坐在床边给他掖好被角,看着他。   *   “阿嚏!”   清晨,林泓躺在床上吸溜了一下鼻子,一张脸红扑扑的,被万古川用被子包成个粽子,额头上还搭着湿的巾帕。   头不能转,只能斜着眼睛看着仆从来去,以及一个颀长的身影跟着晃悠。   “喝粥。”万古川手上端着一碗粥,坐到床边。   “没有胃口……”林泓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惨兮兮的。   “也要吃一点,得喝药。”   “不想吃。”   “那我可要喂了。”万古川挑眉,一手已经握上了勺柄。   林泓还真想了想,嗯……还是算了吧,怪不好意思的。   林泓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来,万古川把枕头垫到他背后,伸手在半空捞住他头上落下来的巾帕,把碗递给他。   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   “为何会染风寒?”林泓吸溜了一下鼻子,“在船上都没有……”   “兴许回来才真正算是血肉之躯吧。”   在怨鬼的世界里真心不知道算何种形态,灵魂吗?可是伤能带回来,说起这个,有些东西也能带回来,比如胡斩的护身符,可唐珩的画没能带回来……难道要现世的东西才能带回来?   真是摸不着头脑。   林泓只吃下了半碗粥,任万古川怎么哄骗都不吃了。   万古川把半碗粥放到桌上,“你哥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林泓很想说不回去让他找不到自己最好,但是突然又想到了唐珩……他用万古川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鼻涕,鼻尖红红的,“我待会儿就回去吧。”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贴到他额头上,道:“烧还没退,先别回去,我派人替你传个话。”   “嗯……”林泓看着他,比起额头,他的手凉凉的,很舒服,可万古川只是探了探就收回了手。不知是有意无意,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   休息些时候了,该来的总得来,万古川把药碗递给他,“把药喝了。”   “苦……”林泓的表情更苦。   万古川早就料到了,“有蜜饯。”   “有蜜饯也苦……”林泓接过来,鼻子塞着也能闻到那股子药味,心里哀嚎了几百遍为何要感冒。   万古川起身,把巾帕浸进冷水里。   林泓咬着碗边,迟迟不想喝,吊着一双眼珠子看着万古川,“给你添麻烦了。”因为风寒,说话声音带着鼻音,软软乎乎的。   万古川听得心都软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客气,”他微微拧了拧巾帕上的水,“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林泓:“……”   万古川把巾帕搭在盆边。   再麻烦我一些吧……   林泓视死如归地干了那一碗药,颇有壮士断腕的气概。   万古川把蜜饯递给他,林泓嚼得嘎嘣脆。   林泓看着他,“你昨晚没睡好吧?歇会儿。”   林泓昨晚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却也是知道一些。   “我不困,”万古川带上浅笑,“再喝点粥?”   “不喝了。”   万古川端起碗,“我喂。”   “不喝了!”   “将军!”一个穿着重甲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进来了,行了一个军礼,“有情况!请您……”   他看到将军的床上坐着个陌生俊美青年,自家将军正把勺子递到他嘴边,青年别开脸拒绝。   有点不对劲……他话都不敢说了。   万古川放下碗,对林泓道:“那你再睡会儿。”   他又用被子把林泓裹严实了,把方才那浸水的巾帕搭在他额头上。   领着那士兵走了。   林泓觉得头昏沉沉的。   等等。   刚才那士兵叫万古川什么?   将军??   铁马大将军???   ????   难怪出现在皇帝的围猎场上,难怪能给他放行押的镖,难怪那么厉害……   林泓觉得头更晕了。   *   林泓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探了探他的额头,盆里水声哗然,冰凉的布搭在了自己额头上。   *   林泓直到黄昏才醒过来,额头上的布还是凉凉的,整个人感觉好多了。   “醒了?”万古川放下手中的案牍,从案几后站起身走过来。   “吃面吗?应该快做好了。”   林泓刚醒来还有点懵,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了,“哦!大将军!”   万古川:?   “原来你一直在用杀人魔的身份掩饰你是大将军的事实。”   万古川:?烧糊涂了?   “你居然骗我。”   万古川:“我何时骗你了。”   “你说你不是大将军。”   万古川:“我说过?”   好像确实没有,林泓想了想,“那就,你没说你是大将军。”   “为何要说,”万古川坐在床边,“你也没问。”   万古川觉得,林泓根本就不好奇他是何人,不好奇他是做什么的。   “我……我以为凭着自己高超的智慧已经猜出来了。”林泓心虚道。   “杀人魔?”   林泓:“……”   万古川想了想道:“是士兵倒是猜对了。”   “这……我哪能想到你是那个铁皮大将军啊。”谁会猜得这么用力过猛啊??猜到士兵不错了吧?   万古川:“……”   林泓认真思考了一下,“你怎会是铁皮大将军,不可能吧,铁皮大将军在我的想象里不是这样的,铁皮大将军……”   万古川头疼,忍不住纠正他:“是铁马。”   林泓烧糊涂了,“我管它的!”   “你想啊,那么厉害的大将军,肯定是五大三粗,十分壮硕的,凶神恶煞,光是站在那里都能吓跑敌人,哪有你这样的?”   万古川挑眉,“我哪样?”   林泓:“就……就……”这么好看……这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反正,没想到。”林泓道。   万古川道:“嗯,是何身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根本没想要了解。   林泓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睛觑着万古川,“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谁……”   而万古川知道他的一切。   他继续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林泓:“……”   “要怎么弥补?”林泓坐起身来。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把软枕头垫到他背后,手正好撑在他后面的床架上,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陪我一天?”   好近。   高挺的鼻,连着俊朗的眉峰,很深的眼窝,眉眼漆黑,连睫毛都历历可数。   林泓脑袋更晕了。   是“赔”还是“陪”?   “赔赔赔。”林泓推开他,“别杵这么近,当心我传染你。”   万古川笑了,“好。”   仆从正好送吃食进来了,万古川示意他放在桌子上。   林泓开始想,赔一天……万古川不会是要叫他做一天的体力活什么的吧……军队里会有何体力活?好像都挺费体力的……死掉……   万古川把一碗面递给他,“吃吧。还有,已经派人知会你哥了,他让你就在此好好休息。”   林泓:“……”他不相信是林越叫的……将军传话,恐怕万古川给他说你弟弟充军了,林越也只能点头……   “好些了吗?”万古川看他大口吸着面条。   “好多了。”林泓吹了吹面汤上的油珠子,喝了一口汤,继续吸溜面条。   “啊,溅到被子上了。”林泓用手去擦被子上的面汤。   万古川扶着他手里的碗,怕他倒出来烫手,“不用管它,你先吃完。”   这一次,林泓老老实实吃完了,出了不少汗,头也没有那么晕了。   *   第二天清晨,林泓退烧了,除了流鼻涕,整个人又生龙活虎了。   “多谢照顾。”林泓伸了一个懒腰。   “真要走了?”万古川看着他。   林泓竟听出点遗憾的意味来,心里莫名飘飘然,“嗯……”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倒像是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好。”   他送林泓到门外,“记得你答应的那一天。”   “记得记得。”林泓跨出门槛。心想找他干个苦力怎么这么期待……   “我再送你……”   “将军!”   万古川一脚已经踏出了门槛,又被士兵叫住了。   林泓看了看急匆匆追出来的士兵,笑笑,给他挥了挥手,“我自己走就好。”   “……路上小心。”万古川目送着林泓离开,转头看向那个士兵,目光冷冰冰的,“何事。”   士兵:“………………”好可怕!   *   林泓没有直接回林越家,他朝新落成的长嬴镖局走去。   屠鸿雪正抱着刀站在门外。   林泓打量着镖局,门外的装潢竟已经完成,挺气派,但有点不对劲……   屠鸿雪转头看向他,颔首,“头儿。”   “怎么样了?”林泓看着那门外的景象,觉得……是不是过于气派了,自己可没投这么多钱……   屠鸿雪指了指门里面,示意他自己看。   林越正好走了出来,还是眉目温和,一袭青衣,他看到林泓,笑了笑,人模狗样,开口就噎人,“哟,白眼狼回来了?”   林泓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很是迷惑,没有说话。   林越指了指镖局里面,“看看喜欢不。”   林泓明白了过来,瞬间心头一热,“哥!”   “诶诶,滚远一点,别抱我。”林越躲开他的熊抱。   “怎么又……”那天言辞激烈,突然又来帮他装潢了。   林泓很是感动,吸溜了一下鼻涕。   这说明他哥支持他了!   林越理着袖子,“我不知道,你还得继续用行动说服我。”   “没问题!信我!” 声音都还带着鼻音。   “诶,话别说得太早。”林越敲他头,顺便摸了一把,“烧退了,看来将军照顾得不错。”   “唔……”林泓听着莫名心痒痒。   林越问道:“怎么认识万将军的?”   “就……巧合。”   林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任性,少给人家添麻烦。”   林泓没说话,摸了摸后颈。   “我先走了,工人都在里面,你自己吩咐着。”林越抖了抖手上的油纸伞,“还有,晚上给我滚回家来。”   “知道了,谢谢哥!”林泓再次道。   林越:“以后再还钱。”   “……”林泓:“那你全部撤回去吧……”   林越:“……”   *   林越走过拐角,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来,笑了笑。   真是的。   他把信又放回了怀里,踏进了人群里。   *   “我哥支持我了!”林泓拍了拍屠鸿雪,表达自己的激动。   屠鸿雪一针见血,“林老爷那边怎么办?”   林泓又开始心虚了,“慢慢来吧……”   长赢镖局的装潢确实比林泓开始预计的气派很多,材料都用的是最上乘的,富丽堂皇又不显俗。   要想在富庶的江南站稳脚并且有些脸面,不得不承认,镖局的装潢占了很大的比例,更何况是一个在江南初次问世的后起之秀。   商贾人家们看得也就是这牌面了。   “招募的事进行得如何了?”林泓问屠鸿雪。   屠鸿雪道:“尚在进行,有些棘手。江南是英雄盘桓之地,但要找到值得信赖的,很是费精力。”   林泓也觉得是个问题,“我倒是有个想法,需要你帮帮忙。”   屠鸿雪拱手:“定当竭力。”   *   林泓在江南又待了几日,守着长赢镖局,指挥着装潢。   期间,他去找过万古川两次想答谢答谢,结果两次都扑空了,应门的士兵告诉他将军很忙。   真的忙。林泓悻悻地走了。   渐渐的,长赢镖局的装潢到了最后收官阶段,林泓要安排部署,也忙了起来,更没时间去找他了。   林越时不时会来尚在忙碌的长赢镖局坐坐,喝一盏茶,提出些有用的建议。   长赢镖局在建造的过程中十分张扬,工人驾着马车,拉着昂贵的建材往来集市,路过繁华的街区,效果和敲锣打鼓没差。   再加上林越本来在江南这边的商会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再给林泓助力,如今满城皆知。   不少人来围观,一些商贾也来过问过林泓,谈了谈之后的合作,还没开张已经招徕了些客户。   只是,招兵买马的事还没完成,现下招募的镖师都不太上道。   待押的货物已经封上了,商贾都在翘首,林泓却不敢把货交给手下这些人,屠鸿雪分身乏术,必不可能还要带着他们。   林泓正愁着。   *   这天夜里,林泓送走了运来桌椅的工人,坐到院落里的石桌前,吹着夜风,挑了盏油灯看账本。   屠鸿雪立在他后面的阴影里。   “托你做的那事如何了?”林泓支着头看账本,有些困了。   “尚在进行。”屠鸿雪答道。   “等你好消息。”林泓把账本合起来,站起身,“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话音刚落,一声拔刀的声音铮然果断,还没看清,屠鸿雪已经握着刀护在他前面了。   油灯都被他带着的劲风扫得晃了又晃,险些熄灭。   月光惨白,晚风吹叶,哗哗轻响。   不知何时,一个黑色人影已经猫身蹲在前面高墙的屋檐上了。逆着月光,背后负着一把大刀,刀柄的惠子在风中飞扬。   那人虽是蹲着,却也看得出来他身型清癯修长。   头顶罩着帽兜,看不清面容,林泓却觉得有一道目光如闪着冷光的刀,刺透夜幕指着他的鼻尖。   “何人!”屠鸿雪呵道。   那人没有接话。   林泓觉得那道如刀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剜了个遍。   秋风凉得刺骨了。   那人突然大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如石砾相蹭。   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雪刃无情’屠鸿雪,别来无恙。”   “雪刃无情”正是屠鸿雪削去捕快一职后,浪迹江湖闯出来的名号。   屠鸿雪一怔,旋即笑了笑,“好久不见,‘鬼虎藏刀’苍朗。”   闻言,林泓也怔了,这人竟然是‘鬼虎藏刀’!十二刀客之一的‘鬼虎藏刀’!   江湖豪侠云集,以擅收集资料闻名的‘长笑阁’却能一一细数,排了不少榜单,‘十二刀客’便是其中之一。   天下刀客无数,可遇上长笑阁选出来的这十二位爷,怕是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皆属泛泛。   “横刀马上十二鬼,霜刃悲风侠客行。风尘往来人间客,且把壶酒笑平生。”   说的正是十二刀客,一柄长刀一壶酒潇洒人间。   其中‘雪刃无情’屠鸿雪排名第八,而‘鬼虎藏刀’苍朗排名第五。   传言苍朗脸上带着烧伤,所以总是戴着凶恶的鬼虎面具。纵横江湖却鲜少拔刀,因为少有对手值得他拔刀。故得“鬼虎藏刀”一称。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屠鸿雪的刀还护在林泓面前。   苍朗还是蹲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多年老友了,还防着我?”   “各为其主,难说。”屠鸿雪道。   私下里两人关系确实是不错的,但现在,就怕苍朗受人差遣,要伤了林泓。   苍朗笑了几声,仍是没有道明来意,只是问道:“有酒吗?”   屠鸿雪把腰间的酒壶摘下来抛给他。   苍朗单手接住了,打开瓶塞嗅了嗅又盖上了,“我不喝椒酒。”他又给屠鸿雪抛了回去,与此同时从高墙上翻身而下。   长身立在两人面前。   林泓借着油灯看得清楚了些。   正如传闻,帽兜下,一个凶悍的鬼虎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尖削,薄唇如刻,唇角无意地浅浅勾着,莫名透着点痞痞的邪气。   “林泓是吧?”苍朗直接叫出他的名来。   “是。”林泓笑笑,“久仰大名。”   屠鸿雪还在提防着苍朗。   苍朗笑了笑,竟朝着林泓单膝跪在地上,颔首道:“受‘夜风饮剑’大恩,今来相助,任听差遣。”   ???林泓:“……‘夜风饮剑’是谁?”   苍朗:“……”   屠鸿雪道:“你相好。”   ??????林泓:“我相好又是谁??”   屠鸿雪:“……”不是吗……?   “万将军。”屠鸿雪叹道,把刀收了起来。   林泓:?????????   他是我相好??不对,他有江湖名号???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苍朗听来歪了歪头,“哟,我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屠鸿雪看了他一眼,苍朗笑笑,“我会害我恩人?”   林泓还在石化。   该行的礼行了,苍朗已经自顾自站起身来,抱着手臂四处逛着。   “这镖局不错,”苍朗满意道,“管吃管住吗?酒好不好?”   林泓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一个壮硕的身影从墙外翻了进来,落在地上一声闷响,林泓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都动了动。   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那里,肩头扛着把大铁锤,粗犷的声音响起:“谁是林泓?”   “‘铁锤钢龙’!”苍朗笑着唤他,有几分激动。   ‘铁锤钢龙’看过去,缝似的眼睛里闪过亮光,“哟!‘鬼虎’!你怎么也在这!”   铁锤钢龙大笑着上前重重地拍了拍苍朗的胳膊,险些把人呼地上去了,“哎哟,抱歉!我太激动了!”   苍朗咳了咳,“我总有一天得被你拍死!”   “我的妈呀!瞧瞧这是谁!”铁锤钢龙注意到了屠鸿雪,“‘雪刃无情’啊!”   屠鸿雪也没想到铁锤钢龙竟然来了,显然也高兴了,手头的酒壶又扔了过去,“赵钢龙,好久不见!”   赵刚龙不像苍朗,管他什么酒,拿着就灌了一口。   三人自顾自叙起了旧。   林泓默默在石凳上坐下,还是懵的。   可好,“铁锤钢龙”也来了。   铁锤钢龙就叫赵钢龙,一杆铁锤舞得虎虎生威,家住南山,有“豪气震退南山虎,铁锤一舞鬼让道”的赞誉。   三人聊了一会儿,赵钢龙像突然醒过来了似的,“所以,谁是林泓?”   “喏,头儿在那儿呢。”苍朗指了指林泓。   “头儿!”赵钢龙声震九霄,走过来要拍他肩膀了。   “……”林泓看着那‘熊掌’。这一巴掌下来我可能会死……   苍朗及时拉住了赵钢龙,“得了,别拍死他了,不然哪个冤大头管吃管住管酒?”   林泓:“……”   “哦哦,”赵钢龙把铁锤杵在地上,说得直接,“‘夜风’支我来给你干活,你这里真的……”   “管吃管住管酒。”林冤大头接上了他的话。   赵钢龙大笑,指着林泓对苍朗道:“这头儿我喜欢!”   *   好酒好菜招待了赵钢龙和苍朗,再安排上住处——镖局的住房还未修建完毕,他们住在客栈。   林泓坐在屠鸿雪住的那间屋子里和他大眼瞪小眼。   “‘夜风饮剑’?”林泓挑起一边眉。   屠鸿雪:?   “讲讲?”林泓道。   屠鸿雪原以为他只是对不上人,没想到竟是没听过这名号,但是想来——“也无怪你没听过,这个名号在江湖上只是昙花一现,半路杀出,又突然消失,怕是为期不到一载。”   “哪一年?”林泓问道。   “前年。”屠鸿雪答道。   难怪,林泓去年才接手镖局晓江湖事,知道的也是之后挂在长笑阁的消息。   林泓示意他继续说。   屠鸿雪给他倒上茶水,“他手中黑剑名‘醉古’,剑术出神入化,一年间挑了不少盛名当道的侠客,没有输过一场,毫不夸张,在当时名声大噪。”   林泓笑了,“本该这么厉害。”   “但他很怪,只在夜里发起战帖,有时直接堵在路上,随夜风而来,蒙着面,只见其剑,不识其人。”屠鸿雪道,“请他饮酒他不饮,道上笑谈他饮剑即可,‘夜风饮剑’由此而来。”   林泓想着,万古川确实不怎么饮酒。   “世人只知其号不知其名。一年为期,他收刀退隐江湖。”   屠鸿雪有些遗憾,“长笑阁的消息网遍布中原武林也查不到他人,‘夜风饮剑’就和消失了一般,世人还叫他“夜鬼”。”   “我有幸同他一战,败于他剑下,”屠鸿雪说得坦然,“不识他人,但我认得他的醉古剑。”   屠鸿雪继续道:“那日在莹湖边上遇到万将军,我就知道‘夜风饮剑’是何人了。难怪。”   “夜风饮剑”其人是个谜,所以当屠鸿雪说出他身份的时候,段朗说自己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林泓想着,笑了笑,“‘醉古’剑即然还拿在他手上被你认出来了,我看长笑阁也不是没查出来,而是消息被压下去了吧。”   真有万古川的,竟有这么一段。   屠鸿雪喝了一口酒,“‘鬼虎藏刀’和‘铁锤钢龙’皆是英雄,来得是时候,有他们相助最好不过了。”   林泓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是啊,万大侠这人情我又欠上了。”   万古川真是厉害,只因为那夜自己提了一嘴“招兵买马棘手”,他帮自己就找来了人手。   林泓盯着桌上的茶杯,思绪乱飞。   作者有话要说:   万古川:你想陪我做一天什么体力活?   林泓://///.///// 第046章 此间江湖夜如其何   “可是,”林泓想着,“你说他一个将军为什么要在一年间去挑战那些江湖客呢?”   “单纯练练武功?”屠鸿雪摸了一把胡子。   白日里是将军,夜里是侠客。   林泓道:“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屠鸿雪笑笑,把茶杯扣在桌子上,“何处不江湖,江湖多是身不由己。”   *   “诶,头儿,你和‘夜风’什么关系?”赵钢龙抹了一把嘴上的油,继续撕咬着手上的羊羔腿子。   四人坐在客栈的大堂里用午膳。   “朋友吧。”林泓夹了一片凉拌牛肉。   赵钢龙粗壮的肘子撑在桌子上,凑近了林泓几分,手上还拿着羊腿,一双缝似的眼睛看着他,问得神叨叨的,“你见过他吗?”   “我见过啊。”林泓把牛肉塞进嘴里,看向他。   “哎哟!”赵钢龙另一手一拍桌子,“哐”得一声巨响,盘子也叮拉当地撞着,“都是朋友我咋就没见着!蒙个布还不让人家看了,我老惦记着他长什么样呢!”   屠鸿雪说出夜风饮剑身份的时候,赵钢龙还没来。   “嘶——赵钢龙你这一巴掌再重点,我这饭也别吃了!”苍朗手里还端着饭碗。   “我说鬼虎,你就不好奇‘夜风’这人吗?”赵钢龙把羊腿骨头扔到桌子上。   “我知道他是谁啊。”苍朗勾着唇,虽看不见他上半张脸却也能知道他心头颇有几分得意。   “我操呢!不会就我不知道吧?”赵钢龙难以置信,问苍朗,“谁啊?”   “‘夜风’我恩人,他都没说我就不给你说。”苍朗夹了一筷子肉丝放在白米饭上往嘴里赶。   “哎哟!咱俩谁跟谁啊!”赵钢龙不乐意了,看向屠鸿雪,“‘雪刃’你不会也知道他哪位吧?”   屠鸿雪放下酒杯,点了点头。   赵钢龙:“我操嘞!”   “‘夜风’对你有什么恩?”林泓好奇了,多问了苍朗一嘴。   苍朗咽下嘴里的饭,看向林泓,“‘炸裂一刀’盘渊鬼听说过吧?”   林泓点头。   ‘炸裂一刀’盘渊鬼正是‘十二刀客’排名第二的爷儿。   赵钢龙嗤笑一声,颇为不屑,“他个老色批。”说着,动了动自己靠在桌边上的大铁锤,地面微微颤动。   这坐着的一桌子人带刀带锤,怪模怪样的,方圆都无人敢靠近。   “人确实不正,但他刀正。”苍朗道,“如今榜单第一的‘刀问寒山’不知所踪,他怕是占了刀客的山头了。”   屠鸿雪把碗里的鱼刺夹起来扔到桌上,“心不正,刀就不正。我不认他。”   赵钢龙赞同屠鸿雪说的,“魔宫里的人不都那德行。这‘炸裂一刀’弑父杀师的,‘雪刃无情’都比他有情!”   ‘雪刃无情’屠鸿雪:“……”   苍朗把碗放在桌子上,“你俩一人一句的,还要不要我说了?”   赵钢龙撇嘴摊手。   屠鸿雪低头吃鱼。   苍朗道:“说起来,那时候,我正少年狂妄。”   赵钢龙还是没憋住:“他要开始讲他黑历史了。”   苍朗:“闭嘴!”   林泓:“我最喜欢听黑历史了,快讲!”   苍朗:“……”   **   寒月如斗,沉沉挂在天上,要把夜幕都拖拽下来,林子静谧得像凝固的墨池。   魔宫盘桓百里,黑楹刻桷,嵌在山崖上,立在黑夜里,沉默不语,像极了传闻里的鬼都。   苍朗猫腰蹲在树枝上,注视着那魔宫。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十二刀客”的榜单是挑战着刷新的,他不服已久,更何况“炸裂一刀”曾杀了他兄弟。   今日,就取盘渊鬼的狗命!   苍朗身形一闪,穿过林子,跃上了魔宫的高墙。   近日武林大会再加上今晚月圆。魔宫里该去武林大会的已经去了,练邪功出问题该调养的去调养了。   几个护法高手,只剩“炸裂一刀”了,此时他多半抱着美人在温柔乡里。   魔宫地形复杂,苍朗潜身进去,躲过魔宫弟子的耳目。   他不知道盘渊鬼的寝宫在哪,但是并不难找。   纱缦层层,姑娘的喘息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苍朗刀已抖出,隔着那纱缦狠狠砍了进去!   纱缦上映出黑影,刀尖从纱缦那方刺了过来,闪着寒光。   “炸裂一刀”岂是浪得虚名?   盘渊鬼抓起一旁尚含在刀鞘里的刀,甩出半截锃亮的刀刃来,一声脆响,堪堪挡住了劈来的刀!   整整齐齐划成两半的纱缦飘飞着,露出一张阴郁的脸来,算得上俊,却目含凶光。   刚才还在愉快承欢的几个姑娘此时尖叫着逃走了。   苍朗蹲在床位,勾了勾唇,“裤子穿好跟我会会?”   回应他的是大盛的寒光,直直劈了过来!   苍朗翻身躲过。   盘渊鬼扯过衣架上的外衣。   苍朗握着刀立在那里。   “‘鬼虎藏刀’对我拔刀了,我是不是该荣幸?”盘渊鬼连笑容都是阴郁的。   “别误会。我只认刀不认人。”苍朗的鬼虎面具隐在黑暗里,手头的刀还在铮然叫嚣。   两把刀猛然相撞!   两个身影在宫殿里飞掠。   长笑阁评定的第二同第五隔了怎样的天堑,苍朗不承认也不在乎,心就是刀。   两人一路战到了庭院里,也惊动了不少魔宫手下。   夜色悠悠,一群人把两人围在中间,警惕着,蓄势待发。   苍朗喘息,一双眼睛在面具后面扫过众人,朝对面的盘渊鬼道:“今日你我一战,这些杂碎还是滚远一点吧。”   盘渊鬼嗤笑一声,“你不也是杂碎?”   苍朗怒上心头,喉间竟涌上一股腥甜。   不太对劲。   方才盘渊鬼床上那几位貌美的姑娘此时正半拢着纱衣,娇弱地靠在雕栏上,玲珑身材尽显,一脸意犹未尽,邪媚的眼睛带着勾似的注视着盘渊鬼。   盘渊鬼本应专注大战,竟还看了过去,跟她们眉目传情。   苍朗勃然大怒,竟是这般轻视他!   一口血吐了出来,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不对劲!   什么时候……   “你居然给我下毒?!”苍朗怒吼,“无耻小人!”   盘渊鬼笑笑,“坏人好事,你也不是什么君子。以非君子之道还非君子,我做错了吗?跟你缠斗就是浪费时间。”说完,还冲着不远处的美人笑了笑,“我的美人们还在等我呢。”   从实而讲,他要胜过苍朗确实得费些力气,而且意外太多,他当真能胜?相比之下,下毒就太轻松了。   苍朗看着手上的血,眼前一片雾蒙蒙,“艹!卑鄙无耻。”   英雄要这样死?   “随你怎么说,我给你尊严,亲手了结你,死在我刀下不亏。”盘渊鬼一刀砍了过来。   苍朗看着不断靠近的刀刃。   今日是要亡命魔宫了吗?还这么窝囊。   苍朗自嘲。   不太甘心。   眼前寒光一闪,刀剑相撞,铮然巨响。   苍朗还没看清楚,盘渊鬼已经倒退了数步。   一道颀长的黑影不知何时立在了自己面前。   与此同时,一大群魔宫手下追了出来,一瘸一拐,狼狈不堪,还在大叫着:“抓住他!”   显然是冲着自己眼前这人来的。   来人并不理会这些宵小,没等那厢的盘渊鬼站稳,他已经抖出了手头的剑又攻了上去。   身影快如鬼魅,黑衣和着黑发随他动作翻飞,手头的剑只剩一串闪着寒光的残影。   在夜色里,他像一阵薄凉的风,把惨白的月色搅碎,手头挥的也是最凛冽的寒星。   “十二刀客”排名第二的盘渊鬼也招架不住,手头引以为傲的刀突然变得笨拙不堪,迎上那一把甩得快如闪电的剑,节节败退。   对面的人狠狠压了他一头!   苍朗已经看得愣住了。   “你是什么人!”盘渊鬼觉得这是奇耻大辱。   手头的剑并没有慢下来,那人面上草率地蒙着黑布,露出来的眉眼很是俊朗。   万古川挑了挑眉,“你大爷。”   艹!盘渊鬼慌乱地向后一仰,头上的发冠被那一把寒剑削了下去,头发瞬间散了下来,还没稳住身影,一脚已经踹到了自己脸上,他嘴里一口血就喷了出去,倒退数步,狼狈至极。   眼冒金星,待他缓过来,方才那人已经又朝着苍朗那厢去了。   显然是不恋战的。   苍朗拿着刀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在翻腾着,痛苦不已。   万古川翻身过来抬手撞在他握刀的手上。   被这一撞,苍朗手里拿着刀就横递了出去。   刀刃刺透皮肉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大叫响了起来。   刀刃竟是直接插进了不知何时逼近的魔宫妖人的胸膛里。   “走。”万古川翻身上了屋檐,手头的剑指着地,长身立在那里等他。   苍朗一咬牙,从那人胸膛里拔出了自己的刀,吃力地翻了上去。   “给老子站住!”盘渊鬼披头散发,下巴挂着血,面目狰狞,当真像个鬼。   长身跃过月色,万古川领着苍朗在夜色里闪身走了。   “别让我抓到你们!”盘渊鬼怒喊,踹了身边的手下一脚,“快追啊!废物!”   这人轻功太好了,进出魔宫跟玩似的,今日魔宫只留了盘渊鬼一个有本事的,其他宵小根本没辙,抓不住他们。   苍朗觉得自己基本是被他提着逃出去的。   在林子边缘的河边,魔宫的人早就追不上来了。   万古川扔给他一个药瓶,“解药。”   苍朗接住了。他认识这人,正是如今名声大噪的“夜风饮剑”。   苍朗咳出一口血来,“多谢了,我这命归你了。”   “命许得这么轻易?”万古川把剑收进了腰后的剑鞘里。   “送到他刀下不如送你。”   **   “我‘夜风’是真的酷。”苍朗啧啧道。   “艹!你‘夜风’?要点脸。”赵钢龙翻他白眼。   苍朗不乐意了,“嘿!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管你屁事!”   赵钢龙懒得再和他争,“‘炸裂一刀’真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苍朗不能再同意了,“卑鄙无耻。”   “哎!‘刀问寒山’快回来吧,看把这跳梁小丑嘚瑟的!”赵钢龙扯了个鸡腿,觉得伙食是真他娘的好!   “快回来了。”林泓笑了笑。   屠鸿雪喝酒不语。   “哈?”赵钢龙愣了。   “屁嘞!”苍朗不信,“‘刀问’不知道和‘乐然山人’归隐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正你侬我侬,要回来才怪了。”   “侠医”乐然山人正是鱼天亦的师父。   赵钢龙同意苍朗说的。   “明天要开始干活了是吧?”赵钢龙伸了好大一懒腰。   林泓算了算时候,“差不多。”   “诶,先说好,我只是‘夜风’支来帮忙的,不是像他一样签了卖身契的。”赵钢龙指了指苍朗。   “嘿!谁他娘的签了卖身契?”苍朗吼他。   赵钢龙没理他,自顾自对林泓继续道:“称你一声‘头儿’给你干活,要是给我添不痛快了,我拍拍屁股立马就走人!”   林泓笑道:“谁敢给‘铁锤’爷惹不痛快?礼数不周你揪着我领子给我说,我原地就改!”   赵钢龙大笑。   *   转眼又是半个月。   长嬴镖局在江南果然如林泓所说的混得风生水起,不少走不起水路的商贾都来和林泓谈合作,平头老百姓也送得起东西了。   客户正在向大商的圈子靠拢,前几日,江南的苏绣大腕还来过一趟。   不得不说,苍朗和赵钢龙办事效率奇高,押货花费的时间有时能缩短至一半。   半个月里,大伙也混熟了,再加上林泓本来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而且绝不亏待手下,伙食和酒都是要啥给啥,“鬼虎”和“铁锤”欢喜他得很。   用赵钢龙的话来说,就是“活少饭多头儿讨喜”   赵钢龙:“林头儿,你要是敢赶我走我就烧了你厨房。”   林泓:“……”   苍朗:“我签了卖身契的。”   林泓:“…………”   赵钢龙:“哈哈哈哈哈哈哈给老子笑死。”   生活太欢乐,林泓都要忘了怨鬼召唤的破事儿了。   *   这天夜里,镖局打烊了,几个人收拾着在院落里等着。   苍朗照旧要和赵钢龙争上一争,争着争着就来劲了,要动手了,跑去找屠鸿雪评评理。   屠鸿雪就不是个当和事佬的料:“两个赤佬。”   于是变成了三人混战。   镖局的门突然被扣响了。   都打烊了,这个点谁会来?   赵钢龙猛男哭泣,“我可不想晚上还干活啊!”   林泓打开了门,“我们打烊了了,明天……”   一张俊得人神共愤的脸映入眼底。   林泓一怔,笑道:“大忙人得空了?”大开门,给他让出路   万古川看着他笑了笑,“来看看。”   他目光又投向了院落里的豪侠。   万古川站在那里,身影高大颀长,一身黑衣飒沓,腰后的‘醉古’含在剑鞘里也藏不住锋芒,骨节分明的手按着剑柄,眉眼漆黑,风卷长发。   仍是随夜风而来。   “‘夜风饮剑’问候诸位。” 第047章 久别一叙直道欢喜   院落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哎哟哟哎哟哟!”赵钢龙先叫开了,“贼俊啊‘夜风’!”   苍朗“艹!”了一声。   屠鸿雪就比较淡定了。   “你成天蒙着个面我还寻思着你有多丑,”赵钢龙道,“跟这厮一样,脸上带疤。”他大拇指指了指苍朗。   “嘶——”苍朗不乐意,“皮欠是吧?老子他娘的是太英俊了怕祸害苍生!”   赵钢龙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还是老样子,见面就没个安生。”许久不见,万古川也高兴,朝他们走去。   “我说的是实话,‘鬼虎’的臭脸我都见过了,就没见过你的。”赵钢龙道。   苍朗呼了他一巴掌。   赵钢龙问万古川:“我都跟个蒙面大侠称兄道弟这么久了,好奇得抓耳挠腮的,嘿!今日蒙面大侠怎么想通了要露脸了?”   万古川笑道:“你们肯赏脸帮我,我自然也要拿出诚意。”   “哎哟!帮你?少自作多情,咱们是来帮头儿的。”赵钢龙瞬间叛变,看向林泓,“你说是风吧,林头儿?”   林泓摸了摸脖子,究竟是帮谁,“是啊,早就感激流涕了。”   万古川挑眉,“好。”看来相处得不错。   苍朗抱着手臂,“什么帮不帮的,反正我命都许出去了,在哪都没差,有个这么好的落脚之处再好不过了,以后别说谢了。”   “长得丑说话不错。”赵钢龙评价他。   “给老子滚。”苍朗回应他。   赵钢龙双手扶着他的大铁锤,问:“夜风啊,你说你搞哪样呢?要不是前几日收到你的信,我还以为你嗝屁了呢。”   万古川:“活得尚好。”   赵钢龙继续道:“这江湖你混一年跟玩似的,每到晚上才出现,你以为你逛窑子啊!睡了就跑!”   “噗!”林泓被他这形容整笑了。   万古川顺着他说,“赎不了身我当如何?”   “什么赎不了身!头儿钱多,给你赎赎。”赵钢龙拍了拍林泓。   林泓被他拍得一咳,“别,我可赎不起,赎了还没金屋来藏娇呢。”   “‘铁锤’你一巴掌他可受不住。”万古川不认同。   “哟哟哟,我这一巴掌还不轻吗,我他娘都蜻蜓点水了。”赵钢龙捏了捏林泓的肩膀,“头儿,你看你这小身板,多练练。”   “哈?我有肌肉的!”林泓不服,要撩起袖子给他们看。   “拉倒吧您。”赵钢龙笑他。   苍朗也不客气地笑了。   秋月如斗,星光撒了漫天,晚风吹拂,枯叶一片“沙沙”轻响,洋洋洒洒落下来,舞得挺欢脱,几人在院子里聊天也挺惬意。   “讲真的,这些年你在做甚?”赵钢龙问万古川。   这里兴许就他不知道了。   屠鸿雪指了指万古川道,“将军。”   “艹!你是将军啊!”赵钢龙震惊,顿时失去语言能力,“我去,我去……”   传闻赵钢龙也是听过的,年龄什么的对上号也就知道他具体是哪位将军了,“铁皮大将军?”   万古川:“……”   “哈哈哈哈。”这一次林泓拍了拍他,眼神里传递出:不愧是我好兄弟。   “是铁马大将军。你个傻缺,脖子上那玩意儿多用用!”苍朗笑骂他。   赵钢龙:“……”娘的。   林泓:“……”我也被骂了?   “难怪来了一年就走了,还只在晚上出现,摆着大将军不去当,来江湖里浪个什么劲儿。”赵钢龙表示理解,“要是是我,我也拍拍屁股走人。”   万古川没说话。不是这样。   赵钢龙大笑起来,“管他的!今天高兴!喝酒不?!”   “喝什么酒?‘夜风饮剑’怎么来的你忘了?” 苍朗怼他。   万古川看向林泓,时隔半个多月却像隔了许久似的,问他“感冒痊愈了吗?”   “早好了。”   万古川点头,“那就好。是该锻炼锻炼了。”淋雨就感冒了。   林泓:“……”   “来!今晚好好叙叙旧!”赵钢龙搭上万古川的肩,“头儿一起!”   林泓其实是很想留的,但是今天他哥生辰,要不是有几个重要的客人他都该留在家里一整天的,“我今天就不来,等会儿我哥又得唠叨我,改日我请大家喝兰生酒!”   兰生酒可是朝廷特供的名酒,赵钢龙一听眼睛都亮了,他都肖想好久了,一口就答应了:“那您慢去!”那样子巴不得亲自送林泓出去。   “……”林泓:“假兄弟。”   万古川看着林泓欲言又止。   “我们走吧!”赵钢龙已经拖着他往里屋走去——镖局建好了,苍、赵、屠三人自然住在镖局里。   林泓不大喜欢带仆人,那些仆人老管他不说,还向他爹告密,一来二去,林泓就不爱带了。   他准备一个人回去了。   万古川还是停下来了,回头看他,“我送你?”   “哎哟!送什么送,又不是大姑娘!”赵钢龙正高兴着,不让人走。   林泓道:“是啊,又不是大姑娘,家也不远,该干嘛干嘛去,明天……能见吗?”这可是个大忙人。   万古川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了。”   他没有说“能不能”,直接说“知道了”,林泓懵在那里,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上飞掠而过,快得也没品出个所以然来。   赵钢龙已经一边高谈一边拖着人走了。   夜风微颸,林泓把有些发凉的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吹了口热气。   他在想——   大将军啊有一颗侠客心。   是一时兴起还是浅尝则止?   从前蒙着面,而今以真面目示人。   有什么深意吗?   林泓在后面看着万古川。   *   大门打开又关上,林泓提着盏灯笼走了。   这边的苍朗已经“啧啧啧”上了。   “嘶——‘鬼虎’你舌头抽筋啊?‘啧’个什么劲儿啊?”赵钢龙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又坏人好事了吧?”苍朗还在啧啧啧。   赵钢龙:“脑子也抽了?”   苍朗道:“今天一通‘帮你帮我’,你没听明白吗?我还以为都成了……”   屠鸿雪在一旁听着,看来自己也没想多。   赵钢龙脖子上端着那东西再不够用咂摸了一下也得明白了,只是有点歪:“我操!他喜欢咱们头儿啊?不会吧?头儿是女儿身?”   苍朗:???   赵钢龙定了定神,“没事,咱思想开放。但我也没看出来啊?都是大男人的,谁往哪方面想??你想多了吧?”   苍朗抱着手臂,神气,“你‘鬼虎’爷虽然长得丑,可身段风流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会看不懂?”   赵钢龙:“呕。”   苍朗:“……”给点面子。   “‘夜风’跟头儿说话和跟我们说话那感觉能一样吗?”苍朗颇为肯定。   “嗯?”赵钢龙用胳膊肘撞万古川,要他给个准的,“真喜欢?”   风吹庭院,落叶满天。   万古川把肩头的枯叶掸下去,“嗯。”   很喜欢。   “艹嘞!老子真坏人好事了!”赵钢龙撞他,“快去追!”   “别闹。”人都走远了,追什么追。   赵钢龙想了想道:“感情是支我们来帮你撩汉的?”   “说什么呢,”万古川道,“没想这个,他对我没意思。就当朋友间伸个援手罢了。”   “而且你们不想待这儿吗?想走给他说一声就成。”万古川冲他们挑眉。   “想!”赵钢龙一口就回绝了,“我还等着喝我的兰生酒呢!”   苍朗问万古川:“他知道不?”   “他不知道。”万古川道。   苍朗和赵钢龙看向屠鸿雪,这可能是个间谍。   屠鸿雪‘无情’道:“与我无关,不会泄密。”   两人放心了。   “得了,这么好个人,你不撩迟早有人撩,到时候跟人跑了,你受得了吗?”苍朗道。   万古川皱眉。   “艹!冷死爷了!杵外面‘装风(疯)’呢?屋里说去!”赵钢龙两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   清晨,太阳还在山边上,庭院里的草叶结了薄薄的霜。   万古川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昨晚上,苍朗和赵钢龙轮着给他洗脑,净他娘的出些馊主意,比灌酒还让人头疼,他听听也就过了。   说着说着还聊起来他们的“想当年”,什么风流故事的,什么爱恨情长,颇为惋惜,大有要抱头痛哭之势,说万古川还年轻,要珍惜韶华,语重心长得好像他们都七老八十了。   后来又谈天说地,扯了扯这些年的事。男人说起自己的事来就是滔滔不绝,没喝酒也能直接聊到平旦,他就在林泓的镖局里住下了,也没睡多久,就得早起准备回军队了。   他要先等林泓。   镖局的手下给他端来早饭,“将军,头儿交待过您是贵客,要好生招呼着,外面冷,大堂里请吧。”   万古川看了一眼大门,“劳驾。”   今日,林泓来得也挺早,万古川莫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就来了。   林泓领着一位生得贵气穿着华服的中年男人进来,后面跟了几个小厮,该是个有头有脸的富商大贾。   林泓看到坐在大堂里的万古川一怔,笑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正等你。”   “将军!”那个穿华服的人行了个大礼。   林泓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行过礼什么的,那不得被当成刁民了。   正要行礼,万古川就说话制止了他:“不必行礼。”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   那富商低着头,还以为万古川在和他说话,“将军折煞我,那怎么行,礼数必须到。”   林泓:“……”   “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各干各的事罢了。”万古川看着林泓继续道。   富商:“不行啊将军,这是先帝在时就定下的规矩,怎么能说是繁文缛节呢!”   万古川终于看向了他,“你闭嘴。”   富商:???   林泓笑了,“好吧,要说是刁民那早就是了。”   “嗯。吃早饭了吗?”万古川问他。   “吃了,”林泓道,“你呢?早饭合胃口不?”   “挺好。”   富商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只好说:“不知今日将军在长嬴做客,是我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不用,”万古川说:“就当我不存在,你们聊。”   这怎么可能当他不存在?   富商和林泓聊着生意,旁边就坐着一尊大佛,存在感太强了!富商眼睛老是瞟过去,唯恐自己说错了话。   万古川坐在旁边听林泓说话,清朗的声音讲得有条有理。   他喝了一口茶,心说:挺会哄人。   生意当然是成了。大将军坐在长嬴镖局的堂子里,富商心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讲长嬴的本事还是有的。   富商走后,林泓乐了,“江南商界的大腕啊!”   万古川:“不认识,废话挺多。”   “你吓他做什么?”林泓坐到万古川旁边,他刚才怕万古川把一单好生意给他吓跑了。   不过这个富商期期艾艾拖了几次了,今天能马上就敲定也多亏了万古川。   万古川把茶杯放在桌上,“我哪吓他了?我跟你说话他老接茬。”   林泓觉得好笑,“话说多了,渴死,有茶吗?”   万古川看向案几,方才那手下只放了一盏茶,自己喝了,“没了。”   林泓端起他的茶杯,“我不嫌弃,待会儿让他们再给你倒一杯。”   万古川看着他喝了一口,别开了目光,“没事。”   到底谁在撩谁啊。 第048章 红尘深处金顶佛光   林泓把茶杯放下,伸了个懒腰,“我准备回平阳了。”   万古川看向他。   “这边都弄妥当了,有屠鸿雪在,‘鬼虎’和‘铁锤’也在,再不回去平阳的账本得堆起来了。”林泓道。   “何时?”万古川问他。   “得看我许你那天你要何时。”林泓笑出洁白虎牙,“可别说我耍赖。”   万古川看着他,“欠着吧,我还得继续南下,等我也回平阳。”   “还要南下吗?”林泓皱眉。   “嗯,直到南蛮边境。”万古川的手指无意碰到茶杯。   “唔,行。”   “你回去路上小心。”   “好。”林泓笑了笑。   万古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哎,大忙人。”林泓也没留他了,跟着他起身。   两人走过庭院。   “别送了。”万古川在大门口驻足。   枯叶在风里飘扬,周围“飒飒”地响,深秋的凉意袭卷,林泓的发丝和衣摆一起飘着。   离得有些近,他的发丝若有若无拂到万古川脖颈上。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伸手绕到他脑后。   像极了要拥抱的姿势。   林泓抬眸看向他。   落叶还在“飒飒”,落地却无声。   发间一痒。   万古川收回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片枯叶。   “穿少了,回屋里坐着。”万古川扬了那片叶子,转身走了。   林泓心抽了一下,脑子也跟着抽了一下,伸手一把抓住万古川的手腕。   风卷起地上残叶,吹动衣摆,“沙沙”轻响。   万古川站在梯阶下,转头看向他,挑了挑眉,“怎么?”   “安全吗?”林泓还站在梯阶上,要比他高一些。   “什么?”   “你南下安全吗?”   “安全。”万古川笑了笑,抬眸看着他,那只被他握着的手也轻轻抬着他的手腕,虚握着,“目前南蛮还没那胆子。”   “嗯……”   “我走了。”他收回手,踩着清晨的秋风走进满天枯叶里,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林泓还站在那里。   方才万古川收回手时指尖轻轻撩过自己小指的余温散在风里。   *   赵钢龙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夜风’呢?!”   苍朗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被他这一嗓子吵醒了,透过面具都能看到他眼底的血丝,“大清早的,扯你娘的破锣嗓子叫什么叫!”他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夜风’呢!”赵钢龙又问了一遍,还在屋里四处张望着。   昨晚上他们聊着聊着除了屠鸿雪回房了,其他人都是睡一屋的。   苍朗趴桌子上,赵钢龙倒床上,万古川应该是坐在床头靠着柱子的。   这会儿赵钢龙睁眼发现人没了。   屠鸿雪正好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人早走了。”   “艹!”赵钢龙猛然揉了一把头,“‘夜风’他娘的睡了老子就走了!”   苍朗:?要点脸?   *   第二日,林泓带了几坛子兰生酒去了镖局,赵钢龙缝似的眼睛要亮成一个浑圆的烛光了。高兴得很,抱了两坛在怀里,“乖乖,铁锤爷疼你们!”   那样子都要跪下来叫林泓爹了。   苍朗:“妈的,出息,涨点骨气?”   林泓直笑,给屠鸿雪交代完事情就准备回平阳了。   一听他要走,赵钢龙不干了。   猛男撒娇好一会儿,在晚饭加鸡腿中落幕。   林泓回平阳城,先去把账本处理了才回到家里。   凳子刚坐热乎,顾云树就跑来找他了,“你可算回来了!无聊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躺倒在江南温柔乡不回来了呢!”   “现在江南全是枯荷败柳哪来的温柔乡?”林泓笑了。   大秋天的,顾云树还拿着把扇子,上面画着墨兰,装逼得很,“就怕温柔在人不在景!”   林泓想起的是发烧夜里贴在额头上的凉布。   “走!喝酒去!我请!”顾云树不仅拿着装逼的扇子,还穿得骚模骚样的,模样倒是挺俊还是挂着个痞笑。   林泓看了他一眼,“我不去青韵楼。”不去找小倌。   “去什么青韵楼!”   “那你穿这么骚包做甚?”林泓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顾云树看了他一眼,张开胳膊,给他展示,“不好看吗?”   林泓憋笑:“骚。”   顾云树打量着他,“不就比你今天穿的复杂一点吗?”   林泓今日穿着一件黛蓝,衣摆勾着白竹的长衣,颜色衬得肤色更白皙。   腰间绕着两圈二指来宽的黑带钩,勾勒得腰劲细,身型修长。   墨发如瀑,面容清俊。   顾云树的目光扫过他的腰,又落在他脸上,心里直犯痒,“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什么样的管你何事,我喜欢黑色,穿吗?”林泓冲他扬眉。   “穿。”   “拉倒吧。”   “嘿,为何就不能穿了?”   “你穿不合适。”   “啧,去群玉楼?”顾云树问他。   林泓笑道:“转性了?”   “这恐怕不可能,我不是看你喜欢吗?”顾云树道。   林泓想了想,最近确实也累了,“走吧。”   *   群玉楼歌舞正盛。   灯火流转,朱弦不断。   香炉消磨瑞脑,香味弥漫,一时间,所有的色彩充盈在眼底,也缭绕在鼻尖。   谈笑声充耳。   声、色、欲和酒肉。   世俗在这里簇拥,烦恼在世俗之外。   “林公子来了!”   姑娘围住了林泓,顾云树被挤到一边,只有几个自知挤不进去的姑娘来拉他。   顾云树:“……”嗯……是我衣服的错。   歌舞升平。   林泓喝得有些迷糊了。   顾云树一直在给他讲着自己丝绸布料生意的情况,他也没听进去多少。   要他出主意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身边的明月姑娘还在给他斟酒。   “不喝了姐姐。”林泓推开她手里的酒壶。   “怎么就不喝了?还没醉呢。”顾云树喝了一口酒,他周围都没坐姑娘,难为他一个好男色的,看上去正直得一批。   林泓看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顾云树继续喝酒。   林泓看着陪酒的姑娘们,突然就想起了婉凉来,他问身边的姑娘们,“有心上人吗?”   顾云树看向他,“什么心上人?你有心上人了??”   林泓:“没有,我在问人家姑娘呢。”   “哦。”顾云树放心了。   明月姑娘笑了起来,“有啊~可不就是林公子吗?”   其他姑娘们也附和着,一口一个林公子。   顾云树翻了个白眼。   林泓知道都是假的,他看着她们,“是对着谁就说谁吗?”   “哪有~人家心里只惦记林公子呢~”明月姑娘要靠进他怀里。   “别。”林泓躲开她,“姐姐,我说真的。”   明月姑娘没再调戏他了,坐直了去,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酒,“我一个风尘女子,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我的心上人。”   她把那杯酒递给林泓。   林泓笑了,“姐姐你别趁机诓我喝酒。”   “喝嘛~”又有姑娘劝他了,“你今天可是我们大家的心上人~”   “饶了我,”林泓指了指旁边几壶未动的酒,“这些酒算我的吧。”   “好啊!”周围的姑娘笑意盈盈。   “走了。”林泓站起身来。   顾云树就等他这句话了,但又舍不得就跟他散了,“还想去哪?”   姑娘们还在挽留他们。   林泓摆了摆手。   “兴尽而返了。”林泓道。   顾云树摸不清了,“怎么就兴尽了?”   “想起了一个朋友。”   顾云树一怔,“心上人?”   “不是。”林泓道。   他想到了婉凉。   身为风尘女子,却胆敢免于流俗向爱情致意,一颗心给一个人。   “走吧,回家了。”   该尊重尊重人了。   “别回家,再玩儿会儿?”顾云树留他。   一路离去。   穿过楼道飘飞的纱缦,艳丽的色彩交织成素手指尖轻弹的旋律,交织成缠绵悱恻情话后的一声轻笑;   穿过大堂繁华的歌舞戏曲,把所有荒诞不经的传说都抛在身后;   拦路的是纤腰华服的美人,呈上的是一盏琼浆玉露荡满迷醉的光、一盏高粱,谷粒沉沉,浓香勃郁四野;   西域的苏合香尚在挽留醉酒的浪子,门外的晚风已吹来微凉的归意;   金银奢华,铿锵一声就可以轻许,为乏味添一笔谈资;   抛去极乐,柴米油盐的忧愁在远处召唤。   林泓是醉了,一脚踩空进光里。   远去了繁华,灯火转眼凋零。   一片古木参天,晨雾还缭绕在其间,空气带着潮气把他紧紧包裹。   来自泥土的清香荡涤尽方才令人窒息的甜腻,洗尽肺腑里的浊气。   群鸟从身畔振翅飞走,羽翼和树叶同响。   乘风而去却不知有风,拉开的天地广袤无垠。   群山连绵,云雾弥漫。   山风轻拂,吹来远方的焚唱。   古庙的钟磬在群山间回荡。   佛陀最虔诚的信徒在仰望着,远处的山巅绽开一圈五彩的佛光,其中又虚明如镜,状有千佛,有如神迹。   牵着宇宙的玄奥,载着亘古的神秘。   光晕撑开云雾,其后山崖壁立,苍松俯首。   有一道慈悲的目光安静地回望他的信徒。   凡尘在金山外,世人皆苦。   佛陀要救世人于水火。   眉宇的佛光普照,破除昏暗与迷雾,点化众生。   万物都来皈依。   一双草履踩过满地枯叶,一身袈裟还挂着山间的雨露。   对面的和尚慈眉善目,修长的手间绕着一串佛珠。   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客从何处来?”   林泓看着他没有说话。   从红尘最深处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的佛教,本文观点不代表现实佛教观点。   主旨:“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本故事纯属虚构。   同时致敬佛教。 第049章 只是君心不似我心   山路崎岖,林泓跟着那和尚一路往上。   和尚法号“善导”,平和的声音同林泓介绍着。   这是一个比陈朝更久远的年代,上溯六百年荣辱。   此地名“神秀山”,钟灵毓秀,常有一道佛光在山顶普照。   山顶还有一间古刹名“妙光寺”。   世人不知先有佛光还是先有寺,待蓦然发现这佛光时,妙光寺已在山巅。   佛光是佛陀眉宇间的救世之光。   佛光在此,佛陀在此,妙光寺香火不断,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虔诚的信徒蜿蜒过山路,把人间的烟火引进深山,把赤诚献给佛陀。   林泓跟在善导后面,醉醺醺的,再加上现世已是深夜,而此处还是清晨,有些倦意,登山格外地累。   善导走一段,要等他一会儿。   林泓不走了,因为他看到一个人坐在树下。   林泓朝那人走去。   善导不问,立在那里等他。   鸟语在远方,晨风吹拂。   万古川环胸抱着剑,靠着树睡着了。   这得有多累。   林泓觉得他惨兮兮的,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算一算,从江南颠簸到平阳再处理账本,不觉时光飞逝,可也差不多有半月。   半个月不见了。   半个月怎么就憔悴了。   林泓支着头看他。   浓黑的睫毛盖着眼底的青色,唇边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胡茬。   很辛苦吗?   唔……   林泓就蹲在他面前也不吵醒他,就盯着他:艹,好帅。   林泓突然想起善导大师还在等他,刚想请他不用等了先上去,万古川就睁开了眼睛。   一双俊目里有些血丝,微微泛红,带了点戾气,在看到林泓的那一刻微微一怔,戾气全散了。   散成清晨方起床时的那种睡意未尽、眷恋不舍。   性感。   卧槽!林泓心头猛然一跳,如遭重击。   自己不好男色尚且如此,要是顾云树看到还得了,啧啧啧。   万古川本来在军营幕后稍作小憩,这会儿一睁眼就看到林泓,以为自己在梦里。   他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林泓的眼睛。   抬手轻轻点在林泓的眉宇上。   林泓一愣,拍开他的咸猪手,“睡迷糊了?”   万古川这才惊觉这不是个梦,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捏了捏鼻梁,“又进去了?”   林泓叹气,“是的。”   “在哪?”   林泓把善导给他说的用极其简洁的语言给他讲了一遍。   善导还在远处站着等他们。   万古川看了善导一眼,站起身来,“走吧。”   方才跟着善导上山的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   林泓觑着万古川,“最近很累吗?”   “还好。”其实并不好,他已经两天没睡了。万古川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挺扎手,都没时间剃。   “待会儿到了寺里再睡会儿。”林泓道。   万古川笑了笑,心头有些暖,“好。”   两人就并肩走着,一股女子的脂粉香味想闻不到都难,就从林泓身上传来,还带着酒气。   万古川停下了脚步。   “怎么?”林泓也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去哪了?”万古川一双俊目有些红。   “嗯?”林泓喝了酒的头有些迟钝,一时没明白,琢磨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刚还在花楼里吃酒。   顿时无地自容:人家忙着保护苍生社稷,自己居然去花天酒地!   一双眼睛看着他,话都不敢说了。   万古川垂眸,一言不发往前走了,跟上善导。   苍朗的话犹在耳畔——“到时候跟人跑了,你受得了?”   但又有什么资格?自己失落罢了。   林泓看他走了。   完求,生气了……   林泓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要是自己在辛辛苦苦地为别人的安危奔波,而别人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玩儿得上好,自己可能也不会爽……   啊啊啊啊啊……   林泓坠在两人后面,深刻反省,想着怎样才能被原谅。   万古川转头,“快走,别摔了。”   啊——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看着自己,林泓缩短了几步距离。   这里是春天,山鸟在密林间歌唱,其声清脆空灵,光束透过树隙,林中一片朦胧似真似幻,脚踩在落叶上,沙沙轻响。   万物枯荣自在。   前面带路的善导一身袈裟轻晃,一路缄默着。   万古川也缄默着,没有再和林泓说话。   林泓一直在旁边偷偷看他,眼底惭愧,欲言又止。   万古川余光注意到他,那样子有些可爱(注1),失落扫了一半,忍不住看向了他。   见他看过来,林泓趁机道:“别生气了,以后不去了,确实不该去了。”   万古川闻言一怔,淡淡的希冀把他的心提起来,有些痒,“为什么?”   林泓摸了摸脖子,“你看你多辛苦地保家卫国,我却在这边花天酒地的……太不识好歹了。”   原来是这样。   希冀散得干净。   万古川移开目光看向前路。   林泓扯他,“你别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失落,也不为你说的事。   万古川口是心非,“是挺生气的。”   “那怎么办?”   “不知道。”   “……”   正说着,善导停下了脚步,到了。   古木参天,背负着几多百年,年轮藏在脉搏里,而群翠之间,泊着一个千年。   古刹连绵。   没有金顶红墙的华贵依旧宝相庄严。灰瓦漆木,毫不张扬,沉默垂眸在参悟世间往来,一念勘破,一念自在。   门前牌匾上书有三个古字,应当是“妙光寺”。   远望浮图塔九层。   灭秽成觉,为圣悟也。(注2)   钟磬之声在古刹里回荡,香火缭绕,檀香味浓郁,让人心静。   好一个千年古刹。   门外有个扫地僧,看到他们行了个佛礼。   善导回礼,同他说了几句,扫地僧点头。   善导转头对二人道,“这里就是‘妙光寺’了,师弟这就带二位施主去住处。”   “二位跟我来吧。”扫地僧把扫帚靠在生了青苔的墙上,向两人示意。   “有劳了。”   两人谢过善导,跟着扫地僧进门了。   穿过山门殿,走过弥勒佛殿,再是大雄宝殿,一路向里。   亭榭、游廊、池塘一应俱全,苍松盆景很是讲究。   天人本该合一,寺庙有意将内外空间模糊化,要把室外的自然风情都纳入堂中。   庙宇藏在深山里,深山也卧在庙宇里。   所以殿堂、亭榭等均开着侧面,室内室外空间相互转化,似虚似实、如动如滞,倒是灵活通透。   建得挺好,林泓啧啧称道。   烧香的善男善女确实很多,来往的僧人也不少。   俗世人来这里朝拜,却把世俗带不进这庙宇,香火钱多少,僧人都没有悲欢,只替佛陀收下。   到了寝堂,出家人住在东外,居士和施主住在西侧。   林泓和万古川自然是要住在西侧的。   扫地僧给他们安排住处。   “要一起吗?”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道:“分开吧,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嗯……”林泓心头一紧。   “二位施主休息吧,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扫地僧道。   “感谢,有劳了。”林泓笨拙地回了个佛礼。   扫地僧走了。   万古川推开了房门。   “你……”林泓叫住他,“好好休息,多睡会儿。”   万古川笑了笑,“知道了。”   “别乱跑。”万古川关上了房门。   唔……林泓看着他关上的房门,越来越惭愧了……   他醉酒头昏,现世本来也还是夜里,所以他决定也睡一会儿,躺在床上都还在想着惭愧的事,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   一觉睡到了晚上,林泓醒来酒也醒了,只是脑袋还有些发木,其间有僧人来敲门问他用膳吗,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回绝了,现在饿了。   他推门出去。   远去了朝拜的人流,整个庙宇沉寂在一片黑暗里,夜色悠悠,鸟鸣几声。   林泓看了一眼旁边的屋子,烛火没有亮,看来还没醒吧,不知道吃饭了没有。   他决定自己去找些吃的,再带些回来。   林泓凭着记忆往斋堂走去,路上都没有人烟。   斋堂笼在昏暗的光里,没什么好吃的,屉笼里有几个温热的馒头,锅里剩了些粥。   林泓自己吃了些,又盛了一些给万古川,放在托盘上便往回走去。   路上,他听见有人在大叫。   那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悲啼的腔调,“好饿啊——好饿啊——我好饿啊——好渴好渴!”   响在夜里当真瘆人得慌。   林泓觉得这人当真像是饥渴狠了。   他端着托盘穿过游廊,绕开遮挡的芭蕉叶,在浓浓的夜色里,他隐约看见个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影子在庭院里晃晃悠悠。   “好饿啊——好饿啊——好渴——好渴!”   正是这人在大叫着。   林泓看了一眼手里端着的馒头和粥,看来只能待会儿再给万古川取一份了。   他朝着那人走去。   那人在庭院里晃荡着,突然看见了前面的池塘,发出一串癫狂的笑声,“有水!”他发疯似的扑了过去。   林泓看见,那人刚趴在池塘边上,池塘里的水就全部消失了!   那人发出一串尖锐的惨叫声!   这人不对劲。   林泓停下脚步,往后退去。   托盘上盛粥的瓷碗里,瓷勺碰到了碗壁上,一声脆响在突然的安静里格外明显。   林泓心道不妙。   那人猛然转了过来,看向他。   借着朦胧的光,林泓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人远看不成人形哪里是因为瘦的!   只见他脸漆黑干瘪,眼皮也失水缩着,眼珠子睁得浑圆,嘴唇根本合不上,露出发黄的牙齿。   方才他趴在池塘壁上有肩膀挡着没看清,这会儿抬起头来,才见他咽喉细如针,脑袋倒像是浮在半空的。   再往下,肚大如斗。胳膊和腿却细如干柴。   林泓估计着自己能不能跑过他。   那人朝着林泓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目光紧锁在他端着的食物上,“给我吃的……给我吃的……”   所以这个鬼的愿望是要吃的?   随着那人走近,林泓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周围飞着成群的蚊虫,趴在他的皮肤上吸食着他的血液,他却习以为常一般,不为所动。   周围寂静无人,远处的烛火昏黄,鬼影越来越近……   现在最安全的办法是——   林泓把那盘食物放在地上,直接跑开了。   一口气跑回刚才的游廊上,心提到了嗓子眼,跳得胸口都在疼,谁知道他会不会饿得把自己吃了。   林泓回望了一眼,看到他扑倒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捧起那一碗粥,他还没开始吃,碗里的粥就一瞬间消失无影了。   那人发出了一串绝望的惨叫。   叫得林泓心惊胆战,但莫名觉得他好可怜……咽喉细成那样,估计食物不消失他也吞不进去。   林泓哪敢多留,遛回了寝堂。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可爱”一词:令人喜爱的,讨人喜欢的   不是现代词汇,有相关文献:   东晋·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匈奴名妻作‘阏支’,言其可爱如烟肢也。”清·沈复《浮生六记·闺房记乐》:“ 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   东晋·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匈奴名妻作‘阏支’,言其可爱如烟肢也。”   注2:   广弘明集二曰 第050章 夜叉仇恶六道神鬼   万古川睡得并不好,梦里走马观花都是零星破碎的画面,像梦又像是思绪。   一会儿是张钎毅在叫他,一会儿是桌上堆叠如山、来自四地的情况公文,有时在练武场上,兵马数万,其声震天,有时又是战场的硝烟,血流漂杵,尸体如山。   吵吵嚷嚷,繁复冗杂,让人心神难宁。   而每一个场景里,都站着一个模糊的白影子。   在角落里看着他。   是谁……   他坐起身来,脑袋里还是一片雾蒙蒙,睡了和没睡一样,窗外天色已晚。   他坐了一会儿正准备下床,余光看到了不对劲,他猛然看向了窗户。   方才,有个白影一闪而过。   万古川拿起醉古剑,走过去推开了那窗户。   窗外是庙宇的后院,树林掩映,夜色深深浅浅,一片静谧。   并无异样,看来是自己眼花了。   万古川捏了捏鼻梁,准备关上窗户。   一垂眸,他猛然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个人竟在他开窗张望时,一直趴在外面的窗框下看着他!   这绝对不是人。   万古川一剑已经捣了下去,那人瞬间消失了。   不对劲。   再一回身,那人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疾行鬼。   万古川听过他的传说。   “其行迅疾,一念能至百千由旬。”   也叫夜叉鬼,孔武有力,食人肉,喝人血,啖人骨,还能制造噩梦。   难怪噩梦不断。   梦里的白影都是他。   白影身型是非人类得魁梧,手握钛叉,立在万古川的面前。   屋子周围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   一片大亮,温度灼人。   在可燎原的火光里,疾行鬼面目狰狞。   钛叉抡了过来!   万古川抖出长剑,剑锋寒光一闪迎了上去!   铿然巨响!   万古川不知道和他缠斗了多久,屋里的东西被砸得面目全非。   疾行鬼速度极快,哪怕是江湖上号称第一的轻功步子也跟不上他。   钛叉快成虚影。   万古川以凡人之躯问鼎鬼神,有些吃力了。   ‘醉古’在钛叉后穷追不舍。   屋外的烈火烘烤着,屋里像一片阿鼻炼狱。   疾行鬼手头的钛叉狠狠压下。   凶狠的面容,獠牙微露,狰狞厉鬼。   醉古剑抵着钛叉,万古川的眼底也是冷光,在战场上厮杀的戾气被激了出来。   缠斗的兴许是一双恶鬼。   疾行鬼身影一闪,出现在了万古川的身后,如猛兽般粗犷摄人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你杀过多少人。”   万古川向后甩去的剑锋刺了个空。   疾行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屋子周围的烈火也跟着消失了,温度恢复了正常。   被砸坏的摆设也恢复如初。   就好像方才是一场梦。   万古川知道这不是。   林泓!   推开隔壁的房门,而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他快疯了。   林泓走回去,万古川刚好从他屋子里出来,手里握着无鞘的剑,眼睛还是很红,看上去要急死,戾气挺重。   万古川看到林泓一怔,大步上前扯过他的胳膊打量着他,“去哪了?没事吧?”   林泓看着他,心跳还没平复下来。   疑心他怎么这么着急,是做噩梦了还是也遇上什么了?   “去吃饭了。”林泓道。   万古川弓身,额头抵在他肩上。   没事就好。   林泓一怔,他靠着的地方有些痒,心头一软,“怎么了?”   “累了。”万古川道。   林泓想着,看来他真的是累狠了,又惭愧起来,“靠吧靠吧。”   “你比我高,这样弓着不难受吗?”林泓伸手轻轻拂在他脑后,指尖撩起几缕青丝。   万古川没有问答。   最近确实是累了,有南蛮人混进了大徵朝,尚且不明目的,不知行踪,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望过去,神经时刻紧绷着,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东奔西跑要昏头了,刚才还和一个鬼打了一架。   在这里,恶鬼的利爪就抵在喉头,却因为一个人,让他觉得这里才是稍做停留的温柔乡,就像在树下睁开眼看到林泓的那一刻,疲惫都远了。   方才想到林泓可能有危险,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真是无可救药……   离得很近,林泓身上的胭脂味还未散尽,淡淡的绕在万古川的鼻尖。本该是柔情万种的东西,此刻却像一把刀剜在他心口。   这人不是他的。他管不了。   温柔乡只能借一借。   “啊!你吃东西没有?”林泓突然想起来了。   万古川摇头。   “饿不饿?”   万古川点头。   噗……林泓觉得他没睡够怎么有些可爱。   他把手头的馒头递上来,“先吃个馒头垫垫肚子吧。”   还好他刚才聪明,把馒头顺回来了。   “嗯。”万古川没动。   林泓手都举酸了,他才抬起头来,接过他手上的馒头。   骨节分明的手拿着,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林泓仔细看他,怎么睡了一天,精神反而更不好了?发烧了?   林泓伸手贴到他额头上。   万古川一怔,抬眸看向他。   “是生病吗?”还好并不烫。   万古川闭了闭眼睛,“没有。”叼着馒头,把他的手拉下来,在手里握了握又松开了。   “那……还生气不?”好不容易好好说话,得马上哄好。   怎么还在纠结这个,万古川挑眉,“气。”   额……怎么跟想的不一样,林泓哄他:“别气了别气了,回去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你现在南下到哪了?”   万古川注视着他。   本不该希冀,却为这一点零星的好欣喜若狂。   “逗你的,不气。”   林泓看他吃馒头,又想起他吃桂花糕了,移开目光,正好落在他出鞘的剑上,“遇见什么了?”   “嗯,”万古川继续吃馒头,“疾行鬼。”   林泓眼睛都瞪大了,疾行鬼?夜叉鬼?他可是被夜叉鬼的传说从小吓到大的,没想到真的存在,还遇见了。   夜叉鬼也称夜神,岂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你没事吧?!”林泓去扯他。   万古川被他扯得差点呛到,“屋里说去。”   挑亮了一盏蜡烛,屋里幽幽暗暗。   “夜叉真的和传闻里一样狰狞,身材高大,手持钛叉,头悬火焰吗?”林泓坐在桌前,在自己手上、头上比划着。   万古川坐在他对面,道:“差不多,只是头上的火燃到我屋子周围了。”   林泓支着头,“可是,传闻夜叉鬼只会现身恐吓恶人,他来找你做什么。”   万古川突然想起了疾行鬼走时的话。   ——“你杀过多少人?”   从十五岁到现如今,戎马八载,他杀过多少人?   战场就是炼狱。   兵马叫嚣,两军在广袤的版土上相接,尘土飞扬,声震九霄。   抡起手头一把长戟,锃亮的刀锋破开皮肉。   刀尖挑着几多性命。   亡魂缠绕着他,连梦里都是血红。   北狄的统治者手指南方的温柔乡,只用一句话,麾下的虎贲便挥刀而来,要为国人侵占乐土。   故乡尚有人在等他们归去。   他们就该死?   大徵朝的子民守着祖祖辈辈的土地,安居乐业亦有情长。   他扛着重甲,迎着边关的风沙。   饿了,食一把腐肉;渴了,舔一口刀上的水汽。   把铁血拦在关外,为的就是城里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山河万里他护在身后,手头的刀剑又夺取着性命。   他安一方人,他杀一方人。   他半是神半是魔。   道德的尺度要如何评判他对错?   苍天有眼要如何丈量他功过?   “我确实是个恶人,疾行鬼没找错人。”万古川道。   林泓挑眉,“你烧杀劫掠谋财害命了?”   “我杀人。”万古川道。   林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你还保护人呢,怎么没人来给你封神?”   万古川被他说笑了,“大可不必。”   “我刚才也遇见鬼了。”林泓道。   他给万古川描述了一下。   “没听说过。”万古川想了想道。   像“疾行鬼”都是民间脍炙人口的传说了,林泓遇见的就不知道是什么鬼了。   “这里不是寺庙吗?有佛祖保护,怎么还有这么多鬼?”林泓不解。   万古川道:“佛教是通达明理的教派,是来传播道理,点悟众生的,鬼也是众生,佛法无边也不是来杀鬼的,所以,庙宇当然不能驱鬼,佛也只能超度鬼,净化诸恶,保护诚心念佛的人免受其害。鬼怕是想在哪都是他们的自由。”   “怎么说?”林泓追问。   万古川道:“佛教认为世间有万相,且众生平等,神、鬼、人都存在,都算是众生。   他们把六道轮回分为“三道善”、“三道恶”,其中就有阿修罗道和饿鬼道,既是可以投胎成魔成鬼,全看因果。”(注1)   “佛教虽然不否认鬼神的存在,但正信的佛教徒只崇拜佛、法、僧——“三宝”,而从不崇拜鬼神。”   “啊?佛不算神吗?”林泓问道。   “人、神都不是。”   “佛陀在觉悟之前到底是人还是神,这个问题佛教里争议过很长时间。”万古川道。   “到后来,佛陀是人的观点占大统,因为‘佛陀’一词也作‘觉者’,是对觉悟之人的尊称。”   万古川道:“佛教的创立者释迦牟尼乔达摩·悉达多本身也是人,是净饭王的太子,一朝参悟,四处传道。”   “但是佛陀觉悟后就摆脱了六道轮回,跳出三界之外,人、神都在三界之内,佛陀当然既不是人也不是神。”   “原来是这样,”林泓叹为观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叛逆得很,经常看闲书。”万古川道。   林泓笑起来,“挺好。”   “你还饿不?”林泓问他。   “不饿了。”万古川倒了杯茶喝。   林泓看着他,想到他这么累还跟夜叉鬼打了一架,“那你休息,等天亮了再出去逛逛。”   林泓站起身来,“我先回屋了。”   万古川拉住他,“一起住。”   经历了方才那一出,他哪敢放林泓回去,要疯了。   林泓求之不得,二话不说直接倒到他床上。   万古川:“……”   万古川:“去洗澡。”不想闻那脂粉味。   林泓:“……”   *   第二天清晨,林泓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时,万古川已经收拾妥当了。   剃了胡茬,憔悴和疲惫一扫而空,一身黑衣勾勒得肩宽腰窄腿长,帅绝人寰。   林泓又倒下去了。   我还在梦里……   来了一个小沙弥,带他们用过早餐后,要带他们在庙宇里逛逛。   这个小沙弥挺活泼,一路上都在给林泓和万古川介绍,兴致勃勃的。   林泓就逗他,还挺有趣。   此时正是时节,游廊的尽头是盛放的桃花,浅粉的色彩在风里摇曳。   漆木的回廊长长,通向光照下的繁花万里,像要穿过苦世步入佛国。   一身洁白的袈裟从侧面的走廊缓缓横过,将那桃源胜景挡了个结实。   前路站着的年轻和尚眉目冰冷,毫无波澜,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林泓身上,开口道:“晦气。”   ???林泓:怎么还骂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中阿含经》《入楞伽经》 第051章 梦中说梦两重皆虚   万古川皱了皱眉。   那和尚说完“晦气”后,依旧冷着一张脸,继续往前走了,像一阵穿堂风。   桃花仍在前路怒放。   “他为什么骂我?”林泓不明白。   小沙弥道:“林施主,别介意,印光师兄说话就那样。”   “开口就骂人??”   小沙弥:“……”   “我也不理解……师兄没有受过戒,他因此不大合群,行为又有些怪异,大家都不太懂他。”小沙弥揉了揉光秃秃的脑袋。   “没受过戒,为什么?”林泓不解。   他怎么会不受戒?   “戒为无上菩提本,应当具足持净戒。”(注1)   因戒生定,因定生慧,因慧破烦恼,如是可证菩提。   佛教认为众生皆在苦世,未得解脱心易浮尘,贪著世间五欲六尘,为了让众生解脱,佛制戒以防身、口、意三业之过。   戒是三学之始(注2),修行者不受戒,就终不证成菩提,终不入阿罗汉果位。   所以,受戒持戒在佛教修行中是极其重要的,佛祖提倡以戒为师。   他怎么会不受戒?   小沙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剃度之后会进行五个月的行者生活,再受戒成沙弥。   据说他是在做行者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再醒来就被不干净的东西缠身了。   在受戒的堂上,受戒的香烟掉落,佛祖泣血。住持就说他受不了戒。   印光师兄却不为所动,大家都说他没有向佛之心。害。”   万古川在旁边沉默地听着。   林泓追问:“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小沙弥摸了摸脖子,“因为他行为怪异,所以大家都这么说,就是——”   小沙弥说得神秘,“他要偷祭祀佛祖的花鬘来吃。”   ???林泓:“吃??”   吃花??   小沙弥点头。   林泓:“那确实……挺怪的……”   “偷佛像花鬘死后是要变成食鬘鬼的,哎,印光师兄可怎么办?住持说他他也不改。”   “你们亲眼看见他吃花鬘了?”林泓不敢相信。   “是的。有师兄亲眼看见他蹲在佛像前的贡品桌上吃花鬘。   而且,他一个人在佛堂待过后,出来也没拿东西,那么大的花鬘就没了,一地花瓣。”   小沙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我师兄不会骗人。”   林泓叹为观止。   三人穿过游廊,走进了桃花园里,满树繁华,如轻云缠树,落英纷然,一片圣洁,他们行在佛国净土。   他们没再说那吃花的和尚了,林泓又开始逗小沙弥了,“你说受戒了会当沙弥,你受戒多久了?”   “嘻嘻,这是我做沙弥的第二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受比丘戒,正式成为僧人了!”小沙弥很是高兴。   “你这么小就念佛,佛经上的字认得全吗?”林泓笑他。   小沙弥不服了,“怎么认不全!我还会背呢!”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注3)   稚嫩的声音没有杂质,在纯洁的桃园里悠悠地响着。   每一颗桃树都垂首屏息静听,灵魂记忆连通前世今生,了却前世因果。   轮回六道,下一次,就去往善道。   世间没有苦海,世人皆度佛国。   *   小沙弥带着他们路过浮屠塔。   浮屠塔九层,因着年代久远,白墙上生满苔藓和爬山虎,墙皮脱落。灰瓦也是沉郁的颜色,檐角的铃铛在风里轻晃,其声空灵。沉郁又带着轻盈,却毫不冲突。   “这里面啊,供奉着佛骨舍利,见佛骨舍利即见佛陀。”小沙弥指着浮屠塔介绍道,“浮屠塔可以让邪祟远离。”   舍利一出,十方诸佛来见,一切魔障望风远避,一切恶煞闻声溃逃。   “啧,那佛祖到底能不能驱鬼啊?”林泓不明白了。   “驱鬼?不能啊,佛祖仁慈,觉悟之后,脱离六道轮回,跳出三界,也要度化众生,化解冤仇。鬼也是众生,佛陀当然也要让鬼道众生离苦得乐,早日脱离鬼道,驱逐他们岂不是违背了佛陀的初衷?”   “不信我?”万古川冲着林泓挑眉。昨天他可是都说了。   林泓拍拍他,“不是不信你,只是不明白既然佛祖不驱鬼,为什么又能让鬼远离,被动和主动的区别?”   小沙弥点了点头,“但也不是让所有鬼远离,鬼也分善恶的,只是让恶鬼远离。”   “只要潜心修行,一心向善,证得菩提,恶鬼就怕你,诸恶就会绕道而行、远离你,到那时候,你想度他们也得追着他们跑。”   林泓:“我只想背着他们跑……”   万古川:“。”   *   逛得差不多了,三人去斋堂用餐。   全是素食,林泓表示难过。   吃完,小沙弥和他们告别了,两人回到了屋子里。   “你说,找我们来的怨鬼是哪一只?”林泓问万古川。   “不清楚。”   “那个骂我的和尚也挺不正常的。”林泓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道。   “疾行鬼也不正常。”万古川也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   “唔……”林泓想到了昨晚上那只可怜的饿鬼,对比了一下难易程度——疾行鬼太凶,和尚不知道在哪,“要不我们今晚去看看那只细脖子的鬼?”   “嗯。”万古川同意。   *   夜里,两人出门了。   “它长得太瘆人了,我还挺怕它的,”林泓想起饿鬼的那个样子,“我们要不要带点吃的?”   “我带剑你带吃的?”万古川挑眉。   林泓看了他一眼,“算了,我带万古川就行了。”   万古川:“……”   古寺比白昼里更加沉默,低垂在夜色中,冥想在寂静里。   皎洁月光笼罩着。   虫唱藏在远处。   林泓带路,两人在昨天那鬼出没的地方晃了晃,什么都没有。   “它今天不来吗?”林泓一半庆幸一半遗憾,庆幸不会看到那个瘆人的鬼,遗憾可能会错失可以回去的线索。   两人正准备返回,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了,“好饿啊——好饿啊——我好渴好饿——”   两人对视一眼。   “来了。”林泓叹气。   他们遁着声音找去。   “好饿啊——我好饿啊——好渴啊——”   随着他们靠近,声音越来越大,也越能体会到那鬼的痛苦和绝望。   “好饿啊——好饿好饿——”   声音就在前方了。   蓦地,那声音戛然而止,周围瞬间归静。   怎么回事?   林泓刚想上前一步看个究竟,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捞过了腰往一旁躲去。   万古川揽过他躲在了游廊的柱子后面,而这个位置刚好避开了遮挡视线的东西。   林泓看见,月光下,咽喉细如针、肚大如斗的枯瘦饿鬼正趴在地上。   它的身边蹲着一个和尚,一身洁白的袈裟在黑暗里有些隐隐发光——正是白日里见到的印光和尚!   而他,正在用手腕的血喂食那只鬼!   林泓借着月光看得分明。   印光的手腕割开了一条口子,血在往下滴落着,那饿鬼趴在地上,侧着头,伸出舌头舔食着滴落下来的血,眼皮萎缩,眼珠子瞪得浑圆,里面全是贪婪。   印光另一手结着佛印,嘴里正念念有词。   艹!林泓差点叫出声来。   这鬼是这个和尚养的?   与恶为伍?   难怪难怪,难怪他受戒的时候佛像泣泪,难怪佛陀不收这弟子。   印光不知是如何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突然就看了过来。   眉眼还是十分冰冷,眼底毫无波澜,看着他们说了一声:“晦气。”   ???林泓不能忍了:“你怎么又骂人?我还没说你晦气呢。”   印光沉默了一下,道:“我说你们身上带着晦气。”   林泓:“……”那也不太吉利的样子……   “晦气太烈,恶鬼最喜欢了。”印光道。   万古川的手按上腰后的剑柄。   林泓看他喂鬼,再听他说这话,怎么想都像是不怀好意的,“所以你要支你喂的鬼来吃我们?”   印光一怔,指了指还趴在地上喝血的饿鬼,“你们能看见他?”   “我们又不瞎。”林泓道。   印光垂眸看向地上的鬼,那模样看上去竟然有些悲悯,“这是‘针口鬼’,是《正法念处经·饿鬼品》里记载的三十六鬼之一,生前雇人杀生,死后受此恶报,被饥渴、寒热、蚊叮之苦折磨着。”   林泓问道:“你为什么喂他?”是不怀好意豢养饿鬼?   “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印光用手帕包住手腕,站起身来,身形因为失血有些不稳。   那鬼才喝完血,一脸餍足,就盘在印光的脚下。   林泓确实觉得它挺可怜,但如果是生前雇人杀生,死后如此,也算是因果报应。   印光手头绕着佛珠看向他们,“你们和我是一样的吧?”   万古川问他,“怎么说?”   印光手上一颗颗数着佛珠,冷冽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和我一样,能看见鬼,能去往怨鬼世界。”   两人一怔。   林泓问道:“你也是从外面进来的?”   不对啊,如果和他们一样是从外面进来的,怎么会有身份?怎么会被小沙弥叫做师兄?   印光突然就沉默了,好久才开口,“你的意思是你们现在就在怨鬼世界里?”   万古川皱了皱眉,“这是你的现世?”   印光点头。   林泓明白了,印光生前也和他们一样可以被怨鬼带去不同世界,去完成怨鬼的遗愿。   而他现在是一个已亡的前朝人,生在怨鬼世界而以为自己没死,以为这里还是他的现世。   死而不知死。   在梦里谈梦。   印光看着地上的饿鬼,再次沉默,而后很平静地接纳了这个现实,“那你们的现世是何年代?”   “六百年以后。”林泓答道。   印光垂眸,“生前,我去怨鬼世界;死后,我在怨鬼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50章关于佛陀的讲解略有修改,特此说明:   六道轮回中的人、神、鬼都在三界内,佛陀摆脱六道轮回,跳出三界外,既不是人也不是神。   但佛陀乔达摩·悉达多在觉悟前是人不是神。   佛教里说法不一,后续会有一套更接近生活的说法,都源于佛教。   都是浅谈,讲来给大家乐呵的,么~   注1:《华严经》   注2:三学:佛陀教诲的三项基本部分——道德(戒)、心的专注(定)、心的净化(慧)   注3:《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第052章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这种情况下,印光和他们的关系就很尴尬了。   很显然印光是被他们点醒的,所以他不是生魂而是怨气所化的人。   在以前去的世界里,除去残留的生魂,那些怨气所化的人都是没有跳出那个世界之外的意识的。   但是印光有,他现在知道自己已死,是靠了这个世界的怨气存在着,是这个怨鬼世界里的一道虚影。   如果他们帮助这里面的怨鬼完成了遗愿,怨气消失,印光也就消失了。   印光知道这里运作的法则,兴许会来阻止他们。   更何况,这个没受戒还喂鬼的和尚是好是坏尚且不清楚,哪怕是个穿梭过诸多怨鬼世界的前辈他们也不能轻信,毕竟,像胡斩这样的人也是会被拉进怨鬼世界的。   “那看来,我还有机会。”印光一身雪白的袈裟沐浴在月光下,目光看着脚底盘着的饿鬼,手头碾着佛珠。   林泓看着他。机会?什么机会?   “你们找到谁是怨鬼了吗?”印光抬眸看向他们。   “没有,”林泓道,“你知道是谁吗?”   印光摇头,“我在梦里怎知梦外事。”   林泓:“……”好,这就是个两眼一抹黑的……   林泓还在想印光方才提到的“晦气”,他问道:“你说的‘晦气’是什么意思?”   印光道:“字面意思。很不吉利,黑气喧天,你方才躲了等于没躲,我都看见了。”   林泓小声对万古川道:“这和尚说话怎么这么讨厌……”   林泓注意到他提到“晦气”的时候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而且白天在游廊上也只说他“晦气”。   他指了指万古川,“他不晦气吗?”   万古川修正了他的话:“我没有晦气吗?”   “没有。”印光道,“就你有。”   林泓:。   为什么……   林泓皱眉,“我怀疑你是来骗钱的。”   印光:“……”   “不打诳语。”印光双手合十,“我生过一场大病,从那之后,就能看见六道轮回里的鬼,会去往怨鬼世界度化怨鬼,能看到象征不吉利的晦气,有时能隐约窥见一角别人的命途。”   “怎么厉害。”林泓心里想着,可不吗,还吃花。   “照你说的,你能窥见我的命途吗?”林泓歪头看他,“又为什么有晦气?”   万古川也看着他。   印光手头慢慢地数着佛珠,安静地看着林泓。   夜风带着凉意,吹得人发寒。   印光脸上一个悲伤的神情一闪而过,“我看不到,只是‘有时’罢了。”   万古川闻言皱了皱眉。   “爱莫能助,小心为上。”印光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冰冷,行了个佛礼,“告辞。祝你们好运。”   不知道为什么,林泓觉得他说这几句话不像是要祝他们好运而像是在挖苦人……   印光转身走了,饿鬼隐在黑暗里,跟在他身后。   林泓看向万古川,“你怎么看?”   “他跟我们还是不一样的。这里对于他来说是现世,也就是说他能看见他现世里的鬼。而我们看不到我们现世的鬼,只能去往怨鬼世界后看见鬼。”万古川道。   不是现世没鬼,只是他们看不见罢了。   林泓觉得有些绕,但也大概明白了,“也就是说他生前就能通灵看见鬼,和灵媒差不多。”   万古川点头。   “能看见鬼,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饲鬼。”万古川看着印光离去的背影,“他应该不能像王凝雪和老鸨一样给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具体指向,他没有死后的意识。”   “哎,”林泓想着,“真麻烦,这次连怨鬼是谁都不知道。”   万古川看向他,“我觉得他没有骗人,先弄明白你为什么晦气。”   这绝对是报复。林泓纠正他,“是我为什么带着晦气。”   不能动不动就骂别人晦气。   林泓摸了摸脖子,“你怎么就觉得他没有骗人,他又没受戒,是个假和尚。”   “直觉。”万古川道,林泓不在意他在意,认真分析起来,“如果他说的晦气是因为命犯大阴极易被怨鬼缠上,我不可能没有,因为我们一样。那会是什么?”   “不知道,”林泓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有口无心,“我可能是最近要倒大霉吧。”   两人正要回去,前方传来了一声打碎东西的声音,声音清脆,在寂静里响起很是明显。   两人一顿。   “去看看?”万古川望着那边。   “好……”林泓觉得要出事了……   两人循声走去,停在了一间殿宇的前面。殿宇依旧是沉郁的颜色,笼罩在黑夜里,门外的牌匾上写着四个他们不认识的古字。   此刻,里面没有半点声音。   殿堂里没有点蜡烛,向门里看进去,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所有的未知都暗藏在其中。   万古川望里面看了一眼,手扶在剑柄上,“跟在我后面。”   “你小心点,”林泓赶紧跟上他,“果然是技高人胆大……”   殿堂里十分昏暗,一踏进去,一尊高大的菩萨像蓦然撞进眼底。   所有的边角轮廓都隐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看着来人。   林泓看到了一个更深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爬到了佛像的背后。   !林泓一把拉住前面万古川的臂弯,低声道:“有东西!”   殿堂过于空旷,过于安静,轻微的声音也能在殿堂里回响。   万古川挑亮了一旁的蜡烛。   在偌大的殿堂里,那一捧光还是有些微弱了,光与影交错,幽幽暗暗,反而更加诡异。   先映入眼底的是供桌上翻倒的贡品,满地的碎瓷片——方才应该就是装贡品的盘子被打碎了。   花鬘不见了,一地花瓣。   “印光又来吃花了?”林泓被方才那黑影吓了一跳,心跳得老快。   “还不清楚。”万古川端起烛台,往上去照那座菩萨像。   这座菩萨像有些不一样。   文殊像、普贤像、观音像都是头戴天冠、身披璎珞的天人相,而眼前的菩萨坐于莲台上,身披袈裟,左手执锡杖,右手结如意宝印,现出家相。(注1)   “地藏王菩萨。”万古川道。   看来门外牌匾上的四个古字是“地藏王殿”。   万古川看了一会儿,“是宝印地藏,专门救度饿鬼道众生的。”   “先别管它是谁,看看它后面有什么。”林泓还在惦记那个黑影。   两人端着那一捧微弱的光缓缓朝菩萨像后面绕去。   光影交织,一旁是冰冷的菩萨像。   烛光包裹着他们,把黑暗一点一点逼退,慢慢露出后面的情景……   蓦然一转——   普萨像后空空如也。   “可能逃走了。”万古川拿着蜡烛随意照了照,   不对劲……   林泓指了指头顶,“照……照一照上面……”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依言抬高蜡烛。   两人向上看去。   白光大闪!!   两人被晃得闭上了眼睛,万古川条件反射,伸手要去拉林泓,却拉了一个空,有人已经往他怀里钻了。   万古川心跳得有些快,不知道是因为这未知的白光,还是因为怀里温热的身体。   白光转瞬即逝。   “哐嚓”!!!   一声巨响紧随其后。   待恢复了视力,殿顶是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殿堂外面,大雨倾盆。   是电闪和雷鸣。   万古川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林泓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口上了,手揪着他腰际的衣服,“艹艹艹……是什么东西……别吓我……”   噗……   “是鬼。好恐怖的。”万古川说得煞有介事。   “那还不快跑!”林泓抬起头来,扯他,却看见了一张带着笑的俊脸,那笑容憋得可费力了。   林泓:。   林泓脸爆红,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钻他怀里去了……“不是,我是……”   “是什么?”万古川挑眉。   “是……不知道。”林泓瞬间装傻。   最本能的趋利避害,哪里最安全就朝哪里躲去。   万古川笑了笑,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别怕。”   林泓的脸还是红的,说得没有底气,“没怕……”   万古川给他留面子没再逗他了,看了一眼外面的雨,闷雷在远处滚动,“我们被困住了。”   林泓捏了捏鼻梁,被吓到的心跳还没平复,也看了一眼外面,“刚才不都好好的吗……”   万古川神情一敛,把林泓拉到自己身后。   林泓不明就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黑影破开暴雨踏进了殿里。   来人一身都湿透了,浑身都在滴水,看到他们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   他行了一个佛礼,“二位施主好。”   是那日带他们上山的善导!   林泓在万古川背后支出头,冲他笑道,“善导大师!”   比起印光,林泓可喜欢善导了。   善导眉眼温和,就算浑身湿透,也不觉得他狼狈,“贫僧行在路上遇雨了,没想到进来遇见二位施主了。”   他垂眸看到了地上打碎的贡品盘和散落的花瓣,“这是……”   “我们也是听到了东西打碎的声音才进来看的。”林泓怕他会觉得是他们干的。   善导叹了一声,蹲下去开始收拾,“又是印光师弟吧。”   万古川看着那些花瓣。   真的是印光吗?   可是方才印光离开的方向和这里背道而驰。   “他真的吃花吗?”林泓问道。   善导的目光在地上的花瓣上,“嗯,是我亲眼所见。”   小沙弥说的师兄是善导吗?   善导沉默地打扫着。   这边,万古川端着蜡烛的手无意一扬,光打到了墙壁上。   林泓也正好看过去,“诶,有壁画。”   他走过去仔细看着。   有些年代感了,半脱半落,可能后来也没修补过,鲜艳的色泽变得暗沉。   “画的什么?”   “八大地狱。”善导收拾好了,见他们在看壁画,就走了过来。   林泓看出来了,是地狱。   刀山剑树、斧钺枪锯,割斩剉刺、飞石投砾、钮械锁杖……各种铜铁刀剑火器来惩罚地狱受恶报的众生。   火烧、刀砍、锅煮、拔舌、铁钩、穿肠……各种酷刑层出不穷。   画工笔力深厚,惟妙惟肖,受刑的人表情痛苦,张着嘴,仿佛能听见他们绝望的大叫声,施刑的鬼却带着笑。   满目的血和火。   让人不寒而栗。   万古川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僧人,“讲的应该是地藏王菩萨在地狱传教。”   “正是。”善导道,“地藏王菩萨是专门在无佛世界的“五浊恶世”点化众生的菩萨。(注2)”   善导讲起东西来,声音温和,很好听,林泓就看向他,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善导就依他的意,继续道:“地狱被认为是世间最恐怖的地方,是秽土,是浊世,那里的恶鬼,多诸邪见,无明痴暗,罪孽深重。   地藏王菩萨想让他们在恶业报中皈依善道,归向佛陀,早日解脱。”   “他大愿:‘众生度尽,方正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善导手里搓着佛珠。   “听起来好厉害。”林泓道,“连地狱众生也不放弃。”   林泓顺着壁画一点一点看过去,越看越心惊。   这地狱也太恐怖了,做坏事就要下地狱,要是都看了这壁画,怕是没人再敢做坏事了。   等活地狱、黑绳地狱、众合地狱……一帧接着一帧。   林泓看完了一遍,又草草地看回去,他一顿,仔细看着最后这一帧,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个模糊的白影子方才不是站在第一帧里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地藏经·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   注2:《十轮经》 第053章 烈火饿鬼众生可佛   壁画里的这个白影子在跟着他。   “艹!壁画里有个奇怪的白影子!”林泓退了一步。   万古川一听见白影子,心头一紧,大步朝林泓走过来,一把拉起他,“快走!”   那模样和昨夜里一般无二。   这是一个他战胜不了的对手,他可能护不住林泓。   “走吧走吧!”林泓也觉得不对劲。   “善导大师,得罪了。”林泓拉起了就近的善导,“离开这里。”   “为何?”善导被他拉着袖子朝外走去,很是不解,“林施主,外面是暴雨。”   “我们先出去再说吧。”林泓背脊发寒,对善导道。   方至门口,唯一的蜡烛蓦然熄灭了,黑暗如洪水猛兽从后面呼啸而来。   万古川拽着林泓不管不顾地朝外面走去。   暴雨如同苍天惩罚的长鞭抽打在他们身上。   身后的殿堂里霎时炸开了一片痛苦的尖叫和哀嚎!   是地狱的诸恶在恶业报里悲鸣,是撕裂咽喉挣破灵魂的惨叫。   大殿顿时火光喧天!   一片火海在暴雨里依旧气势勃勃。   佛陀的眼泪浇不灭世间狂野的欲火。   惨叫声同暴雨声一齐震荡,诸恶尝遍极苦依旧死不悔改。   何日皈依善道,地狱何时可空。   在烈火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站在大殿的门口,他一手拿着钛叉,一手提着一颗滴血的恶人头。   闪电撕裂夜色,照亮了一张狰狞的脸,转瞬即逝。   疾行鬼。   无需再做解释。   闷雷炸响!   林泓:艹。   万古川按上腰后的剑。   “阿弥陀佛。”善导双手合十在胸前。   三人立在暴雨中。   饿鬼立在烈火里。   两方按兵不动。   疾行鬼的目光看着他们,慢慢退进了身后的火光和尖叫声里。   大火渐渐熄灭,眼前的地藏王殿恢复了原本的沉郁,低垂在夜色间。   *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回到了住处里。   浸水的鞋子踩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一脚一个水印。   门“嘎吱”一声把电闪关在门外,却关不住闷雷的巨响。   万古川卸下剑来,“你先去洗澡。”别又感冒了。   “那你呢?要不我去隔……”算了,林泓看了疾行鬼后根本不敢一个人去隔壁,也不敢让万古川去隔壁,“你先去洗吧。”   “你去吧,我没你那么容易感冒。”万古川背过身去,脱掉了湿透的上衣。   在朦胧的光里,他背上精壮的肌肉随着他抬手牵动着,光影落在上面,线条流畅,蔓进腰际的裤子里,充满力量和美。   长发被拢到了前面,一缕遗落的湿发贴在背后的肌肤上,水珠蜿蜒而下,一直流到腰窝……   林泓心头猛然一抽,“那……那我先去了……”   林泓泡进浴桶里都还在想:长得好看就算了,身材还那么好,真是的……   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啧。   *   清晨,空气微凉。   山川缭绕在苍寞之外,山顶殿宇参差。   正对的山巅有一道五彩的佛光普照众生。   整座神秀山都沐浴在诵经声里。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注1)   声音带着檀香味,沉静平和,如佛陀温厚的巨手抚过山谷。   为未来恶世一切众生作大利乐。   万物都来朝拜。   林泓和万古川走在路上。   “你说疾行鬼到底是什么意思,它要做什么?”林泓问道。   这个问题他本来是准备昨晚上和万古川讨论讨论的,可惜等万古川洗完澡出来他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万古川道:“应该还是冲着我来的。”   “可他跟着我啊。”林泓道,“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我忘了?”   “很有可能。”万古川赞同。   林泓:“……不可能。”   万古川在思忖另一个问题,“它既然在附近了,又为什么等我们出了殿堂它才现身?”   “我们跑得快呗。”林泓笑道。   “它是疾行鬼,你再快有它快?”   “嗯……有道理……”   “而且它最后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万古川想了想,“它像是畏惧什么。”   “地藏王菩萨吗?它是饿鬼,宝印地藏王菩萨就是专门度它的,所以他害怕了?”林泓猜测。   他略加一想,又道:“也不对呀,它当时可是把菩萨的殿堂都烧了。”   “可能饿鬼不怕菩萨?地狱不空,地藏王菩萨是没有成佛的。”林泓又道。   大愿地藏王菩萨不成佛相,以菩萨相留在三界,深入恐怖的地狱之中度化众生。   以菩萨身度众生,功德应当与佛等同。   两人又推翻了这个猜想。   “塑像和殿堂都只是个载体,恐怕没有威慑力,就像之前说的,鬼不怕庙宇。”万古川道。   “那疾行鬼是在忌惮什么?不怕塑像,也没有真身啊?”林泓道。   “谁说没有?”万古川挑眉,“见佛骨舍利既见佛祖,你带了吗?”   林泓想都不用想,“我肯定没有啊,难道是善导大师带了?或者说是因为他诚心念佛,佛祖保佑他,然后我们沾光了?”   “也有可能,但也别太早下结论。”万古川道。   两人朝大雄宝殿走去,愈走愈热闹,僧侣往来,信徒也络绎不绝,前方的香火轻盈往天上去,檀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万古川问林泓:“昨晚你看到疾行鬼手上的恶人头了吗?”   “看到了。”   “传闻疾行鬼见恶人绝不放过。”万古川道,“如果是因为善导,它那日又为何不杀我?”   “它那日不是被你打跑的?”林泓看向他。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缠斗久了估计也没命了。”万古川道。   那可是夜叉鬼。   林泓一惊,“别吧!万一它又来怎么办,别管为什么了,你还是跟紧善导大师吧!”   万古川:“……”   “你这妖僧!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两人正说着,前方响起了一个男人大骂的声音,接着一声闷响,再是一个倒地的声音。   人群骚动起来,朝前面某处聚拢。   “这是怎么了?”林泓看向那边。   两人跟着人群过去。   “老子现在事业蒸蒸日上,大福之相!你凭什么说我将有大劫?老子呸!”那个男子的声音又拔高了不少。   “你这个佛祖都不收的妖僧在这里信口雌黄些什么!是在诅咒老子吗!”   林泓觉得越听越能对上个人,越过人群一看,果不其然。   印光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在搓他的佛珠,嘴角都破了,淌着血,显然是挨了一拳。   一个锦衣华服,举手投足却没什么风度的男子站在他面前,指着他地骂。   那样子很疯癫,看架势又要上去揍人了。   周围的人就看着,怕殃及池鱼都没敢拉他。   “算了算了,佛祖面前。”有人还是出言劝他。   “管你屁事!佛祖面前老子才更要骂他!”那人火气旺盛。   之后都没人敢说话了。   就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他妈的!老子今天是来还愿的!心想事成!佛祖保佑,你说我会有大劫?!”   林泓大致明白了,应该是印光这个不会说话的,看到了这人的晦气或者他提过的命途什么的,就直接说出来了。   这男子又是个许愿成真、正志得意满的人,听到一句“将有大劫”就勃然大怒了。   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一个没有受戒不能称为僧人的行者,其实任谁听了心里也不爽快吧……只是这反应也太大了。   那男子还在骂,越骂越难听。   印光一言不发。   “给老子说话啊!”男子伸出脚踹地上坐着的印光,重重一脚踹在胸口上,一声闷响,“刚才不是挺会咒老子的吗?”   印光又朝后倒在地上,咳出声来,胸口雪白的袈裟上带着一个脚印。   “没受戒,你他妈的晦气货色学什么佛!侮辱了佛门!”那男子又踹了他一脚,“收拾了滚下山去吧,别在这诅咒人!”   “啧。”林泓挤过人群,伸手压在他肩上,下手还挺重,“你打人做什么。没受戒就不能学佛吗?佛度众生怎么就学不得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甩开的手,“管你屁事!”   林泓笑了一声,“诶,我还就乐得管你的屁事。”   那男子恼羞成怒,“你和这妖僧是一路货色吧!不帮我评理要帮他。”   “还都得来帮你了?你这么霸道?”林泓扬眉。   “别乱搅和!”男子指了指周围看热闹的人,“跟他们一样——少管闲事!”   众人被他指得后腿了几步。   男子嗤笑一声,又看向了地上的印光,开始挽袖子,表情恶狠狠的,“我今天就要在佛祖面前教训教训他!积点功德!”   林泓道:“当着佛祖的面和背着佛祖的面没有区别。就像背着佛像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也照样要下地狱。你既然这么有底气,一定背着佛祖也做了不少好事吧?你差这点功德吗?”   男子一听“下地狱”,瞬间变了脸色。   “说……说得对,我今天放过你们佛祖也不一定放过你们!”男子强行镇定,转身走了。   走时,还用肩膀狠狠撞了林泓一下。   林泓皱了皱眉却也没理会。   人群纷纷避开那凶神恶煞的男子,有个人却站在他面前并不挪开。   “挡什么路!给老子滚!”男子扬起头狠狠瞪向他面前的人。   万古川站在那里垂眸俯视着他,眼底冷得可怕,战场上有多大戾气现在就有多大戾气。   这男子心头开始发虚,大气都不敢出了。   “要我教你怎么走路?”万古川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男子脑子里顿时警钟大响,寒毛都竖起来了,眼珠子打转,不再说话,绕过万古川头也不回逃也似地走了。   人群也纷纷离去。   印光看着那男子的背影,露出悲伤的神情。   “印光师弟!”善导带着几个僧侣匆匆赶来,把坐在地上的印光扶起来,“自在师弟来找我,我听他说了,你没事吧?”   印光摇头,“皮外伤。”   他看向林泓,“多谢替我解围。”   “也不是替你,看不惯罢了。”林泓道。   印光看向他,行了一个佛礼,“方才说得很对,人人皆可佛。”   佛陀在三界外,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   佛有万相,众生亦有佛相。   众生皆有佛性,世人皆可成佛。   此心向善,此心向佛,受不受戒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印光从未为此而悲伤过。   作者有话要说:   佛教倡导取消对立,这位男子作为佛教徒完全搞错了   注1:《大悲咒》 第054章 因爱生怖不见如来   善导很担心印光的伤势,带着人走了。   林泓和万古川又成了两个漫无目的瞎转悠的游客。   “撞疼了吗?”万古川指指自己的肩膀示意他。   “哈?没有。”林泓看向他,“怎么回事,上次当我是娇花扯不得,这次当我是瓷瓶撞不得,我有那么弱吗?”   万古川道,“看着挺易碎的。”   林泓:啧。   “那一下,感觉特别狠。”   林泓笑笑,“他撞我他也得疼。”   万古川没说话。我也挺疼。   沉默了一会儿,万古川岔开了话题,开口道:“没想到你会帮印光,我还以为你很讨厌他。”   “也不是吧,”林泓想了想,“只是他见面说‘晦气’,再看他喂鬼多多少少有些本能的抵触。”   “你想,”林泓继续道:“那个针口鬼,本来生前就是恶人,死后得到惩罚,变成饿鬼饱受饥饿之苦,也算是罪有应得的吧,印光却给它喂血,饲养它,我不能苟同。”   “我觉得他不是在饲鬼,而是想超度它,让他生悔悟心,向善,早日脱离恶业报。”万古川道,“方才那人看上去就不太好惹,印光却出言告诫他,不像是想故意给自己惹麻烦的,应该没有坏心,不是骗人。”   “不是,你这话听上去感觉,你之前有觉得他那日出言说‘晦气’,是看我好惹,起了坏心。”林泓哭笑不得。   万古川挑眉,“我可没这么觉得,你自己扩展太多。”   “但是如果是要超度它,怎么能喂血呢?”林泓道,“它死后成饿鬼就是为了让它在痛苦中悔悟吧。”   林泓继续道,“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生前奸淫妇女的人死后下了地狱,经历了很多酷刑后,看到前方有美人,他依旧死不悔过地上去抱住了她,结果美人化成了滚烫的铁柱。”   “在酷刑中尚且如此,更何况还有人帮它,针口鬼生前雇人杀生,本来就挺嗜血的,变成鬼了还给它喂血,那不是更助长他的气焰,像是在支持它吗?”   林泓看向万古川,“你是怎么想的?”   万古川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   “啧,你这说了等于没说。”林泓看向前路。   “怎么没说,该说的都说尽了。”万古川侧目看了他一眼,“我也确实和你想得一样,喂血只能让它暂时脱离苦海,仍然不知悔改。”   “先不说这个喂鬼的事了,”林泓道,“如果你认为印光没有骗人,那我还挺很好奇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要说那个男子有大劫,又有什么大劫。”   “找个机会问问。”   “我还有一个疑问。”林泓在思忖,手指摸了摸下巴,“印光偷佛祖的花鬘吃算是大罪吧?他为什么就没被赶出妙光寺?住持都只是说说他,不觉得很奇怪吗?”   他继续道:“佛像泣血后,不给他受戒的是住持,他偷食花鬘后包庇他的又是住持,住持在扮演什么角色?”   “住持什么情况不太清楚。但我觉得花鬘不是印光吃的。”万古川道,“昨晚花鬘不见的地藏王殿与印光离开的方向相反。”   林泓一怔,这个他倒是没注意,他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吃花鬘的另有其人?可是善导大师说他亲眼见到了啊。”   “眼见不一定为实,或者——”万古川道,“印光移动速度很快?”即便是走了相反的方向也能快速赶到地藏王殿。   林泓一怔,“疾行鬼?你是说印光是疾行鬼?”   “瞎猜罢了。”   林泓越想越心惊,“昨晚他看着饿鬼说了一句‘还有机会’是什么意思,什么机会?”   “不清楚。”万古川皱眉。   林泓抓狂,“到现在我们还是没什么头绪,”   “别急,慢慢来。”万古川道,“先解决你说的,去拜访一下住持。”   然后,两人拜访了个寂寞,扫地僧说住持去云游了。   两人站在门口沉默了很久。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阿弥陀佛。”林泓双手合十,“还回去做什么,我已看破红尘,决定就留在这里出家了。”   万古川被他整笑了。   接近午时,朝拜者越来越多,人头攒动,挥袖如云。   淹没在世俗中,妙光寺仍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遗世感。   两人路过大雄宝殿。   “印光。”林泓示意万古川看过去。   穿着雪白袈裟的僧人嘴角贴了纱布,踏进了大雄宝殿里。   “找不到住持就去问问正主。”万古川朝那边走去。   在宽阔大殿的一个安静角落里,印光坐在一张木质长桌前握着毛笔在抄经。   这方是屹立的佛像,和来来往往在蒲团上虔诚朝拜的信徒,他在角落里显得格格不入。   林泓坐到他旁边,万古川坐到他对面。   印光仍是头也不抬地抄写经书。   看他这么认真,林泓觉得自己开口说话都有点罪恶感,“请教你一些事。”   印光直到把正在写的那句写完才抬头,搁下笔,也没看向他,表情还是一贯的冰冷,“什么事?”   林泓觉得自己对他这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想客套什么,开门见山道:“你看到了什么?那男子会有什么大劫?”   印光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他的命途一角——暴雨天他滑进了山道里。”   “意外?”   印光摇头:“他为了发财杀了些人,今天早上我见他时,他身后跟着很多虚影,是这些虚影把他推下山道的。”   林泓有些惊讶,“既然是这样,罪有应得吧,何必告诉他?”   印光道:“他杀的人里也有恶人,你要如何定夺?”   林泓皱了皱眉。   “生气要打我,是他的本性;我要度他是我的本性,他的本性改不了我的本性。”印光数着手头的佛珠,一百零八颗佛珠不知数了多少次轮回。   就像禅师救蝎子,可蝎子居然蛰他,但是他依然要去救那蝎子。(注1)   印光继续道:“我是想劝他今后只行善事来赎罪,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要让他做饿鬼,唯有行善可以减轻惩罚,我希望他能不再作恶,用行善来早日脱离苦海。”   他改变不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规律,他希望众生都行善因得善果。   “无论善恶都要度吗?”   “对。皆是众生。”   “所以你用血喂食饿鬼?”林泓挑眉。   佛陀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他就以血养鬼。   “对。”印光终于看向了他,“怎么?施主觉得我无药可救,是要度我吗?”   摆明了一副“管你屁事”的样子。   因为不被常人理解,所以在常理之外。   因为常人做不到,所以可叹。   信仰不同罢了。   林泓一噎,简直没脾气了,“我觉得我度不了你。只是喜欢收集故事,问来丰富一下阅历。”   世间有万象,就有一万种“正常”。   印光竟然笑了笑,“你问。”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林泓就问了,“为什么要吃佛祖的花鬘?”   “不是我吃的。”印光道。   “那是你的双胞胎兄弟吃的吗?”林泓道。   印光一时无语,“我没有双胞胎兄弟。”   “那是谁?”   印光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佛珠,“我养了不止一只饿鬼。”   “食鬘鬼。”万古川在对面道。   “嗯。”印光承认了。   食鬘鬼,也是《正法念处经·饿鬼品》中记载的三十六饿鬼之一。生于寺庙能够给祈神的人噩梦,受饥饿折磨只能食用花鬘。   所以林泓昨晚看见的爬到佛像背后的黑影其实是食鬘鬼。   林泓难以置信,“饿鬼养来能卖钱吗?”   印光:“……阿弥陀佛。”   “来这里拜佛的人常会做噩梦。”印光道,“所以我喂它。那些花鬘就是我给它的,不是给佛祖的。这样做也确实少有信徒说朝拜后回去会做噩梦。”   “那善导大师怎么说亲眼看到你蹲在桌子上吃花鬘?”林泓问道。   印光皱眉,“我不知道。有我在它不会现身,所以我每次放了花鬘就走了。”   善导说谎?   为什么?   林泓看着他,“那你知道这里有疾行鬼吗?”   “知道。”印光道,“生前是出家破戒、欺诳求财的人,死后变成饿鬼,杀恶人,啖食不净。”   出家破戒。   林泓还在看他。   印光也测头看向他,有打量的意味,“他来找过你?”   “对。”林泓道。   “你身上有晦气,还有……”印光的表情还是很冷,“佛气。为什么?”   “让我看看是什么……”他抬手并着两指要点上林泓的额头。   手指却在半路点在了一柄黑色的剑鞘上。   随着剑鞘看过去,万古川靠在椅子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手头举着的剑鞘准确无误地在他的手指碰到林泓额头之前挡住了他的手指。   印光笑了笑,收回手指,“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印光抬眸看向万古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注2)   由爱故生怖——因为爱所以会心生恐惧,恐惧失去所爱。   万古川回望印光。   所以疾行鬼缠上林泓,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恐吓恶人。   要恐吓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印光闭上眼睛。   万古川收回了带鞘的剑,冲他扬眉,“那你执着于众生是有爱还是无爱?”   爱众生,无偏爱,可以是无爱也可以是大爱,是有心也可以是无心。   佛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   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曰“宙”。   时间与空间是为世界。   三千大千世界,众生在一小千世界的一个世界,有六道三界。   佛陀在三界外。   执着身是“我”,起心动念皆为“我”,自私自利是为“我相”。佛祖无“我相”。   与“我”对立,一切有情众生为“人相”。佛祖无“人相”。   宇宙之间一切现象一切环境为“众生相”,众缘和合而生。佛祖无“众生相”。   执着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守一不生不灭之身,拘泥于时间是为“寿者相”。佛祖无“寿者相”。 (注3)   心中无执念,不执着于我相,不执着于人相,不执着于众生相,不执着于寿者相。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注3)   万法皆空,毫无执念,法相宛然,离于爱者。是佛陀。   而印光于众生有执念,有无量无边的众生待灭度。   “你提醒得对。破不了我执,证不了无我,”印光笑笑,“我成不了佛。”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一个禅师去救一只蝎子,可那只蝎子居然蛰他,但是他依然去救蝎子,后来有人不解就去问他:蝎子蛰你,你为什么还要救蝎子呢,禅师回答说:蜇人是他的本性,救他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不会因为他的本性而改变的。   注2:《妙色王求法偈》简单粗暴讲:因为有爱所以会忧虑会恐惧   注3:《金刚经》及净空法师讲解   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会用心去考虑的   因为有小可爱提到了,我就唠唠叨叨说一下,给出一个更全面的答复哈   首先,我也很喜欢那种有仇报仇的苏爽文,像《基督山伯爵》,爱死~   林泓也和我们一样   毕竟我们不是佛陀,还没有跳出三界外(这是个人层面的,从自私自利这一点讲,我们有私心,别人对我不好,我也要对他不好)   但是哈这一个副本它是有些佛教背景的,因为我超喜欢《西游记》,我也寻思着,在众多涉及佛教的小说里,最厉害的不是少林寺的棍棒,而是佛教的智慧   关于以德报怨,老子也是提倡的(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老子》六十三章),在成语字典里它也是个褒义词,它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就先不说我们自己要不要践行,当然,学孔子“以直报怨”也是完全ok的,这些都是个人层面的东西   再关于以何报德,当然是以德报德,   德和怨是个人层面的,而善和恶对应的报应是大的层面的,是因和果   佛教本身就是宣扬善的,所谓“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不能把佛陀脱离出了佛教的世界观来看待,佛教的善恶观和我们现在践行的没有太大区别的   扬善就不用说了,肯定有的   关于惩恶,佛教的力度挺大的,地狱就是专门为恶人设立的,受尽折磨,下一辈子投胎也不好过   解释一下,印光度众生,并不是在纵容恶人,而是在恶人受尽恶业报以后,去教化他们,恶业报本身也算一种教化,像当今的牢狱之苦、死刑,让他们以后不再做恶,劝他们向善,完全消除恶,是要让他们从心里就悔悟(和我们当今的善恶观是不相悖的,这是大的层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不恶你就没有恶报了)   林泓的观点也是不容忽视的,就看大家认为恶人要不要教化,要不要劝他改邪归正,我们辩证地看待就挺好   公正来讲,佛教的因果观、人与自然和谐思想、脱离烦恼的说法、众生平等的观念运用于生活都有他的道理,真的算是很有智慧的宗教了(不迷信更不是在宣扬信佛,是反映他们的一些关于心灵和道德的东西,像讲诉诸子百家一样,当然,我没什么水平,讲得贼臭,需要小可爱们的包容哈)   我不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塑造一个印光这样的形象,而是想用他来反映一些佛教思想,让大家大致了解一些佛教的小知识,我不是得道高僧不可能全面,但也参考了很多佛教典籍,可以说每一个点都是有支撑的,可以康康注释,可能我写得不好,小可爱们见谅,再次感谢你们的包容   还要说明的是,现实佛教支撑本文,但反过来说,本文观点不上升现实佛教观点,这是一个充分不必要的逻辑,特此说明   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希望有一个印光这样的形象,当然的,没问题,你可以不喜欢,完全没有要道德绑架的意思,更不是要鼓励小可爱们出家(爱惜头发   总而言之,这一个副本大概就是想宣扬一下善,劝人别做恶吧,目的就是希望世界多一些可爱,少一些不可爱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写谈恋爱的~   最后,祝各位小可爱每天都觉得生活明朗万物可爱~我的小可爱由我来宠,爱你们~ 第055章 久远劫来屡发弘愿   (注1)   林泓看了两人一眼,以为他们只是在说印光。   林泓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疑问,“对了,你昨晚说的‘机会’是什么?”   “你将有大劫。”印光道。   林泓:???   看了他一眼,林泓才发现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个来朝拜的大娘。   那大娘裹着头巾,体态臃肿,脸泛油光,一听这话,再看是谁说的,顿时就生气了——常来朝拜的人都知道印光的事。   “你在说什么晦气话!我可是才拜了佛祖求佛祖保佑了的!”大娘臂弯挎着篮子,柳叶一样的眉毛一横,颇有要破口大骂的架势。   印光有些悲伤,为什么都觉得求了佛祖楠保佑就万事大吉了?连努力都不用了是什么迷信?自己在如何践行还不知道吗?善有善报,佛佑善人啊。   林泓一听他说话就头疼了,怎么又对着别人说这一句,不长记性的吗,“诶诶,这位大娘您先别生气。”   大娘看向他,“怎么不生气,太不吉利了!”   “额……这位印光大师其实是算命的好手,他算出,您命途平坦,诸事顺利,看面相也是大福之相。”林泓瞎掰道。   印光也看向他。   “那‘大劫’又是什么意思?”大娘的态度稍微软和了一些。   “您先听我说完,但是——近期可能会有一点不顺利,就像佛陀修行过程里遇见的磨难,翻过去了就平平顺顺了。”林泓艰难道。   “是什么?”大娘显然没气了,开始追问了。   林泓看向印光。   印光对大娘道,“家里是经营屠宰场的吧?”   大娘一听就惊了,“大师请讲。”   印光第一次被叫“大师”,有些不习惯地皱了皱眉,“欠下的命太多了。”   “那怎么办,”大娘急了,“我也知道杀生不好,心里也不踏实,所以经常来求神拜佛,希望佛祖保佑。”   “大师你帮帮我吧,我可以给你钱。”大娘双手合十在乞求他。   印光摇了摇头,“您误会了,不收钱。但行善事吧。”   又说了几句,大娘请辞走了。   印光看向林泓,“我几时说了她大福之相?”   林泓耸耸肩,“我是俗人,你是高僧,你不打诳语,我替你胡诌。”   印光冰冷的表情融化了些,唇角是微扬。   “走了,该吃饭了,饿了。”林泓站起身来,完全忘了刚才问了还没有得到答复的问题。   印光看着他们两人,道:“你们……不要分开。”   林泓:?   万古川:?这和尚还当媒人的吗……   “疾行鬼应该是冲着你来的,它还是畏惧佛陀的。”印光看向万古川,指了指林泓,“他身上带着佛气,你不要我探所以我不知道原因,你们就暂时别分开吧。”   万古川:哦。   林泓皱眉,“什么佛气?我刚才听着还以为是‘福气’,我知道我有福气。”   印光:“……”   “难道它不是因为怕善导大师吗?”林泓问道。   印光摇了摇头,“善导师兄固然虔诚,但是他和我一样是凡人罢了。”   两个人走出了大殿。   林泓看向万古川,调笑道:“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听到没有,跟紧我。”   万古川挑眉,“那就有劳林头儿罩我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两人开着玩笑朝饭堂走去。   “艹!”林泓突然惊醒,“他还没回答我什么‘机会’呢!还有住持是什么情况也没问。被打岔就忘了……”   “回头再问吧。”万古川道。   用完午膳,这天下午他们没什么收获。   找不到印光了,住持也没回来。   倒是碰到了善导,只是能从他那里得到的线索太少了。   总不能一直拉着人家反复问:“你真的真的真的确定你看见吃花的是印光?你再回想一下,你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确定?”那也太烦人了……   是夜,两人回到了屋子里。   今日整个下午,万古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儿坐在桌前,修长的手指扣着桌子,一副走神的样子。   “在想什么?”林泓坐到他对面去。   万古川看向他,沉默了一会儿,“疾行鬼。”   “别担心,一起应该没事。”林泓其实心里也没底。   “还有你身上的晦气是什么?佛气又是什么?”万古川道。   他也说出了林泓的担忧,他们已经比较相信印光说的了,晦气是要发生什么事?佛气又是因为什么,当真能防住疾行鬼吗?   两人都沉默了。   *   林泓做了一个梦。   还是那日的地藏王殿,烈火在暴雨中依旧猛烈燃烧。   门前还是站着那个高大不似人类的影子,一手持钛叉,一手提着人头。   闪电撕裂长空。   白光照亮了那个身影。   狰狞的鬼脸。   他手上的人头是……   万古川。   闷雷轰鸣!   林泓猛然醒来了,心跳得整个胸腔都在颤动,梦里的人此刻正面朝着他安静地躺在他旁边。   轮廓如刀削一般,高挺的山根连着眉峰,眼窝很深,睫毛和眉毛都是浓黑,长发散在枕头上。   梦里那颗滴血的人头挥之不去。   林泓看着他,伸手贴到他脖子上。   手掌下,脉搏坚定有力。   林泓又闭上了眼睛。   这注定是个难眠的夜。   一声东西打碎的声音把林泓惊醒了。   这一次睁眼他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捕捉到了其间转瞬即逝的微诧。   离得有些近,自己方才贴在他脖子上的手现在正被他拽在手里。   还是黑夜,昏暗的光朦朦胧胧,眼前这张俊脸也有些不真切。有多少次醒来入眼就是这张脸,视觉冲击力还是这么大。   林泓错开目光,无意揉了揉眼睛,“发生什么了?”   万古川松开他的手,退了几分,“我看到印光从窗前走过,再之后就有东西碎了的声音。”   林泓道:“去看看吧。”   屋外的夜色在一片静谧里,不再有声音,他们无法辨别事情发生在什么方向上。   林泓建议道:“往昨晚针口鬼出现的地方去看看吧。”   “好。”   由远及近,隐约可闻诵经声,再近一些,那声音愈加清晰。   “是印光的声音。”林泓低声对万古川道。   届时,金光大盛!   就在面前的屋子背后,一道温和的金光像一朵莲花绽放,一瓣一瓣尽是柔和。在夜色里孤单又明亮。   万古川拉住林泓,躲到一处,避开面前那遮拦的屋子看过去。   印光还是一身雪白袈裟,站在那里,双手合十,缠着佛珠,闭着眼,正在念着经文。   而他的对面正是那一朵绽开的金光。   在那金光底下趴着的,是浑身漆黑的针口鬼!   印光还在诵着佛经,那金光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针口鬼在金光里站了起来,漆黑的皮肤在一点一点褪去,体型在慢慢恢复正常,拉得修长。   一个俊美的青年站在金光里,看着印光,面含笑意,一捞衣袍,跪下身形,对着印光顶礼膜拜。   “我饱尝饥饿三百载已经习惯了,早就忘了饱食是什么滋味了。”   “菩萨以血喂我,方知饱食比之饥饿之甘甜,方悟善道比之恶道之甘甜,今日大觉,叩谢菩萨。”(注1)   俊美青年再次顶礼膜拜。   “阿弥陀佛。”印光双手合十,脸上那一贯冰冷神情看上去竟有些慈悲的意味。   青年从饿鬼道里解脱,在金莲里消散,此次轮回去往何处……   金光消失,周围又笼罩进黑暗里。   印光在一片静谧里开口了,“我看到你们了。”   林泓:“……”该死的那什么晦气……   两人走了出去。   林泓道:“这是度成功了?”   “嗯,”印光道,“还差一个。应该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林泓觉得这次一定要得到答案。   印光道:“我曾发愿,此生要度尽一百零八只饿鬼,不度尽,不见如来。”   “这是第一百零七只,还差一只。”   林泓一怔,“那为什么要说‘机会’?”就好像他快要没有机会了,为什么?   印光还没来得及回答,周围的屋子猛然烧起了大火!   三人一惊。   烈焰把他们紧紧包裹着!黑暗顿时驱散了一半,热浪席卷而来!无数个痛苦的惨叫声从四面环合而来!   像身处地狱。   万古川顿时心头警钟大响,他伸手拉住林泓,把他拉到印光旁边,“你跟着印光。”   林泓还来不及叫他,万古川眼神一凛,抽出腰间的长剑,扬手便与自己身后劈来的那把钛叉猛然相撞!   铮然巨响!   对面的鬼,身型高大,面目狰狞。   万古川手腕一转,剑锋顺着钛叉滑下,撤了力道,移步换影把战场拉远了去。   疾行鬼身形更快,已经绕到他前面去了。   “万古川!”林泓心跳陡升。   印光伸手拉住了他。   锃亮的剑映着火光翻飞,万古川的黑衣黑发尚能捕捉到实形,而疾行鬼只剩一道虚影。   林泓的耳畔是剑与钛叉相撞的声音,眼前修长的身型如惊鸿掠影。   棋逢对手。   他不知道万古川是如何跟上这鬼魅的速度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万古川。   他忘了,这是战场上生杀予夺的阎罗,这是踏过尸体如山、穿过血流如河,依旧可以挥舞长戟面不改色的阿修罗,这是要缔造传说的战神。   眼底是比剑茫更冷的寒光,极北的冰川也逊色三分;身型如电,出剑亦如电。   钛叉可以快成虚影,长剑尚可挑着烈焰穷追不舍。   斩杀成群的土匪,万古川几乎没有太多的招式,剑起剑落,神情悠闲;在赌场里,带刀的人群把他团团围住,二楼的弩机指着他,他亦可以如闲庭信步。   可是、可是,凡人要如何比肩鬼神?   这次,是遇见三万敌军压境了,而他,单枪匹马。   林泓握紧了袖子,目光紧锁着那道身影,话却是对身旁的印光说的,“你不是说我们一起就没事吗?!”   印光不语,看着战场要把嘴唇抿成一条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久远劫:很久很久以前   久远劫来屡发弘愿:从很久很久以前到现在,地藏王菩萨多次发出大愿,所以也称地藏王菩萨为“大愿菩萨”,观世音是“大悲菩萨”   注2:菩萨:意即求道求大觉之人、求道之大心人。 第056章 因果相报如见佛陀   钛叉与长剑鏖战,不知已经对峙了多久。   可以清楚感受到,长剑疲惫了,钛叉几次划破皮肤。   周围是火光围城,城墙摇摇欲坠,只待这位坐拥空城的孤王缴械投降,签了这一状城下之盟。   而本就不公的盟约只有一个字,死。   林泓是没有军火的城邦,他什么也帮不了,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   “有办法吗?”林泓问印光。   印光:“随缘。”(注1)   林泓:艹。   疾行鬼站在万古川的对面。   钛叉贴着剑锋滑下,一时竟擦出了火光。   锋利的刀锋朝着剑柄直冲而去!这一下要削掉手指!   万古川卸了力道,压着剑柄朝下,剑尖挑起钛叉,顺势矮身而下,钛叉从头顶上挥过。   身型一侧,手上的长剑狠戾地朝着疾行鬼的腰砍去!   这一剑几乎无懈可击!   钛叉的长杆尾部却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疾行鬼的身后斜了过来,挡住了这几乎致命的一剑!   一剑落空,万古川另一手顺势撑到地上,借力朝后翻去,双脚落地,在远处站定。   这一下震得手臂发麻,也扯到了腰际的伤口,血液漫开,黑色衣服深了一个度。   万古川皱了皱眉。有些棘手。   疾行鬼抡动着手里的钛叉,身型一动,钛叉与剑再次相接!   刀光剑影!   万古川体力一时不支,疾行鬼太快了,手头的钛叉长杆猛然击在了他头上,闷声一响!   钝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他的眼睛花了,手头的剑慢了一瞬,长杆尾部撞在他脚踝上,他顿时单膝杵地,手头长剑插进了地里,支撑着身体。   脑袋里还在轰鸣,神经已经麻痹。   疾行鬼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手头的钛叉高高举起!   林泓瞪大了双眼,梦里的场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不行。   他的身体快过他的思绪,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已经冲了过去。   印光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眼。   时间顿时像凝固了一般,四周归寂。   林泓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眼前的光景锁定着一个人,在晃荡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避开那长杆扑上去的。   他冲到万古川的面前,把他的头护进怀里,背对着那锃亮的钛叉。   万古川完全没有料到,理智的弦猛然断裂,他要疯魔了,他伸出手臂横在眼前人的后腰上,死命地把人往自己怀里按。   钛叉带着破风之声挥了过来!   他们在时间的夹缝里角逐。   这一次,必定会有一个人血溅当场。   钛叉是冷漠无情的毒蛇,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牙齿却悍然撞在了一道金光之上!!   金光横扫!!   黑夜大亮!!   劲风席卷!!   周围的火光被瞬间吹灭了!   钛叉飞了出去!在空中打着旋,几丈之外,斜插进地里!   疾行鬼也被朝后掀翻了出去!撞在地上,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嚎,消失在原地。   林泓跌进万古川的怀里,被紧紧拥住。   在他的背后,半空中悬浮着一个金色的雕牌——是胡斩的那枚护身符!   “见佛骨如见佛陀。”印光睁开了眼睛,双手掀起衣摆跪在地上,顶礼膜拜,“我佛慈悲。”   林泓在喘着气,心跳扯得胸口都在疼,脑子里嗡嗡地响,“佛骨”二字却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原来胡斩那块护身符是佛骨!难怪他在楼船上看到时,觉得它越看越不像黄金了。   今日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周围的金光慢慢黯淡,收拢,缩回那一枚悬浮的金色佛骨上。   万古川拥得更紧了。   铁臂箍着林泓,一手横在腰际,一手揽过肩头,体温要把怀中人点燃,胸膛起伏着。   林泓感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泓下巴磕在他肩上。心依旧跳得很快,是吓得不轻吧,可为什么轻飘飘的有些痒。   他笑了一声,“不用这么感动吧?”   这是感动的拥抱吗?   带着险些失去的恐惧。   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   这分明是充满爱意的拥抱。   林泓却没有往那一层想,毕竟这世上,像顾云树这样的在少数。   他怎么会往那一层想。   就连自己为什么冲上来他都没有细细想过,几次相护,礼尚往来。   万古川还沉浸在方才的恐惧里,要魔怔了,要气死了,想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一口,可他又舍不得,憋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泓从他怀里挣出来,看向他。   伸手撩了一把他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笑道:“没事了没事了,还活着呢,看吧,林头儿说了会罩你的。”   整齐的眉宇,清澈的眼睛,睫毛纤长,笑得眉眼弯弯,挺直的鼻下,淡粉色的唇衬着皓齿。   万古川手撑到地上,很想吻他。   佛骨带着一泓金光飞到了天上,消失在夜色里。   “你的晦气来自于今日你该亡命钛叉之下。”印光从地上站起身来,看向林泓。   “疾行鬼斩杀恶人,你之前让恶人得恶报,你得这佛骨,是为‘因’;今日佛骨从疾行鬼的钛叉下护你,是为‘果’。因果了却。”   “你说的佛气是来自于佛骨吗?”林泓把万古川从地上拉起来,把他的胳膊架到肩上。   “正是,”印光看着林泓,“你现在没有晦气也没有佛气了。”   林泓回忆了一下,第一晚,他去找吃的时,没有带腰包,而佛骨在腰包里,腰包在房间里,还放在贴着墙的桌上——与万古川一墙之隔,所以疾行鬼没有杀他。   那日暴雨时,他带着佛骨,所以疾行鬼在他们出了地藏王殿后才现身,并且还什么也没做就退走了。   都是在畏惧佛骨。   林泓四望了一眼,“疾行鬼死了吗?”   印光摇头,“佛陀不杀生,自然不会杀鬼,他逃了。”   “还会再来??”林泓警钟大响,真的受不起它的厚爱啊。   印光双手合十:“随性。”(注1)   林泓:艹。   林泓担心万古川的伤势,“不跟你说了,走了。”   *   直到林泓蹲在万古川面前给他包扎腰上的伤口,万古川都是沉默的。   林泓抬眸看了他一眼,万古川正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   林泓笑道:“怎么?吓傻了?”   “是啊,被你吓傻了。”万古川伸手,捏住他翘起来的一缕头发,轻轻碾了一下。   林泓觉得有些痒,把他的手刨开去,“别捣乱,背上还有一处呢,转过去。”林泓站起身来。   万古川坐在凳子上,听话地转了过去。   林泓看着他背上纵横的这一条长口子,皱着眉头,直抽冷气,一边啧啧啧一边骂疾行鬼,“鬼欺人,癞蛤蟆。”   万古川挑起一边眉。   一盏烛光在屋里摇曳,幽幽暗暗。   微凉的指腹无意碰到背上的肌肤。   万古川微颤。   林泓以为他是疼了,“疼吗?”   “不疼。”   “不疼抖什么?”林泓俯身,吹了吹他的伤口。   垂下来的长发拂过万古川的腰际,气息就喷在他背上。   像是……要俯身吻下。   烛火过于昏暗了。   万古川气息一沉,出声制止了他,“林泓!”   林泓一怔,“怎么?”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快包上,我冷。”   “好吧,那你别怕疼,别抖。”林泓起身,扯开了纱布,“我轻些。”   “好。”   *   林泓打了一个哈欠,用指节擦去眼角挤出来的眼泪。   清晨,两人又开始在寺庙转悠了。   由于林泓的包扎技术太差了,万古川穿上衣服背上就拱了一块,手臂看上去也是一边粗一边细,林泓想笑又不敢笑。   “你的伤真的没事?不用休息吗?”林泓问他。   “无事。”万古川道。   再加上万古川一本正经说“无事”,林泓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万古川:“……”   这方正笑着,那一方却传来了哭声,林泓顿时不敢笑了,“怎……怎么了?”   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素缟,面容极其憔悴。   脸色苍白带青,唇色失血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   要不是有人扶着她,林泓都要以为她是鬼了。   女人被侍从扶着,几乎全身的力气都要压在他身上了,哭得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不住抽噎,手指抖着指着印光,声音嘶哑,咬牙切齿:“妖僧……妖僧……”   “为什么……为什么……”女人发疯了似地嚎啕大哭,歪歪斜斜走向印光。   挣脱扶着她的小厮,扑过去揪住印光的衣领,结果没有抓稳,脚下无力,整个人歪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   印光要去扶她,她一把扇开了印光的手,“别在这里假慈悲了!”   她崩溃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诅咒我的丈夫!你为什么要诅咒他!”女人的泪腺已经快要榨干了,泪还在流,仿佛下一刻就要泣血。   她扯着印光的衣摆,歇斯底里,“就是因为你诅咒他,他才落进了山道里!尸骨无存!都是你!!”   林泓皱了皱眉,这不是印光说的,那个打他的男子会得到的恶报吗?   看来这是他的妻子。   “我没有诅咒他。”印光双手合十,掩过眼底的悲切,为他作恶而悲,“因果如此。”   “因果……因果……”女人松开了印光的衣摆,手开始发抖,“我劝过他了……我劝过他了……”   女人呼吸急促起来,顿时呕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在她白色的丧服上绽开。   “夫人!!”她带来的丫鬟和家仆惊声叫起来,场面混乱起来。   女人发狂地去掸开那血,血却蔓延得更开。   这衣服废了。   点滴污浊,要用一身素缟去偿还。   林泓和万古川被挤到了外围。   林泓看着那女人失魂落魄地被抬走,忍不住骂那个男人。自己作恶得报就算了,还害得家人这么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七夕快乐!嘿嘿嘿   注1:《明佛论》随缘:是顺应机缘,任其自然。   随性:依随自己的心情,不迎合,不造作,按照自己所思所想而行事   德怨要怎么报是个人层面的(你对我不好,我是要对你好还是对你不好)和更高层面的善恶报应它是不一样的哈   不能把佛祖度众生脱离出佛教的世界观   佛教世界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坏事就得变饿鬼,就要下地狱   佛祖就希望众生都不要受这个苦难,归根结底就是叫他们不要去做坏事就不受这苦了。   不是说他做坏事了还要让天道别惩罚他,不是的,恶有恶报是客观存在的,佛陀也认可,是要告诉他不做坏事就不会受罚了,给他的心灵来个升华   恶人做坏事——得恶业报,下地狱、变饿鬼——佛祖度化   向善了——解脱——轮回、   根据做的恶事来投胎   〈   不向善,死不悔改——继续受惩罚   整个体系的善恶观和我们当今是一样的呀,举个例子:   一个人犯罪了,好的,您进监狱吧您,然后我就隔着监狱铁栏子劝他(佛祖深入地狱可能会进去,我不敢,我就不进去了哈),“哎呀,你怎么能做坏事呢?看吧看吧遭报应了吧,你不做坏事你不是就不用受牢狱之苦了?所以你做什么坏事啊你,看把你闲的,你以后还是多做好事吧。”   他一听,嗯,有理!   刑期满了,他出来了,好的,他内心得到了升华,不做坏事了,反而做好事了   惩罚后一个教化罢了 第057章 万法皆空此心为佛   这天夜里,他们依旧听到了东西打碎的声音。   林泓十分聪明,根本就没有脱衣服躺床上。   他站起身来,“走吧。”   这一次,等他们走在半路又响了一声,正好给他们指明方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月光是滴进去的一点清水,虫鸣是搅动的笔。   古旧的屋宇高低错落。   “是那日的地藏王殿。”林泓望着那牌匾,那四个古字他不认得但形状他还是记得的。   这避无可避地让他想起疾行鬼来,有些发怵,毕竟他差点亡命钛叉之下。   “要进去吗?”林泓问万古川。   万古川看了一眼殿堂里的黑暗,“应该是食鬘鬼。”   但也不一定只有食鬘鬼。   “你在外面等我。”万古川道。   “想得美!”林泓双手拽住他不让他往里面走,“你这命算是我救的,一起去。”   是啊,救了何止这一次。   万古川抬起手来,“那你牵着我。”   林泓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怔了怔,心头痒得他难受,“不用……我跟着你就行。”   万古川笑了一声,“嗯。”   “那走吧。”他转身让情愫一起背对着林泓,朝殿口方向走去。   林泓跟上他。   殿堂里一片沉寂,两人放慢脚步,万古川在殿堂门口拦住了林泓。   ——里面隐约可闻咀嚼东西的声音。   两人躲在门后朝里面看去。   月光惨白,洒在地上,洒在供桌上,照亮了一尾白色的衣角。   林泓仔细观察着。   这是袈裟的一角。   看纹路……   是印光的!   那一角衣服在月光下拖动了一下,隐入黑暗中,供桌轻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咀嚼的声音还在响着。   真如善导所言,印光在供桌上吃花鬘??   那印光为何要说是他养了食鬘鬼?是在为自己打掩护吗?   咀嚼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有鼻子抽气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嗅东西……   食鬘鬼发现他们了!   万古川的手压上剑柄。   林泓在黑暗里对上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印光隐没在黑暗之中,蹲在桌上,正看着他们。   眉头紧皱,唇上耸,露出尖锐的牙齿,发出“呼噜噜”野兽般的威胁之声。   接着,印光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露出利爪,从桌子上扑了过来!   万古川抖出长剑撞上了那只爪子!   离得很近,对面的,确实是印光的脸,眼眶里全是白色,咧开嘴,唾液津津,牵成丝,露出尖锐牙齿。   印光朝后仰去,双脚蹬在他剑上,翻身掠过,又趴在了那桌子上。   眼睛在黑暗里发亮,突然咧嘴笑开了,笑得有些疯魔。   “嗬嗬嗬嗬嗬……”   尖长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爪子,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万古川抖落剑上那有沾有它唾沫的花瓣。   林泓盯着那兽不兽、鬼不鬼的印光,直“啧啧啧”,“印光啊印光,真是没想到啊,你居然还有两幅面孔,你说你白天的时候人模狗样的,晚上……”   “多谢夸奖?”印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啊!”林泓吓了一跳,转头看去。   正是“人模狗样”的印光。   万古川倒是早有料到,侧目朝这边看了一眼。   林泓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你果然有双胞胎兄弟!”   印光一怔,朝殿堂里面看去。   食鬘鬼也看向了他,顿时,嘴咧得更开了,“嗬嗬嗬嗬嗬……”发出一串愉悦的笑声,它伸手抓起佛陀的花鬘,长舌把花鬘卷进嘴里,咀嚼着,还挑衅一般把手畔的空盘子打到地上去。   “哐当”一声巨响,四分五裂。   “嗬嗬嗬嗬嗬……”   猖狂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印光扣着手间缠绕的佛珠,它方才吃的那花鬘是佛陀的,不是给它的,它违背了诺言。   妙光寺里流传着他偷食花鬘的事,他独来独往惯了,他不明白流言从何处而起。   今日他明白了。   食鬘鬼变成他的样子在偷食着供奉给佛祖的花鬘。   印光握着佛珠的指节发白。   再次陷他于不义。   幸好住持没有赶走他,还要留着他。   可为何?这本是大不敬,住持本该裁决。   就像,当年受戒时,食鬘鬼咧嘴笑着,撞翻住持手里拿着的香,把红蜡滴进佛像的眼里。   香火落地。   佛祖泣血。   众人皆惊。   “你无需再受戒。”住持双手合十,一语敲定。   食鬘鬼笑得同今日一般猖狂邪恶。   而偌大的殿堂,数百的僧人,只有自己能看见它。   说出来,无人会信,在别人心里徒增口业罢了。   印光双手合十,无悲无喜,“弟子明白。”   *   “我给你花鬘,你不要动佛祖的花,也不要害人。”印光对食鬘鬼道,“经文声起,你就不动,且听。”   食鬘鬼伸着贪婪的舌头,点了点头。   *   印光闭眼,念起经文来。   “就这样你还要度它?”林泓看着那猖獗的食鬘鬼朝着万古川又扑了过来,心都提起来了,“小心啊!”   经文声伴随着利爪和剑刃碰撞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但战火并不因为这场甘霖而熄灭,反而愈来愈盛。   “嗬嗬嗬嗬嗬……”   猖狂的笑声已经失去意识,染上了无可救药的疯魔。   “度不了了。”林泓道。   有的人一朝传道就只能醒一朝,死不悔改是他的天性。   经文声停了下来,“为何度不了?”   印光拧着眉头,神情悲切,“为何?向善很难吗?轮回六道,避无可避,不去那三道恶,很难吗?还差一个,还差一个,为何我做不到?”   林泓看向他。   啊,有执念的人不就在眼前吗?   这个人被点醒后,居然还一直对自己的事避而不谈呢。   “印光大师啊,你有慈悲心,你要度人,”林泓道,“可你为何要执迷于你的一百零八?更何况,你能度尽每一个人吗?”   “地藏王菩萨在地狱传道,地狱至今空了吗?一个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但佛陀不是讲求‘万法皆空’吗?”林泓道,“你‘空’了吗?”   印光没有说话,他握着他的佛珠。   “你要度人,你度自己了吗?”林泓道,“念而不执啊,印光大师。”   念而不执。   印光仰头看向大殿里的地藏王菩萨像。   地藏王菩萨目光悲悯,一手持锡杖,一手结宝印。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执念?非执念?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有无量无数无边的众生。   佛陀度尽众生而不知众生度尽。   万般皆虚妄。   而他,未度尽众生,却知度尽众生几何,一百零七,历历可数,孜孜以求。   林泓说得对——   欲度人者先自度。   印光笑了笑。   万古川甩动长剑,食鬘鬼又跳回桌子上,捂着自己手臂上被划出来的剑伤。   “嗬嗬嗬嗬嗬……”   嘴巴要咧到耳后,獠牙凌乱,伸出长舌,依旧笑得猖狂。   届时,寒光一闪!钛叉挥舞而下!   笑声戛然而止。   食鬘鬼的头颅滚到地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长舌伸出嘴来瘫软在地上。   它恢复了自己原来的样貌,干瘪、焦灼、漆黑、肮脏。   这个变故太快了,三人皆是一怔。   食鬘鬼的头被提了起来,血滴落在地上。   顺着那手看去——疾行鬼正站在黑暗里,手里抓着食鬘鬼的头。   空气凝固了。   万古川看着疾行鬼,如临大敌。   可他们谁也没动。   蓦然,金光大盛!!   殿堂淹没在了一片温和的金色里。   莲开无声。   金光后面,手持钛叉的疾行鬼变成了一个和尚。   一个天生笑相,和蔼可亲的和尚。   真是,很难想象他是方才狰狞的疾行鬼。   和尚摸了一把胡须,自顾自说道:“我证罗汉时,理解偏差,出了点意外,竟然犯戒了,当了有几百年的疾行鬼了。   因为生前想证罗汉,替人除去烦恼,所以成疾行鬼也要杀恶人恶鬼。”(注1)   他说这话时也在笑着,像是在同朋友说一件可以自嘲的小事。   “今日,方才想通。”和尚道,“可算摆脱饿鬼道了。”   他看向印光,“多谢地藏王菩萨的经文日夜教化。”   地藏王菩萨,未有佛相,却有佛心。   印光双手合十,并不接受,“道行尚且不够。”   和尚笑起来,更是和善,“就从刚才起你的道行算是够了。”   他看了一眼提在手上的食鬘鬼的头,叹息一声,“我带它去地狱了。”   食鬘鬼的头顿时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嚎。   在金光里,和尚的身影越来越淡,他的目光投向了万古川,“你杀贪念,你无贪恋,你也能不算恶人。”   他杀侵略者的贪恋,侵略者败后用土地拱手求和,但万古川未得一丝一毫。   “但如果你成了鬼,那一定是最凶最野的鬼。”和尚笑了笑。   金光淡去,连同食鬘鬼的尸身尽数消失。   殿堂沉浸在黑暗里。   林泓看向印光,“你看人家谢你经文呢,你要度的一百零八凑齐了。”   印光双手合十,“数字而已。多谢林施主度我。”   “别,”林泓拒绝,“记得送我们回去。”   印光笑了笑,转身走了。   *   昱日清晨。   一个满身风尘的老和尚踏进了妙光寺。   手持锡杖,一身坏色衣陈旧灰败,白色的眉毛长长,与白色的胡须交错,半瞌着双眼。(注2)   住持云游归来。   和尚们来迎接他,接过锡杖,接过尘世的风沙,接过苦行的智慧,接过传道的功德。   两人上去打了招呼,谈论起来,住持的声音平和慈祥。   “有几个不太明白的问题要向您请教,”林泓道,“印光偷食花鬘,您为何不赶他出去呢?”   “为何要把菩萨赶出寺庙?”住持道。   林泓一怔,“既然如此,那您又为何不给他受戒?”   “他心中已有戒。”   “住持!住持!”一个小沙弥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印光师兄……印光师兄,圆寂了。”   林泓怔住了。   原来这就是印光一直在暗示的“要没有机会了”——印光命不久矣。   林泓看向住持同小沙弥离开的方向,还来不及抬步跟上,白光大盛已经把他和万古川淹没了。   *   这一日,妙光寺迎来了最鼎盛的香火和最丰盛的贡品。   “我是来感谢印光大师的!” 一个包着头巾,体态丰盈的大娘指挥着雇来的工人把东西放下。   正是那日那位开屠宰场的大娘。   有人来问她有什么喜事。   大娘喜滋滋的,“听了印光大师的话,我们一家做了不少善事,还关了屠宰厂,放生了很多畜牲。   有一天啊,我做梦,梦见个兔子,会说人话,可神奇了,叫我明日带着一家老小去城郊玩。我第二天醒来就依了它的意思,带着一家人出去玩。   回来啊,发现我们的屋子竟然塌了!垮的那叫一个彻底啊!还好出去了才保住了性命。   今日特来感谢印光大师的指点!”   周围的人在点头称赞。   “诶,话说印光大师呢?”大娘四处张望着,问一旁的沙弥。   “印光师兄……去见佛祖了。”   *   如果有人问印光,你真的见到佛祖了吗?是什么样的?   印光一定会回答,见到了。   是我的心。   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心外无佛。(注3)   大慈悲心、平等心、无为心、无染着心、空观心、恭敬心、卑下心、无杂乱心、无见取心、无上菩提心。(注4)   佛陀此生都在追求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什么?   是“无上、正等、正觉”。(注5)   是智慧、是仁爱、是果敢、是毕生都在超越自己。   永不灰心。   永远向善。   永恒博爱。   佛是大觉者,是圣人。(注6)   人人皆可成佛,皆可成圣人。   苦海在此,烦恼在此,能度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佛在三界外,此心在三界外、在扰攘外。   不着烦恼,不着恶。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注7)   此心光明。(注8)   金顶佛光·完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罗汉,是阿罗汉的简称,含有杀贼、无生、应供等义。   民间意译上有三层解释:一说可以帮人除去生活中一切烦恼;二说可以接受天地间人天供养;三说可以帮人不再受轮回之苦。   这里取第一层   注2:坏色衣:袈裟。   注3:《六祖坛经》   注4:《大悲心陀螺尼经》取观世音菩萨说《大悲咒》的真实意义   注5:《心经》   注6:“释迦摩尼”意作:释迦族的圣人   注7:《七佛通诫偈》   注8:此心光明——王阳明:此生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就没有遗憾   本故事纯属虚构。 第6卷 雪山来客 第058章 清韵一曲该有余味   林泓突然醒来,还站在群玉楼的门外。   灯火辉煌在身后,身前是自己的影子和一半沉睡一半癫狂的城市。   凤箫鸾管也响在身后,姑娘们还在温声唤他回去。   “怎么说?别回家了,我们再找个地方玩会儿。”顾云树也在他身旁劝他。   林泓去寺庙里晃的时候,酒是醒过了,可这身体还是喝了不少酒的,他一回来,又犯晕乎。   而且,场景转换一时还有些懵,他揉了揉眼睛,问顾云树,“账结了吗?”   “没结账我们能出来吗?”顾云树对他的问题表示不屑。   “怕你趁我喝醉又记我账上。”林泓抬脚走了。   “嘿!”顾云树跟上他,“要去哪儿?”   “回家啊。”秋天的晚风吹着有些凉了,林泓紧了紧衣领。   顾云树哪里愿意让他走,赶紧拽住他,“你都多久没回来了,再玩会儿。”   “不玩了,我要回家。”林泓被他拽得寸步难行,还在死命挣扎,“也没地方可去了啊。”   “陪我去清韵楼!”顾云树趁着酒劲儿不依不饶,拖着他走。   “艹!”林泓一听“清韵楼”就头疼,“不去!我要回家!我都听见我爹在磨刀了!”   “我都陪你来群玉楼了,你就陪我去清韵楼吧!”顾云树拽着他走,“你要是不去,我也要磨刀了!”   “不去不去不去……”林泓像飘落的一尾枯叶,被秋风带走。   *   林泓抿了一口酒:艹。   他正坐在清韵楼的阁楼上。   清韵楼不及群玉楼繁华,只有两层楼高,却也端的是清雅。   没有五彩的纱缦,取而代之的是白色与陀色的轻纱,衬着褐色的漆木。   没有珠帘叮当,牙色竹帘轻晃。   几处幽兰、几处盆景松。   雕栏和丝竹声都不逊色半分。   时值深夜,偶尔有沉醉的呻吟传出来。   “林公子,再来一杯~”身旁穿着竹青色长衣的男子给林泓又斟了一杯,还用眼尾上挑的眼睛勾了他一下。   林泓把他那只放在自己的腿上还在往前挪去的手给他拍了回去,“兄弟,那东西你我都有,别总惦记。”   “哎呀,林公子,干嘛叫人家‘兄弟’啊~”那男子凑了过来,“要叫‘宝贝儿’啊~”   林泓一口酒没给喷出来,“…………”   灵魂暴击。   对面的顾云树靠着雕栏,那样子,显然是被他周围围着的那两个干净清秀的男子给灌醉了。   还有说有笑的,不知道在说笑些什么。   现在该是林泓成坐怀不乱的君子了。   竹青色长衣的男子看着林泓,显然喜欢得很,锲而不舍,“林公子不喜欢我这样吗?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   林泓看向他,“我喜欢女人,你也可以吗?”   男子笑了笑没回答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林公子是有心上人了吗?”   林泓皱了皱眉,“没有。”   “既然没有,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女人?”男子放下酒杯。   “这还需要有心上人来证明吗?”林泓把他摸过来的手又给他放了回去,“我不喜欢来这里,就可以证明了。”   男子笑道,“这只能证明我伺候得不够好,我长得不够好看,你不喜欢我。”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劲头要让林泓改变主意,男子朝林泓凑近了几分,“不如让你见个人你再下定论吧。”   林泓皱眉,头后仰跟他拉开距离,“什么人?”   男子对身边的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退了出去。   顾云树靠着雕栏,醉眼惺忪,“今天卫玥公子来了?”   男子没说话,笑了笑。   届时,一阵瑶琴深沉的音色如一把阔斧砍进了轻飘飘的管乐声里,其余乐声顿时黯然失色。   旋律急促、悠扬、豪放。   演奏者像一个胸怀无限宽广的醉酒者、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诗人,把平生用不尽的热情都灌注于七弦之上。   这乐曲,让人窥见的不是江南的甜腻与柔情,而是长江浩荡,是澎湃的黄泥水,承载着万年的沧桑与沉郁。   林泓望向对面的阁楼。   白纱飘然,雕栏后盘腿坐着一个白衣的男子,挺直的脊梁,漆黑的长发披散,面如冠玉,该是玉雕大师最引以为傲的杰作,修长的手指在身前黑色的瑶琴上飞扬。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岩岩如孤松独立。(注1)   傲傲似寒梅对月。   那双俊美的眼睛朝这边不咸不淡投来一瞥。   “娘呀……”顾云树人都看傻了,“今天卫玥公子特别好看。”   林泓摸了摸下巴。   不得不承认,这男子确实俊美无俦,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型,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是,林泓看到在这个卫玥公子并没有心头一抽、心跳加速的感觉。   “如何?”竹青衣的男子颇有些骄傲地冲着林泓挑眉。   “差点火候。”林泓端起酒杯灌了一口。   “差点火候??”顾云树惊了,“这……绝色啊!你是怎么给出‘差点火候’这评价的?”   “唔……我心头没感觉啊,像心跳加速什么的。”林泓道。   顾云树看向他,“我他娘是在问你好不好看,你心头要有什么感觉?我又不是问你喜欢上他没有。”   林泓愣住了,“什么?要是真长得好看我会不心跳加速吗?”   那为什么……   顾云树皱着眉头,一脸迷惑,“那你看到你那群玉楼的什么明月姑娘、什么清风姑娘的,觉得好看不?”   林泓道:“好看啊。”   顾云树继续问:“你有心跳加速吗?”   林泓想了想,“没……没有。”只是心头欢喜罢了。   “嘁!”顾云树笑他,“所以你这标准不对。”   林泓已经蒙圈了。   心跳加速不是因为长得好看?   顾云树的大脑被酒精麻痹得厉害,还在自说自的,“打个比方吧,我喜欢男人,看到女人,我也知道个美丑,但是不会因为她漂亮而心跳加速。同理,你喜欢女人,反过来就一样了。”   “而且,我也不是看到长得好看的男人就心跳加速啊。”   “哎呀!我在说什么!别管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没心跳加速但不妨碍这是个美人知道不?”   顾云树转头看向林泓,看到他的表情顿时愣了愣,“你怎么了?”   林泓眼睛都红了,摸了一把头,“没怎么啊。”   顾云树揉了揉有些花的醉眼,眯着眼睛继续观察他,“脸色不太好。”   “因为喝醉了吧,”林泓皱了皱眉头,“我觉得你在瞎说,可能人和人不一样嘛。”   顾云树耸了耸肩,“那谁知道?”   两人聊着,都没注意对面的音乐声什么时候停了,身穿白衣的男子已经站到了他们这间厢房的门口。   身型颀长,随意地靠着门上,   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林泓,其声如玉环相撞,“生面孔。”   林泓身旁那穿着竹青色衣服的男子歪在桌旁,支着头,对他道:“林公子确实也才第二次来这里,你没见过。”   男子继续道:“林公子说他没有心上人,却觉得自己只喜欢女人。”   卫玥看了他一眼,“这些话,你还听少了吗?”   他走过来坐到林泓的对面。   那张脸近看更是俊美无俦,像一块一点瑕疵也没有的白玉,黑发如上好的丝绸披散在肩头。   “林家二公子,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俊俏,我挺欢喜你的。”他睫羽半垂,星眸带笑,“没有心上人?”   那张俊脸又凑近了几分,“那把我当心上人如何?”   林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掌撑到他额头上把他推远了去,“不如何。”   卫玥笑了起来,笑得过于好看了,倒像是蛊惑人心的狐妖,“跟传闻不一样啊,不是纨绔吗?要同我玩玩吗?”   林泓挤出一个假笑,“不玩。”   顾云树在后面伸手拉住了卫玥的臂弯,“别逗他了,没有断袖之癖,就是来陪我的。我们这么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吗?”   卫玥转身看向他,“挺想,看你这次带了个有趣的人来就想逗一逗。”   卫玥凑近了顾云树,修长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怎么,吃醋了?”   卫玥唇边带笑,侧头吻了上去。   水声缠绵。   林泓看着接吻的两人。   脑子里“嗡”得一声。   想到的全是自己在客栈里醉酒后拽着万古川领子的模糊片段。   林泓“唰”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推门就走了。   顾云树一惊,推开了卫玥,“林清泉?”   他起身追了出去。   林泓已经大步走到门口了。   顾云树在后面一把拉住他,有些难过道:“对不起,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啊不是,不是因为你,”林泓回头看向他,“我只是……喝醉了。”   他莫名想逃走。   白皙的脸上因为酒精而带上红晕,连鼻尖和眼眶也带着薄红。   顾云树看着他,心头一跳,“我跟你一起走。”   林泓拦着他,“走什么走?你玩你的啊,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顾云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   卫玥朝下看了一眼,随意地靠在雕栏上,“顾公子注定要伤心了。”   *   林泓睡了一觉起来还有些晕乎。   昨晚的梦支离破碎,不知道思绪乱飞想了些什么东西,心头莫名有些紧。   林逐年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吃饭!”   “…………”林泓端着碗赶紧刨了一大口,还眼巴巴望着对面的杜琇,颇有向娘告状之意。   “多大个人了,你还打他。”杜琇夹了一筷子林逐年最讨厌的韭黄在他碗里。   林逐年:“……”   林泓揉了揉鼻子,问林逐年:“爹,你知道军队南下到哪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向来不关心政事吗?”林逐年扔了个鸡腿在他碗里。   “这不是政事啊,这是军事。”林泓筷子插进那个鸡腿里。   “政治和军事向来不分家。”林逐年把另一个鸡腿夹给了杜琇,“你从前连军事也不过问的。”   “唔……就聊聊嘛。”林泓抬起筷子,咬了一口鸡腿。   “最近盘查都很紧,各处都有军队的驻扎点,看你说的哪一支。”林逐年道。   林泓想了想,“最厉害的那一支?”   “今天听说在江南往东的郢城。”   “那我再去江南玩几天。”林泓把鸡腿骨头放在桌子上。   毕竟哄人的时候是说了要去的。   “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你四处跑什么?”林逐年把自己碗里的韭黄悄悄扔进了林泓碗里。   林泓:“…………”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世说新语容止》 第059章 军营探访天驷雪崩   平阳城里依旧热闹非凡,彩衣往来,挥袖如云,叫卖声和交谈声此起彼伏。   林泓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两个带剑的人陷入了沉思。   前段时间有南蛮人混入,平阳城的人还是和抵抗北狄时候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为所动。   边塞太远,帝都的人太理所当然,再加上军方打赢打输也都低调得很,街上鲜有人高谈这事,都还在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为家庭琐事打打闹闹。   不问政事,林泓首当其冲,他的记忆也就停留在震远大将军出征,他甚至不知道大将军的名姓。   如此这些,也导致了他不认识什么铁马大将军,闹了些乌龙。   他现在才算是有意去过问了这些事。   据说昨日有几个南蛮细作被抓住了,可惜军方撬不开他们的嘴,也不知道大徵朝的版图上还有没有他们的人、交界处又是怎样的云谲波诡。   在这样不明的情况下,他要去江南,软磨硬泡,他爹是放行了,可是给他派了两个人护着,说是什么武林高手。   林泓打量着这两人,心想要是真有什么,这两个人恐怕是抵不住吧。   而且他也想顺路去长嬴镖局的江南分局看看,带他爹的人那是万万不可的。   “想带些林鹿记的点心和朝九堂的卤肉路上吃。”林泓对他们道。   一个人拱手道:“公子,我们在城北,林鹿记在城南,朝九堂在城东,恐怕会耽误行程。”   “那又如何?”林泓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金锭,“分头去买吧,买剩的钱就归你们了,我在这等你们。”   点心和卤肉花不了多少,这买卖太合算了。   两个人连声答应着走远了。   林泓甩着手上的木把件也走了。   屋脊上掠过几个人影跟上他,悄无声息落地,隐进了周围的人群中。   这种时候还是得自己手下才靠谱。   *   万古川醒来时,还坐在军营幕后的独凳上。   在寺庙里的时候,精神养好了,一回来就觉得灵魂和身体不相称了,身体的沉重感过于明显了。   好在脑子清醒,在士兵掀开幕布,往他面前放下堆叠的情报时,还能忍。   辗转又是几日,捉住了七个南蛮细作,溜得还挺远,快要触及江南的壁垒了。   捉是捉住了,各种拷问、心理战术都用上了,可惜他们训练有素,什么都不说。   目前,尚且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更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一路问责下去,抓了几个贪财的守门士兵,才知道混进商队里放进来的南蛮十有三人,尚有六人在逃。   江南的守卫与防护瞬间加强,崎岭群山以北的大网瞬间收束,南蛮要继续北上是不太可能了。   另一方面,德明帝的使者尚在南蛮谈判,寄回来了些东西。   这日,万古川正在军帐里看着近些时候整理出来的情报。   他一目十行,手指扣着桌子,分析局势。   眉头越皱越紧,这局势不太可人。   “报!将军!有人求见!”一个士兵在军帐外喊道。   “不见,张副将处理。”万古川伸手翻了一页书。   “他好像说他姓林。”士兵继续道。   万古川合上了书,“人在哪?”   士兵:“……”   秋意正浓,南方连秋风都是温柔的。   万古川看到那个修长的背影坐在那里,伸长了腿,晃着脚,焦虑扫了一半。   一步步走去,心头的高兴要压得多卖力才不会溢出来。   万古川垂眸看向他,嘴角的笑意压不住,“来做什么?”   林泓仰头看向他,竟是晃了一下神,回神才笑道:“不是答应了来看你吗?”   “南方正危险,你不在平阳城待着。”万古川道。   “都进军营了还怕什么?”林泓扬眉,“怎么?不欢迎?”   “当然欢迎,只是来看我还带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围剿我们的。”万古川打趣他。   士兵一怔,“这么多人”?可他明明只看到了这一个人啊。   “哪能啊,你们精锐部队都在这了,我敢?”林泓站起身来。   军队分了几个部队在以北的城里,万古川所在的精锐部队驻扎在整个军队的最南方。   一旦有情况,四处都可接应。   精锐部队一路南逼,南蛮也不敢妄动。   “带了些东西。”林泓吹了声口哨。   “很危险。”万古川点评道。   这个时候押着货物在军队旁,确实很危险。   “所以才让他们留在远处,我先过来找到人啊。”林泓扬了扬手里的哨子,“这才发信号呢。”   远处传来几辆车轮“咕噜噜”滚动的声音,碾过石头,传来一道道颠簸之声——车上该都是沉甸甸地装满了东西。   秋风吹动林泓的衣领,微微地颤。   万古川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外面冷,帐子里去。”   林泓跟上他,四处张望着,“你们的驻扎地也太偏远了,我问了好多人才找到地方。”   *   这一天,饱经疲劳的士兵们吃到了近日最丰盛的一顿。   林泓本来备了好酒,可军队禁酒,士兵们都不喝。   林泓:“喝酒壮胆,为什么不能喝?”   万古川:“喝酒误事,还没被误过?”   “唔……哼。”林泓就自己一个人灌酒。   士兵们是累狠了,一言不发,只顾着狼吞虎咽,国事未平,其实他们心头有放不下的千斤坠。危机四伏,每一顿都可能是最后一顿。   他们吃得格外认真。   “林泓,别喝了。”万古川坐在林泓旁边,靠在椅子上侧目看他。   两人坐在后方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万古川方才和士兵同桌没吃多少东西就过来陪他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人喝闷酒。   “为什么别喝了,你们不能喝我帮你们喝啊。”林泓喝得脸红扑扑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万古川伸手五指提着他的酒杯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干嘛!”林泓伸手去抢,   万古川伸远了。   林泓都要扑进他怀里了也没够到,气呼呼坐回去,就要端着酒壶直接喝了。   万古川把酒壶也给他拿了。   林泓:“……”   林泓就靠在椅子上双目放空,发神。   万古川问他,“怎么了?”   那样子看上去很伤心似的。   “没怎么呀,”林泓捏了捏鼻梁,“不让我喝酒。”   “整个军队的量都要被你喝完了。”万古川道。   林泓歪着头笑他,“太夸张了。”   万古川扬眉,把酒壶和酒杯放在自己这边的桌子上。   士兵们仍然在前方的圆桌上吃得沉默,城里歌舞繁华不问边关事,他们却也没去细想,眼前只有这一顿丰盛的快乐。   林泓看着他们,想着,自己也是罪人,兀自风流太久,都忘了歌舞升平是卧在哪些人的刀剑之后了。   “还生气吗?”林泓问万古川。   万古川看着他,想了想是为什么事。   哦,是为他去了青楼,他觉得是对不起在前线的士兵。   林泓在等他回答,似乎听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万古川却半晌没有说话。   林泓醉酒又犯困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说话像是呓语,“生气吗?”   万古川看着他揉红了眼睛,醉眼惺忪的样子有些想笑。   林泓在打瞌睡了。   万古川伸手抚在他的脸侧,扶住他要滚下来的脑袋。   手心的触感冰凉柔软,小指勾住下颌角。   他闭着眼睛,睫毛长长。   万古川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么温柔。   拇指抹过他的下眼睑。   多想得寸进尺。   林泓撑开一只眼睛看他。   万古川道:“不生气。去帐子里睡,明天就回城里去,这里不安全。”   林泓垂下头,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他手掌上了。   *   林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帐子睡觉的,一醒来就被万古川往城里赶了。   林泓:???   “我们这是被嫌弃了?”林泓憋屈。   一个镖客道:“这里不安全。”   林泓回望了一眼。   一道颀长的身影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   “我不怕呀。”林泓道。   为什么会不怕?没人再问了,也没人会去关心这个问题。   两个男人能多想什么。   *   林泓去了长嬴镖局的江南分局。   赵钢龙正叼着个卤鸡翅膀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看到林泓,鸡翅膀都不要了——鸡腿来了,还要鸡翅膀干什么!   “林头儿!!回来啦!!”赵钢龙大笑着上前拍了拍林泓的胳膊。   林泓猛咳,推开了赵钢龙,赵钢龙还在大笑。   苍朗抱着一大堆脏衣服支着头看了一眼,“林头儿!”   他张望了一下,“‘夜风’没来吗?”   “他正忙着呢。”林泓进屋里把账本提上了,“走,吃顿好的。”   赵钢龙:“耶!我爱林头儿!”   *   带了一帮手下去江南的“烟雨楼台”吃饭,林泓差点又被他们给灌醉了,尤其是赵钢龙最为激动。   吃到一半,屠鸿雪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他捡了个空位坐下身来,猛灌了好几杯茶水,表情不太好。   包厢里的人都不吭声,就看着他。   “屠镖头怎么了?”苍朗问他。   林泓也在用眼神询问他。   屠鸿雪眉目凛冽,看向林泓,“‘天驷雪山’发生雪崩了。”   林泓一怔。   “‘刀问寒山’和‘乐然山人’一起失踪了。”屠鸿雪继续道。   满室皆惊!   林泓皱了皱眉。   他费了几多周折,从长笑阁那里得到消息,说“刀问寒山”同“乐然山人”去了天驷雪山。   鱼天亦一直在找他们。   上一次回来,招纳帮手时,林泓拜托屠鸿雪的事情就是去找“刀问”和“乐然”。   如若帮鱼天亦找到他们了,“刀问”不问世事,但鱼天亦定会来相助。   本以为找到“刀问”能让他重新出山,没想到如今,两人居然一并消失在了一场雪崩之中。   满室好汉皆是仰慕“十二刀客第一人”和“侠医”的,顿时拍案而起,“头儿,我们能去帮忙不?捡个尸体回来也算是!”   “是啊!”   “侠医于我有恩!”   “刀问高风亮节。”   ……   “头儿?”   “好。”林泓推开凳子,站起身来,“一起去。” 第060章 刀问寒山雪下村落   往南,是云谲波诡,是暗潮涌动。   往北,是草原,是雪山。   南方尚在动荡,而北方早已安康。   三年前,刀光剑影,北狄本欲豪夺,贪婪的牙齿却啃在了铁板之上,磨尖的利爪被徵朝的利剑再次斩平。   脚步过于虚晃,在边陲就摔了个跟斗,把怀里揣着的金杯银盏也尽数颠落,滚进徵朝的国库,血本无归。   一纸公文,城墙蜿蜒北逼,连本就荒芜的国土也拱手相送。   大徵朝的版图拓了又拓。   就在这冰封的北国,“天驷雪山”巍峨屹立,抬头直上九霄,要向九霄问取那些永恒的谜团,而九霄不语。   自有史以来,它就镇守着大徵朝最北方的长天,拥护着大徵民族。   北狄日日夜夜都在魂牵梦萦着这个强大民族占断的温柔乡。   可惜贪婪的目光越不过这魁梧的身躯,从山阙伸出的手也被齐腕斩断,围城失败,还要在风雪中隐忍,在草原上哀怨。   天驷雪山挡住了北狄的望眼欲穿,却挡不住西波尔的寒流。(注1)   白色的积雪覆盖山颠,终年不化,在漆黑的岩石上,绘出最荒凉、最硬朗的线条——那是它紧咬的下颌线,坚韧、笃定。   云雾在酷寒里艰难翻涌。   天驷雪山却迎着每日的金轮把圣歌唱响。   “天驷雪山”一名的由来可以一提。   “龙为天马,故房四星谓之天驷。”(注2)   远古星辰房宿是二十八宿之一,是东方青龙第四宿。   龙又称天马,所以房宿四星也叫“天驷”。   有一个同雪山一般坚韧、一样古老的民族居住在山脉里,房宿是他们信仰的图腾。   故而,这座雪山叫“天驷雪山”。   房宿位于青龙腹房。五脏之所在,万物在这里被消化,吉多凶少。   本是祥瑞的名字,这山却在前不久发生了一场大型的雪崩。   深山里的一座村落掩埋在积雪之下,埋得干干净净,连屋顶都不曾露出一角,至今无一人从山上下来。   也就是在这一场雪崩之中,“刀问”和“乐然”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哗”!   “呼啦——”   有人一把掀开了客栈门前的棉布,风卷大雪瞬间灌了进来,冷得刺骨。   林泓裹着狐裘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探出一只冻红的手伸到“噼里啪啦”的火堆上面,好半天才感受到火的温度。   “他娘的,冷死大爷我了!”赵钢龙一进屋子就把肩上的铁锤放到地上,“哐当”一声响,冲过来,蹲在火炉边上不停地搓手。   苍朗的面具都要冻裂了,他颤抖着一双手倒了杯热茶来喝。   “怎么说?”林泓问他们。   屠鸿雪也抬了根凳子坐到火堆旁来,“不太好,雪太大了。”   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上不了山,没人敢贸然上去。”   漫天大雪把雪山锁了,天地俱白,无人去搜救,积雪下的村落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们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一趟的目的是来寻找失踪的“刀问”和“乐然”,而找到的可能性有多么微小,他们心知肚明却谁也没说。   一行人在山脚的客栈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火堆“噼里啪啦”的声音,和屋外风雪呼啸肆虐之声。   “他娘的!‘刀问’那赤佬脑子被驴踢了吗,跑这来归隐!”赵钢龙站起身来踹了一脚凳子,“吱啦——”一声。他显然也是担心得不行,憋了一路了。   “诶诶!”掌柜的赶紧制止他,“踹坏了是要赔钱的!”   “钱钱钱就知道钱,山里那么多人生死未卜,你怎么不急!”赵钢龙吼他。   被这震天的嗓门一吼,掌柜的吓了一跳,小声哔哔了一句:“天灾躲不掉嘛……”   赵钢龙又踹了一脚凳子。   掌柜的眼睛都瞪大了。   赵钢龙看向他,“瞪什么瞪!要真踹坏了赔你就是了!咱头儿有的是钱!”   林泓:“……”   听到有人赔钱,掌柜这才没管他了。   苍朗抱着手臂也是焦眉烂额,“你踹凳子顶个屁用!省点力气吧!”   “省了力气也没地儿使了!”赵钢龙叉着腰望向窗外的白雪。   屠鸿雪看向林泓,准备听他的意思。   林泓靠在角落的墙上,皱着眉,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木把件。   冻红的指尖捏着那块木雕。   这个木把件雕工并不细致,是大刀阔斧劈出来的,依稀可辨,是个人。   这是他在集市上偶然一瞥相中的,觉得这样大粗劣的东西反而有些韵味。   林泓扬手把那个木把件扔进了火堆里。   火星飞扬。   火舌瞬间舔舐了它,火势太猛,它招架不住,它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发黑、燃烧,发出“噼噼”的声响。   直到化为灰烬。   当真是,天灾挡不住。   林泓叹了一声,“等雪停吧。扛不住的,冲进山里就是死路一条,这个时候就别跟老天爷较劲儿了。”   *   大雪停于第二日清晨。   天地都在一片肃杀的洁白里,仿佛亘古之初,天地伊始。   屠鸿雪、苍朗、赵钢龙三人带着一行镖师要进山了。   “头儿在山下等我们吧!”   “是啊!”   “我们去就行了。”   ……   一行人劝林泓。   “说了一起去就一起去。”林泓望着天驷雪山,往手上呵了一口热气,“我想去村落那里看看,不拖后腿。”   “林头儿别这么说,”苍朗道,“我们不是嫌你拖后腿,是怕不安全。”   赵钢龙的手环上林泓的脖子,“切!怕啥!一起!有什么事,老子扛着头儿也把他安全送下山来!”   想想那样子挺好笑。林泓笑了笑,拍开他的手,“谁要你扛了,有事我肯定跑得快。”   赵钢龙一听顿时大笑了起来。   林泓:“……”有被冒犯到……   苍朗的手肘撞了赵钢龙一下,小声道:“你支持个什么劲儿!要是出事了,当心‘夜风’砍你。”   赵钢龙:艹。   最后,他们没能劝住林泓。   *   天驷雪山迎着背后灰色的天幕,岿然不动,冷眼旁观人间哀乐。   雪白的大地上,一片黑点缓缓往山上移动。   近看,是一群高低胖瘦不一的镖客,铁锤刀剑,武器五花八门。   林泓夹在其中,格格不入。   越往山上走,越是寒冷,冷气呛入鼻腔,头顶都在发疼,肺要冻结。   林泓低下头,把下半张脸埋进衣领里。   积雪很厚,一脚踩下去会下陷几分,踏雪声“咯吱、咯吱”,不太好走。   一路上,林泓的注意力全在脚下了。   一只手臂突然横在了他的面前。   目光投向身旁,是屠鸿雪。   苍朗和赵钢龙还有身后的一行人,也都停下来了,手按着武器,目光紧锁着前方。   “有脚步声。”屠鸿雪小声道。   说话呼出热气来,一片白雾。   林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须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积雪的巨石后面走了出来。   像一阵极寒的罡风,裹挟着凌厉的刀刃。   来人黑发凌乱,蓄着胡茬,黑色的大氅曳地,手上握着一把一掌宽的黑刀,锋利的刀刃“铮铮”作响,像在悲鸣又像在怒吼。   一双眼睛瞥向了他们,那双眼睛充血、狠戾,像一匹饿兽的眼睛,在憎恶着世界,在撕咬着命运,要择人而噬。   这是一只愤怒又狼狈的鬼。   “艹!‘刀问’!”赵钢龙喊了一声。   镖师们都骚动了。   *   “什么?你和沈乐然冲散了!?”赵钢龙铁锤都扔地上了。   “沈乐然”是“乐然山人”的名字。   “刀问寒山”乌衡颤着手揉了揉眉心。   他们一行人从江南马不停蹄抵达天驷雪山脚下已过去了五日,算下来,距离雪崩也差不多过去了七日,也就是说,“乐然山人”在这茫茫雪山上失踪了七日。   这恐怕凶多吉少……   他们看到乌衡这幅濒临崩溃的样子,都没有说出他们的想法。   沈乐然和乌衡二人均是男子却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   要知道,当年乌衡可是为了沈乐然刀砍号称“天下第一武宗”的“寒山宗”群雄,“刀问寒山”也就是这么来的。   “刀问寒山”近些年来深居简出,林泓闻其名不见其人由来已久,今日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得以一见。   近看乌衡,是大刀阔斧砍出来的英俊,微突的眉骨,接连着挺直的鼻,眉眼很近,看上去格外深邃成熟。脸颊略微凹陷,蓄着胡茬。   满是男人的阳刚。   此时,他的眼底的疯魔比前几日的风暴更加可怕。   “久仰大名。”林泓道。   乌衡瞥向了他。   这个人很急,没空和我废话。林泓想着。话说得也是言简意赅:“林泓。开镖局的。”他指了指周围的人,“都可以帮你寻人。”   “条件?”乌衡的声音极其低沉。有人帮忙求之不得。   林泓远望了一眼村落的遗址,“随便吧。”   人群三三两两,四散开,要在茫茫雪山,找一个生死未卜的人。   林泓估摸着大致的位置,站在那个深埋雪下的村落前。   一片单调的白色。   难以相信,这里曾有一个村落,村民守望着时代的土地,在风雪中坚韧隐忍。   “我不想挖。”屠鸿雪自然是跟着林泓的,此刻,他很怕他的头儿说一句“开始挖吧”,一声令下,就不得不从了,得先表个态。   林泓:“……”   这都埋了七天了,挖出来化了冻还能活不成?   有些唏嘘,过来看看罢了。   林泓把冻红的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口热气,往前走了一步,一脚就陷下去了,雪直接吞过了他的膝盖。   给忘了,雪崩过的地方,雪就是要厚上不少……   林泓拔了拔自己的脚,结果又陷下去了一些。   “拉我一把……”林泓对屠鸿雪道。   身后却没有声音。   林泓有种不好的预告,后头一看,茫茫雪地,哪里还有屠鸿雪的身影。   不是吧不是吧,又进去怨鬼的地盘了……   林泓无语地伸手挖了挖自己脚周围的雪,希望可以把脚拔出来,手捧起那雪,简直冻得刺骨。   挖一点陷下去一点,把自己弄不出来了……   万古川在哪?   林泓张望了一下,可惜只有连天白的大雪和呼啸的风声。   脚有些冻麻了,手也冷得要没了知觉。   艹……别把自己冻死在这里了……   林泓正想着,一阵飓风猛然吹来!   他被吹得眯起双眼,身上雪白厚实的狐裘竟被这风吹得翻飞鼓荡。   地上的雪被卷到了半空!   积雪一点一点被卷走,雪下的村落也一点一点露出来。   灰瓦的屋顶,白色的墙,窗和院落。   连绵一片,依着背后的山崖地势,错落排布。   山崖底部漆黑的岩石也露了出来。   林泓脚边的雪也被吹走了,他一点一点下沉,踩在了铺了薄雪的地上。   风停了,清晨的天气冷咧却疏朗,空气干净到几乎圣洁。   前面不远处的村落飘来暖暖的温度,几缕炊烟腾腾地升起。   这个世界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村落。   看来这个埋葬了村落的雪崩没有那么简单。   林泓脚都僵了,朝着那个村落走去。   越走越近,他看见了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站在前方。   突然有些想笑——某些人真是要忙死了。   万古川还穿着适合南方气候的秋季单衣,侧目看向走过来要把自己裹成个球的林泓。   林泓笑得眉眼弯弯,“冷不?”   万古川没回答,伸手把他垂在身侧的手握进手里。   林泓一怔,万古川的手很暖很暖,贴着自己冻红的手,甚至有些烫。   一阵酥麻从手头窜上来,心跳陡增。   万古川把他另一只手一并捉在自己的一只手里,一双漆黑的俊目看向他,挑眉道:“你玩雪去了?”   “我……”林泓都懵了,心跳快得不像话,艹……这么回事……   “谁……谁玩雪了?不是犯傻吗?”林泓抽回了手,推他,“快进村里去,你一身单衣想被冻死吗?”   林泓看向自己的手,顾云树的话又浮在脑子里了。   不是因为长得好看吗?   难不成……自己还喜欢他?   这可是个男的呀,是那种喜欢?怎么可能?!   二十三年未有之怪现象。   绝不可能。   林泓要证明顾云树乱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西伯利亚”意为“宁静之地”,名称源自蒙古语“西波尔”(泥土、泥泞的地方),古时西伯利亚就是一片泥泞的地方,住在这里的蒙古先民以地形为这个地方取了名字,当俄罗斯人来时,将此音译为“西伯利亚”,也有人认为“西伯利亚”之名源自鲜卑人。   注2:《尔雅·释天》 第061章 胡不归乡雪山来客   外面的积雪太厚,风太冷冽,哪怕是个朗天,村民也都待在自己的屋里,所以外面是没人的。   林泓就近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请问有人吗?”   敲了好半晌,林泓都要放弃了,门“咔吱”一声打开了,暖气从屋里溢出来,对比之下,林泓这才感觉到了外面的风雪是有多么摧人。   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站在门前,披着一身厚实的棉外氅,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眯着一双眼睛看着门外的人。   “奶奶,我们在这里迷路了,快冻死了,可以在您这里住下吗?”林泓的“迷路”套路又搬了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老太太的声音十分沧桑,音量却拔得很高。   显然是耳朵不太好,没有听清林泓的话。   “我们迷路了,可以在您这里住下吗?”林泓俯下身又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大声点!”老太太皱着眉头凑过来要听。   林泓说得更大声了些:“我们可以在您这里住下吗?”   “说的什么,声音跟蚊子似的。”老太太嫌弃地挥了挥手。   林泓:“……”   “哎呀!”老太太叫了一声,满是老年斑的手抬起来指着林泓后面的万古川,“穿那么少!想冻死吗!”   老太太让开了门,招手,“先进来!慢慢给我说!”   林泓:呜呜呜……不说了不说了……   屋子内外相比简直是两重天,关上厚重的木门把屋外呼啸的风声和冰天雪地都隔绝了个严实。   火盆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木材“噼里啪啦”地响着,红色的火光映亮了整个屋子,它上方的房梁都熏黑了一大块。   屋子不大,又小又温馨,只住着这一位老人。   老太太把方才为了开门披上的棉袄大氅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林泓也开始解自己的狐裘了,目光在屋里看着,“奶奶,您一个人住吗?您的儿女呢?”   老太太:“你说什么?”   林泓:“……”   林泓手是僵的,半天没有解下自己的狐裘,还拉错了方向,拴了个死结。   万古川笑他,“笨死了。”   林泓翻了个白眼,“你才笨死了,你看我衣领这么高,像有双下巴似的,低不下头啊,怎么可能一下就解开?别急别急——哎呀,别看着我,你先进去坐着。”   万古川没说话,手伸了过来,碰到了他要冻成冰棍的猪手,弓身给他解那个疙瘩,长发从肩头滑落,垂到胸前。   “唔……”林泓放下手来。   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脖颈附近,对面的人高大,却弓着身形,垂眸,神情认真。   离得有些近,连浓黑的睫毛都历历可数。   林泓觉得自己的目光在游离,无处安放。   老太太注意到了万古川腰后横着的剑,“小伙子是习武之人吧。”   万古川刚好给林泓解开了,转身看向她,点了点头。   “哎,”老太太把柴火上吊着的锅揭开来,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热气腾腾,“过来坐。”   林泓把狐裘挂在架子上,跟着走了过去。   两人寻着位置坐下。   老太太用汤匙搅动着锅里的汤,“我儿子也痴迷习武,非要参军!三年了,都不回来看看,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万古川沉默了。   三年,参军。   那不正是与北狄一战吗?   当年打到天驷雪山后面,确实征招了一些壮士。   徵朝富强,现下基本只采用国家武装的募兵制,培养精锐的军队。不盛行“战时为兵,闲事为农”的府兵制,认为府兵战力弱,而且长年征招影响农业生产和社稷稳定。   这一次的府兵征召也是小范围的、临时的,正式入伍要完成登记户籍等诸多流程。   万古川记得,当时是没有壮士正式编排入伍,战争结束后那些壮士都是归乡了的。   老太太的儿子没有归来,只能说明……战死了。   屋子里不太明亮,甚至有些昏沉,只有火盆的光在摇曳着,阴影也跟着摇曳。   “你是士卒吗?”老太太对万古川特别感兴趣,继续问着他,“感觉你像军人。”   万古川点头。   老太太一双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那你识得吾儿吗?他叫史三志!”   万古川迟疑了一下,点头。   林泓看向他。真的认识吗?   “哎呀!太好了!他现在怎么样?”史家老太太有些高兴,放下了汤匙,“还活着吗?”   万古川垂眸,点头。   “还活着也不回来看看,留我个老太太孤零零地在这雪山里头等他,真是的!”老太太嗔道,她听到儿子还活着其实是高兴的。   “你回去劝劝他,让他回来看看,就说……就说他娘想他了。”   万古川抿了一下唇,郑重点头。   林泓看万古川的神情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太好……   “哎,真好!吃饭吧!你们正好赶上了。”老太太站起身来忙活。   林泓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哇,早饭吃这么丰盛吗?”烧了雪兔的肉——对于一个老太太来说算是丰盛的,更何况是一顿早饭。   老太太:“你说什么?”   “……”林泓闭嘴,乖巧地点了一个头。   他们刚吃完饭,收拾妥当,外面就吵吵闹闹了起来。好像那些待在屋子里的人尽数都跑了出去。   窗外雪花飞扬,人们都在叫嚣着。   “这是怎么了?”林泓支着头,迎着寒风,朝窗外看去,他只看到了几个男男女女一脸的愤怒,破口大骂,正拿着猎器和扫帚,像是在驱逐什么。   万古川目光掠过他的头顶朝外面看了一眼,“出去看看。”   万古川披上了老太太拿给他的裘衣,漆黑的,据说是他儿子当年杀了一头熊后扒下来的皮毛,还挺暖和。   打开门,村民的声音更响亮更明显了,骂的是“滚出去”。   林泓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情况。   原来啊,这个村子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女人穿着单薄的衣服从茫茫雪山中冲进了村子里。   头发凌乱,没人知道她从雪山何处而来,就像一场没有起点的风雪,猛然吹了进来。   而村民们如同巢穴里被惊动的野兽,露出獠牙,挥着爪子在驱逐着不速之客。   女人看上去二十岁有余,未带头饰,头发凌乱,神情悲伤,衣着和村里的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不及村里人的厚实,不旧也不破。   她被吓得在村子里乱窜。   林泓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反应这么大,是很排外吗?但是他和万古川两个也没受到这样的待遇啊。   这样的动静让史家老太太都听进去了,她也披上棉外氅走出门来张望着,“多好个姑娘啊!他们是怎么回事……”   林泓也想问问她村子是不是很排外,却又突然想起她听不见。   于是,他踏着雪走了过去,拉住一个壮年男子,“大哥,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凶巴巴地打她呀。”   “来历不明,精神看着也不正常,不该打吗?!把她撵回去啊!”那男子气势汹汹道。   看来是排外吧。林泓想着。这样一个坚守在边陲的民族,当外敌侵入时一定该是这般绝不容忍的气势。   而可能是因为他和万古川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所有没有受到这样的驱逐。   但是,对一个羸弱的女人这样做,未免还是太过激了。   而且,这个女人未必就是敌人,甚至看上去就像是这个村里的人,就不能接纳吗?   不太对劲……   “有些奇怪。”万古川道。   女人正躲在一间屋子的背后,时不时探头张望。   而村民还在冲她叫嚣。   这是一个被排挤到群体之外不被接纳的人。   林泓皱了皱眉。   “哎呀!你们在闹些什么!看给你们闲的!”史家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这大姑娘怎么碍着你们了?”   “史奶奶,这是个外人啊!”一个看起来横眉竖目的妇人道。   史奶奶:“你说什么?”   妇人:“……”   “来来!”史奶奶给那个看起来乱糟糟的女人招手,“姑娘来我家里啊。”   村民都在劝她,她充耳不闻——实际上她就是听不见……   那个女人犹豫了一下,低着头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时不时抬眸看看那些愤怒的村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   村民知道和史奶奶交流障碍,都相视无言。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大家都扛着东西回屋了。   这场诡异又声势浩大的驱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消失在一场飘散的雪中,余声落进了山里。   *   女人坐在史奶奶屋子的火炉旁,有些局促不安,一双眼珠子紧张地四处观察着,想要熟悉这个陌生的环境。   林泓长身靠在窗边,眼睛看着给女人准备吃食的史奶奶,手闲不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窗台上那一盆绿色盆栽。   这盆栽他也叫不出个名字来,想必是因为屋子里暖和,长势还不错。   万古川就立在他旁边,看着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姑娘,吃点东西吧。”史奶奶把热好的菜放在女人面前的桌上。   女人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反应有些慢,木讷地看向史奶奶,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伸手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咽着,吃得不急不慢。   “哎,多好个姑娘,怎么弄成这样。”史奶奶步履蹒跚地拿来了一把梳子走到女人的背后,“女人就是要漂漂亮亮的,老太太给你梳梳头!”   那双枯瘦的手拢住她乱糟糟的头发,梳子一寸寸温柔地梳过。   女人由她梳着,一言不发,捧着碗,也不吃了,一双眼睛只是盯着碗里的汤。   梳过后,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像一匹丝绸。   手指撩起这如水的发,木质的簪子在脑后挽上发髻。   柳眉杏目,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一双眼晴却失神又空泛,如同远处的茫茫雪原。 第062章 春风遥望雪地脚印   史奶奶兴许是寂寞太久了,她徐徐讲着过去的故事。   从雪山伊始,到村落的迁徙;从村中大事,到自己的日常琐碎,从一个个热闹的年头到荒年……   带笑讲着独子儿时的故事,抱怨着这个不归的旅人。   苍老的声音响在昏暗的屋子里,不急不缓,像是用指尖一寸寸描过年轮,像是时光里稳健的一个个脚印。   悠长不热烈,似乎连轻晃的光影也被拉得很长很长……   女子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火堆出神,听着史奶奶的话偶尔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这是一个悲伤的人,所以大家不约而同,都没有去询问关于她的故事。   史奶奶没问,林泓和万古川也没有问。   他们都在倾听着这个苍老的声音,像品尝时间里窖藏的陈年烈酒。   史奶奶听不见他们的提问,所以不用出声回应,缄默聆听就好。   暖气席卷着屋里的每一寸。   这屋是石砌的,几面墙上铺着保暖的棉絮或兽皮,挂着猎具。   而猎具因为太久无人使用,已是锈迹斑斑。   连屋子也是古老的。   史奶奶讲完了她的故事,尾音缓缓融进了祥和里,整个屋子沉静了,像极了史奶奶日日夜夜早已习惯的无声。   只有柴火在“噼里啪啦”地响着,烧开了的铫子的盖在轻轻撞着壶口,“嗒——嗒——”地响。(注1)   太自然而然了,谁都不用说话,气氛刚好。   林泓和万古川坐在炕上靠墙的那边。   暖气和安静让林泓有些犯困了,身型不稳,脑袋一歪磕到了万古川的肩头,一惊,又回了些神,坐直了去。   万古川侧目看向他,见他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又要朝墙那边倒去了。   万古川抬手,从他身后绕过去放在硬冷的石墙上。   林泓的头刚好撞在了他的手背上。   林泓又惊醒了,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强撑着,“奇怪,还没到中午呢,我怎么这么困……”   “想睡就睡会儿。”万古川道。   “不了……”林泓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现下趁着是白天还是找找线索为好,“有什么安排?”   万古川看了一眼屋里的一个老者和一个女子,老者听不见他们的提问,女子缄默不语。   “出去逛逛。”万古川道。   林泓还没回答,史奶奶年迈的声音就响起了,“要下大雪了。”   林泓差点以为她听见他们说话了,仔细看才发现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要下雪就去不了了。”林泓望向万古川,“山里下大雪没办法走。”   这个他在昨日深有体会。   万古川有些犹豫,看了那个女子一眼,“那等雪停。”   “你睡会儿。”他看向林泓。   “睡哪?”林泓确实困了,打了一个哈欠。   万古川抬眸在屋子里看了一圈。   不大的屋子除去客堂,只有两个隔间,没有屏风与门,门框上只挂着厚布隔开。   想必这两个隔间是史奶奶和他儿子的房间。   现在没到睡觉时间,史奶奶也没给他们安排房间。   万古川看向他,垂眸,说得有些轻,“靠着我。”   *   林泓一觉睡到了用午膳。   有的人倒是神清气爽了,而有的人胳膊酸了……   果真如史奶奶所言,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鹅绒大雪。   雪花在凛冽的寒风中回旋,落地无声。   积雪覆盖,要抹去所有的痕迹。   包括,女子的脚印。   万古川本来是打算沿着她的脚印找到她的来处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因为三个年轻人的到来,史奶奶做的午膳格外丰盛,靠山吃山,尽是些野味。   史奶奶一个老者在家,村民都很照顾她,打来的猎物总会分她一些,所以她过得挺不错的。   热气腾腾的一桌。   “多吃点!”史奶奶很热情,黄黑的脸带着红晕,缺了一颗门牙,笑起来像个烂漫的孩子。   “哇!谢谢史奶奶!”林泓知道她听不见,还是想说。   史奶奶的手艺也挺不错的。   饭后,女子一言不发地帮着史奶奶收拾碗筷。   林泓甚至在想着,她会不会根本就不能说话是个哑巴呀?   雪来得快停得也快,趁着没有风雪,林泓和万古川准备出去看看。   一出门,林泓就拉紧了裘衣,把下半张脸藏进衣领里。   呼出来的白气可以遮住视线。   满目洁白,连天幕也是惨淡的,雪后的空气更加冷冽呛人。   才铺上的雪格外蓬松,踩一脚能陷下去不少。   村庄挺大,依傍着地势而建,连绵一片,屋顶端着雪,安静地仿佛在寒风里沉睡。   人家院落的栅栏斜斜的,被淹了一半,门前清出来的路又盖上了雪。   万古川说想去村边看看。   “那我去找人问问。太冷了,分头行动,速战速决。”林泓神出手指拉了拉衣领,遮到鼻梁上。   两人就分开行动了。   林泓穿过一户人家的院落,敲响了他们的门。   开门的是这家的男主人,矮小敦实,生着络腮胡,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才睡醒似的,声音因为哈欠拔高了不少,“客人何事?”   “大哥,可以问你些问题吗?”林泓想到这里的人排外,心里也没底。   那男子笑了一下,“外乡人吧?外面冷,进来吧。”   不是排外吗?所以不驱逐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从外面世界来的?那驱逐那个女子是什么情况?   林泓跟着男子进屋了。   这家的屋子比史奶奶的宽敞上不少,摆设也更多,火烧得更旺,一个铫子正在上面“哐哐”地响,水蒸气宣天。   兽皮满铺在地上,踩上去极软。   “哐”厨房里传出碗碰撞的声音,还有哗哗的水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就是那个打猎特别厉害的男人啊,好像姓李……对对对就是姓李,我说的就是他的妻,偷人啊!”   “坐。”男子没有回答女子,示意林泓坐下。他也坐回了铺着兽皮的椅子上,随意地靠着。   林泓就近拣了个位置,解着自己的裘衣,准备好好聊一会儿。   女子还在说着,伴随着搪瓷碗碰撞的声音和水声,“真是太不守妇道了!那个女人看上去本就不像什么‘三从四德’的好女人。”   林泓朝着声音来源看了一眼,厚布遮住了厨房里的光景。   因为天气太冷,这座村落的屋子都是独楼的,有木头围成的院落,却没有独立的灶房,暖气就可以在何处流通。   男子还是没有回应女子。   女子一边洗碗,一边还在说着,“她还死不承认呢,她偷的汉子都承认了——就是那个新搬来的还未有婚配的汉子,还骂她负心,哈哈哈哈这女人啊,两头都骂,她相公也要说她负心!”   幸灾乐祸地话人长短,太聒噪了……   林泓看着火堆揉了揉鼻子,想问的问题都忘了。   男子对女子的话置若罔闻,看着林泓,道:“客人想问什么?”   “呃……村里有发生什么大事吗?”林泓问道。   男子摸了摸络腮胡子,“看你是问哪一类的,生死大事没有,家常小事遍地。”   “哗”厨房的厚布被一把捞开了,一个很起来有些泼辣的胖女子走了出来,她看到了那蒸腾的水蒸气,“哎呀!水烧开了,你怎么也不摞一摞!”   她走过来,提开了“哐哐”响的铫子,也看到了林泓,“哟,来客人了啊!”   她笑眯眯的,“挺俊啊!哪里人呀?来这里做什么的?是准备在这里定居吗?”   “那是否有婚配呢?”女子用帕巾擦着红肿的手,“我有个表妹可漂亮了,公子考虑考虑?”   林泓被这几个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问题给弄昏了。   “你他娘的能不能闭嘴!”男子终于出声了,“消停一会儿吧!”   女子顿时不说话了。   林泓也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铫子不识抬举地在轻响,气氛尴尬地要死……   女子提起铫子,转身走了,走时还狠狠地瞪了林泓一眼。   林泓:“……”   “客人见笑了,拙荆若有冒犯,还望海涵。”男子礼貌道。   这态度对比有些大了。林泓摸了摸后颈,“没事,是我叨扰了。”   “客人还要问什么?”男子道。   其实要问的女子已经说了。“没什么了,就是这个问题。”林泓站起身来,再次道:“叨扰了。”   “留下来吃饭吧。”男子留客。   “不了,我还有个友人在外面,我要去寻他。”林泓拿起了自己的裘衣,本以为会长谈,没想到凳子都没坐热和就想走了。   走出门去,寒冷瞬间将林泓包裹,他却莫名觉得屋外的空气更加令人轻松。   在漫目的白雪里找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太容易了。   万古川站在村边上,靠近雪山的那一方。   林泓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他走过去,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得他的裘衣都在翻飞,方才从屋子里带出来的热气全吹没了。   万古川立在寒风中,身后是茫茫雪原,洁白到虚无。   整个人高大颀长,渊渟岳峙,墨发飞扬,披散在漆黑的大氅上,眉目也是漆黑的,薄唇是浅淡的颜色,垂眸沉思着,仿佛比这凛寒还要肃杀。   随着林泓走过去,他抬眸看了过来,遥遥一望,眼底的锋芒瞬间被寒风锉磨了去,在那一瞬分明是温柔的。   穿过凛冽的空气吹来一阵春风。   林泓一怔,心头猛地一跳,人都不走了,就现在原处远远看着他。   “你过来看看。”万古川没有察觉到自己神情的变化,更没有注意到林泓的变化,他把目光又放到了雪地上。   林泓几乎是挪过去的,目光就一直看着地上,“怎么?”   万古川蹲下身去,指着一处给他看,“这。”   是几个被雪盖得不太明显的脚印——女子的脚印。   其余的都被盖住了,就剩了这么几个依稀可辨。   林泓弓身去看,“是那个雪山来的女子的脚印,可惜只剩这几个了。”   “嗯。”万古川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描着那个脚印的轮廓,“她从雪山来的,但是,你看……”   “这些脚印的脚尖却是朝着雪山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铫子:[diào]   煎药或烧水用的器具,形状象比较高的壶,口大有盖,旁边有柄,用沙土或金属制成。 第063章 夜色惊魂心悸为何   林泓一怔,难道那雪山女子的脚是反的?他想不起来了,他并没有特别去关注过她的脚,“兴许是她躲避村民时踩出来的?”   “尚不清楚。”万古川站起身来,看向他,“问到什么了?”   林泓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问了个啥,“这个村子没有人去世,也没发生怪事,就是有个偷腥的事儿。当时那户人家屋子里的气氛不太好,我也没细问。”   万古川听到“气氛不太好”皱了皱眉,打量他一眼,“不好客吗?”   “不是,相反,挺好客的。”林泓说话呵出热气,团团的白雾消散在风里,“夫妻关系不太好吧。”   好客吗……万古川在思忖着,和林泓方才想到一块了——   那村民为何对这雪山来的女子反应如此之大?   缺了什么线索。   “这个村子疑点重重,下次还是一起行动为好。”万古川道。万一“气氛不太好”伤到人该如何。   “好啊。”林泓朝手上呵了一口热气。   万古川看着他,笑了笑,“冷吗?脸都冻红了,回去吧。”   林泓看到他笑心脏一抽,瞬间移开了目光,“嗯……嗯。”   怎么回事,对着这俊脸不应该是越看越习惯吗?怎么反应还越来越大了……   万古川走了几步见人没跟上来,又回头看他。   “来了。”林泓伸手扯起衣领,把下半张脸都藏进去,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看了他一眼。   *   回到史奶奶家,林泓特地留心看了一眼女子的脚——很正常,不是反的,没有任何问题。   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摇头。表示不清楚。   那就奇怪了。   史奶奶让他们住在自己儿子那间屋里,让那个女子和自己住在一间。   火钳夹起客堂里带火的木柴放进屋里的石炕下,添些新柴火,石床再铺上厚厚的棉絮,又软又暖,林泓窝进去就不想动了。   没了火的客堂被吞进黑暗里。   林泓半夜想去茅房了,又不想离开被窝,几番挣扎,他还是屈服了。   从被窝里出来,寒冷瞬间如同洪水猛兽扑了上来,他赶紧披上厚衣裳,还伸手把被子盖了回去,保住热量以便回来以后里面也是暖的。   史奶奶忘记给他们准备蜡烛了,他也怕吵醒万古川,便摸黑轻手轻脚出去。   林泓想着,幸好茅房也是和屋子连通的,不然得冻死。   掀开门前的厚布,客堂静悄悄地沉寂在黑暗里,窗外满地积雪反射着惨白的月光,荧荧地,像在微微发着光,映得屋里的黑夜变得深深浅浅,四处黑影幢幢。   没光亮有些可怖了……   林泓摸黑缓缓走着,生怕撞着什么东西。   为了防止气味传出来,茅厕的门不是一块简单的厚布了而是很厚的木门。   林泓解决完,准备拉开那门,手放上去就停下了。   夜色太浓也太静了,让人的想象力也变得无边,他总觉得自己拉开门,门后的黑暗里会站着一个人。   但他不可能在茅厕待一晚上。   门“嘎吱”一声拉开。   所幸想象没有变成现实。   还是那个沉睡在夜色里深深浅浅的客堂,静悄悄的。   林泓松了一口气准备一点一点摸索回去。   夜色浓稠,让客堂也变得偌大,又空又静。   林泓走了几步,余光却总是瞥见一个黑影在他的身侧。   他转头看了过去。   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张倒着的脸。   “哇!”林泓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撞到凳子上,发出“吱啦——”的一声,在空寂里回荡。   一个女人倒挂在房梁上,如瀑的黑发垂下来扫到地板上。   在幽暗的光里,女人的脸因为倒挂有些变形,眼珠子落在下眼睑那厢,由下往上紧盯着他,见他看过来,冲他咧嘴笑了笑。   “林泓!”厚布“刷”得被掀开了,万古川只穿着中衣,站在门前,他听见了方才的动静。   林泓被这女人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头直打鼓,呼吸不稳,看了万古川一眼,再回眸,面前倒挂的女人不见了。   万古川长腿三两步就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握住他的上臂拉过他,打量着,“没事吧?”   “没……没事。”手臂上的温度让林泓冷静了不少。   “发生什么了?”万古川问他。   “我看见——”   他话音未落,一捧光晕照亮了整个客堂。   林泓看过去,是那个雪山来的女子披着衣服,端着蜡烛,站在她和史奶奶屋子的门外。   静默地看着他们。   林泓一怔,这张脸……刚才倒挂的女人……   不正是她吗?!   林泓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稍稍平静的心跳又开始在胸膛里狂驰起来。   刚才那是她吗?她又回到了屋子里?还是说……有两个她?为何要倒挂着?   “看见了什么?”万古川注视着他。   “我……”林泓不敢说了。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惊慌的神情。   抬手扶在他的后颈上,把人压进怀里。   “别怕。”   气息拂过鬓角的发丝。   林泓呼吸骤停,心脏不止是狂驰了,几近飞驰。   脸埋在他肩头,温度透过单衣传来,带着如山风吹林同他一样风神疏朗的气息。   林泓觉得,这人的心跳怎么比自己还快。   史奶奶站到了女子身后。   她本来是没听到动静的,见女子出去,她这才跟了出来。   她看向两人,“夜半不睡觉,抱一起做甚?”   林泓听得莫名脸发烫,推开了万古川,“缓过来了。”   林泓知道史奶奶听不见,就冲着她笑了一下,把万古川往屋子里推,“只着中衣当心染上风寒,快回去。”   林泓放下了屋前的厚布,从下面的缝隙看到客堂的烛光暗了下去——史奶奶和女人也回屋了。   林泓钻进了心心念念的被窝,温度尚未流失,对比之下他才发觉自己的脚是冰的。   万古川也躺在了他旁边。   月色在幽暗里流淌。   林泓望着房梁,心头乱成一锅粥,千头万绪他分辨不清楚。   “刚才怎么了?”低沉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有人说,目不能视时,听觉会异常灵敏。林泓顿时觉得此话不虚。   这声音比之平时更加沉沉悦耳,要把虚泛的月光也悉数拽下来,在低处压实压紧,而心却有些飘飘然。   林泓侧目看过去。   月色和黑暗描出了一个明晰疏朗的轮廓。   “我看到,那个雪山来的女人,倒挂在房梁上跟着我。”林泓小声道。   万古川听了没有回应,他在思忖着。   倒着的脚印……   倒着的女人……   这些是在暗示什么吗?   “估计问题就出在这个女子身上了。”林泓惊吓之后又放松,有些困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揉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腕却蓦地一暖——万古川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泓一怔,歪头看过去,努力地想在夜色里看清他的面容与神情,“怎么了?”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有意无意,那只手食指指尖轻轻滑到林泓的手心,嗓音低低,“下次……还是去哪都一起。”   一阵酥麻从手心,那食指指腹下的皮肤,窜了过来,耳朵也在发痒,林泓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脏又狂抽了起来,“一起……知…知道了。”   食指尖轻轻划过,“嗯。”万古川收回了手,“睡吧。”翻过身去,背对着林泓。   月色与静夜缠绵,四下无声。   林泓把手放进被子里,只手握着拳,指甲不停地抓着酥麻的手心。   怎么回事……在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却还是……   *   林泓看着那女子有些发怵了,用早膳时都拣了个离她远的位置坐。   女子慢条斯理地吃饭,并不像是因为大家闺秀的涵养让她雅致,而是因为她过于悲切了,没甚心情,双目空泛,吃东西图个不饿死罢了。   她依旧沉默,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像雪原的夜空,亘古神秘。   昨夜也是大雪,今日清早每家每户都出来清理门前的积雪。   从前史奶奶门前的积雪都是村里的年轻小伙子来清理的,现在有万古川和林泓借宿在她屋里,这活儿自然要落到他们肩上。   他们清雪,史奶奶就领着女子到山下城里的集市买东西去了。   林泓一铲子插进雪里,只插了个铲子尖进去,任他用手再压木柄都插不进去了,挺费力。   “踩这里。”万古川示意他用脚踩铲子靠近木柄那方的侧沿。   林泓依言,铲子果然陷下去了很多。大概这就是从小娇生惯养没碰过这些的人吧……   万古川看了一眼他冻红的手,“你还是回屋坐着吧。”   “这么嫌弃我。”林泓误解了他的意思,把铲子上的雪铲到一边去,往手上呵了一口热气,“头一次干,我不也在学吗?”   他继续卖力又笨拙地铲雪,十分认真。   万古川看笑了。   “潘如意当真是背德,”有两个人从门前走过,“瞒着男人偷汉子,如今事情败露,就过河拆桥,说是王传生玷污了她。”   “啊?世间竟有此事?”另一个人显然是不知情的,“可有人信她?”   他们议论的是昨日那个洗碗的女人提到的事情。   林泓抬眸看了那两人一眼,没见过,又低头铲雪,耳朵倒是竖着在听。   “这要怎么信她?”那人回道,“她的信物在王传生那里,一个挺精致的簪子。”   “万一是王传生偷的呢?”另一个提出质疑。   那人道:“潘如意说这簪子她赠与了姚雪知。但姚雪知否认了此事。”   “她把姚雪知牵扯进来做甚?”另一个人疑惑了,“不会以为村长的女儿要在此事上给她撑腰吧?”   那人想了想道:“她俩之前交情确实不错。”   “交情不错都不帮她,哎,看来是真的了,这女人身败名裂啰——”   两人走远了,声音也听不清了。   林泓再结合昨日那个洗碗的女人说的,理了理此事。   大概就是李姓男子的妻潘如意和一个名叫王传生的男子偷情被发现了,潘如意说是王传生玷污了她,而王传生拿出了她的信物证明此事你情我愿。   潘如意说这个被王传生当作信物的簪子她送给了村长的女儿姚雪知,姚雪知却否认此事。   现下,大概众人都相信是她和王传生偷情了。   林泓双手撑在铲子的木把手顶上,下巴就搁在手背上,看向万古川,“你怎么看?”   万古川停下手头的动作,“几个疑点:   其一,这事是如何败露的?第一个知情人是谁?   其二,如果是谎话,女人不说信物是王传生偷的,却冒着风险说送给了一个可能不会帮自己的人,这是为何?   其三,如果女人所言不虚,那姚雪知手上的东西如何到了王传生那里?”   林泓补充道,“其四,交情不错又为何不帮她要当场否认?”   如果姚雪知说确有此事,那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   林泓想了想,“我感觉这个世界与雪山来的那女子有关系。但这个事情又在扮演什么角儿?”   万古川道:“慢慢来。”   铜铲陷进雪里,细碎的冰“咔嚓”轻响。 第064章 深山寻踪谁记此事   雪清理得差不多了,林泓把铲子靠在门边上,觉得自己的手冻得没了知觉,僵硬着贴到自己的脖子上,又被冰了个激灵,但好歹脖子的温度传来能感觉到手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递到了他面前。   林泓微怔,看着那只手。   这是……   心颤了颤,鬼使神差地,他把冻红的手放了上去。   真暖。   这手一放让万古川也怔了,“我……是让你把铲子递给我……”   林泓:“…………………………”   “哦……”林泓默默往回抽手,万古川却一把给他抓住了,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怎好拂了你的面子。”   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他冻僵的手。   林泓却觉得脸烫了。   万古川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拉着他走过去,另一手把两把铲子都拿起来,踏进了屋里。   林泓跟着他走,刚才的尴尬没有散去,自己真是蠢爆了……“别了别了,快松开,误会!”   他莫名觉得心头轻飘飘的,很怪……   误会……   万古川把两把铲子放在农具角,垂下眼帘。   当然知道是误会,   不然他万古川还会觉得是什么?   他松开了手。   林泓看不到他的神情,注意力全在自己手上了,他很明显感觉到自己两只手的温度差别太大了……   “今日做甚?”林泓岔开了话题。   “去那姑娘来的雪山里看看。”   *   今日是这雪山里最近难得的一个朗天,没有肆虐的风雪,空气冷冽清朗。   两人朝着昨日女子脚印指引的方向走去。   雪原皑皑又茫茫。   两个黑色的点朝着苍茫更深处走去。   林泓在寒风中扯紧了裘衣,一脚深一脚浅朝坡上走去,走得有些费力,“这姑娘也挺厉害,路如此难走,她却走了这么远,你说——”   “艹……”林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堪堪稳住。   万古川走在前面,听到动静回身看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走。   林泓一懵,这力道很大,却不至于拉疼他,他走起来一下就轻松了。   手心的温暖从手腕烫到心上去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说什么?”万古川认真看路,只给了他一个坚实的背影。   “什么?”   “你刚才说的。”   “啊……我……”林泓神智不清了,“我忘了我要说什么了……”   “……”   他的注意力老是要落到自己被抓着的手腕上。以前也没少被拉过啊……   “说…说……雪为何是白的?”   “……”   “啊不是!雪为何这么大?”   “……因为冷。”   “……”林泓想钻进雪里,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还是自己走吧。”林泓微微挣了挣。   万古川迟疑了一下,“好。”   他松开了手。   寒冷瞬间把手腕的温热舔尽。   林泓把手藏进裘衣里。   “我想起我要说什么了!”林泓可以思考了。   “我在想,是何缘故让这个姑娘顶着艰难从雪山里出来?到一个不欢迎她的村落?”   “而且你回想,她是清晨到的,也就是说她夜里还在雪山里行走。还穿得那么单薄,她真的能在冻死之前到达村落吗?”   “而且她看上去很难过……会是什么事呢?”林泓想着,“这和雪崩有什么关系吗?”   以目前的线索,万古川不能解答他的疑惑。   而这窥知全貌的亘古雪山却保持缄默,无言相送。   远方吞没在灰色的天幕里。   天地苍茫,白雪和裸露的黑岩交织成聊无生机的绝望,悲壮如同战士临死唱响的忠国之声,相比之下,一首王朝末年的《后庭花》也凄美得太软太无力。   两人在这雪山里晃悠到了日中也没能找到可居住人的地方,中间林泓就啃了一个冻冷的馒头,有些棘手。   “她不会幕天席地吧……”林泓手冻得要没知觉了,整张脸都要藏进衣领里了。睫毛上结了白色的冰,随他眨眼扇动着。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不清楚。”   “或者说……她根本不是从山里来的,她可能是从山下来的?是绕了路才从那个方向进村里的?”林泓看向他。   万古川皱了皱眉。   “她来做什么?”林泓突然想起一事来,“史奶奶和她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我们快回去吧!”林泓越想越跟真的似的,急死了。   万古川回望了一眼苍白的雪山深处。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两人刚刚转身,一声尖叫声就从山里炸开了。   这声音绝望又愤怒,像是野兽临死的嘶吼。   是一个女人的尖叫。   两人转头看向山里。   尖叫声之后,随即而来的是山中“轰轰”的巨响!   越听越不对劲……   这是……   ——雪崩!   “跑!”万古川三两步走过去拽住林泓往回跑。   “轰轰”!的声音愈来愈响,紧随在身后。   一脚踩下去就陷进雪里,比在水中跑步阻力更大,身上还披着厚重的大氅裘衣。   在雪地里根本跑不快!   万古川紧紧拉着林泓横向跑去,希望能跑出雪浪的流域。   呼出的白雾腾腾擦过脸颊往后飞去。   身后那滚滚的雪声淹没住喘息声,耳畔炸成一片轰鸣,气势磅礴!   要吞天沃日!   要把人类建立的所有文明都归于遂古之初的雪白。   声音裹携着冰冷的气浪滚滚而来!!   跑不过了。   万古川把林泓拉到自己身前,林泓没反应过来,冲力让他结实地撞到万古川的胸膛上。与此同时,一阵凛冽的气浪呼啸而来狠狠撞在万古川的背上!!   雪沫席卷!   墨发狂舞!   大氅猎猎作响!   在自然滔天的威力里,根本无计可施。   林泓在万古川怀里闭上眼睛。   可是,想象中那铺天盖地的白雪并没有袭来。   气浪之后无事发生。   “轰轰”的巨响还在往前奔腾而去,声音渐小。   林泓不敢相信。   他们捡回一条命了。   万古川站在他面前,有些喘息,嘴里呵出腾腾的热气。   一场虚惊,只有雪崩的声音和气浪,没有雪。   林泓眨了一下眼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在震颤着耳膜,他看了万古川一眼。   万古川也看了他一眼,松开他,“这应该是之前雪崩时的场景。”   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并无实质性地重现了。   “是女人的尖叫声导致了雪崩。”万古川道。   *   既然是虚相再现,那再往深处也不可能找到那个尖叫的女人了,所以他们决定回去了。   折返的路上下起了小雪。   长路漫漫。   寒风肆虐冲撞呼啸而过,掀起漫天雪沫在空中撕扯回旋,要嘲弄这天宫贬谪的来客,圣洁和尘坠亡。   凛冬运笔作画,只一笔岩彩的蛤白要从卷首运到卷尾,天地一色。   枯树在远方站成一个个肃杀的孤影,身后卧着洪荒之初的莽莽。   此处已达九霄,山外更无山。   行至日跌,远望可以瞥见那座村落。   风雪在这里簇拥,山崖下的村落遗世独立。   但世俗伦理的悲歌未曾放过它……   *   村落在望,但真正走过去却费了些时间。   雪山里的夜来得很早,待回去时,估计已是黄昏之后。   林泓裘衣裹到头上,包得只剩一张脸了,脸颊和鼻尖冻得红红的,吸溜了一下鼻涕,看上去颇有些可怜。   万古川看着他,抬起手就要伸过去,又突地顿住了,收回手来,“直接回去休息吧。”   “等等,”林泓一路都在思考,他抬眸看向万古川,“我想去问问,关于潘如意偷人的事。”   他想弄清楚,那个尖叫声,是来自潘如意,还是来自那个雪山来的女人?   *   站在门前的中年妇人神情很是不耐烦,打了一个哈欠,此时也算不得太晚,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难道她睡得很早?   “何事?”她看着敲响了自己门一身风雪的林泓和万古川。   林泓也不知道自己的请求该如何说得不那么奇怪,“我……想问关于潘如意潘姑娘……和王传生通奸的事……”   中年妇人的表情瞬间怪异了起来,“你说什么?潘如意那般好的姑娘怎会偷人?她跟王传生八杆子打不着,毫无往来,你可不要胡说!玷污了人家姑娘的贞洁!”   林泓一怔,这个中年妇人不知道?   中年妇人拢了拢自己披着的外衣,打量着两人,“你们这是何意?这个时辰,你们是看到什么了?要揭发这二人?”   “没……没有。”林泓道,一句“您不知晓此事?”差点问出口,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打扰了。”   中年妇人关上了门。   林泓回头看向万古川,“我还以为村里人都知道……”   可是之后,他们又去问了好几户,反应都是不知此事的。   林泓不信邪,又敲开了一户——是早晨清雪时遇见的那两个议论此事的人之一!   林泓一喜,他肯定知道。   “哦?可有此事?”那人却一脸茫然。   “你早晨还谈及此事啊。”林泓道。   “我?早晨?”那人皱眉,有些费解的样子,“那时我在城里呀?”   ???林泓皱起了眉,合着一村的人来戏耍他们?“你说谎。”   那人挠头,“我作何要说谎?”   “你早上路过史奶奶家门前,我们还在那里清雪,你记得吗?”   那人摇头,“我真的在城里。”   “就……”   “打扰了。”万古川截断了林泓的话头,对那个男子道。   夜里的村落寂静无声,夜色和白雪交织成诡异的和谐,并不算太晚,人家的窗里的火光却也都熄灭了。   “他们为何要说谎?”林泓不解。   之前还甚嚣尘上的事情突然像未曾发生一样,今早见过的男子却说他早上在城里。   “他们不像在说谎。”多年审问敌人的经验告诉万古川他们没有说谎。   “那为何他们就不知道这事了?”林泓觉得荒唐。   万古川没有说话,在沉思着。   林泓表情有些凝重,冻红的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口热气。   万古川看了一眼他的手,想伸手握住,却也没动,“先回去。”   *   史奶奶家的火光有些暗,小小的一捧亮着,史奶奶就坐在阴影里。   屋子里还算暖和,林泓感觉自己的裘衣都是冰的,风雪和温暖对比太强烈了。   他看了一圈,不见那个雪山来的女子。   史奶奶看他在四处张望,明白了他在找谁。   她坐在黑暗里叹息了一声,悲切道,“她……遭人玷污了,走了。”   林泓和万古川都怔了怔。   怎么回事? 第065章 雪女初笑真相如何   林泓被柴火烤得脸颊发烫,他就走远了些,靠在窗边听史奶奶说话。   关于雪山来的女子被玷污的事,史奶奶讲得很简单。   在夜色里她和女子走散了,寻过去就看到一男一女拖走了衣冠不整的她。   “为何是一男一女?”林泓不解,“那个女子是谁?”   可惜史奶奶听不见,也看不懂手语,没办法回答他。   女子被捂住了嘴巴发不出声音,她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史奶奶大叫起来,瘸着腿再追过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许多村民都被惊动了,围过来。   他们找到了衣冠不整的雪山女子和那个玷污她的男子。   其实在史奶奶看到之前那一幕的时候就已经迟了。   “玷污她的是那个王传生啊!”史奶奶道。   两人一怔。玷污雪山来的女子的人是王传生??他不是和潘如意……   史奶奶继续道:“和王传生一起拉她的姑娘是谁我也没看清,之后人又太多了,混在一起,我不知道是谁了。”   史奶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着头,“老了,耳朵基本听不见什么声音,他们一群人在那里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到底有没有惩罚王传生我也不知道,散了之后,姑娘就回去了。”   史奶奶叹了一声,“姑娘哭得可惨了,看得我都心疼。”   林泓锁着眉头,太荒唐了。   那个和王传生一起的女人究竟是谁?她为何要帮王传生玷污雪山来的女子?   会是潘如意吗?如果她真的和王传生情意相投不惜背叛自己的相公,又为何会帮他和别的女人交合?   还是说那个帮凶女人另有其人?   人群当时又在说些什么?   雪山来的女人又回去了哪里?   ……   再加上村民为何都忘了王传生和潘如意通奸的事?   雪山里那一声尖叫又究竟是谁发出的?   太乱太杂太莫名其妙,林泓想不通。   万古川也锁着眉,没有说话。   林泓把目光放到那盆绿色盆栽上,希望在单调的白色里,这抹绿意可以平复一下烦躁的心情。   他手指轻轻弹了弹一片叶子,叶子颤动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这小家伙长得矮了一些,叶子小了一些。   *   夜深了,事情再纷繁复杂,他们也是得休息的。   屋子低垂在夜色里。   “明天我们去看看这个王姓人渣。”林泓走了一天了,躺在床上困得不行。   如果王传生干这档子奸淫妇女的事儿,村民会如何惩戒他?   “嗯。”万古川躺在他旁边看着天花板。   林泓看向他,觉得他太沉默了,低声问他,“在想什么?”   黑暗里的轮廓侧了过来,林泓感觉有一道目光放在他脸上,“想了很多。”   “说说看?”   “先休息吧。” 万古川道,“明天就知道答案了。”   虽然现在线索一团乱,根本理不清,林泓却觉得他说能知道答案就能知道,“嗯。”   “还冷吗?”万古川伸手过来,在被窝里握了林泓的手一下。   毫无防备,有力又温暖的一握,略带粗糙的皮肤蹭过他手背未沾阳春水的皮肤,在黑暗里、在被窝中异常明显。   探过温度后那手就松开了去。   一握和一空让林泓愣住了。   “不冷就好。”万古川拉过被子,转了回去,“睡吧。”   林泓心脏狂抽,还在黑暗里盯着他。   今日白昼在呼啸如刀的狂风里替他挡住身后雪崩的胸膛犹在眼前……也许下一刻雪浪就要淹没他的鼻息,寒冷要冻结他的生命,但林泓觉得那时候他并没有多害怕……   林泓看着他,挑不出毛病的好看侧颜,在夜色里只一个剪影。   呼吸声绵长有力。   总是那么强,那么让人安心,让人……忍不住想向他示弱。   我冷。林泓差点脱口而出。   有东西哽在他的心里,直发痒……   一种还未理清的、意味不明的、若有若无的情感被潜意识里的抵触和否认撕扯着,让那轻飘飘的痒变得又酸又苦,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让他顿时避之不及,只想逃离……   *   本该是很疲惫的,这一夜,林泓却迟迟才入眠。   他觉得自己越睡越热。   像被扔进了火坑里,无数的火舌撕扯着他,他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烫到发疼。   窒息的感觉也随之而来,胸膛像是被千金重的东西挤压着,口鼻也被封住了,呼吸短而急促。   太难受了……   林泓猛然睁开了眼睛。   却是满目的洁白。   这洁白把他紧紧包裹着,压着他的胸膛,捂住他的口鼻。   日光照亮这白色,空气却挤不进来。   ——他被埋在了雪下!   据说,要冻死的人会觉得发热。   这是怎么回事……   夜里雪崩了?   还是说……深山里的雪崩其实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   他和万古川都被埋住了?回到村里是他昏厥后的梦境?   缺氧让林泓脑袋发胀,要撑不住了……   林泓动了动右手,不……不……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了……根本动不了……   会冻死的。   万古川?   林泓发不出声音。   林泓什么也听不见。   世界洁白。   他放在头侧的左手艰难地动了动,掸开了些雪。   粘连在一起的雪抖落了下来。   一张冻僵的俊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   林泓猛然惊醒,大口地喘息着。   入目是史奶奶家那间屋子的房梁。   发烫的感觉消失了,窒息的感觉也没有了。   是梦是梦……   林泓手都在抖……   他看向身旁,却不见了身旁的人。   被窝余温业已散去。   林泓心下莫来由一慌,下床光着脚跑到门口一把掀开了门上的厚布。   大堂里,万古川站在桌边听见动静回头看向他。   见他还穿着中衣,皱了皱眉,要走过来了,“作甚?想冻死?”   林泓又一把放下了厚布,回身钻进被窝。   艹……   万古川:“……”睡傻了……?   史奶奶把饭菜摆到桌上,坐下来,招呼万古川也过来坐下,“坐下等他。”   未几,林泓穿戴整齐出来了。   饭桌上,万古川盯着他看了又看,不知他方才什么毛病。   “看什么看!吃饭!”林泓扔了个鸡腿子在他碗里。   这几日他发现史奶奶家的早饭总是比午饭晚饭更加丰盛。   *   他们在去王传生家的路上遇见了那个雪山来的女子。   一个眉毛上方生了颗痣的女人正挽着她。   这女人眼尾上挑,有几分妖娆的漂亮模样,她对女子道:“哎呀,别想这事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错的又不是你,那男人当真该罚,听姐姐的,别想这事儿了,你就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啊。”   雪山来的女子听了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了林泓和万古川,看了过去,竟然露出了这么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眼底的悲伤和绝望都消失了,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哎呀呀~好俊俏的两个郎君~”那个眉上生痣的漂亮女子也看到了两人,冲着他们眨了一下眼睛。   二人回了两个姑娘一礼。   眉上生痣的女子笑了起来,“真有风度~”   还不等他们开口,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   一个妇人走出来,看到了这两个姑娘,眉目瞬间温柔舒展,带上笑容,连忙招手,“诶!可算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哎!王妈妈,我们马上过去!”眉上生痣的女子冲妇人招了招手,转头又看向林泓和万古川,“不知二位的到来,今日已有约在身,明日啊,定盛情款待二位。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雪山来的女子给他们两个点了点头,温声道:“告辞。”   林泓直接傻掉。她原来会说话??   眉上生痣的女子走时,微微回眸,眼波暗送给了万古川。   万古川全当没看见。   两个姑娘朝那妇人走去了。   妇人看到眉上生痣的女子笑得很是开心,“雪知,你这几日气色越来越不错了。”   眉上生痣的女子一听更是开怀,“姐姐才是呢,越来越漂亮了。”   两人硬是互吹了好一会儿,笑得可灿烂了。   “别夸我了别夸我了,快夸成天上的仙子了。”妇人温柔地看向雪山来的女子,“哎哟,我们站在门口聊什么,看这小脸给冻得,快进屋快进屋!”   三个女人都进屋里去了。   万古川和林泓还站在那里。   林泓:?   “还记得昨日清晨那个人说的吗?”万古川看向林泓,“村长的女儿叫‘姚雪知’,刚才那个大娘叫那眉上生痣的姑娘‘雪知’。”   林泓会意,“她就是姚雪知。”   “现在是何情况?”林泓摸了摸后脑勺。   本以为这个雪山来的悲伤女子在被玷污以后会更加绝望,现在反而好起来了,要开口说话了,也有了笑容。   之前要赶她走的村民也接纳了她,看上去很是照顾她。   “是村里人看她挺可怜的,现在就格外照顾她吗?”林泓觉得这样也算合理的,“那村里人也挺不错的。”   “可能是吧。”万古川极其敷衍。   “……”林泓给了他一拳,“那你有何高见?”   “没有‘高见’,先去会会王传生。”万古川道。   *   开门的是一个哈欠连连的男人,体格壮硕高大,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倒是不错。   谁能想到是个衣冠之下是个禽兽。   林泓不明白,他做了那种事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在家睡大觉。   他没有点良心就算了,村里人就没有惩戒他?   “二位何事?”王传生睡眼朦胧地看向他们。   “认识潘如意吗?”万古川连问候都没有,直接开口问他。   王传生皱着眉想了很久,“哦哦,就是经常和雪知……姚雪知一起的那个女人,是李家的媳妇?她怎么了吗?”   林泓歪头看他。   怎么?和自己通奸还说“两情相悦”的人都需要想这么久?难不成和村民一样,都忘了?   而且——“雪知”……   叫得倒是挺亲切,还改口了。   “姚雪知有婚配吗?”万古川继续问他。   林泓心头一紧,看向万古川。   问这个做什么……看上了?   王传生锁起了眉头,情绪激动了起来,“当然有。问我做什么!别家女人的事他娘的来问我做什么!”   林泓揉了揉鼻子。有就好。啊不对……“你激动什么?你做了什么你忘了吗?”   王传生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谁……谁说的?你们怎么知道?是潘如意那个贱人说的吗!?不……她不可能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通奸?   那必然不可能。   林泓明白了。   看来潘如意并不是和王传生通奸,根本就是如她所言被他玷污了!   而帮凶是姚雪知。   她和王传生关系匪浅。   所以她否认了那个被称为“偷情信物”的簪子是潘如意送她的。   可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要让潘如意蒙上不白之冤?   是陷害?还是在掩饰什么? 第066章 冰姿何处玉骨销魂   王传生看着他们,眼底戾气一闪而过,他让出了门,“你们怕也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吧,不妨进屋来听个详细?”   万古川手扶上身后的剑柄,漆黑的大氅被长剑抵开了一条缝隙,长剑也暴露了出来,锋芒含在鞘里。   垂眸看他,目光比身后的风雪还要凛冽,“有什么事是需要进屋说的?”   王传生喉结上下滑动,“在……在这里说也行。我王传生一人做事一人当,就不妨承认了吧——其实是我色欲熏心,玷污了姚雪知,以此要挟她的。”   “我一个外来的独行侠,不要名声,”王传生道,“还望二位高抬贵手,想怎么惩戒我都成,别辱没了姑娘的清名。”   林泓笑了一下,“好个情深。”   “我们走吧。”他拉了拉万古川,“问不出来了。”   “诶!”王传生从屋子里追了出来,不知他们信没信,只是想起那剑和那凛冽的目光,终是停了下来,看着二人离去。   *   “差不多也清楚了。”万古川道,“和王传生私通的不是潘如意而是姚雪知。”   “嗯……”林泓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下巴,思忖着,“后来,不知是何原因,但是我猜,是他们二人的事被潘如意撞破了,毕竟潘如意常和姚雪知同路,蛛丝马迹还是有的。”   “嗯。”脚踩在雪上“沙沙”地响,万古川放慢脚步配合林泓的速度。   林泓手放在外面太冷了,就藏进了裘衣里,“姚雪知是有夫之妇,更兼是村长的女儿,名声大于天,而王传生——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外来的落户,在这里没有牵绊,随时可以走,在这里的名声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继续道:“所以王传生为了保住姚雪知的名声,就玷污了潘如意,说她和自己私通。再加上姚雪知那一支簪子相助,潘如意百口莫辩,她之后再说什么村民都觉得她在狡辩——如此就永远封住了这个知情人的嘴。”   “聪明。”万古川笑了笑,伸手掸落黑色大氅上对比过于明显的积雪。   林泓手指揉了揉鼻子,“我知道。”   “………”   林泓感叹,“这个姚雪知真是个人才,她冒这么大风险和王传生私通,是当真喜欢他吗?那还让他和别的女人……啧。”   “我觉得这个王传生倒是还挺喜欢她的……要让别人背锅来护着她——就连刚才也是,说什么是他要挟姚雪知的。”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不是真的?”万古川看着他,挑眉问道。   “直觉。”林泓拉高了自己的衣领遮住下半张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她不是……朝你抛媚眼吗?”   “那你还真是关注她,看得挺仔细。”万古川看向前路。   林泓:“…………”好像当时是看到万古川突然冷下去的表情才看向潘如意笑意盈盈的样子的……   “不是啊……重点是,你想,王传生脑子有毛病要去要挟姚雪知帮他玷污潘如意,再向全村人宣布他和潘如意有染。”林泓转移话题。   “有理。”   林泓看向脚下的路,“这么想来,雪山里那一声引来雪崩的尖叫极大可能就是潘如意的了。”   那么现在的疑问是,王传生后来为什么又要玷污雪山女子?史奶奶看见的那个帮他的女人也是姚雪知吗?这两起连环的事件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姚雪知又为何要和雪山女子走得那么近?   难道——   “哎哟~缘分呀,又遇见二位郎君了~”姚雪知在前路笑得花枝乱颤,挽着雪山女子给他们打招呼。   “二位好。”雪山女子浅笑着问好。   林泓眉头舒展,马上扬起一个笑意,“巧了,姐姐好。”   这表情来得太快,万古川看了他一眼。   林泓走过去,“刚才隔得有些远了没看清,姐姐不叫我们,我都在寻思着怎么有仙子光顾这雪山了。”   姚雪知挑起了柳眉有些意外,但听了倒是受用得很,笑容更深,“公子怎的?一会儿不见偷吃了蜜?”   “啊不是,我不是说你,”林泓冲雪山女子笑了笑,“我是说这位姐姐。”   姚雪知一噎,笑容顿时僵住了,脸也红了,嘴上不甘示弱,“我当然知道妹妹如天仙,我何时说了是在说我?怎的?郎君是要调戏妹妹吗?”   “哪有,”林泓扬了扬下巴,示意雪山女子手上提着的一个热气腾腾的篮子,“就是肚子饿了,想向姐姐讨点吃的。”   “哎,我就说嘛,”姚雪知尖细的声音拉得有些长,“嘴这么甜原来只是为了讨块饼。”   雪山女子很是大度地笑了笑,去拿篮子里的饼。   “诶,姐姐别生气嘛,我这不是‘见饼眼开’吗?呀,你别动,头发上有雪,”林泓伸手到姚雪知发间轻轻掸了一下,“莫要叫雪白了美人头。”   “哎哟,”姚雪知一听,表情又好了,笑了笑,“真会说,这夸我就不是为饼了吧?”   “姐姐有饼(病)吗?”林泓摊手。   姚雪知没听明白,掩唇一笑。看来夸自己是没有目的的~   雪山女子不参与这些嘴贫,给了林泓两个饼,示意他给万古川分一个。   “谢谢姐姐!”   *   林泓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饼。   万古川在他旁边看着他。   林泓抬眸看向他,“做什么?”   “好吃吗?”万古川扬眉。   林泓看了饼一眼,“还不错。”   “也是,毕竟是‘仙子’给的。”万古川朝前走了。   “…………”???羡慕了?给他分一个他又不要。   *   万古川领着他往山坡高处走去。   林泓吃了两个热饼子,感觉自己暖和了不少,“现在要做什么?”   “看日落。”万古川找到一个视野不错的地方。   林泓迷惑,“看日落做什么?”   “你赏仙子,我赏美景。”万古川皮笑肉不笑。   林泓:“……”   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雪山的日落格外早,现在时近日跌,日落其实不远了。   寒风在高处尤其凛冽,在雪山上要来看日落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林泓裹紧了裘衣坐在万古川旁边也没抗议。   天际已是金色,落日燃成血红,在苍茫的雪山间,在呼啸的风声里,这红色也是冷的。   金色的光影绘出山脉的肌理,明暗分明。   白雪与黑岩与红日。   雪沫和云翳一起飞扬。   林泓望过去,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万古川坐在身旁,气息蒸腾出白雾。   万古川开口道,“关于你的仙子——”   林泓:…………我的仙子?   “她所经历的事,孤身一人从雪山来,不被村民接纳,而后,又遭受侵犯,但获得了村民的同情,有人理解,被格外照顾,比来时开怀了不少。”万古川道,“最终结果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红日朝山下坠落,雪山之颠已吞没了它半壁光芒。   而它坠落之处——是东方。   万古川要赏的日落正是这个。   太阳从西方升起,从东方坠落。   “但是——这个世界的时间节点是反的。”万古川说完了他要说的。   所以,事实该是如此——本来幸福生活的女子在遭受了玷污之后,无人理解,受到指责、非议,消失在了茫茫雪原里。   所以她来时的脚印是反的——因为本来就该是离去的脚印。   故事重合。   这个雪山来的女人,不对,应该是去雪山的女人,就是潘如意。   史奶奶没有听到的村民的对话,就是在诬蔑她和王传生通奸。   “倒着的脚印,倒着的女人,都是在暗示我们。”万古川道。   所以,史奶奶家的早饭总是最丰盛的。   所以,那盆绿色盆景越长越小。   所以,那些村民在那一个节点都忘了潘如意和王传生的事。   所以,那日被问到的老妇人那般不耐烦,毕竟还未到她该起床的时间。   所以,那个在他们清雪时路过的人说他清晨在城里——是头一天的清晨呀。   ……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是反着的。   林泓道,“所以史奶奶说她看见的一男一女就是王传生和……姚雪知。正是他们陷害潘如意的场景——看来当时是捉奸在床啊。”   “但是,如果是这样,”林泓有一点想不通,“那史奶奶为什么还记得潘如意被玷污的事,就是她告诉我们的呀。”   万古川道:“我猜,是因为她听不见,她也不去妄议,算是个局外人。”   红日溺亡在雪山之后的苍茫里,夜色的巨手开始收拢金色霞光,裹着矮星从西方朝东方蔓延。   寒风凛冽粗犷。   万古川道:“真相倒是明了了,现在还有个问题,时间节点是反的,对我们来说那一场闹剧算是过去了。”   “倒着来才好改变嘛。”林泓道,“这些村民恐怕也还没到口说无凭也要相信的地步吧?”   “你看。”林泓动了动,把手从裘衣里伸出来,修长的手指从衣袖里勾出了一个东西——簪子。   寒梅弄月簪,一簇梅花朝外舒展开来,一轮带着雕花镂空的圆月衬在其后。   这是林泓在给姚雪知掸去头上的雪时顺来的。   林泓挑了挑眉,“如何?”   万古川看了那簪子一会儿,又抬眸看向了远处,“林二公子果然会讨姑娘欢心,甜言蜜语,花样百出。”   “唔……”林泓听得心头一紧。   这技巧确实是用来逗群玉楼姑娘们的,变没了首饰什么的又给她们变出来,熟能生巧,屡试不爽。   “没错。”林泓想要肯定什么,“姑娘可爱,怎会不想讨她们欢心?”   没错,该是这样的,该继续这样的。   寒冷舔尽最后一寸的霞光,黑暗只手遮天。   此时是黄昏,也是平旦。   寒风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调皮鬼,把万古川身后的墨发吹得飞扬,“嗯。”   林泓心头揪了一下。   “你如何知道潘如意给她的是这一支?” 万古川瞥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我……”林泓卡顿了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我今日上午遇见她们时,这簪子在潘如意的头上,下午再遇见时就到了姚雪知的头上。我刚才也隐隐约约猜到了些,就顺走了。”   “不知是否有用,”林泓看向那簪子,“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了簪子又会有新的理由吧。”   “有用。”万古川锁眉,示意他朝下看去。   铺天盖地的雪浪从另一个山头翻涌而来!白沫宣天,比九天悬泉一落万丈更加气势磅礴!   林泓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澎湃的浪涛不作停歇,把山崖之下安静的村落悉数揽入怀中。   黑岩如同锋利的刀刃把席卷而来的雪浪划开一条口子,但举刀抗衡也只是徒劳,最终依旧淹没在了雪白里。   浪涛滚滚向前。   白色雪沫飞扬。   天地无声。   方才还带着余温的村落现下却已冷成一片雪白。   苍穹落下鹅绒大的雪,纷纷扬扬,把天地割得支离破碎,模糊视野。   一个小点在雪地里移动着:   ——在纷扰和庸俗归于沉寂之后,一个人走过夷为平地的旧梦,踩过文明之处的懵懂,朝他们这边走来。   “玉骨——那愁瘴雾——   冰姿——自有仙风——”(注1)   空灵的女声在雪原悠悠回荡。   落雪在飞扬,歌声如冰凌轻撞脆响。   “素面——翻嫌粉涴——   洗妆——不褪唇红——”   女子带着婉转的唱腔,披一身雪色的裘衣,穿过风雪徐徐而来。   “高情已逐晓云空——”   女子已近他们身前。   “不与,梨花同梦。”   双手放下裘帽。   ——是那个雪山来的女子,也是潘如意。   素面浅笑,半是释然,半是无奈。   她的目光落在林泓手上的梅花弄月簪上,“多谢公子。”   林泓会意,把簪子递给她。   潘如意看了那簪子一眼,“梅花弄月,捉弄的怕是我们这些俗人。真真假假,该信哪般?是是非非,当真讲得清楚?”   她捻起来插进了云鬓间。   “公子倒是了却了我一桩悔事。”潘如意对着林泓笑了笑。   后悔送了这簪子给姚雪知。   兴许没送这簪子……也就没之后的事儿了。只是兴许……   “多谢了。”   潘如意望向雪淹没下的村落的方向。   空茫一片,落雪无声,仿佛恒古如此。   “事情至此,可我并不畅快。”潘如意垂眸。   “愿闻其详。”万古川道。   潘如意苦笑了一下。   **   潘如意讲完,林泓和万古川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该做何评说。   “我也是死后才知晓全部的……一些误会也不重要了,结果……是不好的。二位能同我一起知晓这真相即是解我心结。”潘如意看向林泓,“我也没有可以相报的,徘徊雪山,这里的事我倒是都知晓。”   她抬手指向了西北方向,示意林泓,“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前方三里背风坡岩石堆积处的一个洞穴里,有些隐秘,多寻寻能看见的。”   我要找的人……   乐然山人!   他还活着!   帮大忙了!林泓拱手道:“多谢潘姑娘!”   潘如意浅笑,还了一礼,“那我就此告辞。二位万福。”   她转身戴上裘帽,朝风雪深处走去。   空灵的声音依旧唱着那首婉转的歌。   万古川开口在说着什么。   林泓有些走神。   雪花纷纷扬扬,视野一片模糊,白光渐盛。   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   林泓抬眸看向万古川,却不想来了个四目相对。   林泓一怔,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想开口缓解,莫名其妙说了个:“你……”   尾音拖了老长也没“你”出个下文来。   在这一瞬的迟疑中白光吞没了一切。   *   林泓回过神来,脚还深陷在雪里,冻得麻木。   眼前还是那片深埋了村落的积雪,却不见了方才的人。   艹……林泓一双冰手贴在自己额头上想清醒一下。   我在失落什么…   “头儿!”屠鸿雪见他陷下去了,赶紧拽着他把他拉了上来。   林泓一手揉着双眼,指向了一个方向,“前方三里背风坡,找个岩石堆,后面有洞穴,乐然山人在里面。快去寻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万古川:??我?我什么?   注1:宋·苏轼《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第067章 落雪纷纷圣山归静   “如意啊,别哭了。”   姚雪知轻轻拍了拍潘如意的背。   “诶。”潘如意吸溜了一下鼻子,蹙着的眉头解不开,却偏想对姚雪知挤出一个笑来,红着眼睛和鼻子,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要我说啊,李金成也太不是人了!”姚雪知要去拉潘如意。   潘如意被她碰到手臂,疼得“嘶”了一声,缩回手去。   “怎么了?他又打你了?”姚雪知哪里肯依她,扯过她的手,撩起她的袖子来。   潘如意的手上是一大块的淤青。   姚雪知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没有,”潘如意把袖子拉下来,“是我自个不小心撞的。”   “撞的?姐姐还不知道他李金成是什么货色不成?”姚雪知看那淤青,越看越气,说得咬牙切齿,“饿不死的野杂种,打自家妻逞什么英雄好汉!臭脾气净往你这儿撒,他当真觉着自己还满腔热血了,怎么不去那战场上撒狄人身上!窝囊废!几斤几两他自个掂量过没有!”   “你倒还袒护他了。”姚雪知拉过她,“这话我本不该说的,毕竟是你相公,但姐姐心疼你啊,给我气得!”   “我知道。”潘如意吸溜了一下鼻子,“谢谢姚姐姐。”   “以后受欺负了就给我说,我和你高大哥找他麻烦去!”姚雪知看着她的淤青,“哎哟,有些严重,待会儿上些药。”   “没事。”潘如意笑了笑,真诚道:“没有姚姐姐的福气,高大哥对你是真的好。”   姚雪知的相公高福寿对她好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害,福气什么,可别说他了,在家里一样有好吃懒做的时候。”姚雪知话是这般说了,心头却是美滋滋的。   “我的相公更是……”潘如意又有些难过了,“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哎呀,错的是他又不是你,夙兴夜寐,无微不至的,你对他还不够好吗?那男人当真该罚,听姐姐的,别想这事了,自个儿高兴就好,啊。”   两人踏过白雪朝前走去,雪“吱吱”地响,周围的房屋端雪而立,时值清晨,屋外的人只三三两两。   “呀!姚姑娘,潘姑娘。”一个体格健壮,五官端正的男子叫住了她们——正是王传生。   “王公子。”两人朝他打招呼。   “二位提着篮子是要去哪?”王传生的目光落在了潘如意的身上,过于炽热了些。   潘如意还在难过着,也没注意到。   “去王妈妈家,帮她做饼。”姚雪知礼貌答道。   “是吗?”王传生摸了一把后脑勺,“早听说二位姑娘做饭手艺不错,今日王妈妈是有口福了——我就没这福气。”   姚雪知笑了笑,“别介,做好了饼给你送些来,你一个人住赶不及做饭,蒸几个饼也是好的。”   “这般好事?”王传生扬眉,看了潘如意一眼,“多谢二位姑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潘姑娘不太高兴?”王传生看着潘如意。   “这能高兴吗?还不是他家那位又打她……”   “姚姐姐!”潘如意打断了姚雪知的话头,“没有的事,只是清晨还有些困倦罢了。”   王传生表情不太好,“注意休息。”   潘如意礼貌一笑,扯了扯姚雪知,“我们快走吧,王妈妈还等着我们呢,”   “走吧走吧,”姚雪知道,“那王公子我们先走了。”   “好。”王传生在她们背后目送着,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落在潘如意的身上,落在她头上那支梅花弄月簪上。   *   “就送给我了?”姚雪知看着潘如意递过来的梅花弄月簪一讶,“我也就夸了句好看怎么就送我了——潘妹妹经常戴着,不是欢喜得很吗?真舍得?”   潘如意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姚姐姐照顾我太多了,还没送过谢礼呢,我也就这簪子金贵了。”   “人也金贵呀!”姚雪知笑了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面粉,接簪子,“谢谢妹妹了,那我可得好好戴着,要天天戴!”   *   王传生喝醉了,很醉很醉,脑子里千头万绪全都涌了出来。   大概一年前,他在山下犯了事,逃进这天驷雪山,差点冻死,被人带进了这个村落。   而带他进村的人正是潘如意。   眉目是远山,声音是清泉,浅笑起来如寒梅迎雪放,像极了他故乡的梅林。漂泊太久,被这个人勾起了乡情。   这之后,山遥水远,只用看她一眼,便是归乡了。   他疯魔了。   但这个女人已有婚配。   他只能把这不可说的情感埋在心底,希望它消弭,却不料,埋的是一坛酒,愈埋愈烈。   稍稍开了那坛口一缝,酒香瞬间荡满,经久不散。   王传生带着酒气从一户人家家中出来。   宴席告终,夜色已深,灯火也是阑珊。   “诶!传生,你看你醉成这样,我送你吧!”这家的男主人要扶他。   “不用了!没事!”王传生摇摇晃晃地拒绝了,“今个喝高兴了!下次……下次该我宴请你!”   几番推辞,这家男主人只好作罢。   王传生喝得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模糊,走在雪地上看不清路,摔进了雪里,骂骂咧咧又站起来。   走了老久可算要到家了。   他看见一个女子在自家门前晃悠。   白色的大氅曳地,墨发如瀑。   王传生揉了一把模糊的眼睛。   那女子发间插着一支梅花弄月的簪子。   是潘如意。   王传生心跳陡增。   酒精麻痹了所有神经,理智烂醉如泥。欲望在冲撞着,要把周围的酷寒都点燃。   压抑太久了。在这一刻一切都似梦非梦。   “如意。”王传生一双大力的手臂从后面紧紧箍住了女子,把她直接抱起来,朝自己屋子里带去。   姚雪知吓了好大一跳,手上提着的篮子落在了地上,热腾腾的饼撒了一地。   “放开我!”她疯狂地挣扎着,想要大叫,却被一个猛烈的吻封住了嘴。   王传生的力气太大了,她像是在空中飘飞的苇草。   她被压倒在床上,灼热的气息带着浓郁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   “不不不……”姚雪知已经要吓哭了。   **   潘如意去找姚雪知,高福寿却说她不在家。想到今日下午姚雪知说去给王传生送饼没寻着人悻悻而返,估计这会儿又去了一次。   王传生的门没有关紧,潘如意抬手准备敲门,却被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怔住了。   是……姚雪知的承欢之声……   潘如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为……为何……高大哥对她那么好……她为何要如此……   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她透过门缝隐约看见两个人影。   她捂住了嘴巴转身跑开了,大氅的长摆狠狠打在门上,门扇动起来,“嘎吱”一声关上了。   寒风扇了进来,王传生一个激灵,他喘着粗气看着身下的人……不是潘如意,是姚雪知……   他猛然退开。   姚雪知这才大哭开了,拉好衣服坐起来,止不住地哭,她听见了方才的门响,“有人看见了……有人看见了我完了……我完了……你个畜生!畜生!”   村民会怎么看待她?要怎么说她身为村长的爹?   她不干净了。   高福寿会不要她的。   姚雪知顿时泣不成声。   王传生从窗外看出去,他看到了,外面的潘如意,看到他和姚雪知的是潘如意。   潘如意更不会跟他了……   “我有办法。”王传生的酒劲儿还没过去。   *   “你真的喜欢她吗?”姚雪知拽着王传生还在反复确认着。   “嗯。”王传生往前走着,“我会带她离开这里——如果她被逼无奈,她会跟我走的。”   姚雪知想到了经常打潘如意的李金成,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松开了王传生,泣不成声,“我恨你我恨你……”   **   “还在狡辩!”村民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的手指指着潘如意,无所愤怒鄙夷的目光砸向她。   “我没有!我没有和他私通啊!”潘如意跪在地上,大哭着,纵她的声音再悲恸也被淹没在人声里。   “他都承认了,你怎么还不承认?”村民指着她旁边的王传生。   “他撒谎!”   “如意啊,你怎么能这般对我?”王传生神情悲切,“你许诺我的都不作数了?”   “我许诺你什么?我许诺你什么?”潘如意要崩溃了。   “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村民扬了扬手上的梅花弄月簪。   “那是我送给姚姐姐的!”潘如意的目光在人群里游走,她几乎跪着过去,拉着姚雪知的裙裾,“姚姐姐,姚姐姐,你跟他们说……你快和他的说呀!”   姚雪知移开了目光,“我……我没有收到过。我们关系很好,但这事我不能骗大家啊,是你过分了。”   潘如意愣了一瞬,“姚姐姐?”   姚雪知没有回应。   “为什么?为什么啊!”潘如意开始摇她的裙子。   “问你自己吧……”姚雪知不忍看她了,从她手里扯出了自己的衣摆,退进了人群里。   “你身为有妇之夫,却与王传生私通,伤风败俗!”有村民啐了一口,“还想让姚姑娘给你作伪证?真以为能掩饰过去?”   “我没有!”潘如意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她指着王传生,“是他玷污了我!是他!不是我愿意的!”   王传生抬手包住她指着自己的手指,“如意,我太难过了。所以现在被发现了,你是要过河拆桥吗?”   潘如意甩开他的手,“别装了!”   村民在他们面前议论纷纷。   “潘如意!”潘如意的相公李金成推开人群走了过来,看到了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妻。   “金成!金成!你快告诉他们,我怎么可能背叛你!你跟他们说说,求你……”潘如意看着他,几乎在哀求。   李金成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说什么!你个贱人!把我当什么了!”   他扬起手来,一巴掌打在了潘如意的脸上!   潘如意歪着跌倒在地上,手撑着才堪堪稳住。白雪上绽开了鲜红的鼻血,随之而来的是大滴的眼泪。   “娘的!”王传生顿时就怒了,站起身来,甩着膀子,一拳重重打在了李金成的脸上,“他娘的李金成你不是人!”   “诶诶诶!”村民喧闹了起来,“情人反倒来打人相公了!坐实了坐实了!”   “这不是私通谁信啊!”   李金成拇指抹了一下嘴角磕出来的血,瞪着王传生,“有理了?瞪鼻子上脸!狗男女!真他娘的和那骚货绝配啊!”   两人打了起来,村民都去拦着,场面太混乱了。   潘如意歪坐在地上,喧嚣在耳畔,她觉得这世界与她无关了……   *   王传生的办法并没有成功,他依旧带不走潘如意。   她在一个临近黄昏的时刻踏进了茫茫的风雪中,走向雪山深处。   赶走她的是深种的世俗伦理,是村人的恶意,是无关之人的撺哄鸟乱,是自以为是的成全,是不管她意向的自私……她是一片轻雪,只能随风而落。   雪花纷纷扬扬,圣洁的天驷雪山在无声歌唱。   一声绝望的悲号刺透了寒流,用尽生命最愤怒的赤诚,不遗余力。   要号尽对文明衍生的世俗最深刻的鄙夷;要谩骂始建文明以来那过度扭曲的审判与救赎;要叹尽见风是雨、人云亦云的愚昧;要哭号那浮于表面的温柔与暗藏杀机的自顾不暇。   要把人言这把最恐怖的凶器归入鞘中。   名和利的华丽下,包裹的是无情与欺瞒?   为了自救,要把污泥泼向无辜?   是情难自已还是最原始的兽性?   在倾慕之外就该有扭曲的占据与侵略?   是生活太过乏味?要为饭后添一笔笑资?   无穷远处的生活要用妄议来让自己与圣洁比肩?   最后,谁,不是在那尘土之下。   滚滚的雪浪滔天,洁白,还了圣洁一个公道。   一个信仰天驷的坚韧文明在这里殆尽,一个纷纷扰扰的是非黑白在这里消弭,一个伦理道德与世俗扭曲的浊流同深山朝圣的洁白一起归于坦途。   山坡依旧向上,金轮依旧在雪山之后破云而出。   世间的礼法依旧高举圣洁审判罪人。   而何人能代表圣洁?何人又有罪?   羞耻最擅长驱策人走向绝望,无人谅解的孤独推人入深渊。   不知全貌不留余地地谴责就没人会认错,嫁祸与欺瞒就如大摇大摆横穿而过的鼠与蟑。   放辟淫侈是附骨之蛆。   而愚民为蛆虫破茧欢欣鼓舞。   我与世俗……   世俗与我……   **   镖师们朝林泓指的方向赶去,去寻乐然山人。   林泓却站在原地,还在想着潘如意讲的真相。   故事和他们找到的线索不符。   他一只冻僵的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   他想起了万古川在回来之前说了什么。   他说,“这些怨气所化的世界都带着怨鬼自己的潜在意识。”   所以第一个世界,叶成的怨气世界里,一直是王凝雪在扮演着怨鬼,他觉得她该是怨的。   所以江喜儿的世界里,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江乐儿”。   所以江风城外那片乱葬岗在怨气世界里是一个避风的客栈。   所以楼船之上有一条恒古的金河,不入轮回。   所以印光的世界里,他还有未竟之事,他死而不知死。   而王传生的一番话、姚雪知的媚眼,都是潘如意意识里的他们,误导了他和万古川,他偷来簪子也是误打误撞罢了……   看来,以后要找到真相更难了。   林泓手贴在双眼上。   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找到乐然山人吧。   雪山来客完 第7卷 风水惨案 第068章 刀出寒山乐然归来   屠鸿雪听了林泓的吩咐,已经率先赶了过去。   潘如意说的那个岩石洞穴确实隐秘,屠鸿雪寻了好一阵,亏得他目力异于常人才寻到。   洞穴口堆着已被白雪覆盖的岩石,洞口正可容一人进出。地处背风坡,风雪鲜少能吹进去,洞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林泓怎么知道这个洞穴的?洞穴里会是乐然山人,还是刀剑猛兽?   屠鸿雪不得而知。   但他没有迟疑,按着刀矮身走了进去。   洞里的通道迂回曲折,风雪更是难以灌进去,洞内显然比外边暖和不少。   周围昏暗一片,屠鸿雪夜视能力很强——这也是他看清了晚上出没的“夜风饮剑”那把“醉古”剑的缘由。   洞里蓦地传来“窸窣”的一声,是布料滑过岩石的声音,在这洞里被放大了。   屠鸿雪耳朵一动。   闻声辨物——该是沈乐然。   如果沈乐然还活着,却宁愿藏身此地也不出去与乌衡会和,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受伤了。   若有若无的药香也在证实着。   屠鸿雪习武,之前脚步放得很轻,几乎不闻声响,在确定洞里是何人后,他故意加重了脚步。   “何人?”   声如玉石相碰,温润清雅,正如其人。   屠鸿雪拐过了石墙,目光投向这洞穴深处端坐的人。   如雪如玉,一袭白衣飒沓,雪白的狐裘铺展在岩石上,如瀑的墨发,在其上蜿蜒,是暗河流过白雪,是黑夜淌过月光。   雪色绒领上托着一张玉琢的容颜,青丝几缕垂下,衬托着雪白的皮肤。   眉目是薄雾里的泼墨远山,眼底的神韵是满园梨白里一阵柔和的风。   唇上一点的颜色是三月的桃花。   任凭哪个自诩满腹经纶的人来描绘也想不出一个人间的词汇,只会顿觉胸无点墨。   在这远避尘世的洞穴里,烨然如神临。   “山人。”屠鸿雪行了一礼,“久仰大名。”   沈乐然笑了笑,“雪刃,久仰。”他要起身回礼。   “不必多礼,山人脚伤得不轻。”屠鸿雪朝他走过去。   沈乐然的长衣遮住了脚,屠鸿雪却推测出了他的脚伤来,“雪刃心思缜密。”   这事要追溯到七日前,他和乌衡从山下的城里买了药草和吃食,好巧不巧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雪崩。   太混乱了,他和乌衡冲散了,在逃跑时摔下山崖,断了脚。   还好当时从城里带回的东西是他拿着的,他就近找到了这个避风的洞穴,靠着这些东西,也是挺过来了。物质毕竟有限,他省吃俭用,现在也到了极限。   更兼脚伤根本走不了,每日还在担心乌衡,不知他逃过那雪崩没有,想去寻他也力不足。   现在药尽粮绝,已是强弩之末,亏得屠鸿雪来了。   “山人过奖,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屠鸿雪扶他起来。   沈乐然撑着屠鸿雪站着,有些吃力,“乌衡……”   屠鸿雪耳朵一动,“刀问来了。”   沈乐然一怔,抬眸看向通道口。   未几,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匆匆而来。   在看到洞里那人的一瞬间,乌衡这几日硬撑着的精神全部颓然,锐利的目光同悬着的心一起簌簌垮下,那几乎要撕咬世界的戾气也顿时分崩离析,尽数化成释然与柔和。   是血液逆流,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阿衡。”   这一声,唤得他几乎要崩溃了。   乌衡长吁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人捞进怀里,“回家了。”   林泓一脚踏出去,绕过石墙,抬眸就看见了相拥的二人,顿时一怔。   其他镖师跟在他身后赶来。   “哎哟!哈哈哈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赵刚龙放心了。   镖师们也都松了口气。   “哎呀!你俩别搁这抱着了,回家抱去!这洞挤不下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赵刚龙吆喝他们。   苍朗不放过任何可以戏谑他的机会,“我们这儿最五大三粗的就数你了!你出去这洞就宽松了。”   赵刚龙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撇着嘴看他,“你赵哥我这才是真爷们。”   “拉倒吧,少吃点肥膘。”苍朗往外走去了,“走了走了。”   “走着!啧——”赵刚龙拉了林泓一把,“头儿你发什么愣呢?看人抱一起看这么入迷?走了!”   林泓:“……”   “林镖头,”乌衡叫住了林泓。   林泓回头看向他。   “一年为期,听候差遣。”乌衡道。   *   “天下第一刀来给你押镖!能耐啊!”赵刚龙重重拍了林泓的背一巴掌,另一手拿着鸭腿啃了一大口。   林泓忍不住咳了一声。   从山上下来后,一行人就在城里的一间客栈下榻。   这会儿时近人定,屠鸿雪、林泓、赵刚龙、苍朗四人在大堂里宵夜。   “就只干一年而已。”林泓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其实他只是想让鱼天亦来帮忙,真没想到刀问寒山来了。   “一年啊!他要是给我干一天活,我他娘的都能吹一辈子了!”赵刚龙把脆骨嚼得嘎嘣响。   “刀问给我干活?我想都没敢想。”苍朗擦着自己的刀,崇拜之情要从面具之后溢出来,“我想的都是怎么把他给供起来!”   “哈哈哈哈,我看‘炸裂一刀’那个瘪三还能怎么嚣张!”赵刚龙摸了一把满嘴的油。   说起炸裂一刀,苍朗就炸了,骂得文采飞扬。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对刀问寒山的崇拜之情,对比着,把炸裂一刀往泥土里踩。   时不时还中伤林泓,就刀问寒山给他干活一事,把他从头到脚臧否了个遍。   “行了行了,闭嘴吧,快吃你们的,再来点都成。”林泓气到无语。   “头儿万岁!”赵刚龙喊道:“掌柜的!再来个腿!”   “小店的鸭腿鸡腿都卖给爷您了啊。”掌柜的为难道。   “就这么点?!还不够你爷爷我塞牙缝!”赵刚龙一拍桌子,靠着桌脚的铁锤哐铛一声响,“没了就用你的腿来!”   掌柜的顿时就吓傻了。   “诶诶,你吓人家做什么?”苍朗制止他。   “我开玩笑啊。”赵刚龙大笑起来。   掌柜的抖着腿,配合他挤出一个笑来。   “没宵夜那就回去睡觉了!头儿也不准我们说话了。”赵刚龙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睡了睡了,头儿,有事只管吩咐。”   “也不早了,要走就都回去了吧。”林泓站起身来。   屠鸿雪和苍朗跟着他站起来。   “走着!睡个好觉!”   “吃了就睡,快成猪了。”   “啧。”   赵刚龙和苍朗在前面拌着嘴先走了。   “林头儿,之后作何安排?要去何地?”屠鸿雪跟着林泓朝楼梯上走去。   “林头儿?”屠鸿雪没有得到回应。   “林头儿。”   “嗯?”林泓回神了,“你说什么?”   屠鸿雪看着他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今日除了提到他的时候他能应个话,其他时间他整个人都神游天外。   屠鸿雪又问了一遍,“之后要去何地?”   “南下。”   “……”   “我是指去江南的长嬴镖局。”林泓捏了捏鼻梁。   屠鸿雪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已经南下快逼近南蛮,离江南很远了。”   “…………………”林泓莫名一慌,装傻,“谁?”   屠鸿雪就看着他,根本不想理会他的自欺欺人。   在他的注视下,林泓屈服了,补充道:“做什么提他?我是因为那边有事才去的。”   “江南长嬴镖局已经落成,并无事。”屠鸿雪道。   “有事,你不知道。”林泓加快了步子。   “……”   **   其实并没有事。   林泓颠簸在去江南的路上,肠子都悔青了。   怎么脱口而出要去南方,自己在想些什么……   从北到南,绕开平阳直到江南,山遥水远的。   林泓望了一眼更南方……   又看向眼前的长嬴镖局。   来都来了,待着吧。   乌衡和沈乐然也跟来了江南。   一路上,赵刚龙要乐上天了,一日不烦乌衡几百来回誓不罢休。   出现的时间每次都很卡点。   乌衡和沈乐然的气氛正好,就被他一声震天的朗笑给搅得支离破碎。   人要吻一起了,他一个铁锤就挥了过去,“刀问老狗陪我过招!”   下榻客栈,人要一起回房间了,赵刚龙提着一坛子酒拽住乌衡,“睡这么早做什么?喝酒!”   苍朗骂他好几次了,他还跟个二愣子一样。   苍朗:“我怀疑你是故意的。”   屠鸿雪事不关己,喝了一口茶。   终于,乌衡拔刀了。   沈乐然压住乌衡的握刀的手,“阿衡冷静。”   他温和一笑,拿出了一把药草,“还是下药吧。”   赵刚龙,卒。   沈乐然的脚伤还算不得痊愈。乌衡前几日又背又抱的,巴不得他这脚伤别好了,但事与愿违,好歹沈乐然自己就是个神医,愈合得很是快,现在扶着也能走了,不要他背和抱了。   乌衡:。   “林公子的镖局挺别致。”沈乐然看着眼前的镖局,撑着乌衡的手臂从马车上下来。   “别致是相对的,”林泓一笑,“二位要纡尊屈贵了。”   乌衡拉过沈乐然的手,对林泓道:“客气,闯荡江湖糙惯了,哪来的尊和贵?”   林泓的目光扫过二人相握的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山人现在需要休息,先带二位回房吧。”   “有劳。”   *   话说,自从十二刀客榜首的刀问寒山来了长嬴镖局,镖师们的情绪更加高涨。   刀问寒山重现江湖,掀起了不小的浪潮。   长笑阁消息灵通,刀问寒山前脚刚到江南,后脚就天下皆知了。   刀问之为人向来受人推崇,更兼乐然山人妙手回春,怀瑾握瑜,二人珠联璧合,在江湖举足轻重。   不少清风朗月的侠客慕名而来,跟着一起投奔了林泓,长嬴的镖师顿时“兵多将广”。   不宁唯是,懂镖的多多少少都是知江湖事的,可以说道上谁人不知晓刀问寒山的名号?   天下第一刀作镖头,喃更有四方名侠入住,作为后起之秀的长嬴较之前更加门庭若市。   林泓这镖局的门槛子都要被踏平了。   金银“哗哗”地往里流。   江南的陆镖虽说要与水镖分庭抗礼还差些火候,但也算是崛起了。   *   林泓“咔嚓”一声咬了一口苹果,嚼得嘎嘣脆。   深秋的晚风吹拂裹着凉意,林泓穿得不多,拿着苹果的手都吹冷了,他啃着苹果匆匆穿过中庭。   突地,一个黑影从墙外翻了进来。   林泓被地上晃过的影子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墙头上的人。   “艹,是你?” 第069章 问江南谁属第一家   鱼天亦显然也被林泓吓了一跳,维持着双手撑在墙头、翘上一条腿的姿势,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鼓得圆圆的,待看清是何人,顿时又恢复了一贯的目中无人,“是我怎么了?”   她翻身而下,轻盈地落在了院落里。   “哈?”林泓咽下嘴里的苹果,“私闯民宅也这般嚣张?”   他看了一眼那高墙,寻思着要不要再垒高些……   “我来找我师父。”鱼天亦转了转发酸的手腕,“咔咔”地响,绕开他往院落深处走去。   “诶!别往里走。”林泓拦她。   鱼天亦哪里管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师父,走得大步如流星。   林泓在她背后看着她,“咔嚓”一声咬了一口苹果。   一。   二。   三。   “哐当”!   “咚”!   黑影快如鬼魅,鱼天亦还没看清楚,她的脚踝被重重绊了一下,眼前一晃,凉风拂面,发丝拍到脸上,她整个人都倒转了过来!   腰间的刀和酒壶相继落到了地上,两声脆响。   “娘的!是个小姑娘啊!”赵刚龙一只壮硕的手提着鱼天亦的一只脚人都傻了。   屠鸿雪按着刀站在旁边。   “放你爷爷下去!”鱼天亦反应了过来,脸都涨红了。伸手想去够地上的刀,却还是差了点,她索性一把抓起了够得着的酒壶就扔了上去,正好砸在了赵刚龙的下巴上。   “嗨哟!还挺凶?!”赵刚龙被砸得也是猝不及防。   “都说了别往里走了。”林泓吃完了他的苹果。   赵刚龙摸着自己被砸的下巴,依旧提着她,没有要放她下去的意思。   鱼天亦的头发垂下来拖在地上跟扫帚似的。   “放我下去!我饶不了你!”鱼天亦使出浑身解数用另一只脚踹他的手,却跟踢在石头上似的,纹丝不动。   “啧。”赵刚龙皱着眉头看她,“她是……‘邪医’?”   “知道还不松手?”鱼天亦咬牙切齿。真是奇耻大辱!   赵刚龙笑了一声,“这么傲的小孩就是得多碰点壁才行。”   林泓看着鱼天亦的头发晃来晃去,要把他这院落地上的落叶灰尘都扫干净了,“还是放她……”   “天亦?”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鱼天亦倒着看过去,眼睛瞬间就亮了,惊喜道:“师父师母!”   乌衡听到久违的“师母”青筋一跳。   *   要说啊,鱼天亦是被乐然山人捡来的。以前就是个混在乞丐堆里抢食物的小乞丐,又凶又野。沈乐然却偏偏可怜她那模样,就捡回去了。   别看沈乐然一副天外神仙的模样,其实生活诸事那叫一个“兵荒马乱”,说好听点是不食人间烟火懒于理会,说难听点就是——不会。   他手忙脚乱把鱼天亦养得那叫一个粗犷,以至于鱼天亦时至今日都常常琢磨,自己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直到遇见了乌衡,这一双“难师难徒”过得才有个人样了。   鱼天亦的医术是跟沈乐然学的,她的刀法是跟乌衡学的。   而她的脾气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还不放我下去!我自己有腿!”鱼天亦脸都气红了,还在对赵刚龙嚷嚷。   “我这姑娘没教好,给你添麻烦了。”乌衡走过去。   鱼天亦见他走过来眼睛都瞪大了。   乌衡一只手臂捞起倒挂的她,夹在手臂下。   刚才还死命挣扎、气焰十足的小姑娘顿时泄了气,像死尸一样,任乌衡夹着,一动不动。   “言重了。”林泓看着鱼天亦突变的态度,觉得有些好笑,“鱼晚辈倒还帮了不少忙。”不知是有意无意,前三个字咬得贼重。   鱼天亦牙痒痒。可好,之前还是平辈的哥哥妹妹,现在林泓和他师父师母交好了,他的辈分就莫名高了一辈!   乌衡见她老实了,把她放下来。   鱼天亦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不敢说话,他对乌衡向来是又想亲近又敬畏的。   她兀自理着衣服,捡起地上的酒壶和刀。   沈乐然就在一旁认真地打量她。   她整个人的气质比离去时更锐利,披一身远行的风尘,眼底是深锁起来只给自己看的故事和远方。   一年前,是自己和乌衡要她出去独自闯荡的。   一年波折,偶得书信,信里寥寥数言只报平安罢了。谁又知道她独自做了多少选择,扛了多少后果,遇到不如意又是否有人可以倾述?   是怎样的烈火淬了这样一把锋利的刀?   毕竟是自己拉扯大的,不心疼是不可能的,沈乐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   鱼天亦一愣,抬头看他。   “辛苦了。”   “哈?”烟尘再是滚滚,风雨再是凌厉,她鱼天亦也可紧咬牙关扛过去,可是,如玉门关得一场江南的烟雨,这一句话顿时让她委屈得想哭,饶是如此,嘴上依旧在逞强,“吃好喝好,何苦之有?南方的酒香着呢!”   闻言,乌衡收走了她的酒壶。   鱼天亦:“……”   “你说你从南方来?”林泓看向她。   鱼天亦把目光从自己被没收的酒壶上撕下来,投向他,“怎么?”   林泓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嗯……南蛮要进要退?情况如何?”   “哈?”鱼天亦挑了挑眉,“我又不是南蛮人我怎么知道?”   林泓:“……”   “不过,徵朝边防倒是严得很。”鱼天亦把自己的刀挂在腰际的皮带扣上,“江南以南城门全部封锁,任何人不让出也不让进。”   林泓一怔,“任何人?对士兵也是?”   “是啊。”鱼天亦有些不耐烦了,“问我这个做什么?”   “谁下达的这个命令?”林泓只顾着继续追问。   “谁带兵谁下令啊!”鱼天亦道。   万古川?林泓锁眉,“城门以外的士兵要退怎么办?也不开城门?”   万古川在想什么?小支部队尚在城门之外,前是练兵秣马的南蛮,后是千仞壁垒,如若南蛮动兵,哪怕他们皆是射石饮羽的虎贲,没有及时的援兵,也难力挽狂澜。   “我怎么知道?!”鱼天亦一个江湖的游侠,对朝廷避之不及,不想回答这些问题。   乌衡给了她后脑勺一巴掌。   鱼天亦:“……”   林泓心紧了起来。不管万古川在计划着什么,下令封锁城门,那情况必然是不乐观的。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指尖冰得可怕,“夜深了,大家休息吧。给鱼姑娘收拾个房间。”   *   太多理不清的情愫,太多解不开的清愁,太多不绝若线的寒心消志……纷纷杂杂,像秋风席卷而来败叶枯枝簌簌而下。   而这些,全部,都关于一个名字。   林泓这一夜睡得并不好。清晨走出房间,他觉得自己在边走边睡。   走过中庭,秋风带着冷雨吹得他一个激灵。   此时的镖局还未迎客,安静得只有扫帚扫过枯叶的刷刷声。   “头儿,有您的信。”扫地的镖客看见他,停下了扫帚,递给林泓一个红色滚金的信封。   “奥。”林泓接过来草草看了一眼,脑子里蹦出“俗气”二字,兴趣缺缺,没再细看,继续往大堂走去。   踏进大堂,屠洪雪正抱着剑端坐在里面,表情凝重,感觉到他进来,一双如鹰隼的眼睛看向他,眼底讳莫如深。   “怎么了?”经验告诉林泓,屠洪雪这副模样说明他即将听到一个坏消息。   “遇见了不要脸的人。”   *   “他娘的!岂有此理!真他娘的不要脸!”赵刚龙一只大手拍了一把桌子。可怜的桌子四条细腿抖个不停。“我赵刚龙这辈子最讨厌这种偷人名号的小人了!名不副实顶个屁用!”   “附议。”苍朗坐在桌前,抱着手臂应了一声。   林泓没说话,喝了一口茶。   话要从今日清晨说起,屠洪雪路过集市,看见一栋堂皇的高楼雄踞城心,又挂红灯笼又结红绸带的,显然是家新开的商铺。   门口的仆从正好在挂牌匾,他好奇地看了一眼——牌匾上写着“陆马镖局”。   是新开的镖局。   江南多水镖,那“陆马”何解?   屠洪雪再一细看。   门前挂着的幡旗上写着“江南陆镖第一家”。   江南陆镖第一家。   好大的口气,这把“长瀛镖局”置于何地?   “诶!又有新镖局了?”有路人在议论。   “可不是吗!是马家的新店呢。”   “马家?是‘江南商界巨腕’的马家?”   “不然呢?你瞧瞧这楼,谁还能有这手笔啊!”   屠洪雪按着剑立在那里。   “马老板占着丝绸之首的名号,掌着几家酒楼、几户镖局了,还嫌不够呢?这几条街都要成他家的了!”   “害!据说啊,这家是他长子开的!”   “那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马少爷?我之前还以为他就是个纨绔子弟呢!”   “嘘嘘,别乱说!”   “出息啊!诶,还是个押陆镖的!那岂不是不用怕‘水鬼’了?真是夸他能想到!虎父无犬子!”   “不是前段时间也开了一家陆镖吗?叫什么‘长瀛镖局’吧?”   “戚!那种小店能和这马老板开的比吗?要搁你押货,你信赖哪一家啊?”   “当然是马老板家的!”   “这不得了!”   “诶,‘江南陆镖第一家’!咱们有福了!”   “马家的少爷可真不错啊!年少有为!”   “你……你盯着我们做甚?”   屠洪雪收回了目光,徐徐转身,踏进了人流里。   “那人奇奇怪怪的,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们。”   ……   *   “头儿!这你能忍?”赵刚龙看向喝茶的林泓,脚都踩在凳子上了,“这他娘的不就是见咱们做陆镖做出了名堂,跟风就算了,还他娘的没开张就好意思说自己是‘江南镖局第一家’?走江湖的豁出命去不就争这名号吗?”   苍朗附和,“要说江南陆镖第一家那必须是咱们啊!”   “头儿!”   林泓还没把茶咽下去,没应他。   “行!头儿你不发话,我去收拾他们!”赵刚龙把铁锤抡到自己肩上,“他奶奶的!赵爷我今天就要代他们老子去教教这帮宵小怎么做人!”   “你以为你林爷不想收拾人吗?”林泓终于说话了,放下茶杯,把早上拿到的那封信扔在桌子上。   赵刚龙低头看了一眼,“艹!这红不啦叽的什么玩意儿?谁他娘的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喝喜酒啊?”   林泓:“……”   苍朗拿起来看了一眼,一怔,“江南商会的请帖?”   林泓点头。 第070章 鸿门一宴雪饮寒楼   “这明摆着是鸿门宴啊!”赵刚龙把红色滚金的请帖一把扔在桌上。   苍朗双手撑着桌子,盯着那请帖不吭声了。   江南一带自前朝以来便是商业繁华地带,各行各业发展势头迅猛,众多商贾云集此地,市井光怪陆离。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竞争日益激烈,歪门邪道甚嚣尘上,不少商贾靠比价、靠诟病来争夺同行客户,妄想垄断。   风气一时弥漫开来,愈来愈不加收敛,横冲直撞,撞到了大商巨富的椅子腿上,动摇了他们捆在心尖上的利益。   当时江南带领风骚的几户大商坐不住了,以“扫荡商界不义之事,肃清乾坤”为名成立了“江南商会”。   谁手握的资本雄厚谁便有话语权,古来如此,百商不得不来朝,皆以获得商会认可为权威。   众商集结于一起,有钱齐赚,恶性攀比几近销声匿迹,竞争也寿终正寝,看似“海晏河清”、欣欣向荣,可实际上,资本更多的是流向了江南商会那些领头的大商手里——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权威。   几百年沉浮,小商辗转更迭,有兴亦有衰,而大商的地位稳固如斯。   绵延几代昌盛,江南商会的传统流传至今,其间有过革新,有过动摇,商会如今的地位虽不比从前,却仍是众多人认可的权威。   现下这届商会最有话语权的领头人便是‘江南商界巨腕’马成全。   林泓收到了江南商会的请帖,宴请他参加一场江南商贾的宴席。   他本无意和商会扯上关系,事事绕着走,这请帖来得有几分突然。但联系到马成全长子新开那胆敢号称“江南陆镖第一家”的陆马镖局一事,这请帖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林泓刚入驻江南,人生地不熟,根基尚且不稳。   江南商会发来这请帖,“盛情”邀请,如若不应,无疑是当着江南众商的面打“江南商会”的脸。   开罪了江南商会,江南一带大多的商贾便不再敢和林泓合作,不会让他押自己的镖,林泓必定失去诸多大客户。   但如若应了这请帖。不知这鸿门宴上商会留了什么手段。“江南陆镖第一家”的名号怕是拱手让人,再也拿不回来了。   “头儿,你准备怎么办?”苍朗抱着手臂,看向林泓。   林泓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茶碟没有说话。   屠洪雪把桌子上的刀拿了起来,“头儿,不如找大公子吧。”   找林越,借的无疑就是他老子林逐年“天下第一商”的名头。   林泓笑了一声,看向他,“怎么?雪刃无情也有求人庇护的时候?”   椅子嘎吱一声轻响,林泓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请帖,“吃顿饭而已。我林泓还怕他不成?”   屠洪雪抱着刀笑了笑。   *   石拱桥下碧波婉转,柳条已无几片枯叶,荷叶更是凋败,而繁华的高楼依旧层层相拥,各家彩布飘扬,街区人来人往,一栋飞檐斗拱出类拔萃雄踞城中,牌匾上龙飞凤舞四个字“雪饮寒楼”。   这是江南最大的酒楼,来的都是付得起它价的人。   雄伟的门后,是富丽堂皇的隔间环抱着典雅的院落,长廊迂回,亭台翼然于池旁。   今日,在这院落里有一场盛宴。   屏风掩映,其上绘的是江南鎏金的山水亭台,遮住宴会的奢靡,遮不住绕梁三日的丝竹之声。   巧笑嫣然,衣着华美的侍女们带着香风飘然而来,端着铺有红布的托盘。   跟随她们绕过屏风。   串着珍珠的彩布掠过眼前,香花满天,舞女们身姿玲珑曼妙,秀发随优美乐音飘扬,玉足踏在鼓点上。   矮桌环合而坐,每方桌上各类佳肴陈列,龙凤呈祥、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五彩牛柳……盘盘相叠,穷极奢华之能事。   桌边端坐的人皆是这江南最富埒陶白的人,貂绒围脖,金线描锦衣,珠宝的腰带,和田玉佩一动之下一声脆响,翡翠的扳指,宝石的指环,镶金的宝剑倚在身旁……   主位上坐着的六人正是江南商会的领头人——马成全、黎日东、竹璃书、蒋南初、夏德辰、风如晦。   “帖上约定之时将至,还没来?”主位上一个清癯到颧骨突出的男人放下了白玉的茶杯,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屏风遮住的来处,眼底的青黑让他的眼神显得更外阴骘。   ——此人是江南水镖之父,黎日东,掌管着江南最古老、规模最大的镖局“维鸿镖局”。   “估计是怕了。”一个人未老却已满头白发的男人捏了捏翘起来的胡须。   ——江南酒业巨富,蒋南初。   客座上的胡老板谄媚地笑出一颗金牙,附和他,“江南商会这排场,他能不怕吗?”   “确实啊。”   客座间议论四起。   “更何况还是个毛头小子。”   “谁?”   “那个长瀛镖局的老板啊,姓林?”   “何时又开了个镖局?”   “听闻是陆镖?”   “几位有名的刀客在他麾下?”   “假的吧。”   “毛头小子罢了,不足一提。”   “陆镖不是马老板的少爷开的?”   “发生了何事?”   ……   “他可有来头?”典当行的王老板前倾身子发问。   主坐上,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伸了一个懒腰,回答了他的问题,“戚,只是个突然冒出来的竖子,没什么背景。”   ——江南珠宝行独领风骚的夏德辰。   “查过了?”蒋南初挑眉。   “查了,小城里的人,家里只是做茶叶小买卖的,和家里人不和,独自出来闯荡,不懂事,来这江南水乡开了家陆镖。”夏德辰道。   满座一静。   “咳。”蒋南初咳了一声提醒他。   因着马成全的马大少爷也正好开了一家陆镖。   夏德辰顿时反应过来,尴尬一笑,补充道:“没什么背景还敢标新立异。”   满座皆附和。   客座上,胡老板岔开了话题,“所以我们现在在等这宵小?”   “让江南商会等他,初入商界,这小子还是愣头青了点。”刘老板理了理自己腿上的衣摆。   “将至,不也是没至吗?诸位老板急什么?”主坐上,一个美艳的年轻女子一只玉手端着茶杯,另一只轻轻用杯盖撇开茶叶,纤细手腕上戴着个玉镯子,一双狡黠的漂亮眼睛朝着众人投来一瞥,红唇微微勾起。   ——竹璃书,丝绸业的“南天一柱”,和马成全分庭抗礼,被称作商界最美艳的锋芒。   “初来乍到,还要前辈等他后辈不成?”黎日东指节重重扣了桌子一下。   “噗。”竹璃书轻笑了一声,放下了杯子,“我寻思着,他要是早来了,你又得说他没见过世面眼巴巴望着马老板这顿饭了。”   黎日东阴骘的眼睛又阴沉了几分,“竹老板的意思是我故意要找他的茬不成?”   竹璃书纤细的身型靠在椅背上,慵懒又华贵,“难道不是?毕竟这个林老板开的是家陆镖,就看您水镖巨富坐不坐得住了。”   “可笑妇人,何等度量。”黎日东面露轻蔑,“这般说来,你和马老板在丝绸界分庭抗礼,你也要找他的茬啰?”   “岂敢呢。”竹璃书笑了笑,指甲轻轻撞在玉茶杯上,看上去并没有“不敢”之意。   火药引到自己身上来了,坐在主位上最中间的男人终于说话了,“二位老板不如歇歇气,这席已经有歌舞帮我活络气氛了。”言下之意不就是闭嘴吗。   ——此人正是‘江南商界巨腕’马成全,是丝绸之首,名下还有镖局、酒楼。男人面容成熟深邃,双目浓黑,嘴边带着笑意,虽是带笑,可因着那眼底可以看穿一切的精明并不觉得他是个温和的人。   竹璃书提了一嘴“林老板的陆镖”已经把矛盾抬到明面上来了。   今天的宴会有一部分原因是马大少爷那“江南陆镖第一家”,心知肚明的人并没有说破。   其余说得上话的、说不上话的老板都秉持沉默是金,却也各怀鬼胎。   一群大商小商坐在一起,背后的明争暗斗恐怕比江湖的刀光剑影还要血雨腥风。   饭前活络气氛的歌舞接近尾声,黎日东阴测测地笑了,“好大的架子,我看这后生太过目中无人了!”   “诸位久等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山水屏风后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白衣曳地,暗纹轻奢,佩玉相撞,墨发披散在雪白的绒领间,面容俊朗无俦,一双如墨的眼睛带笑,平和地看向席间的众人。   不因数十道审视的目光而生半分怯意,坦荡从容。   竹璃书笑了笑。   “小城小生意?”蒋南初看向夏德辰。   夏德辰摸了一下下巴。   “确实久等了。”黎日东轻蔑一声。   舞女们一舞毕,花瓣和彩袖一同谢幕,玲珑貌美的姑娘从林泓身侧飘飘然退场如同飘飘然地来,几道怯生生的目光瞟过他。   “来了。”马成全礼貌伸手示意最末坐,“请坐。” 第071章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林泓看了那座位一眼,目光又扫过在坐的各位商人,其中不乏比他年轻、商业规模不及他的,这最末位安排得恐怕不合理。   林泓目光在席间院里游走,“这雪饮寒楼确实气派,今日大开眼界,不愧是江南商会的手笔。”   他状若无意地扬了扬手中红色烫金的请帖,指尖在那最末位上轻轻敲了敲,故意露出欣喜之色,“这里的席座当真是配得上这红色滚金的请帖。”   他把请帖放在桌上,掸开衣袍在这个最末位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众人,微微一弯,眼波就荡开了,人畜无害,“小子不识礼,若有不当,诸位大人海涵。”   在场的明白人都静了下来。   商会的请帖分红色滚金和黑色烫银,红色滚金为最高礼,而黑色烫银次之。   马成全寄给他的是红色滚金,他若不来,可以诟病他的理由更充分,但现在他来了,却又给的是最末位。   林泓话间的“小子不识礼”恐怕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江南商会,他不计较坐了下去,“大人海涵”说的怕才是他自己。   马成全本欲羞辱他,看这个小城来的鲁夫面红耳赤。没想到对面给的这一巴掌直接扇得他哑口无言。   众人不敢说话,看林泓当真一脸不谙世事的模样,都在寻思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纵横商界,他马成全也不是省油的灯,这茬他得接,“开个玩笑罢了,林老板当真是看不懂,怎得还坐下了。来人,迎林老板到上宾位。”   无非是顺了林泓话里的意思,反笑他不懂礼节,看不出那最末位。   林泓笑了起来,站起身,看向马成全,“马老板真是风趣又大度,和传闻里的真不一样。如果我开玩笑要坐您的位置,想必您也一定不会同我一般见识。”   全场又静了。   如此说来,传闻里的马老板不风趣也不大度,而能传闻出去的也就只有在座的各位。   后半句的玩笑确实不妥,但接在马成全那个“玩笑”之后,众人要再怎么指责林泓,也是句句骂在他马成全的头上,故而没人敢说话。   更何况一句“不会一般见识”,马成全要想闹腾就是坐实了“传闻”,再者,林泓用的是“如果”。   主座的其余几位巨腕没有帮着马成全接茬。马成全想怎么撒泼他们不管,但现在连着扫了江南商会的脸,他们心头有些过不去。   竹璃书在旁边低笑了一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林泓在婢女的引导下到上宾位款款坐下。   马成全没再找林泓的茬,几句华而不实、虚情假意的套话宣布宴席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又起。   客座众人几番恭维,穿金戴银,大腹便便。谄媚的作态,无非是长袖善舞,比粉墨登场的舞女还要深情并茂。   林泓此刻对这宴席上的歌舞和酒肉都兴趣缺缺,给他布菜的婢女同他暗送秋波他也当没看见。   恍神间,眼前的歌舞酒肉又让他想起了在边陲的士兵……江南以南封锁,不知万古川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竟有些想去冤鬼世界了……   林泓的筷子插进一块酱猪肘里。   歌舞之后,是几位巨腕对商业行情的分析——陈旧、狭窄,于林泓无益;所谓的独家商经分享,也是他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林泓百无聊赖。   宴席再入高潮,三三两两高谈阔论,推杯换盏。   “后生可畏啊!马公子人中龙凤!”声音高亢带笑,压过了其他所有的交谈声。   回应他的声音温和有礼,“伯父谬赞。”   林泓支着头看了过去。   最靠主位的上宾位间坐着一个锦衣玉袍的公子哥,生着一双三白眼,眉峰上挑如刀,嘴边带笑。在席间他一副大方懂礼的模样,林泓却一眼看穿了他的乖张和风流——这样的公子哥他林泓结识得还少吗?   ——正是马成全长子马与墨。   “江南商会新添陆镖!贺喜啊!”周围的人还在恭维。   “是啊!江南第一家!实至名归啊!”   “‘实’在何处?”清朗的声音刺进了那些喧闹圆滑的笑声里。   数十双眼睛投了过来。   俊美的青年支着头,墨发倾泻如瀑,眼底荡着一泓清泉,薄唇带笑。   “‘实’在是马家的镖局,商会的镖局。”有人反驳。   林泓笑了一声,“这只是‘名’,所以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   有人听笑了,“马家几百年老字号的背后不就是实吗?”   “我只听闻马家丝绸几百年,但论水镖尚且无法和黎老板的‘维鸿镖局’比肩,陆镖又怎敢称第一?”林泓收回手,靠在椅背上,“更何况马公子这家陆镖还未开张,怕是更无‘实’了。”   黎日东饶有趣味地看向他。   “别在这里口出狂言!你……”   “怎么说?”马与墨截断了那声无理取闹的呵斥,看向林泓,“林公子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名号?”   林泓对他这么直接的发问感到好笑,未免太沉不住气了,“不敢妄自称大。只是提出我的质疑,既然觉得有‘实’,又何惧质疑?”他看了那个呵斥他的人一眼。   “竖子无理罢了。”有人讥笑。   “狂妄自大。”   “不知林老板何来质疑。”马成全开口了,“怕是初来乍到不懂这江南的规矩。”   男人深邃的目光投了过来,满是轻蔑,“我马家的镖局比不得黎家,打不响名号,但江南商会才是权威。而今‘陆马镖局’乃入驻商会的第一家陆镖。你觉得‘江南陆镖第一家’有何不妥?”   自觉“马家”压不住人,就搬出了“江南商会”。   林泓笑了,“好个权威,自封为王,连个黑白也不分明了!”   众人唏嘘。   “黄口小儿休得无理!”骂到江南商会头上,蒋南初坐不住了。   林泓不为所动,语气依旧不急不缓却有咄咄逼人的意味,“普天之下皆为徴土,天下行商凭什么独江南要多商会一层鉴定?”   “再者,江南商会创立之初,举的旗帜不是‘扫荡商界不义之事,肃清乾坤’吗?怎么?如今江南商会只手遮天,乾坤反而不朗朗了?”   林泓直视马成全那双锐利的眼睛,“马老板展现给我的江南商会,只是把金河引向自己,占断好处的土匪帮罢了。”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之中不乏被江南商会压着的人。   江南商会之下,小商难做。   竹璃书唇边带笑,靠在椅子上沉默旁观。   “竖子无知?说出来也不怕闹笑话。”黎日东笑了笑,“没有江南商会,江南的商圈该是何等的乌烟瘴气!”   林泓掸去了衣袍上落的糕点屑,“过犹不及。”   蒋南初嗤笑一声,“江南商会该怎么做,还用你来教?”   “大家心里都有数,多说无益。”林泓看向他。   “饶什么弯子?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抢了你‘江南陆镖第一家’的名号。”马与墨又开口了,“不如公平地和我比一比。”   林泓挑眉,“你这么认为?我只是看不惯这做派罢了。‘江南镖局第一家’,你要?送你也罢。”   林泓歪头,“我要的是‘天下陆镖第一家’。”   众人皆惊。   有人笑了起来。   “黄口小儿!口气不小!”   “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要闹笑话了!”   “我本以为林老板只是不懂江南的规矩,没想到连商界的规矩也不懂啊。”马成全冷笑道,“谁掌握资本谁就有话语权。涉世未深,把你的目中无人收一收。这世间岂是事事如意的。你的几句话撼动不了什么。”   林泓笑了,“撼不撼得动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他的目光掠过在座的各位商人,又看向了马成全,“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和你嘴上功夫的。”   “——我是来谈生意的。”   “哈哈哈哈哈六位大老板,跟你谈生意?”   “口出狂言啊!”   林泓无视了那些切切查查,继续道:“江南自古繁华,但最早的‘工商食官’官商制度(注1)也是兴起于京城,江南商业比之京城,小巫见大巫。”   “蒋老板的酒、夏老板的珠宝、马老板的丝绸,以及在座各位老板的货物怕是都要运往京城,卖给京城皇家贵族吧?”   林泓看向他们,“北方海域归官府,不说马老板的水镖,就连黎老板的水镖也只能到达黄海之南。在麒都下货。”   “麒都地势险峻,货物易受损,更加山匪盘踞,一般陆镖不达,只有‘山海镖局’敢铤而走险,因此短短的一程山路却价格昂贵。”   林泓指尖敲了一下桌子,“这价钱花得恐怕也不怎么称心如意,山海镖局里俱是亡命之徒,货物失窃一二之事常有发生,而赔偿甚微。”   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   林泓所言不虚,黄海以北封锁,而东海可停泊的港口在麒都,麒都一带山路难行,这一段给不少有野心的商人增加了成本。   可提这作甚?   林泓接下来说的话让众人皆惊——   “我长瀛镖局只要山海镖局价钱的六成,若有损失七成赔偿。”   六成!赔偿七成!   这是何等的魄力。   无人敢跋涉的险路,山海镖局铤而走险,就漫天要价,只求发一笔横财,林泓却让出了四成利。六成价钱当真够他支付镖客的工钱吗?再者,山路崎岖难行,路上难免颠簸,货物受损乃是常有之事,七成赔偿……   不得不承认这个条件非常诱人。   主座上的老板沉默了,客座众人切切查查。   商人在巨大的利益之前也总能保持清醒。质疑声又起——   “新起的镖局有何可信度?”   “山海镖局亡命之徒,若心生怨恨,存心报复,小小镖局怕是连自保都难!”   “山匪也不是善茬,你镖局可有什么本事?”   “好个七成赔偿,抵上你的镖局够吗?卷货逃走,我们又去何处讨公道?”   林泓笑了,“这些问题,各位老板不如问问我的常客。”   他抬眸看向主座上风情万种,唇边带笑的女子,“您说呢?竹老板?还有——”   他的目光又看向了主座上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风老板。”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商代和西周,官府控制主要商业部门 第072章 但喜相逢陈家老宅   风如晦那双蓝色眼睛投向了林泓,   刀刻般的唇抿成一条不悲不喜的线条,幅度不大地颔首,声音低沉,“林老板可靠。”   ——这个混血的巨商几乎垄断了江南一带的瓷器业。不少上等的瓷器运至京城,深受达官贵人喜爱。   与马成全有“风瓷马绸”的美名。   风如晦年岁不到而立,父亲是中原人,母亲是买来的胡姬。没人知道这个黍出的混血,用了怎样的手腕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父亲的衣钵。   继承伊始,不少讽刺和谩骂,但他手段惊人,把家传的瓷器业做得风生水起,还拓宽了不少规模。久而久之,质疑销声匿迹,推崇声四起。   风如晦沉默寡言,是出了名的只看利益不讲情谊。他能和林泓合作,那说明的的确确是有利可图的,这让在场的不少商人都为之沉默,各怀鬼胎。   说起来,林泓同风如晦的合作自他江南分局建成那日便开始了。   新店落成,那是一个雨夜。身形高大的男子在雨中望着长瀛镖局长久驻足,身边是给他撑伞的仆人。   林泓从店中出来,抬眸便注意到了他。倚着门板朗声问道:“贵客是来谈生意的吗?”   高大的身影没有回答他,沉默、静止。   良久,才从雨中走来,一步步,扬起地上的雨水。   在他的面前站定,垂下一双蓝色的眼睛看向他,声音和这秋雨一样凉,“谈。”   最后,生意谈成了。   林泓替他押了几趟货,顺口提起了在麒都那边的营生,没想到风如晦也应下了,生意合作直至今日。   风家在麒都也有些面子,拖了风如晦的福,麒都那边的生意风生水起。林泓今日才敢在这席上谈起。   “有风老板这句话就够了。”林泓看着他笑了笑,站起身来,朝他行了一礼。   他的目光看向主座的其余五人,扫过客座正看着他的数十双眼睛,拱手道:“蓬门随时恭候各位老板,届时,定倒履相迎。”   “林某先行告辞了,各位海涵。”林泓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丝竹声不知何时结束了,此刻的席间过于安静。   席间的众人醉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衣衫不整,而这位玉面的狡黠商人,雪白的裘衣曳地,长发如墨,磊落地来,依旧磊落地去,不乱一丝一毫。   竹璃书玉手端起茶杯送至嘴边,轻笑一声,“有趣。”   *   “头儿你没事吧!”赵刚龙的大嗓门叫开了。   林泓扯了扯滑下几分的披肩,立在雪饮寒楼门口有些失语。   “我说……”林泓抿了抿唇,“你们一大帮子人给人杵门口做什么……”   他的面前站着高低胖瘦十余人,皆带刀配剑,怒目盯着面前的高楼。   活像一干罗汉要来踢馆子,站在这楼前简直万众瞩目。   “他们没欺负你吧?”赵刚龙扯着林泓使劲瞅,都要给他看出个洞来。那架势恐怕林泓破了点衣服他也要杀进去。   “都说了我一个人来就行了。”林泓话是这么说的,但其实心里挺暖。   “那不成!”赵刚龙一大嗓门叫开了,“鬼知道他们这些跳梁小丑要搞什么幺蛾子!”   声震九霄。   林泓顿时头疼。   “情况如何?”屠洪雪看向林泓。   林泓伸了个懒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朝前走了,“准备接客吧。”   “怎么就接客了?你赵爷爷我卖艺不卖身!”   苍朗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谁买?”   *   林泓在宴会上那一出让江南众多商贾认识了他,但众人却对此事都几乎默契地保持缄默,没有任何蜚语流传于市。   江南商会在明面上遏制了恶性的竞争,而实际上竞争和攀比从未消弭,这些商贾暗地里都在较劲儿。   如今林泓与江南商会不和是事实,但送上了一份大便宜也是事实,众人都在兀自琢磨,精打细算,权衡利弊。   最高明的猎手总是最沉默的潜伏者。   故而,沉默的背后是林泓桌上堆叠的请帖。   林泓同风如晦合作,却与马成全对峙、和黎日东不合,其余三位大老板的态度讳莫如深,如今那些商贾衡量不出林泓和江南商会的关系,公然上门太过明目张胆,但利益总能让嗅觉敏锐的商人趋之若鹜,所以他们选择了折中的办法——请林泓到府上。   有生意给林泓做,让他自个跑一趟也无可厚非。   *   日薄西山,江乡的街市人声渐稀,各家都在收拾店铺准备归家。   炊烟袅袅,饭香四溢。   林泓揣着请帖,独自穿过街市。   收摊的商人互相打着招呼;   卖糖葫芦的老人把最后一串送给玩得一手泥的孩童,男人吆喝他谢谢老人,老人摆手离去;   浣纱的姑娘们嬉笑着归来;   女人收回晨间晾起的被子……   林泓被这黄昏时刻的慵懒气息感染得也有了几分困意。   莫来由地,他眼前蓦然一片血红!无数的画面快速闪过——古老的宅院、数十双半空轻晃的脚、跑过的人影、模糊的画像、桌下蜷缩的人、窗前窥探的双眼……   太快、太多、太杂……   林泓停下了脚步。   叫声、笑声在他耳畔回荡,头疼欲裂!   血色还在翻涌着。   恐惧如同巨浪席卷,铺天盖地。   林泓有些喘不过气来……   突地,一股力量握住了他的上臂,相碰处滚烫炽热,那力道沉稳,握得他几乎生疼,却莫名折半了他的恐惧与茫然。   “林清泉!”   “林泓!”   血红退尽,林泓望进了一片滚烫的深渊——是同夜一样的晦涩,是比肩剑芒的冷厉,是山间野火要燎原。   是最温柔的绒包裹最锋利的刃。   是如墨的眉目。   英俊无俦。   林泓脑子蓦然空了。   万古川见林泓直直地看着他,垂眸撇开了目光,手也松开了。   须臾,又看向他,眸底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回神了?”   这一句问完,林泓才真正算是回神了,心下一乱,目光顿时从他脸上移开,落到他胸襟上,莫名想起了段宇那一句溯峰“胸”,顿时又瞟向别处,脑子里糊成一片了。   什么情况……稀里糊涂来了一句,“你……你怎么在这?”   万古川的目光着在他身上,“看来还没醒。”   林泓反应过来了……   这……又进来了……   周围虽仍是繁华的市井,但却不是方才江南的街市了。   “刚才怎么了?”万古川问他。   一提这个,林泓就想起了方才的感受,心有余悸,“不太清楚,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一些东西。”   “什……”   “那个……”一个声音打断了万古川的话头,“这位爷还看宅子吗?”   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在旁边尴尬地笑了笑。   这是个典当铺的老板。   话要从方才说起。日将暮,他要收摊了,今日收益不错,他正哼着曲儿算账。一个高大的影子蓦地笼到他身上,他抬眸看去。   哎哟,他发誓他打小至今都没见过这般气宇风姿。   “客官需要什么?”典当铺老板笑起来,眼睛成了两条缝,挤出酒窝来。   “想看看城东的老宅。”万古川道。   他一听就乐了,当年不识货,从客人手里低价买了这宅子,现在倒好,怎么都卖不出去。   今日这烫手山芋终于有人问津了,“走走走,这就带你去看看!”   可是走着走着,这位高大挺拔的郎君看着路边站着的俊小伙就挪不开腿了,三两步上去拉着人家手臂直喊,可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他,还非常嫌弃地紧皱着眉头,十分痛苦的样子。   嘿,这喊着喊着还起作用了,两个人开始眉目传情了!   典当铺老板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气都不敢出,这搞啥呢?   诶,他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了,这两个人感情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他这宅子不是又卖不出去了??那不行!   于是,他鼓起勇气发出了他的声音。   林泓看了他一眼,“这位是?”   好吧,万古川确实把他忘了,“典当铺老板,带我们看宅子去,之后再同你详细解释。”   “哦…”   万古川看向典当铺老板,“请带路。”   “好嘞!”老板乐颠颠。   林泓在万古川背后抬眸,吊着眼珠子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宽肩窄腰,高大挺拔,腰后还是那把沉稳的“醉古”,墨发点漆,衣上有风尘。   很久不见了,但熟悉感和莫名的缥缈感,让他觉得仿佛昨日才见,而明日……又散。   心头又酸又沉,太多情愫,林泓又理不清楚了。   万古川回眸看向他,“走吧。”   “嗯。”   *   这里是一座前朝的城池,很是富庶,街道繁华如天市,时近黄昏,依旧人来人往。   “清泉哥!溯峰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热闹的人群传来。   林泓看了过去,眼睛一亮,“段锐立!”   小小的少年神色飞扬,扒拉开人群朝这边挤过来。   比起上一次相见,段宇又窜高了不少,眉宇也长开了些,更见清隽。   “你们有线索了?准备去哪?”段宇看了看两人。   “我也不知道,待会儿听他解释。”林泓指了指万古川。   万古川颔首,“之后再细说。”他示意典当铺老板继续带路。   “好嘞!”典当铺老板一边应下,一边寻思着怎么一路都在捡人……   四人穿过街市。   林泓笑着拍拍段宇的肩膀,“我下江南路过古旗城,进去找你,你却不在家,去哪儿潇洒了?”   “我……跟我爹进山里学习去了。”段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终于要继承你家的抓鬼和风水事业了?”林泓扬眉。   段宇一脸无奈,“进来太多次了,我怕了,得有一技傍身了。”   “可好,你终于有用处了。”   “?有被冒犯到。”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着近月遇见的事,惊心动魄,唏嘘不已,万古川在一旁静静听着。   聊着聊着就走到了城东边陲,周围的人从多到少,此地倒是清静,但又太过清幽了,竟有些寒意……   典当铺老板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   他们的面前立着一座高耸的大宅院。漆木的大门紧闭,牌匾上“陈府”二字写得龙飞凤舞,两个大红灯笼高挂,在风里轻晃。宅院之巍峨,一眼都能看见内院里飞檐斗拱的漆木楼阁,没有黄金琉璃也带着说不出的奢华。   林泓看到这宅子顿时就愣住了——和方才看到的血红色的景象重合了。“就是这里。”   万古川看向他。   “和我方才眼前闪过的景象一摸一样。”林泓解释道。   段宇来往多个冤鬼世界,也是明白人,没细问,看向他,一脸担忧。   估计这宅子就是问题所在了。   “这宅子不错吧?二位要是想买下,门口这牌匾我找人换了就是。”典当铺老板不明白,明明是那位黑衣的公子要买,自己怎么张口就来“二位想买”。   不知道有没有说错话,一双眼睛看了看两人,二人却是神色如常,还在眉目传情,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看来自己说对了,嗯……   “是三位。”段宇不服。   “三位三位……”典当铺老板尴尬一笑,忘了这小孩了,他拿出一串叮当响的钥匙,“我带二……三位进去看看吧。” 第073章 风水阳宅陈家旧事   锈迹斑斑的大锁“咔嚓”一声落在地上。古老的大门在“吱呀”声中打开,漆木、水池、假山和着日落余晖款款映入眼底。   中轴线上绿水池间,草叶业已枯朽,高大的石岫遮挡住前院的景象,后院更掩在高楼之外,两侧的风雨长廊蜿蜒而去。   飞檐斗拱,建筑群敦实厚重,淡雅奢华。   陈旧的楼阁在年岁的波折中染上风霜,在弛颓中瞌目做一场簇新的大梦。   “二……三位里边请。”   段宇跟着他们朝屋里走去,在门口回望了一眼,偌大的城池间房屋错落,于西下的夕阳中静立,天地沐浴在圣洁的金色里,长街的喧嚣尽数收回屋内。   “这陈家老宅坐北朝南,倒是好风水。”段宇道。   林泓看了一眼太阳落下的方向,估计着方位,“这个我倒是知晓的,‘面南而居’嘛。”   “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注1)   孔子也道:“雍也可使南面。”(注2)   民间便将“朝南”认作宅院的最佳朝向。   “这宅院大着呢,楼阁也多。”典当铺老板笑嘻嘻地介绍着。   三人跟着他一路向前。   宅楼错落,环环相扣,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正屋与厢房之间大多有廊弄相接。   处处可成佳景。   “这宅子风水真不错!”段宇东张西望,满心欢喜,还指给林泓看,“清泉哥,你看,西四宅的朝向依次为艮、乾、兑、巽;东四宅的朝向依次是坎、离、震、巽。妙极!”   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八卦上的东西我哪儿听得懂,学了点本事来冲我卖弄呢。”   “你打我做什么!我哪儿卖弄了!”这一巴掌猝不及防,段宇的兴致被打散了大半,他要气死了,撅着嘴使劲揉着后脑勺,一双眼睛还瞅向万古川得劲儿地告状。   万古川看了林泓一眼。   林泓回望他。   万古川错开了目光。   段宇:“……”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段宇没脾气了,“我……我经过学习,现在已经条件反射看风水了!”   “而且,你刚才不是说你眼前闪过关于这宅子的东西吗?”段宇冲林泓扬了扬下巴,“所以这宅子问题很大!知晓它的风水,估计问题所在啊!”   林泓一听觉得有理,“嗯,你继续卖弄。”   段宇:“……”   宅院荒废了多年,典当铺老板起初还会找人来打理,盼着能卖出去,结果怎么都卖不出去,他也懒得管了。   宅院里的花草仗着无人修剪便嚣张跋扈,恣意生长,如今逢秋又是枯黄,一路皆是蔓延的衰败。   院里的树挺立,只剩遒劲的枝干,枯叶凋零早已簌簌而下,铺在青石板路上,盖在同样枯朽的花草间,凋敝清冷。   四人踩在枯叶上,“咔咔”的响声在这寂寥的老宅里回响,要唤醒一个颓然的百年,仿若谜语在呼唤着什么更古老的东西……   越往里走,林泓越觉得生寒。   段宇却全然不觉,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四周,念着周围亭台楼阁的名字,声音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青涩,“‘文生阁’……‘万春亭’……‘仁和楼’……东属木,正是主春、文、仁的!名字取得好!”   “还有这边,‘秋梦亭’、‘武华阁’、‘义兰楼’,西属金,主秋、武、义嘛!”   “清泉哥,你看!北‘水’南‘火’‘土’在中央,日东月西,天南地北,这些亭台楼阁依次建下,大顺之象!”段宇顿时对安排这布局的风水师心生敬佩。   “你快看嘛!”段宇扯了扯林泓。   “看、看、我在看、”林泓无奈,“反正看不懂……听你掰扯呗。”   典当铺老板听段宇说了半天,笑了起来,“没成想二位今日来看屋子是做足了准备,还带了一位风水大师,失敬失敬!”   “……”段宇:“我也是一起来看房的。”   “这……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典当铺老板话是这么说了,却完全没有要征求他们意见的意思,直接问了出口:“你们三个是何关系?”   不是,这一路捡一个的,那两个高挑的俊公子之间的气氛很微妙,他杵在旁边都尴尬,又来个年轻小公子,三个人要一起看房,要住一起?这……这……   林泓:“……”   万古川:“……”   段宇:“……”   林泓受不了了,这老板脑子里的东西有点不干净,“我们三兄弟来看房有何不妥?”   “没……没什么不妥,我就问问……”典当铺老板尴尬地插了一把汗,“我眼神不好……别介意……”   林泓:“……”   四人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前进。   枯叶踩碎的声音中混入水声潺潺,且愈来愈响。   一条一丈来宽的流水不知是从何处引入,柔和的绿色依旧在徐徐流动,落日余晖在其上闪耀,其间荷叶衰败却并不衰减它的生机,一座别致的拱桥横跨其上。   流水蜿蜒而去,穿过一个入水口流向后花园。   此流水名“金泉”。   万古川看了这水一眼,问道:“之前住在这里的陈氏是商人?”   典当铺老板道:“是啊,陈太守确实还是个商人,做的买卖可不小,公子不知道?我还以为此地人尽皆知呢。”   典当铺老板指了指那流水,“所以这流水叫金泉,财运滚滚。”   段宇大致扫了一眼面前入水口的位置,“这通水口开西北方。”   “所以?”林泓扬眉。   段宇比划着,“《河图括地象》里提到,‘天不足西北,地不足东南。西北为天门,东南为地户;天门无上,地户无下。’(注3),所以此处是‘天门’。   在后天八卦中西北为‘乾卦’位,也就是地支中的戌位与亥位,五行为金,主财。   简单来说吧,天门是来水口,俗话说‘山管人丁水主财’,水源即财源,以其源远流长广阔深泓而汇集为贵,谁不愿意财源滚滚,所以天门以开阔通畅为贵。”   段宇示意林泓看水门处,“你看,象征财源的水流滚滚入主金的天门,生财!”   林泓赞叹,“懂得挺多。”   段宇又指了指相对的东南方向,“与它相对应的自然是出水口的‘地户’,风水云:‘天门开地户闭’,也就是说西北方宜开阔,而东南宜闭藏。”   顺着他的手看去,东南角水塘占了大半,岸边也摆满了假山,果真狭窄。   “又是一处好风水。”段宇啧啧称道,“水从天门流向巽巳方,正是‘辛壬会而聚辰’,水局辛龙(注4),可谓完美!”   典当铺老板多看了段宇一眼,“小公子真是博学多闻,精通风水!这宅子是当时名噪一时的风水大师李天成的手笔!这是他的封刀之作,任哪个风水师来看了都叫好!”   “可惜,”典当铺老板摇了摇头,“这般好的风水也没能遏制住陈家的煞气,一家人还是遭受了横祸。”   “什么?!”林泓一怔。   三人都看向了典当铺老板。   典当铺老板反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努力睁大他的缝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你们、你们不知道?!”   他顿时悔死了,之前这宅子卖不出去就是因为陈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让人觉得这屋子不干净。   哎哟!这下好了,这三人估计又不会买这宅子了!   他说怎么有人会来看这宅子,原来是不知情的!   典当铺老板心都冷了,一副苦瓜脸,“哎哟,我说三位爷怎么能不知道呢?这陈太守是个红顶商人,跟皇亲国戚还有些关系,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尽皆知,所以我这才、这才顺口说了嘛,哎哟!你们怎么不知道呢!”   万古川看着他,“愿闻其详。”   陈秉纯出生在一个官商之家,爷爷辈搭上了湘王妃远房亲戚的高枝,父亲没读过一天诗文,却也做了个散官知县,家里有个大买卖,生活富裕。   他自幼饱读诗书,胸中有丘壑,斐然成章。   弱冠之年登科及第,是公认的才子。   礼部德隆望尊的尚书却说其人“好行小慧,难矣哉!”——说他品行不端,不要他入仕。   但他文采华丽至此实属罕见,一些政治远见也可圈可点。   礼部众人力劝,再加之他爷爷辈与湘王那星点的远亲关系,他还是做了个半大不小的文官,却也不受重用。   礼部尚书不曾说错,其人入仕之后,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在官场纵横捭阖,结党营私,官职渐升。   他父亲去世后,他接下了家里的生意,做了个官商,俗称红顶商人。   他做买卖并不如他的父亲实诚,靠着朝廷里的关系,生着不义之财。   生意风生水起,官职也大了。一年前,他调任来这熙城做太守(注5)。   大抵是亏心事做多了,他要建一座风水极佳的宅院才觉得高枕无忧。遂广布英雄帖,征集精通风水之人。   当时极富盛名却常年闭户的风水大师李天成闻讯,竟主动请缨,为他选址建宅。   好宅院背靠山前着水,这也是太守大人的宅院却在城北之陲的原因。   宅院建成,谁看了风水都叫好。   陈秉纯带着妻妾和独女结驷连骑,住进这个宅院,当时,礼炮响了一条长街,场面可谓壮观。   与陈秉纯交好的朝廷高官——御史台牟丞孝为贺其乔迁,送了他婢女十二人。   可谓风光。   但住在风水这般好的宅院里却奇异地怪事频发。   外人虽对这家人发生事情的细枝末节知之甚少,大体却也是知道的——   这宅院里的仆人接连失踪,陈秉纯的妻妾相继横死,他唯一的骨肉——他的女儿疯了。   陈秉纯连夜逃出这宅院,却消失在了半路上。   有人传言看见巨石下是他压扁的头骨,有人说看见成群的野兽在分食他的尸体,林间遍布他衣衫的碎片……传闻四起,不知真假,却也令人胆战心惊。   事关重大,官府查案数月,皆无所获,只能以意外而结案。   这事一时间街谈巷议,这附近无人不知,皆道陈秉纯是不义买卖做多了,遭受了神鬼的报应,连宅院的好风水都压不住。   人去楼空,几经波折,这宅院的房契抵押到了这个初来乍到毫不知情的典当铺老板手里,当时他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到后来再知道真相已是追悔莫及……   三人听完都陷入了沉默。   确实是来对地方了。   典当铺老板讲完已是心灰意冷,他知道这事儿又黄了,这宅院的房契得押在他手里随着他入土啰!   林泓开口道:“老板,跟你打个商量。”   “什么?”典当铺老板看向他。   “你看我们出门在外的,也没带多少银两,你这屋子我们是买不下来了。”林泓道,“不如租赁给我们住上一段时间,租金定不短你的。”   典当铺老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缝似的眼睛一个劲地打量着他,寻思着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这屋子也敢租来住??   卖不出去是肯定的,能租出去赚点钱也不错啦。   “租给三位公子当然是没问题的,但要是期间有客人要来看这屋子……”要是租给他们的期间有人想买宅子那不就亏了!   “随时恭迎。”林泓笑道。   “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要走点感情线了   以上风水参考紫禁城布局、《阳宅十书》,略有出入,娱乐为主,可能不太经得起考究,宝贝儿们看着高兴就好~   注1:《周易·说卦》   注2:《论语·雍也》   注3:《河图括地象》   注4:三合风水四大局   注5:【太守】参见“刺史”条。又称“郡守”,州郡最高行政长官。 第074章 怒火生不知情谊深   两个朝代货币不通,但好歹这是个典当铺老板,这生意能成。   典当铺老板看到林泓那一袋子钱后就开始后悔自己把租金许得低了。   林泓瞅他那模样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又给他付了不少额外的银两。典当铺老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说待会儿给他们送些吃穿用度的东西来,乐颠颠地走了。   偌大的宅院只剩他们三人了。   “住正房吧,风水大好!”段宇强烈建议。   在去正房的路上,段宇的肚子“咕噜噜”好大一声响,“我、我……去趟溷藩(注1)。”其实他肚子难受老久了,这会儿有如厕的意思了,不等林泓问他,他一溜烟就跑了。   林泓不想段宇走,因为现在他要和万古川独处了。   这次见万古川,自己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在独处时更甚。   仔细想来,原因该是自己有些生气……想说的话堵在心头。   万古川行在前面,他就落在后面。   林泓抬眸瞅着他……一袭黑色武服,个高腿长,宽肩窄腰,飒爽英姿。生得挺好,就是死心眼……   万古川不知道他的心思,抬手推开了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响,细小的灰尘在余晖中翻飞。   正房宽敞明亮,摆设整齐,屏风掩映。这屋主人名贵的书画被收走了,墙上有几处明显的留白。宽大的木桌上砚台里的墨水业已干涸,笔架上挂的毛笔也结了蛛网。   黑漆的大床塌上空荡荡并无床被,床帘也被收走,床架上镶嵌的珠宝也被人抠去,剩下的雕花却依旧栩栩如生,云纹鸟兽,足以瞥见当时华贵的模样。   许是有些累了,万古川简单地掸了掸躺椅上的灰尘就坐了上去,靠在背靠上,目光投向了林泓。   四目相对个正着。   林泓心头一紧,“看我作甚?”   “我以为你有问题想问我。”万古川道。   林泓脱口而出:“近日如何?”   万古川怔住了,他以为林泓会问自己是怎么发现这宅子,又是怎么找上这典当铺老板的,他做梦都没想林泓开口问了这个……   万古川品不出自己是悲是喜,笑了一声,抬手捏了一下酸胀的眼角,“国泰。”   放下手又看向他,“民安。”   不知我如何,只知国泰民安。   林泓被他说得噎住了,感觉更气了……   方才不曾细看,此时目光下移,便骤见他肩头的衣服被利刃划开了条长长的口子,顿时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一直憋着的情绪顿时藏不下去了,“万古川,你他娘的真是不怕死!”   万古川见林泓逼近,白衣摇曳,他不明所以却没有拦,任林泓的手带风拂过自己的脸,撑在了自己靠着的椅背上。   有些近。   能闻到他身上的沉香味。   万古川抬眸看向他。   是那个梦里描摹过千百遍俊朗万分的轮廓,整齐的眉蹙着,那双顾盼能生辉的俊目带着薄愠。   万古川不知他为何生气。   “南蛮细作尚在城门之内,你下令不让进出,想瓮中捉鳖?你带兵在城门之外,前是虎狼,后是带刺的绝壁。你是嫌细作传递的消息飞得不够快,南蛮打上门的时间太晚,自己活得太长吗?祸起萧墙,你倒是挺会置自己于险境。”   万古川感觉到他的气息拂过自己下巴。   悬胆似的鼻下,薄唇淡粉,皓齿若露。   想吻他。   想法一闪而过,万古川却没有动,“林泓。”这一声唤得竟有些缱绻。   林泓自己都不察地退了几分。   “你真以为,天子的精兵连几个贼都捉不住吗?”   万古川看进他眼睛里,“细作十有三人,早已落网,军营里有的是手段撬开他们的嘴。借他们之口给南蛮传递消息已有半月。细作久去未归,或接应之人久不亲见细作,我若不封锁城门,没有理由,南蛮岂不生疑?”   模仿细作的笔迹,传递假消息混淆视听。城门紧闭,不进不出,细作留于城中不归,接应不成,便是合理的。   林泓笑了笑,“万将军好算计啊。精兵强将枕戈待旦,军队之后城墙壁立万仞,消息真真假假,他南蛮岂敢轻举妄动?”   昔北狄与大徵较量之时,南蛮养精蓄锐,内部几番吞并革新,向南再拓版图。   大徵元气已伤而南蛮正盛。   如今南蛮比之大徵的实力如何谁也不敢妄断,岂能贸然开战?   战火能推则推,能已则已。   万古川看着他。   “大徵有谋士,南蛮亦有能人;大徵有虎贲,南蛮亦有死士……”林泓突地停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了。   大徵的死士不就在眼前吗,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直面敌营的不是他又能是谁?   不公平。   林泓有些难受。   万古川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掉以轻心,声音不由又轻了几分,“对南蛮的攻防自是不止这些,朝廷使臣皆有计谋,大徵边界早有部署,行兵布阵、粮草物资我皆有数,你无需担心。”   “谁担心了?”林泓瞪他一眼,收回撑着椅背的手,正要直起身退开,却被这人一条长腿微抬款在了脚踝上。   “娘的!万古川你做什么!”   他顿时重心不稳,栽倒下去,扑进了他怀里。   万古川却不再有动作了,只是低声笑了起来。   虽时值深秋,但万古川向来穿得很少,林泓的脸贴在他胸口,体温透过衣料传来,竟有些灼人。   低沉的笑声响在头顶,气息拂过自己的头发,痒得酥麻,身下的胸腔随笑声在微微颤动。   林泓感觉气血涌上头,脸在发烫,心脏狂驰。   手忙脚乱要撑起身子,却找不到支撑点,在他怀里拱了又拱……   万古川不笑了,“林泓,别乱动。”   林泓全然不查万古川的异样,一条腿的膝盖撑在他腿间的椅子边沿上,双手撑到了椅子两边的把手,终于支撑起身子来,抬眸就对上了万古川的眼睛。   这个姿势,像极了他把万古川压在躺椅上,那条膝盖顶在椅子上的腿还不太规矩的样子……   心脏跳到嗓子眼上,林泓大脑一片空白,他要找话题转移注意力,心乱之下,他开口道:“你看你衣服破成这样也不换一件。”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是不是有点太……无微不至了……   万古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肩头的破口,勾了勾嘴角,伸过骨节分明的手不甚在意地翻看了一下,“军营里对练时留下的。还没来得急换。倒也无妨,更破的都穿过。”   他看衣服,林泓就看着他。   俊脸的轮廓很深,鼻梁高挺,与之相连的眉骨上是两道浓黑的长眉,斜扬而上。   离得很近,他低垂着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几乎根根可数。墨发垂下。   林泓移开目光,“对练?谁的刀刃还能碰得着你呀。”   “我的副将。”万古川道,“是个高手。”   “那确实。”林泓收回腿和手,退开站直了去,“能划到你衣服,能不是高手吗?”   “谬赞。”林泓一退开,万古川的目光就投向了他。   林泓却没再看他。   “细作落网的事儿你说与我听就不怕我通敌叛国,卖国求荣?”林泓道。   万古川笑了,“林家富可敌国,平阳城离南蛮之地也是山遥水远,林二公子做什么想不开?”   这句话刺得林泓心疼。   边关的铁血狼烟与城里的纸醉金迷何干?   “我去看看锐立。你休息会儿。”说着,林泓朝外走去了。   其实,心里三分是想逃。   “嗯,你们小心。”万古川目光跟着他,“我这听得见。”   言外之意,有事唤我。   *   林泓踏出房门,一转头就看到了段宇正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那模样带着几分心虚。   “干嘛?”林泓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没干嘛呀。”段宇咽了咽口水。   他方才去完溷藩回来,就看到林泓正趴在万古川怀里扭呀扭(?),得劲儿地勾引人,他顿时就站在门口不敢动了。   他看到林泓扭完,人家万哥根本不为所动,都没什么动作,然后林泓就放大招了,撑在椅子把手上,膝盖直接顶上去欲行不轨……   啧啧啧,他明白老板为何硬要把他们想成那种关系了,分明就是这两位哥连累了自己!   之前他还觉得是开玩笑呢,没想到清泉哥情深至此。   段宇拍了拍林泓的肩膀,语重心长,“清泉哥,不要担心,我永远支持你。有我在,我帮你。”   林泓:?   林泓正要问他在说些什么,外面就传来了典当铺老板的吆喝声——给他们送东西来了。   林泓给的钱足,典当铺老板带来的东西自然足,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这老板是个聪明人,林泓又给了他成倍的碎金子,“多谢老板。”   典当铺老板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诶!”,伸手接下碎金,“公子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   典当铺老板冲他们挥手,带着他的伙计们离开了。   偌大的宅院再次清清冷冷。   两人抱着棉絮被子朝主屋走去。   “清泉哥,” 段宇耸了耸怀里要滑下去的被子,“你和溯峰哥住主厢房,我住侧厢房吧。”   林泓想也不想道:“我们三个挤挤呗,安全。”   段宇恨铁不成钢,难得自己用心良苦,“你就跟他一起睡吧,我一个人没问题,早练出来了!”   林泓一脸莫名其妙,“那也该是你和他住主厢啊——跟着他安全。”   “你别不好意思了!”段宇顿时给了他一个“我都懂”的表情。   林泓:??   两人争了一路,已行至主房前。林泓怕吵到万古川,让他住口了。   段宇翻了个白眼,抱着被子直接去了侧厢,林泓拦都拦不住。   没办法,林泓走进了主厢。   刚才已经撒了一波气了,这会儿怎么还是紧张兮兮的……   万古川在躺椅上睡着了,瞌着眼睛,眉目如墨。   林泓看了他一眼,把怀里的被子放到床上,抽出一根毯子搭在他身上。   用脚勾出一个凳子在他旁边的桌旁坐下,想喝水,却发现水壶是空的,里面落了灰,结了蛛网。他的目光就投向了万古川。   林泓又想起了在那次的客栈,万古川也是在躺椅上睡着了,还面对着大开的窗子。他不冷吗?   很累吧?肯定很累。   林泓脑子里开始天马行空自问自答。   南蛮是何模样?一定很荒凉。   林泓的目光扫过他的衣服,真薄,披风也不披一件。他不冷吗?   以如今的形势定要戒备南蛮偷袭,整日提心吊胆的不疲惫吗?肯定疲惫。   当真没有怨言吗?是不想说吧?我倒是想听听。   他不冷吗?   林泓的目光落到他搭在椅子把手上那只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   他不冷吗?   林泓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指尖轻轻勾在他的大拇指上。   很暖和。   林泓脑子里顿时一团乱麻。艹,我在做什么?   他收回了手,捏了一下额角,起身去铺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总有想转头去看万古川的冲动……   啧。去看看段宇。   林泓又逃了。   *   一盏茶后。   万古川醒来看到了身上的毯子,抬眸又看到了床上铺成猪圈的棉絮被子……   万古川:“……”   *   当天夜里,段宇还是被万古川提到了主厢来住。   段宇睡床。林泓和万古川打地铺。   段宇盯着房梁,泪流了下来:月老不好做。   万古川向他们简单解释了今日的事儿:   他被怨鬼找来这个世界后,问了就近的大娘这里可有发生不寻常之事,大娘支支吾吾,只说了这个宅子有问题,让他去找典当铺老板了解详情。之后就遇见了二人。   段宇和林泓那边就没什么可说的信息了。   *   子时。   屋外炸开了群鼠的惊叫声。   声音之响直接惊醒了三人,声音之悲切似百鬼恸哭……   万古川道:“去看看?”   林泓咽了咽口水,心如死灰……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溷藩 [hùn fān]:厕所 第075章 鼠群如潮疯癫少女   三人推门而视,密密麻麻的鼠群从屋后汇合成一股,如奔洪一般朝大门处涌去。   一两只老鼠被挤倒,还来不及翻身便被身后涌来毫不停留的鼠群踏断了气。偶尔一两白肚皮翻出,再消失在黑色中,像极了黑色浪潮中翻涌的浪花。   “吱吱”的叫声交织成一片,似绝望的悲嚎,充盈着……恐惧。   “娘嘞!!”林泓向来最是厌恶老鼠,看到这如洪水般的鼠潮,人都要背过气去了,瞌睡瞬间吓没了,他硬生生忍着才没有转头就跑进屋子里,“这是怎么回事!!它们这是在怕何物?有猫妖不成?”   段宇也很震惊,侧重点偏了地方:“这的老鼠怎么这般多?”   万古川看着鼠群,锁着眉没有说话。   自鼠叫声中突然爆出了一串尖锐的笑声,还夹杂着拍手的响声。   带着癫狂的女声一边笑一边称好:“哈哈哈哈哈妙啊妙啊!妙极!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段宇吓得惊声尖叫,一把抱住了林泓的手臂。   万古川看了段宇一眼。   林泓本来听那疯疯癫癫的声音就觉得背脊发麻,可好,现在被他叫得浑身都在发麻了,抬手揉了揉耳朵,“我这耳朵迟早得聋!”   那声音还在继续着:“哈哈哈哈!妙!妙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去看看。”万古川朝声音来处去了。   然而,他未行两步,一个白色的身影已经绕开鼠群东倒西歪地飘了出来,脚步轻盈却凌乱,似在舞蹈却毫无美感——是因狂喜而手舞足蹈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妙啊!哈哈哈哈……”   声音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鬼啊!!!!”段宇已经要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倒下去了。   “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被他拉得挡在前面的林泓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其实心里也是虚的,毕竟这人笑的太瘆人了……。   来者身材娇小,光着脚,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灰头土脸,但仍依稀可辨这该是个正值及笄年华的姑娘。   她还在发狂地跳着蹦着,不停地拍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妙啊!妙极了!哈哈哈哈哈哈!”   万古川挡在两人面前,敛眉,警惕地看着她。   少女注意到了他们,要拍的手顿了一会儿,指着他们,左摇右摆得,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哈!傻的!傻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才傻的呢,你这鬼怎么一来就骂人。”林泓道。   段宇:“怼鬼?真有你的。”   “你是何人?”万古川问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女还在发狂地笑着,睁大着眼睛,嘴咧得老大,并无要回答他问题的意思。   鼠群依旧不断地从后院跑出来。这少女站在旁边,疯疯癫癫,手舞足蹈,指着他们大笑。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鼠海。   林泓被她笑得头皮发麻。   段宇小声道:“她……她可别是个笑死鬼……”   林泓:“……”   “这是你做的吗?”万古川指了指鼠群。   “哈哈哈哈哈哈!妙啊!妙!”少女依旧没有回答,继续疯疯癫癫地笑着,拍着手。   “我觉得她神志不清,问不出来的。”林泓眼睛看着那少女,话却是对万古川说的。   鼠潮终于收走了它最后的尾巴,最后一只老鼠跌跌撞撞地跟上队伍,庭院里露出了大片的空地。   少女突然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来。   “啊!”段宇紧紧揪着林泓,退了一大步。   万古川挡在他们前面,手扶上剑柄,注视着那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女停在了他们面前一丈远处,一双瞪大的眼睛在垂下的污发后不停转动着,把手指放在嘴边,“嘘!”   “它来了!是它来了!”少女的嘴咧开了,满脸欣喜,“是它!是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女拍起了手来,“哈哈哈哈哈哈他们都不信我!他们都不信我!不信我!是它!是它!”   “是谁?谁来了?”万古川问她。   林泓心里发麻,也忍不住问她,“谁不信你?”   少女一个劲儿地笑、拍手,嘴里念念叨叨,就是不回答。   段宇要哭了。   “是它来了!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女狂喜地挥动着双手,脚步飘飘乱舞着朝后退去,染了污浊的单薄白衣披着夜色在摇摆着。   翩翩然,她朝夜色里渐渐退隐而去,她不笑了,歪着头,摆动着身子,“我就说。屋里有别人。他们不信。”   “艹……”林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又炸开了笑声,偏偏倒倒,一溜烟跑了。   “喂!”万古川追上去,伸手去抓那少女,林泓吓傻了,紧跟在他身后,一把就拉住了他,“别啊!”   被他一扯,万古川的手滑过她手肘,抓了个空。   笑声渐渐远去,在夜色里消弭。   夜独有的寂静从四面环合而来,把三人紧紧包裹着,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大梦。   段宇已是冷汗涔涔。   “她是人是鬼?”林泓面色也不好看,“鼠群是她搞的吗?她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万古川看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所有所思,开口对林泓道:“活的。手肘有体温。”   “是人啊?何人?”林泓震惊,“疑神疑鬼,疯疯癫癫的。她是如何来这院子里的?”   万古川道:“可能从我们进屋开始就一直藏在某处。”   “这……”林泓一阵恶寒,这死寂的院落竟然一直藏着个疯子,说不定他们转悠的时候,她就在某处看着他们……   “地契在典当铺老板手里,他也不管的吗?”段宇缓过来了一些,“任由她藏身这院落?还、还出来吓人。”   “鼠群又是怎么回事,在怕什么?她吗?”林泓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诡异了。   “‘它来了’‘他们不信我’……”万古川重复着她的话,思忖着,“‘我就说’……”   “‘屋里有别人’。”   “‘别人’。”   林泓觉得阴森森的,“什么人?谁来了?指我们三个吗?不信她的又是谁?”   万古川摇头。   “是人的话,我们还是找她问问吧。”林泓道。他方才拉住万古川是怕这‘鬼’太危险了,现在既然知道她是人,那还不得寻来软磨硬泡也要问个明白?   段宇欲哭无泪。   夜半起床的三人要把这个院落翻个底朝天了,却依旧没有找到方才那个疯疯癫癫的少女。   “她真的是人吗?”林泓发出疲惫的声音。   她像夜色里幽灵,来无影,去无踪。   不宁唯是,这栋屋子不仅没有一只老鼠,甚至连蜘蛛虫蟑也不见踪影,徒留蛛网空巢。   *   终于挨到了破晓,三人后半夜睡得并不踏实。   今日他们决定在这屋子里找线索。   “继续找找那个疯姑娘吧。”林泓打了个哈欠,“奇了,她能躲在哪里?”   “也许已经跑出去了。”段宇道。   万古川道,“昨日并无关门声。”   “翻墙?”林泓思忖。   万古川摇头,“陈宅富贵之家,怕有贼人,墙铸得很高,昨日试探,她并无越上这高墙的本事。”   “狗洞、暗道什么的?”林泓继续猜测。   “那也不是没可能。”万古川目光扫过四周,“继续寻寻看。”   “诶!”段宇叫了一声。   林泓看向他,“叫啥?”   万古川也停下来脚步看向他。   段宇盯着一处,抬手指过去,“那处假山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   林泓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并不太明显,但那座巨大假山下确实有一条划痕。   林泓不以为意,“昨天老鼠群撞的吧?”   那条划痕的方向似乎和鼠群跑的方向相同。   “老鼠真有这么大力气?”段宇震惊,“不会吧?”   林泓回想了一下,依旧不甚在意,“是那个疯少女做的吗?”   “不知道。”段宇很急,“但不管怎样,都不行。”   “什么意思?”林泓皱眉。   万古川也看着他在等他说下去。   “这个假山地处宅院东南方,东南方的东西在建成以后就不能动了!拆除、新建、移动皆不可为之。”段宇道。   “会如何?”林泓在他的说法下,又看了看那处。   “家中必有怪事。”段宇道,“最不利家中年长的女性。”   林泓闻言一愣,“你们还记得典当铺老板怎么说的吗?陈秉纯的妻妾相继横死。”   段宇咽了咽口水,“那也、不至于这么大威力吧……”   万古川按着剑朝那假山处走去。   林泓跟上他。   段宇:“大可不必跟这般紧,他打不过的,你更打不过。”   林泓:“……”   走到那个假山跟前需要踏过一片草地,可那草地依旧是荒芜茂盛的样子,之前并无人踩过的痕迹,除非像他一样直接轻功踏过去。万古川看向自己脚下,一踩一个脚印,而假山周围干干净净——轻功踏过去的也不可能。   “并无人来过。”万古川总结道。   “这假山还自己长腿了不成?”林泓提高了衣袍,无从下脚,艰难踩过荒草地。   万古川看他那样子感觉他能抬脚把自己给摔了。   段宇就聪聪明明地站在草地外观望着。   “别过去了,走吧。”万古川从他一旁走过,怕他真摔了,伸手拉了他的上臂一把。   万古川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力道大却不至于生疼——恰到好处的沉稳。   林泓一怔,这里是被他握过无数次的地方,突地,有些滚烫,回忆一股脑就上来了。   ——楼船上把他从溺亡的海里拉回来。   ——在人潮中把他拉到自己身前。   ——无数次梦回。   ……   林泓心头莫名慌了,下意识抬起手臂甩开了他的手,用力过猛,他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   万古川看着他,手僵在半空。   段宇人也傻了。   “我……”林泓一对上万古川的眼睛就移开了目光,心乱如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抱歉……就是……吓了一跳。”   万古川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良久,他才垂下了手:“无事。别摔了。”   他没再看林泓,抬步走了,“再去别处看看吧。”声音不大明显地噎了一下。   林泓看着他的背影,顿时觉得心头堵得慌。   段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哪儿敢说话……   *   万古川走在最前面,段宇走在中间,林泓坠在最后。   气氛有些凝重,段宇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突然地,这是闹啥呢??   “公子们!”一个呼声随着敲门声响起,是典当铺老板的声音。 第076章 生死有命字据为证   林泓给典当铺老板开了门。   典当铺老板看到他们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公子们没事儿真是太好了,我来给你们送东西,听街坊邻居说昨晚上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和一年前的一样,吓死我了。”   这句话给他们的信息太多了……   “和一年前一样?”万古川敛眉。   “是啊,”典当铺老板似乎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他实在是不想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再出事儿了,不然这宅院他更卖不出去了!   典当铺老板补充道:“当年这宅子的邻里也听见了老鼠的叫声,陈家的小女儿吓坏了,也在叫,那声音可大声了!”   林泓思忖着。   昨夜邻居也听见了动静,更说明了老鼠非幻象,而这一切又和一年前一样——所以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在重复着一年前的场景。   那疯少女怎么解释……   “老板,你这宅子是用来经营客栈了吗?”林泓道。   “哈?”典当铺老板不明所以,“公子此话怎讲?我这屋子一直无人问津,我本欲干净利落地卖出去了,租给你们还算是头单生意。”   “那怎的这屋子里还有个姑娘家?”林泓故作疑惑。   典当铺老板瞪大了眼睛,“不该有人的!我今天也奇了,邻居怎的还听见了姑娘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听错了。”   “她在哪儿?”典当铺老板急了,叫苦连连,“可别是什么叫花子在我这屋子里落户了吧!”   林泓耸肩,“我们找了一晚上也不知她在何处。”   “这……”典当铺老板回忆着,“可这宅子里也没什么暗道机关的啊,她能躲去哪儿?”   万古川开口道:“可有别的出入口?”   典当铺老板绞尽脑汁,“不曾。”   “那她究竟是什么人呢?”林泓思忖着,“她的话里还提到了‘他们’,难道这宅子里的外来客还不止她一个?”   典当铺老板听了这话更慌了,他又不是大慈善家,这宅子卖不出去总不能给乞丐们当营地呀!   “我今天就派人来这里找找!真是对不住几位公子了!”   “你曾提到,陈秉纯唯一的女儿疯了?”万古川看向典当铺老板。   典当铺老板不明所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对……对呀。”   这话,他不明白,但林泓和段宇听完都愣住了。   疯女儿。   “你可知是怎么个疯法?”万古川追问。   “啧……”典当铺老板又开始回忆了,“听街坊邻居说,这个小姑娘每天哭着吵着说在家里看见了别人,可是家奴找遍了整个宅子也没找着什么别人。   典当铺老板笑了声, “别说,跟你们这个情况还挺相似的。”   可惜对面的三人都是一脸凝重,没人跟他笑,他顿时尴尬地咳了一下,继续道:“她还经常一惊一乍地冲着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大叫,据说那模样很害怕似的。”   “一来而去的,大家都不信她了,她就开始一个人疯疯癫癫地拍手大笑,念念叨叨的……”   三人听完陷入了沉默……   这不是和昨夜那个疯少女十分吻合吗?   万古川问道:“这位姑娘后来如何了?去了何处?”   典当铺老板一双缝大的眼睛眯得更小了,摸着下巴思考着,“这个吗……我还真没听说过。有的人说她死了,尸骨无存,有的人说她疯疯癫癫地跑出去丢了……害,谁也说不准。”   “我知道了。”万古川道,“不必遣人来这宅子里找人了。我们自会帮你寻出来。”   “这……”典当铺老板道:“这怎么好意思。”   几番你来我往,典当铺老板只好作罢,“公子们,今日又给你们送了些东西来。”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把东西给他们送进宅子里去。   “多谢老板。”林泓又递给了他银两。   “不不不。”典当铺老板推开了他的手,“公子给得够多了,我今天也是担心你们,过来看看,顺路带些东西来。”   他这么一说,林泓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收起了银两,打着哈哈:“老板是个实在人!”   典当铺老板满脸纠结,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公子啊,这宅子风水确实好,但毕竟陈家的煞气尚有留存,昨晚发生的事,让我甚是担心你们,要不……我把钱退给你们,你们寻个好客栈,住个安稳吧。”   林泓想笑,他那家仆买了那般多的东西送来,岂是想让他们走的架势?说他“实在”他倒是顺着演下去了。   万古川看是看明白了,还是跟他客套了两句,“我们确实中意这宅子,且容我们再叨扰些时日。”   “这……”典当铺老板故作为难。   说真的,要是他们在这宅子里真出事了,官府的追究起来,算在他头上,他洗都洗不干净!   算盘打得脆响的人,能不是个明白人吗?   “老板无需担心,”林泓伸了个懒腰,“要是我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是我们自个运气不好,与您无关好吧?”   “公子说的什么话呢。”典当铺老板被揭穿了顿时有些心虚。   遇上个含着算盘出生的人,心里想的能藏得住吗?   “确实是口说无凭,那便字据为证吧。”林泓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宅子里。   “诶……”典当铺老板看着他进去,然后一脸迷茫地看向万古川和段宇。   万古川和段宇二人大概也明白林泓的意思。   段宇冲典当铺老板摊了摊手。   这次典当铺老板送来的东西里正好有笔墨纸砚,林泓没费多少时间,就给他写了个免责字据,还盖了个红指印。   林泓递给他,半真半假道:“当然,如果是老板要害我们,这个责想免恐怕这一张纸是不起作用的。”   “不敢不敢。”典当铺老板接过那纸,放进了怀里,笑逐颜开起来,“那在下就告辞了。”   典当铺老板离去了。   “害,这个老板可真是算得精啊。”段宇感叹道。   林泓笑了,“商人嘛。”   “其实……”林泓道,“我有一个疑点。”   “什么?”段宇看着他。   “陈秉纯一家遇难后,这个宅子当是收归官府了,地契是如何到这个小小的典当铺老板手里的?”林泓道,“他说是他初来乍到不知情买下的,这很说不通。是何人卖给他的?”   “唔……”段宇想不出来。   “所以,我想试探试探这个老板有没有问题。”林泓道,“给了他免责书,他要是没动作那便是我误会他了。”   其实在林泓给出那字据的时候,万古川就知道他是何居心了。   段宇脸都白了,“你这也太危险了……要是他一动作我们就没命了,还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   “怕什么?他要有害人的心,在这种情况下,他行事估计不会那么小心翼翼了,对我们来说反而不用担惊受怕了。”林泓道。   段宇:“哪儿来的自信?”   林泓很想说“你万哥给的”,但他还是忍住了。   “说起来。那个疯姐姐有点细思极恐啊……”段宇的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   万古川一直在沉默思忖着,关于这个疯少女他提出了疑点,“陈秉纯的女儿为什么还留在这宅子里?又藏身何处?她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是如何生活下去的?”   “她提到‘人’又是什么?”林泓道。   段宇看向他,“你就信了她说的‘有人’?”   “嘶……不好说。”林泓摸着下巴,思考着,反问段宇,“你在进这些个怨鬼世界之前你可相信这世上有鬼?”   段宇苦笑,“不太信的……”   “我也一样。来这里之后,发生什么诡异的事我都见怪不怪了。”林泓道,“可是在现世,我身边也没发生过什么牛鬼蛇神的事儿。当年,对于这一家人来说还算是现世。当真有什么陈秉纯女儿看得见但别人看不见的‘人’吗?”   段宇听了半天被他搅晕了,“所以你又不相信她说的‘有人’了?”   林泓:“不好说。”   段宇:“……”   “但是,那个挪动了东南方假山的又是谁?”林泓道,“加上这一件事,我又有些相信,她的的确确看见了什么人。”   “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人。”   段宇顿时觉得空荡荡的大宅院里鬼影幢幢……   “我觉得我们不必找她了。她既然能藏身这么多年不被发现,我们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是寻不见她的。”万古川道,“等她自己出来吧。”   林泓抬眸看他,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下意识便移开了目光。   大门在“吱呀”声中关闭。   三人再次面对着这个奢侈又空荡荡的大宅院。   “我觉得这个陈秉纯一家惨死很不简单。”段宇道,“我有一个疑问——”   段宇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两个人都心不在焉,自顾自道:“他家里怪事频发,他就没有报官或是直接搬走吗?”   他说完,半天没听到回应,他看向了林泓,林泓盯着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又看向了万古川,万古川回神,抬眸看向他,“什么?”   段宇:“……”   段宇无奈地又重复了一遍。   “那定是有什么报官不能解决或者他不敢报官的事。”林泓给出猜想,“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那他怎么不逃走?”段宇问道。   林泓又道:“我觉得……”   “有什么在威胁他。”   “谁?”段宇吞了吞口水。   “不知。”林泓道,“我想知道移动假山的是谁。”   段宇起鸡皮疙瘩了,“怎么想都感觉不是‘人’。”   “嗯,的确挺不是人的。”林泓总结道。   段宇:“……”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段宇愁眉苦脸,“没什么头绪呀。”   “先在这宅子里仔细看看。”林泓建议道。   “可以。分头行动吧。”万古川按着剑朝前走了,“有事叫我。”   “诶??”段宇愣神了。咋的说分就分?为啥要分啊?在段宇的记忆里,万哥向来是希望他们都在他身边待着的,几乎没有提过要分头行动,这怎么回事……   林泓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又释然又惶恐…… 第077章 事与愿违失之我命   书房雕花的门扉在微风里吱呀轻晃,木门上经年的灰飞扬而起,在金色晨光中曼舞。   屋里阴冷晦暗,阳光便合时宜地如同滚烫金汤从门缝淌进来,淌过冰凉地板,漫延到一双黑色靴子、一角绣着黑色暗纹的衣摆上。   许是这人此刻太冷冽了,衣摆一晃,金汤就不敢再冒进,胆怯驻足。   光与影的分界恰到好处。   这道黑色身影藏身书房的暗角,长身玉立在堆满书籍也积满尘土的古老书架前。   骨节分明的手扶着陈家的族谱,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又一页。   白纸黑字镌刻一个又一个名字,载着陈家祖祖辈辈的悠叹,卷着千百年的岁月,从那双点漆的俊目前匆匆掠过。   陈家祖辈有百人,每个名字的背后,往事沉沉都有千斤。   但压在万古川心尖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万古川放下族谱,倚在一旁的长桌角上,闭上眼睛,抬手捏了捏鼻梁。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万古川垂下手来,垂眸看着手上那本族谱古旧发黄的封面。   什么时候暴露的……   此刻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是林泓甩开他手时,眼底的错愕,还有闪避的目光……   是为难吗,是厌恶吗……   克制隐忍了太久太久,每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总是失望而返——林泓并不倾慕于他,或者说并不倾慕于……男子。   心头压着一把冰凉的画戟,又冷又沉,坠得他喘不过气。   他从来说不清楚,林泓于他,究竟是什么……为何这般执迷。   那年他二十岁,大败北狄,边关在一片欢呼里。   他依旧记得,他策马被簇拥到军队的最前方,身后跟着数十万骁勇又忠诚的战士,旌旗在长风里鼓动,边城的长街迂回有百里,百里皆是人海,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任他如何制止,人潮涌动,依旧跪拜在地上……望向他的目光,是惊叹,是敬畏……是在致敬所向披靡的神祈。   鲜花插在他的马鞍上,荣光披在他的肩头。   他躲开无数要亲吻他靴子的人。   他的威名载入史册,是大徵口口传颂的歌谣,是胡人闻风丧胆的传说。   注定煇烁古今。   但是,每至夜深人静,他望向无垠又酷寒的黄沙,望向远处盈盈的月华,只是觉得无尽寂寥。   边关子民的欢呼和敬重都压在他的肩头。   国泰民安是他一生的枷锁。   他渴望驰骋的草野只能哽咽在喉际。   这不是他想要的……   鹰隼被捆住了羽翼,忘却了翱翔于九霄云海、乘风而去的快感,忘却了翅膀划过辽阔草场、鼠兔惊恐四散的跋扈。   野性被消磨,自由如同一支虚幻的歌。   直到,笼外另一只苍鹰从云天呼啸而过,披着一身山川湖海的不羁。   云翳淌过它的巨翅,它所见是远方长天的浩渺,它所闻是广袤旷野的召唤,其余熙攘纷杂皆如无物。   虽千万人吾往矣。(注1)   潇洒又恣意。   久违的野性在血液里沸腾,哪怕挣不脱桎梏也想追随他而去。   林泓于他是什么……   是他所有的幻想。   他的侠义。   他的自由。   他的随心所欲。   他的意气风发。   他的旷野。   他的天空。   同林泓一起,便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刻。   回神时,早已身陷泥淖,却又甘之如饴……   对林泓的情感在他披着冷硬铠甲、驰骋疆场的半生里,太轻太软太暖。   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无措和谨慎。   他不是圣人,不敢自诩过高,忍不住想再靠近他一步,却又依旧在隐忍……   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早就尝过了,“得偿所愿”似乎本就不是他该有的。   “称兄道弟”——刺得人生疼的词,他说不出口,但他还是不想惊动林泓,所以他选择保持缄默。   可饶是这般小心,还是换来了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林泓在躲他。   分头行动是他提的,林泓在躲他,便不如直接给林泓一点空间。   万古川有些自嘲,连让他感到为难都于心不忍,哪儿还有更近一步的余地。   失之我命。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   金阳于枯草间辗转,连衰败都顿时显得耀武扬威。   万古川的目光又落回族谱上,缓缓抬手,翻了一页。   *   “林清泉!”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说话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段宇终于忍无可忍。   “啊?何事?”林泓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段宇皱着眉头,要嫌弃死他了。   “没想什么。”林泓的目光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段宇质问他。   “你说这陈家很多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林泓自以为对答如流。   “哥哥。那是我一柱香之前说的了。”段宇抓狂。   林泓:“……”   段宇打量着他。   林泓心虚地摆了摆手,“知道了。不走神了。”   说不走神估计是不太可能的了。   林泓心乱如麻。   两人在每个屋子里晃悠,寻找着有用的信息。林泓跟在段宇身后,像一具行尸走肉。   陈家的屋子大多宽敞明亮,灰尘覆盖住了当年的喧嚣,许多摆设亦不见了踪影,灰尘以厚薄勾勒出那些摆设底座的形状。   人去楼空。   “这宅子太大了。”段宇道。   过了好一会儿,林泓道,“嗯,这宅子确实太脏了。”   段宇:“……”   两人穿过迂回的风雨长廊,秋风从四面拥来,阳光在长廊之外。   他们又搜索了几间屋子。   “这宅子太大了。”段宇再次感叹。   “陈秉纯一红顶商人,有的是钱,这宅子能不大吗?”林泓难得接上了他的话。   “太大了……”段宇左顾右盼,喃喃道。   林泓看了一眼积灰的镜奁,上面摆着断齿的梳子、几个恐怕早就不能用的胭脂匣,“这间屋子的大小倒是和主屋不相上下,估计是陈秉纯妻室的屋子。”   “嗯。”段宇应了一声,顾不得灰尘了,手在各个摆件上摸索,希望寻见一两个机关暗道。   可是那桌子、那扶手、那架子都稳如泰山,并无机巧,摸了一手黑。   两人走进了内屋。   “林哥。”   “嗯?”   “你昨晚是不是着凉了呀?”段宇拍了拍手上的灰。   “嗯??”林泓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他的背影,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见得?”   “你都咳嗽一路了,你问我何以见得?”段宇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更是莫名其妙,“是这屋子里灰尘太多了吗?你咳得更响了。”   “我?”林泓愣住了,“我没咳嗽。”   段宇一怔,“那……那是谁在咳嗽?”   “嘘。”林泓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段宇见他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顿时感觉背脊发凉,都不敢问他发生什么了。原地愣了一会儿,几步走到他身边去,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观望着周围。   方才外面还有阳光,此刻竟有些阴沉,枯草在风中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   林泓的表情依旧很凝重,似乎在侧耳倾听。   周围突然变得很静很静,段宇觉得屋子里的一切都让人胆战心惊。   林泓突然开口道:“没有咳嗽声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沉静了太久,段宇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双手去抱他的胳膊。   “娘的!!把你的脏手拿开!”林泓从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可好,雪白的衣服上两个黑手印。   “你神叨叨的干什么!吓死我了!”段宇心脏狂抽。   “我不是在听吗!”林泓说完,又怔了一下,表情一变,一手压住的他肩膀让他别动,另一手做着嘘声的动作,目光警惕四周。   段宇翻了个白眼,“又干嘛?这次可骗不了我了。”   段宇话音刚落,耳畔就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直视着面前还把手指放在唇上的林泓的双眼。   不是他在咳。   咳嗽的声音还在继续,声嘶力竭,似乎喉管在淌血,肺腔在狂震,咳嗽夹带上了艰难的喘息声,仿佛垂死挣扎,这声音的主人快要窒息而亡。   痛苦的声音就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   这里并无第三人,是谁?躲在何处?   段宇吓得脸色苍白。他一路上听见的咳嗽声分明就是从这内屋里发出来的!   林泓当机立断拽着段宇大步朝屋外走去。   背后的咳嗽声紧跟着他们。   咳嗽的声音太痛苦了,几乎染上了绝望的哭腔。   门就在眼前,林泓拖着段宇出去的,光亮环合而来,两人依旧不作停歇,继续朝前逃去。   那咳嗽的声音停在了门口,仿佛有个咳嗽的人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   段宇觉得这人一定咳了满身的血……   “别回头。”林泓拉了他一把。   林泓拽着他穿过中庭,前方一道黑色的身影也在赶来。   是万古川。   林泓松了一口气。   方才万古川听见了段宇的叫声就立马赶了过来。   “没事吧?”万古川看向林泓,想伸手拉住他,却还是收回了手。   他这一眼看得林泓心一颤,几乎想瞬间示弱,嘴上却逞强得很,“没事。”   “有、有鬼……”段宇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把方才的事说与了万古川。   “陈家族谱上记载,陈夫人是肺病去世的。”万古川道,“而且是搬来这宅子后患上的肺病。”   “看来那咳嗽的该是陈夫人了……”林泓道,“咳得也太渗人了……”   段宇缓过来了,开口道:“你们还记得那个东南角被动过的假山吗?”   “嗯。”林泓若有所思,“你说是不利家中妇女。”   “这屋子里有人想害陈夫人。”段宇道。   “所以挪动假山的是男人?”林泓皱了皱眉头,“可是之前也确定了那假山周围没人去过……”   “还有一种可能。”万古川道,“用绳子捆住假山。”   “在远处拉它。”林泓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道。   “我觉得怎么做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弄清楚究竟是何人做的。”段宇道。   “这宅子里的人统计不过三十人。”万古川道,“陈秉纯及其妻女三人,妾室三人,婢女十有二人,家丁十人。”   “这宅子太大了。”段宇再次道,“房屋鳞次栉比,有上百房间。而人丁不足三十人。”   “所以?”林泓皱眉,“所有大于所需,富豪一贯的做派罢了。”   “大家可能也是如你所想。咋一看这宅子宽敞明亮,为人称道。但是人口太少,真正可用的房间太少。这在风水里称为‘一虚’,是要忌讳的。”段宇道,“宅院有‘虚’,会使人日益贫穷,丁口损减。”   “丁口损减……”林泓又重复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孟子·公孙丑上》 第078章 灶房惊魂夜半谪仙   “不对劲。”万古川道,“许多房间都有人居住的痕迹。陈家的仆人绝不止载事簿上记载的二十二人。”   “那陈家记载簿有问题?”林泓皱眉,“是何人在掩盖此事?有何居心?”   他们都沉默了。   目前,疑点重重,搜索线索却无从下手——疯少女藏匿何处、鼠群为何暴动、移动假山的是何许人物、典当铺老板又在扮演什么角色、真正的怨鬼是何人、又怨在何处、陈家载事簿为何不全……空荡荡的大宅院沉默不语,他们的线索少得可怜。   “我有一个猜测,”林泓一边在大桌子上摆开典当铺老板送来的菜品,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这个宅院有着不为人知的藏匿场所,那个疯少女之前确实发现了这宅子里藏着一个要害他们的人,她说出来却无人信她,在恐惧和无助之下她最终疯癫了,而这一家人也遇害了。   ——如今她用那人藏匿的方式藏了起来。所以我们找不到她。”   万古川在思忖林泓的话,接道:“在这宅院里当真有地方能让人藏到这份上吗?”   此刻,林泓的话头被万古川接上了,他莫名有些无所适从。   方才处于心惊胆战之中,谈话交流没来得及多想,现在暂时没有危险,所有的情绪都冒出来了……   林泓没有抬眸看他。   要说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吧,也没有。该道的歉都道了,其他也都是无可厚非的。   但就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竖在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如鲠在喉……   “我觉得是陈家闹鬼了,只有陈家女儿可以看见它。众人并不信陈家女儿,她便疯了,陈家也全被那个鬼害死了。”段宇看着满桌子的菜,手拿着筷子,默默咽着口水,根本没认真思考林泓说的话,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瞎猜什么呢?现实里哪儿来的鬼?”林泓心里很是感激段宇接上了话头。   不得不说,典当铺老板很厚道,给他们送来的饭很是丰盛,香味扑鼻。   “用膳!”林泓把空了的食盒放到一边去,想把自己的困惑也放到一边。   段宇饿恨了,拿着筷子往嘴里赶了好大一口饭,一边嚼一边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说着,还喷了一颗米饭出来,目光追着那米饭,见它只是落在了袖子上,就又捡起来塞嘴里了。   林泓看在眼里,一脸嫌弃,“几辈子没吃过饭了?”   段宇翻了个白眼,“‘粒粒皆辛苦’!”   “等待。”万古川回答了段宇的问题。   *   城里的炊烟升起又消散,人来又人往,笑声起、笑意又阑珊,日薄西山,十二时辰在滚金的苍穹下谢幕,重复过千万次,世人却不觉乏味。   柴米油盐酱醋茶,随性一点,就是百味。   楼阁参差,灯火在缓缓而来的夜色里浮泛。   三人在宅院里像漫无目的的游魂。   下午时,典当铺老板又来过一趟给他们送吃食。林泓提起了陈家仆从一事。老板表示,陈家确实没多少仆从。   “奇也怪哉。”林泓也去书房看了陈家的载事簿,上面记载的仆从确实只有二十二人,而仔细数了数那些不似无人居住的房间,至少可容纳除了主人以外的四十余人,奇也怪哉……   “也许是后来又添了仆从,还来不及记在载事簿上。”林泓猜测道。   “不知道。”段宇穿着中衣,跪在床上,摆弄着自己的枕头,“兴许是有人把载事簿撕了几页。”   林泓一怔,“有这个可能。”他开始仔细翻看放在桌上的那本载事簿是否有被撕毁的痕迹。   万古川坐在躺椅上擦着他的醉古剑,没有接他们的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嚏!”段宇打了好大一个喷嚏,“有点冷。”他揉着鼻子看向了大开着的窗户。   “害,还是关上窗户吧,怪冷的。”他下床,光着脚跑过去关窗户。   林泓一手提着那个载事簿,听到光脚踩地的声音就看向了他,“诶诶!穿上鞋啊!当心感冒!”   段宇没理他,站在窗边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林泓把载事簿放在桌上。   万古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段宇。   段宇站在窗前,手扶着窗框,一直盯着窗外。   林泓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在窗外的夜色悠悠里扫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怎么了?”   “你看那里。”段宇指向一处。   林泓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屋后是一座依靠着墙壁的灶房,依稀可见里面的灶台,除此之外,空荡荡地静立在夜色里……   “有什么特别的吗?”林泓没看出什么。   段宇咽了咽口水,“之……之前有吗?”   “你什么意思?”林泓被他问得毛骨悚然。   “之前没有。”万古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林泓欲哭无泪,“凭空出现一间屋子??”   “大房之后不可依靠墙壁建筑灶房,这叫……悬尸房,家中会出吊死之人……”段宇眼眶里都冲出泪水了,背脊发麻,“是谁建的?昨天都没有的……”   万古川从他们中间附身,一手撑着窗台朝外看着,“我出去看看。”   “别!”林泓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阻止了。   “我也觉得别出去为好……”段宇现在只想离那窗户远点……   “不必担心。”万古川把醉古剑插进了后腰的皮扣里。他现在很想搞清楚究竟是何人、或者说是何物在搞鬼。   从鼠群暴动到假山移动,再到这间凭空出现的灶房,究竟是谁……   劝不住。林泓气得要跟万古川一起去,被拦住了,段宇赶紧拉住他。   夜色深深浅浅,树影婆娑立在宅院之后,像无数心怀不轨的黑影,睁着窥探的双眼隐于夜色,楼阁错落在黑暗里窒息而亡,院落里空旷死寂,伪装和罪恶正好容身……   林泓站在窗边,手紧捏着窗框,注视着那一道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灶房。   黑暗里,万古川压着剑,放轻脚步,逼近那间灶房。   灶房并不太大,在这座奢华的大宅院里有些突兀,让人觉得它出现在平常人家里更为合理。   随着靠近灶房,隐约可闻水声沸腾。从半掩的门看进去,漆黑的灶房里,灶台下渐渐亮起了微弱的火光,灶台上的锅盖在水蒸气下起起伏伏,发出“框框”的响声。   万古川拔出了剑。   林泓和段宇这边看不见灶房里的情况,但他们看见了烟囱里隐隐约约腾起的蒸汽。   “主宅后升烟,前门出大棺。”段宇咽了咽口水。   林泓想叫万古川回来了。   万古川握着剑,一把推开了灶房的门!   嘎吱一声在静谧里格外得响。   没有人。   环顾灶房,几乎没什么东西在里面,极其简陋,只有一个灶台。   整个灶房像是临时搭建的——是何人搭建的?又是如何躲过他们的耳目搭建的?跟之前的陈家有什么关联?   万古川伸手揭开了一直在上下震动着的锅盖。   里面煮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肉,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万古川被呛了一下,又给它盖回去了。   他又在灶房里走了一圈,空间不大,一无所获,他踏出门去,目光扫过四周,偌大的宅院里黑影幢幢却皆非人影。   他抬眸,远远地看了窗前的林泓一眼。   夜色里,那一窗烛光格外亮堂。   *   “那是什么肉啊?”段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会是人肉吧……”   “建了一间简陋的灶房,煮了一锅肉……”林泓想不通,“太奇怪了。”   万古川把剑放在枕边,“先休息,等天亮了再去看看。”   “这怎么休息啊,我反正是睡不着了……”段宇说得惨兮兮的。   *   段宇的鼾声此起彼伏。   被这件事搅得心神不宁,林泓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传来了一阵朦朦胧胧的笑声。   ——一群少女轻灵的笑声。   像初春溪水携带未化尽的碎冰叮咚而下,像翠山深处山风拂过松涛簌簌,像四月淡粉的蔷薇在微飔里摇曳。   可以想象,一群妙龄的少女,轻衣飘飘,身姿轻盈,提着灯笼,走过蜿蜒的风雨长廊。在夜色里莹莹得像一群谪仙。   林泓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条件反射地看向万古川的床铺,上面并无人,他支起半个身子,看着光晕从窗前晃过。   是何人从梦里经过……   林泓头重脚轻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悠悠,光影悠悠,笑语盈盈还在窗外响着,他伸手,推开了那扇光影不断流转的窗子。   吱呀——   一片血红色猛然撞进他的眼底!   数十双穿着绣花鞋的脚在他面前缓缓晃动……   林泓怔住了,目光慢慢上移,长裙、纤腰……挂着麻绳的脖子……接着,对上了数十双眼睛。   十二个少女被脖子上的麻绳悬挂在高处,脸色灰败,圆睁着眼睛,眼珠子正朝下盯着他。   他娘的!   林泓猛然退后了一步。   在狂风中,窗户“哐”得一声狠狠关上了。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又起,灯火再次在窗上流转,仿佛方才血红的一切都是假象。   “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林泓还有些惊恐未定,回身看去。   万古川坐在床铺上看着他。   林泓松了一口气,“没事,还活着……”   窗外的光随笑声消散如烟……   *   “什么?吊死了十二个??”段宇眼睛都瞪大了。   时近破晓,房间里烛火摇曳,有些昏暗。三人都没再睡了,这才是真的根本没法睡了。   林泓把方才看到的说与了他们。   “是的。”林泓很肯定,“应该就是之前典当铺老板提到的,朝廷高官御史台送给陈秉纯的那十二个丫鬟……可是为什么……”   “大房之后依靠墙壁建筑灶房,家中会出吊死之人……”段宇欲哭无泪,“之前西南角挪动的假山让陈夫人患病去世,现在又是灶房……”   段宇道,“这个屋子的风水一开始都很好,但是因为一些改变,变得极其不吉利,宅子里人的遭遇也一点点对上了……”段宇之前不愿跟着家里学风水捉鬼,其实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风水有这样的作用……   “所以,是风水杀人?”林泓有些诧异。   万古川道:“去拜访一下那个风水师。” 第079章 锅中烂肉李家古宅   “啊!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段宇捏紧了鼻子,面色苍白。   林泓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就移开了目光,心头疯狂骂娘。   今日天一亮,他们就到了那间灶房里。   昨天夜晚能见度低,现在借着白光看这灶房更是简陋了。   屋顶低矮,还铺着枯草,作为灶房也不怕着火,地面上全是修建时掉落的灰尘,灶房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带锅的灶台,灶台下被昨夜的火熏得漆黑,堆着同样漆黑的枯枝和灰烬。   整个灶房又脏又破,在这个奢侈的宅院里格格不入。   一切都在指向着这间灶房是新造的。   可是是何人造的……   万古川伸手揭开了那口锅,比昨日更甚的腥臭味如洪水般涌来,冲撞得三人猝不及防。   一看锅内。   浓稠的液体因为变凉而凝结,里面煮着一个被扒了皮的肉色的东西,已经被煮得软烂了,各种内脏混在那个锅里……溃烂发黑……这个刺鼻恶臭的味道……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   “是什么……”林泓捂着鼻子问段宇,说话瓮声瓮气的。   万古川脸色也不太好,没捂鼻子却也只出气不进气,看着段宇也在等他说下去。   “是……呕……”段宇话还没说完就干呕起来,那样子要把自己的胃也给呕出来了。   林泓又想起了他在那个荒村里吃到手指头的样子……   “是……”段宇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顺着气儿,努力要把呕吐感咽下去。   “是那只黑猫。”   林泓睁大了眼睛,“什么黑猫?我怎么没见着?”   段宇是真的要呕了,跑出了这间灶房,干呕了一阵,试探性地松手,却发现那个味道还是追着他出去了,赶紧又捂上鼻子,声音拔高了一些,“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去溷藩的时候看见的。”   他硬生生把干呕的感觉咽下去,眼泪都逼出来了,“它突然窜出,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就没见过它了……原来……原来……”段宇又有些想呕了。   林泓捏着鼻子,又看了一眼锅内,完全看不出来这是猫……“娘的,扒了皮的猫……这是家猫还是野猫啊?”   段宇回忆了一下,“挺干净的……家猫?”   “会是谁养的?陈夫人?”林泓从那间灶房里走出来,回头看了一眼,他真担心这灶房会塌了。   “是陈家女儿的。”万古川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怎么知道的?”段宇睁大眼睛看向万古川。   “她房间地上扔有软垫。上面有黑色细毛,现在对上号了。”万古川道。   林泓想问但是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段宇一定会问,果不其然——   段宇:“为什么要动她的黑猫啊?离奇……”   “不清楚。”万古川道,“还得再看看。”   大宅院依旧空寂无人,现在没什么进展,谜题反而又增加了。   “先去拜访李天成吧。”万古川朝门外走去。   *   “就这?”林泓看着眼前的宅子,觉得和自己想的简直大相径庭。   三人问路找到了风水师李天成的宅院。   这宅院并不太大,藏在树荫下,很是阴沉,宅院外围那堵灰色的石墙砖古旧发黑,两个灯笼也已破烂不堪,岁月本该行色匆匆,却仿佛几百年的光阴都在这里酣睡。   风吹枯叶簌簌而下,凋敝如斯。   万古川叩响了门扉。   “哪位?”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宅院深处传来,透过门扉,缥缈得如同前朝的低语。   “老人家,我们是来拜访李天成大师的。”林泓朗声回应。   门内依稀传来年迈拖沓的脚步声,那声音拖得冗长又冗长,由远及近,玄关几尺,那脚步却仿佛走了百年。   门扉打开的“吱呀”声同这宅院一样古老。   而开门的人却是一个有着年轻面容的跛脚女子。   林泓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没办法把方才那个声音和这个年轻女子对上号,自己刚才还叫了一句“老人家”来着……   女子打量了他们很久,垂眸,苍老沙哑的声音回应他们,“我爹已仙逝。”   李天成死了?这是她女儿?   “娘。”一个口齿不清、稚嫩万分的声音在院落里响起了,软绵绵得像初春枝头的嫩叶。   小小的人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险些摔倒,拉住母亲的裙摆才堪堪站住,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门外的三人,顿生怯意,躲到母亲的身后去。   女子伸手扶住孩童,向门外的三人示意,“三位请进。”   院里同院外所见一般阴暗,但胜在整洁干净,在岁月的蹉跎里尚有些人味。   女子把他们带进了厅堂落座。这家似乎常有客人来,齐全的茶具摆在显眼的位置,干干净净,时常擦拭的样子。   女子沏来了茶。   茶水自茶壶倾倒进杯中,水蒸气腾腾向上,在水声里,茶香扑鼻而来。   林泓端起来呷了一口,是好茶。   小孩有些不敢靠近他们,却又好奇得紧,睁着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在远处看着。   林泓见他可爱,想逗逗他,刚冲他笑了笑,小孩就已经吓得跑开了。   林泓:“……”   三人和女子相互介绍了一番。   女子叫李清霜,是李天成的遗女,小孩是李又双,周岁有余,是她的儿子。据李清霜所言,她的母亲、她的丈夫都相继去世,家中只有她和李又双二人而已。   “令尊是如何仙逝的?”万古川单刀直入。   女人叹息了一声,用沙哑苍老的声音道:“当年,那个陈秉纯要来这熙城,先父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为他选址建宅。陈秉纯昏聩刻薄,众人皆不喜他,先父却不顾大家的阻拦,一意孤行。宅院落成,他就在这屋里自缢而亡。”   “自缢?”林泓难以置信,“为何?”   李天成竟然是自杀的,在建造完这个宅院之后就悬梁自尽,太蹊跷了……   典当铺老板说陈家宅院是李天成的封山之作,原因竟是他自杀了。人已死,刀自然也归鞘。   “因为人言可畏。”女人苦笑。   “怎么说?”林泓问道。   “宅院建成,众人皆道他趋炎附势,追名逐利。先父不堪折辱,自缢而亡。”女人有些难过,声音更加嘶哑。   “节哀。”林泓安慰她。   “他当时可曾说了什么?”万古川追问。   “不曾。”女人回答。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给陈秉纯建宅?”万古川换了个问题。   “不知。”女人道,“大家都不明白。先父深受人敬重,他的决定着实令人匪夷所思,我们相信他,可世人未必相信他,指责声四起……先父……就……”   万古川看了女人一眼。   林泓开始安慰她。   万古川道,“陈秉纯家中出事后,有官府来过吗?”   “有,来了很多次。”女人道,“当时,他们猜测是先父害了陈秉纯。可先父自宅院建成起就已亡故,并无可能。有荒谬的传言说是先父用风水禁忌诅咒陈家,导致他们家破人亡。”   女人笑了笑,“亏得先父建成那宅院时,请了不少风水师一起品鉴,皆道好风水,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女人继续道:“数月有余,此事也未能查个水落石出,之后,他们便说是陈秉纯作恶太多,遭了天谴,好风水也压不住他的煞气。”   万古川看着她,“你可继承了令尊的衣钵?”   女人摇头,“先父说,李家的风水学止于他即可,并未传与我。”   三人都在思忖着。   “李姑娘,冒昧地问一下。”林泓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示意李清霜: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李清霜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这样的嗓音绝不正常。   李清霜手抚上自己的嗓子,“年少无知,胡乱吃了东西,嗓子毒哑了。”   “那腿?”林泓又问。   李清霜看向他,“公子对我很好奇吗?”   林泓抿了抿唇,作揖道:“抱歉,唐突了。”   “清霜一个寡妇,多有不便,就不留三位用午膳了。”李清霜站起身来,有逐客之意。   “叨扰了。”   三人出了李家宅院,行在街道上。   “呃……怎么说?”刚被赶出来,林泓有些讪讪的。   万古川道,“她家中来过很多衙役了,恐怕早有一套说辞。”   “但李天成不管别人的阻拦执意为陈秉纯建宅,宅院建成,却因为人言可畏而自缢,还是说不通。”   “我也觉得。”林泓觉得自己搭腔搭得很自然,“她想否认李天成是因为趋炎附势而给陈秉纯建宅,却给不出更好的解释,真实性又折损了。”   “确实。”段宇附议。   林泓继续道:“而且,她的茶太好了,家中看起来也不像有困难的样子,一个寡妇如何谋生?还带着腿伤和一个儿子。”   “而且声音也……”段宇接道,“但她可以织布。”   万古川道:“家中并无机杼。”   “那就不知道了……”段宇垂头丧气。   林泓若有所思:“还有,她家中似乎常来客人,你们想,一个寡妇带着儿子独居,她赶我们走便是有避嫌之意,那她又会罔顾非议,经常让谁来做客呢?”   段宇想了想:“会是经常来探案的衙役吗?”   林泓道:“不清楚,总之,我感觉她身上定有谜团。”   “害……那李天成建宅和自杀就显得很诡异了。”段宇总结道,“要不,我们问问典当铺的老板?”   万古川道:“问他是问不出来的。”   “啊?为什么?”段宇看向他,“你觉得他有问题?”   林泓也看向他,其实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   万古川继续道:“不好说,之前问他关于陈家仆人的事情,他闪烁其辞,我觉得他是不想告诉我们。”   “这……不会吧?兴许他只是不清楚?”段宇道。   “再观察吧。”   *   晌午时分,街市一派热闹,彩衣如云。嘈杂声四起,人来人往,或面无表情,或笑容灿烂。或意气风发、或颓然萎靡,无论在外展现得如何,背后都带着故事,都藏着秘密。   熙熙攘攘。   三人再次回到了那座奢华的宅院。   这一次,推开门看见的不是空旷——白衣的少女站在庭院里,披散着头发,瞪着一双眼睛,摇头晃脑,不停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哪里呢?在哪里?你藏得住吗?” 第080章 问而不答何人藏身   今日清晨并非朗天,时至正午,反而愈加昏沉,乌云四合,欺身而下,白光挣不开缝隙,天空深一块浅一块,而人间一片压抑。   “哈哈哈哈哈哈!”少女笑得手舞足蹈,在阴沉的天幕下、在荒芜的宅院里,像鬼魅降临人间。   “艹……”林泓被她凄厉的笑声激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段宇比他还害怕,又缩到他身后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女东倒西歪,对他们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笑着。   “姑娘从何而来?”万古川问她。   少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摇头晃脑东看看西看看,似乎一个人很高兴的样子。   万古川锲而不舍:“你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吗?”   少女笑嘻嘻地抓起地上的尘土,又松手,看它们洋洋洒洒落到地上,他因为这个而开心地拍起手来,“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说的‘有人’究竟是何?”   段宇看看少女又看看万古川,寻思着他哪儿来的耐心……   少女脏兮兮的手提着自己脏兮兮的裙子,用有些破烂的鞋子踩着突出来的石头,在上面留下脚印,又大笑起来,飘飘然地跑开了。   “诶!”林泓的目光追上她,怕她又消失不见了,可她只是跑进了大堂里,歪歪斜斜在里面跑了一圈,踩上了主座的椅子,坐到了供桌上。   三人又跟着她进去了。   万古川站在她面前,还在继续发问:“大家为什么不信你?你是如何说的?”   少女双手撑在身侧,摇晃着头,一双脚也在不停地晃动着,嘴里哼着旋律诡异的歌。   “她是真疯了……什么也问不出来的。”段宇总结道。   万古川却仍然锲而不舍地发问:“你的猫是何原因被煮了?”   少女闻言突然怔住了,神情顿时变得惊恐不已,嘴唇开始发抖,“猫……猫……猫……我的猫……我的猫……我的猫……”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有些门路了。   少女却突然惊声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发出尖叫声,“猫!猫!我的猫!”   万古川:“……”   林泓:“……”   段宇:“……”   怎么还给人姑娘问哭了……   万古川手足无措。   段宇选择放空自己。   林泓赶紧放轻了声音安慰她,“姑娘别哭啊……”   少女越哭越烈,“我的猫……我的猫……我的猫……”泪水和鼻涕一起往下流。   万古川哪儿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手帕递过去。   “姑……”林泓的话头戛然而止,见万古川的动作,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目光就落在万古川手里的那方素白的手帕上。   万古川又朝前递了几分。   林泓猛然抬起手,僵了一会儿,又放下了——他想拦住万古川,把自己的手帕给这姑娘也行……却又突然想起,自己怀里正揣着的手帕都是万古川之前落在他这里的……   这莫来由的情绪折磨得他整个人都是僵直的。   少女并没有接过万古川的手帕,狠狠地吸溜了一下鼻涕,竟用袖子直接揩去了眼泪和收不回去的鼻涕,袖子和鼻子之间牵起银丝。   她还在嚎啕大哭着,涕泗横流,邋遢得不见半分当年陈家大小姐的模样。   林泓还看着手帕,想故作无事,心头却依旧在慌乱着,“人家不稀罕你的手帕,还是收回去吧。”   想戏谑地勾一勾唇角,却僵硬得像是一个苦笑。   佯装大度有些难……   万古川收回了手帕,林泓感到一阵释然……   少女还在啜泣,宅院的大门在这时被敲响了。   敲门声在宅院里回响。   谁会在这个时间来?   “典当铺老板?”林泓看向大门,觉着奇怪。   打开门,却是方才刚辞别不久的李清霜。   年轻的女子一手牵着她的儿子,一手提着篮子,站在门口,朝宅院里张望了一眼。   “李夫人何事?”林泓问道。   李清霜收回目光,抿了抿唇,用沙哑的嗓音道:“方才被问及腿的事儿,我唐突了大人,事后觉得不妥,特来给大人道歉。”   林泓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并无唐突一说,反倒是我多有冒犯。”   “李夫人请进。”林泓大开了门,示意她进来。   李清霜退了一步,“我就不进来了。”她把手里的篮子递给林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们收下。”   “李夫人这太客气了。”林泓拒绝了。   几番推辞,你来我往的,拒绝不了,林泓只好收下。   “李夫人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万古川在大堂里问站在门口的李清霜。   白衣少女此时已经不哭了,坐在万古川和段宇旁的供桌上兀自发神。   “我问了邻里,才知三人大人住这里、是来查案的,多有得罪。”李清霜道。   林泓刚才就在寻思着,她怎么开始称呼他们为“大人”了,也礼貌了不少,还专程来赔罪……原来是邻里的误会谬传……   林泓突然对她所说的“先父不慕名利”有了些怀疑……   三人并未向她解释他们并非庙堂中人。   在短暂的沉默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儿童清脆的笑声。   他们看向声音的来处,正是李清霜的儿子李又双甜甜地笑着,亮亮的眼睛笑得弯弯,小嘴笑开,露出才生出来的门牙。   一个笑容瞬间点亮了这座荒芜的古宅。   林泓也笑出来了,“好小子真惹人喜欢。”   李清霜陪笑,“没人陪他玩,他平时一个人就喜欢自己逗自己玩。”   “当小孩真好,没有烦恼。”林泓看着李又双,羡慕死了。   但这看着看着,却发现了不对劲……   他一直盯着某处在笑……   并不是他自己在逗自己玩,是……有人在逗他……   林泓顿时有些僵硬,顺着他的目光缓缓地转过头去……   背后却只有偌大的宅院空荡荡……没有任何人……   李又双又笑了一声。   这次,这一声软糯糯的笑声在这宅院里回荡得令林泓胆战心惊……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不打扰大人们了。”李清霜行了一礼,牵着李又双走了。   走时,李又双还转过头恋恋不舍似的看着那处……   大门应声关闭。   林泓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有人。   这个宅院有人。   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   他脑子疯狂转动着。   李又双很怕生,之前在李家宅院自己逗他时,他吓得跑开了。   那这个宅院里的人是谁……他为何不怕……   是……死去的李天成吗……他的爷爷,他自然不会怕……   “林泓。”万古川在后面喊了他一声。   林泓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向他。   万古川侧开了目光,“发什么呆?”   “没……没什么。”林泓不敢说。   兴许他们周围正站着别人……   林泓提着篮子又走进了大堂里,一路上余光在警惕着方才李又双看着的地方……   所幸无事发生。   “我觉得有些奇怪……”林泓站在他们身旁,声音不由得小了几分,“她以为我们是朝堂中人便这般作态,那她说李天成不是贪慕名利之辈有几分可信度?”   万古川沉思着,“兴许她说的不错……但是她来这里的目的并非因为以为我们是朝中人。”   林泓想起了她朝门里看的那一眼,她似乎有些慌……那她是来做什么的……有什么目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才还在哭的少女突然又大笑了起来,垂在半空的脚乱蹬起来,正好踢在了林泓手里提着的篮子上。   林泓正在走神,拿得并不稳,篮子直接被她揣到了半空中!   整个过程猝不及防,三人皆未料到,篮子里不知道是什么的汤汁在空中洒开,淡红的颜色,像一道巨大的扇子。   在瓷碗破碎的巨响里,汤汁骤然落在地上又飞溅而起!   有东西不歪不倚地溅进了林泓的眼睛里!   因为手里的东西被踹了出去,本就有些不稳的林泓突然失去了视力,低呼一声,摔倒在地上!   “林泓!”万古川没能拉住他。   段宇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都吓傻了。   少女还在狂笑着。   是汤汁溅进了林泓的眼睛里。   不知汤汁的食材,落在眼里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林泓只能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眼睛,难受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林泓!”万古川心悬了起来,三两步上前蹲到他面前,“你怎么样?进眼睛了?” “快给我看看!”万古川修长的手指牵住他盖在眼睛上的手。 林泓躲开了他,仍然执拗地捂着眼睛。   太疼了……太疼了……   “林泓!”万古川慌了,握住他的手,用力拉开了,另一手捧起他的脸要看他。   林泓紧紧闭着眼睛,眼泪从眼缝里流出来,微微颤抖。   很疼很疼。   万古川从怀里摸出那手帕来,拿了桌上的水壶,把温热的水倒在手帕上,流水落下打湿了他的衣摆也全然不顾。   他捧着林泓的脸,给他小心翼翼地擦着眼睛,漆黑的眉目因专注更加漆黑。   水随着眼缝流进去又带着方才的汤汁流出来。   林泓睁开了眼睛,浓长的睫毛被打湿了,垂下来贴着眼角,眼睛红红、湿湿的,还在不停眨巴着。   “好了吗?”万古川放下悬着的心来。   “嗯……”林泓又试探着眨了眨眼睛,水光在里面盈盈晃动着。   万古川看着他,眸光沉沉,握着他下颌的大拇指状若无意地碾过他的嘴唇。   林泓愣了一下,抬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万古川却侧开了目光,站起身来,伸手把他也拉了起来。   林泓还有些怔愣,心脏在胸膛里狂驰着。   刚才睁开眼,万古川的俊脸近在咫尺,眼底的急切要溢出……还有残留在手上的力道、和脸上的温柔……   以及……林泓抿了抿唇,觉得有些烫人……   要……命……   少女自顾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翩翩然跑出了大堂。   万古川长腿迈开跟上了她。   “诶!”段宇和林泓也追了上去。   少女朝风雨长廊跑去。   她没再疯疯癫癫地笑了,嘴里哼着歌声,在风雨长廊里旋转舞蹈,如果忽略她凌乱的头发和身上的污渍,那这一定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   “一直以来,你藏在何处?”万古川大步走在她后面,再次问她。   背对着他们的少女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笑容有几分诡异,“藏?为什么要藏?”   她又疯疯癫癫朝前跑去,“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要藏!又没人认识我!”   万古川闻言停下了脚步。   林泓差点撞到他背上,拉着林泓的段宇也停下来了,探出一个头,看看前面的少女又看看万古川,“怎、怎……怎么了?”   少女歪歪斜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她又不见了!不追吗!”段宇又害怕又觉得这是个关键。   “她还会再出现的。”万古川道。   林泓看着他,犹豫了半晌,开口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我在想,也许那个看不见的人肯本不是藏起来了,而是——混迹在人群里。”   林泓怔了一下,“这要如何做到?”   “如果陈家大宅的仆人足够多,就没人能记住每一个。”万古川道。   “可总有人会认识他。”林泓道,“而且如果陈家的仆人只有那二十二人,根本做不到……”   林泓突然若有所觉,“除非——”   “除非我们看到的载事薄确确实实是被人破坏了的。”万古川接道。   “对!”林泓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籍籍无名的凶手混迹在众多的仆人里,利用风水行害人之事!事后销毁证据,除去了载事簿上的记载。”   林泓若有所思,“当时载事簿有专人负责,仆人是根本无法碰到载事簿的,更别说篡改,除非是陈家彻底家破人亡以后销毁的。那会是谁……”   “典当铺老板。”万古川道。   林泓抬眸看向他,“我也觉得。他当时很肯定地告诉我们陈家没多少仆人,他似乎很知情,可之前却又说自己初来乍到,稀里糊涂才买了这个宅子。这怕是说不通。”   林泓继续道:“再者,我们刚来看这宅子,他就透露关于这座宅子不吉利的事情,我觉得不管客人是否知晓,任何一个真心想卖宅子的人都不可能在未成交之前提起这事儿吧——他这是笃定了我们不知道这事故意说与我们的。”   “他一直在扮演着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害怕我们被这宅子的风水所害,说得神乎其神,其实就是想让我们确信这宅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风水诅咒。”林泓道。   林泓把自己说通了,可是,典当铺老板为何要毁掉载事簿,他想做什么……   潜伏在陈家的人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利用风水行“天谴”之事?   李清霜在扮演什么角色……   还有,李又双看见的“人”又是谁……   这些,有什么联系吗…… 第081章 夜访后院低语森森   那个疯疯癫癫的少女果然再次消失了。   再回到那个大堂,收拾残破的碗具和洒落的汤汁,林泓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我说怎么那么沉,这个汤菜的份量怕是够六七个人吃了吧?这个李夫人倒是大方。”   段宇点头,“确实,我吃得少,够十个我吃了。”   林泓被他气笑了,“你可真严谨。”   林泓笨拙地扫着地上的汤汁,“她到底是如何能过着这般富足的日子呀?”   段宇老成道:“难道是外面有人了?赶走我们其实是怕她外面的人误会吧?”   林泓揪他的脸,“别瞎猜,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万古川拿着手里的碎瓷片嗅了嗅,“这个汤里有迷药,但量很少。”   量很少所以需要带着怀疑的目的仔细嗅才能发觉出来,而万古川方才担心林泓甚至都没注意到,这谜药对于毫无防备的人来说绝对是百发百中。   “什么?”林泓有些惊讶,“为什么?”   李清霜为什么要给他们下迷药?   “她是怕我们发现什么。”万古川道,“这屋子里潜藏的人跟她有关系。”   “要联合起来杀人灭口?究竟是谁啊?”林泓突然又想起了李又双盯着某处笑的样子……“兴许是我们想多了,根本没人混在仆从里,就是鬼魂杀人。”   “鬼魂杀人还需要迷药?”万古川挑眉,“再继续调查。”   “而且,她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份量的汤?是怕汤量太少药味太大吗?”林泓道,“那万一我们并不会喝完她的汤呢?”   “我见过这种谜药,不知药名,药性发作缓慢,这个浓度一碗足以让人昏睡两个时辰。”万古川道,“她想让我们夜里昏睡过去。”   “那又是何必?”何必这么多汤?又何必让他们在夜里昏睡?林泓想不通了。   太奇怪了,仿佛这个怨鬼世界的所有人都带着未解的谜团,他们甚至还没有找到这个世界的怨鬼是谁。   *   是夜,林泓再次被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惊醒。   房间里只剩他一人,绚烂的灯在窗户上流转,窗外的笑声依旧像四月轻灵的风。   林泓在这一刻很是清醒。   这十二个婢女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会集体自缢而死……自缢……这和李天成有什么关联吗……   林泓犹豫了一会儿,起身推开了房门。   天地笼罩在一片凝重的黑暗里。远处的风雨长廊间灯火摇曳,在无边的夜色中,莹莹如同一座孤立的蓬莱,轻盈的裙摆从其间飘飘而过,有细碎的笑语空灵地降临人间。   林泓跟上了她们。   有些远,他看不清这群少女的面容,只能依稀看见十二道窈窕的身影在隐秘的欢乐里蜿蜒过风雨长廊。   有这样纯粹而空灵的笑声……谁能相信,她们会集体自缢呢?是本不属人间的曼妙要归往天国?还是……人间污浊容纳不了圣洁的歌?   周围是冰凉的夜色,只眼前一片透亮的光,林泓孤身一人,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很轻,跟着一群已亡的人穿过未知。   灯火渐阑珊,一路到了后院。   后院靠山,茂盛的树木在夜色里幽幽暗暗。   十二个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们彼此低语了几声,林泓听不清,但是她们似乎是感觉到了林泓的存在,缓缓转过身来。   情急之下,林泓侧身藏进了一旁的大树后面。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脏狂驰。   他感觉到周围的灯火熄灭了,他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安静了许久许久……   周围的夜色仿佛已经凝固……   林泓微微侧身看出去。   夜色浓稠,借微弱的月光四下张望,空荡荡的后院,浓黑的树瞌目静立着,有微弱的虫唱声在草丛里发颤……   已经不见了那十二个少女的身影。   看来是跟丢了……   啧……林泓缓了缓,准备再走近些去看看。   他微微一动,头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抬头看去……   竟是一个吊着的少女!被他碰得在空中晃动着!   不,是一群少女!十二个……十二个少女,方才还在谈笑的少女……   林泓顿时僵在了原地。   少女晃着晃着,慢慢转过了身来……借朦胧的月光,林泓看见……一个惊恐万分的表情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歪着头,双眼圆睁,让这张惨白的死人脸显得诡异扭曲……   十二个少女的表情如出一辙,仿佛在临死前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惧的东西……   十二个少女表情依旧惊恐僵硬,瞪大的眼睛却肉眼可见地慢慢下移,看向了林泓……夜色笼罩,她们的脖子上还挂着麻绳,在半空摇曳……   林泓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十二个吊死的少女的喉间响起……在他的头顶上回荡……在夜色、在后院里回荡……   操他娘的!!   林泓猛然惊醒!   坐在床上不住地喘息,背上全是冷汗……   突地,一只手轻轻贴到了他的额头上。   干燥温暖的触感让林泓镇定下来,他抬眸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做噩梦了?”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这声音格外得低沉。   “后院……”林泓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去后院……”   万古川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问为什么,起身披上了外衣,拿起了桌上的醉古剑,“走。”   “发生了什么?”段宇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那十二个婢女在后院里。”林泓道。   *   此时是四更,夜色浓黑,三人走得小心翼翼,后院的景色一如林泓梦里那般凄清寂寥,连踩碎枯叶的声音都是那么突兀,夜色间似乎潜伏着什么东西……   方才段宇一听十二个吊死的婢女在后院就吓得不行,但他更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此时他紧紧抱着林泓的胳膊,一双亮亮的眼睛四处瞅着,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老快。   “你梦里的事情能当真吗……”段宇的声音极小极小,生怕惊动了什么东西。   “在现世可能是个莫名其妙的噩梦,但在这边可灵验了。”林泓道。   “嘘嘘!”段宇皱着眉头,把食指放在唇上,小声道:“你说话小声点!”   段宇觉得在这种情形下听到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让人心惊,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谁都找不到他……   万古川端着蜡烛走在前面,时不时要回头看他们一眼。   陈家宅院太大了,走到后院还真得费些时间。段宇觉得他在这段路上要窒息了……   后院潜藏在夜色里冷眼旁观。   林泓带他们走到梦里看见十二个婢女的位置。   “什么也没有啊。”段宇悬着的心放下了。   三人又在附近仔细找了找,确实空无一物。   林泓四处张望着,目光扫过一旁暗黑的树林,怔了一下,又看了过去,在茂盛的林间,似乎有一个人型的影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夜色很深,有些模模糊糊,林泓不太确定,他扒拉了一下身旁的段宇,指给他看,低声问道:“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你别吓我……”段宇僵着脖子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啊。”   “你再看看。”林泓觉得越看越像个人,藏在夜色里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真的没有,”段宇看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了,“你是不是太害怕了,看啥影子都像人?”   林泓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才太害怕了。”虽然害怕,但是面子不能丢。   万古川也看了一眼林泓指的位置,确实没有人,他收回目光看向林泓,说了一句:“别怕。”   林泓:“……”   万古川又举着烛台凑近观察着上方的树干,“树干上并无挂过绳子的痕迹,应该不是在这里自缢的。”   “那我的梦在暗示我什么?”林泓不解了,“这是我来这个宅院之后第二次梦见了。”   段宇猥琐一笑,“春梦?”   林泓又要揍人了,“谁他娘的春梦梦见吊死鬼!”   段宇抱头鼠窜。   “可能只是之前这宅子里的一些情景碎片吧!”段宇投降,说完还打了一个大哈欠,“离天亮还早呢,回去继续睡吧。”他开始往回走了。   林泓想不通自己的梦,但是同意他的观点,也跟着他往回走了。   “你们,”万古川突然开口。   两人停下来,转头看向他。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万古川继续道。   林泓一怔,仔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啊。”   “又吓我?我什么也没听见啊……”段宇瞬间不敢走了,怎么一个人说看见了啥、一个人又说听见了啥,他快吓死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望着。   万古川长身静立在原地,手中蜡烛的烛火黯淡,似乎快要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他在屏息静听,深邃的轮廓一半浸没在烛光里,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林泓同他一齐静听。   在无边的夜色里……在微弱的虫唱里……   有人!……不,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   林泓一惊,抬眸看向万古川,万古川已经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了。   段宇吓得眼泪都憋出来了。   在何处?   这一群人在夜色深处秘语……   说的是什么?   太过微弱了,他们听不清。   万古川看向了旁边的小山坡,地势斜斜向上,目光的尽头是茂密的树林和危险的黑暗,脚下是生了野草的泥地。   万古川看着他们,指了指脚下的地。   这里?这里的声音确实比方才大了几分,林泓四下张望,却是空无一人。   万古川见他四处张望,摇了摇头,再次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林泓怔住了。在……土里?   有人在土里交谈……   万古川撩起衣摆,单膝跪下身,附身贴在地上倾听——他打仗时便是这般来听马蹄声的。   林泓看着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倒也不嫌地脏,学着他的样子也贴着地面静静听着。   夜色像弥漫的迷雾,身边两个高高的人突然趴下去了,段宇一个人立在那里顿觉有些害怕,贴在地上听声音他又不敢……索性赶紧蹲下身来,这样让他觉得离万古川和林泓能近几分。   土里的声音极其微弱,只有这样贴地静听才依稀可辨——是一群女子的声音,含糊不清、有气无力,在喃喃念叨着……   “他没死……他没死……”   声音暗藏着恐惧,在发颤……   这应该是林泓看见的那十二个婢女。   可是她们是如何藏进地底的?   而且……谁没死?   “有什么暗道可以下去吗?”林泓直起身子看向四周。   三人在四周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又一圈,摸了一遍又一遍,并没有可以到地下的入口,更没有什么机关暗道。   “奇了,她们是如何下去的?”林泓想不明白了。   段宇有个猜想,但周围月黑风高的,他咽了咽口水,硬是没敢说。   秋夜风寒,林泓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觉得这下面似乎是个关键,也许和那个疯少女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有关。”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先回去吧,等天亮了再来看看。”   *   路过之前那处,林泓又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看到人影的位置。   那个人影不见了。   林泓顿时心头打鼓,在静悄悄的夜色里,他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万古川和段宇方才没有看见?因为汤汁进自己眼睛了?   *   下半夜是一场瓢泼大雨,哗然响成一片,万雨落地似乎只有一声,分不清是哪个雨脚的悲鸣。   秋雨竟也能下出夏雨的气势磅礴来。   林泓迷迷糊糊似乎看见窗外站着一个人影,但翌日醒来,他已不知那是梦还是真的了。   清晨,天气依旧阴沉得可怕,有谁人在云上搁置了一块浓黑的墨块,在昨夜的大雨里化开,把天地晕染得一塌糊涂。   三人来到昨日的山坡前,因为眼前的场景说不出话来:   无数松散的白骨带着泥泞从山坡上冲刷了下来。   几个头骨叠着腿骨、肋骨,被雨水、泥水混杂,沾染得污迹斑斑。   天气本就阴沉,再加上树林阴翳,整个场景堪比暮夜的战场。   段宇脸色苍白。   万古川蹲下身仔细看了一会儿,“应该是婢女的尸骨。”   林泓也不敢去细看,“也就是说……昨晚地下的交谈声……”   是土里的尸体发出来的…… 第082章 李家客疯少女之谜   林泓思忖着。   事情太过复杂了,十二个婢女在他的梦里穿梭两次,带他来到这里,应该就是为了让他们发现她们的尸身……可是这十二个婢女和陈家旧事有何关联呢?   纷繁复杂、零碎的事件……   十二个婢女……   李清霜的汤……够十个段宇喝……那……够不够十二个姑娘呢?   林泓一怔,“是李清霜给她们下了迷药。”   “在当时,李清霜带来的汤是给她们饮用的。”林泓道,“让她们昏睡,然后夜半行凶。”   “她们并非自缢,而是有人把她们挂上去的。”   “妈呀……”段宇想到那个画面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潜入陈家的人是李清霜?”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她。”林泓道,“她行动不便,嗓音也太有特征了。”   “如果现在这些是她装的呢?”段宇问道。   万古川目光注视着地上的白骨,道,“十二个婢女是御史台赐的,她混不进去。”   “但载事簿上对仆役的记载有误,也不排除她混进别的奴仆之间的可能性。”林泓道。   万古川抬眸,“我觉得,更可能是里应外合。”   “怎么说?”林泓问。   “陈家小姐一直在说‘有人’,她见过藏在这宅子里的人,昨日见到李清霜却没什么反应,”万古川道,“有李清霜以外的人在这宅院里。”   李清霜负责下迷药,宅院里的这人负责把十二婢女吊死。   虽然也是知道这宅子里藏着个找不到的人的,但此刻被万古川说出来,再加上遍地尸骨,段宇顿时觉得瘆得慌……   “我还有一个疑问,”林泓道,“这十二个婢女所说的‘他没死’是谁没死?是陈秉纯?是陈夫人?还是……”   “李天成。”万古川道。   林泓一怔,“李天成上吊假死!然后混进了陈家行凶!李清霜和他里应外合。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李清霜家里过得并不清贫,因为尚有亲人在世,在扶持她。”   他之前一直觉得这宅子里有一个鬼有一个人,现在细想,这个“鬼”可能只是个人罢了,一个神出鬼没像鬼一样的人,而一个“死去”的人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把陈家小姐吓得疯癫。   “那为什么不能是李清霜的丈夫假死呢?她丈夫不也死了吗?”段宇小声说道,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看林泓又看看万古川。   “也有可能。”林泓道。   “不管是李天成还是他女婿,陈家和李家必然有很深的渊源,我们需要弄明白。”林泓道,“还有这十二婢女之死是为何?典当铺老板又为何要帮着李家掩盖真相?”   “再查吧。”万古川道。   三人从后院走了出来,在风雨长廊上又见到了翩翩起舞的陈家小姐。   一身脏兮兮的白衣,蓬头垢面,不知道为何事在大笑着,疯疯癫癫,东倒西歪,“哈哈哈哈哈哈!”   林泓觉得她过于神出鬼没了,“你说你到底藏在哪里啊?”   陈家小姐并不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笑着、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林泓忍不住问她,“藏在这宅子里的人——你所提到的‘有人’是李天成吗?”   陈家小姐依旧不理他,笑嘻嘻地爬上风雨长廊的围栏又跳下来,为此而快乐鼓掌。   “哎……”林泓自知从这个疯癫到失去理智的陈小姐身上是找不到突破口了。   三人路过她,准备出门去了。   疯癫少女却一把拉住了林泓的手!   林泓怔住了。   一旁的万古川动作极快,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尖叫,松开了林泓的手,极力挣扎着那如铁一般钳住她的手。   万古川见她似乎没什么威胁,便松开了她。   刚才还一脸痛苦的少女又笑开了,蹦蹦跳跳地跑了。   “你怎么样?”万古川问林泓。   林泓怔愣地抬起了手。   他的手中躺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是疯癫少女给他的!   万古川也怔愣了一瞬。   打开来看,上面用整齐娟秀的字体写着:   快逃。   三人心头咯噔一下,林泓抬眸要去看陈小姐。   少女停在风雨长廊的尽头,回望了他们一眼,转身跑开了。   “她装的。”万古川握着那纸条。   陈小姐的疯病是装的!   “她为什么……”段宇背脊生寒。   “她发现了藏在这里的人,她被那人威胁了——还记得她的猫吗?”万古川道,“她通过装疯来自保,告诉大家这宅子里藏着动力不纯的人。”   “可惜更不会有人信她了吧。”林泓道,“她应该自保的成分更多。”   段宇想不明白,“但是我们都相信她了,问她问题她为什么也不回答呀?”   “她还是在害怕着,说明,那个人确实还在这屋子。”林泓思忖着,看来那天他半梦半醒见到的站在窗边的人是真的,会是李天成吗……   “先去打探李家和陈家有什么渊源吧。”万古川望着陈小姐消失的方向。   *   “去闹市肯定得不到我们想要的啊。”林泓道。   “为什么!”段宇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不去茶楼饭馆里问陈家和李家的旧事,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吗?   “你想啊,陈家和李家的恩仇要是人尽皆知了,陈秉纯自己也得知道吧?他还会让李天成给他建宅院吗?”林泓给他解释。   三人朝着李家老宅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偏僻,人烟越稀少。   林泓继续道:“而且,大家也不会说李天成是追名逐利、爱慕虚荣了。”   “那可能之后官府查就查出来了嘛。”段宇不服气。   林泓气笑了,反问他,“如果官府查出来了,还需要我们?”   “哼!”段宇气成包子。   林泓想到了一个问题,“但是陈家都灭门了,李家有天大的仇恨也得报了吧,李清霜又怎么会告诉我们那些往事来让人怀疑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万古川之前也想到了,但他们实在没有突破口了,“问问邻居,只能一试了。”   然而,不出所料,问了李家附近的几户,关于陈李两家的恩仇他们是一概不知,其他邻里之间的长短倒是给三人讲了一堆。   三人竟成了邻里之间的和事佬。   林泓:“……”   段宇“……”   万古川:“……”   万古川想起一事来,问李家最近的那户人家:“李姑娘可曾过过什么贫苦的日子?”   那户人家很坚定地说:“没有,没见她过过什么苦日子,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过得比我还好!”   这人又骂骂咧咧了半天,三人赶紧请辞了。   事情并无进展。   “诶!你们看。”段宇指着远处的李家老宅,“那个不是典当铺老板吗?”   林泓和万古川看过去。只见典当铺老板从李家老宅走出来后还站在门口回望了一眼,那模样似乎很不舍,却又怕被人发现,没停留太久,走开了。   “天啦!不会吧!”段宇已经叫开了,“所以李清霜过得并不贫穷是因为典当铺老板?他们不会……”段宇睁大了眼睛却也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林泓也陷入了沉思,“是巧合吗?还是……”   万古川皱着眉,看着典当铺老板离去的方向,“应该是你想的那样。”   林泓点头,“嗯。”   段宇:“???你们在说啥?哪样?”   并没有人理他,两人已经往回走了。   段宇:“??????”   *   有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陈府门前,马车风尘仆仆,马夫似乎很是疲惫,抓住片刻的时间坐在马车上面休憩,两个仆役站在一旁。   一个衣着华丽的清癯中年男子负手望着陈府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一叹一感慨:   “故人在时意气狂,裘马轻肥一酒徒;   笑把长弓坠飞鸟,烂醉纵马长安路;   世间众人皆牛溲(注1),唯我高阳乘华毂(注2);   韵事老去无人提,故友乘鹤已作古。”   林泓听他吟来,猜测他该是风尘仆仆的京城来客,是陈秉纯的故人,而他诗里描述的奢侈放荡的高阳酒徒应该就是陈秉纯了。   是来凭吊故人吗?但诗里似乎有讽刺的意味?   林泓觉得这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老先生,请问来此何事?”林泓上前问道。   男子转身看向林泓,他面庞清癯,高颧骨、脸颊凹陷、眼神锐利,高鼻浓眉,犹见当时俊朗的影子和年少轻狂的意气风发。   他没有回答林泓的问题,反问道:“你们是这宅院的主人?”   “并非,只是租赁客罢了。”林泓道。   “租客……”男子喃喃着,又看了一眼这屋子。   “请问,您是?”林泓问道。   男子依旧不答,笑了笑,道:“这宅子确实风水不错,但陈持正作恶太多,压不住也是情理之中。”   林泓听他的话,一时更拿不准他是否是来凭吊故人的了——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想着想着,又觉得陈秉纯字“持正”有些令人发笑,也不管眼前人是敌是友,林泓忍不住点评道:““秉纯持正”,名不副实。”   男子听来,开始打量起林泓,看他衣着举止,觉得他非富即贵,有了几分兴趣,“你们租这宅子作甚?”   林泓笑得轻浮,像极了京城里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京城玩腻了,离家出走,来熙城逛逛,盘缠挥霍在了酒肆里,剩下的只够租得起这死人的宅子了。”   段宇在一旁看着林泓,寻思他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一堆屁话来的。   万古川也忍不住直看他。   要说林泓是个流连三瓦两巷的高粱纨绔,还真没几个人不信,现在,眼前这男子就信了。   男子摸着胡须大笑起来,“当年,我和陈持正就是像你这般年少轻狂!”   林泓:好得很……   “但也别玩得太过火了。”男子说得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过火?林泓觉得这人知道得肯定还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牛溲:车前草,指不值钱的东西。   注2: 高阳:代指好饮酒放荡不羁的人。   华毂:指古代王侯贵族乘坐的装饰华贵的车子。   整句:别人的命都是草芥,自己才是最尊贵的人,整日奢侈放荡。 第083章 京城来客道京城事   “老先生,实不相瞒,我们住在这宅子里,发现了些蛛丝马迹,陈家似乎是被人所害。”林泓道。   “哦?”男子看向林泓,“细说。”   林泓不避他的目光,“私以为是陈官人的仇家为之。”林泓说完又有些后悔了,万一这“仇家”就是眼前这人呢……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是小事,杀人灭口可就是大事了啊……   男子听完却笑了起来,“好个‘纨绔’,元是来套我话的!”   林泓察言观色,心知和这人没关系,笑出虎牙来,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我踏过的三瓦两巷倒也不比老先生年轻时来得少吧?”   男子闻言挑眉,“我倒好奇你是哪家的贵公子了,这般能耐。”   林泓笑着作了作揖,“商贾之家,不敢称贵。”(注1)   “那也是富家公子。”男子笑笑,“你觉得是哪户仇家,不妨说与我听听。”   “想先听听陈官人与风水李家的旧事。”林泓趁热打铁。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倒是一来就被你问中了。”   “愿闻其详。”   男子看向陈府,“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狩猎归来,在京城醉酒纵马,陈持正引弓射路人,李氏老人当场毙命。”   “……”林泓顿时觉得男子方才那句“像你这样年少轻狂”自己受之有愧……   万古川听着男子的话,想来这位被陈秉纯射杀的李氏老人该是李天成的父辈。   “当时的朝中乌烟瘴气,这么大的事也给他压下来了。”男子摸了摸胡须,陷入回忆里。   林泓心道,杀父之仇,凶手还逍遥法外,这仇够大了……   “陈秉纯不知收敛,后来,他在山上抢了几个姑娘……几个来着……老了,记不清了,他玩过火了,玩过火了……”男子拉长了声音,似在惋惜又似在指责。   “几个姑娘死了,其中只有李家姑娘幸存,可惜人也毒哑了,腿也断了,算是废了,唉……”   李清霜!所以,所以她的腿、她的嗓子……原来是陈秉纯做的!   林泓听完,觉得这个男子方才的诗就已经道出了陈秉纯的恶迹。   “ 笑把长弓坠飞鸟,烂醉纵马长安路”说的该是他射杀李家老人。   而“世间众人皆牛溲,唯我高阳乘华毂”说得便是他轻贱人命。   “罪大恶极如此他还是脱身了吗?”林泓听不下去了。   男子笑得有几分轻蔑,“对。我也受够了,同他割席断交,之后,他还在朝堂上参了我一本……那一场党派之争,死了很多人……”   杀父又欺女,却全身而退,官场、商场得意,林泓顿时觉得,自己要是李天成,也要千方百计杀了他。   林泓又想起了那十二个婢女,估计是复仇杀红了眼?还有陈夫人、陈小姐……殃及池鱼。   “那老先生知道这宅子是李天成给他看的风水吗?”林泓问道。   “知道。”男子道,“我原以为李天成要在风水上动手脚,没想到宅院建成,却是没有漏洞的好风水,着实令我费解。”   “老先生远在京城都知晓的事情,陈秉纯为什么不知道呢?”林泓想不明白,既然这么大的仇,陈秉纯为什么还要让李天成给他看风水,不怕李天成会害他?   男子道:“他根本不关心自己杀死的是谁——只要不是皇亲贵戚他一概不问。反正朝中有的是人给他摆平了。”   所以,陈秉纯狂妄到不在乎自己杀了谁,也并不知道自己和李家结仇了,这才同意李天成为他选址建宅。   “如何?小公子破案了吗?”男子问他。   林泓耸耸肩,“太难了,我还是继续当纨绔吧。”   男子笑起来,又看向了牌匾,“恩仇于我倒是都无所谓了,途经此地,想起故人,过来看看罢了。”   林泓觉得,这一定是个大人物。   “‘青春能几何,青春能几何。苍髯绀发看成皤。’”(注2)男子上车离去了。   林泓目送着马车缓缓远去,觉得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那位大人呢?!那位大人呢?!”典当铺老板匆匆赶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泓看着他,指了指方才那男子离去的方向,“走了啊。”   “啊!?”典当铺老板一惊,顿时又失望起来,“我听说有位京城来的大人在问陈府的事儿,我以为他要买呢!害!白高兴一场。”   “是吗?”林泓歪了歪头,“他可没这意思。”   “他可曾说了什么吗?”典当铺老板问道。   林泓摊了摊手,“不曾说什么,我们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个车屁股,你说了我才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大人呢。”   “没事没事,不买算了,”典当铺老板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看着林泓又笑逐颜开起来,“公子们住得如何呀?还缺什么东西吗?”   “挺好,什么都不缺了,需要的,都有人送来了。”林泓一语双关。   典当铺老板似乎也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得可开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确实挺好。”林泓真心道。   “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有什么要问的也尽管问我!”典当铺老板热情道。   “有劳了。”林泓附和道。   典当铺作了个揖,“要是各位公子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您慢走,”林泓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加上了称呼:“李老板。”   典当铺老板闻声停下了脚步,回望了一眼。   小巷里太暗,林泓看不清他的神情……   林泓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典当铺老板转身离去了。   “你怎么就叫他李老板了!”段宇震惊,“他似乎没说过他姓什么——你们怀疑是他?”   “是。”林泓道,“我觉得之前潜藏在陈家的人就是他,我们也说过了,藏在陈家的定是李清霜的亲属。”   “为什么是他啊?”段宇挠头。   “他一直在误导我们。”一直在思考的万古川开口道。   “我也觉得。”林泓赞同。   “怎么说?”段宇皱着眉头。   林泓道:“其一,当初我们要住下,他知道只要我们住下,无论如何都会知道陈家的往事,所以他直接告诉了我们,并且一直在让我们相信是天谴。这个,我之前也提到过。”   “其二,他告诉我们陈家的仆人数目。我们之前也推断过是他毁了载事簿——原因就是他想掩盖自己混入仆役中的事。”   “其三,房契在他手里,不是因为他初来乍到不知情,而是因为他怕有什么他没有处理干净的证据遗漏了,所以买下了宅院又清理了一番。”   “其四,李清霜从未过什么苦日子,想必他和李清霜的关系也是由来已久,他有足够的动机。”   “可是可是!如果他是李家的人,大家会不认识他?”段宇努力找破绽。   万古川道:“他能混入陈家而不被发现,那说明他自有一套伪装的手法。”   “那……那我们也没办法推测他究竟是李清霜的父亲还是丈夫啊!虽然有年龄差,但是不排除那啥那啥,怎么就叫他‘李老板’了。”段宇道。   林泓回答他,“李清霜的儿子姓李,如果那典当铺老板是她丈夫,那我叫‘李老板’有错吗?如果他是李天成,叫‘李老板’更没错吧?”   “李清霜的儿子可能随母姓!”段宇理直气壮。   林泓道:“如果儿子都随母姓了,夫妻关系应该不怎么和睦吧,会替她灭门报仇,然后隐姓埋名伪装成别人?”   段宇无法反驳。   “而且,我觉得他是李天成的可能性更大。”林泓道,“因为还有一层杀父之仇。”   “有道理。”段宇屈服。   “陈小姐不是人。”万古川突然道。   “你怎么还骂人呢?”林泓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万古川:“……”   “我是指,她不是活人,她已经死了。”万古川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段宇吓得飙泪,陈小姐就是他的阴影啊……   林泓:“……”   万古川:“……”   林泓揉了揉耳朵,问万古川,“怎么说?”   万古川道:“我们向这个当铺老板提起过宅院里有女子时,他却没有采取行动,应该是并不相信——一个已经被他杀死的人怎会出现呢?”   “他当时该是觉得我们在诈他的话,他不知我们知道了多少,索性都告诉了我们,而且,一个疯了的人,反而让风水之说更加玄妙。”   “有道理!”林泓醒悟。可怜陈小姐装疯也未能逃过一劫……   “还有一个可以解释的地方,”万古川道,“鼠潮来的第二日,这个当铺老板提到邻居听见鼠群叫声,应该是他无中生有,想让我们相信风水之说,哪怕当时我们毫不知情,他也可以自圆其说;而我们正巧真正遇上了,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林泓想了想,确实如此。怨鬼世界里的人都是身处怨鬼世界而不自知的,如果这并非怨鬼世界,那他们就不会遇见当年的鼠潮,这个典当铺老板提起邻居听见了老鼠叫声的时候,他们只会茫然,这时,这个当铺老板就可以天花乱坠地吓唬他们了,风水之说就更加玄乎其玄了。   林泓道:“那这是不是说明,这个怨鬼世界不是当铺老板制造的?”按照之前的经验,大多怨鬼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是自知的——除了太投入的和尚玄光和黄泉路开的那一次。   “不是他的。”万古川道,“是陈小姐的。”   段宇:“!啊……”   林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段宇:“……   “难怪,她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哪里有地方可以把人藏得那么深啊,她也得吃饭、如厕吧!”林泓道。   林泓又想起了那个在夜色中只有他能看到的人影,还有在窗前窥探他们的人……“难怪我总觉得陈家藏着李天成的鬼魂——那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像鬼一样藏在陈家,只有她自己可以看见。所以现在在宅院里的‘人’只是一个当年的虚影!而当年的这个‘人’是现在的当铺老板!”   林泓还想起了陈小姐踢翻了李清霜的汤——是在救他们吧?包括那个字条……   万古川点头,“藏在陈家的人更可能是‘吊死’的李天成,他用假死来混淆视听,潜入陈家用风水杀人,让世人以为这是天谴。”   林泓赞成。   段宇小声道:“还可能是李清霜的丈夫。”   没人理他。   事情已经拼凑出来了。   李天成因为杀父欺女之仇对陈秉纯恨之入骨,奈何陈秉纯朝中势力,他报仇无果。   后来,恰巧遇见了陈秉纯调任熙城,还征召风水大师来选址建宅。这是他绝佳的报仇机会,所以这位常年闭户的风水大师主动请缨,用毕生所学建造了一座无可挑剔的宅院,让陈秉纯安心入住,也为自己洗清嫌疑和“天谴”一说做足了铺垫。   他再借众人指责他“爱慕虚荣”、“追名逐利”之名,在李清霜的帮助之下,自缢假死。   之后,混入陈家仆役之间装神弄鬼,和李清霜里应外合,杀人行凶。   再化身当铺老板,以此谋生,暗中扶持李清霜,并买下宅院。   “方才李天成过来,应该是怕这京城来客透露些什么吧。”林泓道。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段宇问。   林泓突然就想起了陈小姐给的字条,道:“等他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贵:达官贵人   富:富裕人家,这里指商贾之家,林泓家从商,非贵却富。   注2:赵孟坚《青春能几何》 第084章 苍天降罚而我何罪   “他真的会来吗?”段宇小声嘀咕,抱着枕头缩在床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看着,他觉得这屋子里哪哪都有人……   窗外夜色正浓,屋里的烛光摇曳,一片昏黄。三人都穿戴整齐,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势。   “我都喊他了他能不来吗?”林泓坐在床边,靠着柱子,两条修长的腿叠在一起,一副慵懒的样子。   万古川坐在桌前,擦拭着醉古剑,没搭腔,黑色的身影挺拔颀长,桌上的烛火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林泓就盯着他的影子。   “清泉哥,你别晃腿了!整个床都在摇。”段宇皱眉道,现在一点点轻微的响动都让他心惊胆战。   林泓看了他一眼,没晃了。   没过多久,又晃起来了。   段宇:“……”   “要等到何时?”段宇哈欠连天。   “快了。”锃亮的醉古剑“锵”然归入剑鞘,整个屋子里寒茫一闪而过。   林泓正欲说话,一个东西突然从窗外抛了进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段宇爆出了一串尖叫声,抱着枕头不断地往床角缩去。   万古川和林泓站起身来。   那东西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了房间的中间。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是陈小姐的头!   人头歪在地上,灰败的皮肤,凌乱的发丝和着鲜血黏在脸上,她不甘地睁着双眼,苍白的嘴唇微张,露出下排牙齿,舌头瘫软耷拉在牙上,脖子上的切口并不平整,挂着长长短短的皮肉,鲜血汩汩往外流……   整个屋子顿时充斥着血腥味。   段宇开始干呕了。   林泓的脸色也变成惨白。   万古川反应极快,握着剑夺门大步追了出去。   林泓也回过神来,紧跟其后。   “等我等我!!”段宇慌忙从床上滚下来,根本不敢再看地上的人头,绕开它,追上他们。   整个宅院在一片诡异的死寂里,夜色笼罩,深深浅浅……   飞檐斗拱潜藏在谜团里……   群树蛰伏在暗处……   万古川按着剑警惕四周,连一点树影的微动都能吸引他的目光。   林泓被段宇拽着,跟在万古川的身后,他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陈小姐被杀了……   他们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凝固的沉寂要把他们溺毙了。   林泓稍稍缓过来了几分……   陈小姐的头被割了下来,对,是“割”,扔进了他们的窗子里……   而他们所在的房间是主屋,也就是陈秉纯所在的房间……   这时,陈秉纯会怎样……   “在门口。”林泓道。   陈秉纯会吓得逃跑,凶手在门口等他。   三人穿过从主屋到门口必经的长廊。   在黑暗里,长廊像一条通往幽冥的隧道。   树叶在长廊的两侧摇曳,未知也潜伏在四周,三人走得很轻很轻……   段宇的手心全是汗,都擦在林泓的袖子上了,眼睛不敢朝两侧看去。   “小心!”万古川喊道。   段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泓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脚下一阵趔趄,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一声重物撞击地面的巨响在他的耳畔炸开!   段宇看见夜色里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他手中的巨斧劈在了自己方才站的位置上!   心脏狂驰!!   “清泉哥!!”段宇喊得声嘶力竭!   黑衣人抡动的巨斧砍向了离得最近的林泓!   巨斧带着破风之声来势汹汹!!   林泓看得清楚,但他看不明白,一柄单薄的长剑是如何在黑夜中准确无误地架住那一把不留余力扑向他的鬼斧的。   “锵”!!   林泓额前的碎发被劲风吹起,他甚至看见了两个锋刃间火星闪过,闻到了焦灼的味道。   同时,他也看清了对面人的眼睛,狭长的缝眼里闪烁着失去理智的癫狂和……狂喜。   醉古剑挑开了巨斧!   黑衣人拿着巨斧趔趄后退,巨斧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巨斧离段宇太近了,他吓了个半死,坐在地上两条腿蹬着使劲往后退去,也不敢发出声音引起黑衣人的注意,牙齿要把嘴皮咬出血来。   黑衣人似乎并不甘心,抡起巨斧又朝着林泓和万古川这边扑了上来!   林泓的胳膊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了一把,他还没回过神来,怔了一瞬,没让那手拉动他。   那手的力道便猛然加大,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   林泓直直撞进了万古川的怀里,铁一般的胳膊把他压得紧紧的。   “林泓!这都什么时候了!”万古川低沉的嗓音里压制着怒意。   什么?什么意思?   林泓还没想明白,万古川带着他侧身躲闪,两个兵器在他的身后猛然碰撞着!!   那声音很猛很烈,是非置人于死地不可的狂徒用尽全力在乱砍着!   不管不顾!   而抵挡的人只有一只手臂、一柄长剑和……怀里千金。   林泓被转得晕头转向,他不清楚什么情况,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衣和晃动的发丝,他闻到衣服上快要散尽的沉香味,他感受到温热的体温和强劲的心跳。   他脑袋里空空如也。   万古川一只手就够了。   那只握着巨斧的手被齐腕斩断!   断手还在巨斧上,一齐狠狠摔在了地上!   血如雨下。   断手的黑衣人没有叫喊,相反,他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在宅院里回响,在夜色里震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疯魔扭曲,像来自阿鼻地狱,是那些妖魔不可理喻的欢乐,是身在油锅依旧不知悔改的冥顽。   段宇还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嘴巴,眼泪都吓出来了。   万古川敛眉看着对面的怪人,一手握着剑,一手还揽着林泓。   那手的力道太大了,林泓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在万古川身上。   他觉得指尖发软,后知后觉心跳如鼓……   会被听见吧……林泓把一只手横在了他们之间。   万古川垂眸看了他一眼,松开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持续了很久,黑衣人笑得弓起了身子。   林泓看着他像看着一头野兽。   黑衣人突然开口问道:“完美吗?”他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我的复仇完美吗?”他的声音又高亢了几分,像是对一副世代相传的名画发出由衷的赞叹。   眼前的黑衣人没有典当铺老板那样富态的身材,但他的声音不加掩饰,他的眼睛林泓认识——正是典当铺老板不错。   去掉了身材的伪装。   撕下了人皮。   “不敢苟同。”林泓道。   当铺老板似乎为林泓的话感到了愤怒。   “我还以为你们真是来买宅子的。”他的声音里也夹杂着憎恨。   “所以你想让我们相信风水鬼神之说。”林泓道。   “为什么不信?”当铺老板的声音里带着不解,“他坏事干尽,为什么不信?”   “我对你们开始产生怀疑。”当铺老板瞪大了眼睛,嘴角勾起,“我来看过你们,我观察过你们,我经常来看你们。”他的喉间溢出笑声。   娘的……林泓想起了夜半看见的窗前人影……一直看着他们……   “后来,我发现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和陈秉纯是一伙的!你们来调查!你们想还他公道?!”当铺老板的声音极其愤怒,“我要你们死!都给我去死!”   “我让清霜给你们下迷药!我要勒死你们!”当铺老板咬牙切齿,“你们为什么不喝汤!?你们去后山做什么!?”   当铺老板因为盛怒开始大口喘气。   所以,林泓那晚看见的藏在树林里的人影也是他——一个想杀了他们的人潜藏在暗处、一个扮演鬼神、定人生死的人窥视着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铺老板又笑了起来。   “他陈秉纯怎么想得到,”低低的笑声从喉间溢出,“一个为他尽心尽力建宅子的人却想灭他的门?一个已死之人又会出现在他的宅子里?”   如他们所料。   这个当铺老板就是李天成!   李天成的表情扭曲得难以言喻,“你们不曾知晓这个过程何其有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陈秉纯无法无天,毫无畏惧之心,坏事干尽,肆意妄为!”李天成的断手还在淌血,“那我就当鬼神,替天行道!让他知道因果有报!”   “天不降罚,我就当苍天。”李天成道。   “什么苍天这么无眼?连陈夫人、陈姑娘以及十二婢女的生死也一并审判了?”林泓问他。   “让陈秉纯尝尝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的滋味,不痛快吗?”李天成捏着自己淌血的断手,面容在月光下又冷又扭曲,不知是因为疼还是狂喜。   李天成扭曲的表情慢慢便得怒不可遏,“他陈秉纯杀我父亲!欺我爱女!我夫人含恨而死!我婿在他们那场可笑的党派之争里含冤而死!我不该?我不该!?”   还有女婿?死于党派之争?   那位京城来的高官似乎提到过,陈秉纯参了他一本,引发“党派之争”,“死了很多人”,却未言明李家女婿亦在其中。   竟还有这层……   “他一人之罪。”林泓道。   “那我呢?我何罪之有?我父何罪?我妻女何罪?我婿何罪?要受此炼狱!!”李天成怒吼。   林泓不置可否。   “官府不管!人间没有正义!我要亲自——我要一个一个杀死!”李天成的声音像是猛兽,“我要他血债血偿!!”   “我毒死他的妻子,我要她呕血而亡!”   “我吊死那些狗官送他的婢女!看他作何交代!”   “她女儿……她女儿发现了我,装疯骗我!”李天成咬牙切齿,“被我看穿了!和她父亲一样的骗子!我一点一点割下了她的头!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把她的头送给了陈秉纯哈哈哈哈哈哈!”   林泓听得遍体生寒……   “你把陈秉纯怎么样了?”万古川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天成又笑了起来,笑得更加难以自已,笑得更加癫狂,似乎这是一件天下至喜之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   “我吃了他。”   林泓:“……”   万古川:“……”   段宇:“………………………………”呕!   “我砍下他的手脚……像那只猫一样,去皮,压碎!用石头!压碎!压得很碎!在铁锅里……铁锅里!大火炖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天成还在回味,“皮糙肉厚,又臭又腥。”   那他们那日看见的、嗅见的究竟是猫,还是……   林泓强压住恶心……   李天成疯了!   关于陈秉纯的去向,他突然想起“当铺老板”最开始的话:“有人传言看见巨石下是他压扁的头颅,有人说看见成群的野兽在分食他的尸体,林间遍布他的衣衫碎片……”顿时不寒而栗……   ——李天成说自己就是降罚的苍天。   三人皆是无言,李天成还在狂放地大笑着:“快哉!快哉!”   他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天成举起自己断掉的手腕,舔了舔上面不断流出的鲜血,尝到了血的滋味他似乎顿时兴奋了起来,竟然张嘴咬了下去!   林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天成的嘴边沾满鲜血。   远处,大堂的门前,站着一个姑娘,白衣上淌满血迹,脖子上还在大股大股涌出血来,凌乱的头发下皮肤灰败,爬上了尸斑,双眼是死亡的白色,失血的唇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段宇坐在地上。   万古川揽着林泓。   段宇:艹。 第085章 仇怨缠身恶鬼相食   李家本根在熙城,李天成随父亲李欣德学习风水布局,他天赋惊人,颇受其父赞誉和喜爱,李欣德渐老,少年天才李天成也渐渐崭露头角。   李天成受邀为不少名士建宅,名声渐起。   五年前,受当朝皇帝之邀,携家带口,入住京城。   正当时,陈秉纯在朝中平步青云,结党营私;生意兴隆,拉拢江湖亡命之徒。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有其一席之地,关系网密布,意气风发。   这一天,一群狩猎夜宴归来的疯癫官僚们纵马在长街上横行霸道,大笑声回荡在夜间。   “不来点刺激的?”洋洋得意的陈秉纯因醉酒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健硕的马匹上挂满了被他射杀的猎物。   “陈红人又有什么新花样啊!哈哈哈!”众官员大笑附和。   “猎杀畜牲有什么刺激的!”陈秉纯醉醺醺的,笑着,他拿起了长弓,对准了路边的行人,“要猎人!”   羽箭带着破风之声飞驰而去!   锋利的箭头刺破了皮肉!七旬老人被这力道击倒在地,命丧当场!   而这位七旬老人正是李天成的父亲李欣德。   陈秉纯根本毫无顾忌,对此事漠不关心,他甚至连自己杀死的人是谁都不曾知晓,更别提愧意。   众官员一压再压,此事便不了了之。   李天成在朝中并无势力,皇帝对其的宠爱也有限制,比起拉帮结派的朝臣,他势单力薄,无能为力。   两年之后。本就恣意的陈秉纯更是变本加厉地无法无天。受害之家数不胜数,不义之财让他富得流油,收买的朝廷命官有增无减。   那时的李清霜,并不瘸腿,声音同银铃般悦耳,喜欢低吟浅唱,为人称道。   嫁给一位正直纯良的儒生,二人伉俪情深。   儒生考取功名,谋得一官半职,日子过得简单幸福。   一日,李清霜同两位姑娘相约踏青。山中景色同三位姑娘一样美好,沿途纵歌。   途径的陈秉纯听闻歌声,再见伊人,见色起意。抓了三位姑娘,强迫她们就范,用药未把握住度,两位姑娘被当场毒死,李清霜未死,嗓子却被严重破坏,满口的血,想逃,却被打断了腿。   陈秉纯不知轻重,李清霜休克了过去,陈秉纯以为她死了,便离开了,李清霜因此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李天成勃然大怒!   又是陈秉纯。   报官无用,朝见皇帝无果。   李清霜的丈夫上奏亦无果。   李天成看着香消玉殒,每天都想自杀的女儿陷入了无尽的折磨。   李清霜的丈夫在党派之争里加入了与陈秉纯对立的那一派,却在涡旋中入狱含冤而死。   李天成的夫人为女儿女婿之事而悲伤过度,驾鹤西去。   万念俱灰的李天成决定归隐,带着女儿回到了熙城,这时的李清霜已有了身孕。   李家常年闭户,但李天成对陈秉纯的恨意却越酿越浓。   一年前,陈秉纯调任熙城,征集精通风水之人为其选址建宅,李天成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应征而去,用他毕生所学建成此宅,天下懂风水之人皆无可挑剔。   世人都道其追名逐利,爱慕虚荣,倒也正中他下怀,此时,他的眼底只有复仇,别的都不重要了。   “爹,你真的要……”李清霜哭得稀里哗啦。   “我意已决。”李天成看着她,眼底浮出慈爱,“吾儿莫悲,相信爹,不会有事的。”   李天成抽出了一根麻绳,他的眼底浮现出血丝,“我要让他血债血偿!”刻骨的恨意让他整个人染上了癫狂的意味。   麻绳被扔上去,绕过房梁,李天成背对着大门踩上凳子,双手握住麻绳,对李清霜道:“去吧。”   深夜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恐怖嘶哑的哭号声:“爹!爹!救命!救命!救命啊!!来人救命!我爹上吊了!”   众人赶来时,李清霜哭得脚下发软,抱着她爹的双腿却怎么也不能把人从上面救下来。   几个大汉上前取下了悬挂着的尸体,一探,却已经没了呼吸,脉搏也全无。   李清霜跪在地上,抱着李天成,嘶哑的声音哭喊起来更是令人心疼,“爹!爹!你醒醒啊!爹!求你快醒醒!!”   街坊邻里看着自缢而死的李天成,心头都在思忖是否和自己指责他“追名逐利”有关,心虚地安慰李清霜,“节哀。”   邻里散去。   本该已经亡去的李天成又睁开了眼睛,取下压在腋下脉搏上的铁球,脉搏再次回来。(注1)   “李天成已死。”李天成站起身来,眼底带着疯魔的笑意,在为将成的复仇而癫狂,“现在该是谁呢……”   *   李家大办丧事,白绸溢目,钱纸满天,棺材入土。   世间再无风水大师李天成。   而陈家多了一大群仆役。   一个个都是普普通通的外表,哪怕看上数十眼扔进人群里也未必能找出来。   有几个身高出挑的,容易被记住的,就总爱被领班找来干活,显然,其中并不包含李天成。   易容后的李天成更加得普普通通。   “夫人的药还没好吗!老爷要是怪罪下来!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来厨房催促的大婶扭着臃肿的体态,摇着扇子,声音尖锐刺耳。   “诶,来了。”李天成把一包药粉撒进了那壶浓郁的汤药里。   一个仆人端着药和那个牙尖嘴利的大婶走了,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   昱日。   在那个臃肿大婶尖锐的催促声里,李天成朝壶药里又倒了一包白色粉末进去。   如是者数日。   *   “夫人天天吃药,怎么肺病不见好,反而愈加严重了啊?”两个婢女走过长廊,正在交谈。   “我也不清楚啊,我今天还看见她咳血了。”   “啊?怎么会这样呢?不是请的最好的大夫吗?”   “不清楚,我们也不懂啊,老爷知道吗?”   “夫人没给老爷说,老爷早出晚归的……”   “……”   两人渐渐远去,没有注意到一旁院落里扫地的李天成。   时间差不多了。   浓稠的夜色间,李天成用绳子套住了宅院东南角的假山,在草地之外施力挪动了几分。   他又行至后山,解开了他那个不停鼓动着的大麻袋。   一大群老鼠从里面涌了出来!   老鼠密密麻麻惊叫着,仓皇逃窜。   整个宅院里响起了陈小姐的尖叫声。   宅院里各个屋子的烛光次第亮起,大家纷纷出门来,被眼前的鼠群吓了一跳。   *   “这个假山怎么移动了?”一个仆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座假山,“你看它的划痕!”   “确实,老鼠撞的吧?”另一仆人抱着大花瓶草草看了一眼。   “我听老人说过,东南角一旦建成就不能动了。”那个仆人语气很夸张。   “会如何?”那仆人耸了耸怀里快要滑落的大花瓶,“我说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仆人帮他扶住花瓶,压低声音道:“风水上说不利家中妇女……你看夫人……”   抱花瓶的仆人瞪大了眼睛,“不是吧……昨晚不是才说山神降临赶走了老鼠和瘟疫吗?”   “那老鼠为什么要撞这假山?”李天成说得煞有介事。   “你可别乱说!”抱花瓶的仆人警告他。   李天成耸了耸肩。   第二日,陈夫人咳血而亡。   仆人间开始相传,山神降罚,以鼠群乱风水,致使陈夫人身亡。   陈夫人和陈秉纯不过是政治联姻,陈秉纯生性风流,陈夫人整日含泪,常以揭发他作要挟。   如今陈夫人身死,倒是正中陈秉纯下怀。最坏也就是惹了点政治上的小麻烦,如今的他已经不放在眼里了,根本无伤大雅。   全府素缟,哭丧声不绝于耳,他却借此场面带回了不少女人,他也根本不想追究此事的始末。   十二婢女身上也是谜团重重,本是婢女却个个生得美丽动人,举止优雅……   陈秉纯和十二婢女之间的关系也是不干不净,婢女乃朝廷高官御史台所赐,他并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但李天成什么都知道。   *   “谁他娘的昨晚上睡不着觉在这里盖了个灶房啊!”陈秉纯破口大骂。   大房之后一个简陋的灶房尴尴尬尬地站在那里,和四周格格不入,还要接受着一群人目光的审问。   “‘悬尸房’是吧?”陈秉纯冷笑,“我他妈是对不起你们谁要来咒我啊?”   来围观的仆役吓得跪在地上,皆是摇头,不知何人所为。   “给我拆了!”陈秉纯怒不可遏。   可怜的灶房暮生朝死。   *   十二婢女常出街而行,因着年龄相仿,和李清霜也相熟了。   这日夜里,李清霜的汤也顺理成章地送了进去。   十二个妙龄少女熟睡之际,绳索套在了她们纤细的脖子上,另一端系着一块重石,绕过房梁。   李天成让重石落下,十二人被拉了起来。   他把绳索在房梁固定,藏起了重石。在地上横七竖八放上凳子,伪装成了自杀的模样。   她们有足够的理由自杀……   窒息让她们从沉睡中醒来,十二具年轻的身体在半空中疯狂地挣扎着,漂亮的脸因痛苦变得极其扭曲。   李天成坐在下面欣赏着,怡然自得。   第二日,找不到人的大婶推开了她们的房间,尖叫声刺穿了宁静。   ‘悬尸房’的风水再次应验了。   陈秉纯脸色铁青,把一个仆役一拳打倒在地上,“我不是让你们看好她们吗?!”   仆役捂着脸,“她们之前都好好的……”   “拉出去埋了!”陈秉纯的手都在抖,“此事不许对外声张!否则,格杀勿论!”   周围的仆人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老爷!御史台来访!”一个仆役急急跑来。   “什么?!怎么这时候来。”陈秉纯慌了神。   “老爷,这……”仆役指了指堆在车上的尸体,不知怎么办了,“运出去,也很难保证不被邻里看见……要是传到御史台老爷的耳朵里……”   “闭嘴!埋到后山去。”陈秉纯揉了揉额角让自己镇静下来。   *   “牟大人来访,有失远迎!”陈秉纯作揖。   “未提前告知便来访,倒是我唐突了。”御史台牟丞孝大腹便便的模样,握住他的手,“听闻弟妹仙去,特来吊唁。”   “牟大人有心了,亡妻在天之灵感激不尽。”陈秉纯毕恭毕敬。   牟丞孝的目光在宅院里扫了一圈,“怎么?我给你的十二个姑娘不好使?”   陈秉纯冷汗直流,“没有没有,今日放她们一个假,踏青呢。”   牟丞孝大笑起来,“贤弟心善啊!”   他带笑的双眼下是意味深长,拍了拍陈秉纯的手,“别怪我啰嗦,这些大臣之女你得看好了,你我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挟天子令诸侯可是贤弟教我的,筹码我都全权交在你手上了……”   “是是是……”陈秉纯心下直打鼓,“您放心……”   *   当日晚,陈秉纯杀光了知情的所有仆人。   而外人只当陈秉纯的仆人接连失踪……   *   陈秉纯的女儿陈嫣然从搬进这宅子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儿。   有时,她路过树林看见了立着的人影、夜半,她被猫叫声惊醒,她看见有人站在窗外看着她……而每一次她惊声尖叫,派去查看的人回报,都说并未发现人。   可是她明明就看见有人在那里……   “这次也并无人,小姐。”李天成作揖。   “我不信!我要自己去看!”陈嫣然要疯了,她觉得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了,先是在远处树林间看着她,而后又在窗边,那下次……   “请。”李天成做手势。   此时三更半夜的,根本没什么人,陈嫣然抱着她的黑猫,心虚得很,也就是嘴上说说并不敢贸然前去。   “小姐歇息吧。”李天成退下了。   陈嫣然一夜未睡,一直警惕着不远处看着她的人。直到鸡鸣才招架不住昏昏睡去……   睡去的她是不可能看见告诉她“没人”的仆役收走了假人……   再所以醒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是夜,陈嫣然关上了所有的窗户,睡下了。   夜半,却觉有人抓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脚。   “啊啊啊啊!”她缩回脚,瞬间坐起身来,却又不见异样。   一片黑暗,她心下直打鼓,是那个人吗?那个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她鼓起勇气趴在床边,朝床下看去……   床下却空空如也,她猛然抬头,却见一人立在房间的角落里!   借微弱的光,她看见了那张脸!   是李天成!是她因为好奇亲眼看见吊死的李天成!   “啊啊啊啊啊啊啊!!来人啊!!来人啊!!”她开始翻找床头的匕首,“有鬼有鬼!!”   李天成从窗子翻了出去。   “小姐小姐,怎么了?”三个仆役冲了进来。   “有人!刚才有人在我屋子里!”陈嫣然握着匕首,手抖得厉害,大哭大叫着,“刚才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小姐看清他了吗?”最前面的仆役问道。   “看见了看见了!是李天成!李天成!”陈嫣然很确定。   “这……”那仆役懵了,“李天成死了呀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可就是他!他躲在我的床底下,拉我……然后他就站在那里!……他、他肯定想杀我!”陈嫣然要疯了,“我娘肯定就是他杀的!还有十二个姐姐也是!”   “小姐先冷静。”那个仆役手足无措,“夫人、夫人是病故的,十二位姑娘是自杀的,没人杀她们。”   “你不信我??”陈嫣然瞪大了眼睛。   “这……”前面两个仆人面面相觑,“小姐看见他往哪里去了吗?”   “翻窗逃了!!”陈嫣然指着窗户。   “阿成,你一直守在窗边,你看见他了吗?”那仆役问跟在最后面的那人。   带上仆役易容的李天成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陈嫣然抓狂。   *   “爹!我要搬家!我们搬家吧!这屋子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陈嫣然闯进陈秉纯的书屋,大声嚷嚷,“爹!你听见没有!我要搬家!爹!”   “住口!”憔悴了不少的陈秉纯大声呵斥,“搬搬搬!搬去哪里?!十二个大臣之女就埋在后院!我能搬去哪里!?一旦搬走事情必定会败露!你让我怎么办!?”陈秉纯把桌上的砸到地上,声音震耳!   陈嫣然被他吓了一跳,他爹从来没有这么对她大喊过……“可是……真的有人……”   “别可是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疑神疑鬼的做什么!?他们都告诉我了!”陈秉纯看着她,“你就是想找借口搬回京城去找你的王公子是吧?那是我的政敌之子!”   “我没有!”   “出去!”   *   陈嫣然要崩溃了,她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自己有问题,离家出走却发现哪里也去不了,她爹也没来找她,夜里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口锅,一天没吃东西了,她饿极了。   揭开锅,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陈嫣然干呕起来。   “我的猫!我的猫!!我的猫啊!!”陈嫣然撕心裂肺,“究竟是谁!是谁!谁杀了我的猫!!”   如她所愿,昏暗中,李天成站在了她的对面,手中提着一把巨斧。   “啊啊啊啊啊啊!!来人来人!!”陈嫣然叫起来,跌倒在地。   而仆役早就受够了她夜半大呼小叫,并无人来。   “别杀我别杀我!求你!求你!”陈嫣然跪在了地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杀我别杀我!”   李天成冷笑一声,拖着斧头走出了她的房间。   陈嫣然吓得瘫倒在地,她知道这是威胁、威胁……鬼魂杀人,她逃不掉她逃不掉……她要活下去,活下去……   *   “小姐疯啦!”仆役们早就有所察觉,今日陈小姐果然完全疯了。   陈嫣然坐在地上指着一处又哭又笑,“有人!那里有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人!为什么不信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仆役去拉她她就是不起来。   她的目光警惕着四周,每一张普通憨厚的脸似乎都暗藏杀机……   复仇的恶鬼披着人皮藏在人群里。   *   任由陈秉纯再担心、再掩盖,十二婢女之死一事终究还是败露,群臣暴起,再无顾忌,陈秉纯之恶被揭露得体无完肤。   陈氏受挫,官削三级,而其政敌拥立为相。   如果林泓在封相典礼上,他一定能认出这位新立的丞相正是那位京城来的客人。   官场失意,生意场上也有不少贵人不敢再与其合作,生怕引火烧身。   他再次受挫。   谪官前夜,李天成割下了陈小姐的头颅扔进了陈秉纯的窗里。   陈秉纯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冲出了屋子,跌跌撞撞朝大门跑去。   李天成露出本来的面目在门口等着他。   “鬼啊!!!” 陈秉纯吓破了胆。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把巨斧已经劈在了他的脸上!   风水惨案·完   ***   林泓猛然回神。自己还站在日薄西山的街市上。   他揉了揉额角,李天成啃食自己手臂的样子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回来了,所以陈小姐的遗愿是什么?   是搞清楚当年鬼神复仇的真相吧?   正想着,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了,“小兄弟在街边站这般久了,快回吧。”   “哦好的。”林泓稀里糊涂答应完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自己去怨鬼世界很久但对于现世来说不过一瞬,怎么会说他“站了很久”??   林泓猛然回头,却见人群来来往往,难以辨别方才那声是来自何人。   错觉吗?   太奇怪了……   林泓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踩着落日的余晖,险些要忘了自己是准备往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在腋下夹紧一个铁球,手腕脉搏会暂时消失。但是对身体不是很好,大家不要轻易模仿! 第8卷 沙洲鬼城 第086章 竹林研桑风雪回眸   竹府低奢,坐落在江畔。   盛夏已去,秋意也是阑珊,寒冬蓄势待发,百荷枯萎,柳条凋敝。   夜色初临,烟笼寒水,在一片不近人情的萧索中却可觅得别样清冷的韵味。   “林老板,”一个提着灯笼的婢女在竹府门外迎接林泓,“里边请,夫人恭候多时。”   林泓跟着她蜿蜒过精美无比,可以说是一尘不染的庭院。   竹璃书年轻美艳,爱慕者无数,她却一一拒之门外。   传言四起——竹璃书好女色。   “伤风败俗”的指责声消弭在她一匹匹精美万分的丝绸里,消弭在她商界举足轻重的地位里,消弭在她挥霍不尽的财宝里。   她的宅院里皆是女子,百媚千红共处一室。   今日林泓一见果真如此,从大门行至客堂溢目皆是风情万种的姑娘。   客堂宽阔华丽,木架上摆满了各种价格昂贵的珍宝,烛台、摆饰精美有讲究。   瑞脑金兽,笼罩在一片香雾弥漫里。   开着地暖,屋内极其温暖舒适。   婢女接过林泓褪下的裘衣。   “林老板请坐。”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从铺了雪白皮草的主座上起身,笑着冲林泓颔首,玉手礼貌示意客座,玉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   动作款款大度,衣饰的绣纹精美似天工。   “竹老板。”林泓行了一礼,坐下了。   纤细的身姿坐下,靠在雪白的皮草上,皮肤白皙细腻,眉黛如远山,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精明的光,红唇带笑。   她的身旁立着几位冰肌玉骨的姑娘,个个衣着、发饰华美。   婢女送来上好的茶水。   “想必林老板也清楚我请您来这府上所为何事——近日林老板也没少收到请帖吧?”竹璃书抿了一口茶。   “不瞒您说,正是如此。”林泓坦坦荡荡,“坏处就是,跑得腿疼。”   竹璃书笑了一声,“林老板倒是在怪我没有登门拜访,劳您尊驾了?”   “哪能?”林泓道,“我乐意得很,要是能和竹老板合作,日后我这腿也不必跑得疼了,就等着换个门槛啰!”   “林老板说笑了。”竹璃书道,“我也得靠林老板让些薄利呢。”   “竹老板想怎么谈?”林泓看向她。   “五成。”竹璃书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她要山海镖局五成的价格。   林泓许的六成已经足够诱人了,她竟然要五成。   “好。”林泓很爽快,“这个好说。”   竹璃书看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但是从江南出发竹老板也得走我长瀛的陆镖。”林泓笑了笑。   竹璃书本是从江南走水镖到麒都再转路镖的,而林泓让她从江南开始就走路镖。   可如果从江南开始就走路镖,那便不会再经过麒都险峻的码头,就算林泓收她竹璃书山海镖局一成的价钱,也是毫无意义。   竹璃书无奈,“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和您讲这‘五成’的价呢?”   林泓耸了耸肩,“所以这得由竹老板决定。”   林泓只给她两个选择,要么按照正常价格从江南走陆镖到京城,要么在麒都码头接货,以山海镖局给价的六成运至京都。   具体的价格跟所押货物的价值相关,同样的货物无论是哪个选择对林泓来说盈利都相差不大。   但林泓笃定竹璃书会选择先走水路再走陆路,一来顺水而下耗时确实更短,二来靠着她的关系网,水路之上无人敢劫她的货。   再着,若是她要完全走陆镖大可去找马家新开的陆马镖局,断然不会找上他了。   而竹璃书真正感兴趣的不过是林泓的“七成赔偿”。山海镖局确实没什么信誉度,她的布匹经常失踪,而山海镖局所谓的赔偿根本弥补不了她的损失。   所以林泓只需要咬死六成不放。   竹璃书笑了起来,“好,那林老板又是怎么个赔法?我竹家的布匹一摸一样的也就那么几匹,偷去了可是会升值的,过个一年半载的,价值可就翻倍了。”   “竹老板是懂我们镖局规矩的,所有的货都是您亲自明码标价的,这我可做不了主。   您标得越高要是弄丢了我自然赔得越多,但是根据您标的价高我收的镖钱也就越多,我要做的就是保证货物安全抵达。”   林泓道,“再者,我长瀛镖局的货箱都贴了封条,封条坏了可以选择拒收。我保证你的丝绸连一根丝也不会丢。”   “妙。”竹璃书笑了。   **   鱼天亦正在和赵刚龙抢最后一个鸭腿子。   一个小巧灵活,一个魁梧力大,两人过招,苍朗在一旁坐着,看得不亦乐乎。   鱼天亦站在围墙上,一手插着腰,一手把鸭腿举得老高,对站在她面前的赵刚龙道,“用你的酒和我换!”   赵刚龙一想,“好!”   鸭腿和酒葫芦在半空插肩而过。   赵刚龙狠狠咬了一口鸭腿,徐徐转头,朝着屋子里大喊了一声,“‘刀问’!你家小姑娘抢我酒喝!”   鱼天亦顿时停下了开酒葫芦的手,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恨狠瞪了赵刚龙一眼,把手里的酒葫芦使劲砸到他脸上,一溜烟跑了。   “哈哈哈哈。”赵刚龙拿着鸭腿和酒葫芦坐回了苍朗对面。   “欺负人家小姑娘,你害臊不?”苍朗喝了一口茶。   “我这是在教她江湖险恶。”赵刚龙坐下身,整个桌子都在摇,“诶!头儿回来了!”   苍朗转头看去,林泓正从门外走进来,“头儿。”   “头儿,见到美人了吗?”赵刚龙撕了一口鸭腿上的肉,逗他,“怎么样?看上了吗?”   苍朗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赵刚龙耸耸肩,继续啃腿子。   林泓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人家才看不上我们须眉浊物呢。”   林泓举着茶喝了一口,“不过倒是看上了我们的生意。”   “好!我给她押货!”赵刚龙一拍桌子,茶杯碗筷响得噼里啪啦。   “……”苍朗端着茶杯,手肘撑在桌子上,被他这一下让茶杯里的水全洒在衣服上了。   “在麒都接货,你要去?”林泓挑眉。   “去,怎么不去?”赵刚龙一边嚼着鸭腿肉一边说,“早就看山海镖局那帮子土匪不顺眼了!我去给你教训教训他们!”   苍朗扶额,指不定赵刚龙得闹成什么样子,“那我也去。”   林泓笑了,“好。”   *   竹璃书和林泓合作的消息传开了,江南商会两大老板都和他合作上了,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登门造访林泓。   再加之赵刚龙和苍朗在麒都那边,完全压了山海镖局一头,一帮亡命之徒不敢造作。   林泓的生意风生水起。   马与墨气得牙痒痒,去找他爹讨公道,可偏偏风如晦和竹璃书都是只看利益不讲人情的,马成全也说不通了。   几日后,陆马镖局盛大开业,靠着马家和江南商会的口碑,门庭若市。   马与墨颇有扬眉吐气之感,耀武扬威,看到林泓都是用鼻孔看他的。   林泓忙得不可开交,才懒得理他。   转眼入冬,江南迎来了第一场雪。   灰色的天幕下,鹅绒般的雪纷纷扬扬。   一夜雪落无声,江南所有温柔的漆木色都淹没在了素白里。   遒劲的枯树端雪而立,结了满头的雪白。   湖水所有的秋波都变得慵懒,亭台披一身雪貂。   拱桥瞌目,小船摇曳,人影二三。   空气清冷呛人。   在这样一个雪夜,林泓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延绵万里的山脉旷野都浸湿在雪里,坚毅雄伟的城墙蜿蜒,依着山势起伏跌宕。   雪飘万里。   烽火台警惕着,屏息眺望。   一个身影立在城墙之上。   本就颀长挺拔的身型披一身结霜的铠甲更加高大伟岸。   腰后依旧是那把敛尽锋芒的长剑,手间握着一把巨大的画戟。   墨色长发在寒风里和雪沫碰撞。   于风雪中回眸一眼。   眉峰如刀,目光比风雪更加凌厉。   画面被旋风拉拽着,绕过他,飘得很远很远……   素白的天地浩大,城墙屹立,人影变成一个很小的孤点……   *   林泓从床上坐起,头发倾泻而下,窗外依旧漆黑,他听见远处的鸡鸣。   他伸手扶住额头,脑海里依旧是那一幕风雪回眸,心头是千般滋味……   他要回平阳了。 第087章 沙洲凉夜君心我心   平阳城的雪比江南的更凛冽,寒气更呛人。   街市的繁华热闹却不因这一场纷纷的大雪而减损半分,叫卖声、嬉笑声依旧在欢跃。   仿佛纸醉金迷是这个城市永远的旋律,连雪都如此奢华。   道路上的积雪在清晨被清至两侧,新铺的雪又被来往行色匆匆的马车反复碾出辙迹。   其中一道来自于林泓的马车。   低奢的马车一路颠簸驶向林府,帘子在寒风中晃荡着。车夫裹着厚厚的衣服也被冻得不行,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喝一杯暖暖的酒。   林泓捧着手炉,拉紧了自己的雪白大氅,缩在风吹不到的角落里,跟着马车一起颠簸,昏昏欲睡。   到家时,鼻尖都冻红了。   林泓受到了全府上上下下最热烈的欢迎。   “娘,几个月不见您还是风华不减!”林泓觉得回家真好,“爹……嗯,你也不赖……”   林逐年:“……”   杜琇拉着自己几月不见的小儿子看了又看,想念得不行,寒暄数遍。   看他冻得脸和手都是冰的,顿时心疼。   林逐年都要吃醋了,“他出去玩得家都不记得了,你还心疼他呢!看给惯的!”   杜琇瞪了他一眼,“不是你怀胎十月生的你不知道心疼!”   有人撑腰就是爽,林泓道: “我明明写了信的!”   杜琇又问到了在江南的林越,说来唏嘘不已。   “娘您放心,哥好得很呢,风生水起的。”林泓道。   可不吗,那日林越给他送行还中气十足地把他数落了一遍,说他离家太久。   晚餐极其丰盛,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京城的特色菜也一个不少,全是家乡的味道。   林泓都要撑死了,杜琇还在朝他碗里夹菜,“多吃点,看给瘦的。”   林逐年把自己的碗递过来,咳了一声。   杜琇看了他一眼,继续给林泓夹菜。   林逐年:“……”   *   饭后,林泓抱着手炉坐在屋内看着后院的雪。手边生着一个小火盆,案几上是他最爱的玉叶毛尖,茶香四溢。   庭院别致,屋顶积了雪,模糊了瓦片的纹理,深色的漆木和白雪辉映。   池塘结满薄冰,假山和树木在雪里白了头。   梅花凌霜傲雪,开得正盛。   雪花依旧悠闲地飘落,给整个景色罩上朦胧的美。   林泓望着雪景出神,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而一闲下来,脑子里就是思绪万千……   杜琇在他旁边坐下。   她的婢女机灵地给她倒了一杯茶。   “娘。”林泓把手炉递给她。   “泉儿有什么心事?”杜琇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没有……”林泓道,“只是坐车累了。”   杜琇没有说话,接过婢女递给她的刺绣继续捯饬起来,就陪林泓坐着。   落雪无声,周围静得只能听见火盆里噼里啪啦的声音。   “娘,”林泓唤她。   “嗯?”杜琇继续缝着手里的东西,冲他扬了扬眉,示意他说下去。   林泓却挥退了周围的仆人。   杜琇笑了笑,继续专注自己的刺绣。   “大雪过后就是春闱(注1)了,我爹肯定又要唠叨我……我不想当官。”   林泓看向她,心里忐忑不安,向她坦白了,“我开了几家镖局,有一年多了,这次去江南也是为了经营镖局。”   “嗯。”杜琇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刺绣。   林泓愣住了,“‘嗯’?您这是同意了?”   “什么同不同意?”杜琇看向他,“你不是在跟我汇报你的情况吗?”   林泓不置可否。   “泉儿啊,你也长大了,该自己做决定了,做了决定知会娘一声就行了,不需要问我同不同意。”杜琇道。   “可是爹想我做官……”林泓叹道。   杜琇笑开了,“你娘当年可是敢跟你爹私奔的人,你要是没这脾气就不是我杜琇的儿子。”   林泓冻红的鼻子都酸了,最支持他的人向来都是他娘了。   林泓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万古川的身影,他愣了一下……娘真的万事都可以支持他吗……那如果是断袖之癖呢……   “泉儿还有什么心事吗?”杜琇看他脸色不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没……没有。”   *   “嘿!林清泉!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说你回来了,去你家找你不在,我想你肯定在这。果不其然!”顾云树痞帅的脸上挂着个笑,显得他更加玩世不恭了。   他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递给身旁的小二,赏了些碎银子,走进了林泓的包厢。   雪夜里的酒楼生意并不太好,倒是清净得很。   林泓有些醉了,脸颊和鼻尖都是微红,眼神迷离。   顾云树好久没见到他了,看得心头一紧,“在江南玩得如何?我本来想去寻你的,结果我爹不放我走,让我张罗这边的生意。”   “挺好……”林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挺好?”顾云树看了看桌上垒起来的空酒壶,问他,“那你这是怎么了?来这一个人喝闷酒。”   “你近来可好?”林泓端着酒杯,冲他扬眉。   “我好得很,你别跟我岔开话题啊,我告诉你!”顾云树把他的酒抢下来,看着他泛着水光的淡粉色嘴唇,忍不住舔了一下自己的唇,手松了松衣领。   “你是怎么发现你不喜欢女人的?”林泓醉醺醺的,看着他,问得毫无顾忌。   “干嘛突然问这个?”顾云树顿觉心虚,目光从他的唇上移到他的眼睛上,“你之前都没好奇过。”   “这不就好奇了,问问。”林泓拨弄着面前喝了一半的酒壶。   “就……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而他正好不是女人呗。”顾云树道。   林泓笑了,眉眼弯弯,眼底清泉荡开,仿佛雪夜有月明,“你?喜欢谁?那你还花天酒地的。”   顾云树眯着眼睛看他,“要是他有断袖之好,我还能浪荡清韵楼找慰藉吗?”   他的话让林泓想起万古川来,刺得他心头生疼。   顾云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一口就干了。   林泓看向他,“那是我的酒杯。”   “那又如何?重新给你拿一个。”顾云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今天不醉不归!给你接风,我请客!小二上酒!”   酒过几巡,林泓更醉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断袖?”林泓好奇。   “很难看出来吗?”顾云树把一个干净的酒杯放到他面前,给他满上。   林泓撅了撅嘴,凑近满满的酒杯,抿了一口,“怎么看?”   “你不都说了吗?”顾云树道,“喜欢女人呗。”   “什么意思?”林泓喝得迷迷糊糊的,“意思是还喜欢女人就不会是断袖了?”   顾云树也醉了,笑起来,“我认识的又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的,最后都和女人成亲了。”   “那你呢?”林泓醉得趴在桌上。   “我?”顾云树看向他,“你也不是没看过我在群玉楼是什么样的——手都不想动更别说下嘴了……”   林泓想了想,“走,去群玉楼。”   顾云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现在?不是不去了吗?”   “去找姐姐们帮个忙。”林泓笑得醉醺醺的。   顾云树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什么忙?我帮你不行吗?”   林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算了吧……”   顾云树:“……”   *   “天啦!是林公子!”   “林公子!”   “林公子来了~”   “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啊,小女子好生想念~”   “……”   林泓醉得东倒西歪,被香粉的味道呛得咳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笑了一下,“请姐姐帮个忙!”   “到底帮什么?”顾云树有种不好的预感……   *   “林公子,你是认真的吗……”女子身姿纤细窈窕,在这暖和的屋内只穿着薄薄的纱衣。眉如远山,眼似秋波,白皙的脸上飞红,怯生生地看着面前俊美无双的少年,“您不是从来不……”   林泓醉得神智不清,被香味薰得有些头疼,胡乱点了点头。   厢房里轻纱密布,摆设精美,烛火昏暗,香味带着意乱情迷的意味……   女子笑容醉人,两只玉手想攀上林泓的肩头,林泓条件反射退了一步。   女子最擅长对付这样的情况了,她并不觉得碰壁,反而笑了一声,“林公子怕什么?”声音像是在蛊惑人心。   她上前一步,曼妙的身姿像蛇一样贴上了林泓,香味更近了。   女子红唇边带着笑意慢慢凑近他的唇。   林泓浆糊一样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客栈里自己醉酒后倒在床上,拽着万古川的领子吻他的模糊片段……   到底吻上没有?   为什么……   希望吻上了。   林泓突然推开了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女子。   女子又笑了起来,声音像冰泉潺潺,“公子当真是纯情呀。”   她一双眼睛含笑注视着林泓,挑逗的意味十足。两只手指在自己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抬手抹到了林泓的唇上,一抹胭脂留在了上面。   林泓一怔,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待不下去了,他待不下去了,果然如此吗……   他要走了。   林泓朝门口走去,觉得自己醉得离谱,眼前的景象变得很模糊,连女子在后面叫他的声音都变得渺远……   林泓推开了房门,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他险些撞上这个胸膛,抬眸一看,俊得他两眼发黑,心下一片诧异,醉得口齿都不清楚了,更别说思考。   “你怎么在这?!”   胭脂水粉和着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万古川的目光落在他嘴唇的红色胭脂上,低沉的声音带上了危险的意味,“在哪?”   “恩?”林泓脑子绕不过来了,眼睛不自觉躲闪开,“什么在哪?”   一只手钳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林泓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感官被酒精麻痹了,他看不出那双眼睛里压抑的怒意。   “干什么去了?”万古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唇上,那一抹胭脂太碍眼了。   林泓觉得自己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喝酒去了。”   放在他下巴上的大拇指滑到了他的唇上。   林泓心下一怔。   温热的指腹用力抹过。   下巴上的力道一松,万古川转身走了。   随着他走开,林泓这才发现周围不再是群玉楼了,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明月如霜,举手可摘。   他脑子里一片浆糊,这是在梦里吗……   林泓看着万古川的背影,心下莫来由一阵难过,鼻子都酸了,迈脚跟在他的身后。   没走几步,万古川就停下了,林泓也停下,不知什么情况。   他听见万古川叹息了一声,酒精让他变得木讷,他听不出这一声叹息有多么无奈,多么痛心……   万古川转过身又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解着自己的羊毛大氅。   沙漠的夜风刺骨,林泓方才在室内根本没带大氅,现在,整个人单薄地立在那里。   万古川站在他面前,把大氅绕到他背后,披在他肩头,拉过领上的绳索,一拢。   大氅有些厚重,林泓本就因醉酒脚有些发软,被拢得脚下不稳,差点跌进万古川怀里。   万古川垂眸,一言不发,修长的手指系着绳索。   大氅还带着万古川身上的温度,林泓抬眸看他,突然就想起了天驷雪山上他也是这样给自己解开大氅上缠绕的绳结……   林泓的目光落在他如刻的薄唇上,很想吻上去……   心下顿时一阵难过,脱口而出,“你不要生气,我不去了。”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软。   万古川手上的动作一顿,看向他。   林泓蹙眉,脸颊泛着醉酒的薄红,月光在他的眼底荡漾。   “为什么?”万古川扬起一边眉。   “因为你不想我去。”   “为什么?”万古川有些希冀。   “因为你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想我去。”   “……”   “我为什么不想你去,为什么生气?”万古川问他。   “因为……”林泓皱着眉用他醉酒的脑袋想了又想,想不出来,有些气恼,“不知道……”   万古川:“……”   远处的沙丘在风里轻轻鸣响,漫天的繁星在黑色的夜幕上清晰又明了。   “因为……”万古川垂眸注视着他,“我希望你只属于我。”   林泓也注视着他,突然笑开了,笑得眼波流转,粉唇皓齿,是这深夜荒凉的沙漠里最甘醇的绿洲。   “我也希望你属于我。”   万古川怔住了。   夜晚的沙漠风又凉又柔。   他知道林泓醉了,根本没明白他所表达的情感,心底却依旧波涛汹涌。   他多希望……君心同我心。   万古川无奈,眼底荡满温柔,他低头凑近了林泓,滚烫的呼吸交缠,嘴唇几乎相碰,却在胭脂的香味里堪堪停住了。   沙洲无垠,夜色无垠,明月皎皎。   永恒就潜藏在远处,蠢蠢欲动。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春闱:会试,是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的中央考试,因考试在春天举行,故又称为春试或春闱。应考者为各省的举人,录取者称为“贡士”,第一名称为“会元”。会试,科举考试名目之一。 第088章 酒醒回忆沙海惊涛   林泓在一个土筑的小屋里醒来,头疼欲裂,他望着外面万里的黄沙戈壁整个人都懵了。   白日的阳光照在裸露的黄沙之上,一片耀眼的金黄,沙丘起伏,寸草不生,蓝天和黄沙在远处相接。   毫不参杂的蓝和黄,纯粹得仿佛天地凝固了一般。   林泓脑子里糊成一团,他开始努力回想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他和顾云树喝醉了……然后……他们去了……群玉楼?似乎喝高了要试试自己还喜不喜欢女人……和一个姐姐单独在房间里?   然后呢……为什么他脑子里还有万古川……他好像转身走了?   林泓突然慌起来了……   正想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弯腰进来了,手里端着东西,抬眸看向他,“醒了?”   林泓看着他直接愣住。   万古川挑眉,“怎么?”   “昨、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说什么胡话做什么胡事了吗?”林泓问道。   万古川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泓脑子里已经上演了各种糗事……   “忘了?”万古川垂眸,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走过来,把手里的粥和馒头摆在土桌上。   林泓一听这话心都要凉了,“忘了……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吃饭。”万古川把筷子摆在碗上。   林泓抿着唇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屈服了……“哦……”   他确实也饿了,肚子都饿响了,看着桌上的食物,“哪来的啊?周围都是黄沙戈壁的。”   “我方才去周围逛了一圈,发现了几户人家。”万古川转身去拿土台上的醉古剑——方才自己出门,他留给林泓防身用的。   “这样……”林泓伸手去拿筷子,却骤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一块红色的东西,心下疑惑,他凑近鼻子嗅了嗅。   胭脂!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姑娘凑近要吻他的画面……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唇,果然也有胭脂……   林泓惊呆了,不是吧??   万古川把醉古固定在了后腰的皮扣里,转身递给林泓一张白色的长布,“外面很晒,待会儿遮头上。”   林泓整个人都懵圈了,木讷地抬手去接,却发现万古川的大拇指上也有红色的东西,和他手上的颜色一摸一样!   林泓:。   林泓:!!!!   到底怎么回事!!   是万古川擦他自己嘴巴的时候留下的吗?   莫不然自己醉了就喜欢亲人??   因为亲了他,所以他生气地转身走了?   林泓迅速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根手帕,“哎!你看你吃的都抹到嘴上了!”   他扯过万古川,举着手给他擦嘴。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我还什么都没吃。”   林泓:“………………”   “那、那是我看错了……”林泓撇了一眼白手帕,并没有红色……没亲吧?顿时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遗憾……   万古川的目光落在他拿着的素色手帕上,“这不是我的吗?”   林泓:艹!!!!他之后还能比今天更尴尬吗……   既然暴露了……林泓忍痛递给他,“忘记还给你了……”   万古川笑了,“你收着吧。”   “哦……”林泓压制住自己想把它赶紧收进怀里的冲动,慢慢收进了怀里。   *   “那你吃什么?”林泓看着面前的粥和馒头。   “这里的人家并不富有。你吃吧。”万古川坐在近门口的地方,看了一眼外面,“吃了上路。”   “那我不吃,我还不饿。”林泓道,“你吃。”   “我也不饿。”   “……”   最后林泓喝了粥,把馒头塞给了万古川。   *   土屋外面的沙漠确实很晒。   沙漠的午时比夜晚热上很多,根本不必披大氅,万古川把它一整个抗在肩上。   林泓用万古川给他的白布把自己的头和脸包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晒伤了。   一边碎碎念:“这么晒,这么干燥,难怪寸草不生……”   脸只露出窄窄一小块,一双眼睛看起来更大更亮了,睫毛长长。   走了一会儿,林泓看到了万古川所说的那几户人家。   依旧是土筑的小屋子,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四五个。个个家徒四壁。   几个居民裹着防晒的头巾站在外面看着他们,男人抄着手,女人抱着孩子。   林泓难以想象,他们何以为生。   万古川把碗还过去,道了谢,又聊了几句。   林泓眨巴着眼睛使劲看他。   未几,他朝林泓走回来。   “这里是大徵朝版图的西北边,那塔苏大沙漠,时间和外面的一样——大徵朝德致二十三年。”万古川道,“这里是沙漠的边陲,我问过了,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怪事,我们还得朝沙漠深处走。”   一听还要走,林泓就垂头丧气了,“奥……”   黄沙茫茫,沙丘起伏,没有一点荫蔽,完全袒露在阳光之下。   林泓要被这沙漠的太阳晒化了,踩在沙上,又松又软,更是费力。   “这里哪哪都一样,确定没走错?”林泓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反正也没目标,径直走吧。”万古川在他身后,抗着大氅的肩头也被汗浸透了。   林泓转头看着他,莫来由地,有些感慨,又是许久不见了。   顺势也就想起他在自己梦里的样子来……一身铠甲,目光冷冽……而眼前人只是一身便装。   战事告急吗……   “最近如何?”林泓问他。   万古川对上林泓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擦去了他下巴上的汗珠,“挺好。”   林泓一愣,心头顿时七上八下,连自己要继续问什么都忘了……   “你呢?回平阳了?”万古川问他。   “嗯,江南的镖局基本运转起来了,我就回平阳了。”林泓道。   “好,平阳是吧……”万古川已经知道是那个酒楼了。   林泓眨了眨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复一遍。   “继续说。”万古川道。   两人踩着黄沙,顽强地朝前走去。   林泓给他添油加醋地讲了“陆马镖局”妄称“江南第一陆镖”的恶劣行径。此刻完全没有了当时“让给你又何妨”的大度。   万古川很配合地点评:乏善可陈。   林泓又讲诉了自己如何赴“鸿门宴”,变劣势为优势,一次性谈了好几单子的生意。   看起来游刃有余,其实内心慌得一比那啥,毕竟麒都那边的生意情况也不是特别出类拔萃。   而且,就算是现在的情况也有点对不起当时“我要天下第一镖局”的豪言壮语。   林泓讲得垂头丧气。   万古川却给听笑了。   “林老板的生意倒是做得挺不错了。”万古川道。   “还有,”林泓揉了揉鼻子,“我给我娘说了我开镖局的事。”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   “她的意思大概是让我放手去做吧。”林泓笑了笑。   “挺好。”万古川看着他,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   “干嘛呢?”林泓拍开他的手,把遮住眼睛的头巾推上去,“头巾歪了!”   相比起林泓,万古川的生活就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了。   每日穿着冰冷的铁甲在城墙之上巡视,手冻得拿不稳弓,在帐篷里也是翻看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军情。   一面要安抚士兵,一面要警惕着不远处南蛮人的动静。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万古川略过一些部分说与林泓听。   林泓脱口而出,“我看到你了。”   “嗯?”万古川没明白他的意思。   林泓想说我梦见你了,又觉得好像说出来太奇怪了……“我是说,你描述得太好了,我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万古川:“……”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黄沙戈壁显得也没有那么冗长了。   *   “走不动了!”林泓就地躺平。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也停下来,观望着四周的夜色。   两人当真一路走到了黑夜。   一路上,入目都是荒凉的黄沙,偶尔有一大丛茂盛的仙人掌,间或有一大颗枯萎的树,有时是一两颗倔犟的小草……   路上根本没有吃的,两个人都只能忍着。   林泓渴得不行,万古川就拔起一株植物,让他取根部的汁液凑合凑合。   林泓:“……”   “你们在北方行军也是这样吗?”林泓嚼着草根,欲哭无泪。   万古川点头。   “太惨了。”林泓抹泪。   又晒又渴又饿又累,人间至苦莫过于此!   此时,林泓躺在冰凉的沙漠上,一动不想动,一眼却望见了浩瀚夜空中数不胜数的繁星,顿时怔愣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星空!   是黝黑里泛着藏青的天幕,绛紫和幽绿在其间若隐若现,仿佛远古那晦涩难懂的诗文里蓦然迭出一句秘语,神秘如同窥不见底的深渊。   群星汇集,一条发亮的银河从此端滑向彼端,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万千锆石揉碎在其中,像冰泉迸溅,是在人间只能窥见一角的九天众神夜宴。   银河两岸点撒的该是离群索居的游神,朝宇宙更深处望眼欲穿,想从天生孤寂里悟出万物运作的法则,想置身事外以求真理。   天市繁华,而人间荒凉。   林泓感到的却不是悲怆,而是宇宙无垠,森罗万象。   灵魂要随银河逆流而上,要忘记了饥肠辘辘。   这一刻,几乎让人相信永恒。   “万古川!”林泓朗声喊他。   “嗯?”   “快躺下!”林泓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快来看!”   “什么?”万古川走过去,把大氅随手盖到他身上,在他旁边躺下。   “你星空!”林泓朝他示意天上。   林泓看着星空就挪不开眼睛了,“我当真从未见过这般的星空!”   万千星光落在他的长睫上,落在他的眼底,喜悦不加掩饰。   身旁的万古川却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看吗?”林泓侧头看他,却不料四目相对。   林泓心跳漏了一拍。   漆黑深邃的眉目像极了这夜色,挺鼻薄唇,林泓觉得哪怕是最出类拔萃的雕刻师也雕不出这样的轮廓。   他的眼底藏着连这良夜也没有的温柔。   “好看。”低沉的声音比远处沙丘的鸣响更加蛊惑人心。   林泓脸要烧起来了,要疯了……这样很容易让人多想……求求某些人有点自觉吧……   沙漠的夜晚依旧很凉,连星空也是没有温度的,窎远又窎远,触手难及……但林泓身上的大氅倒是暖和得很。   林泓横过大氅给万古川盖上一半,悄悄靠近了几分。   林泓吸溜了一下鼻子,可怜兮兮的,“我们今晚不会要睡这里吧……”   “是。”万古川掀起大氅,侧过身面对着林泓,又盖上大氅。   似乎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但显然,这样他离林泓的距离更近了。   !林泓醉翁之意不在酒,一语双关:“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死。”   “死不了,睡吧。”万古川道。   “……”林泓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太吵了,之前也没少睡在一起……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远处突然爆出了一声巨大的轰响!   两人一惊,坐起身来,看向声音的来处。   幽明的星光之下,方圆十里的沙浪翻涌!   有什么东西从沙漠之下升了起来!   越升越高,流沙哗然落下!   范围太广太广了!   仿佛整个沙漠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万古川把林泓拉起来,警惕着。   林泓惊得说不出话来。   数息之后,沙漠归静。   立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座连绵数里的巨大城池!   其间的建筑是沙漠里最常见的土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华灯次第亮起,人语声、歌声刺过荒凉的黄沙传开,似乎是天市倏尔降落人间,又仿佛一个沉寂的远古从沙漠之下簇新而来。   荒凉簇拥着繁华,恍若隔世。 第089章 繁华古地寂静之城   林泓和万古川朝着那座城池的城门方向走去,越走近那些声音就更明显、更鲜活,此外,他们还发现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   神情是如出一辙的震惊、诧异、茫然……   林泓打量了他们一番,并不难看出他们也是从现世被拉进来的人。   林泓感慨,“这次竟然有这么多人……看来这次的怨鬼很厉害嘛。”   “不清楚。”万古川也在观察着这些人。   大家汇集在城门口,彼此打量着,有遇见同路人的高兴也有一丝戒备。   “你们也是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的?”不知道是谁发问了。   “是啊,你们都是吗?”   “我也是啊。”   “我是。”   “什么情况?”   “是的。”   “这是哪啊?”   “怎么回去?”   ……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附和,三三两两交流起自己遇见的情况,想要求得一点安全感。   万古川和林泓站在人群外,按兵不动,林泓粗略数了数,到这里的大约有二十人。   仔细观察,有的人穿着修身的劲装,佩着剑、带着草帽,该是游侠;   有两个柔弱的姑娘聚在一起,互相之间礼貌亲切,应该是之前半路正巧遇见了,就约好一起的,两人也正好朝着林泓和万古川这边看了一眼。   有些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渔民,有老人、有壮年人,有男人、有女人,脸上带着深深的恐惧或是茫然,一个劲儿地问周围的人,应当有部分是初次进来;   有的则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老爷、夫人,一个人来到荒芜的沙漠,没有仆人,生活不顺,一脸焦躁不安。   有几个该是考功名的读书人。   混杂在一起,整个队伍看起来极其诡异。   大家都汇集在城门口,没有人要贸然先行进入的意思,都不想当那只可能会被棒打的出头鸟。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里,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了:“在下方楼西,是个举人。”   众人都停下交谈看向声音的来处,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衣,相貌干净的年轻男子。有人叫了他声“举人老爷”。   那个自称方楼西的男子说得不慌不忙:“我对这些‘鬼方’有一些了解。”   “什么是‘鬼方’?”一旁有人低声发问,声音疑惑不解。   “‘鬼方’?”   “什么东西?”   “什么是‘鬼方’?”   “这里?”   “‘鬼地方’的简称?”   “……”   显然,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听见“鬼方”一词。   其中包括林泓,“‘鬼方’?这是他对怨鬼世界的称呼?”   “应该是。”万古川觉得这个方楼西必定还知道一些关于怨鬼世界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方楼西继续道:“在现世,我们秘密召集了很多可以被怨鬼召集进入怨鬼世界的人,组成了一个组织,我们把这些怨鬼世界命名为‘鬼方’。”   “怨鬼世界是什么?”有人满脸惊恐茫然地提问,显然是第一次进来。   他身边的人便给他解释起来,又围了几个人来一起听。   “组织?”而林泓这边纠结的就不是“什么是怨鬼世界”了,“竟然还有组织。”   万古川皱了皱眉,“兴许还不止一个。”   想来也是,能来怨鬼世界的毕竟极其少数,其中还差阳错有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如果每一次在怨鬼世界里遇见的人都能在现世里碰面,就像林泓和万古川,还有鱼天亦,如此汇聚得越来越多。   人多力量大,不想形成组织也难。   林泓突然想起了自己从陈家古宅回来后在街上遇见的那个怪老头……会不会也是他所谓的组织里的人。(注1)   “鬼方……”林泓又念了一遍。   幽阴之所,鬼方之地。   林泓还挺欣赏这名字,他决定也跟着这么称呼了。   “在此,我便不透露过多关于组织的信息,如果诸位想加入,可以来找我了解,”   方楼西继续道,“我想说的是,这不是在下第一次进入这么多人的‘鬼方’了,再加上在下于组织中同各位能人一同专研,经验是一定有的。   他指了指身后的土沙城池,“进入这座城指不定会遇见什么,诸位如若不嫌弃,可由在下带领大家,团结一致,共同破解。”   闻言大家开始切切查查起来。   方才听完关于“怨鬼世界”讲解的初来客闻之皆是脸色苍白,之前的茫茫沙漠已经让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超自然的鬼神之事了,现在也不敢做任何过激的事,只能跟着经验人循规蹈矩,只求能够回去。   林泓看向万古川,“要听他的吗?”   万古川观察着不远处的方楼西,“静观其变吧。”   人确实太多太杂了,能有个人带领也不是不行。   “可以,我听举人老爷的!”一个年轻的读书人首当其冲道。看上去应该是准备参加春闱,对举人很是崇拜的。   “行……”   “可以吧……”   “行吧行吧,反正我啥也不懂……”   “跟着瞧瞧吧……”   “我没问题。”   “我也没问题。”   “……”   大部分人都附和了他。   “多谢诸位的信任,在下定当尽绵薄之力,不负众望。”方楼西向大家作了一揖。   “那么现在,大家把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不妨说与我来。”方楼西道,“我们整理一下信息。”   众人一想,并无坏处,便也皆知无不言。   正当众人交谈之际。   林泓突然听见自己背后有一声轻微的闷响。   他整个人一怔,转头要看,万古川已经在他面前摊开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长长,手心上躺着一颗不大的石子。   显然方才那一声闷响应该是万古川接住有人砸向林泓背后的石头时发出来的。   这力道并不至于伤人。   两人回头看去。   但见鱼天亦坐在不远处的沙丘上冲他们挥了挥手里的酒壶。   看来石头是她扔的,意在打个招呼。   林泓也朝她挥了挥手。   但是鱼天亦并没有要走过来和他们扎堆的意思,坐在原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美滋滋地砸巴了一下嘴,那表情好像久旱之地忽逢甘霖。   刀问寒山不让她喝酒,她只能躲在这怨鬼世界来喝。   这厢的人群也大概讨论出个结果来了。   这里确实是那塔苏大沙漠,占地面积广阔,是现存最大的沙漠,长年干旱,黄沙漫漫,人迹罕至,被称为生命的禁区。   在这里的人群都是从那塔苏沙漠边陲的各个角落环合而来。   有的人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濒临绝望,而有的人不过只走了几个时辰。   整合大家的信息,可以得出,这座拔沙而起的城池位于沙漠的最中心,而长年居住在这个沙漠里的人却对这座不合常理的城池一概不知。   这与林泓和万古川之前问来的消息是一致的。   林泓问万古川,“这座城池你认识吗?是大徵朝的吗?”   万古川摇了摇头,“未曾听说过。”   林泓摸了摸下巴,“那就奇怪了,我们从踏上这个沙漠开始,就算是来了这个‘鬼方’,之前遇见的人是徵朝人,但这座城不是。这个鬼方世界的时间有些奇怪。”   那边的方楼西又说话了,“诸位准备好进城了吗?”   众人低着头都没说话,这确实令人发怵……但大家心知肚明回到现世的路只有一条,硬着头皮也得进去。   磨磨蹭蹭也得往里走。   粘土与红柳条相间夯筑的城墙围着繁华的城池,高大坚固。   随着二十多人缓缓逼近城门,城门自动一点一点降了下来。   仰望城墙之上,并无一人把守。   一个未知接纳了它的访客。   林泓和万古川掉在人群的最后面,林泓回望一眼,已经不见了“邪医”鱼天亦的身影,不知道她人小鬼大地又跑去了哪里。   “二位公子。”一个姑娘牵着另一个怯生生的姑娘叫住了他们。   两人看向她们。   林泓笑道,“姑娘何事?”   “我叫宁秀云,她叫戴轻轻,我们二人也是在这里刚遇见的。刚才方举人说五人同路,相互照应。见二位面善,我们两个弱女子想与二位同路。” 那个姑娘生得明眸皓齿,倒是漂亮,“当然也不想为难二位……”   “自然是可以的。”林泓道。   两个姑娘开心极了。   “在下程进玖,若不嫌弃,也想同路。”一个带剑的瘦高男子朝他们作揖道。   林泓看向他,自我介绍道:“我姓林,字清泉。”   “万溯峰。”万古川道。   五人达成合作,跟着人流往里走去。   人流走进去后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每一个人都愣住了。   这座漂亮的城池很奇怪。   土筑的楼房层层叠叠,顺着地势排列而上,整座城池像一栋规模宏大的宫殿。   土色的楼房、土色的罐子,单调的土色之上飘飞着各色的被单、晾晒的衣服,暖黄色的烛火在万家里摇曳。   色彩明暗交织,像一幅西域的画卷。   街道宽阔整洁,商铺林立,各国商贾辐辏于此,百货云集:玛瑙杯、碗具、羊皮、衣饰、茶叶、丝绸、珠宝、银器……还有各种关在笼子里的奇珍异兽、狮子皮、火鼠毛。   人来人往,男女衣着与徵朝西域酷肖,皆不属于大徵朝,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姑娘们身姿高挑,有的金发飘飘,碧绿的眼睛像北方广袤的草原;有的黑发如点漆,眼睛是南方最蓝最透亮的湖泊水;有的是中原人的黑发黑眼,脸小巧精致。   连这里的男子也大多长相漂亮,浓眉大眼,高鼻薄唇。   他们一群人的到来吸引了居民们的目光,来往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有人向他们和善微笑。   看上去繁华又鲜活。   但是,这座城,没有任何声音。   人们带笑张合着嘴巴,看起来歌舞到处,却真的没有一点声音。   繁华之中,一片寂静。   走进这座城的人都以为自己是突然失聪了,面面相觑,相互询问着,“你听见声音了吗?”   而事实就是,这种繁华的城池,是无声的。   “明明在外面都有声音的呀,怎么进来就没了?”有人惊叹发问。   他的发问引来了路人的注视,路人对着他张合着嘴巴,却没有半点声音,似乎是说了句什么,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艹!!”那人吓了一跳,“你他妈说什么笑什么啊?瘆得慌!”   路人听了他的大骂,神情一变,表情变得十分尴尬,看向自己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便拉着他走了。   队伍里有几个大胆的人尝试着和身旁的城里人交流,亦是如此。   所以,这里的人可以听见他们说话,他们却听不见这里的人说话。   置身无声的繁华。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见85章最末   第090章 夜行鬼魅囊中繁星   “无法交流,那我们要怎么获得信息啊?”有人开始抱怨。   “总有办法的。”有人安慰道。   万古川拿起了旁边店铺桌上的一把小刀,端详着,手指点在刀鞘上雕刻的字,“这是两周的文字。”   “两周?陈朝之前?”林泓凑近看了看他手上的小刀。这手真好看,啊不,这刀真好看。   万古川又拿起了几把刀、几个银瓶,上面刻的皆是两周的文字。   而显然,这家小店并非卖古董的。   大徵朝至今已有三百年,之前是存在了九十四年的陈朝,再往前追溯,是八百年的两周。   也就是说,这座城池是四百到一千二百年前的。   店铺的老板一脸热情,不停张合着嘴巴,似乎是在给他们推销着自己的产品,奈何林泓和万古川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林泓冲着老板笑了笑,“老板,您看您说这么多我们也听不见啊,歇歇、歇歇。”   老板停止了说话,面露愁容,又说了一句,叹息着摇了摇头。   “……”林泓感觉他说的是:真可惜,年纪轻轻耳朵就聋了。   “老板,问您几个问题,您说慢点,我应该可以看懂嘴形。”林泓对老板道。   老板点头,还指了指自己桌上的刀,意思是要他们买一把。   “……”林泓摸出几块碎银子,“收吗?”   老板眼睛亮了,点了点头,接了过去,林泓看懂了他的嘴形:收。   林泓拿了万古川最开始挑中的那把刀放在万古川手里,笑着看了他一眼,“送你了送你了。”   “那老板我们开始吧,你说慢点。”林泓对老板道。   老板一边用大牙咬着一块碎银子,一边点了点头。   “这是哪朝哪年呀?”林泓问道。   老板看了他一眼,心想现在公子哥真会玩,给钱问这种问题,还是如实道:南周,天运十八年。   两周因为一次政治巨变,被分为了南周、北周,南周四百二十一年,北周三百七十九年。   南周天运十八年,正是南周建国的第一百三十年,正值得鼎盛。   所以,城池里是南周盛世,距今一千多年。   林泓是没想到,南周人和自己还能通过对口型来交流上。   林泓又问老板:“这里是哪里呀?”   老板盯着他看了又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戏耍了:卡凡蒂亚城。   “卡凡蒂亚城。”林泓看向万古川,“你听说过吗?”   万古川的目光从自己手中的小刀上挪到林泓脸上,“那塔苏沙漠之心——卡凡蒂亚城。”   老板自豪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来头?”林泓问道。   万古川道:“史书对它的记载较少,连位置都不明确。”   所以方才万古川没能推断出这是哪,看来“那塔苏沙漠之心”已经暗示了它的位置,之前万古川只当是因为它繁华。   “那都记载了什么?”林泓催促他。   万古川继续道:“卡凡蒂亚城因为便利的地理位置,渐渐成了中原与西域的枢纽,来往的商队都会途经这里,交易买卖,繁华空前。后来却莫名消失在了茫茫沙漠,史书上并未记载缘由。”   林泓摸摸下巴,“这样……那这次是要我们找出缘由吗?”   “尚且不知道。”万古川再次四处打量了一眼,想仔细看看这座传说中的城池,却发现二十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听他们说着。   随着他回头看还和他做着目光交流。   万古川:“……”   林泓全然不觉,继续问老板:“这里有什么怪事吗?”   老板:你们算不算怪事?   “不算。”林泓决然摇头。   老板:那没有比你们更怪的事了。   林泓:“哦……”   看来其余的还得他们继续挖掘。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老板还是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林泓乐开了花,忍不住夸奖他,“老板,您的嘴巴真好看。”   老板:“………………………”   万古川:“…………………………”   众人:。   老板现在非常肯定,自己是被戏耍了。   林泓一转身,和众人大眼瞪小眼。   林泓:“……”   还好大家都不笨,学着林泓的办法和这里的人交流起来。得到的信息和林泓得到的一般无二。   他们找到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客栈,众人凑了钱,夫人老爷给钱消灾,贫民竭力出了些,大家患难与共,都挺好说话——生死之前,也没什么余力来计较这些了。   众人准备下榻了。   一间房有三张床,人群虽然已经基本分成了三三五五的,但是在分配房间上依旧很成问题。   虽是特殊情况,身处险境,可放下男女礼节还是太怠慢了。   可若是姑娘们住一起,男人们住一起,姑娘们如若遇见危险,很不安全。   最后大家商讨决定,两个姑娘两个大男人住一间,相互监督保护。两个姑娘挤一张床,中间由屏风隔开。   姑娘本就不比男子多,分下来,林泓、万古川、程进玖睡一间,一人一张床。   林泓寻了一圈不见鱼天亦,不知道落单跑哪儿去了。   沙漠里极其缺水,客栈里的水平分下来,大家都没喝多少,食物也并不充足。   “初入城池,今晚大家先好好休息吧。”方楼西对众人道。   大家也表示赞成。   *   程进玖是个干练的人,刚及冠,面容俊朗、看着瘦瘦高高,身材却挺结实,应该有着很好的武功。   三人聚在一起,也就相互简单介绍了一下。   程进玖在现世是个游侠,目前在给一个名气并不大的商贾之家做护卫,这是他第三次进入怨鬼世界。   他谈吐举止皆是大方得体,林泓乐得和他同路。   沙漠的夜又干又冷,林泓裹着厚厚的被子勉强睡去。   夜半,在一片寂静之中,林泓被窗外一阵脚步声吵醒了,等他睁开眼睛看向窗户时,正好看见万古川翻出窗户,追了出去。   “万古川!?”林泓顿时坐起身来。   “去去就回。”远远飘来一句。   林泓掀开被子下床到窗边,朝外面张望。   但见沙漠之中,明月如斗,土楼上数道身影快如闪电!   林泓的目光在寻找万古川。   仔细一看,他正追着三个身份不明的蒙面黑衣人。   脚步在屋顶踏起轻尘,身型一闪,一跃数米。   颀长的身影在月色中如鬼魅。   万古川提着醉古剑,紧跟着三人。   这三人拿了什么东西。   三人轻功极好,配合极佳,极险之处,三人配合也能荡过去。   看身法,武功绝不弱。   很近了,万古川抖出醉古剑击了上去!   三人散开,翻身跃出,避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剑。   三人各自落在一个方向上,同时拔出了背上明晃晃的弯刀,和万古川对峙着。   林泓远远看着,心头一紧,转身要下楼去,却被一人按住了肩膀。   是程进玖。   “林友人,还是待在屋子里更安全。”他翻身跃出了窗户。   林泓犹豫了一下,怕出去添乱,只好在窗户上盯着。   他发现这个响声并没有惊动别的居民,对面的楼房窗户里都是黑色,街上也空无一人。   和他们同路的人倒是有几个被惊醒了,也趴在窗户上张望,不敢轻举妄动。   三人举着弯刀如猛虎般围堵着扑向万古川!   万古川后仰躲开贴着鼻子横递而来的刀,一个翻身,在半空扬剑撞开了另一把刀,动作简单,却气力千均,醉古朝一人脖子上狠狠咬去!   弯刀和醉古碰撞出巨响!   三人往来不过数招,力出如虎,身影如电,万古川一人一剑却不让分毫。   未几,三刀一剑中又插入了一把剑,此剑挑开了其中一把刀,剑快人也快。   万古川知道程进玖来了。   三人对上万古川已是棘手,再来一人,绝对占劣势。   万古川不知道他们一瞬间是如何达成一致的,其中两个人突然暴起,用同归于尽的打法朝他们扑了上来!   而另外一人,拿着手中的黑色袋子,收起巨刀要逃。   现在情况尚且不明,万古川并不想伤他们性命,情急之下,万古川掏出了林泓送他的小刀,手腕一转,朝着逃走那人扔了过去!   锃亮的小刀带着破风之声朝那人手中的东西飞扑而来!   那人始料未及,为了躲开这把飞刀,手中的东西脱手而出,被扔上了半空!   在月光下黑色的包袱散开了。   万千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东西散落而下!   在夜色中闪烁着精致的微茫,宛如满天星河撒落人间,仿佛神祈将至,鸣锣开道。   万古川翻身接了一块,在程进玖身旁站定。   另外两人见任务失败,于事无补,都收回了刀,拉上前面那人,也顾不得东西了,飞速逃离。   程进玖要追,万古川拦住了他,“他们还会再来。”   “万友人作何知道?”程进玖不解。   “他们的目的没达成。”万古川道。   “什么目的?”   万古川朝前走了几步,把林泓给他的小刀捡了起来,看了一眼不远处姗姗来迟要帮忙的几个游侠,对程进玖道,“回去说。”   他实在怕解释起来拖延时间。   *   林泓见万古川没事就放心了,“方才那些是什么东西?”他远远就看见了天空中亮晶晶的。   万古川摊开了手掌给他看。   金刚石。(注1)   林泓一怔,“钻石城?”   万古川点头,“我也没想到。卡蒂凡亚城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钻石城。”   据史书记载,两周极富,中原与西域各地交易往来密切,出口丝绸茶叶,进口和田玉,后来各种商品皆可买卖往来。   两周从来不乏黄金白银,珠宝钻石更是遍地。   两周经济实力雄厚,有史记载,两周有许多座皇帝下旨、专为开采钻石黄金而建立的城池,为了方便行事,这些城池名称、地址皆成谜。   两周以后,鲜有金刚石开采地。   至少大徵朝没有了,所以偶尔出现在市面的金刚石也价格昂贵。   没想到被称为中原和西域交通枢纽的卡蒂凡亚城竟是一座砖石城。   准确来说,一座为开采钻石建立的城池,阴差阳错成了一座枢纽之城。   而这个枢纽美名正好掩盖了它最原始的使命。   “原来如此。”程进玖道,“所以他们是来帮皇帝运金刚石的?”   林泓道,“不好说,也可能是偷窃者。”   “应该是偷窃者,”万古川道,“开战之前他们并未亮出御赐的腰牌。”   仔细想来,如若他们是皇帝的人,亮出腰牌即可止战——谁敢拦皇帝的人。他们根本没必要拼尽全力,甚至同归于尽。   “偷钻石干什么?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有钻石的?这背后有什么大阴谋吗?”林泓还想不通。   “不管怎么样,他们应该还会再来。”万古川把钻石放在了林泓手上,“继续休息吧,等着明天回答他们的问题。”   应该不少人都看见了方才那幕。   *   而第二天清晨,一群人横七竖八在万里黄沙之间醒来了。   普照的日光霸道地叫醒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昨夜那座无声的繁华城池无声地消失了。   众人坐起身来面面相觑。   仿佛做了同一场大梦。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钻石。最早发现钻石的是公元前800年的印度,距今3000年,那时正好是中国的唐朝。   《诗经》中记载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些专家猜测,可能就是金刚石。   《列子?汤问》中有载:“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其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有说法,其中,提到的锟铻之剑,也有可能取材于金刚石。   中国最早的可以确定的,关于钻石的记载源自晋朝《起居注》:“咸宁三年,敦煌上送金刚,生金中,百淘不消,可以切玉,出天竺”。   众说纷纭,关于钻石开采我就架空了,小可爱们不必过分纠结哈~ 第091章 七月半鬼叫莫回头(番外)   “叮——”   一双布鞋行得缓缓,踩过草地,扬起地上的积水。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注1)   清朗的声音带着叹息,在又冷又湿的夜色里回响。   “叮——”   修长的手间握着一个铃铛,一走一响。   山脚幽黑,没有人影,未燃尽的烛火在路边摇曳,纸锭灰烬被风吹得四散……   一道颀长的身影徐徐走着,黑发如瀑,一半头发用一根木簪固定住,身上的道袍松松垮垮,背上长剑的剑穗随着他的行走晃荡着。   手上的八卦罗盘疯狂转动着。   远处有狗在狂吠不止。   幽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一张窄瘦的俊脸,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林泓已经一天没吃饭了……他追着一只恶鬼跑大半个平阳城了,现在追到了山下。   这只恶鬼作恶多端,吃了不少人,他师父让他下山赶紧铲除。   奈何今日又是中元节,鬼游四处,师父给的这罗盘是屁用没有。   林泓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手上疯狂转动着的罗盘。   小路尽头的黑暗里站着一个撑伞的女子,“公子,要去我家吗?”   林泓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   他虽是收鬼的道士,但从来都只收恶鬼,遇见了寻常鬼只需不管就好。   虽是七月,山夜却也有些寒冷。   周围全是高耸的树木,茂密的草丛,夜色深深浅浅。   风声阵阵,山间隐隐约约有哭声……   突地,一旁的树丛一动!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来了。   林泓立刻跟了上去。   他跟着那个黑影飞速穿过茂盛的树丛。   草叶上挂着雨水,撞在他身上,又冷又痛。   前面的鬼像一团模糊的黑雾,扭曲着朝前奔去。   光线很暗,林泓看不太清楚,追得深一脚浅一脚,他拔出了背上的剑。   距离拉近了不少,林泓摸出一张符篆,念了一句,朝黑影扔去!   符篆撞到黑影身上顿时炸开金光!   一声尖锐恐怖的尖叫在黑暗的深山里回荡。   那黑影喘息着,突然转身愤怒地扑了上来!   一张腐烂的脸,张着血盆大口,带着獠牙,猛然由远及近!   变故太快了,林泓堪堪只来得及用手中的剑挡住它尖锐的牙齿,被狠狠扑倒在地。   一双幽绿的眼睛近在咫尺,充满了怨恨和盛怒。   它力大无穷,林泓有些撑不住了,握剑的手在发抖。   林泓手间力道一松——鬼抬起了头来,林泓正欲举剑,却被它一掌按住。   血盆大口狠狠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泓闷哼一声,疼得头皮一阵发麻。   被压住的手终于摸到了一张符纂,扔在它身上。   金光一闪,鬼疼得松开了嘴,再次发出一声尖叫。   它一掌压住了林泓乱动的手,抬起锋利的爪子要狠狠砸下来!   林泓肩膀疼得厉害,根本挣不开它。   爪子越来越近,林泓心都凉了。   那鬼的头却突然在他面前爆开了!   林泓怔住了。   黑色的雾后站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黑色长衣曳地,墨发如瀑,面容深邃俊美。   林泓见他缓缓收回了手。   他竟然一掌捏爆了那鬼的头!   林泓:。   似乎只是因为他们正好挡在了他要走的路上,一个举手解决路障而已,万古川看也没有看躺在地上的林泓一眼,继续朝前走去。   林泓咬牙忍着痛,站起身来,按住自己的肩膀止血,“多谢相助。”   万古川没有回应他,颀长的身影头也不回地朝黑暗深处走去。   林泓的手因为肩膀疼,根本抬不起来,满身冷汗,踉跄跟上万古川,有结识之意,“我姓林名泓,字清泉。平阳人。”   万古川没有理他,甚至没有放慢脚步。   “请问这位大侠贵姓?家住何处?来日必当重谢。”林泓跟在他身后。   前面的背影依旧沉默。   林泓疼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耳畔突然一阵鸣响,眼前发黑,大脑顿时眩晕起来,撑不住朝前栽倒下去。   林泓隐约感觉自己好像撞到前面那人的背上了,似乎还闪了一道亮眼的光芒……   *   夜半,林泓在一个洞穴里醒来。   他坐起身,扯得肩膀一阵剧痛,身上盖着的黑衣滑落下来,露出肩膀上包扎的白布。   林泓愣了一瞬,转头看向一旁。   另一侧的黑暗里正坐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双俊目注视着他。   看来又帮了自己。   林泓正欲说话,对方却先开口了,“你的生辰是何月何日?”   低沉的声音在这个山洞里响起,林泓觉得耳朵有些痒……他不明白为什么问生辰,但毕竟这人救过自己,还是告诉他了。   “阴月、阴日、阴时。”万古川点评道。   “对,”林泓没有力气有些撑不住,轻轻靠在石壁上,笑了笑,“我师父就是看中了我这生辰八字容易吸引鬼才收我为徒的。”   “为何要问这个?”林泓不明白。   万古川没说话。   “好吧,”林泓感到挫败,又换了个问题,“那大侠尊姓大名呀?”   万古川回答他了,“万古川。”   林泓来精神了,“万大哥是何许人?为何深夜在此地?”   万古川又沉默了。   林泓以为他又不回答了,刚想再换个问题,却听见他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林泓看着他,“那你还记得你是何人、亲人何处、来此何为吗?”   “不记得。”万古川摇了摇头。   “失忆了吗?”林泓唏嘘。   他突然想起他师父曾给了他一面往事镜。   往事镜没什么威力,却可以把人脑海中哪怕很模糊了的往事都详细具象地在镜中重现,可以让人像看戏一样再怀念一遍。   师父撵他下山的时候说想他了就可以拿出来看看。   不知道对万古川有没有用。   “我有一面往事镜,”林泓在自己的囊里疯狂翻找,“你试试能不能回忆起什么。”   林泓把那面精致的小铜镜扔给了对面的万古川。   林泓看到他拿着铜镜看了很久。   看来有用?   万古川笑了一声。   林泓听到这一声低沉的笑,忍不住摸了摸耳朵……   万古川站起身来,朝着他这边走来。   林泓看他走过来有些紧张,“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万古川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把铜镜还给他,“什么都没有。”   “啊?不可能呀?潜意识总有吧?”林泓接过铜镜,不信邪地试了试。   他发现,铜镜,照不出万古川。   林泓怔住了。   刚才翻找往事镜时他顺手把八卦罗盘放在了手边。   而此时,他余光看见那个罗盘在疯狂地转动着!转得比他置身群鬼之中还要厉害。   他师父说过,最厉害的鬼可以和活人无异,根本看不出来。   林泓看着那个八卦罗盘,背上冒出冷汗。   万古川的手突然撑到了他身后的墙上。   林泓抬眸,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离得很近很近,这样一张俊脸太有冲击力了。   林泓心跳如鼓……   万古川垂眸看着林泓。   他在人世间、在这山中游荡三百年不入轮回,记忆皆是空白。   他觉得自己生前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怨气深重、鬼力滔天,山中众鬼皆惧他。   他可能不仅恶,还执念极深,日复一日,在人间徘徊游荡,明明无所求、无所寻……   却似乎在等一个人。   林泓想朝后退去,背却已经抵在了石壁上,退无可退。   万古川欺身而下,长发滑落,拂过了林泓的手背,很痒……   林泓看着他一点点地靠近。   他的鼻尖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脸颊滑过,停在自己有伤的那侧脖颈间,似乎轻轻嗅了嗅。   林泓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我似乎记得你。”万古川的嘴唇快要贴到他脖侧。   气息是温热的,吹在脖子上,林泓脑子里顿时一阵响,半边身子都酥软了。   万古川在他的脖侧轻轻舔了一下——那里有一个凝结的小血块,血块化在他舌头上。   林泓整个人都僵住了,一阵酥麻直接窜到了小腹……反应不太对劲儿……   然而万古川没再做别的什么了,退开些距离,一双俊目注视着他。   林泓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万古川要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看了他一会儿,万古川突然笑了一下。   林泓脑子里又是一阵鸣响,脸开始发烫,头晕目眩的……笑、笑什么……突然笑得这么温柔……   “想起来了。”万古川道。   “什、什么……这就想起来了?”林泓失了智,“那、那就好……”   万古川指了指他受伤的那边肩膀,“你肩上的火被那鬼吃了。”   “什么火?”林泓一只手摸到自己肩膀上,把自己无处安放的目光投向远处,这样才感觉缓回来了些……“三昧真火?”   “对。”   人的头顶、两肩各有一盏灯,道家称其为“三昧真火”,防鬼的。   “那完了……我师父非骂死我……”林泓觉得肩膀更痛了……   万古川听到了一丝动静,看向洞外的山林。今日的山林并不太平……“走,我送你出去。”   “现在?”林泓看向他,“天亮了再走吧?”   “现在就走。”   林泓只好收拾东西跟着万古川走了。   他师父千叮万嘱他别轻易相信别人,但是他莫名就是很相信万古川,哪怕才刚认识他,哪怕知道他是鬼,说不清是为何。   林泓肩膀痛,再加上夜间视线不佳,他走得很是费力。   地上生着高高低低的树丛,看起来黑一块灰一块的,林泓紧盯着地上,艰难下脚。   蓦地,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这手干燥温暖又有力。   林泓一怔,看向身旁的万古川。   “小心。”万古川牵得又紧了几分,引导着他。   “哦……”林泓觉得自己要煮熟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夜间的山林本就清幽,在远处朦胧的哭声里显得更加阴森。   “我要活……我要活……”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蓦然响起,“有活人!有活人!”   一个黑影突然从树丛中扑向了林泓!“给我身体!”   万古川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一声脆响,人语戛然而止。   林泓都还没看清那个黑影,它就已经化成黑雾散去了……   万古川像无事发生一样,拉着林泓继续走。   林泓瞥了他一眼。这个鬼很强很强,是自己绝对打不过的鬼……他不是怨念很深就是执念很深……   虽然有些冒昧,但林泓就是很想知道,“你想起什么了?”   万古川侧头看向他,笑了一下,又转头继续看向前路,“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   林泓听到“很重要的人”觉得心头一凉,尴尬道:“哦……那真好……”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林泓看向他,“要去往生吗?”   万古川摇了摇头,“跟着他,我答应了他的。”   林泓知道,鬼确实可以化身人的守护者。   “好。”林泓心头一片凉凉的,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万古川一把握住。   “拉着安全。”万古川握得更紧了。   “好吧……”林泓抿着唇,吸溜了一下鼻子。   一人一鬼走出了山林,在城边,林泓看见了一条发亮的河水。   万千的河灯缓缓顺河漂泊而来,在这里汇聚,一片灯火在夜色里像一片流淌的月光、是一条通往幽冥的路。   每一盏明灯都承载着生人对亡人的思念,在这思念里,亡人永恒。   有几个鬼蹲在河边翻找着。   “找到了找到了!我的!”   “给我看看!我都没有呜呜呜!”   “……”   林泓突然在想,这里面,有给万古川的灯吗。   不管怎么样,下一次就有了。   城门外,万古川松开了他的手。   “谢谢。”林泓看了他一眼,“下次……还能再见你吗?”   “随时。”万古川道。   “好。”林泓笑了笑,清澈的眼底淌满月光,“那再见。”   他转身朝城门里走去。   “林泓。”万古川突然在身后叫他。   林泓一怔,停下了脚步。   他怀中的罗盘在疯狂转动着。   身后有人在叫他。   不,有鬼在叫他。   林泓的手指搓了一下袖口。   林泓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怎……”   一吻堵住了他没说完的话。   林泓傻在了原地。   万古川捧着他的脸,低头吻着他的唇。   这一吻,很温柔,很珍重……   唇瓣分开。   万古川眼底含笑,垂眸注视着他,“丢了一火,那我守着你。”   *   林泓猛然睁开眼睛。   “哎呀!我的好徒儿啊!你怎么回事!”他刚睁开眼睛,他的师父就在一旁叫开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中元节你不要随便碰鬼!不要碰!”他师父疯狂叫嚷着,“你怎么就是不听啊!啊?现在可好!碰到了生辰一样的鬼,生死给绑在一起了吧!你这什么运气啊!我真是服了你了!”   “什么?”林泓刚醒来整个人都是蒙的,“师父您怎么在这里?——我没碰谁啊?什么绑在一起?”   林泓搞不清楚自己师父怎么在这里,自己现在好像在一个客栈里,万古川……万古川呢?   他突然想起那一吻来,脸都红透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   怎么来了这里?   “师父您怎么在这?”林泓看向这屋子里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活人。   “你别管我为什么在这!”他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你碰谁了?生死和谁绑在一起了!”   “什么哦……绑在一起?”林泓确实听闻过,中元节,鬼力厉害,人鬼要是生辰月日一样,碰上了生死就绑在一起了,人死鬼灭,鬼灭人死。   林泓懵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晕倒的时候撞到了万古川背上,还闪了一下光?   !!   这……这么草率??   这么一想,难怪万古川要救他……难怪他一醒来就问他生辰……   呜呜是这个原因吗……那、那、那为什么要吻他……   林泓泪汪汪,“师父,我三昧真火还丢了一个,我好惨……”   他师父看了他一眼,“哪儿丢了?没丢啊?”   “啊?”林泓指了指受伤的肩膀,“你确定没丢?”   师父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丢。”   林泓搞不懂了,难道是万古川骗他?   “但你这火比你另外两个火烧得烈。”师父道。   林泓不懂了……怎么不仅没丢还烧得更烈啊……   “我告诉你啊!”师父指着他,怒吼道:“你最好把和你绑一起的鬼给我找回来!要是他往生去了或是被别的鬼杀了,你就完了!我告诉你!”   林泓揉了揉耳朵。   而这一天,林泓没有找到万古川。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奇怪了。   生死和他绑在一起了。   他吻了自己。   自己肩上的三昧真火回来了。   他不见了。   自己在客栈。   师父来了。   “唉……”林泓坐在阳台,看着外面的夜色,深深叹了一声。   “为何叹气?”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泓一怔。   他肩头蓝色的火光一闪,飞了出去,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突然站在他的面前,俊美无铸。   万古川冲他扬了一下眉。   作者有话要说:   此番外不影响正文剧情~   中元节,是道教名称,民间世俗称为七月半、七月十四、祭祖节,佛教则称为盂兰盆节。   节日习俗主要有祭祖、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祭祀土地等。   该节是追怀先人的一种文化传统节日,其文化核心是敬祖尽孝。   这里设定林泓为道士,万古川为鬼   注1: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周易·上经·复》。   “七”是一个变化的数字,是复生之数。七是阳数、天数,天地之间的阳气绝灭之后,经过七天可以复生,这是天地运行之道,阴阳消长循环之理,民间选择在七月十四(二七)祭祖与“七”这复生数有关。道教的中元南节与佛教的盂兰盆节设在七月十五日。 第092章 见微知著由果知因   “所以这座城只会在夜晚出现吗?”   “那我们岂不是要在夜里找线索?”   “怎么睡觉啊?”   “困了怎么办?”   “白天睡晚上行动呗。”   “哪儿能睡啊?人烟稀少的。”   “幕天席地?”   “我睡不着啊……”   “白天这么晒怎么睡得着,晚上还要找线索。”   “那昨晚的客栈银两岂不是白花了?”   “你还关心这呢……”   “……”   众人在茫茫沙漠上议论纷纷。   林泓看了一圈,人群里没有鱼天亦,寻思着她怎么神出鬼没的。   “大家稍安勿躁,我们少时就去寻找白日休憩之所,等夜间再看看那座城池是否还会出现,届时从长计议。”方楼西安抚大家道。   现下也只能如此,众人对此无异议。   “昨夜发生了一些事,相信很多人都被惊醒了吧?”方楼西道。   “什么事?”有人小声问道,显然是睡得太死了。   “有刺客?”   “有黑衣人在屋顶上跑。”   “啊?我怎么不知道?”   “还打了一架。”   “在抢什么东西吧?”   “我害怕就没敢出去。”   “我也是,我在窗户上看见了。”   “……”   方楼西转向了万古川和程进玖,“两位大侠追出去可有什么发现?不妨说与大家听听。”   该来的还是会来。   “这里是南周的钻石城,他们来运钻石,昨夜一战之前并未向我亮出腰牌,应该不是皇帝的人。”万古川言简意赅。   “钻石城!”有人惊呼,“长这样?”   “我第一次见。”   “真的吗?”   “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们拿的东西是钻石。”程进玖补充道。   “钻石在哪里?”有个嘴上生痣的男人关注点在钻石上,“不会是被你们拿了吧?”   “东西又带不回现世,拿来干嘛?”有人翻他白眼,“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   嘴上生痣那人撇了撇嘴,“不问他们就不说,谁知道呢……”   “闭嘴吧你。昨天大半夜的不睡觉吗?”   “你不服气昨晚怎么不跟着一起追出去?”   嘴上生痣那人还在那里碎碎念。   没人再理这人了,昨夜很多人都看见了万古川和程进玖很厉害,在这“鬼方”里全是未知,都不想和强者对立。   林泓在他们争论时摸了摸自己兜里,昨晚上万古川给他的钻石不见了,看来随着这座城消失,东西也会消失,带不出来。   那他送给万古川的小刀应该也消失了。   “钻石散了一地,”程进玖道,“今晚可以进城看看,昨日夜深并未叨扰大家。”   “程大侠无需解释,我们自然是信得过你们的。”方楼西道,“二位昨夜看见那三人的容貌了吗?知道是何人吗?”   “不曾。”万古川道。   这三人的出现告诉了大家这座城的真面目。   正如万古川所说,他们昨夜并未在开战之前亮出御赐的腰牌,所以他们更有可能是偷窃者,但现在他们的偷窃和这座城、和怨鬼是否有干系还尚且不明。   此路还走不通。   “我们先一道去寻找白日休息之地吧,”方楼西建议道,“其他的,今晚再探索。”   大家同意了他的建议,开始在沙漠里跋涉起来。   白日高悬,无垠的沙漠没有半分荫蔽,比人心还要坦荡。   “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座城是钻石城吗?”一个农民边走边问道。   “不能全知道吧?”书生回答,“城里也有不少外来人,这卡凡蒂亚城还是交通枢纽,人来人往的,如果都知道了那岂不是很快就暴露了?”   “应该只有部分人知道,这部分人就是皇帝的人,负责开采、交接,把钻石送到皇帝手里。”宁秀云猜测道。   “藏在人群里,能找到他们吗?”她身旁的戴轻轻小声问她。   “估计很难吧。”宁秀云道。   “要是一不小心被发现了怎么办?”   “杀人灭口?”   “总得极其小心不被发现吧?”   “……”   大家一边前进一边讨论着。   “我觉得有些奇怪,”林泓思忖,“卡凡蒂亚城是钻石城一事并无史书记载,也就是说直到它神秘消失也未能被百姓发现这个秘密。”   程进玖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可是我们初来这座城,就发现了。”林泓直指要害。   “确实……”程进玖摸了摸下巴。   “这就更说明了那三人不是皇帝的人,”万古川道,“行事并不小心。卡凡蒂亚城来往人多,会武功的必然不止我们,若是像他们这般行事,早就暴露了。”   “所以,他们行事的次数一定不多,缺乏经验。”林泓总结,“那么问题又来了。”   林泓继续道:“如若说他们三人是偷窃者,那他们是如何在钻石城隐藏得这么深的情况下发现这个秘密的?   又是如何在人海茫茫中得知谁人是皇帝的亲信,并从他们手里得到那么多钻石的?”   “除非他们的主子也是朝中人,且位高权重,参与政事,有机会知道皇帝的机密。”万古川道。   “对!”林泓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南周天运年间有发生过什么政变吗?”   “你这么一说,”万古川想着,“好像真有。”   “‘怒江事变’是在天运二十三年吗?”林泓突然想起来了。   “是它。”万古川道,“摄政王在怒江兵变被压制。”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摄政王派人盗取钻石?”林泓问道。   程进玖听他们说着,“可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养兵。”万古川道,“他需要黄金白银来养兵。”   程进玖不知军政之事,“摄政王还缺钱吗?”   “摄政王不缺钱,但这钱不够养兵。而且他的开销皇帝一清二楚,如若用皇帝给的俸禄,养兵之事很难不被发现,”万古川道,“相比之下,雇佣死士窃取钻石黄金反而不易被发现,因为半路窃取钻石的可以是任何人。”   “原来如此。”程进玖明白了。   林泓感叹,“朝廷事变,在这荒漠都能有风吹草动。”   “你们倒是厉害,这都能推测出来。”宁秀云拉着戴轻轻在旁边听他们说着。   林泓看向说话的人,笑了笑,“宁姑娘谬赞了,要不是知道摄政王造反,我们也推不出来。”   宁秀云对他们有些好奇,“冒昧问问,三位都是何方神圣?”   “区区商人。”林泓道。   “护卫而已。”程进玖道。   “那万公子呢?”   众人看向万古川。   “我是他护卫。”万古川朝林泓扬了一下下巴。   林泓:“………………”   众人又看向林泓。   “林公子定是个大人物。”   林泓:。会被杀头吗……   程进玖点头,“原来是同行。”   林泓心疼地看了他一眼。   林泓就奇了怪了,万古川一个将军,自己之前不关心政事不认识就算了,怎么大家都不认识??   万古川:“从未抛头露面。”   “姓名呢??”林泓服气。   万古川想了想,“应该知道姓名,但不知表字。”   他介绍说自己是“万溯峰”。   林泓:行吧……   队伍歪歪扭扭朝前走着,外面是冬天,众人都穿得臃肿,个个都被这正午的太阳晒得眼冒金星,不停地擦汗,有人都脱了好几层衣服了,挂在腰上,还是又渴又热。   林泓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感觉有人在拉他,回头一看,是宁秀云。   宁秀云有些脸红红的,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宁姑娘何事?”林泓问道。   “林公子,想问问,”宁秀云的眼睛瞟向前面万古川的背影,“您家护卫可有婚配?”   “啊?”林泓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家护卫是谁,看她的目光所致就明白过来了,顿时心头一堵。   宁秀云红唇带着笑,一双含情目不停地看着万古川的背影,白皙的脸带着红晕,十分娇俏。   林泓的唇抿了又抿,感觉胸口里又凉又沉,像装了个铁秤砣。   这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他对万古川。   林泓告诉自己。   可能会惹他生厌。   兴许,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一时冲动。   兴许,自己不是真心的呢,是他自己还没想明白,误会了。   兴许,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就死心了。   兴许,保持距离就可以恢复从前,就可以平复,可以忘记。   不能进一步。   因为,这不合常理。   只需要克制,只需要保持距离。   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无法挽回。   “没有。”林泓听见自己如是说道。   “太好了!”宁秀云笑开了,如绣面芙蓉徐徐绽放,“那可有心仪之人?”   林泓看了一眼万古川的背影,“应该没有。”   “好!”宁秀云开心极了。   林泓垂眸看路。   二十人在沙漠里跋涉,队伍拖得长长,首尾不相应,悲欢不相通。   黄沙广袤。 第093章 谜底方知谜案又起   万古川转过头来找林泓,一双眼睛看向了他,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宁秀云。   “在说什么?走到我前面来。”万古川伸手要拉他。   林泓躲开了他的手,“没事,我就在后面,走不快。”   万古川沉默了一瞬,放慢脚步,走到他旁边,“那就在后面。”   宁秀云见万古川过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走开了,去找戴轻轻。   一过去,两个姑娘就开始高兴地讨论起来。   林泓有些酸溜溜地揉了揉鼻子,原以为只有江湖儿女才不拘小节,没想到这样的小家碧玉也如此率真。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万古川问。   林泓看着前路,没有看他,“没什么。”   万古川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情绪不对劲,还想问他,“你……”   “你们看前面!”队伍里突然有人喊道。   众人看去,前方有一小片土筑屋群,炊烟袅袅,该是有人居住的。   “太好了,有落脚的地方了!”   “我快饿死了。”   “我也好饿啊……”   “有什么吃的啊?”   “我好渴。”   “他们吃的喝的够吗?”   “什么?不会要住这里吧?”   “你就别嫌弃了,有住的就不错了。”   “……”   数来十几座土屋子,却只住着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的模样并不似那塔苏人,女主人的相貌并不出众,方脸塌鼻,眉峰有些英气,身材看上去倒是匀称建康。   男主人高大健硕,留着络腮胡。   他们住在这里很有些年头了,吃穿用度都要跋涉百里,从很远的地方买回来。条件很艰辛,他们却一直坚持着。   众人问起原由,他们只说喜欢这沙漠风光。   在白花花银子的驱使下,这对夫妻热情地接纳了这二十个人。   万古川、林泓、程进玖又分到了同一个屋子。   *   三人收拾了一番,走出土屋。   鱼天亦正巧从另一个屋子里走出来。   “哟,巧了。”鱼天亦的语气却干巴巴的并没有那么惊奇。   林泓笑道:“我说怎么没看见邪医,元是先我们一步过来了。”   鱼天亦晃了晃酒葫芦,带着点嘲讽的意味,“今日平旦,见大家在沙地上睡得香,没敢叨扰,我就先走了。”   所以卡凡蒂亚城在平旦时分就消失了。(注1)   “这位是?”程进玖看着对面柳眉凤目的姑娘,问道。   林泓介绍道,“‘邪医’鱼天亦。”   “‘邪医’!”程进玖有些诧异,“在下程进玖,久仰‘邪医’大名。”   鱼天亦看了他一眼,“我管你是谁。”   程进玖:“……”   “有点礼貌吧,小姑娘。当心我跟你爹说。”林泓吓唬她,还拍了拍程进玖,“她就这脾气,程兄别往心里去。”   “无事。”程进玖倒确实没往心里去。   鱼天亦翻了个白眼。   林泓问她,“昨晚你去哪儿了?怎么没在客栈看到你。”   “谁要跟你们一路,我自然是在别的客栈,好酒好肉。”鱼天亦笑着打开了她的酒壶。   “哦,对了。”鱼天亦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东西扔给了林泓。   林泓接过来一看,是一个腰牌。   万古川看了一眼,“麒麟门死士。”   “摄政王谋反降罪后,查处麒麟门是摄政王的党羽。”万古川补充道。   林泓震惊,看向鱼天亦,“你把昨晚那三个人杀了?”   鱼天亦正灌下一口酒,手背抹了一把嘴,“杀了一个。”   所以,昨晚偷窃钻石的三个人是麒麟门的死士,是摄政王的人。   他们猜的没错。   “你还有什么发现吗?”林泓问鱼天亦。   “我还发现,”鱼天亦笑得邪里邪气的,“这里的这对夫妻是杀手,来这沙漠是躲避仇家的。”   林泓:“……”   万古川皱了皱眉,“何以见得?”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对夫妻既不经营酒楼又不经营客栈的住这么多屋子很奇怪吗?”鱼天亦摊了摊手,盖上她宝贝的酒葫芦。   林泓方才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鱼天亦继续道,“我去每个屋子都看了一遍,摆设、装饰、用品虽然都被移动过了,但显然不是一个风格的,也并非一两个人的习惯,很可能是之前住着不同的人。”   鱼天亦打了个哈欠,“我猜,这对夫妻杀手,杀了所有人,鸠占鹊巢。”   林泓觉得真有她所说的可能性,但还是想找一个没那么恐怖的解释,“兴许只是他们布置屋子的特殊爱好。毕竟他们说他们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完全有时间和精力来建造和布置。”   鱼天亦耸了耸肩,“我也没有直接证据,走着瞧呗。就是给你们提个醒,别被卖了,还有——”   鱼天亦看向程进玖,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一直盯着我?我脸上有花吗?”   “抱歉……”程进玖别开了目光。   *   众人都安顿妥当了,聚在大屋子里用午膳。   一群差异极大、互不相干的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了一圈。   午膳并不丰盛,只有粥和馕饼,几碟咸菜。   林泓拿着馕正要送进嘴里,坐在他旁边的万古川就伸手从他手里把馕拿了过来。   “干嘛?”林泓还保持着拿馕的姿势,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万古川没回答他,看了一圈那馕,咬了一口,又放回到他的手上。   林泓:????   林泓看着自己手里这个缺了一块的馕失去了声音。   程进玖拿着馕见证了这一幕,见万古川转回头,似乎快要看向他,他赶紧自己先咬了一口。   万古川:“……”   吃食并不多,二十一人分食还是有些少了,众人只是勉强裹腹,用完膳都回屋子里歇息了,为晚上的探险做好准备。   “这里有些水,给大家分发到屋子里吧,不知你们要怎么分……”女主人知道方楼西是管事的人,把水壶和一些杯子递给他,“实在抱歉,水比较紧,只能省着点了。”   “感谢二位善人。”方楼西接过东西。   “我来吧。”万古川道。   林泓看向万古川,不明白他的意思。   鱼天亦邪笑了一下,走开了。   方楼西回绝,“那怎么好意思。”   万古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拿住了他手里端着的东西,那力道不容拒绝,“无妨。”   方楼西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松开手,“那就麻烦万大侠了。”   女主人看了他一眼。   林泓跟着万古川,不知他要做什么。   “去每个屋子看看。”万古川观察着壶里的水。   看看是否真如鱼天亦所说。   *   “多谢。”一个农妇接过了万古川倒给她的水,递给屋子里的另外两个妇人。   万古川看了一眼屋内,“客气了。”   走过来些距离,万古川压低声音对林泓道,“床头墙壁上有快要发黑的血点。”   “什么?!”林泓有点发怵。   “谢谢万大侠。”书生笑得很是礼貌和煦。   “谢谢谢谢。”屋里的老人道。   “多谢。”一个游侠向他们颔首。   这一次,林泓认真观察了这屋子。   “我看到了,地上的土有划蹭的痕迹,边沿有些发黑。”林泓道。   确实如此。   万古川空着的手拍了拍他的头。   “你逗狗呢?”林泓拍开他的手。   “多谢二位。”贵妇人笑着多看了他们两眼。   ……   “诚如鱼天亦所言。”逛完所有屋子,林泓总结道。   这对夫妻很有问题。   林泓回望了一眼。   远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她会武功。”万古川道,“两手的虎口都有厚茧,惯用双刀。”   “那她夫婿呢?”林泓看了一眼远处屋子里坐着的身材魁梧的男子。   “不清楚。”万古川没看仔细。   林泓惶恐,“如果他们杀了这里所有人,那尸体在哪儿?”   “可能就在你脚下。”   林泓:艹……   “太刺激了……他们没在吃的喝的里下毒吧?”林泓突然慌了。   “我看过了,没有。”万古川道。   “看就行了?”林泓诧异。   万古川答,“还需要闻。”   “看和闻就能知道有没有毒?”林泓眯着眼睛看他。   万古川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嗯。”   “那你还尝什么?”林泓道。   万古川转身走了。   *   “一口馕嘛还给你。”   “你要怎么还?”   “……”   两人回到了自己的土屋里。   “怎么样?”程进玖见他们回来,问道。   “兴许真被鱼天亦说中了。”林泓找了个地方坐下。   “啊?”程进玖震惊,“那睡不安稳了。”   他们的土屋并不太大,一张桌子、一对凳子、一张床、两个案几、一些瓶瓶罐罐而已。   “你们睡床吧,我打地铺。”林泓道。   万古川和程进玖同时看向林泓。   “如何?”林泓看出了他们的诧异假装自己看不出来,“同意了哈?”   程进玖:“我都可……”   万古川:“不行。”   程进玖:“……”   万古川:“你和我打地铺,他睡床。”   林泓:“你和他睡床,我打地铺。”   程进玖:“……”估摸着这意思就是都不想和我睡呗……   程进玖在战火交锋中,开始默默给自己打地铺了。   *   最后,程进玖一个人睡在床上,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林泓背对着万古川躺着,气成包子。   万古川总感觉他有意无意要避开自己,“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睡觉。”林泓很决绝。   万古川沉默了,看着林泓的背影。   林泓的长发滑下,蜿蜒在枕头上,露出一半细长白皙的脖子。   万古川忍不住伸手,曲起二指就要碰到,又收回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平旦:黎明,3点-5点 第094章 色授魂与我所愿也   “什么?晚上要出去?不住这里?”女主人端着一大缸粥,和男主人对视了一眼。   众人坐在餐桌上还等着晚膳。   “正是。”方楼西没多说什么,因为他也解释不清楚,一个来自各个阶层、彼此几乎毫无关联的奇怪人群半夜在沙漠里是要做什么。   所幸,这对夫妻只关心他们还会不会回来,并不在乎他们是要去做什么。   “明日白昼会回。”方楼西道。   “诶,好。”女主人笑了笑,看向自己手里的粥,“这缸粥太清了,我去给大家再盛浓一些。”   “多谢。”方楼西作揖。   鱼天亦靠在椅背上,一脚蹬在凳子腿上,旁观着他们的交流。   女主人走进厨房后,她冷笑了一下,“一听我们晚上不过夜,就赶紧把下了药的粥给换了,赶明天用呢。”   程进玖接她的话,“鱼姑娘就这么怀疑他们会害我们?”   鱼天亦打开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她的酒不多了,得省着点,“反正不相信。”   女主人再次端来的粥依旧很清,和方才的根本没什么区别。   “至少这一大缸没下药。”鱼天亦给自己盛了一碗。   *   冥冥的薄暮是紫色的,笼罩着茫茫沙漠,冷风轻拂,起伏的沙丘延绵到天地交界处。   一群人已经等在了昨夜城池出现的地方。   “什么鬼天气啊,白天热得慌,晚上冷得慌。”一个富家小姐抱着胳膊搓了搓,一脸烦躁。   “那城会出现吗?”   “会吧。”   “我的意思是今晚还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吗?”   “那就不知道了……”   紫色一点点吞噬进黑色里,繁星闪烁,银河掠过天际。   在沙漠剧烈的振动中,那座繁华的古城如约而至。   在无垠的沙漠和无边的夜色里,华灯骤亮,嘈杂声依稀传来。   沙海翻涌,像那塔苏沙漠有力的脉搏。   一个沉睡的千年复活重生。   众人深入城里,仍是凝固一般的寂静。   彩布飘扬,商品琳琅,香料混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色、味皆有,唯独无声。   一进城,鱼天亦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林泓也没精力管她去哪儿了,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着, “你们不觉得这城和昨日的有些不一样了吗?”   程进玖拿着他的剑,也在观察四周,“相差一夜,陈设不同也在所难免。”   “不,”林泓很肯定,“岂止陈设不同,一夜之间,不可能多出来几座墙,变换了几家商铺吧?”   林泓把改变的地方一一指出来给他们看,“城门口这些大土罐子倒是没变——还挺好看的。”   程进玖竭力回忆着,“好像确实,我有那么点印象。”   万古川看着一个地方,“昨日那个摊位的老板换人了。”   林泓看过去,“真的。”   昨日卖给他们小刀、让他们读唇语的老板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人。   是他兄弟吗?   林泓走过去。   那个摊位上摆放的货物依旧是小刀和一些瓶瓶罐罐,上面刻的字依旧是两周的文字,但老板确实不同了。   林泓问这个新来的老板,“大伯,请问昨日守这铺子的大伯去了哪里?”   新老板一脸莫名其妙:昨日也是我守这铺子啊,请问有什么事儿?   “昨日不是你。”林泓不信。   新老板:是我。   林泓:“不是你。”   新老板:就是我。   林泓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儿,“那在你之前是谁守这铺子?”   新老板:我爹。   他爹??   可明明他和昨日的老板年纪相仿啊!   “还有别人吗?”林泓问道。   昨日的大伯卖东西极其热情,绝非临时守摊的人,应该是商铺的所有人。   新老板摇了摇头:没有了。   林泓问他,“请问这是哪一年?”   新老板挠了挠头,觉得这人神叨叨的,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天运二十八年。   天运二十八年!!   昨日的老板说是天运十八年啊!   一夜之间,过了十年!   三人都愣住了,本以为是要沿着摄政王谋反的路查下去,没想到今日再来直接跳过了十年,那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昨日万古川说盗取钻石的那三人还会再来,兴许是对的,可惜他们见证不了了。   林泓很沮丧,但还是很感谢新老板告诉他们这些,“多谢,你的嘴巴和你爹的一样好看。”   新老板:?   万古川:“……”   程进玖:“……”   其余的人也很快发现了这座城里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年了。   一行人都很摸不着头脑。   今夜,他们不需要休息,要在这城里彻夜游荡。   城太大了,众人决定按照最初分好的小队伍分头行动。   讨论好大致方向,划分好区域,人群三三五五散去。   林泓、万古川、程进玖、宁秀云、戴轻轻凑在了一起。   林泓看着二位姑娘,打了个招呼。   宁秀云和戴轻轻对他颔首示意。   “鱼姑娘不和我们一起吗?”程进玖四望了一下。   “她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神出鬼没的——我们快走吧。”林泓攀上程进玖的肩膀。   “哦好。”程进玖还在张望,就被林泓夹着肩膀拽走了。   万古川看向勾肩搭背远去的二人。   “万大哥,我们走吧。”宁秀云看向万古川,有几分羞怯。   “嗯。”万古川还看着那二人。   南周天运二十八年的卡凡蒂亚城繁华如天市,西南通且弥、阗国,北通车寰,西北通资耆,东当青崖滩,通敦煌,扼交通之要冲,商贸繁荣,异域风情浓厚。   人流如织,皆来自邻近各国,买卖于此,肤色、长相、衣着皆不同,大多都是腰缠万贯的富贵之家。   酒肆门前,貌美的胡姬们身姿婀娜,金发碧眼,衣服上挂满了琳琅的饰品,露出一截纤细的腰,雪白的脚踝上挂着作响的铃铛。红唇张合着,似乎在招徕着生意。(注1)   几个姑娘有意无意撩起门帘,让过路人窥见酒肆里面灯红酒绿的光景——   富丽堂皇的装饰,大笑声、交谈声四起,三勒浆和葡萄酒的浓香交融在一起。   有貌美的胡姬踩着欢快的节奏跳着胡旋舞。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注1)   胡姬酒肆的老板也是胡人,酒水自西域而来,来得起这酒肆的客人非富即贵。   门前的胡姬们似乎是觉得林泓看起来俊美又好欺负,还很有钱的样子,都围上来拉他。   林泓:??   胡姬笑着,张合着嘴说着什么,奈何她们说的一半是胡语一半是汉文,林泓看嘴形根本看不懂。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林泓想抽身又不敢推得太用力——哪知道胡姬这般热情。   围满了姑娘,程进玖在一旁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还被几个姑娘一起往店里带,人都傻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了,手掠过胡姬们,压在了林泓的肩膀上。   胡姬们抬头一看——好俊的公子!   正想连他一起往店里拉,万古川说话了,说了几句波斯语。   “你居然还会波斯语!”林泓看着他,听不懂……   姑娘们听完他的话,面露惊讶,收回了拉拽林泓的手,看看林泓又看看万古川,彼此之间讨论了几句,笑起来,朝他们挥了挥手,退回了门口。   林泓:???   “你跟她们说了什么?”林泓懵了。   “没什么。走了。”万古川的表情极其臭。   程进玖解脱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多谢万兄。”   他回过头对林泓道,“你的护卫真厉害,居然会波斯语。”同时开始深深反思自己。   “他是不是不高兴啊?”林泓看着万古川的背影。   “没有吧?”程进玖看了一眼,“万兄不一直这样吗?”   “你是指他一直不高兴吗?”林泓突然担忧。   ?程进玖:“我是说万兄就是这样的——从我见到他开始。”   “从你见到他开始他就不高兴。”林泓陷入沉思。   程进玖:“……”   林泓看见宁秀云追上了万古川。   妙龄的姑娘,纤腰罗衫,肤白貌美,巧笑嫣然。   万古川侧头看向了她。   他背对着林泓,林泓看不清他的神情。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高大,一个纤瘦,似乎天造地设。   林泓突然想起一句话——“彼色来授,我魂往与接也。”(注3),顿时心头一凉,神色黯了下来。   可是,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希望他能和别人情投意合到自己无法企及的地步……   “我倒是看出你突然不高兴了。”程进玖站在林泓的对面突然来口道。   “没有。”林泓死鸭子嘴硬。   程进玖侧头看他,指着他眼睛,“你的眼睛很透亮,睫毛很长,不高兴的时候眼睑耷下来,睫毛一遮,眼睛里的光就不见了,一眼就看出来了。”   程进玖说得十分中肯,没带什么感情,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林泓气笑了,“所以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程进玖耸耸肩,“都没有。”   *   万古川见二人还未跟上,停下来回头看去,却正好看见程进玖仔细端详着林泓还指着他的眼睛,隔得有些距离,人来人往的,看不真切——林泓似乎是笑了一下。   万古川握紧了剑柄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住了。   良久,松开了手。   “万大哥?”宁秀云看着他,“要去叫他们吗?”   万古川很久才开口:“不用。等等吧。”   *   “所以林兄你是怎么了?”程进玖问林泓。   林泓不知道该怎么说,如鲠在喉。   现在觉得难过很正常,应该慢慢就好了……吧?   “真没什么,”林泓朝前走去,“快走吧,早日出这‘鬼方’。”   早日……不然……   林泓抬眸就看见远处万古川正看着这边。   人来人往,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唐代是丝绸之路发展的黄金时期,中原与西域的交流空前活跃,经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民族大融合后,人们对异质文化的态度也更加理性。唐都长安是当时的国际大都市,以兼收所蓄的姿态包罗着多种文化。   其中的胡姬酒肆文化,成了许多文人墨客笔下的题材。   李白有诗云“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史料记载,当时长安城里的胡人酒肆多是中亚各国和波斯人所设,主要开设在西市和春明门到曲江一带。胡姬一词古人诗中常指在胡人酒店中卖酒的年轻女子,就始于唐朝。   注2: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白居易《胡旋女》   注3:彼色来授,我魂往与接也。——《史记索引》张辑。   意思:她用神色给我传情,我的内心与之相映。形容彼此用眉目传情,心意投合。 第095章 驼铃阵阵神秘来客   “这街上看起来倒是热闹得很,可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林泓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我像聋了一样……太难受了……”   “你说得对,总感觉脑袋有点发胀。”程进玖走在他旁边,用手压了几下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会没有声音呢?”林泓觉得这是个最大的疑点。   “谁知道呢。”程进玖耸了耸肩。   “你说,这个‘鬼方’的怨鬼会不会是个双耳失聪之人?”林泓猜测。   程进玖思忖,“很有可能。”   “可他为什么要跳过十年啊?”林泓想不通,“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十年?下次可别跳过一个二十年……”   “不清楚……我们目前为止都还没找到怨鬼呢。”程进玖也在观察着周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摸不着头脑……”林泓发现自己环顾四周时总是忍不住要看一眼前面万古川的背影。   这样可不行……   林泓就开始不停地和程进玖聊天,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是者良久,两人竟有相谈甚欢之状。   前面的万古川停下了脚步,“还是不要闲谈,多找线索得好。”   “哦……”林泓眨了眨眼睛,自己在沙漠和他聊得不也很开心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程进玖揉了揉鼻子。   程进玖想了一会儿没想通,不懂就问,小声向林泓援疑质理:“我也可以像这般跟我的雇主说话吗?”   “不能。”林泓斩钉截铁。他可不想程进玖丢了差事露宿街头……   *   “天运十八年之后发生了什么?”林泓在街上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有不少巡逻的军队偶尔路过。”   这不像一座城池了,反而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小国。   “这里被分封了吗?”林泓疑惑。   “不知道。”程进玖摊手。   “嗯。”万古川回答了林泓,“天运二十三年,臻王爷“怒江事变”平反有功,被封为藩王,分封在卡凡蒂亚城。所以现在这里是个藩国。”   “原来如此。”程进玖感叹,他拍了拍林泓,“观察入微啊林兄。”   五人在繁华的街区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城门处。   撇开没有声音这一点,一路上就是最正常不过的繁华街景了,并无任何不和谐。   还有个队伍也回来了,似乎也是一无所获。   “没有眉目啊。”程进玖重重叹了一声,握着剑在旁边的食铺随便拣了根凳子坐下。   店里的老板满脸笑意过来招呼他。   程进玖摆了摆手,“不吃,谢谢。”   老板的表情瞬间垮下去,嘀嘀咕咕走了,似乎说他不吃东西还要坐他的凳子。   林泓站在那里,目光在城里游走,撅了撅嘴,也觉得不知从何入手。   瞥向万古川,见他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万古川若有所感,看了他一眼,林泓瞬间移开了目光,假装自己只是在观察四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呀?”戴轻轻站在宁秀云旁边,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表情很是迷茫。   “待会儿看看别的队伍有什么收获吧。”宁秀云安慰她。   寂静的城里人来人往,带着笑容在交谈、在生活,而这些跨越时空而来的旅客却是愁眉不展。   突地,一声驼铃声响起了。   接着又是一声又一声,慵懒、空灵,从城门外由远及近。   众人看过去,在这一阵驼铃声里,一支商队骑着骆驼慢悠悠走了进来。   小商队止有六名男子,年纪从弱冠到古稀,皆着南周中原的服饰。   骆驼身上挂着缎匹、绣彩、金锦、丝绸,还有一罐罐的茶叶、瓷器、各种珍贵的药材。   这似乎是一个极其富有的商队。   城中不乏接待骆驼商队的大客栈,见了如此的商队纷纷前来招徕生意。   商队悠哉悠哉经过了林泓一行人。   骆驼耷拉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咀嚼着,甩着尾巴,带着一身的沙尘和臭味,背上的驼峰已经焉耷下来了——这个商队应该来自很远的地方。(注1)   林泓打量了这六人一番。   是儒商吗?为什么感觉两个衣着华贵的老头文绉绉的,其余四个人似乎是习武之人,是护卫吗?   可是这两个看起来极富有的商人为何要亲自运货?   林泓想象了一下自己去押镖的样子……   正在林泓出神之际,一个骑在骆驼上的高大男子注意到了他。似乎是愣了一瞬,一双深邃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胯下的骆驼走了几步,被男子勒住缰绳掉转了一个头,商队其余五人皆是一惊。   骆驼三两步过来横在了林泓的面前。   林泓一怔,抬眸看过去。   骆驼上的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轮廓深邃如大斧雕刻,下颌线硬朗,眉骨很高,眼窝很深,眼底带着野兽般的狂野与恣意,勾着唇角。   他拍了拍骆驼,骆驼慢悠悠趴下身子,嘴里还在咀嚼着。   他从骆驼上翻身下来,站在林泓的面前,眼睛像锐利的勾子,掠夺般地打量着林泓,“你晚上有空吗?”   “哈?”林泓已经懵了……他现在关注的是——居然能听见这人说话的声音。   那男子的同行者也怔了,其中一个华服的老头喊了一声,“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显然中气不足,似乎只是故作声势。   那男子闻声回头瞪了那老头一眼,那老头立马就不说话了。   林泓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他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他,连来招徕生意的老板都不说话了。   “没空。”万古川站在不远处,手压着剑柄,漆黑的眉眼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闻声看向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他什么人?”   林泓一怔,转头看向万古川,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时间似乎静止了很久,好像两个人都在等彼此开口……   万古川移开了目光,看向那男子,“谁也不是,管不了他的风花雪月——”   林泓抿了抿唇。   男子笑了一声,“那又凭什么替他回答?”   万古川走过来,一手反握着醉古,连着剑鞘横在林泓的胸前,迫使他后退和那男子拉开距离,站到自己的斜后方去。   “但是得管他的生死。”万古川道。   林泓踉跄退过去,抬眸看向他的侧脸。   男子瞥了一眼那把暗藏怒意的醉古剑,笑起来,“什么‘生死’?‘醉生梦死’的‘生死’吗?还是‘爽死’?”   有风尘女子在一旁笑起来。   万古川的表情骤然变得很冷很冷,大拇指顶开了手头握着的醉古剑,露出一截锃亮的刀锋。   他的声音像一块千年的寒铁,“我有空,不如我来告诉你是何‘生死’。”   气压骤降,周围围观的人群都静止了。   骆驼退了退,其上响起了几声拔剑的声音。   周围的人群也纷纷惊得退了几步。   “莫生事端!”苍老的声音急切制止。看着周围的人心急如焚。   戴轻轻害怕起来,朝宁秀云后面缩了缩。   “别怕。”宁秀云心里也发虚却还是安慰着她。   “额……”程进玖坐在不远处,觉得前面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了,纠结着自己要不要加入……   想收摊却被他占着凳子的老板鼓励他:上!   程进玖:“……”   林泓的目光掠过骆驼上的五人,又落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他觉得很不对劲儿……他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子。   男子笑了起来,看着万古川,“那我就要好生讨教讨教了!”   万古川垂着眸子看着他,冷酷的模样看上去确实是准备要给他“赐教”了。   “我有空!”林泓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看向对面的男子,“有何事?”   所有人都怔住了,齐齐看向林泓。   这男子所为“何事”已是昭然若揭,为何还要接他的话?   而且,这男子看上去不过就是个富商的护卫罢了,有何可忌惮、有何可巴结的?   众人不明白林泓这是要来哪一出。   莫不然真看上了?   “哦?”那男子因着林泓应了他,眉间露出喜色,眼底的神色像一只捕捉到猎物的猛兽,勾了勾嘴角,“那跟我走,去卡塔酒肆。”   卡塔酒肆正是方才那家胡姬酒肆。   “好啊。”林泓一口就应下了。   人群面面相觑,见没事,也纷纷散去。   男子翻身上了骆驼,朝林泓伸出手来。   林泓犹豫了一下,刚朝前走了一步就被身后的人紧紧拉住了手腕。   林泓回头看去。   万古川手拽着他,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唇要抿成一线,一言不发。   眼底还未消散的怒意里掺杂着不解,还有一丝……无措。   林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忌惮那男子在一旁,便只道:“不会有事的。”   程进玖是真急了,大步朝这边走来,“林兄啊!打起来我们未必会输啊!”   “别!”林泓赶紧制止他,这会儿自己没法给他们解释,“是我想和他去的。”   万古川闻言,拉着他手的力道紧了一下,几息,又松开了他的手。   那男子坐在骆驼上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依旧保持着朝林泓伸手的姿势。   林泓看了他一眼,握着他的手腕坐到了他背后。   骆驼徐徐站起身来。   六匹骆驼载着七人深入了城池的更繁华处。   “林兄!哎呀!”程进玖急死了,拉了一把万古川,“怎么不拦着!”   万古川望着那个方向,没有说话。   他自己想去的。怎么拦?   *   林泓坐在骆驼上很不自在,坐在前面的男子身上传来浓烈的熏香味,熏得他想打喷嚏……   还好这骆驼的驼峰耷拉了,不然他得和前面这人坐得有多近啊……   林泓又朝后挪了挪。   他打量着前面的男子,挺高大的身量,很结实,该是习武的。   他们走在六匹骆驼队伍的中间,前面是两个商人模样的老头和一个习武的护卫,后面是两个护卫。   这个男子看上去也不过是护卫中的一员。   但林泓知道并非如此。   ——方才争执的时候离得很近,他看见这男子的外衣虽是粗布麻衣,但是露出来的一点点内衣却是极好的绸缎。   富贵之人穿惯了绫罗绸缎,换上粗布麻衣会觉得铬得慌。   如果是乔装打扮,他们是不会换掉内衣的。   而且其余五人虽然在极力掩饰,但依旧很忌惮他的模样。   所以这人是谁,为何要隐藏身份?   这群人是什么来头,为何独独在这寂静之城里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林泓觉得这是个关键,哪怕是之后跟踪他恐怕也不能像现在这般近距离了——近到要被他的熏香溺毙……林泓打了个喷嚏。   他不想放掉这个机会。   而且……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作祟,他就是想在万古川的面前跟着这人走。   特别是他说出“谁也不是”的时候……   林泓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自己跟来的理由……   他现在又骄傲又失落……   但他敢大着胆子跟上来,也是相信万古川和程进玖他们会来接应自己的。   “我叫张野。”前面的男子道。   “哦。”一听就是假名字,“林清泉。”   “清泉,卡塔酒肆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驼峰主要由胶质脂肪组成。当骆驼在沙漠中长途行走时,常常又饿又渴,这时,驼峰内的脂肪就会分解,变成体内急需的营养和水分。 第096章 何人西行火燎卡塔   卡塔酒肆。   是远自波斯国(注1)的风格与熏香,一脚踏进便纵横千里远到他乡。   彩绸鲜衣、皮草珠宝,奢华远胜瑶台银阙。   镶着宝石的金杯交错,浓郁的三勒浆要将人一把推进梦里。   笑谈声比卡曼恰(注2)上流淌的仙乐更加声动梁尘。   高台之上,美愈天人的胡姬在跳舞。   玲珑的脚踝,飞扬的裙裾……   柔软的腰肢,雪白的胳膊,纤长的脖颈……   带笑的红唇,迷人的大眼……一抬眸,便是秋波脉脉,电波流转。   “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注3)   彩绸舞动,每一步都踩在通巴克鼓(注4)的鼓点上。   喝彩声此起彼伏。   欢快的音乐、曼妙的身姿、美丽的面孔,美酒佳肴……   何人还能想起归途?   今夜有多少浪子迷途在异国的温柔乡……他乡即是吾乡。   林泓听不到音乐、鼓点和欢笑,但是他仍可以感受到这热闹欢腾的气氛。   骆驼队的两个老头摆着富商的架子朝老板要了六个最贵的房间,要求吃食酒水都要供应到位。   一个老头私下里多给了老板几两银子,朝着一位貌美胡姬扬了扬下巴,老板会意,笑着点头哈腰。   几位胡姬笑盈盈地来缠着包括张野在内的四个护卫,张野摆手拒绝了。   林泓站在不远处,也拒绝了来拉他的姑娘,他打量着张野,思量着对策。   张野身型高大,狂野的肌肉线条,是习武之人——硬碰硬林泓肯定打不过。   林泓咬着下唇吸了一口凉气……   张野见林泓在看他,冲林泓笑了一下。   林泓:“……”   “想吃什么吗?”张野朝林泓走过来。   说实在的,林泓下午只喝了粥,方才还在城里逛了一大圈,现在看到那些客人桌上摆着的美食,觉得饥肠辘辘的,但是问刚认识的人要吃的也太怪了吧……“不饿,不吃。”   张野勾着唇角笑得邪气,“我怕你待会儿体力不支。”   林泓:“……”   林泓觉得,重中之重,绝不能和他独处!   “既然你不想吃……”张野附身在他耳边说,“我们就回房做正事吧。”   娘的……林泓退了一步,“吃!还是吃吧,要吃最贵的。”   张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小小护卫怎么养得起你?”   林泓正想说话,张野就对旁边的小二道:“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都送到房里来。”   房里!还不是得独处!   “不!”林泓赶紧拒绝,指了指大堂,“我就想在这里吃,欣赏歌舞。”   张野看着他,“回屋里吃,我喂你。”   林泓:“……”   小二在旁边抿着唇不说话。什么大场面他没见过。   “那你可以跳这种舞吗?”林泓指了指舞台上妖娆扭动着身子的美人。不信他能无下限至此。   张野看了一眼,“可以。”   林泓:“…………”   “我就想在大堂里吃个饭,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林泓极富“持宠而娇”的天赋却毫无自觉。   张野果然语塞。   看着林泓那副皮囊,张野还是妥协了,“行。反正今晚也是通宵。”   林泓:“……”   通你娘的宵!   *   林泓看着桌上堆叠的美味佳肴,吃得很慢很慢……   “怎么?不合胃口?”张野坐在他对面,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林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怎么样……”   张野笑了笑,“那你想吃什么?我派人去买来。”   “额……”林泓刚想拒绝,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于是他继续“恃宠而骄”:“方才在城南,见到一家卖石榴核桃鸡(注5)的,想尝尝。”他故意说了个远的。   “好。”张野叫来店小二,给了他一袋子银两,嘱托他。   店小二看着钱点头哈腰地走了。   林泓其实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林泓放下筷子,就势问他,想套他的话,“看来张兄雇主给的工钱不少。”   张野看向他,靠到椅背上,高大的身躯让椅子嘎吱轻响,他一副戏谑的神情,“林公子锦衣玉服,看得起我这点工钱,我受宠若惊。”   林泓笑了笑,“小商小贩,哪里比得上张兄雇主那两位爷。”   张野一双眼睛就粘在林泓脸上了,嘴角挂着痞笑,“我觉得你很好奇。”   这个声音带上了危险的意味……林泓面上只是笑笑,“怎么?将要共度良宵之人也不能多问上两句?我不该对你好奇?”   “因为好奇所以才跟我来的吗?”张野挑起刀锋似的浓眉。   林泓掸了掸袖子,“不好奇就是不感兴趣。”   张野笑了一声,“那我对你很好奇,跟我说说你。”   “来此行商的小人何足挂齿,”林泓道,“不如张兄讲点故事助助兴?”   张野起身,手肘撑在桌子上,靠近了林泓几分,“屋里说去。我让他把你要的石榴核桃鸡送屋里来。”   林泓想了想,这人既然要伪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必不可能透露给他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啊。”林泓笑得眉眼弯弯。   “哐当”!   背后一张桌上传来一声杯子碎掉的声音。   林泓闻声看过去,看到了一个披着黑袍的背影,隐约觉得眼熟,想再看清楚一些,张野已经起身挡在了他的眼前,“走吧。”   “奥……好。”林泓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再看向黑袍人那边,人已经不见了。   富商老头要的“最贵的房间”果然很不错。   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波斯风格的彩布悬挂于墙上,木床宽大柔软。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林泓还在欣赏这屋子,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艹……   林泓汗毛竖起,一边在心里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一边淡定地拉开张野的手,站到他对面老远的地方去。   张野站在原地看着他,笑了一声,朝他走去,“怎么?欲擒故纵?”   “你别动!”林泓指着他。   张野果真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我还没吃到石榴核桃鸡。”林泓道。   “先开始,等你累了再吃。”张野又朝他走去。   “停!”林泓退了一步,咬了咬牙,“我……我不举!”   张野挑眉,“我要你‘举’作甚?我举。”   林泓:?   “不不不,你误会了。”林泓难以接受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误会什么?”张野又朝他走来。   “站住。”林泓已经退到床边了,“我觉得这样不妥,我们还不熟识对方。”   “我——张野。”张野道,“你——林清泉。”   “只知道名姓可算不得深入了解。”林泓道。   “马上深入了解。”张野又走向他。   ?林泓:艹?   “我是指身份。”林泓直入主题。   张野笑笑,“江阴陈氏富商的护卫。”   “……”林泓看着他良久不语。   “怎么?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张野的笑带上点别的意味,张野把配剑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哐当”一声响,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回荡,“林清泉,你又是谁?或者——你期望我是谁?”   林泓全然无惧,笑了一下,坐到床上,“我期望你是谁你便是谁吗?”   “我可以假装我是。”张野走到他面前。   林泓一只脚后跟踩在床沿上,抬眸看向他,“何必还要假装呢?我猜你才是那五个人的头儿吧?”   “哦?”张野扬眉,“何出此言?”   “你最霸道了不是?”林泓道。   “有何办法呢?为了带你来,回去我还得领罚呢。”张野说得煞有介事。   林泓仰着脸看他,抬手,指尖顺着他的领口滑下,“不过张兄啊——”   他拉出了张野一截质地金贵的内衣,“假扮也要由外到里才能彻底啊。”   张野一把抓住他的手,手上的力度很大,捏得林泓生疼,他一双眼睛像饿狼一般揪着林泓。   他另一只手卡在了林泓的脖子上。   林泓也盯着他,不避不躲,“怎么?张兄的身份需要保密吗?”   林泓在赌。   屋里很静很静,林泓更听不见屋外那些嘈杂声,他觉得自己仿佛与世隔绝了。   张野突然大笑起来,“我倒是带回来了个狐狸美人。”   “不错,我是他们的头儿。”张野手上的力道松开了,“在我南周的版图上,在我叔父的地盘上,有什么可害怕的,告诉你又何妨?”   林泓一怔,卡凡蒂亚分封给了臻王爷,臻王爷是他的叔父,那他是小王爷还是皇子?   林泓无语,怎么一撞撞上了皇亲国戚,若是国家机密,那他势必活不过今晚。   “我名慕景瑜,南周的七皇子。”慕景瑜的手顺着林泓的脖子摸下去,“你要行礼吗?”   林泓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了这只快要伸进他衣服里的手,心说还是“张野”这个名字适合你,面上佯装震惊,“不胜惶恐。”   “你何时发现的?跟来就是为了知道我是谁?”慕景瑜眯着眼睛看他。   “不是殿下故意让我知道的吗?”风尘里往来惯了,林泓学得有板有眼,“是殿下担心自己护卫的身份不足以诱我跟来吧?”   慕景瑜挑眉,这个人太精明了,内衣是他无意露出的,这反倒在说是他故意的了。   “我一介商人,不知历史,敢问殿下,霍将军是否已在祁连山大败蒙孥一族?”林泓有了些猜测。   林泓小时候被他爹逼着读书,关在书房里,读不完书不放他出来。   林泓关在里面出不去,无聊之下也只能看书,所以南周一些事他大概也是知道的。   “那是三月之前的事了。”慕景瑜松开手,在他身旁坐下。   南周一直想与西域诸国交好,然而地处中间的蒙孥族屡加阻拦,还多次劫掠南周的边境。   南周霍飞鹏将军多次与蒙孥族交锋,先获取了交通要塞的河西走廊,打通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后在祁连山大败蒙孥,把这个贪婪好战的民族赶回了他们的老巢。   然而,蒙孥不知收敛,联合周边小国屡次劫掠来往商队。   为此,多次访问西域的太中大夫李腾远建议联络西域的强国乌兰阕共抗蒙孥。(注6)   林泓记得,当时……南周使者多次出使乌兰阕……第一次是派了朝廷重臣和皇子出使……   林泓猜这个皇子也不至于没事干了,要乔装富商经此蛮荒之地,八成就是去乌兰阕的那个皇子了……   “你很对我胃口。”慕景瑜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声音变得很低沉,他伸手放在林泓的大腿上,“和我一起去乌兰阕吧。”   果然是要去乌兰阕。   林泓把他的手从自己腿上挪开,“还是算了,爹娘等着我回去呢。”   慕景瑜笑了笑,“你这么不愿意,又何必跟我来?为了气你的骈头吗?”   “什么?”林泓皱眉,“什么骈头?”   万古川?   “吵架闹别扭了?”慕景瑜自说自话。   “何出此言?”林泓不理解,“友人罢了。”   慕景瑜打量着他,“如若是友人,我邀请你时他又何必站出来,又为何要置气说自己‘谁也不是’?说‘友人’便是了。”   “兴许他就是觉得我连他友人都算不上呢?”林泓辩解。   慕景瑜笑起来,“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林泓不想深究,他只想逃……他转移了话题,“殿下出使乌兰阕是为了与之共抗蒙孥吗?”   慕景瑜支着头看着他,“不错,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林泓摸了摸鼻子。他问了这么多,慕景瑜没动手杀了他真是万幸……   可此次出使乌兰阕的结果是什么呢……林泓记不清楚了。   “你……”林泓侧过头看向慕景瑜,却看到了一张血肉模糊烧得焦黑的脸!   一股烧焦的恶臭扑面而来!   娘的!   林泓吓得站起了身。   太突如其来了,心脏狂驰!   “你怎么了?”浑身都血肉模糊的人也从床上站起来,衣服和头发都烧毁了,他朝林泓走近,每走一步,皮肉就脱落一寸。   慕景瑜怎么突然成了这样!   “我没事、没事……”林泓后退,“就……就是突然有点不舒服。”   “你……殿……殿下,没有军队护送你们吗?”林泓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时间宝贵,我们六人从小径赶来,军队随后就到。怎么?”慕景瑜张合着没有嘴唇的嘴巴,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来。   林泓要疯了……   他想起来了,这一次出使失败了,使者连乌兰阕都未曾到达。   “为什么不找你的叔父!他有军队!”林泓道。   “这里的酒肆便是他安排的,有军队暗中保护。”慕景瑜道。   “快逃吧张野。”林泓还是觉得不妙。   “林清泉,你……”   “救命啊!救命!”   “救命!”   “哐当!”   “啊!”   “哐嚓!”   “救我!!”   大堂里传来嘈杂的声响。   林泓听不见,但他看见了对面烧焦的人猛烈转动起来的眼珠子。   “什么情况!”眨眼之间,慕景瑜转过身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抓起桌上的剑,回身瞪着林泓,“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我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吗?”外面很混乱,林泓知道出事了。   慕景瑜朝外面匆匆走去。   “喂!别去啊!”林泓急死了,但想起他方才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根本不敢伸手去拉,只能追着他出去。   慕景瑜远远转头看了他一眼。   林泓觉得这个眼神里有怀疑,又有无可奈何的赦免……   慕景瑜转身,消失在了拐角。   “喂!”林泓突然觉得这是个苦命的人……   走廊上人潮拥挤,每个人都惊慌地朝楼下逃去。   大堂里一片混乱,桌子、杯碗被砸得稀巴烂,人头攒动。   林泓已经看不到慕景瑜了,却看见大堂里几个拿着刀的蒙孥人身材魁梧彪悍,神情凶狠,见人便砍,鲜血四溅!   蒙孥人为何在这卡凡蒂亚城里?在这卡塔酒肆里?   不是说臻王爷的军队在暗中保护吗?   森严戒备的军队都防不住吗?   而且,他们是如何知道有使者要去乌兰阕,并且藏身于此的?   巧合吗?   “着火了!着火了!!”   “火!”   林泓听不见人群的尖叫和呼喊,但是他闻到了呛人的烟味,有火光在大堂闪烁。   人群更加骚动了!他被撞进人流里,推搡着朝楼梯走去,他脚下趔趄,根本没办法使力脱离人群。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在楼梯上摔倒被踩死,或者会在楼下被乱刀砍死,再或者,被烧死。   林泓想起了方才慕景瑜的血肉模糊焦黑的样子,一阵反胃。   人群乱推着,林泓被撞得生疼。   突地,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上臂,力道很大,把他拉出了人流。   林泓脚下不稳,几乎是被拉着摔出人群的,一摔就摔进了一个怀里。   脸靠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似乎比他还急。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林泓很多次都不想承认——他觉得这个味道很好闻……让人口干舌燥的那种好闻……   “万古川……你怎么在这?”林泓想拉开距离,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了后腰……贴得太近了……   林泓感觉头晕目眩,他想挣脱,另一手却又压到了他的后脑勺上,他的脸埋进万古川的胸膛里。   那个好闻的味道满贯在他的鼻腔,林泓觉得自己快要被点燃了。   万古川带着他走了几步。   “怎……怎么回事?”林泓现在看不到,周围更是没有声音,他完全不明所以,“你说两句话呀!”   万古川松开了他,垂眸看着他,“两句话。”   林泓:“……”   他们这会儿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走廊上的人群逃得差不多了,外面的火光更甚了,他们听不到声音,却也可以想象下面是如何的腥风血雨。   “走吧。烟味太重了。”万古川道。   “怎么走?”林泓穷极目力,张望楼下,奈何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什么。逃下去根本不可能。   万古川推开了房间的窗户。   林泓惊恐地看向他,“这里可是三楼!”   话音刚落,万古川已经揽过他的腰,跃出了窗户。   !!!   林泓一把抱住了万古川的脖子。   林泓感觉万古川明显跛了一下,手抱得更紧了, “干嘛干嘛!你稳住啊!”   万古川:“……”   夜风很凉,从林泓的脸上、发间、衣摆间疾驰而过。   他看见灯火阑珊的街道从脚底飞速掠过……   他在飞……   林泓人已经麻了……   离开了些距离,万古川停在了一个屋顶上,林泓的脚终于落在实处了。   万古川刚松手,林泓整个人都软下去了。   “喂…”万古川伸手拉住他,和他一起矮下身。   林泓坐在屋顶上,要缓缓……   远处的卡塔酒肆在一片喧天的火光里,要把夜色也点着了。   林泓突然想起了慕景瑜烧死的模样……   林泓看向对面的万古川。   两人不是在微妙的气氛里闹僵了吗……他为什么又出现在了卡塔酒肆……   林泓不敢想,没有万古川,他现在是何死状……   万古川高大的身型蹲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   月色正浓,屋顶晚风呼啸,万古川的墨发在风里飞扬。   他注视着自己。   一双眉目疏朗又冷冽。   林泓想不出任何的形容词,他只想到了竹、墨、剑和酒,想到了山川大江……   月夜晚风。   林泓的心仿佛也在风里乱颤。   如果现在吻他会怎么样……   林泓想。   “你……”   “你……”   两人的声线叠在了一起。   两厢沉默。   万古川看着林泓的眼睛。   月光在里面荡漾。   这双眼睛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   万古川笑了一下,伸出手,大拇指轻抚过他的脸颊。   林泓眨了一下眼睛。   万古川的脸半隐在夜色和月色里,眉峰眼底都很温柔,“人没事就好。”   林泓不明白万古川为何笑,他感觉到了脸侧指腹的温度。   这……是什么意思……要有一个理由才行……   他很慌……很害怕……   要有一个理由……   “你脸上有一根睫毛。”万古川摊手给他看——什么也没有。   “被风吹走了。”万古川道。   林泓:“哦……”   万古川站起身来,“走吧,他们在城门等我们。”   “好……”林泓也站起身来,还好这里的屋顶是平平的泥地,要是瓦片的他一准摔跤。   “你……还想吃城南的石榴核桃鸡吗?”万古川问他。   “恩?”林泓:??偷听??   所以万古川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林泓突然想起了那个摔了杯子的黑袍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波斯:中国古代称伊朗为波斯。   注2:Kamancheh(卡曼恰也作凯曼恰):波斯古典乐器,有“□□世界的诗人之琴”之称,是一种四弦拉奏乐器。据说二胡和小提琴源于它。   注3:“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白居易   注4:通巴克鼓:亦称“扎卜鼓”。伊朗地区流行的一种单鼓皮高脚杯状鼓。   注5:石榴核桃鸡:历史悠久的伊朗美食,石榴和核桃都原产于伊朗。   注6:丝绸之路小科普:   西汉时,阳关和玉门关以西即今新疆乃至更远的地方,称作西域。   西汉初期,联络东西方的通道被匈奴所阻。   张骞西行前后达十余年,获得了大量西域的资料,史学家司马迁称张骞此行为“凿空”。   后来汉军击败匈奴,取得了河西走廊地区,打通了西汉与西域之间的通道。   霍去病在祁连山大破匈奴后,张骞建议联络西域强国乌孙,以断匈奴右臂。   元狩四年(前119年),张骞再次出使西域,目的是招引乌孙回河西故地,并与西域各国联系。   张骞到乌孙,未达目的。   后来,乌孙使者见大汉人众富厚,回国归报后乌孙渐渐与大汉交往密切。   其后数年,张骞通使大夏,从此,西汉与西北诸国开始联系频繁起来。   丝绸之路正式开通。 第097章 千里蜃景道千里事   林泓看着自己手里暖乎乎的石榴核桃鸡,陷入了沉思。   他怀疑,万古川不是人。   当然,不是在骂他。但是哪个普通人可以在一柱香内穿过半个城区买来一只鸡啊!慕景瑜派去的伙计半个时辰都还没买回来呢……   “烫不烫?”万古川走在他旁边,看着他,伸手想把鸡接过来,“我帮你拿着。”   林泓感觉他的指尖碰到自己的手背,心头顿时猛然一颤,躲开了他的手,“不烫!我自己拿着吧。”   “怎么?不好吃?”万古川挑眉,看他都要把那只鸡盯出个洞来了。   “要我喂你吗?”万古川道。   “?????”林泓震惊地看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万古川面无表情继续道,“还是要给你跳舞你才吃?”   “????????????”林泓傻在原地,脑子里甚至开始想象万古川跳舞的样子了……啧……啧……   思想疯狂脱缰,大有收不住的架势,悬崖勒马,林泓突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自己和慕景瑜的对话内容??   “……”   “你到底偷听了多少?” 林泓眯着眼睛看万古川。   万古川看向别处,“没偷听,你们声音太大了。”   林泓:“……”   夜色依旧浓郁,时到鸡鸣。风带着火焰的热度、混杂着焦臭的气味。(注1)   两人行走在街道上。   一路上却并没有什么行人,林泓奇怪于这些人居然没有被这动静所惊醒。   城心一座三层楼高的繁华酒肆起火了,还有不少人尖叫着逃出去——动静并不小。   林泓望了望周围屋子黑洞洞的窗口,这样也没有惊醒他们吗?   奇怪……   林泓啃了一口手里的石榴核桃鸡。   石榴的香甜融合着肉香在嘴里化开,他还咬到了核桃粒。   真好吃——没想到还能吃上千年前西域的美味。林泓瞥向万古川,有些感动,“你不是说要去卡塔酒肆看看吗?怎么还跑去买石榴核桃鸡了?”   远处的卡塔酒肆依旧沐浴在愈来愈烈的火焰里。   火光喧天,有不少房梁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垮塌下来。   太危险了,万古川没有进去救人林泓倒是松了一口气。   “进不去——”走过路口,万古川示意他看过去。   ——卡塔酒肆的外面围满了官兵。   “臻王爷的人?一直在吗?刚才火势不猛的时候为何不进去救人?而且他们也没抓住蒙孥人?”林泓皱紧了眉头。   臻王爷居然不为所动?   万古川看着他没说话。   林泓奇怪地看向他,却突然一愣,“臻王爷叛变了!”   只有这样才能合理解释这一切。   卡凡蒂亚城是臻王爷的藩地,蒙孥人却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慕景瑜一行人乔装打扮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蒙孥人却能准确无误地进了卡塔酒肆。   慕景瑜也说了,卡塔酒肆是臻王爷安排的,有军队暗中保护。但保护的军队却没有及时拦住蒙孥人或是在之后进到酒肆里救人。   知道慕景瑜一行人的身份、目的、住在何处的只有臻王爷,能让蒙孥人这么嚣张跋扈的也只有臻王爷。   “可是为什么?”林泓不理解,“臻王爷不是平反有功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来叛变?”   “兴许,他的初心并不是平反呢?”万古川道。   “你的意思是,他本想和摄政王一起谋反,结果摄政王败下阵来,他便又倒戈平反?”林泓想不通,“可是,他和摄政王密谋谋反之事当真藏得住?”   “谋反也未必要和摄政王一起,”万古川道,“护主有功却被分封到如此偏远之地,就近联合匈奴叛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史书有记载吗?”林泓挖空了脑袋也没想起有此记载。   “没有。”万古川道。   “那臻王爷是如何掩盖此事的?”林泓想不通,“死的可是皇子和使臣啊,护送他们的军队随后就来,要如何掩盖?”   诸多不合理……这肯定会扣上反叛的帽子的,可史书却并未有此记载。   “如果……”万古川道,“卡塔酒肆并不在卡凡蒂亚城里呢?”   林泓怔住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蹦了出来,浑身发麻,“那它……在哪里……”   万古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不管蒙孥人和臻王爷达成了怎样的协议,蒙孥人既已进城,真的甘心只在这卡塔酒肆里行凶?要攻占城池轻而易举。臻王爷也犯不着做这样一件引火上身的事情,通敌判国诛连九族,不可能这么草率。”   “但如果这个酒肆在城外,使臣身死于蒙孥人也必不会累及臻王爷。”万古川道,“这样一切都合理了。”   “它……在哪里……”林泓觉得自己哪怕捧着温热的石榴核桃鸡,指尖也在发凉。   他去了一间不该在这里的地方,直面生死。   “在千里之外。”万古川道。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林泓用微凉的指尖捏了捏鼻梁,“可我进去了,你也进去了……张野……张野也是真真实实地站在我面前的……”   这一切只是一个来自远处的虚影?   万古川听到他说这个名字皱了皱眉,“这里是‘鬼方’,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似乎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惊醒城中的居民——因为这个酒肆真的不在城中。   林泓开始回忆,慕景瑜是怎么说的……他说……在他叔父的地盘上……   林泓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说的是卡凡蒂亚,但是如果是臻王爷安排的地方,也算不算是他的地盘呢?   而且,他们能听见慕景瑜一行人的声音是不是也在暗示他们并非城中人这一点呢?   也许是慕景瑜一行人经过了此地,到了很远的酒肆,然后殒命在那里……   远在皇城的人并不知道臻王爷在“护送”这一行人,历史不会降罪于这个失败的反叛者。   似乎真的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   可千里之外的酒肆为何会出现在城中?   林泓定了定神,怪诞传说他看得不少,亲身经历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林泓看着万古川——“你知道的挺多,进屋之后你居然也在偷听。”   万古川:。   *   “你们终于回来了!”程进玖松了一口气,“我们看到那边起火了,担心得不得了,说着你们再不过来,就去找你们——林兄没事吧?”   “好得很呢。”林泓笑道。   “什么东西这么香,”程进玖看向林泓手里的石榴核桃鸡,“给我来点,要饿死了。”   宁秀云似乎是要补上程进玖只问林泓,不问万古川的空子:“万大哥没事吧?”   “无事。”   “没事就好。”宁秀云看着万古川莞尔。   林泓在旁边揉了揉鼻子。   众人都在城门附近汇合了,还缺了几个,同行的说他们去围观那个着火的楼了。   林泓看了一圈也没看到鱼天亦。   “发生了什么?”程进玖叼着个鸡腿,问林泓。   林泓简单和他们讲了一下。   众人听完都沉默了。   “你们听说过蜃景仙境的故事吗?”宁秀云打断了沉默,一双漂亮的眼睛来回看着众人。(注2)   众人也看向她。   “宁姑娘细说。”林泓道。   “有一个游侠四处游走,好记游记。一次,他迷失在了沙漠中,三天三夜没有食物和水,濒临死亡。但他突然看见了一片绿洲,植被茂密,水波粼粼——他的游记里描述得像仙境一般。他觉得自己得救了,朝那个方向不断逼近,却发现总也到不了。他死在了路上。后来,大家发现了他的尸体和游记,得知此事。”宁秀云道。   林泓知道此事,“是陈朝的皇帝派人去找的那个仙境吗?”   史书记载,陈朝始皇帝为求长生不老,派去了很多方术士(注3)找寻这个仙境。   “是。”宁秀云道,“我觉得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可是……可是那个仙境不知真假,这酒肆之事却是真真实实的啊。”戴轻轻道。   “我还听说过一事。”程进玖道。他之前也是游侠,倒是听闻了不少的怪诞。   “一个商人路过沙漠,在沙漠里却看见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宅院。他看到邻居翻墙进入自己家中,奸杀了他的妻子。他大惊之余,立即折返,发现妻子果真在家被人杀害了,上报官府,凶手也果真是邻居。”   众人被他的故事惊骇住了。   这几乎可以解释卡塔酒肆之事。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琢磨不透……高深。”程进玖摸着下巴自己打了个总结,“但是究其根本,这个鬼方究竟是要我们做什么呢?怨鬼究竟是谁?——那个皇子吗?”   这个林泓也没想到,这两天事件的联系似乎就是摄政王造反一事?   人物太多,事情太杂,时间跨度也太大了,没有切入口。   “我觉得,可能还要再等一晚才能有些苗头。”林泓道。   “赶紧吃吧,都快凉了。”程进玖示意林泓手里的石榴核桃鸡。   前去围观卡塔酒肆的人也回来了,和自己的盟友们讲着所见所闻。   沙漠天亮得晚,现下天色依旧很暗,月明星稀,微风凉得刺骨。   “寅时到了。”万古川道。(注4)   卡凡蒂亚城慢慢化作轻沙在风里消散……   广袤无垠的沙漠,站着一群孤独的旅者。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鸡鸣:丑时,1点-3点。   注2:就是海市蜃楼,是光学现象,古代人解释不清楚,以为是仙境。   注3:方术士:方术士是指专门从事星占、神仙、房中、巫医、占卜等术的人。出自《史记》。   注4:寅时:平旦,3点-5点。 第098章 失踪之人失群之人   “真的没有人看到他们三人去了何处吗?”这是方楼西第不知道多少次问这句话了,语气已经从一开始的焦急带上了些叹息。   饭桌上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依旧和方才的一样:“没有。”   二十一人,除去鱼天亦,平白无故少了三个人,而且他们三人属于不同的队伍,并未同行,他们的身份也没有共同点——一个农夫、一个贵妇人、一个书生。   更奇怪的是,这三人的同伴都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消失的,甚至说不清楚是何时消失的,只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转身发现人不见了。   直到卡凡蒂亚城消散在风里也没能滤出他们。   沙漠本来就坦坦荡荡,一眼望去什么都尽收眼底,一行人还是不甘心地在附近找了很久,未果。   平白无故就少了三个人。   “兴许他们先回去了呢?”有人猜测。   他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回到那对夫妻的住所,在这里,他们看到了那个飞扬跋扈不合群的小姑娘——鱼天亦,却仍然没见到失踪的那三个人。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众人都没有说话。   现在大家真正关心的,不是这三个人身在何处,而是他们为何消失、是触犯了什么——毕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想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犯同样的错误,然后消失。   他们现在对于那座沙漠鬼城运作的规律一无所知。   “你觉得他们会在哪儿?”林泓低声问万古川。   万古川还没说话,鱼天亦已经开口了:“死了呗。还能在哪儿?”   她的声音不小,大家都看了她一眼。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却都没有说出来。   “你有发现?”林泓扬眉,有些惊喜,觉得鱼天亦神出鬼没的,倒是很能发现些东西。   鱼天亦:“没有。”   林泓:“……”   “那你去哪了?”林泓还是没忍住好奇心。   “需要跟你汇报吗?”鱼天亦摸向自己腰间的酒壶。   林泓气死了,想来想去,自己能治住她的也就只有:我告诉你爹去。——真是没用……   哼。林泓决定不理她了。小破孩。   鱼天亦颇为得意。   她摇了摇自己的酒壶,没多少了。昨晚忘添酒了。   她撇撇嘴,把酒壶挂回腰上。   程进玖把自己的酒壶放在桌上,“我这里还有酒,但不是什么好酒,若鱼姑娘不嫌弃……”   “是酒就喝。”鱼天亦直勾勾看着那酒壶笑了,抓在手里,态度大转变,“谢了!”   程进玖摸了一下鼻子,“不谢。”   “大家久等了。”女主人又端来了一大锅粥。   众人看到又是粥,嘴里都淡出个鸟来,奈何肚子咕噜噜地叫,还是得吃。   男主人拿来了几叠碗,又回去了后院。   “都累了吧,快吃吧。”女主人拿起空碗,准备盛装。   鱼天亦不知道抓了一把什么粉末,当着众人的面扔进了那一大锅粥里,末了,还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粉末。   众人包括女主人都愣住了!   林泓看着那锅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有问题?”   程进玖茫然地摇了摇头。   万古川倒是笑了一声。   林泓转头看向他。   万古川:?   林泓:“……”   “你放了什么?!”有人大声呵斥她。   鱼天亦靠在椅子上看向说话那人,大拇指指了指女主人,“你是问我还是问她啊?”   女主人迎着大家的目光笑了笑,“放了水、大米、盐。”   “下次这样就可以了。”鱼天亦吊着眼珠子看着她。   饭没了。众人饿火攻心,却又不明情况,就忍着口气暂时都没说话。   女主人放下了碗和汤匙,“既然大家信不过我就请离开吧。”   “这……”   “什么?”   众人都面面相觑了。   在白天这暴晒的沙漠里能去哪儿?饥肠辘辘能去哪儿?口渴难耐能去哪儿?   “不不,我们自然是信得过夫人的。”有人开始解释。   方才往粥里放东西他们忍着也没说什么,毕竟还能换锅粥,可现在要赶他们走了,那怎么行!   都开始说话了。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在沙漠少吃少喝的,别人收留我们已经是仁慈了,你还在这里找什么茬?”   “就是,看着都没什么吃喝了,你往粥里加了什么啊?我们还怎么吃?”   “真的浪费。”   “还没端到手里怎么就发现有问题了?”   “谁家的孩子啊,不帮忙别捣乱吧。”   “就是,还不和我们一起走,谁知道她是好心还是坏心。”   “小孩子调皮了些,夫人不要计较,这粥多少钱,我来赔吧。”   “我们也没地方去了。”   “夫人老爷,好人做到底,我们也待不了多久了。”   “没地方去啊,我们信得过夫人,我们不走。”   “我们相信夫人菩萨心肠,我们留下。”   言下之意,鱼天亦走。   “大家先冷静,”林泓见情况不大好,开口道,“她医术很高,是江湖名医,这粥可能确实有问题。”   鱼天亦看了林泓一眼。   “小姑娘还名医呢,那我就是华佗了。”   有人有些迟疑了,却只是小声道:“关键是没地方去啊……”   “我也饿了啊……城里的东西我又不敢吃……”   “我就想喝水。”   “就她这么一句话,也没办法证明这粥确实有问题啊?”   鱼天亦已经朝粥里扔了东西,就算有问题,大家也没办法判断是女主人加的,还是她加的了。   “昨天都没事啊,怕什么?”   “大白天的也不能怎么样吧……”有人小声嘟哝。   “夫人人好心善,不至于吧?”   “我们也没什么好图的啊?我身上一穷二白的。”   “大家冷静!人家一个小姑娘要是一个人走了,她能去哪儿?”有人也帮鱼天亦说话了,“大人们包容一下?”   都没说话了。   可是主人家都在逐客了,闹得这么僵,现在似乎鱼天亦不走,大家也挺难做,毕竟他们又不想走。   方楼西一直沉默着。   昨日待在这里也相安无事,夫人待他们也是客客套套的,小姑娘说的是真是假没办法验证,走了确实就无枝可依了。   大家晚上不睡觉地找线索白天不休息不吃喝,身体肯定吃不消。   而且,这个小姑娘并不和他们同路,并不能完全信任。   鱼天亦笑了一声,喝了一口程进玖给的酒,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那你们自求多福吧。”   纤细的人腰间挂着一把大刀、一个酒葫芦,手里还摇着程进玖给的酒壶朝门外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小破孩行事真是冲动。”林泓也站起身来了。   程进玖看着鱼天亦的背影笑了一声,站起身来。   万古川拿起桌上的醉古,跟着林泓走了。   “我们也走吧。”宁秀云去拉戴轻轻。   戴轻轻其实有些不想走,她有些累了,不想大白天露宿沙漠……她看了一眼宁秀云,看了其他陌生人……咬咬牙还是跟着宁秀云走了。   过了一会,又前前后后有两个人起身,跟着他们去了。   刚才还坐不下的桌子一下子空了八个位置。   现在成了兵分两路。   剩下的人里,有的之前见识了万古川的厉害,看到他也走了,心头有些不踏实,开始犹豫了,但是留下的人也很多,而且现在仍然是在怨鬼世界里,外面的事情很难说清。   昨日住在这里无事发生,他们理所当然认为今天这里也不会有事,他们并不想冒险。   他们还是按兵不动。   *   一望无际的沙漠坦坦荡荡,起伏的沙丘、平滑的线条,光洁得像未展平的丝绸。   枯树蜷缩在远处,万物都在热浪里晃荡。   “这么冲动做什么?”林泓还是没忍住,对鱼天亦道,“要是那对夫妻在桌上发难怎么办?”   “他们不敢。”万古川单手把醉古剑插进后腰的皮扣里,固定住,“不然也不会下药。”   “这对夫妻在忌惮万大哥。”程进玖道,“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   程进玖在江湖混惯了,打打杀杀的事儿他还是很敏感的。   更何况连他自己一开始也在忌惮万古川——这个挺拔高大的男人就像一把藏锋的剑,随时都可能露出噬人的锋芒。   “其实鱼姑娘这一手做的挺妙的。”程进玖道。   “大多数烈性毒药很难逃过江湖客的鼻子,下药估计也是迷药。但如果不下药,他们没有把握能够胜过万大哥。”   “就算万大哥先下手为强制住他们,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过是会武功的隐居客,众人也未必会信他们有加害之心。”程进玖继续分析。   “现在万大哥走了,这对夫妻没有忌惮的了,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们应该也不会下药了,会直接杀人越货。不管众人信不信,鱼姑娘这一出倒也是提醒众人保持警惕吧。”   林泓静静等他分析完,揉了揉鼻子,缓缓道:“你的万大哥可以不吃迷药,等他们晚上行凶的时候再制住他们——又有证据又安全,我们也不用现在顶着烈日走在沙漠里。”   程进玖:“……”   “哪儿来那么多对不对错不错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鱼天亦道,   “大家要是信了,就杀了那个女人,大家要是不信,就被那个女人杀。”鱼天亦笑得邪里邪气的,“看他们追悔莫及更有趣。”   鱼天亦瞥了林泓一眼,“我也没让你们跟我一起走吧?”   林泓都没脾气了,“走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万古川笑了一声,道:“没什么不好。”   “他们中有人说谎了。”万古川望了一眼无垠的沙漠,似乎在寻找着可以荫蔽的去处。   “什么意思?”林泓皱了皱眉,不明白。   “有个渔民在害怕。”万古川道,“一直处于惊恐状态。”   林泓猜测道:“他可能为莫名其妙消失了三个人而感到害怕?”   万古川继续道:“他身上戴着那个失踪妇人的玉佩。”   ——那个失踪贵妇人的玉佩。   “他挂在内衣的腰带上,走路的时候从外衣间晃了出来。”万古川道,“我在那个失踪妇人身上见过这块玉佩,价值不匪。”   林泓在找能够解释的其他理由,“他可能只是碰巧捡到了呢?”   万古川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那他为什么那么害怕?”   “他……”林泓不知道了。他的目光也在万古川的手上。   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指甲整洁,手背上分布着微微突出的青色血管,沿着手腕蜿蜒而上,蓄满了力量。   林泓移开了目光……   “那他为何要隐瞒?”林泓接受万古川的猜测,进一步探究。   “受到了威胁。”万古川放下自己的手。   威胁……   是什么在威胁他……   威胁他不要说出失踪人的下落……   是什么让他如此恐惧……   林泓背脊发凉。   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那座充满谜团的沙洲鬼城里……在暗处讥笑着窥视他们……而他们一无所知。   戴轻轻突然“呀”了一声。   众人闻声回头看去。 第099章 荒沙狭缝温柔话梦   他们看到身后跟上来两个脸熟却叫不出名字的人。   林泓朝他们打了招呼,他知道这是两个盟友。   “小生名杜云凡。”一个面容清秀的书生向他们作揖,看上去未及弱冠。   “在下彭若安。”另一个衣着精美的青年笑了笑,他长得倒是俊俏,家中该是非富即贵。   林泓一行人也向他们自我介绍了一番。   杜云凡说话很慢,显得温温柔柔的,“我从住进那个地方开始就很不安,可是怕我说了大家也不信,我一个人也不敢出来瞎走,今日你们离开,我倒是松了口气,就跟着你们走了。”   “我啊——我在房间看到有血迹,”彭若安伸了个懒腰,笑道,“而且我觉得你们看起来比较厉害。”   就这样,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了。   烈日下的黄沙滚烫,前路在蒸腾的热浪里晃荡。   众人从外面世界带进来的大氅或裘衣早都不知扔在了何处,只有穷书生杜云凡还倔犟地把自己的裘衣拿在手里,又热又累。   每个人都在四处张望着,希望能找到休憩之地。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喜欢热闹的彭若安有些不适应地开口了,“你们走了之后啊,大家都挺沉默的,估计也有些害怕了,那个女主人又准备重新给他们做一锅粥。”   鱼天亦冷笑一声,“看到我丢了东西进去,他们敢喝?”   “不过,是那粥的确有问题,还是鱼姑娘你只是想找个理由离开?”彭若安诚心提问。   “迷药‘茉巅’。因为发作太慢,所以鲜少见到,一个时辰才见效,食用后昏睡四个时辰,醒来浑身酸痛,头昏欲裂——后遗症最重的迷药。”鱼天亦喝了一口酒,“我最爱用这种迷药了。”   彭若安:“……”   “那我们不管他们了吗?”宁秀云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如果真出事了,就放任他们去死吗?”   鱼天亦转头看向她,挑了挑眉,“怎么?被赶出来你还要帮他们守夜?”   宁秀云小声道:“我是自愿走的……”   “这是那群人自己的选择,而且那对夫妻什么时候发难,怎么发难,我们也是拿不准。”鱼天亦说得漫不经心。   “静观其变,量力而行吧。”一晚上没睡,又受了惊吓,现在还顶着烈日走了一大截路,林泓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飘乎。踩在软沙子上,腿都是软的,“我们先自己保命,找个地方休息吧。”   “累吗?”万古川看着他。   “不累。”林泓不愿承认。两个小姑娘都没喊累呢,他个大老爷们累啥。   万古川没说话了。   *   黄沙无垠,在这绝望的荒地里抿成坚韧的线条。   倔犟又无奈。   他们行走很长一段时间了,都快接近夜间鬼城出现的地方了,入目皆是黄沙。   林泓感觉自己背上有些冒冷汗。   他放慢了脚步,扯了扯自己的衣襟扇扇风。   毫无征兆地,他脑子里突然“嗡”得炸响了,眼前蓦然一黑,脚下发软,根本站不稳,朝前栽去!   宁秀云和戴轻轻惊呼了一声!   程进玖也是吓了一跳,伸手去接他,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接住了林泓。   “林泓?”万古川扶着他的肩膀,眉头紧锁。   林泓耳畔一阵耳鸣,眼前发黑,手撑着万古川的肩膀,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万古川身上了。   “林公子,没事吧?”众人都吓了一跳,走过来开始问询他。   “没事……缓缓就好……”林泓的声音在发软。   万古川一动不动,任他扶着靠着,眼睛紧紧注视着他,眼底具是担忧。   鱼天亦站在不远处看了林泓一眼,拧开酒壶的盖子,道:“吃点东西就好了。”她喝了口酒。   万古川看了她一眼,问周围人,“有吃的吗?”   “我有,”程进玖反应过来了,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蜜饯,“我喜欢吃甜的,随身带着。”   “多谢。”万古川单手接过来,另一手环过林泓,两手打开包着蜜饯的牛皮纸,林泓整个人都被他的胳膊圈在怀里,死尸一样靠在他胸口上,还是晕乎乎的。   万古川拿出一颗蜜饯递到他嘴边,低声道:“吃了会好一些。”   林泓晕得不行,从鼻子里软绵绵“嗯”了一声,就着他的手吃了蜜饯。   万古川把蜜饯递给众人都吃了一块以防万一。   “林公子坐下来歇会儿吧。”宁秀云道。   杜云凡和彭若安也劝他歇会儿。   林泓摆了摆手,“不用,我没事了……”   这沙地里又热又晒,林泓不想耽误大家时间来等他。   林泓从万古川怀里撑起来,“我们继续走吧。”   万古川手虚扶着他的手肘,看着他,“我背你。”   “不用……”林泓话音刚落,万古川已经背对着他,捞过他的腿弯,把他背起来了。   “喂!”林泓一惊,他本来就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突然脚不沾地,他一时不适应,本能反应之下,他的双手只得环住万古川的脖子,生怕自己摔了。   万古川的个子很高,林泓趴在他背上觉得自己的视野瞬间开阔了很多。   “还是放我下来吧,不用背着,我能走。”林泓挣扎。   “睡会儿吧。”万古川道。背着会比抱着稳,适合睡觉。   拗不过他。   林泓没脸了……人家俩小姑娘都没他娇气……他决定当尸体了……   “找个地方把我埋了吧……谢谢。”   万古川:“……”   八人继续在这沙漠里前行,在平滑的沙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脚步越来越沉重。   而沙漠慷慨地用自己的无垠和荒凉来礼待这群外来的旅者。   万古川的肩膀很宽,勾着林泓腿弯的胳膊肌肉紧绷,像铁铸般有力,背着林泓似乎轻如无物,走的很稳。   他一向穿得很少,林泓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所有的鼓动牵连。   林泓怕压到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捋到了前面,随着他走路轻轻摇晃。林泓的手臂环着他脖子,手指垂下若有若无地勾着几缕发丝,在指间纠缠着。   他身上那个好闻的味道把林泓紧紧包裹着,林泓一路都在想,要如何来描述它——像风吹疏竹的干爽,像日照旷野的磊落,像大山大海的广博……很安心的味道。   林泓矮身悄悄把下半张脸埋进他的肩膀,也为了让自己的胸膛和他隔开些距离——他怕自己的心跳暴露秘密。   “身子骨本来就弱,还不吃东西。”万古川道。   低沉磁性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很动听的声音,林泓一时都不舍得反驳他了。   石榴核桃鸡林泓只吃了几口,剩下的全分给了二位姑娘。   一夜无眠,在卡塔酒肆遇见了那么一出,挨了火烤又在屋顶吹了冷风,现在还硬撑着在沙漠里徒步,长期缺乏锻炼的身子果真就顶不住了。   万古川声音压低了些,语气严肃,“还把我给你买的鸡分给别人。”   噗。其中的责备之意让林泓突然想笑。   林泓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他。   放纵一下……   他环着万古川脖子的手收紧几分。   “前面有山。”程进玖指向前方。   茫茫的戈壁荒漠矗立着一片连绵的山峦,是同黄沙一样的颜色,坚忍又昂扬,没有半点植物的掩映,黄沙斜斜倚靠到半山。   在荒凉里积蓄着磅礴的力量。   “可以过去歇歇。”程进玖道。   “太好了!”宁秀云和戴轻轻真的累的不行了,可惜没人背她们……   彭若安和杜云凡也都松了口气。   鱼天亦倒是没什么反应,喝了一口酒。   随着他们走近,那种令人震撼的力量便愈加明显。   这座沙漠里的巨山在俯瞰着来人,同样身处险境,它旁观的目光冷漠如斯。   粗糙的表面,崎岖又险峻。   他们运气很好,找到了一个狭缝。   狭缝里面的空间宽阔,可以容下三十余人,光线透过缝隙,一片幽幽暗暗,适合睡觉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刚合适。地上铺满了细软黄沙。   一行人各找了位置就地坐下,肚子饿是没办法解决了,但好歹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万古川把林泓放下来,让他坐在软沙上靠着石壁。   林泓现在还有些不舒服,背心发凉,身体不可抑制地微微有些发颤。   万古川在他身旁坐下,侧目看着他,伸手又递给他一颗蜜饯,“睡吧。”   “像哄小孩……”林泓吸溜一下鼻子,接过那蜜饯,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   万古川笑了。   *   林泓太困了,伸直两条长腿,脚踝交叠在一起,头枕着背后的石壁睡着了。   石壁很硌,他睡得并不安生,连梦里都皱着眉。   万古川侧目看他,伸手扶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揽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肩头。   梦中的林泓似乎舒服了很多,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微微侧身,又朝万古川这边移了几分,头滑到他的胸口,歪着,额头抵在他的颈窝,还惬意地蹭了蹭。   万古川感觉他额前细碎的软发扫过自己的脖子,有些痒。   他被林泓压着的那只手扶着林泓曲着的手肘,顺着他的小臂慢慢滑过去,指尖摸到他的手心,把他的手轻轻握在手中。   山洞里很安静很安静,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大家都睡去了。   外面的日光从石壁的缝隙照进来,光束一缕又一缕,在幽黑间,有些失真,地上似乎滚着碎金。   万古川单手搂着林泓,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只完全放松的手——这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一只不干粗活、白皙细腻的手。   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过林泓手背的皮肤,又软又滑,似乎带着静电,很痒。   此刻,万古川的脑海里全是醉酒的林泓带笑看着他的样子——那时,月光迷离,在广袤又荒寒的沙漠,林泓的眼睛像清澈的泉水,只映着自己的身影。   他笑得眉眼弯弯,沙洲的月亮都为之黯然失色。   他说,“我也希望你只属于我。”   如果不是这句话,万古川不会那么失态,不会放心不下只身跟去卡塔酒肆,不会潜在人群里、坐在隔壁房间,偷听林泓和慕景瑜说的每一句话。   一直隐忍的情感被这句话蛊惑了、引诱了,在叫嚣着、在喧腾着,磨损着他的五脏六腑。   嫉妒和占有欲像一只铁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拉扯得他呼吸困难。   他想把这个人紧紧拥入怀中,护得滴水不漏——就像他当时所做的那样。   然后广而告之:他是我的。   ——他本不该如此。   林泓并不属于他,也不该属于他。   但是……   他从未得偿所愿。他身上的枷锁一层又一层。   自由在云天之外。   爱人在咫尺,却不该惊动他。   林泓喜欢女子,他会有良妻相伴,会儿孙满堂,会被世人祝福。   而自己——   也要去行军了。   万古川松开林泓的手。   *   林泓在梦中觉得头枕的石壁很硌,但不知什么时候,硌头的石壁消失了,他梦见自己陷进了家中的软榻里,阳光从窗牖照进来,把被褥晒得暖暖……他舒服地蹭了蹭。   他梦见了孩时在街道上无忧无虑瞎跑的时光;   梦见那时不喜欢的刻薄张老爷,梦见自己和伙伴们朝他院里扔小石子,打碎了他名贵的兰花盆,大哭着被林逐年牵去道歉;   梦见自己被关在书房里,捧着诗书昏昏欲睡;   梦见骑着自己的宝儿马狂驰在山间,边城的旷野一望无际;   梦见自己抱着橘色的小猫,触感又暖又柔;   梦见自己浸泡在温水里,舒服得浑身发软……   林泓睁开了眼睛,这一觉睡得很舒服,迷恋一般,他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拱了拱,这一拱就感觉好像不对劲儿…………   他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自己正枕着万古川的胸口,还压着他半个身体,几乎整个人都要缩在他怀里了…………   林泓强装淡定,慢慢撑起身子坐好,但当他对上万古川那双俊目的时候所有的防备都瓦解了,心脏狂驰……   “不好意思……手没麻吧?”林泓中气不足。   “还行。”万古川静静看着他。   外面已是黄昏,沙漠落日的橘色余晖透过石缝流淌进来,山洞里的光线很温柔。   林泓觉得此时的万古川也很温柔。   “要不……”林泓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也借你压会儿?”   万古川:“……”   这边程进玖看着他俩,饶是迟钝如他也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同样刚醒过来的彭若安,低声道:“你觉不觉得他俩太亲密了。”   程进玖觉得要是让自己和自己的雇主像这么亲密是绝不可能的。   彭若安闻言,却一脸迷惑,“他俩难道不是眷属吗?”   “不是,”程进玖给他解释,“他是他的雇主,他是他的护卫。”   富家子弟彭若安渐渐露出了变态的笑容。   程进玖:?   等所有人醒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们又要前往那座沙洲鬼城了。   不知今日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卡凡蒂亚。   不知另一群人如何了。 第100章 百年一瞬繁华陨落   “这个罐子一开始就在这里吗?”林泓疑惑发问。   他们来到鬼城出没的地方。太阳刚落下地平线,群星还未抵达天幕,沙洲在一片迷离的幽紫色里休憩。   风已带上夜的凉意。   另一波人还未到,卡凡蒂亚也还没出现,他们就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   在这里,林泓发现了一个半埋在黄沙里的罐子——泥土的颜色,粗糙的表面,并没有任何精美的花纹。   “可昨日我们寻那三人时,在附近也都转悠了,并未见到它啊。”林泓回忆着。   “白日里起风了。”鱼天亦抱着胳膊道。   “确实,”杜云凡此时已经披上了他的裘衣,“我方才就睡在缝隙旁,被风吹得哆嗦。”他似乎回忆起了那时的寒冷,拉紧了自己的裘衣。   不像某个人睡在别人怀里……   ——所以风吹走沙子,埋在沙里的罐子就露出来了。   “啧……不对,我总觉得我曾在某处见过它。”林泓摸着下巴认真地看着那罐子。   他蹲下去,修长的手扒拉着它周围的沙子,想让它整个露出来。   “我帮你。”程进玖刚蹲下身,就听见万古川警示道:“小心!”   在“轰轰”的响声里,他们周围的沙子骤然变得松软,开始动了起来!   “轰轰轰”!   前方的沙地不断下陷,流沙朝里面翻涌而去!   “轰轰轰”!   响声越来越大!   沙地旋开了一个大洞!   方圆百里的沙粒朝里面蜂拥而去!   他们眼前的罐子也随着流沙朝里面滑去!   “轰轰轰”!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愣在了原地。   “娘的!”程进玖骂了一声,他的脚陷进了沙里。   他这一声让怔愣的众人回神,感觉到了沙地的运动,开始后退。   林泓想后退,但流沙紧拽着他的脚,他撑着地的手要脱力了。   流沙下陷的速度极快,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轰轰轰”!   沙尘漫天!   暮色顿时变得浑浊。   千钧一发之际,万古川一手捞住了他的腰,另一手扯住程进玖的后领,大力把他们拉了起来。   “跑!”他低沉的声音盖过了流沙的轰响。   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逆着流沙塌陷的方向开始舍命狂奔!   万古川松开程进玖的衣领,紧紧拽着林泓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跑。   众人跟在他们后面,没命地逃。   “轰轰轰”!   沙浪翻涌之声在一群人的身后穷追不舍!   “这什么情况!”彭若安骂了一声。   “轰轰轰”!   “啊!”队伍最后面的戴轻轻摔倒了。   离得最近的宁秀云吓了一跳,折返回去,两手并用地拉她,刚拉起来她又摔下去,根本站不起来。   “我脚崴了……好痛……好痛……”戴轻轻紧紧拉着宁秀云的手,仰着脸看着她,蹙着眉,一副可怜的模样,声音发颤,“宁姐姐,我脚崴了……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轰轰轰”!   在轰响里,流沙已经飞速蔓延了过来!   浩荡之势要吞没万物!   沙尘满天!   宁秀云吓得脸色苍白。   彭若安赶过来打横抱起戴轻轻,对宁秀云道:“快跑!”   前面的人见事情解决,继续往前逃去。   “轰轰轰”!   沙浪声毫不停歇。   不知跑了多久,林泓腿跑得发软,亏得万古川拉着他、拽着他。   他觉得自己的肺都在炸痛。   后面的轰声终于停了下来。   一行人瘫倒在沙漠上,只有万古川还能立着。   流沙的地方出现了那座谜一样的卡凡蒂亚。   绵延百里,错落有致地伫立着。   一种蓬勃的力量扑面而来。   方才只是这个庞然大物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从千年的弛颓里复活重生。   他们刚才是因为站在卡凡蒂亚的中心,城池冒出掀起沙浪,逼得他们朝城边跑去,为这座蛮横的庞然大物让出位置。   从一座巨大城池的中心一口气跑到城边,这是如何耗费体力的事,还要以如此的速度——太要人命了!   程进玖支着腰喘了一会儿气,又挨不住坐了下去。   鱼天亦坐在地上疯狂灌酒。   戴轻轻挂着眼泪坐在地上捏着自己的脚踝。   杜云凡和宁秀云也够呛,喘着粗气。   彭若安大汗淋漓,躺在沙地上,方才还抱了个人跑,更是累得不轻。   林泓坐着,累得目光呆滞地喘气。   万古川站在他身旁,“没事吧?”   “还好……”林泓看了他一眼,心说大将军体力就是好。   如此没命狂奔良久,这腿铁定得出岔子,到时候可别酸痛得走不了路,在危机四伏的鬼方里行不了路就要命了。   林泓想着,低头开始揉自己酸胀的腿,袖子上缩,他看到自己手腕上被万古川捏红的印子。   他愣了几息。   本来就因为方才逃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现在跳得更猛了,跳得他一阵抽痛。   莫来由地,他想起刀问寒山和乐然山人来。这对情深伉俪。   雪崩逼近之时,刀问也是这么紧紧抓着乐然的吧?   却依旧在不可抗的力量中失散了……   如果,自己丢了,万古川会像刀问那么焦急吗……   如果,自己死了,他会难过吗?   林泓正在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万古川已经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一只大手捏住他的小腿。   林泓一怔,瞬间回神。   这手开始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他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手心的火热。   林泓:???   万古川高大的身型蹲着,垂着眸,眉毛和睫毛俱是漆黑,山根笔挺,面如刀削,唇……唇……   林泓看着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开口的声音带着点哑,“做什么?”   “怕你待会儿走不动路,还得我背着。”万古川轻描淡写,对答如流。   林泓想了想,不,他大脑发麻,根本想不了,甚至没去想他们此时做的已经有些超出正常友人关系了,他只是绷紧了背脊,胡乱道:“哦……万大哥真周到。”   万古川挑起一边眉,抬眸看向他,揶揄道:“怎么?要给赏钱了?”   林泓气笑了,“那倒是不差这钱。”   “我看也是。”万古川却想到了别的事,冷冷道。   林泓:“……”   *   程进玖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彭若安,示意他看。   彭若安刚才抱着戴轻轻狂奔真是累得不行,此时,锁着一对剑眉,喘着气,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他这个角度非常地好——   万古川蹲在林泓面前给他认真捏腿。   林泓就偷偷地看万古川。   彭若安:“……”   然后,他默默捏了捏自己发胀发酸的小腿。   *   天光的紫色褪去,沙漠在一片幽黑色里半瞌着双眼。   卡凡蒂亚的灯火次第亮起。   当他们缓过气来,走到城门时,另一拨人也正好从远处走来——十个人,一个不少。   “哟,你们在这风餐露宿啊?”有个人声音尖锐,看着灰头土脸的八个人升起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仔细一看,这人正是第一个站出来指责鱼天亦的富商,贼眉鼠眼,大腹便便。   还有人笑开了,“怎么?不是说粥里有毒吗?多亏了你们走了,我喝了三碗呢!”   “有好地方不待,非要闹翻了跑出去受罪,图什么啊!还坏了一锅粥!”   “那粥钱可是我赔的啊!”   “我就说没问题吧,还不相信!”   “能有什么问题啊!”   “我就想看看他们吃瘪的表情,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人家女主人好得很呢!心善。”   鱼天亦抱着手臂,冷笑了一声。   程进玖摸了摸下巴,难道那对夫妻真的没问题?   “少说几句吧!”其中也有人呵斥他们。   为首的方楼西朝着八个人作了个揖,礼貌道:“并无事发生。”   又对他们寒暄了几句,有劝他们回群之意。   林泓看了一眼鱼天亦,见她那一脸蔑视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不会回去,便礼貌回绝了方楼西。   方楼西叹了一声,“那我们现在入城吧。”   他路过杜云凡时,伸手拍了拍杜云凡的肩膀。   杜云凡抿着唇,面露难色。   *   今日的卡凡蒂亚很不一样——张罗的店铺少了很多,来往的人流也变得稀疏。一眼望去不少楼房的窗口俱是漆黑,连着几座,半是空城。   可以明显感受到那股与昨日不同的清冷气氛。   不复昨日盛景。   “人少了。”   “感觉没昨天热闹了。”   “好多店铺打烊了。”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大变样啊,这又过了多少年?”   ……   众人议论纷纷,林泓的目光却投向了城门两侧。   靠墙的地方,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土罐子。   这些罐子似乎昨日和前日都一直在这里,前日他还夸过它们。   有一个罐子十分细长,瓶身微微隆起,瓶颈处最是极细,瓶身没有花纹,质感粗糙。   这样的罐子并不常见,也正因为鲜有,所以总感觉它带着特殊的美感,也很好辨认,林泓认出来了——   “这个罐子正是方才半掩在黄沙里的那个。”   “确实是。”程进玖印证了他,他方才同林泓挖那罐子的时候也仔细看了。   “有什么特别的吗?”彭若安也看了一眼。   “兴许只是遗迹的罐子偶然露出沙面。”宁秀云猜测道。   “只能说明,白日它出现之地便是卡凡蒂亚旧址吧。”杜云凡裹紧裘衣。   “这罐子还挺高的。”林泓比了比,他的身高算得上优秀了,这罐子竟到了他胸口处。   他低头朝罐子里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却隐隐约约闻到点臭味。   他皱着眉,揉了揉鼻子,“这罐子不知道放多久了,里面装过何物,不怎么好闻就是了。”   万古川在他身旁也低头看了一眼罐口,锁着眉头看向林泓,欲言又止。   林泓只顾着捂鼻子了,没注意到他的表情。   “别管这罐子了!这都第三天了,我们还没找到怨鬼。”程进玖悻悻然。   “走吧走吧,进城问问去。”林泓朝城里走去。   戴轻轻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她上前拉了拉宁秀云的袖子。   宁秀云回头看向她。   戴轻轻的声音很柔很软,“宁姐姐……刚才……刚才很抱歉,我太害怕了,我不该抓着你不放……应该让你快逃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   宁秀云方才吓得不轻,此时见她如此,心一软,想她方才也只是太害怕了,“没事就好。”   戴轻轻的表情放松了些,小声道:“多谢宁姐姐回来拉我。”   *   街道上的人少了很多,林泓好不容易找到个看起来好说话的女人,而且他发现在这座繁华不再的城池里竟然可以听见人说话了!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时间竟过去了两百四十年!   “两百四十年啊!”一行人都震惊了。   沙洲一日,城中竟已过去这么久。   “现在是什么时候……”林泓开始计算。   ——南周三百八十年,正处南周最动荡的五十年间。   巍国的兵戈不断南下,把近百年在安逸里磨平爪牙的南周打了个措手不及。   北疆的巍国觊觎南周的沃土由来已久,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南周祖祖辈辈在温柔乡里不愁温饱,四百年纵情声色,早已没了当年五国争霸的铁血与手腕。   先辈血液里的狼性被酒精稀释,撼动天地的怒吼如今在笛箫里婉转。   琴瑟的贵木被抚摸得发亮,刀刃却在国库里生锈。   兵戈融化做成了酒樽,烽火狼烟变作城里彻夜不眠的灯火辉煌。   此时,正是良机。   巍国悍然南下,南周仓皇失措,匆匆放下琵琶,连握刀的姿势都忘却了,挥动的画戟长矛绵软无力。   南周皇帝在民间广征兵,举全国之力抵抗巍军。   民不聊生。   跛脚的女人很健谈,和林泓他们讲了很多:   两百年多前霍飞鹏将军大败蒙孥,打通了去往西域的另一条捷径,卡凡蒂亚的人流渐稀。   而现如今国家动荡,谁还有心思来卡凡蒂亚?千家百户自保尚难,谁还有余力途径此地去西域经商?粮草不足,温饱尚难,谁还需要西域的葡萄酒?   “谢谢您。”林泓谢过了跛脚的女人。   “为什么又能听见人语了。”程进玖不解。   彭若安感叹: “而且竟然过去了二百五十年。”   “什么人……能活二百五十年……”戴轻轻脸色铁青。   创造这个世界的怨鬼所困之事的时间跨度竟有二百五十年之久。   而到现在他们也没能找到这个怨鬼。   林泓觉得这中间肯定出了问题。   可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失踪的那三个人是发现了什么吗? 第101章 京城无暇荒城恶人   一行人都饿得不行,在这座地广人稀的城池里转悠了半天才寻到了一家酒肆。   八个人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点了一桌子的菜,一盘叠着一盘,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吃的口味也不太一样,故而菜品的种类极其丰盛,五花八门。   鱼天亦又装满了她的酒壶。   “我怎么觉得这个掌柜的并不想招待我们呢?”林泓接过万古川递给他的筷子,在饭碗里戳了一下,让它们对齐。   “哪有不想做生意的老板。”程进玖咬着筷子,“想多了吧?”   “他好像很害怕,让我们吃快些。”林泓道。   “为什么?”宁秀云盛了一碗饭递给彭若安。   “不知道。”林泓看着一桌子菜,“该不会有毒吧?”   “没毒,吃吧。”鱼天亦摇了摇她的酒壶。   “唔……”林泓搛了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   卡凡蒂亚盛况不再,酒肆很小,做的菜味道不怎么好,但一行人真的饿狠了,吃得不亦乐乎。   林泓搛了一筷子鱼香肉丝放在自己白花花的大米饭上,混着饭一起夹着送进了嘴里,目光落在那些色泽动人的菜上,越吃却越觉得不对劲——周围的人好像多起来了。   他抬眸朝四周看去。   果真鱼龙混杂,什么歪瓜裂枣、牛鬼蛇神都来了。   仔细一看,多是亡命之徒、叛国之人,俱是身型魁梧。   半张脸全是烧伤的男子坐在凳子上、一只壮硕的脚曲起也踩在凳子上,看着自己手中带着铁环的砍刀。   赤着上身的壮汉斜靠着柱子,抛起手中的金币又接住,朝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袒露着右臂的大汉抱着巨斧靠着柱子打盹,他手臂上的刺青图腾,既像火又像利爪,满含着凶煞之气。   打着鼻环的赤发金刚正在啃咬着一只羊腿……   怒目的金刚来来往往……少说也有二十人……若有若无地注视着他们。   气氛有些压抑。   林泓感受到了一个灼热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光头的彪形大汉对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嘴角扯着脸上的刀疤,有几分狰狞,那大汉冲着林泓伸出了舌头,做出了一个舔的动作,挑逗意味十足。   林泓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桌上的饭菜顿时没了味道。   其余七人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焦灼的气氛。   瞎了一只眼睛的大汉把刀插到柜台上,“哐!”的一声巨响,对吓得直哆嗦的掌柜怒吼道:“今天酒还没准备好吗!”   掌柜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店……小店……已经没酒了啊……有的……都……都给您们了……”   “那他们怎么还有酒!”大汉指着大堂里唯一一桌子正常人——林泓他们那桌。   “他们……他们先来……那个时候,还……还有酒……”掌柜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总得做做生意吧……没……没钱了啊…爷……饶了我吧……”   “嘁!仅剩的酒都不知道留下来孝敬我们!?”大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小心我再杀你几个小二!再不然,连你一块宰了!把你这店给烧了!”   他的鹰钩鼻几乎要抵到掌柜的鼻子上,露出来一个狰狞的笑容,“反正我们没少干。”   “饶命……饶命饶命……饶命啊……饶命啊爷……”掌柜那模样实在吓得要背过气去了。   大汉甩开了掌柜。   “哎哟!”掌柜撞到背后的柜子上又摔到了地上,柜子晃荡着砸下来好几个罐子,摔得支离破碎。   林泓咬牙切齿,看来这帮人强取豪夺不说还杀人放火啊。   趁着国家动荡跑来这边关撒野。   难怪方才老板那么害怕,还让他们吃快点,看来这群泼皮无赖是惯犯吧。   “啊!”宁秀云突然叫了一声。   ——彪形大汉从后面直接抓住了她拿着筷子的手!   他一脸坏笑地要把她提起来了,突地,一只手扣在了他的手腕上,生生制止了他的动作。   “松手。”坐在宁秀云旁边的万古川一手扣着他的手腕,冷冷道。   林泓顿时揪紧了心。   程进玖手摸到了自己的剑上。   杜云凡环顾四周,无数双饿狼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他咽了一下口水。   站着的彪形大汉一双三白眼从上往下俯视着万古川,撇了撇厚嘴唇,“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走。”   周围的大汉们发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声,兵器的声音乒乓作响。   “啊!!娘的!!”   在笑声里突然炸开了一声惨叫!   笑声戛然而止。   ——那彪形大汉的手生生被万古川一手折断了!   万古川就势一拉,起身踢开凳子扭过彪形大汉的手反剪在其身后,把他狠狠压在了桌子上!   盘子撞得“叮当”作响,汤菜飞溅!   桌前众人被飞溅的汤菜惊得站起了身。   林泓抬眸看了一眼万古川,见他漆黑的长眉压在漆黑的眼上,眼底一片冰凉。站在那里,一手紧紧压着那壮汉。   这么……生气吗……   林泓目光移向吓得脸色苍白的宁秀云。   “操你娘的!给老子松手!”大汉破口大骂,整张脸都沾满了汤和油,狼狈万分,他被愤怒涨红了脸,却怎么也挣不开如铁一样钳住他的手,乱动的腿也踹不到万古川,“我要杀了你!!”   周围响起了一串武器碰撞的声音和凳子移动划过地面、簌簌起身的响动。   二十余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起身围着他们,拿着武器,表情凶狠。   蓄势待发。   “你们先走。”万古川道。   一声令下,离门最近的彭若安率先反应了过来,抓起旁边吓得脸色发青的书生杜云凡就夺门而去!戴轻轻和宁秀云离他太远,他顾不上了。   他们留在这里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何必添乱。   一瞬间剑拔弩张的酒肆炸开了!   兵器声“哐当”齐响!人影一齐暴动!   程进玖拔出剑拦住了要去抓彭若安和杜云凡的大汉,手中的剑挽着剑花快如闪电,撞在大汉的武器上,悍然巨响!   万古川拧断了那个被压在桌上的大汉的胳膊,在他的惨叫声里一手抓着他后腰的裤带把人提起来抡了出去!冲力之大直接撞翻了扑上来的两个壮汉!   林泓端起手边一碗辣椒油泼到了一个大汉的脸上,大汉顿时惨叫一声,闭上眼睛骂了起来,手中的大刀毫无章法地乱砍着,林泓提起长凳,朝他脑袋重重来了一下,大汉栽倒了出去。   “挺能耐。”万古川笑了一声,伸手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寒光四射,剑鸣铮铮——“哐当!”万古川拔出醉古剑悍然扛住了一记狠狠劈下来的巨斧!   他挥剑轻巧挑开了那斧头。   对面的壮汉却被斧头受到的巨力拽得倒退了好几步。   万古川对身旁的林泓示意了一条通往门的路:“你们先走。”   林泓看了他一眼,拉着一旁的宁秀云朝门外跑去。   方才那个光头大汉见机会来了,笑着伸手要抓林泓,寒光一闪,“啊!!”,他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的手被远处飞来的醉古剑贯穿,钉在了旁边的木柱上!   林泓怔了一下,回头远望了万古川一眼,却见他微微侧身躲开了那把狠狠劈下来的巨斧,巨斧重重砸进了地里!   万古川腾身回旋一脚狠狠踹在了那壮汉的脸上!衣摆翻飞,墨发飞扬,长腿气力万钧,把人高马大的壮汉踹倒在地,一声巨响!大汉鼻血喷涌!   林泓一咬牙,拉着脚发软的宁秀云走了,门板慢慢挡住了那个高大颀长的背影。   鱼天亦手一撑桌子,借着力,两腿悬空夹住了一个大汉的脖子,一个回旋把他撂倒在地!用大腿生生夹断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刀旋转着砍断了另一个正准备去拉戴轻轻的大汉的手!   “啊啊啊啊啊!!”大汉捏着不断喷血的断手惨叫着后退。   戴轻轻蹲在地上,脸色发白,不停地抖。   “跑啊你!发什么呆!”鱼天亦皱着眉头吼她。   戴轻轻惊了一跳,跌跌撞撞站起身,开始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去,奈何脚崴了根本跑不快。   “啊!”她的头发被一个大汉揪住了。   鱼天亦踩着凳子一跃而起,双手把刀举过头顶,借着下落的力道狠狠砍了下来!斩断了大汉的手臂!稳稳落地,她一手挥刀横递而去。   那大汉还来不及惨叫,已经被她的刀割断了动脉和气管,鲜血喷薄而出!泼了戴轻轻一背。   “咚!”大汉应声倒地。   被松开了头发的戴轻轻尖叫着冲出了大门。   鱼天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用手肘夹着刀片一拉,擦去了上面的血迹。   她的刀和“刀问寒山”一样狠戾,虽然气力不如刀问,但她灵活且会借力。   她冷着脸看了一眼一直注意着她的程进玖,转身对上了另一个大汉。   有人从万古川背后一剑捅来,他矮身避开那剑,制住了那人的胳膊,肩膀抵到他腋下。   仅在一瞬间,那人脚腾空了,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被重重摔在桌子上!   “轰”!!桌子顿时四分五裂炸开了!   “砰!”大汉穿过破裂的桌子砸到地上,瞬间传来了肋骨断裂的声音,他脑后一阵剧痛,尖锐的疼痛蔓延到头顶,他呛出一口血来,手臂以一个畸形的模样垂在身侧,桌子木屑从他的后腰斜插出肚子,鲜血在衣服上飞速蔓延开来,他疯狂惨叫,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对死亡的恐惧。   万古川单手拔出了剑刃深入木柱三寸的醉古。   “啊啊啊啊啊!”那光头大汉一阵惨叫,他的手心血流喷射,在剧痛中倒退着摔到地上。   万古川拿着长剑,剑尖指地,鲜血从寒刃上蜿蜒流下,血珠滴落。   眉眼漆黑,眼底一点温度没有,他冷冷地看着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的亡命之徒。   *   林泓带着宁秀云跑出老远了,正巧碰见了急得团团转犹豫要不要回去的彭若安,以及坐在地上还没缓过来的杜云凡。   “你们没事!”彭若安看到了他们,一脸惊喜,“太好了!他们呢?怎么样了?”   林泓把宁秀云交给彭若安扶着,“我回去一趟。”   “诶!”彭若安扶着宁秀云看着林泓往回跑的背影懵神了,“你回去干嘛啊!”   *   林泓跑到半路,不知道何物从何处滚出来,差点把他绊倒了。   他踉跄一下,回眸一看,是一个罐子。   一个圆短的土罐子,没有任何花纹,躺在地上还在“咕噜咕噜”地来回滚动。   林泓愣了一瞬,一种奇怪的感觉驱使他蹲下身,伸手捡起了那个罐子,朝里面看了一眼……   看清罐底的情景,他顿时瞪大了双眼! 第102章 心如火焚人在何处   罐底是一张人脸,一张活着的人脸。   五官凌乱,就长在幽深的瓶底,只有手掌大,在一半光一半影里阴测测地笑着。   ——眼睛高低不同,眼白爬满了血丝,在阴影里和林泓对视着。鼻梁弯曲,裂着嘴,牙齿布满血污。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和城门那个长细罐子的味道如出一辙。   林泓心脏猛烈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难道——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罐子里突地伸出一只结了黑色血块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林泓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整个人被一点一点拖进了那个罐子里。   罐子像吃饱的小动物,餍足地来回滚了滚,又回到墙边立了起来。   夜色依旧浓郁,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   酒肆里一片狼藉。四分五裂的桌子、凳子,铺了一地的碎瓷片,汤菜泼得到处都是,最触目惊心的是四处飞溅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残肢。   余下几个大汉见敌不过三人,带着伤赶紧逃了。   鱼天亦一屁股坐在唯一完好的桌子上,翘起二郎腿,打开酒壶灌了一大口,因为体力不支手有些微微颤抖。   程进玖手背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结果越抹越花。   鱼天亦在旁边看着他笑了一声,殊不知自己脸上也还挂着血。   万古川身上没有沾上一滴血,一丝不乱地站在尸体中央,他手中那把锋利的醉古剑挂不住血,锃亮如新,好像他方才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   他用剑尖挑开脚边尸体的衣襟,勾出了一个腰牌,抛起来接在手里。   那腰牌是黑木的,其上张牙舞爪地画着一个既像火又像利爪的图案——和一个大汉手臂上的刺青图腾一模一样。腰牌最下面写着“鬼牙”二字。   万古川想了想,把那尸体的钱袋也勾了起来。   他捏着腰牌和钱袋朝柜台走去。   一直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的掌柜见他径直走向自己,抖得更厉害了,一对眼珠子左看右看思索着可以逃脱的方法。   万古川把腰牌和钱袋放在桌子上。钱袋很重,放下来“咚”得一声响。   “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大侠饶命!”掌柜猛然磕了一个头——这是他唯一想到的办法……   万古川:“……”   万古川看着掌柜欲言又止了半晌,才道:“你起来,不杀你。”   掌柜十分听话,瞬间起身。   “如果官府来查,”万古川的指尖点了点那腰牌,“就给他们看这个腰牌,说这群人是‘鬼牙帮’的,他们自会明白。”   鬼牙帮——周朝民间最恐怖的帮派,专门收纳亡命之徒。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恶行罄竹难书。   当时,这个帮派的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朝廷根本没办法斩草除根。   民间恨透了他们,在画本和志怪里多把他们称为恶鬼。   万古川看到那个壮汉手臂上的刺青时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本就憎恶他们的行径,既然送上门来,自然绝不手软。   万古川勾了勾唇,在一片废墟和尸海间,显得有些冷酷,“不过估计是不会有人来查了。”   毕竟朝廷自顾不暇。   他把自己的钱袋解下来,也放在了桌子上,“辛苦老板处理尸体,钱用来修复这酒肆。”   “他们身上的钱收刮出来你也收下,本来也是他们欠你的。”   *   “你们没事就好!”彭若安放下了心。   宁秀云也松了一口气。   万古川和程进玖,还有鱼天亦在折返的路上碰到了赶回来的彭若安三人。   万古川的目光在寻找着什么,“林泓在哪?”   彭若安闻言愣了一下,“我正想问你们。他不是返回去找你们了吗?”   还在用手帕擦脸的程进玖手中的动作一顿,“他并没有回来啊。”   “不会走丢了吧?”程进玖说完,心中却顿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   万古川转身走了。   众人一怔,都看向他的背影。   “万大哥?”   任谁叫他他都没回头。   “戴轻轻也不见了。”宁秀云脸色还有些苍白。   程进玖揉了一把头,“我跟上他,你们一起找找林兄和戴姑娘吧——不要分散开了,现在尚且不明情况。”   *   程进玖跟在万古川后面见证了他是如何一点点变得煞气逼人、恨不得揪住每一个人问上数十遍、恨不得把这座城掀个底朝天的。   夜色太浓郁了,他们目力有限,地广人稀,几乎没有人见过林泓。   他们呼唤着林泓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果是这样的情况……那……   程进玖想起了失踪的三人,觉得事情棘手了起来,背上冷汗直流。   他不用看万古川的脸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从他举手投足间就能感觉到他现在心急如焚。   他觉得万古川身边的气压太过噬人了,压得他喘不过气。   “万大哥,你别急……”程进玖觉得自己的语言是贫乏的。   如果林泓真的和那三个人一样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这么想着,连自己也有些难受,虽然认识林泓也才几日而已,更何况是万古川……   程进玖很怕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他们前方拐角出现了方楼西等十人,他们看起来漫无目的,只是在瞎转悠。   万古川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像是风雨欲来时浩荡的乌云要吞天沃地。   他大步走过去,在一群人中单手揪住了一个男子的领口,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把那人提了起来,狠狠掼在了墙上!   一声闷响里,男子惨叫了一声。   他撞得眼冒金星,吓得直哆嗦。   双脚离地近一尺,被那双如铁的手提着衣襟,抵在气管上,呼吸困难,他整张脸都红了。   他一双手艰难地抓住拎着他的那只手,想挣脱,抓住的却是比铁石还坚硬的手腕,纹丝不动。   万古川平视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眉凛冽地压在俊目上,眼白带着血丝,眼底是肆虐的血光,像极了地狱的恶鬼,要将人生吞活剥。   这人脑子里一片轰响,他觉得自己的命被他揪在手里,只要他想,他就会气绝身亡。   这个男子不敢直视对面人的眼睛,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恐惧狠狠揪住了他的心脏,他努力转动眼珠看向旁边的人,“救……救命……”   而别人一脸恐惧,一动不动。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程进玖从一瞬的怔愣中回神,“万大哥!”他想拉万古川又有些不敢,“你冷静啊!”   此时的万古川太恐怖了,他站在那里,单手轻而易举地拎着一个成年男子,周围气压低得要把人碾碎了。   像……战场上冷血的鬼,带着杀伐决绝、不分敌我的癫狂。   冷目所及,刀刃所往,没有活口。   血腥味绕着他,死去的亡灵憎恨着他、啃咬着他,他却浑不在意。   他杀过很多人。   ——程进玖想。他喉结滚动,他觉得哪怕是十个自己也战胜不了万古川。   更何况,此刻的他,凶气毕露。   “你看见了什么。”低沉的嗓音冰冷得像是寒冬结冰的瀑布,似乎在竭力地维持住最后一丝冷静。   “什……什么……”那人艰难道,他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是因为被抵住了气管,还是因为对面人的威压太过噬人,他悬空的脚在发抖,他努力地转动着吓得空白的脑子,想知道对面人问的是什么。   “说!”呵斥声像夜里炸开的闷雷。拎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那只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说我说!!”他要哭出来了,“罐子!罐子!我只知道这个!是罐子!罐子会吃人!我看到它吃了那个女人,它把那么大个人吞进去了……那么小的罐子……它就是这样吃了那个女人……她当时晕过去了……她的玉佩……她的玉佩,我给你我给你!值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   罐子?程进玖皱起了眉。   男子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在自己腰间摸索,手心全是汗,还抖个不停,摸了半晌才摸出那个玉佩递到万古川眼前,露出讨好的神情,“我给你……给你……不要杀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玉佩给你……”   万古川看也没看他手里的玉佩一眼,闭上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把他放在了地上。   脸色苍白男子的脚一碰到地就歪坐了下去,劫后余生般地喘着气。   万古川再睁眼,眼底还是很冷,却没了那股子杀气,“抱歉。失礼了。”   他转身走了。   “去哪?!”程进玖在他身后问他。   万古川没心情理他。   他快要疯了。   林泓在哪。   林泓……   *   “之前我问了多次是否有人知道那三人如何失踪的你为何不说!”饶是一团和气如方楼西也有些恼怒这人了。   “是啊!你为什么不说!”   “你不说,要是我们也被罐子吃了怎么办!”   “就是!太自私了吧!”   “什么人啊这是!”   “自私自利!”   “你要害死我们!”   众人也都气得不轻,指责那男子。   男子现在还没缓过来,腿软得站不起来,缩在墙边接受着众人的审判,心头百般滋味。   他不过是贪那块玉佩,怕说出来了,众人就收了那玉佩,怕说出来了,众人找到了那女人,他必须物归原主。   “罐子吃了还能活不?”   “不知道,那三个人找得回来不?”   “那人为何那么着急?不会又有人失踪了吧?”   “谁失踪了?”   “没见那个俊公子?会不会是他?”   “不清楚。”   “我见他们形影不离的,八九不离十了吧。”   “害!可怜哦……”   ……   “议论什么!帮忙找人啊。”程进玖走了几步,听到他们的议论忍不住转头道。   “嘿,管我什么事啊……”   “凶什么……谁欠你啊。”   “就是。”   “我们也自身难保……”   “不是他们自己要脱离我们单干的吗?”   “谁还敢靠近罐子。”   ……   程进玖揉了一把头发,觉得自己真是说错了话,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了。   要是林泓也被罐子“吃”了,该怎么找……还活着吗……   他远望了一眼万古川的背影。 第103章 事杂无绪梦魂何处   在一片寂静里,林泓听到了风声,有细碎的沙砾在风里“沙沙”轻碰……   他想挣扎,却动弹不得,眼前一片黑暗,他不确定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耳畔风声渐大,他听见了鸣沙声——在“呼呼”的风里混杂着一声又一声闷雷的轰鸣,有时又是呜咽般的“嗡嗡”声——一瞬间仿佛千军万马在沙漠里兵戎相见……(注1)   他听见驼铃轻响,听见车轮碾过沙砾的“沙沙”、货物碰撞的铿锵……还有嘈杂的人语——天南地北的口音混杂,待他沉心想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却又辨别不清。   他听见水声,听见船桨掀起水波的“哗哗”声……   ——是江南?   他听见松涛滚滚的声音,风带着山涧的潮湿……   ——是深山?   他听见海浪翻涌,潮涨潮落……   ——是大海?   过后,又是众口嚣嚣。   为什么?这些天南地北的故事,有何深意?   林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睛——   霎时,纵横万里的沙漠卷轴在他的眼前赫然抖开!   沙丘连绵远去,在边际和无云的天空交汇。   黄沙蓝天,干净利落。   他是一阵风,凌在半空,有什么在用力推他——不受控制地,他猛然下降!贴着沙面俯冲而去!又骤然腾起!掀起一片沙砾,“沙沙”作响。   他飞旋着穿过沙丘,绕过山脉,拂过枯朽的古木、干瘪的灌木,时而腾空时而伏地,天地广袤无垠。   可黄沙之外依旧是黄沙。   *   程进玖觉得万古川突然变得很冷静。   高大颀长的身型站在夜色里肃杀得像战场唯一的幸存者。他总觉得这人似乎已经决定和林泓一起去死……   “万大哥……”程进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万古川看向他。   漆黑的眉眼冷静得近乎冷漠。   他现在异常冷静。   罐子。   为何是罐子。   罐子是死物,本没有思想和感情。   可为何是罐子。   之前他们并没有过多地关注罐子,只看到了城门前的一两个,可现在仔细一看,发现城里其实到处都是罐子。   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形状各异,三三两两放在一起。可能是因为摆设的位置相隔较远且颜色和房屋相同,并不突兀。   哪来的罐子?   用来做什么?   罐子不可伸张,要如何吞下体型数倍于它的人?   为何是罐子?   是装过什么?   万古川朝最近的罐子走去。   “万大哥!别啊!现在不清楚罐子什么情况,你想——罐子不太可能自己移动,可是已有三个人消失,很可能吞人的罐子不止一个。”程进玖生怕万古川想不开,极力劝阻。   万古川动作不停,蹲下身去看着那些罐子。   “这么多罐子,我们还不知道林兄被哪一个吞了,当心胡乱碰这些罐子,你也被吞进去,到时候更找不到林兄了!”   万古川没有说话。   程进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烦人精,一直在旁边念叨……   “酒借我用用。”万古川突然道。   “啊?”程进玖一愣。   “酒。”万古川抬头看向他,指了指他腰间的酒壶——鱼天亦灌满自己的酒壶后就把他的物归原主了。   “要做什么?”程进玖解下酒壶递给他。   万古川扯开瓶塞就朝那罐子的外壁淋了上去。   程进玖:!   随着酒水淋下来,罐子外壁的土色竟然开始脱落,一寸一寸,露出了雪白透亮的色泽。   程进玖一怔,也蹲下身来,看向那罐子。   露出的白色越来越多。   “这是……”程进玖难以置信,“瓷器。”   万古川又用酒冲刷了几个罐子,皆是如此,土色下的瓷干净透亮,品相上乘。   “为何都是瓷器?从中原销往西域的瓷器?”程进玖想不明白,“又为何要伪装成土罐子。”   满城摆满了瓷器——被伪装成土罐子的瓷器。   很诡异。   “这些罐子究竟是什么来头?”程进玖看向万古川,“城里来往的人就没有对罐子好奇的吗?”   说实在的,他们一行来在城中来往数次也并没有引起过重视。   “这些罐子有主人吗?城中人就不会顺手把罐子捡回去吗?”程进玖不解。   “问问。”万古川并不能回答他。   然而,待他们问了行人之后,这件事变得更加诡异了起来。   “罐子?什么罐子?哪有罐子?”被问到的大伯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人。   “您看不到它们吗?”程进玖瞪大了眼睛,指着地上的罐子,“罐子就在这里啊!”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是这些罐子。”   大伯看了看他比划的地方——空空如也,又看向他一脸真诚的急切,不似在故意戏耍自己,顿时觉得有些瘆人——觉得眼前这两个人瘆人。   “我还有事,先走了。”大伯急匆匆离开了。   程进玖不信邪地又问了几个路人,得到的结果是一致的——城中人看不到这满城的罐子。   “为何?”程进玖解不开这个谜题。   “这个世界太奇怪了,太杂乱了,”程进玖道,“没有任何切入点,怪事频发,却似乎没有任何联系。”   “从摄政王谋反,到出使的皇子被杀;从繁华的钻石城沦落到如今的荒城;城中一开始没有声音现在却又能听见声音了;满城瓷器,城中人却看不见它们;这座城平旦消失,又在夜间出现;”   “时间跨度惊人,又诸多古怪之处,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有那对杀手夫妻,我怎么都把它们联系不起来。”   “林兄现在失踪,生死未卜。”程进玖自嘲地笑了笑,“这次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吗?”   万古川听到“生死未卜”心头又是一紧,他望了一眼天色,快到平旦了。   这座城又快消失了。   林泓……   *   林泓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他要做什么,甚至快完了他是谁。   周围是一片黄沙万里,他像风一样浮泛,来去皆不受控制。   他在无垠的沙漠里被拉扯。   缺氧的大脑昏昏欲睡,身体像浸泡在了温水里——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了,快要融进这沙漠的风里,意识一点点远去……   “林泓!”   低低的声音很渺远、很朦胧……他像在水里听岸上的声音……   “林泓!”   什么?   是在叫我吗?   “林泓!”   是谁……   眼前的沙漠之景像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被激起了一片涟漪。   万……   “林清泉!”   万古川。   周围的沙漠之景顿时消失,林泓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他想睁开眼睛。   是万古川!   他头皮在发麻,血液在回流。   “万……”他艰难地开口。   “万古川!”   万古川一怔,停下脚步,看向了墙角的那个罐子。   感官回归,林泓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了——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密密地啃咬着他,每一寸肌肤都剧痛无比,有东西扼住他的咽喉,他呼吸困难,快要窒息了,但他动不了,他动不了!   剧痛和无助都在撕扯着他。   万古川在哪……   明明听见他在喊自己……   为什么动不了,他在哪,要怎么出去……   快死了吧……   “哐当!”   林泓感觉自己猛然跌落!疼痛和窒息瞬间消失了,唯有失重的不适让他感到一阵恐慌,然而似乎并没有坠落太久,一股凉气霎时把他紧紧包裹。   充足的空气呛得他鼻腔痛,他猛然咳嗽起来,眼睛模糊,眼前仿佛一片白雾,耳朵像蒙了一层膜,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渺远又低沉。   像身处梦的边沿,现实和梦境都是模糊的。   方才的痛感似乎犹在,他微微发抖,浑身无力。   他还没缓过来,突然感到一股巨力推了他一把,他的背在后面的墙上硌了一下,又迅速弹开,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有人紧紧地抱着他。   把他整个人都罩在怀里,手臂收得很紧,紧到他觉得浑身的骨头在“咯吱”响,有些痛。   炽热的气息喷薄在他的颈项间,极度的紧张让他呼吸急促。   林泓的脸埋在万古川的胸膛里,生的感觉让他开始后怕,他刚才好像……快死了……迟来的恐惧翻倍压上心头,让他鼻子一酸,他的手攀到万古川背上,捏着他的衣服。   对死亡的畏惧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   在这一瞬间,周围的景色化作了沙砾随风一点点消散,天际泛起一线白。   平旦已至。   程进玖从后面追上来,看见万古川半跪在地上把林泓抱得紧紧的,难以置信却也松了一口气。   *   十八人又在空旷的沙漠相遇了。   这一次一个不少。   宁秀云那厢也找到了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戴轻轻。   “能找到林公子真是太好了,急死我们了。”宁秀云牵着戴轻轻,真心诚意地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杜云凡道。   彭若安问他,“林兄现在没有大碍吧?”   林泓还有些浑身无力,头也痛得厉害,因为虚弱手一直在发抖,他勉强笑了笑,“没事了。”   鱼天亦提着酒葫芦走过来,二指贴在他的手腕上探了探他的脉搏,“死不了。”她打开酒葫芦灌了一口。   “那就好。”程进玖拍了拍林泓的肩,“你万大哥都快急疯了,我真怕他想不开,把自己了结了。”   “……”万古川冷冷看了他一眼。   林泓听了,转头去看万古川。   万古川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林泓:“……”   “林兄发生了什么?”彭若安问道。   林泓简单地给他们讲了讲自己的经历。   “什么?人脸?”程进玖震惊了,“那些瓷器里是人脸!我们当时居然为装着人脸的瓷器洗了洗外壁的土色??”   余人也是脸色苍白。   “瓷器?”林泓不解。   “对,那些土罐子洗干净了其实是瓷器。”程进玖道。   林泓沉思。   “万大哥怎么救的人?城消失了,我过来就只看见你们两个。”程进玖道。   “打碎罐子。”万古川言简意赅。   “啊?”程进玖讶然,“要是救人的办法不是打碎罐子怎么办!”   当时就快到平旦了,城快消失,下一次城现,城中不知又是多少年后了,很难说得清,除了打碎罐子,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了。   还好打碎罐子是救出了人。   万古川握了握醉古的剑柄。   另一队的十人大概也猜到他们这方找到了失踪的人,嘁嘁查查了半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估计是很想来问问他们线索,却又很畏惧万古川,不敢来问。   两方人都准备回去休息了。   行在路上,林泓的脸色还是很苍白,走路有些飘忽,但已经缓过来了,没有方才那种垂死的感觉了。   一切正常,除了——有一道目光一直紧紧地追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动作,无论他走到哪个地方,无论他和谁说话……   林泓抬眸对上万古川的眼睛。   万古川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泓败北,“我也不知道嘛……本来就危机四伏的,我已经很小心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万古川挑眉。是觉得自己生气了吗?   只不过是失而复得的不真实感,怕他再丢了。   万古川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林泓:“……”   “我……”杜云凡转着头看着另一队人,停下了脚步,“我还是跟他们回去吧。”   众人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杜云凡回视众人,“我在山洞里睡不安稳,时时紧绷,我现在的状态很差,那对夫妻并没有问题,可能真的是我们想多了误会了……所以我想跟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众人沉默了。   “自然是尊重杜兄的选择。”林泓开口了。   杜云凡向他们行了一礼,“感谢诸位的照拂,珍重。”   “你也保重。”林泓笑了笑。   众人看着杜云凡的背影渐渐远离他们,朝着那十人的方向走去。   “那些人还能接纳他吗?”彭若安道。   “会的,”林泓有些冷,紧了紧自己的外衣,“他会把我遇到的事告诉那些人,他们当然求之不得。”   沙漠的早风也是凉的,吹得沙粒在淡淡的曙光里浮沉。   杜云凡进入了那群人的队伍。   风止,空中的沙粒回归沙丘。   剩余七人再次回到了那个山石狭缝里。   “关于这座城,我有了些猜想。”林泓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鸣沙,就是会发出声响的沙子。鸣沙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一种自然现象,而且沙子发出来声音也是多种多样的。   在美国夏威夷群岛的高阿夷岛上的沙子,会发出一阵阵好像狗叫一样的声音,所以人们称它是“犬吠沙”。   苏格兰爱格岛上的沙子,却能发出一种雄浑的声音。   中国的鸣沙山会像竺可桢描述的那样“发出轰隆的巨响,像打雷一样”。—— 传说----汉代时,汉军和匈奴交战时,大风突起,漫天黄沙将两军人马全部埋入沙中,如今的响声就是两军的喊杀声和战马的嘶鸣声。   发声原理颇有争议。 第104章 群人之梦石中之声   丝丝缕缕的光线从缝隙间倾泻而下,整个洞穴笼罩着不真实的光晕,沙尘在半空轻扬。   七个人各寻一方,都坐在沙堆上。   “怎么说?”程进玖问林泓。   “我们看到的是这个卡凡蒂亚城的历史,”林泓道,“与京城的变革相关联,从盛到衰,时间跨度大,大概是要展现给我们几个关键的转折点。”   林泓道:“城中事松散,能联系起这些事的,是那些一直存在的罐子——所有的东西都在改变,但是罐子没有变。”   “那些瓷器里的人……应该就是怨鬼吧。”林泓看向万古川,“可能和我们之前遇见的楼船一样,是一个集体造就的鬼方。”   “你是说,”彭若安伸直了一条被压麻了的腿,“是瓷器里的那一群人创造的这个鬼方?——也就是说不只是一个人能操控这个鬼方,而是一群人。”   “也许吧……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猜的。”林泓看向众人,“这个鬼方时间跨度很大,所以应当是生在不同时段的人在操控——只能这么解释了。”   “有些道理。”程进玖摸了摸下巴。   “被装在瓷器里也难怪会怨。”彭若安点头。   “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完成瓷器里那些人的遗愿就行了吧?”程进玖道。   “但这可能不好办,我可是被他们害过的人。”林泓想想都难受,“我不觉得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来,得我们自己去找答案。”   “可是要怎么找呢?”宁秀云道,“时间在不断地变换,要怎么追溯?”   林泓思忖,“总结一下,目前我们未解的谜点有三:一,为何卡凡蒂亚繁盛时没有声音而衰败时却有?二,为何要展现卡凡蒂亚的历史,要再现那几个片段?三,是何人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装了这些瓷器,又为何要装,装的又是何人?”   “还有——我在罐子里听见了天南地北的声音、看见了沙漠的全貌,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林泓皱眉,“罐中人的所见所闻?”   “兴许吧。”彭若安道。   林泓揉了揉鼻子,还在想那些瓷器,“我就说大门那个细口的罐子里面怎么那么臭……原来是装了死人……我怎么没想到呢……还中招了。”   万古川其实早就想说,那个罐子里的味道像堆满了尸体却数日来不及清理的战场……但也可能只是雨水的腥臭。   *   戴轻轻扯了扯宁秀云的衣袖,小声问她,“宁姐姐,他们说的瓷器、罐子是什么呀?”   “就是林公子在沙地里挖的那种,我们在门口看到的那些。”宁秀云道。   “可是……”戴轻轻嘟哝,“我压根没看见什么罐子啊……”   宁秀云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可能没注意吧,没事,晚上再进城就知道了。”   戴轻轻点了点头。   *   “你方才为何不说话?”林泓坐在一直沉默的万古川身旁,问他,“有什么想法吗?”   万古川看向他,半晌才开口:“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林泓皱了皱眉,“那是?”   “还说不清,有地方不对劲。”万古川抽出了后腰的剑,竖着靠在一旁,“再看看。”   “你怎么样?”万古川问他。   “我?”林泓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没事了。”   “睡会儿。”万古川看着他。   “好。”   林泓靠向后面的石壁,看见对面的宁秀云和戴轻轻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隐约听见了“酒肆”、“恶人”、“保护”、“生气”、“有意思”、“很强”、“问问吧”等断断续续的词。   他看见宁秀云红着脸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在看万古川吧?   旋即,他看见宁秀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看向戴轻轻,戴轻轻点了点头,她便站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林泓心头“咯噔”一下。   宁秀云停在了万古川的面前,“万大哥……”   万古川不明所以看向她,“宁姑娘何事?”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宁秀云看上去有些紧张。   “好。”万古川起身。   林泓喉头哽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跟着宁秀云去了山洞里远离人群的另一侧。   程进玖正在擦拭他的剑,他抬眸看了经过自己的万古川和宁秀云一眼,这是干嘛?他又看向林泓,见他也一直盯着这一男一女。   程进玖不明所以,继续擦剑。   林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就是离不开那两个人。   他大概猜到了宁秀云会说什么,万古川很强,人也很好,在这鬼方里有姑娘倾心于他、向他示好,希望有他的庇护也属正常。姑娘家脸皮薄,兴许不会明说,但也会暗示的吧,如果正好万古川有意,那他们就成了。   林泓突然想起在酒肆里,有人抓着宁秀云时万古川生气的模样……   林泓心头像浸了凉水,也许万古川真的对她有意思?   他看见宁秀云低着头把头发捋到耳后,他看见万古川垂眸看着她。   看着她……   林泓心头一紧。   不想这样。   喜欢他的眼睛看向自己啊。   他骗不了自己了。   佯装大度太难太难了。   心哽咽得要让他窒息。   想到他成婚生子就难受到濒死,这让他如何躲、如何忘——避之不及。   自己比想象得还要……还要陷得深……   是想和他朝夕相对,白首不离的程度。   其他都算不了什么了。   林泓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再也拦不住了,决堤而出,滔天大浪!   崩云屑雨(注1),浤浤汩汩,吞没沃野千里!   林泓猛然起身,他大步上前去,一把抓住万古川的手腕,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拽得万古川趔趄,侧身看向他。   动静太大了。   整个山洞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看向了他。   沙尘依旧在光晕里缓缓飘动,风在山洞之外呜咽。   “嗯……”林泓自己也怔住了,他对上宁秀云震悚的目光,迎上一干人不明情况的目光,最后,对上万古川带着疑问的目光。   “我……我……我想如厕,陪我去!”   声音在山洞里回荡。   程进玖:“…………”   彭若安:“…………”   鱼天亦:“…………”   戴轻轻脸都红了。   宁秀云不置可否。   万古川挑眉,旋即竟笑了一下,“好。”   林泓:。   艹……这下子,林泓脸才红了……红得发烫冒烟……我在说什么……艹   “宁姑娘,待会儿再说吧。”万古川对宁秀云道。   “没事没事,还是林公子……的事比较着急。”宁秀云尴尬摆摆手。   “快去吧快去吧,急成这样。”程进玖道。   “嗯,现在情况危险,还是万大哥陪着你一起去比较安全。”彭若安道。   鱼天亦道:“憋久了对身体不太好。”   林泓:“………………”求求你们可闭嘴吧……   *   话都说了,还能怎么办。   “林公子想在哪里方便呢?”万古川似笑非笑。   林泓:“……”   两人出了山洞,行在山坡,山岩和沙丘都是崎岖的,黑岩衬托着黄沙,线条硬朗,对比强烈。   风裹挟着沙尘。   林泓咬咬牙,指了指巨岩堆积的某处,“那边吧。——不许跟过来。”   “好。”万古川站在原地。   林泓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万古川:“……”   林泓在岩石背后整个人都在飘忽,他真就想躲在这个石头背后再也不出去了……   他倒是打断了万古川和宁秀云,那之后怎么办——他是说,怎么才能得到万古川,这个说话好像有点奇怪,应该是,怎么才能和他在一起,嗯……他会喜欢男子吗?会喜欢……我吗?   林泓很焦虑。   这个没有经验,回去得问问顾云树,他应该很懂。   林泓缓过来了,就准备绕回岩石出去,待太久尴尬只会变本加厉……   他准备走开的脚停住了——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朦朦胧胧,不真切,屏息细听觉得是很嘈杂的混响,像在高楼上听对面街市的喧嚣。   林泓开始在周围寻找声音的来源,走远一些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应该就是在他方才站的地方附近。   他朝山谷里看了一眼,是无尽的深渊,一片漆黑,不是这里,他继续静听……   林泓沉默了一下,看向眼前的巨石,他把耳朵贴了上去。   *   “万古川!”林泓在石头背后叫他。   万古川闻声心下警声大作,迅速赶去,“林泓!”   “声音!”林泓看着他,指着石头,“卡凡蒂亚城的声音,在石头里!”   *   “卡凡蒂亚城的声音为何在这石头里?”程进玖皱紧了眉头。   他们一群人轮番贴着石头听了又听,难以置信地相互对视,但事实就是这样——   繁华之城之所以无声,是因为它的声音被藏在了山岩里。   嘈杂的人语欢笑、车轮滚滚的声音,高低起伏都在这石头里。   不贴着石头,依稀可闻;贴着石头听,仿佛身临其境。   “怎会如此?”彭若安贴着石头又听了一会儿,“如果怨鬼是那些装在瓷器里的人,那他们为何要把声音放在石头里?”   林泓也不明白,“而且……我突然想到,这个鬼方有两个时间——城内的、城外的。城外的时间和现世的时间是一致的。但是城中人不识城外事,城外人不知有城。——这个鬼方是断层的。”   “时间断层,但城里的声音却在城外的山岩上。”林泓咬了咬唇,“而且,城外的蜃景又是怎么折射到城内的?跨得疆域也太大了。”   这个鬼方,时间跨度惊人,疆域跨度也是惊人,满城的声音能够剥离到岩石里,满城的瓷器装满了人。   太诡异了……众人不寒而栗。   林泓皱眉,“有没有这种可能,瓷器里的人是千年间在沙漠四处行走的人,看到了很多,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杀死装在了瓷器里,这些人的所见所闻构成了这个鬼方。”   “可是,谁把他们装在瓷器里?同样的手法,还能传承千年?”程进玖想想都觉得恐怖……   “我也不明白为何要把繁华的卡凡蒂亚的声音藏在石头里,把人装在瓷器里。”彭若安道,“还有那对杀手夫妻,和这些事又有什么联系?”   众人解不开这些谜题,根本联系不起来,线索似乎远远不够。   林泓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也看向他,半晌,开口道:“我觉得,怨鬼只有一个。”   林泓一怔,“何解?”   “收集癖。”万古川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崩云屑雨,浤浤汩汩。——《海赋》西晋·木华 第105章 怪事如此谜团何解   “什么意思。”林泓隐隐有了些猜想,“你是说,那些人是被怨鬼收集起来放进瓷器里的?繁华之声也是被收集进石头里的?”   程进玖:“操……”   “嗯。”万古川道,“那些瓷器上刻的年代不一样,甚至有陈朝的。”   也就是说那些瓷器是很多年后被放进城里的,而并非当时存在城中的。   万古川继续道:“这一次被鬼方招进来的人很多,失踪的人也是被拖进了瓷器里。”   “它想把大家都装进瓷器里!”彭若安震惊。   这么解释似乎也是合理的。   “声音……”宁秀云道,“那为何要把声音收集进石头里?”   “或许……它喜欢热闹?”程进玖猜测,“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繁华的卡凡蒂亚无声而衰败的却有声——它只喜欢热闹的。”   “所以在卡凡蒂亚里才会再现那些历史片段吧。”彭若安打了一个响指,“于它而言是热闹的。”   它喜欢繁华的卡凡蒂亚,所以把它的声音装进石头里,所以再现城中历史。   它喜欢那些来自天南地北来的人,那些带着很多故事的人,所以把他们装进瓷器里。   它有收集癖,所以它找来了很多人,想把他们也装进瓷器里。   万古川的思路可以解释更多。   林泓突然想起了他在瓷器里听到的各种声音,包括江南和大海,怨鬼是在回忆还是在……向往?   “这么想来,蜃景也是被它收集到城里的吧?”彭若安摸了摸下巴。   “卡凡蒂亚是它摆放收集品的展柜吗?”程进玖一个激灵,“难怪城中人看不见那些瓷器!本来就是后面放进去的,并非城中原有!”   “什么?”宁秀云一怔。   “什么什么?”程进玖不解,“我说得不对吗?”   “没……没什么。”宁秀云遍体生寒。   城中人看不到瓷器……   “其实,卡凡蒂亚也是它的收集品吧?”林泓道,“这就能解释为何城里城外的时间不一样了。”   沙漠与现世相同,而城池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城中之时、城中之事都在不断变换。   “如果真是这样,那‘它’究竟是何方神圣,又身在何处?像极了一个操控全局的主宰者。”程进玖觉得这是个强大的敌手,远超之前自己遇见的所有怨鬼。   “难不成它的遗愿就是把我们收集进瓷器里?”彭若安皱眉,又摊手,“那这我们可完成不了……”   沿着这个思路也碰壁了,仍有解释不了的。   依旧不知道怨鬼是谁,也不知道它想要什么。   “‘它’会不会根本就不是人呢?”鱼天亦摇了摇酒葫芦。   “那是什么?”戴轻轻在一旁听得脸色苍白。   鱼天亦看向她,“你觉得‘它’是什么?”   “我不知道。”戴轻轻要哭了。   “今晚应该就见分晓了。”万古川看向茫茫沙漠。   *   宁秀云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里,她开始回忆,她是怎么遇见戴轻轻的……   当时,她独行在荒寒的沙漠。   月色莹莹,周围一片幽暗。   没有人影,没有人语,只有风声呜咽。   她害怕极了,突然看见前面有个姑娘。   她当时高兴极了,终于不用一个人了。   她忘了,当时戴轻轻在做什么……   她好像蹲在地上……   在……   挖沙子……   宁秀云背脊发凉……   “宁姐姐,你怎么了。”戴轻轻一双大眼睛看向她。   “没……没事。”宁秀云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   众人再次回到那个洞穴里休息。   林泓心事重重怎么都睡不着,直到所有人都睡去他依旧清醒万分。万古川就坐在他身旁,手臂碰到他肩膀的触觉分外明显。   林泓睁开眼睛看向万古川。   洞穴里的光很柔和,一缕又一缕透过缝隙,微尘在光里悠悠飘动。   万古川靠着身后的石壁,棱角分明的侧颜在光里也变得柔和。   喉结起伏,下颌线明晰硬朗,山根高挺,眉峰如刀,闭着双眼,睫毛浓黑。   洞穴里分外安静,风声在洞穴之外。   林泓有些出神。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妙光寺里在疾行鬼的刀下发了疯地扑上去护住他的时候?是时时想见他?   其实不过是自己一直不敢承认……   突然又想起在怨鬼客栈里酒醉之后的事,希望那时候……是吻他了。   林泓的目光移到万古川如刻的唇上,心跳飞快……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凑了上去……   就一下……   他在梦里……   他不会知道……   林泓凑近他的唇……   “哈……!”彭若安梦中打了个哈欠。   林泓吓了一跳,赶紧拉开距离,心跳声要把他吞没了,脸在发烫,手心发软……   他真的没救了……   微风吹进缝隙,又轻又软。   *   夜晚来得太快了,众人还未休息好就又要踏上征程了。   今夜等待他们的是怎样险恶的卡凡蒂亚。   他们又能否揭开谜团。   众人忐忑地行在暮色间。   沙漠依旧清冷无垠。   *   “不对劲儿啊。”程进玖皱眉,“那一队人怎么还没来?”   卡凡蒂亚已经在巨大的动静中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然而另一队人却迟迟未出现。   “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彭若安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虽然离开了那对夫妻那里,但其实并不希望真的出事。   大家都是这样的心情,林泓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不先进去吗?”戴轻轻指了指眼前的城,小声问道。   卡凡蒂亚就在眼前,他们却选择要花费时间去确认另一队人的生死。   鱼天亦笑得邪里邪气的,“去看看呗。”她可是好奇得要死,那些人如何了。   一行人背离卡凡蒂亚,朝着那对夫妻的处所走去。   随着他们走近,他们知道事情不妙了——凉风中裹挟着浓浓的血腥味。   土屋数栋都沉寂在一片幽暗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语。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万古川抽出来后腰的醉古剑。   “一起。”程进玖也拔出了剑来。   “我也去。”林泓叫住万古川。   “一起去吧。”彭若安心头有些难受。   “一起!”宁秀云立即道。她怕留下来和戴轻轻独处。   鱼天亦看戏似的抱着手臂,脸上带着点嘲讽的意味。   周围很安静,静得只有他们脚踩沙子发出的轻响。   血腥味浓郁得让人干呕。   “啊!!!”戴轻轻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疯狂惨叫着。   众人被她的反应吓住了,顿时提高了警惕。   她踩到了一滩血。   低头看去,土屋错落有数丈,数丈之内皆是血。   血大半浸进了沙里,借着月色看来,地上有大片大片更加浓黑的色泽。   土屋里间的地上还堆积着浓稠的血液和内脏的碎末。   仔细观察,有的血液呈现飞溅状,大片斜泼在墙壁上。   ——足以想象当时杀戮的惨状。   但是,没有尸体。   他们逛遍了周围,没有一具尸体。   十一个人和那对夫妻一起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程进玖脸色不太好,“没有尸体?那人还活着吗?”   这个血量——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凶多吉少。   “那对夫妻呢?”林泓感觉自己手脚冰凉。   “为……为什么……”宁秀云脸色惨白,“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我们是不是当时应该再劝劝他们?”彭若安有些心寒,“虽然知道这对夫妻很危险,但是看到这样的结果,真的……还是难受。”   “我没劝吗?”鱼天亦笑笑,“他们不信又有什么办法——这样的事我倒是见得不少,好心都当驴肝肺了。”   “杜兄……杜兄也……”彭若安单手揉了一把眼睛。   如果杜云凡清晨不回这里,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就算你说服他们走了,没发生这一起屠杀,他们未必打心里相信,相反,如果幕天席地遇见了别的不测,他们会怪你。”鱼天亦抱着她的酒葫芦。   “事情本就并非十拿九稳的,你也说不清结果。你若是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强迫别人做得太多,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你就成罪人了。”   鱼天亦依旧带着嘲讽道,“真是好笑了,这群人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啊,那副嘴脸。这下吃到好果子了。”   并非全是恶人,结果如此,林泓心里并不好受……   万古川看向他,大概也知道他怎么想的,安慰道:“各自的选择。”   他们睡在荒寒的沙漠同样面对着未知的危险。   谁生谁死,谁更安全,本来就不是绝对的。   在这鬼方里,人为鱼肉,皆是自身难保。   *   众人一路都是沉默的,他们又折返到了卡凡蒂亚城。   今夜的城同他们一样沉默,连灯火都不曾有几盏。   城池被黑夜压得喘不过气。   七人踩着幽黑缓步前行,沉默的卡凡蒂亚里偶尔漏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   他们仿佛行走在人间最疾苦的荒寒。   “啊。”   “啊!!!!”   林泓的诧异声和一个惊叫声同时响起。   万古川扶住被吓得退了一步的林泓,目光投向阴影里。   一个削瘦的身影发疯似地拉紧他的帽兜,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疯狂蹬着腿想退回黑暗里。袖口伸出来的手枯瘦如同沙漠的死树,宽大破烂的斗篷把他整个人遮得严实,嘴里发出的惨叫嘶哑难听。   林泓被吓了好大一跳,方才是他不小心踩到了别人,“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林泓伸手想去拉那人,却被鱼天亦一把扯住了,“都后退!”   程进玖拿着带鞘的剑拦住自己身后的人,带着他们后退,“怎么回事?”   “想活命就遮住口鼻吧。”鱼天亦说完,抽出自己包里的绸巾遮住口鼻,在脑后系上结,蹲下身,伸手要去拉那人。   那人却叫得更加凄惨了,尖叫着躲开,声音嘶哑如同野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鱼天亦哪里管他,面无表情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在他的惨叫声中不容拒绝地把他拽出了阴影,一把拉下他的帽兜!   看清他的模样,所有人都怔住了。 第106章 人间疾苦鬼城炼狱   他们看到了一张五官歪斜灰败的脸。   林泓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张脸……   和他在罐底看到的脸一样,都是五官凌乱歪斜,皮肤灰败,眼底满是血丝。   “啊啊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天生的……天生的……”那个人仿佛害怕光一样,慌乱拉起他的帽兜,遮住他的脸,发疯着要挣脱鱼天亦的手退回黑暗里。   “面血痹。”(注1)鱼天亦道,“南周末年盛行的瘟疫,患者面部神经错乱,五官移位,内脏病变衰竭,时日无多。”   林泓听说过这种病,有传染性,当时是不治之症,南周末年,战乱纷纷,金银全砸进了战事里,根本无暇顾及处理患病的国人,他们对患病者的处置方式非常极端——直接烧死。   乱世里本就是人命如草芥,烈火可以把所有病痛都舔尽。   这些人应该是怕被烧死,躲到这荒漠来的。   “我是天生的!我就长这样!不要杀我……不要烧我……”   鱼天亦松开了那个人,他连滚带爬地躲进了黑暗里。   林泓有些心惊,他听说过这种病,却从未真正见过。南周宁可错烧一百也不肯放过一个,这种病自然随着南周王朝一起销声匿迹了。   那个罐底的人是病故的人吗?为何要帮着“收集”它的怨鬼把自己也拉进瓷器里?   “最好把口鼻蒙住,传染的机制尚不明确。”鱼天亦用一张手帕擦着手,“染上就等死吧。”   “治不好吗?”宁秀云已经蒙住了口鼻。   “药贵,不治。”鱼天亦在手上倒了酒,甩了甩手,笑了笑,“一晚上也治不好。”   偌大的卡凡蒂亚沉寂在幽暗里,空荡荡的,唯一填补它的是四起的痛苦呻·吟和啼哭声……   灯火酒绿化作人间疾苦,繁华舞台如今是鬼城炼狱……   城中的人流少了,一眼看去,三三两两的瓷器显得更多了。   想到这些瓷器里可能都装着死人,众人就觉得头皮发麻。   瓷器……   “我想再看看这些瓷器里面。”林泓停下了脚步。   众人看向他。   “为什么?”   “太危险了!”   林泓道,“目前只有我看见了瓷器里的情况,消失的三人看到的是否和我一样其实我们并不能确定。瓷器里装的全是死人只是我们的猜想。”   林泓蒙着下半张脸,只露着一双清俊的眉眼,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中依旧明亮又坚定,“要想验证我们的猜测没有别的办法了。”   众人都知道林泓说得对,可是这些瓷器凶凤险万分,并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我们可否把瓷器都砸碎了?”宁秀云小声道。   “要是我的藏品被打碎了我可能会生气,”彭若安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不管怨鬼是谁,都可能会激怒它吧?”   “而且,打碎那瓷器,里面的东西跑出来怎么办?”程进玖抱着他的剑,“毕竟林兄能出来就是因为瓷器碎了。”   “看看里面是什么就行,多看几个,我来看吧。”林泓道,“和他对上过一次了,我有经验。”   话是这么说,其实林泓心里也没底,万一瓷器里的东西不一样呢?他又中奖了怎么办。   “我来看。”万古川朝瓷器走去。   “别!”林泓上前拉住他。   “林泓。”万古川在夜色中和他对峙。   “那个瓷器里的东西可以迷人心窍,要是我迷糊了只有你可以救我,你要是失神了,我怕我们都阻止不了。”林泓道。   “林兄说得对,还是有劳万大哥守着了,我也可以看。”程进玖道。   “我也成。”贵公子彭若安倒也挺勇敢。   “我相信你。”林泓看着万古川。   招架不住,万古川只能妥协。   就这样,他们准备开始看罐底了。   现在的话题都围绕着瓷器。   宁秀云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戴轻轻。   却见她看着围着瓷器的众人神色如常。   戴轻轻发现了她的目光,一双大眼睛看向她,朝她笑了一下。   宁秀云有些拿不准了,她到底能不能看见瓷器?   林泓蹲下身,手里提着一个瓷器,万古川在一旁看着他,彭若安和程进玖站在他后面以防万一。   被土色覆盖的瓷器瓶里飘出一股恶臭。   林泓提过瓷器,低头朝里面看去……   寒光一闪。   “啊!!!!”一声惨叫尖锐刺耳!   林泓手中的瓷瓶“咕噜噜”滚到了地上,从瓶口里汩汩地涌出鲜血。   ——惨叫正是从它里面发出来的。   一双结满黑色血块的断手还在地上蠕动挣扎。   万古川抬手用拇指抹去林泓脸上的血点,皱眉看着他,“没事吧?”   他另一手握着带血的醉古。   背后一干人都傻了,方才林泓一看进瓷瓶里,里面就伸出了一双手,那手还没碰到林泓就已经被万古川砍去了,整个过程快得他们都来不及思考。   只有程进玖知道,万古川是之前急怕了。   宁秀云被断手吓得脸色苍白。   鱼天亦朝后退了一步,怕飞溅的血沾到她衣服上。   林泓有些没缓过来,这个过程对于旁观者来说很快,可对于当局者就不尽然了。在看进去的一瞬间,那种熟悉的、被压制、被蛊惑的感觉再次袭来。   “是……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样。”林泓道。   瓶底依旧是一张扭曲凌乱的脸,依旧在蛊惑他,要把他拉进去。   但这次的一定不是上次那人。虽然他们五官都是凌乱的,但依旧有着不同的五官特征,可以辨认出并非同一人。   “再看下一个。”林泓伸手去拿下一个瓷器。   却被另一只手抢先了,“你歇会儿,我来看吧。” 程进玖提着瓷器道。   程进玖看了。   又一双鬼手被万古川砍断了。   惨叫声在空旷的城里回响。   “这后劲儿有点大啊……”程进玖捏了捏鼻梁,手还有些发颤,“那画面……光听林兄描述是一回事儿,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程进玖看到的和林泓看到的是一样的。   “我来看下一个吧。”彭若安见他们反应这么大心头有些犯怵,但作为这里的男人之一他总不能认怂。   彭若安看瓷瓶之前先看向了万古川。   万古川点头表示没问题。   彭若安朝里面看去……   这一次,伴随着惨叫的声音还有疯狂呕吐的声音。   “你没事吧?”林泓拍着彭若安的背问道。   “里面……里面……”彭若安又开始呕吐,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到最后他只能干呕,“里面是……”   “是杜兄。”彭若安终于说出口了。   众人都怔住了。   彭若安方才看的瓷器里,是杜云凡!   他被那对夫妻杀死了,然后出现在了瓷器里??   林泓捡起了那个瓷器朝里面看去。   是杜云凡的脸,浸在血里。   他的五官并不凌乱,却是死亡的灰白色,他因为失去双手正张大了嘴,表情狰狞地在惨叫着。   今日清晨还是个彬彬有礼的大活人,而此时却只剩一张灰白的脸血淋淋地在罐底惨叫……   触目惊心。   除了鱼天亦那两个姑娘根本不敢来看。   “还能救他吗?”彭若安用手帕捂着嘴,面如菜色。   “我觉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而且只剩一张脸一双手了,估计是救不回来了,”程进玖看了看地上的断手,“不,现在只剩一张脸了……”   “打碎试试吧。万一能救呢?”林泓道。   程进玖和彭若安相互对视。   “摔吧。”万古川手中的剑寒意深深。   林泓把手中的瓷瓶摔到了地上。   “哗!”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四溅,血水也飞溅而出!   碎瓷片之间躺着一张只剩巴掌大小的灰败的脸,它的边沿还带着不平整的肉屑,可以想象它背后已是血肉模糊……   “杜云凡”瞪大了双眼惨叫了一声,未几,便再没了声音,舌头伸出,瘫软地耷拉在唇齿间。   众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们也不知道遗体能否带出去,可能在现世里的杜云凡已经遭遇了不测。   “救不了了……”程进玖打破了沉默。   他们就地挖了一个坑,把杜云凡的脸和手埋了进去。   在这鬼方里入土为安可能都是奢望。   昏暗的卡凡蒂亚在夜色和苦难中呜咽。   众人在原地缓了很久。   林泓在想,如果万古川没有及时把他从瓷瓶里救出来,他肯定也成了这副模样。   他并不认为运气能时时眷顾他。   “我们继续吧。”林泓道,“早日出去。”   今夜的打击一个接一个,他们的士气已经不如来时了。   他们又看了一些瓷器。   瓷器里有面容凌乱的病故者,也有同他们一起进来鬼方的人,甚至还有他们没见过的生面孔。   “所以他们都是被那对夫妻杀了然后装进了瓷器里?”程进玖脸色不太好,“装瓷器的人是那对夫妻吗?”   “不是。”林泓把手里惨叫着的瓷器递给了程进玖。   “这是……”程进玖盯着里面,心脏陡然加快,“那个女主人?”   那个“杀了他们又把他们装进瓷器里”的女主人此时自己也在瓷器里!   “嗯……”林泓单手揉了一下眼睛。他觉得他快承受不住了……   “那是谁杀了他们?谁装的瓷器?”程进玖理不清了,“总不能是这对夫妻杀完人自杀了,把自己也装瓷器里了吧?”   林泓也混乱了。   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对夫妻杀了他们之后,另有他人杀了那对夫妻把他们一起装进了瓷器里?也就是说杀人的和装瓷器的并非同一人。   还是说,有一个人把他们全杀了装进瓷器里?这个人也许就在他们之中,也许是个潜藏在暗处的人。   装他们的和装这些病故者的是同一人吗?   万古川看了瓷器里也没有说话。   “继续看看。”林泓已经浑身发软了,但必须继续。   ——谜底兴许就在这些瓷器里。   程进玖后来也做起了砍手的工作,他和彭若安配合,而林泓和万古川配合。一路过去,他们几乎看了半城的瓷器。   他们看到了同他们一起来鬼方的其余十四个人,都被装进了瓷器里。   “也就是说,至少装瓷器的人不是他们,之前并没有混在我们之中。”林泓甩着自己手上的血迹。   杀死他们的人可能在其中,但装瓷器的人并不可能在里面,因为他不太可能把自己装进去。   林泓还在瓷器里看到了起初在沙漠里给过他和万古川早餐的沙漠居民。   “他们也没能幸免于难吗……” 林泓抽出一张手帕——他没有用万古川给的那张,开始擦着自己满手的血。   通过血的味道都可以辨别这瓷器的新旧,刚被装的瓷器血腥味极重,而旧瓷器里就是一股腐臭味。   彭若安已经干呕几次了,俊脸煞白。   宁秀云也好不到哪去……   林泓看向万古川,见他锋利的醉古剑上倒是没残留多少血,可手上、脸上、衣服上都染着血。   墨发黑衣,苍白俊美的脸上带着殷红的血点。   万古川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头看向他,抬手想抹去他脸上的血,却发现自己手上更是鲜血淋漓,就又放了下去。   林泓把手里的手帕塞给他。   “我……我想如厕……”从始至终都没说话的戴轻轻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脸要红透了,她兴许真是憋急了才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她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她想有人陪她去。   可这里男人居多,要陪她去的只能是宁秀云和鱼天亦了。   要指望鱼天亦似乎有些不可能……   宁秀云觉得这个任务落到了她的肩上,她咬咬牙,“我陪你去吧。”她话是这么说了,目光却看向了离她最近且帮助过她的彭若安。   彭若安接收到了她的求助,可是,这……他一个大男人……这……他脸都红了,“我一起去吧,你们两个也很危险,我……我稍微站远点……”   于是他们三个前去最近的茅房。   剩下的人继续看瓷器。   按部就班,林泓看向罐底,万古川砍去那双伸出来的手,一点差错都没有。   这一次,林泓怔了好久,寒意从他的头顶直窜到脚尖。   “你怎么了?”万古川见他一动不动的,心跳顿时就升起来了。   “不好!”林泓明白过来了,他满脸惊恐地把瓷器扔给了万古川,自己转身就跑,朝方才三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万古川还没反应过来,朝瓷器里看了一眼,整个人一振,提着瓷器立刻跟上了林泓。   “怎么回事?”程进玖心头警钟大响,也追了上去,没追几步,一个瓷器就朝他扔了过来,他慌忙接住,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他往里一看——   “艹!”   罐底是戴轻轻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痹症   泛指邪气闭阻躯体或内脏的经络而引起的病症。“痹”即闭阻不通也。 第107章 黑夜难宁城中诡树   林泓在宁秀云的尖叫声中停下了脚步。   恐惧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脏。   宁秀云吓得坐在地上。   而另一边,在昏黄的灯光下,彭若安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戴轻轻抱着他的上半身,正在撕咬着他的脖子。   见有人来,她抬起了头,满嘴是血,冲林泓笑了一下,旋即,她看到了从后面追上来的万古川,扔下彭若安起身跑了。   万古川追了上去。   林泓扑到彭若安身边,“你怎么样!”   后来的程进玖看了彭若安迟疑了一下,“他娘的!”他抓着剑也追了上去。   彭若安的脖子还在汩汩涌出血、喷出血线,他瞪大了一双眼睛,浑身都在抽搐。   林泓赶紧脱下了自己的外衣,一把抓起来紧紧压在他的脖子上,“坚持住……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血瞬间把他的衣服浸湿了。   林泓手在发抖,脑子一片嗡响,“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坚持……”   “艹!”鱼天亦赶了上来,蹲到林泓身边,对林泓道:“你压好!”她开始在包里翻找。   彭若安抽搐得更加猛烈了,他的嘴巴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快!”林泓催促鱼天亦。   鱼天亦从药瓶里倒出药来塞进彭若安的嘴里,“吞啊!有没有水!水!”   药丸还卡在彭若安的舌间,他瞪大的眼睛里带着恐惧,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顿时停止了抽搐。   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卡凡蒂亚的痛苦呻吟和风声一起远去了。   林泓还紧紧压着他的伤口,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呢喃着,“水……水呢……没有水……”   鱼天亦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去看倒在一旁的宁秀云,还好她只是吓晕了,并未受伤。   过了许久,林泓才松开手,颓然地坐在那里。   彭若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还睁大着一双眼睛,他的体温在寒夜里一点点流失。   林泓满是血的手在发抖,他伸过去想帮彭若安闭上眼睛,彭若安却依旧倔强地睁着双眼。林泓又试了一次才让他闭上了眼睛。   血腥味萦绕在鼻腔,林泓感觉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   装戴轻轻的罐子一股不可忽视的腐臭味,她并不是才被装进去的……   戴轻轻混入了他们……   那些罐子里的人能出现在他们的身边……   那些沙漠居民……   那对夫妻……   ——其实本来就是罐子里的人吧……他们被放出来了。   放出来,要做什么……   林泓看着彭若安的尸身。   要让他们死。   他怎么就没提前发现呢……   在流沙里,戴轻轻摔倒要把宁秀云一起拉进去……可是谁能想到,她也许只是太害怕了……   谁能想到……   林泓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   也许他们这二十一个人里有不少人本来就是罐子里的人。   他方才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些人所在罐子的味道便理所当然认为都该是充满血腥味的,但也许不是。   所以在他们说那对夫妻有问题时,这些混在他们之间的罐中人选择了留下。   而不明情况的人相信大多数人的判断,就和那些鬼一起留下了,如今命丧黄泉。   除了那个见财起意的人,也一定还有人看见了最初失踪的三个人发生了什么,他们不说,因为他们是凶手。   这些罐子里的人都在帮着谁要把所有人都装进罐子里。   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有东西在蛊惑他们……   在扰乱他们……   林泓跌跌撞撞站起来,把昏迷在地上的宁秀云打横抱起,朝万古川和程进玖离去的地方走去,对身后的鱼天亦道:“我们去找他们。”   这是一个圈套……要找到他们,不要分开。   “林泓。”鱼天亦喊他,“这个世界波及的范围太广袤了,你在罐中的所见所闻也许就是真相。”   林泓回头看向她。   灯光昏暗,四周啼哭不止。   “你说得对。”林泓道。   *   戴轻轻在前面移动得飞速,饶是万古川的速度也有些追不上,程进玖已经被甩得更远了。   戴轻轻突然转了一个弯,拐入了胡同里。   万古川立即跟上,然而拐过弯后,那条胡同却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没有半点人影,只有烛光在摇曳。   跟丢了。   “人……鬼……鬼呢?”程进玖从后面追上来,喘得直不起腰。   “丢了。”万古川皱着眉。   “丢了!?”程进玖泄气,“娘的。”   这样的夜绝不太平。   万古川又迅速折返了回去。   “欸!”程进玖觉得他真是一刻不停,哪儿来的体力啊,自己已经累得跑不动了。   *   “啧。”林泓抱着宁秀云停下了脚步。   鱼天亦拔出了她的刀。   灯笼在风里“嘎吱”轻晃。   微弱的烛光也在摇曳。   他们前方阴影里站着一双脚。   周围一片昏暗。   摇曳的烛光晃过……照过一张满是血,带笑的脸。   戴轻轻正站在他们前面。   她直直站在那里,对着他们笑着,牙齿间全是血迹。衣襟上也是一大片血痕。   烛光晃荡,时隐时现。   宁秀云此时醒来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靠着的胸膛和拿着刀蓄势待发的鱼天亦,她侧头看向前方……   “啊!!!”宁秀云吓得直往林泓怀里钻,伸手抱住他脖子,“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戴轻轻嘴咧的更开了,她歪着头,“宁姐姐别怕,等我把你埋进沙子里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埋进沙子里……   林泓被宁秀云弄得都快抱不住她要把她摔地上了。   “我刚看到她时她就在挖沙子。”宁秀云语速飞快,声音因为害怕在颤抖。   所以她已经杀了什么人?   戴轻轻身体敏捷得不似人类,她已经飞快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快跑!”   林泓话音刚落,半空中的戴轻轻的脸却斜斜地崩开了一道血痕!   她狰狞的表情被定格住了,头沿着那道血痕错位了……   鲜血四溅!   她整个人栽倒在地,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她瞪着的双眼还望着宁秀云。   宁秀云看着地上戴轻轻的尸体,整个人都懵了,不住喘息,心跳极快。   林泓却看着尸体后面,剑还在滴血的万古川。   鱼天亦“嘁”了一声,收起了她的刀。她觉得她也能解决这玩意儿。   “你们没事吧!?”程进玖人未到声音先到。他跑过来看到地上的尸体,撑着腰直喘气,他觉得自己就是跟着万古川跑来跑去,什么忙也没帮上。   没人理他,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没事就好。”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嘘。”林泓示意程进玖别说话。   程进玖连喘气声音都收敛了。   周围,没了声音。   那些呻·吟和啼哭都消失了。   寂静得让人遍体生寒。   “哗哗哗”!   突地,林泓身旁的那棵枯木开始疯狂生长!   前面那棵亦然!   还有新的树木破土而出!   地面在颤动着!   城中昏暗的烛光时明时灭。   仿佛万千古木都复活重生。   万古川和程进玖汇到他们身边去,警惕四周。   树木“哗哗”生长,不断生高生粗,伸出枝干。   戴轻轻尸体的血蔓延了好大一片,她融入了沙子里,消失不见。   众人看着周围的变化。   万古川看向还抱着林泓脖子的宁秀云,“宁姑娘可以下来自己走了吗?”   宁秀云一惊,惊觉自己还被林泓横抱着,自己还抱着人家脖子呢,脸顿时红了。   先撇开男女授受不亲不提,要是真遇见什么事,那还不得拖累了林泓。   “谢……谢谢林公子。”她轻轻挣了挣。   林泓放下她,自己手臂也累得不行了。   那些古木已有参天之势,枝干上开始生出树叶,接连的树木都开始长出叶子。   铺天盖地的绿意在夜色间更像是黑色,大片大片在幽暗的城里蔓延,本来该是生机盎然的事却硬生生变得诡异万分。   “什么情况?”程进玖没对策了。   不光是他,众人皆没了主意。   事情发展有些失控。   林泓有些慌了,蓦然,他感觉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牵住了。   他侧头看去,是万古川严肃的侧颜。   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别松手,跟紧我。”万古川道。   他们脚下的地还在猛烈摇晃着。   “咔!”   地裂开了!   裂缝蜿蜒爬去!沙子朝裂缝里涌去!   地壳翘了起来!粗壮的根须破沙而出!   “啊!”宁秀云叫了一声,因为根须的生长,她站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根须伸展,地壳裂开又彼此拉远,他们拉不到她了。   皆是自顾不暇。   “沙漠怎么还长树了!”程进玖被不断生长的根须包围了。   鱼天亦用刀去砍那些根须,发现它们似乎就是普普通通的树。   万古川紧紧拉着林泓,给他支撑,怕他摔了、怕他和自己分散了。   “怨鬼会不会是这些树啊!”程进玖突然灵光一闪,“本来也没说怨鬼一定得是人!——是树的话那还真有可能活个几千年呢!”   茂盛的树叶在夜色里像墨水一样,已经完全覆盖在了卡凡蒂亚的上空。   可如果是树,它要如何把声音装进沙漠深处的石头里?   林泓握紧了万古川的手,抬眸看着他,“我们其实对鬼方理解得并不透彻。”   万古川也看着他。   林泓问道:“你觉得制造鬼方的非得是人、非得是活物吗?本来就是无法解释的东西。”   “如果我说万物有灵呢?”林泓扬眉。   “或者,换个角度,假使能制造鬼方的一定得是活物,那会不会有什么非人的东西收集了这些怨鬼,让这些怨鬼打开了鬼方,找来了我们。”林泓道。   这样,就把万古川之前的猜想和林泓的猜想合在了一起。   有一个收集者收集了众鬼,众鬼打开了鬼方。   林泓继续道:“我们再捋一捋。按照我们之前的经验,完成怨鬼的遗愿、查清真相、或是阻止事情的发生我们就出去了,那是不是说明,归根结底就是要让鬼方的制造者心满意足呢?”   万古川道:“兴许吧。”   “照目前情况看来,鬼都在帮着收集者继续收集——可以说那个收集者的意志便是这些鬼的意志,所以我们只需要让收集者心满意足。”林泓道。   “你觉得收集者是谁?”万古川问道。   林泓张合着嘴,然而,他的声音却被一阵巨大的声响掩盖了。   “哗哗哗”!!!   他们都看见了,在远方,在天际,在沙漠的边沿,是滔天的巨浪翻滚而来! 第108章 黄沙百年万物有灵   沙漠怎么会有海浪!   众人一片心惊,朝城中的最高处跑去。   巨树停止生长,可树根还在不断伸展,地壳运动,他们前行的速度被拖得很慢。   来不及了。海浪滚滚已经压到城边了。   “躲起来!”万古川拉过林泓,让他站进了巨树形成的夹缝里。   海浪翻涌会把他们卷入乱流,还没淹死说不定就已经撞在什么上面头破血流了。   现在情况并不乐观,他们至少得先找到能在浪潮中稳住身形的。沙屋绝不坚固,相比之下,这些根须还在伸展的巨树兴许更加稳固,只能赌一把了。   林泓因为奔跑还在大喘气,他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万古川抱进树缝里的。   他刚站好,脑子里还一片糊,万古川已经面对着他也站了进来。   林泓顿时觉得他要喘不过气了……   万古川把他整个人都紧紧护在里面。   他拔出醉古剑反握着插进林泓头顶上的树干里,以此借力。   撑在林泓头侧的手骨节分明,血管微凸。   外面的浪潮声越来越响,几乎可以盖过所有声音,方才万古川喊的那一声“躲起来”不知道其他人听见没有。   “轰轰轰”!!   浪涛声太过震耳,惊心动魄。   万古川拉过林泓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拉紧。”   两个人离得很近,怕自己的声音被浪潮声盖过,万古川尽量凑近他耳边说话。   低沉的声音响在林泓耳畔,搅得他七荤八素,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林泓想着,让自己死了算了……   他收紧双手,紧紧抱住万古川的脖子,脸埋进他的颈窝。   任由心跳声溺毙自己。   现在死了也行。   万古川僵了一瞬。   从刚才开始林泓就一直低着头看不起表情也不说话,现在他抱得这么紧,万古川以为他很害怕,抬起没握剑的手护在他的脑后,“别怕。”   浪潮声就在耳畔。   “闭气。”   “轰”!!!   巨树都歪了几寸。   白沫滔滔!冰凉的海水拍到万古川背上,灌了进来,瞬间淹没了他们!   炸裂的“轰”声变成了震耳的“汩汩”声,压迫着耳膜。   冰冷汹涌的流水在撕扯拉拽着他们,因为水的浮力,他们的脚也踩不结实,借了树的力他们才堪堪在原地稳住身形。   海水的压力从四面涌来,冰冷又蛮横,这样的力道压得人作呕。   林泓蓦然又想起了在楼船上那个梦里的感觉,他被浪潮卷得四处横撞,口鼻都被腥咸的海水封住了,肺腑要炸裂,身体撞得巨痛。   持续了好一会儿。   林泓紧闭着眼睛,他要憋不住气了,头晕目眩,肺在生疼。   会被淹死吧……   难受……林泓快要放弃了。   他却感觉有手抬起了他的脸,力道比浪潮还大几分。接着,他的唇传来了压感,有气体度了进来。   四周一片冰冷,林泓脑袋发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唇上了。   生死的界限模糊不清。   乱流似乎没有那么蛮横了,“汩汩”声变得柔和。   *   两人一探出水面就开始大口呼吸。   树根蛮横生长,把房屋城建都错了位,地壳上移塌陷,好巧不巧让他们这边地势升高,又割断了大部分浪潮,他们所在区域的水流几乎平静了,只剩流水,此时他们走到了水浅处,水流只是漫过了腰际,再往前走流水只到脚背。   而下方依旧波涛汹涌。   澎湃的浪涛拍打在巨树冠上,席卷着叶片奔腾而去,光秃秃的树干像在大海里求救的手。   “他们在哪?”林泓大喘气,心头直打鼓,没敢看万古川,满脑子都是方才……   那只是在救自己!   林泓迫使自己冷静。   他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上,被寒风吹得哆嗦。   夜色昏暗,视线不太好,他看不见其他人在哪儿。   万古川也有些喘,水珠从发稍滴落,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搜索。   “在那。”   林泓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   程进玖在浪涛里起伏,手艰难地抓着一个树干才让自己没有被卷入洪流。   还不见鱼天亦和宁秀云。   “我们快去帮帮他。”林泓想朝那边走却感觉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水里太消耗体力了。   “又来了。”万古川道。   “什么?”林泓喘着气回头看去。   一个浪头又来了!   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如果再来一次……   这绝对是要让他们都死。   林泓紧皱着眉头四处寻找,目光扫过一旁的高地,他一怔,仔细看去——   罐子竟然都在那上面。   在层层叠叠的罐子中间竟是那个细长瓶口的罐子——那个他们最初注意到的罐子,仿佛它就是这座城的最高点。   万古川也看到了那些罐子。   “来不及了。这一浪再来,我们都得死。”林泓目光一直看着那处。“我上去试试。”   “走吧。”万古川淌水朝他这边走来。   “我一个人就好!”林泓制止他,“我上去,你帮帮他们。”   他看了一眼正在逼近的浪潮,又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程进玖,“来不及了。”   “林泓!”   “信我。”林泓看了他一眼,开始朝铺天盖地的罐子走去——那里面个个装着嗜血的鬼。   天知道万古川是狠了多大的心才朝程进玖那边赶去。   *   汹涌的海水一浪又一浪扑在程进玖的脸上,他整个人像一条破布在冰冷的浪涛里浮沉,呛了几口海水,嘴里苦得发涩,死死抓着树干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要抓不住了……   方才海浪到来时,他上前几步想拉鱼天亦,可还没碰到她,她就抓着宁秀云躲进了树缝里。   迟了一步,他能找的最近的树缝并不结实,被乱流中横扫而来的土屋撞断了,他整个人被卷入了潮水中,被浪涛疯狂撕扯,被碎石碰撞,手忙脚乱才抓住了这一线生机。   海浪还在不断地拍击着他,他抓不住了……指尖在树干上磨出了血迹,然后,连最后的接触点也分离了。   他闭上眼睛,接下来,他会在乱流里被撕碎。   然而随波未飘几步,守在他后方树干上的万古川伸手朝水里一抓,准确无误地揪住了他的后领,把他从汹涌的浪涛中一把提了起来!水声哗然!   原路返回到浅水处,万古川才松开了手。   程进玖摔在地上猛咳起来,浑身乏力,手因为竭力此刻正在发颤。   “多谢万……”他一回头,背后哪儿还有人……   夜色沉沉,他抬头找了很久才看到那道已经在很远处的颀长黑影。   他开始反省自己,平时练武究竟是哪里松懈了……   万古川满眼只看着高台上的林泓,他此刻正站在那密密麻麻罐子的最外沿。   “鱼姑娘!宁姑娘!”程进玖大口喘着气,脚步发软,连走起来都有些飘,“鱼姑娘!”   “喊什么喊!”   程进玖回头。   两个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宁秀云歪坐在地上喘气,鱼天亦则站着正在拧她的酒壶。   “没事就好。”程进玖看着她顿时松了口气。   鱼天亦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又一口喷了出来——酒壶里全是海水,“操!”   “那小子在干嘛?”鱼天亦眯着一双凤目望着林泓的方向,一手则翻转酒壶把里面的液体全倒了出来。   从他们这里看去,正看见林泓穿过了层层罐子,盘腿坐在了那个最中间的细口罐子前。   *   万古川望着上方被罐子环绕的林泓,时时警觉。   “林兄要做什么?”程进玖、鱼天亦和宁秀云汇到了万古川的身旁。   “他好像在说什么。”宁秀云道。   “从他上去开始,那浪潮就没动了。”鱼天亦朝远处像屏风一般的巨浪扬了扬下巴。   “有用。”程进玖总结。   “潮水退了。”宁秀云指着下面的浪涛。   海水像是渗透进了沙地里,慢慢缩小范围,露出了黄沙的干涸。   那些遒劲的根须也在一点点回缩,树干慢慢变小,重整绿叶,地面因此变得平整。   被冲刷得七零八落的卡凡蒂亚在重新构建,土屋还原,城墙垒起。   海水缩小成温顺的流水,绕着城墙。   树木葱茏,土屋错落有致。   霎时,灯火通明!   人语四起,笑声回响。   城中街道人来人往,马车川流不息。   在荒凉的沙漠间,赫然绽开了一个繁华的梦。   “这……”众人都怔住了。   万古川抬头看了林泓一眼,见他看着那罐子在说着什么,眼底有光,唇边带笑。   “诶!变了变了!”宁秀云惊愕。   城中景象在不断变换,人流移动激起残影,灯火明灭,房屋构造也在幻化,树木枯荣。   “不对啊,景象在循环。”程进玖察觉出了异样。   程进玖观察着城中的布局,“这似乎是我们头两天待过的没有声音且繁华的卡凡蒂亚。”   循环了不知几轮。   人群渐稀,流水渐枯竭,树木凋敝,灯火阑珊。   笑语变成啼哭和呻吟。   他们看着眼前的城市由盛到衰。   “林公子在说什么?为何要说给罐子?”宁秀云不解。   “林兄说的收集者是谁?”程进玖问万古川。   “沙漠。”万古川道。   太阳从沙漠的边际露出一线白。   平旦来了。   卡凡蒂亚随风消散。   千古春秋宛如一梦……   *   远去了卡凡蒂亚的喧嚣,沙漠坦坦荡荡暴露在烈日中,所有的生灵都避而远之。   平铺万里的黄沙与天相接。   沙漠是苦难的,是坚韧的。沙漠太冷,人间的灯火能暖。   把声音藏于石中,把要逃离的万千生灵牢牢锁住。   在这片沙洲繁华的城池里,来往的游者如云,它听来的故事太多太多。   对所缺之物的乱想在一瞬爆发,它不懂过犹不及——奔洪如注,绿植狂生。   是沙漠借瓶之眼,还是瓶借沙漠之灵?   要一遍又一遍咀嚼这人类历史的一角——   盛极而衰,巨甜后是无尽的回苦……   但人类的历史远比这个更加冗长,泽被的何止是八百年,但它不懂。   京城云谲波诡不到边城。   第一群旅者在如斗的落日里昏昏欲睡,行囊里装着大周百年的文化。   一声驼铃响起,跨越生命禁区的两个文化在这里交叠。   多少昌盛在这里衰亡,多少繁华在这里走向凋敝,多少是是非非、人世嘈杂淹埋在黄沙深处。   可人类的历史依旧波涛汹涌。   停滞不前的不该是边塞的黄沙。   它迫切想知道黄沙之外在发生着什么,它只能收集那些远方的来客。   *   万古川回头看向林泓,“说了什么?”   林泓笑了,“讲了‘钱塘自古繁华’,讲了‘三万里河东入海’,讲了‘青山霁后云犹在’。”(注1)   他望向无边无际的黄沙,“我们大徵朝才从北狄手里抢回来的那塔苏沙漠不加以利用利用?”   万古川收回他的醉古剑,“那我可真要成文官了。”   一个王朝八百年荣辱。   一捧黄沙重逾千斤。   沙洲鬼城·完   作者有话要说:   程进玖:多谢万大哥!   万古川:主人的任务罢了。   程进玖:……   注1:   钱塘自古繁华——《望海潮·东南形胜》宋 ·柳永   三万里河东入海——《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宋 ·陆游   青山霁后云犹在——《柏林寺南望》唐·郎士元 第9卷 半夜幽歌 第109章 雪月风花寒夜窃梦   沙漠的边缘泛起了白光。   “终于结束了。”程进玖松了一口气,看向鱼天亦欲言又止。后者却根本没看他。   “多谢各位的照顾。”宁秀云行了一礼。   众人还礼。   白光越来越近,林泓下意识看向万古川,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在群玉楼是吧?”万古川挑眉。   “哈?”林泓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群玉楼?   白光吞没了一切。   *   林泓一脚踩出门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万古川什么意思,醉意已经上头了。   ——虽然去鬼方跑一圈是清醒了,可这身体还醉得不轻呢,一回来就又醉了。   虚虚实实的所有事情都挤在脑子里,他理不清了,头昏脑胀的,周围的景象和正在发生的事都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他只是觉得很吵。   “林公子呀~”身后的姑娘又贴了上来。   林泓一个激灵,赶紧躲开她。   那姑娘扯着他不放,声音娇媚,“别走嘛~我们继续呀~”   万古川……林泓不要别人。   “别!”他又躲开那姑娘,踉跄地撞到了门扉上。“哐”得一声响。   “哎呀~林公子小心~”那姑娘要来扶他,林泓的白衣服被她的手上残留的红胭脂抹了一道。   “姐姐误会……误会一场,我真要走了。”林泓醉醺醺地还不忘摸了个银两递给她,“唐突了。”这钱不给她怕是不撒手了。   林泓醉得东倒西歪地穿过长廊。   待在隔间的顾云树见他路过门前,站起了身,“诶林清泉!这么快??不对——发生了什么?”   “林清泉!”顾云树在他身后喊他,“你急什么!跑哪去呢!”   林泓已经神智不清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你是谁啊?”   顾云树:“……”完了,醉了……   “你等着我,我拿东西!你大氅都不要了冷不死你!别走哈!”顾云树转身。   林泓却没停,继续歪歪斜斜往前走。   群玉楼阁楼的长廊很长很长,两旁的房间里传出暧昧不清的声音。   气味和声音都让林泓胸闷发呕,路过的人都带着重影。   林泓一个劲儿想朝楼下走去,他听到楼下的姑娘们发出了兴奋的惊叫声,还有笑声。   他晃了晃头,根本没注意到。   接着,他愣在了楼梯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被姑娘们环绕着的万古川——身高挺拔,在一圈姑娘中露出肩膀和头,太过鹤立,想不看到都难。   “太俊了吧!”   “啊!!”   “公子公子!”   “我陪你吧~”   “好俊!”   “你第一次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林泓本就混乱的脑子更混乱了。   万古川也注意到了他,大步朝他走去。   “诶!公子,你走哪去啊?”   “公子你去哪?”   “直接上楼呀?”   “这是要找谁吖?”   万古川长腿三两步已经走到了林泓面前,“找他。”   林泓醉红了一张脸,看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脑子根本转不动,他已经被万古川牵过手朝门外拉去了。   “诶!郎君别走呀~”   “别走嘛~”   “怎么把林公子也拉走了!”   “林公子留下呀!”   “什么情况呀?”   “哎呀!公子~林公子~”   顾云树抱着林泓和自己的大氅从后面追上来正好看见万古川牵着林泓把他拉了出去。   他怔在了原地。   那不是……   铁马将军?   和林泓?   来这里抓人?   顾云树瞬间品出了别样的意味。   ——林泓那些奇怪的表现似乎都能解释了。   顾云树心头如受重击,僵得嘴角都在抽搐。   呵,不是信誓旦旦说只喜欢女人吗……   不是不能接受男人吗?   凭什么?   多少年了?我算什么?   *   万古川把林泓拉到群玉楼旁的小路上,让他站上一个台阶,自己能同他平视。   夜色浓郁,楼上依旧灯火流转,但路上却没有人影。   飘着雪,寒风凛冽。   万古川本来之前已经气过了,可今日一踏进群玉楼,众姑娘就贴了上来,想必林泓进去也是这般吧?一口一个“林公子”的,姑娘们都认识他呢,来得次数不少嘛。   越想越生气,却偏偏对他发不出火来,万古川解下自己的大氅给林泓披上。   林泓醉得一塌糊涂,站都站不稳,额头抵在万古川肩膀上任由他折腾。   万古川给他系好了大氅,“站好!像什么样子。”双手握着他肩头把他扶起来。   林泓一张窄瘦的俊脸带着醉意的薄红,挺俏的鼻尖也染着红,眨着眼睛看着他,莫名看上去很是委屈。   万古川见他这副模样气都消了一半了,无奈至极。   他一手扶着林泓一手拿出手帕开始擦拭他的唇,一擦,手帕上就留了胭脂,刚消下去的气又上头了,眼皮直跳。   “没亲。”林泓醉醺醺地皱了皱眉,还不忘跟他解释,“没亲……她抹的……用手抹的……我没亲……”   “你要这样,还不如找个人成亲。”万古川收起手帕,话语间一半是责备林泓,一半却是自嘲。   “成亲……和谁?”林泓笑开了,“和你呀?”   林泓醉得眼底全是水光,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不夜城所有的灯火都落进了其间,皓齿衬着浅色的唇,清透得正像山涧一泓清泉。   万古川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眼前人就是自己戎马一生所有的风花雪月。   “好啊。”林泓伸手抱住了万古川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几乎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我说好啊……”   飘雪纷纷,地上、屋顶上一片煞白,积雪映了灯火在黑夜里发光。   万古川垂眸,在大氅里揽住了林泓的腰。   同他紧紧相拥。   青年人的腰又窄又清瘦,是这雪夜里唯一的暖。   夜市的管乐响在远处,在纷纷扬扬的雪里变得飘渺。   灯火流转也在远处。   仿佛世界同两人无关。   林泓撑着万古川的肩膀支起身,注视着他的眼睛。   万古川也静静看着他,抬手拂过快扫进他眼睛的碎发,“有哪里不舒服吗?”万古川低声问他。   雪落无声。   林泓的手贴到万古川的颈侧。   “万古川……”他垂眸,目光移到万古川的唇上,慢慢凑近,侧头吻了上去。   一个比雪夜还要缠绵柔软的吻。   万古川僵了数息,开始配合他。   唇舌愈加缠绵,林泓被逼得退了一步,万古川踩上了台阶,身高的压迫感,让林泓仰起了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想逃,万古川却揽住了他的腰让他贴得更紧。   林泓连连后退,背撞到了身后的墙,万古川的手撑到他的头侧,把他压在墙上,又加深了吻,他避无可避。   他喘不过气了,万古川却紧紧压着他。   所有的克制似乎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情不自禁。   唇舌相依,带着最深沉的迷醉,此生都万劫不复。   他侧开了脸,呼吸很急,在寒夜吐出团团的白雾,眼睛里全是水光,半瞌着长睫。   万古川粗重的呼吸喷薄在他的颈窝。   林泓拉拽着他的领子,大口喘着气。   万古川却握住了那只乱动的手,他没有再继续,埋在林泓颈项间一动不动,留恋似的持续了很久才抬起头,垂眸看着他,笑了一声,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林泓的目光看向他。   逆着群玉楼的灯火,他俊朗的眉目此刻温柔得像水。   万古川抬手,曲着二指,指背轻轻蹭过他冰凉的脸,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等你酒醒,你就不记得了。”   林泓心头蓦然一抽,伸手又抱住了他。   万古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走吧,送你回家。”   *   林泓猛然从自家床上坐起。   他头痛欲裂,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只记得昨晚……万古川似乎来群玉楼拉自己了……他不是在南方吗?是梦?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林泓问立在床边的婢女。   婢女一提这事儿就激动,“回二少爷的话,是将军!”   他回平阳了!   林泓一掀被子,开始穿鞋。   “诶!二少爷!穿衣服啊!”   *   林泓急匆匆刚赶到将军府门口,那厚重的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将军,其余都准备妥当了。粮草分批在路上。”张钎毅穿着一身铁甲,手臂夹着头盔走在万古川身侧,“我们要赶紧了。”   “好。”万古川大步踏出将军府门槛,抬眸就看到了林泓。   林泓披着一件雪白的兔绒大氅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皮肤白皙,脸颊冻得有些发红,墨描的眉眼,发丝披散在大氅上更显墨黑。一双眼睛看着他,像个玉琢的人。   万古川的心抽了一下,“林泓……”   林泓看到门前骈着的战马和停靠的马车就觉得事情不妙,现在见万古川整装出门,他身旁的副将还穿着铁甲,有些慌了,“你又要走了?”   “嗯。”万古川看着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张钎毅看了林泓一眼就先去马车那边部署,等万古川了。   南方正是剑拔弩张,万古川这个时候赶回来,又匆匆赶回去,恐怕就是向圣上请命,做和南蛮开战的准备吧。   “开战了。”林泓走上台阶,朝他走去,心头一片冰凉,“去多久?”   万古川看着他拉住大氅、在寒风里冻得发红的手,忍不住抬手想拉过来攥在手里,却又停住了。   去多久啊……连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敢保证明天他还能活着,他什么都保证不了。   他明明许诺不了林泓什么……   昨夜是他偷来的梦。   万古川看向林泓,“醒酒了吗?还好吧?”   “我不好!”林泓吼道。分别过无数次,但这一次不一样,刀剑无眼,战场无情,万古川再厉害也不是鬼神。   “将军!准备妥当!我们可以出发了!”站在马车旁的士兵通报道。   张钎毅看了那士兵一眼。   士兵:?   万古川笑了一下,“走了。”   他转身却被紧紧拉住了胳膊。   林泓死死拽着他,一双眼睛倔犟地看着他,不让分毫。   万古川手盖在他的手上,也注视着他,“林泓,将为国死。”   “可非得是你吗?”林泓在发抖。   “职责所在。”万古川轻描淡写。   林泓哑然,他想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万古川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南方动荡,大徵朝数以计万的子民会家破人亡,而我……没有牵挂。”   林泓一怔。   没有牵挂……   他被万古川拽下了抓着他胳膊的手,手里一空,在寒风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照顾好自己。”   他的耳畔响起了马蹄声和车轮滚滚的声音。   “万古川!”   骑在黑色战马上的高大身影连头都没有回。   黑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个狗屁!” 第110章 酒席闹剧策马南去   简明诚放下酒杯继续滔滔不绝,“因为和南蛮开战一事啊,一月有余,朝堂上上下下都乱了套,陛下的奏折堆了老高,全是请战的。”   “那没办法,边关僵持太久了,消耗的物质不亚于开战。前些日子召回了边关的铁马将军商讨此事。头天到平阳,第二日便拿了虎符调走了兵马和粮草。准备和南蛮大干一场。”   酒桌上一干富家子弟非常敷衍地接了他的话头:   “厉害厉害。”   “将军定会大获全胜。”   “简兄在朝堂上也不容易吧?辛苦辛苦,来,继续喝酒。”   “满上满上!”   “话说这局势啊,真就是剑拔弩张。”简明诚醉了,继续道。   “干杯干杯!”众人打断他。   酒席已近尾声,桌上层层叠叠的佳肴美味几乎没动,酒壶倒是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   “南蛮都是些精兵强将,蛰伏久矣,这仗估计不会像打北狄那么好打了。”简明诚还在说。   一张桌子上六个人里认真听简明诚说话的估计只有林泓了。   他的一帮狐朋狗友家里都是从商做买卖的,都不关心朝政。简明诚进了朝堂后却每次都喜欢高谈政治,久而久之这群酒囊饭袋就不愿同他喝酒吃饭了。   今天的酒席,是林泓邀请简明诚来的,他知道简明诚会讲战事,他就是要听。   “诶!我说林二爷今个儿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是看上哪家姑娘被拒绝了不成?”林泓的狐朋狗友之一——张叶调侃他。   其实也就是想赶紧岔开了话题,别让简明诚再喋喋不休战争和政事了。   “就是,我见林二爷也是自己偷偷灌酒都不张罗我们的。”齐云已经喝红了一张脸,附和张叶。   林泓板着脸,靠在椅背上,叠着长腿,翘着他的凳子晃着。反正现在没人会踩下他的凳子给他说当心摔了。   他心情就是臭得很,皮笑肉不笑,“那倒是。还没张嘴就被狠狠拒绝了。”   “嗤。”旁边却有人笑了一声。   “什么拒绝,他相好去前线了他能不失魂落魄吗?”顾云树醉得不轻,靠着椅背看着对面的林泓。   林泓看向他,没说话,不过那表情也不是什么好脸色。   醉酒的众人都被这句话炸了一下。   几个人都笑开了。   “哟!林二爷这是看上了哪家将门虎女?还上前线呢!”张叶笑得最大声。   “林二爷永远是你爷!玩得花样百出!”齐云笑得打了个酒嗝。   坐在林泓旁边的江霁雨用手肘撞了撞林泓,“诶!是哪家姑娘呀?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简明诚这时也没喋喋不休了,茫然地看着林泓。   “你们也不敢相信是吧?”顾云树也在笑。   “哐”!椅子倒地。   “我他娘的也不敢相信!”他站起身一把掀翻了自己面前的酒壶碗筷,“乒玲乓啷”响成一片,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更是巨响。   众人都被他这动静吓到了,全静了声。   还好在包厢里没影响到别人。   “你们风流倜傥的林二爷啊!成日醉倒美人怀的林二爷啊!谁能相信!谁相信!你信吗?还是你信?”顾云树醉得连站着都歪歪倒倒的,一一指过众人。   啥信不信。   众人没数啊。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都是醉鬼,醉眼对醉眼的。   “真是不敢相信!”顾云树一个人还在笑,“你说我哪里不好?我哪里不好!你说啊!问你话呢!林清泉!”   林泓皱眉。   “诶诶!顾大少,你醉了,你冷静。”坐在顾云树旁边的齐云站起来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下。   “我他娘的没醉!”顾云树推开了齐云,目光依旧看着林泓,“呵,我算什么东西?啊?我算什么东西!我他娘的藏了十几年,忍了十几年!我算什么东西?!”   “顾云树!你他娘的发什么疯?”林泓呵斥。   “我发疯?我倒是该早点发疯!”顾云树喊声震耳,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椅子,甩着袖子怒不可遏,气得呼吸急促。   其余几人都傻了,这怎么说着林泓和将门虎女,顾云树耍起脾气来了。   “行了行了,顾大少风度翩翩,完美得很,我们林二爷何时说过你的不是。”张叶也来劝他。   顾云树却没理会旁人,指了指林泓,“怎么?你还不承认是吧?”   “我他娘的又不眼瞎!我追出去了,告诉你,我看到了!我看到他压着你、亲你了!还是假的吗?你说拒绝?呵。”   “林泓。你能耐啊!你不是接受不了吗?你不是想吐吗?我看你他娘的倒是挺享受啊!”顾云树喊得声嘶力竭。   “拒绝?呵。”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果然是将门虎女啊!反过来压着咱林二爷亲!拽!   “我和你认识多少年了,你说,你看不到我吗?我没少在你面前晃悠吧?我哪里不好?”   顾云树醉得脚下不稳,晃了一下,“我全在忍你知道吗?我怕我影响你,我怕我带偏了你。”   “我有多难我自己知道,有人非议我我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我不想你也这么难,所以我没有影响你。我想忘了你,我去找别人我以为我可以放下你……”   “呵。我他娘的是不是作茧自缚啊!我接受不了,林泓。我接受不了啊!”   顾云树一边说一边砸着桌上的酒杯,碎了一桌子的瓷片。   这……众人似乎听明白了。   桌上的都知道顾云树好男色。咱林二爷龙章凤姿,顾云树想他呗!如今林二爷有了将门虎女,他顾云树铁定没机会了,急眼了。   “顾大少!你醉了!咱别丢人了,你快坐下快坐下。”齐云和张叶都在拉他。   “林泓啊……林泓……”顾云树颓然地跌坐在位置上,失魂落魄的人成了他。   “顾大少,听我一句,林二爷不是你可以玩弄的人,你就听兄弟的哈,找你的小倌就行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齐云安慰他,“人就是要豁达!”   顾云树一把推开他,“你把我当什么了?”   “好好好……”   这闹腾的……   江霁雨看向林泓,见他已经傻眼了,以为他被顾云树吓到了,安慰道:“林二爷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醉了。”   “我先走了。”林泓站起身。   “诶诶!林二爷怎么说走就走啊?”正在安抚顾云树的齐云傻了。   林泓解下了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扔在桌上,“这顿我请了。多的钱给老板也不用退了。”   “林二爷大气!”   “诶!不是说好了我请客吗?”   林泓拿下衣架上自己的大氅已经推门走了。   现在闹得尴尬,众人倒也没强行留他。   “打仗啊,讲求的是一个快!拖得越久士气越萎靡……”   众人看向醉得神智不清还在自顾自讲着兵法的简明诚。   林二爷啊!你至少把他带走啊!   *   深夜的大街行人寥寥,寒风扑面。   林泓钻进了自己的马车。   他要疯了。   顾云树那席话噼里啪啦砸下来已经让他混乱不清了。   竟然还有更让他心惊的——   万古川那夜亲他?   这……   林泓要疯了。   他喝醉了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在努力回想。   一些破碎的片段,一些模糊的记忆艰难地拼凑在一起……   似乎……好像……   林泓头要炸开了。   好像自己抱他……   然后他把自己抵在墙上……   吻……   很深……   手……   他顿时满脸通红。   万古川太不是人了。   没有牵挂?   占了便宜就想跑?   骂你狗屁还真不是冤枉你。   林泓越想越气。   “去城门。”林泓对马夫道。   *   “二少爷这么晚了还要去哪儿?”城门处,憋了一路的婢女见林泓下了马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宝儿和另一匹马拉着这辆马车。林泓下车就卸下了宝儿身上的架子。   “我去南方了,你们回去吧。给我爹说一声。”林泓跨上他的三河骏马一抖缰绳,宝儿抬起两个前蹄,快活地长嘶一声,朝着城外的夜色奔腾而去。   一干仆从傻在了原地。   “这么晚了,这……”   *   深夜的树林寂寥无人,今夜无雪,明月高悬。马蹄声急促响亮。   在城里不许骑马,马的速度也不可过快,只有在城外的旷野宝儿才能撒丫子地奔驰。   宝儿鬓毛飞扬,偶尔发出一声长嘶。   林泓的发丝也在飘飞,大氅猎猎作响。   *   林泓清醒是在早晨。他躺在石头环绕的软地上,宝儿守在他身旁,见他醒来,喷出鼻息,脸亲昵地蹭了蹭他。   林泓昨夜喝了酒,不至于醉得断片却也是酒劲儿上头了,不管不顾地骑着马就要去南方了。   骑着骑着就趴在马背上睡着了,不知何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迷迷糊糊感觉宝儿叼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到了安全隐蔽的地方,守着他睡了一晚上。   林泓摸了摸它,凑上去亲了好大一口,“真是我的好宝儿。”   他用附近的溪水简单洗漱了一番。   “走着,找个地方吃饭。”   他昨夜策马已经跑得离平阳城有些距离了。荒郊野外的,他骑着宝儿又走了好远才找到了一家路边的小店。   “好嘞!客官先喝点茶!稍后就来!”店小二很是热情。   “麻烦再喂喂我的马。”林泓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没问题!”   这小店在两座城池的必经之路上,来往的人都来此休整,不大的堂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马厩也拴了不少马,宝儿已经被挤到大门口了,支着头盯着坐在大堂里的林泓直看。   林泓在心头估摸着:   从平阳到江南,如若策马赶路,寻常马大概要走七日,万古川走了大概也有八日,以他那匹战马的脚力,他定是早就到南边了。自己追过去,肯定已经开战了吧……想到打仗林泓就心惊肉跳的。   “诶来了!客官请慢用!”   他填饱肚子之后老板来结账了,他摸了摸腰际,整个人都傻住了——   他的钱全部用来请那桌酒席了!热血上头,出了酒楼他骑着宝儿就走了,完全忘了带钱这事了。   老板见他磨磨蹭蹭的,“欸,你不会是没钱想赖账吧?!”   “稍等……”林泓摸摸自己的手,他没有带指环的习惯,摸摸腰,两个玉佩,一个是外祖父给他的,一个价值连城的和田玉,拿来抵这一碗粥一碟小菜一些马草是否太不值当了……   “你就是没钱!”老板的嗓门极大,“你这公子看起来贵气怎么还想赖账啊!”   “别……老板你冷静我们商量一下。”林泓何曾遇见过这种处境。   “商量什么?给钱!”老板大吼。   堂子本来就不大,这一争执吸引了堂里所有人的目光。   林泓脸都红了。 第111章 路遇良伴夜风惊堂   “大家看啊,这贵公子连这碗粥钱都不肯给我!”老板扯着林泓。   林泓像被扒光了公开行刑一样接受着众人的审视和指点。   “贵公子估计第一次出门,不知道外面的东西要给钱吧!”一个壮汉手撑着椅子背高声道。   “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   “……”林泓懒得理他,“没说不给,老板你先冷静。”   “冷静什么!”老板揪着他的大氅不撒手,“我看你马不错,拿来抵押!”   “不可能!”林泓一口拒绝。   门口的宝儿也喷了一下鼻息表示抗议。   “那你说怎么办吧!我这可不兴赊账赖账。”老板叉着腰说得气震山河。   “我……”   “诶!林兄!”程进玖提着剑站在门口看到林泓有些高兴,“你怎么在这?”   林泓顿时向他投去了看到救命恩人的目光。   程进玖:?   *   “多谢程兄。”林泓还没从尴尬中缓过来。   “小事小事!”程进玖不以为意,反而很是高兴,“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   两人骈马走在路上。   “遇到好啊,要不是遇到你,我只能把我的玉佩当了。”林泓摸了摸它胯下的名马,抵押他的宝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话说程兄去南方做甚?”林泓看向他。   “我辞了护卫一职,”程进玖道,“还是当个闲散游侠自在,我去南方也没什么事,就想着朝南方走。”   “程兄做护卫确实屈才了。”林泓点评。   “比起万大哥差得太远了,”程进玖道,“说起来,万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他……不是我护卫……”林泓头疼……   *   “什么!”程进玖人傻住了,“他就是铁马大将军啊!”   “难怪难怪……原来是大将军啊!我说他怎么那么厉害。”   “啧,林兄,你是没看到,那条长街他来回跑都不带喘的,臂力也惊人,我一个大男人又不轻还泡了一身水,在那浪里他一只手就把我囫囵个提起来了!我转头他都跑出几里了!”程进玖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还有啊,你真没看到,与那三个黑衣人打斗,他那剑法……他那身法……我纵浪江湖数载,阅人无数,无出其右!还有啊……”   程进玖一夸就滔滔不绝了。   林泓:“……”说媒的都不敢跟他这么夸……   程进玖终于夸完了,“说起来,林兄不是平阳人吗?南方不太平,去南方又所为何事。”   “我……去找他。”林泓道。   其实林泓也没想明白,自己过去能做什么,若前线开战,他去了只能添乱,还不提他究竟能否顺利进到军营见到万古川。   但昨夜酒劲儿上头了,他就是想去追他,就是很想见他。   至少想着要离他近一点,不管能否见面,林泓觉得,似乎在江南收到捷报都会比平阳快一些。   程进玖说话直来直往的,“有一事我不敢妄下断论——你和万大哥是眷属吗?啊!如果冒犯了不要往心里去!我在江湖见得不少,没有成见的。”   “……不是。”林泓想了想,“还不是。”   “奥……你不知道啊,你丢了他急得快疯了,满城找你,我一路都跟着他,都在劝他冷静,他还把别人提起来问话,给人要吓哭了。”   程进玖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   林泓摸了摸鼻子。   两人同路南去,路上有个伴倒也不无聊。程进玖讲着做游侠的所见所闻,林泓聊着京城的富贵生活。   路上两人用过午膳,林泓只能不好意思地再蹭程进玖一顿。   程进玖乐呵得很。   日薄西山,两人到了祈城高大的城门前。   祈城繁华,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   两人牵着马进了城。   “程兄,若不嫌弃,可以来寒舍歇一宿。”林泓道。   “嗯?”程进玖看向他,“林兄在这里也有府邸?”   “嗯,这里有一家生意。”林泓道。   “那当然荣幸之至!”程进玖正在思考住哪里呢。   *   二人站在一座低奢的府邸门外,大门敞开着,院落里精致的布景和精美的建筑一览无余。   “‘长瀛镖局’。”程进玖念出了黑色牌匾上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   “这我听说过!长瀛镖局押镖的英雄好汉路过山头,非但没被抢,还把那里的山匪给剿了!当地的官府还张榜以示表彰呢!”程进玖有些激动,“林兄厉害啊!”   程进玖说的属实,此事给长瀛镖局狠狠宣传了一波,林泓为此给镖师涨了工钱。   “厉害的不是我,是押镖的英雄。”林泓朝程进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牵着宝儿朝大开的门里走去。   “能让英雄投诚的也定是英雄。”程进玖笑着,牵马跟在他后面。   “对了……我怎么记得那家长瀛镖局在十万八千里的岳江城?”程进玖挑眉。   “是分店。”林泓道。   程进玖震惊,“原来林兄是个大老板!年少有为啊!”   “过誉……”不知道为什么,程进玖这句话,让林泓想起了今天早上给不起粥钱的窘迫……   “请问客人要押什么……操!头儿!”一个招徕客人的大汉激动地朝大堂里喊,“是头儿!头儿来了!”   “头儿!”   “哎哟!林头儿!”   “真老大来了哈!”   “老大!”   一干大汉都出来欢迎林泓。热情地给他牵马,把他往大堂里带。   “这位是我的贵客!大家好好招呼着!”林泓给众人介绍程进玖。   于是,程进玖受到了他这辈子最热情的欢迎招待……   *   “哈,什么风把咱头儿给吹来了!”一个身材颀长的俊美男子从后院踏进了大堂里,他眼角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衬得那双丹凤眼格外漂亮。   大堂里生了火,暖和,林泓刚脱下他的大氅,看着来人笑了一下,“还能是什么风?‘柳风’呗。”   “啊!”程进玖瞠目结舌,“啊!”   柳风看向程进玖,“怎么?还带回来个哑巴?”   “你!操!”程进玖说不清话了,“啊!”   柳风:“……”   “‘暗雨惊堂’柳风!”程进玖终于说出了话。   柳风笑了一声,“哟!认识我啊。”   要论中原武林的暗器机巧,那必然有他柳风的名字!他曾一人用袖中雨剑灭了贼匪满门,江湖皆称其“暗雨惊堂”。   而他现在是林泓在祈城镖局的镖头。   这样的人物竟也投诚林泓?程进玖觉得林泓越发深不可测。   热情的汉子先让两人好好休息着,晚饭正在张罗。   林泓给他爹娘写了信寄回去,大意是说自己去江南找林越,让他们不用担心。   柳风觉得程进玖好玩,一直逗他。   终于挨到了晚饭做好。今天林泓来了,他们的菜格外丰盛。   一张大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一干人不分尊卑,不问东西,都挤在一起吃饭。   “你这脖子是怎么回事?”林泓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柳风。   柳风的脖侧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剑痕,并不深,已经结了痂,有些泛红。   “在这谁还能伤了‘暗雨’啊?”林泓笑道。   众人一听就笑了。   一个壮汉嘴里还包着没吞下去的饭,笑嘻嘻地跟林泓说:“头儿,你就别触他霉头了,他这几天气得很呢!”说得太激动了还喷了几颗米饭。   “吃你的吧!饭都堵不住你的嘴!饭喷盘子里了谁吃啊!”柳风吼他。   那壮汉呛了一下,憋着笑往嘴里赶了一大口米饭。   “怎么了?”林泓咬着筷子,觉得有好玩的。   很显然,老大在这,一干镖客就不怕柳风这个镖头了,开始幸灾乐祸地七嘴八舌起来:   “就大概七日前的夜里,‘夜风饮剑’啊找他单挑呢!”   “他暗器都全扔出去了也没伤到别人,自己脖子上挂了个剑痕回来!”   “‘夜风’多厉害个人啊!要是真下杀手,他这头和肩膀得分家了!”   “操!‘夜风饮剑’!”程进玖差点被饭呛到。   “可不是嘛!”   “我跟你们讲,他当时……”   柳风一记眼刀看过去,众人赶紧掐了话头,低头吃饭。要不然等头儿一走,有他们好受的。   林泓却愣了半晌,“谁?”   柳风看向他,“戳人伤疤你第一哈!‘夜风饮剑’啊!还要再说一遍。”   万古川?   林泓揉了一把眼睛。   七日前差不多万古川也到这祈城了,时间没问题。可他马上就要行军了,白日里还得赶路,他晚上跑出去当什么“夜风”?   柳风摸到自己脖子上的伤痕,“‘夜风’神出鬼没的,不知哪天晚上又从哪冒出来了,堵在我回来的路上要同我过招。”   “他的剑法出了名的快狠准,我几年前就和他对上过,当时就没打过他。他现在的剑法越发熟稔,我哪是对手!感谢他看得起我来找我单挑哈!”   “他说什么了吗?”林泓问。   “他说啥啊?”柳风觉得林泓这个问题太奇怪了,“他向来都是夜里出现,蒙着面,一言不发上来就找人干架的,他能给我说什么?”   “你说他又犯啥疯病?前些年打赢了我,我没找他事他又来找我,鞭尸羞辱我啊!”柳风想起来就气。   “可能你比较欠揍。”林泓道。   众人又笑起来。   柳风咬牙,“我他娘……”   “可能这方圆里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的、又行踪明显的就只有你了吧。”一个壮汉道。   这话受用,但柳风还是皮笑肉不笑。   林泓想着,所以万古川不是故意要找柳风,而且恰巧柳风在这里?   战事在即,万古川却依旧要在夜里行一回侠客。   林泓想起他轻描淡写说的那一句“职责所在”。   柳风道:“而且,我觉得他那夜的剑法格外狠戾,他像是压着怒气,我寻思着我也没惹着他啊。哈,我还以为‘夜风’没有感情呢。”   程进玖越听越激动,“我听了不少‘夜风饮剑’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的,说他吃剑为生,说他住在地下,说他杀过龙,说他是黑无常、阎王爷,说他长生不老,可男可女,能变脸。哦,还有说他有两个头,四只手的。”   林泓:“……”   柳风:“……”   众人:“……”   “……什么玩意儿……民间添油加醋的你也信?”柳风头疼,“他只在夜里出没,专找有江湖名号的人单挑,把人打得落花流水就迅速消失倒是真的。强得很,几乎没人打得过他,也几乎没人见过他。你说他是鬼我倒是会信。”   “好吧……我倒是很想见他。”程进玖道。   柳风冷笑,“等你闯出个江湖名号他自然会来羞辱你!”   林泓笑了一声,“我也想见他。”   “哎……”柳风放下筷子,有些感慨,“大家都成了故事,只有他还是传说。” 第112章 南方战火武神威严   第二天清晨,林泓和程进玖又上路了。这次林泓充盈了他的钱袋,他可不想再那么尴尬了。   “多待几天不行吗?非要去南边。”柳风抱着手臂送他们出门,“南边乱得很!”   “留在这干嘛,听你唠叨吗?”林泓牵着宝儿,摸了摸它,“更乱。”   “嘁。”柳风翻了个白眼。   程进玖笑道,“我倒是无所谓,跟着林兄。”   柳风拍了拍程进玖的背,难得真诚道:“林泓这人能处,有福他真能和你同享,有难他敢一个人当。”   林泓看向柳风,“你不会又闯祸了吧?”   柳风:“呸!”   出了门,林泓整理着宝儿背上的鞍,怕硌着它了,余光见柳风站在门口老是盯着自己,抬眸看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一紧,生怕他像顾云树一样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走了走了。”   “诶!”柳风还是没忍住,在后面喊他,“你腰带系反了!”   林泓:“……”   *   林泓带上了他的钱袋子,现在就变成他带着程进玖吃香的喝辣的了。   “不能再吃了。”程进玖摆手,“我要撑吐了。”   “别客气,还要吃什么?随便点。”林泓朝店小二招手,“小二加菜!”   “不要了……呕!”   *   “哪需要住这么好啊……”程进玖环顾宽敞明亮的天字号客房,目光都粘在了那张看起来柔软无比的大床上,“我睡破庙都成。”   *   “有一事,我还是很好奇。”程进玖道。   临近黄昏,两人骈马行在山头。   “何事?”林泓理了理手头的缰绳。   程进玖道:“林兄是如何结交到‘暗雨惊堂’的?”   “这个吗……”林泓扬眉想笑,久违的回忆又上头了,憋了又憋,开口道:“远房亲戚……”   “哦!难怪。”程进玖点头。   要说那天啊……   明月高悬,林间夜色深深浅浅,林泓和屠鸿雪行在小路上,他们当时错过了一家客栈没想到把天都走黑了也没找到下一家客栈。   “我去方便一下。”林泓道。   屠鸿雪就乖乖站在一定距离外,背对着林泓等他。   “啊!”林泓刚走几步就不知道被一团什么东西扑倒在地上,摔得他屁股疼。   一看,是个人。男的。   这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趴在他身上,贴着他,扭来扭去的,嘴里念念有词:“好热……好热……你好冰……抱我……”   屠鸿雪冲过来刀已经抵在那人脖子上了。   “停!”林泓制止他。   林泓把那人推开,揪着他领子,把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捋开,左看右看,“你看他是那个什么暗雨什么吗?”   “暗雨惊堂?”   “对,你看看。”林泓把人推开,自己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屠鸿雪用剑鞘极其嫌弃地扒拉了一下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人,“是他。”   “哦,他怎么回事。”林泓问。   “‘花柳散’。”屠鸿雪答。   春药啊。   “怎么解。”林泓又问。   “要么上他,要么喂血。”屠鸿雪答。   林泓看了地上的人一会儿,直接忽略“上他”这一项,“哦,喂血啊。”   第二日,柳风顶着一头乱发醒来,林泓给他看自己手上的刀痕。   柳风拉住他的手,看着他,表情诚恳,“谢谢你没有上我。”   林泓点头表示举手之劳。   “那个……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昨天晚上的事说出去。”柳风抚额。   林泓点头表示你给我干活就好。   柳风一想,反正流离失所,好事!   *   程、林二人一路南下,走走停停,硬是花了十天才到江南。   反正林泓也觉得自己是不太可能到前线见到万古川了。   只能寄希望于在鬼方里见他。   在路上,林泓天天想,时时想,见到万古川的第一面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是大打出手呢,还是骂他个狗血淋头,或者直接按在床上操晕他。   然后基于第三种可能,林泓又展开了大篇幅的想象。   想得太多,以致于他每天晚上都能梦见……   而程进玖每天都笑容满面、没有烦恼,完全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外表看起来清清俊俊,但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路南下,越靠近南方,他们感受到战争的焦灼感就越强烈,人心惶惶,听到的关于战争的消息也越多。   “打起来了!”   “真打起来了?”   “那还有假?”   “僵持了那么久,使者也谈崩了,把人扣在了南蛮,能不打吗?”   “打得可凶了!都打好几天了!最南边那些人啊全在往北方逃。”   “南蛮军队猛得很呢!真猛!死咬在边关!”   “夜里都不停!”   “铁马大将军亲自带兵?”   “那能少了他?听说还派了别的将军,不过估计都得听他的吧,毕竟我听说皇帝把虎符给他了。”   “哎哟,了不得。”   “我两个儿子都在军队里呢!我成天担心得不行!夜里睡都睡不着!”   “能赢吗?我们要不收拾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着?”   “吃的喝的呢?要不要攒点?”   “会波及到这里吗?”   ……   林泓攥紧了缰绳。   他第一次祈祷能早日进鬼方。   *   他们到江南的那天在下雪。   灰色的苍穹,白雪飘飘,鳞次栉比的漆木楼阁披着积雪,枯树端雪而立,平铺千里的湖面在寒气里静默,湖心亭形单影只。   街市也鲜有人,整个江南变得有几分萧索。   “嘿。林泓。”鱼天亦正坐在长瀛镖局的围墙上喝酒,一眼看出去就看到了牵着马的颀长人影。   “鱼姑娘……”程进玖愣住了。   鱼天亦这才看到林泓身边还跟了个人。   *   “头儿啊!你终于来看我了!想死我了!”赵刚龙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居然还带了这么多鸡腿来看我,真是不枉我对你相思成疾啊!”   林泓:?   赵刚龙这个暗示太不要脸了。   苍朗点评:丢人!   “南方有战事,最近往北边押镖的倒是很多。”屠鸿雪把账本递给林泓,“打仗送物资,不少官道被封了,不得不绕行。”   林泓翻了翻那账本,“不走官道也有近路吧。”   屠鸿雪看向他。   林泓常年在外面游玩,也刻意关注过,对小道再熟悉不过了。   他扯了张地图在上面涂涂画画,“从这里到南北都有近路。”   赵刚龙一边啃着他骗来的鸡腿一边凑过来看那地图,“头儿,你这比地头龙还厉害啊。”   苍朗也在看,指了指地图,“这条路我似乎走过,确实通畅便捷。”   “我也知道一些。”程进玖道,“若不嫌弃,我也可以画几条路。”   林泓把纸笔递给他,“有劳。”   一幅押镖近道图就这样诞生了。   林泓端详着那地图,一方面计算着能给他省多少成本,一方面思忖着走近路到军营的可能性。   “但近道崎岖,多盗贼。还是小心为上。”程进玖道。   *   是夜。   林泓太累了,回房后,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怒号的风雪和嘶鸣的马,抡动的长矛与画戟,兵戈碰撞发出巨响!混乱的人群穿着铁甲,喊声震耳,刀刃撕裂皮肉,鲜血和残肢飞溅!   不是神话,不是童谣,残忍得干净利落。   林泓被困在这个梦里,怎么也醒不来。   刀剑闪着寒光,他绷紧了神经一刻不停,脑子嗡嗡,眼前一片昏花,他觉得很混乱、很累,但他必须继续,稍有闪失,刀剑就会落在他身上。   倒下的躯体一具又一具,但他不能后退,身后是数千万子民的国邦。   敌人是青面獠牙的猛兽,而你要比他们更猛、更凶狠。   用利爪撕裂皮肉,用尖牙咬碎甲胄,用嘶吼震慑侵略者。   以命相博,用鲜血划分领土。   一把长刀砍了下来!   林泓猛然惊醒。   醒来不是在自己软和的床上,而是在一片荒林。   不是清晨而是日薄西山。   晚霞的光束透过密林,一片朦胧,如真似幻。   没有鸟鸣,没有风声,昏昏欲沉。   显而易见,他又进了鬼方。   这个鬼方该是春天,他倒在床上没穿大氅,现在的衣服厚度刚刚好。   万古川……   林泓揉了揉眼角,从地上站起来。   他要去找万古川。   他在密林里走了许久也不见人烟,此地寂静偏僻,踩碎树枝的声音在林间格外得响。   明明是生机盎然的孟春,林泓却感到一阵阵寒意,莫名觉得萧索阴森……   “万古川!”林泓试着叫了一声,却被自己莫名放大的声音激得背脊发凉。   林泓硬是一个人走到太阳落山才遇到了一个村落,还有——   一个穿着黑色战甲的身影正杵着长剑站在村落前。   林泓的心跳猛然加快。   他一点点走近。   那是万古川。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虽然还戴着头盔,但他认出来了。   借了身高的绝对优势,宽肩窄腰,一身黑色的甲胄让万古川更显威严。   他杵着长剑站在村落前,比任何一尊武神像都更加威震四方。   群盗莫来,群鬼莫扰。   万古川应该是想站在醒目的地方等自己。   他一动不动。   林泓觉得他站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林泓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本来也没生气了,但见到他,火气又上头了。   那句“没有牵挂”犹在耳畔。   “万古川。”林泓叫他。   那尊威严的神像动了,回头看向他。   头盔护住的脸依旧俊朗无俦,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在看向他的那一刻,漆黑的眉眼舒展了几分。   “林泓。”   林泓心头一抽。   万古川把剑别到腰后,脚步虚晃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取下他的头盔。   林泓:操,用美人计也不能降火气!   “草民参见大将军。”林泓别扭起来了,既然“没有牵挂”,那这礼节就自然要到位。   作揖却见万古川的头盔落到了地上。   ?这么震惊吗?   又见他脚步不稳地退了几步。   林泓抬眸看向他。   万古川歪歪斜斜撞到了树干上,树叶“哗哗”响,他脸色苍白,紧缩俊眉,似乎在竭力忍受着什么。   “万古川?”林泓心头一紧,皱起眉头。   苦……苦肉计也不行……   “没事……”然而万古川话音刚落,人就倒了下去!   “万古川!”   林泓跪到地上赶紧扶住他,竟摸了一手的血,他整个人都懵了。   近看才见万古川一身甲胄上全是划痕,布料上粘满已经干了的血迹,血腥味呛得林泓眼泪都出来了。   林泓手抖得厉害,心脏狂驰,头昏脑胀全是梦里的场景。   “万古川?醒醒,别睡。”   “万古川!” 第113章 疗战时伤言战时乱   万古川的梦里一片混乱,喊声震耳,旌旗浸满鲜血却依旧在风雪里翻腾。   泥土里混着内脏和血,受惊的战马肚破肠流还是嘶鸣着从他身侧奔腾而去,踩过地上战士的寒骨。   人来人往,死了的、活着的都从万古川的面前闪过。   寒风同刀剑一样凛冽,将士的手和剑柄被血冻在了一起,刀剑相撞,力道直接撕裂手心的皮肉。   拉弓弦的手指冻成弯曲的弧度,眼睛却依旧锁定着目标,伺机而动。   铁甲磨破皮肤,巨仞劈开甲胄,血顺着甲片的缝隙蜿蜒了满身,在风雪里冻得发硬,动作稍有迟疑,便被夹攻的敌人一刀劈在脖侧,鲜血喷涌。   万古川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数不清手头抡动的画戟撞倒了多少人、劈碎了几多头骨。   他所到之处,惨叫刺耳,无人生还。   他像是战场的漩涡。   手臂发麻,头昏脑涨,伤口粘合又撕裂。   他不能睡,不能退,他的战士们都在望着他,好像只要他不倒,这一战就必胜。   他睡得并不安稳,朦胧间,抓住了探向他额头的手。又一只手伸来握住他的手,比那冰冷沉重的画戟温暖柔软,额头传来微凉的触感。   “好好休息。”青年人清朗的声音在蛊惑他。   万古川脑海里的嘶吼和鲜血都远去了……   *   林泓坐在万古川身旁。昏黄的烛光在又小又破的屋子里摇曳。   他手里拿着万古川的胸甲,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   他难以想象,那得有多少人围着万古川,用长刀架住他,在他乏力的间隙,趁乱砍进铁甲缝隙,皮开肉绽。   林泓侧目看向躺在身侧的人。   好得很,苦肉计强得很。他现在心疼得要死,哪里还气得起来。   他把铁甲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在万古川身侧躺下,动作很轻,唯恐惊动了他。   *   “醒了就喝药。”林泓道。   万古川盯着天花板的目光看向了他。   林泓身边还站在一个瘦小面善的老妪,满脸皱纹,表情很担忧,“把这药喝了吧孩子,哎呀,昨晚上你烧得不轻呢,多亏了这药,再喝点哈。”   万古川醒来都是第二天下午了。   昨日林泓连背带拖地把万古川带进了村子里,来了不少村民焦急问候,里面要数刘嬷嬷最为热心,二话不说就让林泓把万古川带到她家里去。   还帮着林泓给万古川上药、熬药,准备热食。   “嬷嬷您别担心,这里交给我,我来就好。”林泓对刘嬷嬷温和道。   “诶诶!那我去看看粥煮好了没。”刘嬷嬷拍了拍林泓,就出去了。   万古川慢吞吞坐了起来。被子滑落。他的衣服粘满了血迹被刘嬷嬷拿去洗了,只能裸着上半身, 肩膀敷了伤药,包着纱布。   万古川穿着衣服看起来修长劲瘦的,脱了衣服却精壮结实,肌肉线条流畅直到腰际,一动一抬手都牵连着肌肉的运动,张力十足,充满力量。   昨夜给他换药的时候,林泓已经上下其手过了,他现在一点都不谗……才怪。   林泓移开目光,专注到自己手里的药碗里,用汤匙搅着,热气腾腾。   万古川伸手接过药碗,碰到了林泓的指尖。   林泓垂下手,大拇指抹过指尖,在他身旁坐下,“你那边什么情况?”   “战场上。”万古川看了一眼药碗,也不用汤匙直接对碗吹。   林泓盯着他喝药时滚动的喉结,直到他喝完才问道:“怎么伤了?”   万古川把空药碗放在桌上,“没留神。”   “……”就不能多说点吗……   林泓伸手抓起了一旁的衣服扔给他。   这衣服也是黑的,但不是万古川穿来的那件,料子相对更粗糙。万古川穿来大小还行就是短了点。   等他把衣服穿好,刘嬷嬷正好端了盘子进来,看着万古川笑得温和,“衣服是我儿子的,凑合凑合吧。”   “嬷嬷,怎么不见您儿子?”林泓帮着她把盘子里的三碗清粥端出来放在桌上。他也清醒着待了一天了,确实不见有别人,刘嬷嬷的屋子不大,却有两间房,这一间给他们住了,原来的主人该是她儿子。   “打仗呢!”刘嬷嬷把汤匙放进粥里,又把空药碗收进盘子里,“天天盼着他回来。”   “先吃着,还有菜呢。”刘嬷嬷端了盘子又出去了。   林泓坐在凳子上,冲万古川怂了怂肩,“南周末年。”   就这四个字万古川就明白了。   这个鬼方的时间是在南周末年。   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   幼帝即位,太后与宦官辅政,政治不稳,外戚和宦官势力逐渐大涨,霍乱朝纲。地方势力私自屯兵,抢占资源和土地,起义不断,久而久之,形成了军阀割据势力。   争夺愈来愈烈,南周国土内一片混乱,后来更有权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后来形成了七方势力对峙的局面。   有战争就必须征招士兵,就连这个偏僻村落也没能幸免于难。村落里几乎所有的男丁都被抓去打仗了。   刘嬷嬷端了一份炒野菜又进来了,“吃吧孩子们。”   “您不吃吗?”林泓帮着摆好野菜。   “我吃过啦!老太太饿不得,你非得等他醒了一起吃,我就先吃了。你们快吃!不够锅里还有呢!”刘嬷嬷笑容满面。   屋子很小很破,家具也少,万古川只需要坐到床边就可以够到桌子,“多谢。”   “哎呀!谢什么!”刘嬷嬷也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吃,“我们这村子里经常会有路过的受伤士兵,像你们一样——不对,这种贵公子少见。”刘嬷嬷示意林泓。   林泓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这些老人,还有女人小孩,打不了仗的,只能这样帮帮忙了!你们呀,早日打完这仗,早日回家!”刘嬷嬷道。   “对啊,早日打完仗,早日回家。”林泓夹了一筷子野菜放在自己碗里。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   “嬷嬷,您儿子从军多久了?”林泓吃了一根野菜,啧,好苦……吐出来是不是不好……林泓一整个给它吞下去了……   “三年啦。一次都没回家。害!”刘嬷嬷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我们这小村落偏僻,还算平静,听说外面世道乱得很,也不知道我这儿子什么时候回得来。”   “一次也没回家看看吗?”林泓把碗里的野菜都夹到万古川碗里,“多吃点。”   万古川:“……”   “可不是吗!南周的军规啊!”刘嬷嬷说起这事就有点难受了,“先帝亲自带兵时就说的什么‘天下不平将士不回家’,没打完仗南周的战士都不回家的。”   这个林泓听过,当时南周还算盛世,说要收复北周时的国土,复兴大周民族以平天下,南周就开始攻打周边新兴的小国。穷兵黩武。   皇帝亲自带兵出征,放出豪言壮语——“天下不平不归乡”,以破釜沉舟之势……把南周送向衰亡。   刘嬷嬷指了指案几上万古川的铁甲,“看这铁疙瘩,军衔不低吧?我老太婆不太懂的。”   “战士皆是这样的。”万古川道。   这句话林泓是一个字也不信,以大徵朝的财力都不可能给每一个战士都造一副将军铁甲,更何况是南周末年……他八成是想哄哄老人家……   刘嬷嬷听了确实很开心,“真好!有这样的铁疙瘩保护着,多少会安全一些。”   林泓点头,“自己再留个神就更安全了。”   万古川又看了他一眼。   吃完,林泓帮着刘嬷嬷把碗筷收拾了。   “你们好好休息吧,我们这小村落安全得很,不用担心。”刘嬷嬷出了房间。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这里可是鬼方。   “剑给我,你坐这里。”万古川伸直了长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带窗的墙,手指了指自己身侧。   “……”林泓坐过去,“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好。”万古川把剑放在自己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   “骗人。”林泓道。   “没有。”万古川确实是实话实说。战场上一片混乱,突然偷闲进来睡了一觉他能不好吗?还能见到想见的人,好太多了……   林泓道:“那你给我摸一下。”   “摸什么?”万古川回头,林泓的手已经贴到他额头上了。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   林泓感受了一会儿,装模作样:“感受不出来,得额头贴额头才行。”   万古川开始后撤,这他可能受不了。   林泓笑了,收回手,“你再睡会儿吧。”   “不睡了。”万古川看了一眼窗外,日薄西山。“昨夜有什么动静吗?”   林泓想了想,“没有感觉到——可能睡太沉了。”   “你睡会儿吧,我守着。”万古川看向他。   林泓却没理会他这句话,“我在想,你来鬼方走神一会儿,回去战场上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万古川道。甚至给了他躲闪和蓄力的机会。   “那你在这里面治愈了伤势回去会不会还伤着?”林泓思忖,在鬼方的伤口能带回去,那带进来的伤口治愈了又怎么说?   他想起第二次进鬼方的时候他从山坡上滚下去,手上被灌木划了些小口子,出了鬼方回去的时候……他只注意到了手心的大刀伤,好像……那些小口子都结痂了?   “会好一些。”万古川的话肯定了他的想法,“我之前带伤进来过,回去确实就好了。”   也就是说可以在鬼方里疗伤——这可能也算是他们进鬼方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吧……   “什么时候带伤进来的?”林泓扬眉。   “忘了。”   “……”林泓揉了揉眼睛,“不管怎样,你这个时候进鬼方倒是好事一件。”   不然真有可能在战场上出事。   “还行,不懈气就能忍着。”像昨日里,万古川等见到林泓就撑不住了。   林泓看向他,“那你现在在忍着吗?”   “没有。”万古川认真回答,“舒服很多了。”   “但我在忍着。”林泓手摸到嘴唇上,煞有介事,“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最近嘴唇挺疼的。”   万古川:? 第114章 林泓所虑半夜幽歌   “嘴怎么了?”万古川一手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认真地看了又看。   林泓:“……”   嘴唇颜色浅淡,形状漂亮,没有问题。   林泓拍开他的手,眯着眼睛看着他。   是自己的暗示太不明显了吗?总不能是顾云树看错了,自己的记忆也出问题了吧?   “嘶。”林泓气得舔了一下后牙槽。   万古川皱眉,又问了一遍,“嘴怎么了?”   “……” 林泓看着他,观察他是真的不明白他的暗示还是假不明白。   如果他是装的……那他就是要否认到底了——他不想和自己心意相通,所以第二日他只字不提,要说“没有牵挂”。   林泓的“志在必得”有些动摇了,他一个人认定的事可以潇潇洒洒大胆地去做,可现在,他要顾忌到对方,他要站在万古川的角度。   背离人山人海的大路走向人烟罕至的小道是需要勇气的,大道上的人都在审视着你,你与世俗相背。   一脚踏出去就是万劫不复了。   而林泓愿意跟他一起万劫不复。   可万古川呢?   万古川是大将军,断袖之癖会影响他吗?——更何况此时皇帝委他以重任,虎符在手,军心所指,民心所向。   只要战胜归来,他必定是大权在握。所以他说“没有牵挂”其实选择的是名誉和前途?   他愿意同我结好吗?   林泓指甲划过手心。   林泓改变主意了,他想装作不知道,顺了万古川的意思,给他些时间,也给自己些时间,看清楚他究竟为何要把自己推开,是否真如自己所想。   林泓弯了弯眼睛,皮笑肉不笑,“冬天太干燥,嘴唇总是裂口子。”   万古川伸手拿了桌上的水杯递给他,“多喝水。”   林泓:“……”   日薄西山,窗外一片金黄。   林泓盘腿坐在床上,他开始思考。万古川不道破的原因他还不明确。   再往根本追溯——万古川对他是不是真的有情?   关于那一吻——顾云树说的是醉话,自己的记忆也比较模糊,万一当时是自己拉着万古川强吻他他被逼无奈或者一时糊涂呢?   但是细细回想,万古川对他太好了。自己该有这份自信吗?毕竟同为男子。   林泓在纠结之中,假想了一下,要是他的兄弟突然亲他,他可能一脚就踹过去了,非得骂他,怎么还可能配合他,而且事后一定是躲得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林泓看向万古川。   床靠墙,墙上有窗。万古川就逆着窗外的霞光坐着,伸直了两条长腿,脚踝交叠。沐在阴影里,显得他的眉眼更加深邃,半瞌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泓动了动,用膝盖触着万古川的大腿,万古川并没有躲开。   “怎么了?”万古川见林泓一直盯着他,“看我做什么?”   “看不得吗?”林泓挑眉。   两人都没说话了,万古川也静静看着他。   屋子里陷入安静。远处村民的说话声朦朦胧胧,反衬得屋子像凝固了一般,这种凝固像是冬日江南的那汪湖水,如镜一般,一碰也会荡起涟漪。   万古川放在身侧的手蜷了一下。   温暖的晚霞从窗外照进来,万古川侧头看着林泓,半张脸沉浸在霞光里。   这一瞬间,林泓觉得他就要说什么了。   万古川却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看吧,趁这会儿光线好。”   林泓:?这是人话?   林泓受不了,他端了杯子出去准备再打些水来。   回来时万古川正在擦他的剑。   拔开剑鞘,剑上结满了血污,才擦了几下,他手上的白色粗布就染了一片黑红色。   林泓把水杯放在桌上,看着那张粗布。   ——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注1)   昨晚他给万古川身上手上也是血迹,擦了几盆血水出来。   林泓没去过战场,他只能从诗文里,从史书里了解一二——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注2)   是这样的吗?危机四伏,随时会死。   林泓抿了抿唇。   “等血凝固就拔不出来了。”万古川见林泓一直看着他便给解释道。   他在战场喜欢用画戟和长矛长刀之类的重型兵器,可以砍杀也可以抡倒敌人。偶尔才用剑,入鞘最好擦了血迹,可战场上没这个空闲。   “知道。”林泓坐在床边。   等万古川再次收刀归鞘,林泓道:“手给我。”   “做什么?”万古川不解却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这只手,手指直而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背上崩着根根骨线,血管微凸,蓄满力量。   林泓抬手,接住了这只手——指节上都磨破了皮。   他看了伤口一会儿,拿过刘嬷嬷留的金创药给万古川擦了些上去。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   “别碰着了。”林泓松开了手。   万古川的手还在原处停留了一瞬才收了回去,“嗯。”   “今晚你还是早点休息了吧。”林泓道。   *   夜半,林泓被一声轻微的关衣柜的声音吵醒,太困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未几,他又听见那衣柜“吱呀”一声打开了,再“嘎吱”一声关上,幅度并不大,却足够让林泓完全醒来。   但这一次,他是不敢睁开眼睛了。   衣柜还在小幅度地开关着,“吱呀”……“嘎吱”……声音在幽静的房间里轻轻回响,就好像有什么人藏在衣柜里,在不断地开合着衣柜,从柜中窥视他们……   林泓突然又听见了椅子“吱呀”的声音。   水杯在桌上蹭过……   布袋在地上拖动……   指甲划过床板……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响动,声音都很轻很轻……他们是同时响起的。   林泓意识到,这个屋子里,有很多人。   他背脊发凉,躺着一动不敢动。   昨夜也有吗?是他睡得太沉所以没注意到?   林泓心跳加快了,该怎么办?要继续装睡还是起身?   蓦然,一只温暖的手在被窝里拉住了他的手。还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似乎让他不要害怕。   林泓顿时安心了一些,万古川应该也听见了这些异响。   他现在可以冷静思考了。如果昨夜也有这些声音,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们继续“睡觉”,这些发出声音的“人”就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林泓正想着,突然感觉到有头发一类的毛状物从他的脸上轻轻扫过……   就好像有一张脸从他的上方探过,垂下的发尾扫过了他……   林泓的呼吸不由急了几分。他感觉那头发好像停在他的脸上了,就好像那“人”停住了,就悬在上方看着他……   身边的人似乎感觉到他突然绷紧了,握着他的那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拇指轻轻抹过他的手背安抚着他。   林泓又放缓了呼吸。   那头发便又动起来,似乎离开了。   房间里的动静还在持续着。   屋里的“人”在来来回回动着,林泓觉得自己的听觉在此刻极其敏锐,他在脑海中都能勾勒中这些“人”具体在做什么……   他不敢动,只能装睡,他们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在这种情况下,每一刻都是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笛声突然响起了,幽幽从远处传来,缥缈朦胧。   而与此同时,屋子里的声音突然就安静了!仿佛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或者说,都消失了。   在一片寂静中,这一阵笛声变得更加明显清晰。   方才那么多声音变成了此时的笛声,让林泓觉得有些头脑发胀,他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笛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消失了。   在笛声消失之后那些杂音也没有再出现。   屋子又恢复了平静。   林泓一动不动静躺了一会儿,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在目力所及的范围里看了一圈。   月光照在屋子里幽幽暗暗,一片安静——什么都没有,陈设也并未被动过,就好像刚才那些声音都是他的幻觉。   他动了一下,想起身,身旁的人却侧过身,用另一手拦了他一下。   “林泓,不去,睡觉。”万古川拉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为什么?林泓皱眉。   这个时候不应该起来看看屋子里有什么,再追出去找找那笛声来自何处吗?   林泓侧头看向万古川。   幽幽的月光从窗外照在万古川脸上,他面朝着自己,微微颔首,从林泓的角度看去,能看见他眉骨和挺直的鼻,还有浓睫——当真就在认真睡觉。   林泓好像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去了。出了鬼方,他在战场,反而这里更宁静,他想慢慢来,拖长在鬼方里的时间……   林泓心头一抽,莫名有些难过,他在被窝里移了一下脚,脚尖小心翼翼地碰到了万古川的小腿,触觉被无限放大,体温隔着布料传来。   万古川没动,林泓整个人又朝他那边挪了几分。   “怎么了?”万古川随意未消的声音格外低沉。   林泓借着月光依旧看着他。   他总是喜欢问自己“怎么了”,就好像只要自己开口,不管是什么要求他都可以答应,不管是什么难题他都可以解决。   “害怕。”林泓用气音小声道。   声音在宁静里很轻很轻,轻得像一片鸟羽扫在万古川心头。   他伸手揽过林泓的背,把他轻轻搂进怀里。   林泓眼前是万古川的锁骨,呼吸间都是他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   “别怕。”   他感觉有气息拂过他头顶的发丝。   林泓用指甲戳了戳手心。   好的,睡觉,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快戳破了   注1: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出塞二首》唐·王昌龄   注2: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唐·岑参 第115章 兄友弟恭嬷嬷问亲   林泓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大亮,远处还有鸡鸣。   他迷迷糊糊伸手探了一下……万古川呢?他惊得坐起身来,“万……”   “哎呀!醒了呀,正赶上了!”刘嬷嬷笑着,手里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进来了。   万古川就跟在她身后,端着两碗清粥。他个子高,进门时需要矮一下身才不至于撞到头,听了刘嬷嬷说也看向坐在床上的林泓。   林泓看着他,刚才那一吓他心跳还没平复。   刘嬷嬷把汤放在桌上,对林泓道:“快收拾收拾吃早饭了!”   “诶!”林泓这才回神,下床穿鞋,披上外衣,简单洗漱一翻,束好头发。   回来时,刘嬷嬷和万古川已经在桌前坐好了,刘嬷嬷笑眯眯地正在和万古川说着什么。   林泓坐了过去,“久等了。”   “快吃快吃!不够又添!”刘嬷嬷笑容满面地把清粥推到他面前。   “谢谢嬷嬷。”林泓的笑在老人家看来很是乖巧。   刘嬷嬷越看越喜欢,“你们两个是兄弟吗?”   “是呀,”林泓喝了一勺清粥,热情介绍:“我是哥哥他是弟弟。”   万古川:“……”   “哎哟!这得多好看的父母才能生出这么俊的两个孩子来!”刘嬷嬷笑得开心。   “有婚配了吗?”刘嬷嬷问。   林泓差点噎着,他知道老一辈问这个问题准是想牵姻缘线,赶紧指了指万古川道:“他有未婚妻了。”   万古川:“……”   “哦……”刘嬷嬷又看向了林泓,“那你呢?”   “……”林泓头疼,余光却瞥见身旁的人看向了他,心念一转,“还没有。”   刘嬷嬷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顿时眉开眼笑,“咱村里好姑娘可多了!回头给你介绍介绍!”   “不用麻烦了,嬷嬷,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林泓道。   “铛”!万古川的汤匙撞到了碗边,一声脆响。   “呀!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说媒了吗?”刘嬷嬷热心地问林泓。   “还没,”林泓咽下一口粥,“人家好像不太愿意和我好呢。”   刘嬷嬷一听就奇了,“哎哟!这姑娘架子也太高了吧。”   林泓委屈点头表示同意。   “哥,哪家姑娘?怎么没听你说过?”万古川夹了一筷子汤里的苦野菜到林泓碗里,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模样。   林泓看着碗里的苦野菜——昨晚那种:“……”   “原来连弟弟都还不知道呢!”刘嬷嬷笑了。   “没跟他说。我正愁呢。”林泓把那些苦野菜扒拉到碗边上去,可怜兮兮地看向刘嬷嬷虚心求教,“嬷嬷给我出出主意吧。”   一说这个,刘嬷嬷就来劲儿了,“哎呀!姑娘家的脸皮薄都害羞嘛!有意思也不好意思说的!”   林泓一听就看了一眼身旁的“姑娘家”。   “我觉得应该是有意思的吧?但就是不愿和我一起。”林泓苦唧唧地看着刘嬷嬷。   “为什么啊?”刘嬷嬷反问林泓。   林泓耸肩,“我现在也不知道啊。”   “没关系呀!你呀!就不能放弃,就得锲而不舍的,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嘛!喜欢你就多去哄哄人家姑娘,久而久之,就好了嘛!”刘嬷嬷语重心长。   林泓豁然开朗,“受教了,多谢嬷嬷!”   “我吃饱了。”万古川听不下去了。端着自己的空碗出门要放灶房去了。   “嘿!这孩子咋才吃这么点呢!”刘嬷嬷皱眉。   林泓看了万古川出去的方向一眼,继续向刘嬷嬷虚心请教,“怎么个缠法?”   *   “出去走走吧,散散步活动一下。记得回来吃晚饭!”刘嬷嬷在门口送两人出去。   走的时候林泓突然想起正事来,回头问刘嬷嬷,“嬷嬷,您家或者村子里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去!”刘嬷嬷冲他一摆手,一副嫌弃模样,“什么奇怪的事情,说这不吉利的。我们村偏僻,宁静祥和得很。战火都不到呢,就等着外面仗打完!”   “奥……”   林泓和万古川准备今日在村落里逛逛。   “你没问题吧?”林泓担心万古川的伤势。   “无妨。”万古川没看他——整个上午都没主动搭理他,回话言简意赅。   “好……”林泓环顾四周。   这个村落并不算大,房屋错落在树林环绕间依着山势而建。   各家都在忙碌着,认真生活。   “是谁?”万古川还是没忍住。   “谁?”林泓没反应过来,“什么谁?”他还看了一眼周围的人。   “哪家姑娘?”万古川换了个问法。   林泓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奥!是啊!哪家啊……反正家里大富大贵的——啧,难道是嫌我家穷吗?”   “……”万古川:“嫌你傻我倒是信。”   林泓:“……”   “没听你说过。”万古川手压着后腰的剑看着前路。   “你想听?”林泓看着他,挑眉。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还是算了吧。”   虽然之前是期望林泓成婚,但听了难免要醋意上头,所以还是算了。   林泓舌尖舔一下唇角,“好吧。”   *   “你想问,别人不一定愿意说。”万古川道。   现在他们想着去每家问问情况,可两个前日才来的人——而且带着伤来求救的人,治好了就突然跑去别人家问东问西的说不过去吧。   林泓摸了摸下巴,“我倒是有办法。”   他们随便找了一户人家敲门。   开门的是个憔悴的女人,眼下一片乌青,脸颊凹陷,瘦骨如柴,“啊,是你们啊。”   前日林泓拖着万古川进村求助,村小人少,现在几乎全村人都认识他们两人了。   “幸会。”林泓打了个招呼。   “幸会。”女人礼貌笑了笑,看向万古川,“伤势好些了吗?”   “好多了,承蒙关心。”万古川道。   林泓对女人道:“是这样的——我们本是朝廷派来这里调查民情的,谁料路上遇到了些麻烦,幸得刘嬷嬷的照顾才好起来。现在伤好了,得奉旨办事了。”   万古川看了林泓一眼。这事儿还得林泓来。   “哦!原来二位是圣上派来的!”这个有气无力的女人仿佛有了点生气,“谢天谢地,陛下还没忘了我们这个小村子。”   “自然,陛下体恤民情。”林泓说得煞有介事。   “二位有什么事进屋说吧!”女人邀请他们进屋。   村落民风淳朴,村民都心地善良,对他们没什么芥蒂。   “不用了,不打扰,我们问几句就走。”林泓怕耽误时间,他想多问几家,到时候发现问题了再来一次也行。   “好吧。”女人也没强求,就站在门口和他们说话,“二位官人想知道些什么?”   林泓对这个称呼有点抵触……“想问问村里有什么怪事吗?”   “怪事?”女人皱眉想了想,“并没有。”   “好的……”林泓又问,“您家呢?”   “也没有。”   “那家里有什么困难吗?”林泓问。   这个问题让万古川真觉得他是来“体恤民情”的。   女人听了这个问题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丈夫在打仗,我……我女儿丢了……”   女人说得哽咽了起来,“就……就想着战争能快点结束,我的丈夫能快回家。也希望……希望我的女儿还活着,她还那么小……希望我还能找到她。   “您女儿?”林泓皱眉。   “我是几年前从城里躲避战乱来这个小村落的。”女人在努力缓和自己的情绪,却发现是无用功,越来越崩溃,眼泪都流下来了,“我的丈夫参军了,我带着女儿四处躲避,兵荒马乱的,我把她弄丢了……弄丢了……她只有六岁啊!她要怎么活!”   女人有哀求的目光看向林泓,“可以帮我找她吗?圣上可以找到她吗?”   这……   “我们尽力……”林泓抿了抿嘴,“也许被好心人收留了,还活着呢,等战争结束就能寻到她了。”   女人点头,“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她眉头有一颗红色的痣,很好认的!”   她把眼泪抹了,勉强笑了一下,眼睛很红,用手冲眼睛扇着风,说话嘴唇还在发颤,真的憋得很卖力才没哭出来,“见笑了。我知道战乱时期各家都苦。”   “一定帮您留意女儿的消息。”林泓不知道能怎么安慰了。   “太感谢了!二位官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女人吸溜了一声。   “您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禀告朝廷的吗?”林泓“尽职尽责”。   女人又说了些止战、减赋税的事儿,林泓都应下了,虽然不能帮上什么,但也算有些慰藉吧。   “二位官人渴了吧?我去给你们弄些水来。”女人转身往屋子里去。   “不……”林泓的话头突然掐断了,因为她看见女人的背上正趴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两个眼珠子像是被残忍挖去了,两个血窟窿还在往外冒血,小小的脸上被划满了血淋淋的刀伤,皮肉翻着……嘴唇乌黑……这模样看起来简直恐怖至极……   林泓吓得退了一步,万古川在后面扶住了他。   林泓知道这肯定不是个活人,“您……”   ——他注意到了小女孩眉头的红痣。   “什么?”女人又转过身来同时也转走了她背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就是这女人提到的女儿吧……所以是已经去世了……林泓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没什么……水就不麻烦了,我们赶着去下一户人家。”   “哎……好吧。”女人有些遗憾,倒也没强拦着。   辞别了女人,林泓和万古川继续往前走。   “你也看见了吧?”林泓问万古川。   “嗯。”   “她在战乱中死去的女儿回来了。”林泓道,“有战争就会有很多死人……你说,我们昨晚听见的那些动静,会不会……也是战乱中亡故的人?”   “很有可能。”万古川道。   “这些鬼要做什么呢?在我们屋子里晃悠那么久也不见有什么作为。”林泓不理解。   “不知道。”万古川道。   “那笛声又是怎么回事?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笛声一来,这些鬼就消失了?”林泓不明白。   “不清楚。”万古川道。   林泓:“……”   林泓是看出来了,万古川的态度是真的极其敷衍,万分消极。   这鬼方还解不解了??   他们之前还没有过解不开鬼方的经历,不知道待久了会不会出大事。 第116章 夜月鬼影话尽牵挂   他们又去问了一户人家,开门的是一个八旬的老人家。   老人家一头白发,杵着拐杖,行动不便,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了。   林泓和他交涉很久,才弄清楚他家的事。   这位老人家的两个儿子都从军打仗了,留他们老两口在家,而他的老伴就在前几天去世了,现在他家里就只剩他一人。   林泓看着坐在他客厅里的老婆婆说不出话来……   第三户人家是一个热情的中年妇女,硬要拉着他们两人进屋里喝茶。   林泓拗不过她只能被拉进屋。   中年妇女家中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抱着婴儿,在哄她入睡,见有人进来就好奇地打量他们。   “这是我女儿和孙女!”中年妇女介绍道。   林泓听中年妇女滔滔不绝地说着。聊了很久,大多是她们生活的琐事,林泓艰难地从庞大的信息量里面过滤出关键信息。   这个中年妇女的丈夫从军,她家有个入赘女婿,留下怀有身孕的妻子也从军了,两人至今没有音讯。现在她的孙女都出生了,三代人过得很是艰辛。   中年妇女又吐了一肚子苦水给林泓,说着说着,竟然开始夸赞着自己的女儿,似乎还有点要把自己女儿给他们做小妾的意思……   “娘!”那年轻女人听出来了,出声制止她。   “怎么了!你家那口子估计都死在战场上了!你还想他做什么!你考虑考虑孩子吧!”中年女人呵斥道。   这一闹腾,吵醒了刚睡着的婴儿,哭声尖锐。   “他会回来的!”年轻女子气愤地抱着婴儿进了里屋。   林泓已经如坐针毡了。   “哎呀,见笑了,她性子倔得很,但是能干!”中年女人笑着又看向两人。   中年女人继续滔滔不绝,以至于林泓站在她家门外脑瓜子都还是嗡嗡的。   又问了几家,这些人家里皆是少了人丁,带着哀伤坚强地生活。   林泓在这些人家里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缺胳膊少腿的女人、没有头顶的老翁、只剩半张脸的老太太……   几乎村里所有健全的男人都去打仗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小孩和女人,还有一些带着残疾或是体弱的男人。   “挺惨的……”林泓有点身心俱疲。   战争带来的创伤太大了。   林泓想着,生在大徵朝这样的盛世是何等福分……   他看向万古川,要是万古川战死……林泓不敢想了。   “你在这些人家中有看到战死的人吗?”林泓回忆着,几乎各家都有人去打仗,亡故的人会回来,可这些人的家中却不见战死归来的亡灵。   “没有。”万古川道。   林泓点头,“看来这个村子里的男人都很会打仗。”   “饿了,回去吃晚饭吧。”林泓看了一眼天色也差不多了,“别让嬷嬷等久了。”   *   “哎呀!原来是两位官人啊!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两人一回去刘嬷嬷就情绪激动地对着他们嚷嚷。   林泓惊叹于村里消息的传播速度……“我们这不是怕和您产生距离感吗?”   “我就说吧,弟弟从军哥哥怎么没有,原来二位是朝廷来的官人!难怪啊!”刘嬷嬷一副了然的样子,还朝着林泓作揖,“年轻有为啊!”   “嬷嬷,别!”林泓赶紧扶住她,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可受不起老人家的礼。   真是撒一个谎就得用十个谎话来圆它,“就是帮朝廷跑腿的那种——您不用在意。”   刘嬷嬷摆摆手,“老妪粗野,不懂礼的,之前是我怠慢了!官人饿了吧?先吃饭!我去端菜。”说完她就出了屋子。   林泓愣在原地。   万古川坐在床边,看着林泓的背影,“村落偏僻,没见过朝廷的人。你要受上宾之礼了。”   “可我是假的啊。”林泓满脸愁容,回身坐到床边,“说真的,要不是逼不得已,我真不想和官场有关系!”   万古川侧头看他,“反正是假的,林老板不用在意。”   林泓也看向他。   “那你呢?”林泓开口,“‘夜风’。”   太阳刚落山,窗外的天色微微有些暗,屋里也还没点上蜡烛,莫名有些清冷的意味。   万古川靠在身后的墙上,半瞌着眸子,沉默一会儿才道:“等这一仗打完,朝廷就不需要我了。”   林泓挑眉,他没明白万古川的意思,刚开口想问就被进门的刘嬷嬷打断了,“官人趁热快吃吧!”   今天的晚饭确实要丰盛一些,加了白面馒头和切碎的泡菜。   “我家穷,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乡亲们送来让我给你们准备的!快吃吧!”刘嬷嬷没和他们坐一起。   “嬷嬷不一起吃吗?”林泓没敢动筷子。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你们慢用。”刘嬷嬷出去了。   林泓:“……”   他看向万古川,欲哭无泪,“怎么办?你说现在这样还怎么处啊!”   “没办法。”万古川拿起筷子,“吃吧。”   林泓不情不愿开始吃,他吃得时候总觉得若有若无闻到点血腥味,心说果然民脂民膏都是带血的……   可这越吃越不对劲,他看向身旁的万古川,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今天下午他就不怎么说话,林泓当他还在别扭,现在顿觉不对。   林泓皱着眉头,“你怎么样?”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没事。”   这肯定不是没事的样子。   等万古川把饭吃完,林泓就开始扯他衣服,“给我看看伤口。”   “渗了点血而已。”万古川压着衣服。   “……”林泓的手就势贴到他额头上,一摸就气血上涌,“万古川,你在发烧,硬撑着做什么呢?”   衣服拉开一看,血淋淋的,伤口果然又裂开了。   这一道伤口从肩头直拉到胸口,足有一掌长,冒出来的血混合着药草的绿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伤口边沿翻起的皮肉上凝了些黑红色的血痂,缝伤口的白线已经被染成血红色——是前日刘嬷嬷给他缝的。   要让林泓来缝,他是一百个不敢,刘嬷嬷缝他又不敢不盯着,毕竟刚进鬼方,又是初见的人,他不能放心,只能监督着。   看被烛火烧过的针穿过万古川的皮肉,林泓脸色苍白,心提到嗓子眼,就算不做任何表情,泪珠子也在往下滚。   林泓指尖冰凉,有些不敢呼吸了,打了盆水来,咬着牙把他伤口附近的血污清洁干净,又往伤口上撒上些止血药,用纱布给他包好。   万古川全程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了,拉上衣服,“进步很大。”   “什么?”林泓眼睛里水汽濛濛地看向他。   “比被江喜儿捅的那次—还有寺庙那次包扎得好。”万古川道。   “你怎么还有工夫说这个!”林泓把染血的帕子扔进盆子里,端着这一盆血水出去,回来时,手头端了一碗药来。   万古川伸手要接,林泓却没理他的手,汤匙在碗里搅和着,等白雾散去不少,他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万古川嘴边。   林泓见他半晌没动,抬眸就来了个四目相对。   “看着我做什么?快喝药。”林泓把勺子又递近了几分。   万古川欲言又止,低头喝了一口。   林泓又送了一勺。   万古川没忍住,“你让我一口干了吧,这样喝很苦……”   “……”林泓把药碗放到他手上。   *   万古川睡得早,林泓就卧在他身边睡得也早。   夜里,林泓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有奇怪的声音,是脚步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哒”“哒”“咕噜咕噜”……木板“嘎吱”摩擦,还带着碾过石头的“铿铿”声,重物“况”弹起又落下……   像是有人推着装有什么东西的两轮推车在窗外来来回回地走着……   一遍又一遍,就在窗外来回……   林泓闭着眼睛听着,心跳加速,是谁在用推车运什么东西……为何要来来回回的……   “哒”“哒”“咕噜咕噜”……   “嘎吱”……“嘎吱”……   “铿铿”……   “况”……   总不能每天都装睡吧,林泓想着,睁眼看了一眼万古川,见他并没被惊醒。   林泓屏息静听……   “哒”“哒”“咕噜咕噜”……   “嘎吱”……“嘎吱”……   “铿铿”……   “况”……   来回好几次,声音却突然不见了。   就好像这人忙完,走远了。   林泓等待了一会儿,确定确实没有动静后,他壮着胆子起身想看看窗外。   他一抬眸就看到了立在窗边的黑影。   他娘的!   那人没动静了竟然是一直站在窗边看着他们!   林泓心跳陡升,在床上退了几分。   窗外的黑影动了,他开始疯狂地敲打着窗户!   “咚咚咚”!   林泓看向身旁的万古川,他还在梦中,紧锁着眉头,像是很难受的模样。   林泓又看向还在疯狂敲击窗户的黑影。   他不清楚会发生何事,但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林泓蹬上鞋子抓起衣服朝门外跑去,他听见背后击打窗户的声音果然消失了。   他跑出门去,看向他们那屋的窗外——那里竟一个人也没有。   林泓喘着气看了看周围,也没有什么推车。   整个村落安安静静地躺在夜色中,没有人影,环抱的树林里一片黝黑。   林泓一点点看过夜色,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虚张声势?他还是回去吧。   一转身他对上了一张腐烂严重的脸!   娘的!   林泓退了一大步,转身就跑,向空旷的村里跑去。   夜色浓郁,林泓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前路是零星分布的村舍,村落寂静,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道黑影紧紧追着他,正在不断拉小距离!   匆忙中林泓跑着反手拉垮堆在那里的柴,木柴在他身后散开跌落,“哗啦啦”一片响,希望可以阻挡一下争取时间。   林泓拐了个弯又拉倒一个架子。   “霹雳吧啦”一串响动在寂静里回荡。   黑夜紧紧包裹着林泓,他漫无目的地乱跑,用尽全力不被身后的“人”追上,肺跑得生疼,快要喘不过气了,但他就是甩不掉身后的“人”。   那道鬼影如影随形。   林泓拐进两个村舍的夹道,不料一头撞到一个人胸口上。   撞得头昏,他抬头一看,吓得差点背过气——这个“人”根本没有头!   林泓绕开无头鬼伸出来的手,继续逃命,不知道这一撞让方才那鬼跟上来没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心都凉了。   整个村落里零零散散出现了很多“人”,黑影一个个立在夜色中……他们此时都注意到了林泓,朝他们这边追过来,连一开始那个面容腐烂的人都被淹没在了其中。   !!!   林泓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惹出大事了……   这是一场几乎必死无疑的大逃杀——四面八方都在冲出来血淋淋的“人”。   林泓躲得很痛苦,他一脚踩上篱笆,从上面翻过去,躲过一个扑上来只有半张脸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的脚快使不上力气了,“人”潮和他的距离拉得很近了……   千钧一发,林泓感觉有人抓住他的手扯了一下,一道寒光从他脸侧闪过去!   黑暗中他被拉得朝前载去,他看到了一双压抑着杀气的深邃眉目。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阵惨叫,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后脑勺弹了一下。   他栽进万古川怀里。   还没缓过气,他又被扯着手朝前跑去。   是万古川。   林泓看着前面人的背影。   他还在发烧呢!   林泓觉得自己搞砸了,想的是要把鬼引开,试着去解决,试着保护他,结果搞砸了,他反倒是跑出来找自己了。   林泓回头看了一眼,人潮在骚动,地上有几只断手……不会刚才弹在他后脑勺的是断手吧??   万古川拉着他跑得很快,夜色里的醉古剑闪着寒光,砍倒前面拦路的鬼。   林泓感觉自己眼花缭乱,累得喘不过气来,喉间带着腥甜。   他再回头看发现竟然甩开那些鬼很长一段距离了。   万古川拉着他躲进村边的一间草屋里。   黑暗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墨,一点光都没有,林泓不知道这样躲起来会不会奏效,外面是什么情况他不能知道。   万古川……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又是怎么追上来找到他的,林泓不敢想。   林泓止不住地喘着气,可对面竟然什么声音都没有。林泓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在发慌,手朝前探去,他低声唤道:“万古川?”   “在。”黑暗中低沉的声音很是冷静,林泓听到这一声就平静了不少。   他在呢。   一只修长的手在黑暗中牵住他伸过去的手。   很暖很有力。   林泓定了定神,调整呼吸。   这些鬼外貌慑人,应该皆是在战乱中死去的人,如此数目的虫沙猿鹤竟一到夜晚就盘踞在这里。   今天他们去大部分村民家里逛过,看到不少死人,而当时那些有家可归的鬼也并没有袭击他们。   林泓方才大致看了看,并没有熟面孔。   所以这些追人的鬼是夜晚才出现的?白天那些并不会伤他们。   林泓想起昨夜那些奇怪的动静……   昨晚就是这么些东西在他们房间里走来走去??   林泓有点眼冒金星……   正思忖着,他感觉拉着万古川的那只手背上被滴了什么液体……   林泓一怔,他动了动,竟摸到了一片潮湿粘稠的液体,血腥味在鼻尖若有若无。   是血!   林泓心蓦地凉了,连呼吸都有些难,万古川不会是追出来受伤了吧?   林泓另一只手发着抖顺着万古川的胳膊摸过去,要找到他,声音也在发抖,“万古川,你怎么样,别吓我……”   另一手捉住了他摸过去的手,“我没事——林泓,先别说话。”万古川低声道。   林泓揪着他的衣服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心头已经把自己骂上三百遍了。   从茅屋角落那一个小窗看出去,有一个被割掉耳朵的“人”缓缓走过,在附近试探。   万古川松开林泓的手摸到后腰的剑上。   那“人”猛然转头,看向他们!   万古川抽出剑来,刚要动,一阵笛声蓦然响起了。   窗外的“人”动作一顿,朝另一个地方看了一眼,表情露出一瞬的惊恐。   林泓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悠远绵长的笛声还在远处响着。   笛声温柔细腻,又带着些许哀思,在夜色中缓缓流淌……   林泓好像听过这首曲子,但他想不起来,他现在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万古川身上。   同昨晚一样,那笛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消失了。   四周归静。   林泓还拽着万古川。   “伤哪了?快回去处理伤口。”林泓扯他。   万古川拉着他一动不动,看着小窗外,“再等等。”   夜色沉沉,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对不起。”林泓再次打破了安静。   “为何事?”万古川的声音带着不解。   “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应付。”林泓道。   万古川沉默了。   鬼方很危险。如果自己死在战场,林泓一个人更危险。   “只是伤口裂开了。”万古川松开他的手,“不用担心。”   林泓道:“我明知道你有伤,还要轻举妄动……”   “林泓,我在战场受的伤,跟你没关系。”万古川推开门,外面悠悠的月光照进来,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林泓皱着眉,之前的猜想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变得无比清晰,他突然明白了万古川的顾虑。   林泓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就这么肯定我不记得了吗?”   万古川一顿,回头看向他。   借着月光,一双极黑的眸子在观察林泓。他想从这双清泉水一样剔透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林中有细微的鸟鸣。   记得……什么?万古川不敢问。   林泓是在说那一吻吧……如果林泓记得……那他是什么态度……万古川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情感总是要驱使他在某些瞬间动摇,与他的决定背道而驰。   林泓会说什么?   万古川没再说话,现在说什么都可能出错。   他等林泓解放他,等林泓裁决他。   “你是觉得把我推开,我就不会念着你、担心你吗?”林泓挑眉,“你是怕你在战场出事,我悲伤得受不了吗?”   “万古川,你觉得我要的是什么呢?”   月色照在万古川的身上,他一半沐在幽幽又皎皎的光里,半瞌着眸子,僵立着像一座雕工精湛石像。   林泓看着他,“你就躲吧,我已经从平阳追到了江南。如果你再躲,我不介意再追到战场。我不影响你,我就坐在你的军营里等你回来——跟我没关系?”   林泓笑了一声,“万古川。你要是伤了哪儿我就给自己也来一刀一模一样的——所以你最好在战场上留一百个神!当一百个心!”   ——林泓道尽牵挂。   万古川看着他,睫毛微动。   自他父亲仙逝,他纵横沙场数载,在刀光剑影里往来,在阎王殿前不知逡巡了多少遍。一夫当关也好,冲入敌营也罢,百姓翘首以盼,等的只是一张捷报而已;他们看他,只是一个该打胜仗的“铁马将军”。从来没有人真正在意他是否疲惫,是否受伤。牵挂?他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滋味。   “万古川,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已经念你成疾了,下半辈子就只想你一个,你要躲到天涯海角也是一样的。”林泓扬眉,“我这样说你清楚吗?”   万古川依旧注视着他,被他拉住的手蜷了一下。心头像雨中的湖泊,被雨脚击得支离破碎。   林泓见他不动,踮起脚来,凑上去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   林泓在月光下注视着他,“这一次,我没有喝醉,是清醒的。”   万古川垂着眸子静静看着他。   月光洁白又温柔。   林泓觉得,连他的目光都在拥抱自己。   “林泓……”万古川抬手扶住林泓的后颈,低头轻轻吻上他的唇。   我发了疯、中了邪,不要命地爱你。   把我戎马一生中所有的温柔悉数给你,也仍觉不够。 第117章 鬼方偷闲梦中示警   回到刘嬷嬷家中,挑了灯看万古川的伤口,林泓差点没背过气去。   伤口上缝着的线已经被绷得拉扯过皮肉脱落了几针,染血的线松松垮垮被浸在血里,血迹抹了万古川半身,衣服也浸湿了,袖口都是湿的,林泓之前感觉到的血就是从袖口滴下来的。   现在拉开衣服,新的血又涌出来,漫过胸口流到腰际。   林泓的脸色比万古川还苍白。   “没事。”万古川安慰林泓,“更严重的伤我都受过,死不了。”   但这句话显然没有安慰到林泓……   他们没有去麻烦睡梦中的刘嬷嬷,决定亲自动手。   林泓给他清洁伤口,为了洗这次的血,两盆清水都被染成红色,触目惊心。   万古川要自己缝针,他在烛火上烧针。林泓背过身去,他根本不敢看。   “你自己能行吗?”林泓问。   “可以。”万古川的声音很平静。   林泓背对着万古川,咬着唇,他看着烛火映在地上的人影把里的针抬高了绷直棉线,又再次落针、拉线。林泓的睫毛抖了抖,光是想想都痛得难忍,可身后的人当真一声没吭。   “好了。”万古川的声音如常,“林泓,帮我剪一下线。”   他另一条胳膊抬不起来,只能让林泓来剪。   林泓转过头来,眼睛都是红的,“好……”   看到万古川拿着针的手指满是血,林泓拿着剪刀有点抖,他觉得剪断这根线就用光了他的力气。   刘嬷嬷之前洗了万古川的衣服现在已经晾干了,上面被刀割烂的地方也被她缝好了。万古川就穿上自己的衣服。   林泓颓然地坐到万古川身旁。   他想转移注意力,开始想,那个笛声究竟在何处听见过,究竟是什么曲子?吹笛者又是何人?那些亡魂惧怕的是这首曲子还是吹笛者?又为何惧怕?而吹笛者似乎在保护他们免遭亡灵伤害?为何?   万古川穿好了衣服,理了理衣领,看向林泓。   林泓若有所觉,也侧头看向他。   四目相望。   窗外夜色幽深。   仲春的风吹过树林,“沙沙”地响,很轻很轻……   屋里暖黄的烛光微微摇曳……两人的影子也在微微地晃……   林泓心头犯痒,脸有点烫……   他听见万古川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挠得他心头更痒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一个吻……   烛光里,万古川俊美的脸庞有些失血的苍白感,却很温柔。   他抬手,指节轻轻撩起林泓脸侧的碎发,手贴在他的脸侧。   林泓觉得那只手很温暖,他抬着眸子看着万古川。   烛火微晃。   万古川觉得烛光在林泓眼底细细地闪。   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过林泓眼下的卧蚕。   林泓被揉得眨了一下眼睛。   “累吗?”万古川的声音很低沉。   林泓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了,他想,说不累会怎么样……   “累不累都赶紧休息吧。”万古川道。   林泓:“……”   “夜色还深。”万古川收回了手。   *   林泓躺在床上,盯着房梁上的月光……   这他娘的怎么睡得着啊!   所有注意力都在身侧的人身上,万古川一动,林泓的神经就绷紧一下。   之前一直睡一张床盖一张被子,可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睁着眼睛怎么睡觉?”   万古川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畔,酥麻蹿到头顶……林泓要是一只猫已经炸毛了,救命……   他强装镇定侧头看去。   万古川面朝他躺着,在月色中正看着他。   “……”林泓从被窝中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睛,手心是他的眉骨、睫和高挺的鼻梁,“那你先闭上眼睛赶紧睡。”   万古川静了一会儿,抬手握住他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拉下来,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林泓:救命!!   *   第二天清晨,林泓顶着黑眼圈吃早饭。   “官人昨晚没睡好吗?”刘嬷嬷又煮了一碗苦野菜汤放在林泓面前。   林泓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是睡得不舒服吗?”刘嬷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有些担忧地看着林泓。   “啊……不是……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喝了浓茶。”林泓说完想起刘嬷嬷家根本穷得没有茶……他补充道:“自带的茶。”   万古川在旁边看了他一眼。   刘嬷嬷笑道:“听说茶提神,没想到这么提神!害!晚上就别喝了哈,睡眠重要!”   “知道了……”林泓心道那就得把万古川“端”出去。   刘嬷嬷正要走,林泓叫住了她,“对了——嬷嬷,您昨夜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啊!”刘嬷嬷道,“官人夜里听见声音了?什么声音啊?”   “没……我起床喝了水,怕吵到您。”林泓道。   “害!没事!夜里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来找我的——你们慢慢吃。”刘嬷嬷说完就出去了。   “昨晚上那么大动静都没听见吗?”林泓感叹,“嬷嬷也没提到我昨夜把村里弄得乱七八糟的事情。”   “恐怕就是不会受到影响吧。”万古川道。   吃完早饭,林泓出门看了一眼,发现昨晚上他推到的架子、拉垮的柴,各种弄乱的东西都恢复了原状,村里一片祥和宁静,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他昨晚还在担心要怎么给村里人解释,要如何赔不是呢……   “所以,夜里的亡魂和变故都不会影响到村里的居民。”林泓看向万古川,问他,“你昨晚注意到笛声之后这些弄乱的东西是否复原了吗?”   架子和柴堆的复原也和笛声有关系吗?   “没有。”万古川想说他昨晚上哪里还有闲工夫关注别的东西。   “不管了!这几天夜里装睡吧,你好好养伤。”林泓伸了个懒腰。   *   夜间,林泓侧躺在床上,兀自思忖着,那笛子曲究竟是什么,很熟悉却说不出名字来。   “我觉得那首笛子曲应该就是这个鬼方的关键。”林泓对躺在背后的万古川道。   “可能是。”万古川看着林泓露出来的一截后颈。   “听笛子曲的来源,吹笛人应该在树林里。”林泓继续道,“为什么要在林子里?更安全?”   他正想着,感觉身后有“沙沙”声,蓦地后背一暖。万古川从后面抱住了他。   林泓的思路顿时就断了,心头一阵轻飘飘的。   “林泓。”   林泓感觉万古川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半边身子都酥了,声音都有些不稳,“怎么了?”   “像梦……我不想醒。”万古川收紧了抱着林泓腰的手。   林泓静了一会儿,转身看向他。   万古川也半垂着眸子看着他。   这是我的人。林泓想着,侧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   “不是梦。”   *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果真夜里就装睡不去管那些动静了。   林泓发现,每天夜里的动静都不一样。   第一夜,他听见房梁上传来绳子“嘎吱”的声音,窗外有人在啼哭。   第二夜,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拉他的头发,林泓差点以为是万古川,就要睁开眼睛了,还好万古川把拉进了怀里。   第三夜……   第四夜……   ……   第六夜,林泓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开始在很远的地方,声音朦朦胧胧。中间那声音突然没了,再响起时竟然就在窗边!一声很清晰的“林泓”。声音像垂死的嘶鸣……   林泓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每夜都心惊胆战这些亡灵要搞出什么花样来……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借此往万古川怀里钻。   每夜的动静不同,但那阵悠扬的笛声却从未缺席,总是准时响起,吹着同一首曲子。   随着笛声的到来,其余的动静都会一瞬间消失。   “你说,这笛声是在操控这些亡灵吗?”林泓问万古川,“吹笛的人放出亡灵捣乱,然后吹笛子就召回了这些亡灵什么的。”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在保护村落。”万古川正在擦他的剑。   万古川的恢复速度很快,经过这几天的静养,那道伤拆了线,现在已经结痂了,他又行动自如了。   “你说得也不是没可能,”林泓一边想一边给自己倒着茶,“战争时期亡魂多,要扰乱生人,他吹笛就是为了制止他们,所以村落很宁静——也说得过去。”   “水漫出来了。”万古川示意。   “啊!”林泓回神,赶紧收手,放平水壶。   桌上的水还在往桌边流,他还在四处找抹布,万古川已经用手头擦剑的布给他擦干了。   林泓拿过他手头的湿布搭在盆边,“究竟是哪种可能——我觉得吹笛人的身份很重要,知道他的身份兴许就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万古川收剑归鞘,看向他,“今晚想去看看吗?”   林泓想了想,“不想。”   他现在的心情和万古川是一样的,不想回去。能在这个鬼方里多待一天算一天。   这个鬼方唯一的危险就是夜间那些游荡的亡魂,可是只要他们装睡,就会有那一阵笛声来解救他们。   林泓没去想在鬼方待太久的后果是什么,他现在也不是很在乎。   当晚,林泓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他又听见了房梁和绳子摩擦的“嘎吱”声,他感觉有头发在他脸上扫过,他不敢动,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迷糊间,林泓感觉手边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他以为是被子,用手掸了掸却发现掸不平,就是有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拿过来,眯着眼睛一看——   是个人头!!   林泓吓了好大一跳,条件反射把手里的头扔了出去!   心跳陡然加快,呼吸变得急促。   “万古川!”林泓开始扒拉自己旁边的人。   万古川却一动不动。   林泓扭头一看,枕头上空荡荡!被窝里却分明有身体的!   林泓猛然坐起身,“万古川!”他去推了推身旁的身体。   一动不动。   林泓脑子里“嗡”的一声。   头……头在哪……   林泓要哭了……   他要去找那颗被他丢掉的头。   蜡烛……蜡烛在哪,要有光。   林泓手忙脚乱,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   光……   周围突然亮了。   有光了……有光了……林泓迷迷糊糊地开始找头。   “林泓!”   林泓猛然醒来,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   身旁,万古川正支起半个身子看着他,逆着身后的烛光,也能看见他眼底的焦急。   是梦是梦!   林泓如释重负,扑到他怀里去,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呼吸急促。   万古川手臂揽住他的后腰,“怎么了?”   “……没怎么……”林泓还在喘气。   “做噩梦了?”万古川的手移到他的后脑勺。   “嗯……”林泓缓了缓,“笛声过了吗?”   “过了。”   “那就好。”林泓松开了万古川。   “梦见什么了?”万古川伸手捋开他额前的碎发。   林泓躺着盯着房梁半晌才道:“梦见我捧着你的头。”   万古川沉默了。   “别担心,梦是反的。”万古川安慰道。   林泓转头看向他,“那就是你捧着我的头!”   “……”万古川:“就不能是,没有捧着头吗?”   “……好吧……”林泓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我觉得,这是在警告我们……”   在这个鬼方里待得太安闲了,不作为,夜晚的亡灵也就越来越猖獗了,先是叫林泓的名字,而后扰乱他的梦境,在逼他们去做事。   万古川笑了一声,“我倒是不怕。”   林泓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   “……那等下次笛声响起去会会吹笛人吧。”万古川把林泓搂过来。   “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第118章 人生苦胆乱世圣土   那日,滂沱大雨。   万古川那时八岁。   他提着一把有他半人高的剑站在雨里,摔得满身污泥,冰凉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他从外湿到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寒风凛冽。   他胸膛起伏,大口喘着气。   他的面前站着他毕生见过最高大的男人,和他同在雨里,是狂风暴雨都撼动不了的巨石。   万於延提起手头带鞘的剑,对他说:“再来。”   还要继续过招。   小万古川握剑的手因为脱力在不住发抖,雨脚重重砸在他身上,雨水顺着发丝流下来,眼前的景象都在模糊的雨里,将军府的庭院空空落落,他又冷又累。   他想休息一会儿。但他开不了口,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会被父亲一口回绝。   “吾儿,大徵朝的男儿不惧风雨。”   ——我知道。万古川想。   他再次挥剑而上。   从他跟随父亲习武开始,他没有哪一日不是遍体鳞伤,疲惫地回到屋里连涂药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他的母亲离世早,家中除了婢女并无女眷,他唯一的亲人是这个能征惯战的大将军,举国上下、朝中朝外都忌惮的武神,严厉得像一座石像的父亲。   练武受伤他不敢说,小小年纪上药就得自己偷偷地来,更别提会有人心疼。   他的前半生没有柔情,只有铁血与干戈。   *   “万家的儿郎不计得失。”春宴上,万於延把万古川最心爱的怒虎面具给了一直在同他争抢的小王爷。   回去的路上,万於延正容亢色,“生在王爷家可以闲散,生在将军府不可。玩物丧志。”   自此之后,大徵朝佳节的庆典再是盛大,街头的玩意儿再是目不暇接,不夜城灯火酒绿,大千世界琳琅满目,都与他无关了。   *   十七岁那年,万古川第一次赢过他父亲。他的剑架在了万於延的脖子上。   万於延第一次对他发出赞赏,但这一刻,他是悲伤的——   这个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老了。   北狄压境,开战的号角撼天动地。   “爹,我去吧。”十七岁的少年一身黑色铁甲,手握着一把巨大的画戟。   万於延看了他一眼,披上披风,大步出了帐篷,帐外的风沙把他淹没了,但他响亮的声音贯穿黄沙,“将军和士兵同生死。”   少年万古川当时没有读懂那一眼决别。   这一战,万於延替他挡下了一刀,带伤冲锋,万刀索命,身死沙场。   万古川在想,兴许该死的是自己。   顶天的人倒下了,那片沉重的长天劈头盖脸压下来,砸在万古川身上。   长天上百万敌军压境,他的脚下是大徵城池万里、子民百万,他一但松手,必定血溅山河。   他要顶住,血浸满半身的衣服,旧伤覆上新伤,他也不能松手。   “吾儿莫悲,迟早的事。”万於延生前是这么说的。   万古川知道。从他出生开始他就别无选择。   是责任,万死不辞。   兵书韦编三绝,等的就是他帅旗飘扬的那天,带着杀父之仇的怒火,排兵布阵,亲自出征。   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注1)   打得北狄节节败退,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成为能征惯战的神话,令北狄闻风丧胆的传说。   都说他风光无限。   可每当他望见长空的鹰隼,望见草场上驰骋的野马,他都会觉得手头的虎符和庙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朝臣对他若有若无的拉拢和谄媚,令他生厌。   人生之悲不是你微小如尘土,而是你的每一刻都不为自己而活。   居庙堂之高,他就像天子手中一把冷漠的刀。党争中的谄媚和游说他一概不理。   拉帮结派的朝臣屡屡碰壁,私下里说他油烟不进,年少轻狂。这些他都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在乎,这些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可笑朝臣依旧得对他毕恭毕敬。   他不需要朝堂,可朝堂需要他。   大将军。是责任,也是负担,更是一根坚不可破的铁索把他牢牢捆绑。   求而不得,他就无欲无求。   可每到闲暇的深夜,深埋的那股子江湖意总在翻腾不休。   他蒙上面,踏着窗槛翻身而出。   在夜色的高地上疾行,看满城的灯火都在脚下。   从瞭望塔上一跃而下,清风浩荡。   这一刻他不是声名赫赫、功勋卓著的将军,他是一只鹰隼,伸展巨翅,长空无垠。   他翻身落在豪侠途径的小巷,狭路相逢,他手中的剑寒意森森——这是饮过万人血的凶煞剑,是一挥便可力战三百人的鬼神剑,这是挥军百万所向披靡的将军剑。   一击千斤。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可以招架得住?   江湖上皆是“夜风”的传说。   当他回到房间,取下面罩,铁索再次拴住他,那种失落感便翻了数倍。   到现在,他当真是一无所有,只剩在战场上匹马一麾了。   人生的苦胆当真可以用冲天的豪气来稀释吗?   *   万古川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   林泓没有料到他突然醒来,愣了一瞬,又笑弯了眼睛,“醒了?”   万古川看着他。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林泓的脸上、发上,他脸侧的绒毛在微微发光,他的眼睛在光下泛成棕色,像一块透亮的琥珀。   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注2)   万古川觉得只需要这一眼江南,他可以咽下定北台外无垠的风沙,可以吞下南蛮万里的雪飘。   世间哪里还有苦楚?   林泓准备起床,刚起了个身就被扯住上臂倒了回去,栽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万古川把他压进怀里,一拉被子,“没醒,继续睡。”   林泓:“……”   林泓看着万古川的脖颈,听着他的呼吸,感觉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掌温度灼人。   林泓舔了一下嘴唇,觉得自己不太好了……   他贴着万古川,凑上去亲了一口他的脖子。   万古川一怔,退开些距离,垂眸看着怀里的人,林泓也仰着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躲不闪,带着点坏笑。   万古川低头吻了上去。   林泓几乎窒息……   *   白日里的村落宁静万分,只有在村民的家中才能看到那些游荡的鬼,而这些鬼似乎对他们并不感兴趣,只想待在家中。   “官人身体完全恢复好了吧!”丢了女儿的那位女人端着一簸箕的干陈皮笑容满面冲林泓和万古川打招呼。   他们在这村子里待得久了,这里的村民都熟识他们,对他们很是热情。   “好了好了。”林泓回应的也很热情。   但当林泓看到她转身后,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那个被掏了眼睛的小女孩还在她背上。   林泓还在思考这个小女孩能不能动时,小女孩便打了一个哈欠,这一张嘴,嘴角的刀伤就裂到了耳朵根上。   林泓:“……”   画面很恐怖,但林泓却感到了一阵悲伤,亡故的人一门心思想回家同最爱的亲人在一起。   而亲人却不知自己翘首以盼能活着回来的人已经化成了鬼与自己如影相随,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他们一路上又看见了不少亡魂。   林泓却越想越觉得一个疑点很突出,“为什么没有战死的亡魂?”   仔细回想,那夜来追他的鬼里似乎都没有士兵装扮的人……   一开始林泓想的是这些战士都未亡,可是当真如此吗?   村中闲逛数日都没什么发现,这个疑点得不到解答。   “离晚上还有些时候,我们去林子里逛逛吧。”林泓提出建议。   万古川自然没有异议。   时值仲春,林间草叶繁茂,古木参天。   仰望几乎不见天日,树叶华华如盖,被阳光照成剔透的嫩绿色。   行在林间,如行于绿色天幕之下。   林间光束丝丝缕缕,微尘在其中飞舞,像垂挂了数根白纱,有些朦胧。   但林泓却不觉得美景当赏,他搓了搓手臂,“总觉得这林子里凉飕飕的呢……你说这仲春时节,怎么林子里连一点鸟语都没有,一片死寂……”   万古川走在林泓前面开路,用手挡开伸出来的灌木枝,“估计夜里出现的亡魂都盘桓在此吧。”   林泓闻言顿时就停下了脚步,“……你说得我都不想再往里走了……”   万古川回头看他,笑了一声,正要去拉他,却听到了点动静。   “嘘。”万古川示意林泓静声。   林泓一动不敢动,眼珠子四处张望,他的听力没万古川好,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却也被万古川这突如其来的警惕感染得有些紧张。   万古川一把拉住林泓的手,看向了一处,另一手扶住剑柄。   那里树丛微动——有什么东西突然窜了出来!   是一只梅花鹿。   这只梅花鹿,眼睛灰白,肚皮豁开一大道口子,皮肉垂吊着,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开的。   它挂着一截肠子依旧在撒欢地跑。   林泓还没被它这模样吓到,它倒是被两人吓到了,身形一顿,一抖耳朵,又飞快折返了回去。   “……连鹿的亡魂都要回家啊。”林泓感叹,“看来这林子里确实有不少亡魂……我们待会儿不会又要被追杀吧?”   “说不准。”万古川并没有放松警惕。   林泓一边思索着,一边挣了挣手,万古川却握得更紧了,“在村里不让牵,林子里也不让吗?”   林泓:“……”   林泓就红着脸被他拉着走,手心的温度比这林间的春色要暖上几分。   路上他们碰到了不少亡故的动物,倒还好,没碰见死人,除了春色冷淡了些,两人携手走在林间倒也有点春游的趣味。   林泓曲起手指摸了摸万古川掌心被剑磨出来的茧子。   万古川手一紧,把他的手指也包在手心。   “这里倒是也有像样的地方。”万古川停下脚步。   “什么?”林泓抬眸看去。   前方是一片洁白——一片开了满枝雪白的梨花树林。   在群绿环绕间,在寒气间,像一座蓬莱孤岛。   春风吹拂,洁白花瓣如轻盈的雪花蔌蔌而下,花香淡淡。   在这乱世,竟也有被血滋养的圣土。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将军禀天姿,义勇冠今昔。走马百战场,一剑万人敌。   ——《关羽祠送高员外还荆州》 唐·郎士元   注2: 涣若天星之罗,浩如涛水之波。——西汉·扬雄《羽猎赋》 第119章 夜半惊魂循声寻人   梨花瓣纷纷扬扬,雪白的颜色连绵有一亩地,花香清淡。   二人踩着一地花瓣漫步其间。   林泓一路都在看,这梨花海似乎也没什么异常。   “我觉得这个鬼方太平静了。”林泓思忖,“我总觉得和我们之前遇到的鬼方有些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万古川拂去肩头的梨花瓣。   “说不上来……”林泓继续分析,“怨鬼应该是那个吹笛人吧?鬼海茫茫的,似乎就他一个比较特立独行。”   “是。”万古川附和。   “……”在这个鬼方里万古川消极怠工不是一天两天了,林泓已经习惯了。事实上,要不是现在那些鬼有所行动了,他也想罢工。   时值黄昏,两人从林子里转了回来。   林泓的肚子已经饿得奏乐了,中午只啃了个啃馒头。要再找出一个待在这鬼方里的坏处来,那一定就是吃食太差了——每天都能在桌子上见到那道苦野菜。林泓脸都吃绿了。   刘嬷嬷看着他们吃倒是美滋滋的,“看着你们真好,看着你们,我就想起我儿子来。”   “我就希望啊,这个战争赶紧结束,好让我儿子回家来!”   “很快就能回来了。”林泓安慰她。   “但愿吧!官人多劝劝朝廷上的大人们,快别打仗了!安心过日子吧!”刘嬷嬷叹息着出门去了。   “是啊!快别打了,安心过日子。”林泓夹了一筷子野菜放到万古川碗里。   “敌军来犯,不打哪来日子可以安心过。”万古川把那野菜和着稀粥吃了。   又一顿野菜宴结束。   “我不想吃野菜了,好苦。”林泓欲哭无泪。   万古川扬眉,“不知林子里那些亡故的动物能不能猎来吃?”   林泓:?“算了吧哥……”   万古川笑了一声,“明天给你打兔子吃。”   *   今夜过于宁静了。   林泓躺在床上想。   他闭着双眼,沉浸在一片黑暗里,耳畔没有半分声响。   掐着时间也该有点动静了。   林泓有些慌,昨晚的梦是那么真实……他在被窝里动了动手,摸索着碰到了万古川的手指,伸过去牵住,这样能稍稍安心一些。   难道这些鬼都消停了?   林泓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正想着,他感觉有柔软的东西擦过了他的鞋尖。   娘的……   林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们今晚要去找吹笛人,所以是和衣而卧的,连鞋都没脱。   隔着鞋子,林泓不确定那个柔软的东西是布料还是头发——但是他知道有“人”来了……   目不能视,林泓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他在仔细听。   然而听了半晌,当真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越是宁静,林泓就越是心慌,他抓紧了万古川的手。   夜色有些焦灼,林泓觉得似乎只要他一动就会大火燎原。   不对劲——他握着的这只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泓心跳陡升,被窝里他不敢动作太大怕牵动被子,他试着又动了动那手,万古川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在心头疯狂地喊万古川。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林泓想睁开眼睛了。   蓦然,他感觉又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泓愣住了。   这只手才是万古川的!   那……他牵的是谁的手……   一股寒意从心头漫遍全身。   他一动不敢动,明知那手有问题,却不能放开。   周围没有半点动静,这种静谧要让他窒息了。   林泓没动,那手竟一点一点抽走了……   手心一空,林泓出了一身冷汗。   万古川的手还抓着他的手腕。   林泓平复着呼吸,轻轻动了动手腕示意万古川。   他刚平缓的心跳又上来了……抓着他手腕的手竟然也是半点反应没有。   他试探性地又动了动——那手还是没有回应。   思绪飞快运转。   这也不是万古川的手!   林泓脑子里“嗡”的一声,震得他发昏。   那万古川呢?他怎么样了……   林泓觉得他忍不下去了,他被握着的那手猛然一挣,想去够到躺在旁边的万古川,然而谁知这抓着他的手竟这般有力,他根本动弹不得!   林泓睁开了眼睛。   看清面前景象的他,顿时遍体生寒……   床位站了一圈的“人”。   沉寂在夜色中,立在床尾,静静看着他们。   窗在他头顶处,月光苍白地照进来,他甚至能看清他面前每个人的眼睛。   娘的!   原来一直没有声音是因为他们就站在床尾看着他们!   万古川似乎也和他一起睁开了眼睛,反应极快,抓起一旁的剑便砸破了窗户。   “快走!”他架起林泓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林泓还有点懵,抓着他手腕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了,万古川揽过他的腰带着他跃出了窗户。   林泓跌跌撞撞稳住脚,万古川拉着他继续朝前跑去。   “去林子里。”林泓道。吹笛人在林子里,必须去找到他。   万古川依言。   林泓朝后看了一眼,那些“人”并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村舍座座,黑影遍布,都静立在原地。   林泓觉得夜色间有近百双眼睛盯着他们。   不对劲啊……前日不是对他穷追不舍吗?   林泓因为奔跑视线在晃荡着,他其实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但不知是否因为气氛太过诡异,在月色朦胧中,林泓总觉得,这些“人”是在笑吧……   为什么?在期待他们进入林子?难道不能去林子里?   林泓回过头却险些撞到万古川的背上,“怎么停了?”他朝前一看便愣住了——他们明明朝着林子里跑,可眼前的景象却是他朝后看到的村舍。   万古川皱眉,“进不了林子。”   林泓回头,依旧是村舍。   他们无法面朝林子,他们进不了林子。   那些“人”影开始动了,一点一点朝他们逼近。   他们根本退不了。   万古川拔出了醉古剑。   林泓喘着气,警惕地看着周围慢慢逼近的“人”。   夜色浓郁,周围是一片死寂。   “人”群突然暴动!朝他们扑了过来!   这是一群战乱中的饥民,是流离失所的孤魂,是带着国仇家恨的恶鬼,皮开肉绽、肚破肠流。   两人现在无路可退,被包围着,“人”从四面八方的涌来。   万古川一把拉过林泓,横剑递出,卡在扑向他的那“人”张开的嘴里。鲜血四溅!这“人”上半个脑袋分离,擦着林泓的耳侧飞了出去!   那剩下的躯体动作迟缓了,却还伸着手在抓林泓。   万古川的剑正在应付另一边扑上来的人。林泓一脚踹在那具躯体上,然而越来越多的怒鬼围上来,他不敢踹了……   万古川手头的剑又快又猛,林泓听着那割裂皮肉的声音,看着血和不知道是人体哪个部位的残块飞射出去,血腥味刺鼻,这声色味俱全得他有点反胃……   那些人体部件落地还能动,根本杀不死,只能逼退他们。   万古川一手拉着林泓,只一手挥剑,竟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清理出了一圈安全地带。   “人”群还在朝他们扑来,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林泓思忖着该怎么办。   正当时,那阵悠扬的笛声如约而至,曲声在夜色中流淌。   那些“人”的动作明显停住了。   林泓简直热泪盈眶,觉得这乐曲简直是天籁之声,胜过人间所有丝竹八音。   他一眨眼的功夫,面前的所有“人”都消失了。   夜色悠悠,村落里一片空荡荡,再无迹可寻,连一滴血都没有,好像方才只是他们的幻觉。   万古川收起了剑。   “受伤没有?”林泓心跳还没平复。   “没有。”万古川捏了捏他的手,“你呢?”   “我更没事。”林泓回头看向那片恢复正常的森林,“循声找吹笛人。”   那笛声在林间弥散开,他们听声音辨别方向有些困难,再加上夜间视力有限,林间小路曲折,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感觉在渐渐逼近那笛声。   “得快点,等他不吹了我们就更找不到他了,又得等明晚。”林泓怕明晚那些鬼更加猖獗,不知道又有什么手段在等着他们……   万古川显然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小心脚下。”他拽着林泓,怕他摔了。   “好像在那里。”林泓指着前方一处。   借着月光,那里隐约立着个人影。   吹笛人是敌是友尚不明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朝那道影子逼近。   笛声戛然而止。   林泓怕他是发现了他们,立即停下脚步。   然而那吹笛人似乎只是结束了他的演奏,要离场了。   “他要走了!”林泓拉着万古川再追上去就只看见个背影,见转到树后消失了。   背影魁梧,可身量有些不对,是低着头的吧?   他们在附近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路上,林泓告诉万古川他在被窝里抓了两只不属于他的手。   “我也是。”万古川道,“以为是你的,握了半天发现不是。”   所以这些鬼就是耍花招,逼他们睁眼。   直觉告诉林泓,他们必须找到吹笛人了!   他们在林间四处寻找吹笛人的踪迹。   林泓不服气地硬生生捱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来。   “啧,又没见到那个吹笛的。”林泓现在十分忧愁,今晚可怎么过啊……   “别愁了,吃兔子。”万古川说到做到,手里提着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从小道走了过来。   林泓奇了,这兔子应该是真活生生的,不是“活死兔”,“兔子跑那么快你又没弓箭怎么抓的?守株待兔吗?”   万古川:“废什么话。吃。”   吃!林泓终于不用吃那个野菜了!   村子并不富裕,刘嬷嬷家里连油都没有,这兔子红烧不了,只能烤着吃。   万古川洗着自己处理完兔子的血手,林泓在旁边看刘嬷嬷给那只没了皮肉和内脏的兔子抹香料。   深山里不差香料,可惜没有盐,乱世哪能奢求盐啊!   可没盐就差点意思了。林泓努了努嘴。   不管怎样,兔子烤出来总归是比那破野菜香的。连吃好几天的苦野菜加稀粥,这没盐的烤兔林泓也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来,算是打个牙祭。   林泓正啃着兔腿,一截骨头落了下去,好巧不巧砸进滚烫的汤里,汤水飞溅到他脖子上!   “哎!”   “哎呀呀!!”刘嬷嬷叫得比林泓还大声,“怎么烫着了!快!冷水敷一下!”她抓起一旁的抹布沾了冷水就冲到他身边去。   “烫哪了?快敷一下!”刘嬷嬷拿着浸了凉水的帕子敷在他被烫的地方。   她太激动了,万古川被她挤到一旁都没回过神来。   “没事没事,不严重。”林泓接过刘嬷嬷手中的湿抹布。   “哎!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小心!我儿子之前也是脖子被烫了,伤口感染,发了好几天高烧!后来好是好了,可留个疤丑死了。”刘嬷嬷情绪激动,“可得小心了!”   “知道啦。”林泓有点不好意思了。   “严重吗?我看看。”万古川扳他的手。   还好只是烫红了,没破皮。   林泓感觉万古川对着烫伤吹了一口气。噗,有点……可爱呢。林泓勾着唇,手摸了摸鼻梁。   万古川给他上了些烫伤药,刘嬷嬷一直在旁边苦口婆心,看来是之前被他儿子烫伤的事吓坏了。   上了药,林泓继续啃他的兔子。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万古川把那碗汤给他移远了去。   刘嬷嬷不吃兔肉,万古川也硬是不吃。林泓一个人干完了整只兔子。   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吃饱喝足,林泓就困了,“你困吗?”他问万古川。   “还行。”   “陪我睡会儿。”林泓勾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第120章 血色如海夜色如刀   万古川当真就陪着林泓午睡。还是个侧躺着面对他、尽心尽职守着他的“陪睡”。   林泓拉过被子朝他那边挤了挤,说是要睡觉,一双乌黑的眼睛就盯着他。   “要睡吗?”万古川看着他,挑眉。   “睡呀。”林泓弯了弯眼睛,脚在被窝里不安分,试探着找位置,轻轻踩到万古川的脚背上。   脚比手敏感,隔着足衣也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林泓脚心痒,心头也犯痒,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舌尖舔了舔淡色的唇,忍不住又靠近了几分,垂眸看着万古川的薄唇,慢慢凑过去……   “二位官人!还想吃点什么吗?”刘嬷嬷突地就进来了。   “哗!”林泓吓了一跳,裹着被子飞速拉开距离躺平了过去!心“砰砰”直跳。   “啊!你们睡了啊!”刘嬷嬷见两人躺在床上,“害!打扰了!你们接着睡哈!睡醒了吃东西!睡吧,我不打扰了。”刘嬷嬷说完就又退了出去。   林泓脸都红了,心跳不停,眨巴着眼睛盯着房梁。   被刘嬷嬷给吓狠了……   万古川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伸手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过来,“睡吧。”   林泓被裹得像只虫:“……”   *   “出事了出事了!”   林泓在进入梦乡的边沿,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   “怎么了这是?”   “出什么事了?”村民在问那个急匆匆的老人。   林泓揉着眼睛,还有些迷糊,“怎么了?”   万古川起身看向窗外,见三三两两的村民朝那个喊话的人聚过去。   老人气喘吁吁,“死……死人了啊!”   *   “呕!”   周围响起了几声呕吐声,林泓也有点反胃了。   一群人站在一户人家的屋外朝里看去,胆小的人早就尖叫着跑开了,母亲都带着孩子躲得远远的……   血腥味太呛人了,林泓又退了一步。   那间屋子里的床铺上浸满了血迹,流到地下积了好大一滩。   床靠着的那面墙上喷溅满了血迹。   而床上躺着一个只有脸完好无缺的人。   瞪着一双眼睛,恐惧的表情就定格在他脸上。他的身体没了血肉和内脏,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脊椎骨,和张开的一根根肋骨。地上还有内脏的碎末——大肠和肝。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分食撕咬了,被吃得一干二净。   万古川看着那具不成样子的尸骸,表情凝重,眉压下来,让本就深邃的眼睛阴影更浓。   林泓看不下去了,当即背过身去,艰难地抑制住想吐的冲动。   第一个发现的那位老人手不住地发抖,“我今天中午来给他送饭,发现早上给他放在门口的饭他都没吃,我还闻到好大一股血腥味,推开门就看他这样了……”   林泓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依旧背对着尸体,问那个说话的老人,“他是谁呀?”   村民不是不受影响的吗?   “他也是从村子外面来的,比你们早个两三天。”老人道,“本来就是乱世,外人来我们村落避难也是常有的事,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来的。”   林泓皱眉,也是最近从外面来的?所以其实是跟他们一样进鬼方的人?那撕咬他的应该就是他们晚上遇见的那些鬼吧……   那些鬼竟然这么生猛。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这个血腥的模样……林泓有点发怵,遍体生寒。而且……这些鬼越来越猖獗了……防不胜防。   老人继续道:“他来的时候精神还很正常,我和他谈得来,看到他就想起我的儿子来……我就让他住在我家。谁知他过了一晚上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后来直接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干脆就不出来了。我每天都给他送饭过来。今天就出了这事……”   难怪林泓和万古川走访了那么多户人家都没见过他,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偏房里不出门。而且外来人进村落也很正常,并没有人给他们专门提及此人。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旁边的村民都是脸色苍白,“被什么野兽撕咬了吗?”   “可我在这村子里住了好多年,哪见过这么凶猛的野兽啊!”   “什么野兽这么恐怖?”   “这屋子不是密闭的吗?野兽怎么进来的?”   “一开始就潜伏在屋子里?”   “太恐怖了!我们可得当心了!”   “天啦,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天谴啊!天谴啊!这人没少做亏心事吧!”   “大家都防范好吧!”   这里的村民不会受夜间鬼的骚扰,只有从鬼方外进来的人清楚究竟是什么“野兽”。   那些鬼已经开杀戒了。   村民们又开始商量如何处理尸体,打扫房间的事。   万古川牵起林泓的手拉着他走了,“别看了。”   “今晚找到吹笛人,送你回家。”万古川道。   “诶?”林泓有点懵。这是说找到就能找到,说回家就能回家的吗?   *   林泓坐在床边一直盯着窗外。   “在看什么?”万古川坐到他身边,把剑放在身侧。   “外面那个人一直在盯着我笑……”林泓指了指窗外。   万古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枯瘦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直勾勾看着他们这边。   男人脸颊凹陷,面上带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都站很久了,一动不动的。”林泓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   着实有点诡异,万古川皱了皱,“我们见过他吗?”   “我没有印象……我其实并不能记住每个村民的脸……”林泓有些疲惫地用指腹捏了一下眼角,“你觉得他是生是死。”   “没有很明显的伤。”万古川还在观察那个笑着看他们的男人,“不知是死是活。”   “要出去问问他吗?”林泓收回了目光看向屋内。他不想再看那个诡异的男人了,看得他心里发慌。   “他不见了。”万古川道。   “什么?”林泓转过头又看去,那个笑着看着他的男人当真消失了,连个背影都没有。   “一眨眼就没了。”万古川表情也不怎么好。   本来见了方才那个血腥的场面就有些后怕,现在又遇见这个诡异的人,林泓一整个不好了……   *   今日两人睡得早,抱着必找到吹笛人的决心和衣而卧。   林泓一闭眼全是那个人死得极其血腥的模样……捱到了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林泓,醒醒。”   夜半,林泓感觉万古川在推他,叫他醒来。   “怎么了?”林泓有些不清醒,揉着眼睛醒来,看向万古川。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夜色浓黑,万古川坐在床边也没点蜡烛。   “快走。”万古川站起身,牵起他的手拉他下床。   林泓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着急,自己的心也跟着紧张地跳起来,“怎么了?”一边问他一边掀开被子,跟着他朝屋外走去。   “来不及了,待会儿解释。”万古川按着剑,焦急地拉着他走。   “去哪儿?”林泓的睡意完全消散了,避开了脚下的凳子。   “跟我来。”万古川捏了捏他的手安抚他。   “好。”林泓跟上他匆匆的脚步。   出了门,村落沉寂在一片浓郁的夜色里,没有声响,连风动都没有,像凝固了一般,。   林泓跟着万古川一路向前,今晚的月亮被云翳遮住,眼前几乎一片黑。他走得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万古川这是要带他去哪里。   去找那个吹笛人吧?林泓想着。   昨夜他们循声也觅见了吹笛人的大致位置,今夜只需要去那个地方蹲着就好。   等那些鬼出来了,说不定又不让他们进那个林子里,万一又错过了怎么办。   形势不容他们再拖下去了,再是不想也得赶紧行动起来快结束了这个鬼方——那个被啃得只剩骨头的人就是对他们的警示。   林泓跟在万古川身边,四处张望着。   不对劲呀……林泓想着,这个时辰那些鬼应该有动静了才是,今日怎么没反应?不至于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吧?   昨夜他穿了鞋的脚都还能感觉到布料,被窝里也还有手……   等等,手……   林泓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寒意从头窜到脚。   牵着他的这手怎么没有茧子?   他一把甩开牵着他的手,“你是谁?!”   万古川愣在原地,“你怎么了?”   “你不是万古川。”林泓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心跳快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万古川在哪!”   夜色把两人紧紧包裹住,林泓却觉得世界偌大,只余他一个人,孤立无援。   “林泓,别闹。”万古川声音很急,朝他伸出手,“没时间了,快跟我走。”   “什么没时间了?”林泓觉得太诡异了,他又退了一步,脑子里闪过那人被撕咬得四处是血的画面,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林泓也不管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了,转头就跑!   他听见身后立马传来了脚步声,紧跟上他!   操!   在夜色里奔跑很不安全,看不太清障碍物,林泓觉得他随时可能摔倒,所幸云翳散了几分,月光亮起来了……   林泓借光朝身后看了一眼。   娘的!   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分明就是那个白日里站在窗外笑着盯着他的枯瘦男人!   这“人”在黑暗里带上了一个更兴奋的笑容,像一具干尸,骨瘦如柴的腿跑得丝毫不比林泓慢,眼睛紧盯着林泓。   这样的紧逼和儿时的追逐游戏所带来的感觉天差地别,你清楚地知道要是被追上就必死无疑。   恐惧攥紧了林泓的心脏,因为奔跑和恐惧,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万古川!!”   林泓在夜色里大喊了一声。   声音在无尽的黑暗里碰撞回荡,世界成了一片空旷的原野,林泓形只影单,死亡紧追在身后……   不知道万古川那边是什么情况,这些鬼好像一直都在观察他们……现在开始模仿他们了!   万古川不会跟着“林泓”走了吧!不知道他能不能辨出真假来……   林泓感到一阵绝望……   前方有些不对劲,他朦朦胧胧看见了黑影……   随着他跑近,借着月色他看见有一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等着他!   月光苍白,这些“人”的脸色也是苍白,面上带着一丝近乎诡异的期待笑容,眼睛直直看着林泓……   数不清的人影静静立在夜色中等待着他……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   林泓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右边是森林,他怕像昨夜一样进不去森林还被两面夹击,万古川不在,凭他手无寸铁的一人肯定会被这些东西啃得稀巴烂。   林泓当机立断转弯朝左边的村落深处跑去。   他依旧没有甩掉身后的脚步声,他不敢回头,他感觉肺部传来刺痛,腿变得沉重,他有些跑不动了……   而身后的脚步声猛然增多了! 第121章 此夜曲中暗流汹涌   “救我!好痛!万古川!”   万古川猛然惊醒,“林泓!”他身边的床位空空如也,心猛然揪紧。   “万古川!救我!万古川!”   窗外林泓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痛苦,在向他苦苦求救。   万古川抓起一边的醉古剑追了出去。   夜色里的村落一片空旷,黑暗里仿佛处处潜藏着危机……   “啊啊啊啊啊!好痛!救我!万古川!”   痛苦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震得万古川心头发寒。   “林泓!”万古川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追去,握剑的手心全是冷汗,目光在夜色里搜索。   “好痛啊!救我!啊!!!”声音在夜色里惊心动魄,每一声都砸在万古川心上。   万古川迫使自己冷静。   “林泓!”   “万古川!万古川!我在这!救我!”   夜色冷得可怕……   “万古川啊!!”   万古川停下了脚步。   声音就在这里。   情况却不对劲。   他看向站在墙角阴影里的人。   那人静静站在那里,下半张脸沐浴在月光里,带着一个诡异的笑,眼睛透过黑暗盯着万古川。   “万古川!救我!”   ——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万古川拔出反射着寒光的剑。   他的背后已经站满了“人”……   *   林泓是真的跑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肺要炸开了,脑袋有些眩晕,他大口喘着气,喉头漫开腥甜味,腿已经抬不起来了。   背后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感觉后面有手扯住了他的衣摆,这力道扯得他一个趔趄!   随即又有无数只手拉住了他的肩膀、胳膊。   林泓被拉得朝后倒去,他心头已经一片冰凉了。   ——他会在这里被撕成碎片。   林泓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定很痛。   “嘶!!”   一声高亢的马鸣声刺破黑夜!   马蹄声混在脚步声里由远及近。   林泓余光瞥见一个庞然大物从侧边的小巷奔驰而来,撞进他身后抓着他的“人”堆里!   一阵兵荒马乱,林泓被那力道带得摔倒在地,他抬眸看去——   骝色的三河名马立在那里,身形矫健高大,很愤怒地喷了一下鼻息,抬起后脚踹翻了不少“人”!   那些“人”惊叫着跌倒在地。   林泓已经傻眼了。   宝儿?!?   不是,宝儿怎么在这里??   但现在的状况不容林泓耽搁去细细思考了,洪水中救命的稻草已经扔在他面前了。   他拉住缰绳翻上了马背,“宝儿,快走!”   骏马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奔驰而去!   风声和马蹄声响在耳畔。   林泓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在夜色里立在原地静静盯着他,都没有追上来。   他们自知是追不上马的,便按兵不动。   林泓坐在马背上,觉得自己劫后余生,心跳此时都还未平复下来,方才濒死的寒意让他现在有些发抖和脱力。   宝儿在村落里漫无目的地小跑着。   一个个黑色的身影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林泓不敢和他们中任何一个对视,怕这些疯子又毫无征兆地发了狂。   他看着身下骏马飞扬的鬓毛,开始思考宝儿为什么也在这里。   他想起之前进客栈鬼方的那次,宝儿是同他一起进去的——所以宝儿也会被拉进鬼方。   林泓有些无语,这些鬼真是连动物都不放过……   这次,宝儿应该是在森林里独自游荡了很多天,现在走到了村边,听见自己方才那一声“万古川”赶了过来。   “我的好宝儿,你真是救了我一命。”林泓摸了摸它的脖子。   说起来,万古川那边怎么样了,也没有见到他人。   林泓悬着的心根本就没有放下来。   想在鬼方里真正安稳,那真是不可能的事。   “林泓!”   林泓听见了万古川焦急万分的声音。   “万古川!”林泓一惊,立即看向声音的来源。   夜色中一道修长的身影追上来。   林泓显然忘记自己方才还被骗了,急匆匆翻身下马。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对视,愣了数息。   万古川还有些喘气,大步走近,抬手扶住林泓的肩膀,急匆匆地上下打量他。   “是你吗……”林泓摸上他的手——因为剧烈运动万古川的手心很是滚烫。   有茧……   “是我……”万古川呼吸很急,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是我……”   夜色朦胧,林泓看着他明晰的轮廓,感受着急促的呼吸喷在自己的手臂上,万古川的脸却有些冰凉。   林泓好像现在才醒过来似的,感觉心头酸涩得很。   万古川很少这么喘气的。林泓想起程进玖说万古川体力惊人,跑来跑去也不会累。   他又想起在客栈那次,夜色的长廊里自己只和他分开了数息,他拉住自己胳膊时也在喘气;还有在寺庙里他以为自己遇见了疾行鬼,也是很急……   他呼吸急促很多次都并不是累的吧……   他……竟是从客栈开始的,那么早……   想到这里,林泓心头猛跳,动了动手指,却在他手上摸到了湿湿又黏稠的血。   血……林泓手一抖。   “你没受伤吧?!”林泓急起来了。   万古川轻轻把他搂进怀里,“没有,不是我的血——你呢?”   “我也没有。”林泓话是这么说的,却感觉自己肩背上——方才被鬼抓过的地方,有些火辣辣的。   “好……”万古川的手臂紧了几分,却像是在安抚他自己,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林泓的心还跳得厉害,脸在他胸口埋了一会儿。   夜色凉凉,但万古川怀里很暖,林泓平静了下来,他刚一抬起头,越过万古川的肩头却看见了一张瞪着眼睛笑得诡异的脸!   之前追着他的男人此刻正站在万古川的背后看着他!   林泓结实地被吓了一下!猛然扯住万古川,下意识就要拉着他跑!“小心啊!”   宝儿反应却比林泓还快,伴着一声长嘶,抬起它的后腿就把那“人”踹了出去!   那男人像破布袋一样仰倒着摔了出去,一声巨响,他重重砸在地上,还滑了一段距离。   这一下,让周围立在黑暗里张望的影子暴动了起来!飞快地朝这边扑了过来!   “上马。”万古川当机立断,直接把林泓抱上了马,自己也翻上去坐在他身后,双手圈住他,抓住缰绳一抖!   宝儿受到惊吓,长嘶一声开始狂奔起来!   那些鬼此时也没管能不能追上马,从四面八方围攻了上来!黑夜里一片影子窜动!   那些“人”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却被马的冲力撞飞出去!   林泓很害怕鬼爪和牙齿伤到宝儿,他整颗心都提起来了,手紧紧抓着万古川铁一样的手腕。   视线在黑夜里颠簸着,马蹄急促,撞击声和叫声一下下都响在他心头……   他的后背紧贴着万古川的胸膛,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温度才能稍稍安心。   他在心里祈祷那阵笛声能快些响起。   村落里障碍物多,地形狭窄复杂,宝儿不能完全放开跑。   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宝儿的速度变慢了,它开始寸步难行。   这些“人”的指甲死命地抠着马的皮毛,牙齿咬了上来,宝儿疼得嘶鸣,不停地跳着动着,要甩开他们。   林泓心疼得怒火上头,低头全是攒动的人头,苍白的脸,瞪着的眼睛,伸上来疯狂抓挠的手,他伸脚狠狠踹倒了几个。   万古川把缰绳放到林泓手里,“控马!”他拔出长剑在马侧狠狠劈了一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几剑过去,在密密的人群里劈开了一个缺口!   林泓找准时机,勒住缰绳,控马朝那个缺口而去。   宝儿嘶鸣着抬起前蹄跟随缰绳的指引。   两人一马配合着,一路杀了出去!   鬼影依旧不放弃地尾随在后!今夜格外地癫狂。   就在这时,那阵笛声终于来了。   “人”群顿时停止了他们野蛮的暴动。站在原地数息,开始一点一点退进黑暗里……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们,嘴边带笑,似乎是在警告着——他们还会再来的。   笛声悠扬婉转,把夜色里所有涌动的暗流都抹平了……   时间紧迫,林泓控马冲进了森林里,在林间一路小跑,两人凭借着昨夜的记忆找到了吹笛人。   林间夜色幽暗,月光苍白,就在前方,立着那个孤独的身影……   他们怕惊扰了吹笛人,便在远处下马。   林泓赶紧检查宝儿身上的伤,一道一道,皮毛都濡湿了几处,他心疼得不行。   “连累你了……”林泓摸了摸它。   得赶紧结束这一切,不然明日夜里还要经历这么一场。   林泓看向万古川,夜色昏暗,他只能看见万古川的轮廓。   万古川侧了侧头示意他往前走。   两人小心翼翼靠近吹笛人。   脚踩在落叶上“沙沙”轻响……   他们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放慢呼吸……   林间的夜色要比村落里浓郁上几分,树影婆娑,吹笛人立在阴影里,吹着同一首曲子。   林泓穷极目力在夜色中仔细观察着吹笛人的剪影,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身材魁梧,却总觉得他是低着头的……   夜色幽幽,他们借着树干的遮蔽,一点点逼近……   林泓终于看清了吹笛人,这一看他简直心惊肉跳——吹笛人哪里是低着头,他分明只剩了下半个头!   他的头只剩半截耳朵,一点鼻尖和一张嘴,饶是如此,他手拿着笛子举在嘴边,仍倔强地吹着那首曲子。   两人在这个距离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万古川显然也没有料到吹笛人是这样的,皱了皱眉。   林泓在树后借着月光打量吹笛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士兵的铁甲,那铁甲古旧,带着锈斑和污泥,有些变形,在月光下反射着模糊的光。   此时此刻,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响,耳畔的曲子在他的脑海中有了名字——《折柳曲》。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注1)   这曲子是出征士兵的思乡之曲。   无怪林泓现在才想起名字,他听曲的地方只有群玉楼,而群玉楼的曲子皆是阳春白雪,曲调欢快,情意绵长。他鲜少听见靡靡的亡国之音或消沉的哀乐。   唯一一次听见《折柳曲》是姑娘们闹着玩,一位姐姐用精美的玉笛吹了一段就被别的姑娘嬉笑着打断了。   吹笛人的竹笛粗糙,不比玉笛,音调略有不准,林泓本就对音律不太敏感,听了这么多天这折柳曲,只是觉得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名字来。   今日见到吹笛人那一身士兵铁甲便才想起来。   可是,《折柳曲》自己不熟悉,万古川还能不熟悉吗?   林泓看向万古川。   夜色里,万古川被月光勾出的侧脸轮廓深刻硬朗,挑不出一丝毛病。   所以,万古川在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时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吹笛人的身份,甚至知道吹笛人为何吹笛,又为何只在村边吹笛,知道村里为何没有战士的亡魂……   这几天,林泓当他是消极怠工,其实他什么都清楚了。但他当真是一点没说,直到看到那个被撕裂得只剩头的尸体,他才说“送你回去”——那时他是有把握的。   林泓突然有些心疼。鬼方里兴许都比战场上的屠杀好上很多吧。   万古川感受到了林泓的目光,也侧头看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只是透过黑夜静默地看着林泓。   林泓抿了抿唇,轻轻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夜色朦胧,笛声带着呜咽和沙哑,风声轻轻吹着树叶“哗哗”轻响……   万古川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林泓看不清他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唐·李白 第122章 莼鲈之思何时可归   林泓此时也什么都清楚了。   ‘天下不平不归家’——村里没有士兵的亡魂不是因为他们都还活着,而是因为这一句军令让他们连死后都回不了家。   林泓没当过征人,不知道军令如山的山是怎样一座不可攀登的险峰、不可移动的泰山。竟然连死后都在这乱世里有家归不得。   亡故的战士只能守护在村落外每夜吹着思乡的《折柳曲》,述尽牵挂。   同时,他也用这一曲笛音警告着战乱里的怨魂,守护着故乡的父老。   林泓不知道这个只剩下半个头的战士是如何拼尽全力才让那些癫狂的怨鬼们惧怕他至此,以至于听见他的笛声就尽数退去,不影响那些村民分毫。   这位战士只剩半个头,要看见是不指望了,不知还能听见他们吗?   林泓拉了拉万古川,他想再靠近吹笛人一些。   林泓的猜测是正确的,吹笛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靠近而作出任何动作,似乎听觉变得迟钝,并不能感知到他们。   血腥味和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林泓越走近就越觉得惊心动魄。   那吹笛人的上半个头颅是被并不锋利的东西砍断的,一下又一下地砍,才完全断开,伤口并不平整,一层一层的,入目全是鲜血淋漓的内里……在昏暗的月光下一片暗红……   林泓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盯着吹笛人肩头铁甲上的凹损处,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努力压制着心头那股反胃的感觉。   不太行……林泓抬眸看向对面的万古川……嗯,好多了。   万古川却不受影响地垂眸仔细观察着。战场上这样的尸体并不罕见,他习惯了。   万古川的目光扫过吹笛人的脖子,眸光微动,他看向对面的林泓,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他也看看。此时他们离吹笛人太近,还不益开口,万一他还能听见点声音呢。   林泓愣了一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怎么了?自己脖子没东西啊?   万古川看着他的反应沉默了,又抬手指了一下吹笛人。   哦,是吹笛人的脖子。林泓的目光艰难地绕过血淋淋的缺口,看向他脖子。   月光微弱,但是林泓还是看到了他脖子上有一片坑坑洼洼并不平整的皮肤,这是——烫伤留下的疤痕。   林泓抬眉,这么巧的吗?   这是刘嬷嬷的儿子。   林泓想起刘嬷嬷慈祥温和的模样,听过她天天念叨着自己的儿子,此时心头不禁有些苦涩。   吹笛人放下他的笛子,他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凝视着村落的方向。   两人都站在他身旁陪他静立着。   夜风徐徐地吹,那股腥臭腐败的味道闻起来是那么悲伤无奈……   吹笛人一点点退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   “所以,他是想回家吧。”林泓道。   可是,这就很难了。这么让他回家呢?扛着他硬冲回村落里?要是可以,这吹笛人估计自己都回来了还用得着他们?   再不然,去挖了陈朝那个说“天下不平不归家”的皇帝的坟,让他立即改口撤销此令?这更扯了。就算去绑架当朝皇帝也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弄啊?”林泓牵着宝儿的缰绳,看向万古川。   他们披着夜色走回村落。   “总有办法的。”万古川看了一眼夜色。   林泓把宝儿的缰绳拴在门口,进屋拿来药和蜡烛。   宝儿身上多处抓伤咬伤,血液粘稠粘连着毛皮。林泓心疼坏了,这马平时都是被他当儿子养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林泓轻轻给它擦药,宝儿吃疼一动,还要给它吹一吹。   万古川就站在一旁陪着。   林泓背对他蹲下,万古川看了一眼,眉头就皱紧了。   在一旁烛火的映照下,林泓背上浅色的布料渗开了大片的血。   “林泓!”万古川伸手抓着他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诶!干嘛?”林泓有点懵。   万古川拉着他急急进屋,“你把衣服脱了。”   林泓皱起眉头——万古川表情严肃,动作不容拒绝,还语气急促地说这句话,“□□啊?”   “……”万古川后面那句“我给你上药”被他直接噎了下去……松开他胳膊,揽过他的腰把人直接打横抱起来朝里屋走去。   “喂!”林泓一慌,手抓住他的衣服。不是,这么急不可耐吗?他刚给宝儿擦完药还没好好疼它呢!   宝儿从门口探出个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喷了一下鼻息又赶紧退了回去。   万古川把林泓放在床上,动作快却很轻。   烛火昏黄暧昧,林泓坐在床边心跳都变快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万古川却转身去翻桌上的药箱,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你背上有伤,脱衣服。”   “……”林泓沉默了。   万古川拣了两个药瓶转头见他还一动不动的,催促道:“快。”   林泓抬了抬手,万古川不说还好,他一说,牵动着背上就感觉到痛了,“嘶……”   林泓解开腰带,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   万古川在旁边一直看着他。   林泓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最后一件,他背对着万古川褪去,伤口的血有些干了,黏在衣服上,扯下来时他“嘶”了一声。   “疼吗?”万古川的目光落在他背上。   青年人的背线条干净利落,白皙紧致的皮肤在烛光下像上好的玉。   他微弓着身子,脊柱线条自脖颈处一路流畅向下,在窄腰间没入下裤,两旁还生着腰窝,手臂牵引着肩胛骨翘起。漂亮得不像话。   在这样漂亮的背上却带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有的已经结痂了,伤口边沿的皮肉粘着衣服的纤维,有的却还在渗出血。   “疼……严重吗?”林泓疼得用气音问道。   背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林泓半晌没得到回应,又试探了一声:“万古川?”   万古川像是才回神,“不严重。很快就好了,别担心。”   林泓感觉冰凉的药膏贴在伤口上,忍不住颤了颤,身后人的动作顿住,“疼吗?”   “还好,有点冰……”   “忍一忍。”   “会有毒吗?”林泓问道。他想着那些都是死人不知道有没有尸毒什么的……方才给宝儿处理伤口的时候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不会。”万古川道。伤口看上去很普通。   “好……”   屋里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在林泓的背上,把所有的线条都描绘得更加清晰,更加……诱人。   林泓因为吃疼在小声抽气,在密闭的房间里这声音过于引人注意了……   万古川觉得有些口干,转移注意力,“你遇见了什么?”   林泓简单说与他。   “看见我叫你你就跟上了?”万古川皱眉,不认可。   “要不然呢?”林泓只觉得那些鬼太狡猾,观察数日,倒是挺会选人的软肋捏。   “也没说去哪,你就信了?”   林泓笑了一声,“当时真没想那么多,直到我发现他并不是你——我担心的倒不是‘万古川要带我去哪’,而是‘此人是不是万古川’。”   万古川垂眸,手上的动作停了。   “你说我,你不也是?一叫就出去了。”林泓反过来笑他。   万古川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林泓弓起的脖颈上,头发被他捋到胸前,光洁的脖颈曲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肩膀因为疼痛紧绷着,显得颈窝更深。   万古川附身,轻轻吻了一下他脖颈突起的那截颈椎骨。   温热的嘴唇很软,酥麻感瞬间蔓延开,像电流一般乱窜,窜得林泓头皮发麻、手指发软,窜到下腹一阵酥麻,轻飘飘的,他忍不住喉间溢出一声“嗯”,尾音上扬微颤着……说不出的缱绻缠绵……   这一声一出,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一般,只有烛火在微微跳动着,周围的温度变得有几分焦灼……   万古川肩头的发丝滑落,贴到林泓的背上,一阵冰凉,林泓一颤,回过神来赶紧拉上衣服,俊脸飞红,转过头来瞪了一眼万古川,把全部都推到万古川身上去,“突然的做什么?”   万古川垂眸看着他。   林泓整齐的眉宇微蹙着,睫毛很长,根根分明,一双明眸望着他,剔透得像水,带着点恼羞成怒和责备。   万古川低头吻了上去。   林泓被压得朝后倒去,手肘堪堪支撑住身体,牵扯住背上的伤口有些刺痛,唇齿被掠夺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万古川的手捏在他窄细的侧腰,手心灼热得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唇齿间传来暧昧的水声,渐渐急促的呼吸交缠,林泓整个人轻飘飘的没了力气,支撑的手肘也散了力道,倒在床上,万古川整个人都覆在他身上。   林泓的手摸上去,衣料下的肌肉紧致结实,充满张力。酥麻感炸得他脑子里柔软得发虚发懵,眼睛里布满水光,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朦胧。   手肘撞倒盆子,一串脆响,他们也没空去理会。   “二位官人出什么事了?”一道烛光从门口照了进来。   林泓一怔。万古川已经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了。   刘嬷嬷披着外衣,端着蜡烛出现在了门口,表情焦急,“我听见动静过来看看,你们没事吧?”   “没事,口渴起来找水喝。”万古川的声音格外低沉。   “没事就好,喝了水早些休息吧。”刘嬷嬷慈祥地笑了一下,端着蜡烛渐渐走远。   林泓拉着被子,眼睛红红眨巴着看着跪坐在他对面的万古川,心跳声要把他淹没了。   万古川还侧着头看着门的方向,确认刘嬷嬷是否走远。明晰的下颌线紧绷着,鼻梁高挺,睫毛浓长,眼窝很深沐浴在光影中,他的衣襟被自己扯得有些乱……   林泓心头一动,起身贴近他怀里,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   万古川回神,手揽住他后腰。   他们的前胸隔着被子,林泓的后背却是一片裸露,手下的皮肤细腻光洁。   方才这么一闹,涂的药估计都蹭没了。   万古川弓身,把脸埋进林泓的颈窝,收紧了手,长舒一口气。   要命。 第123章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注1)   第二日,刘嬷嬷问起林泓的马,林泓只道是在树林里走丢它自己又寻了回来。   刘嬷嬷笑着说万物有灵。   直到饭点,林泓还是没想出来该如何让那位战士回家,看着笑容和煦让他们“多吃点”的刘嬷嬷,他心头很不是滋味。   万古川却盯着桌上的菜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林泓问他。   万古川看了他一眼,伸手在那盘苦野菜的盘边弹了一下,指甲撞在陶盘上“叮”得一声脆响。   嗯?林泓盯着那苦野菜,这野菜每天都有,今日有何异处?   正想着,林泓灵光乍现,明白了万古川的意思,“莼鲈之思!”   古有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返乡。文人墨客多以“莼鲈之思”表达思乡之情。(注2)   这道苦野菜该是这里的特色,对于吹笛人来说是家的味道。这么说来有些心酸,但吃了家乡菜算不算……回家了?   “嬷嬷,您儿子喜欢这野菜吗?”林泓直接问了。   “自然是喜欢的。祈安他呀,小时候不吃,嫌苦,家里穷,没别的吃的,后来他饿极了,也开始吃了。”刘嬷嬷露出点惭愧的神色,“为人之母给不了他太多东西。反倒是他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很会心疼人,小小的人儿,能做的都要抢着帮我做,大了就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了。”   刘嬷嬷笑了笑,“日子苦了,这苦野菜也变得爽口起来。”   “祈安出征的时候,跟我说他要进大城,回来啊,给我带好吃的。”刘嬷嬷露出笑容,“我一个老太婆还嘴馋盼什么好吃的,我啊,现在就想着他能快些回家来。”   林泓听得抿紧了薄唇,“会回来的。”话虽如此,但他知道不会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周而复始地卡在这里,就隔着一句话,生死不相见。   林泓不知道在现世,这位老母亲纵然是满头白发口齿不清了,是否也坐在门前望断归来的路……   在漫长等待中一遍又一遍让自己重新相信——心爱的孩子尚在人世,哪怕他在别处落地生根、儿孙满堂,忘了她这个垂垂暮年的母亲,忘了还要回家来,也是好的。   林泓决定不告诉她祈安已故,多少有些盼头,“嬷嬷,可以再做一份野菜吗?”   “诶,多着呢!我这就做。”刘嬷嬷笑得开怀,转身出去了。   林泓看着那盘野菜,这几日他几乎没动它,他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苦味蔓延得舌头发麻,他皱了皱眉,自己当真是过惯了玉树琼枝作烟萝的生活。(注3)   他余光感觉万古川在看他,也侧目回望,“怎么了?”   “无事。”万古川道。   *   他们今日入夜就守候在了吹笛人出现的林间,那些疯鬼不让他们进林子,那今日就试一试提前就守在林间又会如何。与其等鬼变着花样地来戏耍他们,不如占据主动权。   时值人定,夜色还不是太浓,掺合了蓝色的黑暗稀薄冷清。   两人找个块石头擦干净坐着,宝儿也站在他们身旁。   林泓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一旁——里面装着刘嬷嬷做的苦野菜。他也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有效,但事已至此,不妨一试。   夜色微凉,春风很软,树林在风里轻轻地响,有微弱的虫鸣声……   宝儿悠闲地甩着尾巴。   林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吗?”万古川问他。   林泓揩去眼角泪花,看向他,光线昏暗,万古川坐在黑暗里显得有些清冷,面上的表情却很温柔。   林泓方想说“不困”就听见万古川又道:“困了就靠着我睡会儿。”   林泓差点咬到舌头:“困。”   有便宜不占的是傻子。林泓自觉地朝他坐近了几分,大腿贴着他的,靠到他肩膀上,拱了几下找到个舒服的位置。   万古川看着他动作笑了一声,长臂揽过他肩膀,把他整个人都捞进怀里,林泓的头顺着他肩头滑过去靠到他颈窝上,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臂膀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合适,穿得薄,体温瞬间就透过布料传来了。万古川结实的胸膛随呼吸起伏着,林泓有点飘忽,觉得这寒夜顿时温暖得可怕。   “睡会儿。”低沉的嗓音响在他头顶上。   这样睡得着才有鬼。林泓悄悄把手放在万古川大腿上,“何时回来?”   这句话仿佛把这鬼方拉回了现实。   万古川沉默几息,“快了。”   “快了是多快?”林泓用头顶轻轻撞了撞他的脸。   “说不清楚。”万古川道。   大徵有虎贲,南蛮也有奇兵,与南蛮的国界连绵有数万里,边陲的城池都在一片动荡里,瞭望塔上的眼睛昼警夕惕 ,如枭盯视,如狼频顾,火把长明随时准备点燃烽火。谁又知晓南蛮会从何处攻入?他要用悍刀卡死所有缺口,直到南蛮丢盔弃甲不敢来犯。   谁人能说准何时是归期?   “现在局势如何?”林泓伸手拉过他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林泓一寸寸捏过他微突的骨节。手指缠绕,有些痒酥酥的。   万古川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任由他把玩,“局势尚好,胜了两战。”   他并没有说正在交锋的这场战役是他打过最难的一场。南蛮占断最险峻的地理位置,猛火攻击,不眠不休打了近三日,再加之天气苦寒,大雪飘摇,有些难以招架。   “胜了就好——”林泓说得闷闷的,“战场上刀剑无眼,学聪明点,见情况不妙就跑,跑得越快越好——活着要紧。”   万古川听笑了,“知道了。”   夜色渐渐变得浓郁,虫鸣浅浅,料峭春风轻轻吹拂,宝儿依旧甩着尾巴,轻轻喷了几下鼻息。   “林泓。”   “嗯?”   “如果我战死沙场……你不必太过伤感,就当我命如此。”万古川声音低沉,把夜色也拉得沉沉,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近日都在考虑的事情,“不知是否人人死后皆能成鬼,如果我不入轮回还残留于世,我会来找你……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会在,直到你……再遇良人,生活安稳我才好放心离去。”   林泓沉默了很久很久。   万古川望进夜色里,并未开口打破这寂静。   夜风有些冷冷清清。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死。”林泓的声音很轻。   像叹息又像祈祷,如若真有那么一天,林泓不敢保证他会作何反应。一万种可能的未来,想想就痛的那一种索性就别去想。   “好,不死,我只是假设,”万古川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头顶,“不要伤心。”   林泓:“已经伤心。”   “那要如何才能好?”   “不太能好,”林泓的手攀上他的脖子,抱得紧紧,额头抵在他的颈侧,“你看着办。”   “林泓啊……”万古川笑了一声,轻拍他的肩背,“等我回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觉时间飞逝。   夜风清凉也很柔软,宝儿在旁偶尔喷一下鼻息。   维持着一个姿势,林泓的腰有些酸了,他挣了挣想起来。万古川却收紧了手不让那他动,“多睡会儿。”   林泓:“……”这哪里是在睡觉了?   林泓的腰当真受不住了,他开始挣扎。   万古川和他闹了几下,把人揉了个遍,眸光突然一沉,顿时拉着林泓站了起来。   “怎么了?”林泓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万古川拿过挂在宝儿身上的甲胄——他从战场穿来的那件,兜头给林泓穿上,兴许能抗咬挨抓。今日是做足了准备。   林泓感觉肩头一沉,这铠甲真是实打实的,穿这东西上战场不会觉得碍手碍脚吗?   “来了。”万古川压低声音。   宝儿也喷了一下鼻息,踏脚朝他们挨近了几分。   林泓看进前方的密林里,远处夜色缠绕间站着一个人影,静静看着他们。   目光游走,树林里还藏着更多的人,三三两两静立在树干间,一动不动,直直站着。   夜色顿时变得危机四伏。   “上马。”万古川半托半举把林泓送到宝儿背上,还不忘把装了野菜的食盒塞进他怀里,自己抽出醉古警惕着四周,先静观其变。   林泓想让他也上马,可转念又想上了马这些鬼也未必会放过他们……   “这甲胄你穿着。”林泓开始脱那铠甲。   万古川拍了拍他的小腿示意他别动,林泓仗着自己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已经把甲胄给他罩上了。   人影渐渐增多。   林泓在马背上看去,夜色里是一片片黑影……   有的黑影似乎在半空中,林泓不知道那是他们趴在树上还是被挂在树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却带着致命的威胁……   步步紧逼的恐惧,林泓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转头想看看另一侧的情况,可这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张苍白带笑的脸!   那人倒挂在树上,长发垂下,脸因为倒挂有些肿胀变形,笑意扭曲,眼球充血,鼓出来似要炸裂,就在林泓背后看着他。   林泓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惊了一下,心跳猛烈跳动!宝儿也被吓到了,长嘶一声,前蹄抬得老高欲奔而去!   林泓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万古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僵绳,宝儿踏脚退了好几步甩着鬓毛大喘气。   那个倒挂着的男人保持着他阴冷的笑,在半空晃荡,他的脚折断了,从上面诡异地翻折下来……   林泓心跳还没平复,看着他摇曳的发梢想起了夜里那种头发扫到脸上的感觉……   于此同时,整个林间开始回荡起笑声和哭声。   道不明何处在笑也说不清何处在哭,笑声诡异带着狠戾,哭声撕心裂肺,声音混杂在林间在夜色里回荡着、缭绕着,阴冷噬骨,如同置身地狱无间……   林泓寒毛都被激起了。   笑声哭声中开始混杂起低声私语的嘈杂声,仿佛万千怨鬼在诉说……忽远忽近……   扑面而来的风里充斥着泥土和腐烂的臭味,这是在村落里都不曾闻见的。   “二位夜里不睡觉在这里作甚?”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又清晰地响起。   一位老太太提着篮子,杵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谁敢搭理她。   “二位公子深夜来这林子里做甚?”一个女人苍白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她咧着的嘴分明没有动,声音却的的确确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需要什么帮助吗?”   “迷路了吗?”   “我可以帮忙。”   ……   三三两两的人影半藏在树干后面,表情似笑似哭,苍白灰败的脸色在黑暗里有些突兀。   人影渐渐围近,笑声和哭声反而变得渺远,那种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林泓和万古川都没有理他们。   宝儿急促地喷着气。   林泓安抚地拍了拍它。想之前宝儿一匹马在林间这些鬼不至于为难它,今日同他们一路反而得犯险了。   林泓环视一圈,此时此刻,那些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他几乎能看清那些人苍白诡异的脸了,那个倒挂的男人似乎也贴近了一些……   局势比待在村落里还要严峻……林泓悄悄扶上万古川的肩,该上马了。   “啊!!!!!”   不知何处炸开了一声尖锐的叫声,嘶哑绝望,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暴动了发疯似地扑上来!   “万古川!”   万古川借力翻上马背,双手从后面环抱住林泓一拉缰绳!   宝儿一声长嘶,抬起前蹄狂驰而去!不管不顾,一路不知撞到了几多人,撞击躯体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钝响。   那些人却还是狰狞地扑上来,树上挂着的人也在奋力伸爪抓挠着,一时天上地下皆是可以撕裂人骨的厉鬼。   林泓低头躲过一爪。   万古川的长剑寒光凛然!挥出去便是残肢横飞,撂倒的人不在少数,撕裂肉体的声音更加刺耳。   夜色裹藏着凶险和血腥。   在一片颠簸和混乱中,林泓抱紧食盒,背靠着万古川的胸膛,身临其境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冲锋陷阵,什么叫如入无人之境……体验得他手都软了,冷汗直流……   林中的鬼比之村中的更加凶猛、更为可怕,难怪林泓之前走在林间总觉得阴气森森,元是这里藏满了鬼!   他在想那日不让他们入林的究竟是村中的鬼不想放他们逃走,还是吹笛人在保护他们……   对了,吹笛人!   这场厮杀不知道还要维持多久,林泓很担心几乎在肉搏的宝儿,如果说吹笛人那日阻止他们进林,那今日是否也可以相助?   林泓回忆着刘嬷嬷是如何称呼她儿子的……叫祈安?   “祈安!”林泓大喊了一声,清朗的声音在林中回荡,不断远去。   这些疯鬼的动作似乎当真停了一瞬,有用?可吹笛人只剩半截耳朵不知能否听见他……   “祈安!”林泓又试着喊了一声。   哭笑声缠绕在一起,尖叫和悲鸣炸裂耳膜。   万古川依旧在挥着剑,残肢和血液飞溅,树上那人的头发拂过林泓的脸,宝儿嘶鸣着绕开树干。   “祈安!”   这一次,一阵悠远的笛声回应了林泓。   笛声刺透黑暗,拨开所有的哭笑,把那些疯癫悉数抚平。   仅在林泓眨眼间,林间的百千亡魂都消失不见了。   远去了哭笑声和低语惨叫,只有笛声在一片静谧里缓缓流淌……   万古川勒马停下,因为前方的夜色里出现了一个影子。   只剩半个头的身影在朝着他们一点点靠近。   居然把这他直接叫过来了。林泓一瞬间又不确定这位吹笛人会不会伤害他们……毕竟他就是这个鬼方的主角。   夜色浓郁,吹笛人带着腐臭和笛声走近了,身上生锈的铁甲随着他走动发出“吱吱”的噪音。   宝儿害怕地后退了几分。   万古川把缰绳递给林泓,翻身下马。   “喂!”林泓担心这吹笛人并非完全的友方,见万古川下马顿时紧张起来。   “没事。”万古川提走了他怀里的食盒。   万古川提着食盒走向吹笛人。   林泓赶紧下马,跟上他。   吹笛人祈安停下脚步,也停止了吹笛,僵硬地转着脖子,似乎在寻找着方才叫他的人。   “是我叫你。”林泓朗声道,继续先发制人,“令慈日日盼着你回家。”   闻言,祈安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他仅剩一半的头朝向林泓。   林泓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心酸,“我们知你难处,带了你母亲做的野菜,祈安兄想尝尝吗?”   祈安沉默良久,点了一下头。   万古川把筷子递到他手中。   食盒里的那盘野菜因为方才的颠簸已经撒在了食盒各处,祈安目不能视,夹了几次才在万古川的引导下夹中了,艰难地放进嘴里。   “吃一口母亲做的菜也算是回家了。”林泓才像个蛊惑人心的鬼。   祈安下半个头的嘴在咀嚼着。   他又夹了一筷子、再一筷子……   两人静静看他吃着,谁也没再说话。   直到食盒空空如也。   祈安头骨断裂处在不断地涌出血水。   林泓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周围的夜色在不断地消散变亮,白光在慢慢吞噬,林泓突然意识到,他们似乎要回去了,他猛然看向万古川。   万古川看着他笑了一下,“回去吧……”   *   林泓醒来,夜色昏沉让他觉得如真似幻,他下意识看向身旁,可宽大的床铺上只有他一人,身侧空空如也。这一瞬,心头像被冰刀狠狠剜了一下,又凉又疼,沉沉得让他有些气短。   他坐起身来,窗外皎皎的月光照进来,屋里的夜色显得有些薄凉和惨淡,屋里的陈设昭示着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回来了。   在这里没有四伏的危机,可是……也没有万古川,他在很远的战场……   林泓静静坐在床上,孤寂和荒凉把他紧紧拥住……   半夜幽歌·完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这一章万哥的话再看看91章番外哈哈哈(手动大拇指)   注1:标题:《诗经·采薇》先秦,“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说要回家了要回家了,可怎么到了年末仍不可实现?   注2:莼鲈之思、鲈鱼堪脍:《世说新语·识鉴篇》   注3: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五代·李煜 第10卷 太子坟冢 第124章 暗夜雪战追月请帖   林泓若知道万古川回去要面对怎样的境地,他就会意识到,最后万古川含笑说的那句“回去吧”是如何温柔至极。   午夜的战场一片混乱,天色昏暗酷寒,大片雪花簌簌而下,视野昏花。人影密密麻麻,兵器闪着寒光,拼搏厮杀着,呼出的气体蒸腾。   怒吼声和撕裂皮肉的声音震颤耳膜,冷兵器碰撞声响成一团,如天雷炸响。   在数十人的围攻下,三把带着长柄的刀同时砍在万古川颈项的护甲之上!虽不至于当场鲜血飞溅,但这力道震得气管欲折,三夜不眠的头脑也为之一颤!   刀并没有离开他的脖子,三个大汉从三个方向把他死死卡住,另一人趁着间隙,抡起一把巨刀,跃身而起,怒吼着,要冲着他当头砍下!   这一战,敌人占据的地势太过优越,被乱箭射杀了马匹,万古川滚入敌军之中,那注定是一场舍命的厮杀。   眼前这一关卡对于带伤的他来说绝对是死局。   万古川在回来的一瞬,已经感受到对面大刀带起的劲风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他两手捏住架在他脖子两侧的长刀柄,手背青筋暴起!骇然巨力一拉一推朝右侧撞去!   右方那大汉竟被他的力道生生捅倒在地,左方的那人也被他拉得猛然一个踉跄向前扑去,而那把悍然劈下来的刀根本来不及收住,狠狠劈在左边那大汉还握刀的手腕上!   断肢和鲜血飞溅而起!   “啊!!!!”惨叫声震裂耳膜,那大汉在剧痛中倒地痛哭哀嚎。   万古川抬脚狠狠踹在挥刀大汉的肚子上!那大汉朝后飞出重重砸在地上!   夺过手头两把长刀,右方那大汉根本招架不住他的力气,被他拖得起身几分又跌落在地。   单手抡动长刀回身击飞身后大汉正朝他砍来的刀,刀柄长杆回扫过他的脚踝把他撂倒在地,一刀刺进他胸口!大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吐出一口血来头一歪没了动静。   万古川拔出刀来手腕一转,刀锋横扫!   “啊啊啊啊!!”被夺刀的大汉面目狰狞正扑过来要肉搏抢回他的长柄刀,然而还未近万古川的身已经被这带血的长柄刀砍在了脖侧,鲜血喷射而出!   他捂住喷血的伤口,恐惧地大叫着倒在地上,大股血液从手指缝隙间涌出,细细血线喷射。   长柄的刀“呼呼”一抡,方才被踹出去的大汉捂着肚子还没站起来长刀已经重重劈在了他头顶!   第四具躯体倒下了。   整个过程仅在电光火石间,动作干净利落,凶猛悍然。   这个披着黑色铁甲的高大男人就像一尊地狱来的杀神,那双漆黑的眉目比他的头盔还要冰冷,扫过众人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周围的敌军竟一时不敢靠近。   “将军!”张钎毅骑着骏马急急赶来,长矛抡起在人群中破开了一个缺口,人群惨叫着倒下,剩下的人四散逃命。   万古川翻身骑上他牵来的空马,扔掉手中那两把裹满鲜血的长刀,接过张钎毅抛来的画戟,巨大的兵器在空中抡动了一圈,破风声“呼呼”凌然,锋利的刀刃“铮铮”作响。   战场上还是重型的兵器趁手。   他的目光望尽黑压压的战圈里,大雪飘摇,喊杀声震颤山川。   此刻,可是他体力全盛之时。   *   江南的早晨清清冷冷,连天光都是没有温度的,偶有几片玲珑的雪花慢悠悠飘然而下。   屋顶、地上和树枝上积着白雪,黑与白、深与浅的对比却恰到好处,依旧是温柔的江南之冬。   林泓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望着门前光秃秃的老桂树出神。   一身雪白的大氅拖到地上他也不甚在意,修长的双手间抱着暖手壶。   玉琢的脸干净白皙,墨发披散在大氅的白绒上,几片雪花落在他的发顶,落在他睫上,眨一下眼睛也落不下去,林泓用修长的指节揉了一下眼睛。   余光瞥见一袭枣红色,林泓侧头看去,发丝自肩头滑落,他对上了一双漂亮的凤目。   “林泓。”鱼天亦提着一壶酒坐到他侧方的石凳上,脖间围了一圈黑绒的围脖,衬得小脸更白皙,“在想什么?”   难得这小姑娘要主动理他,林泓笑了一下,“没什么,发呆。”   鱼天亦看到这么安安静静的林泓有点不习惯,她得出结论:“又进去了。”   林泓终于提了提他拖在地上的衣角,“是啊。”   “凶险吗?”鱼天亦“噗”得一声拔下她酒壶的塞子。   “挺凶。”林泓见她在兀自灌酒,“你师父不是不让你喝吗?”   鱼天亦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威胁道:“你敢告诉他。”   林泓挑眉,“那得看心情。”   “少管我。”   林泓不以为意,问她:“他们住得还习惯吗?”他之前是亲自问候过刀问寒山和乐然山人的,他们自然是客气地说住得很好,鱼天亦说话直来直往,问一问她说不定能问出他们更真实的感受。   “挺好,”鱼天亦道,“就是酒少了。”说罢还摇了摇自己的酒壶。   林泓沉默几息,“我是问他们,不是问你。”   “那你为何不问我?”鱼天亦瞪他。   林泓觉得有趣,“怎么?你也想在我镖局落户,帮我运货吗?”   “我师父师母也不会帮你押货!”鱼天亦撇了撇嘴。   林泓耸肩。其实他也拉不下脸让天下第一刀客给他押货……虽然刀问寒山亲自请缨过几次。   其实押不押货都无所谓,有他坐镇已是天赐的好处。   现下乐然山人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林泓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清幽,二人本也无甚正事,与林泓又有一年之约,倒是也乐得待在江南。   “那你呢?住得惯吗?”林泓还是问了鱼天亦。   鱼天亦笑了一声,柳眉舒展,凤眼弯弯,“还不赖。”   “林兄。”不远处传来了程进玖的声音。   鱼天亦收起笑意,“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就起身,轻巧一跃上了围墙,又轻巧地翻出了出去,枣红色衣角从墙头掠过。   林泓在后面喊都喊不住。就不能好好走门吗??   程进玖走近把手里提着的热酒放在石桌上,看着鱼天亦离开的方向,“鱼姑娘这是急着去哪?”   林泓也很懵,“你这是做了何事能把邪医都吓跑了?”   程进玖直喊冤,“我能做什么?我话都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说得有些惋惜。   这会儿雪飘得大了几分,寒气扑面。林泓拢了拢大氅。   程进玖在林泓对面坐下,把他的热酒倒进杯子里递给林泓,“这几天要叨扰林兄了。”   “当是自己家就好,并无叨扰一说。”林泓笑着,也没客气,端起他递来的酒喝了一口,热酒暖暖的一路烫到胃里,驱逐了些许寒意,“你今后有何打算吗。”   “不甚清楚。”程进玖望进灰蒙蒙的天色里。   “程兄若是不嫌弃,可以留下来。”林泓有招揽之意。   程进玖看向他,笑了一下,端正俊朗的面容带着点羞怯,“多谢林兄美意,你镖局里俱是英雄,我自惭形秽得慌——我想再出去闯荡一番,天地偌大,我看得还不够。”   到底是方及冠的青年人,满腔热血,不甘安定,想与天地一战。   林泓缄默了几息,“闯一闯挺好,日后有什么需要来找我就行。”   “多谢,林兄若是有需要,我也定当尽绵薄之力。”程进玖其实很佩服林泓,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然有了一番事业,不少英雄衷心追随,为人也是大度和善。   还有万大哥,更是青年将军,威震四海。   鱼姑娘也是江湖间有名有姓的邪医。   皆是年少有为。   而他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两人把盏又交谈了一番。   直到屠鸿雪过来打断他们,程进玖避嫌,请辞离开了。   “头儿,‘追月客’请您雪饮寒楼一晤。”屠鸿雪把请帖递给林泓。   要说着“追月客”是何许人,那就有故事了。他是林泓长瀛镖局建立早期的那批客人之一,后来零零散散有过合作,也算是常客了。   这个人神神秘秘,从未露面,每次都派了不同的人打着“追月客”的名号来和林泓谈生意。   林泓都快怀疑“追月客”其实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行商的帮派了。   所以,这追月客现在终于肯露面了?林泓早就想揭开他的庐山真面目了,这个请帖他可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饭局的时间是明晚,林泓站起身来抖了抖大氅上的雪花,不能成天都想着万古川,得分散注意力找点事情做。   *   第二日,估摸着和追月客约定的时间林泓出门了。   哪怕是冬天,江南的集市也是热闹非凡,店铺森罗,红飞翠舞,人声鼎沸,让细细飘扬的雪沫也变得生机盎然。   林泓决定抄个近道,他避开人流拐进了一旁的小巷里。   江南水乡矮房参差,行于蜿蜒狭窄的小巷,远离喧嚣倒是别有一般风趣。   林泓手里捧着手炉,一身雪绒长衣,行得悠闲。   拐过一个小弯却见前方有两个带着棍棒的大个头堵住了去路。   二人的目光狠戾地盯着他,手中的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壮硕的肩背,威胁的意味十足。   林泓停下脚步。   回头一看,来路竟然也堵着三个带着木棍的壮汉。   他站在小巷中间,身型颀长,一袭白色大氅曳地,在五个大汉的围堵下显得有几分单薄了。   他笑了一声。   呵,有备而来。 第125章 人生何贵唯适意耳   “听闻林老板回江南,今日特来拜访。”一个锦衣玉袍的瘦高男子站在三个大汉后方冲林泓笑了笑,一双三白眼里写满了不怀好意,上挑的眉峰显得薄情狠戾。与那日宴会上的温和有礼大相径庭,乖张的本性暴露无遗。   林泓挑眉,“马公子这拜访的架势有些标新立异。”   “呵!要说标新立异哪里比得过林老板啊!”马与墨面上的笑容变得辛辣,“来水乡开陆镖,接了麒都的镖,又大闹宴席,如今江南商圈谁人不识你?”   林泓看着他没接话。   “林老板,我很佩服你行商的眼界和胆识,但做人要识抬举,切莫狂妄自大、目中无人。”马与墨的笑容敛去。   他的陆镖已经开业一段时间了,起初仗着马家的名声和江南商会的权势,门厅若市。   他的镖客皆是从水镖那里调来的浪里白条,押陆镖到底是缺了些经验,磕坏了好几批货。客户碍于马家和商会的面子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则偷偷转去同长瀛镖局合作。长此以往,陆马镖局人流渐稀。   江南商会风气本就是越来越污浊不堪,让商圈很多人都暗自不爽,但商会多年的权威在那里,并无人敢把情绪摆在明面上。但林泓那日却在宴会上当着商圈不少人拂了江南商会的面子,这么一闹倒是给不满的商人们壮了胆子,忤逆商会的话渐渐流传于世,诟病声四起。   虽然一时也撼动不了商会的地位,但到底是狠狠挫了商会的锐气。   马成全心头不爽就和自己的儿子较劲,恨铁不成钢。马与墨生意没做好,又被他爹成日数落。再看林泓这边,陆镖生意风生水起,仗着麒都的那一手好牌,不少大老板背着商会同他达成合作。马与墨对林泓的憎恶日益加剧,昨日听闻林泓回了江南,觉得这口恶气不出他意难平!   林泓好像只听了他的前半句,“多谢夸奖。”   马与墨一噎,怒极反笑,“林老板是还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何处境吗?今日我就好好灭灭你的气焰,也让大家看看江南商会岂是好欺负的!”   五个大汉表情凶狠开始朝林泓逼近。   林泓扫了一眼,这几个人似乎只是寻常打手。   “林老板真是自信,出门连个侍从都不带。”马与墨站在后面看着林泓,笑容很是嘲讽,“人总是会在自视甚高上栽跟斗的。”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顶上翻了下来,稳稳落在林泓身前,胸前抱着把刀,悠悠然打了个哈欠。   屠鸿雪。   五个大汉当即驻足。不是说林泓是一个人吗!这……   屠鸿雪是何许人物,他们是有所听闻的。   马与墨也没料到有高手跟着,原以为他当真是一个人,后牙槽都咬紧了,“上啊!你们五个还打不过他一个吗?”   “哈哈哈哈。”他话音刚落,巷口那厢传来了一阵洪亮的笑声,带着揶揄的冷意。   一个魁梧壮实的身影走了过来,手头提着一坛酒,“我就是去买了个酒,怎么回来一看,我老大就被你们堵巷子里了?”   赵钢龙怒目圆睁,杀气腾腾。   “江南商会做起土匪的行当来倒是有板有眼。”苍朗跟在赵钢龙身后,面上的鬼虎面具狰狞恐怖。   五人再想跑那是不可能的了。   三人武器都不用,赤手空拳就把五个大汉甩翻在地。   林泓还站在原地,连动作都没变过。   马与墨见势头不对,转身要跑,被赵钢龙一把狠狠抓住了头发!   “啊!”这一下扯得他后仰着脖子,失声惨叫。   “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胆子不小!”赵钢龙像怒目金刚瞪着他。   马与墨曲起膝盖,把重心压低了想抵消发根的疼痛,腿不住打颤,嘴上还在逞强,“你们胜之不武,背后偷袭!”   “我呸!”赵钢龙声震河山,“说得你自己倒像是君子了!”   “钢龙。”林泓怕他收不住忙喊了一声。   赵钢龙把马与墨狠狠扔到地上,“滚!来一次打一次!”   马与墨恶狠狠瞪了林泓一眼,赶紧爬起来朝巷子外跑了。五个大汉也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五个什么货色,敢来挑衅我们。”赵钢龙冷哼一声,手头提着酒没有任何磕碰。   “他估计专挑着我一个人的时候来的,”林泓道,“也没想到你们跟着。”   “这江南商会也太小人做派了。”苍朗的声音充满嫌恶。   “应该是瞒着他爹来的,商会还不至于做这么不入流的事。”林泓道,“这个马公子沉不住气,做事不过脑子。”   屠鸿雪表示赞同。   “跟他留什么情!就该让我狠狠揍他一顿,长个记性!”赵钢龙气不打一处。   “不是坏事,他反倒帮了我——坏了!要迟到了!”林泓突然想起他和追月客的饭局来。   *   本来估摸着时间出门是准点的,被马与墨这么一闹,林泓赶到雪饮寒楼便迟了些。   这追月客也算是他的贵客了,林泓向来守时,今日如此心头有些不爽利了。   他拉开包厢的门,“抱歉,久……”   待看清楚包厢桌前坐的是何人后,他当即收回了要踏进去的脚,一把又关上了门!   林逐年:“……”   林泓:。   艹!我爹怎么在这??   林泓盯着包厢门上的那个木牌编号,确认了无数遍自己没有走错。   林泓:???   追月客……   林逐年……   追月逐年。   追月客是林逐年!   是他爹啊!   坏了坏了……   他爹应该不知道长瀛镖局是他的,林泓在想要不要下楼让屠鸿雪代替他去和林老爷子会面。   “林泓。进来。”然而林逐年已经在包厢里喊他了。   林泓要哭了。   救命!   林泓又打开了门,笑得乖巧,“啊,爹,好巧,您也在这里啊。”   “是啊,多巧啊林老板。”林逐年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   “嗯嗯,我来……”林泓把“和朋友聚餐”吞进了肚子里。   林老板……   林泓:。   林泓忍了又忍,“虎毒不食子!”   “……”林逐年青筋一跳,现在别说不食子,他简直后悔没在娘胎里就把他弄死!“坐下!”   林泓奄耷耷过去坐在他对面。   “南方正动荡,不知道你成天往南边跑什么,”林逐年夹了一块肉放他碗里,“先吃饭。”   这会儿桌上的菜都齐了,就等林泓来。   林泓扒拉饭,都觉得吃不出味道了,心虚地老是瞟林逐年。   “大晚上骑着马就走,还喝了酒,那天夜里你娘等你到深夜,让人沿路去找你。”林逐年道。   林泓闻言顿时有些惭愧,“那晚上喝了酒,有点不清醒。让娘担心了。”   “还好你寄了封家书回来,你娘才安心了。”林逐年道。   林逐年一直在说杜秀如何如何担心,但现在追到江南来找林泓的却是他林逐年。   林泓看向他爹。   五官是年岁沉淀的深邃,身材依旧高挑笔挺不见老态,足以窥见年轻时的俊朗风采,但到底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鬓角染上星白风霜,脸上留下刻痕。   林泓在想,如果他爹当真是要与长瀛镖局合作,绝不会任用假名“追月客”,在商界还有比“林逐年”更好用的名字吗?而且他还要那般麻烦,每次合作都换个人来。   所以林逐年押镖是假,冲着自己来倒是真的——他很早就知道长瀛镖局是他林泓的了。   之前林逐年用真名和长瀛合作过一次,那一次货物好巧不巧被军方扣下,林逐年却偏偏要让林泓去游说,他那时候就觉得奇怪了,只是自以为隐藏得深,并未多想。   林逐年明明都知道一切却并未横加制止反而屡次合作,如此想来,兴许连真名合作的那次都其实是在帮他打响名头。让自己去游说军方,反倒像是在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解决一下。   不是非要让他做官吗?   林逐年看向他,那双眼睛带着历经风霜的睿智,又带着温和无奈,“泓啊,你像你母亲,倔得很,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林泓平日里其实很乖,小事上他从不会过多地争执反抗,但只要提及以后该做什么,他便是不依不挠。   “你爹小时候家里穷,总是被人看不起,就想着要读书,要做大官,要扬眉吐气、让十里八乡都惊叹——就想争这口气。”林逐年语气平和,“但这个理想终是未能实现,家里没有这个条件,当时怨恨父母,后来才想明白其实他们已经把能给我的都给了。”   林泓望着他,静静听着。   “我很小就出去闯荡了——比你现在还小。你爹其实是个傲气的人,自尊心强,但迫于生计,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做。”林逐年道,“很后来,我才找了行商这一条出路。世人看不起商贾,人不能免俗,我好名,本不该走这条路,但当时是没办法了,起初这条路是真的不好走。”   林逐年道明了为何想让林泓入仕而非行商。   “现在想来,如果我当真做了官,也不过让别人惊叹一时,从此生活和他们不再交轨,他们该怎么过日子依旧怎么过日子,而我自己的生活却会完全改变。”   雪饮寒楼的包厢很是奢华,墙上挂着一大幅江山图,仿佛把这小小一室的空间拉得无穷浩渺。   “为了一时的虚荣,我要为之承受一生。”林逐年看着林泓,“我花了好多年才真正想明白,人生当真不只是为金钱和名利,也更不是要活在别人的赞赏里。”   “如今啊,我同样也算是拥有了我想要的,也得幸遇见你娘,什么心事一回家便算是烟消云散了。”林逐年笑笑,“条条大路都是走得通的。”   “你不想为官那便算了吧,有想做就放手去做。人生贵能适意耳。”林逐年道。   林泓眼睛都睁大了,心脏因紧张激动而加速。   “这一年多我是看着你成长的。”林逐年扬眉,“你小子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吗?——不过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开始盈利了,你比爹当年强。”   林泓摸了一下脖子,“怎么发现的……?”   “那一个月我忙晕了,经你娘提点才想起没给你零用钱,可那时已至月末,你成日大手大脚哪还沉得住气没问我要?”   “这……我也没有大手大脚。”林泓辩解。   林逐年摆了摆手,表示你自己清楚,“我觉得奇怪,略一查就发现了你的小动作。”   天下商网盘根错节,他林逐年有的是办法知道林泓的事,哪怕林泓已经很小心了。   林逐年摸了一下下巴,“我没有揭穿你,就想着看你最后碰了壁会不会回心转意,哪知道你反而是风生水起了。”林逐年笑了。   “前些月你说要去江南,我就猜到你要把生意做到江南来了。江南的商圈乌烟瘴气,生意难做,我就给你哥写了封信,让他帮帮你,也不知他帮了没。”   林泓怔住了,所以之前同林越大吵一架结果他没过多久就要帮着自己修建镖局,是因为林老爷子给他写了信。   是林逐年在帮他!   林泓鼻子都酸了。他爹说什么“看他碰壁”其实还不是常用“追月客”的名字来照顾他的生意。   “我也听你哥说了你与江南商会之间的事。”林逐年道,“你做得很好。”   江南商会都知道林越是林逐年之子,并未为难他,两者相安无事。但林泓并没有借他爹的名,在商会看来,这个“小城来的”不自量力的商人需要好好教训了。   那一次鸿门宴,林越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泓啊,可以独当一面了。”林逐年感叹。   林泓觉得像梦一样,所以他爹是支持他的,从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经营他的镖局了。   “好好做吧。”林逐年道,“你这一辈子啊,我也只能陪你半程,要活成什么样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别这么说啊,听着难受。”林泓吸了吸鼻子。   “趁现在爹还有能力,那定然还是得帮你一把的。”林逐年道,“江南的码头你拿去吧。”   林泓一懵,“我要码头做甚?我是做陆镖的——不对,怎么江南的码头也是你的?”   林逐年的家底跟海一样深不可测,林泓其实当真不太清楚他手上究竟有些什么。   “江南的水镖都要经过那个码头,码头是你的,商会还不得规规矩矩的?”林逐年喝了一口茶。   林泓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在江南这边最大的阻碍就是江南商会的压制,虽然已经有不少商人宁愿违逆商会也要和他合作,但与此同时也有很多商人想和他合作却碍于商会的权威并未采取行动,以商会的手腕确实可以令一些小商关门倒闭。   如果摆平了商会。那林泓的镖局估计连门槛都能被踏破了。   而且码头这东西来往的船只都得缴费,每月只需要向朝廷纳税就好。赚来的钱绝对是天价。   “这码头也不能白给你,”林逐年放下杯子,“你得给我免费押镖才是。”   林泓笑了,“押,天天押,押一辈子都成。” 第126章 清泉出林花辞云树   (注1)   林泓邀请林逐年参观他的长瀛镖局,一干英雄好汉好奇围观,林泓使劲给他们打眼色,让他们表现好点,一幅仿佛皇帝微服私访的感人画面。   林逐年参观后很是满意,决定住他镖局里。   第二日,马与墨围堵林泓还没出手就被揍得头发凌乱冲出巷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间街谈巷议,众说纷纭。   其中比较大流的说法还是说他江南商会行径越来越乖张,妄图以武服人,奈何如今实力不如当年了,竟反被人吊打。   马成全知道马与墨背着他干的这事,气得喋血。   而林逐年这边也气得把茶杯都扔地上了!   “爹!我的白玉茶盏啊!”林泓也要喋血了。   “动我儿子,我倒要会会这个小小商会了!”林逐年眯起眼睛。   *   林逐年显然是个说一不二的行动派。   这一天,江南商会迎来了一位贵客,五位老板毕恭毕敬。   马成全直呼有失远迎。   林逐年老神在在坐上他们的上宾座。   几番客套话,推杯换盏,话题切入到了商事。   “你们说江南码头啊……” 林逐年故弄玄虚,“江南码头已让犬子继承,诸位若有需要便找他谈去吧。”   “哦,现在是林越公子在做主啊。”马成全心头窃喜,柿子还是软的好捏。   “非也,是给了小儿子。”林逐年喝了口茶,觉得这茶不怎么样啊。   “奥,元是林小公子啊,”马成全觉得这柿子估计更好捏了,“没想到小公子也来了江南,失敬失敬,异日定当盛情款待。”   “你们不知道?来了有几月了。”林逐年放下茶盏,煞有介事,“林泓没来拜访几位老板倒是他失敬了。”   众人听到“林泓”这个名字都怔住了。   “是长瀛镖局的林泓吗?”马成全难以置信地确认了一遍。   “哦,原来认识。”林逐年笑了笑。   如遭雷击,马成全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没想到一把捏开这柿子里头竟是石头!   竹璃书已经笑开了,花枝乱颤,“哎哟,我就说他那样的哪能是小城来的茶商之后啊!林大老板您这儿子着实有趣。”   “他这么说的?”林逐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从来不假借他的名,偏要自己一个人硬闯,他林逐年能不心疼吗。   “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黎日东尴尬陪笑。   而这一句话狠狠剜了马成全一刀。   “确实是后生可畏。”蒋南初一改之前“黄口小儿”的评价。   夏德辰更过分:“我早就说林小公子人中龙凤,绝非池中物!”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风如晦事不关己地喝了口茶。   *   “谁掌握资本谁就有话语权”——马成全在他自己说的这句话上狠狠栽了个跟斗。   徵朝商业繁华自有它的道理,商业自由灵活,实行官商合作制,譬如,码头是商人经营,官府监督制。   商人自主负责码头,收取费用,官府只查账收税。这样更加灵活,也省去了诸多的麻烦手续,贸易来往自由。   这种制度也决定了商人管理权的主导地位。简而言之,商人不点头,这码头您别想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稍远的码头下货,增加路费成本和风险。   奈何江南的商贾皆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惟利是图流淌在血液里,有钱绝不少赚一分。   马成全带着儿子到长瀛镖局登门道歉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江南码头隶属长瀛镖局一事也是满城风雨,一改之前背地里讨论的压抑、各怀鬼胎的暗流涌动,林泓的诸多事迹已经成了众人饭后茶余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少人路过长瀛镖局都要好奇地张望上一眼,从前忌惮江南商会而不敢分食林泓手中大饼的商人纷纷闻风而动。   如林泓所料,他的长瀛镖局一时间门庭若市。   而始作俑者林逐年已经坐上了回京城的马车,“走了,你娘还在等我呢。你这个月好好忙吧,春节记得回家。”   一语成谶,林泓这个月忙得焦头烂额头发不贴背。手下一干镖师也是累得脏话连连,连程进玖都来给他帮忙了。林泓再不好意思,也得麻烦麻烦刀问寒山了。   这个月怨鬼似乎也很懂事没来找林泓的麻烦,再加上南方战场捷报不断,江南对铁马将军无不是赞赏,林泓听来也放心了,忙得一心一意。   议论声四起,众人各执己见,有人就奇了,手头握着码头,做何要走陆镖?   林泓其实也想过是否需要打通水镖的行当,只是走水镖需要购置船只,大点的货船需要在官府处登记,手续麻烦,逐层上报,耗时也长,而且江南的水镖业已然饱和。   只需要坐收码头的过路费已是市利三倍,所以根本不用去和水镖分一杯羹。   话说江南码头归林泓管这事吧,其实最早坐不住的,不是马成全,而是江南水镖之父黎日东。   这没办法,失了江南码头,他就是被折了翅膀的鹰。之前在宴会上同林泓闹得那么不快,他很担心林泓直接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那一日清晨,林泓刚打开长瀛镖局的门就看见在门口逡巡的黎日东。   “黎老板。”林泓打了个招呼。   “诶!林老板早上好,我正巧路过,过来看看。”黎日东表情尴尬,“林老板这镖局果真不错……”   这人来干嘛林泓可是清楚得很,“黎老板谬赞,既然来了不如进里面坐坐?”   林泓向来大度,更何况此时黎日东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大金元宝!   “林老板鸿俦鹤侣。” 黎日东如释重负,“叨扰了。”   再说那日马成全带着马与墨登门道歉时,马与墨的表情跟吃了屎一样,赵钢龙在旁边笑得毫不客气。   对于这些做派,林泓倒只是皮里阳秋。   *   一个月以来,林泓和各位老板的合作趋于稳定,他也不至于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   这天,林泓迎来了一位京城的客人。   顾云树牵着马站在长瀛镖局门口,俊脸上仍然带着痞笑,“林老板的名字在江南倒是好使,随口一问便知在何处了。”   林泓看着他,自那次之后已有月余,他还来不及思考要如何面对他。尴尬和十多年友情混杂得理不清楚。   *   “听说你爹同意你行商了?”顾云树问道。   “怎么个听说法?”林泓看向他。莫不然林逐年还能四处宣传自己的家事不成?   两人此时坐在屋子里,赏着庭院里的雪景。   柴火堆在旁边燃得正旺,案几上一个小炉正热着酒。   酒水冒出白雾,酒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你之前行事低调,近日我却见长瀛镖局在京城里大肆宣传了起来,也能打听到长瀛镖局是林家二公子的了。”顾云树笑道,“一问我爹,就知道你爹同意了。恭喜。”   林泓有些惊讶,这一个月江南这边的生意太忙了,他并无暇顾及其他分局,只是捎信让柳风那边行事不必太过拘谨。   所以京城那厢该是他爹宣传的吧。   “林清泉啊,你果真是厉害,去年你买下那个武钧镖局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现在已经是个大老板了。”顾云树感叹。   小炉上的酒沸腾了,“咕咕”冒着泡,白雾更盛,酒香更浓。   “就是运气比较好。”林泓隔着湿布端下烫手的酒壶,把酒倒进杯子里,水声哗哗,白雾蒸腾,酒香扑鼻。   “我啊,还像是给我爹跑堂的伙计,而你已经是可以和天下第一商合作的林老板了。”顾云树并未吝啬他的赞扬,“走到今天还从未假借你爹的名字。”   “我是没办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自己硬闯还能如何?”林泓把酒递给他,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一口,眼睛瞥向他,“你也别吹我了,天下镖局何其多,京城那块地我还排不上号——路长着呢。”   顾云树笑着,“反正比我强。”   庭院里冷冷清清,积雪覆盖在房檐上,树枝和假山也披着白雪,池塘结了薄薄的冰,水底鲜红的鱼儿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雪悠悠地飘落。   冷风丝丝缕缕钻进来又被屋子里柴火的暖气驱逐了出去。   两厢沉默了许久。   “你当真和他在一起了吗。”顾云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但两个人都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嗯。”林泓垂眸抿了口酒。   顾云树明明早就有心理准备,听到他肯定的态度,表情还是变得很僵硬,绷紧的下颌线在微微抖,“我可以问为何吗?”   “为何啊……”林泓望进庭院的冬雪,他开始思考万古川之于自己是什么。   大概……   是危险时刻绝不缺席的守护。   是恐惧欲死里一声“别怕,我在。”   是迷茫无助里轻轻一句“我支持你”,便如暗室逢灯。   是他不知去哪也义无反顾愿意跟着的人。   是他愿意把一切托盘而出都给予的人。   他愿意同他袒露所有的真实和软弱。   每每想起他,便有不可言说的温柔卡在心头,哽咽在喉际。   更何况目成心许……   是……他想共度一生的人。   “哪有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林泓看向顾云树,清澈眼底竟然还带着一丝无奈。   顾云树的眼睛微闪,心脏揪紧了,寒意和钝痛从中蔓延遍全身。他一言不发,没再看林泓,靠在椅子上望向庭院,目光却是空洞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林泓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   空气变得安静,整个屋子只有酒水小幅沸腾的“咕咕”声。   “嗯。”半晌,顾云树应了一声。   顾云树其实这一个多月也想了很多,他也都明白,但听到林泓亲口说出却依旧难受。   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忌惮太多,早些向林泓表明心意,林泓会答应吗?   他没有问出口,如果只是如果,他也怕听见答案——他很清楚,林泓若对自己的情胜于将军,就会在那日酒席上听到自己袒露的心意后为自己留下,而不是追到南方。   他想给自己留些情面。   顾云树没留太久,第二日便走了。走时,他对林泓说:“林泓,你给我听清楚了,你要是之后再回心转意,我可就不等你。”   林泓笑了,他希望的正是如此,“顾大少慢走,回京城请你喝酒。”   顾云树骑在马背上,头也没回,远远地给他挥了挥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云树之思:朋友之间的思念。 第127章 珠联璧合大徵之福   林泓没那么忙了,就不由自主老是要想万古川,挠得他心窝子难受。   这个月也不知怎得,怨鬼特别收敛,是望着日子快到新年了给人一片清闲吗?可程进玖和鱼天亦在此期间也都进去过一两次了。   程进玖猜测,可能是最近万大哥战场上杀敌杀疯了,戾气重得连鬼都怕,哪个鬼敢找他?而林泓生辰八字又和他绑在一起,连带着也没怨鬼找林泓了。   林泓觉得他这说法有些道理,可是越想又越担心。和南蛮打得一场又一场,仗是打胜了,但万古川有没有受伤——想多了又是矫情,活着回来就好,可是这战事一仗胜归一仗,活一仗是一仗,谁又说得清下一仗。   临近过年,江南多的是庙会展览,各种稀奇玩意儿争奇斗艳,卖艺人技艺也是五花八门。街道上彩衣往来,欢声笑语溢耳,热闹非凡。   林泓想去散散心,但任由周围的人叫好声多么热情澎湃,他逛着却总是索然无味,依旧难解蒹葭之思。   他现在只能四处去打听南方的战况,收集与战事有关的消息。   他去看布告,上面只有捷报,其余的全是通缉令,罪犯的画像凶神恶煞的,看得林泓头疼。   他又去各茶楼酒肆听别人谈话,哪里提到南蛮战况,他就竖起耳朵听。   “南方打得激烈哦!”   “听说了。”   “怎么个激烈法?”   “死了好多人!尸体一片一片堆在雪地上,哎哟,肠肠肚肚一地,断肢乱扔,那个雪哦,都被染红了。”   “这么恐怖!”   “可不是吗!那些尸体收集起来在城门口摆开,铺满了!哎哟,一个一个名字登记,写了好几大篇纸,回去要给家人报丧啰!”   “哎!”   “哎……”   “苦哦……”   叹息声连连。   林泓在旁桌听着,手头的茶杯都抓紧了。   “住在南边的人说夜里听见的全是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要维持到后半夜。”   “那睡得着吗?”   “睡什么睡啊,提心吊胆的,指不定南蛮就攻破城墙进来屠城了!好多人往北方逃,难民被分配到各个城去了,各地官府忙得很!”   “士兵也是苦啊!”   “所以能打赢吗?”   “这不是捷报连连吗?怎么不赢?铁马将军的威名已经满国皆知了!”   “是啊,铁马将军厉害。战无不胜啊!”   “是啊是啊!”   “厉害!”   “那谁知道!再厉害也是人!这一仗拖太久了,要耗不起了!江南的官仓里都没有半根粮草了!”   “害,别说江南,南方这边的官仓基本都耗尽了粮草。”   “粮草怎么了!管道通畅,要从哪里运去还不是能运!”   “那肯定必胜!”一个声音高亢激动。   众人听到这么笃定的话都看向说话那人,林泓也看向他,等他下文。   “你们不知道吗?陛下把长宁公主都嫁给铁马将军了!还给他封了‘定远侯’,你们说这不是有十足把握他能全胜归来吗?”   “啊?”   “什么?”   众人皆惊。   林泓也愣住了。万古川尚在战场,战事正酣,德明帝封侯赐婚做什么?   “真的假的?”   “铁马将军为国尽心尽力,封侯无可厚非啊!赐婚是真的?”   “赐婚有何惊奇的?诏书都下了还能有假?”   “下了诏书铁马大将军也不一定接啊!”   “哎哟,你这话说的,长宁公主出了名的貌美,又贤良淑德、知书达理,这得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娶到这样的妻子啊!怎么可能不接?”   “——而且啊,铁马将军接啦!”   林泓一惊。   “哇!”   “良人一对啊!”   “良人!”   “般配啊!”   “大徵朝几世修来的福分!”   “等铁马将军大胜归来,咱们大徵有福啰!”   “再有福也是人家铁马将军有福,关我们平头老百姓什么事?”   “诶!你就不懂了吧!铁马将军何等厉害的人物,娶了长宁公主还不得誓死效命朝廷!政治稳定,我们老百姓自然幸福了!”   “嘿嘿,还是先盼望这战争早日结束吧!”   那群人又开始讨论起将军和公主的珠联璧合来,震耳的“门当户对”林泓已经听不下去了,他起身离开酒肆。   冬日的天空向来是灰蒙蒙的,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落下来,冷风刺骨。   街道上人来人往,谈笑声鼎沸,林泓觉得有些吵了。   皇帝赐婚是皇帝的事,可万古川接了是何意思?   林泓越想越心烦。自己还在担心他的安危,他倒好,还接了门大好的亲事。   看来好得很嘛,哪需要别人担心。   *   这几日林泓心里都乱糟糟的,街市上也有越来越多人谈起皇帝赐婚将军和公主一事,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期间,程进玖来向他辞行了,林泓挽留不下,也只能由着他离去。   程进玖这一个月以来也是帮了林泓不少,林泓赠予他一把宝剑作为答谢。   山高水远,任凭驰骋。   *   近日的几桩生意林泓谈得心不在焉,屠鸿雪都问他怎么了。   “没事。”林泓捏了捏鼻梁,让疲惫感消散一些。   他也试着去理解赐婚一事。   战事正在紧要处,皇帝封侯赐婚恐怕是在给万古川留牵挂、许好处,这是怕他叛国吗?现在举国都知道铁马将军的威名,皇帝在忌惮?   可万古川接了婚诏是何意?莫不然他还要娶一房公主在家中,然后再来找自己?   林泓眯了眯眼睛。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再者,他万古川不是向侠吗?娶了公主他恐怕就得一辈子都被拴在朝堂上了。   林泓又想起万古川在鬼方里同他说过“等这一仗打完,朝廷就不需要他了”,又是何意?   他是怕朝廷不需要他,才接下婚约,为自己添一笔筹码?   千头万绪,搅得林泓心烦意乱,直想抓着万古川问个清楚。   江南的雪连绵不断,林泓望进窗外清冷的雪景中。   想来想去,还是希望他能先平安回来吧……   *   这天夜里,林泓睡至夜半突然听见敲门声。   都这个时候了会是谁?   如果是别的外人进镖局是不可能躲过屠、苍、赵三人的,是镖师有急事?   林泓没睡醒还有些犯迷糊,披上外衣,打开了门。   寒风瞬间灌进屋子里。   他一句“何事”直接卡在喉际。   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扑面而来的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一句话也没说,万古川俯身紧紧抱住他。   几乎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万……万古川?”林泓心跳加速,难以置信。   万古川的衣服已经被寒夜的冰冷浸透了,林泓隔着薄薄中衣感受得分外清晰。   他冰凉的鼻尖蹭过林泓的脖子,连呼出来气都是冷的。林泓微微侧头,耳朵碰到了他冰凉的耳朵。   不知道他在寒夜里赶了多久的路。   “林泓,想你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炸得林泓半边身子都酥了,手心发麻。   *   “怎么回来了?仗打完了?”林泓让他坐下休息,给他倒了热茶,正在给他准备热水浴。   万古川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粘在他身上,“没有,偷跑的。”   “侯爷,擅离职守可是死罪。”林泓递给他一身干净衣服,示意屏风后面的湢浴。   这一声“侯爷”蕴含的情绪可就丰富了。   万古川起身揽过他的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不娶她。别生气。”   “诏书都接了,你敢不娶?不怕杀头?”林泓用手臂撑在他胸前和他拉开距离。   万古川还想说什么,林泓打断了他,“先洗澡,你衣服都湿了。”   这会儿进屋暖和,万古川被冻住的衣服都化水了。   林泓把人送进屏风后面去,湢浴里蓄满了水,被下方柴火烧得冒着热气。   万古川一边褪去衣服,一边道:“战事正酣,德明帝怕我叛变倒戈,许我些好处罢了,这诏书我若是不感恩戴德地接下,他岂不是更会生疑?”   林泓在屏风外面听着,跟自己想的差不多。   可他真正关心的是战胜回来之后要如何不娶那长宁公主,诏书都接了,皇命难违。   屏风后传来“哗哗”的水声,水漫出落在地上,万古川进了湢浴,“打完这一仗,大徵朝至少有百年的安定,并不需要我。等我这次回来,我就到朝廷请辞,卸甲归田,把将军位给张副将,他有足够的能力。”   林泓有些诧异,万古川有隐退之意。   难怪蒙面做了“夜风”一载本该就销声匿迹了,他却又重新在赵钢龙和苍朗面前露面,元是找好了这一条退路。   辞官归隐未尝不是好事,兴许就免去了杀身之祸。   铁马将军威名赫赫,满国皆知,有功高盖主之嫌,他德明帝能不忌惮吗?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了?   林泓真为万古川感到不值,忠心耿耿,杀敌卫国,朝堂上却都在猜忌。   水声“哗哗”,万古川继续道:“那诏书写得模棱两可,说赐婚公主将军,我若辞了将军,长宁公主又怎会嫁给我?我接那诏书不过是缓兵之计,先安了德明帝的心。张副将和长宁公主本也是情投意合,岂非美事?”   “我不会娶她——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万古川声音放轻了。   林泓心头一跳,脸都红了,“知道了知道了……”他赶紧岔开话题,“你偷跑真的没事吗?”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今夜无事,我明天一早就走。”   一早就走。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直接绕过了屏风去。 第128章 温暖良夜大雪烽火   林泓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湢浴里的背影,肌肉紧致,长发披散。   林泓后知后觉自己怎么一急就进来了。   万古川听见动静侧过头,挑了一下眉。   “就不能多留几天?”林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企图用说话缓和气氛,但因为紧张,声音软得像是在撒娇……林泓说出来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了。   “哗”,万古川从水中伸出手,臂膀结实,一动便牵连起肌肉,线条充满张力,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指尖抬起林泓垂在身侧的手,把他拉近了些。   随着走近,什么光景都看见了,万古川现在可是一丝不挂。   “我还是出去吧。”林泓脸红了开始挣扎。   万古川却拉得更紧了,把他整只手都包在手心,让他挣不开。   “万古川。”林泓的声音变得严厉。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被扯了一下,眼前一晃,水声“哗哗”而来!   ——他被万古川拉进了水里!   湢浴里水浪翻涌,泼到地上。   林泓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浑身都湿了,薄薄的中衣贴在身上,有些透,他的声音带上点怒意:“万古川!”   万古川挂着笑意凑近来,两只手臂撑住他背后的浴盆边沿,把他整个人都圈住。   “唉。”低头应了他一声,万古川吻上他的唇。   林泓的背抵到湢浴边上。   唇舌缠绵。   带着爱意在忘情地纠缠、相拥。   林泓被逼得微仰起头,下颌线漂亮。手匆匆攀上万古川的手臂。   万古川扶住他的腰,把他拉得更近。   白衣和墨发在水波里蜿蜒荡漾。   林泓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唇齿间水声暧昧。   不知是水温太怡人,还是这个深吻太醉人,林泓当真是浑身发软。   几番拉扯,他向前载去,整个人跨坐在万古川身上,两手堪堪撑住他的肩膀,下巴的水珠滴落在万古川的胸膛上。   万古川的手扶住他的大腿。   气息急促。   林泓心跳得很快,如此角度看下去,是那张英俊无俦的脸,深邃的轮廓,高挺的鼻,漆黑的眉睫,眼神温柔,薄唇带笑,还有……紧致的胸肌和腹肌,并不浮夸,性感得林泓觉得口干舌燥。   胸膛随呼吸起伏着,朝气勃勃。那道伤口已然结了痂,平添些野性。   肌肉线条在窄腰侧悍然收束,人鱼线极漂亮,还有……林泓移开了目光,脸烫得要熟了,这……这……这……   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中裤……   有些滚烫……   万古川笑了一声。   这低沉的笑声要把林泓点燃了,喉结滑动。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万古川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低沉的声音带上暧昧的沙哑,轻声哄他,“林泓,别怕。”   万古川手握住他的腰,隔着衣服吻了吻他的胸膛。   “等我回来。”   *   今晚的万古川特别黏人,躺在床上就朝林泓身上靠,半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了,脸埋进他的颈窝。   “林泓……”万古川偏偏还要喊他的名字,林泓被他呼出的热气挠得脖子痒……心都软了。   温热的手贴在他的腹部,极其暧昧的位置。   夜色稀薄地弥散在屋里,掺杂蓝调的黑不似平时那般冰冷,压在半身上的躯体年轻又温暖。   “你觉得战事大概还需多久才能结束?”林泓问万古川。   “一个月。”万古川道。   “还要一个月啊……”林泓哀叹。   万古川笑了一声,抬起头,侧身手一捞把林泓搂进怀里,“一个月很快的。”   “没听说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吗?算算这都快一百个秋天了,你说快?”林泓报仇似的,对着他脖子吹气。   万古川哑然失笑。   万古川的手穿进林泓背后柔软的黑发里,“这个月怨鬼怎么没找,我还想着要见你……”   林泓把程进玖的猜想告诉了他。   “有可能。”万古川赞同,“那估计后一个月也不会来找了。”   林泓笑了一声,“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盼望着进鬼方。”   万古川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发顶,“跟我说说这一个月过得如何。”   说起这个,那就有大喜事了——“我爹同意我行商了。”林泓道。   万古川一怔,“好事。”   林泓细细道来他爹是如何在背里帮他的。   清朗的声音在夜色里流淌。   “林泓啊……”万古川在夜色中注视着他,“我钦佩你许久了。”   这是万古川第一次告诉林泓。   林泓也透过夜色看着他。   “我儿时没什么可玩的,偶尔路过,会听说书人讲上几句。对他讲述的豪侠向往至极。”低沉的嗓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扰人心魂,“但我爹想让我一生戎马。”   林泓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万古川为何要做一个蒙面的夜侠。   “因为你,我才试着去做自己想做的。”万古川在想,如果没有遇见林泓,兴许他真有可能娶一位他根本不爱的公主,做一辈子被拴在朝廷的狗,郁郁终生……等到风烛残年,成了一枚弃子,到那时候,他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四顾茫然……何其悲怆。   “我肯在‘鬼虎’、‘铁锤’面前露出真容,便是你让我踏出的第一步。”万古川亲了亲他的手指。   林泓觉得手指发痒,抽了回来,“不知道我竟这般伟大。”   如此温柔良夜,耳鬓厮磨,想睡着是有些难,林泓怕万古川太累,好说歹说哄他睡了一会。   天蒙蒙亮了。匆匆一面,万古川必须赶回去了。   连早餐铺伙计都才刚刚起床,两人就行在了路上。   林泓把他送到城门口,一路上都倔强地一言不发。   “走了——回去吧。”万古川拢了拢他的大氅,哄他回去。   早餐铺张罗的声音有些渺远,天色清冷。   “万古川……”   万古川刚转头林泓就喊他。   “嗯。”万古川看向他,见他抿着唇,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林泓欲言又止。   万古川在心里祈求:别再叫我了,再叫我就不想走了。   对视良久,林泓最终只说了一句:“保重。”   清晨的天灰蒙蒙的,还有些暗,下起小雪来,雪花又薄又冷。   万古川在远处勒马回望了林泓一眼。   太远了,各着江南的雪,看不清面容。   林泓却觉得那道目光有千斤重。   *   “什么?昨晚夜鬼来了?!”赵钢龙震惊,“夜鬼不愧是夜鬼,半点动静都没有,我是一点没感觉到。深夜来清晨又走,要不是‘雪刃’你说,恐怕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哎!我都没见到他!”苍朗哀嚎,“好个夜鬼重色轻友!”   屠鸿雪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   昨夜万古川翻到林泓院子里,整个镖局只有屠鸿雪发现了,同他在夜色里打了个照面,一见是他,便又识趣地回自己屋子了。   林泓此时恹恹地回来了。   “哟,头儿,春宵一刻千金,怎么这副表情?”赵钢龙道。   “人又走了能不伤心吗?”林泓脱去大氅,坐到桌前喝了口茶,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们怎么知道?”   自己是在鬼方里和万古川互通心意的,回来也没跟他们说过,万古川在战场更不会告诉他们,这就“春宵一刻”就别有深意了。   赵钢龙以为他问的是怎么知道“万古川来过”这件事,顿时一拍屠鸿雪,“当然是‘雪刃’说得啰!”   林泓看向屠鸿雪。   屠鸿雪顿时在心中叫苦。   这三个人都是比林泓早知道万古川心思的。再加上深夜大将军冒着擅离职守的死罪翻进林泓院里,他们当然一下就明白——这对成了!   可是,知情而不报是什么罪?   屠鸿雪躲开林泓的目光,要坐不住了,他现在当真里外不是人,置身事外反而成了罪大恶极。   苍朗咳了一声,打破尴尬,“头儿表情这么严肃做甚,莫不然我们猜对了不成?”倒打一靶——头儿你自己暴露的。   屠鸿雪难得有表情,感激地看了苍朗一眼。   “啥?”赵钢龙还在状况外,“‘雪刃’不是说了吗?还需要猜?”   “……”苍朗和屠鸿雪都不说话了。   赵钢龙还很激动,“夜鬼这小子看来是把我们教给他东西的运用得不错啊!哈哈哈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早生……哦,这个不能。”   苍朗:“……”好得很,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于是三个人老老实实交代了。   屠鸿雪没有说他不仅先一步知道万古川的心思,而且还知道林泓的。他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的,三个人帮着万古川来追求自家头儿,而林泓是毫不知情,最懵的那个。   “头儿,我们肯定不好说是吧,这还得你们两个来。”苍朗解释。   这倒也是,但林泓在想,如果自己能早些知道,会不会把进程拉得更快一些?何必虚度。   *   时间飞逝,南方的捷报依旧在传来,江南的街头都在讨论战事。   但战事才真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南蛮仿佛破釜沉舟在做最后的暴起,要为自己争取一个筹码,用剩下的所有兵力死咬一座城池,悍然进攻。   大徵的铁骑咬着牙死守城池,对峙已有七日之久,枕戈待旦,草木皆兵。   天公不作美,在这个紧要关头,一场大雪封死了运输粮草的官道,雪崩把运粮的官兵悉数掩埋在雪底。   最近的搜救援兵到达需要三日,更别说要花费多少时间寻找并救援。   而且这一仗打了太久,南边诸城的国仓里粮草已经告罄,从他地调取粮草再沿着官道运往战场,这个时间足够让守在前线抵挡南蛮猛火的士兵体力不支,给南蛮踏平城池的机会。   *   雪夜酷寒,狼烟烽火把天色熏成一片暗红。   “将军!积粮已经告罄!城内百姓家也无余粮!”   众副将一片叹息。   万古川的目光在地势图上飞速扫视。这座城在盆地,周围俱是高地,南蛮如饿狼环伺。战至今日,别说南蛮,大徵的军队也是疲敝,再无粮草,这一仗要如何打。   “死守城池。”万古川一声令下。   *   城墙外的烽火喧天,大雪飘摇,喊杀声震颤耳膜。   万古川立在疲惫的战士前,眉宇压在俊目上,目光比鬼还凌厉,画戟重重砸在地上,大马金刀:“只要我不死,谁也别想退半步!”   他们是此时最苦的人,可一旦退缩,撑不住长天,那必然血染河山,绝不容有半分退意!   “城中百姓都在望着我们。” 第129章 雪中送炭王师北归   林泓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子。   “林老板这是怎么了?”饭桌上的合作商贾看出了林泓的心不在焉。   “无事,见雪景动人,看入迷了。”林泓的目光从窗外移进屋内,礼貌一笑。   “哈哈哈哈哈哈!怎的?这雪景比美人跳舞更好看?”座间几位老板都醉红了脸,开始调笑林泓。   戏台上美人舞姿确实曼妙,闻言,朝着林泓这边看来,巧笑嫣然,秋波脉脉。   这是一场生意席,饭桌上的几人皆是林泓在江南结识的老板,他本来没什么心情,可这应酬又不得不来。   “是我分心了,自罚一杯。”林泓端着酒杯起身。   “诶诶!”身侧的老板拦他,“罚酒就算了,林老板坐拥金山,不如再请我们去吃下一场。”   “哈哈哈哈可以!”   “妙哉!”   林泓笑了一声,“哪来的金山,金山都散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顿时笑起来了,“林老板说他金金散尽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有趣!”   众人跟着哄堂大笑。   林泓汗颜得很……这群商人喝醉了怎么疯疯癫癫的。   他现在当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半点不开玩笑。   林泓望向窗外大徵以南的方向。   *   深夜,在战火的间隙,一个长长车队藏匿在黑暗间,悄无声息从小路逼近那座摇摇欲坠的城池。   车轮滚滚,碾过石头,押车的人却能保证它不发出半分声响。   为首那人身手矫健,轻松翻上高树,看了眼城池的情况,确认安全后向押着车队的众人挥了挥手,车队继续向前。   烽火还未散尽,大雪飘扬。   城池北门就在咫尺,这首那人让车队停下。   *   万古川披着一身铁甲正立在城墙上擦拭他手中的画戟,目光紧紧注视着南门的情况。   时值深夜,南蛮并无动静,他们显然有些骄傲了。现下城中军队没有粮草,城池像一座被孤立的岛屿,他们想攻破就在这两日间了。   站在万古川身边的士兵都悄悄用手中的长毛长戟支撑住身体,又饿又渴,体力不支。   可将军不倒,他们也不能倒。   “‘夜风’久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谁!”万古川身边的一干士兵顿时警钟大作,武器对准来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女墙上(注1),一身黑色大氅要同夜色融为一体,腰间别着把一掌来宽的大刀,含在刀鞘里似乎也能看见它逼人的锋芒,听见它锋利的“铮铮”声。   来人一双眼睛更是锐利如刀,仿佛城外盘桓的数万南蛮将士都难敌他一人。   这世间的高手,要想悄无声息站在万古川的身侧,那天下第一刀的“刀问寒山”必然要算一个。   万古川知道来者何人,停下手中动作,“久仰——敢问‘刀问’深夜潜入战场所为何事?”   乌衡笑了一声,“受人所托。粮草在北门,还请将军前来接应。”   “啊!粮草!”   “粮草?”   “这……”   “有粮草了!”   战士面面相觑却也喜上眉梢。   “太好了!”   万古川怔住了。   “我这只是头路,后方还有三路——共计三十万石。”乌衡继续道。   “三十万石!这够我们吃半个月了!”战士都震惊了。   “好好!”   “有救了!”   “有救了!”   “太好了!”   “圣上英明圣上英明!”   “圣上?”乌衡讽刺一笑,“远水可救不了近火。他正焦头烂额在北方搜刮国仓呢,山遥水远的,等他把粮草给你们送来,你们都该凉透了。”   “这……”   “那还能是谁?”   “谁还买得起这么多粮草?”   乌衡看向万古川,“谁送来的,想必我也无须多言,战事紧迫,将军还是快来接应吧。”   话音刚落,高大的黑影就朝城墙下倒去。   “诶!”众战士见他跳下去都惊了一下,纷纷趴在城墙往下看。   那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间,远远飘来一句:“等你活着回来,同我过过招。”   万古川笑了。   他的目光望向北方。   林泓啊林泓……   *   林泓在宴席上依旧心不在焉。估摸着时间,也该送到了吧?   三日前,林泓听闻消息。便凭着他在商界的人脉在南方各地倾家荡产地购置粮草。   国仓空了,但民仓尚有余粮,只要有钱,哪怕两倍三倍的价钱也总能从各家各户那里买到的。   一日之内,便凑够了三十万石的粮草。   他镖局里所有镖师押着这一批粮草出发。   自己和程进玖之前共同钩画的捷径在此时发挥了大作用,沿此道送去南方战场,能比走官道再快上三日。   刀问寒山打头,不管战场那方是何情况,他都有很大可能绕过战火与万古川接应。   千金散尽又如何,钱还能再挣,人出事可就是无力回天了。   *   南蛮直到退兵都想不明白,这座奄奄一息、苦苦支撑的城池是如何在一夜之间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战力的!   大徵的将士皆如虎狼,喊杀声令山河震颤!反守为攻,从城门杀出,以暴风席卷之势冲刷而来!   他们根本招架不住!   大徵王师势如破竹,一路南逼。   *   “又胜了又胜了!”   “好啊!”   “好!”   “现在打到哪了?”   “打到他南蛮老巢了!”   “哎哟不得了!”   “强啊!”   “那就说明抵住南蛮侵略了吧?怎么还要打?”   “嘿,你就不懂了吧,趁着南蛮处在弱势,乘胜追击!给咱们大徵朝扩一扩版图!”   “这不得扬一扬威?什么小国都敢来欺负我们大徵了!打得他血本无归!”   “好好教训教训!长点记性!”   “可是打仗咱们也要消耗物资啊!”   “对啊!”   “诶!不是之前说没有粮草吗?”   “有人给前线送了三十万石粮草啊!”   “啊?”   “有人?谁?不是皇上送的?”   “我怎么听人说是一百万石?”   “我听是两百万石。”   “胡扯,是三百万石!”   “谁这么有钱??”   “害!咱们江南的大老板林泓林老板啊!”   “啊!林老板!”   “长瀛镖局的林老板?”   “林老板!”   “好像江南码头也是他的。”   “哦哦不得了。”   “是啊,不得了不得了。”   “这么有钱?”   “厉害啊!”   “林老板高风亮节啊!大无私!”   “国难当头,林老板毁家纾难!在下佩服佩服啊!”   “是啊,我要有这钱我估计还舍不得……”   “出息!你要有这钱,你还不一定有手下给你押粮呢!”   “对哦,这粮草押去前线也要点本事的。”   “英雄辈出!”   “我还和林老板合作过呢!”   “你那叫合作吗?你不就去找他押过镖送东西给你京城表妹吗?”   “那……那也算是合作!”   *   林泓收到德明帝从京城寄来的感谢诏不知该做何表情。   起初林泓让所有知情人都别提起这事,低调就好。   但赵钢龙本就对林泓此举赞不绝口,还像自己掌握了天大的秘密似的,骄傲的很,逢人便夸。   林泓想到德明帝疑心重,断粮的军队突然多了三十万石的粮草绝非易事,要是怀疑万古川私自屯粮就不好了,说送粮的另有其人也好,他默许了赵钢龙行为,只是让他谈论此事时别提及名姓。   可不知怎的,半日之内,江南流传的全是“林泓”的名字。   林泓:?   赵钢龙对此表示:根本忍不住。   这个话题讨论得愈来愈热烈,那粮食的数量从三十万石变成了三百万石,有谣传林泓富可敌国之势,各种民间画本已经有了新题材,各类传说也着手编写。   林泓:??   赵钢龙春风满面,与有荣焉,“不行,这事太好了,我激动,走!头儿带我们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一分钱都没有的林泓:???   前线断粮,这是举国都在关注的事情,各方都在作为,可林泓这方下手最快,只花了三日便把三十万石粮食送到了前线。   非常时期,要问谁人有这钱又有这本事,那还真是屈指可数。   再问谁有这大公无私、毁家纾难的魄力,那就只有林泓独一个了。   不知是官府情报相通,还是百姓口口相传,或是密探传书,总之,事情很快传到了京城。   如今,德明帝的一纸诏书已经递到林泓面前了。   德明帝文采斐然,洋洋洒洒一长篇诏书,大意就是赞赏林泓心怀天下、崖岸卓绝,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在最短时间做出最好决策,采取行动,力挽狂澜。手下也全是能人异士,冒着战火,费时极短,帮助前线扭转战局。   最后,德明帝诚还有提拔林泓入朝为官的意思。   “……”林泓把诏书还给来使,“一介商贾,不识徵字,海涵。”   使臣:“我读给您听。”   林泓敬谢不敏。   与此同时,德明帝也送来了些赏赐,只是这些赏赐并不足以抵消那三十万石粮食的费用。   看来与南蛮这一战确实让大徵朝元气大伤。   德明帝说林泓是先他一步,但林泓很怀疑,德明帝是否当真可以在不横征暴敛、继续做他明君的前提下凑够粮草并及时送到前线,毕竟,那雪崩下的粮草已经是国库最后的底线了。   这一举动,德明帝大肆宣传,一来赞赏心怀天下之人,舍家为国之士,鼓励后来者,同时也告诫损公肥私之辈;二来更是隐晦地说自己一代明君赏罚分明,不问出身,任贤用能;三来,就是广告天下,自己体恤百姓,哪怕战事吃紧也绝不横征暴敛。   好得很,林泓也因此出名了,出门跟稀奇玩意儿似的被围观。   林泓:我谢谢您。   *   战场局势大好,短短半月,军队已经攻入南蛮腹地。   兵临城下,南蛮不得不与大徵朝订立城下之盟,割让领地,给予赔偿,打下欠条,发誓不敢再来犯。   这一战拖了太久太久,如今终于旗开得胜,举国哗然!   胜了。   胜了!   王师北归!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女墙:城墙上的矮墙,也称“女儿墙”   南蛮:艹!原来是敌方将军夫人太有钱了! 第130章 九天阊阖百里宫阁   这是入冬以来难得的一个朗天,晴雪满汀。   林泓行在街头,淹没在一片喜悦乐陶之中,仿佛时令并非猛冬,而是柳亸莺娇的阳春。   鼓乐喧天,歌舞升平,几乎人人都在心潮澎湃地讨论着每一场战役,对大徵军队赞不绝口。   再加之年关在即,各家各户张灯结彩的,街市店铺林立售卖年货,讨价还价的声音也是热闹非凡。   林泓在这样的氛围里很难不跟着高兴。   更何况,万古川要回来了。   上次一别又是一月了,根据万古川之前告诉他的打算,林泓也勾画好了未来,一切可期。   林老爷子千叮万嘱要林泓回家过年……不知万古川愿不愿意同他回家去……   林泓想想更觉欢喜。   孩子们在人群中嬉戏打闹,男声女声沸反盈天。   然而,这些热闹的气氛顿时消失殆尽——几乎就在一瞬间。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突然聋了。   林泓停下脚步。   他正身处一片古木参天的深林,树叶枯败铺了满地,遒劲的枝干直指苍天。   又进鬼方了。   如果程进玖之前说得对,那是不是意味着不用打仗怨鬼也敢找万古川了?   可这凶煞之气未免散得太快了。林泓以为还得风平浪静些时候。   但不管怎样,自己能再提前一些见到万古川也挺好。   林泓朝前路走去,边走边打量周围环境。   时令同外面一样,也是冬季,寒风扑面,身上的大氅穿着还算合适,林泓提了提衣领抵住寒风。   没走多远,视线绕开树木和山石,他看到远处山势下、树林阴翳间躺着一座村落,屋舍俨然,炊烟袅袅。   莫不然这次也是在村落里?   林泓继续前行,希望能在路上遇到万古川。   方走了几步他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   回头一看,那马车奢华至极,雕木做梁,锦缎为帘,两马并架,身旁跟着四五个衣着光鲜的婢女,三个带着头盔、身穿铁甲的士兵骑马在前开路护驾,为首那人铁甲尤奢,该是个武官。   林泓想着那马车里坐的定是个大人物,他朝一旁让出路来。   可那车队竟然停了,为首的武官翻身下马朝林泓作揖,“林大人,陛下特派我等来接您入宫。”   林泓:?   这……不对啊,这个鬼方的人认识自己?可是在之前那些鬼方里自己都是一个陌生的外来人,怎么这次有了身份?   不对……有没有一种可能——   林泓退了一步,“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绝对没有认错,林大人,”武官戴着头盔看不清面容,他继续道,“陛下嘱托,林大人形貌昳丽,天人之姿,见之忘俗,说在下一见便知。我见这十里八乡不会再有人比您更相貌出众的了。”   林泓:??   林泓汗颜,“我姓林名泓,只是途经此地,绝非你口中圣上所寻之人。”   武官听完大喜,“对对对,正是‘林红’大人,果真没错。”   林泓:???   林泓开始动摇了,难不成真是来找自己的?“不知陛下寻我何事?”   “陛下听闻林大人于阴阳风水一学上造诣颇深,又极富盛名,特邀您入宫。”武官道。   “……”好的,这绝对认错了。   “我对阴阳风水学没有半分涉猎,你们寻找的‘林红’不是我。”林泓道。   “啊,林大人果然和传闻里一样谦逊。”武官钦佩。   林泓:“……”   “林大人,我们还是即刻启程吧,莫让陛下久等。”武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林泓上马车。   “诶!诶!真不是我,你们这是绑架啊!”林泓已经在被武官往车上“请”了。   “林大人就别再为难我们了,陛下要是怪罪下来,我们都不好交代啊!”武官央求道。   “是呀大人,快上车吧。”婢女也在催促了。   “是呀是呀。”   “不是……”林泓被塞进了车里。   *   完了完了……   林泓坐在车里彻底懵了……和对面的婢女大眼瞪小眼。   这马车内部同外面一样华美,宽敞可容八人,座位都铺上了雪白的狐绒,案几上泡着一盏热茶,茶香四溢,盈盈满车。   待林泓一进来,婢女就把暖暖的玉手炉递给了他。   但现在根本不是享受这些的时候!   林泓根本不会什么风水阴阳……皇帝把他叫去宫里,岂不是一开口就暴露了——暴露了该如何,说是他派来的人认错了硬要带自己进宫的?自己脱罪了可这一行人怎么办?   马车车轮滚滚,有些颠簸,木板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锦帘晃荡。   林泓服了,算了,当务之急先弄清楚情况。   他问对面的婢女,“请问这是何年何地?”   这婢女已经被他迷了心窍,一双眼睛悄悄看他,哪里管他问的问题有多奇怪,老老实实回答:“回大人的话,现下是静和八年,这里是京城外的久怡山。”   “静和……”林泓搜遍记忆也没想起这是哪个朝代的年号,“请问是何朝代?”   这个问题就让婢女惊讶了,“林大人果然是仙人,不问世事——这是大越朝呀!”   “越?”林泓可没听说过这个朝代。   “那请问前朝是哪个朝代?”林泓又问。   婢女眨了眨眼睛,“林大人莫不然还是个活了上百年的仙人?是周朝呀。”   周朝之后不是陈朝吗?   周朝末年潘镇割据,国内动荡,可一统七国的是陈朝啊!   越朝——这是个史书上不存在的朝代。   难道是前朝的史料有误?   林泓思忖,鬼方是因怨鬼而生,怨鬼是活人所化,没道理生活在一个不存在的朝代啊。   “可以详细同我说说从周朝到越朝的历史吗?”林泓“求知若渴”。   婢女当然乐得和他说话,“咱们陛下是开国皇帝,当年举兵反暴周,得到天下人的支持,杀了周朝皇帝,一统七国。如今越朝八年,康衢烟月,国泰民安!”   这可和史书上说的不一样,举洲同声同的可是陈朝的声,而非越朝。   这必然有一个在说谎。是陈朝杜撰历史还是鬼方捏造现实?   现在和林泓面对面说话的是前朝人,理应比一本没有生命的史记说得更真实才对,所以越朝统一七国灭了周朝的可能性更大?   可他们之前也进过陈朝的鬼方,徵朝的开国皇帝也确实是从陈朝手中接过的江山……也就是说陈朝肯定是存在的。   可陈朝和越朝有何渊源?是如何出现的?   这事等见到万古川还得再和他探讨探讨。   林泓和婢女又说了几句后便掀开马车帘子,认真看着外面,寻找熟悉的身影。   这一瞧还真瞧见了。   “段宇!”林泓给他挥手。   段宇迷茫地行在林间,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看过去是林泓,他几乎要感动流涕,“林哥!”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听见林泓对着马车前的武官喊道:“他才是风水大师,他懂阴阳风水。”   这没什么问题。段宇小骄傲了一把。   他听见林泓又说:“他才是‘林红’!是你们要找的人!”   这一句,让他生生停下脚步。   林泓怎么说别人才是林泓啊??   什么要找的人?他不会是闯祸了要栽赃给自己吧?   段宇认真思考起来自己要不要转头就跑。   骑马的武官看了一眼段宇,又看了一眼林泓,肯定道:“不,我们找的就是您。”   林泓:“……”   马车有要朝前走的趋势。   林泓一咬牙,“带上他。”   “他是……我徒弟。”   段宇:?   于是马车内变成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过段宇来了,至少有个懂行的,林泓倒是松了一口气。   “林……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段宇碍于还有个婢女在旁边,生怕自己坏事,乖乖配合林泓,用上他给的身份。   “哦……是这样的,我是风水大师要被请进皇宫,你是我徒弟——其他的等安顿下来,为师再好好跟你解释。”林泓大言不惭,有板有眼。   段宇:。   “对了,”林泓发现外面那些人很听他的话,或许能帮忙在路上找找万古川,“你们留意一下,如果在路上看见一位个子很高长得很俊,可能穿着黑衣,和我一般年纪的人,让他也上马车来,他是我……我的副手。”   “是!”武官毕恭毕敬。   段宇瞪他,“为何我不是副手而是徒弟?”   林泓:“方便为师在必要时考考你。”林泓就是想,要是被皇帝问起但自己不知道时就假借考考徒弟来获取答案——保命妙计。   那武官确实听了林泓的吩咐,送上马车来的人确实比较高比较俊也穿着黑衣……但不是万古川。   于是那人又被扔下了马车。   “奇了,怎么一路上都没见到他……”林泓一直盯着窗外。   他们已经下了山,路上的人影由疏变密,人来人往,红飞翠舞,俱是笑逐言开,红光满面,一看便是盛世之民。   城中歌曲声争相挤进车里。   这是一座富庶非凡的城池,楼房参差,家家户户似乎都住的是带宅院的府邸,漆木灰瓦,飞檐斗拱。   行人衣着也皆是锦衣华服,他们也在好奇地打量车窗里的俊美公子。   “到皇宫了。”婢女轻轻道。   “哇!”段宇率先惊叹出声。   林泓看去,他敢说眼前这座宫殿是他见过的最雄伟的杰作,奢华程度远超大徵的皇宫!单论规模便是大徵皇宫的两倍有余,连绵数百余里!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1)   琉璃瓦,朱砂墙。   白日临空,紫气东来!   若有云岚缭绕,这和天宫又有何区别?   宫门巍峨高有百尺,在雄厚的铿锵声中打开,马车像一尾树叶徐徐前行。   龙桥在前方铺展开来,横跨护城河,直指一片辽阔空地,宽敞的梯阶层层往上,楼梯中央丹陛石上龙雕栩栩如生,在长陛的尽头,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逆着炫目白日威严屹立,正襟危坐,俯瞰来人——太和殿。   它的背后楼阁参差,飞阁流丹,雕墙峻宇,竞豪奢。   作者有话要说:   真·风水大师林红:陛下怎么还不来接我   注1: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唐·王维 第131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注1)   武官策马至车窗边对林泓道:“林大人,我们先送您回住所稍作调整,之后会有人带您觐见陛下。”   “有劳……”林泓是一点也不想觐见什么陛下……   马车行在宫中大道,这宫殿的奢华尽收眼底,段宇挤着林泓趴在窗口看得目光闪闪,“哇!”   从旁侧小路过去,可见中和殿、保和殿雄伟如神宫,在白日下熠熠生辉。金顶飞檐,榫卯钉柱如巨龙血盆大口咆哮天下。角脊上镇守神兽与骑凤仙人,大门前两座猛兽石像亢色正容,威仪不可欺。   此时正是上朝时,两排身着铁甲的威武陛兵手握兵器直身挺立,寒蝉仗马。   绕过三座雄伟大殿,穿过典礼区驶过乾清门进入后殿。   后殿古树参天,漆木红墙,楼阁密集,盘结交错,曲折回旋,盘盘囷囷。   长廊蜿蜒而去,复道行空接连楼宇。   碧水潺潺,假山座座,亭台华美。   玉宇三百栋,画壁九千里。   璇霄丹阙,当真是无一处不奢侈。   马车驶入招待外来客人的小宫殿。   “林大人,到了。”武官掀开车帘,请林泓下车来。   连宫中小院也是别样华贵。   碧瓦飞甍,巨大的青芝岫横卧门前。   “讲究。”段宇点评。巨石遮住正房应了风水学“藏风聚气”一说。   “有钱。”林泓点评。先不说这青芝岫本身的价值,单说这样巨大完整的顽石要从产地运到宫殿就是耗费惊人。   “请二位稍作休息,有事吩咐婢女就好。”高大的武官行了一礼,带着侍从和马车离开了。   小院里风景秀丽,屋内宽敞,富丽堂皇。盆景、挂画、瓷器设置温馨,瑞脑金兽,香烟缭绕。   炭火烧得正旺,很是暖和,林泓进门就脱了大氅。   里屋雕花大床宽大舒适。   “段宇和我一起住。”林泓招呼段宇和自己同住一间,“在鬼方里还是一起得好。”   “鬼方?”段宇不解。   林泓想起他们得知“鬼方”一称时段宇并不在场,“之前遇到一群人称这怨鬼之地为‘鬼方’。”   “好名!鬼地方,很合适。”段宇赞成。   林泓:“……”   “林哥,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我憋了一路了。”段宇在桌旁坐下来,可怜兮兮地看向林泓,“我就在林子里迷糊走了会儿……”   林泓简单同他说了自己问来的东西。   “这……”段宇听来唏嘘不已,“可我觉得史书不该有误啊。”   林泓也一路都在思考,这个越朝如此富庶强大是如何被陈朝淹没的,“会不会是朝中乱政,谋朝篡位?陈帝为了掩盖丑事,擅改历史?”   “史书都改!”段宇震惊,“别吧。”   “谁知道。”林泓走过去也掀了衣袍坐下,“话说,你路上见过万……”   “林大人,陛下有请。” 一个尖细的声音蓦然响起打断了林泓。   躲不掉……   林泓心头叫苦不迭,扯上段宇,“快走。”   “不是见你吗?”段宇没见过皇帝,他现在已经被这皇宫的架势吓住了,还要他去见九五至尊……   “你不去,我就只有一死。”   *   跟着中年太监,行于宫中石板路,这种感觉又和方才的走马观花不一样了,一草一木,一叶一石都无比清晰,那些雕梁画栋更显精美万分。   宫女往来,衣着光鲜,笑嘻嘻看着外来人。   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并非朝堂大殿而是御书房。   御书房前守着龙卫,雕花大门敞开迎客,林泓一眼就看见了里面那一袭明黄色的龙袍,仿佛照得满堂生光。   “陛下,林大人来了。”中年太监尖着嗓子禀告。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林泓和段宇行礼。   “林大仙,久仰。”九五至尊转过身来,声音平和。   林泓抬头看向皇帝,愣了一瞬。   这个皇帝,是个驼背。   名贵的龙袍后有一个畸形的凸出,两只肩膀一高一低,冕旒上十二根系了五彩玉的缫轻轻摇晃,十二旒下皇帝的面部也是畸形人特有的歪斜。   林泓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惊讶只是一闪而过,而段宇却退了一步。   如此有些失礼了,但皇帝不以为意,很是豁达,“哈哈,吓到你的小朋友了?”   “他被陛下的帝王气所慑。”林泓拍了拍段宇的背,给他鼓气。   段宇看了林泓一眼,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哈哈哈,林仙人,请坐——给林仙人上茶。”   “是。”婢女手脚麻利,给林泓和段宇倒来茶水。   林泓赶路确实也渴了,端来茶杯喝了一口,这茶……很粗劣。   皇宫怎么会有这种乡野的劣茶?   他放下茶杯。   “朕听闻仙人盛名已久。”驼背皇帝坐上御座,御前侍卫守在一旁,表情严肃。   皇帝道:“当今世上要说风水阴阳第一人还当属林仙人。”   “陛下谬赞。”   确实是谬赞!林泓心头叫苦。   “这次请仙人出山,是有两个难题想向仙人请教。”皇帝道。   “请教不敢当,若是陛下之事定尽绵薄之力。”林泓可拍不出“效犬马之劳”的马屁。   皇帝问道:“这第一个问题啊——您觉得朕这皇宫还差点什么吗?”   林泓心说你这皇宫估计要把你国库都花光了,你还问差点什么。   当然,林泓想想归想想要是真说出来那头估计就得和脖子分家了,请风水大师来,问这个问题那肯定是有讲究的。   林泓拍了拍段宇,“陛下这个问题我徒儿有他的独到见解。”   段宇:??   “哦?不妨说来听听。”皇帝看向段宇。   段宇当即坐如针毡,“啊……”   室内婢女、侍卫数十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了。   “徒儿别紧张,凤但说无妨。”林泓“尽职尽责”当师父。   段宇舔了一下嘴唇,“陛下的天宫内一砖一瓦、一草一叶俱有讲究,楼阁布局也应了八卦五行,处处是学问,可见陛下身边不缺风水大师——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小先生请讲。”   “从大局上讲,背山面水是最好的风水局面。宫中有金水河从西北方而来,汇入护城河,流经太和殿。八卦中西北为乾,代表天门,水自天门来,寓意城中生气不断,水有了,可……背后还差了一座山。”段宇道,“但这恐怕也不好修改了。”   这要是差了一座山就是选址建宫的问题,说要改,那肯定得废了这座繁华宫殿,再重新选址修建。   “哦——”皇帝却一脸了然,“要建山是吧。”   段宇:“……”   林泓:“……”   好得很,这直接建一座山。林泓怀疑,这个越朝是因为太奢靡才从历史上消失的……   皇帝又问:“那小先生觉得建在何处比较合适呢?”   段宇汗如雨下,“皇宫正北方有神武门,可北方不宜开门;时令是冬天,我今日却见南方一山绿树尤盛,春色未消,从此山地理位置、山势看来,山里定然藏了龙脉。如果可以建山,那最好是抵住北门建造,以山为屏障,再与南方那座龙脉山相呼应,将龙脉之气引入宫中。如此一来,皇宫便有了背靠的山,又有龙脉气运,从实用上讲也可阻挡北方寒气入宫。”   林泓暗自惊叹段宇果真是成长了不少。   “妙!妙啊!”皇帝赞赏,“连林仙人的徒弟都这般厉害!”   林泓:“……”大可不必……   “龙脉。”皇帝玩味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小先生说的常青龙脉之山该是‘永岁山’。”   “奥……好名字。”段宇附和。   皇帝又问,“小先生觉得朕修在北门的山该取何名字?”   段宇为难,“这个……恕我才疏学浅,让师父来吧。”   林泓:“……”好得很,拉扯战。   林泓在皇帝的视线中开口道:“陛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不如叫‘天寿山’,正好也可与‘永岁山’相应。”   “好!好!妙哉!”龙颜大悦,“不愧是林仙人!”   “……”林泓觉得自己和段宇就是来招摇撞骗的……   段宇冷汗津津。   “顺福!即刻去办。”皇帝声音洪亮。   “是!”中年太监——顺福听令退下了。   “林仙人,朕还有第二件事。”皇帝歪斜的脸转了过来,高低不一的眼睛看向林泓。   林泓在等待被判处死刑。   “三日前的夜里,朕于睡梦中被千军万马叫嚣之声惊醒,其声如惊雷过境,如此声势,人马数量之多定然难以想象,朕推门四寻,发现声音是从对面永岁山——小先生提到的龙脉山传来的,”皇帝面露担忧。   这……林泓看着皇帝,这朝代奢靡果然有人要造反……   “朕恐有人私自屯兵有造反之意,当即遣人去山中查看,可搜寻一夜,只闻其声,却不见其形。”皇帝叹息。   林泓一怔。如果是山下都能听见的千军万马,在山中又怎会寻觅不见?   “如是者三夜……那声音每日出现的时间不同,朕郁郁终日,时时提心吊胆,不得安宁,”皇帝看着林泓,“而且,朕询问身边人,他们却说不曾听见——只有朕能听见啊!”   “朕并不觉得是自己的幻觉。”皇帝看着林泓,“林仙人擅长阴阳学,您觉得会是……阴兵吗?”   ——发出声音的千军万马皆是死人。   段宇已经悄悄抓住了林泓的袖子。   阴兵?只有皇帝可以听见?林泓经历了这么多,第一直觉并不是这皇帝疑神疑鬼,他觉得这事定然有蹊跷,和出这个鬼方有些关系,这事他不想管也得管。   “事关国运,不敢妄下断论。”林泓道,“我愿进山搜寻,查明真相,以解陛下之忧。”   “好!有林仙人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可爱猜的皇帝就是万古川hhhh   注1: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皇命天授,神圣不可侵犯,使黎民长寿、国运永久昌盛。   秦始皇灭六国统一中国后获得和氏璧,命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咸阳玉工王孙寿将和氏之璧精研细磨,雕琢为玺。传国玉玺乃成。 第132章 寻人天下鬼魅笑语   “陛下,我也有一事相求。”林泓趁热打铁。   皇帝欣然同意,“林仙人请讲,朕一定满足。”   “希望陛下帮我寻一个人——我与知己走散已有数日。”林泓想着要是有皇帝帮他全天下地找人还能找不到吗。   皇帝元以为林泓会狮子大开口,没成想竟这么轻而易举,面上倒也不露声色,“说说你知己的名姓和特征,朕即刻遣人寻找。”   “他姓万名古川,很高很俊,在人群里很突出,带着剑,喜欢穿黑衣服,嗯……”林泓顿时觉得自己语言匮乏,“有纸笔吗?我画一画吧。”   *   段宇看了一眼林泓画的:“……”   这是否有点太敷衍了……两个眼睛就用墨点了两个黑色圆点,鼻子也是一个圆圈圈,嘴巴上勾了三条线,这是照着仕女图的嘴巴画的吧,还有那手跟鸡爪一样,这……谁看得出来是万大哥啊……   这要是万大哥本人看见了不得气死??   林泓递给皇帝,“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段宇:“……”完了完了……皇帝会不会觉得林哥在戏耍他,会被判欺君之罪吗……救命!   皇帝拿着画一看:“果然林仙人的知己也是龙章凤姿啊!”   段宇:“…………”   “林仙人无需担心,一定找到。”皇帝把画递给身边的人。   “多谢陛下!”   *   回到二人的小院,段宇还是没憋住:“林哥!那个皇帝怎么……”他还在纠结于皇帝的驼背残疾。   “嘘,”林泓打断他,“隔墙有耳。”   “……史无前例。”段宇总结,“真厉害真厉害,作为始皇帝……真厉害。”   “你还是少说这事,隐晦的也别提,估计宫里人对这个话题都敏感着呢。”林泓脱下大氅挂在衣架上,屋内温度比外面暖和很多。   “我没有偏见的,我是真的佩服。”段宇真诚道。   林泓摇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他不好说什么,只是这皇帝太过奢靡了,古来哪位肆意挥霍的皇帝能有好下场?   “林哥,我们不会是要进山去找什么阴兵吧?”段宇也把裘衣脱下,心头发怵,“有千军万马之数的鬼是什么架势……我还没遇见过……”   林泓回忆同万古川去的上一个鬼方,全是战乱里的亡魂,一个个凶猛异常,怨念深重,但确实也还达不到“千”“万”的程度,也都并非经过严格训练、体格健壮的军人。   如果真如皇帝所言,那确实棘手。   “也没办法,事情都给你递到眼前来了。”林泓在桌前坐下,看向桌子上手工精湛的名贵白玉茶壶,提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香,但入口依旧是劣茶的味道。这个皇帝的喜好倒是特别。   段宇挨到他旁边去坐下,“我觉得有些奇怪,这千军万马只有皇帝一人听见了,如果你没有被错认成风水大师,那我们也进不了皇宫,就无法知晓此事了。”   “皇帝派人搜山,那么大动静,我们就算不进宫也总会知道的。”林泓笑了,“这怨鬼倒是挺机灵,找了我这个姓名同音的人来,省了不少麻烦。”   段宇苦瓜脸,“是啊,还找了我这么个懂风水的来跟你唱双簧。”   林泓闻言笑出声来,“你倒真也是长本事了,想起第一次同你进鬼方,你还不懂风水,还跟我说什么‘你文采不错吧’的浑话。”   “是啊,人总是得成长嘛。”段宇感叹,“说起来,这真的都过去很久了,那时也是我们三人——对了,这次怎么迟迟不见万大哥,你说他会在哪?”   “我也想知道……他可能在山里吧,”林泓心慌得很,“有陛下帮忙,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   段宇哀嚎,“一定要快点和万大哥相聚啊……要是没万大哥我们就死定了,没有他在,心头不踏实——我之前和陌生人一起也不踏实呜呜呜。”   *   今日的山中军队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出现过了,皇帝嘱咐他们早早休息,等明日军队出现就得出发去查真相了。   宫墙里的夜很安宁,御林军层层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勾心斗角是在后宫嫔妃之间,暗度陈仓、尔虞我诈的是皇子皇孙,打扰不了这座贵宾的院落半分。   夜深了,夜色浓郁,连虫鸣鸟语都没有。   林泓却听见有人在笑。   一开始笑声有些朦胧,飘飘忽忽,隐隐约约,似在极远处。   后来笑声愈加清晰,还伴随着奔跑的脚步声。   是小孩的笑声。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奔跑的脚步声轻快活泼,似乎在为什么快乐的事情欢呼雀跃。   已经跑到了他们门外的走廊上。   “哈哈哈哈哈!”   孩童轻快的笑声在夜色间回荡,有些空灵悠远……   “哒哒哒哒”   “哈哈哈哈哈!”孩童在外面蹦跑着,欢笑着。   像是在自娱自乐,又像是……在和什么连脚步声都没有的东西追逐打闹。   夜色很暗很暗,微弱的月光惨白地倒在地上。这种光线只有适应了黑暗的人才隐约可视。   “哈哈哈哈哈!”   “哒哒哒哒”   “林哥……”段宇缩在被窝里吓得瞪大了眼睛,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也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吓出了眼泪,他几乎在用气音呼唤林泓。   林泓伸手拍了拍他,安抚他,自己的心其实也跳得很快——都这个时辰了哪家的小孩会在外面蹦跶!   “哒哒哒哒”   “哈哈哈哈哈!”   声音在他们屋外的走廊间来来回回……就像这个孩童在幽暗的走廊间嬉戏玩耍,来回追逐……   从他们那扇房门前跑过,连影子都没有……   “哒哒哒哒”   又跑回来,一蹦一跳……   “哈哈哈哈”声音悠长又空灵……   脚步声突然停下了,就在他们门外附近。   笑声变成了艰难憋住的“嘻嘻”声,就像他在很努力地抑制住笑意,却又难以自制地从喉咙里溢出声音,仿佛是不想惊动什么……   林泓屏息听着,那脚步声似乎就在他们隔壁屋前。   “咚咚咚”   隔壁屋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有人吗?嘻嘻嘻……”孩童开口了。   声音在死寂的长廊里回响,空幽如鬼叹,与孩子的声音里压抑的激动快乐结合得无比诡异……   “咚咚咚”   “有人吗?”   孩子咯咯咯低笑着。   段宇害怕得要死,个头长了,本事也长了,胆子却没有长,眼巴巴透过夜色望着林泓。   “没人。”孩子哈哈哈哈笑起来。   “嘭”!   隔壁的门被暴力撞开了……声音在夜色炸响。   段宇吓得一颤。   “没人。”   “没人哈哈哈哈哈!”   孩子又跑到了走廊上。   段宇背脊发凉,心跳到嗓子眼,这小院里的所有门都没有锁啊!那孩童要想破开他们的门简直轻而易举!   “哒哒哒哒”   “哈哈哈哈哈!”   笑声和脚步声从他们门前跑过。   跑过了。   林泓松了一口。   段宇几乎感动地要哭。   “嘿嘿”   脚步声突然停下了。   段宇顿时抓住林泓的手腕,手冰凉得可怕。   脚步退到了他们这间门前。   “咚咚咚”雕花的木门颤动着。   他敲响了他们的门!   “林哥林哥……”段宇用气音不停呼喊。   应门肯定不行,可就算他们不应门,外面那个小孩还是会破门而入,谁知道他会干什么!如此诡异,定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林泓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段宇别出声,自己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   段宇瞪大眼睛拉他,拉都拉不住,喊又不敢喊。   “咚咚咚”   一声声都震颤人心。   “有人吗?嘻嘻嘻……”童音很兴奋。   林泓反握住木架子上一个瓷瓶的瓶颈,把它抓在手上掂了掂,这瓷瓶很有份量,瓶肚肥大,来砸人挺适合。   他光着脚轻轻走到门边。只要门一打开,他就狠狠砸下去!   段宇明白他要做什么以后,直接哑了。坐在床边打量着哪里可以逃出去。   “咚咚咚”   “有人吗?”   孩童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咚咚咚”   “咚咚咚”   “没人。”   “没人哈哈哈哈哈!”孩童得出答案,“没人!”   段宇吞了一下口水,背上全是冷汗,他要开门了吗……   那门已经开始“咿呀”轻响了,月光都在抖动……   林泓举高了手中的瓷瓶,握得更紧了些。   “哎?”孩童似乎迟疑了一下。   门不动了。   静了数息,这个死寂的间隙对于屋内的两人来说却无比漫长……   “有。人。”   孩童的声音变得无比兴奋,“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泓感觉脚下传来一阵清凉,低头一看,在夜色里有暗色的液体顺着门缝一点点蔓延了进来,淹没了他光着的脚。   是血!   “吱呀”——   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半张血淋淋被剥去了皮的脸!   没有皮肤的覆盖,那只眼睛完全暴露着,转动了一下,圆睁着看向了站在门边的林泓。   嘴唇处还留有肌肉,正勾着一个诡异的笑容。   “呵呵呵”压抑着兴奋的笑声从他嘴里发出……   “啊!!”段宇叫了一声。   娘的!   林泓心头一跳,手中的瓷瓶狠狠抡了过去!   “嘭!”   “啊!!!!!!!!”   瓷瓶瞬间炸得四分五裂!那开了一些的门缝被砸得又关上了,不知是门撞上了那人还是碎瓷片飞出去刺伤了他,那玩意儿尖锐的叫声凄厉刺耳!   “啊!!!!!!!”他开始疯狂地撞击着门!   林泓用背艰难地抵住门,呼喊坐在床上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段宇!把柜子推过来!”   段宇回过神来,哪里敢耽误,赶紧下床跑向柜子。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东西还在愤怒地撞击着门。   “哐”!   “哐”!   随着他撞击,从门缝下流进来的血越来越多……   “快!”林泓被撞得背脊生疼,他催促段宇。   “来——了——”段宇卯足了劲,把一个巨大的实木柜子推了过来,代替林泓抵住了门。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东西还在“哐——哐——”地撞着,发出刺耳的叫声。   林泓喘着气,看着震动着的门和柜子。抬了抬腿,脚下深黑色的液体有些粘稠,血量惊人,已经蔓延了半个房间,血腥味浓郁。   “这是个什么东西……这是小孩吗……”段宇推那柜子累得半死,还没缓过来。   门外的东西不再撞门,突然安静了。   诡异的死寂把两人死死攥住。   “走了?”段宇不自觉连声音都变小了,睁大了一双眼睛,眨了眨。   “没有。”林泓呼吸都停止了。   旁边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个血淋淋的人正站在那里带着笑,盯着他们! 第133章 夜色如谜如真如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段宇的尖叫声简直比这些鬼的还要尖锐凛冽,刺得林泓脑袋一阵发晕。   与此同时,浸进他们屋子那铺展了一地的暗红血液开始动了!   “咕咕咕咕咕”血液剧烈地冒着泡,又爆裂开来,像一地沸腾的岩浆。   “啊!!!”段宇叫得声音都哑了,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双脚发软。   在“咕咕”的血泡间,有两个血淋淋的人形从地上的血里爬了出来!   它们同屋外那人一样,没有人皮,圆睁着没有眼皮的眼珠子盯着二人,咧嘴笑着,从血液中探出半个身子,它们的体型比外面的孩童更大,似乎是两个成年女人。血淋淋的手臂在奋力扒拉着,往外爬,嘴里发出“嗬嗬嗬嗬嗬嗬嗬”的尖锐笑声,在夜色里回荡仿佛阎王索命的召唤。   而窗外那个血淋淋的人还站在那里看着,嘴巴咧得更开了,没有皮肤覆盖的嘴间还牵连着粘稠的血丝。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属于孩童的笑声从他嘴里传出来……可怖如斯……   “林哥林哥!!”段宇眼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快跑出来了,整个人都要疯了,扯着林泓往后退去。   林泓伸手提起一旁的木凳子,对着身后的雕花窗猛力一抡!   “哐”!   雕花窗被砸得木削飞溅,支着断裂的木条痛苦哀嚎。   窗外是一片浓郁的夜色,藏匿着恐怖的未知……   方才是忌惮惊动这鬼东西,现在管它外面有什么!不跑就来不及了!   “快走!”在危机时刻人的爆发力是无穷的,林泓几乎是提着段宇让他坐上了窗框,把他往外推了一把。   血里的东西已经完全爬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人皮的覆盖,鲜血淋漓,在月光下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什么肌肉轮廓来。   它们紧盯着二人,咧嘴笑着,发出“嗬嗬嗬嗬嗬嗬嗬”的诡异笑声,朝他们这边扑了过来!身形扭曲却迅猛。   “林哥!快!快!!”段宇刚在窗外落地,就开始疯狂拉拽林泓让他也好快些翻过窗子来。   那东西太快了,他拉扯着林泓,眼睁睁看着一双血淋淋的手从后面掐上了林泓的脖子!   那双手的力气极大,一掐上便压得林泓气管欲断,他只来得及对段宇喊了一句: “你先跑!”便再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段宇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看着林泓身后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正在咧着嘴兴奋癫狂地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泓奋力挣扎,这东西的力气大得惊人,一个成年男子和它较劲都讨不到一点好。林泓踹它也踹不到,周围的坐凳倒了一片,它却纹丝不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它还在兴奋地笑着,好像看林泓挣扎是一件乐事。   林泓的手艰难地想要拨开那双掐住自己脖子的血手,原本白皙的脸已经显现出闭气的青紫,他瞪着段宇似乎在懊恼他怎么还不跑。   “啊啊啊啊啊啊!!!!!”段宇发疯叫起来,隔着半身高的窗墙,开始疯狂地用指甲抓着那双掐住林泓的脖子,拉扯着。   窒息感让林泓的脑袋开始发昏,肺部发疼,他使劲抠着、扯着钳住他脖子的手,摸了一手滑腻腻的血和肉屑却就是奈何不了分毫。   他的手开始在一旁架子上胡乱摸着,摸到了一个尖锐的东西,似乎是个茶针,他反握着狠狠扎进了背后那东西的身体里!   “啊啊啊啊啊!!!!”那怪物吃疼地叫起来,却并没有松开手,反而因为愤怒掐得更紧了,似乎想快速至林泓于死地。   林泓眼前已经发黑了,脑袋发胀,肺腑要炸裂,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有些上翻了。   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林泓想着还没找到万古川,他知道自己死了会如何呢……   耳鸣“嗡嗡”响成一片,五感在渐渐远去,周遭的环境变得模糊不清。段宇的叫声都变得渺远。   段宇怎么还不走……   另一只鬼似乎动作要迟缓一些,并不似这只这般可怕的迅猛,从后面追过来,盯着段宇阴测测地笑着。   林泓觉得自己是回光返照了,伸手对段宇狠狠推了一把!   “林哥!!”段宇被他推出老远,踉跄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另一只鬼对自己狰狞笑着已经开始爬窗户了。   “救命!救命啊!”段宇腿软得爬不起来,他对着空旷的宫廷大声呼喊着,“来人救命啊!!!救命!!!”   “救命!!!”   “来人啊!!!”   “万大哥!!”段宇要哭了。   “啊!!!!!!”掐着林泓的鬼不知道突然怎么了,惊恐得瞪大眼睛,尖叫着松开了林泓,退开了好大一步,另一只鬼也似乎被吓得不轻,从窗子上弹开,不管不顾地继续退着,比它追上来的速度还要快。   直直退到了门口,两只鬼的目光忌惮地看着林泓的方向。   林泓摔在地上,顿时如鱼入水,捂着脖子大口地呼吸着,呼进的空气满是血腥味,冲得他嗓子发疼,已经干瘪的肺部重新充盈了起来,隐隐作痛,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脖子上还残留着方才的压迫感,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留下了淤青。   大脑发木,他根本无暇思考这些鬼发生了什么,竟突然这般怕他。   眼前一片昏花,他模模糊糊看见那些鬼钻进了血里,血顺着门缝退出去,门外那个鬼也一齐消失不见了。   林泓手间和衣服上因为挣扎而沾染的血迹也尽数消失。   四周归静。   “林哥林哥!”段宇从窗外翻了进来,扑到林泓身边扶他,腿软得不行,差点没把人扶起来还摔到林泓身上,脸上全是眼泪花子,声音都在发抖,“林哥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林泓看着他,视线还是很模糊,他想责备段宇为何不跑,却觉得脖子和嗓子都疼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音,他只能伸手在段宇头顶狠狠揉了一把。   濒死的绝望退去,身体现在才后知后觉有些发抖发软。   段宇把他扶到桌边,给他倒了杯茶。   温暖的茶水润进干涩疼痛的喉咙,林泓感觉好多了。   “刚才……怎么了?”林泓的声音带着沙哑,感觉说话时喉间有血腥气,“你看见了吗?”   方才他被那鬼掐着脖子时,是面对着段宇的,他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让这些鬼仓皇逃离。   但段宇的回答是——“什么都没看见。”   “我还想问你做了什么呢。”段宇道,“我就看着它们突然很害怕你,扔开你就逃走了,我才赶紧进屋看你的情况。”   太奇怪了。林泓皱眉。难道这屋子里还有什么别的更恐怖的存在?它的出现,吓跑了这些血淋淋的恶鬼。   “我们出去吧。”林泓道。不管是什么,这屋子都待不下去了。   段宇点头如捣蒜。   *   两人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出了门,生怕有什么东西蛰伏在门外伺机而动。   现下是夜色最浓的时候,万物沉睡,连黎明都昏昏沉沉地藏匿在黑暗里,连月光都是惨白的颜色,静得让人胆寒。   段宇抓着林泓的衣角,被这寂静的夜色所感染,他的声音极小:“我们去哪?”   就在这时,远处一声巨大的兵戈碰撞声炸得他浑身一抖。   “什么人!?”远处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暴喝了一声。   “站住!”   接着响起了一串混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声。   叫喊的应该是在宫墙里巡逻的禁卫军。   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这深夜翻进了宫墙,被他们发现了,他们正在全力制服那人。   林泓心跳快了几分,他在期待着那是万古川,“走,去看看。”他拖着段宇朝声音的来源处赶去。   “慢点慢点……”段宇还因为刚才的恐惧感有些腿软。   林泓每走近一点心跳都要快上几分。   那边的动静小了,只剩禁卫军愤怒的咄嗟声。   然而走近一看被一群禁卫军围住的并非万古川,而且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鱼天亦。   她正被两个禁卫军压制着手臂,在怒气冲冲地狠命挣扎着,周围还围了几个禁卫军。   她的武艺不错,但还是难敌一群体格强健的禁卫军,翻进宫墙就被发现并制服了。   不过很显然,禁卫军在她手下也没讨到好处。为首那个捂着涌出鼻血的鼻子大声呵斥她,还有几个禁军捂肚子、捂胸口、捂着肩膀,暗自叫苦。   林泓看不是万古川,心头期望散尽,表情黯了黯。   鱼天亦看到他,那双凤眼却亮了几分。   林泓看向那个流着鼻血,气得要跳起来的禁卫军,表示自己不是很想管她……   “图谋不轨,深夜潜入宫中,先押进天牢!明日审问!”为首的禁卫军咬牙切齿。   “诶!这位大人,实在抱歉,她是来找我的,她是我的……”   林泓把“徒弟”两个字吞进肚里,她师父可是乐然山人和刀问寒山,自己怎么敢啊……   “……妹妹。”林泓艰难道,“山中待惯了,性格顽劣,不识礼数,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鱼天亦“嘁”了一声。   “林大人。”六个禁卫军对林泓毕恭毕敬,显然是皇帝交代了要对他行贵宾之礼的。   “既然是林大人的妹妹,那倒是我们失礼了,”为首的禁卫军还在努力止住自己的鼻血,转头呵斥:“还不松手!”   押着鱼天亦的两个禁卫军当即放开了。   鱼天亦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朝林泓那边走去。   林泓又对那个淌了一胸襟鼻血的禁卫军头领道,“多有得罪……”   禁卫军头领反而作揖,“是在下武力不济,林大人的妹妹倒是……”他把“凶悍”二字咽下去,“……武力高强。”   林泓头疼。   “对了,我有一事相请——能否为我们另寻住处。”林泓道。   禁卫军头领一愣,“林大人住得不舒坦吗?”   “不是……”林泓觉得总不能说自己遇鬼了吧,会信?   他想了想,说得煞有介事:“那个屋子风水不适合我修行。”   “……”段宇都要脱口而出问他修行啥了……   鱼天亦:“……”   “奥!”禁卫军头领的表情却变得很是崇拜敬畏,“林大人果然是得道仙人,我这就安排。”   段宇:“……”   禁卫军的办事效率很高,林泓这边刚介绍鱼天亦和段宇认识——毕竟他们是初次见面,禁卫军那边就通知了负责的太监,给他们换了一座小院。   深夜叨扰,林泓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话说,你如何知道我们在宫中?”回到新院落,林泓问鱼天亦。   鱼天亦从她的腰包里抽出了一张被她塞得皱巴巴的纸,展开来给林泓看,“我是看到这个贴了满城的通缉令追来的。”   什么通缉令?   段宇和林泓一看——这不是林泓画的万古川吗……   林泓:“……”   那个画得非常抽象的画像被宫中画师临摹画了数百张一摸一样的,旁边还配了介绍万古川的文字。皇帝似乎怕寻人力度不够,没有诚意,还特地大写加粗添了一句——“找到赏赐黄金十两”。   当真像极了通缉令……还是有史以来画得最不像的通缉令……   段宇:“……”   段宇在想,万大哥现在不会正被一群赏金杀手围追堵截吧……还有,这样的画,让画技精湛的画手描摹数百张……这,画师估计要崩溃了。   “我一看,就猜到你在宫中了。”鱼天亦笑得毫不客气。   林泓不以为杵,反而很高兴,如果鱼天亦都看见画像找了过来,那万古川也一定会!   林泓和鱼天亦简单交换了自己知道的信息。   鱼天亦进了城后就在漫无目的地晃悠,发现这座城非常富庶,人们衣着光鲜华美。她还嫌弃地提到这里的食物看上去鲜美可口,但吃进嘴里却如啮檗吞针,难以下咽。   除此之外别无发现,其他的还需要探索。   夜还深,三人分了房间都准备继续睡了。   皇帝一开始就拿了最好的客房招待林泓,现在这个新的客房确实要次一些,房间的床并不太大,挤不下两个人。于是林泓让段宇睡主厢,自己则睡在外间,而鱼天亦一个姑娘家就睡隔壁房间。有什么事大喊就好。   林泓方才受足了惊吓,挣扎得也累了,此时放松下来,顿觉浑身肌肉酸痛,整个人疲惫无力。他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现在就算那些鬼卷土重来,他恐怕也挣扎不动,要直接束手就擒了。   *   “林泓。”   林泓听见有人喊他。   他无力地睁开眼睛,在睡梦间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也不知睡了多久,此时看天色还很是昏暗。   在夜色间他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轮廓俊朗深邃,在微微月光中所有凌厉的线条都变得有些柔和,那双深沉的俊目静静注视着他,眸光又深又温柔。好像他在床边坐着看了自己很久,才忍不住出声叫醒他。   万古川。   林泓心跳陡升,睡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想我了吗?”万古川的薄唇勾起浅浅笑意。   林泓觉得自己的心跳和他低沉的声音在共振。他就像个夜色里蛊惑人心的魅鬼。   林泓支起身子,扯住他的衣襟,“你说呢?跑哪去了?现在才来。” 说着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了,心头发涩。   林泓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么依赖他、贪恋他,好像只有他出现、只有见到他,自己才能真正全副身心地放松。   万古川低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修长宽阔的手覆盖在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背上,另一手揽在他后腰上,把他往自己怀里带。   林泓抵不住他温柔又不容抗拒的力道……   ******************************   ******************************   ******************************   ******************************   ******************************   万古川隔着清透的夜色注视着他,眼底是要溢出来的深深情意,林泓在他的注视下心跳加速,整个人轻飘飘,眨了一下眼睛也看着他。   “林泓……”万古川凑近他,微凉的鼻尖小幅度左右磨蹭他的鼻尖,“我想你……”温暖的气息拂过林泓的嘴唇。   林泓看进他眼底,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其中那深不可测的爱意里,顿时血脉贲张,“我也……”声音在轻颤。   万古川垂下目光注视着林泓的脖子——上面留着深色的掐痕。他的神情有些黯然,似乎在为自己的失职感到自责。   ******************************   ******************************   ******************************   ******************************   ******************************   ******************************   ******************************   万古川侧头吻了一下林泓的耳朵,酥麻得林泓侧腰发痒,颤了一下。   林泓能感受到万古川在极力克制着。可他没再做什么,他只是收紧了搂着林泓的手臂,视若珍宝般地护在怀里,似乎想把他紧紧揉进自己的骨头和灵魂。   林泓埋在他颈窝贪恋地蹭了蹭,任由那股清淡的疏朗气息把他包裹得严丝合缝。   “别怕,我一直都在。”林泓听见低沉如磁的嗓音在自己耳边郑重说道。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就在白光的刺激下睁开了眼睛。   他躺在床上盯着有日光照进来的雕花大窗,失了神。   是梦。   是梦?   可明明比任何一次都真实……   林泓哑然,这是怎样一种孤独感,把他的心揪得死死的,在发痛、在发涩,在噬他的骨,饮他的血,比那鬼掐着他的脖子还要窒息,仿佛天地之间突然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走进来的段宇看他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林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林泓的目光涣散地望向段宇,他几乎不能违心地说出“没事”,胸口酸痛得可怕。   万古川在哪?   林泓有些慌了。   想他想得快疯了。 第134章 惊雷万里不见雄狮   林泓心神不宁地坐在屋里喝茶,无心桌上的早点。段宇坐在他旁边吃那早点也吃得直皱眉,真如鱼天亦所言,在这里看起来精美的食物,入口却是糟糠粗食。鱼天亦喝了半碗粥,干脆就不去碰了。   “林哥,你怎么了?一早上都魂不守舍的,你不会被鬼上身了吧?”段宇看向林泓,揪紧了秀气的眉,面露担忧。   鱼天亦也看向林泓。   昨晚她看林泓都是穿着大氅的,毛领遮住了脖子,今早在暖和的屋子里,他没披大氅,露出脖子来。白皙的皮肤上那乌青的颜色很是显眼。   昨夜他们都疲惫得不行了,只跟她谈了这个鬼方的大致情况,并未谈及他们的遭遇。她早就想问了,听段宇现在问,也出口道:“遇见什么了?”   段宇见林泓神游天外,便挑起大梁,热情地给鱼天亦讲了讲。   鱼天亦盯着他,“没问你。”   段宇:“……”这个妹妹不太好相处……   “这么说来,那你还真有可能被厉鬼上身了。”鱼天亦看着林泓笑得揶揄,“连鬼都怕的那种。”   段宇闻言被吓到了,更加担忧起来,“林哥……”   林泓持续走神中,根本没听他们说的什么,直到他听见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将军!”,他才怔了一瞬,回过神来。   将军?   林泓起身朝门走去。   “林哥?”段宇狐疑。   林泓一把推开房门,外面炫目的白光照得他眯了眯眼睛。   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青年,披着黑色大氅,带着剑,面容英俊,冲他笑了笑。   不是。   林泓垂下手。   “林大人,住得可好?”那人朝他作揖。   听到他的声音,林泓认出来了,这便是昨日那位在林间接他的武官,现在取下了那个遮住面容的头盔,穿着便装——他应该就是方才那太监称呼的“将军”。   林泓佩服了,这个皇帝居然派了个将军去林子里寻什么风水大师,看来当真是被那兵马声吓狠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位将军现在的形象很符合林泓昨日跟他描述万古川时所说的“很高很俊,穿着黑衣”。   “挺好,承蒙将军关心。”林泓道。   将军笑容和煦,“在下戴旭晨。陛下派我护送林大人进山。”   “有劳戴将军。”林泓算是打了个招呼。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吧。”戴旭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小院外泊着的依旧是那辆奢华的雕车,镶金又飘着绣纹精美的锦帘,估计神仙的风马云车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次跟了很多身穿铠甲的士兵,握着武器,站队整齐地排在马车前后,济济跄跄。   鱼天亦笑了一声,对林泓道:“你这待遇倒是挺高。”   *   马车徐徐前行,出了宫墙,蜿蜒过繁华的街道,车外嘈杂之声渐渐寥落,驶上山路,马车变得有些颠簸。   一路上讲若画一的脚步声铿锵有力,紧紧跟随。   林泓掀起车窗帘子朝外看去,时令是冬季,可这永岁山间却是一片韶光淑气。   古木青绿,葱蔚洇润。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诚如段宇所言。   “这山当真有龙脉?还是你胡诌的?”林泓放下帘子低声问段宇。   “当然是真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招摇撞骗的神棍?”段宇急了。   林泓郑重点头。   段宇:“……”   马车里铺着保暖的厚绒垫,又遮住了冬风,微微颠簸着,很是怡人。   “传来千军万马之声的山被你说成龙脉山……皇帝怎么没砍你头啊。”林泓吓唬段宇。   当时没多想,皇帝说得也是淡淡,现在细细思来,皇帝本就怀疑这永岁山里藏了造反的军队,这山还被段宇说成龙脉山,这岂不像是在说谋朝篡位天命所归吗?   “啊?”段宇懵了,“我可是在他提到那什么兵马声之前说的龙脉啊。”   林泓笑了一声,“这下皇帝得急死了。”   鱼天亦靠着软软的狐绒垫子,把玩着从桌上拿起来的白玉杯子,抛起来又接住,“这皇帝不是说军队的声音只有他一人听得见吗?他不来我们要如何确定方向?”   “见机行事吧。”林泓道。   显然,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御驾已经在半山腰等他们了。   驼背的皇帝坐在比他们这马车华贵数倍的御辇上,身旁烧着正旺的炭火,桌案上供奉着水果和酒,婢女和太监服侍其侧,周围把守着一小支披坚执锐的军队。   仿佛他是带着护卫军来郊游的。   三人下车行礼。   “林仙人,等那声音响起,朕就指明方位,要辛苦您前去探查一番了。”皇帝一双高低不一的眼睛看向林泓,说话很是礼貌。   “自然。”林泓接受任务。   几番客套,三人又回到马车里等着。马车宽敞舒适,有手炉和汤婆子又隔去了风,倒是暖和。   不一会儿,皇帝的婢女又送来了茶水、点心,只是三人都不想去碰,它们的味道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味。   林泓昨晚每睡好,此时靠在狐绒的垫子上快睡过去了。   鱼天亦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刀。段宇生怕那锋利的刀刃误伤了自己,超旁边挪了挪,一边抱怨着,“这还要等多久啊?这都一个时辰了,我屁股都坐痛了。”   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   一道惊雷之声在耳畔悍然炸响!滚滚席卷!   三人表情一变——这是皇帝所说的千军万马之声!   万马奔腾,马蹄声铿锵踏响天地都在为之战栗!   无数铁甲在策马的颠簸中震颤着,混杂着兵器的响声,山涧之中无一处不被此声震荡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山崩地裂!   只闻其声也能想象出那悬旌万里的壮阔,身披铁甲、手握武器的雄狮在这座山野上驰骋而过,座下的战马高大强健。   在这样雄浑之声的包裹中,林泓头昏脑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跳激增,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落入大海的惊涛骇浪间。   他明白了皇帝恐惧的来源。   ——能发出如此声音的正正之旗若是同他宣战,那这个王朝必定覆灭。   段宇瞪大眼睛惊叹了一声。   他们身下的马车动了,显然是皇帝指明了方位,指挥军队带着他们前去查看了。   林泓朝窗外看去,护送着他们的军人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受这个声音所影响。   看来,当真是只有皇帝和他们这些从鬼方外来的人能听见这声音。   如果万古川不在城里没有看见他的画像,那他在山里听见这声音也总该来了吧。   林泓期望着。   “轰轰”“哒哒”的奔雷之声还在炸响着。   林泓整个人全方位沉浸在这个声音里,他不知道那皇帝是如何听出声音来源的。   鱼天亦捂着耳朵直皱眉。   段宇警惕地望着窗外,目光在山林里扫视。   “不要紧张,差不多就是在山里巡逻一下就回去了。”   林泓听见外面的士兵在小声交谈,军马的响动太吵,他只能靠在车壁上,贴着耳朵才能听见。   士兵之间继续小声交谈着:   “不是说有什么阴兵?”   “找了几天影子都没有,我也没听见声音……哎呀,就是在山里逛逛,没什么特别的。”   “可这次有林仙人,说不定……”   交谈声戛然而止,林泓一怔,他旁边的窗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车里光线一亮,一张英俊的脸从外面看进来,带着温和笑意。   是戴旭晨,他策马走到马车窗边,微微低头看向林泓。   ——将军来了难怪那些士兵住口了。   “林大人,那阵兵马的声音又出现了,我们现在去看看。”虽然知道林泓可能已经猜到他们要做什么了,但出于尊重,戴旭晨还是来向他说明了情况。   “好的,有劳。”林泓礼貌道。   戴旭晨看着林泓,掀着车帘停顿了一会儿,又问:“车里还舒服吗?”   “还好。”林泓继续礼貌道,“戴将军在外面策马才是辛苦。”   戴旭晨笑了笑,“职责所在。林大人若有事需要尽管吩咐。”   现在那行军的声音还在耳畔“轰轰”“哒哒”,戴旭晨说话声音比较低沉,林泓听得有些费力,不得不朝他凑近了几分以便听清他说话。   然而林泓凑近还没开口说一句“多谢”,不知哪来的大风,卷过戴旭晨捞在手里的车窗帘子狠狠地封住车窗,隔开了林泓和戴旭晨。   而且那个车窗帘子下角还诡异地弯了个幅度似乎在戴旭晨脸上抽了一下。   林泓感受着车里因为封住车窗而突然变暗的光线,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   哪来的风??   林泓看向段宇和鱼天亦,显然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这边,都在忌惮着耳畔的兵马声。   林泓又回视那个车窗。外面传来有别行军声的轻轻马蹄声,戴旭晨应该是走了,似乎并未在意那霸道中止他们谈话的风。   可能……就是平常风?   林泓把那种怪异感从脑海里挤出去。   *   这个皇帝倒挺会听声辨位的,朝着他指的方向前行,那经久不衰的兵马声越来越大——说明确实是在接近声源了。   林泓有点受不了了,感觉这声音就在这密闭的马车里碰撞回震,震得他头疼,他得找个理由下车去了。   鱼天亦和段宇对此非常赞同。   “停车。”   声势浩大的车队在他这一声里停了下来,士兵列队整齐,连停下来的脚步声都是铿锵画一。   可惜在车上三人的耳朵里,他们再是训练有素,这脚步声也如石头入海,被淹没进那震荡的行军声里。   林泓下车来才发现御驾并未跟随,一支数十人的精锐护送着他们这单单一辆马车。   ——恐怕是那皇帝怕有危险不敢自己来吧。   “林大人?”戴旭晨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林泓走来,对林泓突然下车感到不解。   “我听声音有些不对,下车来查看。”林泓尽职尽责扮演着故弄玄虚的风水大师。   “林大人也能听见?”戴旭阳微讶,“不愧是林大人——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陛下有令,出行全听林大人差遣。”   “嗯……继续前进就好。我们就不乘马车了,在外面视野开阔,也好应变。”林泓心说要不是在马车里听这声音更磨人他才不想走路呢……   “好,那林大人上马吧。”戴旭晨示意林泓坐他的马。   “不用了,步行就好。”   说话间,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的人从他们的车队旁走过,林泓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吸引了。   这人用黑色披风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皮肤都没露出来,身型不高,看起来有些佝偻。他绕开车队,走得很快,似乎生怕招惹上什么麻烦。   让林泓诧异的倒不是这人奇怪的衣着——他发现,这千军万马之声竟然是以这人为中心炸开的!   仅他一人,却带着千军万马奔腾的骇人声势由远及近再走远。   “喂!”林泓反应极快,朝那人追去。   那人发现有人在叫他,甚至还追了上来,似乎是吓了一跳,拔腿就跑!   林泓长腿迈开加快速度。   “林哥!”段宇见林泓突然跑开都傻眼了。而他身旁两道身影如电般一闪跟上林泓——鱼天亦和戴旭晨追着林泓去了。   “等等我!”段宇当即也跟上。   四个有行使军令权的人都跑了,留下一群士兵围着那辆奢华的马车怔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   那人跑得速度极快,他身材矮小,但很是灵活,冲进林子里闪避着密密麻麻的树干和草叶。   林泓在背后追得吃力,见他有要和自己拉开距离的趋势,顿时觉得自己的大氅在此刻有些碍事了。   他解开领前的结扣,任那件大氅坠落在他身后,修长的身型跑得更快。   耳畔是炸响的兵马声,随着那人奔跑铿锵有力,仿佛他携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朝前狂奔而去。   而林泓像在混战的骑兵圈里奋力突围。   脱了大氅,身旁的草叶抽在他身上有些疼,他的目光紧紧抓着前面的黑影。   距离逐渐拉近,林泓伸手抓住他飞扬而起的披风衣角,猛地一拽!   林泓扯下了他的披风,那人也因为他拉的力道朝后载来!   林泓由于惯性刹不住脚,险险和他错开又跑了几步才停下来,手头拽着那黑色披风,回头看向那人。   这一回头,他就愣住了。   那人摔在地上猛烈咳嗽着,显然林泓那一下拉扯压住了他的气管,让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是个驼背。   咳得佝偻在地上,显得他背上畸形的骨头更加突出。   更诡异的是——他那张咳得涨红的脸竟然和皇帝一摸一样!   可是他穿着粗布麻衣,满身污垢,头发凌乱,没有贵气也毫无王者风范。   他那双高低不一的眼睛充满了怨怼地瞪着林泓。   千军万马之声以他为中心炸得惊天动地,滚滚席卷而去!   林泓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百万雄师的层层包围之中,无数铁骑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手中的的长矛长刀闪着寒光,横刀跃马,稍有不慎就让他人头落地!   ——这仅仅只是想象,在如此恐怖的声音里,周围的景象是一片静止的树林。   林泓看着他,心头疑窦重重。   这是皇帝吗?他为何穿成这样?是在暗中观察他们?自己叫他的时候他又为何要跑?怕暴露?   兵马声为何从他身上传开?   莫不然是这皇帝自己装神弄鬼,还让他们来查什么真相?   他正想着,那阵兵马声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林泓有些回不过神来。   地上那人似乎没有受影响,用咳得沙哑的声音呵斥林泓,“你是谁!为何追着我不放!”音量很大,可他整个人都因为害怕在发抖。   林泓一怔。   不认识自己?   这不是皇帝?   只是长得一摸一样?   装的?   林泓观察着他,却从他歪斜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破绽。   “多有得罪,我见你衣着古怪,想上前询问你,谁知你竟然逃跑了,我这才下意识追了上来。”林泓上前想扶起他。   那人见林泓接近却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吓得抖着躲开了,自己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林泓对他的躲避不以为意,把手中的披风递给他,再次道歉,“得罪了。”   那人一把扯过披风就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畸形的模样。   “林泓!”   “林大人!”   鱼天亦和戴旭晨从后面追上来,树林里植被茂密,中间那人故意把林泓引向丛林里,害得二人辨别了一阵方向,这才姗姗来迟。   那人见有人跟上来,赶紧拉紧了帽檐,转身走了。   “发生何事?那是何人?”戴旭晨警惕地看向林泓身后那个渐行渐远、看不清形貌的黑衣人。   “误会一场。”林泓道,“我们回去吧。”   “是。”戴旭晨没再追问。   林泓朝鱼天亦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那个黑衣人。   鱼天亦无声瞪了他一眼。   “怕不安全,确定位置后你就回来,不要冒进。”林泓低声对她道。   “啰嗦。”鱼天亦轻巧地跃上树干,悄无声息跟上那个黑衣人。   林泓对上戴旭晨不明所以的表情,“一些私事——戴将军,无需在意,惊扰了。”   “保证林大人安全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既然林泓都说是私事了,戴旭晨也没多问了。   这会儿停下来,林泓没有大氅被风吹得有些冷凉了,打了个喷嚏,转身却愣了一下——他的大氅正挂在一棵离他很近的树枝上。   但方才他跑在路上时分明是扔下了它,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林泓伸手把它拿下来,看向戴旭晨,不,不可能,方才戴旭晨和鱼天亦追上来时手上并没有拿东西,不会是他们。   那是谁跟在他身后,拾起他的大氅,怕他着凉似的还挂在他的近旁?   林泓看向四周。   灌木丛苍翠茂盛,巨树华华如盖,鸟鸣啁啾,并无人影。 第135章 沤珠槿艳似梦非梦   林泓在半路捡到累得气喘吁吁的段宇,“林哥你没事吧?那个军马声突然消失了,我还以为是你出事了,吓死我了。”   “没事。”林泓拍拍他。   回去时军队还列队整齐保持原样,等着他们。   之后也真如那些士兵所言,他们只是在林间逛了逛就回去了。   皇帝热情来迎,林泓这个“风水阴阳大师”总得拿出点成果来。   但林泓并不打算提及自己遇见了一个和皇帝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且困扰皇帝四日的千军万马之声还是从这人身上来的。   他们是鬼方的外来者,目的是走出鬼方,而不是效忠这个皇帝。   皇帝和那人定有什么关联,很可能是他们破解鬼方的一个关键,不明情况还不能暴露。   “今日我进了这山也听见了军马之声。”林泓还要装出自己是这个鬼方的常住人,以前没听见是因为没有进山,今日进山才得以听见——这样解释合理。   皇帝一听,喜上眉梢,像是伯牙遇见了钟子期,终于有人理解了,“林仙人也听见了!说明不是我自己的臆想。”   可是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担忧——这军马声是真的,那对于皇帝来说绝对是个威胁。   “是阴兵。”林泓道。   皇帝大惊失色,“那当如何?”   “陛下不必担心。这群兵马是无主的。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替您收入您的麾下。”林泓说得煞有介事。   现在这皇帝是对“阴阳大师”林泓深信不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要是有一大群阴兵听他差遣将是何等的战力、何等的威风,“好好!大善!林仙人果然名不虚传!”   “要怎么做?”皇帝虚心请教。   “我大概有了想法,但此事非同小可,还得从长计议。”林泓继续忽悠。   “好!林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提!”皇帝心潮澎湃。   *   马车一路回到了他们的宫中小院,可鱼天亦却迟迟未归,林泓有些担心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不该让她一个人跟过去,越想越急。   他和段宇两人都坐在客堂等她回来。期间林泓给段宇大致讲了那个黑衣人的事。   鱼天亦是在人定时分翻进他们所在院落的。   这一次并没有禁卫军拦她,估计认出是她了,任由她走捷径翻墙而过,落入客院。   她一进屋就累得坐下来,灌了一大口酒。   林泓见她回来松了口气,   鱼天亦手背抹了一下嘴,“累死我了,这人在山里采了一下午的药草,我他娘的就跟他在山里兜兜转转,等晚上他才回去,我才知道他住何处——就一个小山村。”   林泓笑,“辛苦了。”   如果鱼天亦一路跟着那人,他们这边也见到了皇帝,那么足以说明他们并非同一人。   鱼天亦瞪他,“你可真会安排人。”   林泓耸肩,“没办法,我跟上去肯定露馅,你轻功好,没问题。”   鱼天亦听见他夸自己,“哼”了一声就作罢了。   他们三人都能听见军马声,今日这黑衣人一出现,不止是林泓,鱼天亦和段宇也都清楚声音是从这人身上传来的。   “怎么说?我观察他一下午了,采的药草是治咳嗽、风寒的,兴许他家里有人生病,也可能他不过是个村落里的大夫。”鱼天亦道。林泓让她确定位置就回,她也没去深究。   “但他衣着举止确实有些古怪。”鱼天亦补充道。   林泓怕隔墙有耳,特地压低声音道:“他长得和皇帝一模一样。”   “什么!”鱼天亦一惊。   段宇:“我方才也是这么惊讶。”   “你跟了他一下午也没见他脱下披风?”林泓皱眉。   今日白天,自己扯下他的披风得以见到他的真容,等鱼天亦和戴旭晨追上来时,这人已经又披上了披风。   林泓在想,如若当时戴旭晨见了此人真面目会不会以为是皇帝本人立即行礼。   “没有。他遮得严严实实,有人经过时他还会特地拉一拉他那帽檐,做贼似的。中间我试探过几次,他也没脱下披风。”鱼天亦道。   “他是犯什么罪了吗?”段宇猜测,“还是怕别人发现他和皇帝生得一样?”   “有没有可能是怕别人发现他的残疾呢?”林泓道。   “那就不清楚了……”段宇抿唇。   “他为何会和皇帝长得一样?双胞胎?可如果是双胞胎,又怎会让自己的同胞兄弟流落在外,如此落魄?”今日鱼天亦见皇帝是个驼背惊讶了好一霎,而她观察了一下午的人竟然也是这幅模样。   “而且那千军万马的声音为何从他一人身上发出?”她提出了现在最大的两个疑团。   “皇宫里似乎视双胞胎为不祥?暗中送出去了一个?”段宇试图用他看过的画本来解释。   鱼天亦一脸莫名其妙,“可他不是始皇帝吗?有什么祥不祥的?”   段宇:“对哦……”   林泓叹气,“我们明日得去他的住所看看,了解此人,而且最好瞒住那皇帝。在鬼方里还是别太信任别人了。”   鱼天亦回来,他们也安心了,各自回屋休息。   林泓怕昨夜的鬼又出现,特地嘱咐了他们。   *   夜里,林泓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在思索万古川的事。   他的画贴了满城、又有惊雷般的军马声,万古川却迟迟没有现身。   还有,昨晚的梦那么逼真……也许只是自己太想他了。   林泓不知道还能寻到什么理由了……可能万古川根本就没来吧?   怨鬼不敢找他,所以只找来了自己。   是这样……   “如果我不入轮回还残留于世,我会来找你……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会在……”   万古川的话突地在林泓脑海里响起。   林泓的心揪紧了,呼吸变急。   昨夜的梦里,万古川也说他一直都在……   不,不是这样的,仗打完了,赢了,万古川会回来。   会回来……   林泓迫使自己不去想突然害怕他的鬼……不去想那阵卷动车帘的风……不去想他的大氅……   不去想最坏的事。   万古川只是没有进鬼方。   道士说的什么同年同日,宿命同归,绑在一起,都是胡诌的,骗人的,只有自己来了。   对,他只是没有来。   他在现世,他在北归的路上,自己回去就能见到他。   林泓如此想着。   也如此期望着……   内心挣扎良久,林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半夜。   林泓侧躺着转醒,透过清透薄凉的夜色,他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   他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这双眼睛更深沉的颜色。   瀚海万里,卷起千亿朗星,光华潋滟也不及这眼底波澜;森林旷远,千里月光在墨黑的树冠上浮泛,清冷柔光隐忍地在欲狂的风里微颤,“沙沙”沉吟,也不比这眼底的温柔。   深不见底的爱意毫无掩饰,温柔席卷,要让他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林泓没有开口说话,他的目光隔着夜色一点点描过对面人英俊无俦的轮廓。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震颤着耳膜。   “万古川……”林泓轻声唤道。   “在。”低沉的声音回应他。   夜色像在流淌,高大颀长的人影就躺在他身旁,可一切都如缥缈的沤珠槿艳,让林泓一阵心慌。   这是在梦境里。林泓知道。   林泓的心在颤抖着,他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昨夜林泓可以说自己是思他入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今夜呢?   万古川不现身,却连续两夜出现在他的梦里,而且这么真实……   穿梭鬼方多少次,林泓接触过多少怪事,可他不想把这些套在自己和万古川身上,他不想朝最坏的方向去想。   他不想。   万古川垂眸,却没说话。   林泓迟迟没有等到答案,心头又凉又紧,几乎要溢出血来,他用手肘支起了上半身,看着万古川,“仗打完了,王师北归,大将军在和我玩什么捉迷藏!”   万古川抿唇看了他一会儿,躺平过去,望着房梁,没有开口。   林泓看着他,夜色清透,月色勾勒出他浓睫与挺鼻的剪影。   他的缄默和回避让林泓越来越心急,心头火起,跨坐到他身上,任被褥从自己身上滑落,双手一左一右支撑在他的头侧。   墨发倾泻而下扫在他的脸侧。   “万古川!你说话!”林泓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林泓……”万古川也看着他,林泓的身影遮住了窗外大半的月光,发丝如瀑,逆着光,莹莹像在发亮,那张窄瘦的俊脸上带着愠色。笼罩着自己的气息温暖又清朗。   他抬手,指节拂过林泓的脸,“……你就当是梦吧。”   “这算什么?”林泓眼睛都模糊了,“什么梦?你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我该在哪里寻你?”   “你说话!”林泓低头压上万古川的唇,报复似的咬着他的唇舌,嘴里蔓延开淡淡的血味。   万古川没有阻止他,任由他放纵,半垂着眼帘注视着他,带着几乎是纵容的宠溺,鼻尖轻蹭他的。   林泓发泄完了,却没有退开,同他鼻尖相贴,炽热的呼吸交织,目光望进他的眼底。   在那里,林泓的怒气像落入深渊的石子没有激起半分涟漪,万古川眼底依旧温柔,他也依旧沉默。   数息,林泓垂眸,像是于心不忍,轻轻舔舐着被自己咬破的唇。   万古川的手抚上他的后颈,顺着脊梁抚下去,手指穿进他的长发里,把发尾纠缠在指间。   “你到底在哪……”林泓的声音越来越低,松了支撑身体的手,整个人都压在万古川坚实的胸膛上,脸埋进他的颈窝。   他的脉搏在温暖跃动,林泓贪恋地嗅着他好闻的味道。   万古川搂住他,一手抚在他的后脑,嘴唇轻碰着他的鬓角,“就在你身边……”   “你骗我……”   夜色静静流淌。   林泓在安静地感受着万古川有力的心跳,眷恋他怀抱的温度。   万古川温暖宽阔的手抚过他的背脊,亲吻他的发顶,像在安慰一只受惊的野兽。   林泓抬头蹙着眉头看着他,眼底是被雨脚击碎的湖泊,“这不是我的想象对不对?你是故意出现在我的梦里的……你怎么做到的?”   “自然而然……”万古川的唇轻蹭他整齐的眉宇,描摹他眉骨的轮廓,感受他细软的眉毛拂过自己的唇。   “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你?我要到哪找你?”林泓冰凉的手摸到他脸上,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想只能在梦里见到你……我要到哪去找你……告诉我……万古川……”   万古川眼底的伤感埋得很深很深,他没有说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林泓的手,带动他的手,闭上眼睛,额头蹭到他手底。   林泓感受着掌心那属于男性的凌厉坚硬的线条轮廓,心头颤动。   心动和苦楚都在翻涌着,要把他淹没,要让他在这深夜窒息而亡。   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在梦里又好像不在梦里,眼前人像他梦中的虚影又像是真的。   真真假假,林泓拿不定主意,心乱如麻。   “你不说话我就走了,我要醒过来,去找你。”林泓抽回自己的手,说不清自己是想吓唬不说话的万古川,还是真有此意,他撑起身子翻身要走。   万古川却手臂一揽从背后抱住了他,让他离开不得分毫。   如铁般坚实的手臂紧紧抱着他,温暖有力的胸膛抵住他的背,“别走……”声音低沉。   林泓心跳加速,深陷他的怀抱。   万古川低头,鼻尖蹭过林泓的后颈。   “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的。”温热的呼吸喷在林泓的衣领里。   林泓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什么?”   “你答应要赔我一天。”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夜色里蛊惑着他。   林泓脑袋有些发懵了,他极力回想,似乎确有此事。从楼船回来,他生病留在万古川的住所,知道了万古川的身份,他为自己的不关心道歉,答应要赔他一天。   “还作数吗?”万古川像一个期待奖赏的孩子,下巴搁到林泓肩上,在等待他的回应。   林泓已经溃不成军了,“作数……怎么赔?”   “待在梦里,别走。”万古川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手臂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得紧紧。   “好。”林泓温澜潮生,却有些想哭。   那就这样……   梦断魂销,经年不醒。 第136章 孤鸾舞镜何等之悲   第二日,林泓说好的要去黑衣人所在的小山村探访,但他失约了——裹着被子,段宇怎么都叫不醒他。   明明呼吸平稳,表情安详,心跳也很正常,活得好好的,却就是醒不来。   皇帝听说后,急忙派御医来给林泓看诊。   御医老人捏着胡须,表情凝重,又是把脉,又是掀开他眼皮查看的,还用了针灸,研究了好半晌。   最终摇头:“恕老臣才疏学浅。”   别说御医了,连邪医鱼天亦都束手无策。   “用蛊试试,以毒攻毒。”   在她把那些可怖的虫子拿出来的时候,段宇脸都吓白了,“别!”   蛊虫都是有后遗症的。   争执半天,据理力争,在段宇的保护下,沉睡的林泓侥幸逃过一劫。   “林哥这到底是怎么了?”段宇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鱼天亦没好气道:“不让用蛊,我也不知道。只能等了呗,兴许他自己就醒来了。”   她收起蛊虫,也是蹙紧了眉头,心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皇帝那边听了御医的反馈却觉得林仙人是在修行,参悟如何让阴兵投诚。只是这修行的方式很特别,他并不太担心。   期间戴旭晨也来看望过,顺路带了一些补药来。   林泓想不到他就是裹着被子睡了一觉却被众人挨个挨个来参观了一圈。   ——他当然想不到,他正沉醉温柔乡。   段宇担心他饿肚子,给他喂东西,也不吞,补药送来也给他喂不进去。   “放着别管,一天饿不死。”鱼天亦道。   “不会是昨夜的鬼对林哥做了什么吧?他不会醒不过来了吧?”段宇要急死了。   “那谁知道?——你能不能闭嘴!”鱼天亦被他搞得更烦躁了。   *   林泓醒来是在次日清晨,气温是冬晨特有的冷冽,天还未完全亮起,空中弥散着淡蓝色的光,剔透得像隔着琉璃视物,让一切都显得如真似幻。   林泓望着房梁半天回不过来神。   醒来发现只是南柯一梦的失落感在暴力拉扯着他,要把他的灵魂从肉体里生生剥离,暴露在酷寒之中,让百虫侵蚀,让野兽撕咬。   老天要给他开这般玩笑,看他痛苦挣扎。   从贝阙珠宫倏尔跌落不测之渊。   又变成孤零零一人。   林泓现在还不能确定万古川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梦境究竟是真是假——或者说,梦里的万古川是真是假,是实体还是虚幻。   在梦中只要自己问及此事,万古川就保持缄默,或软语温言哄他,或用他根本招架不住的方式使他没办法继续思考……   万古川真是坏透了。   林泓愤愤下床,却觉得手脚发软,堪堪扶住旁边的桌子才稳住身形没有直接跪倒在地,桌子在他的支撑下发出“吱呀”的刺耳声,上面的摆设“叮当”碰撞,差点倒下。   里屋的段宇听到动静,鞋子都没穿就跑过来看他,“林哥!你醒了!”   *   “什么?我睡了一整天?”林泓讶然,他元以为只是一夜的梦。   一整天……难怪觉得手脚无力。   万古川说一整天还当真是一整天。   林泓心头烦躁。如果是这样,那梦中事情真实性就更大了几分,他不可能是自己自然睡了一整天,那必然是万古川干的。   万古川不知通过何种方法在他的梦中出现,故弄玄虚,对此事讳莫如深。   不见实体,能在梦中穿梭,能让他昏睡整日……这样的存在形态……   林泓背脊冒出冷汗,握着茶杯的手都在抖,茶水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兴许这只是这个鬼方的怪异之处,让万古川改变了存在的方式,只是在这个鬼方里万古川会这样,是这个鬼方的问题,说明不了任何事情。   林泓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解决问题,从这个鬼方出去,在现世里找到万古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是这样。   林泓试图转移注意力,他问段宇和鱼天亦自己昏睡期间那三个无皮鬼是否现身过,是否还有其他怪事。   “没有。”两人在此期间怕他出事,并未出门,一直守着他,也没遇见什么怪事。   而那三个无皮鬼也未曾再出现,就好像那鬼在那一夜就被吓狠了,再不敢来犯。   皇帝那边听闻林泓醒来,特地派人送来了补品药膳,与其说是担心他的身体要给他补补,不如说这是些苞苴竿牍——皇帝在为阴兵之事按耐不住地等他回复呢。   林泓就顺了他的意思,让太监传话回去:“我在梦中修行一日已有所得,今日就进山替陛下解忧。”   皇帝闻之大喜,深信不疑,当即给他预支了一笔不小的赏赐,还派了马车和军队来任他差遣。   ——谁又会知道林泓其实是在梦里和某个气人的家伙厮混呢。   段宇看着皇帝托太监送来的那一小箱璀璨的珠宝,汗颜得很,“我说林哥,你当真很有招摇撞骗的天赋。”   鱼天亦很少赞同别人,这次她必须赞同。   林泓心情不佳,懒得理他们。   *   戴旭晨长身站在马车旁,依旧一身黑衣,带着长剑。   他见林泓走出院门,英俊面容带上一个和煦的笑,当真如他的名字那般如阳温暖,“林大人,身体可好?”   “挺好,承蒙戴将军挂念。”林泓勉强笑笑。   “林大人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好?”戴旭晨看着林泓,露出关切神色。   “没……”林泓话没说完就感觉背后有人把自己往马车那里推了推,似乎在催他快走。   林泓回头一看,背后根本没人。   他眯了眯眼睛,鬼使神差,对着空荡荡的背后赌气似的说了句,“推什么,我自己知道走。”   一干人看他神神叨叨的,都变了脸色。   “谁……谁在哪?林哥,你别吓我……”段宇脸都白了。   鱼天亦和戴旭晨都盯着他。   离得近的士兵也在悄悄斜视。   “……”林泓抬手揉了揉眉弓。自己迟早要疯。   段宇心头打鼓,碍于有外人在他没敢问林泓,怕他又是在故作高深。   鱼天亦倒是没这个顾虑,直来直去,“发什么神经?”   “睡迷糊了。”林泓道,“无需在意。”   *   奢华的马车摇着刺绣的锦帘,在众将士的簇拥下缓缓穿过繁华热闹的街市,在行人或好奇、或艳羡的注视中,一路远去,逶迤上了永岁山。   山中浮岚暖翠,在万物凋弊间显得格外孤高,如世间一座孤岛,把冬色悉数锁在山外。   山间,马车车轮滚滚,马蹄哒哒,士兵脚步铿锵。   将军带头,士兵夹着马车紧随其后,车队井然有序,但车内气氛有点不好……   之前林泓坐马车都喜欢坐在正中间,舒展开两条又直又长的腿,大氅和衣摆也随意铺满整个座位,生怕别人跟他挤似的。   今个儿却不知怎地,坐得规规矩矩,还特地腾出个空位来,就像还有谁会在他身旁落座。   段宇一开始以为林泓是给自己留的,生怕拂了他的面子,提起衣袍正要坐下去,却被他扒拉开了。   这……   段宇和鱼天亦坐在他对面盯着他,两人表情都是活见鬼。   “林哥,你还好吧……”段宇从他一觉不醒开始就担心得不行,现在见他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魂都要吓飞了。   毕竟车里没外人,林泓却还是装神弄鬼的,煞有介事。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好得很。”林泓道。   段宇:“……”脾气也变大了……   林泓在思考该如何去找那个裹着黑衣的人——难就难在那人生得和皇帝一摸一样,这些士兵将军见了估计当场就要下跪行礼效忠那人,那人和自己又有些嫌隙,没有真皇帝在当场作证,指不定得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所以他必须支开这些官兵。   马车在山里走得有些颠簸起来,差不多也到地方了,马车再走不好走了,确实不是很需要这些官兵了。   “停车。”   车队听话停下。   林泓掀开车帘下车来,看着前面勒马折返朝他走来的将军,“戴将军,此事非同小可,我需要亲自与阴兵将领交涉。带上如此多的兵马被错认为挑衅就麻烦了。”   “明白。”戴旭晨听了他的话,对将士下令,让他们在原地候命。   众士兵整齐划一答“是”,声音在山间回荡,树叶都颤动,倒是个训练有素的军队。   “我同您前往就好。”戴旭晨回头对林泓道。   ?这位将军也要去?林泓愣了。   他去了估计看着那黑衣人的面容也不是好事吧,就算足够机警不会错认皇帝,也难保回去后会上报给真皇帝,那林泓的隐瞒计划也失败了。   林泓道:“戴将军,此行太危险了,您同将士留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戴旭晨轻轻摇头,“那我更要去了——陛下有令,让我贴身保护林大人安全。”   “戴将军不必担心,小妹武力超群,我不会有危险的。”林泓示意跟在后面的鱼天亦。   鱼天亦抱着手臂,听到林泓夸她,勾了勾嘴角。   “还望林大人不要为难。”戴旭晨的态度很坚决。   林泓懂了,贴身保护是假,皇帝其实是想让这位将军监视好自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泓也没招了,“那有劳戴将军了。”   *   将士原地待命,林泓、段宇、戴旭晨四人在鱼天亦的带领下前往那人居住的小山村。   山中景色怡人,水木明瑟,幽鸟和鸣。   山间气候依旧清冷,可景象却是一片青葱,全然没有一丝一毫冬日该有的衰败,反而比春日还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林泓没有告诉戴旭晨他们接下来要到哪里去、具体要做些什么,戴旭晨也并未多问,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护卫,跟随在他身侧。   林泓在想,盛世天下的将军都是做这些事的吗?   如今大徵朝南方战事了结,止戈散马,边关也有别的王爷将军镇守,如果万古川继续任职他的大将军、定远侯,十有八九也形同虚设,在朝堂上闲散得很,也就起个威慑的作用,还很容易卷入党派争斗。   估摸着德明帝也没脸皮让他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干什么打杂的事。   难怪万古川说这一仗打完朝廷就不需要他了。   不需要他了……   林泓想到这里皱了皱眉。   正当他走神之际,从山路尽头、从翠绿之间走来一个人。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身材高挑,似乎不怕冷,穿得极其单薄,没有披大氅也未穿裘衣,素雅的白衣轻飘如流风回雪。   面如冠玉,却没带什么表情,周身气质清清冷冷,在一片明亮的翠绿间如冰川过境。   林泓福至心灵——这人才是这个世界里真正的阴阳大师“林红”。   他不是该住在另一座山间吗?——自己刚来时的那一座。   不知他来此山做什么。   林泓现在借了他的身份还要从皇帝身上找线索,也就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正名了。   心头说一句抱歉,就当没遇见吧。   随着走近,那人没有温度的目光却投向了林泓,似乎在审视、在观察。   在擦肩而过时,他开口了,声音同他的人一样冷,像掺杂了冰,“你身后跟着一道影子。”   林泓一顿,停下脚步。   其余三人走了几步见林泓停住,也驻足回头看他,又看向那人。   山间的绿意蒙上了一丝薄凉,在清冷的风里微微颤动着,发出“沙沙”轻响。   林泓看着那徐徐远去的背影,声音也有些冷,“何意?”   “呵,”那人冷笑一声,“字面意思。”   他驻足侧头看向林泓,声音依旧没有温度,“你最好小心为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鬼。”   这句话如当头一棒,砸得林泓脑袋里“嗡”得一声响,他之前的隐隐感觉被这句话放得无限之大,他甚至没有去怀疑它的真假。整个人从头寒到脚,如坠冰窟,心头一阵钝痛蔓延全身,呼吸加重。   鬼?   段宇也低呼一声,“什么鬼??跟着我们??”   林泓觉得在这一刻自己五感尽失,周围的一切和他之间都像隔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变得朦朦胧胧,连林红消失在路的尽头他都全然无知,只是呆立在原地。   鬼?   鬼。   他在心头反复咀嚼这个字眼,要把它嚼碎再碾磨成灰烬,吞入腹中。   “但如果你成了鬼,那一定是最凶最野的鬼。”   ——妙光寺里疾行鬼恢复成和尚身在消失之前对万古川说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程进玖说万古川近日杀敌万千,煞气冲天,鬼不敢找他,连同着不敢找自己——可如今他却身在鬼方。   如果万古川死了,怨鬼是不是就敢来找自己了?   突然害怕自己的无皮鬼……   飘动的窗帘……   出现在他身旁的大氅……   虚虚实实的梦境……   如果万古川化作鬼,那这些种种怪异之处是不是都解释得通了?   鬼……可为何是鬼?为何?   跟在他身边的万古川是鬼?   鬼?   万古川怎么会变成鬼?   林泓觉得眼眶发酸。   鬼……   可仗打完了,没有说将军战亡,没有说!   为何是鬼?   为何?   怎么会是鬼?   “林哥?”段宇见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有些担忧。   林泓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眼前一黑,手脚发软,他站不稳了。   身旁一只手扶住了他,戴旭晨有些担忧,“林大人?”   林泓挣开戴旭晨,现在最好谁也别管他。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清了,眼前的景象模糊得一塌糊涂,脑袋里嘶鸣成一片,他对着空荡荡的周围喊着,“万古川!你给我出来!”   “万古川!”   “装神弄鬼!”   “出来!”   “戏弄我很有意思吗?!”   “林哥……”段宇被他的状态吓到了。   鱼天亦抿紧了唇,想拉他却被他避开了。   “万古川!”   “出来!”   “出来!把话说清楚!”   “出来……”   “万古川……”林泓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像承受着巨大压力似的,修长的身型不堪重负地跌跪在地,任由浅色衣摆和雪白大氅铺展在地上。冰凉的手指微颤着贴到自己的眉弓上,支撑着沉甸甸的头,心脏抽搐的钝痛要让他窒息而亡。   孤鸾舞镜,何等之悲。   “林哥……”段宇担心得不行,皱紧眉头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想拍拍他又不敢,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说什么,憋得脸都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还大亮的天光就在此时也变得格外阴郁。   乌云席卷,从四面八方环合而来,空气里带着远雨的凉意,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可怖的暴风雨。   就像有什么在回应着林泓,比他还要悲恸。 第137章 怪人怪物只怪相逢   林泓曾想过,如果万古川遇见不测自己会做何反应。   他以为自己会丧失理智到嚎啕大哭,或觉得希望全无,一蹶不振,想一了百了,但是他都没有——他很愤怒。   这种愤怒从胸腔炸开,如蚁蚕食,如卤水淋在溃烂的创口上,蔓延全身,让他呼吸沉重,整个人都在发热、微微发抖。   他从未有过的狠戾被放得无限之大,甚至让他感到憎恨厌恶,但并非想毁掉美好,他并不嫉妒。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他没有仇恨的靶子,他只想报复丑恶,撕裂罪孽,想把人间所有的苦楚都碾碎了。   这种情绪反而让他十分冷静、十分清醒。他此刻几乎是无所畏惧的,他胆敢用生命孤注一掷——连死亡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要尽快出这个鬼方,他要回去找万古川。   不惜一切代价。   他一言不发,气压极低,段宇不敢同他说话,只能眨巴着眼睛观察他。   鱼天亦也缄默着,偶尔看他一眼。   戴旭晨就更不用说了,坠到他身后。   其实段宇和鱼天亦他们略一想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何事。   以前林泓和万古川总是同时出现,现在万古川却迟迟没有现身,林泓对着空气说话、留个空座位,方才那个冷冰冰的人又说什么鬼,林泓还喊着万古川……   这……万大哥去世了吗?   段宇抿紧嘴唇,心头也是悲凉得可怕。   戴旭晨很想知道林泓怎么了,万古川是何人,同林泓是何关系,鬼又是何意。他并没有自讨没趣在这时去问林泓,只是问了问离他最近的两人。   鱼天亦向来毫不留情面,“不该你管的就别多问。”   段宇为难地看着他,他对这位将军的印象并不坏,憋了半天也只说了一句:“他心情不好。”——可是这谁又看不出来呢……   戴旭晨:“……”   “就是前面那个山村。”鱼天亦道。   绿树掩映间缭绕起缕缕炊烟,白色轻烟消散在如云的树冠间,躺在山坳里的是一片青灰的荜门圭窦。   “这里竟然有一座山村。”戴旭晨感叹。   “先会会村民。”林泓说话了,声音微哑,没有任何情感,像搅了冰渣子。   听到他的声音,鱼天亦抬眸看向他,观察他是不是好一些了,却见他的面色依旧阴沉,一双黑色的眸子里搅着很深很深的情绪。习惯了他一副不着调的温和模样,看他此刻神情,鱼天亦竟然觉得有些胆颤,难得配合地应了一声:“好。”   四人踩着泥地上,穿梭在低矮破旧的屋舍间,衣衫褴褛的居民站在门前好奇观望。   大冬天连件裘衣都没有,妇女穿着单薄站在门口抱着裹了被单的孩童在轻摇着、哄着,一双眼睛却看着来人,裙摆比林泓这个刚从地上站起来的人还脏。   劈柴的男人更是连上衣也没穿,腰间的衣服破布一样耷拉着,停下手中活也看着他们。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臭味,混着根本谈不上香的饭菜味道,说不出的酸涩。   城里奢华如斯,宫阁华美,没想到此处竟是这般潦倒。   四人锦衣华服,与此地格格不入。   “几位官人来我们这小山村所谓何事呀?”一个妇人在她的衣裙上擦了擦手,看着四人,见他们非比寻常,定是身份显赫。   要知道黑衣人的情况,这个热心的妇人显然是个不错的人选。   林泓道:“来找人。”   “找谁啊?害,这村里人我都认识!”这妇人见林泓回应自己了,表现得更加热情。   似乎是见那妇人开了个头,其他本就好奇的村民也壮着胆子,渐渐围了过来。   “找谁?”   “这村里人少,我们彼此都认识的。”   “一个经常裹着黑衣的人。”林泓道。   “害!找他啊!吴牛!他是我们村里的怪物!都不待见他!”   “是啊!畸形!鬼啊!”   “把我家孩子都吓哭了。”   提到此人,众人反应很大,林泓只说了一句,他们已经开始七嘴八舌了。   “裹着个黑衣服就怕我们看见呗!”   “看见了就有人得揍他了。”   “没少人欺负他吧。”   “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我老早就赶他出去了!哪能留他到现在!”   “是啊!”   “他爹宅心仁厚,给我治过病,我也是看他爹的面子留他在村里。”   “他爹啊——多好的人,说走就走了,哎!”   “我就说他是个克星!他爹本来就有点咳嗽,不知怎么的,就去世了!克星!”   “他爹不会是他杀的吧?好好的人……”   “那谁知道!”   “官人,我给您说,六天前,他爹去世,当天去世,他当天就把人埋了,连孝都不守!”   “他这什么人啊,他爹对他多好……”   “吴牛这人长得奇怪,心地也不怎么样。”   “现在他爹去世了,我们都在张罗着要赶这个克星出去呢!要不是那件事我们都赶他走了——哎!”   “何事?”林泓听了一会,终于又插了一句话。   显然,他一说话,让众人更激动了,搜肠刮肚,恨不得什么都说与他。   “玄得很的事!”   “真的玄!那天他父亲去世,他不守孝背着我们直接埋了他父亲,我们都气得要赶他走,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了兵马的声音!吓死我了!”   “千真万确!我也听见了。”   “我也是!”   “哦对了,还有,他爹去世前一天,村里来了个怪人!”   “对对,就是这个人,奇怪得很,吓唬我们,说我们欺负他必遭大难。”   “哎哟,那怪人看起来仙气飘飘的。”   “什么仙气飘飘,冷冰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们都没当回事的。怪就怪在第二日他爹去世我们赶他走就听见了兵马声,那声音可响了,好像就在我耳边,玄乎哦……”   “确实啊……”   “肯定是什么妖术!”   “那兵马声可把我吓坏了……”   “我们就不敢赶他走了。”   “我们都跑开了。”   “是啊……”   林泓问道:“你们之后还听见过兵马声吗?”   “没有,就那天听见了。”   “没有。”   “就那天。”   林泓又问:“你们当真不认识那个怪人吗?”   “不认识不认识,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长得好看。”   “哪有眼前这位官人好看啊!”   “是啊!”   鱼天亦扬眉,怎么说着还要夸夸林泓。   “就是!那怪人垮着脸,跟谁欠他钱一样。”   “这两个人都怪,难怪要狼狈为奸!”   “确实!”   “两个妖人!”   林泓换了个问法,“那你们听闻过风水大师林红吗?”   “这……没听过。”   “谁啊?你认识吗?”   “不认识。”   “没听说过。”   “很厉害吗?”   林泓作罢,不再追问林红,转移话题:“还有别的怪事吗?”   “还有什么怪事能比吴牛怪的!”   “还真没了,我们村子除去吴牛平静得很!”   “就是穷了点……”   “哎,总之我们都被这妖术吓到了,现在就当他不存在……谁知道那是什么情况。”   “是啊,那兵马声真的玄乎。”   “搞不明白。”   这群人毫无城府,还不清楚情况林泓问一句他们就爆豆子般说了一堆,满含着贬义,邀功似的,在比谁说得更多。   有人好像也意识到了,紧张地问了句:“诶,官人,你们找他做什么?”   “问些事就走。多谢告知。”林泓朝鱼天亦方才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诶!他在家里呢,需不需要我带路啊?”最开始开口的妇人在后面喊他们。   没人理她,段宇有些替她感到尴尬,好心地回头对她道:“不用了,多谢。”   人群看着四人,摸不准情况,也忌惮吴牛这个“怪物”不敢跟上去,只好散了,有一两个大胆的,远远跟在他们后面想看个热闹。   从村民的七嘴八舌里可以得出很多讯息。   这个生得像皇帝的驼背人叫“吴牛”,因为畸形受到村民的排挤,而他的父亲一直在保护他。   他父亲去世前一天——也就是七日前,村里来了一个冷冰冰的怪人,警告村民若欺吴牛必遭大难,村民并未当回事。   直到次日,吴牛的父亲不幸去世,吴牛没有守孝埋葬父亲一事彻底激怒了村民。但当天村民在赶他走时都听见了军马声,大惊失色,想起昨日那怪人的话,便不敢再欺负他,任由他留在村子里。   而之后,村民再也没听见兵马声了。   “就是那户。”鱼天亦扬了扬下巴,示意这山村里看起来最偏僻最破烂的一间屋子。   林泓看着那屋子,歪了歪头。   他伸手提起放在木桩上的斧头,“你们在外面等我。”   “是。”戴旭晨显得忠心耿耿。   段宇看他拿起斧头却是一阵错愕,和鱼天亦短暂对视一眼。   两人都摸不准情况,但现在林泓周身的气压太低了。   都说好脾气的人发起狠来才是真恐怖,这说法在林泓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都有些怕,没敢阻拦,只是做好了准备,若他有危险就上去帮忙。   屋门锁住了,林泓举着斧头劈下去。   “哐”!   一声巨响,那门不堪重负,门内脆弱的锁应声碎裂!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外三人一愣,段宇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当真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林泓。   显然,屋里的那人比他们还要震悚。   吴牛惊恐转头,看向门那方。   他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踏进屋里半步,微微倾斜着,侧头看着他,那张脸绝对是俊美无比,可是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寒潭一般盯着他。   他看见对方手头提着斧头。   漂亮的人总是自带一种令人忌惮的压迫,特别是此人还不带表情,皮肤冷白,一半沐浴在屋外的光里,却没有半分温度,像淬着剧毒的寒刀,让他胆战心惊。   林泓笑了一下,“你好。”   这个笑容和冷冰冰的声音,几乎让吴牛警钟大响,浑身寒毛竖起,歪斜的脸抽搐了一下,他不禁后退一步撞在桌台上,他认出来人是前日追他的人,“你……你要做什么?”   修长的身影提着斧头走进他的屋子,语气像是在安抚他,“别怕。”   可他更怕了……寒意从脊梁窜到头顶。   林泓的目光在狭窄昏暗的屋子里逡巡了一圈,明知故问:“令尊呢?”   “家父仙逝了。”吴牛咬牙切齿,浑身都在抖却故作镇定。   “哦——”林泓拉长了声音。   吴牛听得手心全是汗。   林泓看向他,“听说是当日入土的。”   这人屋外屋内都没有棺材、遗体,连骨灰盒都没有,确实如村民所言,已经入土。   吴牛呼吸急促,“入土为安。”   “雏鸟尚有反哺之恩,”林泓冷冷笑了笑,“怎么?你连孝也不守?——听说你爹待你不错?”   吴牛几乎是撑着桌子稳住身形,“关你何事?滚出去!”   林泓不为所动,“林红你认识吧?”   “哐当”!   吴牛撑在桌上的手碰到了土瓷碗,那碗落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不……不认识。”那人道。   “那是谁的?”林泓提起手里的斧头指向桌子上的一块玉佩。   那枚青色的玉佩色泽莹润透亮,一看便是上乘,在家徒四壁间格格不入,拴着青色绳结,很是脱俗,而且,就在方才的林子里,林泓在林红的腰扣上看见过一枚一模一样的。   这玉佩像是作信物之用,一人一枚,不知这两人达成了何种协议,村民口中冷冰冰的怪人应该就是林红无疑了。   皇帝在找林红,林红却和此人有牵扯,两个型貌相同的人都围绕着林红。   吴牛一把抓过玉佩护住,还在狡辩,“不认识什么林红!这是我的!”   林泓冷笑一声,“你当我傻吗?”   “你出去!”吴牛给自己壮胆似的咆哮。   林泓冷冷看着他,伸出了手,“给我。”   吴牛看着那只修长素净的手,冷汗直流。   他此刻想拼了命地扑上去,护住自己的玉佩,可林泓提着斧头,他没有武器,他还能看见门外站着的戴旭晨和几个强壮村民,他不敢动。   更何况他眼前的人气压太低了,面无表情,眼底深得像寒潭,提着斧头,他相信这人当真能做出极端恐怖的事情来。   他咽了一口唾沫。   林泓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看着他,似乎耐心很好地等着。   吴牛的内心绝望到了极点,他怒吼一声,把玉佩扔到林泓手上,“可以了吧!放过我!滚出去啊!”   林泓并未理会他的嘶吼,垂眸看着手中的玉佩。玉质入手冰凉莹润,成色极佳,仔细观察上面的雕花,林泓忍不住冷笑一声。   上面雕刻着一个虎符。   平常老百姓拿着这种东西那肯定是死罪。   林红啊林红,可当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那阵兵马声目前不知是否有实体,但绝对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姑且称其作阴兵。   林红不知为何看中吴牛,给了他这个雕着虎符的玉佩,估计授予了他调动阴兵的能力,因为有这个虎符所以吴牛身上会传来千军万马的声音。   莫不然还真想谋反?兵戈相见,那定然免不了生灵涂炭。   林泓端详那玉,可如果说这个玉能调动那些阴兵,那为何这个吴牛不在方才调动?反而无计可施地把玉给了自己?   难道时机还未成熟?还是说那兵马并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就算调动了也没用?或者根本不能调动?   现在有很多疑点。   林红来后的次日吴牛父亲身死,这是否和林红有关系?毕竟村民说他父亲只是有些咳嗽,怎会突然死亡。   吴牛不守孝当日就埋葬了父亲是在掩盖什么吗?   算算时间,皇帝第一次听见兵马声也正好是在六日前,也就是吴牛父亲去世当天。吴牛父亲的死和兵马又有何关联?   还有那个和吴牛生得一摸一样的皇帝又是怎样的存在,和吴牛是何关系?他为何可以听见兵马声?   村民们也只是在赶吴牛走的时候听见的——那时候的兵马声更像是故意让村民听见的,在恐吓他们。   而且“林红”并不如皇帝口中所说的那般名声显赫,因为村民根本不认识什么风水大师“林红”——那么,皇帝是从何处听闻的“林红”?   第一夜出现的三个无皮鬼又是何人?和吴牛有何关系?   林泓看向对面一脸憎恨却害怕得浑身发抖的吴牛,本该同情他因为型貌倍受欺负,可他偏偏藏着巨大的阴谋和秘密,让林泓对他的看法模棱两可。   “带我们去看看令尊。”林泓道。   吴牛被彻底激怒了,“你有完没完!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怒吼完,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弯下畸形的身子,“咳咳咳咳!”   看来鱼天亦提到他前日采的咳嗽药草该是给他自己的。   “出去!我……咳咳……我是不会带你们去看我爹的……咳咳咳……”吴牛一边咳嗽一边怒斥,身体却抖着,毫无威慑力。   最后,他是被戴旭晨和一个大胆的强壮村民架着走的。   林泓奇怪于戴旭晨见了吴牛和皇帝一摸一样的容貌还能泰然处之。   戴旭晨看出了他的疑惑,说出自己的看法:“此等妖人模仿陛下龙颜,用妖术控制兵马声,让陛下心忧,罪不容诛。”村民方才的讨论他也认真听了。   三人倒是很满意他的反应,有他的助力求之不得。   他们现在要去看吴牛爹的坟墓……林泓一想到和死亡相关的东西心脏就是一阵抽痛,他看向手中玉佩,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先出鬼方,速战速决,不会有事的,不会……他依旧在希望。   不回现世不亲眼见到他是不会死心的,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第138章 龙真穴的砂环水抱   “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们无耻!”   “混蛋!”   “他娘的!”   ……   吴牛一路都在破口大骂,在猛烈挣扎着,奈何架住他的两人力气颇大,个子也高,他几乎脚不沾地,在空中胡乱蹬着,怎么都挣脱不了。   “混蛋!”   “我**!你娘的!”   任由他骂得嘶哑震耳林泓也没理他,鱼天亦受不了他的聒噪,蹬着他,恐吓威胁他,“闭嘴!再吵把你舌头割了!”   几人在青翠林间徐徐走着。   吴牛是背着村民埋葬他爹的,没人知道他把人具体埋在何处,现下他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林泓他们。但好在有村民目击吴牛埋葬他爹后回来,所以大概知道个方向,他们正朝着这个方向走去。   可山涧如此之深,山林如此繁茂,山野也辽阔,他们如堕烟海,依旧不知目标在何处。   “娘的!我**!”   “真他娘的***!”   吴牛越骂越不堪入耳。   那个强壮村民终于也忍无可忍了,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闭嘴!”   吴牛气得大喘气,“你们不可能找到的!我是不会说的!杀了我吧!”   鱼天亦已经开始拔刀了,“姐姐今天成全你!”   “啊啊啊!”吴牛料定他们不会动手,可看到鱼天亦拔刀他又吓得惨叫连连。   段宇突然“咦”了一声,停下脚步,“我们现在一直沿着龙脉在走。”   他手指向一处,“那里是龙穴。”   吴牛的吵闹声戛然而止,似乎是咽了一下,又欲盖弥彰地开始叫喊,想掩饰自己的失态。   但林泓注意到了他的反应,顺着段宇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茂密的竹林,修竹直立,有破天之势,竹叶青翠,簇拥在一起,似绿色烟云。   “过去看看。”林泓道。   此话一出,吴牛像被抽干了力气似的,不再挣扎,绷紧的肌肉松懈,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任由两人架着他,甚至嘴唇都在发抖。   吴牛的反应太有指向性了。难道他把他爹埋在这竹林——段宇所说的龙穴里?   他们走近了,置身竹林间,如置身碧绿之海,剔透纯粹的绿意盎然席卷。   地上生着一个又一个竹笋,像一座座尖顶的小山,在努力褪去一层层褐色的干皮,想露出新绿与山风相拥。   竹叶茂密掩映,上视不见蓝天。枯荣更迭是自然法则,可这里没有一片叶子沾着破败凋零的枯黄,只是一片透亮的绿。   修竹一节又一节向上,似乎要搭云梯捅破九霄,它们分明只是静立着,却让众人觉得空气在活跃流动着。   一种不可言说的勃勃生机如大浪般鲜活翻涌,裹挟众人。   “对,这里这是龙穴,这座龙脉山上生机和气运最浓郁的地方。”段宇的语气很肯定。   进入这里,吴牛当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只出气,不进气,一副死相。   深入竹林,地上有一方空地,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被削得整整齐齐的竹子,像是要遮住地下的什么东西,正好是一个成人大小。   是吴牛埋葬他爹的地方吗?   林泓弯腰要去捡那些地上的青色竹竿。   吴牛见他动,顿时又开始疯狂挣扎,破口大骂:“住手啊!娘的!我***了!你不得好死!”   林泓没管他,拾起了一根竹竿。   水声“哗哗”,水珠从竹竿上滴落,在下方露出的水面上“滴答”几声,它旁边的竹杆在水波中轻轻浮动。   这一排竹竿下是一汪水!   那水澄清透亮,映照着竹林里的光悠悠荡漾,闪烁如浸满珍珠,水不深,水底有一个黑色的东西。   “我让你住手啊!放回去!他娘的!我**!”吴牛的双脚在空中乱踹着。戴旭晨和村民把他架得死死的。   林泓没理他,用手中的竹竿扒拉开其他紧密排列的竹竿,水中的光景完全暴露了出来——水底浸着一口黑色棺材!   吴牛把他爹的棺材泡在水里?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水会加速棺材腐朽,水浸入棺材,尸骨泡水为大凶,阴灵不安。民间传言逝者会生活在饥寒交迫中,不得安息,而后代也会遭受寒湿之病。   吴牛这是何意?   “啊!”段宇却大叫了一声,“妙啊妙啊!”   林泓看向他。   “好风水!”段宇指着那水中棺。   “葬者,藏也,乘生气也。生气行乎地中,发而生乎万物。”段宇道。   “生气行于地中,目不能视其形,而其旺盛处表现为山脉——一般山中生气最旺盛,而这座山生气尤盛,因为盘桓了龙脉。”   段宇自顾自滔滔不绝,“龙乃生气所在,龙行气行,龙止气止。   土为气之母,气厚则山高,气长则龙长。   气为水之母,龙行则水随,水界则龙止。”(注1)   鱼天亦不耐烦了,“你说点我们听得懂的行不?”   “龙与生气、水密不可分,”段宇激动得手抖。   “也就是说此地是龙脉停顿处,是为龙穴,合乎‘龙真穴的’之妙!   ‘龙水交会合玄空’,阴阳相配,得水为上。再看着穴地背侧和左右山势重叠环抱,此处又有水流,合乎‘砂环水抱’,吉穴也!(注2)   简而言之,此地处龙穴,又有水流——龙止气聚是为吉地也!”   “而葬造必以乘生气为要,必财丁官贵秀,富贵祥和见荣光,这里!”段宇指着吴牛爹的坟冢,“生气最浓烈处,只要棺材防水,清水相拥,得龙脉之生气,绝对是埋葬尸骨的大风水宝地!”   “而且,这棺材有一半已经陷入泥地里了,再过些时候就可以被水带来的泥沙掩埋。”   龙脉盘桓此山,生气充沛,此地又是龙脉停顿处——龙穴,生气最盛。土生气,气生水,山环水抱,龙得水是为大吉。   而吴牛父亲的棺材正涂了黑色防水层置于此处水中。   “林哥。”段宇舔了舔嘴唇,一双眼睛看着林泓,难得露出谨慎认真的神色,“把你手里的竹子横劈开看看。”   竹子?   林泓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青翠的竹竿,递给身旁的鱼天亦。   鱼天亦不满意他又使唤自己,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拔出刀来,把竹子立在地上。   寒光飞速一闪,那竹子瞬间被劈成两半,朝两侧倒去。   “啊!”吴牛惊叫一声,绝望至极。   林泓拾起一半,观察着,被横劈开的竹子露出空心的内部,一节又一节被节间分隔开,而每一节里面竟然都有一个黑色图案!   这个黑色图案勾勒的像是人和马的剪影,那人身上有甲胄,身形魁梧,正要跨上那匹膘肥体壮的战马。   每一节都是如此!   众人错愕。   这是竹节里的阴兵?   他们又劈开几根竹竿。   事实证明,并非巧合,每一根、每一节都是一个将要跨上战马的士兵剪影。   更可怕的是,他们劈开一旁生长在地上的竹子也是如此!   都是兵马,数以计万的兵马!   绝没有正常的竹子会在每一节生长这样栩栩如生的兵马图。   “只差一天了!只差一天了!”吴牛悲恸惨叫。   “你闭嘴!”那个村民在见了棺材后对他就没有好脸色,此刻更是直接开口呵斥他。   “占断山中龙脉生气……”段宇抿了抿因为紧张有些失血的唇,“可以说,子孙后代有帝王命。”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震悚了。   “好啊!你个吴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有谋反之意!”一身腱子肉的强壮村民一声暴喝。   戴旭晨的剑已经抽出来架在吴牛的脖子上了,目光忌惮地看着他,“盗窃圣上龙颜,竟有谋反之意!”   “啊啊!”吴牛看着那冰凉的刀刃,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泓也看着吴牛。   如果是这样,那兵马声还真是和他父亲的死有关——葬在生气最旺盛处,在养着阴兵,想造反呢。   他方才说的“只差一天了”又是何意?有何特别的?难道是因为再过一天是他爹去世的第七日?   “是林红!林红叫我这么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吴牛还在大吼大叫。   是了。如此饱含风水学的手笔能不出自风水大师之手吗?   所以林红才是幕后指使者?   他以玉佩相赠,与吴牛达成协议,让吴牛把他爹葬于此处,滋养阴兵。   林红头日来,吴牛他爹第二日就死,吴牛没给他爹守孝就下葬在此风水福地,是怕错过了时机?   不管怎么说,这三个时间节点紧凑得不像话,恐怕是蓄意为之。   林泓甚至开始怀疑是林红或者吴牛故意杀了吴爹——就为了这所谓的风水宝地,让子孙受隐蔽,要养一群阴兵,谋朝篡位!   林泓心突突直跳,他看着手中竹竿里的兵马剪影。   这些士兵为何没有骑在马上,而是将要上马的姿势?   ——只差一天了……   林泓福至心灵,莫不然等明日,这些士兵就跨上了马!   士兵跨上马,意味着吴牛的阴兵就成了。   所以他今日没有调动兵马是因为时机还未成熟,这些兵马还不能完全受他的控制,或者无法现形,不能构成实质性的伤害。   林泓正在思忖,耳畔却猛然炸开了兵马的巨响!   这一次不一样,不是从吴牛身上传来的,而是从四面八方环合而来!就像有千军万马包围他们,从山谷里喷泄而来!   这一次不止有声音,还有形,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在猛烈颤动着!   “轰轰轰”!   “哒哒哒”!   “轰轰轰”!   如闷雷过境,汹涌澎湃,滚滚袭来!   声音在整个山涧里碰撞激射,回响震荡!   树木“哗哗”颤响着!地面摇晃!   “哈哈哈哈哈哈!”吴牛大笑开了,“这是天要亡你们!”   所有人都震住了——这一次,不止是林泓他们这群外来者能听见,连戴旭晨和那个村民也听见了。   “他娘的!!!”村民再是胆大也变得脸色苍白,大叫着,甩开吴牛,跌跌撞撞逃走了。   吴牛一侧的桎梏消失了,他趁着戴旭晨怔愣之际,挣脱了他,“哈哈哈哈哈!给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他狰狞笑着,自己朝竹林外飞快跑去。   留下的四人根本分不出神去抓他回来,脚下的土地在震天的兵马声里晃动得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说法不一而足,不考究,开心就好~   注1:《阴阳二宅全书》   注2:   “龙真”,是指生气流动着的山脉。龙是穴的根本,只要找到生气流动的山,并循着山势的绵亘起伏,就可在界水处,找到生气凝聚的吉穴。   “穴的”,是指生气凝聚着的吉穴位置所在。地脉停顿之处为龙穴。结穴不等于便是吉穴。还要看结穴周围砂水环境,砂环水抱是吉,砂飞水走非吉。   “砂环”,是指穴地背侧和左右山势重叠环抱的大好自然环境。在风水术中,人们惯常把穴地周围的山称之为砂。由于穴地左右和背侧有山环抱,可以使凝聚地中的生气不致被风吹散。   “水抱”,是指穴地面前有水抱。不管是什么水,都是环抱的吉,这样才能使生气环聚在内,不会走失。 第139章 横刀跃马潮鸣电掣   他们所在的竹林开始疯狂乱颤!   “哗哗哗”!   “哗哗哗”!   “砰”!“砰”!“砰”!   竹叶乱舞,竹竿碰撞,如波澜壮阔的绿色惊涛!   这竹林里的竹节间全是阴兵,恐怕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先出竹林。”林泓的声音淹没在气贯长虹的万马奔腾声里。   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踏出一处,整片竹林在巨响炸开了!   “砰”!!巨响如雷霆万钧!   万千竹子从根部断裂开,以他们为中心——或者说以那个坟冢为中心,呈圆形朝着外围飞射而去!   层层叠叠的绿色长箭在山野上散开横扫飞射!带着竹叶在劲风里乱颤如浪涌!   浩浩荡荡!   兵马声在此时消失了,但他们并不觉得耳朵清闲下来,竹竿射出去的破风声呼呼炸响!炸得头脑发胀。   荫蔽的竹林断裂四散,顷刻间,林泓觉得周围变得敞亮,光线刺目,四望整片竹林的泥土被竹根带起,翻新一般的黝黑,一片广阔,只剩下几多矮矮的竹笋。   飞出去的竹竿落地,“哐”!“哐”!一片空响,铺满整片广袤的旷野。   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有无数黑色烟雾从每一根落地的竹子里冒出来!   黑烟在不断地窜高变宽,如墨入水,蔓延速度惊人,星奔川骛,几乎在顷刻间包围了他们!黑烟又挡住了敞亮的天光,有遮天蔽日之势。   黑烟在拉扯变形,凝成带着红缨的头盔,凝成肩头的铁甲,凝成踏着马镫的铁靴,凝成四蹄健硕的战马,凝成带着长杆的大刀,闪着铮亮的寒光……   无数高大的影子,一圈一圈紧密排列着,包围着他们,无数阴冷的目光从高大战马上俯视着他们。   一眼望去,绝对有几十万之数,铺天盖地,遍布山野!   他们散发出的杀气如惊涛骇浪般冲荡着众人。   透过遮住面容的头盔也能看见那一双双闪着幽绿光芒的眼,阴冷地注视着林泓他们。   似乎连那些战马的眼睛都充斥着杀戮。   兵马的声音已经有了实体,战马嘶鸣,四蹄踏响,甲胄脆响,锋利刀刃铮鸣。   万千声音重叠在一起,被放大了不知几多倍,在山涧里回荡,山鸣谷应。   四人如轻舟落入瀚海汪洋。   几乎是碾压式的实力差距。   “怎么办啊!”段宇吓得脸色苍白,腿都软了,这千军万马是真的千军万马!   百万之数的鬼!   方才吴牛还让这些阴兵杀了他们。   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下意识靠近了林泓几分。   鱼天亦和戴旭晨拔出了刀剑,可他们知道,面对如此数目的军队,面对这数十万高大魁梧的虎贲,他们的力量如螳臂当车,微乎其微。   林泓的表情也很凝重,他握紧了手中的玉虎符。   可是连吴牛都控制不了这些阴兵,他又可以吗?   林泓试着拿起玉虎符调遣阴兵,千军万马却只是静默地注视着他们。   事实证明毫无用处,这枚玉虎符根本无法控制阴兵。   “怎么办!”段宇绝望了。   “闭嘴……”鱼天亦也是脸色苍白。   阴兵已经完全成型,伴随着一声“铿!”的甲胄碰撞巨响,千军万马朝他们扑了过来!   “轰轰轰”!   马蹄踏响如奔雷滚滚而来!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黑色铁甲和彪壮的战马汹涌澎湃!   带着扫荡天下的杀气,带着不可一世的威压!   战马嘶鸣,兵器带上了破风之声!   离他们最近的阴兵横刀跃马,马蹄高抬,已经要踏到他们脸上了!   长刀闪着铮亮的光高高举起!很快就要气力万钧落下来了!   “啊!!!!”段宇惊叫一声,抬起手臂挡住脸,已经闭上了眼睛。   鱼天亦和戴旭晨变了脸色,举剑要挡!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罡风以林泓为中心席卷而去!!如潮鸣电掣!!   瞬间贯穿了周围扑上来的阴兵!   黑烟四溅!   劲风滚滚横扫而去!气力回山倒海,把层层叠叠数以万计的阴兵都掀起一阵巨浪!   鹰撮霆击!带起一串马的嘶鸣与铁甲碰撞的巨响!   横扫千军!   劲风气势不减,依旧猛烈霸道地横扫出去!席卷整座山峦!   山林巨颤!树干欲折!   山谷的鸟兽仓皇逃窜!   “轰”!!   远处城中百姓听见一阵轰响,抬目看去,一圈黑色浓雾从永岁山炸开了!   地动山摇!   所有人都望着那处变了脸色。   “啊!那是什么!”   “什么啊!”   “山神?!”   “鬼?”   “好可怕……”   “你们看天上!”   穹顶异象,叆叇的乌云汹涌而来,隐天蔽日!有紫色电光在云里游走,惊雷在远处轰响。   日光肉眼可见地变暗。   像是万千的地狱恶鬼、金刚罗煞踏着乌云席卷天地!   神魔正在山顶大战。   坐在宫殿里的皇帝差点被地面的震动甩下龙椅。   这一阵可怖的力量几乎让他从怨气的缠绕中清醒过来,几乎要撕裂他的世界!   他震悚地望着永岁山横扫而出的黑雾。   ——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进入了他的怨气世界。   永岁山里,如刀如剑的劲风依旧在肆虐着,百万阴兵已经被这强大的罡风搅成了伊始的黑烟,还在被继续撕裂着,毫无还手之力。   在狂风的中心,林泓长身玉立,墨发狂舞,衣袍翻飞!   段宇,鱼天亦和戴旭晨已经不堪风的压力,被抛了出去,降低重心趴在地上才不至于被卷走。   但似乎这风还是特别关照了他们,不至于让他们被撕成碎片。   林泓怔愣着,周围是席卷的狂风,而他稳稳站在风眼里。   这不是他做的,不是因为那枚玉虎符,他很清楚。   他看见有黑雾在他面前凝成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这是万古川的轮廓,林泓不会认错的。   他顿时眼眶发酸,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了。   高大的黑影在肆虐的风里把他温柔搂进怀里,像在安抚着他。   林泓几乎要崩溃了。   你依旧是我不可撼动的风眼。   四周的风在归静,拥抱他的黑雾也在慢慢消散。   林泓慌了,伸手抓他,却只抓了一手空,黑雾从他的指缝间流走,温柔缓慢,像在执他的手。   这几乎碾碎一切的罡风完全停止了。   四周归静。   树折草断,落叶遍地,一片狼藉。   空中的乌云也在慢慢消散,有几缕光柱透过乌云撒下来。   周围没有了那铺天盖地对他们虎视眈眈的阴兵,连黑烟也消失了。   还未出师已经被一股强大慑人的力量消灭殆尽。   林泓还站在原地。   段宇劫后余生般从地上坐起来,感觉有些不真实,方才摔了个狗啃屎,现在浑身都在疼他也不在意了,活着就好。   鱼天亦皱着眉头,活动着她的手臂,方才那风撞上来的时候她用手挡了一下,现在疼得厉害。   戴旭晨朝着林泓的方向低垂下头,不知是否被风搅得眩晕。   林泓的手抚上额角,他心头涌动的情绪绝对不比那阵刚罡风来得平静。   “刚才的是万大哥吗?”段宇站起来走了几步才觉得浑身酸痛。   鱼天亦给了他背上一巴掌,让他住嘴。   段宇缩缩脖子,撇了一眼林泓,自觉不该说。   但还是忍不住想,万大哥连变鬼都这么强大,还真是和林红说的一样——凶猛的鬼。   段宇现在对同是风水师的林红很是好奇,这人似乎有阴阳眼,可以看见鬼?   段宇在现世从来没见过鬼,只有进了鬼方才能看见。这鬼方里对于林红是现世,能看见万大哥,那还真的说明他能看见鬼。   段宇打了个寒颤,希望自己不要拥有这项能力。   段宇学习风水并不久,被他爹夸奖是奇才,他掌握的东西七七八八,可这么比较下来,这林红的风水造诣绝对在他之上。   不知这人教唆吴牛把父亲葬在竹林培育阴兵是何目的,他可不觉得这人是无缘无故想给吴牛助力。   林泓的心情根本平复不下来,万古川表现得越是异常,他就越是焦躁不安,他现在就想撕开这个鬼方赶紧回去!他很恼怒,因为他根本不能!   他只能转移注意力,他看向旁边那口棺材,“开棺验尸。”   林泓要看看吴牛和林红究竟对吴父做了什么。   那围绕棺材的水已经被万古川的罡风吹得一滴不剩了。棺材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由于厚重的棺材已经被淤泥埋没了一半,所以并未受风的影响,不动如山。   要开这口棺材当真是个技术活。这棺材封得结实,防水做得极好,涂了一层特别的防水材料。他们用刀刮开这防水层,废了点眼力才找到了盖子和棺体的缝隙。   不宁唯是,棺盖和棺体之间还用许多结实的暗钉钉死了。   这种钉子两头都很锋利,使用时会先将一头钉入棺体的边沿,露出大半截,再合上棺盖向下击打,这样露出的那头钉子会钉入棺盖里。   只要控制好击打的力度和钉子预留的长度,就可以让这钉子一半在棺体里一半在棺盖里,严丝合缝。   他们发现每隔一指就有这样的一个钉子,这未免太紧实了些。   鱼天亦用她的刀撬了一下,险些把她心爱的刀撬断,顿时气急败坏。   戴旭晨试着插进剑,旋转剑锋,顶起来一点小缝隙,沿着棺材撬了一圈才有了点成果。   大费周章,中途他们都有了要去把军队叫来帮忙的心了,奈何军队驻扎得离此地太远。   最后,他们终于打开了这棺材。   棺盖揭开的那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140章 空中楼阁一枕黄粱   血腥味扑面而来,太浓了,像被泼了一脸血。   他们捂住鼻子朝棺材里看去。   里面躺着一个老者,他身材清瘦,周围染满鲜血的布所占空间都比他人大。   老人除了面色苍白,就像睡着了一般,故去已有六日,竟不曾有半点腐朽,连尸斑都没有。   林泓看着他的尸身,莫名感到一丝心疼,可分明都不认识他,或许是因为这位老人太过慈眉善目了,白发白眉,面部的线条极其温柔,没有半点棱角,眉尾下撇着,似乎这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让他皱起眉头。   可这股血腥味太煞风景了。   林泓忍不住皱眉,“死因是什么,这么大血腥气?”   鱼天亦无所谓地伸手探了探,“刀伤。捅在后腰眼上,死于失血过多。”   林泓想起有村民说吴爹只是有些咳嗽,人莫名其妙就没有,也有村民猜测是吴牛杀了他爹,莫不然被他们说中了?   “是谁……吴牛还是林红?”段宇有些哆嗦。   林泓听到“林红”总觉得在叫自己,看了段宇一眼。   戴旭晨听见也看向段宇。   段宇正在诧异于二人为何看向自己,鱼天亦开口了,“当然凶手是吴牛的可能性更大,林红头天来的,吴爹是第二日死的。”   段宇看向她,“但也可能是林红头天就杀了他,吴牛第二日才埋。也没有村民提到在此期间见过吴爹。”   鱼天亦挑眉,“村民不是说吴牛被欺负,总是他爹护着吗?这不得心存感激?要是林红杀了他爹,他肯罢休?”   段宇几乎要被她绕进去了,“那如此说来,吴牛就更不可能亲手杀他爹了。”   鱼天亦不耐烦了,“那肯定得是吴牛他亲自动手,怎么可能目睹别人杀自己爹还无动于衷,甚至收了那玉虎符,还听杀人凶手的安排把他爹埋在这里?”   段宇争执得上头了,对着鱼天亦道:“你这逻辑太奇怪了!自己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你的逻辑才奇怪!”鱼天亦回头瞪他。   现在陷入了非此即彼的僵局。   刀伤在后腰,那么吴爹大概率是他杀。而疑犯就是林红和吴牛。   林泓回忆吴牛的种种反应……吴牛知道阴兵的存在,他很在意林红给的玉佩,他没有守孝把他爹埋在此地……   鱼天亦说得并无道理,如果是林红下的手,他吴牛能安之若素?还听之任之?   又如段宇所言,这个吴牛当真丧心病狂到要弑父吗?更何况是一直维护他的父亲。   但不管怎么样,吴牛这个儿子都是大有问题的,不是凶手就是帮凶。   恐怕在他心里,阴兵的份量胜过他爹吧。   林泓还尚存一丝希望,他希望是吴爹授意吴牛这么做的,吴牛只是父命难为,似乎要说得过去一些,让人不那么心寒。   现在还不能完全敲定结果,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林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恐怕还得绕回最初他来鬼方碰见的事——找林红。   死者为大,他们合上棺材,准备让吴爹入土为安。   原地他们是不敢埋了,方才经历了那么恐怖的阴兵包围事件,再加之地上一片横七竖八、炸裂开的竹子,他们只能另寻他地。   这棺材格外重,他们四人抬不远,在附近找了块干净的地便埋下了,简单立个巨石作标记,等日后有机会再帮这位老人立个像样的碑吧——也不知有没有这个日后。   他们踏上返程的路。   林泓觉得现下最大的变数是这个戴旭晨。   他一路跟着他们却几乎缄默不语,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应该知道了阴兵是吴牛搞出来的,方才自己从吴牛手中抢过玉虎符他也站在门口看见了,听他们的对话他也能听出七七八八。   他会如何给皇帝复命?   后来吴牛大喊着“是林红”,段宇和鱼天亦也提到了“林红”,相信这位将军不会傻到觉得这个“林红”说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林泓”。   所以他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皇帝要找的那个风水大师了吗?   林泓看向走在旁边的戴旭晨。   可他如果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现在还会带他们回皇宫吗?   还是说他打算先不打草惊蛇,等回到皇宫再动手?   不对。他应该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之前皇帝已经见过他们了,段宇表现得很好,皇帝已经相信了他们是有风水知识的。   林泓想着,要是被问起和自己同名同姓的“林红”一事,自己只需要咬定自己才是真的“风水阴阳师”,林红只是个模仿自己名字的妖人,与模仿皇帝龙颜的吴牛沆瀣一气。   身份问题就这样吧,还有后续的问题——   皇帝知道后会如何处置吴牛和林红?   阴兵又是否会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报复?   林泓觉得不管如何,自己很有必要保住这个玉虎符,虽然方才没发挥什么作用,但林红和吴牛人手一个必有其道理。   ——对皇帝就说这玉虎符在狂风中丢了吧。   戴旭晨感受到了林泓的目光,侧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戴旭晨愣了一瞬,露出温和笑意,“林大人不如同我解释一下发生的这些事?我回去也好同陛下复命。”   ?这次是林泓愣住了。有这种好事?   戴旭晨在和自己统一口供?   林泓将信将疑,还是抓住这个机会,按照自己方才想的说与他——林红冒自己的名,吴牛仿皇帝的容,二人杀了那位老人占断龙脉制造阴兵,意欲谋反。   林泓还想待在皇帝身边,弄清皇帝的谜团,还能借皇帝之手调查林红。   所以,他对刚才自己身上爆发出罡风消灭阴兵的解释是——自己体质特别,百鬼不近,但阴兵还是存在并未被消灭,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陛下只需跟着自己便可无忧。   这样就不用担心生性多疑的皇帝误解阴兵已经听令于自己而抢走玉虎符,加害自己。   “是。”戴旭晨听完,忠心耿耿答道。   林泓不知道他信没有……只能赌一把,但还是得提防着才行。   回到士兵驻扎处,这些士兵都被方才的震动吓慌了神,但军令如山他们又不敢跑,乱了一阵,等乌云散去他们又重新列队了。   马车逶迤沿着原路折返。   穿过繁华的街市,林泓让马车停下,他捞起窗帘看向路人,问道:“你们认识林红吗?”   路人站在路边,本来因为这一辆奢华马车停在自己面前就已经够懵了,再听见马车里的俊公子问他认不认识什么“林红”,他们更懵了,他们察言观色也不知道自己该答“认识”还是“不认识”。   林泓看出了他们的迟疑,安抚道:“你们如实告诉我就好。”   “不认识。”   “不。”摇头。   “不认识……”   在他的鼓励下路人们说出了心声。   林泓又问了几人,得到的答案是一致的——不认识。   林泓之前怀疑是因为那个村落偏辟,所以村民未听闻“风水大师林红”,可现在连城里人都说不认识……   那么,皇帝口中的“林红名声显赫”是从何而来?   跟随的士兵都奇怪于林泓为何要问别人认不认识他自己。是想测试自己的出名度?   当路人说出“不认识”的时候,他们都非常紧张。但林泓看起来神色似乎并无不悦?   真奇怪。谁知道呢。像这种大师总有点异于常人的怪异行为。   回到皇宫已是黄昏。   皇帝以让林泓休整为由,先召见了戴旭晨。   林泓有些忐忑,他不敢保证戴旭晨相信了他的话,会按照他说的告知皇帝。   毕竟这可是一个效忠皇帝的将军啊,又凭什么中途倒戈,与他们为伍呢?   皇帝是在他们用完晚膳后召见林泓的。   “林哥……”段宇欲言又止。   “走吧。”林泓毫不拒绝,万一皇帝又问什么风水的东西自己一个人可答不上来。   段宇:“……我只是想让你一个人多加小心……”   林泓:“快走。”   “我也去。你们两个手不能抬,肩不能扛的,要是打起来指不定一下就被按在地上了。”鱼天亦扶着刀,说得冷飕飕。   林泓:“……”   段宇:“……”   结果面见皇帝不能佩刀,他们被禁卫军拦在门口。   鱼天亦死活不肯交出她的刀,禁卫军死活不肯放他们进去。鱼天亦气得要打人了。   “放他们进来!”皇帝在里面急急制止了禁卫军,似乎生怕惹林泓他们不高兴了。   天知道佩刀见皇帝是给了他们何等的特权,禁卫军都傻了。   皇帝一见林泓便把他们邀上座,“林仙人果真是法力无边!我听戴将军说你以一己之力击退了阴兵!”   林泓尴尬,虽然这夸得他受之有愧,但至少“林仙人”一称和方才的特权是说明自己没有暴露。   又或者皇帝和戴旭晨在演戏?但不至于要做到以身犯险允许鱼天亦带刀面见的地步——皇帝的确是信任他们的。   林泓想着,其实不管皇帝信不信自己是真的风水大师,如果自己有制服阴兵的办法——只要阴兵的威胁还存在,皇帝就不会动他。   这么一想,林泓放心了些,顺着皇帝的话说下去,“不过一介樗栎庸材,何敢当此重誉。能为陛下解忧是我分内之事。”   “哎,林仙人过谦,”皇帝叹了一声,表情变得凝重,“阴兵的力量恐怖如斯!朕远在城中都能感受到山顶的动荡!”   那是万古川搞的。——林泓心说。   “朕希望能立即解决阴兵的威胁!否则朕难以入睡!朕……咳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情绪激动,突然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背部骨头本就畸形突出,一弯腰重心前移,像是快从凳子上摔下来了。   “陛下?”林泓起身要扶他。   皇帝摆了摆手,“没事……咳咳咳咳……这是从小落下的病根,一激动就咳嗽,咳咳咳咳……歇会儿就好了……咳咳咳……”   林泓一怔。   鱼天亦和段宇在旁边也愣了一瞬。   从小落下的病根?   林泓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吴牛,似乎每次他也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猛烈咳嗽。   吴牛和皇帝长得一摸一样……   吴牛意欲谋反……   谋反成功……举州同声……皇帝……不存在的朝代……   这似乎是一个首尾衔接的时间线?   他们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无数混乱的细节在林泓脑海里拼凑。   吴牛的爹也咳嗽——恐怕是遗传?   天下人都未听过“风水大师林红”,可皇帝却说林红极富盛名,他从何处知道的林红——吴牛认识林红。   这华美奢侈的皇宫,可以移山的财富……   城中百姓,广夏细旃,贯朽栗陈,生活富裕……   糕点精致,却难以下咽……   过分的华丽只是表象。   在现世,吴牛要举阴兵谋反,他最后……成功了吗?   ——这个朝代不该存在。   他失败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吴牛一个人在自导自演。   怨鬼不能完全左右鬼方,但鬼方会带上怨鬼自己的意识。   以永岁山为界,一个是他不愿醒的美梦,一个是他不愿想的曾经。   在吴牛的憧憬想象中,阴兵成型,在他的号令下扫荡周朝,问鼎中原。   他登上龙椅,自封为“越”。   九五之尊,天下朝拜。   但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俱是假象。   无数奢华的东西堆砌在宫阁里,不知是因为自卑还是虚荣,吴牛仍嫌这天宫不够光彩熠熠,不够虎虎生威,不足以威慑天下。   他想象力丰满,宫阁极美,合乎风水,但他未曾真正体验过这样富裕的生活,他没喝过名贵的茶,没食过精美的糕点,他拥有的都是粗茶淡饭,所以那些茶和食物空有其表,入口却如啮檗吞针。   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城中子民皆富贵,不为生计烦忧——这是吴牛对盛世天国的理解。   可幸福为何物?匮乏的温情当真能用金钱来填满?   吴牛的父亲为何而死?   身居高位,肆意挥霍,他惶惶终日,所忌惮的要谋反的阴兵竟也是来自过去的自己。   一瞬千念,林泓冷冷看着皇帝,没有说话。   皇帝咳了半天,似乎终于平复下来,长呼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失礼了,林仙人。”   “龙体要紧。”林泓的声音没带什么感情。   “接下来该如何?要如何制服阴兵?有何妙计能捉拿两位善于效仿别人的妖孽?”皇帝真诚提问。   林泓听出来了,戴旭晨的的确确是按照自己告诉他的来说的。   而且这个皇帝并不记得自己的曾经了,他不认为吴牛就是他自己。   “当然是擒贼先擒王。”林泓笑了笑。   皇帝虚心请教,“要如何擒?愿闻其详。” 第141章 春宵一梦何止千金   “具体如何的还得从长计议,我会尽快给陛下答复。”林泓道。   皇帝再是心急也只能按耐住,“好……”   但他转念一想,不太好,“林仙人又要睡上一整日吗?”那不得再拖一日?这是否就有些晚了?   林泓一怔,想起万古川来,笑了笑,“可以。”   ?可以?可以是何意?皇帝想问又不敢问。   算了,以凡人的眼光来看仙人确实比较高深莫测。   *   林泓一行人回到他们居住的小院。   林泓冲正在打扫枯叶的婢女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婢女左看右看,确认他是找自己后有些不好意思,小步走过来,“林大人有何吩咐?”   “我在山中修行数年,不问世事,想问一下,当今是否为吴家天下?”林泓问她。   婢女紧张得脑子里懵成一片了,哪里还管他说的是否有问题,知无不言,“圣上姓吴,名仲达,威名天下。”   吴仲达?   “多谢告知——你接着忙吧,不打扰了。”林泓笑了一下,转身朝等着他的段宇和鱼天亦走去。   这吴牛倒是有趣,还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吴仲达。   难怪戴旭晨和村民听着说着“吴牛”却不觉得是冒犯圣上名讳,皇帝也早就忘了“吴牛”是他自己。   身居高位,恣意享乐,蹉跎得连自己的本初都忘了。   鱼天亦看了一眼后面重新拿起扫帚还红着脸望向林泓的婢女,冷笑一声,“林二公子倒真如传闻一般风流,在这鬼地方都有心思撩拨姑娘。”   正在思考的林泓回神:“恩?”   段宇郑重其事:“哥,你这样不好。”   林泓:?   *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在这座华丽宫阁的背后余霞成绮,色彩瑰丽无比。   又像一场虚幻的大梦在四合的夜色中一点点消弭……   回到屋里,鱼天亦一屁股坐上椅子,慵懒地靠着椅背,打开了她的酒壶,“所以那个戴旭晨——是这个名字吧,为何要帮我们?”   “你觉得他是在帮我们?”林泓皱眉,脱下大氅挂到架子上。其实他觉得戴旭晨是相信了自己说的。   鱼天亦“嘁”了一声,灌一口酒,“如果我是他,我就会告诉皇帝:有个更厉害的风水师也叫林红,恐怕才是陛下所要找的林红,他给了吴牛阴兵之力。只要拉拢林红,阴兵就是陛下您的。”   “至于这个林泓……”她塞上酒壶盖子,酒壶一倒,指向林泓,一双凤目吊着眼珠子看向他,“他可以让阴兵消退,如果想使阴兵的力量最大化,就该尽快除之。”   段宇坐在一旁,伸长了腿,走了大半天有些累,正捶着大腿要放松一下,闻言开口道:“那为何不说这个林泓一人之力就可以横扫数十万阴兵,不容小觑,力量在阴兵之上?”   鱼天亦挑眉,“皇帝要的是威慑天下,你觉得是十万阴兵看上去更有压迫感,还是他这一个人看上去更有威慑力呢?”她朝林泓扬了扬下巴。   “收服阴兵用不用得上另说,要的也就是个能唬住人,让天下不敢有反叛之心。何况不是还有‘天命所归’一说?”   段宇打量着林泓,点了点头,“有些道理,根本不用费心证明,一眼看去确实阴兵更让人胆战心惊。”   林泓:“……”   虽然但是,很伤人……   “可戴旭晨也看见了林哥那么厉害,怎么敢怂恿皇帝对他下手?”段宇一想,有点害怕,“不会在请我们入瓮吧?下了圈套要除掉我们?”   鱼天亦笑了一声,“那这皇帝是有多没脑子今日任由我佩剑见他?”   “那就是皇帝演的戏呗,让我们觉得他已经相信我们了,再一步步引诱我们入套,一举歼灭!”段宇自己说得都开始打哆嗦了。   鱼天亦被反驳了,冷哼一声。   林泓想着,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戴旭晨可能是真信了自己说的,也可能是清楚情况只是在帮他们,还有可能和皇帝联合起来在给他们下套。   目前最大的变数当真是戴旭晨,要试探试探才行。   林泓轻叹一声,“先不管这个,提防着,明日再说。”   *   冬夜又薄又冷,一片静谧,天地都在酣睡,只有夜风在每一个角落穿梭,带起轻轻的响动……   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立在林泓床边,俯身轻轻撑到床上,躺到他的身侧,生怕惊扰了他。   万古川伸手绕过他,扯住他身后有一半已经落在地上的被褥,拉上来给他重新盖上,掖好被角确认他的背心被完全盖住了,手臂也顺势把他朝自己搂近了几分。   夜晚最是宁静,轻透的暗蓝色笼罩着整间屋子。   万古川注视着林泓。   林泓侧躺着,半张脸陷进柔软的枕头里,勾勒出的鼻梁高挺,侧颜动人,从鼻尖到薄唇再到下巴、划过下颌连着耳朵的线条都极其漂亮,带着少年般的清朗干净。   他闭着眼睛,睫毛像小扇子,被月光拉长了影子,显得更纤长。碎发掩映着整齐平和的眉。长发蜿蜒在枕上。   呼吸轻又软,整个人比月色还要剔透。   万古川太想他了,情不自禁凑近,压上他的唇。   睡着时,肌肉放松的唇更加柔软细腻。   万古川细嚼慢咽,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林泓在沉睡中似乎感受到了这缱绻温柔,“嗯”出了声。   这一声很轻,是身体放松情不自禁的声音,带着迷蒙的软,带着苏苏的痒。   万古川眸光变得幽深,吻深了几分。   林泓在这潮水般的温软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万古川……”   像清泉水似的明眸在月光中渐渐清醒。   万古川退开几分,蹭着他的鼻尖,回应他的呼喊,“嗯……”   林泓终于等来了万古川,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朝他怀里钻。   全然没了白日里的盛气凌人和冷静,收紧手臂,额头蹭进他的颈窝,感受着他的体温,嗅着他的气息。   连腿也要勾住他的腿,缠着他。   要把白日里黑烟从自己手中消逝时的空虚都填补得满满当当。   万古川在被子里搂住他的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在他的后脑勺。   紧紧相拥,犹嫌不够。   “你还好吧?”林泓鼻尖蹭过他的脖颈。   白日里和十万阴兵硬碰硬,林泓不清楚万古川是何情况,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消耗,会不会出什么事。   那一阵消散的黑烟让他惶惶终日。   担心得很,想见他,想早点入睡,却越是睡不着,辗转反侧,现在才得以见到他。   “我没事。”   林泓贴着他脖子,感受着低沉的声音带动声带振动。   万古川亲吻他的头顶,“不必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你现在究竟是何情况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不清楚?”林泓从他怀里撑起来,皱眉看着他,像一只随时都可能失去理智的幼兽。   万古川平静地回视他。   他曾想过他必须要活下去。   在鬼方之外要护天下人……至少在鬼方之内他只护林泓一人。   必须活着。   可世事难料……   但他现在依旧可以保护林泓,而且是独一份的守护,这是让他庆幸的。   “我清楚。”万古川看着他,目光温柔又坚定。   他凑近林泓,亲吻他的鼻尖,又把他搂进怀里,“相信我。”   林泓在他怀里拱了拱,脚踝压着他的腿,又朝他贴近几分,似乎在寻找安心,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夜色悠悠,拥抱的躯体温暖年轻,充满生机与朝气。   “我回去能见到你吗?”林泓的唇贴上他嶙峋的锁骨,说话间轻轻吻过。   万古川沉默了。   林泓半晌不闻他的回复,轻轻咬了一下他的锁骨催促他。   “恐怕只有在鬼方才能出现在你的梦里。”万古川叹道。   林泓心头一揪。   什么跟什么……梦里?回去不行?   他听到这个回复有些害怕了,他不敢问了。   他不想听见任何胡说八道的东西。他要回去。   他要亲眼所见。   他要亲耳所闻。   哀思让他心里发虚,更想去确认一切的真实性,更想去贴近、去占有。   现在。   就在梦里。   万古川就在他身边。   那就握住现在。   林泓什么也不想管了,呼吸拂过万古川的脖颈,舔上他突出的喉结。   腿顺着万古川的腿……   ************************   ************************   ************************   *   直到月落参横,林泓才转醒,他觉得自己像睡了又像一夜没睡,心跳得极快,连自己都能听见。   绯红从脖子爬过俊脸一路爬到头顶,发热发烫,他要炸了!   那感觉……他后悔要去挑逗万古川了,最后自己几乎哭得断断续续,大腿痉挛,有气无力去推他,在求饶……   如此……销魂。   他后怕地在被窝里探了探,又掀开被子朝里面看了一眼……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所以梦里的不是完全真实的?   可那感觉太真实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失落还是庆幸,只是越发想走出这个鬼方,找到万古川。   林泓掀开被子下床,腿软得他差点跪下去……明明就不是实质性的,可那种感觉莫名就是还没散去……   想起夜里,他脸又红了。   天色尚早,还有些昏暗,清晨在幽微的蓝色里蠢蠢欲动。   林泓平复心情,开始穿衣服。   他回忆起自己回来之前的事——他已经累得有些不清醒了,万古川搂着他,吻他的眼泪,问他想知道真相吗。   自己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说想回去见他。   万古川沉默了,久到自己快在他怀里睡过去,他才开口:“那你移开衣柜看看。”   *   移开衣柜?衣柜后面有什么?真相?在衣柜后面?   他走到那个木质的衣柜前,这是个很名贵的衣柜,有些厚重,雕花镂空极其漂亮。   林泓试着推了推,有些沉,衣柜在地上摩擦,发出“卡兹”——“卡兹”——的声音。   “林哥,大清早的你在干嘛?”段宇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站在门口问他。   “过来帮忙。”林泓喊他。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衣柜挪开。   衣柜后面是墙壁。   段宇要歇菜了,他还以为衣柜后面能有什么重要东西,白费力气!“这衣柜怎么碍着你,你看它不顺眼,要大费周章地把它挪开?”   林泓看着那墙壁皱了皱眉,不可能,万古川不至于骗他。   他蹲下身,手贴到墙壁上,摸索着,确实不对劲儿。   有暗格!   林泓提来一根凳子,使劲砸过去!   “哐!”   “咔!”   做得薄而脆的砖石碎裂开来,“哗哗哗”往下落,露出一个黑洞。   段宇睁大了眼睛,“藏得这么深?”   清理开砖石碎屑,往里看去,深处躺着一个盒子。   林泓手探进去,把那盒子拖出来。   盒子是漆木的,有些沈,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完全拖出。   灰尘飞扬,呛得两人直咳嗽。   这是一个长条状的盒子,有他一臂长。上面铺满了厚厚的灰尘,似乎被遗忘在这个角落许多年。   林泓捂住口鼻,找来一张抹布把盒子表面的灰尘除尽。   这盒子黑漆漆的什么纹路也没有,是很沉重的木头,上了铜锁。   林泓拿起架子上摆着的观赏石头,也不管它里面是什么宝石,重重砸在那个锁上!   “咔嚓!”   铜锁应声落地。   “哎呀!你现在都是直接暴力拆卸的吗?”段宇吓得一阵一阵的   “这样方便。”林泓放下石头,伸手打开这盒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这一看,他背脊发寒,冷汗直流……   “啊啊啊啊!!!!”段宇叫开了。   盒子里有三双空洞的眼睛正看着他们…… 第142章 风水七日怀柔王师   盒子里是三张晒干的人皮!   ——完完整整的人皮,有些发黄发黑,边沿发干蜷曲着,皮肤的纹理还清晰可辨。   三张人皮并排叠在盒子里,头压着胸压着腿,扭曲着五官,眼眶里是空洞洞的黑,大张着嘴,似乎非常痛苦。   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林泓心头突突直跳,一把关上盒子。   “碰”!   这一声简直比砸锁那一声还响……   “呕!”   段宇脸色惨白,已经开始干呕了。   “你们两个大清早的吵什么吵!多睡会儿会死吗?”鱼天亦大步如流星走过来,拧着一双柳叶眉,怒气冲冲。   林泓说不出话来,他指了指那个盒子。   鱼天亦瞪他一眼,“老娘倒要看看什么东西把人吓成这样!”   她揭开盒子。   林泓和段宇紧张地盯着她。   “就这?”鱼天亦挑眉。   林泓:。   段宇:??   鱼天亦表示悬壶济世多年,作为“邪医”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盖上盒子,“有一种酷刑就是剥皮。在死刑犯头顶的皮上割一个洞,把水银灌进去,水银重,会一路下坠,像一把液体刀,分离皮肉,到最后,人皮就完完整整地被剥下来了。   剥了人皮的人不会当场死亡,没有皮肤覆盖的血肉是抵抗不了外界脏东西的,又受水银浸害,这人的血肉会感染、溃烂、化脓,他会在剧痛中死去。”   极其残忍。   “啊!!这么恐怖!”刚消停的段宇又开始嚎叫起来,伴随着干呕连连。   林泓看着那个盒子思忖着——   正好三张人皮。   他想起第一夜来的三个血淋淋的无皮鬼。   这应该是他们的皮吧……虽然剥下来的皮铺展开五官有些扭曲,但林泓还是辨别出来了,那是一个男孩,一个女人,一个老妪——也难怪第三只鬼行动迟缓,原来是个老人。   符合他们的特征。   这三人是何人?犯了何罪要被处以如此残忍的刑法?   万古川说的真相和这三张人皮有何关系?   这个鬼方是吴牛的,这三人同吴牛有关系?莫不然还有隐情?   而且,这三张人皮为何藏得这么深?   林泓在想,如果不是万古川,他们可能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现这三张人皮了。   “你想如何处置这些人皮?”鱼天亦见林泓在思考,问他。   林泓闻声看了她一眼,“把人皮还给他们吧。”   “那三个无皮鬼?”段宇站得远远的,腿软得只能撑着柜子,“怎么还?”   林泓道:“那三个鬼不敢来,我们今晚就把这人皮放在外面,让他们自取吧。”   段宇头疼,“好……”   “要还也是晚上的事了,白日里做什么?接下来当如何?”鱼天亦活动了一下她的胳膊,骨头“咔咔”地响。   “找林红。”林泓道。   现在要弄清楚林红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的是何角色,唱得是黑脸还是白脸,目的是什么。   三人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了。   此时天蒙蒙亮,矮星还未散尽,天地交接晨光微露,炸开的金光在一点点渲染整个天空。   林泓推开门,清晨的冬风铺面而来,冷得浸骨,修长的手把大氅的领子提高了几分,与此同时,他看见了院落里那道修长的黑色身影。   戴旭晨看见他出门,朝他走去。   跟在林泓后面的鱼天亦和段宇见到来人如临大敌,想起他们之前的猜测来。   此时尚早,皇帝的早朝都还没开始,派他来做甚?   “戴将军,这么早。”林泓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戴旭晨在台阶下停住,单膝跪地,对着林泓颔首,行了个大礼,“参见吾王。”   段宇:。   鱼天亦:。   林泓:?   不是。   什么?   王?   “你先起来。”林泓脑子里一片白。   “是。”戴旭晨起身。   “戴将军何意?”林泓是真没懂。   这个效忠吴牛的将军怎么突然叫他“王”?这不怕砍头的吗?   “微臣前来迎接。”戴旭晨矮他三个梯阶看着他,面容英俊,原本温和的眼底带上一丝不属人间的阴冷与肃杀。   他的周身开始缭绕起黑雾!   黑雾包裹着他高大的身型,在他身上勾勒出肩甲、勾勒出胸甲和战靴……   “吁!”   一匹威武体壮的黑色骏马从戴旭晨的身旁的黑雾中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喷薄的鼻息也是腾腾黑雾。   “阴……阴兵!!”段宇叫了一声。   鱼天亦扯着林泓后退。   黑雾不断蔓延出去,一点点吞噬尽宽阔的大院。   而黑雾所到之处,慢慢成型一个个穿着铁甲的高大鬼影以及眼睛闪着幽光的黑马。   战马嘶鸣,铁甲和兵戈“铮铮”作响。   “踏踏踏!”马蹄踏响成一片。   黑雾铺天盖地,几乎要遮住了天际那一线微露的晨光。   无数双阴冷的眼睛在一片蒸腾的黑雾中看着他们。   黑雾还在蔓延,阴兵的数目还在增加。   起起伏伏,黑压压一片。   三人已经退进屋子里了,透过门看出去,溢目皆是滚滚黑雾。   戴旭晨是阴兵将军?   林泓有点回不过来神。   是了,如果吴牛举阴兵之力推翻了周朝建立越朝,那如今盛世天国,阴兵又在何处?   ——就在皇帝身边,以人类的形态出现。   ——他的军队依旧是阴兵。   “锵!锵!”   数十万阴兵,黑压压一片,一齐朝着林泓的方向跪了下去,牵动一片铁甲碰撞的巨响。   三级台阶,要被他们拥到天上,他们甘愿矮身,甘愿低头,仿佛那里站着的是他们朝拜的九天神明。   他们要献上血肉之躯,献上自己最炽热的信仰。   “吾王天运所归!”   低沉高亢的喊声震天,滚滚雄风扑面而来!   震得林泓一阵耳鸣。   “吾王有何吩咐,”在滔天的黑雾里,戴旭晨单膝跪地,仰视着林泓,英俊的脸庞半隐在黑雾间凤,神情虔诚,“您想覆灭这个王朝吗?”   林泓要被他一口一个“王”搞魔怔了,“停!”   他一声令下,黑雾果然像凝固了一般不再蔓延,连马的嘶鸣都止住了,数十万阴兵依旧单膝跪在地上,低垂着戴着头盔的头颅。   “……你们起来。”林泓道。   “锵!锵!”   数十万阴兵起身,又是一片铁甲脆响。   “吾王鸿运齐天!”   喊声让整个小院动荡。   臣服之后意昭然若揭。   “你先冷静,你把这些先收回去。”林泓在安抚戴旭晨,他很担心这个兵马声传出去,惊动别人。   “是。”戴旭晨果然开始一点点收回黑雾,兵马也渐渐融入黑雾里。   平铺整个院落的黑雾慢慢朝他涌去,归入他的体内。   林泓有些混乱。   就算戴旭晨是阴兵将军也应该效忠坐在龙椅上的吴牛才对,怎么会突然听命于自己?   难道是因为那个玉虎符?   林泓的手指伸进腰包里,指尖碰到那冰凉温润的玉虎符。   可是,这玉虎符昨日都不好使的!   他突然想起昨日吴牛似乎说了一句“只差一天了。”   差的这一天正好是今日。   这是否说明,昨日是时机未到,所以玉虎符没有作用,而今日就有大用?   可今日有何特别之处?   吴爹下葬的第七天?   是因为风水还是别的什么?   而且,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是做了皇帝的吴牛,一个是还在等待阴兵的吴牛,有两个吴牛,那会不会有两拨阴兵?   昨日的阴兵是新生的阴兵,但眼前的戴旭晨是已经跟随皇帝的阴兵,自己拿的玉虎符也该是针对新生的阴兵才对。   所以阴兵只有一支?还是说——   自己的玉虎符是从吴牛手中抢来的,所以吴牛的阴兵成了自己的?   林泓不太清楚。   那厢,宽阔的院落又变得空荡荡,只剩戴旭晨一人。   他依旧是高大英俊的模样,神情也恢复了最初的阳光温和,只是他依旧称呼林泓:“吾王。”   “闹什么……”鱼天亦也很懵。   段宇更懵。   “吾王,接下来有何吩咐,微臣必将鞍前马后。”戴旭晨作揖。   “先按兵不动。”莫名捡了数十万阴兵可以号令,林泓反而是三个人里最冷静的。   “是。”   “别‘是’了!”哦,林泓只是假冷静。   “是。”   “……”   林泓现在并不怀疑阴兵臣服之事,这一群鬼没有理由诡计多端。   “戴将军不如说说你知道的?”林泓觉得还是直接问正主比较妥当。   “是。”戴旭晨毕恭毕敬。   “我们是怀柔王的军队。”戴旭晨道。   怀柔王?   “墨国怀柔王?”林泓有点难以置信。   “正是。”戴旭晨道。   墨国怀柔王!   阴兵竟是怀柔王的军队!   这要追溯到周朝以前,近一千五百年之久——五国争霸时期。   传闻那个时代,世间如炼狱,天地血红,四处战火滔天,天下人皆是战士,厮杀是唯一的活路,连三岁孩童也要佩刀。   而怀柔王是何许人也,他绝不如他的名号那般“柔”。   他是鬼,是魔,是阎王,是战神,是有史以来最好战嗜血的传说!   他统领军队横扫天下,非我友方格杀勿论!无论老弱妇孺。   他的战马挂满人头,他的脚下踩着鲜血冲刷出来的路。   暴虐如他,好战如他,却在五国争霸中第一个败亡。   被四国军队围剿,万箭穿心,在战场上千刀万剐,万马踩踏,被剁成肉泥!   而他的军队注定不得善终。   杀戮无辜,劫掠万人,怀柔王的军队煞气冲天,死后成了阴兵,林泓觉得太合理了。   他看向温和充满朝气的戴旭晨,他没办法把这人和传闻里怀柔王军队所做的那些杀人如麻的事联系在一起。   “我们煞气太重,死后魂灵无法安息,附着在怀柔王阴阳相生的玉虎符上。”戴旭晨道。   他说得该是林泓拿到的这玉虎符。   阴阳相生——应该是说有两枚,一枚还在林红手里。   戴旭晨声音温和低沉,讲着古老的故事,“为了压制煞气,玉虎符被埋在龙脉山的龙穴里。此地生气充盈,可封住我们的煞气,每一个怨魂都在竹节里栖息,调养生息。”   只有生气可以解救死亡。   “但七日前,玉虎符消失,我们闻到了死亡和鲜血的气息。”戴旭晨温和的眸子沉了沉,似乎回忆起了那味道,让他眼底浮现出一丝冷意,“那口棺材封住了龙穴的生气,散发着死亡气息,如果接触不到生气,再加之被它的血气滋养七日,我们将重新苏醒,化身失去神智的鬼,为他效命。”   所以,阴兵是一开始就在那片竹林里的,怨魂在每一个竹节里休憩,连同玉虎符一起沉睡在龙穴。   林红不知如何找到了玉虎符,看破了此地的风水格局,让吴牛把他爹葬在那里,占断龙穴生气,给本已平息的阴兵送去死亡和鲜血,让他们体内蠢蠢欲动的杀气又开始复苏。   七日。等生气完全枯竭,死亡浸透每一根竹节,覆盖每一寸生机,阴兵就会完全苏醒,他们会跨上骏马效命于鲜血的主人——与吴爹血脉相连的吴牛。   战神怀柔王的军队将为他鏖战,为他荡平天下。   “但如今是失败了。七日未满,吾王移开棺材,释放生气,救我等于水火———他的目的没能达成,我们并未被他所控制。如今完全清醒,自然要听命于玉虎符的持有者。”戴旭晨朝林泓颔首,“吾王。”   “……”林泓觉得自己是阴差阳错搞了一票大买卖。   “那七日之内呢?”林泓挑眉,“七日之内也有无形的兵马声,甚至帮助吴牛震慑村民,而且竹节炸开时你们也听从他的命令,要杀了我们,何解?”   戴旭晨摇头,“七日内,我们神智是不清醒的,在死气滋养下才一点点醒来,每日会在死气最旺盛时苏醒一次,时间不定,维持时长不定,帮他震慑村民只是巧合罢了。至于要帮他杀了您——当时生气死气搅动在一起,一片混乱,竹节裂开,我们挣脱出来,当时是不清醒的,吾王,多有得罪。”他低头深表歉意。   林泓清楚了,七日不满,吴牛没办法控制这些阴兵,所以那日他才被逼无奈把玉虎符给了自己。   昨日,阴兵方从竹节里释放,当时因为生气死气暴走,他们是失控的,所以玉虎符无用,而他们也不是听了吴牛的才要杀他们,不过是嗜血的本能罢了。   一切都不过是巧合。   林泓还有一点不清楚:“如此说来,风水被破坏就没有七日一说了,为何你昨日不清醒,今日又说清醒了要效忠于我?”   “没有这个风水,我们完全清醒的时间是不能确定的,沉睡了太多年了……当时你身边那位太强大了,煞气席卷,暴力唤醒了我们的神智。”戴旭晨似乎有点后怕。   昨日万古川搅碎阴兵,唤醒了阴兵的神智,让阴兵在今日完完全全苏醒,听命于玉虎符。   “所以,从昨日开始,你就在帮我们?”林泓明白过来,鱼天亦说对了,戴旭晨在帮他们。   “是。”戴旭晨解释,“但并非是完全的,只是隐隐觉得我该帮助您。今日苏醒,特来表明衷心。”   林泓懂了。   如果七日风水成了,阴兵这时便不再受怀柔王玉虎符影响,完全效忠于吴爹的血亲吴牛。   风水不成,阴兵被释放,需要等他们清醒过来,而这个暴力让他们清醒的力量来自于万古川。他们此时只会听从持有玉虎符之人的号令。   林泓在想,当皇帝的吴牛和山野的吴牛——这两个时间线似乎是同时进行的,但是它们其实又是首尾衔环的事:吴牛谋反做皇帝,皇帝发现有人要谋反。   吴牛当了皇帝,说明阴兵归顺,可自己拿走了山野吴牛——也就是当皇帝之前的吴牛的玉虎符,本该已经归顺皇帝吴牛的戴旭晨现在又倒戈到自己这边来了。   ——所以两件事在时间上也有部分的顺序关系。   林泓问戴旭晨,“吴牛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是他把棺材埋下来的。”戴旭晨道。   他只能从阴兵的角度看到故事的一角。   林泓换了个问题,“林红你认识吗?”   戴旭晨轻轻摇头。   阴兵不认识林红?   那林红是何存在?   他似乎是这台戏的策划者,他指点了吴牛,布下风水局,释放千年前的阴兵,却并未在阴兵面前现身。   他在背后提线,舞着人偶。   可那日他又在永岁山做甚?他有何居心?在密谋着什么?他为何要留下另一个虎符?   说到另一个玉虎符——   “怀柔王阴阳相生的两块玉虎符都可以号令阴兵吗?”林泓问。   “是的。”   如果是这样,那万一林红拿着他那枚玉虎符让阴兵再次倒戈怎么办?   林泓问道:“如果两个人的号令有冲突,你们当如何?”   戴旭晨答:“臣服于力量。”   这……有些玄。   “如何判别?”林泓问。   戴旭晨如是道:“阴兵们会知晓的,吾王。”   这说了等于没说。   现在摸不清林红底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林泓有一件事还是很好奇:“所以你一开始知道我并非皇帝要找的林红吗?”   戴旭晨摇头,“一开始并不知。”   “当时皇帝只说‘形貌昳丽,天人之姿,一见便知’,那我自然一见便知。”戴旭晨补充道。   “……可你那日也看到林红了。”林泓道。   真林红看上去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吧。   “可在下那日就算见了真林红,依旧觉得他风采不如您,您……”戴旭晨的话音戛然而止,有些忌惮地看向了林泓身后。   林泓觉得他表情古怪,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后看去——空荡荡,没有人。   戴旭晨能看见万古川的吧?万古川吓他做甚?   “你继续说。”林泓回头对戴旭晨道。   戴旭晨不敢接着夸林泓了,安分道:“微臣是之后才知道那个林红才该是皇帝要找的风水师。”   “嗯,不过也不重要了,我们现在还是得找他。”林泓道。   戴旭晨:“是。” 第143章 寻无此人鬼影三叠   这个清晨可以说是惊吓一波接一波,一波胜一波。   林泓捋了捋思路——   现在吴牛不知逃去了何处,虽然阴兵在自己手中,但他不确定是否还有另一波阴兵,任由吴牛在外也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没有阴兵助力,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兵力大大折损,威胁也小了不少,但他们还不能打草惊蛇,仍有不清楚的东西,仍有疑点,要如何回去也还尚不明确。   林泓向皇帝请缨要亲自捉拿妖人林红。   皇帝高兴得很,大手一挥,要派兵给他。   鱼天亦毫不客气冷笑一声:你的阴兵都不归你管了。   ——皇帝还不知情,看来方才阴兵发出的震得他们耳朵痛的喊声并未惊扰皇帝,也不知阴兵如何处理了声音,倒是好事一桩。   林泓让戴旭晨派一队兵马去捉拿在逃的吴牛,在眼皮子底下威胁总会小一些。   自己这边则去寻找林红。   林红住的山该是林泓来时的山,不然起初皇帝也不会派戴旭晨来此山寻找了。   这座山叫五军山,不像永岁山那样常青,它在冬日的侵袭中不堪重负,被摧残得一片狼藉,落叶烂在泥土里。   入目皆是荒凉,光秃的树干无力指着苍天,在无声哀嚎。   凋弊丧乱,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为了能便于找寻,增加灵活性,他们并没有带皇帝的军队,也并未乘坐马车,三人同戴旭晨一样骑马走在山道。   段宇骑术不太好,一开始想和林泓共乘。林泓死活不肯,说“坐不下了”,就好像已经有人和他骑一匹马了似的。   段宇懂了——重色轻友!呸!   最后段宇被鱼天亦骂得悄声闭气,打肿脸充胖子,不会骑也得绷着,假装会了,抓紧缰绳抓得指节都白了,一路都在同他胯下骏马作斗争。   “吾王,您当真要去寻林红吗?”戴旭晨的马偏要落后林泓的马半步,似乎在昭示着自己的从属地位。   “为何?”林泓扯着缰绳,回头看他。   戴旭晨当即低头,“抱歉,吾王息怒,是微臣僭越了。”   “……”林泓是真心不解,“戴将军但说无妨。”   戴旭晨温和表情难得有些凝重,“他很危险……”   林泓问:“怎么说?”   戴旭晨摇头,“恕微臣能力有限,只是隐隐感觉。”   林泓叹气,“何处不危险?也不可能一直躲下去的,想要真相只能犯险。”   “是。”戴旭晨温和笑笑,“微臣定当竭力护您周全。”   林泓看着他刚要开口,座下骏马像受惊般“吁”了一声,朝前快速踏了几步,他不得不专注于拉紧缰绳控制住马。   ——不用想,又是万古川搞的鬼。   林泓不解,万古川似乎不想自己同戴旭晨多说话?难道戴旭晨有问题?   林泓想着,又悄悄侧头看了戴旭晨一眼。   好得很,他这动作不知又如何惹到万古川了,他的骏马这次直接朝前跑飞了。   林泓:。   ?   鱼天亦和戴旭晨一夹马腹跟上他。   “诶诶!你们等等我啊!”段宇使劲拉缰绳,他的马依旧慢悠悠,他低声下气:“马大哥,算我求你!”   *   事实证明,并非事事尽如人意,他们在这荒山行至日跌,问了几个村落都未能寻见林红这号人物,他们又去永岁山也搜寻了一番。   寻无此人,一无所获。   在山野找不到林红。   段宇和马较了一天的劲儿,大腿都抽筋了,他唉声连连,“林红究竟在何处啊?他不会真是什么仙人吧?”   “不可能。”林泓不认可这个说法。   “有阴兵,那又怎么不可能有仙?”段宇反驳。   林泓看向他,“你以为是神话吗?”   “那你说怎么就找不到林红呢?”段宇努了努嘴巴。   “那谁知道。”林泓道。   而另一边也没有找到吴牛。   戴旭晨十分惭愧。   “没事。”林泓安慰他,“明日再寻。”   “是。”   他们现下只得折返皇宫小院。   “此事要成非一日之功。”——林泓是这么忽悠皇帝的。   戴旭晨在离开小院前给林泓行礼,“吾王若有吩咐,随叫随到,万死不辞。”   段宇小声提醒他:“你们已经死了……”   送走众人,又只剩他们三个了,奢华的小院顿时清清冷冷。   只有屋内生着的炉火是暖和的。   林泓站在火炉旁烤着自己冻僵的手,大氅都来不及脱下。   “林红神出鬼没恐怕不好找。”林泓看着盆子里烧红的炭,“还有,万古川不让我过多接触戴旭晨——难道戴旭晨有问题?”   鱼天亦皱了皱,沉吟片刻,“不清楚。”   唯一清楚情况的段宇:“……”那是醋坛子打翻了……   “嗐……现在该如何?遇见瓶颈了,林红也找不到。”鱼天亦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她的酒壶,快见底了。   “等林红自己出来吧,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总有坐不住要现身的时候。”林泓手暖和了,他脱下大氅。   现在他们最忌惮的就是林红手里的另一枚虎符。   但现下找不到他也没办法,这个鬼方是吴牛的——这事应该是板上钉钉了,先控制住吴牛至少不会偏差太大。   “谁说遇见瓶颈了?——把那三张人皮放在外面吧,还给那三个鬼。” 林泓指了指黑盒子,“我倒要听听是何真相。”   提到那三张人皮,段宇的脸色就惨白一片,“要放你去放,我看着害怕。”   鱼天亦又打了个哈欠,“你去吧,我困死了。”   林泓只能自己一个人来放,他抱着那个黑盒子放在院落里离屋子远一些的石桌上,打开盖子以便无皮鬼来取。   确认无误后他又回到屋里。   希望那三个无皮鬼能顺利领走他们自己的皮。   *   夜凉如水。   林泓没睡,他坐在屋子里,没有点一根蜡烛,任由阴冷的夜色掺杂着月光紧紧包裹着他,一片幽幽暗暗。   角落站着一团黑烟。   林泓和他对峙着。   起初是没有它的,见林泓许久未入睡,那黑烟才出现的,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紧紧注视着他。   是万古川——林泓知道。   林泓白日里就在思考了——万古川不想让他出鬼方,不想让他回到现世。   他在拖延时间。   林泓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现衣柜后藏着三张人皮的,也不知他如何知道人皮与真相有关,但不管怎么说,非得问自己想不想知道真相后才拖拖拉拉说出来,就是大有问题。   万古川现在的形态强得匪夷所思,这是有目共睹的。   他的力量可以碾碎阴兵,与上一个鬼方不同,他足以在这个鬼方里护住他们。   所以他想留住自己。   他毫不干涉他们揭秘的进度,他在旁观,他就算知道真相也迟迟不说。   “恐怕只有在鬼方才能出现在你的梦里。”   ——所以在现世他到底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不想自己出去知道。   林泓看着那黑烟。   黑烟缥缈,没有形态,立在那里,也在看着他,似乎知道林泓不悦,也知道是自己惹的,无奈站在不远处,不敢凑近。   林泓咬牙,他不喜欢这样虚虚幻幻不真实的感觉。   今夜无眠,他要等无皮鬼取走人皮,等他们来找自己,要等来出鬼方的关键。   他要回去。   回去,找万古川。   夜色渐深。   林泓枯坐良久。   黑烟忽近忽远,似乎想凑近又摸不准林泓的意思,这个形态让他无法现身,无从解释,林泓又倔得不肯睡觉。他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忙脚乱。   林泓看着有些想笑,正想让他过来,外面却响起了“哒哒哒”的脚步声。   “哈哈哈哈”   伴随着孩童轻灵的笑声在走廊的远处响起。   “哒哒哒”   “哈哈哈哈”   来了。   林泓再看向角落时,已经不见了万古川的踪影,偌大的屋子顿时变得无比空旷,夜色浓郁粘稠。   “哒哒哒”   “哈哈哈哈”   声音空灵飘渺,在长廊里回荡。   “哒哒哒”   脚步声在渐渐逼近。   林泓没动,依旧藏身屋内的黑暗间,他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他还了人皮,但不知那些鬼收下没有,收下后又是否还会加害于他。   “哒哒哒”   林泓屏息听那脚步声。   “哒哒哒”   他发现这其实是有三个脚步声叠在一起!   “哒哒哒“   脚步声也不似第一日那么欢快了,似乎在照顾着脚步最拖沓的人。   “哒哒哒”   一步一个回音——   “哒哒哒”   脚步声停在他门前。   林泓看着雕花木门,月色映照出一个矮小的影子,悄无声息直直地站在他门前。   他目光下移,地面上却有三个影子!   脚连在一处,呈扇状在地上铺开,三个影子各不相同,诡异得让人遍体生寒。   “哈哈哈哈”小孩再次发出兴奋疯癫的笑声。   “嘘——”他紧接着又对自己说着。   “嗬嗬嗬嗬嗬……”笑声变成了艰难憋住的声音。   太诡异。   林泓警惕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第一夜血肉模糊的那三个人,想起了叠在一起,瞪着空洞眼睛,张大嘴巴,发干发黄,散发着恶臭的人皮。   以及那种要置他于死地的窒息感。   “哗哗哗!”   庭院里风声大作,卷得树叶狂颤!连夜色和月色都在翻动!   “哐哐哐!”   林泓的门扉也在疯狂晃动!碰撞!   映在门上的矮小影子也似乎在这怪诞的狂风中被撕扯成了碎片,同树影扭曲在一起。   所有的动静突然消失了,林泓再看,映在门上的影子不见了,地上的影子也没了。   林泓皱眉,忌惮地站起身来。   不会走了吧?万古川怕吓到他们都消失了,自己也等到大半夜,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抬手推开窗户。   “吱呀——”声音在死寂的夜色里格外突兀。   冷风涌进来,林泓忍不住冻得哆嗦。   庭院里弥漫着夜色,空空荡荡,只有树影婆娑,石桌上还放着那个打开的黑盒子。   林泓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真相近在咫尺。   他推门走出去。   夜色深深浅浅,他格外关注脚下,所以他没有察觉到一旁夜色里正站着三个人影在看着他……   他朝那个黑盒子走去,绕开盒子背,到另一边往里看进去——人皮不见了。   盒子里乱七八糟横亘着无数暴虐的血爪印!混合着被抓烂的木屑。   看得出其中蕴含着滔天的恨意!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   直觉告诉他:很危险。   他想转身回去,却猛然顿住,不敢回头。   ——他脚下的地面上投着被月光拉长的三个高高低低的影子。   三个人就在他的身后! 第144章 陈年血债娓娓道来   风像被寒气冻住了一般凝聚着,夜色静得可怕。   林泓盯着身下的影子,一动不敢动,遍体生寒。   “公子。”一个柔弱女声在空旷的庭院响起,打破了这恐怖的死寂。   林泓闭了闭眼睛,缓缓转身。   他的身后站着实实在在的三个人,不再只是一个小孩三个影子。   女人容貌平平,身材矮小,淳朴中却也透着清纯,有别样韵味,她把孩子搂在身侧,老妪拄着拐杖,苍老、佝偻。   三人衣着质朴清贫,神情却很是温和,孩子扯着母亲的衣角,兴许是因为方才又蹦又笑太过调皮而被训了一顿,神情可怜,却也好奇地打量着林疯泓。   “三代人特来感谢公子。”女人微微欠身。   她看着林泓脖子上还未完全消下去的掐痕,面露愧色,“那日对不住了。”   那天就是她死死掐着林泓的脖子,险些让他丧命,亏得万古川及时出现,震慑走了他们。   林泓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手摸向脖子,倒也没说接不接受她的歉意,问道:“请问你们是?”   “我是吴牛之妻,离娘。”女人道,“这位是吴牛之母,姜氏,还有我和吴牛的孩子,小七。”女人示意老妪和小孩。   林泓讶然,原来吴牛家如此美满?可为何那日去他山野家中,只有他一人形影相吊?村民也只提到了吴牛的父亲。   吴牛的妻儿和母亲去了何处?怎会被剥了皮?人皮在吴牛的鬼方里,又为何藏得那么深?——就像是他不愿触碰的记忆。   月光把夜色稀释得薄凉清透,三人立在林泓面前,林泓也扯紧了大氅同他们一道立在寒风中。   离娘向他娓娓道来,“吴牛父亲与我有解蛇毒的救命之恩,我遂以身许与吴牛,与他育有一儿,就是小七。”离娘摸了摸小孩的头,小孩“哈哈哈哈”极其高兴地笑了起来。   “害……”离娘看着儿子的目光里掺杂着怜惜,又看向林泓道,“小七有些痴顿之疾,但也是个乖孩子,多教教他,他也是懂事的。”   原来这个孩子乃心恙之人,难怪做了鬼也要疯癫地蹦跳大笑。   “我从小无父无母,离群索居,能遇见吴牛也算是幸事,我们同他父母住在一起,一家五口倒也是和和美美。”离娘的手轻轻放到姜氏肩头,老人垂眸,神情有些悲切。   离娘继续道:“吴牛那时是个很好的人,跟他父亲学了些医术,能缓解自己和爹的咳嗽痹,也在尽力医治小七的心恙,山中不缺药草。有时村民生病也会求助于他,他皆是仗义相助,不受一分财物。所以村民都是极其敬重他的。”   林泓皱眉,这可和他们看到的不一样——村民对吴牛的厌恶憎恨溢于言表。   “哎……可吴牛生性敏感,他总觉得自己天生形貌丑陋,觉得村民们在用异样眼光偷偷看他,在背后议论他、对他鄙夷不屑——可是哪有!大家都在背后夸他啊!”离娘情绪有些激动。   林泓明白了,吴牛为自己的型貌感到自卑,极其敏感,总觉得别人对他有歧视——是他自己把假想的村民对他的厌恶在这鬼方里放得无限之大。   “一切都毁在那一天!他回到家中,神情紧张,心不在焉的,像藏着什么心事。”离娘蹙紧眉头,似乎又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我问他是怎么了,他说众人瞧不起他,都在俯视他,他要扬眉吐气,他要所有人只能仰视他,他说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他要立威天下!他当时的表情可怕极了——我不理解,我很害怕,我问他是什么机会,他并不告诉我,不告诉我……”   “夜里他不知从何处拖回来一口棺材。那棺材的材质极好,一看便是贵重子物,我们家向来清贫节俭,这绝不是我们可以承受的。我问他从何处得来的,他……”离娘闭了闭眼睛,在缓和情绪,很是艰难道,“他第一次动手打我。他让我别管。”   林泓静静倾听着,不置一词。   林红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什么话语蛊惑了吴牛,把他内心深处扭曲的自卑激发了出来,让他变得暴虐,变得为达目的不近人情。不知是本性暴露无遗,还是根本变了一个人。   那个棺材很有可能也是林红给吴牛的。   没想到林红帮他竟然做到这步田地,连棺材都要为他准备好,再运上永岁山给他送去。   平白无故?   “就在这口棺材出现的第二日清晨,我亲眼目睹,他……”离娘声音哽咽,“他杀了他的父亲!他杀了我的恩人!”   “我不理解,我不懂,吴爹对他很好,凡事都记挂着他,时时都在惦记他,好东西都舍不得自己吃要等着他回家、要留给他,多么好的父亲……多么慈祥的老人……对谁都慈眉善目的……他很安静很豁达,他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为何要……”离娘声音颤抖着,神情悲切到了极点,她捂住自己的脸,泪水止不住流出来,她不愿回想当时的场景。   小七感受到了母亲情绪不对,他扬着脸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离娘的手放在他头顶,他又“咯咯咯”笑起来,全然不为这发生在他家里的祸事所影响。   姜氏双手拄着杖,好像全身的力气都依赖在这一根粗劣的木拐杖上了,离开了它就随时都会倒下。她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充斥着悲伤,干枯的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在抹眼泪,但泪腺干瘪衰老她根本流不出泪来。   林泓也被感染得很是悲恸,连寒风裹着他他也全然不觉了。   虽然他们也猜到很可能是吴牛动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但得知事实当真如此时,却仍觉难以置信,不可理喻。   吴牛如何下得了手?荡平天下,登上龙椅当真如此诱人?权力、名誉、金钱让他连人的本性也不要了吗?   亲手弑父,牲畜弗如!   “他把爹放进了那夜的棺材里,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布料都放垫进去了,好多血……好多血……染成了血红色……”离娘在努力平缓呼吸,“我们三人当时都害怕极了,却也不敢告发他杀人,怕他对我们也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他杀了爹,更不可能给爹守孝,当日便把爹安葬在了一片竹林里,我壮着胆子跟过去看了,他把棺材泡在水里……我不理解……我不理解……”   “我觉得他疯了,疯得彻底!趁他还未回来,我赶紧收拾了东西,带着小七和娘逃走了。”离娘搂着小七,扶着姜氏。   老、幼、妇三人在夜色里显得羸弱不堪,像风里摇摇欲坠的枯树。   “我们逃亡了六日,居无定所,忍受寒冷幕天席地;食不果腹,钱财不足,有时只能捡些东西吃,我们三人弱小,还经常受人欺侮……我……——我们明明是有家的啊!”离娘一双眼睛在月光里有些亮,反着光,似乎满含泪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林泓神色黯然,心头火起。   可这三人都逃走了,又怎会罹难?要遭受剥皮酷刑?   “六日。抓住我们的不是吴牛,而是官兵。”离娘呼吸变重,“他们说吴牛意欲谋反,要诛九族!”   林泓一怔,吴牛失败他早就知道,可他是如何败露的?六日,阴兵并未成型,而且在现世当真有阴兵存在吗?他哪来的兵力和能力叛变?   “呵。”离娘冷笑了一声,笑得无奈,笑得绝望,“他?谋反?真是天大的玩笑!”   “诛九族?我难以置信。”离娘咬牙切齿,“我不知这些官兵是如何找到我们的,是何人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我不知道!”   “我们被扒光了衣服,蓬头垢面,拷着铁锁关在铁笼里,穿过集市!围观的人群带着嘲讽的笑,他们朝我们扔东西、吐口水,砸得头破血流,满身污垢,还要忍受他们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离娘浑身发抖,“我们被剥皮时,吴牛在场。他被官兵押着目睹了整个过程!   “我们忍受着剧痛,忍受着对死亡的恐惧!我害怕!我害怕!我让他们不要动我的小七……不要动!我要疯了!他们按着他,在他头顶割肉……他还那么小……他尖叫着……他叫得那么惨烈……他那么痛……他还那么小……啊!!!!!!!”   离娘爆出了一声尖叫,似乎想宣泄心中压抑的情绪。   小七吓了一跳,似乎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突然如此,很害怕很担心,他抱住母亲的腰,仰着头看着她,他会说的话不多,但有一个字他说得最是擅长,他最喜欢这个字:“娘……娘……娘……”   离娘抱住小七,呼吸急促沉重,胸膛猛烈起伏着,似乎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眼睛是充血的赤红,“他们剥下我们的皮,我看着自己完整的皮……我看着……自己的皮……呵……还有我儿子的……我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你能想象吗?看着自己浑身的血肉和脉搏……鲜血淋漓……我好痛……好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谁能相信?相信自己快要死了……”离娘目光发直,人都在摇晃。   一旁的姜氏老妪全程紧闭着双眼,她也在忍受着回忆起那一切的痛苦。   离娘在抖,嘴唇发白,“他们把我们的人皮缝在一起,我一直看着……我们的皮……缝在一起……他们把它们装进盒子里……”   人皮的脚缝在一起,所以他们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离娘的眼底充满憎恨,布满血丝,“吴牛……他都在场……他在看着……都是他的错!都怪他!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不得当时就扑上去咬碎他!!”   “吴牛……吴牛……”离娘咬牙切齿重复着这个名字,想和着滔天恨意把它在嘴里碾碎了。   林泓的表情和这风一样冷。   吴牛。他是有多大的自卑和贪欲,家庭已是和美,他还不知足,他要为了华而不实的梦亲手毁掉自己的桃花源!他如此愚昧!   他一人的行为却害得家人受此酷刑!   他在目睹家人剥皮时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林泓知道他没有!   ——这个鬼方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甚至把三人的皮藏在最深处,忽视它们的存在,不去面对,他抹去了妻儿和母亲的存在,忘记他们的存在,他要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   何其可笑。   “他死了。我知道。”离娘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我血肉模糊,但我还没死,我看着他身首异处,我看着他的头和扭曲的身体挂在城墙上。他扭曲的灵魂也被剖开来昭告天下!他活该!他毁了一切!他毁了我的家!”   这是吴牛的下场,身首异处,为世人唾弃。   就是死他后做鬼他也还是没有放下,他觉得他就快成功了,他可能登上龙椅,坐拥天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有人都要对他俯首称臣,所有人都要仰视他,没有人可以轻视他,他是天下共主。   林红给他下了一个圈套。   “夫人,你认识林红吗?”林泓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离娘草:古代称玫瑰花 第145章 周朝末年群雄逐鹿   “林红?”离娘皱眉思索片刻,“并不认识。”   都不认识林红?   这个鬼方除了吴牛再无人认识林红?   林泓继续问:“你们当时是何朝代?是何年号?”   这个鬼方的朝代——越朝是吴牛假想的,林泓想知道在现实中他们究竟生活的是何年代。   离娘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也认真答道:“南周道封十八年。”   道封十八年。   林泓明白了。   难怪。   南周道封十八年是七方势力割据的伊始。   周王朝暴虐荒淫,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天下苦周久矣。   正当时,朝廷有内臣祸乱朝纲,民间亦有英雄起于草莽,封地地主武装镇压起义,逐渐形成军阀割据,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大大小小的教派仗着信徒众多也要分一杯羹。   那时,世人极其相信巫术、鬼神之说,民间有不少巫医,各家也皆有供奉的神龛。   诅咒和祝福皆是大忌,风水阴阳之说风靡一时,百姓不跪皇帝只跪鬼神,香火缭绕不绝,似乎求神拜佛就可以刀枪不入,长生不死。   一个腐烂的年代。   在这样的背景下,难怪吴牛相信林红的阴兵之说甚至到了弑父也在所不惜的地步。   林泓想着,如果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林红,那很有可能是他用了假名,借了假身份。   “那夫人是否知道一个仪容俊美、气质冰冷的人?”林泓问道。   “公子是说赵丞相吗?”离娘的表情很是阴冷,语气也是恶狠狠的,“就是他关押了我们,下令剥了我们的皮!他当时也在场!之后也是他下令砍了吴牛的头挂于城墙之上!就是此人!”   “赵丞相?”林泓心头咯噔一下。   这个时期的赵丞相还能是谁——赵奕。   史书中赫赫有名的权相,一代枭雄。   赵奕是当朝三公“司徒”之子(注1),借了父亲的名与势,年少时也调任过不少官职,可也皆是无关痛痒的闲职。   可时势造英雄,周王朝局势混乱,他等来了自己的机会——他在镇压起义中带兵护驾有功。   当朝皇帝只有八岁,格外依赖他,再加之兵力压迫、时势动荡,他挟天子令诸侯,得满朝文武拥护,垂帘听政的太后也被他压了一头,周朝之事出谋划策的皆是他赵奕。   他在朝堂中权焰渐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久而久之,赵奕从朝堂内架空了周朝,后来,更是在军阀割据的局面中占领一角,自封“齐国”。   七方势力对峙,他本该是最强有力的一方,奈何天下英雄辈出,他抵不住各国合纵连横,风云变幻,他齐国在猛火中败下阵来。   陈国崭露头角,一统七国,天下尽归陈。   虽然赵奕最后失败了,但他依旧是一代英雄。头角峥嵘之辈,事迹流传在诗文里,褒贬不一,却也震古烁今。   林红是赵奕?   这样的人物是如何同吴牛扯上关系的?   林泓推算了一下,现下这个时期,该是赵奕护主有功,带兵入驻皇宫,官至丞相,正在拉拢各方势力。   一个丞相为何要假扮成风水大师找上山野农夫的吴牛,要让他杀了父亲培育阴兵?   最后还在七日之约未到时以反叛之名逮捕吴牛及其家人,处以酷刑,昭告天下。   林泓思忖。   这很显然是赵奕给吴牛下了一个杀局,诱骗他谋反又以谋反之名杀了他。   可山野农夫于当朝丞相来说有何可忌惮的?莫不然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林泓又问:“夫人之前认识赵奕吗?家中是否与他有渊源?”   离娘叹道:“能有何渊源?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人皆是安守本份,鲜少出山,又怎会与如此大人物牵扯上关系?”   这样一说,林泓也暂时想不出原由来了。   所以那日在永岁山遇见林红——赵奕,他是来确认吴牛是否照他说的来办了,自己的奸计是否得逞了吗?   “夫人,你们之后有何打算?”林泓看向他们。   离娘笑了笑,“心有怨恨,不得安息,只能游荡人间。”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林泓道,“愿尽绵薄之力。”   离娘摇头,“公子把人皮还于我们,让我们有个人样已是莫大的帮助了。”   林泓争取道:“之后若想找你们,有什么办法吗?应该去何处?”   离娘取下发间简陋的木簪,双手递给林泓,“公子若有需要,可以点燃这木簪,我们也愿意帮助公子。”   三人颔首在风中淡去,消失不见。   偌大的院落只剩下林泓一人,夜色和月色的都是静默的。   林泓这才感觉到寒冷,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手脚都冻僵了,他大步回到屋里去。   他在烧红的炭火边烤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屋里依旧没有点蜡烛,林泓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月色明亮皎洁,他视物倒也还算清晰。   他起身一回头就看见一团黑烟,吓得他后退一步。   黑烟见他撞到火盆险些跌倒也吓得跳动了一下,朝前似乎想拉他,奈何没有实体根本拉不住。   林泓缓神,平复心跳。   黑烟飘忽在那里,与他隔着一段距离,似乎因为吓到他而显得有些紧张局促。   他凝视着那团黑烟。   这样形态的万古川只会让他更加焦虑不安。   “万古川,你究竟还知道多少?”林泓问他。   黑烟静止了。   林泓也沉默地看着它。   黑烟微微下飘一瞬,像是叹息一声,它飘至床边,似乎示意林泓入梦来。   林泓看着床,顿时有些犹豫了,他回忆起昨夜,感觉自己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不太好……   *   翌日清晨,林泓醒来表示服气。   他以为万古川要跟他说什么,结果昨晚黑烟飘到床边估计只是想让他早点睡觉休息……   万古川在梦中也变得朦朦胧胧,他只是坐在床边望着自己,林泓甚至看不清他的容貌,不知道他是何神情,自己只能躺着看着他,动弹不得,没办法去靠近他、拉扯他。   他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林泓心头猛抽。   真相已经浮现大半,意味着他要出鬼方、要回到现世了——但他在这时竟有些怯场了……回去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   用早点期间,林泓把昨夜吴牛家人告诉自己的事说与段宇和鱼天亦。   段宇听得唉声连连,“这个吴牛太不是人了,他如何下得去手?换我肯定不行啊!”   “确实丧尽天良,还连累了妻儿和母亲。”鱼天亦怒火中烧,“活该他最后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   段宇道:“林红,不对,应该叫他‘赵奕’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做什么要去搅扰这一家人?”   段宇提出的,正是林泓也没想明白的地方。   一人居庙堂之高,一人处山野之深,身份地位有云泥之别,他们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林泓在思考,万古川昨夜并没有告诉自己什么,那应该是说明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浮出水面,只待自己去拼凑、联想,万古川是知道自己可以想到的。   林泓觉得自己真是太依赖万古川了。   他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史料。   周朝动荡,史料残缺不全,再加之当时信奉鬼神,史料神乎其神,写得真真假假。   关于赵奕为数不多的史料……提到他在朝为相,还在民间创立了“明焰道”,著有《明焰经》,大举旗号“以善道教化天下,伐无道以扶正义”。   被百姓尊为先觉者,有人称其为“大知良师”,他手下不仅有军队还有信众,甚至有门人弟子。   他对朝廷则称自己作为一朝丞相是在为周王朝收拢民心。   可赵奕之心路人皆知,他这走的是里应外合要推翻周朝的棋!   他要伐的“无道”不是民间起义军,不是军阀势力,而是周王朝;他要扶的“正义”是他齐国的势力。   林泓在想,他收拢人心的依仗是什么?信众如何会信他空口白话?   如果——   他有阴兵呢?   赵奕利用吴牛制造阴兵,再广布谣言,说常青的永岁山有龙脉,说那里藏有千军万马的声音,林泓不知当时是否有过境的奔雷成为他谣言的证据,或有他的心腹在人群里混淆视听,最后,他成功地让本就迷信鬼神的百姓们相信了——永岁山有人屯阴兵。   在人心惶惶之时,赵奕再大举“伐无道”的旗帜,镇压阴兵。   凡人之身敢与鬼神对抗。   他揭露吴牛丧心病狂弑父养阴兵之事,杀了吴牛一家老小,昭示天下,阴兵将领已亡殁于他刀下。   ——阴兵也不是他的敌手。   他自己还留下一个玉虎符,所以,他恐怕最后还广告天下,阴兵已经归顺于他。   好一个“大知良师”。   也许现实中并没有“阴兵”的存在,但赵奕让它们在百姓心中存在了。   此举就算阻挡不了那些怀着必死决心的起义军,震慑不了不信鬼神的英雄豪杰,但也足以收拢不少民心,壮大自己的力量。   至于他为何选中吴牛——型貌异于常人,生性敏感,心有不甘,又极度贪婪的人不正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吗?更何况正好住在永岁山中。   林泓觉得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妙!林哥太聪明了!”段宇听完感叹不已,赶紧拍马屁。   鱼天亦也沉思片刻,“有理——可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们该怎么回去?”   林泓道:“这是吴牛的鬼方,当然是要打破他的幻想。”   “如何打破?”段宇问。   “等今日早朝时见分晓。”林泓笑道。   段宇看他的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好可怕……林哥要干什么……   *   还不到早朝时间,戴旭晨来了,他说山野吴牛已经捉拿,正关在天牢,等候林泓发落。   “带我去见他。”林泓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三公,是中国古代地位最尊显的三个官职的合称。据说周代已有此词,西汉今文经学家据《尚书大传》、《礼记》等书以为三公指司马、司徒、司空。古文经学家则据《周礼》以为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   这里取司马、司徒、司空。 第146章 亲手葬送的温柔乡   天牢阴冷昏暗,缭绕着恶臭,充斥着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哀嚎,铁索声碰撞,“叮叮”作响。   烛火昏黄摇曳……   这里关押的皆是杀人放火的重型犯,大多都会被处以死刑。   一个个铁笼里,铺满腐臭的稻草作席,盛水的碗放在地上,浮着蝇虫、和着泥土,被铁链拴住的死刑犯像一条条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萎靡不振——人之将死,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林泓一身雪白大氅走过长廊,面容俊美,皮肤冷白,眼底澄澈,仿佛一道突然照拂丑恶深渊的光,夹道的死囚回光返照一般起身,手臂伸出铁笼想拉住他。   “放过我吧……”   “我不该……”   “我错了,放过我吧!”   “求求你!”   “我不想死!”   “救救我……”   “我错了,我好后悔……救救我吧……”   他们在求饶、在忏悔。   死亡向来有如此摧枯拉朽的神力,可以教化恶人,可以点化愚者。   未到穷途末路他们就不知悔改,只有对死亡的恐惧才能让他们明白人性。   “死”何尝不是个好东西?   林泓对他们是没有同情的,他一路跟着戴旭晨走着,目不斜视。   官兵护在他身侧呵斥着靠近的死囚犯,用棍棒隔开想抓住林泓的手。   长廊迂回,同罪孽一般深不见底。   林泓站在关押吴牛的铁笼前。   吴牛坐在黑暗里,见林泓过来,当即扑过去,跪倒在地,“放了我放了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是别人让我这么做的……是别人……”   林泓笑了一声,“你要是知善恶、明对错,别人又如何能教唆你?”   “他蛊惑我!他施了妖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干的!”吴牛从地上爬过去,伸出手要抓林泓的衣摆,“求求你放了我!我不想死!”   他的手却被一旁的官兵用木棍狠狠打开了,“老实点!”   “啊!”吴牛捂着手惨叫一声。   林泓看着他,“那你告诉我他是如何蛊惑你的。”   吴牛坐在地上,仰视着他,“我要是说了你会放了我吗?”   “你要跟我讨价还价?”林泓笑了笑,“我最擅长讨价还价了。”   他身侧的几个官兵把手头的棍棒杵在地上,“咚”的巨响在天牢里回荡。   戴旭晨的手也扶上了剑。   吴牛遍体生寒,吞咽一口唾沫,他知道他现在为鱼肉,任人宰割,他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为了少受些皮肉之苦,识趣道:   “那日……我遇见了一个冷冰冰的人,他自称林红,擅长风水阴阳,他不知有何神力竟当着我的面凭空变出一团蓝色火焰来!和鬼火一样!”   林泓心说这个“大知良师”可真会装神弄鬼,他那蓝色火焰不过是磷火,估计是淬炼了火石粉末——里面含有极易燃烧的物质,炼金术士神叨叨的最喜欢搞这些东西了(注1)。   林泓喜欢看稀奇,与不少西洋商贾合作也是见过这些的。   吴牛继续道:“他莫名其妙,说我有龙虎之气,能成……成……”他看了看外面的林泓和几个官兵,他还是有些忌惮说“能成皇帝”,他怕自己的罪名再多上一个……   “然后?”林泓挑眉。他知道吴牛要说什么,催他说下去。   吴牛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然后,他给了我一个玉虎符……”   *   赵奕把玉虎符扔到吴牛怀中,声音冰冷,“朝着西南方向往山顶走,你会看见一片茂盛的竹林,其间有一潭清水,是为龙穴。把令尊装在防水棺材里,埋葬在水中,七日后若风水完好,你将得到你的阴兵军队。”   “我给你这玉虎符。七日后,若风水成,阴兵成型,只效忠于令尊的血亲——也就是你。届时,这玉虎符便无用了。   但如若风水在七日内遭受损坏,阴兵倒也能成,但你必须拿着这虎符才能调动阴兵。”   “可家父尚在人世。”吴牛整个人都在发抖。   赵奕冷冷地笑了一下,“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竹林中的水会在明夜枯竭,机不可失。”   吴牛重重吞咽了一口唾沫,握着玉虎符的手心全是汗,“我没有防水的棺材。”   “今夜我会送你一口。”赵奕道。   “你为何要帮我?”吴牛还没有蠢到彻底。   赵奕的声音毫无感情,语调也无起伏,“自然是见你有气运,助你积功德。”   “这玉虎符如此重要,你……你为何也要留一个?”吴牛指向赵奕腰间。   赵奕道:“如若你丢了风水也丢了玉虎符,出现差错,该当如何?我自然也要留一枚虎符以防万一。你只需保证风水在七日内完好无损,之后这玉虎符自然就无用了。”   “我要如何信你的话?”吴牛看着手里的玉虎符,已然有些心驰神往。   “骗你对我有何好处?你能给我什么?”赵奕冷笑一声。   “放心去做吧,你有龙虎之气,是当帝王的命,阴兵成型,将为你荡平天下,届时,你便是九五之尊,你将坐拥金山,天下人都要仰你鼻息,跪拜在你的脚下。”   *   “就是这样。”吴牛咆哮起来,“是他蛊惑了我!——不是我做的!是他做的,他杀了家父!不是我!我只是埋葬了我爹,我是不清醒的!都是他的错!你们快去抓他啊!抓我有什么用!他还是会继续作恶的!”   吴牛前言不搭后语,说辞已经从“是别人蛊惑我做的”变成了“不是我做的,是别人做的”。   “是你亲手杀了令尊。”林泓提醒道。   “不是我!我说了是他杀的!是林红杀的!他来送棺材时潜入我家中杀了家父!——我怎么会杀我的爹呢,他对我那么好,他可是我爹啊!”吴牛喊着,高低不一的眼睛看着林泓,显得很真诚似的,想让林泓相信他的话,却反而更加欲盖弥彰。   林泓觉得有些可笑,“目击证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目击证人!家中只有我和我爹!”吴牛跪坐在地上,挥动着手,动作浮夸。   “是吗?那要不你问问离娘是否看错了。”林泓道。   “离娘”二字像是唤醒了吴牛恐怖的记忆,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开始浑身发抖,畸形的背脊仿佛更加突出了,整个人变得格外佝偻。   他避之不及的事实被扒开了,鲜血淋漓……   他明明在努力要想忘记,他明明把它藏得那么深……   他以为没有他们就好了,没有他们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去做他的大事。   他枯坐在原地,目光发直,似乎当年那撕心裂肺的恐怖画面再次在他眼前重演着。   他的梦是建立在这件事上的,他差点忘了……他分明是想忘……   “是我错了……是我做的……”吴牛趴在地上,额头贴在地上,“我错了……原谅我……大人放过我吧……大人,我错了……”   林泓错开身子,不受他这一拜,“需要你道歉忏悔的另有其人。”   他拿出离娘给他的木簪子,放到一旁蜡烛的火焰上。   木簪一遇火便化作一缕轻烟飘落在地,化成高高矮矮三道人影。   在场的官兵皆是戴旭晨麾下阴兵所化,突然出现三个人,他们倒是处之泰然。   “啊!!!”   但吴牛就不同了,待看清来人,他吓得跌坐在地,瞪大一双眼睛,嘴巴难以置信地张合着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爹哈哈哈!爹!”小七不清楚情况,看到他爹就兴奋地扑上前,手抓着铁栏杆用力摇晃着,激起一片“叮叮”的响,似乎想把这个阻拦在自己和爹面前的铁笼破坏掉。   “七儿……”吴牛颤抖着手要去触碰小七握住铁栏杆的小手……   离娘却一把将小七拉进怀里,不让他碰到,“小七回来!里面的不是你父亲,是怪物!”   吴牛愣在那里。   从前、在遇到赵奕之前——在自己弑父求阴兵之前,从来没有人说他是怪物的……   他目光发直,开始猛烈颤抖,抖得泪水充满眼眶,胸膛猛烈起伏着。   无尽的悔恨如搅着冰的浪涛把他淹没,把他包裹,寒意刺骨,剧痛揪心。   他以为只要自己身居高位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因为他可以拥有更多。   他究竟在追求些什么?其实他都有的……到头来,他一无所有,连本来拥有的都悉数丧失了!   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温柔乡,是他亲自跳下无间深渊,同肮脏虫鼠为伴。   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牛儿啊,咱外貌不同于平常人也没事,外在的东西哪来那么多美丑之分,你应该成为一个从内心就让人敬仰的人。”   ——他想起父亲慈祥的声音,温和的眼神。醇厚饱和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手抚过他弯曲的脊梁。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想要阴兵,他想要天下,他想要所有人都臣服他而不是敬重他……他错了……   他甚至杀了他的父亲……他慈爱的父亲……   自己的匕首捅进他后腰的时候他说了什么?他说他好痛……   好痛……   当行刑的刀斧手剥下他的离娘、他的小七、他的母亲的皮时,他们说了什么?他们说好痛……   好痛……   “咚”!   吴牛的头狠狠撞在地上。   他向恶鬼出卖了灵魂,为莫须有的霸业赔上了他的一切。   真是贱到连“好”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就这样跪拜在地上。   离娘抱着小七,搂着姜氏站在铁笼外和他对峙着。   谁也没说话,空气凝固了许久。   吴牛抬头,额头的血蜿蜒淌过他的脸,他注视着三人,“是我错了,我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但终究是我辜负了你们……该千刀万剐的是我,你们莫要再同自己置气了,归去吧,去下一个崭新的开始。”   离娘闭上眼睛,此时见到吴牛她才明白,自己的满腔恨意是根本无从发泄的,他憎恨的人如此可悲……   吴牛的忏悔于她而言也并没有任何意义,如今迷途也无法知返了。   但他有一句说对了——不要同自己置气,去一个新的开始。   她低头对姜氏说了几句,姜氏点头。   小七仰着小脸看着他的母亲,离娘垂眸爱惜地看着他,摸着他细嫩的脸颊,“娘下一世还想遇见你……”   小七“哈哈哈”笑起来,抱住母亲的腰,“好!”   离娘看向狼狈不堪的吴牛,“你好自为之。”   三人在慢慢消散,他们要去往生。   “多谢公子。”离娘向林泓微微颔首。   林泓点头,能帮到他们三人就好。   吴牛跪在铁牢里,低垂着头颅,他额上的血顺着他下巴滴落在地上,他也在黑烟缭绕里渐渐淡去。   他抬头看向林泓,“执念最深的不是这个我,你得让庙堂上那个清醒过来。”   话音落,他也完全消失了。   林泓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铁牢。   看来从这个吴牛这里下手还不足以回去。   一个是成事之前,一个在成事之后。   一半的吴牛回想起妻儿、回想起自己的失败,醒悟过来自己不该迈出那一步。   可另一半的他忘记了鲜血淋漓的往事还沉醉在华而不实的“成功”里。   败者知悔,而成事者犹在沉沦。   “早朝开始了,吾王请指示。”戴旭晨向林泓作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火石:与火镰、火绒配合点火的工具,含有白磷等。   白磷:燃点低,极易自燃。最初就是炼金提取出来的。   鬼火也叫磷火,成分是磷化氢。人骨里含有磷元素,尸体腐烂后经过变化,生成磷化氢,磷化氢燃点很低,可以自燃。 第147章 推亡固存风云怪诞   宽阔的汉白玉长阶如云梯可通九垓,丹陛石龙雕蜿蜒向上,顶端是雄伟屹立的大殿,金顶红墙,背后是万里无云的湛蓝。   天光大盛,琉璃瓦闪耀着炫目的光。   大殿稳坐高台,不苟言笑,是天下共主在俯瞰他的苍生。   “越”朝的旌旗在风中鼓荡,猎猎作响。   天阶两侧是辽阔的平台,文武百官皆肃然危立,朝服五方正色(注1)。   禁卫军身穿铁甲,带刀侍立在阶梯两旁,威严不可欺。   “咚咚咚”!   “咚咚咚”!   殿门前的数台大鼓被一齐击响。   “咚咚咚”!   “咚咚咚”!   鼓声低沉厚重,庄严肃穆,如蛰伏千年的龙神蓦然苏醒,从深渊发出一声声震天龙啸。   “皇上驾到!”   在旌旗飘扬和鼓声阵阵中,一驾奢华的御辇飘扬着明黄色的锦帘,悬空经过雕满五爪神龙的丹陛石。   只有龙辇可以行在丹陛石上方。   抬轿的人低垂着头,庄重恭敬,行于丹陛石两侧的梯阶,抬着九五之尊的龙辇,朝着大殿的方向拾级而上。   “咚咚咚”!   “咚咚咚”!   鼓声依旧。   文武百官手拿笏板,乌纱帽端端正正,朝着龙辇的方向颔首,神情尊敬。   罗帛纹锦的文武官服绣着飞禽、绣着猛兽。(注2)   锦鸡孔雀、白鹇鹭鸶、狮子虎豹,熊罴犀牛,都在朝拜最尊贵的天龙。   龙辇上坐着一个歪脸驼背的人,那象征帝王的冕旒上十二旒轻晃,他神情故作庄严。   御辇经过丹陛石这一项本在盛大庆典时才会有,但他每日早朝都要如此。   他在享受着这风光无限的时刻,他在享受着胸怀雄才大略的人中龙凤臣服于他、向他跪拜的快感。   他在享受着,天下独尊的高贵。   丹陛石的尽头是大殿,他走下御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九垓。   陛下文武百官一齐拜服在地。   皇帝把震天的呼喊抛在身后,他缓步进入大殿。   待他走上大殿内的阶梯、坐上龙椅,百官才起身,掸去衣摆的灰尘,鱼贯进入大殿。   乏不胜乏。   早朝这才正式开始。   大殿空旷宽阔,画壁环绕,龙雕座座,一片金碧辉煌。   吴牛坐在高台龙椅上俯视着大殿众人,神情倨傲。   文武百官颔首侍奉在阶梯下。   一个白眉白须的文官捧着他的笏板出列,他年事已高,行路有些难,“陛下,臣有本奏。”   “讲。”吴牛清了清嗓子。   文官拱手,苍老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巍巍,“臣以为不宜增收百家赋税!因而抚之,犹虑其失所,况增赋以扰之乎!徒敛怨于民,未见国家之利!周朝灭于失人心,大越不可重蹈覆辙!”   吴牛笑了一声,“不收赋税朕何以建山,何以充国库?宫内吃穿用度皆需赋税维系,爱卿倒是说说如之奈何?”   “陛下,建山万万不可啊!”   “陛下!南海海啸,百姓流离失所,急需衣食赈灾!”   “陛下,邳州干旱久矣!民不聊生!”   “陛下……”   群臣力谏,沸沸扬扬。   “轰!!”   一声巨响淹没了所有嘈杂声。   整个大殿都在为之震颤!   “轰轰轰!!”   “轰轰轰!!”   这声音如奔雷过境!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吴牛瞳孔猛然一缩。   “什么情况?”   “怎么了?”   “这是什么?”   “怎么回事?”   文武百官都乱了阵脚,面面相觑。   “轰轰轰!!”   “轰轰轰!!”   声音越来越近,速度极快,他们几乎可以分辨出百马奔腾的脚步声,听清兵戈甲胄碰撞的脆响。   “啊!!!!!”   “啊啊啊啊!!!”   “啊啊!!!!”   大殿堂外炸开了禁卫军们充满恐惧的惊叫声!   满朝文武听在耳里,顿时吓得面色失血,一动不敢动。   就在这时,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消停了,他们就在大殿外驻军!   众人皆是一脸震悚地望向大殿的巨门。   门外白光一片耀眼,把殿外的景象照得一片朦胧,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极其可怕的事。   就在巨门外那片炫目白光里,缓步走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墨发如瀑,白色大氅曳地,一双眉目像墨描的江南,眼底清泉却带着冷意。   官僚见他进来,吓得纷纷后退躲避。   “林泓?”坐在龙椅上的吴牛嘴唇颤抖着看着他。   林泓也看着他,一步步朝他走近。   一路走来,官僚都在纷纷后退,为他退出一条路来。   吴牛见林泓逼近,大惊失色,手指着他,对着大堂里的文武百官咆哮,“你们愣着干嘛!退什么!给朕捉住他啊!”   众人都不敢动。   方才听见那千军万马的声音,又听见禁卫军惨烈的尖叫,他们如何敢动?   武官手头唯一的东西便是笏板,他们不敢动,文官更不敢动。   林泓挂上一个冷笑,还在朝吴牛走去。   皇帝声嘶力竭,“给我捉住他!!”   官员脸色铁青,有些不怕死的为表忠心准备朝林泓扑上去了。   “谁敢动?”林泓挑眉。   话音刚落,那阵刚停歇的兵马声再次响起——   “轰轰轰!!”   “哒哒哒!!”   高大的士兵骑着骏马带着滚滚的黑雾从四面八方穿墙而入!   身着黑色铁甲,手拿长刀长矛,目光闪着阴冷的光。   如死亡如潮水般袭来。   “啊!!”   “啊啊!!”   “啊!”   百官无不毛骨悚然,仓惶逃窜,躲开这些恐怖的鬼。   一个来自地狱幽冥的军队,穿过人群,分成两队拥护在林泓的两侧,隔开百官,为他劈出一条大道来,无形的威压震慑着所有人。   “吁!!”目光阴森的黑色骏马嘶鸣!   “啊!!”   有人跌坐在地,失声大叫,顿时失了风度。   吴牛冷汗津津,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虎符,自己的军队呢?自己的军队在哪里?   阴兵……果然有阴兵……   阴兵要谋反!   “戴将军!戴旭晨!”他惊声尖叫着,凄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无人回应他。   林泓依旧在朝他走来。   在高大阴兵的拥护中,在黑雾滚滚间,那道修长的白色身影像极了漂亮又危险的鬼魅。   他踏上大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向脸色苍白瘫坐在龙椅上的吴牛。   林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看着他,“梦做够了吗?”   “什……什么梦?”吴牛缩在龙椅里他看着面前的人,这人个子很高,他只能仰视着,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大了,空空荡荡的在跟他一起发抖。   林泓笑了一下,“这不过是个圈套,你忘了吗?”   “什么圈套!什么圈套!”吴牛呼吸急促,眼睛里布满血丝,瞪着林泓。   这一半的吴牛连林红的模样都忘了,他还能记得什么圈套。   他只知道自己功成名就,登上帝位,坐拥天下。   他忘记了所有的过去,忘记自己是如何坐上这位置的,沉浸在这至高无上的荣誉里。   “林红”淡得像个影子,他只有在以为“有阴兵谋反”时,才能想起有个风水大师叫“林红”。   吴牛当真喜欢自欺欺人。   林泓讪笑,“恶鬼的话你也信?以弑父为代价你也要照办?”   吴牛吞咽一口唾沫,在发抖。   林泓的表情变得冰冷,“不管你如今有多么风光无限,你都不要忘了这一切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除去这些虚无的阴兵,你还剩什么。”林泓冷笑,示意他看看台阶下那些骑着骏马手握长刀的高大阴兵,“现在,这些阴兵也不听命于你了。”   吴牛瞪大双眼,对啊……他的军队就是阴兵……他忘了……   他的军队是他养的阴兵,用……父亲的死。   “该醒了。”林泓声音极冷。   “咚!”   林泓抬手轻轻一挥,把他头顶的冕旒打落在地!   十二根旒碰撞在地上激起一串响。   满朝文武瞪大眼睛,发出一片惊叹声。   “啊!”吴牛吓得惊叫一声,张皇失措跪在宽敞的龙椅上,低下头,生怕林泓再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不可能……不可能……”他还在低声喃喃自语,“林红……林红……林红还有一个玉虎符!”   “我没有失败,我不可能失败……”他抬起头来,瞪着林泓。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是有个“林红”,给了他起义的兵力,他的阴兵军队是“林红”给的……   林红还有一个玉虎符,他说要以防万一!   他还没有完全失败!   “轰!!”   远处突然炸响一声惊雷!   这一声绝不亚于林泓方才带兵赶来时的声音。   “啊!!”   “又是什么?!”   大殿里的众臣再次惊叫着跌倒在地。   这一次,连林泓的阴兵都望出大殿之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哦——”林泓笑了笑,“你的‘林红’来了。”   他提起吴牛的后领把他拖下龙椅。   “啊!!”吴牛一脸惊恐,脚胡乱踩到地上,差点摔倒,双手抓着林泓的手腕,想挣脱开。   “同我出去看看,看看你的‘林红’当真是站在你这边的吗。”林泓拽着他朝殿外走去。   “帮我!帮我!”路过文武百官,吴牛朝他们伸手求救。   百官自身难保,都避之不及。   走出大殿。   外面的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暗压抑,乌云密布长空,阴风怒号,“越”旗在风中疯狂翻飞,“猎猎”作响,有几杆被卷进风里,扔往远处。   林泓的衣摆和墨发也在风里飞扬,他手头揪着“哇哇”乱叫的吴牛,身后的阴兵浩浩荡荡穿过大殿墙壁,跟在他身后,忠心耿耿。   方才阴兵并没有杀死那些禁卫军,只是吓跑了他们。   此时平台上空无一人,横七竖八倒着黄钟大吕、倒着旌旗,一片狼藉。   “林哥!”   “林泓!”   段宇和鱼天亦从后面赶过来,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远处的行军声里。   方才,林泓让他们待在安全的地方,可他们越想越担心,怎么可能不跟来。   段宇看着林泓身后那群阴气森森、气场逼人的阴兵有些发怵,不敢离他太近。   鱼天亦似乎也在忌惮阴兵,停下来和段宇一起,站在不远处,皱紧柳眉,目光盯着林泓。   林泓指了指大殿,示意他们进去躲避。   他抬眸望向对面的山,那座深冬犹青的山——永岁山,上空搅动着不祥的黑雾。   生机和死气在疯狂撕扯碰撞着。   “轰轰轰!!”   “轰轰轰!!”   军队的声音正是从那座山间传来。   果然,在这个鬼方里还有另一支阴兵。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五方正色:(唐)官服侧重儒教中阴阳五行的说法,把青、赤、白、黑、黄五色当作“五方正色”,即东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中央黄色。各个等级的官服用颜色和图案加以区分。   注2:文官绣飞禽,武官绣猛兽 第148章 天地动容十方震颤   “轰轰轰!!”   “轰轰轰!!”   声音逼近得极快,就在宫门外了!   “哒哒哒!”   高大的阴兵穿过宫墙,骏马抬起前蹄长嘶。   黑压压一片,平铺在宫殿下的空旷平地上,淹没了宫墙的红色。   ——这个鬼方里的第二支阴兵,那日永岁山上刚破竹而出的阴兵。   如今,该是到了赵奕的手上。   林泓看向巨大屹立的宫门。   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在黑色兵马的拥护中,从宫门缓缓走进来。   冰冷的目光和林泓遥遥相望。   赵奕。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枭雄,此时正站在林泓面前,和他对峙着。   各自身后的黑色阴兵手握长刀长矛,冷眼相对。   杀意在摩擦激荡,蓄势待发。   在看到赵奕容貌的一瞬间,吴牛整个人为之一怔,不再挣扎,直直看着他,无数恐怖的记忆疯狂涌入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林红,是当朝丞相。   赵奕,骗了他。   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上龙椅的。   他确实是在痴心妄想。   他看着赵奕,他在发抖。   而赵奕的目光只是落在林泓身后的阴兵之上。   他冷冷地笑了,抬起手来——他的指节间挂着一个青色的玉虎符。   “吁!”   无数黑色骏马长嘶一声!   铁甲铿锵碰撞!   十万手拿武器的威武阴兵从他身方策马冲了出去!   “轰轰轰!!”   林泓身后的万千阴兵也悍然迎战!   滚滚黑雾滔天!!   阴兵披坚执锐冲下大殿前陡峭梯阶!   “轰轰轰!!”   黑压压一片,如大浪起伏!   带起一阵刚劲的风,吹得林泓长发和衣摆飞扬!   林泓静静立在原地,毫无惧意,神情冷淡,看着阴兵远去。   “轰轰轰!!”   马蹄声响成一片!   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整座奢华的宫殿都在为之震颤!   地动山摇!   浩浩荡荡的两支阴兵,从黑雾里冲出,绵绵没有尽头,在大殿和宫墙之间辽阔的空地上短兵相接!   “当!!!!”   “当!!!!”   兵器碰撞带起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巨响!   乌云叆叇,天地昏暗阴沉,来自地狱的死亡阴寒正在吞没十方!   阴风肆虐,穿梭在宫阁间,激起一串呜咽,如百鬼恸哭!   “轰轰轰!!”   两方来自地狱的阴兵在发疯地撕咬交锋!兵器和马蹄都在搅动着黑雾。   “当!!!”   “当!!!”   长刀举起,悍然挥下!   黑色的血雾飞溅!   “死”去的阴兵碾成一片雾气,胯下骏马发出一声悲鸣。   黑雾搅起死亡之海的惊涛骇浪!   林泓站在天阶上,看着下方交战的阴兵。   他的身后还在源源不断涌出无数高大好战的影子,带着死气冲下去!   士气大振,战意高昂,永不疲惫!   “轰轰轰!!”   耳畔是炸响的马蹄狂驰声,劲风肆虐!   林泓的目光投向那道站在宫门前衣着单薄的身影,他的身后也在涌出源源不断的黑色兵马。   隔得太远,看不清赵奕的神情,想必依旧是冷漠的、志在必得的。   赵奕确实是志在必得。   林泓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玉虎符。   在现实中,阴兵并非真实存在的,是赵奕利用谣言和巧合虚构的。   是他捏造了怀柔王师。   在现实,没有这神力,可在这鬼方里,他成功了。   这里,真的存在着怨气滔天、杀意昂然的怀柔王师。   他为这个阴兵军队假设的一切都在这鬼方里实现了。   不管现实如何,在这个鬼方里,阴兵就是真实的。   这块玉虎符是赵奕给吴牛的,玉虎符分阴阳,那么,赵奕为这两块玉佩定义的是什么呢?可有强弱之分?   他当时许诺吴牛,若风水被破坏,阴兵不成,玉虎符也可以调动阴兵。   赵奕在第六日杀了吴牛,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并未想过要让吴牛的风水达到七日大成、没想要让他成功。   那么,这两块玉佩哪一块能占上风呢?   ——戴旭晨说“臣服于力量”。   什么力量?   林泓的目光投向下方的战场。   两方浩荡的黑雾仍然在碰撞激荡着!   死气和杀意交织在一起,一片混乱。   林泓却看出来了——赵奕的阴兵数量更为庞大,战力更为惊人,在慢慢占据上风。   林泓的阴兵是吴牛麾下的,为吴牛拿下了天下共主的地位,征战多年定然有消耗、定然疲敝。   而赵奕手上的,是未经征战,刚从弛颓中苏醒的阴兵。沉淀了千年的杀意正在此刻用之不竭,只待毁天灭地!   林泓不清楚,究竟是玉虎符的原因,还是阴兵本身的原因,但不管怎样,到最后,他都是不可能抵抗住赵奕的。   乌云让天地显得阴沉灰暗,怒号的悲风冷得刺骨,象征着死亡。   林泓此刻一点也感受不到恐惧,他望着乌云变换的天际。   “万古川,”林泓笑了一下。   “你就实话告诉我吧,你是不是出事了?”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林泓突然觉得很豁达,“如果我死在这个鬼方里,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所有的风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台阶下交战的两支阴兵动作同时一滞。   “锵!”“锵!”“锵!”   铁甲声一片,他们望向台阶上的林泓。   数息。   狂风猛然搅起漩涡!!   林泓的大氅和墨发都在狂颤!   “猎猎”炸响!   吹得他睁不开眼。   是他的话激怒了什么。   周围的树管被狂怒的风撕扯着!   “哗哗哗!!”   一片巨响堪比惊雷!直欲将树拔地而起!   金色琉璃瓦被卷上天际,“哐哐哐!!”瓦片撞到宫墙上、地上,摔得粉碎!   空中的乌云也在这回旋撕扯的风里搅成一个漩涡!   无限蔓延、扩大着——   整个天空的云都陷进这个漩涡里!   紫色的电光像一条条巨龙在这黑色海洋里起伏游走!   天地都在震荡着!   林泓说的话——万古川显然是不允许的。   他掀起黑色的怒海狂涛!   他掀起山川大河!   掀起天地间所有磅礴的力量!   数十万厮打的阴兵完全停止动作,齐齐望着天际,阴冷的眼底带上了千年未有的恐惧。   赵奕的冰冷的表情也绷不住,瞳孔骤缩如针。   倏尔,滔滔乌云从漩涡的中心倾泻而下!   裹挟着汹涌的电光,呼啸怒号!   强光瞬间把天地吞没成一片炫目的白色!   乌云和电光击中那片黑色的阴兵!   “哐!!!!!”   撞地发出惊天巨响!   狂风横扫万里!   汹涌的黑雾炸开,吞没天地!   在这弥天的黑色里,慢慢睁开了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平铺而去,数以万计!   带着来自地狱幽冥的阴冷。   赵奕在这片黑雾的漩涡里,同它们对视着。   死亡和杀意直指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相、曾睥睨天下的枭雄。   “滚啊!”赵奕何曾这么失态过,他脸色苍白,举着他的玉虎符,“听我号令!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剿灭他的阴兵!”   冰冷的眼睛依旧看着他。   ——臣服于力量。   最强的力量出现了,不容他们抗拒。   无数锋利的兵器高高举起,在黑雾缭绕间闪着寒光。   “啊!!!!!!!!!”   一声痛苦的尖叫刺破长空!   林泓被笼罩在一片黑色间,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赵奕的叫声太过凄厉,夹杂着无穷的恐惧,让他的心忍不住跟着颤了一下。   黑色裹着他,却是温柔的。   林泓怔愣着。   “万古川?”   从他前方的黑雾间缓缓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眉眼漆黑,面容俊美无俦,目光看向他。   林泓也看着他。   在无边的黑雾间。   在无边的寂静里。   四目相对。   细密的电光在周围游走。   搅动天地,震慑十方,万古川望向林泓的目光却很温柔。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轻叹和无奈,似乎是觉得林泓方才说的话太过无理取闹,“回去吧。”   “那你呢?”林泓紧锁眉头,急着上前,朝他大步走去,唯恐他突然消失。   然而,随着他走近,黑雾却在飞速后撤,万古川藏匿在雾里也在远离他。   “和你一起。”万古川笑道。   “万古川!不许走!你给我站住!”林泓几乎嘶声在喊,上前却抓了一手空。   黑雾散去,一片光亮袭来,代替阴冷和死气,代替万古川把他紧紧拥住。   林泓依旧站在宫殿的高台上,他维持着抓握的手,怔在原地。   天际的乌云已散去大半。   下方辽阔的平地一片空荡荡,远去了黑雾和阴兵,狼藉不堪,残留着满地琉璃瓦碎屑,“越”旗被撕扯成碎片飘落在各处,宫墙坍塌,石阶凹陷。   象征着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还有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横陈在宫门口——或者说“一片”更为恰当,尸体残破不堪,不辨人形。   白衣染成红色、变成碎片混合进血肉里。   是赵奕。   在这个鬼方里,他死在了他用谣言缔造的阴兵刀下。   他撒了一个怀柔王师变成阴兵的弥天大谎。   这样忠心耿耿的军队必然带着对先王身死的怒火,他们只想以牙还牙!   当凤刀剑转向他时,他只能像怀柔王那样,在兵马的漩涡里被砍成肉沫。   只怪他的谎言太真太真,几乎让天下都相信了。   连久居深山的农人也能成为他的棋子。   “大知良师”以谎言欺骗苍生。   志在天下,志在大局,视人命如草芥。   哪怕在现实,他的失败也是早有铺垫。   都是假的,都是谎言。   宫殿是假的,越朝是假的……   赵奕的骗局……   吴牛的大梦……   都是假的。   那些阴兵是虚构的。   怀柔王的阴兵活在谣言里。   但万古川是真的……   是真的,背负着冲天怨气的鬼。   带着死亡和杀气,甚至不能靠近自己,唯恐身上的怨气伤害到自己……   林泓心都在抽痛。   吴牛失魂落魄跌坐在林泓的身旁,目光放空,毫无焦虑。   “梦做够了吗?”林泓没看他,话却是对他说的。   吴牛笑了起来,“真是……没什么意思。代价太大了,倒头来一场空。”   林泓不想听他感叹、后悔,神情冷漠,“做够了就让我回去。”   吴牛叹了一声,是前所未有的释然,“去找他吧。像我,找了离娘许久,我翻遍整座山也没能找到她……”   “我跟你不一样。”林泓不想同他扯上任何关系。   “是……”吴牛望向天际。   是我不配。   *   道封十八年。   永岁山。   竹林。   “哎哟,你们看这风水,俨然就是养阴兵!”   “就是就是。”   “龙脉、龙穴、山水合抱,哎哟!皇陵都不敢这么建!”   黑压压一群人被身着铁甲的士兵拦在外围,依旧伸长了脖子在往里面张望着,看着里面的官兵抬起那水中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难怪半夜有千军万马声!”   “哈?你听见了?”   “对啊!吵得我睡不着!”   “我怎么没听见……”有人小声嘀咕。   “去!要天资过人,有仙缘才能听见!——像赵丞相那样的!”   “我也听见了!”   “我听见了!仙缘——我经常梦见神仙呢!这兵马声响起,神仙在梦里告诉我别怕,他会庇护我!”   “这么神奇,那声音是什么样的?”   “就是‘轰轰轰——咔!’的巨响,可吓人了!”   “那不是打雷吗……”   “去!我还听不出来吗!就是千军万马过境!”   “我也听见了。”   “我也是!可吓人了!”   “绝对是兵马声!”   众人纷纷迎合,大谈自己有“仙缘”,讨论着鬼神玄学。   “哎哟!!你们看!这阴兵养在竹节里的!”有人拿着对半分的竹节叫了起来。   “啊?”   “什么?”   “竹节里?”   “我看看。”   “给我看看。”   “啊!!真的!!竹节里有阴兵!!”   “看这形状……是阴兵正在上马呢!!”   有人看了一眼,“这……这不是被虫蛀了吗?”   竹节里星星点点,根本不成型,杂乱无章,却偏偏有人叫嚷说是阴兵。   “什么虫蛀了!哪里有虫!这是怨气凝成的阴兵!养在竹节里!”   又破开几个竹节,也是虫蛀的。   然而,“虫蛀”的呼声被淹没了。   “好多阴兵!”   “真的有阴兵啊!”   “当然是真的!刚才不是说了吗?听见阴兵的声音。”   “哦哦……我这是惊叹于见到阴兵!”   吴牛弑父养阴兵,赵奕赵丞相砍下阴兵将领首级,收服阴兵。   吴牛党羽处以极刑,剥下人皮,以警示天下!   满城风雨。   水中棺遗址被命名为“太子坟”,得此风水者得阴兵、得天下。   “大知良师”也由此诞生,无数人捧起《明焰经》,皈依“明焰教”。   众人愚昧无知,盲目迷信,人云亦云,助长散布谣言者的气焰。   借题发挥,郢书燕说。   妄事穿凿,众毁销骨!   一场大戏,参与者是野心勃勃、玩弄人心于股掌间的权谋家,不分黑白迷信鬼神的愚民,还有贪念深到弑父的扭曲恶鬼。   配合得天衣无缝。   颠倒黑白,助长谎言家搅动天下,战争在酝酿,人间动荡,愚民颠沛流离。   谁人得了善终?   太子坟冢·完 第11卷 山河无恙·尾声 第149章 合浦珠还幸甚至哉   炫目白光之后,闹市的喧嚣撞进林泓耳里,炸得他一阵眩晕。   他回到了现世。   集市和他离开时一样,依旧沉浸在大捷的喜悦和年关将近的热闹里。   来往的行人两三成伴,手里提着新购的吃食美物,带着笑靥,在彼此交谈着。   但林泓的心情比之清晨,已然跌入谷底,他脑袋里一片轰鸣,周围的世界像隔着一层雾,这世界依旧还与他无关。   他脚步匆匆穿过集市,撞到行人也来不及说一声抱歉。   幸好,鬼方几日于现世不过一瞬,否则林泓真的会崩溃的……   万古川……   林泓一路回到长瀛镖局,直奔马厩。   镖师们见他面色苍白,脚步匆匆,打招呼也不理,叫他也不应,都奇怪地支着头看他。   林泓牵起宝儿的缰绳,带着它朝大门走去。   “报!请问林泓林大人在否?”声如洪钟,一个士兵在镖局门口翻下骏马。   “在的——”一个镖师到门口接应他,一回头,林泓刚好牵着马走出来,“这位便是。”   士兵看向林泓,单膝跪地,将手头的书信、文书和士兵姓名牌举过头顶,呈给林泓,“林大人!大将军举目无亲,军籍之上亲属唯您一人,今日……今日我……我……”士兵洪亮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声音哽咽住了……   “我特来递呈讣告……大将军……战亡了……”(注1)   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声,呼吸滞停,心脏如坠冰窟,猛然收缩。   寒意漫遍全身。   最坏的设想成真了。   万古川他……   这是梦吧……   假的吧……   怎么可能?   不可能。   林泓看着士兵递到他面前的东西,上面的姓名牌分明写着“万溯峰”。   这种姓名牌是出征的战士随身携带的,若是在战场身殒,便根据姓名牌登记于战亡人名册里,由专人向其军籍上登记的亲属报丧。   呵……   死……   怎么可能?   林泓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连说话都变得无比生涩,“尸首呢?”   “大将军坠落悬崖,我们在山下寻了一天一夜就只找到此姓名牌……大将军……尸骨无存……”士兵艰难道。   林泓一言不发,牵着宝儿绕过士兵,一步步走远。   “林大人?”士兵还单膝跪在地上,神情茫然。   “头儿?”镖师们也怔愣地看着林泓远去。   一只手接过士兵呈递的东西,屠鸿雪道:“我替头儿收下,辛苦大人了。”   他的目光望向林泓的背影,叹了一声。   林泓觉得脑袋里已经响成一片了,呼吸困难,浑身无力,手在发抖。   尸骨无存?   开什么玩笑。   林泓不敢相信……   他不信……   “铁马大将军战亡了。”   “啊?!”   “布告都贴出来了。”   “什么?!”   “假的吧?”   “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这……举国同丧啊……”   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神情难以置信,匆匆围去看布告。   林泓低垂下目光,形单影只,逆着人流走向城门。   晨时的太阳淹没进云翳里,一个金色的传说陨落。   天地阴沉,喘息着悲鸣,积雪惨白哀悼。   悲风潇潇,莹湖之水寒彻骨。   霎时,冷雨倾盆。   山河同悲。   林泓在城外的旷野上迎着冷雨策马奔驰,朝向南方,可他是迷茫的。   他是迷茫的……   我该去何处找你?   何处找你?   你不说我“和我一起”吗?   你在哪……   在哪……   这里不是鬼方,是现实,没有那黑烟,万古川也不会入梦……   什么都没有……   冷雨淋湿他的大氅,水流顺着皮肤濡湿衣服,林泓却感觉不到冷,心脏被巨力攥紧着,疼得他整个胸腔都在痛,连呼吸都要断去了。   他从来不曾如此迷茫。   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林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他后方追了上来。   鱼天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后面喊他,“我跟你一起去!”   去哪里?   林泓想问她。   谁都好,来告诉他,该去哪里?   去哪里能找到他?   去哪……   他要万古川回来。   回来吧……   不是说了不要死吗……   回来……   这是假的……   这不是真的……   一路朝南方飞驰而去。   可林泓不知道该在哪座山峦下去寻他。   天地偌大,他已经失了方向。   林泓眼底充血,他几乎在丧失理智的边沿。   “林兄!”一个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对面骏马驮着一道身影奔驰而来,是前些日子去往南方游历的程进玖。   “林兄!”程进玖也被雨淋透了,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你快跟我去看看万大哥!”   *   林泓翻身下马,腿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他朝着眼前那座山间竹屋走去,心脏在胸膛里狂驰。   他连推门都不敢太用力,他怕这是梦,他怕自己打碎这个梦。   竹屋里简单整洁。   他看见榻上是躺着一个人。   他轻轻走过去。   万古川……   是万古川。   他就躺在那里,紧闭双眼,墨发铺展,衬得面容更是失血的苍白。   林泓呼吸都停止了,他一点点走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   是真的。   林泓再也撑不住了,后知后觉的恐惧与悲伤溃堤而出。   滚烫的泪水淌过被冷水浸透的脸颊,他整个人都在脱力地发抖。   他站不稳了,跪坐在床边,把脸埋进万古川的颈窝。   是暖的。   有脉搏。   林泓的心跳狂驰,呼吸急促,凝固的血液重新流遍全身。   合浦珠还,失而复得。   这是怎样一种狂喜。   “林泓!”鱼天亦换上干衣服后,从门外踏进来,看见林泓埋在万古川身上,牙齿都咬紧了,冲上去一把扯住他,“你做什么!像什么样子!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给我起来!”鱼天亦红着眼,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不想让他死你就给我让开!”   林泓还没从大悲大喜里回过神,被她蓦然扯开,目光依旧黏在万古川身上,这才发现他脖颈间带着细细密密的伤口,露出的一角白布浸着血。   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   鱼天亦给万古川处理伤口时,林泓浑身湿漉漉的,却一直倔强地要在旁边看着,那模样可怜极了。   鱼天亦火气又上头了,“你是怕我动手杀了他不成!”   林泓失魂落魄,茫然地把目光从万古川身上移向她。   鱼天亦咬牙切齿,“算了!”   刚刚打完仗,万古川身上纵横着新旧的刀伤,坠崖落进矮木,又带上了细细密密被树枝划破的痕迹,有些还未结痂尚在渗血,被褥上血迹星星点点,林泓看得心脏直抽搐。   亏得没有被粗壮的树枝贯穿。   他的外伤和关节脱臼已被之前的大夫处理过了,鱼天亦主要处理他的内伤,再给伤口上些效果更好的药。   “断了两根肋骨,头有磕碰,人事已尽,能不能醒就看天命了。”鱼天亦擦着手上的血和药膏。   能不能醒还要看天意……   林泓睫毛抖着,勉强对鱼天亦道:“多谢。”   “我治的是他,你谢什么谢!”鱼天亦“嘭”得一声狠狠关上她的药箱,“赶紧换身衣服吧你!再病一个我就不管了!”   她发现林泓只是盯着万古川,根本没在意她发脾气,一咬牙,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最后,林泓是被程进玖扯着去换了一身干衣服的。   他出门急,不像鱼天亦还带了自己的衣服,只能换上程进玖的干净衣服。   *   这事要从两天前说起。   程进玖云游至南方,在一座小城里听闻捷报便想着既然战事结束那就朝更南方走走吧,去看看战乱中的百姓,兴许有他能帮忙的地方。   这一去,还真有。   那天夜里,他策马行于林间,前方传来一片“咔咔”矮木折断的巨大响动。   他前去一探,有人躺在矮木间,竟是万大哥!   “他伤势很重,那么高摔下来亏得落在矮木间才不至于身殒。”程进玖递给林泓一碗药,“这是鱼姑娘给你熬的抗风寒药,淋了雨怕生病,喝了吧。”   程进玖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我请了许多大夫来医治都不见他转醒,我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便赶忙来寻你,鱼姑娘也好,乐然山人也罢,总是能救他的——没想到在半路就遇见了你。”   林泓喝一口热药,苦是苦,但暖进胃里,感觉好多了。   一日之内,情绪波动如此大让他此刻有些虚脱,手微微地抖着,他对程进玖道:“多谢。”   “哎,不必言谢,在鬼方里万大哥也救过我一命,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程进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这两座竹屋是我临时在附近购下的,简陋了些,但胜在清幽避世,万大哥伤势要紧,近日林兄和鱼姑娘就只能凑合了。”程进玖道,“我已安排鱼姑娘单独住另一屋子了,这屋子我们挤一挤,我住楼上,你和万大哥……呃……”   “我守着他。”林泓道。   “好。”程进玖明白了。   “多谢。”林泓觉得自己现在除了“谢”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程进玖摆摆手,“无需言谢。”他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我在楼上,有需要只管叫我。”   林泓又想说“谢”了,程进玖却已经上楼去了。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一躺一坐。   时值深夜,屋内的烛光在轻轻摇曳着。   林泓的目光再次投向床铺上躺着的人。   坠崖。   为何是坠崖?   死在敌军的刀下便罢了,又怎会是坠崖?   而且是在这大战告捷的时刻。   林泓现在才有心思来思考这些。   德明帝生性多疑……   世间都是“铁马将军”的威名……   功高盖主……   封侯……赐婚……   婚书模棱两可,只写了“将军”……   这一仗,朝廷就不需要万古川了……   林泓把嘴唇都咬破了。   所以德明帝就没想让长宁公主嫁给万古川,就没想过要让他从边关回来,是吗?   万家父子二人都在为他、为徵朝鞠躬尽瘁,绝无二心,可到头来却是他为了稳固帝位可以随意舍弃的棋子!   自己稳坐明堂,却把腥风血雨里厮杀的人推向死亡。   朝堂中有多少漩涡……   万古川知道吗?   万古川是知道的吧?   他一定知道。   可为何还是没防住?   是谁?   是谁陷害了他。   林泓放下空药碗,起身朝床榻走去。   烛光微弱,屋内生有炭火,但竹屋并不保暖,屋内仍有些冷。   林泓坐到床边,注视着万古川。   万古川安静躺着,闭着双眼,温暖的烛光照在他脸上,苍白的面色才有些生气。   林泓突然想起今日晨时那士兵的话——   “大将军举目无亲,军籍之上家人唯您一人。”   举目无亲……   林泓心在抽痛。   是了,万古川一直是孑然一身呢。   自己椿萱并茂,何曾想过有一天父母亲不在了……而万古川……孤身一人这么多年。   唯我一人……   会陪着你。   林泓在他身旁躺下,缩进他的被子里,侧躺着,注视着他。   在被窝里找到他的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林泓又朝他贴近几分,小心翼翼,避免压到他的伤口。   要紧紧依偎着他,感受到他体温,才能安心。   林泓鼻尖蹭过他的脸颊,额头抵着他的鬓角。   一定要快点醒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讣告:一种报丧的文书 第150章 彪炳千秋玓瓅万代   在这竹屋里一呆又是三日,万古川依旧在昏迷中。   冬天山里无甚药草,林泓每日都要骑马去最近的小城里,按照鱼天亦开的药单子购置干药草,也会买回一些生活所需品。   本来他们是打算直接转移去小城里的,生活也更方便些,但万古川的伤势忌搬动,而且林泓要求就留在这避世的深山竹屋里——   林泓猜测是有人要害万古川,害他坠崖,中间被程进玖截胡,那些人未能确定万古川是否真的身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能暴露行踪,如若被他们发现万古川还活着,那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人的背后靠山很大可能是德明帝,难以为敌。   这竹屋虽小,五脏俱全,熬药、举炊都不成问题。   林泓不会备膳,鱼天亦也不会,程进玖在这个时候就成了中流砥柱。   这竹屋住宿条件有限,林泓也不好再叫人过来帮忙,他只是写了信寄回镖局告诉屠鸿雪自己的情况,并嘱托他负责镖局大小事宜。   屠鸿雪收到信后也来看望了一趟。   林泓每天都亲自熬药,再一勺勺喂给万古川。   昏迷中的人是吃不下硬物的,他也只能给万古川喂些粥和肉汤之类的流食。   他每日也会给万古川的伤口换药。   夜里就缩在他身旁,小声在他耳边说话,再贴着他睡去。   万古川伤口结痂,在重新长出新肉,林泓每天都在盼望他能睁开眼睛。   但是没有。   林泓在想,在鬼方里,万古川不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谁又知道变成鬼的形态出入鬼方是因为深度昏迷还是死亡呢。   突然变成那种状态,他自己可能也不清楚情况,只能联想到自己已死,所以他才迟迟开不了口。   可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回到现世,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死讯,依旧会崩溃呢?   林泓坐在床边,注视着万古川,伸手,指尖轻轻描过他脸侧的轮廓。   都瘦了。   “快醒来吧……”林泓的声音微哑,他俯身,轻轻碰了碰万古川的唇。   *   这一日,恰巧路过万古川坠落的悬崖,程进玖遥遥给林泓示意。   除了林泓亲近之人,几乎无人知道林泓和万古川的关系,但林泓还是怕有心之人起疑,一直没去查看那悬崖,今日路过,得以一见。   “就是那里。”   林泓顺着程进玖示意的地方望去。   壁立千仞。   从这么高坠落?   林泓心跳都惊得加快了。   幸好悬崖下方植被茂密,幸好……   林泓在想,是何等高手能让万古川坠落这悬崖?   万古川是何许人——战功赫赫的将军,江湖传闻里的“夜鬼”,是谁能动他?   除非是他自愿……或者毫无防备。   所以是他信任的人。   ——林泓如此想着。   *   这天日落,竹屋迎来了一个骑着骏马的高大身影。   林泓坐在竹屋外的椅子上同他对视着,一动不动。   “林公子。”张钎毅坐在马背上同他打了声招呼。   林泓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久仰。”   他认识这个人——万古川的副将。   那个可以划破万古川衣服的人。   万古川提到的要禅让自己将军之位的人。   林泓和张钎毅在将军府前有过一面之缘。   “张副将光临寒舍有何贵干?”林泓依旧没有要起身迎客的意思,端起身旁小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看向他,目光不咸不淡,“还是称您张将军比较合适?”   张钎毅逆着夕阳,沉默着,若非胯·下骏马在甩着尾巴,他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   良久,他叹了一声,问道:“将军可好?”   林泓放下茶杯,“问我有何用?你们不是连尸首都未寻见吗?我还等你们给我消息呢。”   张钎毅从马背上下来,神情有些悲切,“让我见见他吧。至少告诉我他尚在人世,让我知道自己没有失误害死他。”   林泓挑眉。   张钎毅道:“这是将军计划的,他让我陪他演这出戏。”   *   “将军,您当真要如此吗?”张钎毅神色凝重,看着那道修长背影,“就不能呈递辞帖吗?”   低沉的嗓音笑了一声,万古川放下手中东西,转身看向他,“近日军队混入了不少高手,你没感受到?——德明帝是不想让我活着回去的。”   张钎毅一怔,战事结束,德明帝派来几位使臣与南蛮谈判,而护送使臣的队伍确实有些壮大得过头了,他只当是为使臣们的安全着想,没成想……   “将军,就算如此,他们也决计不是你的对手。”张钎毅力争。   “逃不掉的。想让我死的何止德明帝。”万古川道。   “德明帝老了,朝廷里的党争只会愈来愈烈,我向来没什么兴趣。”   “朝廷上想参我一本的人不胜枚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我请辞,卸甲归田,朝廷里云谲波诡,立储君也好,新帝即位也罢,只要我在人世一天,他们依旧视我如眼中钉。”   这些,张钎毅也明白。   万古川前震北狄,今又破南蛮,何其恐怖的手腕,民心所向,军心所指,如今天下何人不识他姓名?   旧帝新皇谁又会允许臣子的威名胜过自己?拥护他们的大臣也不会允许。   更何况,万古川还如此年轻,谁能保证他卸甲之后不会东山再起?他的威名依旧留存啊。   让他留在朝廷,就是扳不倒的大山,刚正不阿、软硬不吃;让他远去朝廷也无疑等同于放虎归山,朝廷上那些政客依旧会忌惮。   除非……让他死。   “我肩上还担着数十万士兵的性命……”万古川看着他,“我不敢保证回朝后会搅起多大风波。我不能带着他们犯险。”   张钎毅垂眸,说不出半句话来。   株连九族的例子还少了吗?万古川只身一人,凑不齐九族就拿其他亲近之人开刀。更何况,他的军队对他忠心耿耿。   万古川继续道:“此时‘死’去,损失是最低的。”   “风险太大。”张钎毅道。   “死而后生。”万古川道。   无论如何都是死,只能赌一把。   “戈坚,我的立场不代表你的立场,朝廷里风云变幻,你且尊从本心。”万古川看着张钎毅,“军队就交给你了。”   “难当重任。”张钎毅心头依旧不愿。   万古川笑了一声,没接他的话,只是把自己的姓名牌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可以就你一人知晓便好——你是我在军中最信任的人。”   张钎毅别开脸,不想去看他的姓名牌。   *   “都被将军说中了,护送使臣来的队伍里确实藏匿着杀手,而且是一直藏匿姓名、武功极强的高手。他们先投毒,而后行凶,最后想把罪名推给南蛮死士。”张钎毅的眼底带着厌恶。   “德明帝何等精明,朝廷中皆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几位高手也是做惯了杀手营生,绝非等闲之辈。要骗过他们,只能狠下心把假戏往真的做,否则日后,就算将军换新身份,行于世间也不得安宁。”   张钎毅讪笑:“要想杀将军,他们就得费些心力了。”   “这些杀手在深夜趁他独自一人时下手。将军佯装中毒,这些杀手生怕杀不死他,还要试探他是否当真中毒。”   “六个高手,对他围追堵截。”张钎毅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种杀意肆虐的恐怖。   林泓听得心也揪紧,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张钎毅继续道:“高手五感过人,我藏匿得太近只会被察觉。将军让我不要跟去,按兵不动。”   “将军会在同他们打斗的过程中假意露出中毒迹象,让六个高手信以为真,接着,他会在约定好的悬崖坠落。”   “那时夜深,在悬崖上是看不清崖底情况的,正好掩饰。将军轻功过人,那悬崖决计不成问题,他要躲过轻而易举。”   林泓皱眉,可是万古川当真是坠崖了。   难不成真的中毒了?可鱼天亦并未查出有中毒迹象……   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差池?   张钎毅继续道:“待约定时间到,将军佯装坠崖,我就带兵赶来,杀手怕暴露会先行离去,不会到山崖下查看。”   “杀手会认为将军中毒又坠落悬崖,无力回天,再以假尸体掩饰,如此,就可以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张钎毅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本以为将军计划成功,可当夜我前往约定的地点与他碰头,却迟迟没有等来他。”   “将军向来守时,我意识到了不对劲,我当时要把崖底翻遍也未能寻到他,我……”张钎毅情绪不稳,说得有些艰难了。   这个林泓是知道的,万古川坠落悬崖后正巧碰上途径的程进玖。   估计在张钎毅搜寻之前,程进玖就已经带走了万古川。   “计划出了差池,我生怕将军真有生命之忧,也顾不得什么计划了,当即派遣官兵寻找,一天一夜,一无所获。”张钎毅神情悲切。   “都说将军身死,尸骨无存。可怎么会呢?我不信,这些日子我仍在找将军,直到今日我偶然看见林公子你……”   张钎毅看向林泓,神情恳切,“将军没死对吗?你带走了将军。他还好吗?中间发生了何事?”   林泓一开始是怀疑张钎毅的,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万古川还活着,更不可能把他请进屋子见万古川,两人就一站着一立地谈着。   此时林泓也没有接话,在思忖着。疯   张钎毅说的倒是可信度极高,万古川当真就是这么个不怕死的人。   他要想骗过皇帝,骗过朝廷百官,这假死的戏码必须得做足了,可中间到底是少了一环的,万古川真的坠崖了——这个环节大有文章。   恐怕真正知道真相的只有万古川自己了,可他尚在昏迷,现在又有什么能证实张钎毅所言不虚?   如果张钎毅说的是假的,林泓让他知道万古川还活着,他又生谋害之心该如何?   林泓打量着张钎毅。   见他不说话,张钎毅自然是明白的,“林公子是怕我对将军有谋害之心?”   “将军出事,乃是我办事不力,以死谢罪又何妨。”张钎毅已经拔出了自己的剑。   林泓:“……”   罢了,万古川信任张钎毅——这是万古川给自己提到过的。   万古川本来也打算把将军位禅让于张钎毅,他又何必画蛇添足?   况且,如果张钎毅当真要害万古川,又怎会在这里同自己白费口舌,直接冲进去搜寻就好,此时万古川负伤,这个被万古川称赞过武艺的人,谁又拦得住。   “张将军不必如此,还有事需要你助力。”林泓起身,朝张钎毅走近了些,从怀中拿出个东西来抛给他。   张钎毅一怔,抬手接住——   是虎符。   这是林泓从万古川衣服里摸出来的,听张钎毅一席话,林泓自然明白这虎符的用意,此物重要,那些高手时刻警觉着,一开始给出去恐怕会打草惊蛇,他们事后碰头估计也是要交接虎符并处理后续事宜。   他隔着一段距离注视着张钎毅,“大将军已死,天下皆知,无需再问津。”   张钎毅笑了,拇指抹过那个虎符,他知道他的将军还活着,“林公子放心。”   *   铁马将军的尸首找到了,被张钎毅张将军带回朝廷。   大将军坠落悬崖,尸首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但尸首身上的虎符证实了其身份。   德明帝大恸,下令天下守丧七日,厚葬定远侯,赐其最高谥号“忠武”,载入史册,彪炳千秋,玓瓅万代。   定远侯下葬那日,所有的士兵身着铁甲,手抱头盔,神情悲伤又敬重,军队随着领头的棺材蜿蜒过平阳城大道。   哀乐远传万里,白纸飞扬满天。   天下缟素,举国哀悼。   百姓皆神情悲恸,肃立于大道两侧。   目送巨人远去。   目送一个传说。 第151章 万古梦归山河无恙   “他为何一直不醒?”   鱼天亦正坐在门口的梯阶上喝酒,远处是要坠落的夕阳,霞光漫天,暖光照在她一身枣红色的衣服上。   林泓走过去坐在她身旁,问她。   “我怎么知道?你要不进鬼方问问他?”鱼天亦翻了个白眼,灌一口酒。   这几日鱼天亦对林泓都爱搭不理的,只是时不时看看万古川的情况,给林泓开个药单子,其他时候就骑马不知去哪了,像现在这样坐在门前喝酒都是极少数时候。   林泓倒真的开始思索起她说的话来。   可要是进鬼方问万古川有用,那之前万古川也不会以为他已死而不告诉自己了。   想来也是气人,期期艾艾,故弄玄虚。   等他醒来,这笔账一定得算。   回来之前,万古川说“和你一起”,可是他又是怎么个“和”法?他能看见他自己昏迷在床吗?他自己有办法吗?   灵魂归位什么的?   林泓越想越离谱,最后只得叹一声。   鱼天亦瞥向他,“担心也没用,你又不能帮他醒来。”   “是药用得还不够名贵吗?你大胆开,无论什么药我都可以找来。”林泓财大气粗。   鱼天亦被气得笑了一声,“你觉得我是在给你节省银子吗?”   林泓看了她一会儿,“唉,你是名医,自然信你。”   “哼。”鱼天亦冷哼一声。   “我该如何答谢你?”林泓问她。   鱼天亦望着那道夕阳良久,江湖儿女,自然是拿得起放得下,她笑了一声,摇了摇自己的酒壶,“多来点酒。”   “不行。换一个。”林泓道。   “……”鱼天亦:“为何不行?你这答谢心不诚。”   “你爹不让你喝。”   “那你就不能不让他知道吗?”   “不行。你还小。”   “?你他娘的才小呢。我早就及笄了。”   “那就是还小。”   “啧。”   “吃饭了。”程进玖悠悠从屋子后探出个头来叫他们,还在围兜上擦了擦手,十分贤惠的模样。   嗯,他们今日晚膳依旧吃鱼天亦最爱的糖醋鱼。   林泓:“……”   *   “我待会儿要走了。”鱼天亦在晚膳桌上道。   “待会儿?”林泓诧异于她要走得如此突然。   “是,有些事,不宜再耽搁了。”鱼天亦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她方才在门外等林泓就是为了向他辞行,鬼使神差还是想着留下吃一顿晚膳。   林泓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来,鱼天亦帮他本来就并非理所当然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只能说:“保重。”   鱼天亦笑笑,“你姘头的情况稳定了,就按照药方养着,具体何时醒来还得看他自己。”   “多谢。”林泓道。   “收下了。”鱼天亦耸肩。   晚膳后,程进玖神神秘秘把林泓喊进灶房,开始给他介绍各类工具,教他如何生火、如何煮粥、如何烧菜、如何控制香料的比例。   林泓茫然地随着程进玖的手指看这看那的,听他说了一通,最后茫然地看向他。   “会了吗?”程进玖问。   林泓胡乱点头。   “嗯!”程进玖放心了。   *   夜幕低垂,群星璀璨。   鱼天亦收拾好行囊,跨上骏马,冲林泓扬了扬下巴, “走了。”   林泓挥手,“有事随时找我,必当倒廪倾囷。”   远去那竹屋,鱼天亦听见后面飘来一句:“你要的酒现在已经酿上了,有百坛之数,五年后你就能喝上好酒了。”   “……”鱼天亦咬牙切齿,“滚。”   *   当天夜里,程进玖也来向林泓请辞了。   程进玖想到万古川还没醒来,自己却这时要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做得够多了,感激不尽。”林泓当然知道程进玖为何这时要走,打趣道:“追紧点也是好事。”   程进玖脸都红了,“不是,就是出去闯闯。”   “好好好,”林泓笑道,“你也珍重。”   *   都走了,只剩林泓和万古川二人,一立一躺,竹屋顿时显得格外清幽空荡。   林泓用火钳摆弄着火盆里烧红的木炭,让火势旺一些,似乎温暖不仅能驱走寒意还能驱走寂静。   他想着等明日还是得写信给屠鸿雪,万古川还没醒,且身处险境,要是有失控情况,他一个人是照应不过来的。   他把火钳放到一旁,目光投向躺着的万古川。   距离张钎毅离开又是两日,万古川的气色好了许多,伤势也基本结痂——可就是不醒来。   他多怕万古川真就永远如此,再也醒不来了……   越想越跟真的似的,心都揪紧了,揪得他生疼。   他褪去外氅,躺到万古川身侧去,也不灭蜡烛,就借着暖光注视着他的侧颜,百看不厌的轮廓,皮肤依旧有些苍白,衬得眉睫和发都如墨般浓黑。   “万古川,快醒来。”林泓眨着眼睛看着他,在他耳边说着,“不到十日就是年关了,到时候要是不回家我爹娘得说我了,我还想着要带你回去……”   林泓从被窝里牵过他的手,拇指抹过一寸寸分明的骨节,拉到唇边,鼻尖蹭过他修长的指节,“说什么‘举目无亲’……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林泓笑了一声,“我爹娘肯定喜欢你……”   烛光温暖,在屋子里轻轻摇曳,光与影晃动着。   “醒来吧……不再需要打仗,不必为将军事宜奔波,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林泓的手指穿进他的指缝,扣紧他的手。   林泓凑上去,亲吻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角,声音低低,“醒来吧,‘夜风’。”   窗外的晚风吹得竹林发出“沙沙”轻响。   林泓是把脸埋进万古川的颈窝睡去的。   这一夜他做了很多梦。   他梦见连绵万里的山峦,大川澎湃,水沫飞溅,声震九霄,天地间的风都在震荡着。   他梦见御风而行,是万仞高山也截不断的风,纵游八荒,横绝千古,镜湖之月也一夜飞渡,无拘无束,自由恣意。   他梦见修竹挺立,却是一片墨色的,水墨蜿蜒,干净疏朗又蓄满力量,像从丹青妙手的画中倾泻而出,顶天立地。   他梦见剑的寒光,在月光下平递而出,凛冽如电,搅动着风,能把亘古长夜挑破。   他梦见一壶浊酒和着塞北风沙、搅着南蛮风雪、载满江南情长,饮酒的人若孤松岩岩独立,如月华般内敛,低沉笑声让他杯中酒荡满涟漪。   他梦见……是梦吗?   有一只温暖的手抚过他的头,有唇温柔印在他的鼻梁间……   林泓睁开眼睛,他望进一片深邃的海底。   “林泓。”   低沉嗓音带着沙哑也带着笑意。   林泓瞪大双眼,心跳加快。   万古川……醒了。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眼眶发热,眼前人的俊容变得模糊起来,他伸手抱住万古川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肩头,泪水全浸进他的衣衫里,声音还在故作镇定:“终于……这一觉睡得可还香?”   万古川笑了一声,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肩,亲吻他的发顶,“不太好,每晚都有人在我耳边一直说着钟情于我。”   “…………”林泓耳朵都红透了。   “你听错了。”   “没有。”   “啧。”   “我也倾慕你,林泓。”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无论是沙哑还是笑意都勾得林泓心跳飞快。   林泓从他怀里撑起来,眼睛是红的,脸也是红的,“谁跟你说这些!我现在可有一大堆账要跟你好好算算!”   *   “所以你就是以为自己死了?”林泓把药碗递给万古川。   万古川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内伤还未痊愈,他坐起身来还有些咳嗽。   “痛吗?”林泓皱眉。   万古川接过药碗,“还好,无事。”   林泓搬来根凳子坐到床边,就一直看着他喝药,那模样生怕他丢了似的。   万古川看得想笑。   林泓接过空药碗放到桌上,又看向万古川,“仔细说说。”   万古川道:“出了些差池,情况不受控制,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睁眼发现自己在鬼方里并无实体,自然就猜测自己身殒。”   “然后你就装神弄鬼,不同我说?”林泓挑眉。   万古川沉默了一会儿,“你猜不到吗?”   林泓:“……”好得很,想动手了……   “开不了口,林泓。”万古川看向他,“我怕你在鬼方做出危险的事来,至少等你回来……你会知道的。”   林泓在鬼方里的模样他是真的心疼……要如何向他一语敲定自己已经死了,至少先让他不要胡来,好好活着。   林泓也在想,如若万古川在鬼方里说他死了,自己肯定比只是隐隐猜测不能确定、尚有希望更加崩溃,在那鬼方里他可能真的会做及其要命的事。   “关于你的计划——你的副将前些日子找来,都告诉我了,”林泓道。   万古川扬眉,看来救他的并非张钎毅而另有其人。   “他说的,是真的吗?”林泓问,“你计划这么一出为何不跟我说?”   “你回来没看我给你写的信?”万古川反问。   “什么信?”林泓懵了。   万古川道:“呈递讣告的士兵是张钎毅安排的,是信得过的人,他手里的书信是我在敲定计划后写给你的,如果计划失败,我身死,就务必让书信到你手中。”   林泓一怔,当时他难受欲死根本没有特别关注士兵手里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的确有一封书信的。   他顿时站起身,到屠鸿雪之前给他带来的东西里翻找。   万古川就坐在床边看他把包裹里的衣服扯出来,落了一地,“……”   找到了——屠鸿雪确实装在包袱里给他带过来了。   林泓拿着万古川那一打东西走过来,“是这封信吧?”他展示给万古川看。   “是……现在就别看了吧。”万古川头疼。   想到自己会死写出来的矫情东西,真的能当面看吗……   林泓当时是怕自己看了会崩溃受不了,现在人好端端在他面前,那他就得好好看看万古川给自己说了些什么“遗言”了。   他当着万古川的面撕开信封。   万古川:“……”   林泓展开信,开始看起来。   越看眼睛越红……   越看脸越红……   够了!   他红着脸,叠好信,又放回信封里,小心折好,宝贝地收起来塞进怀里。   万古川:“……”   信中提到的计划和张钎毅说的一般无二,可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林泓问他。   万古川道:“要找到伪装的尸体,那尸体中的毒必须和杀手下的毒一样。我也只能在他们下毒后才知是何毒,所以我和张钎毅约定事后在隐蔽处碰头,说与他,以便后续准备。”   “结果?”林泓催促他说下去。   万古川笑了笑,“结果我算错了一环,我本以为朝廷中多的是人想我死,德明帝要杀我也无需避讳他们,只需瞒过百姓即可,我后来才想明白——德明帝何等心细,朝臣想我死,但动手的不能是他德明帝。我也算功臣吧?百官若是知道他杀功臣,谁还愿意死心塌地忠于他?”   林泓听着,并未打断,坐回凳子上。   万古川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让他坐过来。   林泓便摸了过去。   万古川牵过他的手,“德明帝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只能把罪名推给南蛮。如果我死于中毒,那定是有内奸混在军中借机投毒。此时南蛮诚心投降,又怎会费尽心思安插人到军中来?”   “有两个疑点。”林泓道,“其一,照你说的,南蛮诚心投降,又何必杀你?军中军外有何区别?德明帝这个心思当真能成?”   万古川道:“推给边境那些无政治关联的南蛮游侠即可,说南蛮政府投诚,但南蛮百姓不服。说我在战争中身受重伤,所以被他们逼杀得手。无人目击,总之,人就是死了。”   “其二,张钎毅提到那六个杀手还是下毒了。又何来不能死于中毒一说?”   要想得手杀了万古川,单凭六个高手恐怕吃力,杀手多了又会暴露,他们只能出阴招。   万古川继续道:“他们下的毒叫‘霸鸩’,产地并非中原,极其罕见,估计他们是料定我认不出这毒也看不出来,可我偏偏就认识也闻出来了。”   “他们要想做到干净利落,还只能用此毒——‘霸鸩’服之随血液流遍全身,但它会被代谢掉,等我死了再带回去验尸,就算华佗在世也查不出有中毒迹象。”   万古川侧目看着他,“‘霸鸩’的效果太独特了,我模仿不出来……我只能喝下去。”   要想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死了,不得不入戏至深。   林泓皱眉,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你……当真是不怕死!毒你也敢喝!‘霸鸩’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名字,你怎么敢……”   万古川捉住他的手,倾身吻了吻他额头,“别气,我不是还活着吗?”   “账是这么算的吗?”林泓气得冒烟,推开他,“这都是后话了,要是当时真出事了该如何?”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死而后生。”万古川道,“‘霸鸩’不会让人身死,只会使人在一柱香内浑身无力,使不出招数。”   “计划还是得继续,我把他们引入深山,六人一路围追,他们射了一箭,我假装中箭,顺势坠崖。”   林泓心惊胆战,“如果你喝了那毒真的敌不过那六人亡命刀下当如何?如果坠崖真的身死又该如何?”   “我只能赌,林泓。”万古川道,“我就算喝了那毒也能脱身,这我有把握,坠崖——我只能赌崖下树木丛生,摔不死我。”   “确实摔不死你!”林泓气得骂他。   万古川:“……”   “我当时想的就是我要活着,活着去找你。”万古川垂眸注视着他。   林泓眯着眼睛看他,“可你想过摔下去之后该如何吗?你当时根本没办法通知张钎毅计划有变。若非程进玖正巧路过,你哪还有命活着跟我说这些。”   万古川道:“这个倒也有把握,张钎毅若是在约定时间没见到我,他定会来找我,我也不至于会死。”   林泓真是服了,“万古川算你命大!”   “我现在不就赌赢了吗?”万古川凑近想吻他,被林泓躲了过去。   万古川看着他,心情很好,“你同张钎毅如何说的?”   在方才的对话中,万古川也知道救他的并非张钎毅而是程进玖了,想必张钎毅也挺茫然的,前些日子还特地找来。   林泓道:“能怎么说?把虎符给他了,他自然清楚。”   既然这个毒查不出来,那张钎毅随便找一具摔死的尸体就好,不知他路上自己琢磨出来没有。   “兹事重大,还是得给他写封信,他定然还未抵达京城。”万古川道。   而后,便有了那具骗过天下人的大将军尸首。   “林泓。”万古川喊他。   “怎么?”林泓挑眉。   “我饿了。”   “……饿了自己煮去。”   “痛。”   “……”   *   煮粥林泓还是会的,更何况程进玖还给他讲了该如何做,他又不是笨蛋。   只是被烟呛得咳嗽。   万古川就靠着门扉全程看着他,老神在在。   林泓瞪他。   第一次做粥,卖相不太好,有些清汤寡水的,倒也能吃。   万古川乐得吃他做的。   未至午时,屠鸿雪来了。   林泓惊讶,自己还没来得及写信给他,他怎么自己就来了。   “程进玖知会我,让我来的。”屠鸿雪给出解释。   这个程兄倒也是十分仗义,负责得很,怕万古川没醒来出什么岔子,还找来接替他的人。   屠鸿雪见万古川醒来,同他打了个招呼,“看来我是多余了。”   他下午当真就又回去了。   林泓:??   万古川向来欣赏屠鸿雪,最是会审时度势。   *   晚膳,林泓特地买了只大肥鸡回来,准备炖汤给万古川补一补。   他和那只鸡斗智斗勇半晌也没能把它制服,最后,还是万古川出手,把它变成了盘中餐,让两人大快朵颐。   *   夜里。   “林泓,来。”万古川坐在床边叫林泓。   “怎么了?”林泓正在倒水。   “痛。”   这一个字就让林泓赶紧放下茶杯,朝他走去,面露担忧,“哪里痛?我看看。”   而等他走近,万古川便伸手把他拉进怀里。   林泓手忙脚乱生怕撞到他的伤,堪堪坐在他大腿上,“乱来什么?”林泓打他。   “什么都可以。”万古川竟还接上了他的话,手顺着他的手腕滑进他的袖子里,握着他的手肘,凑近吻他。   是横跨过生死的温柔与占有。   林泓沉醉在这个吻里,待回神时已经被压在床上了。   “等等,你的伤……唔……”   *   林泓感觉自己要散开了……有些疲倦地侧躺着,把万古川的墨发绕在手指间玩着,他看着万古川,“你恨吗?”   他忠心耿耿,一心为君、为民,在边境的铁血里厮杀,分明是顶着长天的人,萧墙内却总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万古川笑了,“并不。”   他伸手把林泓搂进怀里。   因为你,我从未被绝望诅咒,也不会被恨意吞噬。 第152章 遵从己心人生快意   临近日出,万古川醒得早,看了林泓一会儿,起身准备下床。   虽然他动作很轻很轻,可林泓依旧感觉到了身边的细碎动静。   兴许因为这是万古川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夜,林泓此时半梦半醒,恍惚觉得还在鬼方里,万古川依旧是虚无地穿梭在他的梦中。   他顿时心头一慌,上前抱住万古川的腰,声音有些急有些哑,“不要走……”   万古川一怔,手握住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林泓,我不走。”   林泓抱得更紧了,脸埋进他的背脊上。   万古川无奈,又躺了回去。   林泓迷迷糊糊往他怀里钻。   暖暖的人贴过来,万古川心头一片温柔,抬手搂住他劲瘦的腰,青年人的躯体干净又清瘦。   林泓的头发挠在脖子上,万古川觉得有些痒,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手穿进他冰瀑似的长发里,轻轻顺着。   在鬼方梦中,林泓也是这样缠着他……   又回忆起那种若即若离、患得患失的感觉来,万古川吻他的发顶,拥得更紧了些,搂住他的肩膀扶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林泓转醒,缓了几息才想起他的万古川好好地回来了。   想着,他抬头吻了吻万古川的喉结。   “喂!”林泓一惊。   万古川抱起他翻了个身,让他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   垂眸看着他,睫羽下的眼底搅着危险意味,也带着温柔。   窗外晨曦微露,洒进来的光很是柔和,照着空中飞扬的细尘,一片朦胧。   林泓压在他胸膛上,也注视着他的眼睛,在心跳声里慢慢凑近,轻轻吻他的唇。   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相拥不出问题也难。   林泓在感觉到不对劲时,当即停下动作,可惜,为时已晚。   ***   “啊!”   *   谈起以后,林泓笑了笑,“不才,平阳城东百里,有一家长嬴镖局,分局从平阳一路南去直到江南,不知万大侠肯不肯纡尊屈贵,帮我押镖?”   万古川说得煞有介事,“那头儿可就得多给点工钱了,不然我可养不起我内人。”   林泓:“……”   万古川笑了,把人揽进怀里,直想揉进魂里。   心头只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   大年三十。   平阳城楼阁起伏,在大山环抱间连绵数百里,万家灯火蜿蜒在夜色里,俯瞰像一片璀璨星空,恐怕连云上天市也尚不及其万分之一。   百里康衢,万里迂回羊肠皆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各处灯会、集市、酒肆热闹非凡,红飞翠舞,人影往来,挥袖如云。   美人轻歌曼舞,百戏表演目不暇接,掌声和喝彩声此起彼伏。   人间欢乐。   一辆低奢的马车穿过热闹、穿过夜色停泊在京城巨富林府门前。   “老爷夫人!二少爷回来了!”婢女欢喜地来通报。   杜琇笑了笑,“刚好赶上年夜饭。”   “大忙人回来了。”林越放下茶杯。林泓近期不在江南,林越就先他一步回家了。   “我还以为有人翅膀硬了,连家都不回了呢。”林逐年放下刚拿起的筷子,目光投向走进大堂的人,以及他身后的人……   林逐年:“……”   这不是前段日子举国哀悼的大将军吗……   “爹,娘,哥。”林泓笑着给他们打招呼,吩咐婢女和部曲把他带回来的年货都运下去。   他打了招呼,可整个大堂里却没人理他,只有满桌子美味佳肴在努力散发着香味。   林泓:?   所有人都看着他身后那个修长高大的人。   万古川礼貌道:“伯父,伯母,林公子。”   哦!林泓差点忘了。   世人皆知大将军名姓,但真正见过他容貌的人却并不多,只要不在边关、不在京都,也无需太过避讳,就算一两个平民看见,也搅不起太大风波,就说不过是长得像罢了,无凭无证。   他们这是回京都了啊。而且之前万古川送他回家,他爹娘也是见过万将军的。   “嗯……这位是我的……嗯……友人……”林泓觉得还得缓缓再告诉家里人自己和万古川的关系。   “嗯……他长得像万将军,他其实是万将军的远方表弟——万今河。”   万古川:“……”   “……”林逐年何等人物,来龙去脉就算不能理得一清二楚,眼力见还是有的,他便顺了林泓的话,却依旧是站起身来,恭敬道:“元是万将军表弟,有失远迎。”   “伯父言重了。” 万古川颔首。   杜琇温和一笑,“两个孩子赶路饿着了吧,快坐,年夜饭都得凉了。”她吩咐婢女再去备两副碗筷来。   午夜饭得有好酒,万古川如今没有顾忌,也能喝酒,林逐年和林越也知道他是何人,要进酒,可万古川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的,自然得是他进酒。   推杯换盏。   林逐年询问林泓近几月情况,于是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向商事。   林逐年给林泓放开了禁忌,那自然谈起这个话题,爷仨儿就是滔滔不绝,一边聊一边喝酒。   杜琇向来不参与他们讨论商事,看着万古川欢喜得很,就一直温和地问询他。   万古川礼貌得体,但林泓看他绷紧的背脊就知道他紧张得很,有些想笑。   来的路上,万古川还问他登门需要备些什么伴手礼。   林泓笑他,“你就赤条条个人,哪去准备伴手礼?”   是啊,万古川如今是真的抛弃一切,一无所有,甚至连他的剑都丢了——林泓想着又觉得心疼。   “那也总不能空手的。”毕竟是老丈人家,万古川想着这事得如何是好。   林泓打趣道,“要不这样吧,我呢,这个忙就帮了,你看看要怎么还。”   万古川挑眉,“你想我怎么还?”   林泓这时才像极了登徒浪子,“嘶,我见万大侠风采过人,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万古川笑了,侧头吻他,“大恩没齿难忘,事不宜迟,现在就还。”   林泓:?   “等等,开玩笑的,腰还没好!”   “万古川!我的就是你的!不还了不还了!”   “救命!!……唔……”   *   午夜饭吃到后面,变成林逐年和杜琇开始说起林泓小时候的糗事,林越还要添油加醋,真是一点不避讳还有万古川在场。   林泓红着脸让他们别说了,悄悄看万古川,见万古川似乎很感兴趣,带笑听着,竟然还要问上几句。   林泓:“……”   晚宴结束,林泓喝醉了。   第一次和爹、和哥完全敞开心扉地聊,太过开怀,太过忘形,他喝醉了。   林逐年和林越也好不到哪去,醉醺醺被小厮带着先回屋了。   “一个个的喝成这样——泓儿,也快回屋歇息吧。”杜琇拉着林泓。   “娘……”林泓醉醺醺笑着,弯腰抱了抱杜琇。   “多大个人了,还像小孩一样。”杜琇拍拍他的背。   杜琇嘱咐婢女,“带二少爷回屋,给万公子准备间干净客房。”   “是。”   “伯母,有劳。我带他回去吧。”万古川看林泓走得歪歪斜斜,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扶住他。   林泓迷迷糊糊看向万古川,笑了一下,伸手就要抱他,被万古川巧妙架住——丈母娘还在看着呢……   “哼……”林泓醉醺醺的,因为被万古川拒绝,蹙起眉头来,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万公子是客,怎好麻烦。”杜琇示意小厮和婢女。   *   给万古川安排的屋子就在林泓隔壁。   “万……公子,让小的来吧。”小厮恭恭敬敬要来扶林泓。   林泓正抱着万古川的脖子不松手。   这是在林泓家中,万古川也不敢太造次,只得拉下林泓的胳膊,“有劳。”   小厮扶过林泓,心头想着,自己伺候自家公子天经地义,客人怎么要说“有劳”。   万古川看着他们把林泓扶进屋内。   “万公子,这边请。”婢女示意他。   *   巨富林家的灯火次第熄灭,众人都该是歇息了。   “吱呀……”   一道修长人影轻轻推开林泓的房门,又转身轻声关上。   月光撒了半屋,夜色朦胧。   林泓躺在床上,一头乌发撒开,带着水,枕头都濡湿了。   方才他把小厮和婢女都赶了出去,自己洗了个澡就躺下了,头发还是湿的他顾不得了,太倦了,他醉酒就犯困。   万古川坐在床边,借月光垂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撩起他一缕头发,低声道:“林泓,头发擦干再睡。”   林泓皱了一下眉头,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却没有回应他。   “林泓?”万古川把那一缕头发绕在指头上,还能渗出水来,“会着凉。”   林泓呢喃着,说得含糊不清,“困……”   万古川无奈一叹,起身从架子上抽来一根干帕巾。   回到床边,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把他轻轻拉了起来。   林泓被他拉得仰着脖颈起身,一头长发跟瀑布似的垂着,滴下水珠,随着他坐起来,头发又晃到他背上贴着,又湿又冷。   他整个人趴进万古川的怀里,下半张脸埋进他肩头,艰难地睁开些眼睛又闭上了,困得不行。   万古川双臂搂着他,手穿进他背上的湿发,轻轻捋了捋,用干帕巾温柔地擦着,动作很轻很小心。   这个怀抱又暖又可靠,胸膛随呼吸一起一伏,缱绻温柔,林泓的鼻尖绕着那熟悉的疏朗气息,像山风吹谷,像烈日照泉。   他感觉那修长的手温柔地拂过自己的发丝,温柔得他心都软了,直直沉进一个经年不愿醒的梦里,只想溺毙其间。   此时,杜琇的脚步停在林泓屋前不远处。   部曲说林泓把他们赶出去了,她担心林泓,想着要过来看看。   现在看来,是不需要自己了,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   发丝差不多不会渗水了,万古川准备把林泓放进被窝,去放帕巾。   林泓却抬手环住他的脖子舍不得他走。   凑近来,舌头吻进他唇间。   吻得像舔一样软。   林泓抱紧他,头放到他肩头,鼻尖蹭他的耳朵,“要抱着睡……”醉酒又犯困的声音也是软的。   万古川眸光沉沉,搂住他的腰。   是真的要命……   *   日子过得极快,新春佳节转眼结束。   家是温柔乡,但青年的游子依旧要各奔前程。   林越早一天就走了,而林泓也要去继续经营他的长嬴镖局了。   “爹,娘,走了。”林泓在马车上给他们挥手。   林府门前一直立着两道身影,遥遥目送着他们的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林泓鼻子都酸了。   万古川坐在他身旁伸手搂住他的腰,“别难过,日后多回来看看。”   “嗯。”林泓吸溜一声。   万古川垂眸看他,捞过他一条长腿搭在自己腿上。   ?林泓:“做什么?”   “想你……”万古川低头吻他的鼻侧。   林泓眨了眨眼睛,“我们不是一直一起的吗?”   “那兴许是交流还不够深入。”万古川道。   林泓的脸顿时红了。   这几日在家,两人要避嫌的。   “喂!”   万古川已经抱起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了。   林泓这马车放下帘子就是全封闭式的,很私密的空间。   林泓撑着万古川的肩膀,注视着他如墨的俊目,心跳飞快。   万古川扶住他劲瘦的腰,倾身向前,气息喷薄在他的颈窝,声音低沉,“林泓,路途遥远,不如……”   “这里不行!……唔……”   ****   林泓捂住嘴巴,努力不让声音溢出来。   “林泓,你真漂亮。”   “说什么……嗯……啊……鬼话……”   *   马夫看着前路,抖动马鞭,疑惑地眨巴一下眼睛,他觉得今天的马车格外颠簸……是路不好走了吗?   *   回到江南,赵钢龙和苍朗见到万古川高兴得快疯了,更何况这是以“夜风”身份出现的万古川。   林泓皱着眉撅着嘴看赵钢龙和苍朗缠着万古川,可恶……老是住在镖局真是不太好。   于是,林大老板财大气粗,说一不二,立即买了个宅院。   “可好,这下有地方藏娇了。”林泓想起之前他们开过万古川“赎身”的玩笑。   *   近日,江湖掀起了轩然大波——“夜鬼”回来了。   夜风呼啸,夜月当空。   修长的身影像鬼一样立在房梁上。   这一次他没有蒙面。   那张脸不是众人猜测的奇丑无比,也不是异于常人,或是毁容销骨。   相反,是谁看了都会惊呼的英俊。   漆黑的眉眼转向恶贯满盈之辈,只要对上这冷冰一瞥说明你的死期就是今夜。   官府忙得晕头转向,不知是何人怎么喜欢把半死不活的通缉犯五花大绑了扔在衙门门口。   “夜鬼”剑招依旧如传闻那般狠戾霸道,气力惊人。   他掀翻江湖,几乎无人可敌。   相传久坐“天下第一刀”之位的刀问寒山与他一战也是讨不得半分好处。   长笑阁的榜单匆忙革新又革新,仍跟不上“夜鬼”的速度。   没人知道这个“夜鬼”是从何而来,无法追溯其起源。   就连长笑阁掌握的关于他的信息也几乎为无。   这人当真就像半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没有过去。   对此,林泓笑了笑,区区长笑阁,他还摆不平吗?   如今,大将军已死,而“夜鬼”不再是传说。   *   这一天,万古川迎来了一位客人。   ——张雪刃。   煅剑界的神话,那个只打造独一无二兵器的“欧治子”,那个只为豪侠铸剑的怪人。   他们曾在鬼方里见过他为楚怀江所铸的剑。   “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为‘夜风’大侠铸剑?”张雪刃捋过他的白胡须。   “求之不得。”万古川颔首。   此剑成时,狂风过境,奔雷万里。   黑剑沉郁内敛。   剑名“天下”。   心怀天下者,自可驰骋天下。   *   时光风驰电掣,“长嬴镖局”已是名扬天下,有镖师经行之处,就无人没听过林泓林老板的大名。   但凡懂些行情的都知道林老板身边英雄齐聚,卧虎藏龙。   就连名满江湖的“夜鬼”都对他言听计从(?)。   只是这镖局生意做大了,这江湖也算是陷得深了。   恩仇搅动,勾心斗角。   但不同官场,这生意场和江湖间的事向来直来直往。   “啊!!”一个鼻青脸肿的人被狠狠掼到墙上,侧脸被压在墙上,肉挤得变形,流着鼻血,不停地求饶,“大侠饶命!饶命……饶命……不敢了不敢了。”   说着,还被自己流进嘴里的鼻血呛到了。   万古川反剪着他的手把他按在墙上,表情冷酷,没理会他的求饶,下手还狠了几分。   “啊!!饶命!”那人惨叫。   暗巷里,横七竖八倒着一地的人,昏迷的昏迷,醒着都疼得呻·吟。   “万古川,别杀他。”立在一旁的修长人影淡淡道。   听到这一句,那人顿时吓得更猛了,腿都在抖,好像身后那人真的会动手杀他似的,“对对对……别杀我……”   万古川挑眉,松开了手。   “谢谢大侠谢谢大侠……”那人顿时连滚带爬冲出巷子也顾不得他的同伙了。   “你倒是比我会唬人。”万古川看向林泓,忍不住笑。   明知道他不会杀这些狐假虎威的人,还要加一句“别杀”,吓得那人恐怕是真的再也不敢了。   林泓也笑了一声,“我这镖局里江湖客越来越多,结梁子实属正常,可这三天两头的来人找茬也是聒噪,吓唬吓唬免得一而再再而三。”   两人并肩走出暗巷。   一地伤残还在痛苦挣扎。   林泓想起,他哥问过他——“锋利的箭头指向你,只待弦惊。届时,谁又能护你周全?”   林泓侧目看向身旁的万古川。   如今,是真的有人可以。   *   江南的春色最是温柔。   花红柳绿,幽鸟相逐。   莹湖碧波婉转,载满多少蜜意。   林泓谈完生意回家,万古川正坐在庭院边擦拭他的“天下”,身旁红泥小火炉上温了一壶酒,屋子里酒香四溢,林泓顿时觉得有些醉了,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他时。   “回来了。”万古川把“天下”收回剑鞘,把锋芒也悉数收回,看向林泓的目光只剩温柔。   林泓坐到他身边,“冷”   万古川望向庭院,春色正浓,“怎会冷?穿少了?”   林泓“啧”了一声,怎么不开窍,他又看着万古川重复了一遍,“我冷。”声音轻轻,尾音微微上扬。   万古川看向他。   “冷——冷——”   万古川勾起唇角,笑了一声,伸手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把他拉进怀里搂着,低声哄他,“不冷了不冷了。”亲吻他的发顶。   林泓得逞,又朝他怀里钻了钻。   院落里绿意正浓。   林泓望着春景。   天地偌大,春风何处不至。   人生快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用两年时间,写满了一个四季。   感谢大家不离不弃!   接下来随机掉落番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