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txtnovel.net---【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穿成潘金莲怎么破~》作者:南方赤火   文案   潘小园,晋江扑街小写手,整日做着穿越成古代大美女的梦。   苍天开眼,梦想成真。一觉醒来,面对镜中的花容月貌,潘小园心花怒放。   楼下传来一个雄浑的男声:“嫂嫂,你下来,武松有话说。”   【阅读提示】   ※《水浒》同人,《□□》等各种剧情乱入   ※武大郎只是过客,过客!武松是本命!   ※西门庆是拿来虐的!   ※身心1V1,别问我怎么做到的   ※服饰称呼官职什么的均从北宋,但会适度改变历史。   文案灵感来源于网络段子,侵删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布衣生活 传奇   主角:潘小园(潘金莲) ┃ 配角:武松,武大,西门庆,李师师,宋江,岳飞,史文恭,宗弼 ┃ 其它:水浒传,X瓶梅,北宋   金牌编辑评价:   一言不合就穿越,穿的还是潘金莲。武大只会卖炊饼,一天到晚净亏钱;隔壁王婆不靠谱,大嘴八卦漫天传;撩妹圣手西门庆,斗智斗勇太艰难;boss小叔更是不敢惹,谁知哪天小命就玩完!面对这样的烂摊子,潘金莲表示,心累!   本文立意新颖,节奏明快,语言妙趣横生,情节高潮迭起,人物塑造入木三分,家长里短与水浒江湖无缝拼合,是非常值得一看的佳作。   卷一·阳谷县 第1章 炊饼   多年以后,面对金兵铁骑,潘小园一定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炊饼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她是饿醒的。头天晚上吃的泡面加火腿肠大约已经消化殆尽,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码字太累,过劳猝死。   床头的小木架子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面盛着几个圆圆白白的东西,像馒头,可又比普通的馒头大些、扁些。显然是刚刚做得的,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面香气。看起来十分眼熟,却又忘了哪里见过。   饥不择食,她撑起身子便去抓。谁知坐起来才发现,手臂软得像面条。手一抖,馒头调皮地滑到一边,整个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声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一个梳着发髻的中老年妇女出现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长裙——这个潘小园熟悉。她有个表姐是兼职群众演员,三天两头往横店跑,朋友圈里发的尽是穿着古装的剧照。看那古装大婶的戏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无疑,形制正确,当属良心剧组出品。   这么大年纪还玩cosplay也是满拼的。潘小园正觉得有趣,那大婶神态激动,看着她便开口说话了。这下她慌了。大妈您籍贯何处,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作为一个有阅历有素养的现代女青年,潘小园立刻启动应急预案,闭上眼睛,咕咚一声,假装又昏了过去。邪乎到家定有鬼,事出反常必为妖,敌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大妈口里说的,不过是她在小说里写过无数遍的一句经典台词:“娘子,你可终于醒了!”   在她装昏装睡的一段时间里,她听到屋子里有人来来去去,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她慢慢的找出了他们发音的规律,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得出了一个悲催的结论:她坑爹的穿越了。   时代是北宋,因为偶尔听到有人管当今圣上叫“官家”,这是南北宋时期特有的称呼,而自己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严寒的北方的冬季。   潘小园倒是很淡定。毕竟,作为一个在晋江写过好几本穿越小说的古言作者来说,这种桥段她太熟悉,在她笔下还演绎出了各种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个妖孽男子的禁脔啦,穿成某个没JJ的太监啦,穿成兄妹禁忌恋的女主,开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写之事(此文已锁)啦,等等等等。相比起来,自己在床上毫无悬念的醒过来,这个开篇当得起“俗套”两个字。   接下来是什么?一群丫环婆子围在身边,争先恐后地给出各种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园愉快地发现自己并不属于统治剥削阶级。穿越过来这具身体的居所,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明显是劳动人民的蜗居,灰扑扑的泥墙,几件简陋的粗木家具,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着一点点炭火。身边哪有半个伺候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个劳碌命。   那天那个大妈一双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紧,眼角缝每个褶子里似乎都能抖出来三斤陈年八卦,从她嘴里应该很好套话。潘小园自己照猫画虎说出来的宋代河北方言还不太纯正,她解释是因为自己病还没好全,舌头僵直。再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炊饼——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馒头的学名——作掩护,含含糊糊的打算开口。   大妈看着她就笑:“好六姐儿,慢点儿,别噎着!这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居然又给放出来了。哈哈哈,想来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么连一点儿油水也不带给人沾的!”   潘小园心里一跳。自己在晋江的笔名就是潘六姐,因为大学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么也知道这名儿?   那大妈笑道:“不过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艺,无怪大伙都喜欢买他的——嗳,老身也吃一个,不介意吧?”没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个,香喷喷咬了下去。   谁的男人?潘小园没太听懂,机智地决定不去追问,转而问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奴家有些记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虽然连自己穿越过来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她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毕竟不想吓到别人。   大妈万幸是个话唠,没等她说完,就接话:“哎呀啊,娘子这可不是得病,是受伤唷!啧啧,撞了脑袋,幸好还能救醒……不过话说回来,为着你这一晕,你那当家的可没少着急,鸡飞狗跳了那么多天,姑子也请了,道士也请了,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请过来瞧,没少花钱唷……”   撞了脑袋?潘小园的第一反应是给力!这下出现什么不正常言行,都可以归咎于脑袋撞坏了,避免被人当成妖魔附体,整得死去活来。   赶紧收起笑容,做出惊讶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家好好儿的,怎么把头给撞了呢?”   大妈一脸惋惜,“唉,还不是怪你那个叔叔,也忒不知怜香惜玉,娘子这般娇怯怯的身子,哪有那么用力的……”   对方还没说完,潘小园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开启了弹幕:叔叔?怜香惜玉?用力?看不出来大妈还是个老司机……   “……哪有那么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楼梯,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哎哎,不过话说回来,六姐儿你也是急了点儿……”   潘小园脸一红,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惭愧了下,随即又好奇起来:“奴家急了点儿?急什么……”   大妈暧昧一笑:“人家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能不知道怎么用火箸拨火?非要你手把手捏着教?自个儿喝剩的半盏残酒,非要递到人家眼前让他喝,你说你急的什么?嗯?万幸你汉子不知道这些,否则啊,闷葫芦也得给你磕出个响儿来!老身是过来人,可要劝娘子一句,凡事欲速则不达……”   她还说了什么,潘小园听不进去了,心头隐隐生出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自己的“叔叔”,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过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断,犹犹豫豫地问:“这个,恕奴家无知,阿婶……贵姓?”   那大妈笑道:“哈哈哈,娘子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开茶铺的,平日里娘子管我叫……”   “王干娘。”潘小园直勾勾盯着她,接话道:“奴家这下全想起来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一张脸皱成一朵菊花,口中一排黄牙整齐站队,“等娘子身子好了,来老身铺子里吃茶啊。”   再“想”不起来,她潘小园就白读那么多遍《水浒传》了。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腊月,《水浒》原著第二十三回 。武松刚刚徒手打死了盘踞在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虎,成了阳谷县大英雄,让知县大人抬举,做了都头,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遂在哥哥家里住了下来。家里除了哥哥,还住着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莲,排行:第六,年龄:二十二岁,爱好:武松。   据说以前在张大户家当丫环,因着几分姿色,被老爷看中,又不肯从,于是被老爷报复性的白白嫁给矮穷矬武大。她怎么能甘心呢。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儿,见到武松,通体酥软,第一反应是这个猛男连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气力”。趁着武大出门卖炊饼,用尽全身解数勾引这个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么捏肩膀、拨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经典的撩汉场景。   书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无意,往武帅哥肩膀上轻轻一捏:“叔叔穿这么少,不冷吗?”   假借关心为名的肢体接触,点到为止。   见武二不应,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火箸,顺便靠近,轻声慢语:“叔叔不会拨火,放着奴家来。”   小手儿相碰,火盆前擦出火花。   最后,则是那句经典的:“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欲拒还迎,循序渐进,潘金莲的得意之作。   可惜刚正直男武松丝毫不解风情,更不会处理这种尴尬暧昧的局面,面对嫂嫂的引诱,先是不理,再是躲避,然后恼羞成怒,把酒一泼,把她推了一跤,义正词严地骂了一顿,毅然搬出了这个危险的家,留下潘金莲一个人黯然神伤。   这,就是潘小园穿越之前,这具身体的原主干出来的坑爹事儿。   毫无疑问,武松这一推搡稍重了一点儿。于是和书中稍有不同的是,可怜的潘金莲被骨碌碌推下楼梯,摔到了脑袋,以植物人状态躺了好几天。   潘小园捋顺了剧情,顿感生无可恋,一时间竟有些想哭。过去她曾梦想着,像自己笔下的人物一样,穿越成红颜祸水,在古代世界里大展宏图。现在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幼稚,乖乖在现代社会当个宅女单身狗,才是真正的岁月静好,哪怕天天吃泡面呢,哪怕写的小说本本扑街呢。   原著里的潘金莲是什么结局?让武松开膛破肚,血淋淋的死在了武大郎的灵位下面。   老天爷没有让这个小妖精摔在楼梯上磕死,显然,是因为后面有着更惨烈的命运等着她。   胡思乱想间,潘小园突然又记起来,自己假装昏睡的时候,来来回回照料的,除了王婆,似乎还有一个矮小得像孩子一样的男人……   顿时心里一跳,再往门口一看,眼睛直了。   矮小的男人已经回到房间里。他四肢短小,一张方脸,两撇小胡子,脑袋大得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那脸上的神情倒是诚挚,见了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凹凸牙:“娘子身子大好了?”   潘小园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头脑空白了一刻,然后才想起来告诫自己:“武大郎不是反派,武大郎不是反派……”   虽然他现在是自己的“丈夫”,虽然说态度还算殷勤,可是这身材,这尊容,潘小园觉得自己出柜的心都有了。   武大凑过去,一副邀功的神情:“这几天,我可是日日伺候你,你吃的汤汤水水都是我做,还有花钱赎的药……娘子……金莲儿……”   潘小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半天才想起来,他是在唤自己。   武大憨憨笑,脱下身上的短衫子,一条短腿迈上床。   “娘子,今天总可以……了吧……嘿嘿嘿……” 第2章 铜镜   潘小园惊叫一声,不假思索的就往角落里躲,尖叫道:“别过来!”   武大神情委屈,还是继续往床上爬。他身子短腿短,一步爬不到潘小园身边。   “娘子,看在我伺候你这么多天的份上,今天别赶我呀……”   潘小园一个枕头扔过去。晋江穿越定律第一条,颜值为负的男人一定不会是主角!一定不会!   武大可怜巴巴地看她:“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说着裤带解下来,一副要展示给她看的样子。潘小园立刻捂住眼睛,腿上蓄力,等着踹他小JJ。   可是等了一会儿,他却没再过来。潘小园指头张开一道缝,小心翼翼看过去,只见武大叉腿侧坐在床上,裤子褪到膝盖,双手在胯间鼓捣了又鼓捣,气喘吁吁的,都快哭出来了。   还不忘说:“娘子且宽心,这次一定行,咱们生个大胖小子……”   潘小园彻底忘了捂眼睛,好像已经明白什么了。试探着叫:“大哥……”   如果储备知识没错,原著里,百姓家妻子就是这样称呼丈夫的。当然潘金莲作为书中的反派荡妇,从来都是直接自称“我”、要么就是“老娘”,从来没对武大使用过这个称呼。   武大听她这么唤自己,受宠若惊,赶紧应了一声,还在继续用力:“快了快了……”   此时潘小园对他的害怕全都变成了同情,尽量用正常语气说:“大哥,我病了这几日,发昏的时候梦见王母娘娘前来真身点化,说我冲撞了妖邪,若想保一家平安,须得半年内斋戒茹素,诚心向佛,禁绝……那个房事。”   武大一怔,手上不知不觉停了,露出迷茫的表情。这番话大约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潘小园尽量避过头去,不看他的关键部位,又贤妻良母般的补充了一句:“大哥若是见怪,尽可去……那个,勾栏瓦舍快活,我不介意的……”   武大慌忙跳起来,马马虎虎提上裤子,道:“不敢不敢!娘子说哪里话? ”随即眼中多了些黯然,低声道:“既然、既然这样,那咱们以后再……反正,反正也不差这一天……”   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的从床底下拖出一卷铺盖,讨好地朝潘小园笑:“那个,还跟以前一样?”   潘小园心里咚咚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合着娶了她以来,这可怜家伙就没睡过床!   虽然对他充满了同情,但还是狠心摇摇头:“奴家病还没好,需要清静,大哥还是……”想了想,太对不起人家,又改口:“要不我出去睡,总之,身边不能有别人……”   武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喜悦神情,慌忙摆手:“不不,娘子别动,被窝都焐热了,哪能出去呢,我出去,我出去。”   说毕将铺盖往肩上一抗,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没风也凌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以前怎么没想到?《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说了,武大和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既然是个体型健壮的正常人,那武大这副模样,就不能用遗传不确定性来解释了。那分明就是……就是……畸形……   而且畸形的,或许不止身高这一处……   所以他才会对她潘金莲这么小心翼翼的看脸色。   所以他才会天天落得睡地板。以前的潘金莲,想必也曾度过了无数愤恨又无奈的夜。   潘小园一下子理解这个水浒第一荡妇了。她为什么在书中显得那么饥渴,撩完武松撩西门——她老公不行啊!   突然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自从发现自己穿成潘金莲之后,每天都在担心被武松害死,也就没有像其他穿越女那样,有心情细细检查自己的容颜和身体。反正潘金莲的颜值不低,自己应该不丑就是了。反正潘金莲身为人妻,自己绝对不会是……   潘小园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屋子里翻出一面铜镜,用手帕细细擦干净,然后赶紧关门,门上有闩,太好了,闩得紧紧的,窗户也关上。慢慢解下裙子,再左右看一眼,确认门窗关好,坐在床上,褪了亵裤,张大眼睛,一手握着铜镜,一手伸到下面小心扒拉……   虽然是单身狗,但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充分教育的单身狗,潘小园还是了解不少基本常识的。而此刻她的所见,让她惊讶得合不拢腿。   那就是,她潘小园,现在是潘金莲,节操丧尽的水浒第一荡妇,现在仍然是,黄、花、大、闺、女。   天亮了。潘小园失眠一夜,躺在床上,蒙头盖被,哭笑不得。黄花大闺女又怎么样?自己就算是八心八箭钻石大闺女,在武松眼里,大约也只当得两个字:死人。   说不定,让武松杀了之后,自己就能穿回去了?拜托,死也是很疼的啊,何况是那种死法。   再说,这个想法显然太一厢情愿,这个抽风的世界,说不定再一睁眼,自己变成了更漂亮的绝世美女,全身珠翠华服,远处连绵烽火,身边一个痴情的君王柔声哄劝:“美人儿,你看那些来救驾的蠢货多狼狈,笑一个,笑一个嘛。”   逃走?更是不敢。古代户籍管理严格,就成了流亡黑户,一旦被官府捉住,就是“发送官卖”的命运——她潘小园还不如自己拿个炊饼噎死呢。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趁着手上有镜子,好好瞧一瞧这个和自己有着神奇缘分的女人的容貌。   潘小园穿衣下地。套上鞋子的一刻,又发现了新大陆。   这具身体的主人名叫金莲。顾名思义,她应该拥有一双小巧玲珑的三寸金莲才是。《水浒》里的原剧情,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时候,也是捏了她那双尖尖小脚儿,才上手的。   总之,当她低头一看,看到的是一双纤直漂亮的36码玉足时,懵了。   说好的三寸金莲呢?古代人家嫁娶下聘的时候,不都是看姑娘的脚大脚小吗?像她这样,空担了个“金莲”的虚名,底下却是一双如假包换的天足,夫家是会退货的吧。   她轻轻抚着自己的一双脚,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   方才那些什么金莲啊退货的说法,都是明清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这小清新遍地跑的北宋时期,妇女普遍是不缠足的嘛。   就算到了南宋,缠足也只是在一部分士大夫阶层里实行,并且也是很温柔的缠法,并不会折骨,也不导致太大的畸形。到了元代,下层妇女开始流行缠足,并开始有出土的三寸绣鞋实物。明清两代,缠足之风渐盛,并且愈发变本加厉。百度百科里那些恶心的缠足图片,大多是延续清代缠足的印象。   而不管是《水浒》还是《金瓶梅》,都是明朝人所著,里面的妇女形象自然也参照了明朝的民风民俗,缠成了一双双小脚。   也就是说,她穿来的这个世界,并不是严格按照书里的细节来的!也许,她不是穿书,而是来到了以《水浒》为蓝本的,某个真实的历史平行空间。   这些信息只是在潘小园的脑子里刷的过了一遍。她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关于古代生活的常识储备却丰富得不正常。   为什么?因为她在晋江写小说的时候,有一个作死的习惯:考据。   别人都是任性架空行云流水日码一万,她呢,强迫症,非要把古代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弄清楚,相关古籍论文读了一篇又一篇,直读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真身穿越了才好,到头来对着空荡荡的文档发呆。   天天做无用功,文章写得是毫无破绽,但不出所料的,写一本扑一本。都是血泪。   恰好她正在写的一本小说,女主是南宋的大家闺秀,于是对于两宋的知识便格外留意了些,做了满满好几本笔记。书里的女主当然也被时代所局限,缠上了双脚——当然不久便让男主给强行放开了,两人从此缠缠绵绵浪迹天涯。   想到这儿,晋江签约作者潘六姐忽然惦记起她那本连载中的小说了,心里空落落的。小说还没写完,高潮还没出现,男女主还没床单,可大约要永远的坑了。也许这时候,已经有真爱读者在文章底下留言催更,问:“作者哪去了?穿越了?”   她鼻子一酸,叹了口气。床单的细节她都想好了啊。   摇摇头,抛开这个想法,套上绣鞋,站起来。   潘金莲是个修长美女,和潘小园在现代的身高差不过,而在古代的妇女中绝对算得上十分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悄悄的摸上胸脯,感受一把以前从没感到过的绵软充盈,流氓的捏一捏,居然……居然有种百合的错觉。   铜镜往上移。镜子里的女郎,一张标准鹅蛋脸,下巴自然而然的收拢成尖。耳珠子柔润圆滑,一头乌发厚重垂顺。眉毛被修得纤细柔和,眼睛则是微微的内双,眼睑的褶儿下面,睫毛翘起来。鼻子挺直,嘴唇则是恰到好处的丰满——标准的古典气质美女。只有一样破坏了那气质:这张嘴现在有点歪,嘴角微微抽搐着,强忍着一抹惊喜的窃笑。   双手呢,纤细柔软,白皙丰润,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虽然比不上她在小说里描述的那些贵妇的柔荑,但对于一个需要亲自操持家务的劳动人民妇女来说,这双手绝对算得上保养得当,连一点茧子都没有——过去的潘小园,右手中指上还残留着学生时期握笔留下来的硬茧呢。   可见武大对她的纵容和照顾。这么一想,又有点良心发现,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幸亏昨天没真踹他的小JJ。   马上又想到以后也不能乱踹。记住现在是古代古代古代,自己是女人女人女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纲,要是真把他弄伤弄残了,那是谋杀亲夫,想想书里那个潘金莲的下场!   可是难道就真的顶着个潘金莲的身份,替她过完剩下的半辈子,迎接那个注定的结局?就算她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难道就要和武大白头到老么……   想一想,一身鸡皮疙瘩。   潘小园觉得,自己必须给自己谋划一个其他的出路。   可是还没来得及动脑子,就听到楼下的门板吱呀一响,一个雄浑的男声传上来:“嫂嫂你下来,我有话说。”   潘小园听到这声音,头脑里立刻当当当的响起了空袭警报。   楼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个世界里,能管她叫嫂嫂的,也只有一个人。   姓名:武松,排行:第二,年龄:二十五岁,爱好:杀人。   很多江湖好汉都不杀妇孺,但武松例外。他的成名作便是杀了嫂子潘金莲,情节特别恶劣,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重大,以致在电视剧里都是直接“哔——”。在那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大闹飞云浦,以一敌四,虚虚实实,快,准,狠,招招必杀。血溅鸳鸯楼,冷静得近乎变态,男男女女一共杀了一十五口,末了还淡定地用衣襟沾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而现在,这个大写的反社会杀人魔,在楼底下,唤她。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恐怖片里的女主角,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流。   脑子一乱,剧情也撸不顺了。潘金莲似乎还没到归位的时候,应该不是现在……是了,西门庆还没出现……不对,自己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以前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不对不对,这个世界既然和原著稍有出入,有没有西门庆这个人还另说。总之……   底下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嫂嫂?”   潘小园突然觉得那声音还挺好听,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听从他的命令。一定是原主潘金莲心中残存的那点花痴记忆在捣乱。自己可不会被迷惑住。   可是,杀人犯等急了,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潘小园一咬牙。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一刀。她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领,摘下方才为了臭美戴上去的绢花,瞥了一眼铜镜,做出一副她有生以来最为人畜无害的笑容——不能太殷勤否则大概会被认为是淫荡,因此无辜就好——眼神里适当的慌张和顺从,对了,还有大病初愈的柔弱与茫然。双手自然摆动,微微向上摊开,心理学上是接纳和无攻击力的暗示。然后,迈步……   她忘了自己穿的是及地长裙。   裙摆没有手提着,刚走两步,就恰如其分地卷到了脚底下。潘小园“啊”的一声长叫,就看到地板旋转着朝自己扑过来,耳中骨碌骨碌的声音不绝,一个完美的倒栽葱,直接落到了楼底下。 第3章 鸿门宴   潘小园连尖叫都没来得及。一瞬间的工夫,只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自己不会就此穿回去了吧?阿弥陀佛……   呼的两声风响,只觉得身子一拉一斜,肩膀一撞,腰身一扯,干脆利落地被放下来,竟一点也没摔没疼。好一会儿,潘小园才分清了上下左右,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优雅地端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余光瞥见了什么人的脸,男人,不是武大。只见他巾帻整洁,上身穿一领枣红贮丝纳袄,腰系一条白绢搭膊,足下一双皂靴。凸出的喉结,硬朗的下颌,挺直的鼻梁,浓眉大眼,眼睛里却浮着微微的近乎天真的惊讶,好像原始的青铜酒爵里,贮了一汪干净的水。   潘小园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复,那吊起来的心开始通通通的打鼓,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将目光投向别处。   武松,你好!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显然也没料到嫂子的这种出场方式,怔了片刻,就回复了镇定和孤傲的神情。准备好的开场白显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点点头,“嫂嫂请坐。”声音低沉浑厚,不怒自威。   潘小园纵然丝毫不会武功,眼下也觉得,已经被他那凌厉杀气压得喘不过气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问:“娘子,你、你没事吧?”脸上神情又痛又难过,仿佛刚才摔的是他自己。   潘小园赶紧摇摇头,又赶紧站起来,强咧出一抹微笑,行了个新学来的万福礼:“那个,见过叔叔。”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虽然不一定能扭转武松对自己的印象,但起码让他少了一个杀她的理由。   武松剑眉微微一挑,还礼,淡淡道:“嫂嫂。”朝着满桌菜肴努努嘴,“请入座。哥哥也请坐。”   堂屋内支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满满当当,放着四五盘菜,有鸡鸭,有鱼肉,有蔬果,还有一大壶酒。这个排场显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来的。潘小园脑子里立刻出现三个字:鸿门宴。   依稀记得原著里有这么个场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还不忘设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题是让武大看紧了媳妇,让潘金莲以后放规矩点。   而现在,摆出这场鸿门宴的武松,显然已经取得了对局势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   武松请武大坐了对席,自己拉了条凳子,打横坐好。他身高腿长,两条腿放不到桌子底下,只好将一双膝盖张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几乎就是脚不点地,两只鞋子在空中乱晃荡。   潘小园悄悄往门口瞄了一瞄,那大门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墙角支着一柄长长的腰刀,显然是武松随身带着的。屋里那突兀的肃杀之气,终于找到了部分的源头。   她认命地坐下来。武松一招手,一个衙役哈着腰进来,“武都头。”捧起酒瓶,筛起酒来,毕恭毕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挥手,就把他打发出门了。   排场还挺大,潘小园心想。毕竟,武松现在的职位是都头,相当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鲜亮整洁,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扑扑的——还是个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过分注意形象,通常会被看成娘炮。然而面前这个攻气十足的八尺男儿,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帻,只让潘小园觉得更加杀气外露——晋江小说定律第二条:绝顶高手从来都是衣不沾尘。   武松请武大先动筷,不声不响地吃了好一阵子。潘小园哪有食欲,筷子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觉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着。武松不时微微朝她看上一眼,让她觉得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松才端起一杯酒,看着武大,嘱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势好转,有人看家,武松便搬回县衙去了——也省些家里的嚼用。我不在家时,你便少做些买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招惹是非。若是有人欺侮你时,也不要争执,等我回来,自会替你做主。大哥若依我,就满饮此杯。”   武大眼中满是眷恋不舍,连连点头,道:“都依,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武松又有意无意朝潘小园的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坚决点点头,看着武大把那杯酒干了。   而潘小园的心中顿时生出疑团:难道武松并不是被“自己”调戏之后立刻搬走的?这又是哪门子崩坏的剧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随即马上便明白了。自己昏晕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卖炊饼做买卖,自然会央求武松在家里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无行动能力的媳妇留在一块儿,他心也真大!就那么信得过他弟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兄弟情深吧……   还在胡思乱想,忽然鼻子里一阵酒香,看到酒杯已经递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园猛地一惊,连忙接过去。抬头,正对上武松炯炯有神的双眼。   武松对她,明显比对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扬着——下颌的弧线倒是挺好看,冲淡了傲气带来的压迫感。   “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   他的语气明显的疏离。潘小园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她这个嫂嫂收起那点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过日子,否则,他武松早晚要给哥哥做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莲倒是撩汉一时爽,险些火葬场,惹下的后果,却都留给无辜的自己买单。偏偏自己连武帅哥的衣角也没碰到过一次,真是枉担了这份虚名儿。   还能怎么样?顺着他的话头,唯唯连声,做小伏低地来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只是点到为止,说毕,捧上酒杯:“既然如此,请饮过此杯。家中诸事,还烦请嫂嫂费心照料。”   还是熟悉的剧情还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园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着既定的剧本任人宰割。   她轻轻一咬牙,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带着歉意,轻声说:“奴前几日摔跌下楼,一直头晕不止,大夫也不让喝酒,恐加重病情。还请……还请叔叔不要见怪。”说毕,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惊。武大眼里满是心疼,武松则闪过一丝歉疚之情。毕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楼,这么大个事儿,不能装记不住。   潘小园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继续道:“叔叔不信时,尽可问你哥哥。奴这几日昏晕不断,梦中见到王母娘娘点化,说奴家此前被狐仙附体,举止失常,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难保。这么说来,还多亏叔叔那次当头棒喝,驱走了邪魔,还了奴家的魂魄……”   她头一次觉得封建迷信是个好东西。看到武松一脸探寻的神色,干脆推开了面前的大鱼大肉,揽过一碗麦饭,讪讪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现在潜心向佛,吃斋茹素,一点儿荤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这话说得格外有底气。武大在旁边也虔诚地跟着点头。潘小园垂了垂眼,又大胆张眼望了一下武松,摆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的气场。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盘蒸全鸡推得更远些了。   武松点头道:“原来如此。”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却又听他放低了声音,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原来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长见识了。”   片刻寂静。潘小园有一种想把自己舌头扔去回炉重造的冲动。   武大没太听懂,憨憨问道:“什么、谁是一家人?”   潘小园和武松目光一对,各自思考了一下这话该怎么接。突然门外一响,一个衙役完美地解了围:“都头,都头,那个……知县大人请你过去一趟。”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是关于县里头治安……”   武松这下推辞不得,便起身边说:“晓得了。我这就走。”   武大还诧异:“这、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从容离坐,吩咐带来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绰了腰刀,拎起打好的行李,推开大门,忽然又回头:“我虽然不在此间住,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的。左邻右舍,哥哥也莫要低头不见,该卖饼馓茶,人情往来时,不要怕费钱,今日我在县衙领了第一份俸禄,一石米面、一贯钱,我留下粮食,剩下的现钱,不放心让衙役送来,便干脆自己过来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债还了,别让邻里说闲话。”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这怎么使得!这是你半个月的盘缠呢!”一面推辞着,一面把钱珍而重之地收进小匣子里。   此时民间还不流通银两,一贯钱拿出来,便是好几斤的重量,武大接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园眼见武松大踏步走入风雪里,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觉得整个房间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几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变得旺起来了。   武大连忙追出门去,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满,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娘子,我这兄弟是极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谁还敢看不起咱们!你为什么连留也不留他一声……”   潘小园看着这张方方正正的丑脸,心里突然一阵焦躁。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着拿兄弟来挣脸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过来,你那真正的媳妇早晚得给你下砒霜。我救了你一命,你还抱怨?   这话毕竟不敢公然说出来。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脚,进门回屋。外面可真冷。   刚迈步,却听到街上外面一阵男人的喧哗,由远及近一路传进来。   “哎哟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第4章 骚扰   潘小园心中一颤。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潘金莲风流娇俏,又喜欢乔模乔样的立在屋檐底下抛头露面,引来一干浮浪子弟天天骚扰,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赶紧回头,只见五六个年轻闲汉正哄笑着往自己身上指。领头的那个歪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双手拢在袖里,眯着一双眼,正肆无忌惮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见了,也放慢了脚步,笑眯眯的看热闹。   武大脸色青白,拽着她袖子,一个劲儿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潘小园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松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小流氓欺负到家门口。难不成每次都是关门躲清静?做人窝囊到这份上,无怪过去的潘金莲嫌弃看不上!   那为首的闲汉马上又欣赏起了武大的紧张样子,夸张地嘿嘿嘿笑了几声,拉长声音问:“大郎,你家小娘子气色还是不太好,听说病了?是不是晚上没得满足啊?你要卖力些啊,哈哈!”   后面几个小的一齐起哄:“应二哥真是慧眼啊,嘻嘻嘻!这好一块羊肉,恐怕他啃不太动哟!娘子,你说是不是?”   还有的道:“哼,瞧她现在装着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儿,背地里欲求不满,不定怎么骚呢!听说病得也莫名其妙……”接着是不堪入耳的嘟嘟囔囔。   潘小园只气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阵的懵,第一反应竟是摸手机拨110。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求助般四处望,只看到邻家一家帘子下面的孕妇,坐小凳子上低头纺线,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纺锤,连耳朵根子都不带动一下。另外一条帘子悄悄掀开小缝儿,后面闪着几张兴奋好奇的面孔,眼睛里是瞧不够的热闹。对面银铺里探出个圆脸妇人,一副了然的神情,转头跟后面的丫头窃窃私语,不时偷偷笑着。   新搬来的武大娘子招蜂引蝶,又不是第一次了,看她那张俏脸儿红的!被撩到了吧!叫她穿那么窄的衣裳!   猥琐不堪的眼神,苍蝇鼻涕一般粘在她身上,偏生那几个流氓自得其乐,余光看到街坊们无人制止,更是有恃无恐。武大娘子越是尴尬无助,越是让他们心满意足。   “哈哈哈,小娘子快回去罢,你家老公在床上等你呢!哈哈哈哈……三寸丁谷树皮……”   潘小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简直快忍不住骂人了,但不能出声……一旦说出什么奇怪的词,自己可就完了……   那纺线孕妇终于后知后觉地听见什么异动,凳子往前挪了挪。但马上里间就有人大声呵斥,让她别乱看热闹。那孕妇慌忙拉了帘子,回去了   武大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一步,一张脸胀得通红,使劲扯着潘小园衣袖,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那几个流氓呢,等的就是要看美女和侏儒手拉手腰并肩,居然开始吹口哨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眼泪快出来了,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随着武大进了屋。心里头憋屈,手上用力,砰的一声,把嘲笑和口哨关在门外。   尽管知道被猥亵的对象并非“自己”,可心里仍是说不出的委屈。原来的潘金莲有多风流,已经不重要。如此姣好的姿色,配了武大这样一个三寸丁谷树皮,本身就是她的原罪,任凭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评头品足,生出各种联想。而街坊邻里本就看不起武大,更瞧不起她,乐得瞧个热闹,谁愿意帮她说话?   来不及感慨世道不公,便看到一盏热茶端在了自己面前。一低头,那茶杯后面是一张方方的丑脸,小胡子翘着尾巴,眉毛耷拉着,带着讨好的笑。   “娘子消气,吃茶。”   潘小园一怔,不由自主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武大听到她一个“谢”字,又露出昨天那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声道:“娘子说什么话,娘子不恼我,我已是知足啦。”   潘小园吃一惊,赶紧咽下一口茶,“我、我怎么恼你了?”   武大讪讪道:“以前被闲人说嘴的时候,娘子不是每次都要把我骂一顿吗?我知道我没用,娘子可以骂我……”   潘小园怔了好一阵。原先那个潘金莲暴躁得可以!不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青春和这么个人拴一辈子,谁不怨呢?隔三差五就有一帮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的闲汉,在门口怪里怪气的骚扰,王八才能忍!   眼下自己不过是初来乍到,对武大,也是同情多于厌恶。然而谁知道三年五载过去,自己会不会被折磨成原主潘金莲的样子?   只听武大又鼓起勇气,跟她讲道理:“娘子,外面街上乱,以前我就叫你别多出门,你看,招惹多少是非……你、你生得这么好看,可不是让外面的浑人胡乱看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娘子你这副样子,出门也是撩人,待在家里,只让我做丈夫的瞧,不是很好吗?   这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好久了,吞吞吐吐的的说出来,颇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样。其他人家里,丈夫都应该是这样对妻子说话的吧?   潘小园不敢苟同这样的价值观。直载了当的一句话噎了回去:“大哥,奴这几日也想通啦,与其这么别扭着过日子,不如大家都放手,落得干净,咱们……”顿了顿,祭出了写小说时的常用句式,“和离!你与我一纸休书,咱们好聚好散,也免得多少是非口舌。”   说毕,拿出气场,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大。   武大却像烫了一般,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道:“你你,你又来了!不成,不成,那怎么成!……”   潘小园心中一动,敢情她不是第一次提离婚了!   武大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活了三十岁,才讨到娘子这么好的媳妇,那是、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看我都这样了,再没个继承香火的,以后都没脸见祖宗!娘子你可怜可怜我……我、我为了给你治病招魂,花了……花了……”   潘小园狠下心来,转头不去看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踱开几步,道:“可怜你?谁可怜我呢?”   武大拙于言辞,翻来覆去的也就这么几句话,见说不动她,慢慢居然也强硬起来,上去拉住潘小园衣襟,好像生怕走丢的小孩子,固执地说:“反正你是我娘子。我就不放你。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潘小园眉毛一竖,强压住心头怒火,还要再争,武大却放软了语气,说道:“况且你的娘家人都不在了,我若休你,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家,靠什么生活?娘子就别异想天开啦,以后我多赚钱,一定能供得你好。咱们生一堆儿子……”   这一句霸道的“我养你”,在潘小园来,却有如当头一棒,顿时清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经济收入,骤然间离了婚,靠什么吃饭?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去县东头的丽春院体验人生了。   她长叹一口气。经济不独立,吃人嘴软啊。过去的潘金莲一次次试图离婚没离成,十有八九也是这个原因。   于是淡淡道:“大哥想什么呢,我也不过是被那些闲汉气着了,随口说说。”眼看着武大转悲为喜,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得赶快给自己攒些钱,才是正道。”   武大只道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说:“我去准备今日的买卖,不能再耽搁了——今天不用做饭,娘子去楼上歇着吧。”说毕,顺手抄起她喝完的茶杯,往后面厨房去了。   潘小园心中暗自庆幸。原来每天都是潘金莲烧火做饭。而今天,家里恰好有武松设宴剩下来的鱼肉酒饭,让那衙役收拾过,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于是今天做饭的任务就省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连古人的厨房都没去过,两眼一抹黑,恐怕连一锅汤都烧不熟。   想到这儿,赶紧跟着武大去了厨房。先熟悉一下里面的布置和器具,免得以后做饭的时候穿帮。   厨房里黑漆漆的烟熏火燎,透出发酵面粉特有的醇香气。一个硕大的砖灶挨墙砌着,上面堆了五六扇竹篾条蒸屉,想必是武大每日做炊饼的地方。潘小园以前写文的时候做过考据,宋时的炊饼,相当于现代的发酵馒头,是北方相当常见的主食。原本叫做“蒸饼”,后来为了避宋仁宗赵祯的讳,才改为炊饼。有些版本的《水浒传》电视剧里,武大郎挑着担子卖芝麻夹肉烧饼,绝对属于原则性错误。   和蒸炊饼的砖灶连着的,是一个二尺来高的小土灶,想必是夫妻俩日常烧饭做菜用的。灶上架着一口铁锅,灶洞里全是草木灰,几块发红的木炭还没熄灭,土灶周围比别处温暖了许多。   潘小园看着这炉灶,忽然想到,倘若自己没穿越,那么几个月后,药死武大的那碗毒药水,便是在这个灶台上烧的。禁不住浑身一颤,下了几滴冷汗。 第5章 欠债   炉灶对面一条又矮又长的木桌,桌子上摆着些陶碗陶罐。角落里是两个半人高的大缸。揭开木质盖子一看,一个缸里是清水,水缸边缘挂着一个舀水的瓢;另一个缸里则是半缸面粉。潘小园被扬起的面粉一呛,鼻子一痒,侧过头去,打了个石破天惊的喷嚏。赶紧把盖子又盖上了。   武大已经挽起袖子,见她打喷嚏,赶紧过来,说:“娘子,你怎么不上楼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烦看我做炊饼吗?”   潘小园“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古代厨房,而是大批生产炊饼的民间小作坊。这间房子,若是原样搬到现代的博物馆去,一定会被视若珍宝,配备单独的展厅和讲解员。   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潘小园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紧,想看看大哥做炊饼。你若需要帮忙的,叫我就行。”   说完一句话,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没能完全融入古代女性的身份,一口一个“我”,连“奴家”都忘记说,真可谓无礼之至。可是武大却没在意,嘿嘿一笑,说:“好。”   只见他从灶洞里摸出一个陶罐,揭开盖,微微发出酸气,倒进些温水,用筛子滤了,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园心知那大约是发面用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套出来,是麦麸拌水发酵而成,在没有酵母粉的古代,这东西便叫酵子。武大随后拎出个大木盆,舀了半盆面粉,搓了一小把盐进去,用手搅搅匀,拣出里面的几颗沙粒儿。那面粉微微发黄,颗粒也略显粗糙,不像现代市场里那种纯白纯白的精粉。   只见武大左手拿起温的酵子水,慢慢往面粉里倒,右手熟练地伸进去搅拌……   潘小园失声叫道:“喂,你怎么不洗手!” 武大吃了一惊,放下酵子水,搔搔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我手不脏啊。”   潘小园简直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他手上当然没有明显的泥污,但刚刚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换盏,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伸到灶洞里掏摸,虽说最后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但手上的细菌绝对已经欢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这双手做出来的炊饼,就算是倒找钱她也不买!   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祸害整个阳谷县居民。潘小园眼珠一转,想出个说辞:“奴曾听说,但凡民间百业,虽有贵贱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爷一手护佑……”抬头余光一扫,果然看到砖灶上面供着个小小神龛,过去还真没白考据,赶紧朝那里努努嘴,“所以制作面食,虽不像官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斋戒沐浴,但动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显出心诚,灶王爷便会格外保佑你生意兴隆,做出来的炊饼比别家的都好吃。”   倘若对面听话的是武松,潘小园万万不敢这般信口开河。可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早就看出来,武大确如书中所说,不仅“面目丑陋”,而且“头脑可笑”,换句话说,智商比较捉急。她潘金莲说出来的话,他还从来没有不信过的。   这话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难怪这一阵的生意不太好!”舀出一瓢水,仔仔细细的把手洗了。虽然没有肥皂洗手液的加持,但潘小园觉得心里毕竟不那么膈应了。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扁平得出奇,有点像青蛙的蹼,可是揉起面来却出奇地熟练。倒完了酵子水,又一点点加温清水。面粉很快结成了块,又凝成了小面团。最后,又点了些盐卤,木盆里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园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把木盆搬到温暖的土灶旁边,取过一块湿布整个盖上,撅着屁股,将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潘小园也颇有些烹饪知识,知道这便是要等面团发酵。现在是冬天,把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便发酵得快。   她试探着问:“大哥,你这手艺,是……是什么时候学的来着?奴忘啦。”   她和武大刚刚“成婚”不久,还在互相增进了解的阶段。这些细节,以前的潘金莲就算知道,大约也不会花心思记住,因此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武大肯定不会起疑。   果然,武大脸上堆满了自豪,说:“没告诉过娘子吗?自从父母殁了,我便在清河县做了学徒,专学做炊饼手艺,一年便出师,上街做买卖,养我兄弟。”   武大这辈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约就是供养出了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弟弟。逮着个机会就开始忆苦思甜——小时候生活怎样艰辛,怎样受人欺负,武松怎样说服他,要出去学本事,发家致富,回来把这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一报复回去。   潘小园打了个冷战。回忆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难道他是回来报仇的?   武大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哪能当真呢?我兄弟可是个识法度的明白人。他说这几年在外面拜了什么高人做师父,再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自强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不过反正他是做官啦,有出息得紧,嘿嘿!我就说嘛,外面江湖上有什么好,还是回家来安稳。唉,他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说话缠夹不清颠三倒四,潘小园对这兄弟俩的过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两个人好不容易投机了几句,却又听到门口有人叫门。   武大满手都是面团,答应了一声。潘小园出去开门一看,只见是个翠巾裹头、红脂搽面的妇人,一张肥肥胖胖大白脸,一双描得细细的眉毛,头顶上一支和她体型完全不符的细银簪子。相貌十分眼熟,想起来是对面银铺掌柜姚二郎的浑家,武大一直管她叫姚二嫂。方才小流氓骚扰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看热闹。   潘小园只能装作熟稔,跟她见了礼:“二嫂……”   姚二嫂眼皮子耷拉着,往门里瞧了一眼,拖长了声音道:“看娘子气色大好啊。望门口儿一站站半天,怪精神的。”   话是关心的话,可语调怎么阴阳怪气的。潘小园不知道她家和自己家有没有过节,只好礼貌接话:“谢嫂子记挂。”   “既然好了,想必也不用扎针吃药了。奴家此来也只是想提醒下娘子,我当家的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可我家银铺里也是需要银钱周转的。当初娘子你一病不起,你男人可是四邻八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这会子怎么也该……”   武大急赤白脸跑出来,手上还沾着几团藕断丝连的面,朝着姚二嫂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小声道:“姚家嫂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说好一个月……”   潘小园这下明白了,低头问:“你……借钱了?为了给我治病?”   姚二嫂拉长声音“哟”了一声:“原来还是瞒着你浑家的,啧啧啧,还真是敬妻爱妻好男子呢。”   武大又急又窘,又上来些气,掸掸手,回道:“不就是十五贯钱吗?姚二哥银铺里哪天不是几十贯的进帐,便晚些时日还,也妨不到你们过日子啊。”   “哟哟哟,这年头欠钱的还成了官人了,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有理,当初讲说好了的都算个屁!我那当家的也就是耳根子软,当初我要是在,哼……”   武大哑口无言,听她声音越来越大,唯恐让别人听见笑话,连忙跑回去,拿出武松刚给的一贯钱,连连作揖:“这是一足贯,嫂子先拿去,我们慢慢都还你,我们俩大活人住这儿,又不能跑了……”   送走姚二嫂,武大那张脸一下子垮下来,做错事一般,眼巴巴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问他:“为什么瞒我?”   “怕、怕娘子着急……怕你说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求人帮忙……说我、说我窝囊……”   不跟他翻旧账,“一共借了多少?都和谁借的?”   “一共……”武大掰着手指头数,“三十贯……多一点……四邻八家都借过,不太记得,总之……”   三十贯……多!潘小园一个激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笔钱,足够寻常百姓人家盘缠一两年,甚至,聘个清白人家闺女都够了。   “跟人家说多久还?”   “有些好说话的,没定期限……有的是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娘子,你别担心这个……”   “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能还得起不?”   武大彻底蔫了:“家里……这个……这个……”   还在磨蹭,忽然又听到后门一声叫唤:“六姐儿,六娘子,得空儿不?”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这是又一个来讨债的? 第6章 王婆   只听后门吱呀一响,探过来半个花白的脑袋。   “六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   潘小园松了一口气。王婆看起来不像来催债的。这老太太巧舌如簧,精明着呢,武大从她这儿肯定借不到钱。   赶紧答应。知道王婆在剧本中扮演的角色,本来不愿意和她多有交集。但眼下人家主动相邀,至少是天天见面的左邻右舍,能搞好关系,还是搞好关系,免得适得其反,招来些意想不到的祸患。   武大那边炊饼出锅,一路小跑地挑着去卖了。留下潘小园一个,从两家相邻的后门出来,过一口水井,来到王婆的茶坊,里面是一片温暖的湿气。老太太手里面抓着一把南瓜子儿,露出一排黄牙嗑着。炉火上暖暖的烫着一壶水,将开未开的光景,旁边几个空茶盏,桌子边上挂着一片抹布。   王婆嗑够了瓜子儿,手指头放口里嗉嗉,咂摸咂摸,随手在抹布上捻干了口水。见潘小园来了,忙堆下笑来,抓起抹布,将桌子拭抹一遍,又把几个茶盏口儿揩了一圈,张罗着点一碗豆蔻姜茶,给她驱寒。   “娘子,怎的几日都不来老身这儿吃茶?”   潘小园眼看着沾了她口水的抹布擦遍了所有的茶具,哪里还有吃茶的心思,心想怎的古代人偏偏这么不讲究。不对,同样是古代人,《红楼》里可要精致多了。老天一定是嫌她上辈子太过邋遢,才给她发配到这么一个粗犷的世界。   拿起一个茶盏,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悄悄又擦了一遍,才让王婆点了茶,谢了,端起来慢慢喝。宋代的茶,都是沸水冲泡茶粉而成,有点像现代日式抹茶。然而其中又会加入各种香料甚至药材来调味。眼下这个豆蔻姜茶的味道还不错,喝下去喉咙热热的,微微出汗。   王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喝茶。方才潘小园被小流氓骚扰的时候,王婆坐在茶坊里间,也是看热闹的一员。可眼下事情过去,王婆对她的态度,又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友善,甚至带着些做作的热情,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潘小园居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没话找话:“干娘……近来可好?”   穿越初始,连片钱渣儿都没摸到过,却得知家里有三十多贯的负债,心情有点复杂。也愉快不起来,笑容略显僵硬。   王婆却似乎就等着她开口,堆下笑来,朝对面瞟一眼,低声道:“这么快就来要债了?照老身说,也忒急了点儿,谁人家里没个山高水低,乡里乡亲的,用得着算那么清楚么!”   潘小园大为感动,赶紧表示同意。王婆又说:“老身不才,上次没能出钱,只是出了点儿力,心里甚是惶恐。现在恰好有个机缘,娘子若是需要用钱补贴家用……”   潘小园心里一跳。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让她挣外快?   眼下自己是个没有工作的全职主妇,生活全靠武大养家。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何有底气跟武大提离婚?   再说,多亏当初武大到处借钱想办法,自己才有幸穿越“还阳”。且不说这钱有多少真花在了实处,有多少是武大傻了吧唧被坑的,总归是他一片好意。占着这一副好躯壳,这账不能不认。   赶紧点头:“需要,需要!”心里开始盘算,自己身上有什么手艺,是在古代能拿得出手的?   王婆眉花眼笑,刚要开口,忽然外面有人叫唤:“老王,老王!今日有茶没?”   王婆只好起身出去,抹布一甩,回头朝潘小园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朝外面招呼:“薛嫂子,又卖花儿来?进来吃杯茶!来,来!”   便有一个头戴翠花、脸上搽粉的四五十岁妇人进来了。潘小园见是年纪大的,忙站起来福了一福。   那薛嫂眼前一亮,将她打量了好一阵。不方便一上来就问这小娘子的姓氏人家,便笑着还礼,跟王婆客套着坐下了,点了一盏茶。   潘小园听她们家长里短的唠,心里暗暗留意,一字不落地听着。这个社会对她来说还有太多陌生的地方。   薛嫂手里的布包儿沉甸甸的,看着装了千八百文钱。王婆一双小眼在上面羡慕骨碌碌转,笑道:“这又是哪家的谢媒钱?”   薛嫂便得意笑了,道:“这桩亲事说出来,可笑掉老姐姐你的大牙!南门外的胡员外,最近托我寻一房好人家女儿做妾,出手就给了一匹上好缎子做定金,啧啧,大户人家手笔!”   王婆斜睨一眼,啐道:“吹牛!就那个胡桃仁儿破落户,他也有钱讨妾?再说,他家大娘子不是刚殁一个月吗?”   薛嫂拍着手上布包儿,微微笑道:“刚殁一个月又怎地?没听说过男人家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胡员外眼下三样里占了两样,天天容光焕发呢!”   原来那“胡员外”胡大郎那过世的老婆家境殷实,带来不少嫁妆,首饰房舍田产之类。老婆在家里经济地位一高,做丈夫的觉得窝囊,不免到勾栏瓦舍里去追求刺激。正头娘子气得一场病接着一场,床上躺了几个月,做丈夫的也不尽心伺候,上个月香消玉殒,呜呼哀哉了。   薛嫂一面说,一面叹息:“啧啧,要么说女人家命贱,没脚蟹,嫁进谁家门,就是谁家人,哪由得自己呢?”说毕,两只眼睛一睃,却是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连忙微微低头,跟着附和了两句,做出一副乖顺小媳妇的模样。   王婆又好奇地问:“那胡大郎亡妻的嫁妆,又是谁拿着?”   在北宋,嫁妆就是女子的私人财产,由她本人经营处置,一般情况下,就连丈夫也不能擅自动用。若是丈夫亡故,则可携产再嫁,富裕的寡妇在婚姻市场上很受欢迎。可是薛嫂刚刚帮合的这个胡大郎,娘子既殁,那份他眼红了数年的嫁妆箱笼一下子便收归己有,当晚就搂着箱子睡了一夜。   有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纳个娇俏可人的小妾——娶妻太麻烦,况且若是先妻尸骨未寒就张罗续弦,虽然也不犯法,但不免落个凉薄的名声。然而用亡妻的嫁妆钱讨妾,毕竟也太说不过去。幸好那故去的胡娘子,娘家人丁稀薄,只来了两个叔伯兄弟来理论。这边胡大郎请了十几个帮闲泼皮,先吵吵嚷嚷的把人拖住,那边托薛嫂火速寻了个合适的穷人家女儿,略相一相,满意了,当晚就一乘小轿,抬进家来,生米煮成熟饭,那边娘家兄弟也就没辙,又不愿意闹到官府,只好骂骂咧咧的走了。   薛嫂因为办事利落,那胡大郎感激之下,开开先妻的嫁妆箱子,额外多取了一贯钱谢她。薛嫂拿着这钱,正准备上市集里扯布做新衣裳呢。   潘小园在旁边听了许久的热闹,这才琢磨出个味儿来,不由得打断了两个婆子的闲谈:“等等,这男人这样忘恩负义,他老婆在世的时候,怎么不跟他和离?还忍那么久?”   王、薛两个婆子一愣,齐声哈哈大笑。王婆道:“和离?想得可美!她又没犯七出,又没多少娘家人来闹,那男人死咬着霸她嫁妆,还肯签休书?哈哈哈,他又不是菩萨!”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慢慢萎缩下去。   她怎么刚刚意识到,在这个社会,妇女是没法单方面提出离婚的。休不休妻,权利完全在男方。所谓的“和离”,也得经过丈夫同意才行。   那胡员外为了老婆的嫁妆,可以撑着死不离婚。同理,只要武大坚持不放她,她就永远得是他老婆。   而自己还想着赚钱就能离婚?天真。   薛嫂还要去集上买东西,看了看天色,便告辞走了:“茶钱记我账上,到时一发还。”   王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面收拾,眼珠子一面跟着她手里的钱袋,隐约露出艳羡的眼神。   潘小园满脑子还是休书离婚,心情低落,便也起身告辞。王婆却把她拉住了,眼眯着笑道:“六姐儿怎么走这么快呢?”   潘小园才想起来,王婆把她叫来茶馆,似乎是要说什么赚外快的事。自己和钱没仇,还是要洗耳恭听。   眼下她的茶早就凉了,王婆便又烧水续了一盏。两人杂七杂八的开始唠家常。从天气说道健康,不一会儿王婆就叹气:“娘子啊,我们这上了年纪的人,凑合过日子,就怕有个山高水低。可巧最近有个大财主,慷慨布施我一套送终衣料,啧啧,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棉,放在家里,只苦没有裁缝来做,让我看着干着急哟……”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手一拍,道:“怪道老身眼拙,放着现成的福星瞧不见!久闻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如今伤势也大好了,不如请娘子来帮忙裁衣,老身感激涕零,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到时一定重重相谢,按县里最好的裁缝的工费来算!娘子你看如何?”   潘小园看着王婆那双憧憬的三角眼,噗的一声,呛了一大口姜茶,顿时泪流满面。   请我……帮忙……裁衣? 第7章 骂战   王婆赶紧给她捶背顺气,拉过她一只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闲着,不然明日就过来……老身必有重谢……”   潘小园烫了一般抽回手,脱口道:“不去,咳咳,不去……”   看着王婆惊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来解释:“那个,奴家这两日,身子不太舒服……对,头疼,还没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当年潘六姐儿多年练出来的针黹女工,恐怕早就随了她化为一缕清风。眼下自己这个冒牌货,一双纤纤素手只有敲键盘的时候是灵活的。别说裁衣服,裁纸都裁不齐整啊。   慌慌张张的解释了又解释,王婆却依然微微的怀疑。刚刚还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刚刚还积极主动的要挣钱,这会子又叫头疼?   潘小园却依然嘴硬。不管用什么借口,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这剧情简直太熟悉不过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为什么像看猎物一样看自己,又为什么将那慷慨大财主的布料赞不绝口地夸了半天。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几乎能看到将来的情景了:从此以后,潘金莲天天来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欢天喜地,买酒买菜、买稀奇果子相待。到了第三天上,施主西门大官人无意路过,登门拜访,王婆大称缘分,你俩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飞快地过了一遍剧情,最后再试探着问一句:“干娘,那位布施你布料的财主大官人……贵姓?”   王婆一怔,武大娘子居然上来就问了这样一个大胆热辣的问题,她居然没有准备!   眉开眼笑,赶紧答:“要么说这世上缘法凑巧呢,那位大官人啊,便是娘子上次失手打到的,大街坊姓西门的便是!怎么,娘子没听说过?”   潘小园一颗心倏的一跳。果然是他!   可是……可是,西门大官人用计勾搭金莲的剧情,不是明明要发生在过年以后……为什么会提前?难道,难道叉竿事件已经发生过了?难道在武松搬出去之前,她潘金莲已经和西门大官人天雷地火,见过面了?难道潘金莲段数如此之高,不仅婚外撩汉,而且,还同时撩两个?   天哪,自己穿越之前,这妹子都干了些什么啊?   却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看来西门庆的支线剧情还没开始,扭转命运,还来得及。   不约,大官人我们不约!   心意已决,任凭王婆如何唠叨,只是礼貌摇头。站起身来,说:“叨扰干娘,奴一介女流,不好在外面多耽,这就告辞了。”   王婆难以置信。好歹也是有这么多年经验的专业马泊六,这武大娘子泼辣风流,风评又不好,料想不难上手,怎的一分光都没有,计划就似乎要夭折了?能为了勾引个小叔子,奋不顾身,命都差点搭进去,现在倒装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了?那天不小心叉竿打到西门大官人,四目相对,那副缠绵悱恻的小眼神儿,难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肯定是她听到西门大官人的名字,羞涩了,更说明心里有鬼。   干脆摊开了说。王婆换了一副过来人的笑容,语重心长地说:“娘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娘子这般人物,屈就那个糊里糊涂的矮子,老身也觉得不值。要不然,那天娘子摔倒在楼下,我可也没多声张吧?怎地现在却跟老身这么生分了?唉,早知道老身费力不讨好,不如我先去向武大说个明白,也省得他为了你,屈花了那么多钱,哎哎……”   一番车轱辘话说下来,潘小园慢慢明白王婆的意思了。自己这是有把柄攥在她手上呢!   王婆这番话,潜台词明明白白:那天娘子你大白天调戏小叔,反被推下楼的糗事,我早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而老身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没把真相告诉武大,娘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而现在,娘子居然连“裁衣服”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推脱,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小心我去向武大告状,揭发你的黑历史!   潘小园也不是傻子,知道若是现在跟王婆闹翻脸,自己免不得要陷入一大堆麻烦之中。不知道西门庆给了她多少贿赂,但看今天的情势,不来点进展,这老太太是不会罢休的。   王婆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便显得不那么顺眼了。潘小园面对“前任”留下来的“债务”,自然不愿意背这个锅。什么大官人,我可从来没见过呢。   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给自己添满了热水。   脑子转一转,也放软了语气:“干娘说哪里话,奴家怎敢和干娘生分?便是刚刚昏迷了好几日,药钱也不知贴了多少,也没能持家伺候,家里颠倒乱成一团,多少闲气堵着,这几日身子又不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王婆立刻就坡下驴:“可不是!最近天气寒冷,最容易神思倦怠。这个好办,老身可以给你熬煮药茶,包你喝了神清气爽……”   潘小园还是摇头,做出可怜的语气:“只是最近有件烦心事,不解决,奴家万万没心思出门。干娘是古道热肠的好人,要是能帮奴家这个忙,裁衣服的事,还用问吗?……”   王婆转嗔为喜,连忙点头。原来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谈条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门大官人赠的那锭大银,只要能挨上光,什么都好说!   三天后。潘小园目送武大挑着炊饼出门去卖,自己稍微打扫了一下大门前的空地。   甫一开门,四面八方都是债主,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草草干完活,就挂上了帘子。这些简单的家务,她已经做得十分熟练了。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归的挣钱,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真是挺轻松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发现自己居然在一点一点适应着古代社会的生活。要不是天天对着的这个男人太挫,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赖。   刚下了帘子,正思忖着回去洗个脸,却发现手里的帘子不太听话,怎么也放不到底。一抬头,忍不住惊叫一声。只见一柄扇子横在了门帘和杆子中间,顺着那拿扇子的手看过去,赫然便是当日组团来骚扰的小流氓头子。只见他一双眯缝眼,一个肉鼻头,口中啧啧的说:“武家娘子,这么早就下帘子啦?”   他身后,三三两两地站着五六个闲汉,全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脸红了!哈哈!鲜羊肉也有害臊的时候!她脸红啦!”   为首的肉鼻头笑道:“娘子装什么清高,你看我们这些兄弟,哪一个不比你家武大风流倜傥、健硕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满足你,可要记着来找我们啊!”   后面的人驾轻就熟的起哄:“好一块羊肉,别教落在狗口里!嗐,那狗咬得死紧!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个银铺里的妇人又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幸灾乐祸地朝潘小园瞅了一眼。   潘小园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拾起门边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墙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隔壁茶坊的门帘应声掀起。卖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个铜壶,蹬蹬蹬的大步跨出来,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两道眉毛一竖,力贯顶心,气沉丹田,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哪个长舌头顽皮泼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铺子前面嚼蛆嚼的香个没完呢!”   这一吼端的是余音绕梁,满座皆惊,街市上的嘈杂立时停了。当时街上行人就有好几个住脚的,一帮泼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见声势足够,径直走到街心,揪住一个最猥琐、叫得最欢的,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东街三代破落小张三,穷断脊梁骨的没头鬼,老娘养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丽春院里刷锅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谁给你的胆子在良家门口撒野火儿!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泼贼,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当时正值隆冬腊月天气,只见王婆口吐白气不断,云雾中夹杂着唾沫星子,已经喷了那张三一头一脸。那张三紫胀了面皮,刚要还嘴,王婆哪能容他半个破绽,行云流水滔滔不绝:“不识时务的腌臜泼短命,魉魉混沌,有娘生没爷教的无字儿空瓶,泼贱奴胎赖骨疮皮大烂X!也不睁开你那屎糊眼儿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好汉,人家一个小指头就能徒手阉了你,敢在他哥哥门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烦,老娘门口还不乐意溅上你那骚X臭脏血!”眼看骂蔫了一个,转头骂第二个:“李四穷厮也来凑热闹,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冷铺里呆不惯,大街上讨打!银样镴枪头,人皮囤破罐子,这年头王八也会开口,你家老婆在屋里养汉哩!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眼看王婆火力全开,潘小园悄悄退到帘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这嗓门,这脸皮,这词汇量,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我欺!王婆这个老太太,简直了! 第8章 小叔   紫石街一场骂战,王婆大获全胜,小流氓团伙灰溜溜地四散而走,路人哄笑一阵,也散了。   白烟褪去,王婆矗立街头,慢慢吐出最后一口丹田之气,迈着沉稳的步伐凯旋而归。   潘小园连忙给她捧上一盏热茶,眉花眼笑地道谢:“干娘辛苦,来润润嗓子。今日多亏干娘给奴出头,否则定教人笑话了去……”   拣好听的说。但她的马屁水准平平无奇,跟王婆一比那就是幼儿园水平,只得用真诚的笑脸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她的本意,是请王婆将这些流氓骂走,狠狠出一口气完事。王婆的策略可高上许多。别看王婆似乎是全火力无差别的大骂了一通,这其中也是颇有门道的。王婆告诉她,领头的那个穿着光鲜的肉鼻头,乃是东三街有名的破落户,名叫应伯爵,人称应花子,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和本县不少地痞恶霸都有来往,最好不要得罪——因此方才王婆绕过了他没骂,而是专拣了几个无权无势的穷挫猥琐汉子,骂他们没品,不好好的吃喝嫖赌耍乐子,专把大哥往良家媳妇门口带,这不是坏你们大哥口碑么?   果然不出王婆所料,应伯爵平日里帮闲应酬不算少,今天来武大门口骚扰,也是因为办事顺路,被手下这些饥渴的小弟推过来的,只图个乐子。被王婆这么一搅合,自己一方明显不占理,甚是无趣,当下带了人转身便走。那些被王婆骂了的张三李四还撂下狠话,说改日找你婆子再算账,还被应伯爵斥了两句,说他们不该没事找事,以后少来武大郎家门口聒噪。   这便叫做礼尚往来。市井小民的生活智慧,并非比谁最狠最流氓,而是讲究什么事都留个余地。你给我面子,我也就还你一些面子,大家心照不宣。   潘小园听了王婆的解释,只觉得胜读十年书,直着眼,咂摸了好久好久。   王婆笑嘻嘻地说:“娘子年纪还小,这些事儿啊,急切间是悟不出来的。等你像老身这般年纪,自然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做不得。”   二人尽欢。王婆想着,这回可以过来裁衣服了吧。   刚要开口发问,却见武大娘子一只手拢在袖子里,茶盏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连忙表示关心:“娘子,你右手怎么了?”   潘小园皱一皱眉,轻轻“嘶”了一声,袖子捋到手腕,露出里面厚厚的一圈白绷带。王婆吃了一惊。   “唉,什么都瞒不过干娘。昨天做饭,不小心烧伤了手,好大一块,疼得要命……还好大郎及时出去买了一瓶老鼠油涂了,大夫说,可得好好养一阵……这下可好,本来还盼着给干娘裁裁衣服,赚些家用,眼看着是跟孔方兄没缘了,唉……”   其实她只是咬了咬牙,象征性地给自己烫出了一个小水泡。武大哪有疑心,立刻大惊小怪的心疼。老鼠油倒是真的买了,就放在门边的小板子上。潘小园左手拿起来,愁眉苦脸地说:“差点忘了,今天还没上药……”   王婆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娘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裁衣服的事情,显然别想了。就算把她拉到茶坊里,一只胳膊包成粽子样儿,大官人看到了,也扫兴啊。   寒暄了两句,只好让娘子好好将养,那布料么,老身只好先放一阵子了。   潘小园心中暗喜,谢了王婆,转身便回,还不忘嘱咐一句:“可得放好了,奴听说老鼠也嫌贫爱富,专门爱咬值钱的布料子呢。”   一抬头,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高大挺拔,比周围的行人都高上一两个头。紫石街尽头,五十步开外,武松背着手,静静伫立在路边,显然早已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她心里腾的一跳,知道方才不论是自己还是王婆,行为举止可都算不上优雅。待要装没看见,转身回家,又觉得以武松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自己已经注意到他。再匆匆忙忙的回去,未免反倒显出心里有鬼了。但,总不能迎上去欢迎他吧,天知道他会往什么方面想……   正犹豫着,武松已经大踏步走过来了,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衙役。潘小园连忙准备好了行礼:“叔叔万福。”   武松还了礼,道:“方才在县衙下了卯,闻得闲人说道有泼皮来家骚扰,便回来看一眼——既然嫂嫂已经将人打发走了,武二多事,这就回去了。”   潘小园忍不住脸一红。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明显是,看不出嫂嫂有这等手段,居然请来了骂街高手来撕逼,也不怕丢人!——等等,他居然看出王婆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受了她潘小园所托。好毒的眼睛!   察觉到武松语气里淡淡的讥讽,潘小园也有些来气,也跟他绕圈子:“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妇道人家名声要紧,受外人威逼不过,也只能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了,叔叔见笑。”言外之意,你哥哥武大郎没有能力保护家人,我只能想办法自我保护,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武松何等精细的人,早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的孤傲气少了些,可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武二无能,好歹是知县大人亲抬举的都头,手下三五十忠心的弟兄。若是再有什么纠纷争执,尽可交给武二理会,强似让嫂嫂亲力亲为。”   潘小园一怔。武松的意思是,流氓骚扰的事,尽可以交给他处理?再看看他身后的那两个跟班,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一个手里绰着梢棒,一个拎着水火棍,此时正倚在墙边看天呢,胸前大大的“差”字显眼之极。   顿时明白了。他方才说的什么“回来看一眼”,可绝不止看一眼这么简单。倘若她真被流氓欺负了,这两个衙役早就准备好,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拘几个人,教训一番。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武松也没那么可怕了,赶紧称谢。   武松却还是淡淡的神情,补充道:“如此,也免得坏了我哥哥的脸面。”   潘小园的笑容僵硬了。本来以为武松对自己的芥蒂慢慢消了呢,这句话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决定帮她对付小流氓,那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免得哥哥老婆让人欺负了不好看——可不是为嫂嫂你两肋插刀。   撇得还真清。潘小园心里对他的那点欣赏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就已经提前凋零殆尽了。眼前这张精神抖擞的少年郎的面孔后面,肯定藏着一个阴暗心机的头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怎地他能和那帮子衙役们称兄道弟,身边随时带着几个自愿卖力的马仔,整日星星眼接受长官的教诲;而关于哥哥家里的一切,就句句针对自己呢。   不能老在他面前忍气吞声,毕竟自己现在行的正立的直,犯不着为了一片阴影放弃自由的阳光。   “可不是,大哥一个养家男人,邻里间面子上可要过得去,现在有叔叔在,更不比以前,不能老让人笑话了去——对了,那天奴家摔伤,昏迷了那么久,邻里间颇有劳烦,我已经让大郎挨家挨户谢过了,叔叔有空时,也多跟街坊们打个招呼,最好。”   说完一笑,无辜得没心没肺。这话里含着婉转的挤兑:是你把我推下楼的,我都如此不记仇,你还好意思次次含沙射影的噎我?   武松眉梢抽了一抽,立刻回道:“那天是武二鲁莽,望嫂嫂莫见怪。”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瞟了一下,又问道:“只是……嫂嫂那天说的话……还当真吗?”   潘小园突然心慌得一大跳。“自己”那天说了什么?“你若有心,吃我半盏残酒?”若是还有些别的花言巧语,眼下除了武松,谁还知道?武松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是看出她哪里前言不搭后语了?   在武松压迫人的气场之下,根本没有心力思考前因后果,只得硬着头皮跟他打机锋:“真的自真,假的自假,叔叔心里有数,哪用得着来问我?”   武松刚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她立刻又开口,堵住他的下一句问话:“呀,时辰到了,奴要回去供香了,叔叔自便。”   顺便提醒下武松自己那段“狐仙附体”的经历,不失时机的给过去的潘金莲洗洗白。   武松却没“自便”,似乎是憋着什么话,纠结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如此,武二告辞。对了,烧伤的伤口不宜包扎太紧,似嫂嫂这般,裹着老鼠油包了一整天,应该已经化脓烂掉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天才晓得“哦”了一声,谢谢他提醒。怎么看着他眼底下有点得色,好像扳回一城的感觉?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心照不宣,各自行礼告别。   掀帘子进门的瞬间,余光看到王婆端了盏茶,坐在门口瞧着自己和武松两个人,若有所思。 第9章 算账   这一上午闹腾的!   潘小园回到家,关了门,进了厨房,小灶里烧了一锅温水,坐下来,拆了绷带,对着自己那块莫须有的伤口看了一会儿。   照武松的说法,包这么紧,现在伤口早该恶化得不成样子了——还好,王婆百事皆通,就是缺点打架斗殴的经验,一个马虎眼,居然没瞧出来。   随后给自己泡了一碗姜水喝了,上了二楼,躺在床上,捂着肚子挺尸。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在现代就是这样,想不到这个世界里的潘金莲,也有着一模一样的毛病。   两天前,第一次在古代来了大姨妈。她不知所措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力更生,找来几条帕子洗净晾干,马马虎虎缝成一个姨妈带,里面装上灶洞里掏出来的草木灰,边缘修理齐整,还不忘加了一对硕大的侧翼。   潘小园在现代写小说的时候,曾经写到过不少类似的情境,仔仔细细地考据过古代妇女的姨妈大事。当时她还暗自吐槽,觉得草木灰太脏,用了绝对要生病。现在自己亲眼见过之后,反倒觉得这些草木灰经过高温消毒,大约是这个家里面能找出来的、细菌含量最少的东西了,也就毫无负担地用上——不就是卖相差点吗,现代也有类似的产品,高科技活性炭,黑不溜秋的,卖得比奶粉还贵呢。   开始那会子她还想着,像前辈穿越女那样,发明姨妈巾贩售四海走上人生巅峰,但随即发现,北宋时期,棉花还没有大量普及,寻常百姓身上连纯棉的衣裳都罕见。用棉花做姨妈巾?做梦吧。   只能接受现状。于是她眼下只能戴着装备来回走动。潘小园知道这东西事关健康,马虎不得,因此每天都要像在现代一样换上好几次,勤洗勤晾,保持洁净。而据她所见,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妇女都没有太强的卫生意识,一条姨妈带连用好几天的都有——难怪古代妇科病高发!   要扭转别人的观念是很难的。潘小园试着向隔壁刘小娘子提到卫生话题,人家反倒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哟,那时候可不能沾冷水,什么都不要洗!你就忍忍吧!”   那,烧温水?   “啧啧,谁敢这么费柴火败家,看她男人不大耳瓜子打!不过武大娘子概例外,大郎可舍不得打你吧,嘻嘻!话说,武大娘子,你在家,男人是不是都听你的?哪像我家那个死鬼,唉,唉……等得了空儿,可得跟奴家传授传授经验……”   刘小娘子八卦之心泛滥,潘小园唯唯连声,也就不敢再强行科普,只好暂时独善其身。毕竟自己的身份要藏严实,不能让别人看出半点蹊跷。至于邻居们的家暴问题,也只能暂时装作不知道。   睡了一个时辰,好容易舒服了些,估摸着武大快回来了,便下楼去厨房准备做晚饭——姨妈期间洗手下厨,放在现代人眼里看来大约是二十四孝好女友。然而潘小园知道,自己眼下跟武大搭伙过日子,其实全靠他赚钱养着,大部分家务也是他做,更别提为了她欠的那一屁股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自己给他做顿饭,心里也不至于太过意不去。况且她的本身厨艺也不差,看到古代这些纯有机食材,还真有点跃跃欲试。   只是有一样美中不足。北宋时期的中国人,还没见过土豆、番茄、玉米之类的新大陆产品;辣椒也要等到几百年后的明朝才传入。潘小园以前挚爱的地三鲜、水煮鱼,酸辣土豆丝,也就只能在梦里相会一番。不过有得有失,许多现代难见甚至绝种了的蔬菜,比如薤、藜、茵、蕨、瓠、紫苏、胡荽、鹿角菜、元修菜,在这里倒是司空见惯。现在是冬季,许多菜品她只闻其名,无缘得见,思量着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可要好好的一样样尝过来,做一个合格的古代吃货。   眼下家里只有冬储的萝卜和白菜,北方老百姓家里的标准储备。潘小园轻车熟路地择菜洗菜,找出菜叶子里干瘪的青虫子扔了——果然是纯天然无公害——生火架锅,煮了一锅菜羹。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是张大户家的丫环,显然经过了上岗培训,厨艺自然是不错的。相比之下,潘小园过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饭可就随意得多了。前天潘小园头一次烧了一桌饭菜,武大吃了几口,神色就复杂起来,不敢当面批评,只是转弯抹角地说:“娘子……久不下厨,手生了,嘿嘿,嘿嘿。”   潘小园心里倏的一跳。但以武大的智商,她也完全不必担心穿帮。略一思索,便解释道:“这几日与邻里妇人闲聊,得知了一样新的烹饪之法,能少用三分之一的柴炭。我寻思着,便想试试看,家里能节省不少进项。怎么,这法子做出来的菜,不如以往吗?”   武大一不懂烹饪,二算不清柴米油盐,三也知道家里经济不宽裕,当下连连点头,称赞她贤惠:“娘子爱怎样怎样,反正菜到了肚子里都是一个味儿,嘿嘿,嘿嘿,省柴火才是更要紧的。”   于是潘小园便敢放开了手去做。菜羹煮在灶上,便想往里面放些肉末提味。往架子上一摸,发现那一点点肉已经吃完了。她一皱眉,到另一个架子上找葱姜,发现上面只剩了些干枯的葱叶,蜷缩在缝隙里苟延残喘。这才想起来,昨天让武大回家时买点葱姜肉,他可是一点都没带回来,大约是忘了。   于是潘小园只好看着一锅没油腥的菜羹发呆。主食她不用准备,家里一向是吃剩炊饼的。有时候那剩炊饼实在是硬得像锅盔,便撕开了,像羊肉泡馍一样泡在羹汤里吃。最近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剩炊饼格外多,掰的时候像是在练大力金刚指。   穿越之后的伙食大致便是这样。一天两顿,上午一顿,下午天黑前一顿。市井小民皆是如此,条件好的富贵人家才能负担得起一天三顿。   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不该抱怨,毕竟自己眼下还好好活着,没有穿成县衙西街上面的瘸腿乞丐,就应该感恩老天阿弥陀佛了。毕竟“上辈子”的她,只是个趴在电脑前写小说的小扑街,生活也谈不上怎样惊天动地。   可人一旦沾染过文字,多多少少也就有了些文人的情怀,比如向往自由向往远方,比如抓住理想就不愿放手的痴劲儿。   现在呢,她的理想,就是这样蚂蚁似的窝囊过一辈子?   武大显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咔嗒一响,门让他用担子挑开了。带着笑的声音传进来:“娘子,我回来啦!”   一声“娘子”叫得她心烦意乱。叹了口气,迎过去,厌怏怏地说:“大哥回来了。”   西门大官人这边的警报暂时解除,生活重新又变得了然无趣起来。   只见武大掸了掸身上落下的薄雪,将棉袄连着寒气一道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凑到火盆旁边烤火。潘小园端来菜羹和剩炊饼,两个人相对无言,唯有嘴巴忙。武大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嘿嘿笑两声,似乎想找什么话说,又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只看着自己媳妇的模样儿,就一脸岁月静好的满足。   潘小园被他看得难受,简直有一股子飞奔出去再不回来的冲动。好在她觉得自己良知未泯,在想办法甩了武大之前,首先得帮他把债还了——毕竟自己这具身子是他花钱救回来的,说不上知恩图报,起码得两不相欠。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哥,我叫你买的葱姜肉呢?怎么今日还没买来?”   武大一怔,放下碗,脸上神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今日、今日我看菜场的价格贵了些,嘿嘿,嘿嘿,就没买……”   潘小园心里略有不快。这是过日子的人吗?提醒他:“家里可没肉啦,菜也就这些了,下顿就没了。虽然咱们过得紧巴,可总得吃东西吧?”   武大又是一怔,头低得更深:“今日买卖不太好,实在……实在没挣得什么钱,娘子别生气,明天……明天我加倍努力卖……”   “卖得不好?”担子里剩了十几个炊饼,也不算差吧。潘小园帮他算,“你一个炊饼卖多少钱?两文对不对?一扇笼炊饼二十个,就是四十文。今天你做了十扇笼,总共该卖得四百文。这里剩下十三、十四……十五个,饶去三十文,不是还得有三百七十文钱吗?一斤肉多少钱?”   武大听她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通,眼睛早直了,思维完全跟不上耳朵,只顾着呆呆点头。   潘小园撇撇嘴。小学算数的内容,被她拿到武大郎面前显摆,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   继续追问:“不是我非要刨根问底,只是要心里有个数,大郎今日却是拿回多少钱?”   武大面有惭色,慢慢伸手入怀,掏出钱袋,抓出一把钱,慢慢摆在桌上,又将钱袋倒过来,叮叮当当滚出了一小把。手再伸进去掏摸掏摸,抓出几文漏网之鱼,一起拢在桌上。   潘小园脸黑了,手指头略微扒拉扒拉,就大概知道这些钱有多少。但还是慢慢地数清了,一边数,一边向武大报数。   “一百八十六文……大哥,你确定,今天没遭扒手?”   武大低头不说话。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幼儿园大班老师,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生意差一天不要紧,可是你余下的那一百八十四文钱、九十二个炊饼,哪儿去了?” 第10章 大忽悠   眼看着武大还是一言不发,左手抠右手,潘小园一颗心渐沉渐深。这家里的经济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得多。   她尽可能地又温柔了一些:“以往我不太过问你的生意。大哥,你每天,都是拿回这个数儿?”   武大一张方脸慢慢红了,好像揉旧了的扑克。   终于嗫嚅着开口:“娘子你不知,但凡有人买多了炊饼,照例是要打折的……今日团头何九一下子买了两扇笼,便给他算作五十文卖了……那个,还有不少人身上没有零钱,都是赊账的,我都记着……还有那个,县衙里的李皂隶,蒙他照顾我生意,照例是不收钱的……南城卜志道,只买了七个,也非要我打折,我说他不过,只好算了十文……那个,还有……“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又问:“赊账的人,你都记得么?”   武大连忙道:“记得,记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圈圈道道——武大不识字。   武大将那纸翻来覆去地瞧了两眼,拿得正了,虔诚地吸口气,一个个开始数:“李银匠昨天和前天一共赊八文,大街口蒋太医,十四文;郓哥儿两文,小孩子就不管他要了,”手指甲一掐,将那两条竖线抹掉了,“这个……这个是……对了,是肉铺王六娘子的,十一文。咦,怎么会是十一文……当时……当时我们是怎么讲的价钱来着……”   潘小园头都大了。这纸上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也亏得武大能记住!   她几乎能够还原武大每天的生活了:颤巍巍挑着两担炊饼到县衙门口卖。来了一个城管,照例白送几个炊饼当早饭,便算是孝敬人家了;又来了个口齿伶俐的,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五六折,武大没奈何,也只能卖了;旁边排队的顾客立刻占便宜:给他打五折,也得给我来个半价,大家公平合理,对不对?于是只好一连串的贱卖;好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出全价的买主,人家一摸钱袋,糟了,今天出门太急,手头只带了一贯整钱,一时拆不开,大郎记在我账上,改日再还!武大一面憨憨答应着,一面摸出自己那个不知所云的“账本”,随手画几条道道,赶紧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每日立在县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头上似乎时刻顶着六个大字:亏本,甩卖,速来!   武大红着脸辩解道:“可是娘子,我的买卖,在县衙门前的口碑是最好的……街坊邻里全都来买我的,还、还夸我会做生意……”   潘小园气得哭笑不得。顾客们自然巴不得你这么做生意。你要是天天把炊饼白送出去,街坊们就给你送锦旗了!   耐心跟他解释:“这样不行,大郎你看,家里的开销可不能再减了。每日做炊饼的原料,面粉油盐柴火什么的,得花个二百来钱吧。早晚做饭的菜蔬,就算油水少些,也总得二三十文……”来到古代这么多天,基本的物价都已经了解得挺清楚了,“你和我的衣裳鞋子,一年总得添上一两件吧,摊到每天,是多少钱?每年交官府的税银,又该是多少钱?更别提,咱们这栋房子是赁的,每个月……每个月……”   她还真不知道这栋二层小楼的房租是多少。好在武大及时接口,垂头丧气地说:“每个月两贯足钱。”   潘小园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北宋中期,一贯钱约合八百文。两贯就是一千六。摊到每天,就是五十大几文。   算着算着就慌了。这日子,完全是入不敷出啊!   武大再愚钝,见了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心里的意思了,忙道:“娘子莫慌,莫慌,等以后生意好起来,这个……那个……肯定不会挨饿,你放心,你相信我……”   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潘小园哪敢相信他。这样的日子过上三五个月,武大非得把自己卖进丽春院不可。   武大愁眉苦脸:“本来咱们还有本钱,从清河县搬过来,老房子卖出八十贯呢,可是……可是……”   可是搬家置地都要花钱。自从武大搬来阳谷县,赁房造家具,办乔迁酒,打造炊饼作坊,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坐吃山空,卖老房子的老本,已经花了七七八八。古代老百姓安土重迁,很少卖房卖地,因此也很少能亲手捧着这么一笔巨款。左看右看,自然会心安理得地寅吃卯粮,觉得这笔钱永远用不完。   在发生“潘金莲”摔伤事件之时,家里其实已经捉襟见肘,武大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用的没用的法子试了十七八种,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才把她治醒过来。   而武大,以前被老婆骂惯了没用窝囊废,从来不敢向她哭穷,只知道自己默默做炊饼,一天比一天做得多,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家里存钱的那个小匣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轻。再追问几句,武大已经偷偷瞒着她,卖过一套冬衣、一双旧鞋了。   不过,再怎么窘迫,潘金莲的那两个嫁妆箱子还是好好的放在楼上,他连开都没敢开过。   武大忐忑不安地瞧她,做好了再次挨骂的准备。抬头一看,半盆菜羹和剩炊饼还在桌子上摆着,可没心思再吃了。他立刻知趣地站起来,开始勤快收拾碗碟。   潘小园哪有心思骂他,只是简略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得想个办法,开源节流……”   每个月的房租是造成赤字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会这么贵?难道武大会不清楚,凭着他卖炊饼的那点收入,如何消费得起阳谷县中心地带的二层小别墅?   如果是当年在清河县,没有房租的开销,那么武大这般贱卖炊饼,还不至于到亏本的地步。而眼下加上每个月两贯的房租,这个家便是天天赤字警报。   可见武大只会固守以前的习惯,一点也没考虑过变化带来的挑战。   眼下这栋房子上下两层,一共四间房屋。一层是作坊,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十分宽敞整洁,住五六个人都够了。   现在她明白了,武大之所以有底气租房,完全是靠了卖清河县老房子的那八十贯。说不定这钱还曾用作保证金,东家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武大有祖传的老屋,好好的在家乡清河县住着,为什么非要搬到阳谷县来租房?回忆原著,似乎是因为,自从潘金莲嫁了他,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天天在门口骚扰聒噪,叫着羊肉落狗口。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才卖了房子,搬来这阳谷县,在紫石街赁房居住。   总觉得哪里不对。   潘小园一拍大腿,忍不住一声“卧槽”。清河县有小流氓,难道阳谷县就没有吗?今天上午,王婆刚刚帮自己骂走的那些人,难道是专程从清河县赶过来的?   小流氓到处都有啊。只要她潘金莲和武大郎这对奇葩夫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骚扰一天。就算阳谷县人不知道她潘金莲的过去,就凭王婆这种情报大王,姑娘媳妇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阵子,也迟早能八卦出来了。武大的外号“三寸丁谷树皮”,不就已经从清河县飞速传播到阳谷县来了吗?   也就是说,因为要摆脱小流氓才搬家,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武大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许他以为,搬了家,就会彻底掀开一页崭新的生活;可他身边的人,潘金莲,还有过去的邻居街坊,难道不会提醒他?   ——“大郎,你真的要搬去阳谷县?你可要三思啊!万一阳谷县也有浮浪子弟薅恼,你怎么办?难不成再卖一次房子,再搬一次家?”   可是没人提醒他。   甚至,周围的人应该是鼓励他搬家的。在古代老百姓的心目中,离开祖辈居住的环境,放弃祖传的房屋产业,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愚公宁可移山也不愿搬迁。没有街坊邻里的撺掇,武大一个人,定然不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   潘小园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分析,隐隐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武大郎之所以搬家,是……被他周围的人集体忽悠的。   原因不明。   这个充斥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世界,也许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11章 邻居   几乎每天晚上睡觉前,潘小园都要打一场卧室保卫战。武大变着花样地赖在卧室里不走,每次都是同一套开场白:“娘子,今天……嘿嘿嘿……”   明明潘小园已经祭出了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说辞,这个智商堪忧的炊饼男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试探一番,大约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万一王母娘娘又给她托梦了呢?说小潘啊看在你诚心向佛的份上,这禁欲期可以适当缩短啊。   潘小园早就看出来了,古代的小老百姓对所谓的神明、礼教其实没那么敬畏。邻舍姚二郎的亲家前天做丧事,和尚道士一块儿请,同场念经,无人觉得不妥;东四街的刘寡妇,丈夫死了才两个月,过了断七,就欢欢喜喜的再嫁了,一点也没顾忌什么三年的夫孝——这事儿在王婆嘴里都算不上什么大八卦。   每次她都是好说歹说,把武大请出房间。她不好意思让他天天睡地板,就在楼上武松原来的房间里整出一个床铺,理得干净整洁,每天软磨硬泡的把他推进去。   然后自己回来,闩上门,开始例行的睡前锻炼。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回忆着以前照着电视节目里练过的徒手健身操,平板支撑、半身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举砖头——虽然不至于练成金刚芭比,但最起码能保持一个健康的体格,有着足够的敏捷度和爆发力。这样万一哪天武大想跟她强来,不至于连一个矮她两头的男人也拼不过。   练完了,躺在床上喘一会儿,对自己的进度颇为满意。虽说男女体力有别,但要是想用暴力打发武大,她心里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随即又觉得自己算是幸运了。还好没有穿成什么别人的妻子。还好武大是个毫无战力的侏儒。若是换成他弟弟那样的体魄,半夜三更里想对自己干点儿什么,自己体能就算再好,也……也……   她忽然脸红了,赶紧蒙头盖被睡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第二天醒来,洗漱完毕,武大的炊饼已经出锅,正一扇扇的放到担子里。   潘小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跟着武大到县衙门口走一遭。自从穿来这个世界,还没有离开过紫石街。武大到底怎么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糟糕?她还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至于武大蹊跷搬家的那个疑点,眼下没有任何线索,暂且先放一边。   她等武大出了门,自己飞快地换上一身暗色衣服,蹬上厚底软绣鞋,戴上一顶毡笠,挎了个空篮子,也大大方方出了门,回身上了门锁。   北宋时期,女子到底能不能抛头露面?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潘小园得出结论:可以。但是第一,出门的女人不多,街上走着的女人远远少于男人。第二,上街的女人一般是中下层百姓,极少有达官贵人的家眷。富贵人家女眷出行,从来都是乘小轿、乘马车驴车的。第三,女人们上街不会闲逛,肯定都是有事在身的——比如,买东西、送东西、找人,等等。   于是她将手上挎的篮子放在身前,打算顺便去买个菜。匣子里寻出三五十文放进钱袋。小心系好。   前脚刚出门,只见一团黑影呼的扑面而来。潘小园惊叫一声,只觉得腰间被狠狠一撞,一下子又给撞回了房去。那黑影嗖的又跑了。原来两个半大不大的熊孩子正在街上追跑打闹,嘻嘻哈哈的一阵吵嚷,撞了人也不在乎,此刻吱哇乱叫,在墙根的麦垛子上使劲跳呢。   对门银铺里探出个脑袋,那天来催债的姚二嫂正拿竹签子剔着手指甲,剔一下,往街上弹一下,一面不慌不忙地说:“大乖二乖,慢着点儿疯,小心把人家瓷人儿娘子又撞出什么三长两短来,咱们可没钱再借出去给人家治病喽。”   姚二郎正在铺子里上货,皱了眉,小声呵斥老婆:“别嚷嚷!不就是借出去几个钱吗,人家又没说赖账!乡里乡亲的……”   姚二嫂柳眉一竖,竹签子一扔,两手往柜台上一撑,劈头还嘴:“你还好意思说!借出去大几千钱,问过我吗?这家里面你就合该是玉皇大帝,老娘给你当牛做马生儿育女,连几贯钱子的花销都没资格过问?无怪老人家说男人都是忘恩负义,想当年老娘嫁给你的时候……”   姚二郎几乎要朝她作揖了,攒出个苦笑,压低声音说:“孩儿他娘我求你还不成吗,进屋去!”悄悄往对面门口的潘小园一指,“人家看着你呢!”   这句话就像是水溅油锅,姚二嫂一下子炸毛了:“怎么着,怕在人家漂亮媳妇面前丢脸了?是,人家不比我们人老珠黄,人家身边烂桃花一朵朵的换,真可怜!”   每次小流氓来紫石街骚扰武大,姚二嫂总是会第一时间占据最有利的围观位置,要么剔指甲,要么磕瓜子儿,假装忙自己的,其实耳朵竖着,眼睛张着,时不时的哼上两声,也不知是表示赞同,还是另有高见。总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小狐狸精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一定是为头的爱偷汉子。不然,那些猥琐闲汉怎么不去骚扰别人,单不放过她呢?   可是自家那个每天只知道算账数钱的近视眼死鬼,不但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夸武家娘子温柔漂亮,说那些骚扰她的流氓实在可恶!放着家里给他生了俩儿子的贤妻看不见,这双眼是瞎啊还是瞎啊?   正在这时候,大乖二乖打打闹闹的回到了门口,一声“娘”还没叫出口,就让姚二嫂一人揪住一只耳朵,屁股上各踹一脚。两个孩子齐声张嘴哭起来。姚二郎这下生气了,让小厮把孩子领进家门,语气严厉了些,说:“够了!不就是人家比你年轻好看!别给我丢人现眼了!不然扇你!”   姚二嫂毕竟还是有点忌惮,撇撇嘴,不敢再跟老公犟嘴,矛头转而对准了对面那个红颜祸水,一面转身掀帘子,一面唠唠叨叨地小声宣泄自己多日来的不满:“还嫌昨儿个招蜂引蝶招的不够,花枝招展的又上街。我道这街上风水怎么不太对,敢情天天有人过来唱大戏,你说她乐意吧,那小脸儿上倒是一副贞洁烈女的相;不乐意吧,倒也没看她哭天抹泪,每天日子过得快活着呢……老话儿说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篱牢犬不入,……”   终于有听不下去的。隔壁帘子下那个永远在纺线的孕妇刘娘子停了手上纺锤,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二嫂省省嗓子吧,正主儿已经走啦,听不见啦。”   姚二嫂一怔,才发现街上已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远处街边一个袅袅婷婷的布衣身影,已经走得远了。她啐了一口,回去训孩子去了。   而潘小园走在路上,心里面竟然生不起气,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过去的潘金莲也不像和姚家有过节的样子,自己做错了什么,能被她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只如姚二郎说的,自己比她年轻好看?   而其他邻居呢?在自己被小流氓欺侮时冷眼看热闹,焉知心里是不是也这样想?   潘小园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走在路上,尽管毡笠挡了半张脸,还是能感到路人不时的注视。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孩挤在一起,贪婪地盯着她瞧,等她慢慢走近,又嬉笑着一哄而散。一个老学究从她身边慢慢踱过去,又放慢脚步,一会儿又落在了她后面。再超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脚上踏进一个小坑,十分夸张地趔趄了一下子。   她似乎有点理解武大那个“别多出门”的要求了。她知道自己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这个时代,如自己一般姿色的少女少妇,多半早就被养在达官贵人的深闺里,小老百姓平时哪能见得到?   过去的潘金莲会不会时常外出?她会不会用面纱整个挡住脸,畏畏缩缩地前进?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老娘不怕你们看?   出了紫石街,拐了两个弯,只听得人声渐沸,地上的土路铺上了青石板,道路两旁种了槐树。眼下正值严冬,树叶落尽,只剩下张牙舞爪的枯枝。那树下面栓了几头寂寞的毛驴,几个小厮在毛驴边上等主人,一面猜拳斗石子儿玩。   街道两旁酒旗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贩夫走卒挑着各样针头线脑叫卖不断。忽然一座高大气派的院门临街而起,两旁立着拴马桩和大皮鼓,想必就是县衙了。县衙门口的广场上人来人往,几十个小商小贩的摊位,有的已经摆了起来,有的还没开张。一个说书的据个角落,四周围着十几个听的。说书的对面,几个老百姓在伸长了脖子读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   一个县里的衙役挺着肚子走着,大声督促百姓遵守秩序,文明买卖,不得坑蒙拐骗,一会儿又呵斥走了一个乞丐,这才回了院子去,结束了例行的巡逻。   潘小园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生活,不就是眼下这个样子吗?自己真的像是置身于一幅古画中呢。   头一次在古代购物,她还是决定谨慎为妙,跟着一个老大娘,停在卖菜的摊位上,老大娘买了一斤莴苣、一斤萝卜,还了一会子价,最后十二文成交,还饶了一小把花椒。她跟着凑过去,指明要同样的菜,自然也付了同样的价钱。那卖菜的大婶将她打量一番,笑道:“这是谁家娘子,眼生得很呢。”   看来过去的潘金莲并不经常出门。潘小园还是不愿意把自己称作武大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朝后面一指,道:“奴就在紫石街住。”   话刚出口,背后猛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原来是紫石街的娘子啊,稀客稀客,今日来扯布?”   一回头,布店老板娘立在门口,身后一片片彩绸有如旌旗飘飘。其人一身碎花,面色红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尾音袅袅,让人深切地怀疑她是半路出家,开店前大约是个唱戏的。 第12章 生意经   被如此声音裹挟着,潘小园不停也说不过去了。大嗓门老板娘殷切招呼:“娘子要做过年的衣服,到俺这边来准能找到最好的!——这匹,东京最新流行的缠枝水林檎大花儿,有名号,唤作‘绿肥红瘦’,最趁娘子这头黑油油头发!价格么,娘子今日是稀客,大姐姐给你打个八折……不喜欢?看看这款‘燎沉香’……”   潘小园问出了一尺布的价格,没志气地决定还是找借口遁走。打了个哈哈:“那个,奴今日还有事……”   大嗓门老板娘显然不给她这个台阶,十分善解人意地笑吼道:“娘子今日是不是没带够钱?没关系,可以先赊着嘛……”   潘小园强笑道:“那多不好,多影响你们生意……”   一面将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离开布店,暗暗决定,若是以后能攒够钱,一定要杀回来买买买。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卖完炊饼,带着寒气回家,开门便是一激灵。屋里一股子干燥的烟火气,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专门等他回来一样。老婆潘金莲坐在堂屋中央,目光盈盈。   武大一看她的模样就酥了,连忙道:“娘子……”   潘小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今日我和邻居一位大嫂闲谈,她一个外地亲家的远方侄子是在东京做生意的,赚得家里金山银山。她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经,说你这样做买卖来钱慢,须得想个改进的法子。”   杜撰出一个朋友的亲戚的亲戚,增加话语的权威性,同时也免得武大质疑自己的经济头脑是哪来的。   可是武大却不解她意,放下空担子,赔笑道:“娘子是嫌我赚得少了?咱们本分老百姓,来钱慢是应该的,来钱快才不正常。咱们可不敢去做什么大手笔……”   潘小园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现状,没有一点进取心!   还债。攒钱。离婚。这三个念头拿出来晒一晒,便重新有了耐性,慢慢哄他:“咱们不是要赶快把欠债还清吗?还了债,最好还能把这房子买下来。买下了房子,就不用交那一个月两贯钱的房租啦。再说,咱们现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济盘缠,要是传出去,邻里间还不笑话咱们?趁现在多攒点钱,以后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红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对不对?我现在有个法子,不用投机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却能让你每天多赚一倍的钱,不用再动老本——你干不干?”   这一连串的洗脑式问句下来,武大这才有点明白,眼睛微微放光,重复道:“不用投机倒把,不犯法,还能多挣钱?”   “对,每天还照常出去,该卖多少炊饼,就卖多少炊饼,只是有一样……”   武大有点来兴致了。什么都照常,还能多赚钱?这是哪门子秘籍生意经?   竖起耳朵听。只听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涨价。”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灵,这时候也忍不住反驳道:“这可使不得!炊饼一直是两文钱一个,价钱高了,大家可要恼我!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不是平白涨价,而是要做出值那个价的炊饼。”   武大愣了,这句话有些超纲,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园依旧耐心,起身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块白得发腻的猪油。由于天气严寒,一点也没融化,圆圆的一大块,比平常百姓家里储备的要大上好几倍。   “这是我今日经过屠宰铺的时候,贱价买来的,”北宋时期还没有精炼植物油,老百姓做饭时多用猪油,价格也不算太贵,“将它揉在发面团里,蒸出来的炊饼就会又白,又软,又香。”   在网络上看过那么多烹饪食谱,自己又亲手实践过不少次,这点信心潘小园还是有的。   武大显然也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点点头,又马上说:“可是猪油毕竟还是要钱的……”   “以后你上街,便卖这种蒸出来的猪油炊饼,和寻常炊饼区分开来,三文钱一个。”   武大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显然也觉得这种定价太心黑了。就这一小块猪油,摊到每个炊饼上,不过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点,就能涨一半的价?   潘小园不理会他的质疑,一口气说道:“当然,咱们是老实的生意人,不是利欲熏心的奸商。这三文钱的炊饼,若是客人肯付现钱时,便依旧照两文卖;若是要赊账,以后还钱的时候,便要付三文的全价——猪油炊饼呢,也不亏吧?”   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阳谷县人民不可能一朝改变赊账的习惯。若强行让他们还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腾,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价”鼓励顾客现金消费——要赊账,就要接受变相的提价。肯付现钱的客人,同样的两文钱,就可以买到升级版的猪油炊饼,算是赚到了呢。   武大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炊饼一直是两文钱……涨成三文,没人会买的……”   潘小园微笑:“明天,你这样试试。”   武大还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经习惯对娘子言听计从,终于决定试一试。当晚,试着加入猪油和面,蒸了一小笼炊饼,果然又嫩又香,卖相也提升不少。潘小园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头一次融洽地吃了顿晚饭,还聊了几句家长里短。武大觉得,娘子这是真的收下心来,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了。 第13章 新品上市   次日,天高云淡,百里暖阳,宜开市交易。   潘小园早早起床,帮着武大蒸了十扇笼猪油炊饼,自己先抓走一个当早饭。这里的老百姓都是一日两餐,但她却始终不太习惯饿着肚子熬一早上,因此起床后总要找东西稍微填补几口。   然后,用杂货铺买来的猪鬃毛牙刷,来一发不伦不类的口腔护理。寻常百姓没有保养牙齿的习惯,据说大户人家里会用杨柳枝、盐一类的东西清洁牙齿,可这些东西民间哪里去寻?潘小园看到杂货铺里有卖清理银器的猪毛软刷,便顺手买来,自己加了个柄,做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牙刷,先凑合用着。武大问起来,就说过去在张大户家里,生活讲究着呢。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算了。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许样样不行,但做炊饼绝对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这猪油炊饼出锅,比第一次试验又改进了许多,面皮儿也不互相粘连了,盐卤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来的香气更纯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门口的空地。武大扯着嗓子开始喊:“炊饼哎——又香又软的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都来尝尝哎——”   再普通的产品都讲究个包装,越高级的食品名字越长。潘小园前一夜就让武大把“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的名号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花了一顿饭时间,训练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尽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儿里还留着一点点难为情,脸膛也微微发红。好在天气干冷,街上走着的平民路人,十有八九也双颊顶着高原红,不独他一个。   炊饼摊旁边立刻形成了白白的热蒸汽。武大的新式叫卖法果然很快引来了第一个买主。武大抬起头,憨笑着招呼道:“冯大娘,嘿嘿嘿,你老身子安健?”   那叫冯大娘的老太太满脸褶子的笑道:“大郎今儿卖的不是炊饼,倒似是官家中秋宴席上的水晶驼峰糕儿了!”说着凑过去,揭开笼盖子看。   武大连忙比划着介绍:“这是俺娘子新琢磨出来的做法儿。用了那么一大块猪油,白面发起来,比平时要大上一圈儿,你看看这软……”说着说着,还是口齿不太利索,那冯大娘已经拿起一个炊饼,捏在手上细看,武大也忘了拦她。   那冯老太太还问呢:“这是你娘子教你做的?”知道些武大娘子的底细,心想不愧是大户人家使女出身,学的手艺还挺精细,无怪人有钱人家的员外老爷都个个唇红齿白的,每天吃的都那么讲究!还猪油、白面!   在现代人眼里,猪油两个字听着就不健康。但古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有限,平日里哪有机会天天大鱼大肉,炒菜做饭里用上点儿猪油,就是一顿肥美的荤腥。那冯老太太一听到“猪油”两个字,便是满口生津,舌头悄悄卷巴卷巴,想起了上个月生日那天,儿媳妇孝敬自己的葱花猪油长寿面,现在还唇齿留香呢。   潘小园立在街角,不断朝武大使眼色,用口型给他做场外指导,武大才想起来什么,赔笑着继续介绍:“那个,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省原料和人工,酵子和盐卤都是自家制的,那猪油是昨天王屠铺子里拿来的新鲜货,化在炊饼里,又润嗓子又饱肚,吃一个,一上午不饿哩!吃两个,顶一天……”   冯老太太也没多听,自顾自地说:“一个炊饼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大郎给来五个,回去我给孙子尝去,哈哈哈!对了,今儿的菜钱不巧刚都花了,先记我账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捞炊饼。潘小园连连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赶紧扑上去,盖子改好了,嘿嘿嘿赔笑着道:“大娘明鉴,俺今日这炊饼,由于原料比较贵,小人本小利薄,那个……那个……嘿嘿,要卖三文钱一个。”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语气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而冯老太太一听“三文钱”,那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该是两文啊!大郎你可还没睡醒呢!这青天白日的县衙跟前,你问问那衙门里的老爷们,炊饼哪有卖三文钱的!”   气势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辩道:“那个,俺的炊饼是猪油、白面……俺娘子说,一定要卖三文钱……”   一气馁,不知不觉就推卸责任,把老婆供出来了。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实在起急,只好从墙根里出了来,扯出一个微笑,朝冯老太太行一个礼,说道:“大娘万福。”   冯老太太抬头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听说武大娘子是个有姿色的,谁料想居然比南门胡员外新娶的小妾还标致。武大这小伙子,前世修什么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园已经面带微笑地开口:“大娘稍安勿躁。我们这炊饼卖三文钱不假,但是大郎说了,今儿个头一天新货发市,图个吉利,只要大娘付现钱,我们就还按原价两文钱卖,让大娘占这个便宜。大娘要是觉得吃不惯这猪油的炊饼,也可以买原来的那种,价格也是两文。大娘随意挑。”   说毕,手上篮子盖儿一揭,里面堆着昨天卖剩下的十几个寻常炊饼,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让她带了出来。虽然也是温的,但颜色发黄,质地发硬,跟旁边新蒸出来的白胖胖猪油炊饼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别。   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这两种炊饼是卖一个价儿的。篮子里的寻常炊饼她认得,向来是卖两文的;再转转眼珠,那担子里猪油炊饼的价值,显然要超过两文钱。   这时候又有两三个人闻声而来,看看潘小园手里的寻常炊饼,又看看武大担子里的猪油炊饼,纷纷好奇问:“大郎,你这是玩什么花样儿呢!”   潘小园让武大趁热打铁,朝几个人重新介绍了一下猪油炊饼的用料和营养价值。自己伸手从担子里摸出一个,掰一小块,大方递给冯老太太:“大娘,尝尝,尝尝嘛。”   武大看她居然把三文钱的炊饼随便让人尝,眼睛里全都是舍不得,又不敢出言制止,委委屈屈地立在那里。   潘小园却知道,免费品尝是推销新产品的不二法门。况且吃人嘴软,尝过了转身就走,未免就显得不够意思,尤其是这么多人在场,谁好意思先抹嘴走人?   冯老太太一愣,见潘小园点了点头,才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一块炊饼放在没牙的嘴里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比以往的炊饼多些滋味。   另外两三个人也忍不住接过来,一人尝了一小块。一个家丁打扮的就问:“这种炊饼,也是两文?”   武大这下会接话了:“嘿嘿嘿,只要现钱付清,就是两文钱的折扣价。要是……要是大哥赊账,那……那……”   还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但对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抓了一把钱出来:“数二十文,给我装十个!”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麻溜儿的给数了十个炊饼,接过钱,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又回头朝潘小园得意地嘿嘿笑了好一阵,意思是娘子的法子果然管用。   有时效性的促销才是好促销。方才潘小园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头一天新货发市”,才有这种惊喜折扣,以后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都知道武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 第14章 郓哥   潘小园转头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自己差不多高,一头乱蓬蓬油腻腻的黑发,梳着两个锃亮小鬏儿,全身包在补丁厚衣服里,胳膊上也挎着个篮儿,正笑得开心,往武大的担子里指指点点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正值变声期,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脸上又还没褪去稚嫩,一笑,两个酒窝儿。   武大显然认识这孩子,嘿嘿嘿的搓着手,笑道:“郓哥儿!今日又出来卖什么啦?”   潘小园一个激灵,登时对这孩子肃然起敬。郓哥儿,不就是后来智斗王婆,帮着武大捉西门庆奸的那个小猴子吗?本身姓乔,因为是在山东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这孩子聪明伶俐,每日只在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养活老爹。   郓哥听了武大问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昂首挺胸,扬着下巴,伸手抹平了鬓角几根不听话的头发,脑袋一甩,抬头凝望着风吹云动,变幻出各种形状。   半晌,才煞有介事地说:“天色寒冷,适宜蒸梨。”   然后手指头一拂,胳膊上的篮子盖儿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三四个圆滚滚的雪梨。他立刻又把篮子盖儿扣了回去,挡住了那白得耀眼的柔光,仿佛里面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猴子,这一刻,却有着武林高手的风范。   一个衣着华贵的员外匆匆走过。郓哥双眼一亮,收了气场,拔腿就跟过去,哈巴狗儿一般黏在人家身边,弓起腰,仰起脸,笑嘻嘻地卖弄他的破锣嗓子:“张员外今日气色不是一般的好!上好的雪梨,补气润肺,止咳化痰,甜不过东街那个卖饴糖的小姐姐,郓哥儿跟你姓张!员外,来一个瞧瞧?”一面说,一面神秘兮兮地掀开一点点篮子盖儿,双手护着,生怕那雪梨着凉漏风,“刚卖出去俩,收了人家李员外十文钱,倒也不贵,可眼下我要回家看老爹,这一篮子二十文全卖你,怎么样……”   那张员外不为所动,任郓哥黏了几十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郓哥也不气馁,正好走到一家茶铺前面,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往里面一张,立刻又发现了新目标,破锣嗓子立刻又开工:“孙大官人,点茶怎的不配些果子!……什么,不要雪梨?你要什么,我去给你寻……”一面碎碎念叨,一面脚不点地,一阵风般出去了,也不知往哪儿转了一圈,即刻便寻来了三四种果子,笑嘻嘻地给那孙大官人摆桌上,顺带把自己的梨也卖了两个给邻桌。抛着钱袋,哼着小曲儿,笑眯眯地回来了。一路上东张西望,还在寻第三个买主呢。   潘小园看看郓哥,又看看武大,不好露出太嫌弃的神情。   武大对此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笑呵呵地看着郓哥回到县衙广场。方才郓哥抢生意,也就没来得及跟武大正式打招呼。这孩子却还算有礼貌,眼下闲了,朝武大大方一拱手:“大郎早!”那语气,跟武大俨然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武大不以为忤,嘿嘿笑了笑。郓哥这才又看到潘小园立在旁边。大概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出门上街,愣了一愣,才故作熟稔地作揖笑道:“原来是嫂子,少见,少见。”   这声“嫂子”,比武松的“嫂嫂”叫得可随便多了,明显就是为了占武大便宜,给自己硬生生拔高一个辈分。孰不知几个月后,“嫂子”和西门庆的奸情,他可毫不犹豫地给武大告密了。   潘小园也不点破,朝这小猴子露出一个唐僧般的笑容,中规中矩地还了个平辈的礼。郓哥那双大眼睛里立刻藏不住开心,笑嘻嘻地搓着篮子柄。   潘小园忍不住微笑。再精细,也终究是个孩子。   这时候又有几个人凑过来买炊饼。武大这回可熟练多了,加之郓哥在场,更不愿意被这孩子比下去,挺着胸脯,将自家猪油炊饼的好处一一介绍起来。郓哥听着,也觉得稀奇,在旁边插科打诨地帮腔,伸手从担子里掏出一个,煞有介事地嚼了一口,随即大惊失色:“大郎大哥!你快回家收拾收拾,明日可要吃官司了!”   武大一个哆嗦,刚收的几文钱滚在了地下,赶紧蹲下去捡。旁边几个客人也吓了一跳,纷纷问:“怎么了?”   郓哥举着那炊饼,有板有眼地说:“他这炊饼是偷的!一个月前,周守备家里头设宴招待东京来的钦差,那宴席里的炊饼就跟这个一模一样!我听周守备府上的小厮说,是请了东京来的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呢!后来那宴席结束,炊饼还剩了许多,就都散给街上的小厮闲人了,我也抢得两个,供在家里,一天舍不得吃一口呢!大郎你实说,你这炊饼,是不是偷的周守备家的!”   他摇头晃脑的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客人已经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胖裁缝捂着肚子笑道:“真是孩子话,就算是偷来的炊饼,放了一个月,还能吃?早就硬成石头啦!这担子里的软炊饼,明明是大郎今日新做得的。”   武大在旁边忙不迭点头确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不明白这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孩子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了。   郓哥眼中闪过一丝不信,还嘴硬:“那想来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半个月前……总之,这炊饼绝对是周守备府上偷出来的……不信,你们尝尝,尝尝!”一面说,一面把那个油脑袋晃来晃去的。   其余的几个大人哪能像他一样随便抓人家的东西吃,都谦逊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一个瘦秀才笑着给他纠正错误:“吃食这东西,又不是天下独一份,只要原料用量对得上,哪儿做出来的,不都一样?你小猴子别在这现眼啦。”   郓哥这才半信半疑地住了口,似乎是要找回些面子,指着那担子又问:“那你的炊饼,一个卖多少钱?”   明明方才叫卖的时候他都听到了。但武大心想小孩子大概忘性大,于是又耐心提醒了一句,说不涨价,还是两文钱,如果赊账的话,就是三文。   郓哥不说话了,找场子一般笑了几声,踱开步去,继续找人买雪梨了。   而围着武大的这几个客人,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同时掏出了钱袋。那胖裁缝本来犹豫,这时候爽快来了三个。那瘦秀才本来只要一个尝鲜,这下甩出一串钱,一下子要了半扇笼,让武大一会儿直接给他挑回家去。武大只喜得连声答应。   小孩子童言无忌。郓哥方才这番话等于是告诉大家:武大做出的猪油炊饼,和他一个月前吃到的、东京名厨一贯钱一扇笼做出来的、招待钦差的炊饼,味道不相上下!   自古百姓趋炎附势,民间若有什么东西被官家用过,被大官赞过,那便是立刻身价百倍。而眼下,两文钱买个炊饼回去,就能模拟钦差大人的口福!   虽然都知道这孩子平日里满嘴跑马,吹牛惯了,也未必吃过什么周守备家的残羹剩饭。但这番话挤出七成水分,折中一下,仍然是一则颇有诱惑力的软广告。   潘小园看着郓哥那瘦瘦的背影,心中不知感叹了多少句孺子可教。难怪武大纵容他白吃炊饼。这小子简直就是个行走着的安利!   两担炊饼,被他这么一吹,不一会儿已经卖出去将近一半了。武大从来没一下子数过这么多钱,手忙脚乱的,钱袋掉到地上。潘小园看不过去,上去帮忙:“我来数钱,你继续去卖!”完美的分工合作。   身为妙龄妇女而出门做生意,潘小园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无意中已经是打了个可怜牌,赚够了路人的同情分。而武大自然不知道,卖出去的十个炊饼里,倒有三四个是看在他娘子的面子上的。   一文文钱流水般从她手里经过。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钱大多锈蚀风化,古朴稚拙;眼下手里拿着的,却是色泽圆润的精美铜片,仿佛是放大了的现代硬币一般——大多是铜钱,也有一部分铁钱。有稍微磨损旧了的至和通宝、元丰通宝,边缘的花纹依旧精致整齐,钱文的字体则篆、隶、行、真不等,好些她都不认识;而还有些显然是新鲜出炉的新钱——大观通宝、政和重宝、宣和通宝,摸起来手感格外舒服,而那钱面上铸的字……好生眼熟……   瘦金体!   伟大的小资行动派、慷慨的艺术赞助者、流芳百世的书法家、绘画家、美学评论家、中国史上最差皇帝之一,就这样亲力亲为,亲笔题字,把优雅发行到全国各地。   穿越过来之后的头一次,潘小园才忽然意识到“皇帝”两个字离自己有多近。而这个不靠谱的世界,就是由这样一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着。   在钱眼儿里陶醉了好久,腰间的钱袋眼看着越来越鼓,那哗啦啦的声音熨帖得耳朵舒坦。以至于她丝毫没有察觉,人群里一只偷鸡摸狗的手,正暗搓搓地朝她接近。 第15章 青龙白虎   “干什么呢!”   一声雄浑有力的大喝。你推我挤的人群好像被这声音突然都震开了,扑扑扑让出一大片地方。有人惊叫道:“武都头!”   武大听到自己兄弟的名字,炊饼堆里赶紧抬头,两只眼睛都亮了,叫道:“兄弟!”   自己辛苦养大的弟弟,手足情深,如今他发迹当官,武大好容易觉得熬出了头,能有个人照顾接济——巴不得武松不做公事,天天站在炊饼摊跟前给他长脸呢。   武松手里,提鹌鹑似的提着个赭衣矮个子,那人两手两脚乱扑乱抓,武松轻轻一抖落,就从那人袖子里抖落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旧钱袋子,明显是女式式样。   “是你的么?”   围观人群立时明了,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小偷!”“扒手!”“大家快检查一下身上!”还有那么几个怕事的,本来还在买炊饼,这下都忽然想起来家里或许有事,纷纷低头朝着四面八方离开。   而那被抓住的小偷,只是慌慌张张叫:“饶命,饶命!”没办法,这下失手失大发了,人赃俱获,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武松其实盯了他很久了,一直没作声。他刚刚从县衙应差回来,看到哥哥的摊位居然破天荒的围了一圈人,看到嫂子潘金莲居然笑容可掬地帮着卖炊饼,犹豫了一下,便没过去打招呼。   嫂子变得,有点奇怪。   看那些钱的眼神,几乎要比那天端着酒盏、瞧自己的眼神,还要亲切些。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下一刻就看到了那只罪恶之手,自以为高明地搞破坏。真当自己是阳谷县第一高手呢?   潘小园这时候才意识到腰间缺了点什么,还没来得及竖起一根汗毛,就见那钱袋子已经回到自己鼻尖底下,顺手接过来,目光朝上一看,武松没正眼瞧她,鼻子尖指指,意思是小心收好了。   合着还怨她没把钱看好?   武松余光看出她一脸不服气,放低声音,惜字如金地解释:“让嫂嫂受惊了。”   这分明是说,犯罪行为他早就瞧见了,为了人赃俱获,才等到小偷得手之后才动手抓。因此是“让嫂嫂受惊了”。   还带钓鱼执法的?   潘小园脸上红了又白。这年头,县衙里能投诉公务员不能?   武松却不再瞧她,也没接收到她那个隐蔽的白眼,只是盯着那小偷,命令道:“抬起头来。”   立刻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叫道:“这不是董蜈蚣,啧啧,不务正业的,偷到县衙门口来啦!”   那小偷浑身一颤,也不分辩。立刻又有人想起来了:“嘿,前个月狮子楼雅间里丢了金银酒器,查出来,不也是他干的么!打了一顿呢。喂,大家来瞧瞧,就是这个人,以后小心他些!”   还是惯犯。武松见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些人还凑过来,颇有拳打脚踢的架势,便不再耽搁,手提着董蜈蚣衣领,轻轻把他提得立起来,“去县衙吧。”   武大还眼巴巴地看着武松,似乎是想让他在炊饼摊旁多站一站。武松有些抱歉地朝哥哥一点头,意思是先处置了小偷再说。   众人立刻嬉笑着起哄:“去县衙!打他板子!看他还敢偷东西!”有人捡起一个被挤掉地上的炊饼,用力朝小偷身上扔。   还有拍马屁的:“武都头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这些小偷小摸可不敢再造次了。嘿嘿,都头请,这边走。”   武松往前一看,武大的炊饼摊子前面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全是等着去县衙看热闹的。阳谷县地方小,难得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错过,下次更待何时?   小偷董蜈蚣还在他手里扭。武松冷冷呵斥了一声,转头淡淡道:“乡亲们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哪有人听他的,大伙反而簇拥得更紧了。人群一挤,地上又掉了好几个炊饼。   武松略略皱了皱眉头。他本不喜排场,这种扭送犯人的事情,平日里自然会派跟班的衙役,将看客先请走,免得节外生枝。但今日已经下卯,身边并没有人。而周围人头攒动,人人脸上都兴奋不已,竟和当日他打虎荣归的架势没什么分别。   倒是有人自发出来帮他维持秩序。馄饨铺后面转出来几个汉子,大声道:“喂喂,都别妨碍了人家都头办案,大家快各干各的去吧!兄弟们,咱们先回!”   几个汉子嗓门大,几双大手来回挥,百姓们这才像羊群一般,慢慢往外散。武松朝那为头的汉子看了一眼,颔了颔首,提起脚步便走,离开武大的炊饼摊,穿过小巷,朝县衙走过去。   那汉子却迎上来,朝武松手里提的小偷一看,失声叫道:“嗳,兀的这厮,不是我那董三兄弟吗?”   董蜈蚣急忙道:“是我,大哥救我!”   几个没走远的百姓都吃一惊,回头看。   那汉子似乎火气挺旺,大冬天的,也挽着两双袖口,露出左手腕上一个青龙头,右手腕上一截白虎尾,看看武松,又看看董蜈蚣,好似明白了什么,须发戟张,大怒道:“你这厮,从小不成器,害得我姑父姑母吃了多少苦,呕了多少气,现在倒好,做起贼来了!”   董蜈蚣连忙叫道:“我没有……”   那纹身汉子喝道:“没有,怎的让都头拿在这里?”一脚踢上去,劈头盖脸地骂道:“畜生!就是欠教训!今日替你爹娘教训你!”   董蜈蚣痛得大叫一声。旁边几个年长百姓连忙上前劝。   武松将董蜈蚣一提,叫道:“且住手,你是这贼的什么人?”   那纹身汉子兀自气忿忿的,鼻孔喷气,道:“这人是我姑表兄弟,从小不学好,今日让都头看笑话了,待我回去,细细教训这小子,看不把他这张混皮给剥了!”腰里解下几贯钱,赔笑道:“都头,小人替他给你赔礼啦,休嫌轻微,让小人把他领回去吧。”   武松没接,也没发话。那纹身汉子瞪了董蜈蚣一眼,喝道:“畜生,还不快跟我回家!”一把将钱挂在武松胳膊上,伸手便来拉人。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少了很多,只剩几个腿脚慢的大爷大娘,纷纷道:“唉,这是从小缺了管教啊,还得让家里人操心,唉唉……”   人情社会,清官不管家务事。家人出面将犯了事的小贼领回去批评教育,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武松看看那纹身汉子,又看看董蜈蚣,将钱掷还,说:“不用了,这人是惯犯,苦主不止这小贩一个,还是到衙门里分说清楚比较好。”说毕,拉着董蜈蚣就走。   那纹身汉子追上去道:“都头是嫌礼轻了?这,这……”   武松头也不回,道:“欺我眼生么?这贼偷东西的时候,你们几个就站在旁边把风。”   那纹身汉子脸色一变,眼角露出些许狰狞,跟武松大步并行了几步,微微挡在他身前,低声道:“都头新上任,前些日子又住在亲戚家里,弟兄们不方便前去拜访。都头大人大量,还请恕罪,改日小人们必将登门孝敬。”   一面说,一面袖子挽高了些,胳膊上的青龙白虎各露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甚是吓人。与此同时,左近小巷里不声不响地走出来几个汉子,同样是高大威猛,互相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见势头不对,纷纷走了。巷子里只剩武松一个,手里提着董蜈蚣。董蜈蚣明显有了底气,脸色回复了些,又回头朝远处的炊饼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纹身汉子见己方人多,话语也稍微强硬了些,朝武松作了个揖,笑道:“小人贱姓范,江湖人称铁臂猿猴,祖辈在这阳谷县居住。都头新官上任,怕是还不太清楚我们阳谷县的规矩。哥儿几个在县内也都是有名有姓的好汉,以后这种事,都头还请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兄弟们手下的小厮可不敢玩大了。我们还指望都头步步高升,大家做长久的朋友呢。”   这话的意思更明确了。武松是客,对方是主。拿了我们的好处,以后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便也会约束手下,作案时便不会太过猖獗,让你在知县面前,也有拿得出手的绩效。   潜台词便是,要是你武都头不识相,非要跟我兄弟们较真,那么都头辖区内的治安,可就难以保证了。况且兄弟几个都是地头蛇,真要跟大伙对着干,这打击犯罪的成本,都头你可要掂量掂量。过去县里也有过不上道的官兵,兄弟们也不是没给整下去过。   这,便是武松到任之前,阳谷县中的警匪规矩。   “铁臂猿猴”见武松沉吟不语,又含笑道歉,说:“我这兄弟不懂事,没的冲撞了都头。好在都头眼下并不当差,大家好说好商量,要是都头看得起我们,就交了这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这话里留着老大的余地,意思是:董蜈蚣不识大体,还没跟都头通气,就急着出手作案,实在犯了黑道大忌,我们回去必将好好教训。况且,你武都头眼下也不当值,非执勤时间执法,那啥拿耗子,兄弟们会很不爽的。   以他黑道大哥的经验,以往大多数白道官兵,不管如何的油盐不进。一番利害关系算下来,都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合作。但若是眼前这位武都头实在脑子不灵光,他也不是没有后招。空荡荡的巷子里,不知不觉又聚起十几个打手小混混,每个人脑门上似乎都写着“先礼后兵”四个字。   新任的都头,脚跟还没站牢,就算让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传出去,同僚们也只会笑话他不上道,在平民中更会是威风扫地。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来保护我们小老百姓?   武松还是一言不发,全身纹丝不动,似乎是在极慢极慢的思索,只有眼睛微微眯起来,缓缓扫过明面上、角落里的每个人。   “铁臂猿猴”被他目光扫中,竟莫名其妙有些怵。产生了一点身为螳螂的错觉。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太岁,是徒手杀过老虎的。周围这十几个兄弟加起来,够不够一只老虎的战斗力?   然而他马上轻松下来,暗暗温习了一遍给自己留下的第二套后招。万一武都头真的要诉诸暴力,就算揍不过他,到时让几个长得可怜的兄弟往地上一躺,大嚎“没王法了,县衙都头欺压良善当街打人!……”也足够他喝上一壶的。   想到这里,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攥了攥拳头,手指骨节劈啪作响,一对青龙白虎同时龇牙咧嘴起来。 第16章 蓝绸衫   武松却笑了,笑得温厚和煦,“阳谷县里,其他的都头巡捕,也都和你们有这样的交情?”   这是要松口的节奏?“铁臂猿猴”尚未开口,身边一个小弟抢先答道:“那当然!不信都头去问……”   “这是阳谷县的规矩?”   几个小弟有了底气,不约而同地笑道:“不错!”   “阳谷县的规矩,是谁定的?”   “铁臂猿猴”答得不卑不亢:“规矩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不是谁定的。守规矩的,便过得好;不守规矩的,就会吃亏。”   “那么,武二这里也有一条自古以来的规矩,比你们的阳谷县规矩还要古老些。不知道这两条规矩放在一起,该听谁的?”   “铁臂猿猴”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要讨价还价,并非油盐不进。   赶紧问:“不知武都头的规矩……”   武松微微一笑,眼神指着小巷子尽头分岔的一条死路,示意去那里单独谈。   “铁臂猿猴”便也朝小弟们使个眼色,命人原地等候,自己拍拍袖子,和武松哥俩好一般并肩走过去,心中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喂饱这个新都头,财、色、还是……   刚过转角,出了其他人视线,武松猛地停步,一转身,面色如霜。“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一紧,胸口被武松一把揪住,双脚一软,竟是毫无还手之力。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由自主地张口便叫:“来人……”。   武松的目光在四面慢慢一扫,手上一紧,“铁臂猿猴”空有一身功夫,此时竟是动弹不得,脸色泛白,再也发不出声了。   武松面不红,气不喘,不紧不慢地道:“你方才问我规矩,武二的规矩,便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绝不能反悔。不知足下同意不同意?”   “铁臂猿猴”要穴被制,万般痛苦,偏偏武松说话慢条斯理,等他话音刚落,连忙困难着点头,喉咙里挤出话来:“这……这是自然……”   武松依旧不慌不忙,道:“武松曾在知县面前,承诺保护一方乡亲平安。为了践行这句话,也只好让你们多受些委屈。今晚三更之前,给我滚出阳谷县,从此不许再踏进县治一步。不知足下答应不答应?”   “铁臂猿猴”脸胀得通红,伸手徒劳地抓着胸口,眉头紧蹇,小声道:“这个……都头,你是县里公人,可不能随意欺负平民啊……”   “我下卯了,眼下就算杀了你,也只算是平民斗殴,衙门里有的是人给我说情,顶多是个刺配三千里,换一条江湖好汉的人命,挺值。”   说毕,手上略微一紧,“铁臂猿猴”两眼一翻,几乎死过去,等顺过气来,才带着哀求的语气道:“都头明鉴,小人们祖辈都在这里……我们以后再也不……再也不……”   武松不耐烦地眯眼,“我再问最后一遍。滚不滚?”   “铁臂猿猴”只觉得全身变成一条煎蛋,在油锅里划来滚去,胳膊上的青龙白虎遮莫是活了,大口大口啃他的骨头。只坚持了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点头。   武松冷眼看着他受苦,提醒道:“那么,大丈夫一言九鼎。”   “铁臂猿猴”连忙道:“是,是!”   武松这才将他轻轻放下来。“铁臂猿猴”一下子瘫软在地,喘息了好久,才慢慢爬起来,看着武松,又敬又怕,还是不忘了黑帮老大的派头,朝武松一揖到地,道:“多谢都头手下留情,顾全小的贱面。”   武松把他带到无人处单独动手,自然是为了避免让小弟们看到大哥的狼狈样子,“铁臂猿猴”的威望不至于一落千丈。单凭这一点人情,他就再没有资格和武松叫板。   见武松还是一张冷面,没一点表示的意思,又大着胆子问:“都头以前,也是混江湖的?”方才这一下子,分明是江湖上的规矩手段,“同是江湖客,不识也相亲!但不知都头以前……那个,山头何处,尊号……”   武松沉下脸,微微斜睨他一眼。铁臂猿猴立刻知趣地住了口。   回到巷子口,十几个小弟还在眼巴巴地看。见武松大步出来,自家大哥慢吞吞跟在他后面,都面面相觑,心里头叽里咕噜开始嘀咕。   “铁臂猿猴”挥挥手,有气无力地道:“兄弟们,收拾收拾,咱们今晚搬家。”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大哥……”   “铁臂猿猴”咬牙道:“问什么问!跟我走!”   众盗不敢违拗,朝武松看看,又朝自家老大看看,鱼贯退出小巷,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武松倚在巷子口,目送一群黑帮远去,若无其事地走回县前广场。武大已经重新摆开炊饼摊子,正笑眯眯地收钱。馄饨铺一如既往的热闹。几个被挤掉的炊饼四仰八叉地分布在地上,角落里的乞丐不失时机地捡了一个,捧着,脏手把白炊饼都摸黑了,还舍不得下嘴。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队土兵不知从哪里跑步赶来,七嘴八舌地放马后炮:“都头,小的们来晚了,方才那伙子人呢?要不要兄弟们去教训一番?”   而县衙广场这边很快恢复了平静。眼看日头已经过午,潘小园站了一上午,收钱、找钱,累出一身汗。   偶尔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街对面几个眼熟的面孔,赫然便是那天在门口嚷嚷的小流氓,正朝自己指指点点呢。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议论的什么。武大郎的生意居然糟糕到如此程度,得让老婆出来抛头露面帮助养家,大伙快来看笑话啊!   潘小园心里一沉,赶紧把手上的钱丢进钱袋,系紧。要是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再闹上一出,自己孤身一人,武大等同于摆设,又没王婆来支援骂战,这人可丢到家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朝武大嘱咐了一通,说自己回去做晚饭,先走一步。武大对于担子里的新产品已经卖得习惯了,现金两文,赊账三文,也已经说得利索了。潘小园见郓哥还在街上踅来踅去,有他在,武大应该不会吃太大亏。   离开县衙广场,快步过了狮子桥,却隐约觉得周围不对劲。嗒嗒的脚步声跟在身后,鼓起勇气回头一看,那几个小流氓居然跟了过来!   见被她发现,一群浮浪子弟反倒笑得更欢。一个年纪小的混混歪着脑袋,嘴角挂着歪歪斜斜的笑,迈着八字步朝她走过去,一面向同伴们使眼色,意思是看我的。   黄历上肯定说今天不宜用脚走路。潘小园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策略。光天化日之下,这些流氓应该不会动手动脚的伤人,但一番指指点点是躲不过的。要是万不得已,当街和小流氓撕起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如果忍气吞声,被他们的哄笑赶回家,以后更是别出门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正凑在首饰摊前面买东西。阔肩膀、蓝绸衫、皮靴子,轮廓好熟悉。   她心中欢呼一声,这么快就把小偷处理掉了!手段不错嘛!   不知怎的,她不像初来时那么怕武松了。推及原因,大约是自从推掉了王婆的裁衣请求,得知“自己”还没来得及跟西门庆有什么瓜葛。相应的,自己的命运,也就暂时不会太失控。   微微提起裙子,小碎步赶过去。打虎的武都头,你们可谁都惹不起!   听到后面小流氓还在七嘴八舌的说脏话,脚下愈发快,隔着老远,就高声叫道:“叔叔!”   对方没听见。再近几步,冲着那背影就叫:“后面有人跟着我,看起来不怀好意,请你……”   蓝绸衫这才吓了一跳,诧异地转过身来,见是潘小园,露出惊喜的笑容。   而潘小园全身一震,一个急刹车,差点被裙子绊倒,张口结舌,下半句“叔叔帮忙”,生生吞回了喉咙里。   面前的男人哪里是武松!   只有身高跟武松差不多,但他戴了个长松木束发冠儿,细看还是比武松矮那么一点。而面相更是大相径庭。但见唇红齿白,长眉凤眼,眼角贮着安逸,一看便是富贵闲人的模样。二十七八年纪,颊边两道笑沟,这时候带了三分俏皮,正随着那双薄唇开合,一跳一跳的。   “娘子,你……”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直勾勾的看了他好一阵子,连忙低头,万福,磕磕绊绊地说:“实在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心里面暗骂自己眼瘸。武松怎么会穿这么长的绸衫?怎么会光顾首饰铺子?怎么会……   怎么会身边还带着个伶俐的小厮!那小厮本来也在瞧首饰,一跑过来,见到潘小园,“咦”了一声。   蓝绸衫随即看到了后面那群小流氓,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笑道:“这些没出息的,干什么不好,居然敢骚扰武家娘子,也真是欠敲打。”抬头甩个眼色,唤那小厮,“玳安儿,去把人给我赶走。”   玳安领命:“爹,看我的!” 这时候的家奴,流行称呼主人为爹娘。   潘小园又是一连串的惊愕,左右看看,不由自主地问:“你……认识我?”   可我不认识你啊。   蓝绸衫饶有兴趣地将她打量了一会儿,戴着绿松石戒指的左手摸着下巴,笑道:“想来那日叉竿打在别人身上,疼的可不是娘子,自然也不消用心记着了。”   那名叫玳安的小厮朝着一群小混混大步冲过去,狐假虎威一挺胸,一面口里骂道:“散了散了!滚开滚开!没看到谁在这儿吗?一群没出息的,赶紧给我回家找娘,别再这里碍西门大官人的眼!”   几个小混混一愣。这小娘子也不是大官人府上家眷,怎么大官人倒管起这事了?乖觉的赶紧往后缩头,只有一个二愣子,还在作揖傻笑:“大官人连日不见,改日小的去孝敬……”   边说还边往潘小园身边凑。西门庆耐心瞬间耗尽,拨开玳安,把那二愣子一脚踹翻。他也是练过拳脚的,这一下又准又狠,那人嗷了一声,肋骨咔嚓断了,咕嘟出一口血,捂着心窝蜷在地上,叫道:“大官人饶命……”   “叫你们滚蛋!”   一群小混混抱头鼠窜,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拉起那二愣子,也给拖走了,留下一地血迹。   玳安在旁边轰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自己找死的?”   西门庆理了理衣摆,转头看着潘小园,笑容可掬:“娘子怎地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是有急事?” 第17章 轿子   潘小园看着那一地血,一阵犯恶心,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略微镇定下心神,朝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多有叨扰,奴便告辞。”   硬着头皮迈步,刚要低头走人,西门庆却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绷带,眉头一下子抽紧了。   “娘子这是怎么了,想是做饭时伤着了?怎么家里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还得让娘子亲自下厨?”   嘴上说得殷勤,却也没像武大似的动手动脚的查看,只是语气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声石破天惊的“滚蛋”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潘小园含糊应了一声,还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经跑了回来,喘着气,叫道:“爹,轿子雇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帘儿,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还是请娘子上轿,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轿子,又看看玳安,赶紧摆手:“不,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轿帘放下,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第18章 账本   有了这第一天的经验,翌日清晨,武大早早便起,吭哧吭哧的做了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四百文的市面价值,天没亮就挑出去卖了。潘小园叮嘱了他几句,便没跟出去。   留在家里,盯着西门庆送的那个瓷瓶子,想着怎么才能悄没声的处理掉。这么精致光亮的物件儿,要是真给混在一堆日常垃圾里,那定然是无比惹眼的闪耀,收垃圾的不瞧见才怪;埋起来,自己又没那个工具和力气;思来想去,只能先藏到自己嫁妆箱子里去,武大绝对不会翻看。   等到天亮,去管邻居刘娘子讨几张纸,顺便跟她拉拉关系。   和大多数百姓不一样,隔壁刘公曾经读过几年书,颇识几字,眼睛没花的时候,一直靠给人家写信写字生活,家里也一直存得有书本纸笔。刘公的女儿刘娘子,生得面黄肌瘦,整个人跟武大差不多高,却比武大窄了一半。因为家里缺了顶梁柱,前年招赘了一个酒楼里打杂工的丈夫在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叫贞姐儿,如今十一二岁光景。现在刘娘子肚子又大了,圆滚滚的像个气球,挂在那个瘦削的身子上,显得很是不衬。   潘小园每次看到她,她一般都是在纺线,要么就是在准备纺线的过程中。手持的小纺锤垫在大肚子上,震动出一阵阵和谐的胎教音乐。   纺的线有些自己用,大部分会拿出去换钱。潘小园愉快地发现,古代平民妇女的生活并不是传说中的“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大部分也是要负担起一部分家庭收入,纺纱织布说媒绣花做点心糊箱子什么都有,有时候外快挣得比男人还多。当然不管挣多少,也不能叫做养家糊口,只能算“补贴家用”。   比如刘娘子的丈夫就认为是自己撑起了这样一个满是老弱妇孺的家庭。这个顶天立地的养家人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打工回来就是在家里闲坐喝酒,但潘小园时常能在半夜听他吼:“说什么吃你家的用你家的,俺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是你家的长工!你仗着你老子有俩钱,还敢给俺甩脸色!俺打死你这个臭婆娘!这回要是再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明天就休了你!”   这之后,有时候是刘娘子嘤嘤嘤的哭,有时候则是刘公赶过来赔话。民房板壁薄,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婿撂下休妻的狠话,第二天却多半还是家里面坐着。而刘娘子则顶着两个黑眼圈,照例兢兢业业坐在门边纺线,要是身形再丰满些,简直像个不断吐丝的蚕宝宝。有时候回过头去管教几句女儿,就这样一直到天黑。   潘小园被小流氓污言秽语骚扰的时候,刘娘子是唯一一个没跟着看热闹的——她一直在事不关己地纺线。潘小园摸不准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但最起码,应该是一众邻居里面最好说话的。   果然,刘娘子见她来访,只是微微惊讶,便停下手里纺锤,招呼坐下喝茶。刘公年迈,还在房里睡,刘家的女婿已经去酒楼帮工了,因此堂屋里没男人。小门小户人家,男女有别也只能做到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屋里只有小贞姐儿在忙来忙去的收拾,踮着脚尖擦窗台,在上面晾了几双刚完工的鞋底子。   潘小园看看人家的屋子,再想想自己的,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贞姐见了潘小园,羞涩地一笑,缩回去了。刘娘子吩咐她:“去烧水,给你潘姨吃茶。”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要拦。十来岁的女孩子,身高倒像是八九岁,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凹进去,小身板和她娘一样单薄,让她提那个大水壶?   可刘娘子却让她别客气,说这孩子做家务做惯啦。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娘的这句话,贞姐飞快点好了茶,放下茶盏。潘小园刚要接过去,小丫头却没放手,认认真真地将茶盏边缘对齐了桌子上的缝儿,不偏不倚地放下,才冲她腼腆一笑。转身回去的时候,又顺手把门口几双鞋子踢正了——那是潘小园进门时,无意中给趟乱的。潘小园微微一脸红。   刘娘子平日足不出户,好容易来个邻居唠家常,一面把那纺锤搁在肚子上,一面不免多说几句。潘小园这才套出话来,刘娘子家的一个远亲,原是住在清河县,识得武大郎的。武大当初卖房子搬家,也是那远亲帮忙找了买主,说合还价,卖出了个略高于市价的好价钱,又帮忙找了这边阳谷县的房子,第二天就换了居所。一切办理得十分顺利。武大安顿下来之后,拿出两贯钱,谢了那人的牵线搭桥。   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刘娘子一家对武大夫妇便稍微友好了些,并不像其他邻居那样整天嘲讽看热闹。   刘娘子还笑道:“六姐儿在这厢住得可算满意?听说当初,你可是要死要活哭天抹泪的,非要从清河县搬出去呢。你家大郎还真听你话!”想起她自己那个凶巴巴的丈夫,语气中透着十分的羡慕。   潘小园吃了一惊,附和着点点头,心里面却飞快地转。原来武大从清河县搬家,还是在她潘金莲的强烈要求下做出来的。   结合她以前的推理:武大搬家,为的是一个靠不住的理由。周围的邻居没人提出质疑,都心照不宣地眼看着武大卖了房子。   而现在,她得知,还有人帮他说合还价,把老房子卖了个好价钱。   而当时,武大新娶的老婆潘金莲,在其中更是充当了一个大忽悠的角色。要死要活,哭天抹泪,非让武大搬家不可。   刘娘子见她忽然哑了,好奇地问:“六姐儿,怎么了?是不是茶凉了?”   潘小园连忙说:“不,不是,茶好得很,那个,我只是……”   想了想,做出一副平静的语气,问道:“我有些忘啦,当初大郎把那清河县老房子,卖给了谁来着?”   买房子的人,多半也参与了集体忽悠武大的阴谋。   刘娘子小家碧玉,也不太参与这些人情往来,想了半天,才犹豫着说:“你家大郎的房子,似乎是……似乎是……对啦,让一个大财主买了下来……”   “哪里的财主?姓什么?”   刘娘子想了想,答道:“嗯,听他们说,似乎是南方来的财主,姓……是了,姓郑……”   姓郑?潘小园在心中默默捋了一遍《水浒传》,只想起来那个被鲁智深打死的郑屠,再说人家是“镇关西”,也不是南方人啊。   也许是自己全盘推测错误?武大卖房搬家,就是她潘金莲一时脑热,软磨硬泡的结果?再或者,那个买了房子的郑大财主,真的是人傻钱多,撞上这件事的?   她把这条线索默默记下,还要问什么,忽然听到屋后传来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呻吟。   刘娘子神色一凛,站起来,抱歉道:“家父最近感了些风寒,要人多伺候着些。不是奴不留客……”   潘小园赶紧表示理解,茶盏里的茶喝光,也站起来,谢了刘娘子赠的几张纸,又祝刘公早日康复。两人互道万福,刘娘子便匆匆进入里间了。   潘小园出了她家,贞姐儿给送出来,刚要关门,忽然又怯生生地叫她:“六、六姨……”   小姑娘到现在才头一次开口,声音脆脆的像是刚摘下来的雪梨。潘小园连忙回答:“什么事?”   贞姐左手绞右手,脸红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娘叫我对你说……别管街上那些闲言碎语……你、你生得好看,不被人议论才、才怪……”   潘小园完全没料到,心里涌过一阵暖流。这是大人不方便说的话,才叫小孩子来传?   连忙坚定地对她笑笑:“我省得。我才不怕。”   贞姐头更低,甜甜的道了声再见,掩上了门。   潘小园面带微笑回到家,拿出从刘娘子家借来的几张夹黄宣纸,又裹了一支炭笔,削削细,坐下来铺开。   毛笔是中产以上人家的专享;普通百姓记个账、签个名,很多时候就用废布裹一支炭芯儿凑合。潘小园第一次看到这种炭笔,就感叹苍天有眼,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铅笔。自己再削一削,改进改进,便不难上手,使用起来毫无障碍。   比起那些穿越成大家闺秀,不得不从头练习毛笔字的女主们,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优势。   笔头磕着牙,开始给武大设计账本。原先他那个画满了圈圈叉叉的土账本,记一天两天的账可以,五天七天,可就有点分不清楚了。要是赊账超过十天半月,武大多半会瞪着那几条竖线,发一会儿呆,然后嘟嘟囔囔的说算了吧,就当是我请客好了。   好在眼下武大新推出了更加美味的猪油炊饼,并且有限时现金折扣,赊账的人少了一大半,这账本便不用做得太复杂。   但账是必须要记的。武大憨厚老实,脑子又不太好使,县里买过他炊饼的人,或多或少都占过他一点便宜。要是再开一个赖账的头,人人效仿,那武大可就是当之无愧的阳谷县第一冤大头,往前推五百年,往后退五百年,估计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账要怎么记?武大目不识丁,他能认出来的字儿,加起来大约还不够凑一桌麻将的。   潘小园沉吟半晌,有了主意。还是舍不得直接用纸,先到厨房,用炭笔在地上打了几遍草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回到纸上划拉。   画的是一幅简略的阳谷县地图。阳谷县不大,和后世的小县城一样,只有一条大马路贯穿东西,也就是县衙所在的青石板路,唤作县前大街。马路两侧多是商户、酒家和政府机关,相当于整个县里最热闹的商业中心。一条小河蜿蜒流过县城中心,上面一座矮矮的石桥,便是狮子桥。从那里辐辏延伸出去十几条小巷,里面便住了县里的大部分平民百姓,紫石街便是其中一条。   县城东北侧地势略微高起,小巷也就爬了山,转了几个小坡。半山腰盖着一座寺庙,唤作报恩寺,承接阳谷县居民升官、发财、娶媳妇、生儿子、中状元等一切愿景,逢年过节的时候人满为患,寺里的住持据说是知县大人的远房叔伯兄弟。县城西侧和南侧,过了居民区,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眼下隆冬季节,便都荒芜着。   上次她出门探查情况,用心记住了大部分街巷的名称。不过不用写上去,一则武大不认识,二则她自己的繁体字水平还亟待提高,可不敢露出半点破绽。   只是画了一些最明显的地标:一张大鼓,代表县衙;一炷香,代表报恩寺;一个拱,代表狮子桥;狮子桥边一座三层小房子,便是县城内最大的酒楼,唤作狮子楼;几个大方块,便是县里几个大户人家的位置;紫石街让她重点加粗,自己的家那里,用胭脂点了个小红点。   等地图差不多完工了,武大也回来了,裹着一股寒气。两个担子空空如也。一进门,担子还没放下,就把钱袋献出来,满脸期待地让她数。   潘小园赶紧把他拉到桌子前面,“先不忙数钱,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盆不温不火的冷水浇灭了武大献宝的热情。武大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小媳妇一般坐下来,乖乖听从吩咐。   潘小园拿出那张阳谷县地图,连同几张夹黄宣纸,上面让她用尺子比着,整整齐齐地画了一满页的虚线表格,用线串在了一起。   “大哥,明日若再有人赊账,你试试这样记。”   首先,让武大报出那些经常喜欢赊账的顾客名字,把他们的住地标在地图上。县城不大,百姓们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互相知根知底,武大毫不费力地便指出了二十几处住地。   接着,结合武大以前惯常使用的符号系统,譬如何九叔等于一横一竖,蒋大夫等于两横一圈,王屠户等于一个小叉子……将每个人的代号,标在地图上他们家的位置。   最后,将一个个代号填入表格中的第一栏,拿出以前的土账本,对照着,尽可能地回忆,将每个人赊账的数额都记在相应的符号后面。   这样做的好处是,尽管武大不识字,忘性也大,但可以通过地图上的住地,迅速判断出那个符号所代表的人来。再者,计算赊账数额的时候,再也不用一张张纸往回翻,每个人所欠的数额都写在一处,到时简单相加就可以了。   任何一个用电脑做过表格的现代文化人,对这种方法应该都不算陌生。虽然潘小园设计出的粗糙成品,简直是侮辱了后世所有的财会专业人员,但在武大眼里,无异于一项高新革命性技术,所要求的智力水平已经达到了他的极限。   潘小园拿出了当年给熊孩子当家教的耐心。   “……大郎你来算一下,这五天的欠账,该是多少?——不用写数字,划道道就行啦。”   “要是王六姐再赊六文钱,该怎么记?——不是真赊,就练习一下嘛。”   “……有人来买十个炊饼,但身上只有十文钱,剩下的暂时赊账,你该往账面上记多少钱?”   武大经受了他出娘胎以来最惨痛的一次折磨。好在武大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知道自己笨,知道娘子比自己聪明,娘子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脑子转得满头大汗,拿着炭笔的手都攥得骨节发白。   等他好容易熟练了基本的记账窍门,潘小园深吸一口气,甩出了最后一道大题:   “……假设何九叔来买你两扇笼半的炊饼,讲价讲到八五折,另外代李皂隶买二十二个,掏出一贯钱付了,说剩下的顺便还他的欠账,请问能不能还清?如果不能,他还欠多少?该往哪个格子里,怎么记?” 第19章 生儿子   武大的内心是崩溃的。但是让娘子满足高兴,又是他娶媳妇以来毕生的追求。每一道他答不上来的问题,都是横亘在娘子回眸一笑之前的巨大阶梯。   他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攻克了一个又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敢想过的难关。等他终于站到最后一级阶梯上的时候,潘小园又惊又喜。   “你看你,脑子明明好使嘛!”   武大简直感激涕零,一副过年收到巨额压岁钱的表情,用眼神追逐着娘子眉梢眼角的笑意,目光中带着些贪婪。   潘小园有点不舒服,同时又忽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半的男人,说不定很久都没有收获这样的成就感了。说不定,自从他父母死后,他就再也没得到过别人的夸奖。   这么一想,顿时心一软,朝他由衷地一笑,鼓励道:“大郎本事渐长,挣钱养家,算账记账,真是越来越能耐。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同样是娘生肉长的,人家别的摊贩能做到,你不也照样能做到?以后挺直了腰板赚钱,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武大听了这两句,眼睛却直愣愣的,看着她,嘴张着,露出一种奇怪的费解神色。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会无意中说了什么现代词语吧……   还没来得及慌张,却见武大鼻子皱了一皱,眼睛里居然闪了泪光,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抹平头上巾帻,带着哭腔道:“娘子,你说什么?”   昔日那个只会指着他鼻子骂窝囊废的娘子,居然开始夸他有本事,会挣钱!   以前,每日陪着小心,不过盼着少挨几句骂,少受几个白眼。就算是他偶尔收入多些,回到家来,也不过是蒙她“嗯”一声,那张俏脸便不会拉得那么长。晚上赶他睡地铺的时候,也少些恶言恶语。要是她被他蠢笨憨傻的样子逗得笑了一笑,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立功了。   而今天,她直载了当地夸赞了他,那语气是由衷的,一点也不带讽刺。她让他挺起腰板做人,说他不比其他人差!   武大觉得,自己的娘子今晚变得格外温柔美丽,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赶紧又捧起账本,把一晚上的学习成果巩固了一番。   潘小园可有点舍不得点灯了——灯油十八文钱一斤呢!   便催他:“早点歇息,别累坏了眼睛。”   又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关心话。武大受宠若惊,连忙跳起来,没口子答应,赶紧点上一枝蜡烛。跳动的烛光下,自己娘子那张娇媚的脸蛋显得格外有诱惑力。她还关心他的眼睛!   过去她看不上他,还说过什么,巴不得让他这双小丑眼睛瞎了,免得在她身上乱睃呢。   和所有阳谷县居民一样,武大每年过年时都会去报恩寺烧香许愿。他觉得老天爷手头一定有厚厚的一摞请愿书,就像知县大人案头的公文一样。而自己长得矮,那香插得低,自己的愿景大约总是被压在最底下,直到年底也没被翻开。   而今天,武大觉得自己每日的善良虔诚终于感动了上苍,老天爷居然翻了他的牌子!原来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是这等滋味……   她今天心情这么好,是不是,不介意跟他一床睡了?   想到这里,挤出一个涎皮赖脸的笑:“娘子……你看咱们马上要发财了……给我生个儿子好不好……嘿嘿,嘿嘿……你生出来的,一定又高又漂亮,不像我……”   这种话潘小园已经听惯了,耐心敷衍:“现在还不行……”   武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赤红着脸,手忙脚乱的就来解她腰带:“今天我行!今天我肯定行!咱们生儿子……”   潘小园始料不及,用力一挣,小声道:“不成!你给我走开!谁给你生儿子!”脚步往后一退,踢到一张椅子,险些跌一跤。   武大的力气却惊人的大了起来,抓住她衣襟不放,耍赖般叫道:“生儿子!你、你都夸我有本事了……你都冲我笑了!你都冲我笑了!肯定是想跟我生孩子……咱们去睡觉……你是我老婆……脱了,脱了……”   “王母娘娘给我托梦……”   “我不管!我不管!我娶你这么久了,一个儿子都没有,让人笑话……”武大死命抱着她大腿,呜咽道:“…我……我是个可怜人,除了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别的老婆了,娶老婆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你……你别让我绝后……我得有儿子,不然对不起我武家祖宗……”   潘小园又惊又怕又怒,眼见被他往楼上卧室里拖,平日里计划得好好的,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拧脖子捏蛋踹JJ,可她毫无格斗经验,哪敢来真的,手脚先软了,被他拖了好几步,嗤的一声,衣襟散开,又不敢叫,只得狠命扳住门框,咬牙切齿:“今天你敢动我,以后一辈子走霉运!滚开!我看了黄历,今天没法生儿子!再这样我可踢你了!……”   乱七八糟地低声骂着,忽然眼泪就涌出来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我好心助你挣钱改善生活,和颜悦色的跟你说话,把你当弟弟一样鼓励,你却整天就想着这档子事!   武大反而抱得她更紧了:“娘子……莫哭,我……我陪你睡觉,我知道你也想要儿子……有了儿子才能好好过日子……”   “啪”的一声清脆,武大晕头转向,要一阵,才捂着半边肿脸,不相信地看着潘小园,“娘子,你……你……呜……”   潘小园也吓一跳,连忙退开几步,正想说些安抚的话,武大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控诉道:“你打我!还不给我生儿子!我、我告诉我兄弟去……”   潘小园吓出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反唇相讥:“好,你去啊,大半夜的闹到县衙去,让全县人都看你笑话!他武都头也管不得家务事吧!就算他能把我下到大牢里去,我看你一个人怎么卖炊饼!怎么再娶媳妇!怎么一个人生出儿子来!”   武大开始还跟她梗着脖子,这最后几句话打到他心坎里,慢慢的蔫了。娘子说的是大实话,眼下他已经习惯了做生意处处依赖她。再说,当初娶她就是占了便宜,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没出一分一厘就抱回一个大美女,要是没了她,他哪有能力再娶一房?   潘小园见掌握了些主动权,捋了捋被拨乱的头发,继续危言耸听:“现在是生儿子要紧,还是赚钱要紧?我整日给你照顾儿子,谁来帮你赚钱?等到债主找上门来,咱们连房子都住不起,只能讨饭!你儿子也跟着讨饭!说不定还要让人捉去抵债!”说着说着就觉得荒诞,气得笑起来,“到时全阳谷县的男女老少都去冷铺围观你,咦,炊饼武大郎全家怎么搬去那儿了?他把儿子卖了多少钱?”   武大打了个哆嗦,彻底雄风不再,方才那点无中生有的底气已经被忽悠得底儿都不剩,缩回了正常的身高,小声辩解道:“娘子,你别生气,我也就是说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棒子完了给颗糖,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咱们说好了,家里的三十贯欠账不清,就别提生儿子的事。”   武大快哭出来了:“可是,可是那是一大笔钱,咱们就算把家什都卖了,也不够一个零头啊……我们慢慢还,那些邻居们也没要利息,都是好说话的……”   “笑话!那是人家跟你客气!你晚一日还钱,便少一分信誉,人家便更瞧你不起!   武大还可是可是,“咱们急切间哪能赚来这么多?你别异想天开,娘子……”   潘小园咬牙:“谁说赚不来这么多钱?”   武大倒一下子机灵了,低着头,小声辩驳:“赚一辈子,也许可以……可我都三十了……你总不能……让我绝后吧……”   潘小园再咬牙:“半年。给我半年时间,别吵着跟我睡觉,我专心给你赚钱,保证……”   武大摇头如拨浪鼓:“半年不行!太长了,我不等……咱们还是好好生孩子……”   “五个月。”   “不成,儿子比钱金贵……”   “四个月!”   “娘子……你随便闹腾,再休息五七天总够了,然后……”   “三个月。不能再短了。”潘小园说得斩钉截铁。王母娘娘的威慑力早就没了,银钱才是最能让人听话的东西,“三个月之后,我要是拿不出还债的钱,就说明我没有赚钱的天分,我安安心心在家给你生儿子。要是我赚得够了,欠债还清,以后这个家里得听我的。什么时候生儿子,我说了算。”   心里说的是:等欠债还清,我跟你武大再无瓜葛,到时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你。   武大懵了好一阵子,极慢极慢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军令状,又安抚似的说:“可是,钱没那么容易赚的……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三十贯……”   潘小园不理他,回到自己卧室,把门牢牢锁住,开始思考人生。   在气头上抛出这么一个疯狂的协议,总算把武大镇住了。但同时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日常吃穿用度,她要攒下三十贯钱。   而她自从穿越到现在,经手的全是零币,连一贯足钱都没摸到过! 第20章 销账乐   又是一天炊饼日。武大听从潘小园的策略,抱着自己的新式账本,一个个的赔笑着提醒:“俺娘子说了,过去赊的炊饼钱,三天之内都得给讨回来,不然……不然她不给俺吃饭,嘿嘿,嘿嘿。”   这话却是潘小园授意的。武大生性胆小,就算给他吃一副千年大蛇胆,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理直气壮地向别人讨债。那么,不如把责任都推在他那个蛮不讲理的娘子身上——再结合武大一身的窝囊劲儿,还能赚赚路人的同情分。本来赊的账便不多,十文八文的,大家为了让武大不至于挨饿,多半就慷慨解囊,带了零钱的,都把账还上了,有多嘴的还打趣呢:“不给你吃饭?哈哈,大郎,我看是不让你上床吧?哈哈哈……”   欠账一清,武大立刻笑嘻嘻地从担子里摸出两个炊饼,递过去。   对方赶紧说:“大郎,今日我不买炊饼……”   武大一挺胸脯,庄严宣布:“不不,炊饼是俺送的。俺娘子说了,凡是三日内清了账的,一律……一律白送两个猪油炊饼……”   他倒不记仇,昨天跟娘子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已经忘到了姥姥家,提起娘子仍是一副自豪的语气。只是看着对方一脸惊喜的表情,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还是有点犹豫。   但这也是潘小园严肃吩咐过的。用免费赠送炊饼的方式,鼓励顾客积极销账,培养现金付账之风。武大再心疼,自家娘子的话金口玉言,也不敢当耳边风。   等到武大白送出去三四十个炊饼之后,风声便传开了。凡是在武大郎这里赊过炊饼钱的,现在去销账,有白送的炊饼吃!   有便宜不占是笨蛋。一时间武大的炊饼摊前面门庭若市,连县里当值的衙役都忍不住开了个小差,抓一把零钱,溜出来,挤在人群里,讨了两个炊饼,正好当午饭。   倒是那些从没赊过账的,这时候也羡慕起来了。那个出名老实的温秀才,在武大摊子前面踅来踅去,最后终于忍不住挤过去,说:“大郎,像我这等从未赊账的,今日可就没有白送的炊饼了吧?”   话音里有些讽刺的意思。武大哪听得出来,一边忙着给别人派送免费炊饼,一边嘿嘿笑着说:“哪里哪里!像先生这等从不赊账的,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都记在这本子里呢。俺娘子说了,等到年关底儿的时候,专门做些精致点心,答谢你们。”   这一个环节,潘小园也早就有所准备。不赊账的五好顾客自然必须受到优待,但总不能额外再多送他们几个炊饼吧。武大的炊饼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潘小园想来想去,决定答谢他们一些“限量版”的东西,以彰显这些五好顾客的优越身份。说白了,就是现代社会里,商场逢年过节搞的那些会员专享、会员抽奖之类的活动。   至于答谢的“精致点心”到底是什么,武大神神秘秘的不说。其实那是因为潘小园还没有想好。这几天生意愈发稳定,她早就想研发一些利润率高的新产品。不然,光靠两文一个的炊饼,武大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每天也最多出产十三四扇笼封顶。利润永远无法突破。   但潘小园每天帮忙做炊饼,设计营销策略,就占了绝大部分的时间。新产品的念头,也不过是在心里想一想而已。   那温秀才得到这么一句承诺,显然是十分给自己面子,心里面顿时满意,也就不再多问,买了两个炊饼,踱着步子走了。   这天武大送出去一百来个炊饼,却拿回来了八百八十文钱,惊得他自己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潘小园幽幽地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以后还随便让人赊账不?”   武大眯着一双豆眼,一脸坚决地说:“不赊,不给赊!说什么也不赊了!”   三天很快过去。武大左数数右数数,昔日的坏账已经销掉了七八成。剩下的欠债人,要么是出了名的无赖泼皮,要么是早已搬家出远门、许久不见人影的,要回来的希望便也不大。潘小园不失时机地夸了他两句,让他别心疼。数数匣子里攒的钱,已经能串成两贯了。   让她惊讶的是,县城里的其他商户,大多也是久为欠账困扰的,看到武大来了这么一出,居然也都福至心灵,纷纷发起了现金付账的倡议。一时间县衙门口的商业区,恰如刮过一阵清风。一夜间,规矩就变了。   但照猫画虎,未免就有东施效颦。譬如对面的馄饨铺,本来那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欠账,老板忙于生意,分不开身去讨,也是久受其苦。现在放出话来,三日内来清账的,一律免费送一碗馄饨。但馄饨铺不似炊饼摊,一个是堂食,一个是外卖。这来白吃馄饨的人一多,不免占了不少座头,把正常的主顾都挤得没地方坐了。平民百姓又没什么效率观念,在外面下馆子,更是要享足服务,一坐就是个把时辰,翻桌率极低。这样一来,远远望去,馄饨铺食客排队,的确是生意兴隆,但那馄饨铺老板的脸可是一天比一天苦,没到三天,就把清账送馄饨的活动取消了。那些闻讯而来的顾客,见没了免费馄饨,都颇有微词,转而到武大那里买炊饼去了。   再如狮子楼前那家卖杂货的,听说了武大的妙招,那掌柜的跟老婆一商量,第二天,所有货物一律提价一成,譬如原来卖十文的蜡烛,眼下就是十一文;原价三文一捆的麻绳,眼下变成十文三捆。若是赊账,便按新价格卖;若是现金付账,价格不变。但杂货铺的商品种类众多,古代人情社会,又很少明码标价,价格全靠脑子记,客人问时,全靠一张嘴说。现在还要加上额外解释的精力。还没到半天,他家打杂的小厮自己先记乱了,一瓶灯油,给这个卖了十八文,给那个卖了二十文,两个买主遇上,互相一通气,那个花了二十文的就知道自己被坑了,气得直接到县衙门口击鼓,要诉讼奸商。那杂货铺掌柜吓得白了脸,连忙飞奔过去,拉住人家衣袖连连道歉,好说歹说,又赔了那人一瓶新灯油,又打了那小厮一顿,这才罢休。   武大家里呢,两口子每天晚上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关起门来数钱。虽然还不至于数到手抽筋,但这些日子的零钱攒下来,也满满的几大串。原先放钱的那个小匣子居然装不下了。   忽然看到武大那只短粗的手,大摇大摆地伸了过来。潘小园护食似的,把钱往怀里一搂,大惊小怪道:“干什么!”   武大眨巴了又眨巴,额头上皱纹都挤出来了。潘小园推测他在向自己卖萌。   “娘子……你看,咱们有钱了,那欠债……方才银铺里姚二嫂看到我串钱,还……还问我这钱要干什么用,还问欠他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潘小园点点头。武大确实有些“欠债还钱”的觉悟。可是这一次,她有别的主意。   “大哥你听我说。当初你向五六家借过钱,每家都出了四五贯。这三贯钱还谁都不够。况且咱们得对债主们一视同仁,倘若只还给一家人,别家怎么看你?大方的或许不介意,但万一有那心胸狭窄的,以后你连人家怎么恨上你的都不知道!”   武大吓了一跳,张了嘴,问“那、那怎么办?”   潘小园思索片刻,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家里的面粉,还剩多少?是不是要去添了?”   宋代的面粉不像后世那样普及。百姓平日的口粮多是粟饭麦饭,只需粗粗加工,赶上年景不好之时,收下来麦子根本不去麸皮,质量不好的还常夹杂着石头沙粒,所以平民百姓的牙口普遍磨损,或多或少的都有牙科疾病。而要将麦粒加工成面粉,就要脱壳、研磨、过筛,成型,费时费力,因此一般都是专业化生产。   面粉之精粗,制法上有碾与磨的区别,又有干湿之分。最高档的叫做鹅绒面,听名字便知道有多么洁白细腻,潘小园还没在阳谷县里见卖过,皇宫里那个书法家皇帝,大约是顿顿吃这个的;次一等的是雪花面,是磨坊里制出,又至少过两遍筛的,比鹅绒面稍粗一些,当然没有雪花那么白,但至少杂质不多,吃起来不伤牙齿;再次等的,叫做茶合面,是所谓的“全麦”,碾坊里便可出品。成品泛着微微的茶色,只能用来做一些粗糙点心,然而在老百姓眼中,依然是上档次的“白面”。至于百姓家里自己磨的面粉,质量参差不齐,便谈不上等级之分了。   武大做炊饼的原料,向来是买的第三等茶合面,从城外曹家磨坊里进货。今年收成好,粮食价贱,卖一百五十文一斗——大约是六公斤的重量。   武大听潘小园问家里的面粉,理所当然的认为问的是茶合面,连忙道:“还剩一两斗,我不敢一次买太多,最近下雨下雪的,怕受潮……那个,我明日就去再添些……”   潘小园点点头,道:“那么辛苦大哥了。”话锋一转,又道:“茶合面买一半就行。另外一半,咱来点新鲜的,换成雪花面。你算算,大约要多少钱?这三贯钱,够不够?”   武大吃了一惊,喃喃道:“雪花面?做、做什么?”   潘小园一副再明白不过的口气:“做炊饼啊。”   “可、可是……”从来没见过雪花面的炊饼,谁家敢这么败着过日子?   潘小园笑了:“从明天起,咱们做两种炊饼,都添猪油。茶合面炊饼作一担,卖两文一个;雪花面炊饼作一担,卖五文一个。你想想,这一天下来,你得多挣多少钱?”   武大张着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雪花面毕竟不便宜,要三百文一斗,一石就是将近四贯钱,只有大户人家才买来天天吃。但做成的炊饼,若是卖五文钱一个,那……那……   算不过来了。直觉告诉他,似乎不会亏本。   潘小园却早就算过了。越是高档的货物,利润空间越大。要想快速挣钱,非得多搞些花样不可。单靠卖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武大的炊饼生意永远无法有所突破。必须推出单价更高的新产品。不期望一步登天,那就从高档的原料开始。   整个阳谷县里,居然找不出一个雪花面做的炊饼,真是商机无限。 第21章 雪花面   潘小园本来就是个脑子活络的。好歹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动手能力不敢夸耀,主意却是信手拈来,眼下再加上个只会动手不会动脑的武大,堪称绝配。   武大哪敢有半点异议。次日午后,六斗雪花面就用毛驴拉到了家。武大回到家,忙不迭地跑到厨房,细细研究起这雪花面来。   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在时,逢年过节,曾经吃到过雪花面做的笋泼肉汤饼,自己和弟弟一人只得一小碗,顾不得烫,哧溜哧溜的几下吞下肚去,然后才想起来对着嘻嘻嘻的笑,伸出舌头去舔碗。   后来父母不在了。而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几乎停止了长个子,只是继续往横里发展。他兄弟呢,却是越来越出落得高大壮健。邻里街坊周济的那点饭食根本不够,大部分都给弟弟吃了。然而没过一个时辰,武大就又看到兄弟蜷在墙角里,一动不动的像块大石头,细看,眼角似乎还有些未干的泪。他连忙过去问怎么了,武二倔强不说,但就算文盲如武大,也能看出来,那张小俊脸上满脸都写着一个“饿”字。   武大到两条街外的炊饼坊做学徒,却不让弟弟去。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矮、丑、懦弱又无能。自己兄弟却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发达做官的命,一定要养得他好,以后提携自己,代替自己出人头地。于是他攒下一点点钱,都交给弟弟,让他去读书——穷苦人家里哪有开蒙进学的机会,其实是跟着清河县东门外那个算命瞎秀才,差强人意地划拉几个字而已。   武大的生活数年如一日,走街串巷卖炊饼,受尽了欺负、勒索和嘲笑。弟弟是个火爆性子,见他受了欺负,捋起袖子就要去打回来。可结局呢,往往是鼻青脸肿,要么就是两败俱伤,拖了一地鼻血。谁叫他块头摆在那里,肚子却时常是空的呢?   可是不知哪一天——武大记性不好,早忘了——收摊回家之后,就被兄弟神秘兮兮地拉到房间角落。他珍而重之地捧出个小纸盒子,打开来,“大哥,这个给你。”   武大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鼻子就已经告诉他了。好醇好香的面食,白花花的挤在盒子里面,那分明是六七个雪花细面糖饼,上面撒着果脯芝麻,还微微的热呢。旁边的油纸包里,居然还包着几大块多年未见的肉。武大不争气,口水一下子就涌到嘴角了,差点流出来。   武二微笑,带着唇上的细绒毛轻轻的颤,语气中有点得意,“快吃,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   武大回过神来,第一反应竟是惊慌。买这些点心的钱,足够他不吃不喝卖上三五天炊饼了。   “兄弟,你别吓我,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咱们、咱们可要做本分人,犯法的事儿咱不能做……”   武二笑道:“大哥你放心,这钱来路干净,武二没做亏心事。”   可是武大仍然畏缩摇头,反反复复的说:“咱没这个命,人家的钱,咱不能……”   武二解释了又解释,最后只好说那钱是地上捡的。武大这才放心了,高高兴兴和弟弟吃了顿美的。   那天他弟弟似乎格外兴奋,吃完了东西,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字。   “大哥,人家说男子汉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咱们老是武大武二的叫,人家未必看得起咱们。今儿我求了个有学问的师傅,给我起了个大名,叫武松,松树的松。”   武大乐得嘿嘿笑,哪个学问人这么好心?这名字叫起来顺口,写出来的形状也挺好看。至于意思肯定是好的。谁家起名字,没个福寿欢喜的寓意呢?   武松又说:“我拜托人家,给你也取了一个……”   武大受宠若惊,眼看着弟弟手指的那个字,横竖颠倒不认得,听弟弟解释,似乎是念植,要么是直,要么是智——事实上,他笑呵呵的跟着念了几遍,睡了一觉,就全忘了。   武松不厌其烦地教他念。过了一阵子,武大也不好意思再向弟弟问了。再过一年半载,那写着字的纸让他不小心用来包了炊饼,卖出去了。   说也奇怪,自从那天以后,武大出去卖炊饼时,受的欺负就少了一半还多。他弟弟变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打架王,清河县的地痞无赖混混头,以后就很少再惹到他哥俩头上。武大不明白,是不是人有了名字,就会突然变强起来?自己活得这么憋屈,是不是因为一直记不住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武松突然匆匆跑回家,跟哥哥说,他要出去闯荡学本事,回来带他一起发家致富。武大对弟弟向来百依百顺,但哪舍得他走。可挽留的话还没说出来,武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第二天有人告诉他,武松是和人争斗,闹出人命,这才跑路了,不信大郎你看,县衙门口贴着他的通缉令哩!   武大不信:“我兄弟是本分人,才不会犯法!”   至于那通缉令,“都是字,也没有画我兄弟的像,谁知道你是不是唬我!”   ……   武大陷在回忆当中出不来。直到身边有人捅了捅他,才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跳起来。   鼻子里全是面粉香,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岁了,娶了老婆,兄弟也已经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做了都头。总算熬出头了,生活多有滋味哪!要是娘子能再给他生个儿子,最好是像兄弟那样高大漂亮又聪明,也算是弥补了自己一生的这么多遗憾。   当然这事他现在不太敢提。   一白粉袋雪花面摆在眼前,真实不虚,那是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真是白啊,简直比得上娘子那副脸蛋。捏起来也细细的,手一松,手心里居然还薄薄的沾着一层面,拍一拍手,一片烟雾。   以前哪舍得买这种面!不知道做成炊饼,香喷喷的,嚼起来得有多带劲!自己这个娘子,可真是七窍玲珑心,怎么就想出这么多妙法子?   武大握着一把面粉,闭上眼,似乎就来到了县衙前面,乌泱泱的大长队伍,人人抢着来买他的雪花面白炊饼,脸上的渴望神情,活脱脱就是自己小时候渴望笋泼肉汤饼的模样。五文钱一个,又是五文钱,又是五文钱……瞬间在面前就堆起了一座钱山,把他整个人从头埋到脚,乐得他笑出声来。   只是面粉细了,酵子和盐卤的配比似乎要相应的调整。武大虽然脑子不灵,却是经验丰富,当下发了一小团面,试验起来。果然是好面,上锅蒸的时刻也短,不出一顿饭工夫,厨房内外就飘起了浓郁的面香。   那香味居然引来了隔壁的王婆。一进后门,就使劲吸了吸鼻子,大声道:“大郎,六姐儿,我说怎么连日少见,你们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在弄什么好吃的呢!香的我铺子里的茶客都直皱鼻子,肚子里面擂鼓,都走人回家吃饭去了!哈哈!”   人家不请自来,潘小园也只好赶紧把王婆迎进来。她手里还拿着个茶盏在擦呢,一双斜邋遢三角眼左顾右盼,一下子瞄到了角落里的布口袋。扎紧的袋口里,隐隐约约沾着她过年才能看见的、白生生的雪花面粉。   王婆一下子抽了口气,脸上的褶子颤了两颤,那眼神胶在布口袋上不走了。潘小园如何不理解她的意思,少不得干娘长干娘短,请她坐,笑道:“是大郎在做炊饼,待会做得了,给干娘带两个回去。”   王婆眉花眼笑地推辞:“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可手里还抹着那个茶盏,似乎永远也擦不干净,自律自觉地宾至如归,一屁股坐下。   坐了不一刻,武大就端着一笼炊饼来了。王婆看得眼都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白、这么软的炊饼!东京城里皇后娘娘每天吃的,也未必比这些要强许多吧?   潘小园拣了两个大的,帕子包好了,递过去,笑道:“干娘拿回去,随便吃吃。”   王婆等的就是这句话,少不得做出一副惊喜的神情:“哎呀呀,你们用这种白面做炊饼,是个什么道理!这要是卖到外面,得多少钱一个?”   潘小园心眼儿一活络,笑道:“干娘倒是说说,得卖多少钱?”   王婆哈哈大笑:“十文,十文!少一文也不卖!”看看手里的炊饼,心满意足,想要告辞走,又觉得未免显得自己此行目的太明显,于是手上还是抹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武大说话。   说着说着,忽然看到门外有个小脸儿一闪,正往里面张呢。   看来闻到香味的不止王婆一个。既然炊饼分了王婆。那其他邻居最好也不能厚此薄彼。潘小园便赶紧招手:“贞姐儿,小姑娘,过来,尝尝我们的炊饼!”   王婆也跟着招呼。被送炊饼的不止她一个,心里就坦然多了,立在潘小园身后跟着招手,俨然半个主人。   刘公家的贞姐怯生生的,犹豫了好久,终于是抵不过香味的诱惑,慢慢跨进来。潘小园一把拉住,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炊饼。女孩儿眼睛一亮,捧着就大口大口吃起来,转眼间,一个跟她脸那么大的炊饼就吃得干干净净。手背抹抹嘴,又把手背上的面屑吃干抹净。   潘小园呆住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拉住她手,说:“上辈子跟炊饼结仇了是怎地,歇歇再吃,别坏了肚子!进来坐!你还没吃饭?”   这孩子的吃相,活像电视里看到的难民。刘公家不穷啊,怎么把她饿成这样?   贞姐红了脸,低下头,小声说:“帮娘做饭,砸碎了一个碗……爹爹发脾气,说我不中用,赔钱货……不让我吃饭……”   潘小园大怒道:“你娘怀几个月了,还让她做饭!你外公呢?怎么就让你爹爹怎么作践你娘俩?”   贞姐眼圈一红:“外公在床上生病,管不得。”   这时候隔壁声唤,大声叫贞姐回家。女孩儿脸色一白,还没等潘小园出言挽留,转身就跑,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小声说:“谢谢六姨!”   门关上,听得隔壁门砰的一声响。然后就是刘家女婿大声叱骂,似乎还把贞姐手里剩下的炊饼一把夺走了。贞姐哇哇的哭。   潘小园回了房,意兴阑珊,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武大想安慰她,笑道:“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他家一向这样,嘿嘿,娘子别为人家的事儿生气。”   武大的脸也突然重新变得讨厌起来。潘小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说:“丫头片子怎么了,就活该挨打挨饿?”   王婆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一眼,背对着武大,凑在潘小园耳边,道:“谁让他家娘子生不出个小子呢。前年倒是生过个丫头,女婿和丈人一合计,不愿养,送人了事。去年又怀了,可恨她不小心,夜里倒净桶的时候一个踩空,第二天,流下来一个男胎。那丈人刘公本来就只她一个女儿,指望着招个女婿延续香火,见一次次的没有男孩儿影子,这才怄气,至今身子不好,家事便不怎么管了。”   一聊起陈年八卦,王婆那双眼睛里熠熠发光:“上个月请了庙里的姑子求签问卜,说刘娘子肚子里这个,铁定是小厮,说不定还是双胎。一家人欢喜得什么似的,就那个小妮子不识相,哭了半夜,我这边都听见了。你说说,给她添两个弟弟,有什么可哭闹的?这不是故意给她爹娘唱霉戏么?就这样,这丫头能招她爹喜欢?前些日子王大户家里要买两个弹唱丫头,放出话来,他家女婿还问了两句价钱呢,让刘娘子大着肚子赶过来,哭着闹着赶回家去,才罢休!”   王婆显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唏嘘了两句,总结陈词:“谁让她娘生不出个小厮呢!”   潘小园默默无言,想评论两句,又觉得无从下口。忽然又想到,过去的潘金莲,恐怕就是一个被人嫌弃的贞姐吧。排行老六,家里养不起这张吃饭的嘴,这才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做丫环。也难怪,水浒原著中她的故事里,从来没见提起过她的父母家庭。   这么想着,对那个瘦削胆怯的小女孩,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觉。 第22章 失踪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梆子刚敲五更,潘小园就听到卧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武大起来打洗脸水了——要卖五文一个的雪花炊饼,要发财了,睡不着哇!   虽然王婆给他们估了个十文的价,但潘小园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带着七八分客气。便不顾武大可怜巴巴的目光,坚持定价五文,让他先出去卖一天看看。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潘小园看他的棉衣已经旧得出絮,忽然想,这些日子攒下的银钱,足够给他做一身新棉衣吧?眼下年关将至,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张罗着购置桃符灯笼剪纸之类,门口堆上了大大小小的年货——确实是个做新衣的好时节。心里盘算着,哪天到县衙门口的布店裁缝店去一趟。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晃荡到下午,听得隔壁茶坊里客人来来去去,又想起来昨天碰见王婆,闲聊间她还上手扒自己袖子,问那“烫伤”好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西门庆的意思?虽然那日一见之后,大官人便没有再刻意露面,但女人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   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微微声响。赶紧下去看,只见门槛边上给放了一个小白瓷瓶,另外还有一张厚白宣纸,正随着小风婀娜招展,上面写了几行字:“良药易尽,以此为续,早晚使用,勿让我担忧。若需补继,可至德信堂再取。是鄙家产业,报小人名号便可。”   字体是时下流行的瘦金体,倒挺好看。照顾着她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写得也浅显易懂。结尾暧昧地缺了署名。   潘小园毕竟是正常直女,面对如此暖男的举动,居然可耻的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这是……被撩了?   不管用意如何,他心可真细!   潘小园再次给自己打预防针:肯定是身边的下人小厮们提醒着的。他自己肯定不会亲自来送药,估计还是玳安跑腿。   那药瓶子没法处理,照例藏进嫁妆箱子,用布层层包好。   回到屋子里,出了一会子神。该怎么把这位看似无害的大官人彻底打发走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水浒》剧情里,西门庆踢伤武大、合谋给他下毒,都是趁武松出差的时候干的。他毕竟还是忌惮武松。   只要武松在,他大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善其身,不要让武大他们产生疑心。至于那个什么德信堂,以后绕着点走。   想通这点,心里便畅快许多,转而又憧憬起亮闪闪的钱来。武大今天新品上市,多半能带回六七百文,得好好奖励一下。   于是早早就下到厨房,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做顿饭。自从她潘小园顶替了潘金莲的身子,穿来这个世界,武大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武大一句话也没抱怨过。   看看厨下,除了两袋面粉,一大块猪油,便是武大前日带回来的白菜和鸡蛋。这人单调无趣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买些新鲜东西。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却耽搁得晚了。眼见日头过了顶,又被云遮住,大门口还是没动静。   潘小园慢慢饿了,又吃了两个丸子,频频回头。平日里,这时刻,武大也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丸子可让我吃光了。   抱着盆跑到外面探头看。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没有行人。对面姚二郎正在收拾铺面,姚二嫂探出头来下帘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几个行人,可没有武大和他的担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潘小园托王婆看了家门,自己径直顺着紫石街往县衙走,边走边左顾右盼。狮子桥、果子市、县前大街,最后,县衙周围转了两三圈,全都没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这要是招呼在人身上……   武松忽然停了,猛一转头,一面擦汗,一面低声道:“谁?”   潘小园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方才的设想不会这么快就成真吧……   呆若木鸡的当口,左边小路上却转出来一个小个子,一边朝武松作揖,一边笑道:“都头真是好身手,天人一般,小的看得五体投地,都不敢吱上一声。”   潘小园慢慢松出一口气,挎着篮子,僵着不敢动。月光下看那小个子装束,是县衙里的小卒,多半是武松的手下。   武松朝那小个子一招手,让他走近:“有什么不敢吱声的,这么冷的天,我还能让你干等着。”   那小个子衙役又是一连串的马屁。武松笑笑,似乎并没有被拍得多舒坦。   小个子最后笑道:“都头大晚上的把小人叫过来,可是有急事吩咐?”   武松一面从松枝上取下外套穿上,一面说:“你是清河县人,明天要请假回去探亲,是不是?”   那小个子喜出望外,答道:“是,是!蒙都头记着,小的果然是清河县人氏,嘿嘿,说起来与都头还是老乡,十二岁时随娘改嫁,这才搬过来的……”   武松点头,不着痕迹地打断对方追忆往事,“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每日画卯应差,分不开身。你既要回清河县,我想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那小个子衙役连忙凑过去,支起耳朵听。   潘小园在松林子外面,也不由自主支起了耳朵。可惜武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走远了几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难道武松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晋江小说定律第四十四条:偷听boss密谋者死。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赶紧溜走为妙。方才立在外面,影子被松树挡住,又没发出一点声音,武松应该不会察觉。   将手里的篮子提提高,踮起脚尖,往回迈出一步、两步……   “嫂嫂,留步。” 第23章 银丝千层卷   潘小园觉得一股洪荒之力扑面而来,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腾空而起,倘若这时候再来一阵微风,怕是就要晃晃悠悠的离她而去了。   好在脑子嘴巴还活络,可惜也被吓走了把门的,见武松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直接就是一句最没水准的问话,标准的炮灰台词:“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武松没答,目光却落在了她手里的篮子上。消耗了一晚上体力,那点晚饭早就作汗水出了,他又不是吸风饮露的大仙,对有些味道就格外敏感起来。   但这么个丢人的理由他才不会说,于是直接反问:“天色已晚,不知嫂嫂前来何事?”   潘小园见他那眼神在篮子上转了一圈,就明白了,敢情是它把自己卖了,不能算自己毛手毛脚。   一时间有股子冲动,是不是该赶紧讨好贿赂他?——叔叔,奴家做了点夜宵,特意来送给你……   马上又自己否决了。什么居心!   还是乖乖说实话:“那个,你哥哥今日出去买卖,到现在还没回家,我怕出事,因此出来寻……”   忽然旁边一声:“都头?”   那个被唤来的小个子衙役是个乖觉的,颇有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觉悟,见没了自己的事,赶紧向武松行礼告别:“都头你忙,小的还要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告辞了——都头交代的事小的不敢忘,一定查问第一,探亲第二,不问出都头家那老房子下落,回来任都头罚!”说完一揖到地,小跑着走了。   得,这下子把潘小园方才没听清的那点“密谋”都抖落出来了。潘小园脸色一白,觉得自己现在被灭口都不算奇怪。   武松点点头,挥手把那人打发走了,再一低头,英气的眉毛已经微微皱起来,追问道:“你说我哥哥今日还没回家?”   这份担忧和焦急不是装出来的,也就顾不得跟嫂嫂避什么嫌,“我随你去找。嫂嫂都寻过哪里,没寻过哪里?”   潘小园赶紧推辞:“多谢叔叔,不必了,我自己找就行,你……你回去早早休息,别耽误明天早起。”   武松把她这话当西北风,下巴一扬,往外一指,“烦请带路。”   潘小园只好乖乖向后转。阳谷县虽然生活安稳,民风却不见得多淳朴,也许是担心她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安全?不过也可能只是信不过她而已。   不过不管怎样,武松似乎没有灭口的意思。潘小园心里一松,五脏六腑归位,赶紧应了,小心把那装吃食的篮子挎在左手边,隔在两人中间,往县衙广场便走。走了两步才发觉,似乎是穿越以来,头一次和比自己高的人并肩走……   武松不说话,除了偶尔长长的喊上一声“大哥”,便是沉默。周围行人稀少,家家闭户。潘小园忍不下这安静。平日里她不介意孤独,但身边跟了这么个太岁,总觉得静默里藏着什么杀机。   跟他没话找话唠家常:“家里最近一切都好,叔叔莫要惦记。”至于邀请他找点空闲常回家看看,这种话绝对要省略。   武松“嗯”了一声,“多谢嫂嫂扶持。”   原来他也知道自家大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潘小园心底叹了口气,接着胡扯:“大郎每日卖两文钱的炊饼,费力不讨好,因此我今日帮他做了雪花白面炊饼,一个卖五文,想来能收入翻倍,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那么紧张了。”   武松这才有一点惊讶,“这是嫂嫂的主意?”马上又意识到这问话简直是多此一举,自家大哥卖了十几年炊饼,何曾有过半点创新的念头?于是微微一笑,不再问了。   两人已经走过武大惯常做买卖的那棵大槐树底下。武松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左右看看,伸手一指,径直往旁边一条宽巷子里走了。这也是武大惯常喜欢走的路线。   潘小园急忙跟上。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穿越以来,和武松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互相说过的话,更是大约还没有郓哥一次嘴炮加起来的字数多。然而就这么几次只言片语的交流,让她觉得……武松对武大,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情深似海。   武松本就有性情孤僻的一面,对谁都是淡淡的,从来不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感情。得知武大失踪,焦急归焦急,却不像市井之徒那样大惊小怪,恨不得把整条街都翻个鸡飞狗跳——这一点上,他和阳谷县所有其他人简直都格格不入。   也难怪,同一个窝里孵养出来的,一个成了鸿鹄,另一个成了陷在泥潭里的鸭子,何尝还能有半点共同语言,往日的恩义却是磨不灭,变成了捆绑一生的负担。   对于武松,武大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若是有什么心事和思虑,恐怕武大是最后一个能听懂的。   潘小园觉得,有些事,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眼看武松目光扫过巷子里每一个阴影和角落,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终于鼓起勇气,叫他:“叔叔。”   武松立刻回头,“怎么了?”   潘小园深呼吸,把心跳压回正常频率,然后开口,以不经意的语气说:“方才许是奴听岔了,但叔叔若要询问清河县老宅的去向,何不直接去问你哥哥?还要差个外人去打听?”   武松神情一滞,过了片刻,才慢慢向她走回来。潘小园直觉自己这次并没有触雷,硬起眼神,用目光又追问了一次。   武松静了片刻,才微微叹口气,低声说:“家兄愚钝,这些事,不一定会放在心上。况且……”   潘小园头次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为难的神色,一个忍不住,帮他补完了这句话:“你怕他愧疚?那栋清河县老宅子,是不能随意卖的,对吗?是你祖上留下来的家训?还是……”   武松双眼一亮,目光里飞快闪过一丝怀疑,打得潘小园一身冷汗,赶紧住口。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过下面这些信息大约能换回他的信任:“也不用叔叔再花时间查。那房子让你哥哥卖了八十贯钱,中间人是紫石街刘娘子的一个远亲,买家据说是个姓郑的大财主,南方人,具体哪里不清楚。买房子的事情办得十分快捷,想来是要么大郎急于脱手,要么买主急于求购。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八十贯的价格已经算很高了,何况对方是一次付清的现钱——哦,对了,整个买卖奴家未曾多插手,也都是后来跟别人唠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听出来的。”最后一刻,还是要把自己撇清。   她说一句,武松的神情便多一分惊讶,眼中的戒备慢慢减少了,躬身一揖,认认真真地说:“既是如此,多谢告知。”   潘小园赶紧万福还礼,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对了,方才那个小厮,还是让他再去清河县打探一下的好,也许我有什么地方记错了呢。”万一错了,锅不能我一个人背。   看到武松点点头,似乎是把这事情放过去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这清河县老宅子如此要紧,武松离家之时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向武大告知,让他千万不要卖房?   原著里说,武松离家一年有余,没有音讯,连信都没给哥哥寄一封。一年的时间,要想嘱咐什么东西,就算是再琐碎的事务,就算是武大再笨的脑子,也怎么都会嘱咐到了吧。   难道他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哥哥?   潘小园决定先不刨根问底。自己和武松可还没熟到可以互诉心事的地步,万万不能不把自己当外人。   再者,周围已经是黑灯瞎火的一片,只有几户人家门上挂着的灯笼发出暧昧昏黄的光。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肩并肩的压马路,这场景最好别延续太久。   武松又是几声“大哥”,回音散布到八方。没有回答。几扇窗户打开个缝儿,探出来几张好奇的脸。潘小园总觉得这些目光打到自己身上准没好事,悄悄躲到武松身后。   武松突然转身,朝一个方向叫道:“大哥!是你吗?”眯起眼睛,直看向路边一座小石桥。潘小园连忙提起裙子跟过去。那石桥底下是干涸的河床,上面贮着可怜巴巴的几滩水,河岸上伸出来一块捣衣的石板。石板上隐约一个黑影,看形状正是武大,那双短腿寂寞地一颠一颠,搅乱了水潭上反射的月光——这才被武松发现了。   卖炊饼的担子孤零零地撇在他身边。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立刻把什么老宅啊秘密啊全都抛在了脑后。大冷天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冻病了算谁的?   也不顾矜持了,远远的就喊:“起来!什么事回家去说!有你这么傻坐在外面的吗?”   武松道:“大哥,起来,跟我回家。”一面说,一面大步跑下路基,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定在原处。潘小园还小碎步追呢,差点和他撞满怀。“呀”了一声,赶紧躲开,又急,又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武松看着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道:“嫂嫂听禀:武二不才,只想好好的当我的步兵都头,本本分分,为民出力,不至辱没祖宗。还望嫂嫂成全。”   潘小园听得云中雾里,武松这人不像是油腔滑调爱开玩笑的,这话是几个意思?又怎的突然把自家哥哥放到第二位,这当口跟她提什么本分做人?   好在她对武松防范有加如履薄冰,他说一句话,她心里头得揣摩个两三回,这会子心思运转,慢慢的明白了。武松还真瞧得起她的智商。   清河县那栋要紧的老宅,那些他瞒着武大的事情,绝对算不上“本本分分”。   朝他坚定地微笑:“叔叔说得是。那老宅的勾当,相信叔叔自有处置,我就不给你哥哥添事儿了,谁耐烦乱嚼舌根呢。”   武松双眼一亮,朝她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友好的笑容,点点头,转过身,朝石板上的武大跑过去。   武大听到声音,仰起脸,先看见武松,又见了潘小园,一张方脸垂头丧气,眉头耷拉着,眼睛眨了又眨,都快哭出来了。   还没等武松出声询问,武大就委委屈屈的开口了,指着身边的担子,声音中充满了哀怨:“兄弟……卖不出去……”   武松伸手一掀,立刻就明白了。嫂子刚刚向他吹嘘过的一担子五文钱一个的雪花白面炊饼,全都满满当当的堆在担子里,映着头顶上的月光,格外圆润好看。   怎么竟会卖不出去!   潘小园头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和记忆产生了怀疑。五文一个,价格明明合理;卖相软白好看,明明贞姐和王婆都喜欢吃的……   先不多想,赶紧让武松把武大提溜起来,自己去挑那担子。挑了几步,就有点重负不堪。最后还是武松一手挑担,一手扶老携幼一般,把冻僵了的武大弄回家。两人手忙脚乱生起炭盆,让武大脱了棉衣向火。武松第二日要早起画卯,见哥哥无恙,说了两句话,也就走了。   潘小园大大方方跟他告辞。方才和武松那几句对话让她觉得,似乎和他达成了一个有趣的同盟。   回头再看看武大,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一根筋的榆木疙瘩,炊饼没卖出去,钱没挣到,怕被娘子甩脸色,居然就不敢回家了!   赶紧从篮子里盛出炸丸子,略略在炭盆上烤热,递过去:“先吃饭再说。”   武大生无可恋地摇头:“不吃,不吃……五文钱一个的炊饼……没人买……”   潘小园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不就是少了几百文进帐么,咱们现在也不缺这个钱!就当是……嗯,就当是今天去狮子楼吃了一顿!就当是去庙里上了一天香!就当是让那天那个扒手顺走了……”   嘴上说着,心里滴血。要想在三个月里攒下三十贯,平均每天至少要有两百多文纯利润才可以。这一天血本无归,可把前几天的盈余全都折干净了。   好说歹说,慢慢问出来当时的情况。武大在街上叫卖五文钱一个的雪花面炊饼,开始人们好奇,都围过来看,武大还按照她的指示,免费送出去几个品尝的。谁知大伙尝过之后,都点头微笑,说好吃好吃,然后两文钱买了原先的茶合面炊饼。   还有人笑着摇头,说大郎你醒醒,五文钱,都能买个最便宜的带馅儿馒头了,谁肯来买你这个不带馅儿的炊饼?雪花面?雪花面又怎样,也不能一个顶俩啊。   于是晌午还没过,武大的一担茶合面炊饼,两文钱一个,就已经卖光了;唯独那洁白细软的雪花面炊饼,只卖出去不到十个。他不甘心,出了县衙广场,几个小街巷又转了一圈,只有看客,没有买主。郓哥寻了个空隙,讨了他一个雪花面炊饼吃,帮他吆喝了两声,响应者寥寥,也不过多卖出去两三个。   最后,武大几乎是求着人买。人家开玩笑跟他说,降到三文钱,可以勉强考虑考虑。武大想起家里娘子的谆谆叮嘱,还是有骨气地摇了摇头。   潘小园慢慢的明白了,眼睁睁看着担子里的雪白炊饼,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毕竟,宋代的炊饼,只是再基本不过的主食,寻常老百姓拿来填肚子,犯不上浪费细白面粉。贞姐和王婆当然会喜欢吃,但并不代表她们愿意花五文钱买。   而吃得起雪花粉的大户人家,又哪会天天吃炊饼这种粗糙主食呢,白米饭、肉馒头、云英面、梅花包子、小叶馄饨,一天换一样,才是富贵人家的生活。   用雪花粉做炊饼,大材小用,简直相当于拿依云水泡方便面。   也许,当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提高,精白面越来越普及的时候,大家会慢慢接受武大的雪花面炊饼。但是此时此刻,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潘小园不认为自己能够改变老百姓长久以来的消费观。   半晌,叹了口气,说:“明日还做茶合面炊饼吧。雪花面的,算了。”   武大苦着脸,道:“可是……可是……”   一石雪花面粉,眼下十剩八九,还在厨房里堆着呢。都是潘小园一时太过自信的结果。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咬咬牙,有气无力地说:“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潘小园一反常态,跟武大同一时间起床。天没亮,就泡在了厨房里。武大在灶台做炊饼,她在旁边做实验。等到武大做生意回来,已经弄得满手满身都是面粉,成了白发白身的白毛女形象。   武大连忙放下担子,踮起脚,就要去给她掸。潘小园连忙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不跟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大哥,我想到雪花面的用途了。你随我来。”   厨房里琳琅满目,已经让她发好了几大团雪花白面。市场上买来花椒,热锅焙干,用擀面杖碾成粉末,掺上盐;葱花切了一大碗,放在灶台上。一股子混合香。   她挥挥手,让武大莫要多问,只看自己动作。一抬手,十根手指头尖散发出葱香气。武大伸长脖子,使劲嗅了嗅。   发面擀成大片,另取一团和入猪油的发面,同样擀成软些的面片。两片面贴合到一起,撒葱末、花椒盐,再淋少许芝麻油,抹匀,卷起切成三寸长的段,捏住微拧,入屉,生火,上锅蒸。   武大只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像炊饼又不是炊饼,面片经过卷拧之后,倒是挺好看的形象。面里面居然还杂了葱盐之类的调味,这,这得是什么味道?   一屉蒸熟,取下来一看,两面已经分成了层次分明的精致花纹,褶皱间隐约现出葱花和花椒的颜色。用手捏一捏,软而不散,比炊饼额外多了些劲道的手感。   潘小园忍不住笑道:“尝一个呀。”   武大将手里的一块看了又看,竟有些舍不得下口,仰头确认道:“这,这是要给我吃的?”   “你若不嫌弃,就做今天的晚饭。锅里还有些下饭菜,可以就着一起吃。”   武大这才喜上眉梢,一大口咬下去,顿时惊讶得“唔”了一声。轻松适口的嚼劲,略带着葱油碱味和椒香气,层层叠叠的微咸口感,竟似不用配菜,也能单成一顿饭一般!   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问:“娘子娘子,这是个什么点心!也忒好吃了些!你、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潘小园故作神秘地笑笑。什么点心?不过任何一个学校食堂师傅都能做的……花卷而已嘛。   现在她自己动手,才意识到,花卷由于要擀发面为细片,非得是筋度足够的雪花粉不可,若是茶合粉,便松散成不了片。因此这样一种现代司空见惯的主食,在北宋时期,却是十分超前的发明。白日里,她自己实验了三五次,牺牲了两三斤雪花粉,才琢磨出了最合适的配料和火候。   潘小园自己也拿了一个花卷嚼着,心想除了葱油花卷,应该也能做成豆沙、枣泥、红糖之类的甜口。但摸不准宋代老百姓的口味,不妨以后再慢慢试验。   武大还在追问这点心的名字。潘小园自然要杜撰一个高大上的名称:“这个嘛……唔,就叫……叫,银丝千层卷!是我以前在张大户家学过的……”   言多必失,因此稍微解释两句,便即换了话题:“明天你做它拿去卖,肯定会有人愿意花钱。我白天已经蒸得一锅,端给四邻八家尝过了,问他们愿意花多少钱买。”   潘金莲在紫石街风评不太好,本来和邻居们少有来往,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白花花热腾腾的点心送上来,大家还都是客客气气的谢了。各位婆子媳妇对这种新点心赞不绝口,平均报价是六文半钱。考虑到花卷是给她们是免费吃的,因此心理上会稍微提高一下价位,以显便宜占得大。真正卖的时候,报价五文,应该会让人觉得实惠。   吃一堑长一智,市场调查必不可少。   但这就不用跟武大细细说了,只说:“按五文钱的价格卖。赊账的话,七文。”   毕竟,不管是从外观还是从味道,这“银丝千层卷”都比炊饼要高端大气得多。用细白的雪花粉作原料,也就合情合理了。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眨眼就到第二天天亮。过了好一阵,才突然想起来什么。担子里,百十来个没卖出去的雪花粉炊饼,眼下已经缩小变硬,还静悄悄的堆在那里,好像一袋袋孤独的鹅卵石。   如何处理这些滞销货?扔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说:“明天见到郓哥,让他来家,我有事找他。”   武大不明觉厉,看潘小园的眼神更加仰慕了。跟她磨蹭了一会儿,灰溜溜的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武大出去之后半个时辰,郓哥果然顶着他的招牌油头发,风风火火的来叫门。茶坊王婆探出头来瞧稀奇:“这小猴子不专心做买卖,来大郎家学做炊饼了!”   银铺姚二嫂则冷眼看着,一面扫门前的地,一面自言自语道:“郓哥儿,稀奇!好久不见,小伙子已经长这么高了,成大人啦。啧啧,啧啧啧。”话里有话。   郓哥显然从来没跟成年女子这么约过,脸上风轻云淡,却透出微微的红晕,一边大步走,一边伸手把头上束的两个角儿抹得光洁。那样子,活像调皮的男生被年轻班主任叫去谈话。   但见武大郎家房门大开,堂屋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武大娘子坐在当中,面前支个火炉,炉子上一口小锅,正用筷子拨弄着什么。她身边怯生生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干瘦女孩,正眼巴巴往锅里看呢。   郓哥虽然在她眼里还是小孩,但有姚二嫂这等人在,潘小园也不敢跟他生出什么瓜田李下,早早就把刘公家的贞姐儿叫来,说要请她吃东西。贞姐爹巴不得对这丫头眼不见为净,又省一顿饭,挥挥手,就让她把孩子带走了。   贞姐见郓哥来,那分明是小学生见到了高中生,露出敬畏的神情,轻轻叫:“六姨,大哥哥来啦。”   而郓哥本来计划好的、与武大娘子优雅见面的礼数,此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使劲吸吸鼻子,这屋里见鬼了,什么味道那么香?明明刚吃过的早饭,这时候竟不知跑哪里去了,肚子一抽,竟咕噜叫了一大声。   潘小园也不抬头,筷子夹出一片焦黄的点心,伸出去,笑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郓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篮子,伸手捏住。有点烫。往嘴里一送,松脆焦香,带着淡淡的咸味和葱花味道,牙齿一咬,咔嚓便碎在嘴里,还没嚼,便化开一口带着猪油气的面香。   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说:“谢谢嫂子!见过嫂子!真好吃!再给我一片。”   潘小园却不理他,筷子伸进油锅,把炸好的薄炊饼片一个个夹出来,控在油纸上,夹一片给了贞姐,看着她嘎吱嘎吱的吃了,才笑道:“一文钱一片,你还要?”   郓哥吓一跳,赶紧双手乱摇,说:“这个不算!是你让我尝的,我可没买!”   潘小园让贞姐从架子上提了个篮子,掀开盖的布,里面满满的一篮子炸炊饼片,全都是焦黄焦黄的,还散发着热气。那样子和后世的馒头片如出一辙。贞姐简直是她见过的心最细的女孩子,那一枚枚炊饼片儿排得整齐划一,大的跟大的在一块儿,小的跟小的在一块儿,有如孔雀开屏,煞是好看。   “郓哥,嫂子跟你商量个事。”这孩子比武大不知精明多少倍,于是也就开门见山,“这些熟食面片片儿,叫做……唔,叫做黄金葱香酥炸饼,我都白送给你……”   郓哥明显一惊,露出些不信的神情,然而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果然好做派。潘小园心里暗赞一声,继续道:“你自己吃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定多少钱的价都随你。只有一个条件,你若卖得钱时,须分一半给我。若是买了十文,便分我五文;买了一百文,分我五十文。这个买卖如何?同意时,就把这几个篮子全拿走。”   郓哥眼睛一亮,重复道“白送给我?我若卖得钱,不管多寡,只要分你一半?”   无本的买卖,白占的便宜,慷慨得有点过分了吧。   潘小园点头,不再多加解释。   贞姐却在旁边忍不住了,喊道:“卖了多少钱,可不许骗人。你若卖了二十文,回来跟六姨报十文的账,可不允许!”   郓哥白了小姑娘一眼,一挺胸,“小孩子懂什么!骗人谁不会?我能想不到?嫂子能想不到?你把我俩当傻子?咱们生意人诚信为主,嫂子既然信我,我当然不会骗她!”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一笑,连连点头。郓哥何等机灵,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一下子就搬出了职业操守来说话。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听贞姐管自己叫六姨,他便加倍管自己叫嫂子,好像这么着就能平白升一辈似的。   让郓哥把篮子挎了,送他出去,笑道:“大郎分不开身,我又不好多出门,这才请你来帮忙。以后再有这种事,难免不会再麻烦你。到时候莫要推辞,有你的好处。”   这是明摆着告诉他,倘若此次合作愉快,以后这种白来的好事还会再有。这样一说,也算是最后敲打一下这小猴子,不要为了一时的蝇头小利,断送长远的赚外快机会。   郓哥哪能不明白,笑道:“多多益善!晚上见!”一面说,一面拾了自己的雪梨篮儿,飞快朝她作个揖,一撩头发,飞也似地往县衙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贞姐愣在门口,看了半晌,才气呼呼道:“六姨你不知道,那个郓哥比猴儿还鬼精,你把吃食都给他,他一准先分一半藏家里孝敬他老爹。剩下的,他卖出多少钱,肯定不会跟你说实话。我见过他撒谎,那脸都不带红的!”   小丫头已经让她喂了一上午的黄金葱香酥炸饼,肚子饱饱,嘴角还留着面屑,这时候自然向着她,看不得她吃一点亏。一面数落,一面习惯性地抓起抹布,嫌弃地瞧瞧上面的污渍,折起来,熟练地抹掉小几上的炊饼渣儿。   潘小园脸一红,找了个话题:“那派你去偷偷监督他,好不好?看他到底把这些东西卖了多少钱。”   贞姐眼睛一亮,觉得这个差事太有趣了。可随即苦了脸,摇摇头:“不成,我爹我娘不让我一个人出去。”   其实监督不监督郓哥,潘小园倒觉得无所谓。毕竟雪花面炊饼是滞销货,就算留着,也只能是慢慢坏掉。武大曾经提出过贱卖或者白送,让潘小园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卖炊饼的武大郎成了送炊饼的,愈发人傻钱多,把顾客的胃口养大了,以后他的普通茶合面炊饼,还怎么能卖得出去?况且,就算是送炊饼,也要花费时间成本,占用武大做正经生意的时间。   这是最基础的经济学现象。譬如在现代社会经常能看到这样的新闻:某地水果滞销,果农宁可让橘子烂在树上,也不能轻易亏本白送,不然,就是断了果农以后的生路。   北宋时期虽说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普通老百姓还都是彻彻底底的小农思维。这种纯粹的资本主义做派,潘小园也无法向武大多解释。   这才想到制作炸馒头片儿的法子,把它从主食变成佐餐小吃,大约能稍微多些销路。不期待变废为宝,但求能收回一点点成本即可。而郓哥在各大茶楼酒楼里流窜飘荡,专门给人寻茶点下酒果子,便是最理想的代理经销商。不管他将这些炊饼片卖出多少钱,也总比放着发霉强。   另外还有一个目的。赌上这些炊饼片的价值,试探一下,这个精明的小猴子到底能被信任到什么程度。   正琢磨着,贞姐忽然啊的一声叫:“六姨,我……我要回去了,跟爹娘说好了,回去干活……晚了,晚了……”   小姑娘在家没少挨打挨骂,这会子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抖抖索索的穿外衣。   潘小园见不得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一把拉住她,从小匣子里抓出十几文钱,塞进她小手,“带上,你爹就不会打你了。”看着她惊愕的眼神,又扬起下巴,说出了上次没来得及说的一句话:“就算他们以后再要打你,就逃到我这儿来!我看他还能连我一起打了!” 第24章 大客户   送走贞姐,潘小园关上房门,在屋里美美的睡了个午觉。下午起来,洗手下厨,炸了一盆猪油菜丸子——昨天武大没吃上热乎的,今天补给他,再另加三个鸡蛋。   如今的生活渐渐宽裕,每天也至少能有百十来文的盈余。伙食上也逐步升级换代。像鸡蛋、瘦肉这些吃食,过去武大从来舍不得加入日常食谱当中。潘小园曾经在厨房角落里挖掘出一小罐腌过的咸蛋,不知是猴年马月谁送的,武大舍不得打开,早就长成了绿毛龟,散发着一股子发酵鲱鱼罐头的气味。   当然眼下的收入水平,离三个月三十贯的目标还差得远,但潘小园琢磨着,等过了年,再鼓捣些新花样儿,最好能承接诸如狮子楼主食供应的大生意,或是给武大的炊饼填上馅儿,或是把郓哥培养成更可靠的生意伙伴……   脑子里一页页的翻着企划运营书,踌躇满志,一颗心就像油锅里的丸子,蹦蹦跳跳的。她甚至满怀憧憬地想,等到时自己成了富婆,离婚时一定好好留给武大一笔“赡养费”,最好再给他安排几场门当户对的相亲,这年头娶个媳妇不容易……王婆不靠谱,最好托薛嫂……   丸子刚炸好,就听到外面街上欢声笑语,一路进门。竟是武大和郓哥勾肩搭背,郓哥替他挑着空担子,一起顺手顺脚的回来了。   武大扑进门,激动地手舞足蹈,一面喊:“娘子,娘子!今天发财了!全、全卖光了!那个、你看,钱……”   郓哥淡定地站在门口,慢慢放下手里篮子,拱手叫道:“嫂子拜揖。”   潘小园心里也按捺不住喜悦。请两个人坐下,端出炸丸子和几样小菜,意思就是让郓哥留下来吃晚饭了。郓哥谢过,大大方方的开动起来。   还没决定好先问哪个,武大已经忍不得,语无伦次地开口:“大家都问我那个银丝卷儿是谁家里学的!晌午刚过就卖光了!还有回头来买的!……还有、还有前街周守备家里,一下子买了三十个……说有银丝卷儿做早点,配菜都可以省两份。啧啧,你看人家大户人家,早点都有饭有菜的……”   原来古代副食不多,老百姓一日三餐,都是主食面点为主,配上少许下饭菜,就成一餐。至于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桌子琳琅满目盘碗盆罐,一顿饭几十道菜的,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有资格享受。而花卷本身带有咸味,且有葱油香味,可以省菜。譬如大户人家里大锅吃饭,倘若只吃面片汤、炊饼一类主食,则必须要配两三样下饭菜,大家才满意。而倘若主食换成了有葱油碱味的银丝卷,则只需配一两种下饭菜。如此以来,每顿便可以俭省不少。歪打正着,这种廉价的风味点心竟成了风靡全县的畅销货。   五扇笼葱油椒盐白面花卷,卖得一个不剩,连武大自己中途饿了,都没舍得吃一个,只是揭开盖子闻闻香气。除了有七个赊账的——都明明白白的记在那新式账本上呢——还有就是周家一下子买走三十个,便给打了折,饶了五个,其余一律是五文一个卖出的。再加上另一担茶合面猪油炊饼,一共拿回来五百九十六文钱。   武大自从上街卖炊饼以来,从没感觉钱袋这么沉过。直兴奋得喃喃念叨:“发财了,发财了……”   潘小园少不得跟他解释:“银丝卷儿卖价贵,可原料钱也多啊,雪花面多少钱一升?葱花、香油、花椒,可都是另外花钱买的。费的猪油也多。蒸的时候火候也要旺,多用两成柴火呢。”   看不得武大一副财迷样儿,赶紧朝旁边使个眼色,意思是客人在呢,别丢人现眼。郓哥却没笑,而是认认真真的听潘小园一样样算账。   好容易安抚了武大,朝郓哥看了一眼。小伙子不慌不忙地揭开篮子盖儿,一面把里面的钱一把把抓出来,一面报账:“嫂子给我的四篮子那个什么黄金酥饼,一篮子让我拿回家给老爹尝鲜——嫂子说送我的,是不是?另外三篮子,茶楼里卖了一遭,狮子楼里卖了一遭,县衙门口卖了一遭,又蹲在桥底下,卖了一遭。有时候叫一文三枚,碰上有钱大官人时,便宰一把,卖了一文一枚,总之是见机行事,我也记不得这许多。所有的收成都在这儿了,嫂子数一数。”   潘小园忍不住嘴角抿出笑来,让武大去泡茶给郓哥喝。这孩子,果然上道!   已经说好了炊饼片儿是随他处置,又没有制定绩效目标,就算他全部私吞,也是在约定的条款之内。有什么可骗人的?   而他也坦坦荡荡地贪了一篮,两人心知肚明,这便算是代理费了。要是他两袖清风,一片也不多拿,潘小园反倒会奇怪了。   郓哥还要数钱,让她殷勤地拦下了——总觉得那钱经了他手,多少会沾上点积年头油。   一共是二百三十一文钱。潘小园伸手在桌子上一划拉,把钱分成两堆,将那稍大的一堆往郓哥的方向一推,“喏,许你的报酬,收好吧。”   郓哥微微搓着手,将那堆钱看了又看。他人虽然机灵,但家中赤贫,从来拿不出什么本钱,因此日常自己买卖,也不过是一天百十文进帐。而桌子上的这一堆钱,名义上是外快,数量却抵得上他平时一天的收入。   小猴子咽了咽口水,忽然伸手把钱推了回去,将那小些的钱堆揽到自己身前。   “本钱都是大郎和嫂子给的,我不过是顺手出力,拿小头便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也会做长远打算。武大娘子看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   武大连声叫道:“客气什么,客气什么?来来,你拿那一堆……”   他倒开始借花献佛了。潘小园忍俊不禁,大钱堆里又拨出十几文,推给郓哥,两堆钱差不多高了。   “好啦,一半一半,公平合理,你总不会还要我一文文的数吧?”   郓哥抿嘴笑了,脸微微一红,这才透出些大男孩的羞涩,把钱扫进衣带,紧紧扎好,又问:“那,我明天再来?”   积压的雪花面炊饼太多,炸成片儿,体积不减,一天卖不掉。   潘小园点点头,盯着他微笑,说出了一个在内心咆哮多时的要求:“来之前给我洗个头。”   郓哥果然是个合格的代理经销商,自己琢磨出若干创收法门,比如第二天上街叫卖的时候,就打上了武大郎的招牌,说自己手里是“特地向大郎讨要的头一笼雪花面饼,新鲜的!”   第二天,又琢磨出了捆绑销售:“加上一勺子腐乳才好吃呐!小的给员外抹一片尝尝?”   再过一天,又腆着脸加上:“这可是都是大郎娘子亲手一片片炸出来的!”   这些都是晚饭桌上,武大当笑话说出来的。郓哥只是在旁边云淡风轻地听着,不时流露出一种“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的神情。   每天郓哥前来上缴营业额,顺理成章的就留下来吃晚饭。潘小园自然是欢迎之至,巴不得这电灯泡多亮一阵子,有时候还变着花样儿跟他聊聊生意经。她觉得,像郓哥这种璞玉,没经历过任何现代商业社会浸染,就无中生有地进化出一身营销细胞,绝对是超越时代的人才。   到了第四天,郓哥却一反平日的淡定,刚一进门,就急着叫:‘嫂子,嫂子!’   武大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脸喜气,放下担子,深情呼唤:“娘子,娘子!”   郓哥接着叫:“嫂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娘子快出来,有好事儿!”   相声似的一唱一和,潘小园把俩人按在饭桌前面,当家作主地下令:“边吃边说。”   郓哥立刻正色道:“嫂子不是一直在提,想要做大户人家的供应商,做大生意不是?今日我在街上买卖的时候,顺带帮你说合了这么一单子生意。大街坊大官人家,据说有个什么喜事儿,要宴请宾客,约定明日定做十六扇笼银丝千层卷儿,卯时送进去。”   十六扇笼,那可是三天多的销量!潘小园心里慢慢开出一朵花儿来。这是传说中的大客户!赶紧说:“那、那咱们答应……”   郓哥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不紧不慢地继续汇报:“价钱已经讲好了。十六扇笼银丝卷儿,一共三百二十个,市价一千六百文。这里是三百文定金,剩下一千三百钱,明日去他们账房支……”   潘小园简直想把桌子上所有的肉都夹给这孩子,“那,有没有给折扣什么的……”不成文的规矩,买十个以上的炊饼,就可以跟武大郎还价了。   武大好不容易瞅个空儿,兴冲冲接话:“没有,没有!不打折!他们人傻钱多!一千六百文原价!那是、那是两贯钱哪!咱们一个月的房租!”   郓哥抿出一个“何足道哉”的笑容,筷子拨了拨碗里的菜心儿,继续道:“只是有一样,因为银丝卷儿既供男宾,也供女客,内宅人家不好让大郎进去,再说十六扇笼,大郎一个人也挑不动,还得麻烦你们两口子一块儿走一遭……”   潘小园心花怒放,连声道:“没问题!到底是哪一家,地址细说给我。”   郓哥微笑:“大街坊东头第一家便是,嫂子平日想必也曾路过。人家说,卯时光景,会派个小厮叫玳安的,在门口迎。等嫂子送完了货,跟着他去账房领钱就行了。”说完,一双猴眼睛眨眨,笑出一副人畜无害:“小弟都答应了,擅自做主,嫂子莫怪。”   ……   饭桌上还盛着半盆汤、几个热腾腾的炊饼、一小碟鸡蛋丸子。潘小园坐着主位,双手还撑在桌子沿儿。武大一脸敬爱地看着她,一面把一个炊饼往嘴里送;郓哥则靠着椅子背,刚洗过的头发飘逸顺滑,晃一晃,一副等待表扬的三好学生模样儿。   潘小园觉得现在自己就差头顶上一圈圣光,然后就可以配合着开口说:“我们当中有个叛徒!”   郓哥还在得意洋洋。这个精明得过分的小猴子,给他根棒槌玩,他还真把自己当孙悟空了! 第25章 生辰纲   翌日。西门庆半睁着眼醒来,问:“几时了?”   小厮书童儿连忙答应:“卯时刚过。”   那睡意立刻知趣地跑了。让书童服侍着穿了衣裳,又叫玳安来。   玳安和主子连心,一上来就说:“爹,来啦!两个都来啦!”   西门庆接过茶水漱了口,吐在盂儿里,才慢慢漾出一点笑容,没言语。   什么人说什么样儿的话。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直白,平白拉低自己的格调。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凑趣的狗腿子,在那情绪起伏的节骨眼儿上,来一句:“爹,笑什么呢?”   没等他回答,玳安便恍然大悟的一拍手,笑道:“起初小的还担心,那小娘子乔模乔样儿的,不知肯不肯出这趟门呢。现在看来果然是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只千八百钱儿,这身段儿就放得干脆利落,小的也佩服。”   西门庆听得心里头舒坦,口头却依然冷笑:“钱就那么管用?前些日子给她送的那些药,加起来可也得有六七百文了吧?连个响儿都没有。你还不是比我还心疼?”   衣服已经穿好了。书童服侍着给套上一双官靴,一面柔柔和和的插嘴:“那不一样。药膏儿又不好卖了换钱。许是她面皮薄,难为情在德信堂住个脚。可白瞎了你老人家派过去的那个老韩伙计啦!”   西门庆又冷笑:“我派老韩过去,是生意上的考量,又不是为了她。”   说话间,厨房里已经送来早饭:荷花饼,银丝鲊汤,外加一碟橄榄枣子。慢慢吃完了,玳安才上去问:“那炊饼两口子,已经等了多时啦。”   “让他们等。”西门庆说完这句,又马上改口:“让小娘子等在后宅。派人去招待一下武大,好赖是头一次合作,以后来找他的时候多着呢。”   玳安听出了话里有话,扑哧一笑,应道:“武家娘子虽然妙人儿,只可惜寒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她多瞧瞧爹的宅子,想来也瞧不腻的。”   西门庆放下碗,站起身,理了理腰间鸾带,大步出门,撂下一句话:“你才没见过世面!这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的勾人馋虫,丽春院里的小娘们也不见得有她这本事!”   他知道玳安肯定在背后缩脖子吐舌头,又是一笑,摸摸鼻子,出了小院。早有打帘子的丫环齐刷刷请安。一步迈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就像风一般直灌进耳朵来,把清静推回墙那边。   外院张灯结彩,没叶子的树梢上全挂满了红纸红灯笼。三五个小厮卖力地打扫,一队弹唱丫头嬉笑着转过角门。来保儿笑容满满地跑近,递上一大叠字拜帖,喜气洋洋地说:“老爷,外面的轿子马匹已经把大街堵上啦,全都是来贺喜的!老爷今儿个可有的忙啦!”   西门庆笑着踢了他一脚:“你又是怎么了,笑得没鼻子没眼的,今天看不把你累成扁担!”   来保儿笑嘻嘻地一躬身,“老爷的福分就是孩儿的福分,孩儿的最近正觉得四体不勤,巴不得趁今儿减两斤肉。”   西门庆绕过来保儿,来到正厅外面的院子门口。帘子一掀,几十个丫头小厮婆子长工齐齐放下手中活计,你推我挤的请安:“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那声音好像轰的一声炮仗,叽叽叽惊起了好几只偷点心渣子的麻雀。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心里想着,声音够大了吧。墙那边那个冷冷清清等着送吃食的小娘子,应该能听见。   潘小园一个人杵在后宅子门口,眼看着西门大官人的府第布置得灯火乱舞花红柳绿,恍惚中觉得自己姓刘不姓潘。   她倒也不急躁,一双眼睛把上下左右都看了个新鲜。一个婆子走出来,把她打量了又打量,仿佛把她从头到脚都用尺子量了一遍,才笑着和她打招呼:“哟,武大娘子,站累了不?”   礼貌性寒暄,连给她搬个凳子的意思都没有。潘小园也就礼貌性回话,心里琢磨着西门庆把自己晾在这里的意思。   既然决定过来,那就见招拆招好了。   前一天晚上,得知郓哥擅自做主给她接了这趟单子,第一反应是把这泼猴片成烤鸭蘸酱吃了;可就在失态之前的一刹那,看到了武大一双又惊又吓的小眼睛,又忽然悬崖勒马的冷静下来。   第一,西门庆家有钱有势,不能得罪。定金都收了,不能跟他们出尔反尔。   第二,自己迫切需要钱。三个月赚不够三十贯,只能回家生儿子。   第三,自己是熟知剧本的穿越者,这件事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第四,自己曾经和西门庆见过面说过话,还被他送过东西,这事也最好别让人知道。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潘金莲已经不是以前的潘金莲,不会被那家伙花言巧语骗到手。   想通这五点,虽然说不上大彻大悟,至少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下把定金分出一半来,谢了郓哥的中介服务。然后便跟武大一起做准备。   不跟西门大官人谈恋爱,赚他的钱总可以吧?   况且,看今天这宅子内外车水马龙的光景,也实在不像能生出事端的。无数男女下人拿着拜帖礼物穿梭来去,好像一群勤劳的蚂蚁。   等到太阳升高了些,外院内院就相继开起了席,吹拉弹唱之声此起彼伏。总算有个烧火丫头把潘小园叫进了内宅厨房,却马上被另外一个丫头打断了,让她把东西直接送到备菜的小屋去。到了地方,又有人接手吩咐她安放了一笼笼银丝卷儿,已经凉了些,便起了灶,略熥一熥,盛在细瓷盘子里,盖上盖子,一个个送出去。直到外面吃的差不多了,厨房里几个人才捧着几个小碗小碟自己吃了,还招呼她:“武家娘子,你也留下来吃饭吧。”   潘小园一个上午被遛得脚不点地,见人家请吃饭,脸上还没表态,肚子已经叽里咕噜的赞成起来。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和这一桌子珍馐比起来,每天两顿的猪油炊饼直接卑微成了尘埃。潘小园再次得到了“可以吃”的许可后,甩开腮帮子,开始狼吞虎咽。   忽然房门打开,紧接着一屋子丫头婆子齐刷刷放下碗筷,站起来行礼:“老爷万福!”   潘小园只觉得一束光打进来,自己面前的饭碗都被照亮了。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西门庆竟是一身官服打扮,腰间那鲜亮的玉佩简直辣她的眼睛。他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番,忽然看到了潘小园。眼睛一眯,露出真切的惊讶。   “这不是武家娘子?”忽然面色一沉,盯着管厨房的妇人,声音如霜,:“你们让她在这儿吃饭?”不等那妇人辩解,哐啷啷把桌子上几个盘子扫下去,肉饼汤水洒了一地,“让她吃这种饭?”   那妇人惊讶甚于惧怕,慢慢福了一福:“老爷不是在赴宴,怎么,怎么来厨房了……”   “全府上下都是我的,哪里我来不得?我要是不来,怎知你们把客人当奴婢对待?”西门庆越说越怒,把那妇人仰面推一跤,大步跨过来。   潘小园慌忙把最后一筷子小葱塞嘴里,一面扶住那妇人,一面说:“没关系,没关系,这饭怎么不好了,你瞧这七荤八素的一大桌子,我就当在大官人这儿提前过年了——嗳,别……”   话音未落,不知西门庆使了什么眼色,一屋子年轻年老的妇人都满面羞惭地跪了下来。   潘小园心里一跳,不知不觉住口。眼看着自己还鹤立鸡群,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架势,怎么跟皇上进了储秀宫似的!   门外一阵脚步声,小厮玳安一边跑一边喘:“哎唷我说爹,你老人家躲酒躲到这儿来做什么!”熟练地给西门庆除下外面官袍,又探头往里面张望一眼,看到潘小园,堆下笑来:“娘子怎么也在这儿呢?不是说去账房支钱吗?”   潘小园心里说:我又不知道账房在哪儿,倒是来个人给我带路啊。   西门庆笑道:“外面席间有不少和娘子一般的生意人,还请娘子不要嫌弃,移步吃一杯水酒,恕小人招待不周之罪。”   潘小园哪肯在这是非之地多耽,脱口问:“那我……”   本来想问武大在哪儿,可怎么也没法昧着良心称他“我丈夫”“我当家的”,最后模棱两可地问:“大郎呢?我们要尽早回家……”   玳安笑道:“武大也在外面喝酒呢,娘子还不一块儿?”   潘小园哦了一声,心里想的是:武大也会喝酒?   但既然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夺门而逃也不太现实,只好磨磨蹭蹭的起身往外走。跟西门庆擦身挨过的时候,闻到他袖口熏着淡淡的清香味儿。   在身后,听到他对厨房众人狠狠甩下一句话:“今天这事,罚你们一个月月钱,要不然就去老顺那里领鞭子!”   厨房众嘤嘤嘤的开始道歉哭泣。   西门庆转向潘小园,微微一笑:“小人也不过是出来躲杯酒,娘子若不嫌弃,就一道回席吧。”向后面瞟一眼,又鄙夷道:“不用管这些愚妇。”   潘小园则偷偷撇了撇嘴。对自己如春风般温暖,对其他人如秋风般无情,是不是他觉得这样很潇洒霸道?   看着“愚妇”们哭天抹泪的可怜样儿,心里头还是不安,脱口道:“她们又不是有意慢待奴家,大官人何必为难她们?”   西门庆眉梢一挑,笑意更深:“既然娘子宽容大度,看在娘子面子上,小人的家法,也只好轻慢一日了。”扭头厉声道:“还不快谢谢武家娘子!”   潘小园听着耳中一连串的感激涕零,心里忽然扫过一串念头:怎么不知不觉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心里一虚,看到眼前那副“请”的手势,也只好从善如流地跟着出了去。   西门庆宛如没事人一般,自觉跟她并肩而行,斜睨着她袖口,笑道:“娘子的手,可大好了?”   还记着这事儿呢!潘小园不想接话,但又觉得要是真不搭理他,自家收到的药瓶子迟早能集齐七个召唤神龙了。转念一想,西门庆又不似武大那么一根筋,要是他真的只会送药送温暖,反倒好对付了。   出了厨房外面的小院子,便拐上一道走廊,行上几步,就变成了雕梁画栋。隔着高墙,只闻丝竹乱耳,觥筹交错。一群精壮后生正把一坛坛酒往里面运。   西门庆侧过头,闲闲道:“怎么,这排场吓到你了?”   忽然不称“娘子”改称“你”,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娘子”,约莫都要脸红心跳一阵子。可潘小园居然没觉得怎么不妥,只是觉得他衣服上熏的香实在美妙,回头悄悄问出名字,自己也弄一份来。   这么想着,鼻子不自觉地皱了一皱,阳光打亮的半边脸蛋上,泛起微微的涟漪。   西门庆忽然笑了,领口里抽出一条蓝丝绳,末端串着一块拇指长的香饼,小孔边缘镶着金。   “古龙涎,是前朝留下的异国香料,去年在大内禁库里发现的。有那么几块流出宫外,让东京城的达官显贵竞相收藏。这一小块,是东京一个朋友今日赠的贺礼。你猜猜值多少钱?”   西门庆嗓音不错,娓娓道来的口气充满了专业性。潘小园没想到一缕香都这么大来头。待要再看清楚时,他却轻描淡写地把那香饼收回领子里去了。   她愣了一会儿,识趣地问了一句:“不知大官人今日何事可贺?”   西门庆笑而不语。此时走廊转弯,后面玳安跟上来,笑嘻嘻答道:“娘子还不知道吗?我家大官人如今吃皇粮啦!嘿嘿,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兼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这可是——”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东京蔡太师赏下来的官职,全阳谷县都没有第二个!娘子没看到,外面的人都提着礼物,排队巴结咱们家呢!……”   西门庆笑着朝玳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低调,转头笑道:“不过是些虚名儿,以后生意上行走的时候方便些。”   潘小园大吃一惊。西门庆这个土豪富商,居然摇身一变,当官了?他若是身为官商,以后谁还敢找他麻烦?《水浒》中哪里有这样的情节?等等……   小心翼翼地问一句:“那个,东京蔡太师,是不是那位书法特别有造诣的……”   蔡京,当朝第一大奸臣?   书法家皇帝手底下养着四大奸臣,是为高俅、童贯、杨戬、蔡京。其中蔡京也写得一手好字,为“苏黄米蔡”宋朝四绝之一,眼下如日中天,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西门庆惊讶道:“娘子果然聪慧过人,诸子百家皆通!”压低声音,又道:“我偶得机缘,有幸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蒙他提拔……”   潘小园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恍然大悟道:“拜了他做干爹?”   西门庆脸瞬间黑了,半天才道:“你……你如何知道……。   潘小园嘴角也抽了一抽,使劲忍住笑。心说不好意思,金瓶梅我也上下读过好几遍,大官人携重礼拜干爹的的形象已经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了。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于是顺口胡编道:“奴在深闺都听说了,大官人不知道?蔡太师干儿子遍天下,只要礼物够重,都能在他老人家脚底下磕头。要是送双倍礼,还赠送个垫膝盖的小垫子呢。”   西门庆嘴角一抽,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坑了。难道在市井小民眼里,蔡京的干儿子已经这么不值钱了?   好在玳安及时来解围,赔笑着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蔡太师是当今圣上第一信任之人,这世上恁多欺世盗名之徒,拿他老人家的名号招摇撞骗,也不奇怪。”   墙那边的酒席里立刻应景地响起一阵哄笑:“……哈哈哈,咱们西门大官人这次加官进爵,诸位可得赶紧去铺子里买点上好胶水,粘在手掌上,这根大腿才抱得牢,千万别掉下来啊,哈哈哈哈!”   听声音,是西门庆的好友兼小弟应伯爵“应花子”,声音透墙而过,有些模糊不清。西门庆笑而不语,让玳安引着潘小园上了一道台阶,说后面就是女宾所在。二层的走廊装饰着琳琅满目的瓷器玉器,透过一扇圆窗,大厅中的一桌桌酒席尽收眼底。有的桌子已经喝得七倒八歪,有的在兴致勃勃的听戏,还有些面子大的客人来得迟,让小厮引着刚刚落座,互相寒暄客套,一片嘈杂。   玳安笑道:“爹,他们都等你回去巴结你呢。”   西门庆也笑:“回去做什么!躲杯酒还不成么!”   而应伯爵那一桌还在畅想着如何在西门庆这棵大树下乘凉,一时间谀辞如潮,知道西门庆虽然不在,但这些话迟早会传到他耳朵里,各人更是卖力奉承。   “知道西门大官人本事多大?东京蔡太师的门,多少人连看一眼都是上辈子积德,可是人家一看咱们的名帖,竟然直接问:是不是阳谷县那位?”   “这就叫声名远播,啧啧!对了你们听说没有,那蔡太师府上简直是宝殿仙宫,仙鹤孔雀遍地走,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开放,那府上的美女,更是……”   一堆人欠身,“更是怎么着?难道你见过?”   那吹牛的自然没见过,硬着头皮继续吹:“美女……个个都是……那——么高,头发那——么长,腰那——么细……”   潘小园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觉得头顶一热,只听西门庆低声说道:“蔡太师府上的美女,大部分都不如娘子颜色。”   这话高明。如果他说“全都不如娘子”,未免阿谀之意太过明显。说“大部分”,倒显得他一个个用心比对过了。   潘小园脸一热,还没想好怎么回,人家正主已经似乎把这句话忘了,继续优哉游哉地观赏大厅里众生百态。   吹牛的那一桌引来了更多的吹牛大王。有几个从东京来的客人接上了话头,把前几个人说不下去的故事继续发扬光大:“……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本来蔡太师生辰上,是不见外客的……”   卖了个关子。立刻一群人敬酒:“那怎么偏偏见了西门大官人?我们读书少,你可别骗兄弟们。”   东京客人捻着胡子笑道:“也是缘法凑巧,大家都知道吧,每年蔡太师生辰,大名府梁中书都会打点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运到东京作为贺礼……”   席间一阵惊叹:“十万贯!”   便有人向那不知道的解释:“梁中书是蔡太师的女婿,升官发财全都仰仗这位老丈人,自然要变着花样讨好。十万贯在他手里,也就是一把芝麻!”   讲故事的人语气夸张,抓起手边刚啃完的棒骨当牙板,啪的一声,溅起一桌肉渣,继续道:“……可是走到济州府地界的时候,那十万贯钱财,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据那一队押送的军曹说,不知是什么新颖的蒙汗药,只知道有人在他们肩膀上一拍,那人啊,就意识全无,一举一动都任人摆布。等醒过来,发现自个儿躺在荒山野岭上,身边屁都没有,一干二净!”   听众们“哇”的一声惊呼,不由自主露出敬畏的神情。有人还问:“真的?”   讲故事的一脸不屑:“大名府地界上都传开啦!官府到处贴告示,叫百姓们加强防备,以免把一辈子的积蓄拱手送到贼人手上!不信你们去问啊!”   大家自然不可能跑到大名府去求证,于是只得都信了,有的还说得赶紧跟家里人通知一下,严防被陌生人拍到。   可偏有个不凑趣的,嘿嘿冷笑两声,说:“什么狗屁蒙汗药,还不是梁中书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无能,才搬出来的说辞?我倒是听说,生辰纲是让一群江湖好汉劫走的。人家如今在山东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地方官正眼不敢看他们!”   那讲拍肩膀的冷不丁被糊了一脸真相,颇有些扫兴,喝口酒,说:“当然是众说纷纭,既然捉不到贼首,各路牛鬼蛇神自然争着朝自己身上揽,往自家脸上贴金呗。我还说是我干的呢!”   众人衡量了片刻,还是觉得拍肩膀的版本更可信,一面嗟叹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一面催:“后来呢,后来呢?”   那讲故事的笑道:“后来自然是蔡太师大失所望,正在发脾气,外面突然宣布西门大官人的贺礼到了,打开来看,虽然不如梁中书丢的那些贵重,但匠心独运,又有诸般珍奇土产,每一样都有一个好听的名目,都是他们达官贵人没见过的。蔡太师当场转怒为喜,就此召见了大官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大官人也给梁中书省了一场骂,这下梁中书也承了大官人的情,今天大官人加官,大名府那边还派了个人来送礼呢。”   听众们一声恍然大悟的唏嘘,接着七嘴八舌地夸赞西门大官人如何洪福齐天,赶上了这个机会。   西门庆在楼上,微笑着听着众人给自己一顶一顶戴高帽,最后摇摇头,用一种深藏功与名的口气,对潘小园说:“娘子别信他们的。哪有这么神。”   潘小园听直了耳朵,试探着问:“那劫掠生辰纲的强盗,查出来是谁了么?” 第26章 三十贯   如果此案仍然是悬案,那么她岂不是成了这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YY的念头一发而不可收,要是直接去向梁中书打小报告,说强盗一共有八个,有个叫晁盖的乡绅,有个叫公孙胜的道士,有个叫吴用的书生,有三个姓阮的渔民……书里说,赏金是多少钱来着?   西门庆的回答却一下子让她的憧憬胎死腹中:“据说是个姓晁的,带着七八个弟兄,个个有名有姓,官府已经发下海捕文书了——怎么,娘子也关心时事?”   潘小园赶紧摇头,看着西门庆朝自己微微侧了侧身,不由自主地闪了一闪。忽然脑子里起了个念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生辰纲失陷的事,你知道?”   西门庆的笑容中藏不住得意:“本来这事就没打算告诉太多人,但娘子问起,小人不得不从实相告。江湖上消息传得快。小人……碰巧有些江湖上的朋友。得知生辰纲失陷,我才急忙开始打点礼物,借着路途近,恰好和报讯的同一天到东京——不然,我怎么会傻到拼着一车子宝贝,却连见都见不到蔡京一面?”   潘小园对这人的投机倒把简直五体投地。又问:“大官人的江湖朋友,又是谁?”说不定还是自己听说过的呢。   西门庆怔了一刻。武大娘子确如他所料,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可感兴趣的点居然不是他的财力他的人脉他的智慧,竟然是什么江湖朋友?   便懒得跟她多说,含含糊糊回答:“几个受过我恩惠的兄弟。”   潘小园见他不爽快,心想这人倒也有点混江湖的意识,便不再问。   忽然远处一个小厮急匆匆的跑来。西门庆叫道:“来保儿!什么事?”   小厮来保儿边喘边说:“大官人不好了!那个人来了!你老人家快躲躲!小的们正把人拖在门口……”   西门庆脸色一变,一个转身,隔着袖子抓起潘小园的手腕就走。潘小园急忙挣扎:“哎,干什么……哪个人来了……”   “不速之客,娘子随我避一避。”   潘小园已经被他拉走好几步:“可我、我可以先走吗……”   玳安在后面急赤白脸:“娘子帮帮忙……”   没等潘小园弄明白怎么回事,脚底下已经飞速兜兜转转,被西门庆拉到一个耳房里,玳安从外面关上了门。   “爹藏好,小的不给信儿,别出来啊。”   潘小园靠在墙上,呼哧一口气才舒出来,闻到一阵沁凉的药香。看看周围,密麻麻的箱子柜子,昏暗暗的一片,只有一扇背阴的小窗子,投下来几格虚弱的日光。似乎是个贮藏药材的储藏室。   西门庆掸掸衣襟,熟练地从墙角拖了个圆凳出来:“娘子,请坐。”   潘小园不坐。这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她不介意,自有别人介意。   西门庆陪下笑来:“娘子慌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真的是来了个不太体面的客人……”说毕提高声音,叫道:“玳安,看看人到哪儿了?”   门口立刻回话:“在门房那儿嚷嚷呢。爹你放心,这儿我给你守着。”   西门庆哼了一声,转眼看向潘小园。目光中的意思很明显:玳安就在旁边,我还能做什么?   潘小园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倒先解释起来了,苦笑两声:“是个乡下的老家儿,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旧相识,去年听说我发迹,拿了张欠条便找上门,说是我祖父当年借了三十贯钱出门做药材生意,这才有了今天我家的产业。”   潘小园规规矩矩站在角落一个药柜前面,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也跟着好奇起来,问:“所以……是来要钱的穷亲戚?”   西门庆不至于连三十贯钱也不愿意还,还得慌慌张张到储藏室来躲债吧。   西门庆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小人一毛不拔?那可是冤枉我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不管那欠条是真是假,我西门庆不欠他们这份人情。可那家人要讨的,可不止三十贯……”   “那是自然。过去这么多年了,总得有点利息嘛。”   西门庆带着一副“你太天真”的笑容,缓缓道:“他们想要我让出所有的产业。生药铺、绸缎庄、甚至还有……盐……”   没见过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潘小园始料未及,“咦”了一声。西门庆最后有意无意说的那个“盐”字,也就没往心里去。   “我提出还他们两倍、三倍的钱,甚至最后加到了十倍,可这家子人咬死了不答应。你猜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潘小园听入迷了。   西门庆冷笑一声:“他们说,我祖父当初做生意攒下的积蓄,全都是那三十贯钱生出来的,因此全都得归他们——正如当初借了三十只鸡蛋,现在却要我还十万只鸡!”   潘小园咋舌,心中还在掂量,这家穷亲戚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可是、可是那也不对。就算钱能生钱,还有你们几代人经营的心血呢,总不能白白视而不见……”   西门庆呵呵一笑:“正是。所以他们提出,为了补偿我们爷孙几代的‘经营’之功,可以按照雇佣掌柜的薪资,给我留七十年的工钱,剩下的,他们一律要拿回去。”   正在潘小园觉得他是在给自己讲笑话的时候,一缕唱戏般的声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唉哟我的老家儿哟——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败家的崽子呢——说好的孝子贤孙呢——吃肉不吐骨头,借钱不认账喽……”   这几句唱词绕梁三日,从大门口一直盘旋到了正厅附近。那音调一会儿干噎,一会儿饱满,一会儿高亢,几乎能在人眼前立刻固化成一个元气满满的瘪嘴老太太的形象。   西门庆眉头紧皱,呵斥门外的玳安:“怎么给放进来了?不是让你们好言安抚吗?”   玳安和匆匆跑来的什么人交换了几句话,才说:“他们不知哪知耳朵听到你老人家结交上了蔡太师,非说你飞黄腾达,那个,那个数什么,祖什么……赖着不走……”   西门庆命令:“客气点,这次多给点,给个五七贯,就当打发要饭的了!”   潘小园觉得不可思议。大户人家里来了讹钱的穷亲戚,还是趁着家里张罗喜事的时刻,不是应该大棍子打出去吗?   西门庆伸了个懒腰,咔嗒一声把什么小瓶子碰掉地下了,连忙弯腰捡起来,慢条斯理放回去,笑嘻嘻地解释:“我这人最能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   潘小园心中默默点头。这便是“潘驴邓小闲”中的“小”了。不知道其他四样,他会不会也这么见缝插针地吹上一句。   穷亲戚似乎已经闯入了宴客大厅,一把血一把泪的哭诉着西门家如何忘恩负义。潘小园心中生出一股极大的渴望,想亲眼看看这家子奇葩,是不是把脑子长在屁股上了。   刚要开门,西门庆连忙拉住她袖子:“娘子别出去!”   潘小园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问:“为什么!”难道还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门庆朝她作了个揖,赔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实在是因为……因为,这个……”朝外面出声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总觉得我不肯交出产业,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风流快活。”几个字说得昂首挺胸正义凛然,“娘子若出去让他们瞧见,那咱们可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啦。”   潘小园居然无法反驳,只得随着他留在私人包厢里欣赏免费曲艺表演。   嚎唱很快变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词里又夹杂着“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这儿!”“奶奶个熊,这些、这些、这些……都该是我们的!什么鸟客人,还敢……哎呀呀呀,哇——”那调子突然变了,“哎唷,哎唷……”   玳安兴奋得大声敲门:“爹,爹,东京来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说阳谷县民风也太淳朴,让人欺负到脑袋顶儿拉屎都不带吭声儿的,今儿替你教训一下不识好赖的刁民——已经让他的护卫出手啦!嘿,爹你真该出去瞧瞧,痛快!”   西门庆双眼一亮,低声道:“赶紧去派来旺儿、来兴儿拉架,两边都道歉,好好谢谢客人。老太太那边,她们想不走也不成,直接拿十贯钱打发了。”   分派得井井有条,仿佛这些计划早就在他心里想好了。口气虽然厚道,但潘小园还是不免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多完美啊,在众客人面前留下一副良善好欺,同时又不怕花钱的形象。攀上蔡京这棵高枝儿,虽然风光无限,但同时也相当于在东京城平白多了无数政敌。用这件事,向东京方面传递这样一个讯息:我只是个人傻钱多没本事的冤大头、土包子,可以来敲我竹杠,别找我麻烦!   玳安连声答应,还是禁不住问:“真给……十贯?”   “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爹……每次他们来闹,咱们都是几个钱打发完事……”   自己的小厮如此不开窍,西门庆有些恼火,冲口道:“我说给多少就给多少!再问,这钱你掏!”   玳安连忙答应着走了,边走边心疼得唏嘘。十贯钱啊,自己都从来没领过这么大方的赏。   而潘小园也被这番豪阔手笔镇住了。十贯钱直接扔给叫花子,就算是打水漂还能看个乐呵呢。假如自己是阳谷县知县,说什么也得把这事修进县志里。   反观自己,为了那三十贯的军令状,天天早起晚歇,跟武大斗智斗勇,胸累小了,腿跑细了,脑子里也塞满了无聊的柴米油盐,人都傻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西门庆看着她半是痛惜,半是羡慕的样儿,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这是瞧不起我呢?几千几万贯的礼物都送出去了,还在乎这点儿残渣碎屑?怎的,你还替我心疼不成?”   说着一只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侧的小柜门上。两个人就隔着两尺了,又闻到了他衣服里的古龙涎香气。   潘小园意识到门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觉地一缩,他却命令:“别动。”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柜门里一坛摇摇欲坠的东西推回去,才看着她的紧张样儿,笑着解释道:“譬如娘子身后这些珍稀药材,是我前日刚派人从北方辽国进的货。方才要是让你哗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赔我多少钱?”   潘小园头皮一紧,瞬间想象出了五六种破产卖身的凄凉下场。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面前又被他堵严实了,生怕再碰下来什么瓶瓶罐罐,只好假装蜡像,僵着不敢动。   西门庆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她心里的担忧。故作惊讶,问道:“娘子家里,总不至于连三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吧?”   微微靠近,声音低了些,揣度的语气:“娘子今日破例出门,来敝府送东西,也是因为迫切需要挣钱吧?”   潘小园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做出不畏强暴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里,我要回……”   西门庆笑意荡漾开去,摇着头,仿佛是在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拼命给他挣钱?嗯?”   几乎所有阳谷县居民,背地里说到“武大”这个名字时,都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就连郓哥也不例外。有时候潘小园在场,那种说笑话的语调会被刻意压下去。都是乡里乡亲,毕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   然而此时此刻,“武大”两个字从西门庆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赤裸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厌恶。他眉梢微抖,一边唇角斜勾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散发着一股子臭气。   能当着武大老婆的面这么说话,除非他已经确信,武大夫妻两个貌合神离,潘氏娘子根本对她的丈夫没有一点情意。   看着面前少妇那一瞬间的无动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脸颊的、有些刻意的愤怒,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怎么可能真心爱那个三块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还迎、躲躲闪闪,不过只是顾忌她自己的名声罢了。这也难怪,女人家扭捏,怎样都不会主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着点别的。   狭窄的储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暧昧气息。   他底气上来,继续试探:“还是说,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攒钱的……难言之隐?告诉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园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让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欺身俯视,心里头有些不听话乱跳,半是害羞,半是气的。平心而论,西门庆生得一副好面孔,长眉细眼,高鼻薄唇,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散发着风流倜傥的气场。倘若不是顶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陷进去,也未可知。   只可惜,伴随这个名字的,是她记忆里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各种段落,有不少还是和自己的……再好的皮相也给污了。   干脆拉下脸皮,做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脸,嬉笑着道:“没错,我们两口子五行缺钱,都是见钱眼开的货。大官人既然知道奴家爱数钱,还霸者我不让走干什么?我们穷人家耗不起,还得回去做炊饼,赶晌午的集呢。你耽搁我一刻,我就少赚半贯钱呢。”   说完,直接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西门庆自然料到她会抹不下面子离开,依然笑嘻嘻用胳膊挡着。随即“啊”了一声,缩回去。这女人居然不打招呼,上来就用指甲!   他不屑动手动脚的去拉,哼了一声,道:“就你们那点芝麻大小生意,累成狗,也挣不到玳安一天的零花!”   咒她挣不到钱?潘小园背后甩给他一句话:“谁叫我们天生两副破锣嗓子,学不会去别人家讨债号丧呢。”   西门庆又好气又好笑,小娘子伶牙俐齿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她这叫破锣嗓子?外面那只百灵鸟得气得找棵树撞死。   胸有成竹地抛出最后一句:“跟我做生意,我保你一天赚三十贯。”   门口那个见钱眼开的货果然被这句话震慑住了,脚步快了又慢,最后犹犹豫豫的停下来,回头:“一天……三十贯?做什么生意?”   三十贯,两万四千钱。就算是做皮肉生意的丽春院小娘,也达不到这个价码吧?难道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合作?   西门庆顺手摸了个小药盒,手里把玩着,笑道:“当然是正经生意。前几日,有个三十贯的单,本要许给别人,但今日我和娘子一见如故,娘子又缺钱,若要让给娘子,倒也未尝不可。”   三十贯钱,直接可以还清武大所有的欠债,军令状结束,再也不用被他缠着嘿嘿嘿。潘小园觉得暂时信他一下也无妨,于是点点头。   “不过,要让我对那边出尔反尔,好端端的机会让给外人,我也很难办。娘子……最好要补偿我点什么,对不对?”   果然没两句就原形毕露。潘小园心里冷笑一声,反正自己站门边上了,随时可以跟他告辞。外面的丝竹鼓乐还在不眠不休地响个不停,宴会还远没有结束。西门庆不至于为了自己,抛下外面所有客人吧……   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口问:“要什么?”   西门庆也在揣度她这句问话的真诚度。两个人半是暧昧、半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小会儿,他突然笑了。   “紧张什么。你以为我会在这种地方……”   潘小园厚着脸皮翻了个白眼。   西门庆笑道:“娘子老拿眼神儿刮小人,小人惶恐之至。我的要求也不高。小人自小学了些看骨相面的本事,每一个生意往来的相识,都要先细细的给她看个相,才能确保开业大吉。恭请娘子闭上尊眼,数十下,再睁开。这段时间里,让我心无挂碍,好好瞧瞧娘子的容貌。”   这个要求有点奇特。静静的让他看上十秒钟,相面?可不太体面。   还没等她表态,西门庆又补充道:“娘子放心,这事你知我知,绝对不会传到这屋子外面去。只要娘子答应,走了这个过场,往后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潘小园揣摩着他的意思。这补充的第二句简直欲盖弥彰。他想要的,大概不限于静静看。   她点点头。豁出去了。没心没肺地一笑:“好啊,我同意了。三十贯钱,大官人不要言而无信。”   西门庆又惊又喜,十分没有水准地失声重复道:“你答应了?”   潘小园微微一笑,果真闭上了眼。   立刻就感到古龙涎的香气慢慢接近,直到隐约感觉到呼吸吹着额头的碎发。停顿了一刻,信心满满地继续前进。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撩妹手段,在自己笔下已经写出花样来了。男主假借相面的借口哄妹子闭眼,趁机来一个偷香啄玉。眼前一片漆黑的妹子五感格外灵敏,又不敢违规睁眼,只能心情忐忑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这种桥段写起来顺利,可真正实施起来,变数可就多了。潘小园感到头顶的热气渐渐踟蹰不前,仿佛在进行着什么艰苦的抉择。   潘小园不是不紧张,头皮有点发紧,又深呼口气,默默从一数到十,果断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带着难以言喻表情的面孔。   她嘻嘻一笑。西门庆退后两步。   “娘、娘子……你怎么,怎么吃了……”   潘小园惊喜地一拍手:“大官人果然是麻衣神相,连我吃了什么都看出来了!”低下头,朝他飞快地一福,讪讪笑道:“谁叫今年的菜价那么贵呢,自家吃不起,方才在府上厨房里的时候,看着切了半盆子葱蒜,嘿嘿,忍不住拿来过过瘾,吃个够本。大官人不介意吧?要是心疼了,多少钱,我赔你?”   新鲜的葱蒜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到了这会儿,才慢慢显出杀伤力。潘小园从肚子到嗓子都一阵阵的烧,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人肉炸弹。自毁形象她不怕,要放飞就放飞个彻底。   再来个诚挚的微笑,露出不多不少八颗牙。西门庆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抵着药柜子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掏摸那根古龙涎的串绳。   “所以那三十贯钱的生意单子……”   西门庆快哭了,连连向门口使眼色,“娘子,咱们出去谈,出去谈。”   潘小园大惊小怪一张嘴,不依不饶地问:“出去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大官人给我相过面,咱们就谈生意,三十贯,敢问是炊饼还是银丝卷儿?”   西门庆狠狠盯了她一会儿,“开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27章 芙蓉亭   潘小园顺手拉开了门,跨了出去。西门庆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着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刚刚帮着把穷亲戚打发走,正扶着一棵老槐树喘气儿。西门庆招手给叫了过来:“去叫人给武家娘子备香茶。她渴了。”   玳安答应着去了,神色疑惑,大约还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时变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两个人离着一臂距离,各怀心事慢慢走。潘小园这才发现,原来女宾所在的后厅近在咫尺,就隔着一堵隐蔽的灰瓦矮墙。敢情西门庆方才带着她绕圈子呢。   两个丫环笑容可掬地打开帘子。酒肉酣声转变成了莺歌燕语。院子里沿墙盛开一排腊梅,红红白白花团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潘小园自惭形秽。当中一座小小亭儿,悬着个小匾,上有西门庆手书“芙蓉亭”三个字。家人媳妇、丫环使女一水儿排开。围屏锦帐之内,频有推杯换盏之声。一个眼尖的小丫头叫一声:“老爷来了!”   锦帐里立刻扑棱扑棱飞出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一蹲:“老爷万福!”   中间混着个酸溜溜的声音:“老爷可终于想起来瞧我们了!”   西门庆挥手笑笑,声音和蔼:“都回去坐。我只来喝杯酒,外面的应酬还没完。”   潘小园全身犯尴尬,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上一刻还在撩她,这会子却来跟她秀后宫?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后宫质量越高,越显他有钱有魅力?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妇面如银盘,脸似满月,耳垂上甩着两串镂金芙蓉坠子。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收拾得齐整无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园伸手抚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儿,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钱一对的廉价耳环,悄悄给摘了下来。   那少妇跟西门庆见了礼,将潘小园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粉黛不施,般般入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噙着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贵姓,怎生称呼?”   西门庆笑道:“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们惹不起的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经呢。好在玳安及时接茬:“大娘不知,这位是贩熟食的武家娘子,诸位今儿的主食都是她家供应的。爹特地给请进来跟各位娘见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来找她,这来来往往的岂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园心里对西门庆的算盘已经门儿清了。方才没让他撩痛快,反而呛了一鼻子味儿,这是在不声不响的报复呢。感觉四面八方一道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脑门子上就写着“暧昧”两个字,大家各怀心思,看她这个“准妹妹”怎生表现。   当即堆出一副笑来,袖子掩着嘴,白手帕一甩,夸张地一惊叹:“这位是大娘子了?哎哟哟,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不会是没吃饱吧?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对了,银丝卷儿五文钱一个,你嫌贵就换一部分炊饼嘛,每个人多分点儿。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饿着自家人的?我又没漫天要价!”眼睛一瞄,又自来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头摸了一遍,啧啧赞叹:“这布料,这花纹!阳谷县怕是买不到这种,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钱一匹,我猜最少得两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坠子是纯金的吧?得多重?啧啧啧多有福气,听说纯金的指甲掐一下会有印儿,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轻轻的试一试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已经花枝乱颤忍笑一片。依稀听得低低的“村”“土”几个字。西门庆尴尬地咳嗽一声,玳安会意,连忙打断:“我说武家娘子,大伙儿还没见礼呢……”   对面的大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潘小园手里抽回来,微笑着道了个万福:“娘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直爽性格儿,月娘这厢有礼了。玉萧,看座。”   潘小园大大咧咧的还礼,直勾勾的目光将一众莺莺燕燕一一扫过去。其中一个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脸红了。   “大客户。”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户。”   西门庆大约也觉得没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应酬客人,起身走了。吴月娘带头依依不舍地送行,还说:“少喝点啊。”   潘小园屁股没离开椅子,灌了十几杯香茶,这才敢开口说话,开始跟一众姐妹套近乎。   西门庆领个邻家美女来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园刚刚出现在芙蓉亭,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使劲拧出几滴水来就能直接蘸饺子吃了。这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争风吃醋”坐成既定事实。   只好再次牺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体,一通乱嘈。众家眷见老爷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市侩村妇,心里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门庆平日里品位高雅,这位炊饼小娘子么,不过是图她个新鲜,肚子里没货,也长久不到哪儿去。   于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几个乐伎舞娘重新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芙蓉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方才被潘小园上下其手的那位圆脸少妇便是西门庆的正头娘子,姓吴名月娘,乃是本县左卫吴千户之女,说话温和柔顺,一副笑脸从头摆到尾。排在第二位的叫李娇儿,鹅蛋脸,五官标致,眼角含媚,身材却丰腴得让杨贵妃自惭形秽,穿的那件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怕是比其他人费上一倍多的布料,稍微一挪动,身子底下那圆凳就不堪重负的哀号。其余的,负责介绍的丫头没说,但潘小园心里清楚,这位胖妞从前是丽春院里的头牌,让西门庆不知怎的收了来,彰显他的独特口味。   第三位穿绿的高挑美人,便是方才让潘小园看脸红了的那个,名叫孟玉楼,原是个有钱的寡妇。潘小园读金瓶梅的时候一直把她脑补成土豪富婆的形象。今日见了真人,却是堪称尤物,萝莉颜御姐身,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两颊微有雀斑,腰肢不盈一握,神态腼腼腆腆的,几乎从来不说话。   四娘子孙雪娥年纪最轻,身材矮小,气场上更是毫无存在感,坐在孟玉楼身边简直像个仆妇。事实上她就是陪嫁丫头出身,唯一的长处是厨艺高超。她跟潘小园互相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俺家人口味都偏甜,娘子今日那银丝卷儿里,若再减上五厘的碱面,似乎可以嚼得更细腻些。”   这话没法接。潘小园跟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才打着哈哈过去了。其他人都不住口地夸她的东西好吃,孙大厨却上来就指点江山,她有点理解为什么这位四娘子不招人待见了。   而那素手托腮,倚在锦帐边缘的五娘子,则让潘小园整个人惊艳了一下子——瓜子脸,细弯眉,穿得比其他人都素上三分,却又不显冷清: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相貌倒不是最出众,但那副慵懒风流的身段儿,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跟西门庆家不太搭调的贵气。   心知这便是后来给西门庆生下儿子的李瓶儿了。原来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小妾,遇事逃了出来,辗转嫁给西门庆,带来了笔极丰厚的嫁妆。梁中书每年运送生辰纲的细节,多半是她跟西门庆说的。   李瓶儿极会做人,一开口,就把在座所有女眷连同潘小园都捧了个遍,末了微微笑道:“如今大伙儿也是熟人了,不敢动问娘子的排行名字?”   潘小园大大咧咧地说了,不过还是觉得“金莲”这个名字,自己占着有些惶恐,就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奴排行老六,几位叫我六姐儿就成。”   话一出口,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吴月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挑。孙雪娥扑哧笑了出来。   眼下芙蓉亭里花团锦簇五姐妹,她上来就自称老六,真的不是想来插一脚的?   院子里还有些其他各路亲朋,譬如吴月娘的嫂子、李娇儿的侄女,还有些明显是来蹭吃蹭喝的大姑大婶,远远近近坐了好几桌子,潘小园一时也记不住这许多。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潘小园惭愧不已,得出结论:跟古人比饕餮,自己还嫩,这次只是胜在创意。   况且这只是自己一桌子的菜品。旁边有一桌子,大约是食素的信女,供应的便是素蒸鸭、假煎肉、芝麻灌肠,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素馔。脖子伸太长毕竟不太美观,潘小园只好把好奇心压在肚子里。   旁边人都斯斯文文的,她也不好显得太馋。端着架子吃两口,吴月娘却看着她发话了:“唉,只可惜这阳谷县里,批量做素点心的却不多,每次开素斋桌子,都只能自家胡乱造些米饭啊汤饼的,怪委屈人家罗汉的。六娘子,你是做这个出身,倒是给奴家解个惑,这素点心到底怎么难做了?”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放下筷子,洗耳恭听。自己向西门庆讹来的三十贯生意单子,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李瓶儿笑着补充道:“大姐姐是极虔诚的善信,逢七吃斋,月月供佛,平日尽做些僧衣僧帽舍人,逢年过节,还去供养报恩寺的师父们呢。”   李瓶儿开个头,余下的几个人少不得奉承吴月娘两句,这个说她宅心仁善,那个说她日日为家主祈福,神明感动,大约马上就能给老爷怀上个小子。最后孙雪娥词穷了,想了想,由衷地赞美道:“我就佩服大姐姐这点。我是个顿顿要有肉的,少一顿肉,就跟少在身上似的,我觉得这人吧,还是得有点不一样的追求。轮到她吃斋,我在旁边偷偷吃肉,都挺后悔了,可是也忍不住。”   这话没法接。吴月娘脸有点黑。每次吃斋念佛的时候,邻院屋子里时隐时现的传来炖肉香气也就罢了,她还说出来!   潘小园只好打圆场,干笑两声,问:“所以大娘子是准备什么时候供斋?新年还是上元?”   吴月娘微微惊诧地瞟了她一眼。果然是做惯生意的,这么敏锐的嗅觉!   点点头,答道:“上元。”   潘小园明白了,心跳有些加速,笑得更甜:“以往的主食点心太单调,想出些花样儿?”   吴月娘笑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银丝卷儿,“便似这种就好,又精致又好看,还是个层层叠叠的莲花样儿,供了上去,佛祖也会欢喜我们心诚吧?”   孙雪娥附和道:“就是!别人家都只供炊饼米饭,咱们就得供得比他们好!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没人理她。潘小园尴尬笑了笑,有冲动拿花卷堵上她的嘴。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大姐你有必要说出来?   心里打了打算盘,吴月娘所说的素点心难求,应该是由于这个时代的素油压榨方法局限,性状和猪油相差太多,一个是澄清液体,一个是块状固体,倘若只是热油炒菜,固然没什么区别,然而若是制作发酵面食,原料配比、发酵时间、揉压技法都要有所改变,因此技术上要求更高一些。   然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以我大吃国人的智慧,不至于连这个专业难题都攻不破。   她尽量用普通的语句解释经济学原理:“做素点心需要额外的技艺,素油又贵,因此成本比寻常点心高些。而制点心所用的原料,还都是贱价的面粉米粉,因此价格抬不上去。利润低了,自然少有人做。尤其是阳谷县这种小地方,专门的素点心作坊恐怕养不活自己。谁愿意做赔本的买卖呢?”   吴月娘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懂没懂。孟玉楼倒是微微点头。只有孙雪娥在那里发表独特的高见:“才不是呢!素肉素菜里面掺猪油,一般人吃不出来,容易造假。素点心味儿淡,稍微掺点猪油,滋味就不一样;让大和尚吃出来,恼了,真个大罗汉棒抽你!”   最后一句的比喻太过清奇,大家同时怔了一刻,随后不知谁想歪了,带头扑哧一声。几桌子女人瞬间叽叽喳喳笑成一片。   孙雪娥甚是得意,抿了口木樨荷花酒,给自己润嗓子。   潘小园知道吴月娘跟自己搭这个讪,定然不仅仅是来发牢骚。采购高级素点心的念头定然早就在她心里盘桓了,不然西门庆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立刻就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既然她似懂非懂,那就接着忽悠:“不过大娘子放心,若是能有大场合,成批制造同一种素点心,成本降下来,自然有人肯做。但不知大娘子打算供养多少位师父,开几日的斋?倘若力所能及,奴愿意倾力相助。”   吴月娘虽然不太懂烘焙烹饪,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眼睛一亮,畅谈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下敲定,从上元第二日起,十六到十八接连三日,吴月娘会以个人名义,向报恩寺三百僧人供养素斋,其中花式素点心四种,要不同的口味和样式。   要求还挺高。潘小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吴月娘又进一步提出条件:“闻道娘子家的炊饼作坊,上上下下可全都沾着猪油气。我们斋僧的素点心,可不能在腌臜锅里制作,必须分灶分炉分锅,绝不能沾上一点猪油星子。”   潘小园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我们回去把厨房改造分区就可以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娘子既然肯出三十贯钱,那就是我们衣食父母,一定会做得包你满意。”   谁知吴月娘却一下子睁大眼睛,那笑容消失了大半:“三十贯钱?奴何时说过要付三十贯钱?”朝身边的丫环左右看看,袖子掩着嘴巴,失笑出声:“不过几顿白面点心,怎么就值得三十贯了!武家娘子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潘小园张口结舌半晌,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好像又莫名其妙被西门庆坑了一把。   吴月娘见她居然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语气立刻变冷淡了,筷子拨着桌上吐的鱼骨头作算筹,开始一样样的数:“报恩寺三百僧人,就算每个人都吃饭,一顿也不过三四个银丝卷儿足够——他们整天坐着念经,胃口能有多大?唔,就算每人三个,一顿不过九百个。娘子你方才说,做十个银丝卷要用一升面?一百个就用一斗面,九百个,不过九斗——一斗雪花面多少钱?”   她自己从没买过面粉,旁边孙雪娥接话:“三百钱。”   吴月娘感慨道:“才三百钱,这么便宜!那么九斗就是两千钱……”   潘小园面无表情地纠正:“两千七。”   吴月娘有些不耐烦,摆出一副我很懂行别跟我争的面孔,“哪有那么多!六娘子家天天进面粉,肯定不会原价买,人家肯定给你们大大的折扣,两千钱算多的了。一天两顿,不过四千钱。三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多文,折合十贯多一点——你管我要三十贯?”   李娇儿挪动着一身肥肉,一声轻笑:“姐姐大惊小怪做什么,自古无奸不商,他们没暴利才怪呢。”   月娘这段话嘈多无口,潘小园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懒得跟她一一辩驳,只是说:“大娘子既然觉得十贯够,那就花十贯买了面粉,直接抬到寺里,让师父们吃呗。”   吴月娘遗憾摇头,一副“你们居然不给成本价”的痛心疾首,摩挲着她那副足有半两重的金耳环,说:“唉,咱们女人家每日勤做针黹,钱也是一文一文攒下来的,谁一下子拿得出几十贯?六娘子别看我们表面上富贵,其实生活和寻常百姓一般勤俭……唉,谁叫奴家诚心向佛,不爱跟人口舌计较,吃点亏就吃点亏好了。”抬头盈盈一笑:“六娘子,咱们也别争,就说定十五贯,如何?”   潘小园有冲动站起来就走,不过心里衡量了一小会儿,还是放不下这笔单子,只好耐心科普:“大娘子方才只算了面粉的价格,素油、调料多少钱一斤,娘子可知?蒸一笼点心要费多少柴炭?还有诸般厨房用具,也是要时时更换的,难不成没钱我能变出来?更别提我和大郎需要费时费力,耽误多少平时的生意?所以三十贯算是很公道的……”   嘴皮子都磨破了,吴月娘仍然带着她的迷之微笑,把制作银丝卷儿的流程掰开揉碎的问,一面不慌不忙地把报价一点点往下压。最后还是孟玉楼看不下去,说出了她自开席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姐姐若是力有不逮,奴可以给你帮衬五贯钱,也算是做个好事。”   吴月娘眼睛微微一亮,仍然嘟嘟囔囔地说:“可她开价也太贵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潘小园看出来了。吴月娘抠门到了一定境界,自己花钱心疼,别人花钱,她也心疼。   李瓶儿看出气氛有点僵,连忙款款移步,一双嫩白纤手搭在吴月娘肩膀上,轻轻揉两下,笑道:“这便是大姐姐的不是了,你一个人斋僧做功德,怎的忘了带妹妹们也沾沾光?奴家近来有些厌怏怏的,正需要发善念、结良缘。现如今向姐姐讨个人情,斋僧的功果算我一份可好?三姐姐出五贯,奴不跟她争,就也凑五贯的份子,大姐姐可要给我面子。”   吴月娘嘻嘻笑道:“好个油嘴儿的五丫头,真教人推脱不得!”   李瓶儿又拔下自己髻子上一对金寿字簪儿,笑吟吟塞到潘小园手里,折过她手指包好,“六娘子人才出色,生意做得一等一,是咱们阳谷县头一位女中豪杰,。日里我们只闻大名,不曾得见。今日赏光前来,我们云胡不喜,娘子家里的生意必定歇了,奴心里也过意不去。些许小物,不成敬意,娘子是个会赚钱的,约莫也看不上,便回去拿着玩儿,就当是妹妹的见面礼了。斋僧的熟食,还请娘子费心操办,若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吝开口。奴们平日里深闺深院的,闲着也是闲着,巴不得有点事儿操心呢!”   会做人到这份上,潘小园觉得再反驳一句都是罪恶。价格压到了二十五贯,可自己手中这个沉甸甸的金簪子,约莫得有半两来重,稍微一使劲捏,就有变形的趋势——还真是纯金的!   生意敲定,皆大欢喜,当即把负责这事的小厮丫头叫来,交待了细节。又喝了几杯酒,潘小园借口不胜酒力,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了。没好意思管吴月娘收定金。李瓶儿这对簪子,是她来到这里摸过的最贵重的物件,双倍的定金恐怕都够了。   离开的时候依旧走的后院侧门。毕竟前面男宾还没散,应伯爵那花样翻新的马屁段子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前厅里时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走回紫石街,推开家门,吃了一惊。 第28章 入股   只闻得一股酒臭气扑面而来。武大醉成一滩泥,横在炊饼担子上,正甩着鼻涕打呼噜呢。   外面几家邻居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啧啧,这是去哪儿喝酒了,脸这么红!”   姚二嫂挤眉弄眼地说:“听说是去西门大官人家里蹭酒去,也不知到底干什么了,磨蹭到现在才回来,老公倒是撇下来不管了,还是让人架回来的……”   潘小园心里微觉不妙,上去拉武大,死沉死沉的拉不动。还好隔壁王婆及时来帮忙,还端来一盏桔梗醒酒汤,笑道:“六姐儿今儿倒是吃酒吃快活了,你家武大也真没出息,听说在厨房里让几个小厮轮流灌,一会儿就成这样了,还是人家家里派人给送回来。你瞧瞧,平日里舍不得买酒,今天也不能这么敞开了喝啊。”   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打量着潘小园,仿佛有什么问不出口的话。   潘小园隐隐约约明白她的意思,含糊道:“奴一直在后面和女眷谈生意,也没空吃什么酒。”   王婆暧昧地笑笑,正要说什么,武大“呕”的一张嘴,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堂屋里弥漫着生化武器的气味。   王婆赶紧说出去打水取毛巾,一出去就不回来了。潘小园死的心都有了。   心里一边骂他,一边骂西门庆。武大醉成这个样子,说没猫腻,她可不信。方才在西门庆府上要是真发生点事,武大什么都不会知道。   好在今天自己一番“表现”,在西门大官人眼里大约已经是负分不送。而自己可是实实在在的赚到了真金白银,毕竟没吃亏。   “她倒一点也不肯吃亏!”   送走了宾客,西门庆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接过醒酒茶,一面慢慢喝,一面听着丫环们的汇报,边听边冷笑。   玳安进门,捧着一摞厚厚的纸张书卷,眉花眼笑地说:“爹,趁着今儿天亮,把这些东西给批了吧。好多人都等着你老人家回话儿呢。”   西门庆让人服侍着,慢慢换下官服,眼睛往那一摞瞟了一瞟,哼出一声:“这才新官上任几天,怎么就日理万机了,当初不是说好只是个闲职吗?”   玳安笑道:“闲职是闲职,可耐不住你老现在可是阳谷县第一大红人,那些个阿猫阿狗怎么着也嗅到腥气儿了吧?”压低了声音,又道:“县衙里叶孔目提醒小的,这些卷宗,都是不必带到公堂上去的,还是烦请大官人早作批示,好让大伙儿早早安心。”   西门庆会意,冷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懂,明日也给你披个官服,让你沐猴而冠,堂上坐着去罢!”   玳安嘻嘻笑着,躬身退出了。   卷宗里的文字简明直接,不像官场里书信那般诘屈聱牙,颇合西门庆口味。内容也是鸡零狗碎的争田地、争遗产、争媳妇,不太合他副千户提刑所理刑的身份。   他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潦草地批复几句“此事四十贯可疏通”、“本批绒线货物来历不明,必须充公”、“此人家产皆是不义之财,岂能随意免刑,置法理于何地?”   末了,请出那枚小孩巴掌大的官印,神气活现地往上面一盖。   一面写,一面摇头微笑:“有些人表面上伶俐,怎么脑子偏偏转不过弯儿来。阎王爷过花果山也要留下些买路钱。要从我手里捞油水,哪有一点好处也不给的道理!”   三天后。   “这里这里,墙砌厚一点,别偷工减料!”   “屁股灌铅了是怎么地,快把角落里擦干净!没闻到油腥子味儿吗?”   “大郎,我家娘说了,最好再新造个柜子,单盛干净的碗碟儿,烦请去叫个木匠来整治。”   武大一面哎哎的答应,一面眼巴巴看着几个工匠热火朝天地干着,又是欣喜,又是憧憬,又是不安,又有些迷惑。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做个卖炊饼的小贩,怎的就糊里糊涂的成这样了?   况且还有西门大官人家派来的“监工”。吴月娘严以待人,笃信无商不奸,生怕自己出的钱有一文没花在刀刃上,因此隔几天就派家里的小厮——有时是平安,有时是琴童,有时是不好说话的贲四——前来视察检阅。   原先一楼厨房里的炊饼作坊,一腔灶,三个炉子,上上下下全沾着猪油,制作每天十来扇笼的猪油炊饼银丝卷,倒是刚刚好。但是眼下武大家要做斋僧的素点心,按照“合同”条款,厨房必须改造为荤素分区,增加一个同样的灶台,连带着锅碗瓢盆、面缸面板,都得不重样地置一份。   成本有些高。那天武大酒醒过来,得知了这个计划,第一反应就是让娘子把单子推掉。每天守着十来扇笼炊饼花卷,小日子不也过得下去吗?花这么多钱,万一赔了本,找谁说理去?   “娘子,要不要……要不要再跟我兄弟商量下……”   潘小园看到他那窝囊怕事的样儿,心里就来气,忍不住轻轻斥了一声:“出息!肯下本钱,才能赚更多的钱啊!这是赚大钱的机会,你兄弟怎么会说个不字?”低头看武大,目光中带上些霸道的意味,“听我的,这单生意,做。”   她早就计算好了,这单生意大得史无前例,就算为此重新装修厨房,也能有不少的盈余。况且一个荤素分区的厨房,也是给武大留下一项长期固定资产,能产生不可估量的衍生价值。   几家邻居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来看热闹。银铺的姚二郎还笑着问候一句:“大郎心气儿挺高,这是要做大生意呀!”   武大听不出来话里淡淡的讽刺,笑着答话。银铺里面姚二嫂跟几个妇人嘻嘻笑,小声道:“他懂得什么?还不是他家老婆的主意!那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嘿嘿,素炊饼,斋报恩寺的师父呢!”   潘小园听在耳中,撇撇嘴,心里却也不是底气十足。自己虽然是穿越,但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这一番豪赌结果如何,还真没有太大的谱。但一潭死水的生活,总要先搅出些涟漪,才能有转折的机会。   李瓶儿赠的作为定金的金簪,让她放在枕头旁边观赏了几天,就果断去金铺里换了沉甸甸的二十六贯钱,还是人家铺子里派了个小厮,挑担子挑回来的。   武大眼睛就直了,“这、这些是,多少钱?”   除了卖房子那天,他哪一次见过这么多钱!   那担子就让武大在怀里搂了一晚上。他破天荒的没把目光聚焦在娘子身上,晚上也没再磨磨唧唧缠着她。   然而第二天,钱全不见了。武大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正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找,潘小园把他拉出来,手头捏着一摞借据,张张上面都有武大的红泥指印儿。   武大瞠目结舌,半晌,才跟做梦似的,指着那叠纸,嘟囔:“这是……这是我们的债?”   “垫上一点咱们的积蓄,已经全还清了。”潘小园也不多说,一把将借据全扔进灶膛里,“如何?”   武大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初她夸口,三个月内还清三十贯欠债,他以为不过是一时气话。他甚至想过,假如到时候她没能完成目标,自己一定不会责怪,一定不会露出“你看我说过吧你就是不行”的意思,要温柔地安慰她,让她正视现实,收心生儿子。   而现在呢,一个月还不到,钱就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武大觉得这不科学。自己一个憨厚老实的大男人都挣不来这等快钱,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联想起这几天街坊四邻的闲言碎语,那天又在西门大官人家被灌得烂醉……   武大心里有些疑惑,却一个字都不敢问。毕竟他自己断没这个本事,能一担子一担子的往家拿钱。   不过那金簪子换的钱全用来还债了,家里的现金流还是紧张。木匠、砖匠、泥瓦匠的工钱都是一天一结,不过两三天,匣子里攒下的银钱已经全部告罄。   偏偏吴月娘又不肯提前付一文钱。潘小园请“监工”去传了几次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乃是天经地义,前期改造厨房的投资哪能让买家垫付——不过,装修材料可不能选太便宜的,也不许偷工减料,她派人监督着呢。   武大束手无策,正琢磨着是当衣服还是当被子,潘小园笑了:“放着家里一大笔钱看不见,真当自个儿是一文不名了?”朝楼上指指,“烦你把我那两个嫁妆箱子搬下来。”   武大难以置信:“嫁、嫁妆……”   看着自家娘子坚定的眼神,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把箱子搬下来了。潘小园示意他放好,做出一副毅然决然的神情:“我的这些嫁妆,放在家里横竖也没用,烦你拿去换钱,就拿来帮你重装厨房、采买原料,也免得杂人闲话,说我嫌弃你,不顾家。”   武大看看潘小园,又看看里面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财物,张口结舌,怔了半晌,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嫁妆是已婚女人的私产,更何况在武大眼里,娘子的嫁妆神圣不可侵犯,就算是当初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也没敢把那箱子碰上一碰。   眼下,她居然主动打开,拿出里面的财物,要帮他做生意!   忙不迭点头。如此贤妻,打着灯笼也难找!   潘小园默默看着武大感激涕零,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愧疚感。毕竟不能向他说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提出离婚。武大要是不肯轻易写休书,那么,银子砸下去,他会不会手软?砸他五十贯、一百贯,他会不会心动?二百贯呢,武松也不会说什么了吧……   不过古代并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说法。现在武大挣来的所有钱,最终还是归武大所有,轮不上让她拿来自己“赎身”。她潘小园现在的所有个人财产,就是潘金莲以前留下的那两个嫁妆箱子。   她需要做的,是以这两个箱笼为资本,让嫁妆生出钱来。眼下要投资改造厨房,生产素花卷,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武大一脸艳羡,估摸着箱子里东西的价值足够抵一半的成本,还是不太信,抬起头,问:“娘子,这些东西……你真的要换钱,借……借给我?”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是借。是入股。”   知道武大听不懂,一步步耐心解释:“也就是说,从此咱家的生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要是亏了,我跟着你一起亏,不用你还钱。要是赚了,那么可也要给我留一半利,让我留着裁衣服打首饰,可不许你全拿走——怎么样?”   如果是借钱,那么自然是借多少还多少,顶多加些利息;而入股就相当于和他共同承担风险与利润,将来就算武大赚了一千贯,其中五百贯,也得算作是她贡献嫁妆的功劳。说起来,这个灵感还是来源于那天在西门庆家见识过的穷亲戚呢。   这个提议,似乎是有点算计武大了。但毕竟是跟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并非无端占他便宜。   武大只听懂“亏了不用还钱”,喜出望外,连声道:“娘子说哪里话!你的就是我的……哦不、不,我的就是你的……咱们一家人,钱也是一家……”   两人达成一致,说做就做。箱笼里其实也不全是值钱的东西,几件旧衣包着小木盒,盒子里藏着一对细银手镯,一对精巧银簪,一条金链子。潘小园留下金链子压箱底,剩下的一股脑抓出来,“卖了。”   武大一脸恍惚做梦的神情,叫来银铺小厮,将首饰拿去称重去了。   再下面是一把半新不旧的小琵琶,“卖了。”   过去的潘金莲曾经在张大户家里做使女,弹得一手好琵琶。潘小园穿过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这琵琶,总觉得是个定时炸弹。毕竟自己连首两只老虎都弹不出来,这乐器留着一天,就是多一分露馅的风险。早就想将这琵琶处理掉了。   她笑着对前来收购的货郎解释,自己要拿嫁妆支持丈夫的事业。那货郎捻着花白胡子啧啧称赞,如此贤惠的持家娘子,他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嘴上还没毛呢。   西门庆送的那两个药瓶子早就让她藏好。现在箱子最底下,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个软布包。打开来,浓香扑鼻。那是一匹艳色缎子,旁边放了一个防蛀的小小香囊,大约是过去潘金莲最珍视的财产。   潘小园将那缎子贪婪地摸了两摸,“卖……卖了。”   反正,既然占了真六姐儿的身子,她的钱财,不好意思,也就厚着脸皮随意处置了。   布店的大嗓门老板娘钟婶儿马上就请来了。大老远的,声音在门外头就洪亮着:“哎哟哟,大郎,多谢你那天送的炊饼哎!我家那两个小猴子吃得可香啦!”   武大听了,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他正在里面帮忙呢,两只手上还沾着白扑扑的泥灰,好像戴了白手套。略略她一拱手,嘿嘿笑两声,又跑进去了。   潘小园便把那嫁妆箱子里的彩缎给钟婶儿看。其实若不是急着凑钱,她还真舍不得卖这匹缎子。那料子显见得价值不菲,摸上去手感顺滑得不像话,缎面上还有机织的荔枝暗纹。而颜色居然是少见的海棠红,娇嫩明艳,可爱至极。但若是穿在身上,未免显得张扬过分。潘小园就算是过去写小说,这种颜色也只敢写给未出阁的豆蔻少女来穿。   怎么“自己”竟会有这种颜色的布料?难道是年少时期的挚爱,一直舍不得用?可是看起来也不旧啊。   钟婶儿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匹缎子,上上下下瞧了好一阵,就是不说话。   潘小园见她丝毫没有开价的意思,心里不禁腹诽。果然是生意人精明,难道要让自己来开价吗?自己又不熟悉行情。   刚忍不住开口问,钟婶儿却发话了,眼睛一霎,笑道:“这缎子好眼熟,倒像是我的铺子里卖出去的呢!六娘子,你可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它?”   潘小园吃了一惊。缎子既然是自己的“嫁妆”,那定然是在清河县获取的,然后跟着武大搬家,才来到阳谷县。钟婶儿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怎的说她见过?眼下这个年代,可没有大批量生产的同质货吧。   她最后还是决定含糊其辞:“时间久远,奴也忘记了……”顿了顿,回到正题:“婶子就请告知,这匹缎,能卖多少?”   钟婶儿不以为然,一甩手,嗤的一笑:“时间久远?娘子真是好记性,这缎子进到我店里,充其量不过一两个月,怎的,这么快就瞧不上眼了?这颜色,这花样,当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卖出去的时候,可舍不得呢。”一面说一面喷唾沫星子,在阳光底下看得清清楚楚。   潘小园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想不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生意人,问那么多干什么!   钟婶儿还在略微心疼地唠叨:“我卖出去的每一匹布,我可都记得,可没人这么快就来退货……你倒是说说,这布哪儿不好了……”   还没说完,门外脚步声响,又有人来叫门了。潘小园赶紧起身,想来是那首饰店掌柜前来收货了。   吱呀打开门,却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连连退了好几步,愣在哪儿,好久,才想起来行礼:“叔叔,你怎么……又来了……”   也不自己叫门,非要派身后的跟班衙役来叫。威风么?   武松朝她看一眼,还了礼,没法接话。每次来家,嫂子都是一副把他往外赶的势头,恨不得第二句话就说再见,也属稀罕事。本来想不理她算了,可嘴上说的话,却成了:   “武二亲兄家,什么时候来不得?今日衙中没什么大事,便过来看看哥哥。”   嗯,只是看哥哥,跟她潘金莲撇得一干二净。这话说得有水平。   武松闪身跨进门来,立刻住了脚,眼中抑制不住的惊讶。怎么几日不来,这家里热火朝天的,簸箕筛子堆了一堆,炊饼香味变成了砖头土味,工匠们呼来唤去之声不绝,依稀夹杂着自家大哥的声音:“那个锅,放那里,架子不用太多层……嘿嘿嘿,太高了,再矮点,这么高就够了……”   看看这一屋子杂物,再看看立在一旁的嫂子,不难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介绍:“你大哥接了大生意,厨房要改造成荤素分区,元宵后三天报恩寺师父的素斋主食,都由我们供应。”   武松朝点点头,身后的衙役使个眼色,俩人就毛手毛脚地去厨房帮忙了。   堂屋内钟婶儿刚刚把目光从手里缎子上移走,倒大惊小怪起来:“哎呀呀,这不是打虎的武都头吗?”眼见得屋内氛围一下子冷了,看这叔嫂两人上来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心知那武大家叔嫂不合的谣言是真的了。没听人说吗,这俩人吵过一架,做叔叔的当场就把嫂子推楼梯下去了!   钟婶决定做个和事佬,堆下笑来,连声招呼:“武都头啊,稀客稀客,娘子快请进来呀。没想到都头跟大郎却是一家人。那日都头来我店里买东西,还说到什么住在哥哥家里,哪能想到便是这里!……都头近来一切可好?可还需要扯布?啧啧,似都头这般长大身材,估衣服可也要比常人多费一半的布料唷……”   武松脱下头上毡笠,挂在墙上,除下厚披风,里面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领杏黄衫子,神色已经是一片和煦,笑道:“不劳大婶费心。眼下应时的衣裳都有,倒是无需再添新的。不过武二整日在外,人又粗心,衣裳坏得也快,自己补不来时,少不得要去婶子店里叨扰。婶子自认得我手下的土兵吧?”   这人多会说话,就连婉拒都婉拒得让人满怀希望。钟婶儿眉花眼笑:“不急,不急!”宝贝似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高人一头的大小伙子,忽然拉着他袖子,低声问:“哎,你娶媳妇了没?” 第29章 彩缎   武松立刻回道:“武二不曾婚娶。”   钟婶儿一乐:“可有看上谁家姑娘?阳谷县里没出阁的大家小家闺女,婶子我也算是认识一多半,都是来找我做衣服的……”   这个年纪的大妈大婶热衷保媒拉纤,不仅是因为过分热情,更因为谢媒钱算是她们一大收入外快。钟婶儿在一群兼职红娘里格外受欢迎——姑娘们怕羞不爱出门,芳影难觅,可她们的高矮身材,还不是她最清楚?   一般话说到这份上,十个小伙子里,九个半都得开始心痒痒了。可武松依旧是客气一笑:“武二尚无此意,暂时不劳婶子操心。”   钟婶儿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县衙里的步兵都头,说成了这一趟亲,以后十年都得是她的金字招牌,更别提以后的喜酒满月酒什么的……   这么想着,就堆下笑来,想着他大约是害臊,亲亲热热地把武松往外面拉,一面说:“这就不对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要总是想着立业不成家,总得要有些责任感。你别听外头说什么男人三十一枝花,年轻小闺女定出去的更快!再说,你看你身边都没个做饭缝补的,哪能破了衣裳就做新的呢?这叫败家……”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武松让钟婶儿拉出去了,再看看自己手里捧着的那块布,不难推测出在钟婶眼里,哪个更受欢迎。   将布放旁边,撇撇嘴,听着外面钟婶唠唠叨叨,又想着以武松的性子,钟婶这回强人所难,多半得吃闭门羹,让他不咸不淡的噎回来。   谁知刚过不一刻,又看到这俩人一前一后进来了。钟婶脸上已经换成一副慈和的笑容:“……你说得也是,那婶子我不催你了,以后瞧上谁家的,来找我啊。”   武松的声音还是带着礼貌客气的笑:“多谢!”   潘小园耳朵都直了,心里面已经给武松跪下了。   要是现代社会那些大龄剩男女,面对亲戚长辈的“关怀”时,能有他一半的本事,绝对能减少九成的家庭矛盾!   可随即又想到,以此人的情商,当初面对“嫂嫂”引逗之时,怎么会如此大失水准,上手就推?   哪怕他稍微像对钟婶一样说一句漂亮的婉拒,那……   她潘小园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胡思乱想了一刻,心里面轻轻叹口气。   武松进得屋来,依然把她当空气,只是微微点点头,就把她绕过去,叫了两声大哥,便要去厨房帮忙。刚走两步,目光却忽然落在了桌上那匹海棠红缎子上。   武松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抬头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立刻明白了这缎子是要拿来卖的。   潘小园赶紧解释:“叔叔莫忧心,家里一切都好,并非急着用钱,只是处理一些闲置的杂物罢了。”   武松不置可否,重复道:“闲置的杂物。”   这太岁,难不成是又嫌她败家?但见那双竹叶般剑眉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深潭似的眼睛里则是照常的冷冽。潘小园摸不清他的心思。他那点“说话得体善解人意”的技能,在她跟前从来是懒得点亮的。   赶紧小心翼翼地再澄清:“这缎子太艳,我也穿不得,卖了正好……”   钟婶儿看看武松,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叫道:“武都头!我想起来了!这匹缎子,是不是你买的?嗳呀呀,我可想起来了,那天是下午,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潘小园头脑一懵,全身一烧,便想说钟婶儿你胡说八道什么,武松怎么可能……   武松的神情也微微一滞,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钟婶儿手里的缎子,一时间竟没说话。   倘若换了王婆这样精明事故的大妈,现在早就该知趣地住口,岔开话题了。可钟婶儿偏偏是个心大的,好像发现什么秘密一样,看着武松哈哈大笑:“我说都头还没婚娶,怎的来我这里买女人衣服布料,是要送给哪个相好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孝敬嫂子的……哎呀,武都头,你坐呀。我说六娘子,不是我做生意的夸口,这匹缎子全阳谷县找不出第二匹来,当初我可是差点截留下来,要给我闺女以后当嫁妆呢!你可要珍惜,可别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   说到这儿,才觉出有什么不对。眼前这俩金童玉女,似乎不能随便往一块儿栓……   而潘小园早就石化在当地,大脑当机了一刻。这匹缎子,是武松买来,送她的?   可不是,看那娇艳艳的颜色,百分之百是丧心病狂的直男审美啊!   早知道是武松送的东西,她脑子进水了,才会向处理垃圾一样卖出去!还是当着他的面!   她这下记起来了,《水浒》原著里明明白白的有这个情节。武松搬进哥嫂家,潘金莲欢欢喜喜,尽心照料,武松也许是觉得过意不去,也许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一天,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   而陷入爱河的潘金莲显然把这当做了非同寻常的表示,客套了两句,笑嘻嘻地收下了:“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这个小插曲在书中一闪而过,以至于过去潘小园读的时候,经常忽略过去,也从没注意到这一段的不和谐。   难怪,这匹缎子让潘金莲收得那么细心,说不定还会时常拿出来,憧憬地笑着,摩挲一番。   想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可是却没这个胆子了。   只听到他出声说话,语气坦然自若,随随便便的解释了下:“过去住在哥哥家里,生受嫂嫂早晚服侍辛苦,无以为报,那天路过婶子店,手里正好有点钱,经不住婶子一说,便顺手买回家了,婶子忘了?不过,既然嫂嫂嫌艳不喜欢,卖就卖了,也免得在箱子里生尘。”   潘小园赶紧摇头改口:“不,这个,让我再考虑考虑,也许不卖了……”   听他的口气,似乎无所谓?可她哪敢真的无所谓?那匹海棠红缎子变成了一块烫手的金子,扔也不是,拿也不是。钟婶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好在武大及时从厨房赶来,见了弟弟,笑一笑,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二哥来了?你看看,家里这么大动静,吓一跳吧,嘿嘿……你看我,被娘子催着接生意,都没来得及跟兄弟说一下……想着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再次专业甩锅,这第一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娘子迫不及待地改造厨房,可不是我故意不知会你。   一点点尴尬好容易烟消云散。潘小园赶紧附和了两声,说后厨活计忙,先连哄带劝的把钟婶儿送走了,又给来干活的工人们张罗茶水,让自己显得忙碌起来。   武大还在下面叫呢:“娘子,上次你做的那个炸菜丸子,好吃得不得了,能不能……嘿嘿嘿,给我兄弟也做一次……”   她哪有这个心情,还没想好怎么应,武松先推辞了,说这回让衙役带来了酒肉,给哥哥当晚饭。   武松无事不登门,这次登门,是有正事的。   原来武松自从上次当街捉了扒手,又顺带铲除了盘踞县内多年的犯罪团伙,只过数日,乖觉的便已经感觉到,县前广场的治安突然好了起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传开了。毕竟,“铁臂猿猴”一伙人的存在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整个阳谷县的衙门里,或多或少都受过他们的好处。   但这毕竟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要将犯罪团伙连根铲除,不知要动用多少人力,万一见了血,还得有伤残抚恤,成本太高,因此谁都不愿先动手。而眼下,铁臂猿猴居然带着人马消失了,大家皆大欢喜,心虚之余,格外夸奖起武松来,说他办事得力,解决了阳谷县多年未曾解决的困难。知县大喜,当即升了他官,成了阳谷县内外总都头,专负责治安事宜。   那知县是东京人氏,眼下年关将至,打算送一担财物回家,顺带捎封书问安。但眼下盗贼多发,只怕途中被偷被劫。不知是谁保荐了武松,知县大喜,当即下令派他护送一路。武松领下言语,收拾停当,就等次日出发。出发前牵挂自家哥哥,于是今日前来告别嘱托。   “兄弟此去,多则两个月,少则四五十日便回。哥哥且保重身子,买卖的事,莫要太累了。”   武大错愕,半晌才道:“那你,这就,去了?”   武松知道他最担忧什么,难得地露出了安抚的微笑,说:“大哥莫忧心。衙门上下都是兄弟的交好,就算我不在,街上也没人敢欺负你——就算有,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武大憨憨的“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而武松对哥哥自然一万个不放心,又强调了几遍“不要和人争执”,才显得稍微放了心,出了一会子神,起身告辞。   而潘小园得知武松要出远门,心里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敷衍地道了个别,满脑子都是那匹海棠红缎子,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而武松显然也有同感。临转身,忽然开口问:“嫂嫂,那匹布……真的很难看?”   高大挺拔的男子汉,天生的咄咄逼人的气质。而那脸上的五官组合出的神色,却是无辜得讨打。   潘小园无语凝噎。该怎么向他解释“第一那不是布是缎子第二其实颜色很漂亮只是不适合做成衣物日常穿着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嫂子是一朵行走着的大号海棠花”?   武松大约也没指望得到答案,招手将衙役唤来,朝县衙的方向离去了,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武大依依不舍地回到厨房,继续指挥干活。潘小园不跟他去,说自己想静静。上楼梯的时候脚下不稳,险些摔了一跤。   这件事,武大知道吗?   北宋时期,民风如何?小叔跟嫂子,是个什么界限?   男人给女人扯花布做衣裳,是几个意思?   武松这厮,是天真得人神共愤,还是他奶奶的别有用心?   眼前有如一万头吊睛白额大虫呼啸而过。 第30章 报恩寺   潘小园静下心来想了好一阵子。   武松这厮,和别人相处时,总是一副积极向上的三好青年嘴脸,唯独对她时,就成了冷面太岁,除了必要的礼数,能三个字说清楚的事绝不说五个字。昨天那件事更是让她确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避着她,对她有超出一般人的戒心——怪谁呢?   怪那匹缎?   好在武松眼下出差远行,留给潘小园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件事。她心里打定主意,趁他回来之前攒够钱,合法休掉武大,然后远赴大理潜修佛法,下半辈子见着姓武的绕着走。   上元转瞬即至。眼下是一年中最热闹欢腾的时刻。在晋江写手潘六姐的小说里,她会让自己笔下的人物做新衣、赏花灯、放焰火、赴宴席,等到“月上柳梢头”,再来个“人约黄昏后”,完成一次浪漫的邂逅。   可是现在,家庭主妇潘六姐则连串门拜年都没空。一连几天都在新开辟的素食厨房中劳碌,给三百报恩寺僧人制作一次盛大素斋的主食。吴月娘好大喜功,点名要不同种类的花式素点心,以显得自家品位独到。潘小园也尽心尽力,决定趁这次机会,给自家品牌打出一个良好的口碑。   于是除了椒盐口味的银丝千层卷,她还花三天时间,研制出了黑芝麻、桂花、葡萄干等多种口味。形状呢,也可以做得更有创意些。把发面剂子擀成片,几片卷在一起,再切开,就成了含苞待放的花朵状。蒸几个送给吴月娘验收,家丁回复说,大娘子赞不绝口,给赐名如意玫瑰卷,希望武家娘子再接再厉,往里面多加点丰富高档的馅料,比如大理野山菌、辽国松子仁、高丽进口大红参什么的,到时肯定惊艳全场。   潘小园微笑点头,心里默默呵呵,回头就把这事忘了。   武大已经彻底沦为打下手的。他根本搞不清这么多复杂的花样,手指头纠结了一阵子,就可怜兮兮地仰头:“娘子……你……你还是让我和面去吧……”   潘小园耐心引导他:“这些东西,你做熟练了,以后也可以担上街去卖啊,能卖得比炊饼价钱高多了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没了自己,也得让武大有赚大钱的本事。   可武大胸无大志,坚决摇头:“我不要学,我、我就要卖炊饼——娘子,咱们不要在花里胡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还是……还是……什么时候,生个儿子……”   现在他倒不敢强来了,只是时不常的旁敲侧击一番。   潘小园微笑:“忙着赚钱,没空。”   武大还不气馁:“生、生个儿子,也好、也好帮忙……你看现在,咱们两个都忙不过来!”   潘小园沉思了一会儿,抱歉地说:“一落地就懂事能干活的孩子,奴家生不出来啊。”   这时候外面有人叫门。武大连忙去应。门一开,一颗大油头。郓哥来送前一天的营业额了。   潘小园眼睛一亮,赶紧拉他坐下喝茶,笑眯眯地问:“大郎刚嫌店里人手不够呢,要么,哥儿你每天来帮忙做点心,工钱咱们按日结?”   眼看着郓哥一张嘴咧到耳朵根,门牙缝里的菜叶子都清晰可见,潘小园回头朝武大嫣然一笑,意思是如何,这可比生儿子有效率多了吧。   上元当天,清晨寅时许,天色尚且漆黑,一列太平车儿就隆隆的从紫石街出发,直奔山上报恩寺而去。推车的有武大,有郓哥,还有吴月娘派来的几个小厮。车子里是一笼笼的各式素点心,盖着棉被,热气从缝隙里一点点散出来。   潘小园最后清点了一下订单细节和账务,举目遥望,感到十分满意。   按计划,西门庆会在天明时分携一家老小前来拜谒,报恩寺主持僧人将会亲自接待,双方将游览寺院风景,就佛法与命运进行一场亲切友好的交谈,并且制定新一年的布施计划。正事结束后,西门家众人将与住持共进晚餐,同时宴请所有在场的僧人,共同跨入美好的新的一年。   等到这一天结束,潘小园希望自己和西门大官人的交集到此为止。从他手里赚得第一桶金,然后火速离开这个会撩妹的定时炸弹,开辟其他广阔的新市场。   可武大偏偏不这么觉得。一路走,一路满怀希望地笑道:“娘子,以后咱们要多努力,争取多接他们家生意——他家人都好说话,而且都不懂得讲价!——对了,这一趟,咱们赚多少钱来着?”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解释大官人其实是另有所图,琢磨了一会儿,简单答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钱人家都不是什么老实人,以后咱们还是和他们少往来为妙。”   武大大惊小怪地一摇头,居然开始跟她谆谆教诲:“娘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富贵人家里善人才多呢!你看看,这每年花钱给报恩寺师父们供吃供喝的,不都是有钱人家吗?”   这逻辑潘小园无言以对,旁边郓哥噗的一声笑出来。   眼看报恩寺大门近在咫尺,里面已经有人出来迎了。潘小园没时间跟他多讲,只是俯身低声道:“听我的。做完这一单,咱们以后别跟西门庆家多来往。”   武大不以为然地嘿嘿笑着,将太平车儿推了进去。本来刚接这单生意的时候,他听到街坊们的传言,还有那么一丁点觉得西门大官人是不是眼热自家娘子,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坚持做小本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但这几天慢慢回过味儿来,慢慢相信了这几十贯钱真的会拿到自己手里,再老实的人,胃口也给憧憬大了。他又是个不长记性的,只瞧着眼前的好儿,这会子早把关于西门大官人的种种传言忘在了脑后,转而盘算起盖新房、生儿子、乃至给儿子以后娶媳妇攒钱的诸般事宜了。   他想着,原来我也是能赚大钱的!   不知不觉间,腰板挺得直了,侧头看自家娘子的时候,也觉得没那么高不可攀了。   潘小园看到武大精神焕发的模样,却平白觉得有些不安。过去她最恨的就是武大懦弱没自信,讨厌他没脑子只会附和自己。而现在,他倒是自立自强了,还会不会把自己当根葱?   不及多想,她远远看到西门庆家的家丁也一个个的上来,赶紧跟郓哥嘱咐了一番,自己抽身溜走。好好儿的一个节庆,倒过得跟做贼似的。   好在一路上都没跟西门庆撞见。等回到家,天色已经近午,擦了把汗,喝了口水,歪在椅子上歇了会子,昏昏欲睡的光景,听到有人敲门。   懒洋洋地开开,王婆一张褶子脸出现在眼前,脸上是从来没见过的紧张神色。   “哎哟哟,六娘子怎么还闲在家呢?快去看看,老身听人说,你家供的点心里,让和尚吃出了猪油,这会儿正在报恩寺闹呢!”   “啊?”潘小园一下子全醒了,“猪油?”   王婆痛心疾首地点头,“可不是,老身前些日子看着你家忙得热火朝天,就你们新雇的那个郓哥儿小猴子,趁娘子不注意就偷懒,从猪油缸里舀水舀面,不是一回两回啦!唉唉,也怪老身生意太忙,没得空提醒你们,想着人家和尚多半也吃不出来——谁知道有人偏偏那么嘴刁呢!”   潘小园心里一凉。自己对郓哥确实全心信任,但他也不像是坑人的主儿啊……   王婆还在催:“娘子快去跟人家说合一下,说你们不是故意的。你家大郎眼下被扣在寺里,要是落实了奸商的口实,闹到官府,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这事老身也是道听途说,但宁可信其有,娘子快去主持大局,可别让你家大郎傻乎乎的让人摆布了去!”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十分有可能成真。不能让第一单大生意就这么砸了。潘小园赶紧谢了王干娘,左手抄起一包钱,右手披上一件斗篷,头巾也没来得及戴,朝着报恩寺飞奔而去。   报恩寺已经被布置得红火热闹,香烛气息飘得老远,鼓乐钟声隐约可闻。知客僧人早间是见过她的,一合十,低眉顺眼。   潘小园喘匀了气,问:“我当家的呢?”   知客僧不慌不忙地一指:“女施主,这边请。”   那知客僧带着她转过一座小花园,穿过照壁,绕到一个小佛堂后面,就默默无闻的消失了。潘小园一个人在石子路中央转了两圈,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才觉得瞌睡全都醒过来,想起来琢磨一下王婆方才嘴里跑的马车。郓哥往素点心里掺猪油?   左右看看,四周全是枝繁叶茂的大松树,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通幽。走进去,是一座条石砌成的小小平台。尽头栏杆处,一个蓝衣背影负手而立,衣带随风飘舞。   他转过来,眼角笑意盈盈:“六娘子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躲着小人呢?怕我吃人么?”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就觉得眼皮有点跳,果然是他捣的鬼。   把别人家老婆骗到这种地方独处,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她知道这人向来以调戏良家为荣,以作风正派为耻,犯不着跟他正气凛然地谈礼教。   于是也跟他皮笑肉不笑地一福,开口公事公办:“听王干娘说,有人在我家素点心里吃出了猪油?这事儿要是真的,大官人你可在整个阳谷县都没面子。”顺带把他拉下水。   西门庆笑道:“不过是有个小和尚吃得太香,随口说这点心简直像是猪油做出来的,王干娘一定是耳背听错了。对了,那小和尚现下正在后面吃戒尺呢,娘子要不要去看热闹?”   潘小园一怔,还没弄明白小和尚为什么会受罚,又听到西门庆走近几步,微笑道:“娘子连日少见,小人少备一桌茶水,不知娘子可有空赏脸?”   “没空。”   西门庆微笑摇头,“今日上元佳节,又逢敬佛盛事,家里大小人等,就连洒水扫地的大娘都给放了假,上下同乐。唯有娘子你百般推脱,连个人影儿都不得见,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娘子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譬如点心里混了慢性鹤顶红,因此不敢来见人呢。”   潘小园琢磨他的言外之意。眼下他是甲方,自己是乙方,他上下嘴皮一碰,随随便便指摘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自己这边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不愧是刁徒泼皮出身的西门大官人,赤裸裸下三滥的威胁都能说得那么有格调。   潘小园觉得以大官人的身份,还不至于在这佛门清净地跟自己撕破脸,于是决定改走迂回路线,搬出个挡箭牌:“那么好,我家武大郎约莫也忙一上午了,大官人既然要做东,那就劳烦派人把他也请过来,人多热闹。”   西门庆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头上的铜簪子,不紧不慢地说:“倒不知娘子这样惦记你的养家人。”   潘小园别过头去,抿了抿嘴,缓解一下笑僵了的面部肌肉,继续睁眼说瞎话:“那自然。他是我老公,这么多年情分呢。”   西门庆哈哈大笑:“六娘子真正妙人,明儿个把你塑个像,盖个房顶,前面烧柱香,就是谎神娘娘。”见她一愣神儿,更是笑得舒畅,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撑开了摇两摇,扇出一阵不怀好意的阴风,“若是娘子和武大如此情深义重,白天举案齐眉,怎么听说一到晚间,就反而没动静了呢?”   潘小园脸皮再厚,这会子也可耻地有点红了,轻轻咬牙,一句“要你管”还没出口,又听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前些日子,听说武大曾到我的生药铺去抓药,那药方么,呵呵,倒是有点趣味。药铺里小厮见着有趣,便拿给我瞧了个新鲜。”   潘小园不由自主“啊”了一声。穿越伊始那难以忘怀的一幕重现眼前。她记得武大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说:“娘子,今天就试一次……我、段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我顺便让他开了一副……”   谁让你去西门庆家的药铺抓药了!   抬起头,对西门庆怒目而视。对方折扇轻摇,挑出个意味深长的淡淡笑容,一副不知隐私权为何物的无辜神情。   静了半晌,西门庆再次点拨:“这种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话说到这份上,潘小园再也没底气瞪他了。这种事传出去岂止是不太好,恐怕整个阳谷县的小流氓都会到紫石街来狂欢!   西门庆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过去吃茶?”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了。玳安不失时机地从角落里冒出来,点头哈腰给她引路。   山顶平台尽头的小亭子里早就备下小灶和柴炭。石桌上摆着几碟潘小园亲手做出来的桂花如意玫瑰卷,还散发着清清甜甜的香气。水沸茶熟,玳安殷勤地拂去表面的沫子,一盏茶递过来,随后知趣地退到一边。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说话,西门庆先笑了:“小人本是大俗人,强行附庸风雅,娘子见笑。”   他自承其俗,本是十分坦率之事,可在潘小园听来,却颇有些“你奈我何”的味道。她方才被西门庆将了一小军,这会子已经重新镇定下来。脸上不动声色,心里飞快盘算,武大攥在他手里这个把柄,该怎么才能合情合理地化解掉。必须尽快和武大离婚撇清关系,然后慢慢扭转舆论……   西门庆喝了口茶,笑问:“这茶叶是老朋友辗转送来的岭南珍品,娘子觉着如何?”   潘小园顺口答道:“有点烫了。”   西门庆盯着她眼睛,一针见血地指出:“娘子怎么脸红了?”   “天色太冷。”   西门庆依旧挂着笑,说道:“娘子何必对小人这么重的戒心。我不过是知道得多些,可断不会趁人之危,要挟别人做什么为难之事。”   “是吗?”潘小园不为所动,眼睛瞥了下灶上咕嘟冒泡的茶水,“原来奴家是一不小心走到这亭子里来着。”   不知怎的,她觉得西门庆这人身上颇有些抖M的气质。怎的偏偏自己越是呛他噎他,他笑得越欢畅呢?但要是让她刻意做出低眉顺眼的恭谨样儿,却是臣妾做不到啊。   西门庆边笑边摇头:“娘子还是这般不饶人。小人可是一万个冤枉,我是想帮你啊。”   潘小园眼睛一亮:“帮我?原来大官人又有钱没处花了?”   西门庆再不绕圈子,收了笑容,放下手里空茶盏,啪的一小声。   “若小人眼光不错,娘子这般起早贪黑抛头露面的挣钱,就是为了早日离开那个矮子吧?可你一次又一次口是心非的维护姓武的,莫不是有什么把柄攥在他手里?小人虽然俗不可耐,但也自认是阳谷县里数一数二说得上话的。难道娘子从来没考虑过,对你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我来说,也许很容易?”   三句话,句句切中要害。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   也许是跟武大相处久了,被他拉低了智商,她几乎要忘记这世上还有多少犀利的眼睛。西门庆有手下有眼线有头脑,对他来说,推理出这些细节,简直比做假账还容易。   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抬头的瞬间,见他也是目光炯炯,笑意温柔,仿佛只是在和她谈另一场共赢的大生意。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么些日子简直是白活了。她从穿越的第一天开始,就认定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乖乖当武大媳妇,二是自力更生,赚钱离婚。   却完全没想过,还有另一条平坦得多的道路:抱一条粗壮的大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而现在,这条大腿,主动、优雅、毫无侵略感地伸到了她面前,并且调整到了一个适合抓握的角度。   潘小园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之前自己为什么一再躲他来着?   晋江小说定律第一百六十一条:运气太顺,一般不是什么好事。   潘小园轻轻掐了掐自己胳膊,满不在乎地和西门庆对视,开口:“大官人有急功好义之心,奴家感激不尽。”既然他都知道了,那也不用遮遮掩掩,“但不知这一个大忙帮下来,叫奴何以为报呢?”   西门庆起身踱步,欣赏着冬日肃杀的山景,似乎有些走神。半天,才有些失落地说:“小人的那点龌龊心思,娘子聪慧玲珑,想必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来,板上钉钉的自承恶人。娘子还真是心狠呢。”   潘小园没见过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更过分的是,明明是不上台面的不轨之心,偏偏还倒打一耙,把球抛回她的手里。一时间张口结舌,噎住了。   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叹口气,落寞微笑:“娘子瞧我不上,小人明白。小人也没有别的奢望,但求娘子摆脱武大之后,可以长住敝府,再不为生计奔波,时而能容小人拜访,像今日这般一道喝茶聊天,我便再无他求。”说毕,转身凝望面前那双大睁的眼睛,走近两步,神色诚恳之极。   潘小园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刷新了。把自己好吃好喝养起来,仅仅是喝茶聊天……而已?   忍不住嘻嘻一笑,朝石桌后面走了一步,果断把大官人隔在一臂距离之外。   “大官人说得可好听,家里那么多姐姐妹妹,找哪个喝茶聊天不风雅,非要找我这个没文化卖炊饼的?”这话是告诉他,你一个花心大萝卜,就不要找借口跟我谈理想谈人生了。   西门庆脸色暗了暗,低声道:“娘子是嫌我的屋里人太多了。”   潘小园赶紧摇头,听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开始提前争风吃醋了似的。但见西门庆一副摆明了满是故事的脸色,又有点禁不住的好奇。   西门庆指了指外侧的青石围栏,慢慢踱了过去,居高临下,小小的阳谷县铺开在眼前。此时已是晚饭时分,狮子楼前的金色锦旗闪着亮眼的光,缕缕炊烟从巷子里次第升起。背后,报恩寺的大钟肃穆敲响,回声不绝。   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开口:“我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旁人见我妻妾成群,巴不得骂一句富贵人家就是负心薄幸。可是六娘子,你可知,我那青梅竹马的发妻,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潘小园点点头,心头燃起一小簇八卦的火苗。早知道西门庆有一个温柔美貌会持家的先头娘子,难道两个人感情还挺深?   西门庆抿唇微笑,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后来她不在了。后来我又遇到了很多女人。但我带回家的每一个,身上都有些她的影子。月娘和她一样潜心礼佛,娇儿的嗓音和她一样好听,玉楼的身段像极了她,雪娥本就是她的陪嫁丫头,每次吃到她烧的菜,就好像回到过去一样……”   潘小园默默听着,心里不住的给他打叉。这样一个痴情种子的形象,古代的女人大约很吃这一套?   忍不住浮起一丝冷笑,问:“那我呢?我又有哪里像她了?”   西门庆转过身来,和她四目相对,眨眼一笑:“你?你哪里都不像她。” 第31章 钱引   段数太高。潘小园真真切切被他的撩妹手段感动到了。   西门庆抬起头,商讨的语气,却坚定得毋庸置疑,“如果娘子许可,我可以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似乎是无意的,隔着袖子拉起她的手,胸有成竹地说:“你不用管我使什么手段。我不会伤武大,也不会闹出大动静。娘子今日回家,且先莫要露出口风,三日后,等我派人来接你。”   潘小园已经从无限的感慨中清醒过来,立刻抽出手,“等等。”   西门庆似已料到,笑道:“你若要补偿武大,我可以给他留一百贯钱,再娶三五个都够了。”说完,又来拉她手。   潘小园歪歪脑袋,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大官人算无遗策,可惜漏了一件事。”   西门庆眯眼笑,“什么事?”   “大官人可忘了,武大郎的弟弟在县里做都头,虽然眼下他人不在,等他回来,发现哥哥没了老婆,你猜他会不会忍气吞声?”   武松虽然可怕,关键时刻搬出来吓吓人,效果次次不错。   西门庆却大笑出声,不值一哂的语气:“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不过是个区区步兵都头,上头半个人没有,我还怕他不成?”摸着胸前配的古龙涎香,又道:“不是小人夸口,以我现在的权柄,只消一句话,就能让他回不来阳谷县,娘子信不信?”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他就一点也不忌惮武松?   西门庆见她神色略有慌乱,却是会错了意,摇摇头,压低声音,笑道:“也是。欲救生快活,须下死功夫。娘子若是嫌那个人碍眼,小人听说,他也是个有杀人前科的。要是花钱动用些关系,给他……”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枷锁及颈的手势,手掌转向喉头,轻轻一勒。   潘小园一个激灵,眼前掠过一片海棠红,想起武松送给自己那匹缎。   西门庆却似没事人一般,放开手,搓了两搓,低低笑了两声,补充道:“也不是太难。”   潘小园深深呼吸一口气,麻木点点头。   之前,她被这个男人来回来去的献殷勤,只不过领教了他的风流手段,却从没意识到,那颗五颜六色大花心底下深藏着的恶毒。   在原著里,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决定了武大的生死。而如今,要解决一个不那么驯良的武二,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多些额外的麻烦而已。   也许他觉得,能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在美人面前是种可供炫耀的资本。可在潘小园眼里,却只看到了对生命的蔑视。   当然她知道以武松的实力,绝不至于被任何人轻易算计了去,但西门庆方才眼角里一瞬间的冷酷,仍然让她脊背发凉。   方才她尚有心情跟西门庆半真半假的试探,但现在,她只想跟这个人撇清任何关系。   也不耐烦再跟他装笑脸了。略微福一福,生硬地说:“奴家胆小怕事,这事怕是应不下大官人。奴家一介俗妇人,全身上下没一根雅骨头,要真到大官人府上天天喝茶,只怕会三九天起痱子呢。方才跟大官人说笑得过了,大官人别介意。”   西门庆微微变色:“你……”   “时候不早了,我去接武大回家——这男人呢,还是老实些靠得住,嘿嘿嘿。”   快熟的鸭子扑棱棱飞了,西门庆终于不太淡定,欺过去一把扳住她肩膀,冷笑道:“你玩儿我呢?”   潘小园用力一挣,学着他那个枷锁及颈的手势,半笑不笑地刺他:“大官人这就等不及欺压良民了?”   这一下子动静有点大,藏在角落里的三四个小厮赶紧都跑过来。来保儿急急忙忙地拉住西门庆,顺带挡住潘小园挥过去的一巴掌,叫道:“老爷,你怎么在这儿呢?大家到处找你呢!”   潘小园也没有真暴力的意思,顺势收回手,叫道:“奴家告辞!对了,二十五贯尾款,别忘了赶紧派人送过来!赊账可耻!”   西门庆理理衣襟,轻轻哼一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说‘回见’比较好。娘子若是改主意了,小人随时恭候。”   潘小园嗤笑:“我怎么会改主意?”   “是吗?我看不一定。”   他撂下这句话,就在几个小厮的簇拥下走了。潘小园一个人立在石子路上,忽然觉得天气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他应该只是随口说说的……吧?   且顾眼下。   到寺院墙外面的下人席间找人。郓哥已经忙完了事,自己回家做生意去了。武大还守着一桌子东西大吃大喝,被一桌西门家的下人小厮围着,有意无意地拍马屁,简直夸上了天。有的说看武大郎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将来必成大事;有的说大郎为人低调老实,将来一定福报滚滚;还有的直接拉着他那根短粗手看起了手相,说他命里至少有三个儿子。武大头一次吃得这么畅快过,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潘小园咳了一声,朝一桌人打了个招呼,说来接武大郎回家。   武大却头一次顶撞了她:“娘子没看我……我和这些兄弟……喝得高兴,你、你先回去,先回去!”   潘小园又不健忘,还没忘了上次他在西门庆府上被灌醉后的熊样儿,当下心里面不痛快,再加上方才让西门庆膈应了半天,立刻就毛了,提高了声音,叫道:“叫你回去!”   武大本能地一个激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狐朋狗友。一个猥琐兮兮的小厮不失时机地点评:“没想到大郎这等有本事生意人,也是个怕老婆的,嘻嘻嘻嘻……”   潘小园早就对这群狗腿子不爽,眼一瞪,一个酒杯甩地下,哗啦一声,桌子上才安静了。   一桌人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复杂。有些是恍然大悟——“原来武大老婆是个泼妇啊”,有些稍微知情的,则是暗地里看笑话——“西门大官人看上的小娘,不过是这等货色……”   武大醉得左摇右晃,嘟嘟囔囔地喷着酒气抱怨着,站起身来。   等回到紫石街的家,天已擦黑,王婆看见武大两口子一起回来,明显有些诧异。   潘小园早就猜出西门庆那么多情报是哪里买来的。王婆这棵墙头草,全身上下恨不得连耳朵眼儿都长成钱的形状,这会子应该早就改姓西门了。   她没好气地往王婆茶坊门前一站,面无表情地说:“王干娘倒是生财有道。”   王婆何等精明,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她和西门庆翻脸了,心里头那个唏嘘啊。这会子还不能挑明了,武大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只好陪着笑,说:“娘子今天吃东西上火了?那么大火气。”   潘小园自然也不指望王婆能自觉拒绝西门庆的钱,因此点到为止,只是让她知道“我心里有数”,便再不多说。   还没进门,那边街角就跑来个脸生的,直接跑到武大跟前带笑作揖,自我介绍说是西门大官人家管账的傅伙计,这会子来付素斋点心的尾款来了。   潘小园心中一喜。果然西门庆还是有些商人的操守,没有把个人情绪发泄到生意场上。   家里为了这次素斋生意,不计成本的改造收购,老底儿都已经花了七七八八,这二十五贯收回来,才真正算得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武大搓着手,不好意思乐得太开怀。   傅伙计显然经验老道,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拜年吉利话,把武大家从房梁夸到门槛,最后带着一脸褶子笑道:“大郎,验收下?”   而潘小园踮起脚,往傅伙计身后看了看,再看看武大,眼里有点疑惑的意思。二十五贯铜钱铁钱,怎么着都得至少装一辆小车儿,要么就是雇人挑个担子挑来。而见那傅伙计两袖清风,全身上下的钱怕是连买个炊饼都不够。   傅伙计见了她神态,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一躬身,眯眼笑道:“娘子别找啦,在这儿呢!我们大官人每天多少生意往来,要是全用车子拉钱,全阳谷县的力夫也不够用啊。”   潘小园眼睛盯着他手里那叠子厚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敕字,红团、青印、铜印一个叠一个。她轻轻抽一口气,全身被一种“见证奇迹”的感觉笼罩了。   “交……交子?”   历史课学过的、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纸币?   傅伙计嗤的一笑,连连摇头:“娘子说笑了,这年头还有谁敢用交子?来大郎看好了,一贯,两贯,三贯……一共是二十五贯钱引,娘子,过目?”   武大也是头一次见着这东西,不知所措地看着。傅伙计一把塞到他手里。他拿起来又看,上上下下翻了几遍,最后字都倒过来了。   武大强作镇定,开始脑补:“这一张纸,就是一贯?”   傅伙计轻轻一指:“大郎认得这个‘壹’字么?”   “这,这……眼熟……可是……”   “壹”后面那个字可就陌生得紧了,不像是“贯”。万一是“文”怎么办?傅伙计似乎没看出来武大在出糗,还在笑吟吟地躬身等。还是潘小园推了武大一把,轻声道:“壹缗文正,没错,一缗就是一贯。别看啦。”   傅伙计依旧耐心赔笑:“怎样,验得是真吧?”   潘小园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心里头咬牙切齿,早把西门庆收拾了十七八遍。他这是欺负小老百姓不认得大额纸币,还指望武大懂得钞票防伪?   但这个年代,印假钞估计是砍头的勾当,料西门庆也不敢,也没那个技术。于是潘小园大大方方将钞票收下了,还不忘问:“这个什么钱引,去哪儿兑钱?”   傅伙计笑道:“和我家大官人一般的商人,都用钱引进货卖货,娘子随便寻一个便是。”微微欠身,又笑道:“若没什么事,小人便告辞了,请大郎在这收据上画个押吧。”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傅伙计拉着武大的手,一根指头印按了上去,心里总觉得有些忐忑。   等傅伙计走到街口了,猛然想起来什么,不顾形象,飞奔追过去,一边喊:“喂,回来!我们要现钱!”   傅伙计慢悠悠回头,依旧是招牌式的吉利笑容,“娘子,押都画了,就别为难小人了。当初娘子谈生意的时候,也没说只要现钱啊。哦,对了,只怕娘子不知,钱引不准私兑货币,让官府知道了可是要坐牢的哟。”   潘小园一回头,看着武大心肝宝贝似的捧着一沓子“钱引”,杀人的心都有了。   过去考据时查的资料都变成炊饼让自己吃了!   此时的北宋,“交子”已是过去时。由于造假猖獗、通货膨胀,已于十几年前被朝廷回收取缔,替换成一种叫做“钱引”的纸钞。而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值,“钱引”是不允许和铜钱随意兑换的。   只能用来买卖大宗商品,从一个商人流通到另一个商人。商户之间用信誉对“钱引”进行联保。而寻常小老百姓,怕是一辈子都用不上一张钱引。指望用它去买柴米油盐,就相当于现代社会里,直接拿张汇票去馆子里吃酸辣粉。   潘小园轻轻咬着牙齿,摩挲着二十五张精致的废纸,心里面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白天怎么没把西门庆直接从山顶上踹下去。 第32章 狮子楼   二十五贯,也许只是西门庆每天生意往来的一个零头。然而对于武大一家子来说,二十五贯的缺口,足以造成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经济危机。郓哥很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最近忙碌,恐怕不能来做临时工了。   可现金依然捉襟见肘。西门庆家倒是时不常的有人路过紫石街,有时候是玳安,有时候是来保儿,话里话外流露出自家大官人对武大当日供应点心的感激之情,有时候还顺带捎一小壶酒、一小片香茶。潘小园一个不留神,武大就被他们哄得团团转,反过来帮西门庆说话:“娘子啊,西门大官人他是生意大户,每天用钞票,不知多少年没摸过钱了。咱们体谅体谅,人家以后说不定还来找我们做生意呢?”   潘小园却知道西门庆绝没这个扶贫的好心。好在报恩寺素斋这一炮打响,武大郎牌素点心在阳谷县也算有了点名气,偶尔还是能接到其他大户的订单。可没过几天,别的订单也有见少的趋势,甚至有一天,周守备家管膳食的老头找上门来,一脸歉意地提出取消昨天那二十扇笼点心的单子,定金可以不要,也算是弥补大郎的损失。   厨房里作为原料的半石雪花面粉刚刚运送到家,武大都快哭出来了。他想不明白,刚刚到手二十五贯巨款,说明自己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可为什么大伙现在却不赏识他呢!   但架不住人家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反倒弄得武大十分不好意思,呆愣愣地站在寒风里,目送老头子走远,半天不动弹。   潘小园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若说大户人家里开源节流,少买些胭脂首饰、文玩茶叶,都属正常。可哪有少吃饭的?   正好郓哥挎着一篮子梨,一面叫卖一面走过紫石街。潘小园赶紧叫住,塞给他两个大炊饼,轻声嘱咐:“去跟着那老头儿,看他去哪儿。”   等了半日,郓哥回来了,脸上神情有些迷惘,有些焦急,进门就用他那破锣嗓子大叫:“大郎,嫂子,换衣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狮子楼是阳谷县最高档的酒楼,平民百姓甚少涉足。可是今日潘小园一眼望去,狮子楼后门竟然摩肩接踵,乌央乌央的一大片人,喧闹吵嚷,简直比县衙广场还要热闹些。   后门旁边开了个小窗口,一个满头大汗的店小二正笑着朝外喊:“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啊,今天俺们货源充足,每人都有份!来来,三十三号,这位大哥先来,大家按顺序,不要挤!要多少?十个?好嘞,十文钱拿来,今天咱们掌柜的心情好,额外再打八折!这两文还给你,大哥慢走啊!”   那个被点名的顾客喜滋滋的,朝窗口里丢下几文钱,兜回了一袋子白胖胖的炊饼,欢天喜地挤出去了。那小二继续招呼:“三十四号!”   武大都看傻了,半天才讷讷地道:“他们也开始卖炊饼了?雪花面的?一文钱一个?”   旁边有个认识他的,一面往里挤,一面哈哈笑道:“大郎啊,做生意归做生意,这人呢可不能太贪,你瞧瞧人家狮子楼,一文钱一个炊饼,做得虽然不如你的软,但人家平价啊!过去你还管我们要五文钱,嘿嘿,呵呵,这可有点儿……”   还没说完,那小二叫道:“三十七号!”那人慌忙答应,一溜小跑去了。排在后面的人涌上来,赫然便是周守备家管膳食的那个老头儿。此时见了武大,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   潘小园看看这些人手里拿的炊饼,货真价实的雪花白面,失声道:“一文一个,这连面粉钱都不够啊!这不是白送吗?”   其实大伙也知道,狮子楼这一文钱一个的炊饼来得挺蹊跷,更知道武大过去绝不是漫天要价的主儿。但人都是自私的,这么自己给自己理论一通,抛弃武大便抛弃得心安理得。   郓哥在一旁跑来跑去,已经趁机给排队无聊的人推销出去三四个雪梨,又探头探脑的跟那买东西的店小二聊了半天,这时候转回来,一摊手,一挑眉毛,模样和那店小二一样讨打。   “他们乐意亏本甩卖,嫂子你也没办法啊。”   潘小园心里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低声问:“狮子楼的老板,是谁?”   郓哥耸耸肩,“咱们县提刑院夏提刑的师爷的表舅。”阳谷县人都知道。   潘小园一怔,郓哥接着道:“不过那人的儿子最近结了个亲,亲家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管事……”   “谁家?”   郓哥想了想,十分确定地说:“本地吴千户。”   吴千户有个女儿,小名叫月娘。   潘小园心头反而十分平静,唤过武大,“天冷。回家。”   眼前是一个毫无出路的死局。潘小园仿佛看到西门庆摇着那把县太爷题字的折扇,小人得志地宣布:“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在阳谷县混不下去!”   武大腰杆子一梗,义愤填膺地提议:“他们卖一文一个,咱们就卖一文两个!我就不信大家不来我这儿买!这么些日子的口碑都让狗吃了?”   郓哥在旁边喝口茶,慢悠悠地接话:“一文钱两个,大郎我看你明天就得把房子卖了。”   武大急得开始结巴,“哼,要卖也是、也是他们狮子楼先卖!他们今天,就一天,至少亏了……亏了……十、二十……”   郓哥和潘小园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一种智商上的惺惺相惜。   还是潘小园看不下去,耐心解释:“他们家大业大,亏不掉老本的。就算他们在炊饼一项上亏欠,那也早就通过卖酒卖肉赚回来的。咱们千万不能跟着降价,否则就是被他们拖进泥潭里,再也出不来啦。”   阳谷县里没有别的炊饼户,武大的炊饼摊子,放在过去就是自然垄断。而现在斜刺里杀出个扰乱市场秩序的程咬金,武大觉得这不正常。   “他们狮子楼从来不卖炊饼!这、这是……奸商……咱们去县衙告他们,不能这么着……”   潘小园叹了口气。距离反恶性竞争的法律出台大约还有九百年呢。   “那、那咱们不做炊饼,做银丝卷儿!”   几人面面相觑,就连郓哥平时一副鬼机灵的眼神,现在也白成了死鱼样,只是瞅着自己篮子里的雪梨发呆。最后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没用的,你做银丝卷儿,人家也跟着改银丝卷儿。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你想想这一阵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武大张着嘴点点头。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是西门庆在捣鬼,只是固执地认为树大招风,赚的钱多了,麻烦事自然会多。但自己是能赚二十五贯巨款的生意人,怎么能任人欺侮!   潘小园却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看看郓哥,还是拉下脸皮,轻声问了一句:“这光景了,你……你……”   她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郓哥跟自己跟武大都无亲无故,只不过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眼下武大吃人算计,平心而论,他犯不着跟着一起共患难。   郓哥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张脸一下子红成了猴屁股,慢慢站起来,伸手一下下捋着他那油头发,有些难为情。   “嫂子不瞒你说,那个……狮子楼的掌柜昨天刚叫住我,说他们做炊饼缺人手,那个、我有些经验,让我去帮工,工钱从优……今儿你们要是想不出主意,明天,明天我大约就要去狮子楼那里干活了……对不住,他们开的价实在挺好的……”   武大眼睛瞪大,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一副“连你都抛下我”的神情。   郓哥慢慢从篮子里拿出剩下的三四个梨,朝潘小园讨好兮兮地捧过去:“你们拿去吃。”   这算啥,分手费?   潘小园突然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得紧,扑哧一声笑了,雪梨给他放回去。   “去啊!干嘛不去!他们狮子楼新鼓捣出的炊饼作坊,必然缺人手,必然高价雇你,这时候不去敲他们一笔,你是傻啊还是傻啊?去去去,要不是他们不收女的,嫂子我还巴不得去挣他们工钱呢!”   轮到郓哥瞠目结舌。这位姐姐也大度得过分了吧,过去的商业伙伴转眼倒戈竞争对手,她一点也不计较,还撺掇?   大约是在试探他?小猴子心里弯弯绕,还是难为情地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家里困难些,我爹一直生病,需要钱……”   潘小园直接打断他,“有便宜不赚是笨蛋,别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就算再有十个你,能帮着我们打垮狮子楼?到时候大家一起喝西北风我还嫌你挡位置呢。去!”   郓哥激动得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一连串作揖,一边道谢,一边推门跑远了。   留下一脸懵圈的武大,背靠着那一担子卖不出去的炊饼,哭丧着脸,问:“娘子,那、那我干什么去?”   潘小园一脸疲惫,“家呆着。”   说完就走到房门口去下帘子。脚踏出去的时候,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拾起来一看,是个细白小瓷瓶——德信堂出的烫伤药,此前玳安送过两三次,模样她早就看熟了。   瓶子下面压着一张厚白宣纸,写着八个小字,这回不是深情款款的瘦金体,而是嬉皮笑脸的行书:“烫手山芋,早扔为妙。”   潘小园深深吸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过去的晋江写手潘六姐,叱咤风云的商战也不是没写过,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全是主角逆袭啪啪打脸。可现如今她才真正见识到世界的残酷。卖炊饼的武大郎不管在后世多么脍炙人口妇孺皆知,在现实中的阳谷县,他连块山芋都不如。   武大懊恼地在堂屋走来走去,一面嘟囔:“早知道就不该听郓哥小鬼头的话,接什么大生意,就该听我兄弟的话,安安分分挑担子,等他回来……”   潘小园一瞬间失神:“你兄弟。”   武大点头控诉:“我兄弟不在,谁都欺负我!要是他在……”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强烈的亲切感,怎么把他给忘了!在西门大官人翻云覆雨的洪流中,这个厉害的角色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别说稻草,就算是棵仙人掌,也得抓牢了!   耐心安抚武大:“咱们在家里等你兄弟回来,有他撑腰,狮子楼老板必然不敢再这么玩下去。家里的钱虽然剩得不多,但省吃俭用三两个月,应该还能撑得过去。”   说到最后,底气渐足,自己给自己鼓劲。西门庆想拿他的权势逼人就范,本姑娘偏偏还不吃这一套。虽说眼下跟武大搭伙的日子也挺憋屈,但两害相衡取其轻,身边的这位起码整不出什么太多的幺蛾子。   潘小园搜罗出家里所有的现钱。篮子里一小把,能有个一两百文;床底下拆开来的一贯;嫁妆箱子里还有半贯,是她这些日子随手藏的私房钱,这会子为了生活,少不得也拿出来。箱子再开一层,就看到那一沓子光鲜亮丽的钱引,多看一眼就恨得她牙痒痒。   武大在旁边看着她数,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娘子,这些钱不够……要么,咱们去借点……”   潘小园觉得希望不大。武大上次借钱,那是人命关天,街坊邻里总不能见死不救。然而现如今,人人都亲眼见到武大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会子还伸手借钱,诚意呢?   武大向来不怕拉下面子,还是低着头出去了。潘小园一个嫁妆箱子还没理完,就见他垂头丧气的空手回来,说果然如娘子所言,四邻八家都是微笑摇头,他把钱引拿出来做抵押,也没一个认的。   这也怪不得他。潘小园勉强朝他笑笑,伸手从箱子底下扒拉出一枚金链子。那是过去潘金莲最贵重的嫁妆,一直压箱底,就算是装修入股的那阵子,也没舍得拿出来卖。   但眼下不同了。潘小园的心态在慢慢转变。过去她唯恐避武松而不及,现在想想,自己的眼光未免有点狭窄。武松再怎样可怕,好歹是县里的步兵都头,公务员编制。自古以来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要做生意赚钱,要是能拉拢他做靠山,被人欺负的时候请他来助个阵,以后还不得在县衙广场横着走!   手里面拿着金链子,跟武大打声招呼,出门直接往当铺去。   金链子换了九贯钱,当铺派了个闲的小厮,一个小担子帮着挑出了门。潘小园心不在焉地跟着走,心里已经开始勾勒,这些钱应该足够支持到武松回来。到那时如何跟武大一唱一和,如何婉转而礼貌地向他哭诉这几个月受到的欺压,请他出面拉哥哥一把——武松虽然多半不至于徇私枉法,但帮扶弱小的觉悟肯定还会有的吧?   ……会吧?   刚拐进紫石街,却吓了一跳。看到一群人把路口围得严严实实,不少人手里还拿着狮子楼新出炉的一文钱一个的炊饼,津津有味地嚼着,都在朝当中指指点点呢。 第33章 对策   只见几个大妈大婶拥着一个人,用力往街边上架,七嘴八舌嗡嗡嗡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姚二嫂难得地没有露出她那张嘲讽脸,而是一副同情的面孔,大乖二乖在她旁边疯,她也没管。   大妈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给我回来!你们给我回来——”   潘小园心中一紧。听声音,倒像是隔壁刘娘子。这几日她身子沉重,早就足不出户在家养胎了,怎的跑到街上来了?   上前几步,见到果然是刘娘子,脸色差得像蜡纸,披头散发,满脸是泪。两个大婶左右拉着她,正劝呢:“娘子啊你也真敢!快回去,落下病根不是玩儿的!”   另一个连扶带抱的把她往家门口里带:“娘子,你不顾自己身子,也要想想孩子啊!”压低了声音,又道:“着急上火,是会没奶的!”   潘小园顿时疑团满腹:“孩子?贞姐儿那么大了,还吃奶?”   眼看那帮着自己挑铜钱的小厮还没眼力见儿的往前挤,赶紧叫住,“等等!没见出事了!”   王婆从茶坊里跑出来,一面呵斥几个闲汉:“看什么看!”一面凑过去劝:“娘子你操心也没用,你当家的已经走远啦。”   “叫他回来!”刘娘子又是一声和她体形完全不符的大吼,把王婆震得直接后退好几步,“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让他送去作践!孩子她爹,你有了儿子就不要闺女!你怎么就这么没心没肺,姐儿平日里也是乖的,什么错儿都没犯哪!凭什么要把她送走——我是她娘啊——我的肉啊——”   突然她一个腿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叫喊:“爹啊,你去得不是时候啊!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让人欺侮啊!我是她娘啊,你这个短命的死鬼,要卖你亲闺女啊——”   旁边几个劝的妇人一下子全慌了,忙不迭把刘娘子抬起来,一起惊叫道:“地上是冰碴子!娘子你不要命了!”   潘小园在一旁愣着,早就从围观的人群里听出了来龙去脉。就在她忙着做生意跟西门庆周旋的这几日,久病卧床的刘公终于捱不过,深夜里驾鹤西归。这边刘娘子悲恸过度,当天就早产下一个四斤重的男婴。冰天雪地的光景,早产儿哪是容易活的,孩子爹大喜之余,少不得走马灯似的请大夫请婆子请乳娘,另一头还要办丧事,家里的余钱顷刻间见底。高利贷不敢借太多,邻里之间帮衬有限——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刘家家底没多少,男人又算不上有本事,借出去的钱多半会打水漂——于是一个猪油蒙心,主意竟打到家里那个白吃饭的女儿身上。恰好这时候王皇亲家里放出话来,要寻几个清秀闺女,雇在家里弹唱使唤,负责相人的婆子刚好路过紫石街。刘家女婿趁着老婆月子里休息,就火速把价格谈好了。   传八卦的各人语气不一,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纯看热闹。忽然这些人不约而同住了口,围观人众慢慢让出一条小道来。眼尖的一声叫唤:“嗳,刘娘子,你当家的回来啦!”   潘小园顺着看过去,只见刘家女婿踩着石板大踏步走过来,手里牵着的小姑娘不是贞姐儿是谁?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跟在爹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   刘娘子眼睛一亮,大叫着扑过去:“儿啊——”   刘家女婿却是一脸不耐烦,吼道:“谁叫你出来了!回去!别丢人现眼!”转头又朝邻居们叫道:“家务事,看什么看!”   却没人退后,人人等着一场好戏。难道贞姐爹改主意了?   男人下一句话却说明了一切:“人家说还缺份文书,喂,当初给姐儿办的、有你手印的户籍抄本放哪儿了?”   刘娘子被丈夫往屋子里赶,一面哭天抹泪地叫唤:“你个没良心的死人,那是姐儿一辈子的着落啊……”一面哀求各位街坊邻居:“大伙帮奴说句话,我那狠心死鬼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以后他肯定会后悔……”   贞姐爹又气又没面子,一把将老婆往里一推。刘娘子哪站得住,一下子踉跄倒了下去,引起一阵“哗——”的惊呼。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又不是卖进勾栏瓦舍,人家王皇亲是大户!闺女去了那儿,还不是跟着吃香喝辣,还省得咱们家里一张嘴!就算今儿不送,过几年出阁,还不是别人家的人?不这样,哪养得起我儿子?你给我变出钱来?唵?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有一点差池,看我不把你婆娘打死!”   “你,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刘娘子气急攻心,一句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旁边几个大娘婆子急忙抢救,七手八脚的把人抬进屋里床上,一面埋怨地看着刘娘子他男人。那男人却大抵是嫌丢人,哼了一声,把女儿往角落里一推,让她站好,自己进门去找文书了。   北宋时期虽然禁止买卖奴仆,丫环使女都是契约雇佣,但律法归律法,真正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大户人家不豢养几个家奴简直说不过去,潘小园蓦地想起,“自己”以前不就是什么张大户府上的使女,要不是过去的潘金莲性子刚烈,敢做敢闹,早就被张大户收了做小——就算是逃过了这个命运,也没逃过被安排嫁给武大的报复性婚姻。她的命运从来就没攥在自己手里过。   现在贞姐爹要把贞姐“送”到王皇亲府上,那眼睁睁的就是个未来潘金莲的命。难怪她娘急得寻死觅活的。周围看热闹的都此起彼伏的叹气,说可怜小姑娘家,小小年纪就让爹娘送走了,以后的日子可艰难哪。   世道多艰,日子不好过的,远不止武大一家人。   贞姐脸上有几个巴掌印儿,这会子大约是不敢再出声,只在墙角默默地抹眼泪。   潘小园看得于心不忍,轻轻扒拉扒拉前面一个妇人,问:“他们要把闺女卖多少钱?”   那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旁边贞姐却听见了,抿着嘴角,安安静静地答:“九贯钱。”   潘小园一下子急了,不知她是淡定还是真傻,瞪着她,小声说:“你不知道求求你爹爹!你知道他要把你送哪儿去吗?”   贞姐依旧慢慢答:“可是爹说有了这钱,就能办外公的丧事,给娘买药补身子,给弟弟……”   说到最后几个字,终于噎住了,脸上再也绷不住,泪水哗哗的汹涌而下,咬着嘴唇转过头去,对着墙,不再理潘小园了。   贞姐爹火速找出了需要的文书,也不顾老婆还晕倒在床,大步走出门,呵斥女儿:“你也只会给我丢人!还不快走!人家等着呢!”   眼看着贞姐擦擦眼泪,点点头,慢慢地跟着走了出去。潘小园突然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以后迟早要后悔。   她一把拨开前面几个人,直接朝贞姐爹走过去,喊道:“等等。”   男人急着赚钱到手,心急火燎地回头一看,见是隔壁那个风评不怎么样的小娘子,心里头不爽,抬抬下巴,意思是有话快说。   潘小园不会转弯抹角,直接说:“只为了九贯钱,把你亲闺女送到不知道什么样人家去,大哥你忍心,我们街坊还看不下去呢!”   周围扬起一阵窃窃私语,似乎是有人在低声附和。   贞姐爹这事做得本来就不地道,最怕被邻里说三道四,见她上来就削自己面子,更没好气,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们是善人,你们倒是拿钱来砸我啊,光嚼舌根子管什么用!”   潘小园血往头上涌,脱口就说:“砸就砸,我还出不起九贯钱?”一把拉过那个挑担子的当铺小厮,指着那箩筐,命令道:“打开来!让他验验!”   周围人一片瞠目结舌。潘小园以土豪的口吻直接撂下话:“反正你们还没跟王皇亲家签文书不是?我们的炊饼店眼下正缺人手,这九贯钱,雇你闺女三个月,帮忙干活,包吃包住!贞姐爹,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围观的人立刻轰的一下议论开了。果然是新发迹的生意人,出手大方都不带眨眼的!三个月九贯,雇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都绰绰有余,她却要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难不成真是钱多了烧的?   贞姐一直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会子却似突然明白过来,眼睛一亮,啊的一声叫,三两步跑到潘小园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六姨,你有钱不是……你、你雇我,我给你们做炊饼,烧火劈柴打扫房间,什么都能做……你别让我爹把我卖了……呜呜,我吃很少的……”   贞姐爹则皱了眉头,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将潘小园快速地打量了一番。   潘小园顾不得后悔,赶紧把贞姐拉起来,自己往她前面一站,“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潘小园空手回到家,堂屋里坐着望眼欲穿的武大。   她清了清嗓子,宣布:“嗯,钱……没拿回来。”   武大一怔,随后看到了躲在她身后的、泪痕未干的小姑娘。   潘小园有些抱歉地朝他点点头,朝他宣布了第二件事:“这丫头以后在我们家吃住……她说她吃的不多。”   贞姐爹毕竟还是亲爹,同样的价格,让闺女去邻居家帮工,省一张嘴,时不常的还能见上一见,比去大户人家当奴婢毕竟还是安全稳妥得多,当时没多犹豫,就让潘小园把人带走了。   武大听到这消息,眼睛都直了,“娘子,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潘小园叹了口气,捏紧了拳头,宣告了第三件事:“这几个月的盘缠,我会再想办法筹。这丫头不会白吃饭,我会让她帮忙赚钱。”   西门庆最近有些忙。先是打听到巡盐御史蔡一泉路过阳谷县,他设宴款待,席间马屁备至,全面关怀,成功揽下了扬州早掣三万淮盐的生意,进帐一千贯足钱;再是审了一件人命官司:家仆苗青联合强盗,将出外经商的主人谋财害命,最终东窗事发,被捉归案。那苗青慌忙用赃款上下打点,西门庆拿捏腔调,软硬兼施,狠狠地敲了一大笔,最后轻描淡写地将苗青从案犯名单里勾了下去——这件事办得行云流水,他有时候都佩服自己,怎么就无师自通,发明出这么多敛财的手段。眼下自己要称阳谷县第二有钱,恐怕没人敢做第一吧?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遂意,总是堵在心上。   这一天出门闲逛,恰值饭点,只见众民居内炊烟袅袅,家家户户开火做饭,人人都是兴高采烈,面前白白的大炊饼堆成了小山。   他禁不住失笑,回头问:“这些日子里,一直是这样的?”   玳安扑哧一笑:“爹你是没瞧见,这一阵子下来,全阳谷县的老老少少都至少胖了三斤!狮子楼的生意从早到晚不停歇,县衙广场那些卖馉饳馄饨肉饼汤面的,基本上全都收摊大吉了,这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嘻嘻嘻!”   西门庆知道这小子故意吊他胃口,哼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问:“那炊饼摊呢?”   玳安压低了声音:“从第一天起,就不见那矮子挑担出来了。他倒也识相,知道卖不出去,哈哈!”   西门庆低低笑了两声。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西门庆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钱办不成的事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想着矮穷矬武大郎在房间里闭门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就觉得通体舒泰。   那天傅伙计去送钱引,口口声声说看到他家已经现钱吃紧了,估摸着这会子,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吧?武大这三棍打不出个屁的闷鸟,真害怕起来,双手把老婆奉上,也说不准啊。至于机敏泼辣六娘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反手一个扇子柄甩到玳安脑门上。小厮夸张地痛叫一声,“爹,饶命!”   西门庆哈哈一笑:“走,去狮子楼,咱们也凑热闹,去买那一文钱一个的炊饼去!”   等西门庆踱着方步赶到狮子楼,不由得满意地哼了一声。   只见人潮汹涌,熙熙攘攘的队伍简直看不到头。开始两天,大家还不太相信有这等白占便宜的好事,都是试探着买上三五个,回家仔细吃吃,也没吃坏肚子;这十几天过去,整个阳谷县老百姓可都学精了,天上居然真的有白掉的炊饼!于是每天不吃别的,专吃炊饼,拿着笸箩、布袋、竹篮、甚至脸盆,一双双急切的手伸在上面,简直像是灾民救济现场。   店小二仍然在兴高采烈地叫号,一文钱一个的炊饼卖得火热。眼看着乡亲们眼巴巴的往前挪,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西门庆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佛光。   亏点钱怕什么,还不及他早掣淮盐那点油水的零头!   可买到贱价炊饼的老百姓,似乎都不急着回家,而是不约而同地往狮子楼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走。那巷子本来就窄,眼下挤得每块地砖似乎都吱吱作响,两边的墙皮早就被大伙的衣服磨得没了。   人潮尽头,传出一声清脆的吆喝:“大伙慢点,排队,人人有份,别急!——贞姐儿,别傻着,给人家装货呀。”   西门庆脸色有点变,探着脖子往前瞅。玳安十分有眼力地凑到他身前,让老爷把手撑在自己肩膀上。   只见紫石街那个娇俏泼辣小娘子,这会子一袭淡色布衣,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儿,忙得汗水都浸到鬓角,半眼也没看见他的到来。   而她身边多了个不认识的小丫头,腼腼腆腆的模样,手脚却十分利落,正握着一柄大勺,一下一下地从地上的陶缸里舀东西,装袋,递给身边的小娘子,过秤,报价。   西门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陶缸显然不认识。玳安睁圆了眼睛,提醒他:“爹,似乎是酱缸……”   潘小园简直恨不得多生两只手,一面收钱,一面念念有词:“人人有份,大家别挤!咸菜腌菜酱菜,都是从乡下农家新收来的良心货,配炊饼最下饭喽!敝号还有各种腐乳酸菜渍胡瓜姜汁小萝卜,这里放不下,请大家移步到紫石街总店武大郎那里购买,价格一律从优!——嗳,这位客官,把篮子拿正些,你的炊饼要掉出来啦!”   阳谷县老百姓最近顿顿炊饼,自家腌来过冬的那点咸菜早就配着吃光了,正愁没东西下饭,可巧附近新冒出个卖酱菜的摊子,当真是雪中送炭。虽然酱菜卖得不便宜,但手里的炊饼几乎等于不要钱,两边摊下来,自己还是不吃亏哇!   与此同时,狮子楼新造的炊饼作坊里,蒸汽袅袅,热浪冲天。临时工郓哥正在连连抱怨,怎么一天比一天活计多呢?一笼笼雪花白面炊饼,那香味闻得他都快吐了,外面的人怎的始终吃不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34章 借据   全府都不明白西门庆怎的突然大发雷霆。吴月娘她们正在前厅天井内月下踢毽子玩,转眼就看到大官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连忙一溜烟都走了。只留下迟钝的孙雪娥,还舍不得脚下的毽子,还在欢声笑语的追着玩,让西门庆赶上踢了两脚。孙雪娥当下就站不住走不动,倒在地上哭天抹泪,又是叫大夫,又是大叫我残了,搞得全家鸡飞狗跳。等回房一看,腿上青肿了一大块,动都动不了。西门庆当晚宿在书房,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   不过到了第二天,大官人便恢复了常态,首先派人去了趟狮子楼,通知东家不必亏本卖炊饼了,新招的临时帮工一律遣散。   然后派玳安,街上寻来两个赌钱的光棍捣子,一名张三,一名李四——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如此这般了一番。   看着两个泼皮点头哈腰的离开,西门庆这才觉得顺了口气。蚍蜉撼大树,他西门庆还从来没有过认怂的时候。这已经不单纯是为了争一个女人过家家了,那泼辣货分明是在和他开战!   郓哥被无情裁员,拎着个小包袱,灰溜溜地被赶出了狮子楼。   不过他只沮丧了一小会儿。东家为了炊饼产量不计成本,对待帮工也十分优厚,这几天的收入足足几百个大钱,算是一笔肥美的外快。失业了又怎样,继续卖雪梨的老本行嘛。   不过他想着,最好还是跟武大跟嫂子报备一番,表明自己不再为他们的竞争对手效力——两头都讨好一下,毕竟没坏处。   正盘算着,只觉得肩膀被重重一扒拉,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郓哥气蹿头顶,刚要开骂,往上一瞄,不由得缩脖子住口。只见一个喝得赤红脸五大三粗的醉汉,在大街当中迈着八字前行,旁边已经有三五个挨撞的,都是敢怒不敢言,趁早靠边完事。   那醉汉径直漂到武大家门口,指着墙边屯着的一缸缸腌菜酱料,大声问道:“喂,你这铺子里,有砒霜没有?”   武大从成堆的酱缸里钻出来,一脸茫然:“诶?”   郓哥一个激灵,连忙停住脚步,悄悄挪到一头小毛驴后面。这是找茬的来了!   “问你呢,我们要买砒霜!”   武大还不明白,老老实实答:“眼下我们卖酱菜。要砒霜,得去药铺啊。”   泼皮张三鼻孔一翻,“没砒霜,乌头也行!给我称一斤先!”   武大开始觉得不对劲,呆在原处没动。   醉鬼一拳头砸在门板上,惊得武大差点跳起来,“喂,武大郎,你真不知道俺是来干什么的?装傻是不是?”   武大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赶紧抓起手巾擦手。   被泼皮张三抓去手巾丢在地上,揪住领子,喷着酒沫子叫道:“你这厮,三年前死老爹,问俺们家借了一百贯钱,说好了大加一利息,怎的一直就是缩头乌龟,生意眼见做得红红火火,半个子儿也不知道还?嗯?”   武大吓得一哆嗦,一面挣,一面分辩:“哪有的事,我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啐!”泼皮张三怪眼一瞪,“放屁!放屁!死鸭子嘴硬,你倒是翻脸不认人,当初借钱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给俺们兄弟俩跪下磕了十七八个响头,这会子想抵赖了?”   “我没管你们借钱……”   “没管俺借钱,俺今天为啥管你讨?为啥不找别人?难不成是你长得好看?”   武大再迟钝,这会子也回过味儿来了,急得抓耳挠腮,奈何被人家死死抓着,只得踮着脚尖,脸胀得通红。若说是其他的指控,以他的性子,诚恳道歉,息事宁人,倒也罢了;但一百贯钱可不是小数目,砸在人脑袋上都能砸出命案,就是死也不能认啊!   “没,我没借钱……你说我借钱,得、得拿出文书保人,否则就是、就是……”   动静越闹越大。邻居几家人已经习惯了武大家这阵子三天两头的出事,照例出来看热闹。刘娘子还在月子里出不来,换成了贞姐她爹,探头探脑的瞄了一眼。“潘金莲”九贯钱雇了贞姐去,大大挽救了他在邻居眼中的面子,又是雪中送炭一笔钱,开始他还觉得挺感激,但没多久又一肚子不满:这六娘子带着他女儿天天抛头露面,不是把闺女家名声都糟蹋了?但人家是雇主,总不至于把九贯钱退掉——因此对武大家多有微词。见武大独自一人在家,被两个醉鬼推推搡搡,反而抱起胳膊,颇有些事不关己的风度。   郓哥掉头就往外跑。武大要糟糕,好歹念着这么多日子的合作情谊,赶紧把嫂子叫回来!   刚跑出一步,却眼前一黑,面前眼见横起一堵墙,再抬头看,另一个满脸横肉的捣子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呢。   郓哥护住怀里的包袱,乖乖地贴墙站好,一个手指头也不敢动了。   泼皮张三见来了同伴,更加有恃无恐,叫道:“你不是说保人吗?我这个兄弟就是保人!文书在这里!”说着果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厚白宣纸,往武大眼前一摔。   武大哪里认得,连声叫道:“不是我写的!你们休要平白欺负人!没错,俺武大是跟街坊邻居借过钱,可是全都……”   本来要说“全都还清了”,两个醉鬼哪容他再出一声,揪住话头,大叫道:“是了!当时俺们就住你隔壁,就是你街坊!这矮子借钱不还,还撒野!”   说完,一个拳头朝下招呼过去,咚的一声,武大鼻子早着,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带碎了两三个酱缸。他不顾鼻血,心疼大叫:“没王法啦,当街打人……”   “打的就是你!三寸丁谷树皮,欠债不还癞皮狗!”   眼看着第二下拳头又压下来,武大本能地抱头缩低,蜷成一团,心里委屈又生气。少年时期没少被这么平白无故欺负过,从来都是打碎牙齿和血吞,乖乖受着别人的嘲笑和白眼。可现在……现在他三十岁了,有个做都头的兄弟,有个聪明美貌的娘子,还会挣钱挣到让邻居们羡慕!   武大在拳头雨中大喊:“没王法了!来人呐,咱们去见官!哎唷,见、见官……说理!我说没欠钱,就是——哎唷,没欠……来人……”   “见官就见官!俺们还怕你不成?”   ……   等保长和几个小吏赶到的时候,武大已经被打青了一只眼,鼻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房里的酱缸酱菜也被打翻了大半,大门更是被踹出了好几个窟窿。街上乌央乌央的闹成一片。衙役呵斥走了看热闹的群众,几根链子将武大连同两个泼皮一同拴起来。   武大念着去衙门里怎么都能说理,倒是不太害怕,眼看着打人的两个醉鬼也被捆上了,终于硬气一回,朝俩人“哼”了一声,又心疼地看了看自家的一片狼藉,这些都得让他们赔!   等潘小园听闻消息,带着贞姐赶回紫石街,只看到一个烂摊子,十几个人围在自家门口,都在撅着屁股捡那掉在地上的酱菜。街上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看客,还恋恋不舍的指指点点。   郓哥一下子蹿过去,顾不得调整自己那破锣嗓子的音量,嚷嚷:“嫂子嫂子,大郎让人诬陷借钱,打了一顿,还带到县衙去了!”   潘小园一怔,依稀觉得这个戏码有些似曾相识,来不及多想,把贞姐一推,“帮我看家!”便急急忙忙朝县衙奔过去。   围观的几个老夫子连连摇头。这世道,妇人家居然抛头露面去公堂,人心不古哪。   武大和两个捣子却是被径直转送到了提刑院,当值的夏提刑立刻升厅,看着武大就问:“你就是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郎?听这两个人说,你欠钱不还,还打人?”   武大一脸茫然,一手捂着腰,一手指着身边两个汉子,说:“青天大老爷明鉴,是他们打我……我没欠钱,没动手,我不认识他们……”   他哪里有对簿公堂的经验,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最后一个衙役看不下去了,呵斥道:“行了,老爷知道了!   武大连忙噤声。   夏提刑又将泼皮张三李四打量一阵,一眼就看出也不是什么好人,粗声问:“你们怎么说?”   两人连忙跪下,满脸横肉里挤出三分委屈,拿腔拿调地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明明是这人为了葬他老爹,欠了俺们一百贯钱,三年没还,连本带利应当是一百五十贯。俺哥俩打听到他在县衙广场做炊饼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这才商量着向他讨还欠债,却无端遭他辱骂,又打小人!今日真是晦气,大老爷要为小人们做主啊!”   此时提刑院外面,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看到两个泼皮硬装小媳妇样,低眉顺眼得活灵活现,纷纷低声笑了起来。   夏提刑也觉得有三分好笑,心里好奇,听他们把话说全了,才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评论道:“嗯,一百贯也不是小数目。空口无凭,你们说武大郎欠你们钱,可有证据?”   泼皮李四连忙道:“有,有,白纸黑字的借据!”袖子里掏出文书,毕恭毕敬呈了上去。   围观的百姓嗡的一声议论起来,惊讶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一百贯可不是闹着玩的,武大郎真敢借这么一笔钱?他要造反不成?   几个站前排的,脖子伸得比鹅还长了,看到那纸上密密麻麻一堆字,只是认不清。   夏提刑呷了口茶,让人将那“借据”拿过来,微微瞟了一眼,脸上神情明明是“谁知道真的假的”。咳了一声,展开来读。   “立借票人武大郎,系本县炊饼商户,今因父丧,无钱发送,借……”   外面的百姓都竖起耳朵。夏提刑却忽然顿了一顿,没下文了。   一本正经的文书下面,被人添了几行潦草的蔡体字,寻常老百姓读不懂。   “借据为真,武大有罪,烦请通融。谢仪若干,已抵贵府,万望笑纳。”右下角小小地画了个押。   夏提刑盯着那“借据”沉吟半晌,拍案大怒:“放肆!” 第35章 妥协   潘小园麻木地坐在竹凳子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身影,堂屋厨房、水井庭院,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贞姐已经将手巾投了三四遍了,门板上的血迹还是没擦干净。   武大是让人用门板抬回来的。据说是被夏提刑当场打了三十大板,怒斥一番,赶出了公堂。那纸“借据”上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武大的手印,让两个泼皮得意洋洋地拿了回去。随行的公人恶狠狠地宣布,一个月之内还不清那一百五十贯,到时候别怪牢里的枷板没有给他定做特小号的。   第二天,请了个大夫,赎了几剂膏药,这几天好容易攒下的、卖酱菜的收入,便又都从钱箱子里争先恐后地不辞而别。   贞姐有一颗务实的心。毕竟是差点让亲爹卖了的,眼下摊上再大的事儿,在她眼里也只不过算是小有波澜。这些日子过下来,她最不淡定的一回,是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窝蟑螂的时候。   潘小园觉得,要不是这孩子在自己眼前来来回回的帮忙,时刻把她拽回到现实里,她真想把手头的糟心事全都撂下,大吼一声:能穿回去么!   傻子都能看出来武大是吃人算计了。两个捣子说出第一句话,乖觉的郓哥就已经嗅到了妖气;等那两个醉汉开始指控武大欠钱的时候,几乎所有看热闹的都能看出,他们百分之二百是在无理取闹。可偏偏武大,生来缺了那根识人的筋。   倘若他还是原先那个懦弱的武大,或许会哭丧着脸忍气吞声,直到看不下去的邻居出手干预,直到巡逻的公人发现异常,或者等老婆回来,饱含血泪地向她诉苦。   再不济,武松临走时也叮嘱他,“不要和人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   可自从“娘子”潘金莲开始教他做生意,武大才头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人生也可以那么有价值,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小小的让人瞩目的焦点——说不上在阳谷县有多高的地位,但起码,可以收获到别人羡慕的目光。   他觉得,该是自己挺起胸脯做人的时候了。娘子不就喜欢他自信的样子吗?   自己的兄弟是江湖好汉,自己怎么着也得……像个男人吧?   无赖捣子来挑衅,他头一次没有忍辱负重,而是试着强硬面对,坚持分辩、坚持见官--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好汉不吃眼前亏”才是行走江湖第一要义。反观武松,当他被张都监栽赃陷害的时候,他“情知不是话头”,立刻选择沉默,等待转机。   可武大呢?就算是被板子打得嗷嗷直叫,他还在口齿不清地喊冤枉,说老爷你一定搞错了,俺一介良民,搬来阳谷县不到一年,怎么会……怎么会有三年前的借据?俺老爹死了二十年了……这俩人俺不认识……   每多喊一个字,夏提刑的眉毛便多竖起一分,最后终于让人拿布把他嘴堵上了。三十板子,算不上伤筋动骨,却也足够武大在家里趴上两三个月。   潘小园从闲人的转述里拼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耳中听着武大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呻吟,开始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起初她只是认为,只要自己不爱上西门庆,绕过了那些香艳且阴毒的剧情,潘金莲的小命就能稳当。况且看清西门庆其人,确实已经偷不走她半点真心。   可现在呢?偷情通奸是没了,换成了毫不掩饰的强取豪夺,超出了所有她对那个书本中的西门庆的印象。她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完全代入古代小老百姓的三观,未能理解“民不与官斗”这几个字背后的精髓。   是不是不该跟大官人对着干?是不是不该把武大拉进这淌浑水里来?自己有没有“保护”他的义务?   就算没有,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武大一次次为自己背锅。   西门庆的手段只会一次比一次狠。知道她不爱武大,也知道她对武大的友善态度,他分明是要把她打压得自己“回心转意”不可。这一次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真要把武大弄死,也不过是他一句话、一个人情的分量。   “六姨?”   贞姐一声轻唤。潘小园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到了深夜。贞姐已经将血污和碎缸碎碗收拾得干干净净,武大屁股上也给敷上新药了,面前放了杯水。   她又是难为情,又是过意不去,又不是把这孩子买断来当粗使丫头的!赶紧拉她坐下,“何必呢,这些我来做,你、你……”   “你”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来。平日里,这光景,一般是跟武大进货搬货,让贞姐帮着记账数钱,一起做第二天的生意企划。可今天呢,什么都没了!   门板上破的两个大窟窿,像两张狰狞的大嘴,朝着她狠狠笑。   贞姐安慰她:“你别伤心,等武大叔的伤好了,咱们继续做生意,把钱再赚回来。等武二叔回来,让他教训那群坏人!我……我可以一直帮你们,帮半年、一年……”   潘小园拉住她的小手,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孩子家倒是善解人意,说出来的话却一派天真。西门庆早就和县衙里所有人沆瀣一气,这群“坏人”,是武松能教训得了的?   她觉得不能指望武松。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的燃眉之急,还得靠她自力更生。   经验不够小说凑。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自己写过看过的所有小说。强抢民女的桥段倒是司空见惯,最终也基本上会化险为夷。有没有女主自己机智脱身的戏码?没印象。   晋江小说定律第二百五十条:强取豪夺的不一定是恶霸,还有可能是男主。   难不成这个世界,真的是这样设计的?   潘小园花了几天工夫,跟贞姐一道,慢慢把房子收拾整洁。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挑了件最好的衣服,支起铜镜,仔仔细细把头发梳好,又从被砸得稀烂的家什里扒拉出最后十几文钱,擦干净了,揣进袖子里。   贞姐不解:“六姨,药我已经买回来啦,天快黑啦,你别出去。”   潘小园笑了笑,“你别管,我出去找人想想办法,你在家找点破布什么的,把门先给补上,省得咱今晚上枕着西北风睡。还有……”   嘱咐了几句,便义无反顾出了门,站在隔壁那个大大的“茶”字旗底下,轻轻一推。   茶坊门果然没锁。楼梯上叽里呱啦一阵脚步声,王婆几乎是小跑着就下来了,同样是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是要上床睡觉的。   王婆见了潘小园,眼睛一亮,一张老脸上顿时焕发出青春,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六娘子,哎呀呀,这么晚了,还来吃茶?”   明知故问。潘小园腹诽。   跟她把戏演足。方才的委屈劲儿还没全下去,稍微酝酿酝酿,眼里就又见泪花,“干娘,奴……唉,你说奴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给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三番五次的受人欺侮,没一天好日子过!方才陪着小心给他上药,那厮还嫌手重了,劈头盖脸的就把奴呵斥一番,简直翻脸不认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一面说,一面又呜呜咽咽的假哭起来。   王婆又惊又喜。自己身负西门大官人的嘱托,旁敲侧击牵线搭桥,却始终没能帮上什么正经忙,弄得自己都没脸再去大官人要钱了。而眼下,这位别扭精终于想通了?   心里头乐着,可免不得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态,耷拉着眉毛,那嘴角忍笑都忍得抽搐了,肚子里花言巧语流水价说出来,无非是对六姐儿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慰问,顺带对武大的懦弱无能不识抬举深感震惊,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愤慨。   事有轻重缓急,这当口也只能冤枉武大一回。潘小园等王婆说够了,才幽幽叹气:“只可惜,这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摊上这么个男人,也只能怪奴命不好,换是换不得了,也只能来向干娘诉诉苦,也得亏这世上,还有干娘这般愿意听奴说话的好人!”   王婆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话外之音,连忙把她拉坐下,也装不出同情难过了,一连串地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娘子你千娇百媚大好青春,怎么能就一棵树上吊死呢?”放低声音,又说:“娘子要是真有心离开那个矮子,不是老身夸口,这保媒拉纤的生意,老身还只能说是十拿九稳,但拆人姻缘,那可要容易多了,十对儿里能成十一对儿……”   潘小园满眼期待,“愿求干娘指点。”   一面说,一面把家里扫出来的那一点钱,自然而然地塞进王婆左袖子里。   王婆一张老脸笑成了向日葵,把钱往里面推推,右手亲亲热热地搭在潘小园肩膀上,“娘子坐,老身给你煎一壶茶……”   虽说眼下茶坊打烊,但王婆万万不介意再开一次火。眼看着小娘子舒舒服服地占了个座头,赶紧踅到下面厨房,弄出些声响,显得自己在忙;然后慌慌张张后门出去,叫了个闲人,转眼间就从街角找到了蹲守的来旺儿,稍微做个手势,来旺儿立刻会意,撒丫子便往西门庆府上跑。   而潘小园坐在楼上,闭着眼,将新出炉的剧本温习再温习,静心等待。最后一搏,如果这次真把自己赔进去,那就说明自己或许是什么星宿下凡,被送来这个坑爹世界锻炼一阵子的。等武松回来,要杀要剐,随他了!   忽然想到他这会子应当不知在何处游山玩水,多半还是花着知县发的公款,心里就滋滋滋的冒火。   等他回来,把这堆烂摊子甩他一脸,老娘特么的不玩了!   武松确实挺想游山玩水,手里的公款也足够。知县赏识他,指派任务的时候特地暗示,这次去东京城劳碌辛苦,不必急着回来,可以犒劳犒劳自己,在城里适当玩耍两日,也见识见识大城市的风貌,多认识些人。   比如知县大人说:“听闻有个林冲,有个诨名豹子头,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和你是一般的英雄好汉,据说武艺十分高超,名震开封府内外。这次你去东京,可以就近结交讨教一番,对你也是大有好处的。”   阳谷县是小地方,知县大人也是想通过自己手下这位打虎英雄的名气,结交进入东京的权贵圈子,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多铺条路。这等无伤大雅的小私心,武松自是心知肚明。   于是办完事,便写了拜帖,带了个小军汉,从驿馆里出来,找人打听林教头的住所。林冲果然远近闻名,随便一问就问到了,一栋大宅子,就在殿帅府前一条大街上。然而不知怎的,指路的人似乎有些阴阳怪气,说:“听口音,客人不是本地人?和林教头有什么交情?”   武松随口敷衍几句,谢了人家,径直朝林冲宅子而行。到了地方,却看到门前围了一群泼皮样人,几双拳头正在砸门,嬉皮笑脸的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好娘子,开门啊!”   “娘子别害臊,你家官人都不要你了,也该考虑考虑第二春嘛!”   “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人儿都憔悴了,我们衙内心疼啊!”   “娘子再不开门,我们可进去了哟!”   院子里一个稚嫩的女声隔着门,带着哭音喊:“你们都给我滚!快走!我家娘子不要见你们!”   一群流氓对她的乞求声听而不闻,继续肩膀挨肩膀的撞门,一边嘻嘻哈哈的笑,手里招招摇摇的拿着弹弓,吹筒,粘竿,怎么起哄怎么来。   门后面大约是个丫环,武松思忖。但看不出这群泼皮的来历。就凭这些人的身份来头,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到林冲府上捋豹子须?   刚要上前制止问个明白,突然听到那小丫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子!娘子你怎么了!老爷、老爷快来,不好了!快、快来人哪!娘子……上吊了!这下你们可遂意了!这下你们一个个都遂意了!”   那群泼皮还在砸门,一听都傻了:“什么?”“小娘皮骗人呢吧。”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那个小丫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通一声对着满街的人跪下了,一面嚎啕大哭:“来人哪,我家娘子不行了……快、快叫大夫……”   砸门的泼皮一听出了人命,轰的一声四散而走。街上的行人、看热闹的,也都乱成一团,有惊叫的,有赶紧溜走的。武松上前两步,抓住一个麻子脸,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麻子脸没想到闯出了大祸,全身都软了,也挣扎不动,见面前的汉子公人打扮,更是尿意顿生,哆哆嗦嗦地说:“不干我事,好汉明鉴,都是……都是高衙内指使的……说林冲那厮已经获罪刺配,临走……临走一纸休书,跟他娘子一刀两断,这才让我们……让我们前来……日日拜访娘子,求、求那个亲……”   武松大致听明白了,一把将那麻子脸甩掉,见一个郎中打扮的人正低头匆匆走过,显然是不想惹事,武松上前两步,把那人肩膀一扳,“去救命!”将那郎中直接倒拖进林冲宅子门口。那小丫环见了救星一般,哭着将那郎中往里面拉。   但一切都是无力回天。林冲娘子不堪长期的骚扰逼迫,据说一早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此时大约已经抵达奈何桥了。   武松立在不显眼的墙角,静静看着女仵作跑进跑出,哭哭啼啼的小丫环出去买灯烛纸马,五六个姑子刚给请来伴灵,低着头鱼贯而入。   他头一次来到东京城,还没来得及被富贵迷花眼,就发现了一个令人齿冷的事实:这世间,太多的飞来横祸,太多的仗势欺人,太多人命如草芥,就连天子脚下也不例外。   死去的林家娘子显然是个颇有人缘的。街坊邻里明面上不敢管事,私下里却都在窃窃私语地为她叫屈。   “多贤惠的一个人儿啊,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唉,都怪她长了那么一张脸,上天也妒啊……”   “嗳,你晓得什么,这怨不得她!全是命!漂亮不要紧,被人家惦记也不要紧,关键是她家男人不在,癞蛤蟆都能欺到她头顶上去!”   又一个接话:“就半年前,林教头在时,谁敢惹他半根毛!林教头他倒想得好,以为一纸休书就能把他娘子撇清了,他走的那日我就说过,家里没了主心骨,早晚要出事!你看看,好好儿的两口子,给高衙内逼得家破人亡!”   “嘘,嘘,小点声,咱别惹事……”   武松觉得衣襟一紧,随行的军汉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   “都头,咱们……走吧?这儿也没热闹可看啦,咱别惹事。”   武松点点头,林冲街坊们那些带着东京口音的话还在他脑子里回放,甩也甩不掉。说也奇怪,句句似乎都在影射他自己那个一直不太敢回去的家。   漂亮的女人,早晚会被人惦记。   家里没个主心骨,早晚会出事。   武松发现,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江湖规矩倒是懂不少,却唯独缺点儿家长里短的智慧。   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皮跳,朝林冲宅子望了最后一眼,正看到那小丫环抹着眼泪走出来。   武松把她叫住,包袱里取出些钱塞在她手里,低声道:“我和林教头虽不相识,但久闻其名,今日算是出个份子吧,你们节哀。”   小丫环流着泪拜谢了。   武松转身命令:“走。收拾东西,今天就回阳谷县。”   那军汉一愣,“咱不在东京城逛了?”   “不逛了。”   那军汉可怜巴巴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一行一行地指下去:“那,那,说好的大相国寺、祆庙、琉璃塔、鹩儿市、骰子李家、东西教坊、樊楼、贾家瓠羹、曹婆婆肉饼……”   “都不去了。回家!” 第36章 牡丹花   王婆做足了工夫,这才回到厨房,慢吞吞地开始煎茶。等到水沸到第三遍,就听到门外得得得响起马蹄声,少不得故作惊讶,跑去开门。   “哎哟哟,大官人,稀客稀客,来得正好!”   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地打些暗号。西门庆这边早就等着潘小园扛不住现实,前来“毛遂自荐”的一天。一看就明白了:这十几天总算没白等。   王婆还没开口说一个字,一包钱就塞进了她右袖子里——比方才潘小园塞的那包要重好几倍。王婆有点左右站不平衡,歪着身子,朝楼上使眼色,意思是正主儿等着呢。   这些动静,潘小园扒在楼梯口都看得清清楚楚。见西门庆大摇大摆走上来,赶紧一提裙摆,踮着脚尖回到自己座头,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于是西门庆上得楼来,第一眼就看到的是一幅闲闲的美人饮茶图。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在这月黑风高之夜,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显得格外有魅力。   西门庆深情呼唤:“六娘子!我……”   话没说完,最后一节台阶上得太急了,突然被自己的长衫绊倒,“啪”的一个嘴啃泥,直接扑到了潘金莲的一双金莲底下。   潘小园后来认为,自己没有就势往那脑袋上踹一脚,是穿越以来最大的失策。   西门庆到底是练过的,一个失足不要紧,下一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立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姿势,优哉游哉地掸掸衣襟,打开扇子扇掉鬓角的冷汗,仿佛刚才只是露了一手蛤蟆功。   王婆及时赶到解围:“哎哟哟哟,老身真是该死,这楼梯二十年没修了,昨儿个又赶上一群泼皮在这里打架,盆盆罐罐的往下摔,这木板都磕成锯齿儿了,也没工夫请人来换,总觉着还能用……”   西门庆丢过去一个“不妨事”的眼神。王婆立刻知趣地住口,转而道:“老身去楼下拿些茶果子来……”   楼上只剩下潘小园和大官人两个。剧情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原点。   潘小园脑子里过了一遍剧本,整理出一个没什么内涵的微笑,万福:“大官人好。”   西门庆眉花眼笑,连忙上前扶她:“六娘子何必跟小人客气呢,你看……”   本来想顺势把小娘子拉进怀里,好好慰藉一下这几天的相思之情,手刚碰到胳膊上的衣料,却听到她大声“嘶”了一声,一脸痛苦的表情。   赶紧缩手:“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掩饰性地咳了两声,答道:“没什么……当家人挨板子受委屈,情绪不太好,手重打了奴两下,让大官人看笑话了。”   西门庆一阵失望,又马上想起来应该心疼,赶紧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心里有点后悔:武大郎这摊软泥酱,居然也有打老婆的一天!也难怪,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是不是当初把他欺负得太狠了?   这么想着,对眼前的六娘子有了些许歉意,也不好意思再动手动脚了。   两人来回来去地客气了几句,这时候王婆端了茶点果子上来,打横坐下,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笑嘻嘻地开口。   “有缘千里来相会,娘子和大官人这对冤家,你们可终于要修成正果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老身的好!”   这婆子三句话不离本行,西门庆显然懂她的意思,露出生意场上常见的真诚微笑,说:“那是自然,小人必将重谢干娘。”   王婆笑得眼没缝儿。眼看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也不必拿腔拿调,直接开门见山地向潘小园表明了大官人的意图:首先,“娘子进门之后,虽然只是个老六,但他家大娘子极是容得人,这日子过得只会比眼下舒坦,再说了,妻不如妾,到时大官人宠你还来不及呢。”   潘小园娇羞一低头,干了这碗浓茶汤,感觉好像喝了一口恒河水,“奴都省得。”   其次,“嫁妆什么的不用娘子准备,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直接过门就行。那边已经给娘子整出一个小院子——花园内楼下三间,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院内摆满了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娘子定会喜欢。”   这个方案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推敲,免得无财无势的六娘子一进门就陷入宅斗的漩涡。潘小园夸张地“哦”了一声,“难为大官人费心了。”   西门庆看到她一副乖顺的模样,心里头别提多得意。果然是人往高处走,见识过他的权势和手段,再泼辣的小娘子也得没脾气。   朝王婆一使眼色。王婆便捧出来个早就准备好的小方盒,里面是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算是聘礼。潘小园行礼谢了。   王婆再接再厉,笑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准娶,娘子就等消息吧——不过呢,都知道娘子是有前夫的,这进门的排场也不好搞太大了,到时候一顶轿子,四个灯笼,两三个小厮,就是顶顶足够的——娘子可莫要嫌寒酸,谁叫是‘回头人’呢?”   潘小园这下不干了,委委屈屈地说:“这可就是他大官人不体谅奴家了。当初嫁武大,什么都没有,糊里糊涂的就算过门了,奴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这次难道不能风光一回,让奴也当一次真正的新嫁娘?要是连这个要求也不能满足,那,哼,我看大官人也不是什么真心实意,不如拉倒!”   王婆一怔,连忙安抚她,“娘子莫急莫急,这个嘛……”转头看着西门庆,露出征询的神色。   西门庆见她终于提了个条件,虽然始料不及,却也颇觉有趣,这么个稳重干练的小娘子,也有一颗少女心?   还是做出为难的神色,逗逗她:“这个嘛……”   潘小园嘟起嘴,再次重申:“奴就只有这一个要求,排场务必要做出来,纳采之礼最好是活的大雁,还有……花轿新房的装饰,务必要摆满新鲜的牡丹花——奴小时读书,看见人家说‘唯有牡丹真国色’,心里一直羡慕得很呢。”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连她自己都觉得肉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王婆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六娘子年纪也不小,二十出头了,怎么心里头还跟十三四岁小姑娘似的,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憧憬?活雁、鲜花,那可都是王公贵族出嫁时的待遇吧,寻常小老百姓,谁耐烦准备这些?就算西门大官人不怕烧钱,这三九寒冬的,大雁都还暖暖和和的窝在南方没飞回来,那牡丹花儿也只还是个籽儿,在土里冻着呢吧?   眼看西门庆也有些无语,赶紧打圆场:“娘子说笑……”   潘小园却下巴一抬,抛出个娇俏蛮横的媚眼,“奴就只有这一点点要求,大官人要是看得起奴家,自然都能准备出来。要不然,跟着武大也是窝囊,嫁大官人也是窝囊,奴何苦费这个劲呢!”   看着王婆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潘小园心里暗暗好笑。西门大官人再神通广大,总不会连老天爷也指使得动。这几样季节性的物件,要等备齐,起码得一个月过去。等拖到那时候,武松多半也回来了,这事还愁他摆不平?   武松离开之前,跟武大明确说过,“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那是知县派遣的私事。   而知县虽然和西门庆有交情,却也不至于连这种鸡毛蒜皮的细节都跟他通气。所以西门庆多半认为,武松是被长期外派的——所以行事起来,才会肆无忌惮。上次在报恩寺,西门庆那一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更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   赌上这一点信息不对等,看他大官人买不买她这个账。   当然,要是千方百计拖延之下,连武松都摆不平……那也只能认命,穿越有风险,就当给后继的姐妹留个教训吧。   西门庆见她态度坚决,非要搞什么梦幻婚礼,王婆也劝不动,先是好笑,然后是无奈,忍不住尴尬一笑:“六娘子啊,你真是……”   潘小园笑吟吟地看着他。没错,我无情我冷酷我无理取闹,你大官人要是不吃这一套,《X瓶梅》原著里的六姐儿也整不出那么多幺蛾子。   西门庆从小到大,还真没见过这么作的女人。平日里他为人精明,但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候,面对着花容月貌、温言软语,他还是有点懒得动脑子。   为难归为难,心里头已经忍不住的暗喜,开始畅想以后的闺房之乐了。   这个条款便算是商定了。眼下只剩最后一条细节需要商讨。   王婆照例充当那个没脸没皮的传话人:“六姐儿你看,这过门的事宜都差不多了,武大那矮子那边,要不要大官人再派人……”   潘小园听了王婆转述的计划,身上一个冷战接着一个。西门庆果然是阳谷县头一号坑蒙拐骗种子选手,早就预备好了叫上闲人泼皮,去对武大威逼利诱,逼他写休书——今天那顿板子就是个警告信号。倘若武大还不识相,便叫人打到他点头为止。最后,象征性地给他一点补偿,配合着制造舆论“武大郎贪心不足,欠下巨额负债,并且人品龌龊,一言不合就休妻”,为潘金莲的再嫁完美铺路。   潘小园听完整个计划,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呵呵两声,小心翼翼地发表意见:“这个,此计确实甚妙。但不如,让奴家先去劝劝大郎,要是他自己愿意,就不用麻烦这么多啦。”   说完,赶紧起身告辞,说天晚了要回家,今日多谢王干娘款待——茶果子也吃得差不多了,西门庆看她的眼神,和看到一堆钱一样亲切,让她浑身有点不自在。   王婆却自然而然地倚在二楼门口,笑得脸上褶子上下运动:“娘子,就这么走了?不再留一阵儿?”   潘小园脚步一停,大约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了。   王婆更是笑得人畜无害:“今日娘子和大官人成了好事,怎么着也得喝上两杯,庆贺庆贺,是不是?不如老身做东,请你们一杯薄酒如何?哎呀,家里没酒了,老身出去买,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啊?”   说完,也不管潘小园答应不答应,朝西门庆一点头,立刻扭着腰,迈着小碎步跑出去了,把门从外面一关。   潘小园一怔,料到这老婆子大约会出这一招儿,可没料到她身手竟然如此迅捷,自己连挡都没工夫挡一下,莫不是之前演练过?   头顶上一暗,西门庆站了起来,把灯光挡住了。他的呼吸声咫尺可闻,嗓音低得颇有蛊惑人心的力道:“六娘子,来都来了,怎的不……多耽会儿再走?”   潘小园转过身,鼻尖对鼻尖,别过脸去,又让他霸道地扳了回来。   她心中剧跳,“可耽不得了,家里刚烧了壶水,火还开着呢,怕出事,呵呵呵。”   西门庆哪能看不出她是在装疯卖傻,耐心听她说完,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往她腰带上探。   “六娘子真是狠心人儿。你知道小人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放心,不会耽搁太久的……”   这下子玩得有点大。叫王干娘铁定没用,人家说不定还会给门上加一道锁;叫唤呢,让街上那些八卦大王们听到,一个个全都得出门来打卡上车。   西门庆见她又是踟蹰,又是有点抗拒,似乎是明白了。小娘子一直跟那个猥琐武大拴着过日子,怕是连这事儿正常该怎样都没概念吧,难怪没一点熟练的样儿。这么说来,似乎更应该等迎她过门之后,在金屋锦帐里好好的表现表现?眼下王婆这间小破卧室,被子上补丁乱扣,床单上漏洞集结,枕头上还有可疑的黄色水渍,应该是茶汤,不过谁知道呢……   这念头只是稍微闪了一闪,就让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当口放手,他还姓西门吗?到口的肉,吃了再说,管他清炖还是红烧呢。   这么想着,嘻嘻一笑,正要说两句俏皮话儿,门外却有人喊上了,喊得还挺有礼貌。   “王婆婆,王婆婆,六姨在你这儿吗?”   屋里的西门庆、潘小园,还有外面的王婆同时一愣。   王婆听出来是谁,八百个没好气,急忙喊:“这儿没你的事,没看我收摊打烊了吗?快回去睡觉去!”   以王婆的战斗力,打发应伯爵一干小混混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丫头?见她还不知好歹地叫门,只得匆匆下楼,一面捋袖子,骂道:“黄毛丫头给我死远点,这儿不是你来的地……”   外面贞姐的声音却突然换了个腔调,急促地喊起来:“六姨六姨,快回去!咱家的水壶烧干啦,那火、火都烧到灶上了,妈呀呀,快回去救火!王婆婆,那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   紫石街八卦频出,当街叫杀人估计都没几个感兴趣的。唯一能把大伙迅速调动起来的,就是喊着火。   王婆蓦然听到“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几个字,老脸一白,内心飞快地交战了一下,果断抄起脸盆朝水井跑,一边大喊:“来人哪,走水啦!……” 第37章 县衙   潘小园理了理衣襟裙摆,慢条斯理地从王婆的房里走出来。西门庆再风流再大胆,也不敢冒险在烈火中双修涅槃,早就飞快地夺门而出,嘴上说着娘子快跟我跑,看娘子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一马当先,一人先跑到了街上,观察了一阵子,见火势不像烧起来的样儿,又试探着往茶坊里踅。   这时候邻居们纷纷端着木盆木桶出来,西门庆不好让人认出来,平白生出流言,便觑个空儿,悄悄牵马走了。   潘小园从后门绕回家,一把搂住贞姐,狠狠亲了一口脸,心中充满荒诞感,嘻嘻嘻嘻笑得停不住。   灶上的水壶早就烧滚了,她吩咐贞姐别管。走之前已经吩咐小姑娘,将灶旁的柴草木器之类都移得远远的,另外将家里能盛水的盆桶壶锅都盛满水,时刻准备着。   没想到小姑娘超额完成任务,那一声“火快烧到你家后院啦”简直是一锤定音。等邻居们飞速赶来,抄起旁边的水盆水桶一通龙王吐水,整个灶台上便只剩下一个烧穿了底儿的大黑壶。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埋怨着回去了。贞姐他爹还训了他闺女一句:“毛手毛脚的,干活都不勤快,小心人家再给你卖了!”   不过贞姐无所谓,反倒是她孩子心性,以前一直被压抑着,今日平生头一次大胆恶作剧,有趣胜过后怕,跟潘小园相对一笑,互相挤挤眼睛,缩缩脖子。   里间的武大本来昏睡着,这会子被外面动静吵醒,口齿不清地问:“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潘小园让贞姐把前后大门都关好,来到武大床前,蹲下,跟他脸对脸,正色道:“大哥,有件挺要紧的事儿,等你好了,我细说给你。”   该是告诉武大真相的时候了,总不能让他从头到尾蒙在鼓里。自己这个假允诺、真拖延的计划,也必须得到他的支持。不然,倘若武大认定她给自己戴绿帽子,等武松回来朝他告上一状,潘小园觉得自己可以和西门庆赌一赌谁先死。   但武大眼下屁股开花,也没有心力接收这么多信息,于是潘小园耐心的等他好起来,伺候他养伤的时候也带着八分真心:毕竟他挨板子是为了她,毕竟他现在卧床不起,也不会对她死缠烂打求嘿嘿嘿,毕竟他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娘子了,多补偿补偿他也不为过。   这期间西门庆派人来过几次,明里是收购武大郎家里被打烂的破烂家什,实际上就是给潘小园送生活费。潘小园不客气地收了,反正眼下家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武大还要养伤吃药,西门庆的钱,就当是他的赔偿金吧。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儿,每次他送来的款项,除了必须的生活开支,其余的一概不乱花;数额、用途、时间,也都一丝不苟地记在纸条上,小心收入嫁妆箱子最底下——说起来,这还是学习了原著何九叔的套路,事先封存证据,免得万一自己被误解,闹个有理说不清。   等武大可以一瘸一拐走路了,春色已经回暖,院子里新生出嫩绿的草。潘小园让贞姐放假回家,趁机跟武大摊牌。武大猝不及防被真相糊了一脸,感觉一下子回到了三九严冬。   “娘子,你、你说什么?那西门大官人,明明是、明明是咱们的大客户……”   “大客户没错,但抢你生意的是他,陷害你的是他,打我主意的也是他。那天打你板子的官老爷根本不糊涂,他根本是和西门庆串通一气。你可知他们为什么绕过了县衙,直接去了提刑院?还不是因为知县老爷和你兄弟交好,而夏提刑是西门庆的同僚?这叫做杀鸡儆猴,咱们不服软,以后他还会有更狠的手段。”   武大张着嘴,讷讷的:“杀鸡……什么猴?”   “吓唬猴。”   “我……我是那个鸡?你是那个猴?”   总算明白了。潘小园对他有不少愧疚,耐心把事情解释得直白明了:“当然他这次没真杀你,但要是我不答应他,他迟早会再找你麻烦,而且比这次更狠。所以我方才说的计划对我俩都好,你先写一封休书,骗得他放心,我这边尽力拖延,等……”   武大一听写休书,条件反射般就不干,大脑袋摇得快掉了,牵动屁股上伤势,龇牙咧嘴的,还不忘大声反驳:“娘子你说岔了,我不写休书,我要跟你一辈子……”   “别傻!咱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蚂蚱,哪能去跟大象讨价还价?你放心,我不会去嫁西门庆,只是先把他哄安生了,骗他的。他以为我会乖乖跟他,就不会再为难你啦。”   武大茫然摇摇头。他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多超出三观的东西,感觉有些懵。从成亲开始,娘子就对他冷言冷语冷后背,三天两头的要休书,他不给;后来娘子脾气变好了,休书的事也少提,可仍然能感觉到她和自己一点也不亲——他虽然傻,可又不是木头人!现在倒好,她又换了个理由讨休书,谁知道是不是耍他呢?   “娘子,你、你保证,那休书不算数,等我兄弟把这事解决了,你……还会来跟我过日子,是不是?你会给我生儿子,是不是?”   潘小园微笑着一路点头,等听到武大最后两句问话,她的笑僵住了。   她倒是想继续点头敷衍,但武大不是西门庆。在这当口,实在是没法昧着良心跟这个男人海誓山盟。   硬着头皮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哪怕你先写个格式不对的,我先拿去充数,然后……”   武大却一下子看出了她脸上那一瞬间的踟蹰,一颗心像跌到了冰窖里。   成亲那天,宾客不多,但嘻嘻哈哈的戏谑却不少,主题只有一个:“大郎,你娶了这么个美貌媳妇,以后可得看紧了,不然……哈哈哈哈!”   也有好心人提醒他,给他上课:“大郎,如今你是有家的人了,得拿出些一家之主的架子来,这女人啊,不管是不服帖的,你要是还这副德行,那可就别怪她……嘿嘿,被什么风流才子刮走啦!”   当时的武大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这话听在耳朵里,只给他一种迫切的认命感。   可现在的武大不同了,尝过了挺直腰杆做人的滋味,又怎么会回去做那只缩头乌龟?   他猛一抬头,小豆眼里带着些质问,倔强地说:“好,这些事你瞒了我多久?那西门庆要做什么坏事,怎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才是把我当猴耍!”   这傻子不记事!潘小园又气又笑,反驳道:“当初是谁跟你说,离西门庆远点,别跟他做生意?谁又把这话当耳旁风?我要是有意瞒你,还会今天跟你掏心掏肺的说这么多?西门庆本来想把你揍得半死不活,直接按手印,还是我没让!”   武大语塞,想不出反驳的话,却依然觉得不对。他什么坏事都没做,凭什么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凭什么西门庆单单欺负到他头上!   心里一急,娘子平日温柔耐心的样子全忘了,满脑子就剩下她成亲伊始的那张冷嘲热讽脸,武大绝望了,全身上下都窜出了和他体型不般配的火。   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你、好……早就叫你别瞎出门,别惹事,你不听,非要赚什么大钱……这下攀上高、高枝儿了,就想把我一脚踹了!我我……你们都欺负我……”   一张胀红的丑脸,额头脖颈上暴出青筋,短粗的手捏成拳头,过去三十年受到的所有压迫都涌到了脸上。潘小园忍不住后退了退,深呼吸,今天的目的是跟他摊牌谈判,不是吵架闹翻。   “好好,怪我,你怎么想都成。现在西门庆把咱俩的命捏在手里,你倒是给出个主意,不签休书,还能怎么着?大郎若能给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给你跪下道歉都成!”   武大哪想得出来,更觉得是娘子有意气他,砰的把门边的棒槌一摔,气呼呼的往外走,一边说:“好,好,我和你们争不得!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等他回来,饶不过你们!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断了这个念头,他归来时,我都不提!你若非要什么休书,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时候想起他兄弟了!潘小园连忙追出去,叫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兄弟要是回来,正好去请他教训那个西门庆……喂,喂,你去哪儿?”   “回去睡觉!不跟你说了!”   武大踩着新生的嫩草,脚步重重地把她甩在后面,头一次自觉自愿地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在里面喘粗气。潘小园追了上去,按捺住拍门的冲动,心想由他吧,静下心来过一夜,兴许就想通了呢。   这一夜过得颇不舒坦。她觉得自己还是急躁了,武大已经开始觉醒,不能再用哄小孩的语气让他做这做那。她睡不着,干脆扯出以前的炊饼账本,翻到一张干净页,在纸上划拉出重点要点,决定明天跟他好好讲道理。脑子里筹划着措辞和语气,终于在下半夜睡着了。   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迷迷糊糊的穿衣下床,就觉出房子里不同寻常的寂静。叫了两声“大哥”,没人答应。   潘小园一个激灵,全醒了。一边系衣服,一边楼上楼下跑了一遭。房间里除了她,连个鬼都没有!   赶紧上帘子,推开门,阳光呼的一下洒进来。她眯眼看了看那熟悉的紫石街,茶坊、银铺、馉饳铺,纸马铺、冷酒店,地上铺着青石板,路上行着百家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唯独缺一个武大。   银铺姚二嫂见她开门,奇怪地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旁边吱呀一声,茶坊门开了,王婆端着个茶壶,急赤白脸地上前,半是责备,半是慌张:“六娘子,你家大郎清早就上衙门去了,气哼哼的什么也不说,我们邻居都拦不住!”   潘小园头皮一紧,脱口问:“他、他去衙门?”   “是啊!”王婆冷冷回答,“还说什么提刑院靠不住,他就要去找知县大人!”末了,又向她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意思是西门大官人的事儿,娘子不会在玩什么猫腻吧?   潘小园什么都顾不得说了,撒腿就往县衙跑。老远就看见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占了几乎半个县前广场。武大惯常卖炊饼的那个角落都被挤得无从下脚,五六个衙役在维持秩序,几条流浪狗冲着人群汪汪的叫。   潘小园再想往里面走,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的衙役拦住了:“升堂呢,闲人免进!”   “我、奴家是、是武大郎浑家……”   “那也不让!边上呆着!喂,别跟那些老爷们挤一起!”   潘小园急得直跺脚。隔老远,就听到武大那无辜得让人抓狂的声音:“青天大老爷要为俺做主啊!”   那知县知道他是武松的哥哥,倒也还客气,叫武大站起来回话,见他没状子,还指派了个师爷执笔记录,才说:“嗯,紫石街武大郎,你不好好儿的在县前卖炊饼,尽惹是生非做什么?”   前一阵子武大遭小流氓勒索,反被夏提刑打板子的事,知县也有所耳闻,自然也觉得蹊跷。然而做官之人第一要紧的就是圆滑处事,哪能公开驳同僚的面子,这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了,小老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哪那么多鸡毛蒜皮。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约莫是武大不老实,惹上哪个不好惹的,这才惹出祸来——怪谁呢?也算是给他个教训吧。   这么一琢磨,看武大又兴师动众的来告状,知县心里就有点不自在——怎么就不能像他兄弟似的,稍微懂事一点呢?   咳了一声,还是做出一副慈祥的面貌,吩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本官还有不少公事呢,没时间在你这儿耽搁太久。”   武大又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愣愣的说:“小人、小人告本县商户西门、西门庆,那个,强抢民女,抢俺娘子,逼俺写休书,不让俺做生意……”   这番话说得居然逻辑通顺有模有样,竟是把潘小园前一天给他做的那些分析和盘托出。什么狮子楼不正当竞争,卖一文钱一个的炊饼;什么夏提刑包庇罪犯,强迫他按手印,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寻常老百姓告状升堂,内容无非是打架斗殴、侵占地皮、兄弟分家、好女二嫁,外面的好事者听了,也只算个能增加谈资的新闻;而武大说的这两件事,特别是狮子楼一文钱炊饼的闹剧,则是几乎阳谷县所有百姓都亲身经历过的一大奇事。这会子从武大口里听得了真相,所有人都“哦”的一声长叹,世界观集体刷新。后面那些听不清的,则急得挠心挠肺,直拍前面的后背,催促传话。   知县越听越皱眉,听武大所言,还是个大案子?   夏提刑“徇私枉法”的那件事姑且压住不表,让武大细细把狮子楼一事又说一遍。武大对此苦大仇深,虽然结结巴巴,用辞粗俗,但居然也描述了个活灵活现。   知县也听得津津有味,这是贸易战哪!只听说东京城里那些富商巨贾有此手笔,在他小小阳谷县可是头一遭见。招招手,吩咐:“把狮子楼东家叫来。”   武大见知县的关注点越来越偏,急得脸上胀红,趴在地上又叫:“可是老爷,狮子楼背后是西门庆指使,目的就是让小人走投无路,把老婆让给他!老爷要惩治,请、请先惩治西门庆……”   武松临走时说了百十来遍的“不要和人争执”,早就让武大抛在了脑后。他想着,他有理,青天大老爷自然就应该向着他!   外面看热闹的越聚越多,王婆早就慌忙关了茶馆,挤在人丛当中听话。而西门庆家的玳安、来保,也闻讯赶到,往衙役手里塞一把钱,就轻轻松松地挤到了最前头。   知县听完武大所说,连连皱眉:“武大,你说那西门庆抢占民女,那你的娘子,可还在你家好好住着呢,连跟头发都被抢走哇。”言外之意,可不是你臆想的吧?   武大急了:“他们当然不敢当着青天大老爷的面抢人!”一着急,居然无师自通地拍了句马屁,“可他们早就算计好了,逼俺写休书,等俺按了手印,就接俺娘子过去,给他家做小!大老爷你看,这不是欺负人……俺兄弟是阳谷县都头,打虎英雄,俺还能说假话吗?”   外面围观的早炸锅了。知县多年做官,毕竟还有些经验,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少疑点。   一个乖觉的衙役见知县面露沉思之色,不失时机地上去提供线索:“小人前阵子去紫石街银铺给老婆打首饰,就听那银铺老板娘闲话说,那武大老婆是个风流漂亮的小娘子,招蜂引蝶的好不做作,她老公让她收敛点儿,她也不听,做街坊的都看不下去。武大不放心,疑神疑鬼,也不奇怪,嘻嘻嘻。”   知县点点头,一拍惊堂木,提高声音又道:“那个武大,本官再问你,逼你写休书的是谁?是不是西门庆家的人?本官给他传来,跟你对质。”   武大一愣,声音明显小了:“逼我写休书……那、那是俺娘子告诉俺的……她说,俺必须写……不然……”   这话一出,县衙里里外外笑成了一团,连知县也忍不住捻须微笑。这武大,明明是自己猥琐穷挫,以致漂亮娘子闹离婚,他倒想象力丰富,编出什么强抢民女,真以为自己媳妇是王宝钏呢?   武大连连磕头,分辨道:“不是,不是!俺娘子心是向着俺的!只是现在俺无依无靠,任人欺侮,连娘子也护不住!等俺兄弟差事回来,有他撑腰,就什么都不怕了!可俺咽不下这口气!大人看在俺兄弟的份上……”   知县有点听糊涂了,急忙拍拍桌子:“等等,且慢,先别提武都头,什么叫你娘子心向着你?你是她肚里蛔虫不成?”   武大抬起头,胸有成竹,一字一顿地说:“俺娘子亲口跟俺说的,她恨不得把那西门庆千刀万剐!写休书只是为了敷衍他,拖时间!大人若不信,把俺娘子传来问问便可……”   看热闹的百姓这下子撞了个大戏,喧喧嚷嚷的议论纷纷。王婆挤在一堆三姑六婆中间,脸色一变。   玳安和来保对望一眼,一努嘴,肩膀顶出一条路,挤出了人潮。 第38章 砒霜   西门庆听完玳安的汇报,竟觉得有些好笑。早该知道六娘子在跟他耍心眼儿,这会子居然惊讶不起来。要不是武大这个脑袋有包的货色一股脑说了实话,他说不定还真让那小娘们蒙混过去了。   这人哪,最怕贪心不足。给她脸她不要,给她机会她不抓,那就别怪他不给她面子。   这边门房来报,持了知县的名帖,说有个案子牵涉复杂,请大官人移步到县衙一趟,分说清楚——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西门庆鼻孔出气,回道:“知道了。回报知县,我方才在后宅踢毬取乐,出了一身臭汗,待我沐浴后便赶到。请他先处理别的公事,把那原告留一阵子,喝喝茶,吃顿饭都行——玳安,给人家拿五贯半茶钱,多说说好话。”   那门房出去,回复了知县派来的小吏,连话带钱一并呈上。那小吏眉开眼笑,把五贯钱缠在腰间,剩下半贯揣怀里——大家心照不宣,这半贯钱是归他自己的油水。不然,西门大官人为什么不给个整数,非要加个零头呢?   那小吏笑眯眯的回去,附在知县耳边,好好的给西门庆美言了几句。那五贯多钱自然不是公然贿赂知县的——就算是,这数目也太嫌寒酸。于是那小吏转过身,对着一众衙役宣布:“西门大官人说他有点急事,需要晚来一阵子。知县大人还要处理公事,这就先回后堂,麻烦大家在这儿守着些。这些钱么,给大家拿去喝茶,算是大官人给大伙赔礼啦。”   见知县已经起身走了,衙役们眉开眼笑,把钱分了,叫来一个茶水贩,其乐融融地点起茶来。   武大跪在下面,一口水都没喝上,腿上没好全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围观的百姓见知县回去休息了,撂下个装饰齐整的公堂,都是面面相觑。本来还等着好戏连台,这会子是该回去干活,还是该继续守着?   不多时,人已经散了一半。眼看着日头从树梢升到头顶,是个艳阳天,又有人回去晒衣服晒被子。最后,只有七八个大爷大娘执着地守在门口。西门大官人怎的还不来对质哇?   就在这七八个人也打算撤的当口,广场尽头飞奔过来一个小厮,正是西门庆家玳安,脸上惊慌失措,上来就往公堂里闯,被几个衙役拦住,就开始喊:“知县大人对不住,我家大官人……突然有家事,来不了啦……”四下看看,又急得到处作揖:“乡亲们,请问哪里有善于解毒的郎中,快带小人去啊……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一众衙役公人听到“解毒”两个字,立刻都凑了过来,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玳安跑得腿软,脸上已经哗哗的掉泪,呜呜咽咽地说:“我家大官人府上出事了!有人、有人中毒了……快、快叫郎中……”   阳谷县多年太平,眼下却出了谋杀未遂案!   武大的状子立刻被丢在了一边。知县慌慌忙忙重新升堂,少不得把夏提刑也请过来,大大小小的官吏文员、衙役仵作,在岗的也都叫了过来,黑压压站了一堂。   玳安跪在地上,惊魂未定地描述:西门大官人沐浴完毕,正想用些点心,便遵从知县大人指示来县衙对质,谁知那点心还没入口,厨房里的上灶丫头秋菊便突然倒地,捂着肚子嗷嗷叫,七窍流血好不凄惨。好在神智还清醒,一问,原来是她偷吃了一口点心。那点心显见得有毒,倘若她不偷吃,那可就要吃到大官人嘴里了!   全府上下如同惊弓之鸟。西门大官人当即下令彻查,把厨房里的东西全拿去喂狗。玳安边哭边说,这一查不要紧,整个厨房里的吃食,十样竟有八样是带毒的。一时间府上哀嚎遍野,几十条死狗,现在还都在院子里摆着呢。   这是要灭门的节奏!   知县面色沉重,和夏提刑对望了一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宋朝多少年没出过这种案子,要是真闹出几十条人命,那全县衙上下人等,那乌纱帽,那前程,可都要成了黄粱一梦了!   知县心有余悸地道:“多亏那丫头,偷吃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玳安抽泣:“秋菊,和小的关系可好了……”   “对对,秋菊,多亏她偷了一口啊。赶紧派人救治,务必要保她性命!夏提刑,你看这……”   知县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查案经验有限,此时惶惶然如同进了妖精洞的唐僧,满口只是怎么办怎么办。夏提刑脑子倒还算清楚,盘算片刻,当即道:“封存现场,下官立刻带人去查。”   夏提刑赶到现场,西门庆连忙换身衣服,亲自去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下子没有茶水招待了,还请大人恕罪。   夏提刑笑道:“不妨。”径直进入厨房,暗暗点了点头。西门庆果然是个懂事的,各样食物都原样留在厨房,保存了珍贵的证据。夏提刑当即下令,让人一样吃食取上一点点,带毒的和没带毒的分清楚,抓起一块毒倒秋菊的点心,凑近了闻闻,极其小心地舔了一舔。   “凭下官多年的经验……砒霜,无疑。让那丫头赶紧喝盐水,吐出来。”   西门庆赶紧答应,派人去了。   夏提刑接着一样样吃食查过来,很快便发现了规律。甜食都没毒。凡是带毒的点心,都是咸口的。   而且毒源很明显:点心里的腌渍酱菜。譬如酸萝卜猪肉馒头,带毒的是酸萝卜。譬如酱韭花浇豆腐,带毒的是酱韭花。夏提刑命人取块点心,挖下里面一块干干净净的面食部分,拿去喂狗,平安无事。   夏提刑站起身,厉声问道:“这些酱菜,是哪家买的?”   西门庆自然不知道,派玳安去问管家,管家又去问厨房,厨房又去问管采买的婆子。   那婆子被带过来,见到一众官老爷,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不干我事,不干我事……这些酱菜都是……都是……”   西门庆喝令道:“磨叽什么!快说!”   “唉,前段时间大家疯了似的吃炊饼,全县的酱菜都脱销,只有……只有一家还在卖……这些酱菜还能是哪儿的?不干我事,不干我事啊……”   夏提刑冷冷道:“说清楚!哪家?”   那婆子仰起脸,颤颤巍巍地说:“紫……紫石街,武大郎。”   武大直接由原告变成了被告。   铁一般的口供证据甩在眼前,就算是诸葛亮也要懵一阵子了。   他只会翻来覆去地咕哝:“不,不会……俺连砒霜是啥都不知道……不会下毒,怎么会下毒呢,俺、俺是安分百姓……”说着说着就磕下头去,“青天大老爷明鉴!俺冤枉!冤枉啊!”   若说他上午那声“青天大老爷”还算是讨喜,现在这一声叫唤,在知县大人听来,就是莫大的讽刺。他的大好官位前程,差点就断送在那堆烂酱菜里!   “武大,你实说!”   “俺冤枉……”   知县老大的不耐烦。人证、物证、动机都有了,不就是他家老婆看上西门庆,闹着要离婚,因此跟西门庆结怨,这才计划杀他全家吗?这么简单的案子,结得越快越好,不然等风声传出去,谣言多起来,可要大大影响他的升迁。   武大这边死硬,还咬着不松口:“大人明鉴,不信你去问俺的邻居们,俺从来都是老实人……”   知县被他闹得头疼,眼看天色也晚了,这一天折腾得也累了,叹口气,挥挥手:“也罢。先将武大监押一天,明日传唤紫石街的住户。至于他的家人……”想了想衙役口中的那个风流漂亮小娘子,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也来监押入狱,再作听唤。”   武大傻了:“别、别抓我娘子……”   一队公人领命,带着铁链子去了。   潘小园自从听到武大当堂把自己供了出来,就知道事情整个要糟,满头大汗地挤出去,也就没听到后面那些下毒未遂的变故。路上被一群小流氓截住骚扰,好容易脱身回到紫石街,脚不点地的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武大这厮一百年专业卖队友,自己泥菩萨过河,好不容易用缓兵之计稳住了西门庆,这下子被揭了个底儿掉透心凉,自己非让他扒了皮不可!   然而跑路谈何容易,整条街上都是熟人,几十双眼睛大睁着,就等着看她的八卦。潘小园拎着一个小包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想到一个招儿,赶紧从后门踅出去,敲敲刘娘子家的门,把贞姐叫出来。小姑娘本来让她放了假,这会子也不得不招回来,开门见山跟她说:“我遇上事儿啦,得出阳谷县避一避。你要是还看得起我这个姨,就帮我……”   贞姐还眨巴着眼睛听,潘小园的满心打算,却被一阵吵闹声打断了。   乌央乌央的人声中,只辨出只言片语的信息:“想不到武大是这样的人……”“下毒……心狠……”“这下逃不掉了……”   还夹杂着男人的呵斥声:“喂,闲杂人等让开,别妨碍执行公务!要看热闹过后再看!”   潘小园完全来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西门庆这是要赶尽杀绝!   还“执行公务”?武大还在县衙里,估计已经出不来了。这群带着咣啷啷铁链的公人,又是来抓谁的?   贞姐显然也被吓怕了,连声说:“六姨,你听……”都不敢跑出去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潘小园努力让自己变得像警匪片里黑老大那样处变不惊,俯下身,按着贞姐一双小肩膀,低声说:“我摊上事儿啦,估计是让人冤枉……”   贞姐立刻说:“我跟你去衙门分说清楚!你们是好人!”   “不,不成!你别替我们说话,别辩解——”想了想,飞快地打开手中包裹,抓出一个系得紧紧的小麻布包儿,塞进贞姐手里。   “这些,算六姨求你,替我保管好,谁都别给——除了你武二叔。他若回来,你就给他。”   贞姐还要问什么,可惜没时间解释了,有人在砰砰的叫门。   潘小园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看着贞姐将那布包收进怀里,又突然想起什么,蹲下去,包裹底下拽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钱引,塞进小姑娘袖子里:“这是二十五贯,你……”   本来想让她那这钱来贿赂几个小官小吏,但转念一想,一来完全超出了小姑娘的能力范围,二来估计比不上西门庆出手的一个零头,叹了口气,抛掉这个想法,“算我送你的。这是钱,不过不能花,但是你要好好留着,以后万一能用得上……”   贞姐懵懵懂懂地点头。潘小园把她推出后门。与此同时,哗啦一声,一队公人从前面破门而入。   潘小园看着他们手里亮闪闪的铁链,心中唯一的念头竟是荒诞的:老娘也算进过号子的人,以后可有的吹嘘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好在公人们大多也都是和武松有交情的,知道抓的是武松嫂子,便还都怜香惜玉,凶巴巴的说上几句场面话,手下倒没有太粗鲁。随后派几个人进到家里搜查,最后四条八叉的把大门封住。   潘小园让铁链子拴着一路走到县衙,看着身边一双双睁得贼大的眼,心中叹了口气。阳谷县的芸芸众生,可又有一年谈不完的八卦了。   潘小园被丢进女监里过了一夜。她有点奇怪,监牢的条件比她想象得还好一点,有床铺,有被褥,有便盆,却没有传说中来索贿杀威的衙役。那女牢头还特意问她晚饭够不够吃,不够的话可以给她添一碗。   她哪有心思吃饭,满脑子想着各种各样的对策,又一个个的被自己否决。歪在破床铺上,横竖睡不着。   满牢房的衙役都在议论武大这件案子。听他们口气,疑点倒是不少,然而说到关键的漏洞时,这些人又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   潘小园突然明白为什么要先把自己关一夜再审了。这一夜,可不止她自己没合眼。 第39章 定罪   第二天日光大亮,才有人把潘小园带到县衙大厅。厅上一众如狼似虎的衙役看到她,集体眼睛一亮,脸上的神色五花八门,不知道都想的什么。潘小园来不及观察四周,接过一个女狱卒抛过来的面巾蒙在脸上,这就与武大团聚在了被告席。   武大这一夜不知道是哪里过的,大约是被各衙役一通吓唬,已经什么都不敢说了,见到她,呜的一声,居然哭出来:“娘子,我错了……”   潘小园摇摇头,让他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那师爷宣告刚刚记录完毕的,武大郎的“罪状”,越听越心惊胆战。那语句文绉绉的她没都听懂,只听得里面一口一个“大宋律”,最后一个铿锵的“当斩”——这是要把武大往绝路上逼!   她不知道古代的庭审是何许规矩,插话是大约不行的,律师是一定没有的,难道只能乖乖地承认一切?   突然发现一个漏洞,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声叫道:“奴家有话说!”   整个厅堂安静下来。几个衙役带着暧昧的微笑,示意她开口。   她竭力调整呼吸,慢慢说:“如果大郎用砒霜下毒,他……他那砒霜,是哪儿来的?我们铺子里向来只做炊饼,只进面粉,从来没买过这等烈性药品。不信……不信可以去问我们的供货商,城外曹家碾坊……”   知县高高坐在上头,还没答话,厅堂大门口传来一阵闲适的脚步声。知县看见来人,连忙站起来。   潘小园听到一个温润清脆的声音:“知县大人明鉴,县里的药铺德信堂,是小人家中产业。半个月前掌柜的报知药铺失窃,不多不少,刚好丢了五两砒霜。小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责罚了掌柜,便没有往深里追究。眼下那掌柜让小人带了来,便算是人证。”   潘小园猛地回头,正看到西门庆那得意洋洋的笑。他锦衣华服,拱手作揖,和知县寒暄起来。   她气得要炸了,开口便反驳:“外贼、家贼,还不一定!凭什么说是武大偷的?他哪有那份本事?”   西门庆笑道:“六娘子稍安勿躁。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前一阵子,开封府不是抓到一个江洋大盗,据说白天是本分生意人,到了晚上,就开始飞檐走壁、偷鸡摸狗。尊夫的身材样貌虽然不像是犯大事儿的,但尊叔武二郎可是个英雄好汉,作为武二郎的哥哥,有那么两下子身手,也不奇怪吧?”   “没凭没据,不能算数!”   西门庆哂笑:“月黑风高,黑灯瞎火,娘子又不是夜夜醒着,焉知枕边人在做何勾当?”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哦,对了,如果娘子真的和武大同床共枕,那么他夜间起床,外出作案,娘子必然有所察觉。然而……”   他轻轻笑了笑,一副“你懂的”神情,不再说下去了。周围的衙役一阵配合的哄笑,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   知县也跟着笑了两笑,和夏提刑对望一眼,吩咐下面人:“给大官人看座。”   接着一拍惊堂木:“武大,你可认罪!”   武大萎靡着不动,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连声咳嗽也不敢出。   潘小园挣扎着站起来,直视着知县,轻声道:“武大到底有没有罪,大人心知肚明。但有些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糊弄了一些人,但糊弄不了所有人。大人想想,三年五载之后,阳谷县的百姓谈起这桩案子,会是何样态度?对大人你,又会是如何说法?是会说大人你是当代包青天,还是……”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位阳谷县父母官,爱名胜过爱利。西门庆可以用钱收买夏提刑,但这位知县老爷,想必是被他许诺了升官、结交权贵之类的好处。   但倘若今天的徇私枉法,会让他日后被人指脊梁骨呢?   知县大人明显脸色一僵,嘴角抽了抽,道:“这、这……放肆,你妇道人家,怎敢直接和本官对话……”   潘小园低下头,重新缩回了自己的位置。   西门庆用余光剜了她一眼,转头看向知县,已是满面笑容:“大人还不清楚民意吗?武大这厮,是紫石街出了名的刁徒泼皮,人人对他敢怒不敢言,料想他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也在意料之中,今日将他法办,也算是为民除害。大人若有顾虑,何不宣紫石街的街坊邻里,前来作证?”   这话他昨天就提了。此时知县才想起来,忙道:“对、对!把武大的邻居们都叫过来!本官要仔细问个明白!”   很快就宣来了五六个,在大堂里扑通扑通跪成一片,连声给知县大人问安。   知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让人都站起来。选了个看起来最德高望重的,开口问:“老爷子,这武大平日里为人如何?”   那是开纸马铺的赵老爷子,其人已经有点痴呆,嘴里只念叨一句话:“小人的生意放不下,买卖撇不得啊。小人的生意放不下,买卖撇不得啊……”   知县听了半天没听出所以然,又不好意思对他发火,留下个不尊老的名声,只好转身道:“下一个!”   银铺姚二郎两口子一起来了。姚二嫂怀里还抱着她的二乖,听到知县问话,张口就说:“哎哟哟,官老爷你是不知道,自大武大郎两口子搬到阳谷县,这紫石街啊,就没个安生!就说武大她娘子,老爷你也看到她模样了……”   姚二郎面露尴尬之色,轻轻用胳膊肘捅老婆。姚二嫂不以为然,继续倾诉:“……那些无赖泼皮,乍一看,还以为跟武大郎是一家子哩!调戏他老婆,他连吱也不带吱一声的!这还不算奇怪,你猜怎么着,就那武家娘子也不吱声,旁人还以为她受用哩!——什么,要说武大郎下毒犯罪,这倒是稀奇事儿,不过俗话说,最柔不过枕边风,要是他娘子在枕头边儿上让他做些什么,我看他是一万个愿意,嘿嘿!”   武大一直捂着脸,角落里跪着,这下子也听急了:“姚二嫂,你、你说什么呢!”   姚二嫂撇嘴一笑,朝知县一躬身,不说话了。   知县点点头,“下一个!这汉子,你是刘家女婿不是?你怎么说?”   刘娘子说是在坐月子带孩子,死活不肯下床,于是由她丈夫单独出面。这刘家女婿含糊其辞,也没说武大好,也没说武大不好,最后西门庆都听不耐烦了,朝他狠狠使个眼色。这男人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说:“小人曾听武大威胁那些骚扰他的无赖泼皮,倘若碰到他娘子一个指头,小心他在炊饼里下毒。”   武大惊愕万分,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根手指指着他,“你、你你你……”   潘小园反倒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他家欠的债,这回估计可算能还清了。刘娘子不肯出门,是不肯昧着良心说瞎话吧?   最后是王婆,她没等知县发话,就忙不迭地站出来,夸张地一缩脖子。   “青天大老爷,这话你算是问对人儿啦!老身就住在武大家隔壁,开了个茶坊,每天勉强着过活。只不过跟那武大家里就隔一墙壁,有什么事儿,可就听得清楚些。老爷你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老身听到武大跟他娘子吵了一架,似乎还提到了西门大官人的名字——后来两人分房睡了。那天老身茶喝多了,恰好也有些睡不着,在那三更半夜的就突然听见武大家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是……似乎是有人翻墙出去……后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又听到那人进了屋,到武大房里睡了,那鼾声慢慢儿的就响起来了。老身就纳闷,这武大半夜不睡觉,翻墙出门干甚?难不成梦游症了?可笑他那娘子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王婆这志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上至知县,下至衙役,连同姚二嫂怀里的二乖,全都被吸引过去,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半个细节。   王婆讲完,长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朝西门庆瞥了一眼。   西门庆似是无意,随口道:“半个月前小人的药铺失窃,时间恰好是四更天,和这位王干娘说的正吻合。哈哈,小人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果然如江湖上朋友所说,形貌越是奇异,越有可能是高手啊,哈哈哈!武大郎,失敬,失敬!”   知县对王婆的故事半信半疑,但见西门庆一副全然相信的模样,又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西门庆对王婆说:“王干娘,听闻武大还有个生意上的搭档,叫什么乔郓哥,今日怎的没来作证?”   王婆朝地上啐了一口,“呸!这小猢狲,前天不知吃了谁的洗脚水,在家闹肚子,满脸大疔疮,床上嗷嗷叫,拖他不来!”   潘小园这下子有点奇怪。郓哥这见风使舵的小猴子,什么时候对武大这么忠心了?   其实郓哥不是不想来。前一天深夜,西门庆刚派人让他去县衙诋毁武大的时候,他是拒绝的。但对方拿出了一贯钱,月光下熠熠闪亮,他就有点心动了,摸摸头顶上的油发髻,自己一句话,值这么多?   对方见状,立刻又拿出一贯钱。郓哥彻底沦陷了。武大已经让西门庆陷害得板上钉钉,有没有自己的证词,结局都差不多吧?   他决定事后好好给武大上柱香,也算是对得起这几个月共患难的情谊。   可惜这个交易现场,被一个人看到了。   当郓哥捧着两贯钱,星光下傻笑着往家走的时候,冷不防身后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叫。   “乔郓哥!想不到你是这么个无情无义无赖汉!我六姨白看了你!”   郓哥一怔,刚一回头,就见一个长头发女鬼朝自己猛扑过来,十根手指头上的指甲一齐往下挠。郓哥做了亏心事,本就心里有鬼,“啊”的大叫一声,登时不省人事。   等他缓过来,贞姐已经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一面哭,一面打,一面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忘恩负义的小贼!你他娘的就值两贯钱!”   也不知是“女鬼”威力太大,还是郓哥心虚胆颤,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高中生的块头,就这么让小学生揍了整整一刻钟。最后还是贞姐自己力气用尽,哭着往旁边一倒,郓哥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摸摸脸上,似乎被挠出不少血印子。好在脑袋比较油,滑走了她大部分力气,因此没给打傻。身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疼得他直嘶嘶。小姑娘家家的下手不知道轻重,不知道有些地方不能用力碰吗?   于是当第二天清晨,王婆去找郓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肿成猪头的满脸大疔疮,在铺上大呼小叫的呻吟。王婆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最终还是放弃了,两贯钱也没管他要——给财主省钱,傻子才干。反正不是自己的,心疼个鬼!   但就算没有郓哥的证词,武大在知县大人的公堂上,也已经俨然成了一个穷凶极恶、小肚鸡肠、妒忌成性的危险分子。   武大还在大叫冤枉。知县心里默默冷笑,差点被这副懦夫嘴脸骗了!要真是胆小怕事的百姓,昨天敢来那么大摇大摆的来击鼓鸣冤?   潘小园听完了这一出出戏,突然觉得很荒诞。西门庆编的这个故事,就算再多十倍的漏洞,也能让他用钱补回来。就算他指控武大劫了生辰纲、上了梁山泊、杀了赵官家,在这小小的阳谷县,这罪名也能让他坐实了。   知县再一次催促:“武大!你可知罪!”   武大道:“这、这……”   潘小园赶紧捅他,低声喝道:“不能招!你得等……”   可是西门庆怡然自得地发话了:“大人,这两个被告,怎么还栓在一起呢?不怕他们串供吗?”   本来是可有可无的程式,经他一提醒,知县也不得不遵循,“啊,本官忘了……”   于是潘小园被拖出了公堂。临出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不顾一切爆了句粗口:“西门庆王八蛋,我姓潘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早晚把你剁成油泼肉末子!”   西门庆笑道:“小人恭候尊驾,只怕娘子闪了手。”   背后一声响亮的惊堂木:“武大,你还嘴硬?给我打!” 第40章 解腕刀   两个身强力壮的女看守,像挟鸭子似的把潘小园提起来,不顾她叫骂挣扎,一路提溜回她的单人小监。轰的一声,大门关上,一片寂静。   她不想睁眼,摸索到了一床被褥,倒头就睡了下去,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活了二十多年,平生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能为力。以为自己是女猪脚,其实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炮灰。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孙悟空,不是赫敏,不是黄蓉。她只想做个自由的人,实际上却不过是被捉进玻璃罐的蚂蚁。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隐约传来动静。睁眼看,熹微的晨光照出一个个干瘪枯槁的女人的脸,隔着铁栅栏,如饥似渴地看着她这张尚且新鲜的面孔。   牢里女人不多,大抵都是杀夫、溺子、通奸之类的罪名。家境好的,还可以花大价钱通融出去。剩下的,大抵是穷困潦倒的出身,十几人挤在一间脏臭的房里,对于对面那个住着单人监、睡着布床铺、衣裳居然没什么补丁的俏丽小娘子,自然生出了天然的敌意。   况且她身上的流言八卦一言难尽,也不用给她留什么面子。   “喂,听说没,这是紫石街武大郎的浑家,她家男人——嘿,老姐姐你进来得早,怕是不认得这个武大郎……”   潘小园两眼望着天花板,听笑话似的听着。   “说是她和大街坊那个富户——叫什么西门庆大官人的——不清不楚,惹得他男人一气之下,在卖的吃食里下砒霜,想要毒倒西门大官人全家!你说这脸蛋儿这么漂亮,心怎么能黑成这样呢?”   “听说还勾引小叔子来着,茶坊王婆说的!”   “嘿嘿嘿,我跟那武大还算打过几次照面,那个男人,啧啧,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就算给他个玉皇大帝当,他也不敢做下毒杀人的勾当啊!其实……”   潘小园听得一个激灵,微微欠起了身。如果连牢里的犯人都在议论此案的蹊跷,外面的舆论,难道并非一边倒?说不定能想办法翻身……   那见过武大的女犯朝潘小园不怀好意地睨了一眼,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啊,我听那来送饭的牢子说,那根本就是这小娘子跟西门庆勾搭成奸,寻思着怎么除掉这个矮子。西门庆家里是开生药铺的,砒霜自然容易得;再由他娘子吹吹枕边风,指使武大去做傻事……”   周围一群人如同醍醐灌顶,拍手道:“难怪!这么一来,西门大官人家是苦主,自然没有怀疑到他头上——就算有,那西门庆有钱,谁奈何得了他?啧啧,难怪这小娘子舒舒服服的住单间,说不定等到脱了罪,出了门儿,就直接上花轿了吧!”   可也有人说:“就算这样,那武大是戴罪之身,他娘子能随便给放出去?我看啊,还要关一阵子。大伙儿积点口德,以后还是邻居呐。”   “我看不然,那西门庆要捞他姘头,还不是……”   女犯们的八卦突然被打断了。呛啷啷外面牢门打开,来了个面无表情的牢子,鼻孔朝天,叫道:“哪个是昨天进来的女犯潘氏?”   还没等潘小园回答,那人的眼睛转了一圈,已经不请自来的定在了潘小园脸上,眼角露出了然的神色,径直朝她走过去。   “潘氏起来!听好……”   潘小园不等他说,已经急得忍不住,扑在牢门口,连声问:“武大郎怎么样?他……”说到,意识到语气不免咄咄逼人,赶紧换成低声下气,“还请大哥先告知,武大眼下如何?……”   昨天那声响亮的“打!”瞬时让她有了凶多吉少的念头。   周围女犯嗡嗡嗡的对她指指点点,意思是瞧瞧,还装模作样地关心老公呢。   那牢子朝潘小园一翻白眼,“没死。”展开一张纸,宣读道:“潘氏听好,你前夫武大郎,因与本县西门庆私怨,半夜潜入德信堂偷取砒霜五两,混入酱菜之中,卖与西门庆家,意图投毒杀人,现毒倒丫环秋菊一名,虽未造成人命杀伤,其心可诛。念在苦主西门庆求情,免了死罪,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外……”   恐怕是大宋建国以来最任性的一纸判决。潘小园冷汗直下,强迫自己耐心听完,才抬头追问:“前夫?怎的是前夫?”   那牢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罪人之妻潘氏,按律责令休弃,发送官卖,所得钱物入库。潘氏看好了,这休书上已印了武大的手印,从此你俩再无瓜葛。至于今后花落谁家,嘿嘿,看你造化喽。听说丽春院的虔婆正打算多招几个姑娘呢,哈哈哈!”   一张皱巴巴的纸掷到她面前。纸是白的,但铺满了刺眼的暗红色血迹,洇透了黑色的墨。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之乎者也的套话,什么“重罪”“休书”“任从改嫁”,角落里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除了武大,整个阳谷县没人有这么短粗畸形的手。   潘小园觉得自己在做梦,丝丝缕缕的荒诞感,仿佛柔软的鞭子拂在后脖颈上,让她想咯咯咯的笑。自己朝思暮想的“和离”,竟然,是以这个方式实现的?   从此与那个矮小、丑陋、愚蠢、猥琐的男人再无瓜葛……   潘小园咬着嘴唇,指着那“休书”,颤声问:“那这血迹是怎么回事?四十脊杖,武大才刚刚被打板子,恐怕是受不住……相烦大哥去向知县……”   人命关天,武大再怎么愚不可及,她也无法眼睁睁的放任别人把他作践死。   那牢子将“休书”往她的单间里踢了一踢,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无动于衷地走了。   众女犯大眼瞪小眼,脸上神色五花八门,最后才有一个掩嘴笑道:“潘氏小娘子,还不赶紧洗把脸,梳个头,免得赶明儿当官辩卖的时候,让人当乞丐白送了,嘻嘻!”   潘小园完全身不由己。她不知道所谓的“发送官卖”,是就此沦为贱籍、奴婢、苦力,是什么样人都能来竞价,还是……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太太被遣了来,自称是“官媒人”,将她左相右相,检查了一下谈吐举止,定了个三十贯的价格——够报恩寺三百僧人吃三天素点心的。   倒没有把她拉到广场上任人围观,而是监押在一个小帘子后面,有意的买主和官媒人交涉,或者派个年纪大的女眷进来看上一眼,验个货真价实。旁边的空地上等着一顶小破轿子,随时准备着把她送到阳谷县的任何一处人家。   那官媒人一面舌灿莲花,一面心里头暗暗疑惑:以往见到的、被发送官卖的罪犯家眷,多半是顶着一双桃子眼,流下来的眼泪都能让人洗澡了,让买主看了直喊晦气;要么就大呼小叫哭哭啼啼,见人就喊冤枉,拉着她就喊奴家没犯罪,奴是良家妇——她说了能算数?就算是天上的七仙女儿,让自家父兄丈夫坑了,也只能认命吧!   更有甚者,送过来的时候,脑袋上已经重重叠叠的包着布条,渗着血印子——不用问也知道,那定是听闻判决,当堂触壁,以死明志的“烈女”——大家心知肚明,那多半是夫家借着送饭探监的当儿,私下里撺掇的,以免她今后嫁给什么阿猫阿狗,平白给原来的罪犯老公戴绿帽子。可那有个卵用!就算是当庭碰死了,谁给她立牌坊?假模假式地哭一哭,算是给面子的。要是不巧没死,脑袋上留个三寸大疤,跌了价,只能被哪个穷挫老光棍捡了便宜,还不是她自己吃亏!   可今儿这个潘氏呢,却是难得的不哭不闹,连话都不多说两句,不该问的一律不问,乖得跟刚出嫁小媳妇似的。那官媒人老太太觉得她性格不错,当初真该给她多估几贯钱。   潘小园心里却另有盘算。几个月前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她发现自己穿到武大郎床上的时候,就已经用尽了这一辈子所有的惊悚。眼下再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命运,也只能算是一个新的开始而已。   就算是让丽春院的老鸨买走了,又能怎样?见招拆招,过不下去了,大不了跟这个世界拜拜,死之前拉几个垫背的。   如果不出她意料,那个头戴红花、满脸堆笑、法令纹上一颗媒婆痣的中年妇女,就是李娇儿的前老板、丽春院虔婆李妈妈了。此时正和那官媒人老太太嘘寒问暖,大约也是老客户。说的是什么,离得太远,她听不见。   几个大户人家的管家、管家婆,也正围着那写有潘氏娘子姓名年齿的牌子读,一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忽然人群里一声清脆的喊声,语气带着骄横,却没那么让人反感:“我家大官人打算出三十五贯,李妈妈,不好意思,今儿没你的份儿啦!喂,大家都散了吧!三十五贯!”   围观众人纷纷转头。之间玳安一身光鲜,正一路小跑地朝那官媒人过来,先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把什么东西,老太太眉花眼笑,立刻给安排了靠前的最佳位置;玳安后面,西门庆摇着扇子,踱着方步,一手摩挲着他颈间的那块古龙涎,嘴角是看不出欢愉的冷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给她来点真格的,她还当他是纸糊的观音像呢!   既然看不上花轿红烛,既然不愿意从正门进他西门家,那么以后就只能走偏门。眼下沦为阶下囚,前程悬于人手的滋味如何?抄家抄出的锦帕、宝钗、金戒指——那是原本给她的聘礼——如今又回到了他西门庆手里。这时候在买她进门,相当于收留一个贱籍奴婢,地位和妾天壤之别;他爱打打爱骂骂,不高兴了还可以威胁卖掉——当然,他是不会真把她卖掉的,毕竟还有那么久的情分呢!   不过想着她多半在帘子后边以泪洗面,又有点心疼。心里盘算着,等把她领进门,稍微给点下马威,也就算了。毕竟女人还是要哄,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多半就给治得服服帖帖。这次的巴掌打得重了些个,但也不能都怪他啊。   在场几个竞价的买主见西门庆出言叫价,心里头都明白了七八分,知道这小娘子约莫本来是他的行货,这人是阳谷县第一有钱有势,连知县都让着他点儿。他既然有意,那也就别争了,顺势做个人情。于是跟西门庆行礼寒暄,找借口都走了。   可是偏偏有不识相的苍蝇还在嗡嗡。丽春院的李妈妈陪着笑,一扭一扭地凑上来,拉住西门庆袖子就往旁边拽:“我说大官人,知道这潘姐儿和你有旧,以后她住我们院子里,大官人还是能时常来看嘛,要么,给你留着!大官人也知道,咱们开院子的,最重要的就是个新鲜活水,门面的事儿,哪能老靠几个熟姐儿撑着呢?这么着,老身出三十五贯,另请大官人明儿去咱们院子里吃个酒,费用全免……”   西门庆心里头不耐烦,急着跟那官媒人老太太交割,频频回头去看,又不愿和李妈妈撕破脸,面子上还得笑着推辞:“妈妈此言差矣,此女擅长管家,小人买去,正是能让她发挥长处。不然妈妈想怎地,这姐儿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吹拉弹唱,难道要让她去给你们丽春院管账吗?”   李妈妈赔笑道:“哪里的话!大官人……”   西门庆跟她敷衍了两句,终于甩下脸子,不再离她,径自走到那官媒人老太太跟前,一拱手,“相烦婆婆签押,小人出三十五贯,另有五贯钱作婆婆的辛苦费,这就把潘氏领回去。”   那官媒人老太太却抱歉地一福,“大官人怎的耽搁了这么久,不早说,方才你不在的时候,已经有另一个官人出价四十贯,你瞧,文书都快写好啦。”   西门庆一听,一把火从头冒到脚,一个眼色,玳安斜刺里冲出来,一把夺过老太太手里的文书,往桌子上狠狠一拍,脱口骂道:“不识相没长眼的东西,谁敢跟我家老爷抢人?”   嗤的一声轻响,一柄解腕尖刀擦着玳安的两根手指头缝插进桌面,直没至柄。十几个人同时尖叫起来。玳安白眼一翻,吓晕了。   头顶一个雄浑的男声,“我。” 第41章 救人   潘小园被远远藏在里面,根本不知道是谁把自己买走,又花了多少钱。心知多半是西门庆,隔老远,她甚至就能直接想象出那张浮着得意冷笑的脸。   然后就直接被请上一顶小轿,晃晃悠悠走了半天,估摸着去西门庆家走十个来回都够了,这才终于微微一晃,外面的轿夫殷勤掀帘:“娘子,到啦。”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半寸半寸地挪了出来,吓了一跳。阳谷县外,荒山野岭,枯井破庙,周围连个蚂蚱都没有。   没等她看清第二眼,眼前一道白光,脖子一凉,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一动也动不得了。   耳后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狠毒:“到底怎么回事!我哥哥在哪儿!实话说,我便饶你!”   两个轿夫扑通扑通都跪下了,磕头如捣蒜:“都头饶命,都头饶命,别动刀子,不干我们事……”   潘小园也觉得腿软站不住,可惜刀尖顶着脖子,喉咙岌岌可危,说出的话都是变调的,“别别别别动手,饶命!”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觉得自己一定比电视里的汉奸还丢人现眼,“我说,我全说……大郎现在县衙里监押,叔叔快去……”   “撒谎。”刀尖向前顶了一毫厘,“我已去大牢问过,都说里面没关这个人。”   潘小园眼珠子朝下,瞪着那柄解腕刀,给自己找到一个专注的焦点,一个字一个字的讨命:“因、因为……你哥哥是……被人陷害……判了脊杖……流放……知县、受贿、同流合污……肯定不会、对你说……说实话……”   刀尖稳稳的不动。潘小园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身后不是人,而是一座静止的石雕。他没有说话,没有呼吸,没有温度。   身子被往前轻轻推了推,刀尖从眼前划过,消失了。   “我知道了。”   刷的一声,武松还刀入鞘,走到那两个轿夫面前。   “轿子抬回去。你俩该去哪去哪,嘴巴闭紧了,就不会丢命。”   两个轿夫哪敢有半个不字,如闻敕令,抬起空轿子,一前一后的飞奔而逃。   一个小军汉慌慌张张跑过来,肩上还挑着一担行李。见了这阵仗,也立刻抛下担子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都头啊你这是何必呢,方才在县衙门口亮刀子,就已经算违法乱纪了,现在、现在可别……”   “行李留下,你回去。就说从东京城回来,进了阳谷县界之后,我就遣你回家休息,之后的事情,你一概没见到。”   那军汉愣了片刻,猛一转身,踩着先前两个轿夫的脚印,脚打着后脑勺,也跑了。   潘小园十分自觉地说:“我、我也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你留下。”武松用刀鞘指着那破关公庙破门,“在那里面等我。若是出了庙门半步,我自会知晓,也自会把你找回来。”   语气平常得仿佛在向店小二讨酒。这话若是从任何一个旁人口里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是吹牛说大话,但若是出自武松之口,则已经是十分低调的威胁。他的双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风霜之色,语调则是她从没见识过的、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冷静。   潘小园傻傻的“哎”了一声,乖乖地上了台阶,到那破庙里找了个角落贴墙站。有那破墙隔一隔武松身上的杀气,这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恢复了正常,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吸气。方才竟是连呼吸都快忘了。   庙里多年的积灰呛得她直咳嗽。角落里满是淡淡的腐味。神龛上一排已经失了颜色的蜡烛,后面供着泥塑的关公,半边红脸已经塌方,布披风腐朽招摇,尘灰遮住了青色的漆甲,手里持着锈迹斑斑的青龙偃月刀,仍是威风凛凛。   突然角落里吱吱一响,一只肥老鼠嗖的蹿过去,撞破一个蜘蛛网,消失在砖缝里。   潘小园脸一白,倒不是怕老鼠,“叔……叔叔,这里兴许会有豺狼野兽……虎豹什么的……”   扑的一响,脚边已经插了一柄尖刀,就是方才抵在她脖子上那柄。   “我不会耽太久。我不在时,你好好想想说辞。”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人似乎已经在几丈之外了。   潘小园试探着捡起来。刀刃锋利得刺眼。刀柄还带着他手掌上的温热。   武松这厮,指望她能用这解腕刀来杀老虎?是不是觉得相比赤手空拳,已经算是降低难度了?   武松取下腰间水囊,狠狠灌了几大口,剩下的水从头顶淋了下去。表面上冷静得要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方才居然破天荒的失了耐性,潘小园刚刚下轿子,就忍不住逼问个仔细——本来的计划,是等遣散了轿夫杂人再动手的。   但就算让人看见也没关系,这些小人物多半不敢多嘴。自己的哥哥生死未卜,再耽搁半刻都是浪费。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才刚刚跨进阳谷县门,走到紫石街,却看到哥哥的宅子已然贴了横七竖八的封条;街坊邻里窃窃私语,等他转过头去细听,却都若无其事地各干各,摆明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武松细读封条内容,才知道原来是武大犯法,家财抄没,人已经被依法抓捕,等待发落。   笑话,自家哥哥脑子有时不太灵光,他是知道的;但他大约是阳谷县头一号老实人,若是他敢犯法害人,柴进柴大官人早就揭竿造反了!   到县衙去问,到牢房里去问,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这才注意到广场一侧那个当官辩卖的小场子,小板子赫然写着“罪妇”潘氏金莲。正在讲价的那个人他倒也认识,知道叫西门庆,是个纨绔子弟,平时跟他没什么交集。   周围的人大都也是看热闹的,交头接耳品头评足,什么“漂亮女人就是靠不住”,什么“祸水”,什么“好好儿的老实人就让媳妇给毁了,她倒攀高枝儿去了,唉!”   听这话,似乎,果然是她的问题?哥哥又在何处?   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潘金莲问个明白。他选择了最节省时间的方式。直接亮了刀子,将在场的所有人镇住片刻,不敢节外生枝,直接将那唯一的知情人扬长带走。那刀子应该吓到了不少人,一定已经有人去找知县大人投诉他强买强卖、惊吓百姓。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他有种直觉,觉得以前那种规规矩矩的平静生活,恐怕是很难回去了。   那些闲言碎语口口声声指向她,因此也就不客气。救人要紧。他回到阳谷县,沿小路走,闪身绕过几个巡逻的差役,直接闪进县衙后面的耳房,从后门出去,再翻墙进院子。他在县衙里好歹也混过几个月时间,一听潘小园说“脊杖刺配”,就知道武大绝无可能在寻常牢房里押着,多半是那个连他也无权涉足的重刑大牢。   厚重的木门里传来压抑的声响。武松略听一听,一脚踹开门。正对着夏提刑惊讶的大脸,几个呆蠢的衙役手里举着木棒,不知道该往哪边打。   “武松,你放肆!你身为本县都头,知不知道法度……”   武松没工夫理他,扑在地上那堆血泊里,颤声叫:“大哥,大哥!”   那个趴在地上的矮矮的身躯动了一动,喉咙里咯咯作响,叫出一声难以辨别的话。   夏提刑眉毛直竖,哗啦一声扫下了桌上的茶盏,“武松,问你话!你既回阳谷县,为何不先来县衙报备……”   武松抬起头,眼睛里依旧是冷静的寒光,但话音已经变调,牙缝里迸出一句质问:“你们为什么往死里打我哥哥!他犯了什么罪!”   “你去看县衙的公告嘛……”   “不可能!武二粗卤,但也知冤有头债有主,我大哥若是犯罪害人,苦主是谁,案情何故!你们倒是给我说清楚!原告是谁!证人在哪!”   都是收了大笔钱的,谁肯把西门庆供出来。衙役里有跟武松交好的,此时只得劝:“唉,都头,咱们官府审案,哪个不是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再录问讫,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你上下嘴皮一碰,说你哥哥冤枉,这岂是合规矩的?知县大人和夏提刑已经审过啦,东平府的判也已经发下来啦,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已经自己招认,手印儿都大大小小的按了几十个了,这案子还能有假?都头听小人一句,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武松冷冷瞪了他一眼,吓得那人赶紧住口。   “把我哥哥放了。快给他治伤,重新审。”   夏提刑扑哧一声笑了,“你说什么?放了?哈哈哈,武松,你真当你是阳谷县的一号人物!我告诉你,今儿就是赵官家来,我们也不能徇私枉法,做出尔反尔之事!你快回去,我便不治你罪。至于你擅闯公堂,虽说是关心亲人,情有可原,还是得罚俸三个月,回去好好反省……”   武松放下武大,地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慢慢站起来。夏提刑对他从俯视变成仰视,说话不知不觉没了底气。   “呃,罚俸一个月即可……快退下……”   一面说,一面使劲向左右使眼色。一个机灵的衙役当即从后门一骨碌溜了出去,叫人去了。   武松知道这地方不能多耽,“我再问一句,放不放人?”   两个小衙役跪下劝道:“都头你失心疯了,怎么能这么对上官说话!你、你不要前程了……”   武松向那两人看了一眼,沉声道:“吴小乙,我认得你。我初到阳谷县那天,你便来给我接风,敬了我一杯酒,给我夹了一块肉。”   那叫做吴小乙的“啊?”了一声,愣愣的抬起头来。   武松转向另一个,“你是王老三,曾向我讨教功夫,我教了你半手,叫你回去练,不知现在,你练得怎样?”   那王老三讷讷的道:“小人愚钝,没……没练出来……”   武松向旁边走几步,晶亮的眼睛盯着两排衙役军汉,一个个的数下去。   “张彪,清河县人,多谢你那日帮我打探消息。李大壮,我记得你有个生病的老娘,刚过六十岁大寿,愿她老人家长命……周二郎,我时常跟你一道喝酒,似乎还欠了你半贯酒钱,对不对?陈花膊,那日你娶媳妇,请我去喝杯喜酒,可惜我有公事在身,只得推掉了,托刘小二带了两贯份子钱,不知带到没有……”   满堂的衙役被他叙了一遍交情,都张着嘴,不知道武都头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   武松静了片刻,耳中已经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喧嚣,最后朝夏提刑一作揖,“夏提刑,咱们虽然来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有娇妻爱妾,一子二女,三代同堂,家庭和谐。”   夏提刑哼了一声:“所以呢?”   武松闭目片刻,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死了,就是家破人亡,孤儿寡母无人照料,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   武松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上的众人,又说:“诸位若还当武二是你们的朋友,就请现在统统给我不要动。我不想杀你们。但若是有谁要挡我,休怪武松拳头不长眼睛。”   一片寂静,没人敢动。   武松蹲下身,脱下衣服裹住地上的躯体,颤声道:“大哥,我们走。” 第42章 关公庙   潘小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她很清楚武松去做什么了。她觉得他不太可能活着回来。但倘若他真的命大,那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他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她的罪?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原点,走进了那个早已设计好的剧情?   逃?武松把她一个人撂在这荒郊野外,就等于是个没有看守的禁足。就算没有武松的威胁,这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旷野没有人烟,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狼叫狗叫。她是看过几集荒野求生,但她不觉得自己能活过一夜。   胡思乱想了好久好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是被血腥味呛醒的。一睁眼,只见武松满身满脸的血污,朝自己嘶声喊:“快,帮忙!”   侧头一看……   那是武大,但他的脸已经是不正常的青白,嘴里面不断冒出血珠,衣裳破成烂条条,已经让血染透了。她平日对他多有厌恶,这时候却刷的一下子泪如泉涌。   她赶紧爬起来,扑过去,武松已经从庙后面的井中打来一桶水,两人合力把武大脸上颈中的血污擦干干净,掏出口中的淤血。武大咳嗽起来,睁开眼——其实那只是肿胀的一条缝,里面是暗淡的光。   他叫:“兄弟,兄弟……你……可来啦……俺想你……”   武松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眉头抽动着,终于还是忍不下,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   “大哥,你别怕,我身上,有伤药……”   武大微弱的嘿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   “兄弟,我知道……不行啦……他们是往死里打,是要我死……肚子里,肚子疼……我是争不的了,你、你……”   严重的内伤。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叫来东京的御医,怕也是难以回天。   武松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何能装不知。他不愿意违心地安慰,说什么你一定能好起来,只时紧紧攥着哥哥的手,慢慢给他躺成一个舒适的姿势。他沉默着,一万个疑问埋在心里。   武大手指动了几动,慢慢说:“没事,兄弟……我这一辈子,本来就活得窝窝囊囊的,我最大的出息……就是养出个有出息的兄弟……能、挺起腰杆子做人……我……我也终于挺起、一回……只是……我冤枉,我没下毒……”   忽然那双眼睛缝儿微微亮了一亮,看到了旁边第二个人。   “娘……娘子?你也让我兄弟救……救出来啦,真好……”说着说着,武大却一下子惶恐了,“呸呸,对不住,不该叫娘子……那休书……”   潘小园擦了一把泪。那休书还让她揣在怀里,拿出来,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哽咽着说:“不算,这是人家强迫你按的手印,不算的,要是你愿意,我……我还是你娘子……”   见武大不答话,干脆抓过那休书就撕。此时此刻,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不在乎这张纸。这样子,他最后的一点点时光,也会过得开心些吧?   武大却将那休书捉得牢牢的,眼睛睁大,用力说:“不,别……”   在牢里吃棒子的时候,上面的人一边打,一边说什么赖狗还想吃羊肉,什么就算一百个他加起来,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头。武大终于彻底明白了,在旁人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位置。许多往事仿佛突然看清楚了。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鹅的幸运儿,任凭被作践得如何鼻青脸肿,都死死不肯放手。而今大限将至,他也终于没有坚持的力气了。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开心跟着我……他们说的对,你那么好……我、我这个残废,耽误你……休书我认了……你别当寡妇,传出去多难听……我求他们在上面写了,任、任从改嫁……你找找,那几个字,在哪儿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头一次在这个世界嚎啕大哭。过去武大的猥琐愚笨懦弱无能,全都变成了遥远的胶片电影,一帧帧在她眼前放着,却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让她再也恨不起来了。就连他在县衙把自己全盘供出的那点“罪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武松抓紧武大的手,劝道:“大哥别多说话,好好歇着,休要想什么不如意的事。你、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说与兄弟,我替你办到。还有,到底是谁害了你,别怕说出来,兄弟与你做主。”   武大精神一震,用力转头,却是直直看着潘小园,眼神急切,半晌发不出声音。   潘小园泪还挂在眼角,脸刷的一白,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武大难道现在还没想明白么?   武大终于微弱的开口,说话语无伦次:“没有、没有放心不下……我、我这辈子就差一件事……要是能有个儿子,给咱们武家、延续香火、让别人都瞧得起。娘子一直看不上我,要休书……不肯给我生……我……唉,她大概不讨厌你……她要是、给你生个儿子,一定又高又好看……咱们武家的香火……”   武松脸色微变,余光朝潘小园看了一眼,“这……”   武大急得脸上泛血色,说道:“我……兄弟,这世上,只有你们两个……对我好过……你得照顾得她好,别让她跟那个西、西门……不然我……我……”   最后一个字出口,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片响,眼睛慢慢睁出来,呼吸的声音却没了。   武松咬咬牙,俯身在武大耳边,轻声道:“好,答应你。”   这句话武大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式的急切,头却慢慢垂下去,手松了。   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尘上,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的双眼直直的没有焦距,只有胸口起伏得厉害。一只老鼠吱吱叫着,试探着爬上他的膝盖,啃了两口他的衣料。他没有动。那老鼠顺着他身子,爬上了武大的胳膊。   武松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抓住那老鼠尾,狠命一掼。老鼠拍在关公像的半张脸上,血溅四周。   武松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那关公像前面,指着他脸上的老鼠血,厉声道:“关老爷,你没有眼,你……你什么都看不见!你什么都看不见!”   声音在破败的厅堂中回旋了许久,打落了簌簌的灰土,惊起一窝老鸦。   关老爷岿然不动。半只血糊的泥眼大睁着,对这个腐朽的厅堂怒目而视。   武松对那关老爷瞪视了好久好久,才突然看到墙角另一个人影,意识到这里的第二个活人。   他慢慢走过去,像对她讲故事一样,宣布了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尾:“我大哥死了。”   潘小园什么都不敢说,悲恸,更害怕。武松的眼里干干的,让她觉得他会疯。   她只有点点头,试着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把他带回现实中来。   “是不是要……要……入土为安?”   武松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几乎是顺从地点点头,来到那关公像前面,乜着眼,将那缺了半边脸的关老爷瞪了一瞪,随手抓住那腐锈的青龙偃月刀,一使力,咔的一声折下一半。接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破庙后面。一株高大的古柏下,土地松软,嫩绿的青草正争先恐后钻出来,阳光下舒展着第一片叶子。   他跪下来,用关老爷的锈刀一点点的掘坑,没多久就汗如雨下,胡乱抹一把,仿佛不知疲倦。潘小园帮不上忙,但又觉得不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   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县里……置办棺木?”   武松手上不停,摇摇头,“你以为我还是阳谷县都头吗?”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他在阳谷县闹了这一场,已经不知道把多少条大宋律踩在了脚底下,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开始给他画影图形,拟定赏金了。   武松又说:“不过他们办事慢,今天不会寻到这里——关老爷像底下神龛里有些碎木板,烦请带来。”   潘小园连忙照办。少见的跟他合作愉快。坑已经掘好了,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湿,慢慢用袖子擦干了,垫进去,做成一个小小的墓穴。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这一点碎木恰好够用。   武松低声祝祷:“大哥听禀,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仓促之间,权宜留你在此。等日后流离稍定,再带你回清河县老家,与父母祖宗团聚。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有甚冤屈,兄弟一一替你讨回公道。”   说毕,抹平浮土,洒水作酒,放声大哭,十里凄惶。   潘小园也想祝祷两句。可她能对武大说什么呢?是抱歉占了他原来娘子的身子,还是抱歉没能帮他改变必然的命运?是抱歉她教会了他自立自强,却依然没能帮他逃过现实的残酷?抱歉虽然未曾背叛他,却也没有给他生个儿子?   摸摸袖子里那纸休书,她觉得她大约已经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   武松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用锈刀慢慢磨着,去掉棱角,磨成一块浑圆,摆在武大墓的一角。然后又捡起另一块。那是做记号。不敢写真名实姓的墓碑,让不怀好意之人追踪过来。   他一边打磨石块,一边慢慢说:“我小时候,家境不好,我大哥把我带大,其中辛苦,自不必说。他不善言辞,为人老实,因此没少受人欺侮。我懂事以后,为了他,也没少和人争闹。”   潘小园轻轻“嗯”了一声。这话是对她说的?   “我大哥盼着我读书做官,出人头地。可我却总是忍不下窝囊气。有一次,我被几个泼皮欺负得紧了,敌不过他们,情急之下上了刀子,伤了人,一身的血。我逃回家,大哥见了,却揪着我去县衙自首,让我挨了板子。我不服气,说明明他们先动的手,我不过是在自卫。我大哥,你知道他怎么说?”   潘小园道:“这,这个……”   武松也没等她说什么,继续回忆道:“他说,那毕竟还是我错了。老天爷是有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去惹别人,就没人会平白来害你。他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全是靠着这点念想,他才能活得稍微开心点。”   他打磨完最后一块圆石,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穴的最后一个角落。然后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鬼话,如今我再不信了。”   潘小园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来,眼看着武松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他眼角还是红的,手上有掘墓时掘出的血,擦汗时抹在了额头上。   潘小园心狂跳。突然想起了武大临终前那番颠三倒四的指认,还有说什么让武松照顾自己的话……那时她哪敢插嘴说半个不字,而现在,难道他也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比镇定,武松完胜。见她开始发抖了,才垂下眼,神情有些奇特的落寞。   “嫂嫂,你的说辞,想好了吗?”   脚尖轻轻一点,地上那柄解腕尖刀就跳到了他手里。他用手指拭掉刀刃上的泥。 第43章 对质   这回武松倒是礼貌了些,没有直接拿刀刃顶她的脖子。甚至那刀尖都是放松指地。但潘小园觉得,这时候的武松,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危险。   心脏已经被锻炼得无比强大,甚至到了蔑视死亡的地步。潘小园咽了口口水,突然想起不知猴年马月看到的什么心理书。要在劣势中占据主动,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打破对手既定的节奏。   结结巴巴地开口,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先说:“我已经让你哥哥休……休了,再叫嫂嫂不……不太合适。”   这两个字像是催命符,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   这一招似乎对他一点也不管用。武松面无表情,继续道:“起码今日,你还是武松嫂嫂。我哥哥灵魂不远,请你告诉我,他是受谁陷害,原因为何,你,又在其中做了什么。若是有半句假话,那么武二只好对不住。”   潘小园连忙换了个乖巧的口吻,“不敢不敢。我说……那个,刀能不能收起来,我看着它,说话就不利落……”   武松不抬眼,将刀随意还鞘。本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她,别说没了刀,就算是他没手没脚,对方也不见得能从他身边逃出去。   潘小园觉得口干舌燥,闭上眼睛。他在一盘死局中赶回来,所见所闻皆是她潘金莲如何勾搭西门庆陷害武大——无怪他误会。既然他没有一刀捅过来,既然她现在还在喘气儿,就说明他还认得一个“理”字。这时候不能怨天尤人,她现在唯一指望的,是他的智商。   人在极大的压力下,思绪反而无比清晰。   从他受派出差的那一天说起。武大如何答应了西门庆的食品订单;西门庆如何对她觊觎有意;报恩寺内,如何跟他差点撕破脸;狮子楼的贸易战、小流氓的假借据、那顿莫名其妙的板子;直到最后,武大忍无可忍,到县衙去讨公道,却被西门庆诬陷下毒,串通所有官员,徇私舞弊、屈打成招——她没必要对武松说谎,况且,武松已经在阳谷县转了一遭,各种风言风语应该已经耳朵听出了茧。要是她稍微错漏了一个细节,一个榫头接不上……   突然想到原著潘金莲的下场,全身一紧,胸口一疼,低头一看,衣裳好好的系着呢。   思绪乱了一刻,武松也没催促,一直等她说到了当官辩卖的那场闹剧。   武松紧拧了眉头。那时西门庆见他来抢人,十分明智地选择了退让,还让手底下小厮好好给他赔了个礼。问话、救人要紧,他也就没追究。那时他还不知道西门庆的所作所为,就这么让这人大难不死的逃过一劫。   不过他也没显得多懊悔。这个名字既已钉在他心里,早晚便已是个死人。   他沉吟半晌,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你说了这么多,没提到这些。”   布包一抖,从里面滚出两个细白瓷瓶,   “德信堂出的烫伤药膏,阳谷县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西门庆的东西,却让嫂嫂你收着。”   潘小园深吸口气,点点头,承认:“没错。”   “解释?”   潘小园沉吟片刻,反客为主:“敢问叔叔从何处得到这些东西?”看似镇定,其实心里乱成一团,按着老习惯就叫叔叔,武松也没注意到。   “紫石街上,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武松没说的是,当时他大步走过紫石街,所有邻居嘴上窃窃私语,眼睛里假装看不见他,唯有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干瘦小女孩,呼哧带喘追了他好久——若说没蹊跷,谁信?   潘小园长出一口气。贞姐关键时刻靠得住。   “那么,请你……拔开左边那个瓶塞,里面不是药,是……是……”   武松一双长眉微微一抬,照她说的做。瓶子里果然抽出一卷带着药香的纸,质地不一,上面的字迹五花八门,有些已经污了。   武松展开第一张纸。那是潘小园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样,写着收到这两瓶药的日期、时间、来龙去脉。墨水已经变淡,明显不是近期写的。   第二张纸,是西门庆家十六扇笼银丝卷的订单,有管家和傅伙计的签名,时间是去年年底。   第三张,报恩寺斋僧的“合同”条款原件,最底下有吴月娘的花押。   第四张,第五张……崭新的钱引,花花绿绿的盖着押和印。   ……   滴答,滴答,潘小园忽然发现,自己鬓角的汗已经滴到脚下了。   镇静再镇静,见武松没有再询问的意思,才开口:“方才我所述的每一件事,这里都有证据,都对得上号。都不是什么光彩事,此前不知道贞姐有没有将东西交给你,因才压着没说,以免空口无凭,你不会信。”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这些准备的。知道这些事多少都能从邻居口中问出点蛛丝马迹,以武松的精细程度,跟他遮遮掩掩大约是自寻死路,干脆釜底抽薪,所有事实毫不粉饰的摆出来,让他自己判断。   武大把她坑得不浅,她小心没有流露出太怨念的意思。但看武松的神情,他也都心里有数。往往她刚说半句,他就能明白后面一连串的变故。   武松耐心听她说完,点点头,似乎是有些释然,熟练地将所有纸张卷成卷。   潘小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这些珍藏的“证物”,武松方才,连细看都没看?   “你……这些东西……你都看过了?”   武松不置可否,将纸张塞回瓶子里去,扣上瓶塞。   潘小园如堕冰窖,冷汗出了一身。面前的人,已经不足以用“可怕”来形容了。   他早就看过了这些字据记录,却始终对她守口如瓶,引逗她再次将整个阴谋口述一番——他知道人在撒谎的时候,不可能将每个细节都重复得完全一致。如果潘小园没能跳出这个连环套,如果她一念之差,歪曲了任何一个环节,或者万一“证物”系她伪造,那么……   她就无法活着感慨武松的可怕了。   但武松的下一句话,又把她放在了钢丝上。   “所以你,早就料到会出事?早就知道你会有口难辩,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   猜对了一半。潘小园点点头,“有一件事没料到……没料到西门庆会这么狠毒。”   “嫂嫂心思缜密,武二佩服。”武松用刀尖在地上随意划着。刀刃的冷光打在他脸上。   “所以,你到底是谁?”   什么?潘小园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跑。方才命悬人手,为了撇清自己,保这颗脑袋,甩出了太多不符合潘金莲身份的信息。   潘金莲的出身只是个大户人家丫环,若说她工于针线善于烹饪,都还是合情合理;但方才与武松那一番滴水不漏的对质,已经大大超出了金莲姑娘的智商,武松要连这都怀疑不起来,那他恐怕连一个梁山小喽啰都混不上。   武松不是没质疑过她。穿越伊始,她编了个什么王母娘娘托梦的大瞎话,把武大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武松却很隐晦地表示了老子不信,只是当着武大的面,不愿意让哥哥太难堪。   身子想跑,脚下却像钉了钉子一样,仿佛潜意识里也瞧不起自己那惊慌失措的脑子,强迫她面对现实。   武松哪能察觉不到她的惶然,深深叹了口气。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知怎的,潘小园竟然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些恳求的意味。可是、可是她明明已经竹筒倒豆,除了那个死无对证的梦,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   呸,什么晦气想法,赶紧打住。   已经到了无险可守的地步,就像赌徒输光了一切,反而没有了患得患失。她盯着武松手里的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她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逃过那个在她头上悬了几个月的命运的诅咒。   而武松唯一的动机,是找出武大之死的全部疑点和真相,为对他恩重如山的哥哥报仇。   他当然清楚自家大哥如何扶不上墙,他也根本不在乎她的风评如何。她根本没必要拼命证实自己的无辜。他要的只是事实,事实,事实。   潘小园深呼吸。真奇怪,每次和武松离得近的时候,她自己的胆子也会膨胀那么两三分,也不知是近墨者黑,还是破罐破摔。   “所以真相就是……呃,什么梦见王母娘娘的话……都是胡扯。”   武松点点头,表示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实际上呢?”   “实际上……”潘小园还没傻到把穿越的事实跟他和盘托出——那便等于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耍他玩儿呢。再者,多半会被他当妖孽,没罪也先砍了再说。   “实际上……那日……你那一推……确实挺狠的……”   “我知道!谁让你……”   每次这件事提起来,好歹能勾起武松心里那么一点点愧疚。有时候他也不明白,怎么自己当日下手就那么没轻没重。但他又不愿意多想——那件事,再回忆一次都是罪恶。此后更是对她能躲就躲。潘金莲这三个字,从三点水到走之旁,一笔一划,对他来说,都是个大写的糟心。   可错也不至于全错在他一个人吧!   “谁让你……我早跟你说过,我……”他凶了半句,下半句终究是说不太出口,“我……”   潘小园见他吞吞吐吐的,自己也气了,脱口就喊出来:“那你送我那匹缎子,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回答斩钉截铁,“你自己想多了。”   接着刀鞘一抖,表示言归正传,这件事再也休提。   潘小园咬牙,感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委屈。深吸一口气:“好,好,不提……那么,此后的事……可能对你哥哥……对大郎……有些不敬,我不敢说。”   “有我在,无妨。”武松走出几步,面对武大的墓,恭恭敬敬跪下,“说吧。”倒是没有要求潘小园也照做。   潘小园却觉得,这么个举措里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比按着她脑袋朝武大下跪还要沉重。如果她真的是个笃信生死轮回的古代女子,这关头恐怕连半个假字都吐不出来。   “那一推,有些狠…………所以我可能有些灵魂出窍……冥冥之中,梦见……梦见那西门庆托茶坊王婆给我下套设局,日久天长,勾搭成奸。我被西门庆撺掇着,给大郎下了砒霜,毒他身亡。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叔叔公差归来,得知真相,县衙告状不准,便把我们几个都杀了,自己沦为阶下囚,从此奔波一生。”   她说得脸颊发烫。寻常女人,无缘无故,不至于这么卖命自黑吧。但她说的确实又合情合理,甚至比现实更显得逼真——毕竟,那才是本来应该发生的剧情。   潘小园顿了一顿,看着武松的背影。拜托,千万要迷信一点,求你了。   许久,见武松没有什么表示,接着说:“那梦境太过真实,不逊于当头棒喝,因此醒来之后,才会刻意提防,王婆的请求一律没应——那烫伤药的事,你也知道了。而对你,也不敢再……再……”   痛痛快快承认过去那个潘金莲的内心,有什么不敢的!   “也就再没什么想法。”   武松无言半晌,开口问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这些,都属实?”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反正我,我始终也没对不起你大哥。”   武松便再无一言。塑神像的阴影下。缺脸的关公握着半根青龙偃月刀的杆儿,阴沉沉地看着他。   他终于说:“可是我大哥死了。”   他忘不掉嫂嫂跟自己摊牌的那一天。她说:“那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奴家早晚也是个死!”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双晶亮的瞳仁里,透出飞蛾扑火般的热忱和胆怯。   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即使是杀人……也许她没有杀人的手段,但绝对有杀人的潜质。   所以当他闻知武大被人陷害,第一反应,所有的怀疑,都仅仅指向一个人。她的所有辩解,他也不得不打个折扣听。   现在呢,她的话,能信几分?   潘小园突然嗤的一声笑了。   “既要躲着我,又要提防我,哈哈!武老二,你也活得忒累!”   她用力瞪了武松一眼,擦着他手里的刀刃,直接走到武大墓前,屈膝一跪。   “你可以认为是我害了你哥哥。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没听见。什么红颜祸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的确不是个好媳妇,我没能伺候得他天天快活,我没有听他的话,乖乖呆在家里生儿子……”   武松大步跟到她身后,低声说:“路是你选的!你既然嫁了他……”   潘小园猛一回头,针锋相对:“我哪有的可选?不愿意给张大户做小,因此让他当个玩意儿,白白送给你哥哥。他难道没对你说过?”   武松一个微微的错愕,无意识一摇头。白得的漂亮媳妇,又不是凭自己本事娶的,并非什么光彩事,武大哪会到处宣扬呢。   潘小园说完一句,自己眼圈也不由得一红。潘金莲的命运如此,自己何尝不是?一言不合就穿越,这个地方,这种身份,毫无自由,岂是她能独立做主的?   不再理会武松,继续说:“我还抛头露面出去赚钱,以致惹上西门庆这个祸胎。我也没有为了保全清白去上吊投井,而是自不量力想跟他斗——全是我的错。武二郎,冤有头债有主,你若觉得是这些杀了你哥哥,那就给我一刀快的,趁着你哥哥还没走远,给他出了这口冤气。你要是嫌我跪得不够近,我自己挪地方!”   身后无人说话。武松的刀处于何种位置,她也懒得去想。头顶的太阳慢慢移动,古柏的阴影渐渐从她脸上转开,一片刺眼。她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   一只老鸦扑棱棱的停在树上,叫了几声。此后便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突然身子一轻,像是被一阵风托起来。潘小园眼一花,发现自己已经背靠着古柏,踏踏实实地站在了地上。   武松还立在原地,姿态几乎没有动,只有胸膛在微微起伏。   潘小园突然委屈得想哭。杀不杀,倒是给个准话儿!   武松终于长出一口气,慢慢说:“说得好像我和那些愚夫愚妇一般,只认得祸水,却不敢对真正的恶人讨伐一个字。”   林冲的娘子,就该死么?   直到潘小园鼓足了勇气,蚊子般的声音说:“所以……要是不杀我了,能把刀收了吗?”   武松似乎还神游在一个奇特的幻境里,听了她的话,果然慢慢地,刀子收进了鞘,眼中的邪火慢慢的灭了,整个人一下子显得疲惫万分。   劫后余生,潘小园简直不太相信,稍微凑近了些,又提醒一句:“那个,英雄好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能反悔……”   武松心乱如麻,方寸却是未失,低声道:“今天不会。”没往她的坑里跳。   潘小园朝武大的墓地看了最后一眼,问了第三句话:“所以……我可以走了吗?”   武松这次却答得快:“不能。”话语里重新充满了果断。   潘小园心一紧,“为什么?”   武松转到庙门,将那军汉留下的行李挑进来,从包袱里取出些钱,刀藏到最底下。一面慢慢收拾,一面说:“杀西门庆的时候,需要你要在场,作个见证。”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跟她约饭。潘小园一个小小的哆嗦,但没反对。   在这个世界经历了这许多,她发现,自己原有的一些信念正在慢慢的适应新的现状,比如阳谷县那操蛋的法律和公义,有时候似乎确实不如一柄刀子靠得住。   “况且……我大哥不想让你死,所以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走到荒山野岭里去,免得他尸骨未寒,就让我食言。”   潘小园立刻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乱摇手,语无伦次地道:“别别、不、不用……”武大临终前是让武松照顾她,还要附带传香火,生儿子!武大既逝,她悲伤归悲伤,唯独这句话差点被气死!   仗着武松承诺了今天不杀她,那火气一下子又蹿出来了。   “你别过来!谁要你照料了!武二你听着,我姓潘的有手有脚,用不着男人照顾!我也不是给你们家传香火的!我才不会给你们武家生儿子!永远也不会!”   武松神色一变,刷的起身,大步欺过来,几乎是粗鲁地把她拉过几堵墙,拉到庙里面。   “行了!我哥哥临终神志不清,这话不算数!”他眼里的愤怒几乎满溢,“可是你为什么要在他身边喊出来!”   潘小园一下子安静了,掩住嘴。对武松而言,哥哥还没走远,能听见。   入乡随俗。这下子她百分之二百的理亏,十分诚恳地闭嘴,嗫嚅着道歉:“对不住,我,我可以出去再跟他保证一下……”   “不必了。”武松放开她,“我们马上走。”   潘小园松口气,又马上睁大眼,“去哪儿?”忽然明白了,“去杀……西门庆?”   武松将包裹重新系好,瞟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   “怕了?”武松听她语气犹豫,倒也不奇怪。就他见过的芸芸众生,听到杀人还不怵的,别说女人家,就算是寻常男人,也没几个。   对方的回答却有点不按常理:“谁怕了?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他家的墙有两丈高,一个朝南正门,东西两个偏门。正门口都守着恶狗。另有几十个保镖看家护院,有几个比你还高些。白天人多眼杂,最好趁着月黑风高。他家院子里曲曲折折,到处都有下人走动,不过有一片水榭后面比较空。西门庆本人也有些功夫,我见过他踢人的架势,是这——么着……。”   攻略够详细了吧。潘小园觉得自己比武松还盼着那厮狗带。   可武松却只是动了动嘴角,摇摇头。   “不,先去清河县。” 第44章 祖宅   武松的所作所为,看似随意任性,但当他真正开始实施一个计划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觉得,他已经在娘胎里就已经从头到尾打好了草稿。   比如他宣布了去清河县的计划,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居然开始磨蹭。在庙后井里打来水,仔仔细细洗掉手上脸上的泥污灰尘;又从行李里找出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换下了此前的衲红绣袄,腰带换成白麻布带;脱了赶长路的皮靴,行李里找出一双带红边的轻软月白布鞋,红绸子扯掉,换上。接着,在武大墓前拜了三拜。等最后一个头磕完的时候,太阳下那棵古柏的影子恰好投向正北。   武松站起身来,朝潘小园扔过去一顶檐帽:“动身。”   潘小园不屑于缠着他解释,檐帽戴好,整整衣服,跟武大默默说了声再见,跟了出去。   逃出了那个几乎必然的宿命,忽然觉得武松也并没有她印象里那么狠辣变态了。毕竟,他手中的刀,拔得出来,也收得回去,不是吗?   况且,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破庙外面是一条荒得几乎看不出的小路。走上半里,便拐进一条几尺宽的土路。土路拐弯的地方,几颗槐树蔫头耷脑的相依为命。槐树后面辘辘声响,一辆牛车由远驶近。一个小胡子车夫优哉游哉地吹着口哨,不时象征性地挥几鞭。   武松直接走到路当中,稳稳的立着不动。那小胡子车夫连忙叫停,见武松器宇不凡,忙微微起身,拱手问:“敢问这位官人,有什么事吗?”   武松道:“你这车,是阳谷县官库派出来,去马陵道口收农产的?”   那小胡子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每日都来走这么一趟。不知官人……”   武松走近几步,“认得我吗?”   小胡子大着胆子将武松看了看,觉得眼熟,“官人,这……”   武松从腰间掏出个铁牌,给他看了,一边道:“我是阳谷县步兵都头武松。”   那小胡子啊呀一声,滚下车就拜:“莫不是景阳冈的打虎英雄武都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都头千万恕罪……”   武松顺手将他拉起来,用上级的口吻说:“今日我要有紧急公务在身,需要……拘捕逃犯,将你这车征用三个时辰,往清河县一个来回。耽下的公事不必担心,你回去之后说明情况,不会有人罚你。”   阳谷县武都头公然违法乱纪、劫持人犯的消息还没传开。那小胡子一听,信以为真,两眼直发光。   “都头放心,小的一定不会误你的事!”   一面说,一面点头哈腰的请武松上车,又极其利索地帮他把行李搬上去。最后又看到旁边傻站着的一个女眷,“这、这位娘子是……”   “我手下的女捕头。拉她上车。”   小胡子肃然起敬,躬身献出胳膊,把一脸懵圈的潘小园也请了上去。   牛车重新辘辘开动,在岔路口拐向左,直奔清河县。微风拂面,旁边的草地和泥土开始加速倒退。   武松也没料到这人如此配合,顺口说:“不用这么着急……”   那小胡子在前面笑道:“都头说哪里话!小人从小的梦想就是做捕快,拘捕江洋大盗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学武的天分,现如今只能是个赶车的。小人赶车赶了十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你们坐稳了!”说完,口里一唿哨,鞭子狠命一抽,车子猛地一颠,飞驰起来。   武松笑道:“难得你一片忠义之心。”   潘小园看着眼前的一派田园风光,再看看旁边满脸和煦的武松,再看看前面那个殷勤赶车的小胡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臭不要脸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武松的人设啊!   肯定是宋江教的。   只是坑了人家车夫了。不过转而一想,不知者无罪,那车夫圆了一个大侠梦,回去就算被告知了真相,也只能算个无知受害者,算不上从犯。怪就怪阳谷县刑警大队效率太慢,没有把通缉令及时发到乡下。   况且,武松这么做,也多半是因为带着个累赘。要是他孤身一人,要去几十里外的清河县遛个弯,是不是轻功一使,嗖嗖的就能飞过去?   武松心里显然也有同感。半闭着眼假寐,一只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心里头飞快地思考所有可能的出路。   兄长逝世给他带来的打击,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回忆埋在心里,悲伤留在夜里。而现在,他要报仇,要跑路,还要应付另外的一些人……   跟嫂嫂——即使是前嫂嫂——朝夕相处未免尴尬,可哥哥的嘱托不能当儿戏——当然只算那前半部分,他要是事事都听哥哥的,那他也不是现在的武二了。   但就算他给自己减了个负,这份担子也远比武大想象中的要重。那部分这年头世道不太平,小老百姓命如草芥,年轻的女人孤身在外,更是危险环伺。要是武大在黄泉路上,突然发现娘子追过来做了伴,还是副横死鬼的可怕面相,武大在地下也要哭的吧。   况且,就算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凭道义,他也不能眼睁睁的把她扔在这片是非之地,那样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最起码,得想个办法,给人家安置了后半辈子。   最简便省事的一条路,就是给她找个安稳的人家,配得上她才貌的,让她踏踏实实的过上正常的生活。武松当然知道起初她嫁给自家大哥,是能把人逼疯逼死的委屈。但武大何尝不是可怜人,又是他血肉相连的恩人,有时候也只能昧着良心装瞎。   虽然也知道她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但方才他近乎极端苛刻地将她从头到脚都解剖了个明白,并没有什么触犯他原则的污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甩掉之前最好对她厚道点。   思及此处,便开口跟她商量:“嫂嫂……”   潘小园后背一麻,条件反射般地从袖子里抽出珍藏的休书,往他眼前恭恭敬敬地一供。   “请你别……别再叫我嫂嫂。我跟你们武家没瓜葛了,这可是你哥哥的意思!”   眼下她的思绪彻底沉淀下来,已经想通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武松已经彻底回复成了以前那种三好青年模样,大约是不会朝她动刀子了;可要是真的还当武松的嫂嫂,结局如何,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时候的女人嫁不由身,眼下她潘金莲无父无夫无子,作为她唯一的男性“亲属”,武松拥有支配她终身大事的绝对权力,把她嫁给任何一个隔壁老王都合理合法。   武松方才无意识朝她瞟的那几眼,眼神里满满当当地写着居心不良。论谋略心机,若是说策划个什么杀人灭门,武松可以做到面如死水,任何人都别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线索;但要是论保媒拉纤、娶妇嫁女,阳谷县最穷的媒婆都比他专业一百倍。   武松还真无法反驳她这话,但武大的嘱托他也不能当没听见。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么着,我认你做个姐姐,以后也方便……”   “不不、也不成,我……”   潘小园双手乱摇,赶紧堵上这条路。被他叫一声姐,自己得折几年寿?别说他如此客气,只是看在她以前的嫂子身份上;就算是她脸皮再厚,也绝不能冒险再跟他沾亲带故。   倘若对面坐的是浪子燕青,说到拜姐姐,一定是话音未落,就“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当机立断一气呵成,让人再也没有推却的空间。可惜武松还是少了那么一份该折腰时就折腰的觉悟,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已经错过了难得的坑人的机会。   潘小园将那休书宝贝似的收起来,不太敢跟他的犀利目光对上,低眉顺眼,小声强调一遍:“奴家眼下无亲无故,嫁人由身,再或者是谁都不嫁,用不着武都头你操心费力。等你和西门庆了结完毕,咱俩互道珍重,相忘江湖……”   说着说着就有点小激动。离她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再不用担惊受怕,再没有闲言碎语,虽然日后的生计来源还是个问题,但她一个大活人,又已经在这个世界熟悉了这么久,总不会自己把自己饿死。武松呢,也自有他的阳关道,虽是一代传奇,跟她再无关系。   畅想了一番,忽然又觉得有点伤感,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不过呢,江湖险恶,你以后最好要多加留心,十字坡的酒馆不干净,孔家庄的恶狗会伤人,……”   前面赶车的小胡子回过头来,嘻嘻笑道:“都头,娘子,你们商量什么呢?是不是在制定抓捕的法子?”   潘小园猛地打住。她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从武松手底下虎口余生,如今心里面撒欢得过头了!怎么能说这些未卜先知的话,等着露馅儿呢?   一头的冷汗,睁眼一看,好在武松见攀亲无望,早已经把她当成空气,一块手巾盖着脸,几乎睡熟了。   从东京马不停蹄他赶回来,一路上几乎没合眼;接下来又将是一连串的奔波和恶战。他要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那小胡子还一脸期待地等着答案。潘小园只得帮武松支吾,装作干练,学着武松的语气回答:“机密,别多问。”   “哦哦,对,机密,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给小人听呢。”   小胡子啧啧赞叹了两声,心里面感叹,在县衙做事的人果然口风紧得很。这位女捕头檐帽下露出来的半张脸清秀好看,若换成哪家深闺里的小娘子,走在街上,大概是不会跟陌生男人说一句话的。但女捕头果然就是不一样,一点没有扭扭捏捏,小胡子完全不敢跟她叫板。   他转过去,专心驾了一阵子车,又回头了:“娘子,到时候能不能让小人留在现场,好好观摩观摩?小人保证不会添麻烦……”   潘小园爱答不理地看了他一眼,“不行。”   小胡子如闻圣旨,笑着背过身去。又过一阵,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终于又溢出来一句:“嘿嘿,娘子啊,从来没听说过阳谷县还有女捕头,娘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敬可敬。不过敢问娘子,什么样的案子,才能用得上女捕头啊?”   潘小园已经完全代入了女刑警的角色,干脆利落地答:“采花大盗。”   小胡子倒吸一口气:“这可不得了!”立刻自己脑补出了十七八样丰富多彩的剧本,也不好意思再问了,目光终于又落回了车辕和前路上。柳树下,草丛边,残破的石碑上,“清河县界”几个字隐约闪过。   武松蓦地醒了,眼中看到的,是家乡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立刻命令:“拐进右边小路,去南面。”   清河县比阳谷县小些,没有栅门,农田一直绵延到县衙后面的里坊;房屋更显古旧,街上行人稀少,不太热闹。车子在县城边缘停下。那小胡子殷勤地忙里忙外,一面赔笑着说:“武都头,你看小人也载你这么久了,小人一辈子也碰不到这种事儿,你就让小人跟着去,给你望个风儿,放个哨儿什么的……”   武松没理会他,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十数丈之外的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木房上,凝住了。他慢慢坐上一块青石头,长久地看着它,肩膀微微发颤。   潘小园慢慢走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便是他小时候的家?   看起来是经久耐用的老式木屋,和寻常的民居也没有什么不同。残破的瓦,厚重的梁,门口一段篱笆,青草萋萋。凸出的屋檐下面,一对燕子正在做窝。一条狗从房门前过,朝里面嗅了嗅,又离开了。   没看到有人从里面进出。   这房子里,是搬进了新的住户?还是空着?还是……   潘小园忍不住好奇,想问武松。走近一看,吃了一惊。武松的脸上,竟早就没有了落寞的怀旧,而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他观察了好久好久,微微举起手,轻声说:“你俩在这儿等着。休要再往前一步。” 第45章 压梁木   潘小园这才发现,武松选择的下车地点,是清河县南缘的一片小小高地,从那里看老宅看得清晰,但那边的人,若非有意抬头,很难注意到武松几个人的存在。   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不像是偷偷摸摸做坏事的合适时节。   潘小园觉得就算再问,武松也不一定会多说一个字。反正他大约已经计划停当,而他的计划,应该不会有疏漏的地方。   偏偏那小胡子车夫手舞足蹈,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连声叫:“都头都头,这便是你要办案的去处?小人能不能到那边去看看?小人可以装作过路的……”   武松回过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车夫一缩脖子,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完。草丛里一只蝈蝈叫得正欢,许是让武松的眼光扫到,也立刻哑了。   潘小园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直觉,倘若这小胡子继续喋喋不休地当他的狗皮膏药,武松是不介意把他灭口的。   赶紧招手把那小胡子叫过去,朝武松甩个眼色,意思是我来稳住他,你快去快回。   那小胡子转而求她:“娘子啊,你行行好,小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次抓捕现场……这次又是采花大盗……”   武松犹豫片刻,心里面微微惊讶。绝少见到心里素质如此过硬的女人。不会是早些时候,让他吓出毛病了吧?   她倒不怕,跟个陌生男人独处哪怕一刻钟?   随即自己心里嗤的一笑。小胡子车夫对自己敬畏有加,这会子大约更是已经把她当神了,这会子为了求她,几乎跪下来了。这位嫂子似乎还真不用他想象得那么让人操心。   他点点头,大步流星而去,土路中央甩出一道烟尘。   而潘小园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感觉好像保全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安抚那赶车的坐下来,硬着头皮说:“这次武都头真的不能带你去,那大盗杀人不眨眼,要是把你劫为人质,顺手撕票,那我们也不好交代。不如这样,我给你讲讲我们县里办过的大案要案,件件都是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小胡子来了兴致,连忙点头。潘小园觉得他手边要是有纸笔,现在非得开始磨墨记笔记不可。   潘小园哪里办过什么大案要案,捋了捋脑子里读过的各类小说,开始她的一千零一夜:“从前,开封府有个府尹,姓包,人称……”   那小胡子却打断她:“这个小的知道!包拯包青天,东京城里他的故府第,天天有人去上香哩!嘿嘿,娘子啊,小人读书少,但你也别糊弄小人,这满天下的说书先生,哪个不会说两句包青天的故事啊?”   潘小园怔了片刻,微微脸红,自己鲁班门前弄大斧,包青天明明是北宋仁宗时期的风云人物,任何一个当代小老百姓对他的了解,恐怕都比她这个来自几百年后的文艺青年要甩出几条街。   好在她脸皮甚厚,嘿嘿笑两声,就找回了场子:好,想不到兄弟你见多识广,那我就讲一个你定然没听过的。话说这清河县里,从前有个远近闻名的捕头,姓夏,名叫阿福——是了,穷人家孩子,名字起得比较随意——此人诸子百家皆通;他有个副手,姓乔,名叫大华,擅长医术。这两人在贝壳巷儿赁了一间临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小胡子立刻大惊小怪:“不可能,两个无亲无故的大男人,怎么可能住在一起!”   “……你到底还听不听案子?”   武松极慢极慢地接近那栋曾经属于自己家的老宅。脑子里却甩不掉地播放着什么捕头夏阿福的各种壮举。她也真能诌!闺房里女人们读话本子,读的都是这些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心明澄澈,忘记了一切俗事。   当潘小园告诉他,老宅被一个姓郑的大财主买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隐约有数了。断掉的线被接起来,支离破碎的线索慢慢的融为一体,但不知道,这一回,他们来了几个人。   他压低呼吸,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聆听着墙内传来的脚步声,耳中分辨着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分析着这些人的身份。   有人踩在了他小时候和哥哥玩石子的软泥地上。有人站在他曾经的床铺的位置,不过如今,那里似乎是一个工具间;有人靠着水井在说话。他曾经每天从那井里打出水来,和在面里,让哥哥做成炊饼。厨房通出来的烟筒里,似乎还传来面食的香气。   他再次深吸口气,后背贴在一个阴暗的夹缝里,平静了好久好久——那夹缝,是以前哥哥一起捉迷藏,他最喜欢的藏身之地。   就连缝隙里的蟋蟀蝈蝈,似乎都是眼熟的老朋友。一只蜜蜂发现了他这个大物件儿,好奇地停在他袖子上,埋头拱了拱,发觉大约只是根枯木头,展展翅膀,又飞走了。   堂屋正中,面南的墙壁上,应该是供着父母的灵牌——至少在他离家前是如此。武大把房子仓促卖了,灵牌多半是和着贡品一起烧了。果然,武松轻轻将眼凑过去,从两块木板的缝隙里,没有遮挡,直接看到了屋内的样子。   饶是他心里有所准备,也不仅轻轻抽口气。   整个堂屋的地板已经几乎消失了,陷下去一个两三尺深的坑。碎砖头、碎木板堆了满地,靠墙杵着几把铁锹铲子。一个穿着薄布衫的男人拿过一把铁锹,无声无息,慢慢的一寸寸往下挖。   武松微微冷笑,心中默默道,当真是掘地三尺。   仰头看,隔着木板看不太清楚,但房梁也已经被栓上了十几根绳子,定是上上下下都探得遍了。北方习俗,百姓家若有什么贵重物件,多半会吊在房梁上,一是防盗,二是每天看着安心。   墙壁也被敲开了大半,寻找可能的夹层和暗门,一眼望去,满目疮痍。被挖开的最大的那个洞,此时里面已经放了个小油灯,做晚间照明用。   目力所及的角落里,堆着几叠空的碗盘,想必是此间住户吃饭后剩下的。武松凝目注视,那盘子里是米饭、青菜和豆腐残渣。饭碗旁边扔着几张破纸,上面写着字,大约是旧的信件。   再多的,他便看不见了。只听到房门前面那条狗似乎转了回来,一嗅一嗅地走近。   武松伸手扳住木板的缝隙,数着房内那人挖掘的节奏,身子向上一抬,把自己挂在房檐上。房檐对侧是邻家的高墙,阴影把他完全遮住了。他一尺一尺地向旁边移动,直到他摸到屋内房梁的位置,顺着木板的缝隙,拂掉上面的积年灰土,手指插进去。   软软的触感。果然还在!   武松微微一笑,将东西牢牢揣怀里,轻轻一松手,落在地上一个打滚,飞快翻进邻家院子里。他知道那邻居是对耳聋眼花的老夫妇,就算是自己大摇大摆地进他们家门,也未必会被知觉。   老宅里掘地的几个人听到动静,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里里外外探查了一圈。武松紧紧握住手中的刀,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不可思议的一小团。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个说话的口音,自己屏住呼吸,唯恐气息吹乱了角落的阴影。   小声的交头接耳。老宅里的人探查了一圈,见没有人闯入的迹象,也就回去了。刷刷两声,刀收回鞘的声音。   武松简直想把他们一个挨一个的嘲笑一番。   挖了这么几个月,没想到他们要找的东西,竟会在房子外面吧?   老旧的压梁木,沉重而结实,扣住房梁的尽头,延伸到墙外的空间。殷实人家造房子的时候,压梁木靠顶端的位置,往往会预留一个凹槽,放置一些贵重的东西。这样,万一日后子孙不肖,房子拱手给了别人,也可以在不进入房子的前提下,将祖宗留下的救命钱取出来。   压梁木的位置造得隐蔽,只有木匠和主人家知晓。   等到武大和武松这一辈的时候,家境已经没落得让人难以启齿,压梁木里的乾坤也就随着祖宗们带进了土。少年的武松还是经人指点,才重新发现的这个秘密。   而那个指点他的人……   武松眼中猛然一霎精光,伏低身子,躲过了几双探头探脑的眼睛,闪身翻墙,出了巷子。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武松有冲动在县里逛上一小会,哪怕只是在街角翻一翻,当年自己藏起来的玩具小木刀还在不在原处;哪怕远远看看那个自己曾经在里面挨板子的县衙,哪怕转到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小木门前,问问那个曾经时常给饿极了的自己吃一碗粥的慈祥老太太,此时还在不在世。   但他的脚步还是径直往外走,一刻也没停,混在人群里,微微缩了缩身子,马上就成了芸芸众生中的寻常一员。他伸手入怀,紧紧攥住手里的东西,一切回忆甩在身后。   等到走出老宅里面人的视线范围内,他才轻轻出了口气,大步奔走起来。   牛车儿还好好的停在原处。潘小园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还在信口胡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柯少侠目光炯炯,指着那个真正的大恶人,朗声道:‘真相只有一个!’” 第46章 成魔   牛车重新辘辘的走起来,走上了回阳谷县的路。   那小胡子车夫大呼小叫的抱憾:“唉,武都头,怎么竟让人跑了?一定是犯人太狡猾,这叫做魔高一丈。不过你们也休要灰心,下次若有蒙召,小的还来帮忙!……”   潘小园在后面使劲戳了他一下,让他闭嘴。知道武松故地重游,兄长新逝,心情定是压抑之极,这人最好别没心没肺,跟他对着干。   武松确实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傲沉寂,但潘小园觉得,往老宅去了那一趟,他眉眼间似乎添了一点淡淡的轻松。她还注意到,他怀里有什么东西微微鼓了起来。   清河、阳谷两县相隔不近,跑了这一个来回,天已经擦黑了,可怜那一身腱子肉的黄牛,喘气都喷出了哭腔。离阳谷县还有十来里地时,远远见到武大葬身的那个关公庙,武松就叫停了车,让那车夫自己回家休息,明天再去县衙报到。   阳谷县里已经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再多走一步,就多一分东窗事发的风险。阳谷县头号通缉犯武松,向来不喜欢无谓的冒险。   小胡子还舍不得呢,“捕头娘子,赶明儿你要是当值,小的再去听故事成吗?”   武松笑笑,挥手让他赶紧走。   旷野里只剩潘小园和他两个人。夕阳突然间变得炫目,映得天边一片通红,火烧云起来了,镶着金边的云彩,仿佛在往地面输送一滴滴的血。   武松慢慢整理好巾帻衣襟,闭目沉思了一刻,睁开眼时,眼中也映出了云彩里的血。   潘小园知道他要去做什么,赶紧先向他讨差事。   “这个……我就不去了,成吗?帮你在这里看行李……”   武松出神了好一阵,才似乎注意到她,立刻回道:“你去了也没用,平白拖累人。”   说得也真够直白。不过这话她也真没资格反驳,只好忍气吞声地表示同意。眼看着马上就要黑灯瞎火,她不太敢伴着武大之灵,便将那担子行李拖到一棵大树下面,自己铺块布,就要往下坐。   武松却说:“等等,起来。”还是往庙门口指一指,“今晚似要下雨。”   潘小园觉得自己那几集荒野求生都白看了。这要是真下起大雨来,自己分分钟是被雷劈死的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武松帮她挑了担子,转移到庙里。   然后他半是叮咛、半是命令,惜字如金,跟她说了三句话。   “行李里有水和吃食。记着给我留点。”   不然事后没力气跑路。潘小园心里默默接了一句,答应了。   “那个小盒子里是金疮药。约莫过半个时辰,把它用水化开,调好。”见她一副惊吓的神色,又补充道:“不是给我用。”   潘小园脸色一白,反而吓得更厉害了。看样子他还不准备把西门庆一刀杀了,难不成还留着他命,细细折磨一阵子?   这也是宋江教的?   武松不再解释,甩出第三句:“西门庆见到你,可能会拉你下水,把你说成共犯之类。不过你不用怕。他若确实说的假话,我能听出来;但若是……”   比起今天早晨那漫长的惊心动魄,这句威胁还真算不上什么。潘小园随意点点头,满不在乎地接话:“好,好,奴家只有一个请求,时候千万不要把我俩脑袋栓一起,否则得把我恶心得诈尸,还得劳烦你再杀一次。”   武松听出她话里的讥讽,知道她还是记着上午的仇,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不再回头。   西门庆已是死人。   至于嫂嫂提到过的,落井下石的邻居、麻木不仁的昏官……   他猛吸一口气,将知县和夏提刑的名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暂时忘掉。   同一时刻,只能专心做一件事。   这是武松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回到阳谷县。   早间“潘金莲”说她做过一个梦。她说她梦见什么被王婆出卖,跟西门庆勾搭成奸,武大捉奸反被踢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碗砒霜毒死亲夫,最后两人全都被他武松杀了。   这种梦……一般女人编不出来。恐怕连说都说不出口。可她却被他逼着,讲故事似的讲完了。理智告诉他这鬼梦太过荒诞,可直觉却分道扬镳,直将她的话转成一幅幅画面,将他越缠越紧。   方才武松在牛车里小憩的时候,刚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刻神游太虚,也做了个梦。   居然是接着她的梦做下去的。武松梦见自己回到阳谷县,换了新衣新帻,兴冲冲来拜访大哥大嫂,推开门,入目的却是一片惨白。他几乎疯了,却又不可思议地冷静,立刻发现哥哥死得蹊跷,再结合嫂子以前的“事迹”,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梦见自己一个接一个的拜访知情人,何九叔、郓哥,得知了嫂子的奸情。他搜集了铁的证据和供词,拿去县衙告状。可出乎意料的是,知县大人百般推脱,明显是收了好处,把他轰出门去。   他不能让哥哥死得不明不白。过去哥哥曾对他说,自己哥儿俩总算是苦出头了,要他安安分分的做好人,努力工作,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平静过完一生,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平白再招惹人。   可是他的大好前程,又怎么比得上他哥哥的命!   他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他把所有证据藏在身上,嫂嫂和王婆叫来,把街坊邻里叫来,买好了祭品,藏好了尖刀,点起灯烛,焚起香。他买来平日哥哥舍不得喝的最好的酒,请邻居们喝,一言不发,一连请了七杯。直到没人再喝的下去。他自己筛满一碗,猛地灌进喉咙,接着又一碗。   他终于觉得自己一切都准备好了。证据确凿,还有什么需要多说的?此刻,律法和公义不在县衙不在提刑院,在他手中的刀上。   刀尖掠过女人的眼,盈盈秋水被打得纷乱,映出他眼里那荡动的火。他的心没来由的一颤。他从来不怕杀人。可那眼里面除了惊慌就是乞求,她原本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对手。   他想起来,曾经有人按着他的脑袋跪下,告诫他,手中的刀,只能用来杀另一个手中有刀的人。   不许杀弱者。   不许杀无辜。   那,手中有毒药的弱女子呢?算什么?   他梦见自己犹豫了,终于还是给了那个手中有毒药的女人最后一次机会。他说:“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   可她怎么说的呢?知道知县大人已被买通,一副你奈我何的小人得志嘴脸:“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这下不能怪他了。他只将刀子作势一劈,白玉般肌肤霎时变得如毒蛇般冰凉。她和王婆只嘴硬了一小会儿,就屁滚尿流的只剩下实话了。   现在还还能干什么?他梦见自己别出心裁地叫人取了笔墨纸砚,请了个会写字的邻居,非要让嫂嫂把做下的事情再复述一遍,写成一张工工整整的供词。这又花去了将近一刻钟的工夫,时间在那一天流逝得格外的快。   供词有什么用呢?事情的经过他都知道了。再听一遍,不过是给她延长些时刻,不过是把他一颗心再揉搓出些血而已。她那微微濡湿的粉色的唇,曾经说过那么多风情万种的话,现在吐出的是刀子。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如何通奸如何下毒如何死死捂住他哥哥的脑袋,犹如一滴滴的毒蛇的涎,把他慢慢失去的勇气,又一点点补了回来。   那邻居写得真快,于是他又逼着王婆,把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了一遍,也写成一张大同小异的供词。他叫她们按了指印,四邻八舍每个人都按了指印。有些吓得动弹不得,手指头僵得像石块,他也不催。   终于,纸张被控诉填满了,点点戳戳,每一处墨迹似乎都喷出愤怒的呐喊:动手!   他没理由拖延了。抬眼看,哥哥的灵牌,白茫茫的刺眼。去他的不杀弱者,去他的不杀无刀之人,他现在就是这屋子里的神,他说了算!   他觉得,只有在梦里,自己才能做得那么疯狂。朱花焚,血糊了眼,灵堂一片红。按着他脑袋的那只手消失了,身上所有的枷锁束缚都消失了。那一刀毁了她也毁了他自己。从那一刻起,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太认识的人。   梦怎么能那么清晰呢。他心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他找到奸夫,这回意兴阑珊,没给他留任何时间,没允许他说一句话,一刀杀了,好像宰一条狗;然后毫不在乎地提着人头招摇过市,去县衙高调自首。他早已说过死而无怨,从拿起刀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颗脑袋早晚是要落到地上的吧。   谁知出乎他意料,几个月里经营的好人缘在这时候开花结果。他梦见所有人居然都一力保他,大家都说他是什么义气烈汉,好笑!   死不了,那么就活着。走一步,就是离过去那个自己远了一步。   他被充军发配,又经历了无数的冒险和复仇。他有足够的本事,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   有人请他帮忙打架。他明知那是黑道黑吃黑,但谁叫人家恭维得他高兴,又给他好酒喝。当打手有什么不可以,互相利用而已。况且,他也很久没有舒活筋骨了,正好缺一个练拳的沙包。   有人陷害他、污蔑他。他杀了那人全家老少十几口,那叫一个痛快。   鸳鸯楼,孤单影,片刻成魔,再无回头路。   有人让他剪发换装,扮成出家人躲避追捕。他毫不犹豫的照做了。界箍、数珠、度牒、戒刀、黑袍,由另一个他称作嫂嫂的女人,亲手给他穿戴,一穿就是一辈子。他已经不在乎自己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有过什么梦想。他不记得自己拜过的那些兄弟,他不记得自己刀下的每一个冤魂,不记得那只老虎长什么样子。   在他眼里,芸芸众生已经变得毫无分别,血肉里包着枯骨,脆弱得都如同那颗裸露的跳动的心。   再说,出了家,或许能赎些过去的罪?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到底罪在何处。   他似乎在梦中过了漫长的一生,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身在牛车上,身边的女人和车夫还在信口胡扯,熟悉的声音吐着珠玉,那个什么柯少侠的故事还没讲完。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现实。   梦中的内容迅速消逝,只留下模糊的画面和念头。武松慢慢擦掉额角的冷汗,决定不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   而现在,西门庆的那栋大宅子已经近在咫尺,湿润的空气附着在他的檐帽上,濡湿了地面,擦暗了他家的屋檐。   院子里似乎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一片一片。武松想象着,那里面定是莺歌燕舞,其乐融融。   他用手按了按藏在衣底下的刀,默默告诫自己,只杀西门庆一个。   不杀弱者。   不杀无辜。   天空中一道光闪,一个炸雷喀嚓劈下来,瓢泼大雨扑在他头上脸上,把一切洗得干净。 第47章 诱饵   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泥坑,溅湿了武松的裤腿。远处一条狗汪汪的吠了两声,混合着几声急切的关窗闭户。   武松寻思片刻,听得更鼓响起,闪身进了角门。里面一条恹恹欲睡的狗,见了他,张口就要吠。不慌不忙一刀杀了。点上一盏灯,四周照了一圈,没有别人,只看到两双草鞋。   武松吹灭灯火,闪身出来,翻过墙。他不太喜欢下雨天,雨水会模糊视线,手掌脚心都会滑。但雨水浇落的同时也掩盖了行动的声音。他仔细听听,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传说中西门庆那几十个护院保镖,此时大约都在放假。   他轻轻落在墙的另一侧。院子里的灯早就被浇灭了,桌椅四散着,似乎方才饮酒取乐的诸人都匆匆回去避雨了。   武松想起潘小园的话,沿墙根慢慢往后院水榭里走。经过一间小屋子的时候,看到里面亮着灯,哗哗的雨水声中,依稀听到一个女声在嘟哝:“老爷……唉,老爷……”   院子里没有别的人声,只有漆黑的暮色。水榭里的小桥泛着青色的光。整个庭院竟像是几乎没有活人气一样。   武松闯进一间厢房,点上灯。只见床铺凌乱,箱笼大开,衣裳鞋子堆了满地,架子上的脸盆里,残水还没来得及泼出去。桌上一个彩釉小茶杯,抓起来一握,里面茶都凉了。   武松面色一变。房里的人,明显是匆匆弃家而去,只收拾了最贵重的细软。   他立刻吹灭灯,拔出刀来,犹豫一下,又插回去,往方才听到人声的小屋子跑去。那里的人应该知道,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雨中推开湿透的门,不禁吓了一跳。这间屋内灯火明亮,屏风里面的床铺上竟是歪着个衣着华贵的黄衣女子,约莫二十岁,正在嘤嘤嘤的哭。那女人听到门开,也吓了一跳,往外一看,“嗷”的一声尖叫起来。   武松两步跨过去,一把捂住她嘴,低声喝道:“你是谁?西门庆呢?”   对方哭哭啼啼了半晌,这才从他手指头缝里迸出一句话:“老爷……老爷丢下奴家不管了……”武松移开手,让她说,“呜呜呜,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我命苦啊……呜呜呜……我管你是谁……老爷不要我了,呜呜……”   倒更像是自说自话。武松只从里面听到几个屈指可数的有用的字,刚要再发问,突然想到了什么,四下一望,转身就往屋外冲。   这房间很有可能是个圈套。   谁知黄衣女子把他一拉,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扑通一声,直接从床上摔到地上,这才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哭:“喂,你别走……老爷不要我了……”   武松一眼就看出来,原来她卧在床上,并非作态,而是腿上本就有伤。不好掀开她衣服直接看,但估计是伤筋动骨,这会子虽然能站起来走路,但不免一瘸一拐的。没走两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睛嘤嘤嘤大哭,一边哭一边眼睛缝儿里看人,大约是自觉仪态万千,其实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   武松束手无策,只好换了个说法:“我是你家老爷派来接你的。发生什么事了?”   黄衣女子这才一愣,见对方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像是个正派人,立刻喜出望外,泪还没干,就换了个口气,直愣愣的说:“你这小厮好不晓事,有这么对你家娘说话的吗?轿子在哪里,我要去追老爷,我就说嘛,他不会把我丢下……”   这女人是个脓包。武松不认识孙雪娥,但心里已经默默下了一个无比正确的结论,再问:“老爷在哪儿?你不说清楚,我无法带你去找他。”   人家又哭上了:“呜呜……老爷说,他……他是惹上什么仇家……要、要……不能算逃,是了,不是逃,是搬家、搬家……他说,有东京蔡太师撑腰……随便在哪个地方做官,都比阳谷县这个鬼地方强……强,早就在筹备搬家了……他还嫌我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就、就让我自己回家……天地良心哪,奴家的腿,明明是让老爷你踢坏的!奴哪有家可以回,老爷家就是我家……呜呜呜,我就不走、就不走……”   武松紧按刀柄,失声道:“西门庆跑了?”   不仅跑了,还跑得干净,跑得后路井然。早间一看到武松在县衙广场的所作所为,立刻判断出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计划出了一个最佳的应对方式。家里的小厮丫环一概遣散,粗重家什一概丢弃,就连这个腿脚不方便的小妾——看起来不是那么受宠——也可以狠心甩掉。这份壮士断腕的胆识,武松几乎要佩服了。   继续追问:“你说他去……做官?去了哪儿?”   闪身急了些,衣摆下面的刀光一闪而过。孙雪娥看到那刀,这才似乎突然全反映过来,哭声戛然而止,喘着气道:“你你……你不是我家人!我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到底是……”   话说一半,突然拼近全力,“嗷——”的一声尖叫起来,声音穿透了大雨的帘子,怕是惊醒了整个阳谷县。   武松平生手段无数,他可以预料对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却预测不了一个脑子有包精神崩溃的女人的下一步所作所为。于是等他想起来捂她嘴的时候,已是慢了一拍。   武松立刻闪身出门,一路拍熄所有的灯火。等他跑到水榭尽头的时候,突然发现,周围亮起了更多的灯火,松油桐油的火把,在大雨里清晰可见。几排憧憧人影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喊:“抓贼啊!抓西门大官人家里的贼!抓住了有赏!”   火把飞快地移近,兵器声呛啷啷的刺耳。武松倒不慌,侧耳细听,从那些声音里听出些熟悉的口音。他闪在黑暗里,一下子明白了来龙去脉,不禁哭笑不得,骂了一声。   毫无疑问,西门庆在白天见到武松的一刻,就准备好了跑路。他大约本来计划风风光光的搬家上任,但眼下却仓促提前了计划——还算是看得起武松。   那个黄衣小妾由于腿上有伤,无疑会拖累行程,于是被西门庆要求回娘家。可是她坚决不肯回去,而是固执地守在这个人去屋空的宅院里,想着老爷也许会派轿子回来接她。   西门庆也许知道她没走,也许不知道。但就算孙雪娥留下,那也正好是给武松留了一个诱饵。   况且,西门庆跑路之前,已经通知了阳谷县官府,让兵卒埋伏在他家周围。要是能就此把武松捉到,那才算是绝了后顾之忧。即使捉不到,起码可以恶心他一下子。   可是阳谷县那一群人精,钱收了,西门大官人又不在,更何况半数都是和武松交好的,哪里还会忠心给他办事。于是埋伏归埋伏,却是消极怠工,耳不聪目不明,哪能发现半个入侵民宅的。   直到孙雪娥的一声尖叫,外面埋伏的官兵才意识到果然出事,连忙马后炮的全都一个个跑过来,打算争个头功呢。   武松略略一估,来了约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他认识的。   眼下他只求尽快脱身。西门庆此时已经出了阳谷县,拖家带口的大约走不快,但没人知道他去往了哪个方向。武松略一沉吟,决定现身。   立刻有人看到了,认他出来:“武都头!”还是叫他原来的职务,“果、果然是你啊!你怎么还敢回来!”这是他原来的手下。   还有人挥着火把,大声喊:“武松!西门大官人说了,小心这人来报复,他还真敢来!喂,武松,这回你跑不了啦,乖乖跟兄弟们回去蹲号子吧,新账旧账一块儿算!”这是夏提刑手下的直系。   有人还在瞎指挥:“散开都散开,别挤一块儿,武都头身上有功夫,你们几个要防着他从后面跑!”   武松把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踏着脚下的泥水,一步一步向前走。果不其然,举着火把的一众官兵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他们都知道,单打独斗,自己掰不下武松一根指头;但人多力量大,哪怕是扑上去把他压实在了呢。   可是谁也不肯做那第一个扑上去的。大雨天的,谁不想赶紧回家钻被窝,非要来干这份苦差事?可要是真眼睁睁的放跑了人犯,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武松自然理解这些小喽啰心底的想法。一个微笑,说道:“上啊!”左手一挥,使出三分力,喀嚓一声,打折了一个人手中的哨棒。   官兵们这才如梦方醒,大呼小叫:“上!别让人犯跑了!”   架势做足,每个人都摆出一副拼命的姿态。就算武松真的夺路而逃,也显得大家尽力了,实在是对手太厉害。法不责众,难道能每个人都挨板子不成?   于是双方配合默契,人犯作势要逃,官兵作势围攻,庭院里叮叮当当地好不热闹,不时夹杂着骂娘和怒吼。武松脚底下却是行云流水,眼看就要逃到大门口了。   忽然官兵队伍的防线收紧了。一个低哑的声音在人群中传递开来:“喂、喂,你们都傻了?捉住武松,除了县里面记功,知县大人还一人赏咱们五十贯钱!他亲口说的!”   这钱显然是西门庆出。那五十贯钱果然精神了几个人,刷刷几声,疲软的攻势又重新抖擞起来:“武松,哪里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五十贯钱”的消息瞬间传遍,官兵们人人武功大进,武松一个疏忽,竟被逼回去好几步。   他终于抽出刀,不想杀人,眼睛只是瞄着那一根根或粗或细的大腿,顷刻间两个官兵中刀倒地,一个捂着左腿,一个捂着右腿,嗷嗷直叫。   武松冷冷道:“捉住我,你们有五十贯的赏;让我伤了,这钱就是丧葬费!大家让开!”   可是立刻又有人补上了缺口,甚至有人飞奔去县衙调援兵的。已经见血了,再抓不到人,都是做公的人,面子往哪搁!再说,赏钱是按人头给的,多叫些帮手,自己的份儿又不会少了!   武松终于微微有些气喘,这帮兄弟们也学乖了,手上的家伙往他下三路招呼,摆明了是要活捉领赏。一个手快的已经趁乱把他裤子削出一大条缝,还不忘说:“都头对不住啊,赶明儿兄弟去班房给你送饭赔礼!”   吵吵嚷嚷中,已经把武松逼到墙角,几把刀如同泰山压顶,锁了下来。 第48章 人质   武松脚下险些一滑。这光景,就算是杀人也不一定能脱身了。他自己蹲班房倒不要紧,十里之外,关公庙内,还有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在给他大哥守墓呢。他有点后悔今日托大,但他也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觑个空挡,一个滚地翻,接着一跃而起,借着水榭里回廊的檐,荡回了方才那亮灯的小屋。黄衣愣女人还在里面发呆,正脱下两只绣鞋儿,打相思卦呢。   “老爷回来、老爷不回来、老爷回来、老爷不回来……”   武松上去一把将她拎起来。孙雪娥五短身材,立刻双脚腾空。   “啊——杀人啦——劫色啦——”   武松任她喊,一脚踢开门。   “都让开。伤了西门庆屋里人,看你们还拿不拿得到他的赏钱!”   这话一针见血。官兵们没料到这庭院里还没走干净,更没料到里面居然留着一个艳妆女子,一时间眼睛都花了一刻,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孙雪娥从没跟这么多如狼似虎的男子汉面对面,立刻双手捂脸,连声尖叫:“老爷——啊——饶命啊——老爷,你的娘子要让土匪抢去做压寨夫人啦……”   武松心里只是闪过一点点歉意。这妹子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的?   官兵们果然开始忌惮,议论纷纷:“这、哎呀,这是劫持人质,这得回去向上面报告……”   武松一手挟人,一手持刀,不慌不忙地穿过了官兵的封锁线。孙雪娥已经喊哑了嗓子,哭得楚楚可怜:“我的鞋,我的鞋……”   为首的官兵——那是暂时顶替武松职位的副都头——挥一挥手,不情不愿地给武松让一条路。武松经过的时候,还低声提醒:“武都头,这下你事儿犯大了,下次来抓人的,怕就不是兄弟我啦。”   武松一脸漠然,也低声快速回:“省得。就说我穷凶极恶,要对人质下毒手,你们拼尽全力才保了她一条命。等我脱身,就放了她。”   两人擦肩而过。孙雪娥一面哭,一面好奇八卦:“呜呜……诶,你们怎么会认识?你们在商量什么?”   武松希望自己长出第三只手来捂她的嘴。   出了西门庆家院门,还是不敢松懈。瓢泼大雨已经减弱,远处的灯火忽明忽灭,似乎是县里调来马兵,前来增援抓捕了。   武松略一沉吟,沿途留下些碎衣脚印之类的线索,闪身进了一条小路,手上还是拉着孙雪娥,一面还得低声威胁:“不许叫,不许哭,不然我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家老爷——别管你的鞋,到时我赔你。”   孙雪娥也哭累了,认命地让他拽着,一瘸一拐的走。   四周终于又回复了一片黑暗。零星的几滴雨,洗刷尽了最后的一串脚印。半轮月亮从云彩里探出头来。武松左右看看,已经到了阳谷县数里之外。仔细聆听,马兵已经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两条路线不交叉,今晚可算是安宁了。   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放开这个话唠人质,少不得给人家作揖赔礼:“多有冒犯,娘子恕罪。你娘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孙雪娥反应了好久,才突然迟钝的意识到:“方才他们叫你什么?你是武松?打死老虎的那个?”   “正是。”   “我的天!那日他们都说上街去看打虎英雄,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都去了,我跟她们怄气,呆在家里腌萝卜,可什么都没看见,悔死人了!那你是英雄好汉了?怎么又会让官兵抓?你犯事儿了?让人陷害?还是见色起意?还是财迷心窍?我家老爷怎么会给你结仇?哼,那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武松耐心听完她所有的问话,朝她一拱手,面无表情地重复道:“你娘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若是不需要,武松告辞。”   孙雪娥愣了一会儿,笑容还没消失,一滴滴眼泪就滚落下来。   “我……我没有娘家……大娘子家就是我家,可是大娘子也没了……呜呜……老爷不要我了……我走不动……我的腿断了……呜呜呜……”   大娘子指的是西门庆的先妻陈氏。孙雪娥作为陈氏的陪嫁丫头,从小就卖身入府,自己的娘家恐怕住哪儿都不记得了。之后被收了房,也是颇不受宠。这次西门庆没带她,多半也是为了甩下一个招人厌的累赘。   况且这也得算是孙雪娥自作孽。本来腿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为了让西门庆心疼,坚持每天卧床撒娇,一会儿叫疼一会儿叫难受,一会儿叫茶水一会儿叫大夫。西门庆之所以丢下她,也是误认为她毫无行动能力。   武松见她哭得可怜,“你老爷早就不想要你了”这种话也不忍说出口,忽然心念一动,拿出好人的口气,继续问她方才没来得及问完的事情:“那么娘子好好思量思量,你家老爷到底去哪儿了,若是能说出个准地方,我说不定能去给你捎个信儿,让他回来接你。”   孙雪娥眼睛一亮,立刻忘了方才还被他当人质的那档子事儿,小声安慰自己:“我就说嘛,打虎英雄是好人……”使劲想了想,“嗯,他说他在京……”   孙雪娥这种一辈子没出过阳谷县的,让她记住任何一个地名都是痴人说梦。武松立刻提示:“东京?京西北路?荆湖?还是……”   孙雪娥赶紧摇头:“不不,好像是、西……对了,西京!西京在哪儿……”   西京便是洛阳府,和阳谷县相距近千里。武松微微一惊,立刻问:“你可记清楚了?”   孙雪娥却没那么确定了,连连跺脚:“是不是的,你去了再找嘛!唉,不过就算找到他,他也多半不会理我……”   在她有限的世界观里,什么西京东京,大约也就相当于百里之外的另一个阳谷县,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还能问不出西门大官人的行踪?   武松一阵阵头疼,朝她一拱手,“既如此,告辞了。”   孙雪娥急道:“哎、哎……不是说好了……”   武松道:“说好了不要你命。你回去阳谷县,县衙里的人会管你的。”   说完,叹口气,快步离开。后面的哭声呜呜咽咽的不停歇,像是夜里的孤魂野鬼,诉着一肚子苦。   潘小园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松是按时回来了,后面却还跟着一个水淋淋、娇滴滴、矮笃笃的娇女人,还没穿鞋!   这就有点尴尬了。潘小园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一抬眼,眼珠子快掉下来了。   “孙……孙雪娥?四娘子?你……”   孙雪娥一屁股坐下,放声大哭:“老爷不要我了……没有家了……”   武松有点不敢看潘小园,只是生硬地说:“她腿脚不方便,照顾一下。”顿了顿,加了两个字:“拜托。”   说完,点上灯烛,径直走到一个最远的角落,靠墙休息,揉着太阳穴,拿过潘小园调好的伤药盒子,把腿上的几处小伤包好——这次还是轻敌了,低估了自己那些老兄弟们见钱眼开的程度。本来他还夸口,这伤药自己用不着呢。   潘小园照顾他面子,假装没瞧见这一幕。   第一眼看到武松的神色,就知道西门庆大约从他手底下捡了一条小命。她失望之余,却竟没有太过惊讶。西门庆要真是个一击必死的脓包角色,也不至于把武大和自己整得这么惨。况且,她知道武松虽然不至于忌惮杀人,但她自己内心深处,终究是惧怕直面那血淋淋的场面吧。   最好西门庆自己恶疾而终,谁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而武松的心情是复杂的。角落里一个人气忿忿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在杀人。   报仇的计划被搅合成了一团糟。被西门庆摆了一道,这他还算有心理准备;兄长新逝,他报仇心切,若是再重来一次,就算是明知有埋伏,多半也会毫不犹豫地再闯一次西门府。唯一料不到的是,西门庆居然真敢拿他自己的女人“殿后”,早知他有这份狠心,当初闯的时候,就应该格外留意暗算。   好容易脱身,本来想把那位西门庆四娘子留在原地完事,可是走出半里路,还听着她在原地哭,越来越有惊心动魄的架势。也难怪,一个不受宠爱的小娘子,冷不防被自家丈夫当了弃子,又受一番惊吓,又在一群大男人跟前露了面,最后还丢了鞋,腿上还疼着,一个人在旷野里头,听着远处狼嚎犬吠,估计死的心都有了。   武松有点含糊。把一个弱女子抛在荒山野岭的事儿,一天之内他做过两回了。就算是阴险狠毒如西门庆,也有资格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句:不算好汉。   还能怎么办,向后转,折返回去,向她投降:“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安置的地方——只要你路上别说话。”   也算是个人质,不过恐怕也没多少分量。   而孙雪娥也逐渐接受了事实,靠在潘小园身边,自己在那里小声嘟囔:“哼,早就知道他不待见我,就是碍着大娘子的面儿,对我好些儿。现在大娘子不在了,他把我当个屁!一年多不进我房,当房里摆着个木头人儿呢!哼,既然当我是木头人儿,为什么偏偏做饭使唤的时候没忘了我?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一个劲儿的讨你的好!现在好了,你再想吃我做的吃食,就算是给我磕头,也不给你做了!……”   潘小园觉得她能出现在这里简直是个奇迹。和西门庆有干系的女人,又撞见武松,眼下居然还活生生的在叽叽喳喳,而没变成血淋淋的人头,已经让她对武松刮目相看,吃惊的同时,微微有些松口气,仿佛自己的处境也突然变得安全了两三分。   她本来不想理孙雪娥,但看她混得惨兮兮的样儿,出于人道主义,还是从包裹里找出一身干衣服给她换了。女鞋没有多余的,只好给她包上一层层的袜子,暂且保暖。   孙雪娥对她倒没什么恶意。前段时间那一面之缘,见识到了“武家娘子”在食品制作上的天分,反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欣赏。   “娘子真是好心人,多谢你啦!唉,六姐儿啊,不是我说,当初我是真心想让你入我家门儿的,那可比什么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加起来都好一百倍!咱俩要是做了好姐妹,一起做一桌好吃食,那还不是能天天把老爷留房里?你……唔……”   嘴巴让潘小园拿袜子堵上了。好心好意照顾她,这丫头回过头来就恩将仇报!连连朝孙雪娥使眼色,再用目光指指远处的武松,意思是他在旁边能听见!   孙雪娥完全不明白其中利害,扯下嘴里袜子,嘟嘟囔囔的道:“怎么了,看他干嘛?”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如梦方醒地一叹,笑得深意盎然。   “哟,这么快就跟小叔子好上了?倒也般配……嗷!”   又是一声尖叫。孙雪娥瞬间面如土色,眼珠子瞪老大,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缕鬓发在空中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的落在地上。   武松的刀插在她耳朵边上的土墙里。   “再乱说一句,下次掉下来的,是你的舌头。” 第49章 山洞   长夜漫漫。   武松的意思,是第二天天明之前立刻出发。这破庙离阳谷县只有不到十里地面,搜捕的官兵就算再懒散,散散步都能散来此处。   潘小园知道此事事关两人安危,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声赞同。孙雪娥呢,现在她连呼吸都紧着嗓子眼儿,生怕声音大了些。喉咙里咕哝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指着自己,用口型说:“那我呢?我也要走?”   “你若想留在原地,那就悉听尊便。”   孙雪娥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别呀……呜呜,我无家可归了……”   武松还没表态,潘小园先听不下去了,孙妹子的哭声简直要人命。   试探着建议:“要么,找个相近的客栈、村落什么的,给她放下?当然咱们要小心,别暴露……”   武松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便说等走出阳谷县地面,寻个尼姑庵,给人家点钱,让她暂时寄身——这时候的庵观寺院,常兼有客栈旅社的功用——她有烹饪的手艺,找份正经人家的工作不难,随便当个厨娘,足够养活自己了。以她的相貌和手艺,想娶她的人,估计也能排成一个小长队,让她挑一阵子。   最合适的,就是西南一百二十里外的莲花庵,地处清静,通往那里的路上官兵少至。   孙雪娥哭得抽抽噎噎的,捏着自己那断了一半的鬓发,意思是:我不要出家!   武松不理她,自己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铺了个小铺,远远地睡了。那边轻轻的鼾声刚起,孙雪娥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闸,轻声说:“喂,六姐,你这小叔子,真的会杀人?他是不是要把咱俩都卖了?你说我能不能找到老爷?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出家?……”   思维十分跳跃。潘小园尽可能简短地答:“会。不是。不能。不跟……”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自己却犹豫了。原本计划,了结了西门庆,自己就再无牵挂,自寻出路。可如今西门庆已经大约跑到了千百里之外,难道武松会一直满天下的追去?   如果他身边一直带着俩累赘,肯定是不行的。如果要把这俩累赘处理掉,也是要花上一番功夫的。潘小园觉得自己倒是可以自觉走人,但又已经向武松保证,杀西门庆的时候,自己在场见证。倘若真的就此跟他天各一方,这时节,世界比想象的大得多,再见面可就难了。可要是一直跟他栓在一块,她觉得自己心脏受不了,最起码得减寿十年。   况且这些打算还不能告诉孙雪娥。一是她不一定理解,二是,在她面前谈论杀她老公,真的不太好……   虽然如今看起来,孙雪娥对西门庆也未必有什么深情,反而是依赖更多一些。看似花团锦簇的五姐妹联盟,其实并没有外人认为的那样忠诚不二。   这也难怪。一个没什么脑子的傻大姐,先是做丫环,后来仗着一手厨艺,入了西门庆的法眼,依旧是伺候人——她始终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和眼界。   这么想来,她也不免可怜。她只能通过服侍别人,来讨得自己生活的资本。没了西门庆这个主心骨,她立刻成了没头苍蝇。   而现在,她好像已经认定了一个新的主心骨……   天蒙蒙亮,潘小园就被一阵香气给香醒了。睁眼一看,武松的那两担行李已经给翻得乱七八糟,孙雪娥已经从里面找出来一个小锅,自己支了一小堆火,煮着从行李里翻出来的面,一边挑挑拣拣的往锅里放调料。   没过多久,武松皱了皱鼻子,也醒了。睁眼一看,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刀。   孙雪娥半是得意,半是赔笑,压低了嗓子,用她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说:“武都头,大英雄,你忘啦,你昨天把刀给我了。”指指自己的耳朵,“这儿。我刚才拿来切面了,你别介意。”   武松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半天才顺了气,“以后别动我的东西。”   “哎,又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人家不是想给你……给你们做点好的早饭吗?不是我说,你的这些面啊,太粗,煮起来根本不好嚼,还有这盐,里头全是渣子,我挑了好半天呢。”   武松一言不发,拂袖而出。潘小园这开口,说:“行了,他不吃,咱俩吃。”   边说边在心里叹气。这妹子,空有一颗傻白甜的心,在这个世界里,只能是个路人炮灰的命。   武松怎么会吃西门庆的女人做的东西呢。留着她不杀,大约是怕吓着旁边的另一个。   潘小园倒是没那么介意,很给面子的吃了一点。孙雪娥多年的厨艺训练果然不是吹的。若说潘小园卖炊饼的时候胜在营销和创意,那么孙雪娥手底下,绝对是真材实料的硬工夫。   想到卖炊饼,潘小园不禁心酸了一刻,默默把那剩下的一口面放下了。   不管她多可怜,孙雪娥现在,毕竟属于敌方阵营。   而自己呢,和武松大boss,算是友方?   潘小园心里给这个想法默默打了个叉。想得美,顶多算个中立。   她出神了,忽然回忆起阳谷县的点点滴滴,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知道小姑娘贞姐如今怎么样了,三个月的雇佣合同,还没过试用期就灰飞烟灭,她家大人估计会很开心吧。还有那个金牌销售员大油头乔郓哥,此时是不是依然生意火爆?   出发的时刻一拖再拖。孙雪娥没有鞋子,因此在征得武松同意之后,拿出行李里一双他的布鞋,飞针走线,改小了几号,做成一双凑合穿的女鞋。   可是鞋子刚上脚,孙雪娥就痛苦得要哭了。她一辈子娇生惯养,就算是做丫头的时候,也从来都穿着轻轻软软的绣鞋,哪里接触过这种粗糙次等货。本来她昨天被武松抓着跋涉了几里路,就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此时再一站起来,顷刻间就觉得脚底板似乎已经血肉模糊,翻出皮儿了。   潘小园连忙扶着她又坐下来,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旧鞋,给她穿上——两人鞋码刚好差不多——然后自己把改小的新布鞋套上,走两步,发现也没有孙雪娥说的那么可怕。大概是她身为劳动人家出身,已经走远路走得习惯了。   她觉得武松已经等得急了。小心翼翼地伸头往外瞧了瞧,只见他坐在大柏树下面,倒是没有什么焦急的神色,只是沉思。影子投在地面上,和大树的影子并肩相倚,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武松见她出来,立刻起身,取过收拾好的行李,朝西南方努了努嘴。   昨天商量好的,将孙雪娥送去莲花庵。两个女人都没出过阳谷县,自然是武松带路。武松经过潘小园身边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看好了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孙雪娥。看样子他永远不会信任这位嘴上没把门儿的厨娘。   潘小园“嗯”了一声,忽然又觉得不太熨帖:这是把她当幼儿园老师了?   武松又吩咐了第二句:“别忘了问话。”   潘小园知道他的意思,赶紧答应。西门庆到底逃到何处,武松已经追问了不止一回,但孙雪娥始终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也许她是真不清楚,也许只是害怕武松——她是说过一个“西京”,可焉知那不是西门庆放出的烟雾弹,故意告诉她一个错的?   而孙雪娥显然更信任潘小园。说不定换了她,能多套出点线索。   潘小园思量了一下孙雪娥妹子的智商,不觉得自己能有所突破。   但是孙雪娥的到来,却又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她自己在心里寻思了又寻思,等日头升起,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把武松叫住,跟他商议:“那个,叔……”   马上又闭嘴。叫什么也不能再叫叔叔了,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安排拱手让人。   武松显然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瞥了她一眼,“叫武二就行。”   她哪敢这么叫,依稀记得,整个水浒世界里,如此没心没肺、敢大大咧咧叫出这两个字的家伙,除了武松自己谦称,最后都死了。   盘算了一圈,赔笑着开口:“那个,二哥。”   叫二郎太暧昧,叫哥哥应该无所谓。反正武松这一辈子,管他叫哥哥的人络绎不绝如同过江之鲫,他大约永远也数不清。   武松没反对,那便是默认了。潘小园松一口气,继续道:“等到了莲花庵,我想和孙氏娘子一起留下。”   抛下过去,重新开始。如果孙雪娥人品足够可靠,还可以跟她合伙,开个什么小店小馆子。以她的手艺加上自己的脑子,若是运气足够,不用靠嫁人,也能过得富足。   武松解下水囊,喝了口水,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潘小园正色道:“我不是来求你考虑的。你忘了,咱俩无亲无故,你不能替我做半个主。我只是……知会你一下。”   武松明显一怔,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没说话,大约是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点点头。   潘小园接着说:“你若是需要……”她指的是西门庆的那件未了结官司,“以后可以去莲花庵查访,应该也不难找到我。”   她说完这个决定,胸口的压迫感慢慢消失了。头一次,有胆子大大方方正视武松的双眼,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而武松目光只和她对了一瞬,就垂眼看地,半晌,吐出两个字:“随便。”   孙雪娥背对着两个人,坐在地上揉脚。这会子刚站起来,回头看看,凑上来,贱兮兮地问:“哟,怎么啦,吵架啦?”   武松收起水囊,挑起行李,说:“继续走!趁午前,最好赶满二十里路。”   孙雪娥的脸立刻黑了,“武都头,武英雄,行行好,人家脚不行……”   “那就留这儿!”   武松的火气好像突然大起来,撂下一句话,大踏步上路了。孙雪娥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别、别生气嘛……”   “我没生气!”   “那、那你们可千万别丢下我……”   武松居然还在跟她一问一答。这两天来,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升。   百二十里的路,走了整整三天。前两天住的都是乡野小客店;次日他们前脚刚走,往往就来了一群人往那客店门上贴通缉令,上面绘着武松的高清大头像。敢情这些传递消息的官差,跟武松他们的步调出奇的一致。武松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大摇大摆的敲人家客店的门。   不过就算是这种条件,孙雪娥也已经快崩溃了——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她。一路上武松察觉到了好几次官军的搜捕,只得东躲西藏。这种拉练式的快速奔波,潘小园倒还好,毕竟在阳谷县时曾经天天徒手健身来着;孙雪娥这副慵懒的身子板儿,简直像是路边小怪被人带着强行练级。   好在胜利在望,这天武松探路回来,说明日大约就能抵达。说这话的时候他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明显神态轻松,大约是终于要甩掉两个大包袱,心情舒畅。   毕竟是他自己夸下的口,说什么要照顾潘小园,说什么要将孙雪娥送到安稳去处,含着泪也要实践到底。况且对于孙雪娥,他虽然敌意甚重,但毕竟是计划着杀她亲夫的,对于这个没有参与谋害武大的路人,多少有点补偿心理。   但坏消息是,通缉令已经贴满了整个阳谷县界。再也无法在客店或是老乡家求宿。于是第三天晚上,武松指着道路外面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山洞,轻松地宣布那里就是宿处。   孙雪娥就差给他跪下了。   “武都头,打虎英雄,这、这、不太方便吧……”   考虑到男女之别,确实是不太方便。武松说:“我在外面就行。”   “不、不是、这……奴家怕……豺狼虎豹……你、你听……”   潘小园都看不下去了,轻轻提醒一声:“你刚才管他叫什么?”   孙雪娥愣着没反应过来。武松背过身去,肩膀抽了一抽,似乎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被逗笑也要背着人,可见这人装逼之至。   武松不再理会孙雪娥,行李搬过去,生了堆火,自己率先在外面铺了干草铺位,有点让两个女眷放心的意思。   孙雪娥尖叫着在地上扒拉虫子。潘小园却觉得又新鲜又有趣。住山洞,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日常?   要是能在山洞深处再挖出什么武林秘籍,世界就完美了。   可惜山洞深处只有更多的虫子。   孙雪娥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架起了锅,行李里拿出米、盐和清水,烧起了饭。能者多劳,她倒是自觉自愿地承担起了每日烹饪的活计。武松这几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东西了。   可是饭烧到一半,她又尖叫起来:“蛇,蛇!”   潘小园弹簧似的跳起来:“哪儿?”   “那、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看过去,十丈以外,地平线处,似乎确实有根晃动的影子。   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杯弓蛇影。可孙雪娥哆哆嗦嗦的,坚持请武松过去查看,确认没危险;可没等武松回来,又有一只肥老鼠从火堆旁边蹿过去。孙雪娥尖叫一声,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亚于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鸡飞狗跳了好久,三个人都饿得前胸贴上了后背,饭终于熟了。吃完饭,天已全黑,于是各找各床,睡觉。   孙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虾,只几个呼吸的工夫,大约就做起了梦,因为潘小园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怀念自家的厨房。   而潘小园自己却有点睡不着。奔波了一天,路上还要兼职照顾旁边这个话唠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饭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涨得慌。忍了一阵子,再也忍不住,跑到远处角落里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贵的山洞晚餐,就让她给吐了个干净。   果然是老天作对,不让她今天吃一顿热乎的?   等她扶着石壁走回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疲惫,倒下去,也很快就睡着了。合眼的一刹那,看到武松还坐着,守着那堆火,火苗映着他睁着的眼睛。   潘小园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胃里还残存着一丝难受。   孙雪娥呼吸平稳,依然睡得像醉虾。   外面的火已经熄了,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烟味。月光如水,清泠泠洒在山洞前面的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个是武松。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纹丝不动,手里拿着他那柄惯常的刀,刀尖点着地上刀影的尖。一阵风吹过,飘起了他的衣摆和头发。   而另一个,一袭纯白道袍,手中宝剑已经出鞘。   杀气。   潘小园全身一片冰凉,如同被冻在了原地,连一片鸡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听到武松极轻极轻的叹气。   他说:“你来了。” 第50章 道人   事后,潘小园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没有犯胃病,要是顺顺当当地吃下了那碗饭,那个夜晚,恐怕会好过很多。   山洞外,青草间,两个人,两座雕像,凛然对视,仿佛只凭意念,就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月色流转如溪,刀剑映射成雪。潘小园觉得,自己冷汗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比他俩的呼吸声加起来要大。   电影里的大侠人人白衣飘飘,然而真正到了古代世界,她才意识到,这样的装束是多么诡异。就连武松为兄服孝,也不过是穿了素色麻衣,而巾帻、衣带和鞋子,多少还有点颜色,一眼望去,像是个凡夫俗子。而他对面那人,非丧非孝,仅仅一身纯白包裹,头顶是乌黑的道冠,简直像是地底下飘出来的鬼差。   但鬼差哪有他这样的气场。白衣道士鬓发微斑,看不清他的正脸,但见他魁梧笔挺,手中长剑极锋极利,清风徐来,拂过着那薄如银纸的剑刃,留下仿佛的金属之声。   武松胸膛微微起伏,头一次,居然比另一个人更沉不住气。   他再次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白衣道人肩膀微动,似乎是极低极低的笑了一声。   然后他开口了。洪钟样的声音,简直振聋发聩,将方圆半里内的田鼠野兔全都惊出来。   他说:“侬这小伙子邪气聪明,几许辰光,居然能在阿拉眼珠子底下把物事拿走,这局,算侬赢来哉!”   武松显然对他这魔性的口音早有预料,自嘲地一笑:“可你还是找来了。”   道人朗声大笑:“谁让你这两年本事渐长,连跑路也勿忘拐上两个如花似玉相好呢?贫道觑了这一路,真个是口水嗒嗒滴呀。”见武松面有愠色,知道玩笑有点开大了,又哈哈一笑:“又或者,伊拉是两位同道中人?哎呀,那贫道可是寻死了,该打,该打!”   武松淡淡道:“是局外人,道长不必多心。”   “哼,怎么多心了?我假使真多心,伊拉两位小姑娘老早拿伊做脱了!侬放心,这药没后遗症。”   武松笑道:“多谢道长体谅。”   他说完一个“谅”字,潘小园只见白光一闪,眼睛一花,武松如游龙般飞扑上前,白影混成一团,叮当数声,刀剑已然纠缠一起!   夹杂着白衣道人不满的嚷嚷:“侬这小伙子,哪能没个长进,还是一言勿合就动手……”铮的一声响,“哎唷,勿有用处个,你看我手臂膊还在呢……帮侬讲,先发制人勿要用……喂,先住手好伐……”   当的一声脆响,两人顷刻间又分了开来。月光下,武松桩立当处,面颊泛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白衣道人嘘出一口气,不满地冷笑几声,宝剑凑近眼前,仔细看看没有什么缺口,这才放心地收回鞘里。   “武松啊武松,侬要学会尊老,这动刀动枪个,不是贫道长项……”   武松紧紧咬牙,声音礼貌而克制:“武松便是这般直性。道长还是请回吧。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惦记,今日武松蒙你手下留情,但你也休想我让步。”   道人连声冷笑:“勿是阿拉个物事,还能是侬个?”   “武松会将它物归原主。”   “侬晓得原主在啥地方?”   “难道我还会给你们指路?”   气氛有些僵。几步之外,潘小园藏在山洞的阴影里,保持着半撑起身子的姿势,不敢起身,也不敢躺回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映在地上,手臂已经有点颤了。   这短短数分钟内的见闻,刷新了所有她对武松的认识,让她后悔此前对他翻的每一个白眼。   身边的孙雪娥依然是醉虾。   在阳谷县里也见过远道而来的客商,那道人的话她勉强能听懂。听他意思,这人应该已经跟了他们一路——至少有一天工夫。他要的,便是武松从清河县老宅里抢救出来的那件东西。而那件东西,听道人的口气……是别人的?   有孙雪娥这个马虎大姐负责做饭,要在她的饭里做点手脚,简直不要太容易。不过就算没有她,就算武松单身上路,正面撞见此人,恐怕也是迟早的事。甚至,听那道士口气,因为自己和孙雪娥两个“局外人”在队,反倒使他忌惮了不少。   但那饭究竟是怎么被做的手脚,潘小园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不得不承认自己段数还不够,记不起一点异常的线索。   只觉得可怕。命悬人手而不自知,陷阱当成平坦通途。   武松呢?他从什么时候察觉到危险临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刻意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白衣道人和武松依然在拿眼神互相较量。   道人忽然笑着叹了口气,一副遗憾的语调:“大家热络做一家人,勿是老好哉?非要剑拔弩张个……”   武松依旧友善,“知道你们对他老人家没恶意,武松领情;两年前你们出言相邀,我也记得。但武松胸无大志,受不了天天青菜豆腐,咱们不是一路人,当年我怎么说,如今依旧怎么说,道长就别白费工夫了!”   道人又叹气:“侬是豪侠,阿拉是替天行道,怎的不是一路人?”   武松面色转阴,怒道:“所以当武松不同意,你们就可以设计把我逼出清河县,设计骗我哥哥搬家,设计占我祖宅,把里面翻得面目全非,也是替天行道?”   道人一笑,朝武松躬身稽首,“那些都是我劣徒不懂事,太操之过急了,但是也是为了大局,侬做啥计较。再讲,侬也是藏到柴进庄子里,舒舒服服住了老长一阵,有啥亏个? ——好好好,贫道亲自给侬赔礼,看在我这老腰个份量上,可以了伐?还勿满意?侬这房子还给侬,给侬打扫清爽,让侬阿哥搬回来……”   武松脸色骤变,刷的一声,刀尖前指。   “休再多言!想要那件东西,就连武松的脑袋一并拿走!你们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郑彪,你出来!”   草丛簌簌声响,一个白衣大汉钻了出来,伸手擦了把汗。这人身高八尺,面有胡茬,偏偏作了道童打扮,头顶双丫髻,乱蓬蓬的一团。又是白衣飘飘,显出底下那精蛋一般的肌肉的轮廓。   他朝武松一拱手,粗声粗气打招呼,居然也很有礼貌:“武乙郎,侬好。”   武松阴沉沉的环顾四周,“就来了你两个?”   树丛里白光轻闪,不声不响又出来三四个。看打扮像是小弟打手,可看眼中的那一簇簇精光,恐怕每个人都有不逊于武松的过往。   几人慢慢围成一个整齐的半圆,手中均是微光闪烁,藏着不知什么样的锋刃。   那道人胸有成竹笑道:“大伙今日,并非是来打架争胜个,只要侬这次跟牢阿拉走,侬个物事,还是侬个,没人会来抢,放心。”压低了声音,又道:“今朝昏君主政,奸臣当道,正是做大事体个时光。阿拉绝对是真心相邀,望武乙郎勿要误认阿拉一片好意。”   说毕,朝那个叫郑彪的徒弟一使眼色。郑彪虎里虎气的一点头,从白袖子里掏出一卷书信样东西,双手摊开,递过去。   武松看也不看,冷冷道:“烦请回复贵教主,若要武松入伙,可以,先让我哥哥活转来!”   那道人出乎意料,“你阿哥……”   与此同时,山洞里“擦”的一声轻响,有人再也忍不住,“啊”了半声。   武松吃了一惊。郑彪立刻警觉:“啥人在那里?”   潘小园终于支不住身子,又不敢动,把自己想象成石头、木块、捕食的螳螂,都没用;正要坚持不住的当口,听到武松说什么“教主”,终于破功了。   脑子里闪过了无数武侠电影片段。   以及那些在旁边偷听,被发现后立即领了盒饭的炮灰。   眼看着孙雪娥还在旁边醉虾;两个白衣人——一个道士、一个道童——都朝自己走过来,藏也藏不住了,她拍拍手上尘土,尽可能优雅地站起来,气场上向武松靠拢,一言不发。   如果她没听岔那一番鸟语,他们似乎说过,不是来打架的?   武功练到这份儿上的高手,多少应该有点格调,君子动口不动手,不会像无脑小说里那样,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吧?   白衣道人率先笑了,朝她一稽首,倒也不敢怠慢:“原来这位女施主才是深藏勿露,抱歉那碗饭味道勿灵,让侬看笑话了。”   潘小园哭笑不得。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吐了一场,才有幸没中招?   汗流浃背的当口,忽然看到武松对自己使个眼色,极轻地摇摇头。   他还有脸支使她!眼睁睁若无其事,看着她和孙雪娥吃下那碗加料十全大补饭,连眼都不带眨的!现在才刚想起来,晚上就没见他大口吃过饭!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为了她俩性命安全着想,还是要领情。再者,这关头听谁的也不如听他的。于是潘小园只得硬着头皮装到底,假作高冷,微微朝两个人行礼,依旧一言不发。   郑彪满眼怀疑的神色:“敢问这位是……”   武松面不改色:“我师妹。”   白衣道人哼了一声。方才讲是局外人,现在又信口开河讲什么师妹,当伊拉傻呢?   “想勿到老先生传人还不少。失敬失敬!”他一声冷笑,话锋一转,“令师兄真是有点钻牛角尖了。女施主这时光现身,是想劝伊两句,还是想帮着赶贫道跑呢?”   潘小园看着这贼道不怀好意的脸色,心里面那张鼓早就敲成了筛子。这是要动手的节奏?自己这个冒牌货,恐怕都经不起他吹一口仙气儿吧?   又听他说:“但是,既然也是周老先生弟子,那阿拉还是要客气在先。徒弟,侬用一只手,帮伊点到为止,勿要伤人性命。但假使不巧是冒牌货,嘿嘿……”   潘小园渐觉不妙。看来那个什么“周老先生”在这道人眼里颇受敬重,他的弟子自然也跟着沾光,不会被揍得太厉害。但倘若自己是个寻常路人甲,此时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话,是不是该自觉点,自我了断?   武松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回复正常,用不值一提的语气说道:“我师妹学艺不精,脓包一个,打了,也是出丑。”   对方没料到他居然如此谦虚不护短,潘小园却是一脸冷漠——这还算高看她了。   白衣道人哈哈大笑:“没听说过周老先生有过脓包弟子。喂,女施主,侬假使真是道上的,可晓得阿拉俩是啥人?”说毕,向他徒弟使个眼色。   郑彪会意,果然右手收在袖子里,朝她一作揖,念着万一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性她真是武松师妹——这年头深藏不露的高手大多有一副亲民的外表——也不敢冒险轻敌,来一句:“侬请!”   武松飞快扫了一眼四周,右手扣在了刀柄上,“喂,过来,我指点你两句。”   而潘小园看着那肌肉道童一步步走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到底是谁?说着这么魔性的话,手底下却如此魔性的厉害,他们到底是谁?   突然脑子里一道闪电,眼看郑彪拳头挥起,武松刀出半鞘,潘小园连忙后退两步,双手乱挥:“且慢动手!且慢动手!大家、大家都是朋友……那个……”看着那白衣道人,满怀希望地跟他对暗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见对方满脸问号,心知不对,赶紧改口:“不不,你们是、那个……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与其说是对暗号,不如说是拖延时间。白衣道人和郑彪完全听勿懂,对望一眼,心里都是同一个评价:伊恐怕是脑子有毛病。   潘小园咬咬牙,转头朝后瞟一眼,大脑飞速运转。特么的被武侠小说骗了!   “大家都是农民兄弟,何苦、何苦内部消耗……”高考过的都知道,北宋江,南……南……“南方腊,你们……你们是江南明教!”   郑彪一怔,随即大怒:“侬敢直接叫阿拉教主名字!”   说毕,向前一扑,一双巨掌拍下,正迎上武松出鞘的刀。与此同时,武松喝道:“跑!”   潘小园一个猛回头,脚后跟打后脑勺,撒丫子绝尘而去。 第51章 失物   潘小园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两辈子合起来,头一回参加马拉松运动,竟是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月光照着坑坑洼洼的路。   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多少路程,只知道往前,再往前。   方才借着谈判的空隙,武松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到正南二十里小溪边酒家求救!”   然后他一人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进攻。但潘小园不知道他能挡多久。毕竟这是真实的世界,人的血肉之躯,力量上总会有极限。这不是武侠小说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大侠个个以一当百的幻境。   一面跑,一面有时间思考,这些日子以来的疑问,好像一粒粒零散的珍珠,被她一点点串成链子。   江南明教……都怪武侠小说电影熏陶太深,她本可以早点意识到这些人的身份。考据了那么多,历史书中明明白白的写着呢:“食菜事魔、夜聚晓散”,是宋代江南农民起义的骨干。其中的“食菜”,是指教中成员严格素食,因此武松才会提到什么青菜豆腐;明教尚白尚光明,因此白袍是他们的正规服饰,教众间互称“白衣善友”。至于信教的为什么会有道士……   只能说这是一个任性的教。   而此时明教的大本营不在什么西域光明顶,而是在江南浙江一带。教众都来自附近州县。这次北上觅访武松,才没有带太多人马,趁夜悄悄行动——毕竟是公款出差,不好太过张扬。   找武松来干什么?看样子他们早就看上了这个人才,抑或是看上了他怀里的那样东西,于是邀请他南下加盟。武松也许是放不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乐趣,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一直没有答应。   于是这些江南人也使出了十八般攻略。原著里说——以及武大也是这么认为——武松是由于与人争斗,误以为杀了人,因此才从清河县跑路。现在看来,这个陈年旧案里面,还有着江南明教的推波助澜。   至于那栋老宅,不出意外,就是郑彪出面买下的。看来他们也不愿意太过张扬,尽量使用合法的手段。而这件事,也间接造成了武大的死亡。   从某些角度来看,武松这人的任性程度简直到了有些作死的地步。当初在景阳冈,人家不让他多喝酒,怕他醉,他偏要把那酒店喝干净;人家不上他上山,说有老虎,他偏要去试试自己的本事。而这一次,明教越是对他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他越是倔强不买账。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一点点龌龊手段就能让他翻脸,一步走偏,步步歧途,最终演变成今天的刀光剑影。   ……   潘小园想不下去,呼吸急促得要命,不时抬头看看月亮调整方向。从来没跑过这么多路,二十里,武松还真瞧得起她。也多亏她过去几个月在阳谷县,天天没停过偷偷锻炼身体,不然非瘫在半路上不可。他倒不怕她瘫在半路上?不怕她半路拐个弯,自求多福去?   他是还在远处苦苦支撑、拖延时间,还是已经变成一缕幽魂,死亦何苦,还是……不对,看在那位周老先生的面子上,他们应该不会杀他,最差的结果,大约是他这辈子再也吃不上肉了。   而自己呢,虽然说她现在还有笑一笑武松的资本,说他夸口太多,实际上泥菩萨过河,但认真说来,要是武松折在明教手里,她这个炮灰女,恐怕比脚底下那只蚂蚁还要早死些。   武松所说的酒家是哪里?为什么酒家里会有救兵?他是早就知道,还是……   突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那个二十里外的酒家纯属他胡扯,为的只是让她有动力跑得更远些?   正想着,就看到远处青白的月光下,远远的土坡下起伏,几间小房子傍着溪,大柳树上挑出个东西,依稀写着个字,形状像是个“酒”。   果然有酒家!   潘小园心中欢呼一声,脚下生出力气,刚刚开始加速,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底下一绊,骨碌碌往前一扑,她叫唤还没来得及,就头重脚轻地重重摔在一个陷坑里。   头晕眼花之时,只觉得身上被套了绳子横拖倒拽,沿着一条坑道,直拽了三五丈。这才想起来呼救,用尽全身力气,来了一个孙雪娥式的尖叫。   立刻有人过来堵她的嘴。靠到近前,却一愣:“是个女娘!喂,你们过来看,跑这么快,跟个影儿似的,原来是个女的,哈哈!”   还有人惊疑不定:“怎么会有女娘半夜三更的在这里跑!”   潘小园睁眼,只见自己身处一个小木屋,屋里一股葱姜饭味,好像储存了一场陈年宴席;墙上点着几碗灯,眨巴着放出昏暗的光;眼前是七八个歪瓜裂枣汉,小眼对小眼,大头挨大头,身上补丁摞补丁,其中两个手上持着蜡烛,远远近近的瞅着她,议论纷纷。   有的在说:“要不,放了?”   “不能放!去叫老板娘!”   “先绑起来……”   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已经太多了,潘小园居然没心思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而是直接跟那个赶来的老板娘对上了眼:“你是这酒家的主人?”   两人眼对眼,相了一刻。那老板娘约莫三十岁,绿衫红裙,中间一件金黄主腰,色彩颇为鲜艳,像个红绿灯。里面的抹胸更是松松垮垮的低着,衬着一片引人遐想的白皙。她面相妩媚中带着些凶悍,让人觉得谁要是往她胸口多看一眼,说不定就会有性命之忧。   老板娘转身招手,把那七八个汉子招到外面,开口就训。依稀听到她说:“毛手毛脚的脏东西,眼睛都瞎了?要你们何用!告诉你们多少遍了,看清楚人再动手,你们倒会给自己省事,是喝酒呢还是打牌呢?这算什么?你们好好看看那小娘,有半根头发像官兵吗?告诉你们,这叫做打草惊蛇,等正主儿来了,看你们不一个个傻眼!”   训了一顿,想是那些丑汉全都灰溜溜的低了头,嘴里嗫嚅着说小的该死,那老板娘才转回来,一面嘟嘟囔囔地说:“这年头也真是蹊跷了,水灵小丫头也半夜出门练轻功,现在的年轻人啊……”   说着拿出个破扇子,一边猛扇,一边进屋去,给潘小园扯开身上的绳子,顺带轻轻摸了把她的脸蛋,拍拍她身上土,笑嘻嘻地说:“误会误会,小妹妹莫怪,你还赶你的路,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以后乖乖的别跟人说就成——你要是不计较,姐姐请你喝碗酒再走?”   潘小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觉得自己一开口,说不定就会让人家当成神经病。   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这个……呃,有个叫武松的,在正北二十里跟人打架,请你帮忙……”   红绿灯老板娘收了扇子,墙上端下一碗灯,凑近了,将潘小园仔细打量了打量。   她忽然脸一沉,“什么武松,我不认识。”   果然是把她当神经病。潘小园还不死心,放软了口气,“这位姐姐,虽然我不认识你,但看你也不是寻常女流之辈。你不认识武松没关系,但他知道你,说明你……美名远扬。这次就当帮人个忙,多认识个朋友,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老板娘扑哧一笑,半闭着一双媚眼,将她打量了又打量。   “清河武松,知道我?”   潘小园赶紧点头。   “你呢,这位小妹妹,又是清河武松什么人?”   潘小园一怔,还没想好是撒谎还是说瞎话,那老板娘哈哈大笑,扬长出门,朗声喊:“阿大阿二阿三,猫蛋狗蛋熊蛋,都给老娘死出来,叫上你们小弟,抄家伙,咱们舒活舒活手脚去!小闲,去通知当家的!小乙,看家!”   然后她款扭纤腰,回到木屋,朝目瞪口呆的潘小园嫣然一笑:“小妹妹,咱们喝碗酒,认识认识?我姓孙,行二,叫我二娘就好,嘻嘻!”   武松大汗淋漓。他不想伤任何一个明教教徒的性命,更确切地说是不敢。方腊在江南已经隐约成为气候,据传其手段狠辣,睚眦必报,曾经不惜派人远赴西夏,为的只是诛杀一个叛教仇人。除非有把握将在场所有穿白衣的变成死尸,否则他不会给明教留下任何事后报仇的理由。   孙雪娥依然在山洞里醉虾。什么蒙汗药,劲儿这么足!不过还好,这些吃素的假和尚毕竟也是道上的,况且有他们教中严令,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概不碰,这一点他们还算有原则。一群吃青菜豆腐的,居然也都那么能打……   武松一凛,汗水渗入眼角,沙沙的疼。刀已经被打掉了柄,扔掉换一把。当他在战斗中开始走神的时候,就意味着力气已经渐渐耗尽了。   对方显然也无意取他性命,只是一个接一个的车轮战上来,名为过招讨教,南北交流,实际上怎么耗他怎么来。他手里的解腕刀早就缺了七八个口,又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刀,再挡两下子,估计要断了……   又走神了。当的一声,武松手中那把震慑过玳安、潘小园、孙雪娥的三朝元老解腕刀,就这么身首分离,轻飘飘的滚到了山石头缝里。   郑彪叫道:“武松,勿要逞能啦!阿拉单打独斗全勿是侬对手,阿拉承认!玩够了阿拉就收手,大家还是好朋友!”   武松大笑:“不是还没尝过我的拳头吗?”   一拳过去,可惜脱力,让人家轻轻巧巧的避过去了,手肘反被扭住,大力向后一扳。   武松干脆不再反抗,哈哈一笑,叫道:“这可是你们说的,单打独斗,可都赢不过我武松!”   那白衣道人早就收了宝剑,坐在一旁看热闹。此时一个眼色,三五只手立刻伸过去,抻胳膊的抻胳膊,扒衣服的扒衣服,顷刻间就把那小旧布包搜了出来。   白衣道人上去接过,略捏一捏,感到里面确实是一沓子软纸,正要打开来看,却忽然耳朵一竖,听到远处什么隐隐约约的动静。一大片火光,正在摇摇曳曳的接近。   武松依旧冷静异常,猛一抬身,甩掉身上黏着的两个人,舒手就来夺那布包。   道人也早有准备,两个回合,那布包依然稳稳握住,让他顺手揣进道袍里去,还不忘朝武松丢去一个“册那”的眼神。   而远处的灯火和声音愈发鲜明:“抓逃犯啊,大家上!刘都头,你堵西边,马都头,你去东边……大家小心,这群江洋大盗凶恶得紧……”   官兵!几个白衣教徒互相看了一眼。   但凡江湖上好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是绝对不会与官兵正面冲突的。就算是武功高强的顶尖高手,一身的本事,在比武场上单打独斗,确实犀利美观;但若是碰上一群三四流角色,不顾江湖规矩一哄而上,多半也只能乖乖被制。譬如国手和熊孩子摆摊对弈,那熊孩子上来就抢了“帅”,扔进臭水沟,国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更何况,官兵里也不乏高手。他们还有马,还有各种民间禁止的高精尖武器,百步之外,神臂弩架起来,只需要一群训练过几个月的弩手,就能把古往今来所有武林盟主串成羊肉串。   几个明教分子明智地选择了退避。那道人炫耀似的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包,跟武松温馨告别:“小伙子,谢谢侬啦。要想再跟这物事做朋友,勿要忘记去清溪帮源洞做客哦!”   武松面无表情地跟他们拱了拱手,算是好聚好散。   然后他猛地回头,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刀,扶着山洞石壁,冲着那官兵的喧哗和火光,准备迎敌。   但当他看清来人的时候,就扑哧笑了,一把将刀子扔下。   “扮得还挺像。”   孙二娘手持火把,大踏步上前,人未至,笑先到:“哎唷,打虎英雄武都头,江湖传说,久仰久仰——诶,怎的连衣服也让人扒了?该不会是……嗷!”   孙二娘一个踉跄,上下同时两声尖叫。睡在山洞边上的醉虾孙雪娥感到胳膊一阵剧痛,这次终于醒了过来。 第52章 十字坡   初升的日光柔软和煦,透过窗纸,把一桌子丰盛酒菜照得透亮可爱。只有其中桌角堆着两个空碗,一滩水渍,看起来不太整洁,那是让武松刚刚喝干的——体力透支得有点厉害。   孙雪娥还趴桌子上睡。蒙汗药的药劲儿还没太过去。   潘小园则已经在孙二娘的店里美美的休息完毕,精神抖擞,看看武松,又看看孙二娘,有一种自己已经混进大侠圈子的自豪感。   美中不足的是,头发里还时不常的掉下来几块土渣儿,肩膀上还粘着几片碎叶儿,手背上也给擦出了一道血丝儿。武松肯定知道孙二娘这里有这么坑爹的陷阱,他却一个字没透露!   潘小园心大,眼下转危为安,生不起气来。再者,看到武松一端碗,手掌手腕上明显的搏斗痕迹。武松手比她的大一圈儿,手上的血丝口子也比她的长得多,总算给她找回一点平衡感。   也倒是武松看她狼狈,欲言又止,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当时紧急,来不及说。”   见她没答,又问一句:“是你要这些人扮成官兵的?”   潘小园依旧不理他。如果孙二娘手下的流氓小混混以本来面目前来增援,就算人数再多一倍,也不一定能把明教那些人吓跑,可能反倒被来个反客为主一锅端。而潘小园自然知道,明教方腊早有反意,因此碰上官兵,必然会心虚低调,避免冲突。   其实她只不过是提了个建议,那些小喽啰们倒都挺入戏,你一句都头我一句提刑,就差把各自封为总兵将军了。这些人眼下让孙二娘赏了两桌子酒菜,正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吃,口里还称兄道弟,叫着各自的官衔呢。   武松沉默半晌,又跟她说了第三句话:“这次连累你了,对不住。”   这似乎是他头一遭跟她为了什么事儿道歉。潘小园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想着是不是该拿捏一下子,跟他诉诉苦,哭诉一下一路上的艰辛难过,也让他觉得自己不容易?但看着他那副诚恳的模样,不知怎的又心软了,转念一想,大侠嘛,也许不该斤斤计较。于是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孙二娘一手端了碗酒,看着武松就笑:“早就听说武兄弟你朋友遍地,人见人爱——嘻嘻,这两位小妹妹,什么人啊?”   潘小园赶紧往座位后面缩了缩。孙二娘八卦起来也与众不同,单刀直入,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不知这次自己是女捕头,还是女侠?   武松也知道孙二娘是打趣,十分配合地回:“一个亲妹子,一个表妹子,你看哪个是哪个?”   孙二娘扑哧一声,拣出潘小园头上的一片树叶子,又看看孙雪娥的鼻涕泡儿,嫌弃地一撇嘴,“嘴上功夫还得再练练,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   武松微微笑了,立刻改口:“说错了。两个都是我手底下人质,这就要拿去换钱的。”   孙二娘大笑道:“这还差不多!像是条汉子!”   潘小园听傻了。这算是什么黑话,江湖切口?   看到武松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了一点熟悉的陌生。这么多天过去,哥哥去世的阴霾终于慢慢从他眉头上消失了一点点;这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生活,似乎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而过去在阳谷县,那个严谨奉公、不苟言笑、压抑着的武都头,恐怕只是他一生中白驹过隙的一个片段。   孙二娘显然觉得这样的武松才是常态,继续逗他:“想不到武兄弟在山东河北鼎鼎大名,居然也知道小店——那怎的以前都不来光顾,偏偏遇到对头的时候,才想起来求我们呢?”   武松略显尴尬,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孙二娘已经放下酒,拍手笑开了:“哈哈哈,开个玩笑,你瞧你!小店本小利薄,要接待你这种人物,少不得次次都得请客,你呀,以后少来烦我!”   武松也笑了,笑出十分豪爽,站起来,朝孙二娘恭恭敬敬地一揖:“这次多谢大姐拔刀相助。武松对贵店也是闻名久矣,不知张大哥在何处,我也好拜见。”   不经意提到孙二娘老公,意思是玩笑差不多够了。孙二娘当然会意,喝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他呀,外面晃,没个准儿!咱不等他,自己吃!”说着朝外面扬脖一喊:“阿狗,拿馒头来!”   “来了!”外面一声长叫,随即门后面蒸汽腾腾,端进来一个潘小园见过的最大的蒸笼。盖子一掀,里面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带馅馒头,散发着新鲜的面香。   孙二娘首先拿起一个,拍开了,咬一大口,含糊着说:“吃啊,快吃啊。小店特色,祖传配方……”   孙雪娥一直趴在桌上,闻见香气,咯噔一下子醒了,鼻子皱皱,手摸到一个馒头,眼睛还没睁开,就放嘴里吃了一口,一边嘟囔:“这是谁做的,咸死了……”   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朝那笼馒头努努嘴,自己也取了一个,放嘴边就吃。   潘小园眼睛有点直,眼看武松馒头就要入口,再也忍不住,一把给夺过来,在其他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问:“我多句嘴,敢问这馒头……什么馅儿的?”   孙二娘大口嚼着一口馒头,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幽幽地道:“你说呢?”   潘小园觉得自己屁股生了根,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动不得,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眼睛转一圈,看看周围的三个人。孙二娘还阴沉沉地看着她;孙雪娥一副懵圈表情,“诶?”了一声,又咬了一口馒头,嫌弃地嚼几下。武松则是一副面瘫脸,嘴角不易察觉的在抽。   潘小园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孙雪娥垫底,起码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坑的。   孙二娘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住,最后发展为哈哈大笑,踢着凳子,捂着肚子,腰都弯了。   “哎哟哟,哈哈哈哈,武兄弟,小店的江湖传说,也不是让你到处乱传的啊,哈哈哈哈哈!你瞧瞧把人家小妹妹吓的!”   潘小园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一直上当了。   武松忍不住笑了,问她:“你怎的知道,她家馒头都是人肉做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怎么答,对面孙雪娥总算是醒了,醒来之后马上就活动嘴皮子,立刻接下茬:“人肉馒头店!哎呀我的妈,我家老爷就说过好多次啊!说在孟州道十字坡,有一个经年累月的黑点作坊,用人肉充作牛肉,客人来了,就用蒙汗药麻倒,地下室里就是黑作坊,人皮人腿挂满墙,活着就开剥!心剁成臊子,肝炖成汤,肾切片儿炒,就连那……嘻嘻,反正老爷拿这事吓过我好几次,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武都头,武英雄,十字坡在哪儿?咱们路上可得小心,千万别从那儿过啊!”   武松点点头,收了笑容,重复道:“嗯,你家老爷倒是挺懂江湖中事。”   明明是一句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陈述句,语气却让孙雪娥却不由自主一激灵,嘟囔道:“那是自然……”忽然想到什么,一撇嘴,“哼,不过如今我可不待见他了。不说啦,不说啦!”   孙二娘听孙雪娥描述得绘声绘色,眉花眼笑:“不得了,不得了,这就叫妇孺皆知,嘻嘻!”   潘小园真真切切地被她感染了,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发展到前仰后合,最后终于抽抽着来了一句:“孙二娘,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也就是她被水浒传洗脑洗了太久,连最基本的质疑精神都忘了。什么人肉包子馒头店的传说,根本就相当于现代的朋友圈谣言嘛!   ——震惊,河南人必看!孟州道十字坡的孙家酒店实为人肉作坊,已有三百余人有去无回!据幸存者描述,里面全是人腿人头,场面恐怖之极!做成的人肉馒头倾销各地,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千真万确,转给你爱的人,也许就能避免一桩悲剧!   武松见她突然开始傻笑,也不仅扑哧笑道:“你想明白了?”   如果人肉黑店的传说流传得那么广,连孙雪娥都会被吓得睡不着觉,那么若此事为真,要么孙二娘的店立刻被官兵查封法办,要么官兵懈怠放她一马,但南来北往的客人会自觉避免经过此处——又不是来自东土大唐的高僧,没必要上赶着去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所以有点名气的人肉黑店,横竖都是倒闭的份儿。   可见能够长久经营的黑店必须保持绝对低调。但就算孙二娘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途径十字坡的客人接二连三地失踪,附近又没有景阳冈大虫背锅,三岁小娃娃都会立刻怀疑到她家酒店上。   再者,纵观十字坡,溪水边一大片枯藤老树,官道废弃已久,杂草丛生,就算是十足艳阳天,一进来,也会觉得平白暗了三分光线。周围穷山恶水,定居者寥寥,更别提那一天碰不上三四个的长途旅行客人。就算是给每个人都端一叠人肉馒头,所需的肉大约还用不完一条小腿肚子。   那么放翻所有客人的意义何在?人肉食材大大供过于求,处理和存放都需要成本,除非孙二娘自带随身空间,否则分分钟都是被丧尸淹没的节奏。   潘小园把她所想,挑主要的说了,又产生了另一个疑问:“那,那你要这人肉馒头铺的虚名儿做什么?”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脑子倒是灵光,我放出这风儿啊……”   刚要回答,外面小二几声招呼,原来是来了客人了。孙二娘赶紧停了高谈阔论,清清嗓子,抿抿鬓角,扯扯抹胸,对着碗里的酒,练习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甜笑,扭着腰出去了。立刻听她在外面叫:“哎呀呀,客人远道而来,多有辛苦,来坐下喝碗酒,吃点馒头啊?”   武松使个眼色。潘小园非常有江湖经验地换了个座头,又把孙雪娥捅得转了半圈,三人围着角落里的桌子向里而坐,立刻就变成了一桌路人。   武松的馒头被她抢走,眼看还让她握手里,这才想起抢回来,嫌弃地看一眼,张口开吃。   潘小园用余光看过去。只见进来的是三四个粗壮汉子,都挑着担子行李,看样子是贩货的客人。其中两个人提着朴刀,上来就说:“不了,老板娘,俺们走得渴了,远近没有休息的去处。只想喝你点水,坐坐就走。”   说着,一把钱拍到了桌子上,几人分头坐了下来。   孙二娘一愣,赶紧把钱给人家捧回去,陪着笑说:“客人们既然赶路辛苦,何不在小店顺便吃了饭再走?小店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一面说,一面主动招呼外面:“阿猫阿狗,去灶上拿咱们的大馒……”   “不必了!”几个客人对望一眼,一个提着朴刀的汉子赶紧插话,看向孙二娘的眼神都充满了戒备,“俺们自有干粮。”   孙二娘也不再坚持,笑道:“既然客人看不上小店的吃食,那就请饮一碗酒再走。小店有十分香美的好酒,就是浑些……”   几个客人明显紧张了起来,又对望一眼。那个拿朴刀的汉子说:“酒也不要了。烦请打些井水来,凉着吃就行。”把那钱又推给孙二娘,意思是我们说了算,钱照付。   孙二娘只好让小二去井里打水。那朴刀汉子借口出去方便,一路上跟了过去,眼看着水丛井里打出来,一路无人经手,直接端到桌子上。又亲自去架子上取几个碗,一个个拿自己袖子抹了一番,这才向同伴一点头,几人端着几碗水,稀里呼噜地喝了个干净。   一边喝,一边朝潘小园那桌子偷偷瞄,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大屉白馒头,露出复杂的神色。   井水解了渴,几个客人才纷纷从行李中取出干粮——蒸饼、烧鸡、烧鹅、腌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孙二娘在旁边陪客,饶有兴致地问:“请问客人,你们的烧鸡是在哪儿买的?看着挺香嘛!烧鹅呢?”   几个人见孙二娘绝无可能再给他们下药,这才稍微消了警觉,其中一个道:“嗯,不过是坡下面一个挑着担儿卖熟食的,俺们怕……俺们怕前面没有酒家,饿肚子,因此早早就买来备着。”   还有一个也开始吐槽:“那小贩也真是心黑,吃食卖得忒贵,赶上别人家两倍的价了,又不好吃。可是,嘿,没办法,谁叫……嗯,谁叫俺们不知道你的店就在前头呢。”   孙二娘笑道:“哈哈哈!如今大伙认识了,下次你们可不用自备干粮啦!”   几个客人干笑:“这个自然,哈哈。”   吃完了烧鸡烧鹅,喝足了水,几个客人一刻也不愿意多耽,立刻上路走人。孙二娘欢欢喜喜的送出去,叫来小二,打扫桌子上的剩菜残渣。   潘小园立刻转过身来,满心膜拜之情简直赶得上那日目睹王婆一番骂人表演。   她小声问:“那卖烧鸡烧鹅的……”   孙二娘哈哈大笑:“都是我家分号!”冲外面一喊,“喂,阿五阿六,下一批烧鸡做好没有,别懒着,赶紧挑出去卖啊!嘻嘻,最近人多,记得涨价!” 第53章 往事(一)   潘小园终于觉得饿了,抓起一个已经不太热的馒头,咬了一大口,里面是冬菇、笋尖和韭菜黄。面有点发过头了,盐放得有点多,实在算不上美味。不过皮薄馅大,十分量足,吃了半个,饱劲儿就上来了。   习惯使然,脑子里慢慢梳理琢磨着孙二娘的营销手段,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那也不对。”   孙雪娥没头没尾地接话:“哪里不对?”   潘小园顺口道:“馒头盐放多了。”把孙雪娥敷衍掉,才看着武松,认认真真地提问:“若是孙二娘用黑店的噱头,带动周围的食品生意,那任何人都能去搭便车分一杯羹,她如何能保证只让自己人赚钱?还有,既然孙二娘没有做违法乱纪之事,她、她在房子周围掘陷阱做什么?”   武松挑眉看她,没有立刻回答。   潘小园马上说:“若是什么江湖秘密,也……也不用说。”其实是看不惯他那故弄玄虚的样儿,好像自己老求着他似的。   武松似是没看出她的不快,沉吟片刻,才小声说:“你以为孙二娘真是好人?”   “什么?”潘小园一时没理解,拿起手上的馒头看看,确实是一片纯素,没有指甲盖儿,也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毛。不过是一顿黑暗料理,谈不上罪大恶极吧。   武松又静半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才道:“嫂嫂……”   “别叫嫂嫂。”潘小园义正词严地打断。随后想着让让步,“嗯,叫小六就行……”把我当成一个无害的路人甲吧,求你了。   武松微愠道:“不行!”不管这女人有多不拘小节,好歹是跟他大哥一起生活过、受过他拜的,就这么像唤丫环似的唤她,她不嫌丢脸,他还嫌呢。   “礼”的分量在时人心里到底有多重,潘小园难以感同身受,但武松的那一点点怒气可是立刻能接收到,心里头咯噔一下,赶紧缄口不言。   孙雪娥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俩:“你俩又吵什么呢?”   武松不再纠结称呼问题,直接道:“有些事,若是你想听,就跟我去后面。”说着,将手头半碗水喝干净,站起身来。   潘小园恭敬不如从命,心里微微跳。这些日子,太多的意外,太多的转折,太多的惊心动魄。她虽然是个“局外人”,可也身不由己地牵涉颇深。她从没管武松要过什么解释,没向他问过一句不该问的话——就算问出来什么,命运的齿轮难道会有一丢丢的偏离?   况且,有了这么多年的小说底子,她还是能稍微将眼前这幅破碎的图画拼出个三四成——她觉得,自己知道的,比武松以为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也许这就是武松终于跟她开诚布公的原因?终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   毕竟两人现在的关系,不是什么捕头夏阿福和他的忠心大华;她本就是被无谓地牵涉当中的路人,没义务跟他结什么同盟;况且还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   武松径直掀帘进到酒柜后面的小门里。那里大约是孙二娘的小休息间:墙角一个大木箱,壁边倚着一柄旧朴刀,地上几条凳子,一张桌子,一个小炉,炉子上小火煮着壶热水,刚开始咕嘟咕嘟的冒泡。他不拿自己当外人,顺手提了壶,柜子里找出点劣质茶粉,冲了两盏茶出来,手一伸,“坐。”   然后他回到门口,门帘子挂在旁边挂钩上,便成了里外通透,外面的人一眼就能瞧见里面;但他又在门帘子下面打了个挺奇怪的结,于是酒店里的闲杂人等也不进来叨扰。就连孙二娘经过,也只是往里瞥了一眼,过门不入,在堂里找个地方坐了,翘起二郎腿扇扇子。   武松在潘小园斜对角坐下,捏着茶盏,有些踟蹰,似乎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有些事可能不方便说,但只要是我说的,就没有假话。”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毕竟,我大哥的事……也有些牵涉,你要是想知道……”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张了张口,反而也不知从何问起。若是她直接就上来问什么江南明教,无异于是告诉他,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干脆指着房门口的帘子。那下面打的结,毫无疑问是个江湖通用暗号,代表着“这不是关门密谋,但也请旁人勿要打扰”。   “所以,这些……你是哪里学的?”   武松释然,笑了笑,闭目回忆片刻,无意识握着温热的茶盏。   “江湖。这世上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身上有些本事,不愿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不愿碌碌无为虚度一生,不愿遵守一些蠢得要命的律法。这些人自成一类,虽然身处各地,都有些通用的共识,有利益,有恩怨。他们不是朝廷,但有时候能做出比朝廷更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他说得很慢,说一句,顿一句,看看潘小园的反应,目如点漆。“局外人”往往不相信江湖的存在,不相信身边走街串巷的货郎艺人三姑六婆中,会有人拥有比他们精彩得多的生活。更何况,老百姓的眼里朝廷大于天,若是听到这种话,有些人可能直接望天下跪,朝着那个看不见的皇帝直呼饶命了。   可对面的人呢,只是眨眨眼睛,表示全盘接收,还求知若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不觉两根头发丝儿落在了武松手腕上,有些痒。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心里面有点奇怪。虽说认识她也不过几个月时光,但也有所耳闻,知道她不过是个丫头出身,胸中能有多少丘壑,难不成是跟他这几天,近朱者赤了?   随即自己笑笑。有人告诫过他,永远不要瞧不起任何一个比自己弱的人。再说,他自己不也是个贫贱出身,如今不是在江湖上混得像模像样?   既然她没有要崩溃的迹象,那就加快进度,看她能接受到什么程度:“江湖有时平静,有时大事频出。而江湖中人,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便开始……”   他还在措辞,潘小园已经兴奋地接话:“惩恶扬善、劫富济贫、帮扶……”   武松一怔,随即连连摇头。   “你说的那种人,有。不过更多的,是以武犯禁、欺压良善、欺男霸女、为所欲为。这便是黑道。有人说江湖跟黑道有区别,我看,都差不多!”   潘小园轻轻“啊”了一声,又是惊讶,又是失望。武侠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武松见镇住了她,莫名其妙有些舒畅,好像找回了什么场子。见她没话了,才继续说:“不过我也并非生来就是江湖中人。我和大哥从小在清河县生活。十五岁以前,我还只是个小混混,而且是个混得不怎么样的小混混。”   潘小园看看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一头阔一圈的汉子,又闭眼脑补了一下,无法想象武松被人按着在地上揍的奇观。   “有一日,在郊外,我偶然撞见一位江湖老前辈被敌人追杀。我敬他一身正气,于是出手干预……”   潘小园激动万分,又忍不住接话:“你救了老前辈,于是他开始传你武艺?”一代大侠从此冉冉升起?   武松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潘小园后悔自己舌头太快,以后一定要学学他,强化一下淡定的性格,“呃,话本子上看过类似的故事。”   “你读的话本子还真多。”武松撂下这么一句,继续道:“开始我只是照顾他老人家养伤,他真正教我的时日,也不过十来天。”   十来天就把他教成这样!潘小园刚想发问,好在前车之鉴尚且历历在目,言多必失,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无条件相信。   武松自己解释:“当然,那十几天,也不过是入门。此后我另有际遇,不必多说。老前辈姓周,名讳单一个侗字,便是那日敌人口中的周老先生。他不让我管他叫师父,说我还差得远哩。我求他再留些日子,可他还有别的要事,坚持要走。老人家年纪不轻,伤势本来就反复恶化,他要做的那件事,照他说,又是极其险恶的。于是他临走时,交了样东西给我,命我藏在我家老宅的压梁木上,等他来取。”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巴微张,赶紧闭起来,心中飞快地梳理。武大逝世那日,武松料理了必要的后事,此后第一件事,就是骗了辆车,回到清河县老宅,将那东西拿到手。然后才去阳谷县找西门庆报仇——可见这东西,比他哥哥的仇更加要紧。若是两件事的顺序反过来,他也许杀得了西门庆,但势必陷入官兵抓捕,老宅上那个托付的物事,就不一定能顺利拿到。   所以,那件重要的物件到底是什么?此时的潘小园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这么一句大写加粗的问话。   武松静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语气里藏了些无辜委屈:“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我答应他不乱看的。”   潘小园轻轻低呼一声。只凭借这十几日还算不上师徒的恩,只凭着对周老先生人品的敬重,只凭着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他把一件他自己也不知何物的东西,守了十年,而且还差点搭上命?   她由衷赞叹:“武……呃,二哥,你比我在话本子上读过的那些大侠,更有义气些。”   武松微微窘迫,想问她到底读的是什么话本子,又觉得这个问题未免幼稚,便抛在了脑后,继续那段尘封的回忆。   “我始终没有等到他。可江湖上的消息传得比鸟儿还快。慢慢的便有不少麻烦找上我。开始是小角色,后来……便是昨日你见到的那些人。那个道人叫做包道乙,别号灵应天师,他那口鸟语,我听了三个月才懂些……我那时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手底下也不软,但还没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潘小园又试着脑补了一下武松被一群明教高手围着揍的场景……这次倒不难想象。   武松道:“最后,我觉得在清河县待不下去了。再那样下去,迟早会连累我哥哥……”   终于说到了武大。潘小园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些事,你都没告诉过你哥哥?”   武松叹气,面色柔和起来,一大口茶喝光,摇摇头。   “开始是怕他说我不务正业。后来,是免得他害怕。我本以为,可以独自应付所有的事。”   他的语气一直毫无波澜,唯有这一句,透出藏不住的歉意。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哥哥便不再无话不谈。因为他做的那些事,武大不理解,还会穷担心。武松觉得,让哥哥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简单的生活,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如果武大稍微有那么一点阴沉险恶的脑子,如果他稍微探究过一点卑陋龌龊的人心,他也就不会自寻死路一般地到县衙去击鼓,妄想着从那片肮脏浑水里,捞出一点点可怜的正义。   但一切都不能重来了——就算可以,谁又能保证,会有更好的结局呢?   潘小园也黯然,不知算不算安慰,简单说道:“要是他知道,日子反而会更难过。”   武松点点头。就算是让哀伤占据了头脑,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哀伤。思绪经过一番锤炼,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我决定逃出去。那东西,就留在压梁木上,反而比我带在身上还要安全些。他们一定料不到,我居然敢就这么把它留在家里……再说,压梁木的位置,外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把那房子拆了,也不一定能发现里面藏着什么。”   潘小园心里面给他鼓掌,不失时机地拍他一句马屁:“孤注一掷,甘冒奇险,是大侠手笔。”   武松哈哈一笑:“大侠个鬼!你不知我那时在江湖上让人追杀得多狼狈。好在我还有后路,知道沧州柴进柴大官人开门招迎天下好汉,寻常黑道奈何他不得。对了,柴大官人……”   潘小园自然知道柴进是谁,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他介绍完毕:前朝逊帝的龙子龙孙,在水浒世界里是一个人脉广阔的线索人物,收留过以林冲为首的诸多好汉。可在武松口里,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第54章 往事(二)   柴进家里有的是花不完的钱。有钱人通常有些任性的爱好,比如打猎,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书法,比如包养名楼花魁。   而柴进的爱好与众不同。他喜欢养士。他喜欢让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气声望的英雄好汉欢聚在自己的庭院里,朝自己拱手行礼,叫一声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们离开后,在江湖上宣扬这位仗义疏财的官人的义举。   他从没想过从中获利,从没想过利用他这个天然的人脉优势,从没有过笼络人心的意识,也从来没试图跟他帮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两个字:凯子。   三个字:老好人。   四个字:人傻钱多。   柴进笃信“英雄不问出处”。不加筛选的迎客,最终的结果是鱼龙混杂。这也正合武松的意。他本来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样,在柴进的庄子里又有意低调,最终混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芸芸众生。   外面是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他只好一天一天的在柴进那里耗下去。满腔热血和志气,眼看着一天天消磨掉。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没有人告诉他,一旦淌了江湖这淌浑水,这一辈子,该怎么过。   潘小园听得入迷了,忽然问:“这些事……大家、嗯,譬如,孙二娘,也都知道?”   武松却笑道:“那怎么会。江湖上,谁不会只拣自己厉害的事情说!”   潘小园一个激灵。这么多隐秘的往事,只告诉了她一个人,真的不是坑她这个“局外人”?今后真的不会有人夜里找到她,来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松所述,显然已经是极其精简过的了。他在柴进那里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   宋江。   未来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阳。宋江在柴进庄子里避难时,无意间与武松相识,英雄识英雄,成就了一段传奇……这是书里说的。   而武松的版本则是:“他花了三天时间认识我。然后,花了三刻钟,就给我想出了一个脱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里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钟!”   潘小园此时已经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气,忘记呼出来,啪嗒一声,手边的茶盏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没意识到。   武松弯腰把茶盏捡起来,舒手放回架子上,回头瞥了她一眼。   “怎么,不信了?你不信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终于觉得超出她三观,消化不良了?   潘小园赶紧说:“不,不是……”   只是没有料到,书中寥寥几句话的叙述,实际上却是那样的错综复杂。那么,武松其人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松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听,随时可以走。”   看似体贴,实际促狭得很。这时候走,就是认输,就是承认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个世界。   武松极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时候,也未必让人感到多么畅快,而是觉得那多半是要开始血洗什么地方的前奏。   可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开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园先入为主,对宋江的印象并不太好,但此时提起显然不合时宜,只是跟着他干笑了两声。况且,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所知的书中世界大不相同,谁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么样子呢?   武松继续回忆道:“那时候我生病,他亲自给我煎药端药,我过意不去,他说,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义兄。其实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个师长,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声音慢慢暗下去,脸上的欢愉留不住,重新换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园忽然意识到,在他心里,真正的大哥只有一个。而他现在,少有的坦荡如砥的吐露过往,明里是说给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说给那位大哥,那个永远也不会听到和理解这些事的人?   武松忽然问:“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时候,他提过我吗?是怎么说的?”   潘小园毫无准备,怔了好久,脸上一烫,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在他眼里,自己是永远和武大栓在一起的?况且,况且他的问题,她完全无法回答……   武松见她色变,心里也大约知道为什么,立刻道:“武二鲁莽。”   武大对他是恩重如山,对她却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愿,最后更是狠狠让自家大哥坑了一把。这时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疮疤是什么。武松再精细,这光景也免不得当局者迷。   潘小园不觉得自己“嫁”过一次人有什么不光彩的,也就没让他这句话太伤着,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阵子,约莫着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淡淡地回:“当时么,大哥无非是说你本事大,却鲁莽,时常和人冲突。”这是她记忆中书里的叙述,此时应该不会有差池。   武松点点头,继续波澜不惊的语气:“是了。我以前确实是那样一个混账。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几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态,我现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   十几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辙。这年头,高手授课都流行速成的?   不过潘小园完全不怀疑他这番话。武松是一柄锋利的刀,直到那时,才让宋江打了一个合适的鞘。那个彬彬有礼、处事智慧的武松,是宋江一手带出来的;而那个偶尔出现的,孤傲、忧郁、冷漠的面孔,才是他原本的璞玉时的状态。   武松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阴都是孤独的。旁人要么怕他,要么对他有所图谋。而宋江的真心帮助,那几日的近乎一饭之恩,足以让他记一辈子。   潘小园觉得以自己的段数,还不足以揣测宋江的意图,但最起码,全靠宋江的出谋划策,武松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阳谷县找到了工作,摇身一变,从落难江湖大侠,直接成了有编制的公务员。   这便是宋江给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过背后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头官阶虽末,却是躲避敌人追捕的最好的保护伞。   “嗯,所以你……在阳谷县时,也没有回去拿过……那件东西,还让它继续留在老宅里。”   武松点头,“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若贸然去,不免打草惊蛇。况且,大哥还在县里……”   将如此要紧的东西留在老宅,而并非随身携带,本来已经骗过了大部分人。可终于有人开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计将武大骗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阳谷县,成为武松身边一个天然的顾虑——这已非武松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县,周围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没有西门庆,没有和西门庆勾结的赃官,一切或许,会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预知一切。   而她“潘金莲”呢?一个巨大的局里,一粒小小的细沙而已。   潘小园彻底明白,武松那日为什么会终于饶了自己的小命。   杀了她潘金莲算什么,这部乱局里的每一个棋子、每一处关节,他武松,能清理得干净吗?   那时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内心应该是无奈的吧。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也有点同情了起来,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她之前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但此时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松点点头,垂眼看地,重复道:“嗯,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说完,他却忽然闪过一念,抬起眼,极快地将对面的女人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尖儿扫视了一遍。但见眉眼正常,神色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却又跟他初识她的时候那么不一样。若说过去到的潘氏,曾有那么一两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为难,现在的这个人,抛却那些曾经的尴尬,则表现得聪明理性,就差脑门上冒出四个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张脸吧。   潘小园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不用说,武松又是在心里不定怎么审自己呢,对他那点同情立马灰飞烟灭,不咸不淡地问:“又有哪儿不对了?”   武松信口道:“你头发里还有片叶子。”看她手忙脚乱去找,才把方才那念头又闪了一遍。   如果说武大搬家是明教设计的圈套,而搬家的导火索,是因为他娶到了漂亮媳妇受人骚扰,那,会不会,这场荒谬的婚姻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过去一直对她没来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于此?   随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现,也绝不可能知情。他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怀疑分心,于是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走到门口,去解那帘子上的结,一面说:“该知道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昨天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武二抱歉……”   多难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园决定趁这次跟他冰释前嫌,也不计较他那次的凶,以后咱谁也别再呛谁了,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   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当即大呼:“等等……”   武松回头。   “可是、可是你守着的那东西,不是已经让他们抢走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抢回来?还是……”   孙二娘跟她转述的时候带着淡淡的坏笑,说救出武松那会儿,他简直是衣衫不整大失体面,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里朝外。明教诸人离去的虽然仓皇,脸上却都带着得手的胜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还跟他诚挚道谢呢。他在清河县藏了十年的那件宝贝,眼下怕是已经上了船,进了京杭运河了。   武松既然跟她开诚布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敌忾的代入感。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金贵在何处,但说丢就丢了,她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武松手上一僵,放下帘子,转过身来,神色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声笑了,低下头,“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赔罪了,请嫂嫂务必谅解。”说毕,竟是一个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后背亮给她。   潘小园一头雾水,赶紧说别叫嫂嫂,免礼免礼,心里隐约觉得没好事。   武松看着她,“你那封休书……还没丢吧?”   当然不会!潘小园把它看成对付武松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里,没事摸摸。眼下经他一提,下意识地又一摸,还在,于是点点头。   “拿出来。”   潘小园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袖子里那东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样。心一颤,抽出来一瞧,是一叠泛黄的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字,“大宋……”   手指头一空,那叠纸让武松无比自然地没收了,珍而重之地揣进他怀里。   潘小园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名恶火,好像让一柄翻毛大笤帚猛地扇了一把后脑勺。这几天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对武松的些微友好度,都秋风扫落叶一般让她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要是孙二娘此时提议将武松做成人肉馒头,她觉得自己多半会袖手旁观一下。   “你你、你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发现会有‘朋友’来拜访的时候。”武松的回答带着宠辱不惊,“怕万一我敌不过,也好有条后路。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   软布包里是纸。而唯一和那叠纸形似神似的东西,就属潘小园袖子里那封皱巴巴的休书了。推想起来,这个掉包确实理所当然。难以想象,此时航在京杭运河上的明教诸人,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也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冷得跟块顽铁似的武二,居然也能做出趁人熟睡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翻人家衣服的事儿!   而且她一点也没感觉到!从头到尾都跟傻子似的让他耍着玩儿!是不是还要谢谢他的不杀之恩?   气得一根手指指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威胁的话,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教训他的本钱。   武松也有点微愠,甩开帘子,说:“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应该让你知晓?”   潘小园语塞,摇摇头。要是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担了如此的干系……她自忖还没那个修为,能在包道乙眼皮子底下藏事儿。   再回忆回忆,武松却也没真的坑她。谁让她偏偏没吃那药呢?要是她跟孙雪娥一起在山洞里双人醉虾,明教诸人根本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她后来醒了,暴露了,武松也是关键时刻果断让她先跑,用意虽然大约是要保护那几张纸,但间接的,不也保护了她吗?   潘小园觉得自己不能把有理变没理。深深吸几口气,压下怒劲儿,学着包道乙的贱口气,恶狠狠地说:“下次再遇上啥事体,记得提前把帮手叫来,免得最后非得使些上勿得台面手段,把大家都弄勿清爽!”   说完,帘子一甩,把他晾屋子里,自己出门。   而武松留在原地没动,心里也知道她大约没真气着。有孙雪娥在旁边陪衬了那么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显得格外明智讲理。   怀中又掏出那叠旧纸,犹豫了一下,瞧了一眼。昨晚掉包时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楚;而方才潘小园将它掏出来的一刻,他已经眼快瞥到了几个字,心中微微一惊。   他已经守了十年的诺言,惯性使然,一直认为自己应该等周老先生亲自到来,把东西取走,然后,赞他一句守信,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徒儿的名分。   可方才一番叙述,他自己也慢慢看清了,那位周老先生……已经是生死未卜。如此要紧的东西,能值得明教手下头一号大将亲自带人来抢,他不能守得莫名其妙。   他大约,没必要那么迂腐了吧?   他下定决心,走到门口,重新将门帘打了个结,回到屋里角落,将那叠纸翻开来。 第55章 结拜   潘小园听了一肚子江湖往事,从孙二娘的休息室里出来,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酒柜上方的灶王爷神龛被搬了下来,里面歪七扭八插着几根劣质香,刺鼻的香气袅袅盘旋在堂屋上空。   孙二娘和孙雪娥相对而跪,磕完最后一个头,双双爬起来。孙二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今儿认了你这个妹子,姐姐我心情舒畅,你等着,一会儿姐姐给你包红包!”   孙雪娥笑嘻嘻地道:“以后还要请姐姐多照顾。”   孙二娘第二眼看见了呆在一旁的潘小园,笑着朝她招手,“喂,六妹子,你家武二哥征了我的房,在里面干什么呢,怎的这么老长久都没出来?”她倒是自来熟地跟所有人攀了便宜亲戚,“我要去房里拿东西,等不耐烦,趁空儿认了个妹子,哈哈!你瞧我俩姓儿也一样,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叫祖师爷给的缘分!来来,雪娥妹子,叫声姐姐给我听听!”   孙雪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二姐姐,咱先别费时间说这些,灶上的枣泥糕快熟啦,你快跟我去看,我给你讲讲。哦对了,你那馒头的配方,我也给你想好改进的办法了,你会写字不?我给你说一下。”   孙二娘连声叫好,潘小园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厨房去了。   原来就在她听故事的时候,外面孙二娘和孙雪娥已经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尤其是当孙雪娥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孙二娘酒家各种菜品的优缺点——主要是缺点——时,孙二娘简直有种“过去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原来发面的碱放得多了,是有补救办法的!原来煮鸡蛋要冷水下锅!原来炒肉之前要用酒腌一刻钟!原来猪腰里那层白白的筋是能去掉的!   可怜孙二娘,虽然空有一颗做厨神的心,却修炼成了黑暗料理之王。真正尝过她手艺的客人寥寥无几,自家老公又只会说“好吃”,少有改进提高的机会。而今天,新世界的大门,朝她缓缓打开了。   孙雪娥也是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五好听众,不仅耐心听她从头讲到尾,从来不打断,还不时的发表评论,表达一下惊艳之情。   两人一拍即合。   孙雪娥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叫:“武都头,大英雄,我改主意啦,我不去莲花庵啦!”她才不管那个打了结的门帘,一把掀开来往里撞,“我就留在这酒店里,给我二姐帮工……嗷!”   武松腾的站起来,手头的纸张立刻收回怀里,伸手就去抓墙角的刀。听到一声惊恐的叫,才看清是孙雪娥,刀放回去,瞪了她一眼。   孙雪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重复一遍:“我想留在孙二娘的酒家……”   这语气,还当他是劫持人质的恶棍呢。武松巴不得将她丢下,挥挥手表示快去快去,等回过神来,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眼拙看错人了。   母夜叉孙二娘,跟一个傻白甜拜了姐妹?   不过他没工夫想这些。定定神,掀帘出去,孙二娘正高兴得什么似的,搂着孙雪娥,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了一个遍,好像捧着一座厨艺宝藏。   而孙雪娥呢,只知道傻笑。自从让西门庆扔下,她就是无亲无故,没头苍蝇一般,只会跟着别人身后走。眼下突然有个姐姐罩着,顿时觉得生活重新充满了光明。   武松觉得这时候打断人家有点不合时宜,但还是不管不顾地上去,把俩人叫分开,直接对孙二娘,几乎是命令的语气:“烦请把张大哥叫来,我有事和你俩相商。”   孙二娘一看他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收了笑容,拍拍孙雪娥肩膀,让她进去休息,然后叫来两个小二,小声吩咐了几句。   武松接着看向潘小园,问:“那莲花庵,你还去么?”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潘小园看着他征询的眼神,心里突然有种感觉,总觉得他是想赶紧把身边的累赘一个个安排好,然后自己去做什么大事。   如今孙雪娥单方面毁约,宣布直接在孙二娘这里找到了活儿干,潘小园自己呢,还要不要去莲花庵待业?   潘小园觉得未来重新变得捉摸不定,再也难以底气十足地跟他说是。孙雪娥脑子再不灵,好歹也是个身怀特长的土著女,对自己也没有戒心,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帮扶。而如今呢,要不要孤身一人,重新开始各种打拼?   随即下了下决心。不就相当于一个“北漂”吗?她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不畏挑战的吗?   抬头张了张嘴,还没答出一个“是”字,却听孙二娘插话了。   “莲花庵?就是西南坡下面那个尼姑庵?门口有大槐树的那个?”   武松点点头,说原本是想要将两个女眷送去那里安置的。   孙二娘掩住嘴,冷笑了两声,“武兄弟,你到底有几百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那庵子里的老贼尼死样活气,推说香火不旺,已经缺了半年的份子钱啦。就上个月,我当家的去带人拜庵,一言不合动了次手,重了些儿个。这会子,那庵堂里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住着呢!你想让六妹子住那儿去?天天给他们修观音像吗?嘻嘻!”   潘小园琢磨了好一阵,才把孙二娘这满口黑话给捋顺了,忍不住向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给她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转而对孙二娘说:“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不巧了。”   孙二娘笑道:“兄弟你也莫要替他们不平,那庵子里的贼秃少有好人,就算你妹子住过去,也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正说着,外面阿猫阿狗齐声叫道:“当家的来了!”接着墙外扑通扑通一片声响,竟是似全跪下了。   孙二娘满脸堆笑,风风火火的迎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大叔。只见他生得三拳骨叉脸儿,腮边的几根髭髯别出心裁地都长在了右半边,左边脸上则是一道陈年伤疤。身材精瘦干练,只是衣服下面已经透出若隐若现的肚腩——依稀能看出那个当年迷倒过万千少女的明日黄花模样。   孙二娘胸脯一挺,得意介绍道:“这位是……”   刀疤大叔一见武松,眼中精光一闪,没等媳妇说完,立刻跪下了。   “打虎武二郎,今日幸得拜识。浑家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武松不慌不忙跪下还礼,笑道:“张青张大哥,闻名久矣,今日一见,胜过耳闻。”   两人各自给足了对方面子,相对大笑,拜了起来。张青身后跟着的十几个阿猫阿狗齐声鼓掌起哄,声震小店内外。   潘小园头一次见到了江湖人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戏码,正感叹着,看张青却转向自己,咧嘴一笑。   “这位想是弟妹了?郎才女貌,果然般配,哈哈!不知如何称呼?”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花容失色,旁边孙二娘瞟了一眼武松,飞快地捅了捅自家汉子,啐道:“混眼怪,尽瞎说!这位潘六娘子,跟武兄弟是……嗯,自家亲戚,今日得见,纯属缘分。”   孙二娘平日里的说话做派徜徉肆恣,没事逗逗小弟、撩撩武松,都不算个事儿。但撩归撩,正事上她还是十分看武松脸色的。   潘小园已经发现,江湖中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有些人,在没有互相见面之前,就早已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况且孙二娘不是没八卦过。早就一碗一碗迷魂汤灌过武松,问他带来那两位小妹妹都是什么来头。孙雪娥自不必说,用不着武松开口,她自己已经竹筒倒豆,把从小怎么卖身后来怎么嫁人,又怎么被老爷丢下之后明智地抱上武松大英雄的大腿,连同有一次曾经偷偷往西门庆的汤里吐口水,全都招认了个遍。   问到潘六娘时,武松犹豫了片刻,还没开口,孙雪娥就大大咧咧的供出来了:“她啊,嫡亲嫂子,不过现在已经寡了。哎唷,武都头吓唬过我,不让我乱说,我不说了……”   孙二娘何等经验丰富,脑海里已经刷刷的闪过了七八种套路。这年头江湖上人心不古,年轻人更是胡闹乱来。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师兄师妹美满般配,结拜兄妹更是难免暧昧,就连错着辈分的也偶尔能一起睡,想不到武二郎名声在外,表面上如此正气凛然……   她刚畅想到一半,武松一个眼神丢过来,孙二娘立刻摄神收念,笑嘻嘻道:“原来是一家人,失敬,失敬。”   不过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将潘六娘夸了一通:“……别看人家娇滴滴的小身板儿,轻功可是不一般,昨天见武兄弟落难,她是路见不平,拔腿相助,不畏艰险,一夜奔了二十来里路,来咱们这儿报讯——不这般,咱俩哪有机缘认识武二郎呢?”   潘小园:“……轻功?”   她算是领教了这些江湖人说话的技巧了。她跌跌撞撞掉进陷阱,被说成了不畏艰险,逃命说成了路见不平,跑步说成轻功,求救说成报讯;难怪江湖上行走的大侠们,人人都有不少拿得出手的成就。   果然,张青再看她的眼神里,就充满了欣赏,笑道:“幸会,幸会!”   孙二娘哈哈大笑:“你可别紧着瞧人家小娘子,眼珠子都快出来了!走,去认识认识你的新小姨子去!”   张青错愕:“什么小……小姨子?”   孙雪娥从厨房里出来,一身烟火气,掩不住大户人家自带的婉转贵气,一个巧笑,敛袖盈盈一福:“见过姐夫。”   这回张大叔的眼珠子真的快掉下来了,看看孙雪娥,看看自家媳妇,又看看武松和潘小园,最后四下一张望,确认自己确实是在自家的酒店里。   然后他猛一回头,朝后面一排直了眼的小弟们粗声喝道:“傻站着干什么!该干啥干啥去!”   孙雪娥吓了一大跳,跑回厨房,该干啥干啥去了。这就是新姐夫朝她说的第一句话?   被张青喝骂的阿猫阿狗们,却有一个没走,而是躬身秉道:“大哥,李田村新开了一家卖酒的,不仅不给咱们孝敬,还他娘的骂人,说咱们……呃……”   张青瞬间回复了刀疤大叔的高手形象,掸掸袖子,转过身,冷冷道:“不必说了,人来了吗?”   那小弟笑秉道:“已经让兄弟们带来啦,后院儿捆着呢。大哥你看,该怎生处置?”   张青拍拍那小弟肩膀,微笑道:“今日咱们收获不不小,又认识了新朋友,喜事临门,就别做太绝啦,太难看。只要……”   潘小园忽然觉得袖子被轻轻一拉。武松朝她使个眼色。   她这才顿悟,跟着他一路走到外面院子里,把张青夫妇留在里面。几个小喽啰正歪在院子里喝酒,见了他俩,纷纷笑着打招呼。   潘小园彻底明白了武松之前说的:“你以为孙二娘就是好人?”   她的店里是没有人肉包子,那只是因为人肉生意并不能带来经济效益。   而他们夫妻俩真正的收入来源,则是高价售卖垄断食品,并且向周围临近酒家商铺,乃至尼姑庵,收取保护费。   至于十字坡上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酒店,不过是一个指挥盘剥的大本营——反正没什么好名气,干脆打造一个人肉作坊的招牌,吸引江湖好汉前来结识。混江湖也讲究个眼缘,“孟州道十字坡的人肉黑店”这名字在江湖上也叫得响,比什么“张家庄”“孙家店”要过目不忘多了。   当然,若是碰见不明真相的“雏儿”前来打尖住店,也会礼貌性地下点蒙汗药,谋财不害命,坑一下子。   为什么谋财不害命?自然是因为,若是真出了命案,闹得大了,官兵头上的破案压力骤增,很可能跟黑道兄弟们撕破脸。但若是没有人命官司,只是几个小钱的勾当,案子拖一拖,放一放,上级也不会说什么太多的。张青和孙二娘都不是傻子。   武松刚刚和她讲过的、以武犯禁的江湖黑道,眼前就摆着一个现成的例子。   潘小园问:“那、难道官府就真不管?”   武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难道他们会傻到不给官兵送油水?就算有不识相的新官上任,要派人去捉他们,那陷阱你也见识过了,谁愿意冲在前面?”   潘小园觉得自己三观受到了冲击,脱口又道:”可你……你就不说一句话?当初在阳谷县……”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人曾经锄奸惩恶,对抗阳谷县的黑恶势力呢。   武松简略地道:“那时我是白道,现在不是。况且……”   他早就知道十字坡黑店的名气,也早就知道张青孙二娘两个厉害角色,但始终没提过前去拜访结识。直到最后关头无计可施,才让潘小园来找他们求助。   “况且,受人恩惠,不能断人财路。”他顿了顿,又说:“这是道上的规矩。”   潘小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接受这个新的价值观。武松见她面露难色,又笑笑,说:“不过,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潘小园不清楚他是真心还是讽刺。不过最起码,张青夫妇没杀人没放火,似乎还算不上罪大恶极?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武松显然没明白她思维的跳跃性。   潘小园把眼瞄了一眼厨房,低声问:“西门庆,你还要去杀他吗?”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杀人犯。她恨不得空降到西门庆的所在地,把他抓起来片成刺身蘸芥末。但自己显然没有这个能力,还得倚仗武松的手段,因此生怕他把这事忘了。   武松这回明白了,凛然道:“那当然。不过这人狡猾多变,目前不知躲藏何处,问那个四娘子,也什么都问不出来,还需仔细查访。况且我如今被悬赏捉拿,江湖上也难以走动……”   潘小园赶紧点头,发现完全没有提醒他的必要。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可能遇到的障碍。   可是武松说着说着,自己却意外的犹豫了,神色瞬间变得凝重:“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   他一面说,一面拽开步子往回走,“去店里,商量点事。张大哥那边应该料理得差不多了。”   这回轮到潘小园感叹他思维的跳跃。他是不是想让自己也留下来给孙二娘帮工?   应该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从没在武松脸上看到过这么严肃的神情。方才和张青相见的全程,他都显得有点魂不守舍,笑也笑得有点假,显然是心里藏着事。   潘小园快步追上他,直载了当地问:“那张纸上写的东西……你看过了?”   武松明显一惊,停住脚步,思忖片刻,才点点头。   “是不是很要紧?比……比西门庆的事还要紧?”   武松几乎是痛苦地一皱眉,点点头,“是的。” 第56章 9.10   武松一句话,孙二娘立刻把店面清理干净,派几个心腹小弟看店,把孙雪娥打发去睡午觉,然后来到酒柜后面的休息室里,打开油腻腻的橱柜,抓住把手,用力往后一推,裙子底下脚一蹬,一面墙就整个缓缓扇状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暗室。   武松笑道:“难为你两个如此精细,我方才在屋子里待了许久,都没发现这个去处。”   张青作为主人,率先头一个进去,表明里面一切正常,干净没暗算。   孙二娘一低头,第二个进去,一进门就大声抱怨:“老娘不过几个月没来,怎么就让你们弄得这么脏……”   武松回头,朝潘小园看了一眼。   潘小园心里有点打鼓。自己这个“局外人”是不是该回避?   张青还叫她呢:“潘女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   潘小园一个激灵,内心充满了欺世盗名的罪恶感。武松的江湖盛名,可以说是实打实挣出来的。张青夫妇的名气,是坑人坑出来的。她呢,全靠孙二娘一张嘴,吹出来的。   见她还犹豫,武松说:“我们要讨论一下今后的去处。若你想让我替你做主,可以回去休息。”   这句话说的,潘小园立刻用力睁大眼睛,表示自己毫无倦意,大大方方跨进了暗室里。   虽说现在休书丢了,但武松也不是无赖的人,这几天里潘小园接连不断的给他洗脑“你无权做我的主”,他多少也听进去了一点儿,这才有现在的自觉。   一进门,潘小园就吓一跳。整个暗室脏兮兮的不说,横七竖八堆着各样家伙什儿:两枝长'枪,一柄军刀,盒子里一把鸡爪钉,大约是用来拦马的。角落里还横放着一张弓——全都是大宋朝的管制兵器。相比之下,墙壁上乱倚着的几柄朴刀,就显得十分普通了。   孙二娘小心把那张弓挪到一边,靠墙坐好,肩膀把张青拱了一拱,给自己拱出个稍微宽敞点的空地来。   潘小园不敢乱动东西,提起裙子,墙上摸出块抹布,擦出一块空地,在孙二娘对面坐了。   武松最后进来,把门带好,外面的青天白日立刻变成了黑灯瞎火。张青点起几盏灯,照着四个鬼影幢幢。   武松左右看看,也只能挨潘小园身边坐。他肩膀比她高一截,往旁边一杵,整个小屋子立刻显得局促起来。   脸上有刀疤的鬼影开口:“武兄弟。”   武松直入主题:“张大哥,孙二嫂,武松有件事,急需和郓城宋公明商议。但我近两年少涉江湖,两位可知,宋江宋大哥此时应在何处?”   潘小园立刻明白了。旧纸上写的东西,实在太过珍贵,以武松的本性,不敢私自独吞。再或者,那东西的要紧程度超出了武松的处理能力,只能寻求宋江的建议。若说此时江湖中人,智商能比武松还高出一个段位的寥寥无几,宋江算是板上钉钉的一个。   听到宋江的名字,张青笑道:“你说的是那位呼保义及时雨孝义黑三郎?这人我们也久闻其名……”   孙二娘在旁边懒洋洋打岔:“绰号太长,想忘都忘不掉。”   武松笑道:“此人是我结拜的兄长。”   孙二娘一怔,立刻笑道:“哦,哦,难怪那么多诨名,想必是十分有本事的。喂,当家的,你在江湖上走动得多,你好好想想。”   张青自然知道孙二娘是在插科打诨。宋江在江湖上何等名气,以他们这等小人物,还是混黑道的,向来都是难以高攀。但有着武松这一层关系,倘若这次能帮上武松的忙,那么以后自己夫妻俩的江湖地位不能说一步登天,但跳个龙门,是非常有希望的。   他沉思半晌,道:“宋江的行踪我们虽然不清楚,但可以派人去附近的二龙山、桃花山打探一番。二龙山的花和尚鲁智深,是我店里常客,看到我的人去拜山,不会不给面子。”   二龙山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梁山第一可爱之人,眼下头一次从旁人口里,几乎是不经意的听到这个名字,原来果有其人!   潘小园激动万分,黑暗里忍不住悄悄的膜了一下。   可惜空间狭小,不巧胳膊就碰在什么东西上了。温热的,好像是武松的手臂。   她一个激灵,立刻撤回来。武松也一僵,然后十分规矩地往旁边让了一寸。她赶紧理了理头发,假装头上落了灰。   又欲盖弥彰地问:“呃,这个……这些山……山寨里……都是绿林好汉?”末了画蛇添足加一句:“怎么还会有和尚?”   孙二娘大笑道:“小妹妹出道不久吧,江湖上的北方八山十二寨,难不成你一个也没听过?”   八山十二寨!潘小园再次震惊了。难不成水浒书里刻画过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武松却也不是完全明了:“那个二龙山宝珠寺我知道,一直是关西鲁达和杨志占山为王,据说还挺兴旺;桃花山上又是一群什么人?”   张青和孙二娘当了十几年地头蛇,对山东河北乃至京畿路的黑道势力如数家珍。二龙山上的鲁达杨志都是军官出身,据说有一次鲁达——当时已经出家,法名鲁智深——路过张青酒店,大喇喇的要酒要肉。鲁达是关西莽汉,此前一直规规矩矩混白道,对于山东孟州十字坡的黑店谣言居然一概不知。张青见是个“雏儿”,手痒起来,就想干他一票玩玩。   谁知低估了鲁大师的体重,蒙汗药药量不够,只是迷得他头晕脑胀。鲁大师发觉上当,泼了酒,骑在张青身上,提起拳头就揍。张青吐了一滩血,本来闭目待死,谁知鲁大师揍着揍着药性发作,居然歪在一边,打起呼噜来了。等孙二娘闻讯赶到,张青只剩一口气,脸憋得青紫,没被打死,差点被压死。   张青被救起来,摸摸肋骨似乎断了两三根,找出刀,就想出了这口鸟气。还好他智商在线,及时悬崖勒马,知道这和尚不一般,留着比杀了有用。   于是把他扶起来,喂了解药,说了一堆惺惺相惜的话,又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拉着人家要结拜兄弟。鲁智深吃了大亏,人情是欠下了,也不好回绝,只得认了这个便宜小弟。此后鲁智深在二龙山落草,逢年过节,张青都派人送信送礼,提醒着大师在十字坡酒店栽的那个跟头。   所以张青十分自信,拍着胸脯说,自己派去的小弟,二龙山一定会用心接待,情报什么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鲁智深大师是他的结拜哥哥嘛。   至于桃花山,山上只有两个二流角色,一谓打虎将李忠,一谓小霸王周通,仗着山上地势险要,加上两人理财有道,居然也攒下偌大一番家业。   怎么理财有道呢?张青说,桃花山经常派人来自家酒店,收购一些滞销快坏掉的烧鸡、馒头什么的,带回去给小喽啰吃。请他们喝酒的时候,那酒总会被他们留个底儿,偷偷倒进水囊里带回去——买酒多贵,桃花山上,向来是提炼酒曲,自己酿酒的。   张青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黑道山头,有兵有马的,自己只是个收保护费的普通大哥,惹不起人家。   这就是他们和桃花山的唯一交集。张青想了想,说:“要跟他们打探消息,最好多带点礼物……最好是现钱。”   武松立刻道:“我行李里还有几十来贯,兄长随便用。”欠人家那么多人情,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张青客气了两句,表示接受。   孙二娘忽道:“那清风山、白虎山……”   张青啐了一口:“清风山那群吃人肉的,我派人去,还嫌脏了我家兄弟们呢!”   至于白虎山,照张青的说法,“那里只有两个软泥浆糊,哥儿俩加一块都不一定打得过我。他们能知道宋江什么事!”   再远一些的山寨,张青夫妇就都不太熟稔了,也就省略没说。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已经让他用旧朴刀柄儿画满了条条线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山东河北地图,方才提到的几座山寨赫然其中。十字坡酒店位于中心。昏暗的灯光下看去,哪里是盗,哪里是匪,哪里是江湖通用的行走路线,非常整齐有序。   武松思忖片刻,又俯身,又在那图上用手指点出了左近几处州府、以及官兵的驻扎地点,意思是这些地方得躲着走。   他一动静,潘小园觉得又要蹭着他胳膊了,不由得又往旁边挪了挪。但也挪不到哪儿去。一转头,几柄锈刀的刀尖正对着自己呢,吓了一跳。武松一面写,另一只手轻轻一拉她袖子,给她拉回来,意思是别乱动。   潘小园只好回到原处僵着,盯着武松手指头上的一笔一划。僵了半晌,忽然开窍一般,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用心想了想措辞,大胆开口。   “张大哥,孙二嫂,武二哥,你们不觉得……这图上缺了个……水泊梁山?”见几人齐齐朝自己看过来,连忙解释:“我也是在宴席上听人闲话说起,说梁山泊如今好生兴旺,劫了生辰纲的那群好汉,最后就是往梁山泊落草的。那位宋江宋公明,倘若真如武二哥所说,江湖上人脉一流,那么……如今十有八九,会和梁山有联系吧?向他们打探,岂不是十拿九稳?”   岂止是十拿九稳,她百分之三百的确定这件事。   看着张青夫妇对自己一副刮目相看的样子,不免心中有愧。自己充其量只是作弊,但另外三个人,胸中真真切切的大有丘壑。   张青苦笑道:“不是我忘了,梁山如今家大业大,聚啸山林的成千上万,像咱们这种小角色,人家根本是理都不理的。听说眼下梁山之主是个叫晁盖的,为人倒是侠义厚道,可他手下,你知是谁?就说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开封府上下闻名,这种人,平日里看到我张青,能正眼瞧一瞧?……”   武松神色微动,自语:“原来林冲上梁山了。”   “还有青州指挥司统制秦明、郓城县都头朱仝、雷横、东京金枪班教师徐宁……”张青语气艳羡地一个个数下去,“都是科班出身的白道,有的还打过仗。再瞧瞧我们……”   齐大非偶。在张青的叹气声中,梁山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被忽略了过去。   张青还在一个个的数,武松已经略有焦躁,低声问:“所以,要问宋公明的去向,向二龙山桃花山送信,便是可以的了。什么时候可以送?”   孙二娘笑道:“瞧我家兄弟急的,这就去,这就去!”说着站起身来,捋起袖子,拉着暗室门把手,开了门,一面叫道:“小闲,叫个会写字儿的来……”   一道光线慢慢变粗变亮。孙二娘叫到一半,忽然住了口。   只见自家小弟齐刷刷地聚在店堂当中,有的立着有的弯着,围着什么东西议论纷纷,脸上表情各异。   张青立刻赶过去,喝道:“怎么了?都不干活,聚这里干嘛?”   一个丑汉带着恍惚的神情,叫道:“大哥,有信……”   “大惊小怪!桃花山不是隔俩月就来信要吃食?白虎山不是老来信请咱们去比武较量?来个信也……”   “不是,大哥,这信……就方才一刻钟的工夫,兄弟们这么多只眼睛,不知它是怎么进来的啊!”   桌上赫然放着一张精白纸信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菜园子张青亲启”,似乎是友好的表示。但见里面厚厚的一沓,不知道写的什么。   张青皱眉,上手就去拿。   “等等。”潘小园突然想起什么,厨房拿块抹布包了手,替张青拆开了信。周围小弟恍然大悟,一片佩服敬仰的赞叹声。   此举装逼多于实用。潘小园从信封里面抽出精致的字纸,确认正常,递给张青。   武松问:“张大哥,谁给你寄的信,方便说吗?”   张青双手持信,扫了一眼,忽然眼睛发直,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了,脸上的刀疤发颤,老泪纵横。   “梁山……宋江!” 第57章 9.10   宋江的来信里说了三件事。   第一,通告自己已经正式在梁山入伙,蒙山寨之主晁盖厚爱,眼下坐第二把交椅。   第二,梁山兵马正在攻打青州,请各路江湖好汉积极配合。愿意归附梁山的,可以拿出人手、兵器、粮草,供应到青州城外,城破之后论功行赏;保持中立的,请继续安居乐业,不要胡乱传播谣言;若是有人要与梁山作对,那么不好意思,宋江不能让手下的兄弟们受委屈。   上面两条都是照抄的套话,大约是写给左近所有黑道朋友的,一副江湖老大的贤者口吻。   而第三条,换了个字体,是专门写给张青的:闻知武松武二郎在你处平安落脚,我心甚慰。江与二郎数年不见,十分思念,亟盼相聚,且知二郎身负血海深仇,官府指名通缉,江山之大,难有容身之处,请赴山寨共聚大义,江必会竭力佐助,帮二郎完成心愿。   张青和孙二娘,四只眼睛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绝望了:“没邀请我们。”   武松则整个人都明亮了,让张青小弟筛了碗酒,抿了一口,才大笑道:“好,好!宋大哥果然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不枉我当年识了他!”见张青还是一副苦瓜脸,把他拉起来,用力拍拍他后背,笑道:“休要担忧,到时我来给你们引荐,你们要上山,宋大哥不至于驳了我的面子!”   一众小弟齐声起哄喝彩,用马屁声把武松淹没了。   武松平日里冷静得让人不可思议,这时候,头一次,却是开心得几乎忘形。潘小园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阴暗的念头。   算起来,他们平安到达张青夫妇的酒家,也不过不到一天的工夫。宋江知道。   阳谷县武大郎的那件冤案,连阳谷县本地的百姓都雾里看花,说不清楚。宋江知道。   以及阳谷县都头武松被悬赏通缉的卷宗,此时恐怕还没送到二百里外的东平府。宋江知道。   这位宋江,手底下的眼线还真多。   环顾厅堂,张青手下的阿猫阿狗阿大阿二都在笑哄哄的贺喜。张青说,他们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心腹兄弟。   呵呵。   水泊梁山显然在急剧的扩张之中。不到半天,二龙山、桃花山又陆续来了通知,说山寨头领已经带领所有人马加盟梁山,目前正在宋江宋公明的大营之中。原先的收信地址弃用,若要联络,可直接送信至山东济州梁山泊开酒店的朱贵处,请他代为转交。   再过两天,江湖上传来消息,盘踞当地多年的清风山、白虎山,居然一把火烧了山寨,也去投梁山入伙了。   武松写了封推荐信,引荐张青和孙二娘,将他们的江湖手段吹捧了一番,说必然会在梁山发挥作用。张青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宋江号召大家贡献兵器粮草。张青和孙二娘打开自家的珍藏,看看那堆历年来从官兵手里缴获来的、生锈的高精兵器,颇有点自惭形秽,最后决定,蒸一车馒头做一车烧鸡,给人家梁山好汉送过去,算是个见面礼。   孙二娘对自己的手艺颇有自知之明。这事由孙雪娥全权负责。   潘小园负责帮他们清理开店以来的积年账目。满满的十几本黑账,记录着一代黑道夫妻店的发家史。潘小园看了大半天,觉得胜读十年书。   忍不住拿起笔算算,孙二娘她们这十几年,到底昧了多少不义之财,又有多少,是进了当地巡捕官兵的口袋里的。   正当她沉浸在数字里时,冷不防头顶上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写完手底下的几个阿拉伯数字,答道:“是我们闺中女子用的简笔字。”   宋代文化发达,寻常小老百姓多少有点读写能力,也早就开始在非正式场合使用各种版本的简体字,有些甚至比现代简体字还要省事。对于数字,更是发明了譬如苏州码子之类的超简速记写法。相比之下,阿拉伯数字居然显得不是那么突兀。   况且她已经看出来了,武松这等江湖人物,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与阳谷县那一干成天八卦的芸芸众生,简直是云泥之别。毕竟,他的世界,是充斥着各种传说秘籍和秘密的世界。他要是拘泥于那一点点腐朽古板的祖宗智慧,那他也不可能平平安安的在江湖上混到今天。   武松果然没有疑心,还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果然是行行出状元,这世上他不懂的东西还很多。   所以这就是她此前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   他又问:“你看那么认真做什么?”   潘小园放下笔,认认真真地反问:“你真的要上梁山?”   虽然知道这是他既定的命运,但心中还是莫名有点怅然。   梁山最后……终究要覆灭的,不是吗?   那些将要和他称兄道弟的江湖好汉们,终究要有一大半,死于非命的吧?   就连他的宋大哥,也终于会在他那虚幻的梦想中,被人下毒害死!   还有他……潘小园不太敢想那个结局,但说不上为什么,她固执认为,那应该已经不会发生了。但这并不能让她多松口气,反而更有些无中生有的心虚。   虽然眼下的剧情和她所知,已经稍有不同,但潘小园不觉得,自己这只蝴蝶扇扇翅膀,能在这个世界引起哪怕一点点微风。   毕竟,宋江那边,是完全按照既定剧本走的。该做的他都做了,该打的地方打了,该招的人,也一个个来到了他身边——包括武松。   抬头一看,武松却是让人意外的犹豫着。   他记得宋大哥曾经谆谆告诫,让他走白道,博万里前程,青史留名,也不枉为人一世。莫要再让黑道上的魑魅魍魉拖下水,永世不得翻身。   他记得分别时,宋大哥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等异日朝廷大赦,两人所犯罪行均得赦免,再行相见之时,或为同僚,定要一起干一番事业。   他记得宋江说过,万事均在一个“忍”字。当初武大冤死,倘若宋江在彼,定会劝他莫要冲动,忍一时之气,留得有用之身,他日将仇人一一清算——可他却选择了遵从内心的声音,直接上了刀子。从那时起,他就不期望再见到宋江了。   可现在,宋大哥自己成了北方黑道二把手!   当然知道他是被逼的。宋江上梁山之前的种种遭遇与无奈,在孟州道诸多小喽啰口里,已经演绎出了无数传奇的版本,仿佛那是天命所定,是有个冥冥中的爱管闲事的神,在后面推着他走。宋江禁止黑道传递关于梁山兵马的谣言,可是关于他的这些流言,却传得格外快和远。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梁山是黑道,山东河北的大部分州府官兵,也不见得便有多白。就算梁山上藏污纳垢,未必没有小人,但白道社会里,难道不是彼此彼此?宋江所谓的“替天行道”并非空穴来风。梁山好汉们如何惩治贪官恶霸土豪的轶事,已经悄然在民间流传开来。   武松罕见地神游太虚了。直到潘小园叫了他好几声,才猛然醒过来。   “二哥,你全心全意相信那位宋大哥么?”   这是潘小园所能说出的最大胆的话了。武松再怎么跟她膈应过,好歹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认识时间最长的人之一。眼下是友非敌,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武松倚墙而立,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我欠他太多,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武松。我若是不还他这份情,那才叫枉为人了。”   “义气”两个字或许太过虚幻,他认得,别人不一定买账;于是他顿了顿,又找了个更现实的理由:“再说,我现在让人悬赏捉拿,江南那边也不会放过我。不去梁山,迟早要完,半个仇人都杀不掉。”   他倒是想得缜密。江湖凶险,本事再大也难做独狼,他也必须考虑挂靠一个更大的“组织”。既然已经摆了明教一道,跟南方头一号江湖势力撕破了脸,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投靠北方梁山,免得继续被人惦记。   话说出口武松才发现,他居然跟这个“局外人”有板有眼地商量起这种事来了。或许她的这些问题,真的是一针见血?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建议毕竟会有纰漏。倘若……唉,倘若周老先生在,我还是会第一个去请教他老人家的。”   对于武松,宋江周侗同为人生导师,他一般的崇敬且信任。况且,武松不是神。这些日子以来,他大约也有许多迷茫和困惑,需要宋江这样前辈级的人物来开解。   武松见她只是点点头,便恢复了事不关己的神色,忍不住提出了一句心中多时的困惑:“你就不好奇,那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潘小园眼也不抬,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答:“我若问你,你会说吗?”   武松一怔,看看她,轻轻一笑:“不会。”   潘小园内心连一丝涟漪都没起,早就该看出来这人是多么的贱德行。继续埋头清账。红圈圈标出一些关键资产和数目。   武松走开几步,又回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还管这些东西做什么?等咱们投奔梁山,这店、这账,还不是一把火烧了。”   潘小园放下笔,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站起来,十分诚恳礼貌地告诉他:“那个,二哥,我没答应和你们一起去梁山。”   武松明显错愕了一下。大家不是明摆着达成共识了吗?连孙雪娥都叫唤着姐姐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人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心里焦躁,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淡淡道:“去梁山对你最安全。他们有安置家眷的去处——先听我说,知道你不愿意当家眷,我只要说句话,照样能给你安顿好。你别忘了,你现在身份还是罪妇,你难道想让官府捉住,再卖一次?”   潘小园一怔,“罪……妇?”   头脑中理了理往事,这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头咯噔一沉。武松是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买”走的,可第一那是强买强卖,第二,武松转头自己就成了罪犯,那么官卖的文契依律作废,她“潘金莲”依然是等待发卖的罪妇——只不过变成了在逃的,罪加一等。   打虎英雄,你坑人的时候,良心上不煎熬吗?   潘小园更加觉得,如果自己跟他往梁山卖身,那迟早是要被他坑死的节奏。   她决心彻底跟此人划清界限。抿出一个理解的微笑,捂紧那账本,说:“孙二娘已经答应啦,等她去梁山,这店面留给我,随意改造经营。有这些产业在,我总不至于饿死了。至于官府那边……”她想想,“孙二娘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   武松无语凝噎,换了别人,他可能还会婉言提醒一下,说你段数略有不足,想跟孙二娘这种老江湖学,是不是需要再考虑考虑。但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语气,连嘲讽都懒得嘲了。   “你一个光杆将军,怎么改造,怎么经营?怎么招帮工?怎么保证旁人不会打你主意?”   “我自会解决。”   “随你!但是你别忘了,梁山这一役,有宋大哥在,青州如同探囊取物。左近山寨尽皆投靠,此后这里的大小黑道迟早都要奉梁山为主。你还想做局外人独善其身,最好提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甩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帮着孙二娘他们收拾东西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账房里掂量。   潘小园不是不心虚,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梁山上能有什么用武之地。等过几年梁山被招安,山上的猫猫狗狗小喽啰,还不大多是被遣散的份儿?不如自己先提前给自己寻找一份出路。   脑子里还在打算盘,武松自己又踅回来了,神情里带着那么一丝不情不愿的锲而不舍。   “嫂嫂,你是直性人,女中豪杰,武二一万个佩服。可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大哥是将你托付我的……”   潘小园直接呛回去:“好好,那你将我从县衙救出来,护着我没遭包道乙他们毒手,全须全尾的送来这儿,还有……”想细细数数武松对自己的恩惠,数来数去发现寥寥无几,“嗯,还有许多别的事,你已是仁至义尽,照顾也照顾过了,答应的事都算办完了,奴家十分领情,不敢再劳烦更多。”至于还有什么生孩子的事儿,他没提,就当他忘了。   武松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孙雪娥这时候也比她讲理,“不说别的,要是你一意孤行,惹上黑道,没两天让人砍了脑袋,你让我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潘小园啪的把笔放下,扬起脸,跟他针锋相对,冷冷道:“你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每次提起这事,她心里就跟用沾了胡椒面的大碾子碾过了一般。谁让你答应了?虽说是死者为大,你哥俩商量事儿的时候,问过我一句吗?   明知道他说的极有可能成为事实,可就像赌一口气似的,心里头的胡椒面涌到鼻子里,用力抽两抽,重复自己的立场:“就算我真让人砍了脑袋,回头到那阴曹地府,我自己跟你大哥解释,都是我自己作死,和他兄弟无关!”   话说僵到这份上,如果对面是个同样的江湖好汉,武松多半该直接上拳头了。可她偏偏是个不会使刀的,天生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武松就像是高手被封了穴,一肚子火气发不出,反噬自身,五脏六腑都烧出一腔子浓烟。   周围的气场冷得可怕。潘小园摆出一副不畏强暴的面孔,坚决不能先软,不依不饶的跟他较量眼神,直视他乌黑的眼。目光在杀人,心里在发抖。   而武松也毫不客气地瞪她。眼中开始是逼人的怒气,到得后来,却多了一点点难以捉摸的黑色的情绪,慢慢的移开了目光。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第58章 9.10   不知过了多久,账房门帘子一掀,悄悄探进来一张脸。   “喂,六妹子,武兄弟,谈完事儿没有,我进来下,啊。”   孙二娘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一边心里头念叨。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言不合就吵架,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要不是那武二郎的江湖名气摆在这儿,她还真想训上他两句,论名分是长嫂如母,论年纪是小妹子,就不知道让着人一点儿吗?   武松悻悻然收了气场,朝潘小园丢下一个“随便你”的眼神,转身也要走,眼光却定在孙二娘手中的小纸包上了。   “做什么?”   孙二娘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轻声说:“外面来了个雏儿,咱们收摊之前,最后再干他一票。”斜睨了武松一眼,又笑着补充道:“小财主的钱不知道都是哪儿来的,还大喇喇的露富,这次给个教训,也免得人家以后行走江湖栽大跟头。”   这是告诉武松,第一,“雏儿”很可能是个为富不仁的角色;第二,她不会坏人性命;第三,你别管。   武松叹口气,点点头,掀帘子出去了。   潘小园朝武松瞪了一眼,合上账本,也出了账房,把空间留给孙二娘。   外面的店面已经恢复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酒家模样。掌柜的笑脸迎客,店小二殷勤招呼,风流妩媚的老板娘刚从账房里忙出来,亲手给客人抹桌子。   潘小园坐在一副最远的座头装路人甲,手里还不忘捧着一本帐在看。这店面明天就转让给自己,现在她心里面已经觉着自己是半个老板娘,还是要赶紧趁早熟悉一下。   而堂屋正中的座头上,此时坐了一老一少。老的约莫四五十岁,家仆打扮,一把花白的头发勉强梳成个髻,正颤巍巍从行李里取出双麻鞋,服侍着那少年换了,一面心疼地唠叨:“小公子啊,你说你非要挑这担行李做甚?老八我又不是走不动道儿,等回了家,叫我哪有脸面去见官人呢?”   那少年一身新做的短打,一面低头换鞋,一面笑道:“八叔就你话多。我还不比你身强力壮?这叫打熬筋骨!得了,明儿你替我挑一个时辰,成了吧?我爹都说了,你是来陪我长见识的,又不是脚夫——喂,小二,先打两角酒,菜捡好的上!”   他声音清朗,一面吩咐,一面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将酒店四处看了一看。   武松坐在一旁,恰和那少年目光相对,居然罕见地心中一震,连忙收回审视的目光,换成一副满不在乎的酒鬼样儿,叫道:“好酒!老板娘,再来一碗!”   而潘小园也从账本下面偷偷瞄这两个“雏儿”。看到那少年的面孔,眼神就再也移不开了。   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及冠,黑发如漆,半披在肩上。面目还没完全长开,却是长眉凤目,棱角初显,嘴角微微下抿,带着不太符合他年纪的坚韧——几乎就像是年少版的武松,不同的是,丝毫没有迫人的威势,反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单纯的亲和。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回到初中小女生的懵懂花季,一定会义无反顾地……   选他当班长。   孙二娘筛好一壶加料酒,笑眯眯地托出来,不轻不重地撩一句:“小官人多大年纪,也能喝酒?小心醉倒在我这店里,姐姐我可扶不动你哟!”   少年微窘,脸颊泛起红晕,说:“只要这一壶就够 。”   说着便动手给那老仆斟。那八叔受宠若惊,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连忙夺过壶来,自己动手,给少年先斟小半碗,自己也斟小半碗。   少年抓过壶来,给自己面前的碗斟满了。   老仆八叔一看急了:“小公子,哪有一气儿喝这么多酒的!过去在家……”   那少年似有不快,但依旧和蔼地说:“这不是没在家么,你别管我。你瞧人家这山野酒店,盛酒都是用碗,也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咱们也豪气一回。”说着,端起那一满碗酒,凑到唇边就要喝。   啪的一声,武松猛地放下手中的酒碗,叫道:“老板娘。”   孙二娘赶紧过去,笑嘻嘻斥道:“你这汉子,在我店里吃了多时的酒,醉成什么样子了,还动不动的使唤人——只管喝你自己的吧!”   接着眉毛一挑,那眼神摆明了就是:怎的,你还要坏规矩,管我不成?   武松跟她对视了一刻,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果真听话地别过脸去,又斜了目光,看看对角的潘小园。   对于武松的目光,潘小园已经练就了一身敏锐的感知能力,这时候突然觉得全身一凛,转头,果不其然,跟他对上眼了。可他看了她一下子,又垂下眼,看自己的酒碗去了。   那边的班长少年还是没喝上酒。那八叔死活不让他喝一整碗,劝道:“小公子,知道你心情不佳,咱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扒拉着手指头,把那碗酒抢救下来了,叹口气,又说:“唉,内黄县那个官,看起来就是个不懂武的。这次县里比武小试,校场里不管是看的还是练的,哪个不是说小公子你是稳稳的第一名?瞎子都能看出来,那方家少爷比你差了一大截,可人家……”   八叔说着说着放低声音,“可人家有个做官的爹哇,大伙都说,他是一路送钱上来的……”   那少年懊恼地一挥手,“八叔,道听途说的事,莫要多言。这次虽是个第二,不依旧有去东京复试的资格?等去了东京,定会有识人的伯乐。”   那老仆嗟叹了半天,夹一筷子菜到那少年碗里,自己又吃一筷子菜,叹道:“但愿吧!唉,不过听说东京也不全是好官哇。你那枪棒师傅前一阵不是还说,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因为恶了高太尉,不也被逼着落草去了!”   孙二娘见他俩只是说话,心中不耐,趁收拾碗碟的工夫,笑道:“两位可别忘了喝酒吃饭,这酒凉了可就不好喝啦!”热酒药效发作才快。   那老仆笑道:“是,是,多谢老板娘,你去忙吧。”看孙二娘回厨房去了,自己喝了一大口酒,转头又开始聊:“所以啊,小公子,我老早就劝过你爹爹,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哪!”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聊天,就连最不上道的潘小园也忍不住心中感叹,这两位也不知道藏拙,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抖了个底儿掉。没觉得提到林冲的时候,整个酒店里,从老板娘到店小二,连同那个角落里的醉汉,都是神色微动吗?   看样子这位小公子是去东京应武试的,和鲁智深以前一样,走的是白道,而且是刚刚出道。无怪乎江湖经验匮乏得简直贫瘠,犹如案板上摆的一块好肉,孙二娘不坑上他们一坑,简直对不起她多年的职业素养。   只是可惜了如此可爱的一个男孩子,顷刻间就要身无分文,梦想破灭,灰溜溜回家。   她正想着,忽然又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上有股针扎的感觉。抬头一看,武松脸藏在一碗酒后面,又用目光轻轻捅了她一下。   潘小园刚想在心里头骂人。你在旁边事不关己的认怂,明摆着不敢断人财路,跟我打什么眉眼官司!   却突然心念一动。他自己是认怂了,可他曾反复跟她解释过什么道上的规矩,最后却又强调了一遍:“你既是局外人,也不用跟我们一般见识。”   这人果然没一句废话。   潘小园合上账本,飞快地站起来,朝着那小公子就走过去,眼看他一碗酒就要沾唇,“哎唷”一声,捂着大腿就蹲下去了,胳膊肘顺便将他手里的酒碗碰了个翻个儿。   那少年连忙起立,扶住了,问:“这位……娘子,你怎么了?”   潘小园见目的达到,也不好再多装,苦笑着自己站起来,解释:“昨日旅途劳累,多有奔波,想必是腿脚有些抽筋了,这位小官人,对不住啊……酒我可以赔你……”   这话倒也有三分真。昨晚那场马拉松,到现在她还有点腿肚子转筋。   那少年又脸红了,但关怀是真,赶紧说:“无妨无妨,娘子请坐下休息。”他也是心思缜密,见店里全是丑汉小二,还有个男酒客,老板娘刚进厨房,只有自己一个未成年人,最不用在乎男女之别。于是将潘小园扶在原先座头坐下了,动问:“敢问娘子同伴在何处,我去叫来照顾你。”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编谎话,那边咕咚一声,忠心耿耿的的老仆八叔已经仰面八叉倒在了地上,带翻了两三个椅子,眼睛直着,地上一小瘫血,显然是后脑勺磕破了。   那少年大惊,扑上去叫道:“八叔,八叔!”   他虽然青涩,也不是傻子,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将八叔拽在空地上躺好,大叫:“老板娘,你出来!你家的酒饭是不是有问题!”   孙二娘立刻带着两个小二跑出来,一见眼前情景,就明白怎么回事。这种情况她也不是没遇见过,客人有的倒了,有的没倒,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能对付。   收了妩媚的笑,哼了一声:“人有旦夕祸福,你的伴当说不定是什么急病犯了,小官人也别赖在我们头上,还是赶紧派人去叫个郎中才好。”   那少年道:“八叔身体强健,小病都从没有过!”   孙二娘冷笑:“哟,那就不巧了。小官人,你要想让你八叔醒过来,可得乖乖听你姐姐的话!”   话音未落,三五个阿猫阿狗已经慢慢围了上来,不坏好意地笑起来。   那少年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阿猫阿狗相对大笑。寻常出惯远门的客人,看到这架势,早就能意识到撞进了黑店,识相的肯定已经开始捧出钱了。这两位却是哪里来的雏儿,“破财消灾”四个字知道怎么念吗?   潘小园心虚了,朝武松看了一眼。早知道就不该被他当枪使,这次反倒把人坑得更厉害了!   武松却依旧淡定地看戏,面前的酒碗依旧满满的。   那少年终于反应过来:“好啊,你们是黑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王法”两个字,一屋子小二都乐得直不起腰来。孙二娘哈哈大笑:“小弟弟,记着我们家,以后再来,给你打折!来人,把他行李给我挑进去!”   便来了两个小二,旁若无人地开始挑行李,一上手,还挺重,约莫里面财物不少,都是一喜,朝孙二娘龇牙一笑。   那少年急道:“喂,这是我的东西!”   立刻被一个丑汉推搡得后退了好几步:“小傻瓜,这次不要你命,算爷爷们开恩!快滚吧!”   那少年又气又急,脸通红,挡在行李前面,一面还护住地上的八叔,朝周围一圈人叫道:“你们到底是谁?”   “爷爷们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黑道上霸王,怎么着,小娃娃还想记着俺们名号,回来报仇不成?”   那少年脸一沉,“只听说过江湖好汉行侠仗义,没听说过这般坑蒙拐骗的!——喂,你们把我的行李放下!你们再……再这样,我……我可要抢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连武松也忍不住抿起嘴角来。自家的行李,还用抢的!这小兄弟也忒礼貌了些!   一个粗壮蠢汉笑道:“小兄弟,这话轮不到你来说。我们才有资格抢东西,懂吗?”   那少年急道:“我、我……你们再不住手,我可要打人了!”   那蠢汉纵声大笑:“打啊,打啊,不打还真不知道爷爷们的厉——啊!”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飞出了五七步,咣的一声巨响,砸烂了一大张桌子。   孙二娘大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阿猫阿狗们脸上的坏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已经扑通扑通地一个个飞了出去,呈圆圈状倒了一地,哎哟哎呦叫个不停。   那少年站在中央,甩甩右手,心有余悸,颤声道:“你们快把我八叔救起来,我……我就不跟你们追究,否则……否则我还打!” 第59章 9.10   孙二娘彻底慌了,赶紧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松,明显是求助的神情。   武松懒洋洋回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经说好了隔岸观火两不相帮,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儿,自己解决。   孙二娘一跺脚,拉过一个还能站起来的,低声道:“去叫当家的来!”   然后对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没看出来,小兄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姐姐先前都是试探你,不这样,怎么才能显出你一身本事呢?来来,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这顿酒,我请了!喂,小二,还赖在地上做什么?快去给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干净的!”   那少年依旧坚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来。”   “小事小事,没问题!快,你们几个,快去调解药,然后一起向老爷子赔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来放好!”   这时候张青闻讯赶到,早就听小弟们报知了情况,知道是罕见的高手现身,赶紧一路赔笑着进来,上来就一揖到地,给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夸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连我们这样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钱不如人脉,打不过就称兄道弟,拉拢示好,这本来也是张青的长项,连鲁智深都斩获了。   那少年在家里时,大约是一直被严厉教育;眼下头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马屁,马上就被夸得晕晕乎乎不好意思,赶紧说:“那个,这位大哥,你们不必……”   孙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们礼,可是瞧不起我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还扭捏做什么?”   那少年脸又红了,忸怩道:“不是,两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见,甚是幸会,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带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张青大喜,报了自己夫妻俩的名字,又说:“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许没听过小店的名号。但你一定听说过景阳冈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们的……”   一面说,一面笑容可掬地一转身,愣了。   武松的桌上摆着一满碗酒,椅子上已经没人了。   潘小园拽着武松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面角落里,也不顾刚跟人家吵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大架,直接小声问:“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拉人下水?”   武松反问:“那还能怎样?”   平心而论,潘小园虽然跟孙二娘她们姐姐妹妹的说笑,但心里头对于他们的“事业”,还是不太以为然的。江湖归江湖,义气归义气,到底是违法犯罪的黑恶势力。潘小园还是没法彻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侠角色——坑人总归是不对的,何况坑的是那么可爱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着,等自己接收了这酒馆,就给它改邪归正,诚信经营,照样生意兴隆。   况且,武松不是也一直有意无意的和黑道划清界限吗?怎的被孙二娘救过一次急,就成了睁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们日后同上梁山,面子上挂不住?”   武松有些焦躁:“我已帮了那孩子一次,之后走什么路,看他自己了。”   潘小园又气又笑。这时候来邀功了,脸都不带红的!   “是你帮的,还是我帮的?”   武松语塞。本来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个暗示,可她不仅秒懂,还立刻正气凛然地去搅局了,连他自己都没太反应过来。亏得孙二娘没看见,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脸皮?   他心里这些考量,潘小园一概不管。她不知原来的金莲是怎么看上武松的,突然觉得这人简直一无是处。   “好,武二哥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准备一条道走到黑——这是宋大哥教的,还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松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没区别!”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孙二娘他们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说知恩图报,起码不能恩将仇报。本来心里头摇摆不定,被她一激,反倒里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头,对上她大睁的双眼,里面映出一个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色,没半点黑。   他望着那影子出神了,一时间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   直到听到不满的一句:“你看我干嘛!”   堂屋内推杯换盏的声音响起来,张青的声音透壁而出:“……哈哈,这就对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如今昏君奸臣,世道混乱,哪有半个好官?不如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同上梁山去也!对了,小兄弟,你听说过水泊梁山吧?”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答:“山东济州府的水泊梁山?是了,路上接到过梁山宋公明的告百姓书,说他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张青大笑:“这就对了!小兄弟有所不知,俺们几个,都是马上要加盟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今日见到小兄弟器宇不凡,但不像道上人,这才手痒,试了你一试。想不到试出个小英雄,这叫做不打不相识……”   对张青来说,多忽悠一个人去梁山,就等于自己多了一份进身之资。毕竟是鲁智深的把弟,张大叔的嘴炮功力不是盖的,顷刻间描述出了一幅快意恩仇、其乐融融的美好江湖图景。   “小兄弟,跟我们走吧!”   那少年犹豫着说:“可是、可是家父要我去应武试……”   张青大笑:“应武试?蜗牛似的,一步步从别人屁股底下往上爬?你既然如此本事,到哪里不能横行霸道,干嘛还要看着贪官的眼色过活?等你在梁山上扬眉吐气,成了大英雄,看令尊还会不会说你一句!”   少年还没答话,哐啷一声,店门大开。   张青大喜:“武兄弟,是你啊!哎,这就是我方才说的……”   武松没管张青,一双眼睛将那少年审视个遍,才冷笑一声,粗声道:“应武试,你的确不该去——本事还差着点儿!”   想不到那少年却不受激,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笑道:“我自然是本事低微,方才还跟这些大哥说,要多讨教讨教呢。”   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弟听到他自承“本事低微”,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   武松道:“跟他们讨教能有何用,敢跟老爷我来吗?”   如此得罪人的一句狂话,在场所有人居然没有异议。那少年也居然没被激怒,恭恭敬敬一拱手:“愿闻兄台教诲。”   武松从墙角绰起两根哨棒,一根扔过去。那少年一把接住,跟他出门。   张青孙二娘互相看一眼,还想跟出去,斜刺里冒出个潘小园,笑眯眯堵住门:“武二哥说了,单独授课。”   张青摸摸脸上的刀疤。快到手的小弟被别人截胡了,不敢露出太抱怨的神色。   院子里,武松把那少年引到正当中,问:“知道我为什么单独叫你出来吗?”   对方规规矩矩一拱手:“还未敢动问……”   啪!武松哨棒一甩,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屁股上。那少年毫无防备,“啊”的叫了一声,摔了个大马趴。立刻跳起来站好。   武松大笑一声,这才回答:“因为我闲。”又问:“知道我为什么上来就打你吗?”   那少年双手持棒,马步扎好,摆出个起手式,眼睛跟着武松手上动静,小心翼翼地答:“因为我学艺不……”   啪!武松哨棒一挑一递,对方那点防御跟过家家似的,立刻分崩离析,肋下被重重一击,倒退了三四步,强忍着疼,不叫出来。   “因为我比你厉害。知道我为什么不讲理吗?”   那少年性子再温和,此时也怒了,大叫一声,先发制人,哨棒滚滚一扫,迳奔武松。   啪啪两声,那少年双手手腕早着,撇了棒,倒在地上。   武松拉着他胳膊肘,将他一把拽起来。   “因为这就是江湖。”   潘小园在一旁看呆了,忽然有种拜武松为师的冲动。   滔滔的崇拜之情不止来自她。那少年直接跪下了。   “愿求兄长名号!”   武松丢了哨棒,不紧不慢的说:“你以为江湖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江湖就是就是比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理。你以为方才那店家夫妇为什么不抢你钱财?难不成真是什么江湖义气?倘若你方才没打过他们,你看他们还会不会跟你讲义气!再看我呢,倘若我是个没本事的寻常百姓,那店家会容我在这里喝酒,和我称兄道弟?”   那少年又是困惑,又有点惊讶,点点头。   “我们几个是身上有官司,走投无路,穷得只剩拳头,才去什么水泊梁山。你呢?放着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什么梁山入伙,难不成是想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那少年轻轻咬牙:“可是,阳关道,也不好走……”   “也许比黑道更难走。但是在阳关道上,你的拳头,可以用来做更多的事。”   那少年静默半晌,朝武松深深一拜。   “多谢兄长教诲,岳飞受用不尽。敢问兄长大名?”   “清河武松。”   ……   潘小园再也无法欢乐的围观,腿一下子软成面条了。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少年让武松扶着站起来,转而朝她一揖,温润一笑:“小弟岳飞,相州汤阴人氏。方才多谢姐姐暗中相助,小弟愚钝,眼下才全都想明白。看姐姐也非等闲人,愿求贵姓。”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姐姐命了。被武松叫声姐,顶多是得个心脏病;被岳飞——哪怕是正太时期的岳飞——叫姐姐,她总感觉下一刻就得平地起惊雷,把她从头到脚劈个焦嫩相间。   好在对方神态真诚,满满的全是感激和尊敬,她也就不客气,腆着脸笑道:“我姓潘。岳兄弟,你家老仆也差不多醒了,赶快上路吧,跟那店家夫妻俩好好道个别。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岳飞上了他的江湖第一课,一点就透,微微一笑:“小弟省得。”   武松丝毫没觉得他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见潘小园围着他嘘寒问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不免奇怪。还是上去打断了,问起另一件事。   “不过,岳兄弟,我看你这身本事,要去东京应武试,还真是不太够。你平日里,是什么人教授武功?”   岳飞说了几个名字。武松边听边摇头,自语道:“看你路子,倒是很对我恩师胃口。可惜他眼下不知何处……”   岳飞立刻道:“兄长师承何人?”   武松正犹豫,潘小园抢着说了:“周侗周老先生。”   也不知道是直觉快于思考的速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突然记起来,周侗周老先生,与历史上的岳飞,好像有那么一点关系。   武松见她口无遮拦,一惊,瞪了她一眼。   岳飞却眼睛一亮,说:“是他!小弟曾听我的一位教头提到,周老先生是不世出的前辈,此时似乎在陈留地方休养,只是我们一直无缘拜见……”   武松喜出望外:“老先生还在人世?”   岳飞点点头。   武松喜不自胜,挽住他手就走,“好,你去东京路上,可否费心打探一二,若有机缘,帮我带一封信,我给你引荐……”   一面说,一面几乎是抓着岳飞拖走了。岳飞回过头,朝小潘姐姐丢下一个抱歉的眼神。   潘小园拾起方才两人过招用的哨棒,掂一掂,看一看,叹口气。这年头,果然不会点真本事,就只有被当路人的命。   武松进了店,讨了纸笔,手底下却犹豫了。先是担心自己写字不好看,问遍了整个酒家,似乎没人比他文化水平更高,只好亲自动手;然后又纠结了半日的称呼问题,最终还是没敢称恩师,只是称了前辈。   真正下笔之后,他倒写得很快,但一笔一划都十分工整,不敢怠慢。他写到那件十年前的旧物,说自己斗胆观看,眼下不知将其怎样处置;接着写了和岳飞的相识经过,力荐此人人品。最后犹豫了又犹豫,没敢写自己这两年的近况。   武松封好信,怅然若失了片刻,交给岳飞。   仆人八叔已经彻底醒了。岳飞郑重其事地把信收好,和酒店内众人一一道别。   孙二娘他是不敢看的,一看就脸红。小潘姐姐倒是没那么豪放,但对他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怀——因此也少不得羞涩。各自说了些客气的套话。   直到他要走了,潘小园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他:“岳……兄弟,江湖凶险,你可记着你家八叔的话,报效国家是好事,可也要防着……被人暗算。”   岳飞有些不解,但依旧认认真真地答应了,转身挑起担子,朝她一笑,算是道别。   孙二娘依依不舍地目送他远去,才回过身,半是质问、半是埋怨地对武松说:“你方才和那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笑笑:“没说什么,只被他教训了一顿。” 第60章 9.10   “你方才和那位姓……姓岳的小兄弟说什么了?”   武松一回到酒店里间,就看到潘小园郑重其事地站在那里等他,脸上是不常有的慎重,手中无意识地抓着一片抹布,问的却是跟孙二娘一般的话。   他笑笑,说:“我给他讲了不少行走江湖的要义须知,这孩子此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吃黑道的亏了。”   难得碰上一个资质脾性如此对他胃口的小弟,武松少有的心情舒畅。跟孙二娘还得随口撒个谎,眼下似乎也不必了。舒舒服服在椅子上坐下来,抬眼一看,却一愣:“怎么了?”   潘小园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更加紧张复杂,该怎么告诉他,她所知的岳飞,确实并非是被坑死在黑道手里?   她以为她来到的只是一个以小说为蓝本的世界。可是就在方才,和岳飞的相见,让她忽然生出一种极大的不安感。   这个世界,和她所知的那个历史上的北宋,究竟有多少异同?那个有着温润微笑的男孩子,究竟是会按照历史的轨迹,成长为怒发冲冠、壮怀激烈的民族英雄,还是会就此泯然众人,守着一点点艰难得来的功名,在和平岁月里碌碌一生?   潘小园目视武松,鼓起勇气,说:“二哥可有空闲,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如此低声下气的口吻还真是罕见。武松居然有点不适应,眼睛没看她,而是看她手里的抹布,吐出一句“不敢”,接着手指对桌的椅子,意思是请坐。   潘小园十分乖巧地依言坐下来,思索着措辞,尽量让自己的话显得不太突兀。   “嗯,前日二哥提到江湖,什么八山十二寨,京畿路,江南明教……这些,都是我们大宋的地方?”   武松点点头,随即抿出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微笑:“嫂嫂怎的开始对这些感兴趣了。”   她叫一声哥,他也就回一个嫂,丝毫不占任何便宜,连一点点被拍马屁套近乎的嫌疑,也早早的扼杀在了摇篮里。   潘小园不管他称谓,接着问:“那么,大宋之外……又都是什么地方?”   武松随口道:“咱们北边是大辽,契丹狼主治下。怎的?”   契丹奉狼,因此民间称其首领为狼主,尤其受到各勾栏茶坊中说书先生的青睐。   潘小园点点头,继续问:“大辽再以北呢?”   武松一怔,眼神中透出些警惕:“你问这干什么?”   潘小园无辜微笑:“世界这么大,一双眼看不完,听听还不行么?”   武松再次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一下眼前这位嫂子。初识她的时候,不过是数月之前,有叔嫂的界限在,出于对她的尊重,从没有追根究底的了解过;但凭着印象,也知道她出身不高,不过是个寻常闺阁女子,只不过偶尔……不太安分。   但谁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如今她那点不安分的劲儿,却似乎转移到了别的方面上——方才这些问题,岂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想起来问的?难不成真的是他那日的一番话,把她带“上道”了?   若换成个眼界低微的角色,此时大约会怀疑一下,潘小娘子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但对于武松来说,这转变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却也是情理之中。经历了这么多巨变,谁不会有个脱胎换骨。就说他自己,被高手垂青调教,十几天之内判若两人,已是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永远不要小看任何人。   左右无事,便跟她聊聊又何妨。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大辽以北,我没去过。大名府倒是偶尔有人北上经商,听说那边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颇有些凶悍的胡人。”   那便是后来横扫北方的金人完颜氏政权了。潘小园心中默默补充道。随即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此时的大宋,还没有受到什么太致命的威胁。   至于大辽,立国时间甚至长于宋,武松身处江湖,于朝堂之事并不太熟稔,在他的印象里,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北方。自他记事以来,两国一直处于友好和平的状态,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从没有过任何冲突。   潘小园飞速地吸收着他说的一切,慢慢和自己内心所知一一对号入座。算起来,辽宋澶渊之盟订立已过百年,百年之中没有战事,双方互约为兄弟之国。虽然宋每年输辽巨额“岁币”,但最终都通过边境贸易赚回好几倍来。况且相比大额军费,这些岁币实在是九牛一毛。   当然老百姓里,也有不少人觉得窝囊:“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拱手送给异族人,供他们去快活?”   但对于百姓来说,安居乐业才是第一位。就当是多交点苛捐杂税。因此大家对“岁币”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武松也只是隐约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所以……大宋这些年来,从没打过仗?”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历史书上的说法了。长期的和平,虽然造就了无与伦比的经济繁荣,同时也滋生了腐败的官府和孱弱的军队,以至于林冲这种八十万禁军教头,权势竟也有限得可怜,直至被当朝太尉逼的走投无路,以至于落草做强盗……   她刚问出这句话,武松还没来得及答,便听到旁边有人大笑:“哈哈,怎么会不打仗?不然你们以为,方才那小崽子去应武试做什么!”   张青。潘小园和武松相谈甚欢,又没拉帘又没逐客,张大叔自然而然地坐下来插嘴。岳飞既做不了他的小弟,在他口中也就变成了“小崽子”。   潘小园一惊:“哦?”随即明白了,试探着问:“西……西边?”   张青笑道:“小妹子还挺通晓时事。延安府的老种经略相公,前些年不是刚把西夏那帮兔崽子打得屁滚尿流?我是没见到,但听二龙山的杨志大哥说,他是关西人,见得当时进京请降的队伍里,花花绿绿的人,稀奇古怪的兽,什么没有!——哦,对了,我那结拜兄长鲁智深,过去也曾是老种经略相公手下的提辖军官,打仗有功呢!”   一番话,轻飘飘的点出了他无与伦比的人脉。而潘小园早就佩服得目瞪口呆。鲁智深的官阶相当于西北边防军少校营长,而且他还真刀真枪的打过西夏!   然而如今,也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和尚强盗罢了。   怪谁?   武松听闻“老种经略相公”,也是肃然起敬,正色道:“延安府种师道,驻守边关,是个好将领,极为容人。宋大哥也曾建议我投他那里去过。”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上了时事,从种师道聊到了宗泽韩世忠,骂了骂蔡京童贯,又极有创造力地嘲讽了两句当今官家。潘小园乐得做个隐形人,不动声色地收集着所有她不明白的信息。   如今的大宋确如她所知,四国环伺,便是辽、夏、吐蕃、大理。其中吐蕃和大理与宋的交往并不太多,充其量只是些茶叶和马匹贸易;西夏那边小打小闹,从来都是让延安府、渭州府轻松收拾的节奏;而辽国与宋更是绝无开战的因由。《水浒》小说后期描写的什么宋江招安后征辽,基本上属于罗贯中的脑洞。   而那个日后将大宋国摧残得欲仙欲死的金……听武松和张青言语,眼下似乎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因为多年前的一桩恩怨,和大辽的关系并不好,时常在辽国境内作作乱,抢抢东西,相当于一个极北的梁山。   和宋人的关系也淡泊得近乎于零。与大宋唯一的交集,就是一些土产贸易。   “……武松兄弟,见过长白山那边的参么?哥哥我在大名府的药铺里见过一次,你猜多粗?得多少钱一支?”   武松显然是没见过,附和着张青笑道:“想必是十分珍稀了。回头咱们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就去北边挖参糊口。”   脑洞真大。潘小园忍不住埋汰了一句:“那长白山里的虎,想必也比中原的大得多,武二哥可得格外小心。”   武松和张青一愣,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潘小园也嗤的一笑,轻轻松了一口气。她不是政治专家,水浒世界和正史本身多有出入,她也不清楚目前自己所属的确切年代,但从眼下的情报来分析,第一,若没有什么神转折,今后至少还会有十年以上的和平;第二,水浒后期的那些战争剧情,看起来实在不太可能发生。   如果没有打仗的必要……   也许,梁山不会走招安的路子,征辽征寇,落得个七损八折。   也许,岳飞真的会默默无闻一辈子。   一切还属于未知。   潘小园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免不得一惊,仿佛孤独的夜旅人埋头前进,突然间灯光大亮,照出身边无数条蛛网般岔路。   她默默出神了好久,等再回到现实,天已是一片漆黑,厨房里传来奇异的香味。   还是孙雪娥把她拖出去吃饭的。方才她和孙二娘一齐消失,在厨房里鼓捣了又鼓捣,居然整出一桌赏心悦目的晚饭,糟鸡、煎鱼、用一根柴禾炖得稀烂的整个猪头、再加上几味鲜汤,虽然孙二娘店里原料粗陋,调料不全,很多厨具又都已经打进了包裹,但孙雪娥超常发挥,一时间店内店外,所有阿猫阿狗口水齐流。张青眼看着一桌子从没见过的齐整饭菜,感动得眼泪快出来了。   几人欣然落座。孙二娘不计成本地端出了店里最好的酒,烫了一桶,算是和武松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正式宴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男女混坐无人觉得不妥,只有孙雪娥扭捏了一会儿,才自己安慰自己,如今她跟张青孙二娘算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同席的。潘小园则根本不在乎,脑子里还恍恍然想着什么西夏,什么大辽,什么老种经略相公。   张青什么时候吃过这么美味的饭,稀里呼噜一阵开动,连话也少说了。孙二娘殷勤给武松夹鱼夹肉,隔着俩人,汁水都滴了一桌子。   纵然张青清楚自己媳妇的尿性,这时候也不免尴尬,咳一声,提醒道:“武二哥自己会夹菜。”   武松却也不像白天那么配合,东西堆在碗里,一样也没吃。潘小园在旁边看着,莫名其妙有些幸灾乐祸。   孙雪娥一脸委屈。在她的认知里,辛苦做出来的饭菜不被人认可,简直就是灾难。   “武都头,大英雄,这红烧肉不好吃吗?还有这个鸡……”   武松摇摇头,难得的跟孙雪娥说了一句话:“不是做的不好,只是我自己不愿吃。”顿了顿,又似乎觉得不该浪费人家的劳动成果,左右看看,干脆把碗推给张青,自己简略地道:“武松兄长新逝,我就吃些青菜米饭即可。”   清河武松在景阳冈十八碗不醉,到了她的店里,却几乎是滴酒未沾,只是喝茶喝水,前两顿也只吃了素馒头;江湖上传他喜着鲜衣,但甫一见面,他却是一身素服。再看不出个中缘由的,恐怕只有孙二娘一个糙大姐了。   孙二娘连忙笑道:“是我疏忽了,兄弟莫怪。不过咱们江湖儿女,哪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这种事过了断七就算过去了,心里面敬畏鬼神就足够,也不用什么一年两年的,不然还不得憋闷死!”   武松淡淡道:“我省得。”   孙二娘看着他一笑,眼珠子一转,却又看到旁边那位武松嫂子,面前碗里明明白白的摆着一块肉呢。   潘小园一个激灵,后知后觉的什么都明白了,忐忑看一眼武松,一时间竟生出些罪恶感来。   这下子连张青也注意到了,咽下嘴里的酒,瞥一眼自家媳妇,意思是别管闲事,再看看武松,他也不解释,脑门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糟心。别问。   一时间饭桌上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孙雪娥委屈道:“你们都不爱吃吗……”   张青打个哈哈,刚要说两句话热场,门帘一掀,一个小弟喜笑颜开地进来汇报:“大哥,梁山刚刚来信,三天后,大部队经过咱们十字坡,到时会派人来接应。” 第61章 9.10   潘小园伸手拂过店堂内的桌椅柜台。那桌子上的木纹微微凹陷,里面积着陈年油灰;椅子也因为常年使用,被坐得凹下一个个半圆。墙壁上是被熏黑的纹路,还带着淡淡的灯油气息。墙里嵌着极粗极长的老木框架。房梁上吊下来几条熏肉火腿,还有几个写着菜名和价格的小木板,此时都已经用心擦干净。   张青夫妇经营十几年的老店已经向她交割完毕。厨房、地窖、甚至休息室后面的那个暗室,都已经带她熟悉了个遍。那厨房里还留着不少腌菜、面粉和酒坛子,足够这店再经营两三个月的。柜子的暗格子里甚至还有两包蒙汗药,以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孙二娘已经教给她基本的用法,说万事靠手熟,稍微练上个一年半载,算计个孙雪娥应该不成问题。   那一摞厚厚的账本藏在酒柜底下带锁的抽屉里。除了十几本黑账,另外还有一个小本子,是潘小园对酒店未来的细密规划:招收多少小二、保镖和厨师,添置多少家具,打通多少原料供应渠道,如何理财,如何营销,如何经营人脉,甚至包括,养一只猫。   “没想着嫁人?给你这店找个店主?”   这是孙雪娥听完她的规划以后,唯一问出来的话。   潘小园微笑:“我就是店主。”   孙雪娥完全不理解:“可是……店主只能是男的,你只能是老板娘啊,你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一个人开酒店,让那些大男人都听你的话吧。”   潘小园觉得这确实是个挑战,不过,“你说你孙二姐若是没了老公,一个人开店,会不会有人敢不听她话?”   孙雪娥想想,嘻嘻笑道:“那是不会。不过,我看她还是得找个男人——话说,他们说梁山泊里有的是单身小伙,我要是去那里当个厨娘,铁定得有人排队讨好我……到时候,嘿嘿,我就挑个可靠的,终身有托……”   潘小园表示衷心祝福。西门庆的脑袋虽然暂时掉不下来,但让那脑袋上多一抹绿,她是完全不介意的。   孙二娘他们则没那么乐观。收拾完所有的箱笼细软,孙二娘拉住潘小园袖子,似是漫不经心地提醒:“六妹子,虽然说你轻功高、胆子大、脑子灵,但做生意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在十字坡开店,你可知我们过去是清算了多少黑道上兄弟,才有今日的地位?说实话,你姐姐我为了这店,早就打架打烦了,这次跟武兄弟上梁山去,也算是省心!你就真那么想接我的班?”   潘小园连忙笑道:“只要是钱能解决的就不是事儿。我不会打架,难道还不会花钱雇人打么?你放心吧,我这人一无是处,最会赚钱。”   孙二娘被逗得哈哈大笑。绰起朴刀,挑起行李,回头道:“以后来看你!”   所有的阿猫阿狗店小二,都忠心耿耿地跟着旧主人,打包准备去梁山。潘小园倒也不在乎。毕竟不是自己的心腹,毕竟都是有过犯罪前科的,自己也不一定降得住。   但眼下自己一个光杆司令,一切从头开始,却也是件棘手的事。   突然想起来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连忙过去叫住张青,跟他商量:“张大哥,我在阳谷县时,雇过一个伶俐的小姑娘。能不能劳烦大哥,派人去阳谷县寻访一二。倘若那孩子过得好,倒也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就给我接到十字坡来,算是帮工——当初的雇佣期还没过,她家里人纵然不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张青大笑,连道好说好说。   “别说是请人,就算是绑架,我兄弟们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   潘小园连忙赔笑:“不用绑架,不用绑架。我这里有雇佣文书。”   是当初“被捕”之前,和那一叠证据钱引,一股脑交给贞姐,又马上落到武松手里的,这时候早就回到了她身边。张青要了来,派了两个可靠的小弟,嘱咐几句,打发他们上路了,言明把人送到,再去梁山汇合。   潘小园连声道谢。心里也约莫清楚,张青手底下的那群古惑仔,估计不会好声好气的用什么合法手段办事。但她更清楚,贞姐留在家里,基本上也就是受苦的命,用不着对不起她父母。   其实论做生意,她第一想要拉拢的,是那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但她一是不完全放心那只猴子的人品,二是郓哥在阳谷县,生意做得熟门熟路,又有老父拖累,不一定愿意搬家。于是就没提。   梁山来的大部队已经歇在了酒店外面。十字坡前所未有的热闹喧哗。天色渐热,道路两旁开满无名的花儿,一派青青生气。   青州已被梁山兵马成功攻克,梁山众人脸带喜色,人人肩挑手提,带着无数的战利品;半数干脆赤膊走路,居然还带了个锣鼓队,趁着歇息的空当儿,群魔乱舞,一片喧嚣。吵嚷声中,张青大叔已经混入人群,施展他的忽悠功力,开始跟人拜兄拜弟了。   潘小园忽然觉得眼有些湿。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水泊梁山忠字旗,这算不算见证历史的时刻?   肩膀被轻轻一拍。她忙转身,武松朝院子后门外的小路一努嘴。他已经跟梁山派来的人接上了头,此时梳理得整齐,腰间悬了一柄崭新的刀,穿一件素色薄衫,系了麻鞋,一副远行的打扮。   潘小园默默跟出去,两人并排走了一阵子。从一开始差点让他一刀割喉,到现在好不容易俩人见面不呛呛,实在是很不容易。因此她心里也稍微有了那么点分别的怅然,好歹算是患难之交,下次见面不知道猴年马月,最好给彼此留一个正常点的印象。   武松总算开口:“再问你最后一次。”   这问话更像是警告。他的眼底漆黑清澈,点点傲气藏在最深处。   潘小园连忙停在一棵大树前面,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想好了,就留在十字坡。   她觉得自己跟过去的潘金莲性格上还是有些共通之处,比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痴劲儿。   当然,这性格放武松身上或许更合适些,毕竟他曾经身体力行,实践过这十个字。   武松叹口气:“你就这么不……”   他当然知道,她死活不愿意去梁山,其中缘由大部分还是为了躲他武松,可总不能问:“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于是换了个说法:“你就这么看不上梁山?”   潘小园摇摇头。怎么告诉他,她如今最大的梦想就是安稳富足的过一辈子,而梁山,是眼下这世界里最不可能岁月静好的去处?   她反问:“你就那么看不得寻常人的生活,非要走那条弱肉强食的黑道,拿你的拳头耍威风去?”   居然是照搬了武松训诫岳飞时的台词。武松一咬牙,悬崖勒马,克制住跟她反唇相讥的冲动,冷冷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多说什么。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只警告你,就靠你这点小聪明,若能在十字坡活过一年,武二回来给你磕头!”   比起孙二娘那隔靴搔痒的“忠告”,这话直接就是一把刀子。潘小园心中一凛,冷汗立刻下来了。武松是何等的老江湖,这种事上,他就跟指路明灯似的,基本上不会看走眼。   虽然她觉得,武松这话,与其是真不放心自己,不如说是怕辜负了他大哥的嘱托,让他不好交代罢了。   她还没想好合适的回敬的话,武松又笑了,重新慢慢往前踱步,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不过,你眼下是自由之身,武二也无权过问。以后,请你好自为之,如遇不平,莫要逞一时之气,遇事忍让着点。”   潘小园一怔,没想到他走过场似的威胁了几句,这么快就让步了,还有点谆谆叮嘱的意味,配合着那笑容,简直是忠厚仁德之相。忍不住跟着“哦”了一声,突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十字坡黑道往来甚多,其中不乏难缠的角色。但黑道间也分阵营派系,你若要周旋,不可一味强硬,像孙二娘以前那样,想办法让他们互相牵制忌惮。你自己万万不能胡乱揽事,否则就是找死。”   潘小园张口结舌,看看他认真的神色,默默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倘若遇到摆不平的事,你只要提清河武松的名字,识相的,应该不会找你麻烦——若有人连我也不识得,只能算你运气不好。”   他的语气平静得简直像是老师在布置功课,可潘小园却连答应的勇气都没有了。怎么他越说,自己越心虚呢,她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经营酒店,现在看来,似乎成了生死大冒险了?   武松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往道旁走几步,接着嘱咐:“女人家独自讨生活,未免受人觊觎。你要是还想开下去这店,最好赶紧找个人嫁了——你若真不在乎声名,哪怕出钱雇个假的,能省不少是非。”   潘小园竟被他说得十分狼狈,这种事上,他倒是跟孙雪娥一般见识!用力反驳道:“用不着……”   “官府的打点必不可少,不管你是正经做生意,还是有什么黑勾当。逢年过节,该花的钱不能省,该送的礼不能缺。不过,也休要把他们的胃口养大了,记得学会哭穷。”   潘小园“嗯”了一声。他在官府做过都头,这算是把压箱底的经验都倾囊相授了吧。   她也开口,声音意外的有些涩:“我会……每月派人给你送个信,报平安……”   “倘若哪个月不见你来信,我也未必会来救命。梁山泊周围,济州府剿匪官兵环伺,出入不方便。”   潘小园一口气噎在肚子里。好不容易有点一言难尽的感动,这会子都让她吞回去了。   她撇撇嘴,“还有别的吗?”   武松摇摇头。方才那几段长篇大论的嘱咐,似乎把他一天的话都说完了。他也不看她,也不离开,把时间留给她静静的琢磨,不时抬眼看看远处,神色肃静。   潘小园抬头,还是不太敢大大方方地打量他。只余光看他硬朗的侧脸。他微微低了低头,不知怎的,神情里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躲闪。   终于,武松开口。   “时候不早,武二该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嫂嫂,就此别过。”   他转向她,深深一揖,眉梢落到她眼前,腰间的刀跟着轻微晃。   不远处,杏黄旗飘,一方整齐的兵马隐约可见。林中鸟语花香,香气让风送到远处,仿佛提前欢迎着远行的旅人。日光斑驳,青草蔓蔓,说不尽的柔软可爱。   从此他就属于那旗子了。潘小园突然感觉眼睛被那绿意蛰了一下子。   她也郑重的行了个礼,轻声跟他道别:“那么,叔叔保重。”   然后转身就走,衣袂拂过草木,沙沙轻响。她忍不住回头,武松也已经起身上路,大步流星,背影寂然。   潘小园心中勾勒着自己未来赖以为生的酒店,又忽然想,武松这厮,虽说是怕她死,但应该至少对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吧?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对她有过一点点关心的人,又能数出几个?   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就像一场疲劳的急行军,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头顶悬着刀,脚下是陷阱,无数张世俗的口在耳边大声聒噪。如同脚下的土壤里,密密麻麻的树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张大网,将她无比自然地困在当中,随意放松收紧,冷眼看她挣扎。   而现在,突然的,一切羁绊都消失,只剩下她孑然一身,鸟语蝉鸣,此前梦寐以求的清静。   她低着头,只看脚底下的路,恨不得小跑着回去。眼眶热热的,需要让风来吹干。   再一抬头,懵了。   孙二娘的酒店内外全是人。十几个长长短短的汉子正吵吵嚷嚷的往外跑,背着抱着扛着,从里面搬出一样样的财物,一边喊:“大伙快啊,快些啊!”   潘小园如同五雷轰顶,撒腿冲过去,脱口大叫:“喂,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赤发黄须的络腮胡子哈哈大笑,露出大黄板牙,叫道:“哈哈哈,母夜叉不在了,大伙今儿个好好出口气,哈哈哈哈,砸了她的店!小的们,给我上啊!”   一群强盗小喽啰嘻嘻哈哈,搬东西的搬东西,砸店面的砸店面,叮咣一阵乱响,好好的酒店顷刻间面目全非,还有一个惊叫道:“哇啊,这里有个暗室!老大快来!”   潘小园快疯了,离得老远,就没命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王八蛋!不许抢我的店!”   谁听得见。眼见东西抢完了,一群人抄起火把到处点火。一大团亮光,噼里啪啦的蹿来蹿去,酒店瞬间就被熊熊火舌吞没了。   潘小园愣在当处,万念俱灰,眼泪哗的就涌出来了。   突然那个黄胡子强盗头瞧见她,八字步走过来,手里刀一扬,“喂,兀那娘们,你是什么人?”   潘小园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总不能说,我是这店的新店主吧?   眼看那黄胡子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后面小喽啰也嚷嚷着围过来,潘小园吸一口气,转身就撒丫子飞奔。   听得后面黄胡子大叫:“孩儿们上啊,追上这美娘们的,有赏!哈哈哈!”   潘小园使出自己引以为傲的“轻功”,不要命向前跑,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哭,口里乱喊着草泥马王八蛋。那点泪顷刻间就让风带走了。后面不知多少人大呼小叫,声音顺着风,忽强忽弱的传到她耳朵里。   好在那些人似乎只是意在烧店泄愤,对于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傻帽,只是即兴追来玩玩。等潘小园看到远处那面杏黄旗的时候,后面的追兵已经被她远远甩开。而眼前的十字坡上一簇一簇都是人,锣鼓声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而她胸中也几乎要响成风箱了。   一眼就看到武松,他正和几个同样高大的汉子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简直如同见到亲人。潘小园被脚下土坑绊了一个踉跄,再也绷不住,踉跄着一头扎过去,让他稳稳扶住胳膊,戳回地上。   武松这才起身,诧异道:“怎么了?”   她抚胸喘气,站直,尽力维持一个稳重的形象,可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顺着脸蛋滴答滴答往下掉,平静了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呜,王八蛋……”   十字坡头一次云集了这么多江湖好汉。无数如狼似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她身上,围观这位梨花带雨的俏娘子爆粗口。   武松略显尴尬,放开她,转头看了一看,“有话好好说……”   “有人在梁山眼皮子底下抢劫放火!看样子是、是孙二娘的对头……”她倒还不忘挑拨离间,把自身的悲剧上升成梁山的面子问题,“我的店……账本、钱……”   苦大仇深地往远处一指,果然,熊熊火光已经烧得旺盛,缕缕黑烟直上云端。周围一片惊叹。   她咬牙再骂:“杀人放火挨千刀的贼!”   武松却没跟她一起同仇敌忾,只是端起碗酒,小抿了一口,后知后觉地说了一句:“既如此,你的店好像开不成了。”   潘小园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听他的语气,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似的?   心里一道闪电劈过,一下子大彻大悟,脑门子上好像爆了个二踢脚,那火嗖的就窜上天了。   “武二,你……你简直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你知道我在那店面上下了多少功夫!”她总算知道江湖好汉们为什么动不动打架,这会子脑袋发热,将他当胸揪住,抡拳头就打。让他轻轻巧巧躲开了。   “你……你有种别躲!你这是平白欺侮人!这他奶奶的又是哪个王八蛋教的!”   武松身后转出来一个人,朝她一揖到地,笑道:“不关武松兄弟事。实在是二郎说起,担忧娘子安危,小可斗胆自作主张,绝了娘子归路。事出无奈,宋江在此先行赔罪了。”   潘小园:“……”   她方才骂了多少句王八蛋来着?   卷二·梁山泊 第62章 9.10   潘小园觉得,对于武大那个荒唐的托付,武松只答应了前一半,忽略了后一半,她是十分感激感动以及感谢的。   但她依然觉得被武松坑了。   水泊梁山眼下是对她最安全的去处,这话一百个没错。可她一不会舞刀弄枪,二不会行军打仗,梁山这个遍地雄性的组织,水泊里捞一网子鱼都恨不得没一尾雌的,就连敲锣打鼓升旗喊号子,也不乏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抢着做,她又能在里面做什么?充其量是混吃等死吧?   宋江大约不过是顺带给武松做个人情,他才不在乎山寨里多一张吃饭的嘴。   况且就连混吃等死似乎也是奢望。潘小园觉得,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孝义黑三郎出言不逊的脑残,除了自己,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更可气的是,武松这厮听任她作死,居然连句提醒制止的话都没有!   这也是跟宋江商量好的?   总之这一次,她被坑得不浅。但让她稍微安慰一点的是,这种命运不独她一份。   水泊梁山人丁兴旺,至少四分之三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而要问他们是被谁逼上梁山的,至少四分之三都会答:宋江。   潘小园很荣幸的位列其中一个。   宋江长什么模样,她完全记勿得,只记得是个其貌不扬的黑脸,比武松大概矮一头,扔人群里绝对是个标准的路人甲。   宋江甫一出场,跟她说完抱歉,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看,只听呼啦啦一片,整个十字坡,全都单膝跪地。   包括武松。   全都齐声叫:“大哥!”   当时潘小园就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膝盖有点软。自己是不是也该降降海拔,减少一下存在感?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女跪男的规矩,就算是当街撞见天子,也只是个万福即可。潘小园正琢磨着要怎么万福才得体,只听扑通一声,宋江也跪下了。   没的说了,她麻溜儿地跪到武松旁边,低头看地。   只听宋江垂首道:“承蒙众位兄弟厚爱,今番青州城手到擒来,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实在是喜上加喜。宋江手无存功,全仰仗诸位兄弟之能,在此谢过了!”   周围一阵哄响,全都是诸如“宋大哥快起来!”“兄弟们当不起!”“大哥和军师神机妙算,我们不过是听从指挥而已!”   宋江坚决不起,口称不敢,就这么直挺挺的俯伏在地。   直到人群中一个人粗声嚷嚷:“吴学究,你快让宋大哥起来,铁牛昨儿个膝盖着凉,跪不住了!”   一阵大笑。宋江这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然后独独把武松扶起来,仰起头,笑呵呵将他打量了一番。   作为全梁山上唯一和宋江拜过把子的男人,武松这待遇非同一般。十字坡上众人原本大部分还都不认识他,现在一片窃窃私语席卷大地,全认识了。而宋江一句介绍的话都没说。   潘小园早就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宋江这个boss级人物,居然不计较她的那几句王八蛋,这让她觉得心里头忐忑不已,甚至有点良心不安,总觉得头顶上悬了刀子,满心有种想要亲自登门谢罪的冲动。   可是宋江非但没给她登门谢罪的机会,那天烧她店面的黄胡子反而来登门谢罪了。拎了一盒子鸡,一盒子鱼,跑到女营来咣咣咣的叫门。   潘小园和孙二娘、以及其他几个新上山的女眷住在一起——孙二娘和张青虽是夫妻,但在梁山大营这种单身狗遍地的去处,公然出双入对显然是十分拉仇恨的行为。于是两人自觉分居,孙二娘的第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老娘终于不用听着呼噜睡了!”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开门,放那黄胡子进来。黄胡子自称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非常礼貌,朝潘小园、孙二娘两任老板娘各自一拱手:“宋江哥哥差遣,小弟不得不从,得罪了!”   说着眼神一睨,颇有“不原谅咱俩就比试比试”的意思。   孙二娘当然也心痛她的酒店,但既然已经下决心在梁山开辟新生活,那么此时便也不太难过,就当是和过去彻底告别。于是她堆下笑来,连说不妨事不妨事,跟燕顺称兄道弟了几句,送出去了。   燕顺撂下几盒吃食,便即告辞。   等他走了,孙二娘脸上的笑立刻消失殆尽,嫌弃地扒拉扒拉那盒鸡,又掀起那盒鱼的盖子,使劲闻了闻。   潘小园觉得燕顺这名字耳熟,但又回想不出此人具体事迹,只好问孙二娘。   孙二娘啪把那盒鱼盖上,“他呀,清风山上那个吃人肉的。”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默默地把手从食盒上拿开了。   燕顺的故事其实已经传遍梁山,成为一桩关于有眼无珠的经典案例,不时的被人提一提。据说当年宋江路过清风山,由于相貌寻常、衣着普通、随身财物显眼,让一群小喽啰横拖倒拽,捉到了山上。当时的山大王头子就是燕顺,见了这个行货,顺口问:“这黑矮汉子是谁啊?”   如果此时宋江报上自己名号,以下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宋江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累的,就那么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燕顺觉得挺没意思,便督促着把这汉子剖了做醒酒汤——这个吃人肉的习惯其实也不能怪他天生变态。十几年前,燕顺初练武功的时候,不知被哪个江湖骗子带上了歪道,说他的功夫过于邪肆霸道,必须时常服用人的心头热血,才能避免走火入魔。迷信的燕顺不敢信其无,这才开始战战兢兢地杀人,最后混得一个落草为寇的结局。   他有时候也想把这坏习惯戒掉,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一旦下决心不再吃人肉,就莫名其妙的浑身无力,肌肉酸软,精神萎靡,还真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抓到宋江的那天,他正巧没什么吃人肉的欲望。况且看这汉子黑矮粗挫,也对他没什么胃口。于是决定先吓唬吓唬,过过干瘾。   “小的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来,炖一锅醒酒酸辣汤来!”   宋江不为所动,依旧耷拉着脑袋等死。旁边的小喽啰有看不下去的,悄悄问:“喂,你到底姓甚名谁?大伙今儿个对不住你,回头给你烧两陌纸钱,你以后别来缠我们。”   这是黑道上不成文的规矩。好汉们刀下不斩无名之人,对于受害者,要给予最基本的尊重。   可是宋江依旧哑巴。燕顺来了气,上去啪啪两个耳光:“给我打醒了他!心肝混沌着,哪能好吃!”   这时候清风山上另外两个好汉从宋江的行李里翻出不少金银,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觉得这俘虏不是一般人,赶忙过去提醒自家大哥。   “大哥,这可不像个寻常客商旅人啊!莫不是……”   燕顺已经有点动摇了。这厮看上去个是有钱人物,留着他的命,回头管他的家人朋友索赎金,不比吃一顿人肉醒酒汤划算?   “喂,兀那黑汉子,你端的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要是你给家里写封信,给俺们山寨送一千贯钱,俺们就饶你性命!”   宋江头一歪,晕过去了。   燕顺气不打一处来,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受害者!一挥手,“给我剖了!”   于是一个小喽啰端来大盆水,另一个小喽啰祭出剔骨刀,火把燃起来,桐油点起来,摆开阵势,把宋江绑在当中将军柱上,扒得衣衫不整,一盆水泼醒了。   宋江好像丝毫没注意到铁锅里的热水,也没注意到抵在胸口的尖刀,就那么斜着眼,爱答不理地看着燕顺。   燕顺怒了,夺过刀,叫道:“我亲自来!看不把这哑巴捅出个叫唤!”   手起刀落。就在即将被开膛破腹的瞬间,黑汉子俘虏终于叹了一口气。   “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宋江。   燕顺一下子萎了,手中刀也拿不稳,颤声道:“你说什么?”   “可惜郓城宋江,死在这里。”   这下子连籍贯也透露出来,同名同姓都不太可能了。郓城宋江,山东河北黑白两道通吃的头一号教父级人物,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土匪?   杀了他不要紧,梁山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连同清风寨里那个神射手,还不得联合把他清风山给手撕了!   燕顺泪流满面,砍断绳索,把对方直接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扑通一声跪下去,啪啪啪抽自己耳光:“我的亲爷爷,你不早说!”   知道这下祸闯大了,连忙派小喽啰把两个小弟火速叫来,一起跪下磕头谢罪。   谁知宋江腿一软,麻溜从虎皮交椅上滚下来,也跪下了,一脸惶恐:“好汉为何饶我?”   ……   此后的燕顺,被负罪感和不安感包围着,几乎每天都要去求宋江原谅一回。宋江有什么差遣,只要透露出个意思,他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能跟宋江诚恳谢罪,被老大哥痛斥一番有眼无珠,这才能够安心。   他追着宋江上了梁山,发誓戒了人肉——倒也没走火入魔——还把两个小弟也拉去一块入伙,什么事情都冲在最前头。   可是宋江对他永远客客气气,他一跪,宋江也跪。宋江永远没有给他诚恳谢罪的机会。   以前潘小园不太懂,为什么所有梁山好汉,不管是怎么被坑蒙拐骗上的山,为什么都如此的死心塌地。现在她明白了。听完陈年往事,她深刻地感觉到,和燕顺相比,自己应该珍惜眼前的幸福。   第二天,就有个小喽啰来找她,说武松大哥有请。   潘小园心里头哼了一声,武松到底没学到宋江所有的坏,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她已经想象出会是个什么戏码。   武松:“你听我解释……”   她:“我不听我不听!”   ……   有什么意思?她当即给回绝了,说自己正跟孙雪娥妹子交流厨艺经验,没空抽身。风水轮流转,这当口,孙雪娥都看着比他顺眼。   那边小喽啰愣了半天,愁眉苦脸地回去了。   第二次出动的是孙二娘。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六妹子,还生气呢?我去把你家小叔子拽过来,让他给你作揖磕头赔罪,怎么样?”   潘小园十分宽容地笑道:“这哪能呢?奴家可受不起——嗳,这两天旅途劳顿,有点累,我先去休息了……”   孙二娘看着她,忽然摇头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你没听到外面在传么?昨天十字坡那里黑道火并,争地盘,死了十几个,没人收,现在尸首还在我那残店里晾着哩。”   母夜叉一走,十字坡就乱。这也间接证明了孙二娘夫妻开店时的手段。因此她说这事的时候,语气带着七分得意,三分打趣,仿佛只是死了十几只鸡。   潘小园浑身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看着她,好久说不出话。   倘若自己真留在十字坡,这一套“见面礼”,自己有多大的存活率?   孙二娘嘻嘻一笑:“这事,武二哥没跟你说?”   潘小园心里头又哼一声,摇摇头。武松当然放不下这架子。   孙二娘再笑:“那我把他抓过来,给你讲讲?保准比我讲得精彩。”   潘小园无言。心里已经有点含糊。其实她已经不太纠结酒店了。毕竟那只是孙二娘的好心赠与,并非自己的囊中之物,给她只是情分;再者,当初坚持留下,一大半也是在和武松、以及和武大那番遗言斗气。眼下冷静了几天,也觉得以自己眼下的本事,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犯不上为了争一口气去作死。   但气节还是不能丢。酒店不是重点,关键是态度。   依旧冷淡地回绝了:“他不用休息么?”   这回轮到孙二娘无语,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嘻嘻笑了一阵,也不坚持,便走了。   潘小园心里头开始忐忑,再过两天,出营帐打水的时候,眼前一暗,挡了个高高大大的影子。   她头也不抬,冷淡兮兮的问:“你来干什么?”   武松:“……你听我解释……” 第63章 9.10   解释?   潘小园客气微笑:“好啊,奴家洗耳恭听。”   武松大约没料到会这么爽快,反倒张口结舌,一时没话。   她继续甜甜一笑,杏眼弯,桃腮凝,樱唇微启:“解释啊。”   这德性大约有点把武松吓着了。他左右看看,提口气,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潘小园甩给他一个白眼:“若无话,请你挪动尊步,你挡我路了。”   武松立刻微微让开,潘小园毫不客气地跟他擦肩而过。   突然听他说:“你若是能有孙二娘一半的功夫和手段,我赔你一个酒店。”   潘小园不由自主地止步,想了想,回过身,认认真真地摇了摇头,“你以为我真的是心疼那酒店……”   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这事如同薄雾一般悬在她的眼界里,今天一见到武松,便突然明朗起来了。   据她所知,武松并没有像张青那样,跟梁山众人打成一片,顶多是跟张青孙二娘几个熟人厮混,也不像宋江身后那群小弟一样整天巴结大哥,大部分时间还是独来独往。   他对宋江敬意有加,背地里说起时不吝赞美,真到见了面,却性格使然,始终淡淡的不那么热情。反倒是宋江,每次一见他,直接上去挽手挽胳膊,笑呵呵的邀他去聊天谈心。每次他一回来,身上就多了些许带头大哥的气质。   她扬头:“武二哥,今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当真那么信任你宋大哥,无论他做什么,你都没半句微词?”   武松一怔,“你是说这酒店?”   “不,不是这种小事。我知道他是你的大恩人。我是问你,倘若他叫你去做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之事,你也去做么?”   武松轻松笑道:“他怎么会。”   “我是说如果!”   武松神色一瞬间的凝重,立刻说:“不会。”   两个字,如同石子滚落河心,清清脆脆的两声响,沉下去,定了心。潘小园能感觉到,这两个字里没半分假。   她轻轻叹气,随口又问:“那,倘若,他要你做些送命的事呢?你会不会……”   “会。”   他轻轻松松地吐出这一个字,眉目舒展,漆黑的眸子里,盛满了高贵的真诚。   潘小园突然鼻子一酸,说不清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心里面有点想骂人,又有点想用世上最温柔话语求他。   但她最终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武松反倒微笑起来:“你担心这么多做什么,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急忙问:“去做什么?”   “看个东西。”   “看什么?”   “……杀人。”   潘小园这几日里为避武松,基本上没出营闲逛过,也就不知道,今天外面竟然那么热闹。   说热闹也不尽然。潘小园看到,大伙都匆匆的往什么地方赶,外面除了不认识的糙汉子,连少数的妇孺家眷,也有好奇出来的。   但就算人多,梁山大营中依然秩序井然,外面守着的小喽啰们,一看全都是训练有素。攻打青州的兵马都是梁山嫡系精锐,听孙二娘她们八卦,半数都是曾经杀人放火的强盗,打仗同时,顺带着劫个老乡,抢个闺女,简直都不算个事儿。然而宋江的严令一天三五道,全是禁止扰民的军令状。有宋江这等服人的手段,一路上居然真的没什么烧杀抢掠,都是“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途径各处的大小官兵也从来没见过纪律如此严明、近似于军队的强盗,哪里敢贸然去“剿匪”,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的放走。在宋江手底下,黑白两道实现了奇异的和谐共存。   所以当宋江放出“烧孙二娘店”的任务时,昔日的清风山老大燕顺毫不犹豫的毛遂自荐——多久没有放火抢劫了,怀旧去哇!   当然也有偶然的突发事件。就在半天之前,刚刚进入京西北路之时,终于有个小喽啰忍不住放飞自我,趁着月黑风高,跑到村子里掳掠了一个老乡家女儿,据说是他曾经的青梅竹马,可后来嫌弃他穷,便攀上了村里有钱员外做小妾。小伙子深受打击,愤然出走闯生活,最后闯到了梁山落草,成了法外之人,跟人称兄道弟,觉得自己像是个人物了。于是把人家姑娘从家里请来,以求“重修旧好”。   这只是那小喽啰的一面之词。因为事发之时,那姑娘已经悬在营帐附近的小树枝上,人都僵了。   据说宋江震怒,就连潘小园她们处在营地的犄角旮旯,也隐约感受到了一股不明原因的风声鹤唳。随即宋江下令,厚葬死者,苦主家赔偿巨款,再将那小喽啰押到村头,在一众乡亲面前公开处斩。   此事一时间轰动乡里,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据说当场就有乡贤来向宋公明送锦旗的。而当地官府居然一声没吭,大约是觉得被黑道抢了戏,又无可奈何,不太光彩。   起初潘小园有点不太相信。这种不明不白的“感情纠葛”,放到现代,都不会被这么雷厉风行地解决,何况犯事的还是武艺高强、横行霸道的梁山好汉!   但法场已经摆在那儿,远远的就听到那小喽啰大声喊冤枉。旁边几个年轻汉子,大约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也冲宋江跪成了一排,你一言我一语地求情。   一个机灵些的小喽啰伏在地上,垂泪道:“还请宋大哥手下留情,想我们兄弟几个,当初约好同富贵共患难,投奔梁山替天行道,至今已有七八年,虽不曾立过什么大功,但就算是对上官兵的时刻,险些儿身死,也有那么十几回。如今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我兄弟死不瞑目啊!大哥,小的们愿意把这几年的功劳全都折过,只愿赎兄弟的命!”   围观诸人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在梁山已有七八年,那便是王伦时代的“老兵”了,想来晁盖、林冲都会让他们三分。如今创业元勋们齐齐跪下,向一个加盟梁山短短一两年的宋大哥求情,后者总该给些面子吧。   宋江听毕,也是满面凄然,下了马,亲自将一排人一个个扶起来,慢慢说:“倘使宋江自作主张,哪敢随意坏梁山兄弟的性命!实在是……逼人至死,天理不容,倘若宋江姑息,日后梁山兄弟们,会是个什么名声,还怎么在山东立足?难道让老百姓指着咱们脊梁骨,说,看!这就是江湖好汉的德行?”   他说得感人肺腑,慢慢的落下泪来。旁边的男女老少已经有不少堕泪的,低声议论纷纷:“别看人家是盗,这简直比青天大老爷还好哇!”   一个鬓边有朱砂记的大汉上前拱手,粗声道:“宋江哥哥说得有理,但刘唐还是斗胆说一句,咱们的法令不能一天一变,过去晁盖哥哥带人下山,纪律虽然也严,但从来没有为个水性娘们砍自家兄弟的!如今咱们钱也赔了,照我说,把这小子狠狠揍一顿,给人家老乡出个气,也就罢了。死了的活转不来,何苦再赔上一个!”   刘唐是跟晁盖一起劫过生辰纲的,属于嫡系中的元老,又给宋江送过赃款,间接让宋江杀了阎婆惜,彻底被拉下水——这番交情也不算浅。但宋江依旧是满脸歉意地摇摇头:“若是晁盖哥哥带人下山,自然要遵从晁盖哥哥的号令。而如今哥哥委派宋江出这一趟门,那便是宋江的号令说了算。兄弟们再莫多言,若有不然的,回寨以后,尽可向晁盖哥哥指责宋江之过,宋江愿意领受一切责罚。”   说话的语气近乎谦卑恭顺了。他身后几个人同时嚷嚷起来:“当然听宋大哥的!刘兄弟,不是我说,如今咱们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地痞强人了!宋大哥带的是仁义之师,没纪律怎么行!”   犯事的小喽啰垂头丧气跪在底下。刘唐叹口气,朝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不说话了。   宋江转身,再不看现场,疲惫一挥手,“动手吧。”   潘小园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看着法场中央鬼头刀举了起来,身边是以武松孙二娘为首的一群亡命之徒,都一脸肃穆地围观,心里头有点犯怵。想转身不看,又怕显得太突兀。   直到感觉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她如获大赦,赶紧趁机转身。   武松眼里带着些嘲笑:“好啦,也用不着看那么仔细。”   话音刚落,便听得后面嗤的一声轻响,然后人群一阵惊呼,夹杂着老乡们的痛哭流涕:“宋公明好人哪!”“俺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啊……”   还真“体贴”。潘小园松口气,扬头反问武松:“所以,叫我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武松不答她的话,目光越过她肩膀,在那想必已经血流满地的法场上停留了片刻,才说:“你看到么?眼下的梁山,也不是完全黑罢?”   不知怎的,潘小园觉得,自从那日为了岳飞,两人吵了一架,武松就平白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好像一定要什么人承认,他武二郎虽然违法乱纪斗殴拒捕被悬赏捉拿并且跟黑道人物交往甚密,可本质上还没有堕落到底似的。   自欺欺人,骗谁呢?   其余梁山人众大多以身处黑道为荣,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他只好在潘小园这里试图找认同。毕竟她是唯一一个质问过他这件事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是打击他一下,还是说好话哄一哄,武松又补充了一句 :“倘若梁山还是晁盖晁天王独大时的光景,我就算是回阳谷县坐牢,或是让那鬼道士追到死,也是断然不会来的。”   晁盖晁天王独大时梁山是什么光景,潘小园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一群任性的绿林好汉,尽管仗义疏财,尽管义气豪爽,免不得凭着自己的喜好,今天杀人越货,明天劫富济贫,并且是断断不会把一个水性娘们的性命当回事的。   而现在,有意无意的,宋江正在逐步接管梁山事务,一群乌合之众的盗匪,硬是让他打造成了高素质的反政府武装,甚至可以和地方官兵叫板。   似乎没什么不好。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些别扭。   “可你不觉得,你宋大哥方才……”她用心搜索着措辞,不好直接说出“沽名钓誉”几个字,“方才演得有些过了吗?”   武松却只是一笑:“刻意做好事,总比无所作为要强。”   看来武松对宋江的伎俩也是门儿清。宋江将自己那些腹黑手段对武松倾囊相授,但武松只是选择性地吸收了他认为合适的那些。   话说回来,他要是连这点天分都没有,那也只能跟着刘唐混了。   “那……”她又想起来一件顶重要的事,“明教来夺的那张纸,你给他看了么?”   从武松提出要和宋江商议这件事起,她心里就隐隐约约的不安。以她对宋江的成见,总害怕这位及时雨会把武松忽悠得团团转,将这要紧的秘密据为己有,或者拿来干什么坏事。   武松却轻松微笑:“没有。我向他说过来龙去脉。他说这东西既然已经藏了十年,并非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且关系重大,他便不宜独断,最好等回了山,邀些可靠有见识的人,譬如晁大哥、吴学究、公孙道人、朱武军师,一并定夺,才算妥当。眼下吴学究被派去公干,公孙道人在外云游,时机不太巧,因此让我看好了那东西,先等一阵子。”   便是这几句话,让潘小园对宋江顿时黑转路。就她识得宋江以来,这人的所作所为,抛开坑自己的那一次不说,真的挺适合……当大哥的。   于是宽慰一笑,说:“不是我偏见,不过是听你今日说宋大哥好,明日说宋大哥好,怕你让人家勾了魂去了。”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就腾的耳朵一热,赶紧闭嘴。她在书中读过宋江的为人,自然而然的就说了这么句先入为主的话。但武松蓦然听在耳朵里,怎么像……好像她在吃醋似的!还是吃个男人的醋!   武松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决定不接这话,转而道:“对了,我和宋大哥商议,等在梁山安顿完毕,就派精细眼线下山,寻西门庆的下落。大海捞针,恐怕无法一蹴而就。宋大哥让我放心,我的仇家就是梁山的仇家,这么多年了,梁山的仇家,还没有能逃得脱的——今日特来知会你一下。”   语调明显变了,硬邦邦公事公办的口气。这才是他真正要跟她说的正事。   潘小园默默点点头,道了句谢,心里懊恼得没边儿了。不管跟武松再怎么熟,在面前果然不能有丝毫忘形,说出的每个字都得过脑子。   武松犹豫片刻,又说:“武二还有个不情之请……”   一面说,一面似乎瞟了眼她的脸色。   潘小园“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点头。这人几天前刚刚不动声色,把她花式坑到哭,片刻前还在低声下气的求解释。眼下见她大度不计较,敢情愈发顺杆子爬,立刻进入了发号施令的模式。   脸也真大。   她又是甜甜一笑,表示洗耳恭听。 第64章 9.10   说是“不情之请”,武松说起来却是一气呵成:“你虽算不上我大哥遗孀,但现如今我们初来乍到,为了行走方便,最好还是……注意点称呼。”   潘小园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五味杂陈,混合着些敢怒不敢言的窝囊,问:“为什么?”   武松垂眼看地,语调竟是无比的坦然,一点也没像方才那般拖泥带水:“大伙都知道你是我嫂嫂,哥哥既殁,需要赡养,这才是孝悌的勾当——这事孙二娘她们早就知道,也瞒不住。你不用服素,但至少做做样子,也免得闲话。”   梁山容不得吃闲饭的人。她“潘金莲”非盗非匪,要想在此立足,至少得跟武松沾点亲,带点故。这道理那么简单,如果让潘小园自己细想,过不得多久,说不定也会从善如流地拾起嫂嫂的身份。但如今呢,武松自作主张给她做了这决定,她倒是一百个不服气,立刻就窝火了:“好啊,你仗着丢了我的休书,就可以随意摆布我了!”   “武二没这个意思。”   “那你倒是把酒店还我啊!”   “等你有了孙二娘的本事,我赔你两个。”这次倒是加码了,想来武松提这要求的时候也并非心安理得,他顿了顿,又说:“总之,旁人问起的时候,别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潘小园觉得以他的精细缜密,应该不至于说没用的废话。但猛然被他这么一句突然袭击,一时间也琢磨不出他的意思。   两人刚刚开始有面面相觑的势头,那边杀人的法场已经散了。地面给清理得干干净净,围观的乡亲们感叹着各回各家,梁山人众也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开拔。   武松作为宋江钦定的铁杆兄弟,从第一天起就被人变着花样的结交奉承。他倒是宠辱不惊,收获了一堆点头之交。如今大伙见他在人群之外,立得突兀,纷纷上去打招呼。其中一个的娃娃脸帅哥还跟他问好呢:“武二哥,这便是你带来的那个小妹子了?怎的不见出来走动,回头安顿下来,也好和我妹子做个伴。”   此人细腰宽膀,齿白唇红,眉飞入鬓,在一干糙汉中极为显眼。武松朝他笑笑,拱手见礼,不慌不忙地纠正:“不是我妹子,是武松嫡亲的嫂子,如今……”   潘小园强忍着体内的洪荒之力。要不是看在娃娃脸帅哥的颜值上,简直要忍不住打人了。   对方恍然大悟,朝潘小园一拱手,笑道:“那么花荣也得叫声嫂子了,失敬!”   潘小园:“花……花荣?”   小李广,天英星,清风寨里那个神箭手?   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见礼,只见花荣脸色一变,目光聚焦在她身后,抄起手边什么东西,一挺一掷。呼的一声短促尖啸,潘小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尖叫还没出来,胳膊一紧,一个踉跄,已经让武松不假思索的拎到他身后护住。   半晌,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听到武松略有些不满地道:“兄弟怎的见面就吓人。”   潘小园觉得自己脸色一定白成鬼了,心里砰砰跳,喘匀了气儿,探头往外看,花荣的脸色居然比自己的还白,简直是面如傅粉,双眼直直的睁着,撑出两条完美的双眼皮,冷汗顺着那好看的下颌轮廓慢慢滴下来。   武松还牢牢拽着她胳膊。她赶紧把他的手撸下来,看看周围,然后大着胆子走两步,终于发现了罪魁祸首。自己方才身后的树干上,赫然停着只手指头肚儿大的灰蜘蛛,吐着一半的丝,被一根细树枝钉死在原处,还在微微颤。   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危险的东西。花荣脸色苍白,还不忘潇洒一揖,连声道歉:“小弟从小见不得活蜘蛛,那个……一旦见到……就……对不住,抱歉,惊吓嫂子了……”   眼看见潘小园把那死蜘蛛拔下来了,随手地往地上一丢,离花荣的距离又近了一尺。花荣强作镇定,又向后退了一步。   武松怔了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花荣兄弟,原来你的箭法准头是这么练出来的!你上阵时,是把敌人都当蜘蛛么?”   花荣依旧很有气质地微笑,坦承道:“二十年寒暑功夫,比不得武二哥娘胎里带来的胆识气力。”说话间手指头微动,又淡定消灭了脚底下一只小绿蛛,左右看看,见周围再没有活蜘蛛了,这才回复了正常的脸色,嘴角上挑,朝武松和潘小园温文尔雅地各一拱手:“小弟失陪。”   潘小园等他走远了,才敢扑哧一声,跟武松交换了一个看戏的眼神。   武松轻轻笑道:“无怪我练不成暗器箭法,原来是没个让我怕得要命的东西。”自己笑了一阵,也跟潘小园一拱手,“武二告辞。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而潘小园这次没抗议。方才花荣那一声毕恭毕敬的“嫂子”,让她多少品出点味儿。   武松回到自己下处。拨给他的小弟殷勤上前迎接:“武都头,又一封拜帖,你看看?”   说着递过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武松都不用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意思,吩咐:“给我扔枕头底下。”   本以为加入了梁山,有了个安稳的大后方,那些糟心事就能少些。没想到他似乎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还必须得姿态优美地往里跳了。   他做好了给宋江辛苦卖命的准备,做好了拳头不硬被人整治的准备,做好了遇到话不投机的极品的准备,却唯独大大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梁山上有多缺女人。   “清河武松带了个年轻貌美小娘子家眷,并非是浑家,大约是妹妹”这个消息,几乎是和“清河武松加盟梁山”同时同速传开的。犹如石子儿入水,满池涟漪。   兄弟老婆不能碰,但兄弟妹子不妨肖想一下。大哥和大舅哥不也就差一个字吗!   于是几天之内,他见过的没见过的、大大小小的单身好汉传来拜帖无数,转弯抹角的、直载了当的、旁敲侧击的、威逼利诱的,浓缩起来都是相同的四个字:可引见否?!   比如眼下这一张,署名是原清风山二寨主矮脚虎王英。武松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论是自己还是嫂嫂都从没跟这人打过照面。但眼下人家也写了封热烈的求联姻书,为表诚意,还没让人代笔捉刀。短短几句话,七八个错别字,笔划难看得像狗爬,最后还洇着两三个墨点子。   武松嫌弃地捏着没有墨点子的地方,刚要找个地方扔了,旁边小弟赶紧提醒,说这位王英眼下也是梁山一员,看在义气的份上,给人家回一个?   武松十分恃才傲物地答:“不了,不差他这一份义气。”   说毕将纸揉成一团,抄起来就想往灶里扔。随即猛然想起来,那位前嫂嫂为了一句“嫁人由身”,跟他翻了不止一次脸,那休书又让他给弄丢了,他这边稍微理亏的情况下,是不是得尊重一下她的意愿,让她自己选选,万一有个对上眼的呢?   这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他又不是去梁山当媒婆的!操这份心!   手一扬,王矮虎的情书就进了灶,欢快地烧起来。他再掏出枕头下面的一叠纸,还要再扔,忽然心起一念,收了手,唤来小弟,吩咐将这些帖子转交给孙二娘的那个义妹,叫什么孙雪娥的。   等那小弟去了,又唤来另一个,问:“早些时候宋大哥派人来传话,让我晚间去一趟?”   小弟躬身笑答:“都头倒记得清楚,宋大哥今天换了营帐,小的这就给你引路。”   武松换了身衣裳,跟着那小弟出了帐,弯弯绕绕行了片刻,天便黑了。到了帐子,掀帘进去,那小弟便告退。   帐子里几碗灯,一张小桌,几个杌子,几柄弓刀,此外只有宋江和花荣两个人。宋江神情悒悒不乐,黑黝黝侧脸上,两行“金印”依稀可见。   花荣显然已经从方才的蜘蛛危机中缓过来,见了武松,娃娃脸现出一个春风般笑容:“武二哥。”   武松见了宋江要拜,让宋江制止了:“都是自家兄弟,繁文缛节便省了罢。” 眼下帐内只有知根知底的另外两个人,他便也不演了,直接开门见山,“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之事,只能和心腹兄弟说知——武贤弟,此次将你请来梁山,一半也是为了此事,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武松微微吃惊。他知道花荣和宋江已有近十年交情,为了这位大哥抛官弃爵,将门虎子直接变成黑道盲流,可谓是生死之交。自己呢,不过是一年前和他相处了十几日,也被他认为是心腹?   而宋江通常的那些谋士小弟,什么吴用、李逵,竟然不在“心腹”之列!   他不动声色,躬身一揖:“哥哥请讲。”   而花荣虽然早到,显然也还没有听过这番开场白,当即目瞪口呆,溢于言表:“哥哥但有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宋江长久不语,只是深深叹气。半晌,才朝帐子门口微微使了个眼色。   武松机警,立刻道:“外面没人。”   宋江这才叹口气,说:“愚兄来到梁山不久,蒙晁盖哥哥和众位兄弟厚爱,虽然未见尺寸之功,却是一心为公,从没有过丝毫恶念。可如今……梁山上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只是在做一次动员讲话。只有最后半句,语调里藏不住的阴沉。   花荣大惊:“有人要害哥哥?”   武松问:“哥哥从何得知?”   宋江慢慢踱到帐子一角,捡个杌子坐了,低声道:“兄弟听说过江州之事吧?”   武松点点头。梁山众好汉也喜欢八卦,尤其是喝酒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革命家史,简直是拉近兄弟情感的最佳方式。而江州劫法场则是几乎半数人都参与过的光辉事迹。若是有人把梁山的所有故事写成一个个话本子,那江州这一本,一定是稳稳居于销量前三的。   那时候宋江获罪刺配江州,一日酒后发疯,在浔阳楼白壁黑字的题了反诗,以致被下进死牢,不日处斩。消息传到梁山,晁盖在感叹宋江作死之余,连忙组织众人商议救人之策。   草头军师吴用当即献策,请专业人士伪造蔡京蔡太师的书信,吩咐将反贼宋江押送东京,再派无间道戴宗送到江州。这样一来,一可以争取时间,二是将宋江弄出江州,梁山众人便可以在路上劫人。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可是假信刚刚送出去,吴用却一拍大腿,说坏了,那封信里有个太明显不过的漏洞,一眼就能让人识破,宋江休矣!   戴宗轻功当世第一,眼下谁也没法把他追回来。于是紧急启用第二套方案。数十梁山好汉披挂下山,展开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营救。等赶到江州,恰好撞见宋江被押送法场,罪名是题写反诗,加上和梁山泊互通声气捏造假信。昔日那个叱咤山东河北的黑道老大,如今垂头丧气的昏迷着,听天由命。这次可不是面对燕顺时的扮猪吃老虎,而是真正的绝望无助。   还好晁盖众人够给力,再加上宋江在江州新收伏的小弟们神助攻,这次什么黑道白道规矩都不顾了,杀伤官兵百姓无数,江州血流成河,终于把宋江从刀口下救了出来。宋江栽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个跟头,从此和白道绝缘,只能死心塌地加入梁山。   而梁山好汉们也以救过宋江为荣。每次聚义喝大了酒,这件事都会拿出来吹吹。   这个说:“宋大哥是我背起来的!”   那个说:“他身上的绳子是我砍断的!”   另一个说:“我那天宰了十七个官兵!”   还有的实在没什么可吹嘘的,只好小声说:“宋大哥当时都吓尿了,还是我给找的换洗衣裤……”   这些话,宋江都笑容可掬地听着,每个人都衷心感谢一番,敬一碗酒,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   当时花荣也参与了营救,一提到这事,自然是两眼放光,陷入了热血沸腾的回忆里。而武松作为听众,经宋江一提点,立刻发现了有什么不对。   “哥哥是说,第一次那封漏洞百出的假信,是……是被有意放下山的。”   宋江点点头。假信是吴用的主意。漏洞也是吴用发现的。方案二也是吴用制定的——摸不透这人的意图,无怪他今天没有把吴用请到帐子里来。   花荣道:“百密一疏,或许军师头一次确实没有发现那漏洞呢?”   宋江摇头:“我从不敢轻易疑人,吴学究的人品,我便如相信两位贤弟一般相信他。但是今日这件事,若说是巧合,那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引着两人来到帐中央方桌旁。桌上一个小铁盒子,封着口。   “今日,在我惯常的床帐里,发现了这个。”   宋江说毕,将铁盒一掀一倾,一只鸡蛋大的半死不活黑毛白纹毒蜘蛛应声滚了出来。   花荣一言不发,双眼一翻,直接晕在武松肩膀上。   宋江用帕子包手,拈起蜘蛛腿,放回盒子里,扣好盖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花荣。   “十年了,他这毛病怎的还没改好。” 第65章 9.10   山东济州府辖境之内,有一大片平湖水乡,一脉之水,港汊纵横,方圆八百余里,是为梁山水泊,又有北方“小洞庭”之称。水泊内丰饶恬静,气象万千。   就在十年前,大儒苏辙路过梁山泊,面对无边无际的满池荷花,诗兴大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终日舟行花尚多,清香无奈着人何。   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   ……   花开南北一般红,路过江淮万里通。   飞盖靓妆迎客笑,鲜鱼白酒醉船中。   当然那只是过去的美好岁月。如今的水泊梁山已是藏龙卧虎,成为北方黑道头一号反政府武装势力的大本营。满池荷花底下,装的是尖刺栅栏和机关;万里通行的水道上,行的是百桨巨帆的战船;荡桨高歌的渔家随时可能化身嗜血的杀手;而飞盖靓妆迎客笑的湖边酒店里,卖的已经不是酒,而是信息和情报,附带蒙汗药、暗器和朴刀。   倘若苏辙此时再次路过梁山,等待他的无非三种结局:第一,被谋财;第二,被害命;第三,倘若他恰好文武双全,展露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本事,那他也许会被请上山,坐一把交椅,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快活去也。   地方官兵曾经试着剿过几次匪,但要么损失惨重,要么官兵头子被捉上山,转眼就被忽悠成了替天行道的贼寇。地方官本人呢,多半还会因为剿匪不力,被上面批评降级。这么惨痛的代价谁肯再付,于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梁山不存在。   而梁山泊里的好汉们也非常聪明上道,平日里很少和官府正面挑衅,就算是劫富济贫,也只是劫些没什么背景的倒霉蛋。就算是偶尔抢个闺女,也不会抢到知府县令千金的房里去——况且随着宋江说话越来越有分量,这种事最近也少了。   黑白两道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梁山里的壮小伙偶尔耐不住寂寞,去临近的郓城、济州府扫个货,嫖个娼,不幸查夜被抓,那也只能自认倒霉,轻则坐牢,重则杀头,挂上“梁山贼寇首领”的牌子,便是能让济州府吃上半年的政绩。   和梁山相比,张青认识的那些什么清风山、白虎山、桃花山,都成了粗制滥造的渣渣。梁山泊对于他们,就相当于国子监之于落第秀才、少林寺之于卖艺武夫、汪洋东海之于泥潭小虾米。   这次宋江出山,收伏了各路人马加盟,回寨时更是做足了排场。锣鼓唢呐的队伍迎到了十里开外,水泊里渔歌声势震天。据说桃花山上的李忠和周通头一次看到梁山迎客的盛况,直接吓跪了,互相看一眼,颤声自问:“这……这得花多少钱!他们每个月有多少进帐!”   水泊边缘的芦苇里藏着百十艘快船,看到朱贵的令箭,瞬时间齐齐现身,摇船的小喽啰齐声躬身喊号。   “恭请贵客上船,去山寨共聚大义!”   声音振聋发聩,惊起一簇簇水鸟。   这又吓尿了一群人。白虎山孔明直接坐地上了,还是让人拉起来的。二龙山杨志——曾做过殿司制使官——摸摸脸皮上的青记,不情不愿地承认:“便是洒家押运花石纲时,若能有这般听号令的队伍,何至于被风浪吹散,颠覆在黄河里!”   孙二娘则是面如土色,母夜叉直接变成了阎王殿里的洒扫小鬼差,缩在船头,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说:“六妹子,你扶着我点儿,姐姐我没坐过船……当家的,麻烦给我找个痰盂儿来……”   倘若孙雪娥还在身边,她一定得再使唤一句,管这位妙手厨娘讨两粒提神醒脑的陈皮丸来。可惜孙雪娥已经不在这个小圈子里了。这一路走下来,她至少被两位数的单身小伙子们疯狂追求过。其中有两个还像模像样地摆个擂台,公平竞争了一番,引来不少人围观。   梁山上不是没有未婚女眷,但要么是戴宗的妹妹要么是晁盖的侄女,都是有大哥罩着的,不管漂亮与否,底层小弟谁敢多看一眼。像孙雪娥这样,只是个新上山的女头领的结拜妹子,背景基本等于无,那简直是沙漠里的一汪救命水,谁抢到算谁运气。   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是原桃花山二把手小霸王周通。此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张国字脸,几颗青春痘,极有雄性气概。但他胸无大志,当强盗时唯一的执念就是娶个压寨夫人——不用有脑子,不用有才气,漂亮就行。   当年,他本来已经半抢半定,聘了山下刘太公女儿,说好不日成亲。他虽然是强盗,毕竟还是个有操守的强盗,懂得跟附近的百姓搞好关系,懂得明媒正娶,不像清风山上那个王矮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喜欢把人家姑娘抱进房里,霸王硬上弓完事。   于是刘太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准备好当这个便宜丈人了。   谁知成亲当夜,半路杀出个行脚僧,躲在刘小姐的新房里。周通满头戴花披红挂彩,满心欢喜地摸进销金帐,当场摸到一个光头,然后就被拳脚齐施,狠狠接受了一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教育。   周通直到爬出新房也没明白,为什么新娘子会突然变成了男和尚。当然他后来才知道,那和尚法名鲁智深,此次只是路见不平,管个闲事。   这事据说闹得周通半年不举,见女人就躲。他又舍不得掏钱看病,萎靡了好一阵子。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健康,当即决定,将娶媳妇大业重新提上日程。   到底是当过大哥的人物,很快就淘汰了各路不入流的小喽啰,获得了孙雪娥的芳心。两人很快如胶似漆,天天虐狗,以至于让李忠都受不了,咬咬牙,亲自掏腰包,拨了一顶营帐,远远的分配到营地最边缘,让大家眼不见心为净。   可架不住每天开饭的时候,那帐子里传出的香味,能引来百十人围在旁边伸着脖子嗅。孙雪娥甜笑着端个盘子出来,看见这阵势,吓得当场盘子就掉了。   马上有那手快的,贴着地皮一捞,抢救起一个香喷喷的烧鸡腿,擦擦开始啃。   从此孙雪娥成了桃花山一派的御用厨娘,天天有别的山头的人,打着讲义气叙交情的名义来蹭饭。李忠和周通两位守财奴,才不愿意做冤大头,开始百般推脱,后来潘小园知道了,悄悄派个小喽啰前去提示,让他们一人一顿收二十文钱,鲁智深减半。   于是如今,李忠和周通随身带的行李越来越沉,上船的一刹那,那小船明显地往下陷了一下子。旁边的孙雪娥吓得连声嗷嗷叫,让周通体贴地护送进了船舱。   潘小园全程目睹了孙雪娥的闪电第二春,再看看自己身边一片清净,一个歪瓜裂枣也没来骚扰,不难知道,自己大约也属于“上面有人罩着”的。但武松具体怎么罩了她,她看不太出来,他也没说。   况且武松今日从一大早就少有露面。上了客船,就把自己关船舱里。杳杳水泊港汊纵横,小船弯弯绕绕的缓行,不知何时才会靠岸。孙二娘在外面晕船,张青在跑前跑后的照顾媳妇,根本没空理别人;潘小园觉得自己有必要进去表示一下关心。   在外面轻声叫两下“二哥”,没人应,直接就掀帘子进去了。刚迈进去一步,眼一花,耳根一烫,电光火石,不由自主叫一声抱歉,捂着眼睛就向后转。   天色热也要注意影响,谁让你光着膀子纳凉了!秀腹肌么!   武松的声音却也是兴师问罪的口气:“谁让你进来了?没看见门帘子吗?”   潘小园指头缝里往外看,那门帘子上似乎果然让他做了个小记号,打了个不显眼的结。无怪乎孙二娘一直对舱里目不斜视。可自己又不是道上的,凭什么要时刻留意这些东西!   又急又恼,刚想着要不要甩手走人,又听见武松说话了,似乎也觉得方才有点太蛮不讲理,这次口气有点软:“没关系,左右不是孙二娘瞧见。”   ……这算是句安慰?几个意思?   虽然她知道,他们那些江湖好汉也从来不扭扭捏捏,有些粗人喝醉了时,更是直接“脱得赤条条地”,孙二娘这等女汉子瞧见了,连脸都不带红一红的。这么一来,倒显着她大惊小怪了。   既如此,在门帘子上做什么手脚?   她决定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武松已经披了件上衣,裹住健壮而匀称的上身,只剩下半个胸膛露出来,麦色的饱满肌肤上,隐约闪着一抹惨白。   她倒抽一口气,直直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再看他手边,一小碗调开了的金疮药。   武松将衣襟掩得紧了紧,低声道:“小伤,过两天就好。”   潘小园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的心疼。跟他跑路以来,她这个局外人一直被罩得全须全尾,连头发都没掉几根。他倒是三天两头的挨打受伤,简直辜负了打虎英雄的名号。   她也明白了他那句“幸好不是孙二娘瞧见”的意思。见他衣裳系的正了,才走近几步,也轻声问:“伊拉白衣道士又来了?”   武松被她的口音逗得嗤的一笑,点点头,“这次多了些人。大约是想趁我到梁山之前,最后再试一下子——总不能空手而归,跟他们教主没法交代。”抓起手边什么东西,朝她一抛,“喏,还你,别让人随便看见了。”   潘小园无意识接住,打开来。皱巴巴的休书,失而复得,上面添了更多的、不知是谁的血迹,扯出几条破缝,一半的字迹早就看不清了。   她简直呆住了。这算是伊拉江南人勿昧他物,完璧归赵?   而武松却只是笑笑。他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比上次多十倍的险恶。包道乙他们只知道布包里的纸张关系重大,却也并不知具体内容;见到包里的那张休书,莫名其妙了半天,横竖左右研究一遍,连夹层、密文都考虑到了,最后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这大概是武松从不知哪个老乡家里顺来的废纸。   及至清河武松加盟梁山的消息传遍江湖,就相当于一部大写加粗的公告,表明他已经做出了二选一的选择。他们也知道,东西上了梁山,便是有去无回,因此趁武松与宋江密谈后归营,在小树林里落单的时刻动手,新账旧账一起算,什么毒药、迷雾、暗器都上了。武松苦苦支持了好久,最后还是深夜梦游的鲁智深惊觉,一根禅杖把他救回来。   他正回忆着,忽然听对面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们现在是要害你,等你那秘密说与你宋大哥,他们说不定就转头去害他了。”   武松心头一凛,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潘小园不过是随口一提,到武松的神态,却发现自己约莫是猜对了。   “还是他们……已经开始对你宋大哥动手了?”   “你怎么知道?”这次的问话里多了两分警惕。   潘小园已经发明出了应对他这种怀疑的最优解答,一摊手,“我读过的话本子里,坏人都这样。”   武松长久不语,一双晶亮的眼,看看潘小园,又看看手边的药碗,心中飞快地回闪那日跟宋江、花荣的密谈——那蜘蛛决计不像是山东出没的种。可梁山好汉们大多是北方草莽,武功路子也都直来直去,就算杀人,也是刀枪拳头,轮不到用毒蜘蛛。再说,虫蚁不受人控制,未必成功率便高,难道只是想给宋江一个警告?那天,三个人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但倘若说是明教的手笔……   一抬头,见潘小园还认真地看他,突然有种想跟她商议的冲动。   还是克制住了,朝她一笑,半是掩饰心事,半是给她宽心,总结似的说:“未必是他们。他们也未必是坏人。”   他说完这话,出神了片刻,又忽然没头没尾地自语:“也不知那位姓岳的小兄弟,眼下行到何处了。”   潘小园还待再问,武松将药碗轻轻推了推。   “腿上还有两个小刀口,最好也包上。”   真是惜字如金,倘若说出的字句能卖钱,这人绝对是梁山头一号穷鬼。这算是请她帮忙,还是逐客令?   潘小园明智地判断大约是后者。点点头,转身刚要走,突然吱呀一声,船身一震,脚底下一个歪斜,直接把她抛到了船板另一端,引得船身一个大晃。   武松立刻撂下药碗,长身而起,把她稳稳接住,一只手扶着她站了起来,另一只手掀开门帘,向外一张。   船已经靠在了金沙滩畔,那是通往梁山大寨的唯一入口。   但前面并不是平坦的码头,而是……   芦苇蒹葭,茫茫荡荡,四面八方围着十来艘小船,船上兵卒挺立,人人手执蓼叶枪,生气勃勃地凝目瞪视。   尖锐的号令声被风送来。金沙滩上,延伸出深山古树,当中一座大关,关门紧闭,前排箭洞,上列弩楼,下面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枪尖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几艘客船上,所有人面面相觑。就在片刻之前,他们注视金沙滩的神情,还是带着近乎朝圣的虔诚;而现在,就连最迟钝的也发觉有问题。这根本不是……一个迎客的阵势。   宋江船在远处,看不清船上情状,但明显也被截在了水路当中。远远的听到船和船之间在高声喊话。   摇船的小喽啰全都一言不发。邻船上的李忠周通放下手中的沉重行李,慢慢站起身来,手搭凉棚观望。   孙二娘撇了痰盂儿,轻轻骂了一声娘,顺手抄起身边一把刀。   潘小园觉得手有点发抖。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个武器?   随即感到肩膀一沉,让武松不客气地往后推了好几步,推到舱门与甲板间的角落里。   武松慢慢抚平身上新包好的绷带,身边掣出一柄刀,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阴沉起来。   他目不斜视,朝金沙滩凝目远望,只舍得说两个字:“别怕。” 第66章 9.10   刀枪林立的小船慢慢驶近,当中踏出一个精壮汉子来。他穿个破衫,系个破裙,面目凶悍,全身精悍如同顽铜生铁,让人觉得他若不小心落水,便是会一路沉底的节奏。可他乱蓬蓬发髻上却又俏皮地系了个红头绳,随着小风飘啊飘,仿佛在唱着欢快的渔歌。   他大笑三声,朝临近几艘船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梁山阮小二,见过各位新朋友。休怪我们今日无礼,这次宋江哥哥带领人马回山,我们已知了。但山寨刚刚得到线报,此次加盟的人马里,混有朝廷的细作,意图不利于山寨。因此晁盖哥哥才下了命令,请诸位在金沙滩少等,待我们辨得分明,再一一请上山。招待不周之处,先抱歉了!”   几艘客船上的人都是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多数都听说过立地太岁阮小二的大名,知道他是跟随寨主晁盖的铁杆结义兄弟,是当初智取生辰纲的骨干力量,渔民出身,水性精熟,身经百战,杀人如麻。   远处当即有暴怒的声音:“姓阮的,你给洒家吃过蒙汗药,劫过洒家生辰纲,害得洒家好苦,你须知洒家是何等样人!今日洒家仰慕宋公明哥哥大仁大义,这才前来归附。怎的,就凭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行的正立的直,还能去作奸细不成!洒家们今日远道而来,你得给个说法!”   船上一阵哄闹,想必是二龙山的小弟们在起哄。   阮小二捋着头上红绳,笑道:“杨志哥哥,好久不见!兄弟就算瞎了,也不会指认你作奸细——可这次上山的人马是在太多,光报上来的名册就有两寸厚,谁知哪个是老鼠屎?哥哥且先上岸,宽心等待,等查得清楚了,兄弟们请你吃酒,给你赔罪!”   说着手一招,来了两三艘快船,把二龙山那边的船队一艘艘拖进了码头。另一边,宋江也已经上岸,带的一队人马同样被截在金沙滩。关门依旧紧闭,半山腰的断金亭里,隐约闪过影影绰绰的岗哨。   宋江此次带来的新加盟者,大部分都是青州、孟州占山为王的盗匪,外加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军官,会水的极少。眼下被困在水面上,也只有乖乖听指挥的份儿。于是在阮小二和其余几个头目的指挥下,只得一个个排队下船,在金沙滩上站成一列。   带来的家眷们也跟着立在一旁。阮小二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大姑娘小媳妇,其中竟有直接被吓哭了的。   水面上已经抱怨声一片:“高高兴兴跟着宋江哥哥来入伙,这叫什么事!把俺们当奸细!”   还有的强作镇定,装老江湖:“你懂什么,这是人家大寨的规矩!看见没有,咱们的寨子,朝廷连正眼也不看一看,可他们还懂得向梁山派奸细哩!”   孙二娘翻了个白眼,收了刀,冷笑一声:“我说怎地,原来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来着。”   武松也刷的收了刀,眼睛看看周围,又看看岸上的宋江,很识时务地跟着吼了一句:“爷爷们旅途劳顿,这就要上山去喝酒吃肉,聚义拜兄弟,没那鸟工夫叽叽歪歪办手续!阮二哥,便放我们上去,若有奸细,武松先给你们剁了!”   阮小二听到武松的名字,眼中一亮,不慌不忙朝他躬身行礼,笑道:“武二哥,久仰大名,请下船吧。”   武松跟在张青夫妇身后,大踏步上了踏板,踩得那木板吱呀一声。他又回头,看潘小园在船舷边上,有点不敢往下的意思,提起手中连鞘的刀,向后一递。   潘小园连忙抓住那刀鞘,被他引着,摇摇晃晃下了船,终于在金沙滩上脚踏实地。   远处,关卡缓缓开门,几骑马踏尘而来,见了宋江,都下马叙礼,但也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宋江带着花荣,声情并茂地分辩着什么。   新加盟的各路好汉则是议论纷纷,怨声载道的,一头雾水的,安静听命的,怀疑不安的,不一而足。   潘小园觉得,自己比他们都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   宋江不断将自己的小弟输送上山,每次下山做任务,都要忽悠来几个入伙的。这次他玩得大了些,直接收伏了八山十二寨中的四山七寨,浩浩荡荡的回来,不像是投靠,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梁山老大晁盖当然看不爽。这些人口口声声“久闻及时雨宋公明大名,特来投奔入伙”,这还算把他放在眼里吗?   也许他早就不爽,但这次是真的按捺不住。况且这么多人鱼龙混杂,要说没一个有异心的,还真没人敢做出这个保证。   于是借着审查奸细的由头,告诫宋江:适可而止,下不为例!   同时也是告诉各位新上山的兄弟,梁山事务,到底是谁说了算。   当然还是要给宋江面子,于是他本人,以及跟在他身边的老部下,都按照往常的礼节,恭恭敬敬地给请上了山。可宋江死活不走,一定要等新兄弟们一起上山。双方僵持不下,忽然宋江扑通跪在了沙滩上。对面几个人也急忙跪下,一时间沙滩上跪了一排,又相互搀扶着起来。   武松道:“我去看看。”   潘小园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一方面是好奇,传说中的梁山老大晁盖到底是何许人也,她强烈地想见识见识。再说眼下金沙滩上全都是北方各地的乌合之众,纪律基本等于没有,人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等变故,不缺她一个;二是有些心里没底,眼下自己这个冒牌女侠,完全被淹没在江湖高手的汪洋大海中,周围不少人都是凶神恶煞的面相,相比之下,还是觉得笼罩在武松的光环里更安全些。   武松也没赶她,还特意走慢了两步。等赶到宋江等人身边时,正听到一个铜钟般声音,极为诚恳地说:“贤弟何必多心。既然是贤弟引荐的好汉,为兄自然是一万个欢迎。贤弟如此说来,倒显得愚兄猜疑忌惮,不容人了。”   倘若把晁盖放在一百个、一千个路人中间,任何人也能一眼认出来,这人便是天生的大哥相:身材魁梧,黑发粗眉,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浑身上下散发出豪杰气质。相比之下,宋江在他面前,就显得连个马仔也不如。   可是看看晁盖身后的马仔呢,两个长得很着急的大叔,一个胖,一个瘦,此时正不知所措地交头接耳——听小喽啰说,那便是王伦时代的杜迁、宋万,武功虽然低微,好歹资历最老;再就是一个贼眉鼠眼、脏兮兮、油腻腻的丑汉,一张嘴,两颗大板牙。人如其名,不用人介绍,潘小园就猜出来,那便是跟晁盖一起劫过生辰纲的白日鼠白胜,从前是个混混。第四个站在晁盖身后的年轻小伙子,打扮得率性随意,光着膀子,只是腰间裹了个布裙,头发乱蓬蓬飘着,发间一朵小黄花儿明媚忧伤,整个人微有中二气质。他和方才那阮小二眉目间有点神似,想必是渔民出身的阮氏三雄里的小七。   再看宋江身后站着的,只一个娃娃脸帅哥花荣,举手投足间,无论是威势还是气质,都完爆杜迁宋万白胜阮小七之和。   现在又来了个武松。有了他,宋江三人组的平均海拔终于追上了晁盖一行人。   可惜宋江又跪下了,自觉放弃了所有的高度优势。   这回连武松都看不下去了,赶紧把宋江扶起来,不高不低的音量,道:“晁盖哥哥说得也有理。自家兄弟,当然知根知底。可你这次带上山的家眷老小就有几百,林林总总什么人都有,倘若这次不闻不问的全接纳,往后传出去,对头们也可以用这种手段对付梁山了。”   潘小园还是头一次听他说出这么长的一段大道理,还说得堂堂正正,两边都各给个台阶下。宋江听了,若有所思,率先点点头。   武松转身,对晁盖正式一个拜揖,微笑道:“久闻晁天王行侠仗义、忠厚仁德,今日幸得宋江哥哥引荐,得以相会,武松幸甚。”   晁盖是北方黑道的前辈级老大哥,他在江湖上成名的时候,武松约莫还在清河县玩泥巴。因此这一拜合情合理,实至名归。   潘小园混在旁边围观的人群里,不禁感叹,和宋江混了这么些日子,武松的腹黑程度简直是直线上升。   他一拜下去,宋江向后轻轻使个眼色,于是他身后那些新加盟的什么桃花山白虎山二龙山,呼啦啦一片,全都拜了下去,口称:“见过晁大哥!”   晁盖见惯了宋江朝他拜,可从没见过这么多江湖好汉同时朝他拜揖行礼。倘若宋江再毒些,完全可以授意小弟们一边拜晁盖,一边说些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类的话。   可就算是如此,晁盖脸上,一时间竟有慌乱之色,连忙道:“兄弟们不必多礼……”   好在这些人都比宋江爽快,见晁盖来扶,赶紧不用他弯腰,就一个个都站起来,相对大笑。   这一下,是告诉晁盖,我们不是来拆你台的,大伙依然奉你为大哥,宋江只能算是个穿针引线的人物,负责把我们聚到一起。大哥你别多心。   于是奸细的事情就暂时被双方忘记了。晁盖揽着宋江肩膀,爽朗大笑,请各位好汉一同上山赴宴。   宋江还不忘提一句:“那,这些兄弟们的家眷……”   晁盖的笑容又凝固了,转身冲宋江诚诚恳恳地说:“这却并非愚兄推脱……”   晁盖身后的小弟终于有一个想起来帮他说话。只听阮小七叫道:“公明哥哥,你是干大事的人,却不清楚,咱们梁山泊又不是聚宝盆,倘若人人都拖家带口的上山,那泊子里的鱼都不够吃的!这么多人,以后再一群一群的生娃娃,咱们啊,回头不折在官兵手里,自己得先饿死!”   他口无遮拦,引得人人哈哈大笑。还有人说:“阮小七,生娃娃也轮不到你的份儿啊。你的媳妇在哪儿呢,有个影儿没有?”   宋江为难道:“可是这么多兄弟,抛家弃业,扶老携幼,来咱们梁山入伙,那就是死心塌地来过好日子的,宋江不能让他们失望啊!况且,家业都在梁山,咱们大伙也没有后顾之忧,哥哥说是不是?咱们偌大的山寨,不至于连几百个闲人也养不起吧?”   过去的梁山,但凡有人入伙,第二步一定是将家人老小搬取上山——作为盗匪的亲眷,分分钟是要被官府拿送法办的节奏。不仅如此,妻儿留在梁山,其实也相当于变相的人质,让诸位好汉一条道走到黑,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当然,早期的梁山好汉都是漂泊江湖的奇男子,终日打熬筋骨不近女色,单身的居多,少数的家眷随便安排一下即可,也很少成为一个有分量的议题。   可如今不一样了。宋江带上来的人,个个都有不凡的背景。就说最近收伏的那个呼延灼,祖上是大宋的开国功臣,自己是汝宁郡都统制,打了败仗被擒,半推半就地跟了宋江,生怕家人被连累捉拿,因此在归顺的当天,就派人去把几乎整个府邸都接了来。如今人家四世同堂,来金沙滩这一程,光客船就占了四艘半。倘若旁人羡慕嫉妒的眼神带温度,那船顷刻间就得烧起来。   宋江以孝悌打出一片善名,当时允诺得豪言壮语:跟我上梁山,不光是替天行道,还能让大伙一家人都过上舒坦日子!   他确实没想过这么多家眷的安置方法。这确实不是一个江湖大哥该操心的事。   如今就奸细问题,晁盖已经退让一步,况且此次确实是宋江太过张扬,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也就自觉退让。晁盖和宋江不管有没有嫌隙,表面上还都是哥俩好,这点默契不会没有。   于是紧急的商议过后,宋江满脸歉意地宣布,削减家眷上山入住的名额,山上只留爹娘老婆孩子。其余的旁系,譬如呼延灼的那四世同堂、孔明孔亮的姨父姨母、还有施恩的奶奶,全部由梁山出资,在附近石碣村建房安置。那里基本上已经是梁山的地盘,官兵从来就当此地不存在。   听闻消息,大家都是一脸失望。本来好好的在花花世界里住着,如今却要到什么石碣村当乡下人?   但来都来了,双脚已经踏上了金沙滩,大哥也拜过了,总不能为了几个亲戚出尔反尔吧,那还算什么好汉?   小喽啰们恭恭敬敬地将大姑娘小媳妇们请上另一条路,安置去了。   潘小园安安静静地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眼看着武松还杵在那儿,宽阔的后背一动不带动的,终于忍不住踅上几步,拉着他左手袖子,隔着布料,胳膊上狠狠一掐,掐了一指头结实硬朗,倒落得她手指头尖儿疼。   武松一个激灵,轻轻嘶了一声,居然没反抗。   听她在后面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只负责坑人,不负责善后是吧!”   他也有点懵,随口说:“石碣村是不是也挺好……”   “酒店还我!”   还没等他接话,就听到孙雪娥可怜兮兮地说:“那个,奴家是孙二娘的结拜妹妹,可不可以和姐姐一道……”   这傻白甜,没了主心骨,让她一个人住去石碣村,确实要老命。   可惜阮小七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笑道:“亲妹子么,还可以跟姐姐一块儿做个母阎王,干的就算了吧,看你娇里娇气的,俺们大老爷们怕是伺候不周啊,哈哈!”   孙雪娥快哭了。还好周通赶到,指着她,鼻孔出气,说:“这是我媳妇,上山就成亲,他们没跟你说?”   周通比阮小七高上一头,气势上完胜。阮小七赔了个顽皮的笑,回头看了看晁盖他们的脸色,说:“既然是嫂子,嘿嘿,哪能拆了呢,回头给你们安排个单间耳房。”   孙雪娥用看英雄的眼神看着周通,几乎要把他的骨头看酥了。   眼看金沙滩上没剩多少人了,负责安置家眷的小喽啰终于找上武松,朝他一拱手,眼神指指藏后面的那位小娘子,笑道:“这位想必是嫂子了?敢问如何称呼?”   武松揉着手臂,还没琢磨出来这声“嫂子”到底是指谁的嫂子,后面已经传来一声甜甜的:“正是。奴家姓潘,给各位大哥添麻烦了。” 第67章 9.10   潘小园至今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脑抽接了那么一句话。武松回过头来,那神情简直像是受了严重内伤,又好像是要把她吃了。倘若他眼里冒的是真火,她觉得自己顷刻间就得八分熟。   那小喽啰久在梁山,还不知道武松的底细,听啥信啥,连忙满脸堆笑,跟潘小园打了个招呼:“嫂子好!”   她用意念把身上的目光抖开,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另外烦请上报管事的大哥,奴过去是生意人,倘若大伙不嫌,安置家眷的支出问题,奴倒是可以出一份力,帮个小忙。”   武松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简直有些魂不守舍,看看金沙滩,又看看上面的寨子,看看那小喽啰,眼睛就是不往她身上瞄。还在找第四个目标看的时候,张青过来把他拖走,和大部队一起喝酒去了。   潘小园甩给他一个无辜的眼神,作为告别。本来小喽啰那句“嫂子”就是双关,她嘴快接话,原本也算不上撒谎啊。   后来她想了想,大约是这一路上被武松坑得太厉害,因此脑子里已经不知不觉做好了准备,逮着个机会,非得坑还他一下不可。   再说,她一万个不想去石碣村住。好汉的家眷们都是什么人,潘小园在路上都已经见识到了:虽然并非混江湖的,但仗着和黑道中人沾亲带故,大多也是横霸一方的角色,整起人来毫不手软。梁山上好汉们也许性子更劣,但起码遵守江湖规矩,认得清河武松的名号,结义过的兄弟就是生死之交,绝对不会互相坑;而石碣村的那些人,谁管他武松是哪根葱。   在这个社会上打拼了许久,有过自不量力,有过任性作死,潘小园觉得,这次再不能高估自己的能耐。   就算她一个孤身女子能在石碣村勉强立足,那样的生活她想想就头大。就说呼延灼那一家子四世同堂,那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他本人一妻两妾三儿四女,加上两个儿媳,一个老娘,天天在营里上演宅斗大戏。更可怕的是,作为北宋开国将领呼延赞的后代,呼延家家风使然,就连女眷也都是人人熟读兵法,武艺也都会耍上那么一两式。于是他家的四世同堂里,天天刀光剑影,明枪暗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潘小园觉得,倘若自己有幸观摩一阵,写出一部宅斗圣经,保管能长期霸占晋江小说排行榜第一位,一圆她长久以来的大神梦。   孔明孔亮的姨母姨夫则是虔诚的佛教徒,每天雷打不动,早中晚念经打坐,滴酒不沾,片肉不进。每次梁山好汉们大开宴席,总能听到远处那催命似的阿弥陀佛,据说是在给他们赎罪。两人差点就相约出家,只可惜有一天撞见一个胖大花和尚蘸着蒜泥吃狗肉,这份心才算给吓了回去。   施恩的奶奶更不必说,据说曾经是东京大内皇宫里的宫女,生活习惯一板一眼,喝茶要岭南的,吃肉非羊肉不要,熏香则非龙涎香不可。老太太有些糊涂了,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早上起来,搬个小凳子往门口一坐,拉着来往的路人讲述她当年差点被临幸的轶事,颇有些“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神宗”的意思。潘小园总觉得,施恩之所以意志坚定地混黑道落草,多半是从小以来对赵家人的反感所致。   这人呢,总要跟比自己强些儿的伙伴为伍,才能不断进步。因此潘小园咬咬牙,宁可跟在武松身边犯心脏病,宁可被孙二娘天天下蒙汗药玩,也不能放任自己混吃等死,堕落成一个只会宅斗念佛怀旧的皮囊。   等她忙碌完毕,终于安顿在第二关和第三关之间的东边耳房里时,武松便回来了。迈着大步,外套扎在腰里,双颊泛红,一看就让人灌了不少酒。   兄长的断七已过,武松早就让人扒了一身孝,酒也终于重新入了口。不过他少跟人交心,也很少有被灌得烂醉的时候,如今神智也还算清醒,在门边猛地一停,入定片刻,才抬起手来,很礼貌地敲敲门。   潘小园连忙放下手头收拾到一半的衣物,门拉开,就看他一阵风似的大步进来,裹着酒气,绷着脸,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园赶紧朝他深深一福,抿出个讨好的微笑,眨巴眼往上看,温言软语:“人家去石碣村的,都是一家子一家子扶老携幼,就我只孤身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什么可以傍身的手艺,又没有酒店可以开,能跟谁说得上话?那些大叔大婶们你也不是没见过,有几个是好相与的?二哥你罩了我一路,总不至于到了最后,眼看着我让人欺负得死死的吧。”   这番话准备了一下午,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他神色。过去一阵子跟他互相不对付,说话都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夹枪带棒互不相让。今日情势所迫,头一次厚下脸皮,跟他做小伏低装可怜,效果居然出类拔萃。   武松什么都没说,还有点迟疑地点点头,脱下外套挂在门后,身子进了屋,眼神也跟着她软了那么一两分。   说到底,把她坑上梁山,他也有份,那烧酒店的主意本来不是他出的,但谁叫他默许了呢?   他始终是欠着她一个酒店啊。   可是突然又想起来,“那你方才说什么,能解决家眷安置问题,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个大话,人家就能准你正当住下来不可?”   潘小园故意不答他那句问话,又朝屋内一指,一笑,“你瞧,已经给整出两间了,人家巴结你,给你个一房一厅,你就当是分出个单间儿,均个贫富,你可也不亏吧?”   尽管她如今才发现,梁山上的集体宿舍当真是小得可怜。说是一房一厅,其实也不到当初阳谷县居所的一半大。这群单身汉还真是给个窝就能打呼噜,半点不是享受生活的料。   武松环顾四周,见果然给隔出了两个互不干扰的小间,自己的那间居然还给收拾得整整齐齐,居然还真有点当初在阳谷县衙里单身宿舍的样子。   他心里头有点含糊。想当初他刚到阳谷县,这人请他搬家里同住,他不也一口答应了吗?   其实还不到一年光景,却好像是十分久远的过去了。   再看眼前人站在灯下,半边侧脸藏在影子里,唯有眼睛里清澈点点,居然有些楚楚可怜的错觉。   武松不言语,其实是酒有点涌上来,没心思再跟她分辩,撂下一句“明天再说”,就倒在他那铺上睡了,手依然轻轻扣着腰间的刀。   潘小园给他关上门,自己悄没声走出去,眼看红日将落,莽苍一片,飞鹰掠过云朵,消失在碧水黄天之间。   她深深吸一口气。空气粗粝而干燥,带着盛夏的青草气息。   来都来了,那就想办法过得好些。   虽然偌大梁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尽管有人罩着——根本是无足轻重。   她沿着一排排耳房走过去。不少人还在忙忙碌碌的安置,果然是没一间空房。耳房尽头,便是蔓蔓青草,延伸进虬结的树林。   再走两步,就让守卫的小喽啰叫住了:“娘子往何处去?”   这也是担心她安危。后山多虎豹,就连身怀武艺的好汉们也不会单独涉足。那小喽啰见她衣着整洁,长得又俏丽可爱,心知大约是哪个有钱的眷属,也不敢怠慢。   潘小园赶紧停步,朝人家一福,笑道:“蒙大哥关心,咱们初来乍到,还不是太清楚规矩。敢问大哥,像奴家这样家眷,若是需要些针线布匹、胭脂首饰,该往何处去买?”   那小喽啰忍俊不禁。跟着自家父兄丈夫上山的小娘子们,他也见过不少了。刚被扔进男人堆里,头一天,哪个不是惶惶然宅在屋子里,生怕第二天就被官兵破门而入;要么就是怯生生地互相串门认识,各自吹捧一下自家男人的本事,可没有一上来就关心自己衣服打扮的。   但他还是很耐心地答:“小娘子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要买东西,可和外面不太一样。基本的吃穿,咱们山寨里都能自给自足;但娘子若需要什么胭脂水粉,可得提前列出单子,每个月有人负责下山采买——喏,最近两年一直是周老三负责,他就住后面那排耳房的第二间,每月十五日出发。凡是日常需要的都能买来……”   只要那周老三没有在济州府嫖娼被抓。他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潘小园喜出望外:“真的?什么都能要?”   对方笑道:“娘子若是要什么稀罕物件儿,那可不能保证,毕竟咱们的人还有点见不得光,做什么事儿都讲究个快,可没工夫帮您一间一间店面的找。再说了,太贵的东西咱也买不起,对不?”   潘小园觉得耳根子一动,追问道:“什么叫太贵的买不起?我若是有钱呢?”   那小喽啰哈哈大笑:“这可对不住,你家官人的家产早就充公山寨啦,可不像以前的富贵日子!不过你别担心,既然来了咱们梁山,那一切都是山寨负责,吃穿都不用你愁,过年也有新衣料发。日常用品也不用你花钱。只是你若非要买什么太贵的物件,什么金钗子玉镯子,那不好意思,得从你家官人的进项里扣。这得跟你家官人商量好,免得,嘿嘿,说不过去!”   潘小园疑惑:“进项?”   见那小喽啰笑而不语,她自己琢磨琢磨,也明白了。所谓进项,大约就是“劫富济贫”所得的不义之财,也就是山寨的主要收入来源,按照功劳大小,分配给相应的人。   那小喽啰见她沉思,不由得又讨好一句:“今儿可是十四啦,小娘子需要什么,赶紧去找那周老三列单子,不然,小弟给你捎话也行。小的名叫刘花枪,敢问娘子如何称呼,是哪位大哥房里的?”   潘小园微笑:“不用啦,多谢大哥。天黑,奴家告辞。”   刘花枪看着她转回头走了,伸长了脖子,想看她到底进了哪间屋。可惜夜幕很快降临,小娘子的踪迹便无处可寻了。   潘小园轻手轻脚回到属于武松的宿舍。那一房一厅的里间本来有个小后门,通向她的卧室,眼下还挂着个生锈的锁,没拿到钥匙。因此只能从武松那边进去。   在他门外听听,他似乎已经睡熟。门推开一条小缝,只见白光轻闪,他手边那柄刀映上月光,在她眼里刺了一下子。   潘小园吓了一小跳,有点后悔给他安排在外间的房舍了。这人睡觉都带刀,谁知道会不会像曹操一样,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来一下。她不打算用自己的小命冒这个险。   话说回来,他又是在防谁呢?   在门口逡巡了好久,始终不太敢进去。盼着他翻个身,或是手臂动一动。等着等着,目光就凝在他的脸上了。   武松身上的所有杀气似乎都是从眼睛里射出来的。现在闭了眼,睡梦中的面容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个“乖”字。面上的所有棱角都被月光柔和了,脸颊还微微泛着酒后的酡红。嘴角抿得紧紧的,好像睡觉时也守着口风,不愿在梦境里多说一句话。   实在是难以想象,他身体里的那股子狠劲儿究竟从何而来。   这样一个人,他会做梦吗?又会梦见什么呢?   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在阳谷县时,他总是一身公服,让人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而现在,渐渐的,旁人能看到他骨子里的豪放不羁。他手头总是有一柄刀,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提供给他一些画蛇添足的安全感。以前他带的是规规矩矩的朴刀、腰刀,而现在,渐渐的,他的选择越来越任性,有时候是解腕刀,有时候是小匕首,有一次还顺手拈了个裁纸刀,更有一天,别出心裁的带了双镔铁戒刀,大约是从鲁智深那里借来玩的。   潘小园觉得自己过去真的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这人除了有些爱坑人以外,其实还是有不少可爱之处的。   她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了。要是他这时候突然醒了,大约会把她当成不怀好意的包道乙,不假思索的宰了吧?   赶紧往后退了退。见他手头的刀还没有挪位置的意思,心里翻个白眼,轻手轻脚地回头转身,打算出门小范围地散个步。说不定,过得一会儿,他就翻身朝里了呢?   这回往遇见刘花枪相反的方向走。左手边是下山的大路。守夜的小喽啰们已经七倒八歪,月光下万籁俱寂。她小心不往远处走,只是沿着脚下石子路,耳中听着风中送来的夜晚的各种声音。   虫鸣、蛙叫、水流、树叶飘落,还有……   女人的哭泣。   潘小园后背一紧,全身发凉,一下子钉在原处,冷汗涔涔而下。她没听错,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耳房里,有……有女人在哭。   她心里跳得飞快,脑子里不断提醒自己,自己也是女人,自己也会哭,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凄凄惨惨戚戚哭声混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异于放大了一百倍的怪力乱神。   她握紧腰间的小匕首——那是武松给她的,说人在梁山,身上没件利器简直太不成体统。但她觉得这东西在她身上,顶多是个摆设,不过是给了她一些无中生有的勇气。   那哭声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潘小园聚起最后的力气,等那哭声弱些的时候,转身,拔腿就往回跑……   迈步的一瞬间,眼角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她倒机警,立刻蹲下,闪身在一丛灌木之后。汗水已经把额前的头发濡湿了。   那黑影没有停留,径直走到那发出哭声的耳房边。门边似乎有人守着,没声没响的就将门开了。黑影闪身而入,哭声停了。   潘小园感觉自己心跳都消失了,瘫在原处,好久好久,才攒起力气,一步一步的挪了回去。   方才那黑影正面冲她,在月色里闪了一闪。惨白的月光下,那张脸……也还是黑的。   是宋江。   她百分之二百的确定。 第68章 9.10   潘小园忘了自己是怎么挣扎着回到了武松的宿舍。轻轻推开门,他还保持着持刀入睡的姿势。潘小园心里头已经开始骂娘了。   忽然闪念,捡起脚边一粒木块,准备来个投石问路。要是那木块被他一刀砍成两半,那就说明自己今晚实在不宜睡觉。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面前床铺里,低低的笑声。   “早让你给吵醒了。进来吧。”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差点叫了一声。等缓过来,武松已经把刀收在一边,打个呵欠,手臂在被子底下扬了一扬,意思是请进。   潘小园小声抱怨一句,不敢嘟囔太大声。   武松忽然问:‘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她都快走到自己房门口了,听他一问,免不得踟蹰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跟他说真话。   毕竟,小黑屋里女人哭,这种事不像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立足的。多一个人知道,自己就少一分被灭口的危险。武松既然好心罩她,她怎么也得把这份好心物尽其用。   武松明显不信。   “你是说,有个女人被关在角落的耳房里,哭泣不停,宋大哥还去……拜访她?”   拜访。用词真够斟酌的。潘小园微微冷笑一声,纠正道:“是去探监吧,而且是专等夜里。”   这番陈述显然颠覆了武松对宋江的所有印象。他还是摇头,“宋大哥不是那样人。”   潘小园不依不饶地看着他:“哪样?”   武松面色渐渐凝重,从铺上一骨碌爬起来,好在里面穿了件汗衫,走到门口,将门关了,点上一支小蜡烛,才小声道:“以后别乱走乱看。哪个寨子没点自己的秘密。咱们初来乍到,手别伸太长。”   这时候倒把她这个局外人统称为“咱们”了。潘小园心里头不服气,不敢跟他顶嘴,只是旁敲侧击地嘲讽一句:“二哥倒是很守黑道上的规矩。”   武松急道:“我……”随即瞪了她一眼,咬着嘴唇,半天才说:“若是见不得人的坏事,我自然不会不闻不问。但眼下又不分明,你也未必看得清楚……”   潘小园笑道:“好,许是我没事闲的,诋毁你宋大哥来着。”   武松默然不语,扑的吹息了蜡烛,“进去睡觉。”   该提点的都提点到了。潘小园也不再理他,进去自己小间的一刻,只听他在外面没头没尾说了句话,声音闷闷的:“这样也不好,吵死人,回头还得给你单独找间房。”   潘小园当然知道他心里膈应什么。他越是膈应,她越是感觉找到了一点报复坑人的乐趣。   况且不方便的时刻也确实不多。从第二天起,武松就很少在那耳房里呆着——山寨里正在大兴土木,营建新房新寨、城垣关卡,武松一大早就被征召进建筑施工队,挥汗如雨去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潘小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加盟梁山的各路好汉,上山第二天的日程,不是“纳投名状”,不是下山劫富济贫,不是结纳交往,不是喝酒吹牛,也不是聆听晁盖宋江的领导讲话,而是……盖新房!?   这倒也不奇怪。宋江攻打青州一役,带来太多新人马,整个梁山泊的人口数量暴增将近百分之五十,所有房屋食品资源立刻捉襟见肘。武松倒还好,人家知道他是宋江的铁杆,特意踢走两个职位高的小喽啰,给他分配了一所相对宽敞的套房。而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潘小园听说昨天晚上,张青和孙二娘是打上下铺睡的;孔明和孔亮,二十五年的亲兄弟,昨晚头一次被迫同床共枕,据说差点打起来;而李忠则是根本让鲁智深踢到了床底下,吃了一晚上灰。   最惨的是杨志,被分配到山下水寨里,跟阮家三兄弟挤一条船。阮氏兄弟睡前喜欢开卧谈会,昨晚卧谈会的主题恰好是述说革命家史,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了当年智取生辰纲的种种细节,说到得意处,三兄弟哈哈大笑,小船轻晃,引起一阵阵水波涟漪。   那一晚,杨志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据说他一晚上没停过梦话,都是什么:   “你们这伙泼贼,敢算计洒家!”   “那酒里有蒙汗药,不要吃!”   “梁中书,小人冤枉!”   “不夺回生辰纲,洒家誓不为人!呀呀呀……”   ……   第二天,大伙青着眼睛,在聚义厅前齐齐请愿,申请营造新房——自己动手,费用自理,就连李忠也在请愿书上签名了。   此外,随着专业人才汤隆和侯健的上山,铁匠铺和裁缝铺也加入了梁山扩建规划。铁匠铺负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甲,倘若哪位好汉要求特殊定制的兵器,也可以拿着图纸前来定做,酌情扣除“进项”;而裁缝铺则负责制作五颜六色的战袍战旗,里面的工人,半数都是好汉们身后的女眷,每天裁缝铺里飞针走线,莺声燕语,一派热火朝天的大生产景象。   不光是房子,吃食也是日渐紧张。晁盖那日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阮小七所说的“吃穷梁山”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新伙伴到来,总要杀猪宰羊,大肆庆贺。第一天的菜谱,有鸡有鱼有猪有羊,还有附近村子里老乡上供来的珍奇野味,吃得大伙尽兴烂醉;第二天,羊肉就告罄了,因为梁山附近不养羊,上好的肥羔羊肉,向来是定期去山下采购的,这下子半个月定额全部用光;到了第三天,鱼也没有了。负责打渔的小喽啰被水寨里的阮小七痛揍一番,说没看见吗,以前那种十四五斤的极品大鲤鱼再无踪迹,水泊里的鱼现在只剩巴掌大的小鱼苗了,你们还舍得捕?   好在领导层也有应对办法。晁盖和宋江当即发布联名倡议,鼓励大家勤俭节约,休要铺张浪费,禁止拼酒时只喝半碗,另外半碗顺着脖子流下去的恶习。于是几天之后,食物供应终于恢复平衡,大家盖起新房来,也重新有力气了。   潘小园已经慢慢熟悉了自己这片宿舍区的日常运作。武松时不常的回那耳房一趟,有时候冲她打个招呼,有时候却一声不吭,把她当空气,做完必要的事,说走就走,假装没看见身后的白眼。   他不止一次暗暗下决心,想要说服她重新考虑石碣村的住处,或者,最起码,换个地方——倒不是觉得她烦。这几日下来,武松发现大伙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不可名状。知道潘六娘身世的人不多,但毕竟存在。没过多久,就有不少人都了解到,这娘子原本是他嫂子,只是由于一个言语上的误会,才给请到山上耳房里住的。   眼下山寨人口暴增,房屋分配一片混乱,旁系家眷上山蹭住的也不止她一个,算不上太新鲜的事儿。但是年轻男女像市井中一样比邻而居,在梁山上,可算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奇观。   大家八卦之心泛滥,终于推举了花荣到房里一探究竟。小伙子挺有礼貌,说是给武二哥送一坛好酒。进去之后,发现两人果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床铺之间隔着两层墙,形状上则是一个对角线,仿佛有个磁铁在中间排斥着似的。   花荣赞叹而归,临走时顺便消灭了房里所有的蜘蛛。   此时正值盛夏,蚊虫疯狂肆虐,而蜘蛛是蚊子的天敌。   那段时间潘小园连死的心都有了,天天蒙着被子骂花荣。武松干脆躲到鲁智深房里去了。那个胖和尚,就连血液里似乎都带着佛性,往哪哪一躺,都是方圆一里内所有蚊子的福音。   但就算如此,瓜田李下,武松还是觉得有点心虚。尤其是今日小喽啰传信,说宋大哥找他谈话,有些“不太要紧的事”。   要紧之事为何,他心里倒也清楚。宋江怀疑有人暗中害他,这念头并非空穴来风。在梁山定居下来的第二天,武松就处处留个心眼儿,暗中注意一切可疑的人和事,不定时的去汇报一下。宋江对他有那么大的惠及,这也算是知恩图报。   但今天,宋江要找他谈的是“不太要紧的事儿”。他了解宋江,直觉告诉他,大约是关于他武松的生活作风问题。   宋江熟读圣贤之书,在他眼里,但凡好汉,是绝不能犯“溜骨髓”这三个字毛病的。纵观水泊梁山,大到元老级好汉,下至管喂马的小喽啰,被他批评教育过的,加起来也能组成一个突击小纵队了。武松倒是不怕被他批评教育,但听说宋大哥每次都是长篇大论诲人不倦,还不许人中途出去解手,有点难熬。   于是在路上,他肚子里就准备好了一套话,如何诚恳检讨,如何指天发誓,如何郑重承诺,争取将谈话时间压缩到最低。晚些时候呼延灼还邀他切磋武艺呢——家宅安宁,找点事干。   穿过第三关,领路的小喽啰却径直绕过了宋江居住的小院,殷勤把他带到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耳房里——那房子的格局低调而别致,门口只象征性地守着两个小弟,见了他,齐齐让路。   武松心中疑惑,却不惧,昂然大步进门,愣住了,一时间竟有些尴尬之情。   “怎么是……你?” 第69章 9.10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恭敬行礼。   “柴大官人,受武松一拜!”   柴进慌忙也答礼,两人互拜了起来,柴进急叫人看座、上茶。   武松反倒过意不去,推辞道:“武松一介粗人,受不起这些礼数。”开门见山地问:“柴大官人如何在此?”   柴进连忙笑道:“武兄弟说哪里话,愚兄……”说着双手捧过一盏茶,“今日假冒了宋大哥名义,也是为了请二哥来,你千万不要见怪。”   柴进明显苍老了很多。算起来,武松初见他时,也不过两余年前光景。那时的柴大官人意气风发,祖传的庄院和田产,再加上赵家人赠予的丹书铁券,足以让他过上任何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时每天不是习武就是打猎,浑身珠光宝气,身上随便一件袍子,就抵得上武松一辈子穿过的所有衣裳的价值之和。那时他看武松的眼神,还只不过像是在看一个落魄的江湖小虾米。   而现在,他身上只着一袭寻常的布袍,头顶的白发已经稀疏可见,两颊凹了下去,一撮胡须稀稀疏疏,眉眼间的贵气还隐约可见,但眼角的纹路已经暗示着,他这两年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如意之事。而他对武松的态度和语气,竟似有些……陪着小心似的。   武松当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他来到柴进庄子里低调避祸,柴进基本上没正眼看过他。他又改不掉恃才傲物的毛病,从不刻意奉承。他活得豪放不羁,更是完全无法适应柴进庄子里的那些条条框框。柴进看他不惯,又怕毁了自己江湖上爱贤的名声,自然不好赶他走,于是两个人一直不尴不尬的朝夕相见。   直到宋江前来拜访柴进,偶遇武松。老江湖的眼光何其毒辣,一眼就看中了这颗光芒内敛的璞玉,当即高调结交,几乎是反客为主,把不知所措的柴进晾在一边。宋江请武松喝的每一碗酒,给他做的每一件新衣裳,跟他的每一夜抵足而眠,都像是不声不响扇到柴进脸上的巴掌。   当然,成长后的武松也觉得自己当年做得颇有不妥,实在有点对不起柴进,但江湖纷乱,一旦分别,几乎就是天各一方、各自珍重的结局,也不需要什么对往事的追忆与抱歉。   谁能料到,居然在水泊梁山,两人再行相见,而且身份气势上,几乎完全翻转了过来。   柴进之所以假冒宋江的名义把武松请来,自然是担心他记仇,倘若用了真名,怕是就不来赴约了。但这也间接说明,他想要见到武松的愿望有多么强烈。   武松顷刻间便想明了前因后果。倘若他还是当年那个二货愣头青,此时不免会有些“当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我叫你高攀不起”的嘚瑟。但如今他非复吴下阿蒙,见柴进还在不住口的道歉,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兄长今日既叫我来,所为何事,就请直接吩咐,武松不敢有违,便算是当年的补过了。”   柴进简直感动得要哭,连忙招呼他坐,一面还说:“今日的茶不是太好,唉,弄不到当年那种贡茶了,兄弟暂且凑合一下吧。”   吞吞吐吐了几乎一下午,柴进才吐露了今日的意图。   不出武松意料,他也是被坑上梁山的。   坑他的人,叫李逵。   武松对这位李大哥闻名久矣。如果说他自己是宋江的铁杆兄弟,那么李逵就是宋江的铁杆脑残粉。江州劫法场,三打祝家庄,梁山的每一场关键战役中,都不乏这位黑大哥以及他的板斧的影子,总是脱得赤条条地,杀起人来毫不含糊。若是谁敢说宋江一句坏话,这人非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砍一遍不可。   但这位黑旋风李大哥,大约是出生时把脑子忘在娘胎里了,坑起人来也是毫不含糊。江州劫了法场,他率先背起宋江,一溜烟的就沿大路跑,边跑边杀人。其余梁山好汉刚刚到达江州,地图还没看熟,又追不上他两条腿,只好跟着他一路跑过去。到头来,才发现他把人带上了一条死路,前面是滔滔江水,后面是大波官军,若不是来了神救兵,这伙子好汉差点就全军覆没,被江州军马包饺子了。   后来大家纷纷质问李逵,当时为什么要一头撞到死路上去。李大哥的回答很无辜:“那条路上人多,杀起来痛快。”   据说当时宋江脸都黑了。   打祝家庄的时候,临近的扈家庄原本已经说好了向梁山投诚,以求保全自家人口和财产。可是战斗接近尾声之时,李逵依然闯进了扈家庄,不问男女老少,一律当头就砍,谁都拉不住。此事成为那年北方江湖十大血案之首,扈家庄满门被灭,梁山失去了一个难得的盟友,江湖声望也一时间跌到了谷底。后来大家问起他原因,他依然是讨打的一句:“我看那家人不顺眼,脖子太长,砍了痛快!”   后来,这个不靠谱的黑厮因事来到柴进庄子里暂住。柴进平生最爱的就是壮士,见他虽然脑容量似有欠缺,但武松的前车之鉴在先,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再说,他已经发现,自己的江湖威望日益下降。林冲拿着他的推荐信上梁山,当时的梁山首领王伦居然不买账,将林冲反复刁难,差点轰了出去,一点也不顾及他柴大官人的面子;再往后几年,江湖上犯了事儿的好汉,头一个想起来的救星,已经不是他沧州柴大官人,而是山东梁山泊黑宋江了。   他得出结论,大约是自己不够慷慨,花钱花得不够多。   好容易迎到一个江湖名气满格的李逵,于是好酒好肉招待的同时,还不忘一件件的给做新衣服,每天派人去陪他说话、练拳——其实就是当沙包。后来还派了两个美貌的弹唱丫头去伺候。不过这次马屁拍在马脚上,据说两位美女当即就被李逵一脚一个踢出来,一个断了鼻梁骨,一个折了细胳膊,让柴进赔了好一大笔医药费。   不久,柴进到外地去探亲,李大哥在庄子里憋闷出鸟,嚷着要同去蹭旅游。柴进没反对,大概是觉得,身边带着一个威风凛凛杀人无数的黑壮士做小弟,倍儿有面子。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忘了一件事:李逵只能是一个人的小弟。   李逵手中的板斧,抽出来,只有一个人能喝令他收回去。   这个人,不是他柴进。   李逵到了高唐州,第二天就惹出事来,打死了知府的小舅子。柴进在后面发疯似的拦,可李逵越打越起劲。等他停手,地上只剩一滩血肉了。   人生地不熟的柴进当即被捉拿归案,李逵这才慌起来,一溜烟逃回了梁山泊,休息了好几天,又喝了几场酒,打了几场架,这才说起把柴进坑进班房的事儿。梁山泊里好汉都或多或少和柴进有交情,欢乐的酒席当即就吃不下去。等他们点起军马,火速前去攻城救援的时候,柴进已经被重刑拷打,折磨得奄奄一息,家财尽被抄没,一家老小全被监押,那丹书铁券也不知被谁丢到臭水沟里去了。   一番厮杀,高唐州血流成河,柴进终于被救了出来。此时他已经没了一切退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欠了几乎梁山所有人的情,只能请求宋江收留。而柴进那被抄没的家财,大大小小装了二十余辆车儿,跟他一块儿上了梁山。纵横黑白两道的河北首富、沧州柴大官人从此在江湖上除名,摇身一变,成为了梁山泊里的“柴进兄弟”。   这番往事,他叙述得很平静,一点也没流露出抱怨的意思,末了还笑着说,宋江感念他当年恩德,便没给他安排什么辛苦差事,只是让他负责掌管山寨内钱粮仓廒收放,是个不费力的闲职。   武松听毕,半晌无言,最后终于道:“你不是要我来帮忙,收拾那位李大哥的吧?”   柴进惶然变色,道:“怎敢,怎敢!李大哥义气深重,我结交还来不及呢。上次的事,是我疏忽,倘若换了武二郎你,有足够的力气拉住他,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顿了顿,又笑道:“再说,他如今和吴用吴学究在外公干,你想见也见不到嘛。”   武松有些焦躁。柴进已经不是当年的柴进。当年的柴大官人,起码豪爽任性,起码敢怒敢言,起码敢不客气地冲自己甩脸子。   说话也就不像他那样端着了:“那么,柴大官人今日召我来,有何见教?”   柴进又说了一堆套话,这才赔笑着道:“听闻,武兄弟的令嫂,也在山寨居住?”   这句话一下把武松拉回到了现实。他还真花时间想了那么一想,才意识到自己宿舍里的确还挤着一位让人有点头疼的小娘子。那根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是。如何?”   柴进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抵触情绪,慌忙道:“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只是柴进曾听人说,令嫂在生意理财方面多有建树,这个……那个……”他下了下决心,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低声说:“柴进如今……钱财方面,有些困难……若能得高人相助,那个、感激不尽……”   武松惊得茶都忘记喝了。这才想起来,当日在金沙滩,她似乎的确说过那么一句,说自己是生意人,能解决山寨的财政问题?   多半是为了留在山上,一时冲动说出来的大话,是哪个大嘴巴不把门到处传,连柴进都知道了?   人红是非多。人红又没有硬拳头,在江湖里基本上等于找死。武松当即就想替她谦虚掉这句话,说:“这个嘛,她……的确有些小本事,可是……”   柴进却笑了:“武兄弟何必枉自谦虚。令嫂过去是在阳谷县做生意不是?做得还很红火不是?我这里已经有相熟的人细细与我说了,我心里有数——英雄不问出处,倘若她能来救我燃眉之急,柴进愿诚心相谢。”   武松自从住进梁山以来,见过的所有新鲜事儿,都不如柴进这一句话让他震撼。   “梁山……有人……认识她?”   柴进一拍手,房门轻轻打开,滚进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扑在武松脚底下,一边抱大腿,一边磕头:“武都头,大哥,亲爷爷,想不到你也来混黑道,请受小的一拜!” 第70章 9.10   小小的耳房里干净整洁,桌上晾着一壶白开水。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床铺地面分割成一格一格的。   潘小园不客气地坐在武松床铺上,就坐在那一格阳光里,盯着那张柴进的亲笔信,左看右看,心情已经从开始的懵然,变成狂喜,再重归平静,不咸不淡地评论道:“人家的字,比你的漂亮。”   武松立在窗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回敬:“人家的眼光,也比我的毒些。”   这是这位傲娇货所能说出的最大程度的赞扬。潘小园在心里默默把这句话翻译成了“武二有眼不识泰山,过去小看你了,休怪休怪,恕罪恕罪!”   她仔仔细细将信中内容读了一遍,还不忘微微挖苦一句:“多谢你没当场替我回绝掉。”   武松依旧似笑非笑:“柴大官人说了,若是能帮得他忙,他可以托人,给你解决个单独的耳房,不成问题。”   潘小园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啧啧两声,“难怪。”   当时她在金沙滩上,所见所闻所感,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梁山未来可能会面临财政问题。梁山再大,也不像是个物产丰富的旮旯。如果像这次四山七寨大归附的排场,宋江再来上这么几次,那么危机是迟早的事。因此一时冲动,撂下这么一句话,想着过个三年五载,或许能有人想起她这句未卜先知,因此而对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眷,稍微多看一眼,也许便是个能够自主独立的机会。   可如今,危机来得,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说这里有人认识我?”还给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好话?   武松笑道:“出去吧,有人急着见你呢。”   潘小园看着他有点要看戏的神色,心里头起疑,但想着武松刚个自己做了好大人情,不至于转过头便坑人,于是把那信收好,站起来,从善如流地开门出去。   门口早就候着一个小喽啰打扮的矮瘦汉子,一身灰衣服上几大朵油点子,唇边几根胡须生得错落有致,见了她,恭恭敬敬地行礼,一张脸不知是哭是笑,反正褶得像朵花儿,只是翻来覆去地说:“娘子,潘娘子,小的这厢有礼了!”   大约是受到过武松的严嘱,他并没有像见武松那样,上来就拉裤脚抱大腿,抬起一张脸,满怀希望地看着潘小园,“娘子还记得小人吗?”   潘小园一脸茫然,将那矮个子左看看右看看,又瞧瞧武松,最后目光回转来,定在了矮个子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上。心里面一道闪电划过,忍不住一声卧槽。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你你、你是那天那个……小偷!”   叫什么来着?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董蜈蚣,今日算你运气,你可还欠着她一个赔礼呢。”   当日在阳谷县,潘小园带着武大,在县衙广场推销新式猪油炊饼,精心策划的文案和营销,引来门庭若市,也引来了这位叫做董蜈蚣的小偷。可惜蜈蚣兄出师未捷身先死,刚一出手,就被刚刚下卯的都头武松抓了个正着。   当时阳谷县的黑帮老大,外号叫什么铁臂猿猴的,立刻出面捞人,顺带跟武松攀关系。可惜也事与愿违,被武松武力智力双向压制,反将一军,被迫收拾包袱离开阳谷县,成为了山东河北盗门长久的笑柄。这件事也被阳谷县的百姓们津津乐道,茶余饭后,用来消食。   铁臂猿猴的小弟们没了生活来源,也立刻作鸟兽散。董蜈蚣之后的经历,他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武松说了:先是在阳谷县窝藏了一阵子,也不敢重操旧业,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投奔沧州柴大官人,讨口饭吃。   老好人柴进油盐不忌。他觉得要想做孟尝君,手底下总得有些鸡鸣狗盗之徒,才算像话,当即慷慨收留了董蜈蚣。后来柴进被坑上梁山,董蜈蚣也总算找到了组织。虽然本事远远够不上一个正式的头领,但就此在柴进手底下做一个使唤的小喽啰,居然也衣食无忧。   那天在金沙滩上,偶然看到武都头的身影,董蜈蚣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   谁说好汉们的义气只在于喝酒吃肉?都说不打不相识,互相干过架的也能成为好兄弟。至于向他自己那样,单方面被武松碾压过的……   也勉强算是个交情吧!   柴进武功不高,属于被迫入伙,做的又是弄笔杆子的钱粮职务,山寨里也不是太说得上话。武松呢,功夫高超不说,还是宋江嫡系,炙手可热的新加盟成员,而且他不爱交际,手底下还没有一个心腹小弟!   董蜈蚣觉得机会来了。   但要攀上武松何等艰难。况且,他当初瞎了眼,竟然偷到他尊嫂身上!差点毁了她的生意兴隆!这梁子结的!   董蜈蚣简直想重活一回。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他当即决定,向柴进一碗一碗的灌迷魂汤,愣是把当日那个炊饼西施吹成了阳谷县食品界大亨。当然他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血淋淋的变故,但以他有限的智商也能推理出来,武大一定是死了,一代传奇女商人就此流落黑道,令人嗟叹。   柴进信以为真,真以为来了救命稻草,这才出面打通了他和武松叔嫂两人的联系路径。   眼下潘娘子就在眼前站着,大腿不让抱,磕个头总行吧?   思及此处,董蜈蚣膝盖一软,痛哭流涕:“娘子啊,小弟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你老人家主意,小的在此磕头赔罪了!娘子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武松冷眼斜睨着,审视这个久违的道歉。   而潘小园看到董蜈蚣朝自己“纳头便拜”,恍惚了一刻,得意之余,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想起了当日烧自己酒店的黄胡子燕顺,以及他那一系列的悲催往事。   心思转得比手快。她当机立断,连忙弯腰扶起董蜈蚣双臂。对方比她还矮,就此拜不下去。   “娘子,你……你……”   潘小园微笑,张口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官僚语气:“大哥何必多礼?都是过去的事了,奴家如今,早不计较啦。”   董蜈蚣一头雾水,看看旁边催命判官似的武松,慌了。   她不接受道歉!   董蜈蚣本事不怎么样,江湖规矩倒是懂得多,当即战战兢兢地说:“娘子不满意小的磕头?娘子还要怎样?小人可以自抽嘴巴……”   潘小园慌忙一福,“哪里的话,真的没什么,奴家什么都不要……”   董蜈蚣见她居然开始反向行礼,那脸刷刷的白了,心里有点后悔这次盲目前来抱大腿。遇上一个蛇蝎妇人啊!   “娘子可怜见,娘子你看,小人不过是犯罪未遂,物件儿留在你老人家手上也没用,不值得……那个……小的还要靠一双手吃饭,一双招子也是活命的家伙啊……”   潘小园听他说起黑话,心也有点虚,偷瞄了一眼武松。他抱着一双胳膊,倚墙而立,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潇洒姿态,可脸上依旧是一副看戏的神情。见她疑惑,放开双手,右手在左腕上虚斩一下,用行动解释了董蜈蚣话中之意。   潘小园一个激灵,生怕他真的干出什么来,有点装不下去,说话开始结巴:“大哥你、你误会了,奴并非记仇之人,况且、当日……”   武松忽然轻描淡写地插了句话:“婆婆妈妈的做什么,不就是个赔礼吗,先欠着吧!只要你别耍什么心眼儿,来日方长。”   这话简直是仙乐纶音,董蜈蚣愣了一愣,如释重负,大喜过望。   “是是,遵命遵命,来日方长……小的……多谢武都头体谅,那个,娘子,以后你有所差遣,小的在所不辞,只要娘子不记恨小的……”   武松哈哈一笑,朝潘小园随意一拱手:“我去找呼延灼打架了,嫂嫂自便。”   而潘小园看着身边点头哈腰侍立着的董蜈蚣,再看看武松笔挺的背影,半晌,才隐约意识到,方才自己似乎,磕磕绊绊的,收了个小弟!   而武松呢,以董蜈蚣的武力智力值,就算是白给他当小弟,他也不会要,于是顺带踢一脚,礼貌性助攻,平白捡份人情。   潘小园深呼吸,摆出大姐的架子,沉声命令道:“走,带我去找柴大官人。”   董蜈蚣巴不得这句话,一路小跑的迎到她面前,腰一弯,屁股撅老高,右手一舒:“娘子请!”   潘小园刚要走,又忽然停住,说:“等我去换身衣裳。”   虽然说人靠衣装,但对于皇室后代柴进,只怕任何绫罗绸缎在他眼里都显寒酸。即便如此,总不能显得太邋遢随意,给他留下个草莽女汉子的第一印象。   于是把董蜈蚣晾在外面,自己进了里屋,认认真真重新梳头,换上一身干净的淡青色衣裙。开门出来,董蜈蚣还守在门口,弯着腰,连姿势似乎都没动。   潘小园忽然有种摸摸他狗头的冲动。心里头感慨,这人马屁功夫满级,日后必成大器。   走的是关前可以跑马的大路。潘小园从没上过三关以内,因此也是小心低调,令董蜈蚣靠边,自己默默观察着,眼看着一队队操练的小喽啰跑步上下,另外还有几个有些地位的好汉,见她一个女眷,不免打量几眼,但又知董蜈蚣是柴进手下的小喽啰,那这女眷也多半身份不低,出于礼貌,都朝她点点头,倒也没多瞧。   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偏偏有人不认这颗大树。潘小园正走着,冷不丁后面一声叫喊:“嗳,这位小娘子,可是柴进柴大官人宝眷?小弟可没见过哪,莫非是新来的?”   声音油腔滑调,语气竟然有些神似西门庆。潘小园吃一惊,就听董蜈蚣笑着打招呼:“王大哥,少见少见!这位不是我们柴大官人府上的,是……”   潘小园连忙回头,背后并没有人。地平线一眼看到底,滔滔水泊映着阳光,上面漂着几艘小渔船。   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往下移了目光。只见一个比她矮一头半的男人,油头粉面小短腿,仰着脸,正朝她嘻嘻笑呢。   一时间潘小园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阳谷县。   这年头,见到个比武大还矮还丑的男人,也不容易!还是在梁山!   心里头刚隐隐约约的有点意识,对面的小矮人发话了,依旧油腔滑调笑嘻嘻:“姐姐既然不是柴大官人宝眷,那可否认识认识?小弟王英,眼下未曾婚娶,这厢有礼了,嘿嘿!”   潘小园听他自报家门,这才百分之百确定,自己是遇上那个传说中的色中饿鬼了!   姓名:王英;绰号:矮脚虎;爱好:不可描述。   潘小园读书时最恶心这人,大姑娘小媳妇祸害得不计其数,还霸占了大美女扈三娘——不过今天听他说来,还未曾婚娶?   呸,谁知是真是假。总之见到真人,想不到比印象里还恶心——武大郎的外表,西门庆的内心,而且还有鼻毛!   好在她和武大和西门庆都相处过,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如今见到王英,第一反应竟不是惊不是怕,而是……好笑。   董蜈蚣快哭了,新认的大姐被人当路拦下,对面的王英又是山寨一号人物,哪边都不敢得罪,急得直作揖:“王头领,王大哥,你看饭点儿快到了……”   潘小园倒不怕王英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看,这时候只要自报家门:“奴家是武……”   没说几个字,忽然起了念头,轻轻住口。梁山论资排辈,此时若是提出武松的名号,对面的不可描述君应当会知难而退。他要是还不理解,那就直接威胁,“今天你敢动我一个指头,回头武松会让你跪下叫爹!”——能在梁山混成一号头领,这点觉悟不会没有。   可是她不想事事依赖武松。眼下明知王英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她忽然想看看,梁山上,一个带着小弟抛头露面的女人,说话到底是什么分量。   于是做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想好一套礼貌的说辞,刚要开口,斜刺里却抛过来声如洪钟的两个字:“王英!”   王英脸色一变,偷瞄了潘小园一眼,往后缩了一缩。   而潘小园不由自主朝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从俯视一下变成高高仰视,差点没扭了脖子。   面前立了个铁塔般壮汉,只见他一头乱发,怒目圆睁,两条眉毛几乎竖起来,竟是个随时随地苦大仇深的面相。如果说方才的王英是没头脑,那这位大哥就是实打实的不高兴。眼下不高兴大哥往这儿一杵,狠狠瞪了王英一眼。   王英显然是忌惮他的,扬起脖子一拱手,说:“那个,兄弟还有事,先走了,呵呵呵……”   潘小园被不高兴大哥的气场镇住了一刻,等王英走远了,才想起来诚恳道谢:“奴家潘氏,谢过……”   “哼!”不高兴大哥却一视同仁地给了她一个大白眼,冷冷地道:“也不是什么正经娘们!”   说完拂袖转身,大踏步走了,一头乱发飘在空中,阳光照出一排唾沫星子,慢慢落到地上。   留下潘小园和董蜈蚣面面相觑。董蜈蚣过了好久,才看明白她的眼神,陪着小心,笑道:“面生,那个……不认识。” 第71章 9.10   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土鳖进步女青年,潘小园从小到大,不记得见过什么贵族。   而如今活了第二辈子,当她见到柴进的第一眼,脑子里立刻跳出来四个字:没落贵族。   最寻常不过的土产茶粉,被他一丝不苟地冲出浓密细腻的沫子;桌椅摆放得分毫没有参差,拭抹得一尘不染;炎热的夏天,梁山上的男人们哪个不是光着膀子到处晃,要么就只穿轻薄布衫,他呢,里外一共三层,一道道细细的领子边儿严丝合缝,已经被汗水渗得透湿了。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柴进居然亲迎在阶,躬身唱喏,茶酒俱献,一整套颇为正式的待客礼节,将她引进屋来。   屋内除了几个侍候的小喽啰,侧边还坐着个仪态端方的夫人,和柴进年纪仿佛,同样是三十七八,但保养得肤白唇红,即便穿的是布衣麻裙,也不掩身上的贵气。见了她,微微一笑,起身一福。   潘小园连忙也见了礼。将夫人请出来陪坐,自然也是为了礼节着想,不便单独面见女客。想得太周到,潘小园简直有点受之有愧。   来了这么久,打过交道的男人也不少,除了武松还算瞧得起她,很少有其他人对她如此平等相待,就算是尊敬她,也不过是看在武松嫂子的份上,让她沾这身份的光而已。再说,就算是武松,大约也整不出柴进这般的繁文缛节。   当然,她心里给自己打预防针,这是因为董蜈蚣把自己吹捧过头了,到时候千万别让柴大官人报太大希望。   柴进请她坐下,照例是一番天花乱坠的客气套话,潘小园唯唯诺诺的回着,只听懂了中心思想,那就是:如今的梁山,钱不够用了!   造新房、修城垣、拓展伙食、制备武器战袍旗帜、以致搬取照顾好汉们的家人老小,样样都需要钱。晁盖宋江这等江湖大哥,自然是不必操心这种筋头巴脑的小事。所有的支出重担,便都压在了小旋风柴进身上。   当初宋江之所以指定柴进掌管山寨钱粮,逻辑也很简单:他过去是大财主,有的是钱,肯定也会管钱咯!   像阮家兄弟、刘唐白胜这样的十八代赤贫,一辈子怕是连一贯整钱都没见到过,如何懂得半点理财之道?所以算来算去,还是柴进最适合做这差事。   当然大家也知道,金钱滋生腐败,财政大权也不能掌管在一个人手里。于是除了柴进,另一个富豪“扑天雕”李应,以及一位学霸“神算子”蒋敬,三人共同分担梁山的财权。但李应本来是做得好好的土豪,一言不合被坑上梁山,又和梁山诸人没什么交情,因此从来是消极怠工,常常只是开全体大会的时候露个面;蒋敬呢,只是个技术型人才,整天拿个算盘算账,月底给老大们出个对账单,大事上还是要听柴进定夺。   柴进的日常,就是坐在他那别致而偏僻的耳房里,等着梁山大小人等前来报账、支钱。   比如管采购的周老三,每个月,家眷们开的购物单子列出来,他先估算一个大致价格,然后拿到柴进这里,支取必要的费用——这其中,还要点明哪些是“公款消费”,哪些从好汉们的“进项”里扣。等柴进审批通过,才能开库发钱。等到周老三差事办完,回到山寨,再奉上每样物件的具体明细价格,多退少补。   可当初在柴进庄子里,这些都是管家的责任,柴进本人向来从不插手,对于济州府的物价更是两眼一抹黑,每次都看得他一头雾水。又不好误了周老三的出发时辰,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勉强通过。后来周老三不知是学乖了还是变忙了,来支钱的时刻越来越晚,没等多久就开始催:“大官人,再不出发,俺明天可就回不来啦!”   于是柴进只好草草批复,心里想着,一盒胭脂怎么贵到了七百钱?一匹布料怎么会是十贯出头?赶明儿问问自家夫人去。   再比如新上山的朱仝,第二天就拿着宋江亲笔批条,申请五百贯差旅费,派人回乡护送老小上山。柴进一看明细,不由得语重心长地劝他:“我说朱仝兄弟,知道你以前是郓城县巡捕都头,但咱们既然落草,那就别再奢望什么公家人的待遇。说是搬取老小,其实就等于跑路。可你瞧你这安排,每天还要住大州大府,都是最好的客店天字第一号上房,伙食也是每天八菜一汤,这……有点太高调了吧?”   朱仝冷着脸,轻轻抚摸这他那垂到小肚子的美髯,淡淡道:“宋公明哥哥亲批的,大官人只管发钱便是。”   柴进再劝几句,朱仝脸色变了,一手绞着自己的胡子,眼圈居然开始发红。   “你以为我愿意!他奶奶的让我再选一次,给我一千贯我都不干!我他娘的好好的在沧州,做小伏低的给知府卖命,就盼着哪天和家人老小团聚,教我儿子习拳脚,穿我女儿给我缝的衣裳。可是,为了‘义气’二字,我欠他们多少啊!可恨那李逵,要不是他……要不是他……哼……”   朱仝说着说着,咬牙切齿,鼻子发酸,一滴泪滑到胡须尖尖。不用说柴进也明白,这又是一个被闯祸李大哥坑上山的。具体过程如何,梁山众人不甚明了,宋江也是讳莫如深。但柴进心知肚明,因为他也算是间接参与了这件事——当然后来,他自己也转眼被李逵坑了个惨,算是一报还一报。   柴进想起往事,心有戚戚焉,叹口气,大笔一挥,还额外多给朱仝批了五十贯。   这些都还算讲道理的。而有时候,柴进所面临的窘境,简直让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少华山的九纹龙史进,落草前是个小富二代,如今加盟梁山,酒桌上最喜欢吹嘘他过去拥有的名马、宝刀、美人,等等等等。可惜名马宝刀如今都是公共财产,美人在梁山更是百闻不得一见,史大少爷只好在别处寻求精神慰藉。好在他身手还算矫捷,目前还从来没被抓到过现场。   有一天他又来拜访柴进,张口就要一千贯钱,说是要把济州府画眉坊里的头牌姑娘白秀莲给赎出来,说两人已经情投意合海誓山盟,谁也离不开谁了。秀莲姑娘平素最倾慕英雄好汉,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到了梁山上可以给大家做做衣服鞋袜,也不会白吃饭。   柴进为难了,故纸堆里翻出猴年马月制定的规章,说:“并非我有意为难,史大郎,这种事情山寨早有规定,得用你自己的进项,哪能娶个媳妇也花公款呢?”   史进还是面皮薄,争了几句,见拗不过柴进,旁边已经有人笑嘻嘻地围观了,才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此后几个月,他发狠似的下山做案子,还鼓动身边的好兄弟一起行动,就连卖枣子的小客商也不放过,后来更是因为杀了个过路的清廉好官,被宋江点名批评。   忙活了许久,终于攒够了一千贯的“进项”,带了几个小喽啰,趁着月黑风高,下山去赎人。   谁知到了画眉坊才得知,昔日的知心女友白秀莲,早在一个月以前,就以两千贯高价,从良了一位大富商,做人家的第十二房小妾去了,房里只给史进留了个绣得歪歪扭扭的手帕,算是分手礼物。   史进大怒,一把火将画眉坊烧作白地。因此差点被官兵捉住,亏得手下小弟还算忠心,拼死护主,才让他逃出了济州府。那小喽啰却折进去一个,第二天就让官兵砍了脑袋示众——为了这件事,史进被关了一个月禁闭,不许喝酒,不许出去寻快活。晁盖还专门为此召开了批评大会,告诫大家女色误人,休要为了烟花女子,丢了咱们梁山好汉的气概。   冲冠一怒为红颜,谁知红颜只爱钱。史进被结结实实地嘲笑了好一阵子。   当然也有人指责柴进:倘若当时痛痛快快地把一千贯批下来,史进恐怕早就抱得美人归,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堆烂事儿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把关那么严!   柴进也不争辩。但他心里清楚,倘若自己手下稍微松那么一点儿,史进的先例一开,梁山的钱库,怕是早就空得能住人了。   还好并非人人都惦记着他管着的那点钱。不少好汉平日里以劫财为乐,手头根本不缺“进项”,也就不屑于事事都要公款报销。譬如清风山那个王矮虎,加盟前就是做惯了强盗的,没事就提刀带人下山守着,有时候还顺带劫个色。等宋江他们闻讯,派人去制止的时候,人家已经拿了进项,转头去别处快活去了。   他到底去了哪儿,大家都不太清楚。这人对济州府辖境内所有的暗娼窠子都如数家珍,每次都完美地避开了官兵的巡逻路线。有人问他要经验,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因此大家都不太喜欢他。   这些糟心事儿,柴进在过去做大官人的时候,是一句也不会过问的。而如今,他发现,自己费力不讨好不说,还时常落埋怨!   他控制住抱怨的冲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些典型事例。说到一半,还不忘注意到潘娘子面前的茶凉了,命人换了一盏,又让人端来四色茶果子,最后又嫌天热,让董蜈蚣转到后面去扇扇子。   柴进的小弟也有些与众不同,就连粗鄙如同董蜈蚣,似乎也都给调教得高贵文雅了那么一丢丢。   潘小园觉得自己受不住这排场,况且柴进为人实在可亲,让她不由自主想要拔刀相助。   再说,一个个问题的根源也不难看出来。她见柴进刚停了一段话,就赶紧甩出一句心中憋闷许久的宣言:“那个周老三有问题,虚报账单,贪了太多!买匹布怎么能用十贯钱!柴大官人你……你可不是故意放过他的吧?”   柴进错愕半晌,看了一眼夫人——她对这些事情听不太懂,但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喃喃道:“可在下问过拙荆,她说,一匹布十贯,算是便宜的呢。”   潘小园简直无言以对,仗着柴进对武松做小伏低,自己也就不跟他客气,温柔地指出一个伤人的事实:“那是过去。柴大官人,你是龙子龙孙没错,可其他人不是。如今在梁山,他们都穿两贯钱一匹的麻布,绸缎五贯,倘若是自家纺的粗布,成本还会再便宜些。”   柴进简直难以置信:“可是那周老三买了什么东西,向来是要了那店家的收款票据,确确实实是那个数儿啊!”   潘小园觉得这人简直太天真,突然有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原本两贯钱的布,姓周的花三贯钱买走,让那店家开个十贯的条子,换你是店家,你干不干?”   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柴进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张了半晌的嘴,缓缓点点头,叹口气:“其实我不是没问过别人,可是,记不住价格……”   就算他把问出的价格记在纸上,譬如一饼丝萝玫瑰香价值几何,等到下次,那周老三报备的单子上,却换成了一瓶白檀蔷薇露,如此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大内总管,怕是也应接不暇,何况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柴进?   潘小园指着桌子上的砚台,朝董蜈蚣使个眼色。新收的小弟便无比殷勤地挽起袖子给她磨墨。潘小园抓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个“一”,后面跟着大大的“贪污”两个字。然后换一行,写个“二”。   问题不止这一处。周老三负责的代购事宜,只能算是梁山财政支出的九牛一毛,就算他每次都贪个百分之三百,也够不上引起柴进烦恼的地步。   “柴大官人,冒昧再问一句,梁山上好汉们的‘进项’,每人每月,最多能有多少?最少又是多少?”最好能有每个人的收入明细,让她能具体算一下数额。   柴进听了她的话,却是一脸茫然:“诶?每人每月的进项一般多啊,哪有谁多谁少的区别?让我看看,上个月……”   一般多!潘小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山上有人专爱抢劫,有人连武功都不会,每月的进项能一般多?   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有了预感,轻声问:“所以不是……不是能者多劳?抢来……哦不,劫富济贫得来的东西,大家伙难道是平均分不成?”   平心而论,她不太看得上这种“劫富济贫”。但梁山泊附近本来就地势险恶、盗匪出没,地方官府从来不作为,就算没有梁山好汉盘踞,占道剪径的李鬼们也不会少。反倒是梁山有组织有纪律,钱抢到了,多半也会留人性命,不会做绝。换个角度看来,其实就是变相的收个保护费。   两害相衡取其轻,有个黑道老大维持秩序,反倒比无政府状态要太平。真是清新脱俗的现实。   柴进听她这么问,反而觉得不解,笑道:“那还能怎样?每次得来的财物,向来是三分之一入库,三分之一平均分给各位头领使用——若是有人额外出力,那便让大家推举,多得一个人的份额——再三分之一,分配给出力的小喽啰,大家公平合理,是不是?若真的是能者多劳,那水寨里的阮家兄弟、水泊边开酒店探听消息的各位好汉,还有宋公明哥哥日理万机根本没空下山,还有我们几个负责钱粮的,岂不是要天天喝西北风了!”   潘小园如梦方醒。董蜈蚣在她身边嘻嘻笑,给柴进使个眼色,意思是小的没撒谎吧?她居然都能听懂!   有多少人用心想过,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惬意生活,到底是如何维持的?   打劫得来的财物当然不能按劳分配,否则以梁山众人的武力值差别,分分钟就会进入一个贫富差距极大的万恶资本主义社会:科班出身的林冲杨志等人可以天天吃香喝辣,而不入流的白胜杜迁宋万,怕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文钱。更别提山上的诸多文职人员:首席财政官柴进、账房蒋敬、铁匠汤隆、裁缝侯健、酿酒的朱富、笔杆子萧让、专门负责整治筵席的宋清……   而如今的财富分配方式,则是平均主义,按需分配:不管大家出力多少,甚至没有出力的,也都会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前段时间史进为攒一千贯,疯狂下山作案,实际上收入的财物远远不止一千贯,但大部分都进了库房、以及分配给了其他兄弟。他自己所得的那一千贯,反而只是一个零头了。   而这样的分配方式,显然不利于大伙积极打劫——就算在寨子里天天躺着喝酒,也有别人帮忙挣钱啊!   武松显然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上梁山一是为了避祸,二是出于对宋江的私人情谊,于谋财害命之事不那么感兴趣,甚至有时候刻意远离。但就算他一次也没下山,这阵子小喽啰送过来的“进项”,加起来也有个二十来贯了,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史进做的嫁衣裳。   潘小园不厚道地想起了一个词:人民公社。   再加一个:吃大锅饭。   她摸摸鼻子,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朝柴进投去一个自信的迷之微笑。 第72章 9.10   柴进又叫人殷勤地换茶,潘小园赶紧推辞了,端起温茶一饮而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即便如此,照奴看来,那三分之一的财物进了库房,怕是还不够用吧?”   柴进看着她,眼睛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下来,点点头。   潘小园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虽然算得上半路出家,但贵在出身市井,对商品物价的了解,大约可以完爆柴进这个红N代。她此时心中已有七分把握,当即不慌不忙地点评起来。   算起来,梁山上的公用开支简直哗哗的如同泄洪一般:天天大鱼大肉的开宴席、练兵、打造铠甲战袍旗帜、还要豢养新掠入山寨的上千匹战马,大部分是跟着呼延灼一起投降过来的——养马绝对是项无比烧钱的活动。要知道,盛产马匹的北方草原——燕云十六州——从来就一直掌握在辽国手中。另一处马匹供应地河套地区,眼下让西夏霸着;这两国绝大部分时间都对大宋实行马匹禁运;如今,多数战马来自万里之外的吐蕃,个个都恨不得比人还金贵,死一匹少一匹。   为了这批马,宋江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巨额聘用善于养马的人才,可以全家上山,分配独栋小院。可惜几个月了没人响应——有这条件的人才,早就让大宋朝廷挖走,到东京城享福去了,谁稀罕梁山?   潘小园不认为这几十个梁山好汉,靠隔三差五的抢个客商,就能养得起山上的这些马大爷。就算当年晁盖他们抢来的生辰纲,十万贯金珠宝贝,梁山的第一桶金,原本觉得够兄弟们吃一辈子,眼下听柴进口气,已经渣渣都不剩了。   柴进听完她的分析,黯然点点头。   而柴进夫人完全已经听懵了。她从小是大家闺秀,完全不理解“缺钱”是个什么状态;就算以前柴进偶尔抱怨,她也不太当回事。而如今,这个做生意的小娘子居然也口口声声地说什么钱粮危机迫在眉睫,柴夫人头一次感到慌张起来。   柴进安抚地看了夫人一眼,话题回到梁山。   “所以娘子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打祝家庄了吧?”   潘小园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什么祝家庄瞧不起梁山贼寇大肆挑衅因此才被血洗,其实原因只有一个:缺钱。   祝家庄一役,梁山缴获了足够吃一年的钱粮,足够武装上千人的兵器铠甲,掠来的古玩字画、金石玉器之类,更是折合一笔巨款;尝到甜头之后,大伙的胃口越来越大,慢慢盯上了官家:借着救柴进的由头,大破高唐州,缴获钱粮无数;最近一次,更是把青州府的库房搬了个干净。   但随着梁山的规模指数级扩大,这种掠夺式的财物攫取,也只能算得上是以战养战,迟早会消耗干净。   梁山的最后一项收入来源,便是张罗招募柴进这种土豪,上山后全部家产充公。柴进眼看着库房里的公款不断被消耗,不得已,打开仓库,找出曾经摆在自家的玉器古玩来救急,已经不止一次了。   潘小园简直要为他哭了。可怜柴大官人,在沧州做土豪时,江湖人士把他当凯子;如今上了梁山,依旧摆脱不了凯子的身份。   她觉得,就算没有武松这层关系,她也要尽可能地帮他一帮。但今日与柴进一番长谈,信息量太大,有些事情她还是不太明了,需要回去之后慢慢梳理。   好在古人还没有什么商业机密的概念,在这些快意恩仇的好汉心目里,管钱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因此柴进才毫不在意地对她直言相告——山寨里能认字的就已经是少数,再要会理财,打着灯笼也难找哇!   潘小园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向柴进夫妇告辞,约定三日之后再来拜访。她心里说不上胸有成竹,起码底气有那么一点儿,到时候应该能理出一个相对成熟的应对财政危机的方案。   不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任何改进的措施,都要结合梁山的现状,不能用她上辈子懂的那点知识生搬硬套。因此她决定,回去之后还得多了解一下梁山这个小社会的运作情况。找谁好呢……   柴进客客气气地给她送出去,临走非让她拎回两瓶酒、一盒肉,作为谢礼。潘小园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出了门,才发现这一番长谈下来,天已经擦黑了,空气里多了不少凉意。月明星稀,几只老鸦嘎嘎叫着从头顶飞过,山顶的聚义堂隐约闪着灯火之光。   董蜈蚣手上已经多了一盏灯笼,殷勤鞠躬:“娘子,小的送你回去?”   潘小园知道他还是在讨好自己,巴望着那个难以实施的道歉。这种偷鸡摸狗之徒,她觉得没必要刻意对他多温柔,但夜色马上变浓,身边多个保镖总不至于是坏事,于是只是爱答不理地回了句:“好,带路吧。”   董蜈蚣摸不准她心思,只好赔着笑,端着灯笼走在前头。窄窄的石子路,倒不难走。没走两步,旁边又来了个火把,燃得旺旺的,一路走近,映出的高大影子把董蜈蚣整个罩住了。   潘小园定睛一看,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武松不知刚从哪儿舒活筋骨回来,穿件土色布衫,一手抹把汗,才微笑道:“怎的耽了这许久,一个人夜里走路,你倒不怕?”   语气随意之极。潘小园摸不准他是特意来接自己呢,还是只不过偶然路过跟她碰上。他要说是特意来接,她说不定还会感激涕零,谢上一谢。但听他口气,也没有邀这份功的意思。   潘小园便也不扭捏,指着旁边董蜈蚣,笑道:“这不是有人带着吗?”   董蜈蚣见到自己心心念念要巴结的大哥,大呼小叫的纳头便拜。武松也没跟他客气,等他起来,下巴一点,让他前面引路,自己脚步落后,问她:“怎样?”   果然还是忍不住好奇。潘小园不禁微笑,口中还是促狭:“马上就不用占你房子了。”   “不是问这个。梁山真的那么缺钱?”   “后悔了?被坑了?”见他不言语,又嗤的一笑,“又缺不到你头上。”   潘小园卖关子不说,总觉得自己难得知道点儿他不知道的事,可得捂严实了。跟他肩并肩走,两条平行线,可手里提的那酒肉依旧让他火眼金睛瞧见了——又说不定是闻出来的。   武松极其自然地将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提着,还不依不饶,毫不掩饰他的求知欲:“难道你有法子了?这些东西难道是白给的?”   边说边闪念,当年的柴进,这种货色的酒肉,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潘小园跟他谦虚:“我又不是他第一个问的。他说啦,已经请教了不少人。梁山上这么多人精儿都没个法子,我这点小聪明,顶多是个兼听则明,还能翻云覆雨不成?”   潘小园自己谦虚,可有人不谦虚。董蜈蚣在前面听着他俩针尖对麦芒,心里头跟有小手儿抓挠似的,急得回头就说:“武都头这可是知一不知二,你是没在那房里听到!柴大官人,多有学问的人,什么事没见过,娘子跟他谈笑风生!哦对了,柴大官人还特地夸奖小人,给他引荐了人才呢!这还要多亏小人有幸识得大哥,这可不都是当日的缘分!……”   见武松不为所动,虽然似乎没被拍舒坦,但起码没反对被叫作“大哥”,也没像前几次那样直接给堵回去。董蜈蚣觉得看到了希望,搜刮着自己有限的词汇量,继续编织高帽:“嘿嘿,嘻嘻,小人何其荣幸,机缘巧合识得大哥嫂子,以后给你们当牛做马也甘愿。你看你俩一文一武,打牙配嘴都听着般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儿……”   他还兴高采烈地拍着,突然那火把呼的一下掠过眼前,一下把那下半截话烧哑巴了。武松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火把被那眼神一撞,简直没有温度。   董蜈蚣惯会看人脸色,就那么一个眼神,让他倏的一下就有解手的冲动,不由自主的嘿嘿嘿嘿乱赔笑:“小人自己说着玩的,你们别在意,嘿嘿嘿,呵呵呵。”   武松随即脸色如常,道:“你去把东西给娘子送回去。这儿有我在,用不着你了。”   上赶着讨好都被打了回去。董蜈蚣委屈啊,这八卦又不是他带头传播的。这俩大哥大姐看着挺配,梁山好汉又不是太监,不近女色那是对外宣传的好话,其实还不是因为大多数都没女人看得上。如今像他这样,现成的罩着个小娇娘,他自己又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臭老粗,这么久了还没拿下,简直是浪费资源。难道他心里能真没一点想法?搁谁身上谁都不信。   虽然小娘子似乎是寡妇,但寡妇门前故事多,难不成是上梁山来立牌坊的?虽然小娘子似乎是他嫡亲的嫂子,礼节上有些说不过去,但梁山豪杰管他个鸟,真要能捋清楚那些仁义道德,早去当官,不当强盗了。   哦,当然,宋老大例外。人家是深不可测的高人,不能以常理揣度之。   就连孙二娘,平日里跟别人喝酒,提到武松,仗着她跟人家交情不一般——算不上救命之恩,救急是起码板上钉钉的——有时候也稍微透露一下武松不为人知的往事,比如:“……说武二哥对她没心思吧,人家两位在我的酒店里关起门谈话,一聊就是一下午,嘻嘻!喂,我说在坐的几位,有谁跟武松聊得超过十句话的,站出来,让姐姐我认识认识……”   董蜈蚣不甘啊。孙二娘说得,他说不得?   谁让他得罪过武松呢,只能怪世道不公。   只好低声下气的道了个别,提着个灯笼,满腹心事地离开了,肚子里琢磨着,下次拍马屁得换个什么新姿势。   而武松莫名其妙把董蜈蚣赶跑,也不过就用了一个眼神儿的工夫。等潘小园回过神来,他已经重新迈步,火把将前路照得透亮,示意她跟上。前方灯火渐明,一排排树木仿佛列队的黑影,三关已经巨人般矗在面前。过了关,便是她自己的耳房下处了。   不过他倒不跟她并肩了,离得远远的,几乎踩上了石子路边缘的草,一言不发,只是手中火把朝路中间微微倾斜,给她照明。   潘小园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一下子火了,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绞了一下子。这几天他一直是那种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她颇有些寄人篱下的窝囊气。仗着今天喝了柴进的茶,成了他的座上宾,腰杆子硬了,冲动窜出来,干脆利落地一收步子,直接跟他叫板。   “武二哥现在开始想着躲我了?”   武松一怔,手中的火光晃了一晃,停住脚步,也不回头。火光照着他一身矫健的轮廓,纹丝不动。   “武二一介粗人,闲言碎语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你一个女人家名声要紧,总不能任人说三道四。”   虽然她名声本来不怎么样,他是清楚的;可出了阳谷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能有谁知道?他自己在梁山不愁混不开,走哪都有人叫一声大哥;她呢,总不能让她顶着个不清不楚的帽子,到处让人说吧。   潘小园却不领这个情,这种“为你好”的套路她听着难受,尤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况且,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掩耳盗铃,能堵谁的嘴?   “第一,别人的名声用不着你操心。第二,若真是顾着我名声,当初又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这句话就像是武功秘籍里的最后一招杀招,武松直到现在,也没能想出个破解的法子。   当初说得多好,她开酒店他上梁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虽然未必是最优解,起码于他名声无损,大哥的托付也算做得仁至义尽,完全不影响他今后的自在一生。   他只能回过身,在她面前好好的一站,说道:“那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这么不方便。你若能谅解自然最好,你若咽不下这口气,我也只能以后尽力补偿。”   他也没料到晁盖会为难新上山的成员,削减家眷入住名额;他也没料到梁山上也会有那么多家长里短闲言碎语;但他也无意推卸责任,只数落自己的不是,颇有些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素质。   潘小园听他说得诚恳,眉眼间也是满满的诚恳,忽然有点忘了方才为什么生那股子气了。再看他,半边脸让火把映成红色,火焰的热度已经让他出了一层薄汗,衣衫贴在身上,劲装短打,并非适合微凉的夜间出行。而且,居然连刀都没带。可见是天还没黑就仓促赶来,不知等了她多久呢。   她忽然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她忽然又想起来,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不再跟他呛了吗?   于是沉下心来,换上平和的口气,说:“你也知我不是那等扭扭捏捏的人,用不着你事事操心费力。你是英雄好汉,行的正立的直,胸怀坦荡,何必为旁人言论所摆布?”   武松长久不说话,甚至看都没看她,只是微微垂眼看地,露给她一双眉,凝着不动。似乎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他听不懂了。   他突然说:“我若是不坦荡呢?” 第73章 9.10   潘小园只觉得那火把一下子变得耀眼,烫她的脸,张口接不出话,“你……”   脸庞趁着月光,比日间更多出三分苍白清秀,几颗亮星一闪一闪,晃得她脸上仿佛也忽明忽暗,有了些流光溢彩的错觉。微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凛冽全身,又从每个毛孔舒张开去,带出丝丝缕缕的灼热。周围的世界瞬间变得宽广无垠,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光亮,在她眼中,都成了跳动的萤火一般,舞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汹涌澎湃。   再看面前人,火把稳稳的握在手上,那手的骨节分明,指间的纹路有些模糊黏腻,那是被火焰热气熏出来的汗。   那火把忽然轻微晃,被他换了只手握着。光亮划过他的半边脸,将他的眉端刷出淡淡的移动的阴影。朗目乌瞳,罩了一层微醺的雾,似乎是有些懊恼的色调。但当那阴影扫过他双眼,再移开时,眼中已经重新清澈起来,甚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潘小园终于又卡出一个字:“你、你不……”   武松再不言语,转身便走。走两步,自己又停了,回头朝她讪讪笑一笑。   “我的意思是,梁山……江湖复杂,很多时候做不到完全磊落,有不少事瞒着你过。譬如有些不太体面的兄弟,想要见你,我嫌麻烦,都给推了。再如我这两日不仅是在盖房子,也忙些别的事,没对你说……”   月色如水,一阵微风吹过,潘小园只觉得全梁山的枯藤老树一块儿对她摇头。他说的这些没头没脑鸡毛蒜皮,本身就是可说可不说,根本算不上“不坦荡”吧!   但见他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计较,甚至有些松口气的感觉,凝结的空气被打破了,无声的泄如水银,世界重归完整。   但还是不清不楚的小声追问一句:“真的么?”   “嗯。”   潘小园也就善解人意地相信了,学他笑一笑。就当这些事儿他真的认为很要紧,已经憋在心里,良心不安好几天了吧。   周遭没来由地十分尴尬。直到武松说再不走火把就熄了,潘小园才想起来挪步子。这回两人自觉隔着一臂距离,火把在地上映出影子,远远望去,就像是大哥带着个小弟夜饮归来,极其正常不过。   过得三关,值夜的小喽啰殷勤叫声大哥,然后将他身边的那位偷看了几眼,三分之一立刻开口叫嫂子,三分之一叫娘子,另外三分之一聪明地沉默。   武松也不理会,径自叫来一个相熟的罗圈腿小喽啰,低声问:“都到了吗?”   语气完全回复正常,冷静而单刀直入。   罗圈腿是个乖觉的,向旁边一张,看到潘小园就在一旁,知道武松这问话没有瞒着她的意思,才行礼答道:“回大哥,大名府的已经到了,其余的,还在路上。”   武松点点头。而潘小园也明白了七八分,跟武松对望一眼,看到他眼里的胸有成竹。   武松已经调动了一多半他可以支配的小弟,派遣到各处去寻找西门庆的踪迹。东西南北各一个,负责在各大州府打探。这可比他自己单独出去大海捞针要有效得多——孙雪娥既然说西门庆去“做官”,并且说出了“西京”两个字,且不说她的这个印象从何而来,至少,西门庆不像是能躲到荒郊野岭里隐居的,他丢不掉偌大的家业,丢不掉那些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的乐趣。   但凡梁山派下去的眼线,要么负责打探军情,要么负责疏通官府,行事都极其小心隐秘,走一步,看三步,即便如此,也得有大约三分之一回不来。武松这事更是做得低调,悄没声没让太多人知道,因此他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最少要等三五个月。跟潘小园通了个气儿,告诉她自己心里有数,就打发那罗圈腿走了。   过了关,很快到了那一排耳房。火把彻底熄了,好在门口的一排排灯光已在目力所及之内,足以照明。   潘小园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右前方,低声道:“看!”   这次有武松在,她倒没那么怕了。但声音能多小有多小,武松终于不得不凑过来,才听清她第二句话:“那个有女人哭的房间!”   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早已熟知了这小黑屋的位置。   听到哭声,也不是那么害怕了。况且屋里的女人似乎挺坚强,在潘小园偶尔大胆走近的时候,听到的大多是一片沉默。泪水只是点缀,有时候甚至听到里面在低声叫骂。   武松顺着她手指看过去。那里是山坳尽头,火把稀疏,两间小屋隐约出现在茂盛的树丛后面,若非刻意凝视,很难察觉到。   而且正如她所述,屋外守着几个黑影,星光下闪了一闪。   武松小心上前走了几步,定睛凝视,一看便明了,低声告诉她:“是个明板。”   见她还不太理解,便简略地解释道,“明板”是江湖上黑话,相对于“暗桩”,指的是并非有意隐藏的去处——未必便光明正大,但也并非什么“密室”。这所房子的存在,梁山上的诸位“老人”,应该都是知情的。   “要是他们有意瞒着旁人私设监房,你根本走不到能看到它的去处。”   潘小园好容易理解了这个概念,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既然不防人,我也是能去探个究竟的了?”   说完,上前两步,作势就要去瞧。   听到背后武松嗤的一声笑出来,马上意识到这话有多天真,简直拉低了自己这一阵子的平均智商。就算是“明板”,看这房子的架构位置,明显是告诉别人,最好避而远之。   寻常女眷畏手畏脚,连出门都少,更不会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而梁山好汉们都是老江湖了,江湖上不兴多管闲事。大家心照不宣,就算见到,也不会对这种地方多加留心。只有她一个傻了吧唧,又不太安分的局外人,才能有机会产生一点儿不该产生的好奇心。   她觉得没主意了,不由自主地想和武松商量:“可是你宋大哥……”   武松默然片刻,还是低声说:“那天你未必看得清楚。咱们先回去吧。”   当真是胸怀不太坦荡,难得的跟她好声好气,居然似乎有些请求的意味,   被他这么一忽悠,潘小园倒真有点记忆断片了。那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宋江?就算是,以他跟武松的交情,武松能把他怎样?   毕竟他要讲什么“义气”啊。   正要跟他动身离开,忽然眼一花,树林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个影子,身边有人提了个小灯笼,窸窸窣窣的,径直朝那小黑屋而去。看身材,似乎又是宋江。   武松甚至比她先看到一刻,也比她更确信那是宋江的身影。他目光一凛,神情明显僵了一僵。   在那一瞬间,他有三个选择。   第一,管他明板还是暗桩,假作没看见,跟潘小园目不斜视地回到自己的下处。——这是大多数梁山成员都会选择的应对方式。   第二,大踏步往前撞,直接问宋大哥这么晚了,有何公干。——这是鲁智深、李逵这等直肠子干出来的事儿,而且多半会被宋江随口诓过去。   第三,放低声,“你先原路回去,我看看情势,随后就到。”   潘小园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只看到眉间一抹凝重的皱。他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宋江已经离得很近了,她不敢再说话。于是只是朝武松点点头,转身蹑手蹑脚地就要走。   突然树林里宋江的一句话:“什么声音?是不是附近有人?”   那提灯笼的道:“大哥少等,小的去看看。”   灯影晃动,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小喽啰来清场了。   潘小园冷汗刷的一下就出来了。完全没有应对这种事的江湖经验,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第一反应竟是拔腿就跑。身后武松似乎咬紧牙关,低低叫了一声“站住”,她也完全没听进去。脚下趟着一大片杂草,哗啦一声,夜幕中格外清晰。   突然后背一紧,身子一轻一旋,直接让武松一提一纵,在他怀里跟着翻了一整圈儿,轻飘飘落在地上,紧绷绷蜷了起来。   落点是小黑屋外墙后面,浅崖上凸起的一块石,唯一一处没有草丛灌木的角落。潘小园这一刻才认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落地无声。   那灯笼的光影乱晃一阵,回去了。   潘小园心跳飞速,大口喘气,然后感到粗糙的手,轻轻掩住自己的嘴。武松的呼吸在她头顶,极轻极轻,几乎听不到。   她学着他的节奏,慢慢放轻了声音,心里却又没来由的焦躁。这是有多瞧不起她,才怕她会不识时务的叫出来?当她是孙雪娥呢?   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响,宋江走进去。   潘小园周围没有异常声音了,慢慢从怀里把手拿出来,把自己脸上那只手往下拽。完全拽不动,急得浑身出汗。   她这才突然发觉,自己几乎是整个让他揽在怀里,自己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他胸前。他衣衫薄,胸膛的热气全覆在她后背上。她方才一惊一吓,手脚冰凉,冷热一激,引起一片奇特的战栗,浑身上下烫得几乎要烧起来。手指抓在地上,沾上夜间泥土中的湿气。   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二次跟男人挨那么近。第一次的时候,脖子上架着一柄刀。   她本能地就一挣,但武松纹丝不动,双臂铁一般箍着她,一毫厘晃动都没有,让她跟他一道,化为了那岩石的一部分。她心里也知道要是没他这份稳,自己发个抖,碰到旁边的石块泥土花花草草,顷刻间就暴露于耳目之中。武松跟宋江的铁杆交情马上就会付诸东流毁于一旦。   可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抱着吧!   她也不敢再用力挣,打算极慢极慢地往边上挪,把自己给放出来。刚挪一寸,让他无声无息地给揪回了原处。   小黑屋里亮起了更多的灯。宋江的声音响起来:“娘子?”   果然是个“娘子”!   潘小园彻底忘了挣扎。   武松显然也有九分紧张,全身肌肉紧绷着,碰到哪哪都是一片坚硬如铁。只有脖颈是柔软的,偶尔蹭在她耳边,能感觉到那急促的血流的脉动。   小黑屋里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女声,清脆得仿佛刚出土的鲜竹笋。但清脆中带着一丝疲惫的黯然,仿佛竹笋上沾了一层泥。   “宋头领三番五次的光顾,倒是不怕让别人知道。”   宋江的表情看不见,但一定是不卑不亢的完美微笑:“宋江行事磊落,何惧人知?”   女声冷笑,“原来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行动,是你们梁山的惯例。”   “这是为娘子着想,并无恶意。”   短短几句话,潘小园在外面听得真切。她觉得面前如果有灯光和镜子,一定能映出自己一副惨白得难看的脸色。她突然想,武松会不会后悔听到这段对话?   极其轻微地扭过头,刚好够给他丢去一个小小的眼色。   武松盯着前方一片虚无,神色微微茫然了一刻,然后捂她嘴的那只手微微向上提,点了点她耳朵,意思是继续听。   潘小园脑子里奇乱无比,哪里静得下来。突然想,他的手为什么这么暖?   小黑屋里也沉寂了一刻,那个清脆的女声又连连冷笑,斩钉截铁地说:“可惜我扈三娘不需要你们的好意。宋头领还是请回吧!免得让你兄弟们看见了!”   宋江叹口气:“娘子何必自绝退路。”   潘小园彻底懵圈了。扈三娘!   不就是打祝家庄是俘虏来的女将,后来被宋江指配给了王英王矮虎,成为梁山一员的!书里面,她是个木头美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鲜花在牛粪上生了根,除了上阵打仗,没再开口说过话。   小黑屋里,是她?   潘小园到底是定力欠缺,再忍不住,极轻极轻的抽了口冷气。声音出来之前,被武松的手用力捂了回去。闻到他手掌上松木火把的焦香气。   小臂微微一痛,让武松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既是警告,又是报复。 第74章 9.10   长夜不明,月光亮了又暗,两个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墙壁,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好在那屋后是密林和断崖,没有人会从那个角度看。   小黑屋里,只听扈三娘忽然提高了声音:“宋头领,你们梁山兵强马壮,军令严明,我们输了,无话可说;你们怎生替天行道,我也已经听得如雷贯耳了。可你们杀我扈家庄满门,此仇此怨不共戴天,扈三娘虽是女流,却也是知廉耻的!若教我归附梁山,日后愧见我扈家祖宗!”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颠覆了此前潘小园对扈三娘的一切想象。   外面的光裸岩石上,武松明显感到了她身子微微的一抖,连忙箍紧些,正好手指触到她腰间栓的小荷包,顺手抓住,避免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荷包里还让她装了几文钱,用力一捏,凉凉硬硬的硌手。   这才从满怀的柔软中分出心来。四处打量了一下环境。小黑屋畔全是杂草灌木,往哪撤离都会出声。但要是再听下去,似乎……   里面宋江一言不发了好一阵,才带着懊悔的语气,说:“那是我铁牛兄弟行事莽撞,不从军令,胡乱杀人,已依军法处罚过了。你也知道,这万万不是我们梁山的意思。对此宋江只能……抱歉。”   屋子里轻微声响,似乎是宋江行了个大礼。扈三娘再倔强,此时也赶忙站起来还礼。   “既如此,为什么不杀了那个李逵?”   “梁山军令严明,滥杀者斩,但战功可以换命。铁牛兄弟已经将功折过,罪不至死。我相信你们扈家庄,也是有类似庄规的。三娘是明理之人,不妨想想,倘若我滥用重刑,那和寻常不晓事的强盗,又有什么分别?这样的梁山,就算再多十倍的兵马,能攻进祝家庄一寸的土地?”   宋江顿了顿,又道:“再者,梁山为表歉意,已经重塑娘子家人的灵位,在后山的忠义祠里享祭,众位兄弟多有去烧纸祭祀的。娘子虽为女流,不输男儿。据宋江所知,你哥哥如今不知所踪,你怎不想想,若你今日再不松口,日后你的老父老母,可能就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了,如此……难道就对得起你祖宗?”   这番话声情并茂,连潘小园在外头听着,最后都免不得眼角湿润。听宋江的话,若扈三娘不降,她就是个死!   扈三娘也长久不语,大约是让宋江这番话打中了心。   她父母早亡,哥哥身为扈家庄庄主,在战乱中不知所踪,怕是也已凶多吉少。她要是再随意找死,扈家血脉,完全断了。   这当然不奇怪。祝家庄一役,扈家庄作为梁山曾经的敌方,不知道收了梁山多少人头。江湖中人讲究恩仇必报,如今这满庄子的人命债,自然要算在她扈三娘头上。就算扈家庄已经被灭,算是抵消了一部分仇怨,但梁山上那些兄弟亲属死在她手下的,又岂能容她全须全尾的下山?   潘小园出神了片刻,听到头顶上武松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依旧保持着一百二十分的警觉,呼吸依然急促,但紧绷的身体已经慢慢放松下来。右手从她脸上离开,大约是觉得用不着再捂着她了。   宋江果然没让他失望。“明板”架得堂堂正正。看似暧昧的会面终究并非桃色丑闻,而是梁山的正经公事。至于扈三娘到底应不应该听宋江的,祝家庄一役他没参与,也没能了解所有细节,连扈三娘的名字都是今日头一次耳闻,此时只能是多听少想。   他还觉得似乎是时候把怀里的人放开了。但又不是十分信任她保持绝对稳健的能力。只好闭上眼,就当抱了个枕头,继续一动不动。   可那枕头是长了手脚的,仗着有他拦着,不会真弄出什么动静,居然开始拿胳膊肘顶他,顶在他腰间,算是挣扎出了一寸的空隙。   武松屏住气,克制住再掐她的冲动。   外面暗潮汹涌,小黑屋里面却也是唇枪舌剑。扈三娘到底年轻气盛,沉默片刻,又开始一句句的冷嘲热讽,宋江只是耐心听着。   等扈三娘发泄完毕,宋江才低声说:“这段时日,将娘子留在山上孤独度日,宋江抱歉之至。若是我做得了主,娘子这等烈性仁义之人,宋江敬佩之至,若是你不想留,我随时赠金相送。但是,梁山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   扈三娘凛然道:“我杀了你梁山的人马,伤了你兄弟,江湖上哪还有容身之处。宋头领请回吧,我这条命早就该了结。多谢你让我苟活了这么些时日,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宋江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我也不用避着众兄弟,几次三番的来找你了。宋江素有爱才之心,发愿结纳天下好汉。娘子虽是女子,胜似须眉。你就真的不考虑一下,断金亭三战?”   扈三娘毕竟只是个阅历有限的年轻姑娘,被宋老大好言好语,连哄带捧了这么半天,气终于消了些,笑道:“你们梁山的规矩也真是怪。手下败将倒不急着杀头,非要比武挣命,莫不是在最后关头,也要看人家笑话吧。”   宋江笑道:“娘子此言差矣。晁盖哥哥大仁大义,这规矩是他制定出来,正是为了避免错杀有真本事的好汉——就算是敌人,难免日后没有殊途同归的一刻。因此即便是俘虏,也要给他一次机会,靠真本事杀下梁山。宋江今日不怕你厌烦,再劝你一次。你虽然杀我梁山兄弟,理当处死,但只要你在断金亭比武校场上,证实了自己真本事,那么我们敲锣打鼓送你下山,日后再不找你麻烦——娘子,以你的本事,不打可惜啊!”   扈三娘又是一声冷笑:“可以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让我杀下山去,求之不得!”   宋江一副痛惜的语调:“你那是胡闹!这规矩是有些复杂,上次时间仓促,恐娘子没能完全记得,今日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挑战的三个好汉,其中一位,由我们梁山兄弟毛遂自荐。第二位,是晁盖寨主、吴、朱两位军师、还有我商议后推举;第三位,是你自己指定。三场比武,只要你胜得两场,就算你胜了梁山,往日的仇怨一笔勾销——当然,你也不许再来找梁山的麻烦。到那时,你再要下山,便没人敢拦你杀你。娘子,宋江真心保你性命,你也不是看不出来!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规矩我记得清楚,用不着宋头领再说第二遍。”   “那你这次,是同意了?”   扈三娘不答。小黑屋内灯影闪烁,似乎是她反复踱着步子。   宋江道:“娘子?”   扈三娘长久才叹了口气,依旧什么都没说,似乎突然神游物外了。   宋江又等了多时,才说:“既然娘子不反对,那么宋江就说一说这次的安排。今日咱们单独会面,一切还都有商量的余地。等得计划最终敲定,公布全山,那宋江可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了。”   扈三娘有些不耐烦,说道:“我知道!你请讲便是,我听着。”   宋江依旧不慌不忙,笑道:“那好。我梁山兄弟们自知不如你的多,剩下的也不愿和女子交手。毛遂自荐的只有一个,便是矮脚虎王英兄弟,那日你也见过的……”   扈三娘听到王英的名字,呸的往地下啐一口,大笑道:“我的手下败将,还敢再来!”   宋江微笑:“娘子也不是不知他的意思。王英兄弟么,在某些方面,确实有些……小瑕疵。你要是想再教训他一次,宋江虽然不敢为其他人夸口,但我是不会拦着的。”   潘小园听得简直入迷了。宋江居然没有像书里那样,乱点鸳鸯谱给王英做媒,而是似乎……也看不太上这位矮版西门庆,盼着他栽跟头似的!   感觉到武松胸膛微微一颤,似乎也是憋住了一个笑。王英是什么货色,他虽然尚未亲见,但那封歪歪扭扭的“情书”已经说明了一切。现在他完全不后悔把那封信烧了——也算是跟宋江同心同德了一回。   扈三娘显然认为宋江语出惊人,消化了一刻,才说:“宋头领真的……不太护短。”   宋江笑道:“秉公行事,何谈护短不护短。这第二位梁山推举的好汉嘛……上次我来时,还没定人选,后来又匆忙出山,未曾回复于你。这次我们已经商议好了,特地来向娘子告知。”   扈三娘毫不在意,“是谁?”   宋江却不答,先笑道:“既然是我们推举,那可就不会给娘子留面子,自然是拣厉害的上。以男欺女,算不上厚道。”   扈三娘大笑:“倒怕你们送脓包来!”   “好,娘子是爽快人!这次新上山的多位兄弟,也要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我跟军师商议过了,鲁智深武松都是能打的。但……”   他说到一半,自己忍不住一个笑,“但智深法师生性慈悲,满口说什么洒家不欺负女人,也就只好算了。你准备着,对阵武松兄弟吧。”   扈三娘满不在乎,随口说:“随便你们。”   “好。那就这么说定。”   而外面潘小园感到武松全身一颤,从头到脚重新僵起来。耳朵贴在他下颌,甚至听到他在轻轻的磨牙。她简直要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表情了。   听宋江的口气,他倒挺确定,武松不介意欺负女人?   真不愧是被武松叫大哥的人物。   而武松简直一口浊气憋在肚子里出不去,突然发现一只手箍在潘小园腰上,似乎有点太紧了,连忙给她放松些,把她钱袋子也放开。但怀里的人哪哪都是柔软的,他这么近乎强迫的用力禁着她,简直是对宋江那个印象的最好的呼应。   而她在干什么?微光下,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慢慢举起来,没什么大幅动作,只是点在她自己光洁的脸颊上,点出个圆润的小坑儿,然后轻轻刮了两刮。一句无声的嘲讽。   他终于忍不住,慢慢凑到她耳边,极轻极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这、事、我、不、知、道!”   说完立刻闭嘴,连呼吸都屏了好一阵,确信没人听见这一点点声响。   潘小园哪敢再动,一肚子话不敢说出来,突然觉得,那几个字把她的耳根吹得好烫,半个身子都烧起来,几乎烧得化了。本来用胳膊用力撑着,和他撑出那么三分两厘的间隙,这会子也突然手软,力气全消,慢慢滑在他怀里。   一瞬间,武松的呼吸急了起来,变得烫。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胸腔里的鼓点,打在她后背上。   黑暗里,他忽然伸出手,捋过她鬓角一束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别到她耳后去。   一个指尖儿的压力,却似乎燃了条引线,从耳根到后脊梁骨,自上而下噼里啪啦的炸开来,让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盼着这酷刑尽快结束,又怕他再一触碰,碰出别的难以预料的后果。   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手指轻轻的悬在她耳边,拇指食指搓了两搓,掩耳盗铃地搓掉指肚上沾染的清香气。   好在宋江的谈话似乎也接近尾声。扈三娘要挑战的第三位好汉,是由她自己选。   扈三娘沉默不语。   宋江试探着说:“我梁山的兄弟,你也见过大半了。若是还有些叫不上名字,我可以……”   扈三娘打断他:“何必费那力气?我……我……我已经、想好了……”   话说到最后,骄傲的语气突然弱下来,让别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想好。   宋江继续问:“娘子真的想好了?不会还是那……”   扈三娘咬着嘴唇,慢慢说:“林冲那厮,我要跟他打。”   宋江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怎么非要他,你打不过的。”   “不是让我自己选么?”   “那你也不能……当初你连败我梁山七位好汉,你选谁不行!林冲是唯一胜过你的那个,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功夫又是克你的,当日你在他手底下,熬过十招没有?你选他,你……你不是找死么!”   扈三娘不为所动,语气居然说不出的忧郁,“那我也要他。宋头领不必再劝。若是再败于他手下,我也认栽!——况且,另外两个,还未必如何呢。”   宋江似乎在连连摇头,“我看你也未必能赢武松。莫说他赤手空拳打死过大虫,前一阵,明教十高手一起围攻他,据说也没占得多少便宜,反被他撂倒三四个。扈三娘,宋江冒犯问一句,你是比那大虫厉害呢,还是能跟明教十高手比肩?”   扈三娘默然无语。   “你换一个。就算输了武松,你也能两胜……”   扈三娘咬牙开口:“我心意已决,若输了,那便算是命,我扈三娘死而无憾。”   “你这是把自己往死里逼!你选谁不好,你……”宋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低声提示:“以往接受断金亭三战的好汉,他们自选的那位,一般都是吴学究……”   扈三娘竟有些哽咽,斩钉截铁地说:“林冲。” 第75章 9.10   灯影沉寂,月光斜洒,空气里浮着木叶声簌簌,深夜的虫豸喁喁低吟。   宋江已经走远了。小黑屋里的灯灭了又亮,依稀听到扈三娘在里面长吁短叹。   潘小园头脑发懵,汗湿透了前胸后背,一滴滴的带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直到双臂被重新挟得紧了,武松一跃而起,将她带离那块光光的岩石,一落到平整草地上,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她轻轻推开,自己退两步——好像方才那么久,一直抱的是一汪烫手的水。   他脸色有点奇怪,眼半闭,仿佛是痛,仿佛刚被什么人无声地揍了一拳。   潘小园居然也完全不敢看他,最好是就地挖个洞,直接通到水泊里,把自己浸上一整夜。两人面面也不敢相觑了,各自看一边。   小黑屋里,扈三娘忽然冷笑一声:“外面的可是梁山的朋友?身手倒是不错。宋江听不到,以为我也听不到?”   声音细微,恰好能透过房屋后面的板壁,而不让守在前门的小喽啰知觉。   武松神色这才慢慢回复正常,虽然明知看不见,还是朝扈三娘的方向一拱手,低声答道:“武松冒昧,今日是凑巧路过,身不由己,休怪!”   这是告诉她,他并没有事先和宋江通气。但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用意也十分明显。   扈三娘低声道:“武松,嗯,你就是武松。我哥哥以前常提你的名字。没想到你也让梁山笼络来了。”   武松被“笼络”这个词挑起一丝火气,话音冷淡了些,说:“你休要激我。来日相见,各自使出十分本事便是了!”   “你倒不在乎和女流之辈动手?”   “只要你手中有刀,有何不可?”   扈三娘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好,好,比那些假仁假义的‘好汉’爽快!”沉默片刻,又说:“外面应该不止一个人吧。另一位朋友呢,是……姓林还是姓王?”   潘小园觉得脸蛋还残余着烫,一边双手贴在脸上降温,好一阵,才意识到扈三娘说的是自己,心里面只浮出两个字:高手。   她觉得,跟这位梁山第一号大美女对话,自己怎么也得有些高手的风范,再不济,得像武松一样气场十足,留一个霸气的第一印象。   可鬼使神差地,出口第一句,却变成了:“扈三娘你知不知道,林冲已经……有娘子啦。”   扈三娘静了片刻,轻轻“啊”了一声。   武松完全不明白潘小园为什么甩出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由得朝她看了一眼。眼神只是在她下半边脸掠了一圈,马上又转头看别处了,嘴里补充一句:“不过林冲娘子已经去世好一阵子了。”   他自知潘小园和林冲没什么交集,林冲娘子自寻短见这事也就没跟她说。眼下听她说“林冲有娘子”,感觉有必要纠正一下事实。   这回轮到潘小园大惊失色。不是因为林娘子的死——这点她早有心理准备——而是她根本就想把眼前这个人一拳捅到悬崖底下去!   “你……”她一把揪住武松往下扳,踮起脚,贴着他耳朵,用最小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训了他一句:“你多什么嘴!”   武松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多嘴,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惹得她暴怒,连反抗都忘了,弯着腰,又补一句:“我亲眼看见的……”   潘小园简直想咬他。平日里装逼装得好像智商逆天,今天却没从扈三娘的几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也难怪,纯直男,注孤生!   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女性同类,能第一时间从扈三娘那轻轻的“林冲”两个字里,迅速还原出一个悲壮且旖旎的战火情歌来吧。   扈三娘是祝家三庄里的第一猛将,巾帼玫瑰,才貌双全,原本许配给祝家庄的祝彪,可惜后者早已化为李逵手下的炮灰。扈三娘本人飞马出战,两口日月刀,一条红锦索,几乎全无败绩,不知多少嚣张的梁山糙汉都折在她手下。她甚至曾一度把宋江追得无处可逃,险些以一人之力团灭梁山军团。   只可惜,功败垂成,一队军马挡住了她的路。领头的,是林冲。   扈三娘以为可以像解决其他男人一样,快速解决面前这个豹头虎目的八尺男儿。可是交手了才发现,她此前对战过的所有男人,请教过的所有武师,甚至那个什么未婚夫祝彪,都成了渣渣。   只不到十招,就让林冲的蛇矛逼得无路可退。她身子轻,林冲也许是顺手,也许是想省事,直接把她提过马来,丢在自己身前,纵马凯旋。   不知道骄傲的她,在那一刻,心里经受了怎样的狂风骤雨。但可以确定的是,林冲丝毫没有把这个漂亮妹子放在眼里。他挟着她,一言不发地驰回营地,只说了两个字:“绑了。”   还不是对她说的。   过不多久,消息传来,扈家庄满门被灭。凶手叫李逵,林冲和他称兄道弟。   扈三娘那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就此被戳得鲜血淋漓。   她为什么宁可搭上命,也执意要和林冲对战?潘小园似乎明白了,又觉得猜不透她完全的心思。也许,她只是想和林冲最后再见上一面,记住这个唯一战胜过她的男人。   潘小园觉得,自己那一句“林冲有娘子”,虽然不一定能扭转她心中的倔强执念,但最起码,能起到个提醒的作用,提醒她作为女人的骄傲和尊严。   非得在林冲手下再找一次死,梁山上不全是傻子,难道没人会看出点门道?宋江几次三番地劝她放弃,还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显然是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可是你武松多什么嘴!   武松从没见过潘小园这种要吃人的表情,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衣领被她拽得吱吱作响,急忙裹住她的拳头,用力从她手里挣出来,听到轻轻的一声痛叫,这才意识到,对面的女人不是扈三娘。   潘小园又憋屈又委屈,用力狠狠瞪了他一眼。   武松还没表态,小黑屋里,扈三娘终于开口,声音幽幽的:“原来如此。原来他娘子去世了。难怪,难怪他……”   藏不住的心疼,只有女人间能懂的语调。   那个人若是已有妻室,还对她不屑一顾,倒还没什么,死心就是;眼下看来,他明明孤身一人,只因为心里有另外一颗珍珠,从而对其他珠玉再不多看一眼。这样的男人简直是毒药,缠上了,再也下不去她的心。明知是饮鸩止渴,偏偏义无反顾。   潘小园见木已成舟,扈美人也不是好忽悠的,只好低声说:“反正,你这是跟自己置气,不值得。”   扈三娘微微笑道:“不后悔,便是值得。那我更要去会会他了。武兄,还有这位姐姐,你们请回吧。四更天时,这里会换一拨岗哨。”   潘小园心中纷乱,五味杂陈,默默走回宿处。   武松似乎是在她身后几尺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连脚步声都透出灰溜溜。   她懒得理他。直到快进门了,才听他在后面开口,声音有些晦暗不明:“方才弄痛你了,不是有意的,抱歉。”   如果他只是假模假式地走个过场,那潘小园也就跟他敷衍着客气一下。被他掐了一下扭了一下,不过都是事出有因,况且都不重,反正早就不疼了。   但听他的口气,是真心后悔惭愧。于是潘小园也不能让他痛快,一句“不妨事”挂在舌尖,就是不吐出来,低头从衣袋里翻找钥匙,用衣袖使劲擦,擦了正面擦反面,擦完反面擦锁眼儿。   武松只落得看她一个漠然的后背。垂顺的裙摆是让他弄褶了的;纤细的腰肢是让他用力揽过的;乌黑的发丝是蹭痒了他脖颈的,让他忍得一阵好苦,终于忍不住给处理掉;而看不到的那张脸,只巴掌大,让他从左到右包了个严实,她急促的喘息冲在他手心,好像掬了一捧带温度的云。   那脸上的神情,是委屈还是要杀人,还是生无可恋,他完全想也不敢想。他没什么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好在“敢作敢当”四个字是刻在心里的,再怎么觉得丢脸,也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歉:“适才我确实多嘴,多有冒犯,是我考虑不周……”   一句话点了火,潘小园气得肩膀直颤。考虑不周?他考虑得简直太周到了!既没暴露自己,又探清楚了宋江的秘密,给他洗刷了形象,并且认识了扈三娘扈美女,还在她面前成功刷了一发好感,就是没考虑到她姓潘的乐意给他占便宜么!   没法用对付董蜈蚣的方法对付他,直接钥匙开锁,进门,身后砰的一摔,把他拍在外面。   武松大约也意识到道歉的姿势不对,连忙开门也跟进去,又不太敢往里走,瞧着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像是脆生生的蝴蝶的翼,一触即碎;又仿佛她身周围着一圈看不见的火,稍微踏近一步,就能跟他玉石俱焚似的。   倘若面前的是什么敌人恶棍,再穷凶极恶,他都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服气;但眼下他自己成了恶棍,面对“受害者”,完全没有现成的攻略经验给他参考,只落得畏手畏脚如履薄冰,最后还是决定贬低自己,给她出气。十分到位地躬身一揖,声音跟着沉下去:“武二是个粗卤的人,不识礼数,只会冲撞人,万望……嫂嫂恕罪,我以后……”   潘小园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是立刻就决堤。这时候想起来管她叫嫂嫂,几个意思!   她脑子一热,回身就是一巴掌。武松本能的一闪,那一巴掌拍在花荣送的那一坛好酒上。坛子晃一晃,咕咚一声掉地上,咔嚓一声碎了,飘香四溢。   武松还要说什么,潘小园逃去隔壁,闩上门,面对自己那一方小世界,也端不住了,抓起被子蒙脸上,整个人像是被咸咸的海洋包裹着,又像钱塘江大潮汹涌翻覆,忽冷忽热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把她从里到外都抽干。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样伤心,不就是让男人搂了抱了,也不是第一回 ,也不是被有意轻薄,难道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竟完全没感到应有的恼羞成怒?或者是被他那声指摘干净的“嫂嫂”挑起了最后一丝火?还是觉得他以为自己这个“潘金莲”勾引过他,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因此就可以随便搂搂抱抱?再或者是气自己,当初千方百计的想远离外面那个武二,到头来,却莫名其妙搞成这个样子!不扯远,半年前的自己,如果提前看到了这一幕,吓都吓死了!   好在她早过了感情冲动的萝莉年纪,狠狠擦了把泪,东倒西歪地贴墙一站,仰面朝天,哭声咽回去,脑子里重复了一遍王婆的骂人话,就恢复了情绪稳定。   依稀听到武松在外面说:“你若实在气不过,那我今日……便不相扰了。你别乱出去,有事找值夜的兄弟。”   然后听他慢慢出去了,掩上外面的大门,脚步声渐远。   潘小园心里冷笑。他也知道没脸见人,这时候想起回避了?   不管他。她横竖睡不着,干脆点亮灯烛,翻出一叠纸,慢吞吞调水磨墨,伏在小案子上,认真工作起来。   早些时候跟柴进聊的那些事,睡过一夜,只怕会忘。趁着记忆还新鲜,把要点记下来。让武松后来那么一打岔,居然有三四成都模糊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这人有个优点,虽说脑子有时候不太灵,但一旦强行点亮学霸技能,就能暂时忘记其他烦心事。   比如上一辈子,跟极品室友吵架了,刷题;面试前夜,刷题;新发的小说被人喷得体无完肤,刷题。   这辈子呢,在阳谷县的时候,之所以有耐心分析市场,制定那么多营销策略,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生活实在太不如意,只能让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假装自己很忙。   她强迫自己下笔。开始记得乱七八糟,思路不断被自己打岔,歪到武松扈三娘宋江身上;过了不久,就觉得灵台澄澈,无相无我,眼里面只剩下一行行的笔记了。   毕竟,眼下她的生活重心,不是跟武松纠缠不清,而是当好柴进的咨询师,争取在梁山这个小江湖里,靠自己,站得稳一些。   一份企划报告书写到一半,窗纸外面终于浮起雾气般的光亮,潘小园精疲力竭,顺势往榻上一倒,没沾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第76章 9.10   昏昏沉沉的醒来,似乎已经是正午。开开门,外面瞧一圈,武松没回来过。那坛好酒的残骸依旧四仰八叉地散布在地上,他的床铺还是整整齐齐,连个苍蝇都没在上面睡过。   潘小园禁不住想他这一夜去哪儿了。随即笑话自己多什么事,他去哪儿都死不了。   随即就有人送来了午饭。山顶的聚义厅上几乎天天开筵席,供兄弟头领们互相结交,增进感情;耳房里家眷们的饮食,则每层都有一个专门的厨房负责。当然各房也可以自开小灶。潘小园来的时日尚短,但听说但凡有红白喜事、娶妇生子的场合,家属区也会整治出精致的宴席,往往比聚义厅里的大碗酒、大块肉要让人垂涎——当然是自掏腰包,有钱才行。   但这些事,潘小园还没遇到过。眼下家属区里最受欢迎的小灶,就是孙雪娥家的厨房。本事平庸的周通靠这一点混到了好人缘,不过据说他从来不让媳妇出来见客。   不是金屋藏娇,而是怕她一张口就给整个桃花山丢脸。   到了晚上,潘小园的一部企划书已经完成了一多半,武松依旧没有露面。不过有个他手底下的小弟前来探头探脑,见着潘小园,笑嘻嘻问候了一声。   潘小园忽然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他也还算识相,外面躲了这么久,估计是不想让他那张脸烦着她。但他昨夜到底是在哪里熬过去的,总不至于一直在山上流浪吧?   她有些鸠占鹊巢的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他赶出去了似的。总归是不太厚道。她忽然想,要不要回头跟临近的姑娘媳妇换个住所,免得总是跟武松做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各自尴尬。   想来想去,却又还是觉得不妥。这一排耳房住的其他单身女眷,一个是李应的女儿,小姑娘整天叽叽喳喳,得把武松烦死;一个是朱仝的老母,总不能把老太太放到武松身边,好像给人家找个便宜儿子似的;还有一个是黄信的妹子,黄大小姐人倒是无可挑剔,长得也不错,但潘小园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贸然上门求换房,简直就是马泊六的行径。   所以这个念头就只好算了。   这么纠结着,到了第三日上,武松还是没个影儿。潘小园终于决定投降。到他房里去,把那个碎坛子收拾了,弄乱的地方都归置干净,然后叫来一个小弟,让他把武二哥找回来。   比谁脸皮更薄,她认输,总行了吧?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朝武松大度一挥手,说过去的事儿就算过去了,我才不介意。讲得不要脸些,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他羞涩也情有可原,嘻嘻。   这么自欺欺人想了一番,还真有点扳回一城的精神胜利感。   吩咐完这些事,潘小园抄起一沓厚厚的企划书草稿,召唤董蜈蚣,让他带路。   董蜈蚣飞速跑来了,没见着武松,心里难免失望。但武都头亲口许诺的来日方长,满肚子的花式马屁,总可以留到下次再说。于是依旧谄媚的笑嘻嘻:“娘子,柴大官人正候着你哩。”   潘小园忽然觉得这张贼忒兮兮的脸居然也有那么一丝可靠,比起他心心念念要巴结的那位武松,起码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看得透。   不过董蜈蚣看她,就有点看不透了。潘小园没有跟着他往柴进那里走,而是出乎意料地提了另一个要求:“那个,萧让萧先生住在何处?我要先去求他一件事。”   董蜈蚣怔了老半天,才道:“娘子,你找那秀才做什么?”   萧让是济州城里最平凡不过的一个秀才,过的是最平凡不过的读书人生活:十年苦读,艰苦朴素,娶了同窗好友的妹妹,生一双儿女,平日里写写诗,作作文,没钱了就去私塾里当当代课老师,偶尔去考考试,可惜从没考中过。   他还有个爱好,就是书法。当今圣上也是书法大家,一笔瘦金体无人能及。上行下效,全国人民跟风效仿,书法成了全国性活动,因此说自己爱好书法,就像说爱吃红烧肉一样,并无什么特殊的意思。   但萧让不一样。他把这项平庸的爱好做到了登峰造极。旁人专研一种风格已属吃力,他呢,百家兼收,风格多变,立志要写遍诸家字体,把世上所有的奇妙勾连转折,都铺在自己的笔下。   苏、黄、米、蔡四大家自不必说,有一天萧让酒后来了兴致,手书一篇苏东坡的《赤壁赋》,拿到私塾里挂上,让学生熟读并背诵全文。第二天就学生家长前来拜访,问这副幅东坡学士的手书,一千贯卖不卖?   萧让当然不卖。这种没节操的事,岂是读书人能做的?况且苏大学士的儿孙还在各处做官,他要是敢冒名顶替骗钱,官司就够他吃一壶的。   还有一次,一位街坊向他求信,是写给自家姐姐的。原来那姐姐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婚后相敬如宾蜜里调油。那位五好姐夫一日出远门做生意,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才打听到,是在清风山被人劫财害命,连尸骨都不全,据说是让山大王吃了。   消息传来,姐姐死活不肯信,吵着要跳井撞墙,让家人合力拦了下来,日夜严加看管,如今已三年矣。昔日容光焕发的姐姐,如今形容枯槁,三十多的年纪,倒是六十多的面相,整天抱着夫君送的一方手帕自言自语:“他会回来的,他亲口说过,会回来的……”   那街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讲述了姐姐的悲剧,末了拿出一封年代久远的书信,是那位已故姐夫当年写的情书,说萧先生,能不能模仿我姐夫的笔迹写封休书,就说他已经在外面有了新相好,不打算回来了,令姐姐自寻改嫁——这么着,长痛不如短痛,也算是让自家姐姐有个解脱?   萧让开始一口拒绝。他是熟读圣贤之书的人,虽然不热衷于颂烈女立牌坊,但是劝人家寡妇改嫁,还是欺瞒骗人,太损节操,这种事儿传到天上孔圣人那里,恐怕自己下面几辈子都考不上功名了吧?   那街坊哀求了又哀求,许诺重重谢他。这时候萧让的夫人把他叫到厨房,指着家里空米缸子,说夫君,你整天耍笔弄字,妾不说什么,但读书人也不能光吃饭不挣钱,你天天在那里装清高,这也不卖,那也不写,不看看你一家老小要饿死了!   萧让没办法,只得出卖了孔孟之道,大笔一挥,伪造了一封姐夫的来信。他比那街坊有文化多了,也敢吹牛,直接以姐夫的口吻说,他如今事业有成,在海外暹罗国被招为驸马,已有王子王女,不回来了,让家里的糟糠之妻另寻出路。那字迹和姐夫的一般无二。末了还煞有介事地附了几行蝌蚪文,以示来信可靠。   那街坊感激涕零,捧着信就回去了。据说他家姐姐看完了信,当场喜极而泣,吻着那信上的笔迹,连说“夫君过得好,奴就放心了”,然后火速接受了家人的改嫁安排。   这封信,萧让得了三贯钱的润笔费,够他全家老小吃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的。   这之后,也不知是真正触怒了孔圣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萧让再征战科举,居然是屡战屡败,字写得越来越好,文章的排名越来越次。家里的物件一卖再卖,不得不辞退了丫环小厮,当年的圆润娇妻眼睁睁的看着老了,瘦了。   萧让不明白,别人都说他的书法才华无人能及,那是当今圣上钦点御定的国民大法好啊!怎么在这偌大的济州府,连口饭都换不了?   读书人,万卷经纶腹,七窍玲珑心,容易想多。想得多了,就容易愤世嫉俗。   这时候,有个自称吴用的秀才前来拜访,扯一通吏治黑暗奸臣误国,萧让大呼知己,当天就跟他上了梁山。   梁山不养闲人。吴用把萧让忽悠上山,是有原因的。   那时候宋江刚在江州题了反诗,被下了大狱,吴用试图伪造蔡京的书信,把宋江给周旋出来。一番思量,梁山泊附近五百里,能把蔡京手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也只有这位萧让萧先生一人了。就算是坑蒙拐骗,也得把这位人才弄上山!   想不到萧让还挺配合,就此在梁山住了下来,还象征性地接受了两个月的武功速成培训,以便名正言顺地被称为梁山好汉。他那苦练了二十年的书法,终于在强盗窝里派上了用场。   梁山上的文化人不多,因此好汉们但凡有什么事需要代笔,例如写个家书情书,跟谁下个战书,或是立个军令状,再或者有那孝顺的,给自家爹娘竖碑立冢,自己不会写的,多半就去找萧让。当然大伙也都知道尊敬读书人,况且这位萧先生是吴学究一手提拔的,地位也不低,于是去也都不会空手去,总会带上点水果食盒,要么就是一点现钱,不成敬意。   萧让过去在济州府穷惯了,也代笔惯了,况且自己武功不济,也无事可做,这就承接起了梁山上的代笔生意,有时候还跟人还还价。   遇到伯乐的萧让再也不用担心节操问题,开始大放光彩。自从有了他,水泊梁山的逼格直线上升。据说打祝家庄那会儿,萧让亲笔撰写的战书射过来,被祝家庄男女老少集体围观,还有家长以此来指点自己孩子功课的,差点误了战时。攻青州府的时候,萧让别出心裁地用蔡京的字体写了封骈四俪六、充满废话的战书。那慕容知府接到信,开始真以为是蔡京手谕,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泪交流,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做上了升官发财的美梦,连忙沐浴焚香,接受教诲。   读到一半,才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再一扬头,脑袋没了。   总之,萧让已经成为梁山三大吉祥物之一。潘小园往萧让书房去的时候,一路上加入了三五个人,全都是去求书的,看来他今天生意不错。   等排队轮到她,潘小园赶紧让董蜈蚣把礼品先放下——从武松房里顺来的一盒子鹿茸,不知道谁巴结他送的,武松连拆都没拆开过。潘小园觉得这一次不告而取,也算是占他一次便宜,顶多是跟他扯平,下次见到,就不跟他兴师问罪了。   萧让萧先生笑呵呵收了礼,眯着一双近视眼,不便多打量,笑道:“这位娘子面生得很哪。”   但他也很有职业道德,并不多问,摊开了纸笔,直接切入正题:“不知娘子要给何人写信?”   潘小园也觉得这差事有点为难他老人家了,礼貌地笑了笑:“不是写信,是请先生代写文章,我说,你写。”   她自己袖子里藏着的那一大摞企划书,字如狗爬不说,语句也不见得通顺,还免不得加了一些公式和符号,放眼望去,就像是个汉字的乱葬岗。如果她真是个笔走游龙的才女,那倒不怕被人读到“著作”。但如今以她在这个社会的文化水平,还是避免丢人现眼的好——况且,也容易引起怀疑。   再者她已经琢磨过了。梁山这片地方充满了传奇,譬如鲁智深“天生神力”,能倒拔垂杨柳,这是无数目击者证实过的,如今他也喜欢在梁山到处拔树,破坏了好些绿化;如张顺“天生水性”,据说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这个没人证实,因为没人能七天七夜不合眼守着读秒。但张顺一口气闷个半刻钟是不成问题的,他靠这本事和人打赌,已经快攒够媳妇本了。   梁山逻辑,“天生才能”比“后天苦练”,要更高一筹。   既然自己的书法没脸见人,那不妨打造一个大字不识的形象,等别人问起来,潘娘子的商业嗅觉是怎么来的?她也可以自豪地来一句:天生的。   这点小心机,无伤大雅吧。   萧让一边听她的口述,一边动笔写,没写几行,就写不下去了。   “娘子,这个……‘公有制’,是个何许意思?”   当代口语和文言相差不少,寻常老百姓,就算是颇识几个大字,会说不会写的现象也十分普遍。潘小园赶紧说:“奴家没文化,这是我自己瞎想出来的,先生才高八斗,帮奴想一个合适的词如何?”   萧让听完她缠七夹八的解释,略一沉吟,大笔一挥:“共财”。想了想,小字在后面加了一句注解:“共财者,斗粟尺帛无所私也”。   潘小园欢喜赞叹,就差把他供到墙上烧香了。萧先生眼角闪过一丝得意,捋捋下巴上的胡须,毛笔蘸墨,继续下笔。   潘小园觉得,要想从根本上扭转梁山的财政危机,必须从梁山的公有制下手。眼下这里的财政分配方式,是绝对平均的按需分配,效率太差,完全无法调动众人的劳动积极性。因此梁山亟需一个“改革开放”,尝试着扩大私有财物的份额,但又要避免贫富差距增大,这就需要调控利率、税率……   在改变切蛋糕的方式之前,又必须要先把蛋糕做大。否则必定有部分人的利益受到影响,从而阻挠改革的进行。如果不可避免地需要牺牲少部分人的收入水准,则必须在其他方面安抚和补偿。   潘小园上辈子也只不过是寻常小老百姓,文史哲也不过是考试的时候背一背,这些概念只是耳濡目染,从未深入研究过。脑子里排山倒海地翱翔了整整三天,真正能落实到具体建议的,也不过只有十之二三。再挑出当下社会能够接受的,循序渐进,就又少了一半。等到说给萧让,让他帮忙写成策论,也只不过她所有脑洞的一成而已。   但就算是这一成,也让萧让大耗心力,写得出了汗,最后的成品,满满当当的十几页——共财之利弊、贪腐之根源、地利之接续、如何善其事,如何利其器,龙飞凤舞,字里行间闪着智慧之光。   董蜈蚣在旁边都听傻了,无比崇敬地看着面前的大姐。   天生的!他心里琢磨着,这人是不是以后比武松还有前途?   潘小园将那文采飞扬的策论通读一遍,滔滔崇拜之情如同梁山之水,感动得差点给萧让跪下了,一个劲儿的行礼道谢。   萧让呵呵大笑,忽然说:“娘子留步!这文章……老夫能留个副本吗?”   潘小园笑道:“当然可以。先生只管抄录。” 第77章 9.10   走出萧让的书房,后面队伍已经排到院子外面去了,看到潘小园出来,人人都是面带不满之色——哪有一封信写了一个时辰的!   潘小园不理会旁人,把萧让的手迹宝贝似的揣怀里,心里乐得像是有小兔子蹦。难怪都说读书好,真是能点石成金的节奏!   她设想着柴进看到那篇策论时的表情。她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些主意,大约够不上给他醍醐灌顶,但起码是个新角度、新思路,应该能让他高兴一阵子。   最起码,能让他出面,帮忙给自己争取一套独立小房间,就不用跟武松那厮成天怄气了。   到了柴进的耳房外面,却被另一个小喽啰拦住了。   “娘子且等一等,柴大官人正在待客。”   董蜈蚣这时候已经完全沦为了潘娘子的走狗,皇上不急太监急,一竖眉毛一瞪眼:“怎的,娘子是柴大官人今日的客人,大官人不见娘子,还见谁去?”   对面那小喽啰也一脸为难:“这个我们也知道,但今日来的是李应李大哥,蒋敬蒋大哥,是照例的月底对账。这个,嘿嘿,自然是他们优先了……”   潘小园拍拍董蜈蚣肩膀,让他安静下来。李应和蒋敬,就是另外两位和柴进共同掌管钱粮的,都是编制内的梁山好汉,自己说什么也越不过他们去。因此平心静气地在外面等。那小喽啰还给她端来个凳子。   那小喽啰也知道她是柴进的座上宾,一是怕她无聊,二是平时难得见到这么齐整又不拘束的小娘子,笑嘻嘻的过来攀谈,跟她八卦。   李应原来是李家庄庄主,是如假包换的土豪,武艺高强,和祝家庄、扈家庄互为唇齿,约定共同抵御梁山黑势力,一文钱保护费也不给丫的。   等到梁山大批人马前来攻打祝家庄,李应有点怂了。恰好他和祝家庄的祝彪不太对付,便暗暗玩起了无间道,和梁山暗通声气,意思是我跟祝、扈两家并非一路人,我李应最敬佩英雄好汉,不喜欢婆婆妈妈。你们要打祝家庄,你们问我支持不支持,我是支持的。我就明确的告诉你这一点。   从此李应脚踏两条船,对祝家庄、扈家庄惨遭洗劫灭门的悲剧,一概袖手旁观。   祝家庄一役结束,李应想着,这下梁山怎么着也得承自己的情,能放过李家庄一马了吧。   想得美。梁山人马打开祝家庄的钱库粮仓,眼睛都直了,这得够全梁山的人吃一年!   再回头看看旁边的李家庄,还好好的矗在那儿,分毫未损。李家庄的门面装修得比祝家庄还奢华,李家庄里的人,个个似乎都比祝家庄的肥头大耳。   于是李应被骗出家门,一路骗上了梁山。过不多时,老婆孩子也被拐上了山,说李家庄已经被搬空,一把火烧作白地,从此梁山就是咱家了!   李应彻底呆若木鸡。但当初是谁跟梁山来的眼线称兄道弟喝酒吃肉,说他平生最佩服梁山好汉,恨不得上山一同聚义来着?   坑来坑去,坑了自己。从此李应死心塌地在梁山住了下来,每次喝醉酒,也会吹牛怀怀旧:“想当年老子做大官人的时候,比你们几个八辈子加起来都有钱……”   直到柴进上山,他吹牛的时候才收敛了些。   于是两位前土豪同掌梁山钱财,也变成了顺水推舟之事。李应跟梁山诸人关系都不是太紧密,做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像柴进,天生的责任心,爱揽事儿,你就是让他编个花篮儿,他也能想办法给编出个遍地缠金万字纹来。   平日里的月底对账,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可今天,小喽啰都觉得十分稀罕:“你说他俩能商量什么呢?”   柴进的房间里确实不停传来对话声音,有时候音调还挺高,似乎是两人各不相让。有时候房间里还传出第三个人的话语。   小喽啰对那第三个人颇为敬畏,缩缩脖子,往里一指:“那个是蒋敬蒋大哥,也是个不凡的人。”   蒋敬其人绰号“神算子”。这个名气在北方黑道里可算是独一份。别的梁山好汉都是使枪弄棒,平日里打架杀人,也是朴刀腰刀居多。使剑的已经是少数,属于轻度装逼行为。   而蒋敬,他的兵器,是背上一部硕大的铁算盘,算盘珠子个个精光锃亮,隐隐泛着血光。   没人见过他出手,没人知道这奇门兵器到底有多大威力。   蒋敬上山之后,很快就流行起了一个说法:因为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平日里梁山好汉们喝酒吵架,若是觉得对方武功不济,很常见的一句威胁就是:“信不信一刀将你剁作两段!”   而如果觉得对方智商低微,需要鄙视一下,那句狠话通常就变成了:“你这厮,脑袋定是让蒋敬的算盘珠子砸出坑来了!”   如今,柴进的书房里哗啦啦一声奇响,想必是蒋敬把他那算盘拍桌子上了。   噼里啪啦片刻声响,如同大雨滂沱,又顷刻间阳光普照。只听一个珠圆玉润的声音说:“一共是三万九千八百六十四贯零八十四文,还差着一千两百二十八贯三百二十五文,大官人,这个月亏得略有些多咧。”   语调有点怪。外面小喽啰掩嘴笑了一声,说蒋大哥祖籍湖南潭州,是梁山上少有的南方人,脑瓜顶顶聪明,可说话就这个调调儿。   屋里静了一阵,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一叫:“亏亏亏,老是亏,大官人,不是兄弟说你,这梁山上使不得妇人之仁,有些钱根本不该批!想我当初当庄主的时候……”   柴进没说话,想必是左右为难了一刻,才道:“自家兄弟,总不能厚此薄彼。况且这数目不算多。宋大哥有意等入秋去攻华州,到那时,应该能取不少钱粮。”   蒋敬又是噼里啪啦一算,立刻接话:“二十万贯,硬是有的。”   李应又叫:“问题不在这里!一个个州县攻过去,也有损耗,也未必都能赢,又不是个……不是个……”   他有点词穷了,潘小园在心里给他接了一句:“不是可持续发展之道。”   听着屋里三人还在来回来去的僵持着,面对巨额亏空赤字,谁都想不出个一劳永逸的点子。若按照前几个月的惯例,库房里钱粮储备既然还够,那只好先不了了之,大家耗到天黑,各自告辞而回。   柴进忽然唤来小喽啰,低声问:“外面已经有人等着了?”   那小喽啰连忙答是,又呈上一叠字纸,也笑嘻嘻低声回:“她说了,这个先给你几位瞧瞧,若是觉得好,再叫她来问话也行。”   柴进简直觉得不要太贴心。本来跟潘小园约的今日面谈,就有把她引荐给另外两位财务官的意思——只要她确实能帮上忙。潘小园在外面也听出了这么个话头,心想既然暂时没法单独见到柴进,不妨先把策论送给他交差。况且,自己一人的主意,拿给钱粮三巨头同时审阅,也会更靠谱些吧?   李应接到外面送来的那一沓子纸,一看是萧让的字迹,明显疑惑:“这是什么?”   两人也知道柴进最近在忙着请外援。他俩倒乐得清闲,反正忙的不是自己。此时正好人家送来劳动成果,他俩也就坐享其成,凑一起翻阅起来。蒋敬低低惊叹了一声。   满满十几页,前面是海量的现状分析,后半段则全都是胆量突破天际的新点子,有些甚至颇有当年王安石变法的遗风。再加上词句优美文采飞扬,钱粮三巨头同时看得入神了。   “……这、这不是市易法的壳子?这不是要谋反咯?”   蒋敬话音刚落,房屋内外同时哈哈大笑。梁山强寇怕谋反,贼喊捉贼,说起来笑掉同行们的大牙!   蒋敬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半路出家,还不太习惯。   柴进笑道:“咱们身在梁山,什么法令行不得。这些点子里,倒是有不少十分可取的。不然咱们商议一下,再请晁宋二位大哥商量商量,先试试……”   潘小园在门外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抿起微笑,理了理鬓发,衣襟扯扯平。看来另外两位也都是高水准文化人,基本上能理解她的意图。   说起来,她的点子也十分基本:推进私有化,保护私有财产,引入市场竞争机制,设立宏观调控司,并且减少不可持续的掠夺性敛财,开辟可持续发展的新路子。其实就算在古代社会,类似政策应该也不算太新鲜,只不过梁山刚刚从山寨草寇转型为大型黑社会组织,惯性使然,便没人往这方面想。再让萧让用精确简洁的文言一包装,就摇身一变,成了满纸的金玉良言。   蒋敬忽然问道:“大官人,不知是哪位兄弟想出的这些点子?这可必须要去会一会哎。”   没说出来的是,如果可能,把这人收来做小弟,能省大家不少事。   李应也是一个意思:“不是说在外面等着了?叫来见见。”   柴进笑道:“见是可以见的。只不过不是兄弟,是位娘子。二位哥哥见到时,可别忘了礼数。”说着唤那小喽啰:“把潘氏娘子请……”   “等等!”蒋敬眼睛瞪老大,看看那策论,又看看柴进,扑的笑了:“大官人开玩笑呢,写出这东西的,是个娘们咯?”   柴进被他的语气说得有点尴尬,指着那策论点点头:“是萧先生的代笔,她本人……”他回忆起上次潘小园在他书房里写的那几个不太好看的字,实话实说,“呃,学识有限,但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兄弟上次和她聊的时候……”   李应也明显不悦起来:“柴大官人,咱们几个负责掌管山寨钱粮,力有不逮,从别人那里讨主意也就罢了,你怎的还请教到妇人身上去了!传出去,不惹笑话!”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那策论,口气软了些,“是谁家娘子?这可是她父兄的主意?”   言外之意,主意出得不错,不像是女流之辈的手笔,说不定是抄别人的。   柴进当然知他意思,依旧得体回道:“是武松武二郎家里亲眷。”   武松大伙都认识,本事一大堆,唯独不太可能擅长和气生财。   蒋敬无语,哼了两声,低声评论道:“亲眷,那就是个白吃饭的咯。”   他是山寨的总会计出纳,知道这些“白吃饭的”有多烧钱,因此对其没什么好感。   柴进只得赔笑着说:“那个,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讨论这人是谁,大家单看这些个论点……”   李应将那策论翻来覆去地扒拉扒拉,一面说:“英雄不问出处,那也得是个英雄!妇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我当财主的时候,家里的账都是杜兴管,我浑家看都不许她看一眼的!……”看着看着,忽然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拣出一句话,“我说什么来着,这里,这里,根本不可行嘛!全是胡思乱想,方才差点被糊弄过去!”   柴进仔细一看,也有点含糊,但任何方案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完美,刚要开口找话,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   潘小园直面屋里的钱粮三巨头,面无表情地道了三个万福。   她能忍受别人说什么女流之辈,反正自从来到阳谷县,被轻视的时刻就多了;但自己的心血被蔑视曲解,不能忍。   房内三人也是一惊。除了柴进有所准备之外,李应和蒋敬都着实吓了一大跳。   都说武松天不怕地不怕,难道他家亲戚也都是近墨者黑,进门都用闯的,从来不打招呼?   她身后的小喽啰都陪着笑,一脸“大哥,抱歉”的神情,显然是都已经被这个年轻俏娘子给收伏了。   李应有点隐隐的动怒。他面相体型都颇为富态,此时脸膛通红。过去做土豪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百依百顺,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礼数,随便抛头露面出来刷脸的。柴大官人居然能请她来做客?   但该有的礼还是要有。况且也要给武松面子。于是三人还了礼,潘小园开门见山,直接指着李应方才质疑的地方,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奴这项提议,并非是要缩减山寨进项,相反,更多的钱可以由各位大哥们自由支配,算是藏富于民罢。李大官人莫要误会了。”   蒋敬听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藏富于民”,手扒拉着算盘珠子,扑哧一声笑出来,慢慢转过头。   潘小园这才看清,此人生着一副学霸脸,头顶已经半秃,闪着智慧的亮光,要是再加一副眼镜,随时都能去各大高校冒充系主任。   他边笑边开口,果然也是一副系主任的语气:“好好,小娘子说什么都对,咱们不跟她争咯。”   潘小园没被这句话恭维到。明摆着瞧不起人嘛!   还待再开口,只听李应笑道:“我看的时候就疑惑呢,这么多异想天开,果然像是妇道人家手笔。娘子啊,李某劝你一句,既然上了梁山,就好好的在家里头绣花纳鞋底子,大事让我们男人定夺——别成天往三关上面跑。柴大官人太好说话,我们几个也都是好脾气,但让其他兄弟们看见了,不丢武兄弟的脸!”   面前的小娘子年纪几乎是他的一半,李应也就口下留情。他觉得这样的劝诫算是温柔的,要是他自己闺女敢这么风风火火的在男人堆里闯,早给她关禁闭了。   柴进隐藏不住的尴尬。潘小园直接被他说得愣在当处,突然心里涌起一阵反胃的酸,冲到头顶,眼眶整个一热,几乎要失态。   蒋敬笑道:“李大哥言重了,没看人家小娘子说不得咧?”露出一个安抚女学生的笑容,随意扒拉着算盘珠子,从那一叠策论里挑了两张,非常给面子地卷起来,收进袖筒里,说:“这几条建议,我们回去考虑考虑,行了吧?”   剩下的几张,让他随意拂到书桌边缘,露出方才三巨头讨论时的零散笔记。   蒋敬再不看潘小园,朝着李应和柴进说:“二位大哥,咱们方才,算到哪里咧?”   老好人柴进此时无计可施,只得朝潘小园投去一个万分抱歉的眼神。   李应道:“柴大官人?”向小喽啰使个眼色,意思是送客。   潘小园强忍着内心咆哮,生硬地说:“那么,奴便告辞。”昂首喝令外面的小喽啰:“开门。”   在那书房里每多待一刻,她觉得自己就会锐减一格血。   快步出门的同时,余光瞥见自己那剩余的几张“策论”被门边的风吹倒蒋敬脚底下。蒋敬也没捡,甚至任由椅子腿压了上去。   小喽啰砰的关上了门。依稀听得柴进在连声抱歉。李应在不满的嘟囔。蒋敬则小声说:“其实还是有些可行的部分,但总不能让人知道是个妇道人家提出来的,平白惹人笑咧!……柴大官人,到时候上报,休提这小娘子,给她点钱就行啦……”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找了个不惹眼的小角落,靠墙一坐,眼泪就盈眶了。 第78章 9.10   真是舒坦日子过太久了,上梁山后第一个遇见的,又是柴进老好人,潘小园几乎要忘了,这个世界对女人是多么不宽容。   柴进尊重她,是因为他有足够的眼界。他的祖先里出过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切实体会过“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绝妙好处;他本人曾是大宋第一闲散富贵人,他不用通过看轻任何人来寻找自信。   而其他人呢,论出身和眼界,也许和阳谷县那一群漠然的街坊邻居,并没有太大区别。   三天三夜,熬红了眼圈想出来的丰富方案,若是真的被土豪和学霸智商碾压,哪怕被他们批成筛子,那她也咬牙认了。   可他们居然连看都不认真看!而且,听学霸蒋敬的口气,还想来个学术剽窃,那还是瞧得起她!   虽然她知道,以眼下得社会标准,这也算不上他们道德败坏。莫说在宋代,就算是近代,女人都被认为智商不如男人,很多女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必须转让给她们的导师、丈夫,才能获得认可。因此蒋敬这个反应,实在太为寻常,甚至在他看来,也许还算帮了她一个忙呢。   董蜈蚣急得团团转:“娘子,大姐,奶奶,你老人家别吓唬小的……”   大约是觉得她下一步就要去投井跳河了,董蜈蚣一个劲的在旁边劝:“小的送你回去?小的去找武都头?小的再去劝劝柴大官人?”   潘小园突然受不了他聒噪,泪光里抬头,通红着眼,狠狠瞪他,“你该干啥干啥去。让我一个人静静。我一个人又不是不认路。”   董蜈蚣苦着脸去了。潘小园继续抱头思考人生。周围鸟语花香,眼下全成了噪音。远处一群人大约是喝醉了,嚷嚷着发酒疯,潘小园只想用自己那小匕首把他们全剁了。天上云朵行走,太阳暗了又明,晃眼得要命,潘小园只想花荣附体,拿箭给它射下来。   忽然阴影又降临眼前,挡住了几许光。潘小园想也不想,一拳头挥过去,石沉大海,让什么人轻轻易易的消了力。   她惊讶一抬眼,果然是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   武松蹲下来,眼睛里居然也有血丝,带着三分不解,七分不知所措,上来就问:“你还生我气呢?”   在武松的印象里,她是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又怕又恨的——逼供、休书、酒店……简直是罄竹难书。所以那天他的那点单方面不坦荡,不知给她造成多大的阴影。因此赶紧撇清,表明自己并无不轨之心,算得上是给她定心。谁知弄巧成拙,虽然不知拙在何处,总归是他不好,因此这几天反省下来,多少有些失落感。   但就算是冷静了这么几天,终于把那日揽她在怀的记忆踢出脑海,那点旖旎的感觉,刻意再不去想,反正也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又不是他轻浮无赖——这么着,到了现在,心里才终于回复了大部分坦然。   但如今,一上来就见她眼圈还是红红的,委委屈屈含羞带泪,那后脖颈子立刻又是寒毛直竖,好容易赶出去的那点不清不楚,眼看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董蜈蚣在他身后挤眉弄眼,意思是娘子,靠山给你找来了!   潘小园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拉拉扯扯,只好乖乖跟他站起来。手一撑地,没站起来。三天的殚精竭虑,以及方才那铺天盖地的负能量,迎头压下来,竟有点腿软了。   武松朝她伸出一只手。她赶紧掸掸手中的泥,让他隔袖子捉住手肘,稳稳地提了起来。   这才觉得全身上下顺了气。拭掉最后一点泪,还不忘说:“你怎么来了?能不能把孙二娘叫来,让她陪我?”   她觉得自己现在要是跟武松并排散步,一男一女,女的眼圈红红,泪痕未干,任谁看了,都能脑补出十几样不同风格的言情小说。还不如找个姐妹来,好好跟她诉个苦。   武松却笑了笑,朝远处一扬首:“都不在,都在山上听晁天王训话呢。我是溜出来的。”   潘小园忍不住噗了一声。也只有他敢这么不守纪律且没人能管。心情似乎好了些,抽抽鼻子,起码说话声音正常了。   她这才发现,武松身后也带了两个小弟,远远的跟着,大约是刚跟他办事的。再加上董蜈蚣,一行五人脚步纷落,总算显得没那么暧昧了,这才让董蜈蚣回到柴进那里,自己跟武松往下面走。   潘小园终于明白了。原来江湖中人喜欢带小弟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仅是为了气势,更是为了避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瓜田李下。做好事时,旁边多几双眼睛,就是多了见证,免得让别人冒领功劳;而就算没干什么好事,旁边有人盯着,也就少了无数种神转折的可能性——就算相遇的是两位大哥也如此。   武松还纠结于第一个问题,又问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态度居然出奇的和蔼。潘小园总算发现了,武松这厮吃软不吃硬,尤其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当初孙雪娥在他身边花样作死,他居然能一路忍下来,没把她变成片鹅干,大约也是因为孙妹子眼泪说来就来,哭得实在可怜。扈三娘的事,他之所以下决心淌这趟浑水,大概也是因为她描述过“小黑屋里有女人在哭”——要是换个大男人半夜干嚎,看他管不管。   而她自己呢,以前总是跟他针尖对麦芒,就算心里面哭成林妹妹,也得拿出凤辣子的气场,每次发生冲突都恨不得狭路相逢勇者胜,从没让他见过太脆弱的德性,自然讨不得他好去。   但她也不打算改进。她觉得这时候要是好言好语求求武松,让他把李应和蒋敬俩直男癌揍上一顿,给个教训,他多半也会考虑考虑。但人贵有自尊,自己揽下的事儿,哭着也要自己解决,又不是丐帮弟子,不能总是手心朝上。   再说,就算武松能把欺负她的人全揍趴下,那也是他自己的能耐,别人再看得起,也只是看得起他;而她呢,不过是个躲在别人背后的狐假虎威的小人。   眼看武松还在旁边等答案,都快等急了,她才想起来给他定心:“不怪你,是我自己多事。你……别问。”   那“策论”既然入了钱粮三巨头的法眼,又幸好让萧秀才抄一遍,是自己的总跑不了,总归有些希望。但她眼下心绪太乱,加上个武松跟在旁边,完全没心思进行任何思考。   只好顺着他的话,闲扯两句。这才记起来那天小黑屋外那档子事儿,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本来那天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早就不恨他了,犯不着吊着人家胃口。反倒是现如今骤然见到他,还涌上些关心:“这几日,你在哪儿安歇,没让我见到。”   武松笑笑:“左右有歇的去处。”他不喜欢和人深交,应酬多了,这是习惯性的答法。说完了才觉得太过笼统,又道:“第一夜是歇在鲁智深房里的。他每每夜里喝醉,不知道歪在哪棵树底下,十天里有八天都是空屋,正好让我占了。第二天,是给宋大哥值了个夜。他那里……有些情况。”   他如今也不避讳那些针对宋江的暗杀企图了,因为旁边这人已经让他耳濡目染,教育得十分懂江湖规矩,口风甚至比一些爱喝酒的好汉还要严——况且,一个局外人,谁会冷不丁的去套她的话。   于是他便简略地说了。前天夜里,据说是有人想要硬闯宋江的卧房,被宋江惊觉,这才仓皇逃了出去,而值夜的四个小弟居然毫无察觉。宋江立刻让人把武松请来——可以商议的人太少,花荣被外派公干,宋江惊魂未定之下,看谁都像是坏人,只有武松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的。再说,武松起码做过都头,心又细,有些分析查案的经验。   武松开始以为是宋大哥疑神疑鬼,或者是做了个噩梦,但还是帮他仔仔细细地查了一圈——直到在窗边发现了两根淡淡的指印,已经被清晨的露水浸得花了。   他自己亲身试了试,结果发现,要想无声地闯到二层窗边而不被人察觉,用尽自身本事,最少也得留下一个完整的手掌印。只两根手指接触窗沿,这份功力,他自认做不到。   能做到这一点的也有。鼓上蚤时迁是个专业神偷,从两岁起就开始飞檐走壁,大到全副铠甲,小到枕边的胭脂盒,再或者遍布机关的古墓里的宝贝,此人全都手到擒来,并且完全让人想不出他是如何得手的。   据说董蜈蚣山上之后,听说时迁在彼,马上就慕名前去拜师。时迁嫌他资质太差,只会拍马屁,拜师礼又寒酸,一脚给踢了出来。   但时迁显然不可能暗害宋江。当初时迁投奔梁山,几乎是差点就被晁盖砍了——晁天王做强盗也做得十分有原则,只打家劫舍,从不偷鸡摸狗。山寨里容纳一个小偷,不是败坏梁山的名声么?   还是宋江好说歹说,给劝下来的。因此宋江可以说对时迁有救命之恩。   再者,那一晚,时迁在聚义厅跟人拼了一整夜酒,最后醉倒在房梁上,摇摇欲坠的悬着。有不下十个个目击证人围在一起,猜他什么时候掉下来,一直猜到天亮。   武松只得认输。他带着八分不服气,第二夜,自愿守在宋江家门口捉鬼——风平浪静。他自己熬得满眼红。又不敢回自己房里歇,生怕一回去,房里又碎个盆盆罐罐的。于是只好踅到聚义厅去,听别人喝酒吹牛,聊以解闷。   这件事,他就当讲笑话讲给潘小园听了。没提他守的多累,也没提他这几日有什么别的烦心,只拣有趣的讲,学着她当日讲什么柯少侠的语气,适当的添油加醋。   效果似乎也十分显著:她马上被这个武侠悬疑故事吸引了,烦心事好像忘记了些,甚至嘴角微微抿起来,似乎是一个笑。   她眼泪一收,武松自己也觉得有点解脱,慢慢回复冷傲之色,命令身后的小弟:“去聚义厅,跟人说我熬不得了,要回房歇息,恕不奉陪了!”   聚义厅里大约还在进行着月底总结。这个月新加入的伙伴有点多,事务也繁杂,一场会冗长开不完。他半途开溜,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为宋江熬夜”这个借口也合情合理,别人听了,不会说三道四。   等武松终于回到自己那个阔别三天的耳房,眼睛一亮,心里一惊。酒坛子碎碴子已经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旁边殃及到的桌椅床铺,也给归置得齐整了些。这些都是潘小园的举手之劳,她本来爱干净,看不得让垃圾堵着她进进出出的路。   武松脸色稍微一暗,盯着房间一个角落看,长久没说话,半天才吐出来一句:“辛苦了。多谢。”   潘小园觉得他语气有点怪,刚想说什么,武松已经走到床铺旁边,和衣卧下来歇了,仿佛一下子失了精气神,让疲惫占了身。脊背朝外,摆明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一方小空间里。   她不知怎的有些失落,刚刚还跟她谈笑风生讲故事,敢情只是路上消磨时间,这会子安生了,他便忙不迭的享受孤独去了?   每当她觉得可以和这人稍微增进一下友善的时候,他都会在最合适的时刻,非常及时地扼止这个势头。   而武松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她懒得猜,也猜不到。   譬如方才,乍一看到收拾利落的房间,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恍惚,仿佛恍惚回到了家。   对他来说,梁山是客居之所,家是那个回不去的从前。   从前的家里有着难以忆起的温馨。从前,也曾有个女人,殷勤地为他收拾打理,比这一次还要精心百倍。而他呢,也总是能十分自然地笑着道谢:“深谢嫂嫂。”   如今呢,却只能生硬地撂下“多谢”两个字,连个称呼都不敢给她。   称呼后面是身份。身份后面是一连串的糟心事,还有那些仇,他可都没忘。   还能怎样呢,睡觉,越快入梦越好。 第79章 9.10   可惜睡觉也睡不安生。没多久,听到窗外远处传来喧嚣,似乎是聚义厅里的会议散了,大家各自回房歇息。武松没睡深,一下就醒了,接下来还有件推不得的事。   翻身睁眼,眼睛一花,赶紧一骨碌坐起来。斜侧里的椅子上,歪着个缃黄色纤细窈窕好身段儿,陪着他呢。   “你……”   潘小园有句话在心里憋了好久,见他好不容易补个觉,不忍心吵他醒来。这时候连忙起身。   “二哥,有句话,你对我实说。”   武松马上紧张戒备起来。她的语气少有的严肃沉重。上一次她敢用这语气对他说话,是质问他到底是黑是白,那句话让他整整怀疑了三天三夜的人生。   但他还是表面上装作没事的样儿,弯腰系鞋,一边道:“我又不是撒谎的人。”   “好,那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该往外跑,是不是该乖乖的待在房里,绣花纳鞋底子?”   这是方才李应对她的温馨劝诫。他说,大事交给他们男人家定夺便好,她一个小娘子,要守自己的本分。   话问出口,突然心里有些砰砰跳,盯着他看。若是武松也稍微流露出一点“是”的意思,那她在梁山,就没有任何可信任的后盾了。   武松还不知道她在柴进那里受到的待遇,乍一听这问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答道:“住在梁山,不就是图个率性,你若是喜欢绣花纳鞋底子,还有人拦你不成?”   “我若是不喜欢呢?”   武松彻底不理解,看了她一眼,“不爱做自然就不做,谁耐烦平白给自己找气受!”   简直是鸡同鸭讲,他当然有资本说这大话!潘小园有点急,方才的憋屈劲儿涌上来,鼻子顷刻间又有点酸了。   赶紧掩饰住,换个问法:“那依你所见,像我这样,抛头露面的往三关上跑,是不是……给你丢脸?”   武松站起身来。她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抬起来。他高大魁梧,窗外的光被他挡住大半,房间一下子暗淡起来,好像提前喻示了什么不如意的征兆。   武松却没察觉她的言外之意,系上红搭膊,漫不经心地答:“你要是出去惹是生非,跟人喝酒打架,那当然是给我丢脸。”话说出来,才觉得有点不符合面前这人的特性,抬头瞟一眼她的细胳膊细腰,又有点迷惑:“难道你出去跟人喝酒打架了?还打输了?”   在他的逻辑里,打架当然不丢脸,打输了才丢脸。行,这很武松。   潘小园觉得他简直是装傻,气得一咬牙,耐不住他一脸无辜,只得放弃转弯抹角,直接问:“若我到柴大官人那里胡乱指点江山,插手他们男人的事务,算不算给你丢脸!”   一句话说完,挑眉看他,语气中有些不服输的劲儿,却马上又囔了鼻子。   武松这才明白,挽着袖口抚平,头也不抬,回敬一句:“柴大官人最初,是谁给你引见的?”   好像正是他武松。潘小园忽然没话了,怔怔看着他双眼,好像迷路的夜旅人,突然看到云层里闪出的一颗星。   武松开窍也快,把她的话前后一串,大致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一叹气。对面这个看似平平凡凡的小娘子,跟他呛过噎过吵过闹过,心里面不安分出了花样儿,她不怕他手里的刀,不怕野外的蛇,她扎着裙子,用半个时辰跑了二十里路。他见识过她的眼界,和她的那么一点儿小本事——居然还都是他不会的。   但这些,旁人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在乎。他武松就从来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更别说扭转别人的态度——那是宋大哥的长项。对于他自己来说,从小到大,要解决什么问题,要赢得别人的尊重,最干脆利落的就是用拳头,尤其是在梁山这种地方。   可是她这件事,横竖不像是拳头能解决得了的。   武松也没脾气,低头看看面前人,虽然表面上沉得住气,但腮边有点鼓起来,小嘴微微嘟着,又自己抿成一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受气包的味道,还真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他忽然笑一笑,抄起腰刀系上,跟她说:“要不要散心?去断金亭,看我打架去。”   潘小园睁大眼睛,思路一下子被他带歪了:“你——打架?”   武松开门,阳光洒进来。他看了看太阳,笑道:“跟人约的校场,不去丢脸。”   断金亭位于半山悬崖之畔,四面水帘交卷,周围花压朱阑,风光秀美,是水泊梁山的一个紧要去处。当年晁盖等七人火并王伦,接管梁山,就是在这亭子里做下的血案。因此断金亭还具有特殊的革命教育意义,每一位新上山的兄弟伙伴,都会被带来这里瞻仰一番,上一堂生动的历史课。   如今断金亭被赋予了新的使命。随着梁山人众增加,亭子前面一块小空场被清出来,供各位英雄比武校艺之用——当然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点到为止。   江湖好汉约定比武,表面上都说是增进兄弟情谊,其实暗中还有两个意思:一是若有什么事情争执不下,则用拳头说话,当着众人的面评理。譬如孔明和孔亮,两个孪生兄弟,都是火爆脾气。有一天忽然孔亮喝大了,说老子凭什么当弟弟,不就是当初从娘胎里晚出来些时刻么,再说稳婆记岔了也是很有可能的。叫了你二十多年大哥,也忒亏了些!从今天起,你得管我叫哥哥,让我也过一回哥哥瘾。   孔明呢,哥哥当惯了,自然不肯让步。两人揪着打架,一堆人起哄,拉架的也有,趁乱掺和一脚的也有。宋江赶过来喝止,说你俩成何体统,要打,就去断金亭校场,堂堂正正一对一,在众人的见证下决一雌雄,赢的那个永远当哥哥。   这件事轰动了半个梁山,当天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孔家兄弟武功不分伯仲,打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孔明一棍把孔亮戳翻在地,负责裁判的裴宣数了十下,孔亮起不来;于是宣布孔明得胜,保住了哥哥的地位。   光明正大。不过后来有小道消息传出来,比武的前夜,杨志曾经偷偷去拜访孔明,向他传授了半招杨家枪法,这才奠定了孔明的胜利。杨志和孔明向来没交集,因此有人便推测,是宋大哥派他去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哥哥变成弟弟,伦常混乱,整个梁山的好汉登记名册都得重新改动,太费人力物力。   校场比武的第二个功用,则是解开多年的梁子。好汉们上山前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各有各的恩怨,见面时不免不对付。梁山军令严明,禁止自己人之间滋事斗殴。所以在校场上披着合法的外衣,众目睽睽之下把仇家揍一顿,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出气之道。   譬如,这次还是杨志。他是什么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不合押送生辰纲,经过黄泥岗,被晁盖等一群农民、混混、渔夫下了蒙汗药,十万贯金珠宝贝劫掠一空,大好前程从此付诸东流,害得他差点就想不开。   后来阴差阳错,大家聚首梁山,杨志必须和当年的仇家称兄道弟,心里那个憋屈,天天喝闷酒,谁也劝解不开。   还是宋江出的主意。杨志决定挑战当年所有的抢劫犯。寨主晁盖不敢动,放过去;公孙胜那个贼道,目前下山云游,不知在什么地方装神弄鬼,也只好放过;剩下的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乃至军师吴用,被他分六天包场,挨个揍了一遍。   刘唐伤得最重,至今卧床未起;阮家兄弟本来可以提出水战——被挑战者有权提议比武方式——但他们自诩敢作敢当的豪杰,也算是还当年的债,坚决不玩花活儿,因此十分悲壮地被依次揍成三条胖头鱼;这时候杨志的气已经消了大半。轮到白胜时,只是象征性地揍了一拳一脚,把他打晕完事。   等到吴用上场,长衫麻履,羽扇纶巾,手上根本没带家伙,一副束手就戮的超然神情。杨志跟他对视半晌,摸摸脸皮上那搭青记,叹了口气,说军师咱们算了罢,我怕你受不住。   当晚,杨志和生辰纲抢劫犯们在聚义厅一醉方休,从此冰释前嫌,成为了一辈子的好基友。   这几场比试,也给了杨志展示实力的机会。因为他落草前是军官,而梁山人众多有看不起官兵的,就连小喽啰提起他,也经常是会心一笑:“就是那个傻了吧唧丢了生辰纲,卖个刀还手欠杀了人的那位?”   之后就不同了,大家对他肃然起敬,提起他时,也改口说:“就是那个什么几代将门之后,谁谁谁的孙子,可厉害了。”   杨志先例一出,大伙纷纷效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断金亭校场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   不过报仇也得掂量自己的实力。比如众所周知,朱仝是被李逵坑上山的。朱仝不止一次想在校场上把李逵揍一顿,可惜每次都在最后一刻怂了回去。   因为被挑战者有权提议比武方式。李逵每次都提议:赤身、板斧、乱砍。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何况是李大哥的大规模杀伤性机械。换成杨志也得怂。   当然,“被挑战者提议比武方式”这个规则,也被人利用到了最大限度。这规矩的本意,是避免有人用自己的长处仗势欺人,譬如倘若有一天张顺突发奇想,要跟别人比试水中憋气,那么定然是一比一个赢,水泊里顷刻间就会伏尸百万;再如若是花荣跟谁不对付,到校场上比弓箭,那就算是武松,也最好麻溜儿认输,比较省事。   而反过来就不同了。梁山上几乎人人都有些足以傍身救命的特长。就算是武力值几乎为零的萧让,有一次不知跟谁吵了起来,对方欺负他一介书生,提出要去校场比本事,言下之意,要把这臭秀才揍一顿。   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啊。萧让不慌不忙地立下军令状,然后提议,咱俩比书法,如何?   对面是个文盲,当场就认输了。   有些好汉自视清高,不愿意跟人频繁动手,有时候也喜欢利用规则来推脱。譬如武松刚加盟时,虽然他自己低调,但墙里开花墙外香,被张青孙二娘吹得神乎其神,很多人不服。   包括史进史大少爷。他因为烧画眉坊一事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刚放出来,发现人走茶凉,不少小弟都投靠了新的大哥。他觉得急需刷个威望。   林冲不敢挑,鲁智深他是认识的,抹不开面子,便趁醉向武松下战书,邀请他公开切磋一番。   武松哪有这份闲心,想了想,提议说,他武松平生第一好喝酒,第二才好打架。要不这么着,咱们斗个酒,校场摆几个酒坛子,谁先醉谁输。   史进有点傻眼,但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点信心的。就算是喝酒把武松喝倒了呢,也算是达成一项成就吧!   武松见他跃跃欲试,又笑道,倘若喝酒比不出胜负,那不妨后山再捉两只大虫来,看谁活到最后,就算谁赢。兄弟,试试不?   一堆人高声起哄。史进趴在桌子上,假装烂醉如泥,此后再也没提过这事儿。   这些八卦,是从断金亭周围的看客那悠悠之口中听到的。潘小园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对武松的看法再一次刷新底线。没想到这人装逼装到这份上!   赶紧转头看看他,小声问:“真的假的?”   “假的。”武松答得比问的快,“别人编的。”   潘小园不知道该不该信他。都说相由心生,眼下他那副模样,倒是十分镇定可信,眼睛连眨都少眨,目光正直,一副根正苗红的江湖大侠形象。   可嘴角却若隐若现地勾了一勾,马上抿起来,抿成一个坚毅的“一”字。   她正鉴定的当口儿,听到身边一声长笑。   “真的真的,嘻嘻!老娘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哩!”   孙二娘。好久不见。潘小园赶紧过去跟她寒暄。 第80章 9.10   孙二娘属于有热闹必看。今天大约是个黄道吉日,断金亭校场格外热闹,连排了三场比试,引来无数围观人众。不少有家室的好汉甚至拖儿带女的来了——学武功要从娃娃抓起,博览百家则是快速提升自身水平的第一便捷方法。   当然拖儿带女的并不多。梁山人口膨胀太快,据说领导层已经在讨论实施限婚令。梁山好汉们要想娶媳妇,得先立功若干,并且经过审批,通过了,才能成家生娃娃。如无意外,下个月就开始实行。   消息传出,梁山上下一片哀鸿遍野。像张青这种自带浑家的,简直成了人生赢家。走到哪哪儿,都有人用眼神往他背后扎针。   孙二娘把潘小园拽过去,兴高采烈地一叙别来之情。校场周围看热闹的黄金地带,已经聚集了无数赤膊大老爷们,有的带了板凳,有的带了凉席,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哄哄闹闹的一大片。夏日还没出伏,那味道便不太宜人,于是两个姐们远远的躲开了。   来的人还真多。潘小园认识的不认识的,柴进远远站在一旁,两个小弟给他在身后扇扇子;李应和蒋敬朝着擂台上指指点点,目光扫过她和孙二娘,连停都没停顿一下,看来根本没记住她长什么样子;萧让也出来了,还带着书箱纸笔,大约是想来采风找灵感,写一首《侠客行》一类的传世名篇,赞颂梁山好汉揍人时的风采。   就连那日喝退王矮虎,给她解围的不高兴大哥也现身了,和一个鬓边簪翠芙蓉的帅大叔勾肩搭背的走过来,见到潘小园,依旧是一副鄙夷的眼神:“哼!”擦身而过。   潘小园:“……”   一半人都是专门来看武松的。   潘小园听到议论纷纷:“武松平时从来不打擂啊,今儿是怎么了?   “这你就不知了吧,有时候怠慢不周也是结仇。谁让那人总是独来独往,不搭理咱呢?”   “他挑的谁?”   先前那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周围几个人开始催了,才笑嘻嘻地道:“说起来你们都猜不到——矮脚虎,王英!”   潘小园在旁边听着,吓了一大跳。武松要揍王英?这俩人什么时候认识的?   孙二娘在旁边一听,也扑哧一笑:“巧了!我当家的,今儿个也是来挑王英的。”   她这话说得声音响亮。四周当即响起一阵应景的幸灾乐祸的哄笑。   “哈哈哈,孙二娘,那你还不赶紧去伺候你老公!中午给他吃饭了么?”   孙二娘笑道:“嘻嘻,用我伺候!你瞧不起我当家的不是!”   潘小园目光往远处移。校场旁边,断金亭里,王矮虎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任由小弟们给他束发、穿皮甲。他窝着胸膛,双手摊开,喘着粗气,鼻孔内鼻毛飞舞,组成了一个人形的“衰”字。   王英这几天的确是走了衰运。倘若他出门之前看了黄历,一定会窝在被子里睡他三天三夜,半步也不踏出门去。   先是前两天,在路上看到一个面生的年轻小娘子,那个水灵那个嫩,该挺挺该翘翘,尤其是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看得他手脚酥麻,忍不住上去搭讪。   在梁山久住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姑娘媳妇,都熟悉他的尿性,出门前先派小弟望风,总是完美避开他的行进路线。那日好容易碰到一个没戒心的,居然敢单独带着小弟在外面走。王英觉得机会来了,先探探她的背景再说。   谁知还没说两句,就让那位梁山头一号爱管闲事不高兴大哥给打断了。王英不敢来强的,只得灰溜溜回去了,相思了两日,耐不住,打算到聚义厅喝口闷酒。   聚义厅里照例喧哗热闹。王英刚一进门,抽抽鼻子,就闻出来了:在座有女的!看也不看,就朝着正确的方向走过去,刚好坐在孙二娘身边。   孙二娘刚上山不久,王英便看她和其他扭捏的姑娘媳妇不一样:跟男人说话不带脸红的,时不时的还撩汉!估计是个荡'妇。   于是看着她老公张青坐在对桌,王英也不在乎,径直过去打招呼:“二娘好啊。”   孙二娘正大口喝酒,口沫横飞地吹她以前那十字坡酒店的盛况。见了王英,顺口问候了一句:“王兄弟好啊。”   然后顺势推了推旁边那位:“哎,武兄弟,让个座儿啊。”   那是武松,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做了些没脸见人之事,已经跑出来深刻反省了两天。既然无家可归,那么只好在聚义厅里听听别人喝酒吹牛,忘记一切糟心事。   他心不在焉,特别听话地就挪了座头,被孙二娘一通嘲笑,食指一戳脑门子。   那声音,在王英听来,亲中带腻。那手势,在王英看来,姿态万千。   张青在旁边打哈哈,一点也没有不快的意思。   王英快要喜极而泣了。难得碰上一个女流氓,她老公还是缩头乌龟!   武松既然不解风情,那肯定是他王英更能讨母夜叉的欢心。于是王英自信地凑到她身边,腆着脸笑道:“二娘芳龄啊?”   孙二娘的笑容有些僵,但她不拘小节,况且跟这王英也不太熟,还没有亲身体会过他的本性。   于是她笑着答了。王英又凑近一寸:“哎唷,愚兄痴长两岁,以后叫你妹子成不?”   张青和孙二娘的脸同时有点黑了。武松睁开眼,有些疑惑地看看王英,大约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积极作死。   王英不知道,孙二娘撩汉也是有原则的。   第一,只撩生得俊的。   第二,只撩比她小的。   第三,只撩对她没意思的,绝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念头。   这三条,他王英一样不占。   王英从没见过如此性格清奇的女子,不明真相之下,又不依不饶地凑了两凑,说了几句轻薄话儿。孙二娘彻底怒了。   正当她琢磨是给这人下点蒙汗药还是泻药的时候,张青也忍不了了,倏的站起身,在周围人的起哄喝倒彩声中,直接就给了王英一拳。王英身手倒还敏捷,一下子闪了过去,大叫冤枉:“是你老婆先勾引我的!”   张青珍惜人脉,不想在聚义厅闹起来,平白弄得自己没理;跟武松对望一眼,铁青着脸,跟王英定下了断金亭校场之约。   王英从那一拳也看出了张青的身手——平平无奇。当场拍着胸脯答应,还跟孙二娘夸口,让她看看,到底是她老公厉害,还是他王头领厉害。   张青当时正在气头上,过了一会儿,酒略微醒了,也觉得方才自己太过冲动。本事摆在这儿,真不一定能打过王英,到时候要是再出丑,估计回家要跪搓衣板。   于是找了个借口,带着孙二娘告辞,回去苦练武功,临时抱佛脚去了。   王英冷笑两声,已经觉得自己提前赢了,大声招呼着喝起酒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梁山上还真有不少人跟王英臭味相投,没事就粘在他身边催他开车。王英吹牛的内容也是与众不同。别人都吹杀过多少敌人揍过多少高手,他呢,上过多少女人:时间、地点、年龄、身材、容貌、姿势。   有人凑过来了,一碗一碗给他敬酒,津津有味地听他第九十九次讲述那日被扈三娘俘虏的经过:他王英如何怜香惜玉手下留情,如何一个滚地翻、地堂腿,窥得了佳人的裙底风情;又是如何故意被她拿住,双手抱着柔软的香躯,脑袋埋在她腰间,用力一嗅……这女人已经被他碰了,回头管宋大哥要过来,只能是属于他……   武松听不下去了,拂袖起身。那座位本来是他占的,眼下也只好自觉让位。真是一刻清静都躲不得。上梁山之前,他还觉得自己能忍受这种货色呢。   眼看着鲁智深正在另一角开酒会,讲述当年他征战西夏的光荣历史,他打算换个场子,凑到那边去呆着。   王英巴不得他走,也不挽留。   武松刚走没两步,却隐隐约约的听到背后画风一变,王英讲完了扈三娘,声音带着醉意,断断续续钻到他耳朵里。   “……可知冷香玉儿比不上小桃花儿。哎,你们大哥前天在二关上面碰上一个极品妞儿,那一双眼儿,那叫一个勾魂摄魄……   “……又不是柴大官人房里的……别问我,我要知道是谁的,我能不告诉你们嘛?   “……看那身段儿明显是个雏儿,倒不害臊……怎么看出来的,哼,说了你们也不懂……   “……没听说这次有人带妹子来啊,喂你们几个,帮大哥我打听着点儿,有你们好处……”   王英还在借着酒劲儿肆无忌惮的畅想,忽然手中的酒碗被夺走了,当的一声镇在桌子上。   身后一声冷冷的:“王英兄弟积点口德,这女人,以后休要再提!”   王英完全醉了。“诶?”了一声,摇头晃脑,恍惚了一阵子,才道:“武松兄弟啊……”   本来这种众人皆醉的吹牛,大家通常是醒来就忘,可偏偏旁边还有个人压根就没醉。   “还有,你休想打她的主意,否则……”   王英睁开眼,眼中的人像都是双影儿的。他完全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打着哈哈笑道:“你知道那妞儿是谁啊,快告诉兄弟……”   这就不能怪他作死了。武松一柄刀轻轻递到他手里。   “……断金亭见。” 第81章 9.10   等王英被小弟搀扶着回房睡下,昏天黑地,过了一个时辰才酒醒。一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两样东西。   一是张青当场写的比武军令状。这个他记得。还打算在断金亭教训教训那个菜园子,在他老婆面前出出风头呢。为了调戏别人家老婆而打架,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轻车熟路。   另一样,是一柄陌生的刀。山东地方江湖规矩,接受了对方的出鞘利刃,就等于接受了对方的比武邀约。   叫来小喽啰,问出那刀是谁的,王英当场就腿肚子转筋,倒回床上,真想就此一睡不醒。   但他可是梁山好汉哪。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腿软,就算是爬也要爬过去赴约。   王英决定以后该戒酒了。   他战战兢兢地坐在断金亭里,披挂完毕,眼看着武松和张青并肩走过来,有说有笑的商量一阵,裁判宣布武松先上,张青随后。   众人一片喧哗。这简直是给张青送人头!   随后王英眼睛一亮,人群里看到那个惹了祸的小娘子,杏子眼儿大睁,目光正黏在武松身上呢。   奶奶的,他早就该知道!   而潘小园还是当局者迷,浑然不解:武松为啥要揍王英?   莫名其妙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难不成是因为扈三娘?把王英揍残一阵子,给扈三娘清清障碍?倒也不失为一个帮她的法子。   再或者,是为了给张青帮忙?知道张青一个人挑王英,可能会吃亏?   此时武松空手上台,朝台下众人团团一揖,又朝王英一拱手,岿然挺立,如玉树,如青松,接过小弟送上来的一碗酒,扬脖一灌,姿态十分优美豪爽。   酒还没入口,旁边小弟连忙伸手把酒碗架住,小声提醒:“大哥你忘了,寨主严令,咱们要勤俭节约。喝酒……不能往脖子上洒。”   装逼被打断,武松没脾气,只好点点头,放低姿态,稳稳地将酒一饮而尽,果真一滴没浪费。然后手一扬,酒碗低空飞过围观人群头顶,旋转着落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晃两晃,立得稳稳的。   效果比喝酒更加出类拔萃。下面众人轰然叫好,口哨声响成一片,角落里几个不知谁的闺女妹子,直接抱成一团,在团扇的遮挡下尖叫起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潘小园此刻头一次觉得,他这副模样举动,虽说略微中二,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十分帅气四射的。   孙二娘可看得透了,搂着潘小园肩膀,忽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六妹子,姐姐我有句话……”   按照江湖套路,孙二娘下一句就该是“不知当讲不当讲”,然后潘小园好奇又大度地答:“不妨事,姐姐请讲。”孙二娘撇清一切责任,再卖卖关子,这才勉为其难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可是孙二娘不按套路出牌,也没问她要不要听,直接继续:“……有句话,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你家小叔人不错,你别想那么多,让他娶了你得了,免得日后让王矮虎那种人再惦记。”   潘小园边听边笑边点头,点到第三下的时候,才听出有些不对。   “孙二娘,你……嘿嘿,真会开玩笑……”   孙二娘垂着一双媚眼,半闭着盯她,一副“老娘已经看透一切”的表情,直看她脸红到耳根子,才嘻嘻笑着,低声来一句:“实话告诉你姐姐,当初你嫁他家大哥的时候,难道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潘小园完全被此人的开放程度惊呆了,磕磕绊绊的来了一句心虚的:“天地良心,没……从来没……”   孙二娘哈哈大笑:“你倒挺明白他心思,嘻嘻嘻!”朝那校场擂台一指,“他今儿打这场架,原来是闲的没事了。”   潘小园张口结舌。武松显然没告诉过孙二娘,她面前这位小潘是怎么几次三番差点死在他手里的。   孙二娘眯着眼,又将她打量一番,小声道:“再或者,难道你是看上别……”   忽然周围一阵喧哗,人挤人的狂拍手,惊起了山崖上一群飞鸟。   潘小园突然好像解脱了,连忙说:“咱们不是来看比试的吗,别分心……”   孙二娘冷笑:“打完啦。你没听见声响儿?”   潘小园再次惊呆了。扭头往台上一看,已经没人了。武松坐在断金亭内,接过一块湿手巾擦手。而王英已经趴在擂台下面的土沟里,屁股朝上,挣扎着起不来。   说好的比武呢?   就是这两句话的工夫,她错过了什么?   孙二娘掩口笑道:“武兄弟够意思,我当家的可省不少事儿。”说完,双手合十,星星眼远眺,目送张青上场捡漏。   不多时,王矮虎的惨叫声远远传来,孙二娘哈哈大笑。   潘小园只想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点。可是四面八方都是人,躲也躲不到哪儿去,只好拽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来降低高度。右手放胸口,摸摸心跳,居然出奇的快。   脑子里居然还盘旋着孙二娘方才那句话。其实她的逻辑十分朴素,也非常容易理解:在梁山上,像她潘小园这样既没武力,又有点姿色的年轻小娘子,最好是赶紧寻一个拳头硬的男人抱大腿,才能活得相对自由舒坦。孙雪娥眼下已经成了人生赢家,她自己呢,还挣扎在温饱线上,连个属于自己的房舍都没有。连想在柴进手底下找份幕僚的活计,都只落得人家的白眼。   在这点上武松比她明智——明知自己怀里那份东西引人觊觎,因此一旦得到机缘,就果断挂靠梁山,以求最大限度的保护那个物件,顺便自保,以图后路。   虽然梁山上很多人和他三观不合,但他眼下不也混得挺好吗?并没有失了自己的原则,算不上丢脸。   可这跟谈婚论嫁不是一码事儿啊!再说,自己就算理论上跟武松无亲无故,在他心里只怕已经是一辈子的嫂嫂,每当他觉得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就拿出来叫两声,膈应人。   最后的最后,她潘小园不能允许自己这么轻易的出卖节操。要是她不介意靠抱大腿来改善生活,现如今早就在西门庆府上吃香喝辣,哪有他武松什么事儿!   如今呢,在这个靠拳头说话的梁山,就算武松脑子抽风,主动把大腿伸给她抱,她觉得自己也得坚贞不屈的踢走这份嗟来之食。   况且武松的脑子怎么会抽风。潘小园坚信,就算是几十年后,全梁山的男人都患了老年痴呆症,他也绝对是坚持到最后一个发病的。   正胡思乱想,只听头上孙二娘一声轻笑:“哟嗬,兄弟受累了,快这边儿来。”   她倒是面不改色,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那句撺掇,赶走了围在武松身边拍马屁的几个小弟,拍拍他肩膀,转而去迎她当家的去了——张青对阵残血的王英,虽然稳赢,但依旧被踹了一脚,而且王英身矮,本来是一记窝心脚,结果似乎踹得低了点儿,导致张青走路一直弓着腰。孙二娘那个心疼,赶紧管小喽啰要伤药去了。   武松从离开到回来,其实只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见到潘小园,依旧如往常般打声招呼。潘小园赶紧站起来,朝他勉强一笑,自觉跟他拉开一臂距离,保护自己的节操。   武松有些不解,却也没多想,眼弯起来,笑着问:“看到我方才了么?”   潘小园一怔,“什么方才?”   想一想才明白。武功上的事儿她不好撒谎,只好说实话:“没有。和孙二娘说了两句话,就错过去了,你也真快。”   这最后一句,她觉得勉强算个高帽吧。   武松“哦”了一声,心里有些懊悔,“是有点快。”   扔酒碗的那一下,她不会也没瞧见吧?不过也没好意思再问。   王英也让人扶了起来,被两个小弟搀着,穿过人群,慢慢的挪回去养伤。经过潘小园的时候,全身一哆嗦,连余光都不敢往她身上瞅了。   简直是大快人心。潘小园突然觉得,要是这世上所有烦心事,都能像今天这样,干脆利落的用拳头解决,该多好!   当然,前提是她得有武松的能耐。什么李应蒋敬,要是敢看轻她,直接丢去一纸军令状,校场上见。要是他们还敢践踏她的心血,剽窃她的点子,那就揍到认错为止!   可惜这俩人眼下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旁纳凉,还喝着茶呢。   她忽然一阵冲动,叫道:“二哥!”   武松立刻问:“怎么了?”   “要是我现在开始练武……还、还来得及吗?”   她觉得自己的问话一定很幼稚。武松猛一听,完全没有理解,迷茫了一刻,然后忍俊不禁,笑起来,笑得弯了虎目,眼角多了一道纹。   “你想揍谁?”   潘小园几乎是立刻就红透了脸,半是被他的态度气的。假装不经意,眼神指着对角那边的富态土豪,“嗯,比如那位,要想和他平手,你说我得练多久?”   土豪虽然中年发福,武功却不见得搁下了。李应的绝技便是背上插的五口飞刀,刀身上刻着“李”字标记,只要出手,例不虚发,没人能看清他出手的模样。   潘小园每每看到李应和他的飞刀,总禁不住想,后世那个叫李寻欢的江湖怪侠,不知跟他有没有一点儿血脉相连。   武松盯着李应的飞刀,目光又落在他的啤酒肚上,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看,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下结论:“不多,二十年,大约够了。”   潘小园一愣,竟不知该喜该忧。她害怕武松说出什么“你怎么练也是打不过的”,但他虽然很给面子地肯定了她的战力并不为零,但给的时限也有些太长了吧!他自己从开蒙练武到现在,有二十年么?   武松接着笑道:“二十年后,他就老了,可能还会胖得不成样子。你正当盛年,就算是乱踢乱打,也应该能胜他一拳一脚。”   潘小园一口老血差点冲出来,狠狠给他丢了个白眼。武松大笑起来,十分舒畅。   他忽然又停了笑,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精益求精地纠正了一句:“不过我忘啦,你是女子,力气上弱,也许要等二十五年。”   潘小园不知该哭还是该跟着他笑了。这是不是说,女人的拳头永远硬不过他们男人?   忽然又想到在钱粮三巨头那里受到的委屈。   ——“妇道人家又算什么英雄?能管家理财?传出去,平白惹人笑咧!”   一想这事,眼泪又有涌上来的趋势,看着旁边的武松还在没心没肺的笑,突然觉得看他也不那么顺眼了。   “好,这校场本来就是你们男人玩的地方,你叫我来干什么!我回去了!”说毕,扭头就走。   胳膊一紧,让武松轻轻拉住了,他声音有点不解,有点着急:“你……”   潘小园不依不饶地瞪他一眼,明知道扭不过他,还是很有气节地挣了两挣。   武松这回有点明白她气在哪儿了,把她拉到身边,朝校场上一努嘴,问她:“谁说只有男人能玩了?你看上面那个是谁?” 第82章 9.10   潘小园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场上已经打扫干净,准备好今天的第三场比试了。下面围观的看客大声催促起哄,声浪一拨接着一拨,有的还站到了旁边的树上。无怪方才她跟武松拉拉扯扯,也没什么人注意。   呼的一声风响,有人直接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在场子上,朝四面八方一拱手。   欢呼声四下而起,简直比方才武松上场时还热闹个一两分。   潘小园手搭凉棚,眯起眼,辨别了好一阵,才认清一个事实,顿时瞠目结舌。   台上的是个姐们!   还是个有点粗壮的姐们。只见她水桶身材,三维似乎相等,方面大耳,铜铃般桃核眼里全是质朴,一张嘴,声音比武松的粗三分。   “各位兄弟们好!”   和她一比,孙二娘简直成了含羞带怯的小家碧玉。底下人大笑着回应:“顾大嫂好啊!”“大嫂连日少见,别来无恙!”   梁山上女人稀缺,久旷的汉子们看谁都像貂蝉;像顾大嫂这样能打的女人更是屈指可数,她又是第一位正式获得编制的梁山女将,当初刚上山时,对于众多雄性而言,简直像是红拂女复生,穆桂英再世。   但是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不光是因为她老公孙新——这人本事一般,在山寨里说不上话——而是因为,她太彪悍了,彪悍得令一众男人自愧不如。   屠宰坊和赌场里练出来的功夫,绝对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顾大嫂的成名绝技便是各种下三路阴招——也许是因为身为女性,无法感同身受,因此下手格外稳准狠。   早期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企图占她便宜,结果全都被殴打得蜷成一团,至今没一人娶过媳妇。顾大嫂的江湖地位就此奠定,人送绰号“母大虫”。武松上山后,更是有段子传出来,说这只大虫,连他也不敢惹。   但这次,顾大嫂上台打擂,不是为了揍人,而是为了评理。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跟她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男人孙新。此人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大约已经放弃了一切解释和抵抗的机会。   远远的只听顾大嫂说了一句什么,围观人群几乎要爆炸了,七嘴八舌地喊着:“恭喜啊!”“恭喜大嫂子!”“恭喜孙大哥!”起哄声口哨声几乎要把断金亭都掀翻了。   潘小园头一次见识了妇道人家在梁山还能如此一呼百应,简直像做梦一样,在后面离得太远听不清,不由得往前凑几步,也忘了手里还拉着武松袖子。武松只好让她拽着走。   只听顾大嫂又哈哈大笑一阵,说道:“多谢大伙儿啦。可是!”浓眉一竖,朝对面那个俊俏英武的自家郎君瞪了一眼,“俺说最好是个闺女,将来跟老娘一样学一身本事。俺当家的偏生说得是个小子,什么继承他孙家的香火,闺女不算数!今儿个俺就要大伙来评评理,到底是闺女强,还是小子强!姓孙的,你动手吧!”   顾大嫂一席话出,满座哗然,整个场子内外静了片刻,连鸟儿都忘记唱歌了。孙二娘浑身一个激灵。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互相心意相通,都感到世界观被刷新了。武松也只知道顾大嫂今日要来打擂,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理由。   没人知道该不该应和。过了好半天,前排一个汉子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弟妹啊,这个……你既然有孕在身了,这个,打架的事儿,是不是缓一缓比较好……”   是孙新的哥哥孙立,同样英武俊俏,甚至比他弟弟还少些沧桑感。孙立这辈子顺风顺水,先是做军官,再来做强盗,前前后后少不得威风。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死命拦住弟弟娶这位悍妻。   顾大嫂怪眼一瞪,孙立当时就没话了。   “不成!今儿必须说明白!当家的,你也不许上来就认输,假装让着俺,咱们就一拳一脚的讲个清楚!你是被挑的,怎么个比法,随你选!”   台上的孙新依旧不发话,一副任人宰割的小媳妇神情。   突然人群里有胆大的,又劝一句:“顾大嫂啊,你肚子里那位,是闺女是小子还不知道,万一你赢了,生出来个小子,你怎么办?”   众人哈哈大笑。顾大嫂横眉立目,喝道:“你管不着!”   闲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武松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回头,旁边潘小园倒没跟着笑,而是盯着顾大嫂的粗壮倩影,若有所思。   武松边笑边道:“喂,我只是让你来看戏,可不是让你去学她啊。”   见她还是认认真真地盯着台上若有所思,他又有点心虚。这人不安分,什么都做得出来,不会日后真的去效仿顾大嫂吧?   又低声提醒一句:“姓顾的未必是好人,她手底下的无辜人命,少说也有二三十。”知道姓潘的有些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可千万别由此被带歪了。   潘小园从神游中醒过来,见武松一脸担忧的神色,讪讪朝他一笑:“那怎么会呢?那个,要不咱回去吧,婆娘打汉子有什么好看的。回去你若有空,跟你商量个事儿。”   武松难得见她这种如春风般温暖的态度,一愣神的工夫,已经让她拉着袖子拉出人群,几乎是小跑着回去了。   身后的校场内正上演着百年不遇的婆娘打汉子,人人兴高采烈,伸长了脖子围观,一点也没注意到武松的退场。   只有一双眼睛,雷达似的发现了这一幕。平日里英雄豪杰的武松武二郎,眼下跟一个漂亮娘们说说笑笑拉拉扯扯,还让她牵着鼻子走!   潘小园突然觉得有股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一激灵,再一回头,只见人群里,铁塔般的不高兴大哥眯着一双眼,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鼻孔出气,似乎是“哼!”了一声。   难道这人是专门盯她的么!倒像是个爱管闲事的年级主任!   她这才想起来手里头攥着东西,连忙把武松放开,用眼神示意他跟上,然后快步沿路走下去。   潘小园回到下处耳房,门留着打开,门帘穗子上笨手笨脚地系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她也学会了,不能跟他孤男寡女锁门闭户,但这事儿起码不能让别人撞见。   武松完全成了丈二鲁智深摸不着头脑,随手把那个结整理得标准了,问她:“你究竟……”   潘小园心里头又是兴奋,又有点不安,总归是不太自信,见武松的床铺还凌乱着,顺手给他抹抹平,枕头放回原处,整理出一片十分干净整洁的区域,自己往中间一站,轻轻朝他一福。眼一眨,肩一落,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乖巧”两个字。   她态度一温柔,武松也一下子局促了,后退了两步,转头看看两侧,“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心里已经想象出十种八种可能性。也许是让他帮忙打架出头,这他倒不怕;就怕异想天开,让他教什么武功拳脚,那可得想个好点的拒绝姿势……   潘小园朝他一笑:“武二哥,奴家想……管你借点钱。”   武松莫名其妙松了口气,爽快点点头,也没问借多少,也没问借了干什么。   潘小园抬起头看他,又十分有节操地补充道:“按月付大加一利息,最多三个月还。”见他目瞪口呆,又赶紧说:“一成五也是可以的……”   武松一脸茫然地摇头,表示不懂。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想学孙二娘,手指头往他脑门子上戳一下子。但马上想起来以自己的武功修为,想碰他哪哪儿,多半会自己伤着。   耐心跟他解释:“就是说,三个月后,我多还你三成,不占你便宜。”   武松这下子明白了,笑道:“你二哥这阵子穷,没攒下什么钱。都在床底下箱子里,你要用就拿去。我也没什么花钱处。”   武松这倒是实话。自从到了梁山,不过是应宋江的请求,帮着练练兵,守守关,和别人切磋武艺,对劫富济贫的“正业”不太热衷。身边的钱也没见多。如果梁山上人人按劳提成,那他充其量是个吃低保的。   而且听他口气,不仅用不着利息,还都不用还了?   潘小园蹲下去,从床底下把他那个箱子拉出来。又大又沉拉不动。武松接过把手,帮她给拉出来了。   箱子一打开她就笑了。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外强中干骗谁呢?他所有值钱的家当堆起来,也不过是占了箱子一个小角落。主要是别人送的各式各样的礼,能推掉的都让他推掉了,推不掉的也就随意堆在那里;钱有个几十来贯,都串得七扭八歪,看样子他自己也没数过。   她心里鄙视了一番,依旧是乖巧一笑:“哪能白要你的,到时一准还。你若不要,就换成好酒打来给你。”   武松笑道:“这也行。你可别都给我亏光了。”   潘小园漫不经心地回他:“你以为我要去拿它做生意?”   武松果然吃了一惊,脱口问:“那你还要做去什么!”   他想着,拳头不够钱来凑,这女人好强,看了几场比武,免不得心潮澎湃壮志凌云。眼下突然想起来用钱,十有八九大约是又想重操旧业,做个什么小本生意,用钱把腰杆子堆得挺起来——正是她过去在阳谷县时的套路。虽然他并不看好,但这钱他留着确实也没用,与其发霉,不如让她拿出去晾晾。   潘小园也不着急解释。跟他相处了这么久,难得智商上碾压他一次,好好欣赏了一回他那懵里懵懂的眼神儿,忽然扑哧乐起来,怎么也忍不住。   他居然觉得在梁山上还能做生意!梁山人众实行“共财”,吃的是大锅饭,若要开小灶、买些稀罕物件,也都能向山寨报销,哪用得着花钱?她要是推个车儿,满山的去吆喝馒头烧鸡银丝卷儿,那只能算是行为艺术。   武松拉不下脸来求她解释,见她一副神秘兮兮藏着掖着的样儿,居然也觉得颇为有趣,也被逗得笑起来。   俩人对着一箱子散钱相视而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真没出息。   潘小园忽然道:“这借钱只是第一件事,还想管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 第83章 9.10   潘小园满怀希望,话没出口,却看到武松拽起步子,往门外走了。外面似乎有人在叫:“大哥!”   是武松手下的小弟罗圈腿,潘小园也见过。武松不太热衷于收小弟摆大哥谱,罗圈腿是最初分配给他的小头目,虽然本事还过得去,但毕竟外形有点讨人嫌。眼下这么久了居然还没被换掉,他自己也免不得时常三省吾身,珍惜这份运气,转回来对武松大哥更加鞠躬尽瘁。   罗圈腿在外面见了门帘子,不敢随意打扰,在外面等了半天了,终于还是着急,唤了几声。   潘小园也连忙跟了几步,到门口,犹豫片刻,没出去。武松的“江湖事务”,虽然他没什么可遮掩的,但她很上道地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万一哪天让他觉得“你知道得太多了”呢?   不过武松似乎也没有避她的意思,否则早远远走开了。   罗圈腿躬身一拜,立刻开始汇报:“小的昨日接到的讯,大哥那位阳谷县的仇人,似乎……”   武松神色一凛,满面的温和日常立刻无影无踪,面色晴转多云,沉声问:“找到了?”   虽然表面上不常提报仇这档子事,但他几乎每天都要静静的思考一阵子,慢慢完善计划,偶尔下达新的指令。不指望速战速决,罗圈腿这么快就报来了消息,他又是惊喜,又有点疑惑。   罗圈腿身子躬得更低,“小的们也是偶然发现,有个客栈里歇脚的,无意中说出,他家主人过去是阳谷县大户……”   武松微笑:“倒是挺巧。”继续催:“在哪儿?”   “是,似乎是他的车马经过了单州界……”   武松哼一声,“跑得倒挺远。”   罗圈腿却没跟他笑,叙述的声音越来越小:“可……可是车队人多,又有几十保镖护卫,小的们不敢轻动,只好去联络芒砀山的黑道兄弟。等凑齐了人,那……那车队,已经不见了……”   罗圈腿小声说完,躬身躬得脸已经看不见了,“小的们办事不力,任从大哥责罚。”   武松听一句,脸色难看一分,那点笑容还挂在嘴角,希望一点点变成失望。罗圈腿话音刚落,便一拳砸在门框上,整个房子都颤了一颤。   “我当初怎么吩咐的,既然看清楚了,你们不敢动手!是自认比那区区保镖护卫还脓包吗?”   罗圈腿一个寒颤,立刻跪下了。   跟的这个大哥,虽说江湖名气摆在那儿,平日里却像是个疏懒闲散的,不摆谱也不逞威,顶多是生气了甩个脸子。今天这一句斥责,虽然只区区几个字,却一下子让周围空气都冷得掉了渣,前所未有的带出一阵杀气来。   罗圈腿声音就哆嗦起来了:“是,是,小的们学艺不精,本事平庸,大哥又只要活的,小的们实在是怕有伤亡,反而暴露了自己……”   武松咬牙。理智上知道小喽啰不是自己,犯不上为了一个陌生人在他乡送命,但脑海中拼出了当时的情境,立刻又闪回到阳谷县、关公庙、县衙、大雨滂沱的西门府,那一瞬间的绝望无助,被驯服了的暴脾气终究控制不住。   “那……那就多派一倍的人手,是死是活,都不能放过!你们……”   忽然手心一软,被轻轻拉住了。武松全身一僵,看到的是一双有点惧意的杏子眼。   潘小园还是忍不住跑出来了,陪着小心,轻声说:“二哥你……消气。”   武松这副样子她是见过的,好歹也有那么一点儿心理准备。在他这个只有拳头可以信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更戳他的心。像罗圈腿这种抱歉的态度,只知道撇清自己,不给他任何希望,不被嫌弃才怪。   武松哼了一声,胸膛起伏着,瞪着地上的罗圈腿,慢慢压制情绪。   潘小园指着罗圈腿,小声说:“他们把人跟丢了,原本可以不让你知道,继续再找便是。你看他既然来向你汇报,那就是信你这个大哥,以后也肯定不会懈怠。原本咱们就没指望这么快就有信儿,这次多少是个线索。他又不是得道升天去了,还能就此消失了不成!”   罗圈腿见她帮着说话,简直是感激涕零,不断跟着点头附和:“小的定会派人再去追踪,再接再厉……”   武松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理本来他也都懂,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不一样。尤其是那人轻轻捏着他手,一根根捋着手指头,拳头展开铺平,他简直都没法思考了。   潘小园暗自松了口气。其实自从两人跑路以来,武松已经很少甩脸子,说话做事也大多是温和做派,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能安全了。但看到他偶尔流露出怒气,还是忍不住有点害怕。情不自禁的就抓上他的手,只怕他下一步就是挥拳头捅刀子。   这才想起来还抓着呢。他掌心火热,指根粗糙的茧子硌着她。赶紧轻轻放开。武松大约同时意识到这一点,快速把手抽回去了,顺手将罗圈腿拽起来。   潘小园想了想,又对他说:“我还有句话……”   想起来方才孙二娘的直爽,脸微微一红,也不按江湖套路问他“当讲不当讲”,直接说:“西门庆是害你大哥的凶手没错,但也千万不能派人胡乱杀了。你大哥在阳谷县的案子还没平反,西门庆要是再让你杀了,旁人听了,也只能说你是杀人灭口,还不了你哥哥清白。”   这是自从西门庆第一次从武松手底下逃出去,她心里就隐隐约约开始琢磨的。倘若他真的痛痛快快给西门庆一刀,甚至再加上协助制造冤案的那些官员,的确是足够泄愤,但当日那些捏造的冤屈,也就永远留在人们心里了。   武松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道:“我还在乎别人怎么看!”   狠话撂下来,才觉得有点太凶。犀利的眼神收回去,放软了语气,说:“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然后对罗圈腿说:“单州离应天府不远。多派人去城里盯着。注意安全,不要轻易暴露。”   罗圈腿赶紧答应了,正要告辞,武松又叫:“等等。”转头对潘小园,声音重新变得彬彬有礼,“烦你去屋里取点钱来。兄弟们奔波辛苦,需要盘缠使用。”   也没说数目,果然一派大哥范儿。潘小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笑,跑回去,从他的钱箱里拎了十几贯出来。   小弟们奉命办事,自有公款支出,但大哥们不妨用私人财物打赏,很能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这种拉拢人心的手段,肯定不是他武松独创,百分之百是宋江教的。   果然,罗圈腿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承诺一定会将这钱平均分给各位兄弟,今后一定格外尽力,踌躇满志地告退了。   武松倚在门框上存想,出神盘算了好久,睁开眼时,脸色已经被夕阳照得和煦,见潘小园还在身边,有点不好意思,朝她微微一笑。   “对不住,本来就穷,如今钱又少了,你将就用。”   潘小园忍不住笑。打认识他以来,头一次听他关心自己的经济状况。   武松又想起来什么,问:“对了,方才你还说,管我要第二样东西。是什么?”   他记得真清楚。潘小园自己反倒愣了一刻,才想起来方才在跟他聊什么,连忙点头。   “还想管你要一些……嗯,情报。”   董蜈蚣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面前确实是一大堆整整齐齐的钱,堆得冒尖,阳光下闪闪发亮。而且……还都是给他的?   对面的小娘子笑得博爱而善良,盈盈眼波中带着观音菩萨般的佛性:“你本在柴大官人跟前伺候,我却时时麻烦你,叫你出来办事,心里过意不去。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辛苦费了。数额不多,你且拿去零花。”   董蜈蚣快哭了。梁山上小弟也分三六九等,有那混得好的,跟着大哥吃香喝辣,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有的跟了个淡泊名利的大哥,也就只能嫁鸡随鸡,随着清苦。况且小弟们互相也是比拳头的。像他这样,只会些偷鸡摸狗的伎俩,武功低微,打架打不过别人的,从来就是让人瞧不起的命。   一个月只最基本的包吃包住,加上偶尔的打劫分赏,最多也不过一两贯钱进帐。可今天呢,这个不是主子的主子,直接就赏了二十贯!   再抬头看,小娘子笑靥如花,让他忍不住恍神了一刻。当然以董蜈蚣的江湖觉悟,这位大姐他是万万不敢肖想的。但生得如此顺眼,又不打人骂人,比起跟着别的凶神恶煞的江湖大哥,生活多了三成的岁月静好。况且,钱也不少拿哇!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董蜈蚣的神色。自己的这个小弟虽说上不得台面,好歹能替自己出面办不少事。光靠他欠的那点人情、以及他试图巴结武松的那点念想,难以培养长久的忠心。收买人心的方法有很多种,眼下她能拿出来的,只有钱。   果然,董蜈蚣也是机灵的,口中感激涕零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表忠心:“娘子有什么粗活累活,难办的、要命的,小的以后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潘小园扑哧一笑:“还万死不辞,我要你死做什么,死了还能办什么事?”   董蜈蚣暗暗松口气,赔笑道:“是是是,娘子最宽厚仁慈,小的替娘子跑断腿,也是应该的!”   “也不要你跑腿。我只要你替我找一个人。”   “娘子尽管说。”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鼓上蚤时迁。”   董蜈蚣一边嘿嘿赔笑着,一边笑容僵住了。   “娘子你……你怎么会认识那位大哥?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吧?”   潘小园脸一沉,手边的茶盏“啪”的一放,“怎么,刚跟我万死不辞,现在就开始耍滑头了?”   董蜈蚣连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那张脸却更苦了。他自诩在梁山上混得人缘还不错,凭着一手马屁功,虽然不至于交游广阔,但最起码大家见了他都能有副好脸色。   唯独那位时迁时大哥——其实算起辈分来,应该是他的师祖爷,北方盗门的总瓢把子——清楚他是什么货色。那天董蜈蚣提着两只偷来的鸡,想要去拜师学艺,当场就让时迁给踢出来了,骨碌骨碌连着几十个后滚翻,之后接连三天,脑袋都是晕的。   董蜈蚣觉得大约是他的拜师礼太过寒酸。但他们偷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的:拜师礼一定要是偷来的东西,方才彰显诚意。梁山上处处是高手,太贵重的东西他又偷不到,只能从厨房里弄两只鸡,算是尽力了。   这件事,董蜈蚣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潘小园说了。可潘小园觉得,可如果只是礼物过于寒酸,时迁还不至于这么动怒。   事实是,当年时迁投奔梁山之时,正是因为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引起晁盖震怒,差点就下令把他给砍了。潘小园分析,大约从此时迁就对偷鸡产生了心理阴影,每一只偷来的鸡,都会让他回忆起当年差点掉脑袋的那惊魂一刻。   董蜈蚣算是撞在枪口上了,吃了无知的亏——哪怕他偷碗米饭呢。   潘小园再次凝视着眼前这个不入流小偷,一字一字地命令道:“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十天之内,我希望和时迁说上话。这二十贯钱,你可以自己收着,也可以拿去使用。我这里还有些五花八门的礼品,全都价值不菲,眼下也都归你支配。没用上的,事后都归你。”   这便是武松给她透露的第一桩情报:时迁虽然是梁山好汉编制,但他的交友圈子十分诡异。他深知不少人自诩英雄豪杰,看不上鸡鸣狗盗之徒,于是干脆敬而远之。譬如武松这样的江湖正统,如果时迁想躲他,那他就算是翻遍梁山的每一株草木,也休想找到时迁的一个脚印。   就连开全体大会的时候,时迁也经常喜欢隐身,只是在有必要发言的时候,冷不丁从房梁上来一句献计献策,随后又消失在虚空当中。   和时迁有直接来往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引荐他上山的杨雄、石秀,再就是同样不入流的白胜、焦挺、石勇之辈。北方盗门自有一套联络暗号,因此董蜈蚣这样的“专业人才”,有时候也能和时迁对上暗号,说上两句话。   另外,时迁还遵循另一项盗门的准则:收礼办事,绝不多问。当初宋江为了赚徐宁上山,打算启用时迁偷盗徐家的祖传雁翎甲,也是通过石秀传话,然后按规矩送了相应的礼品作报酬,这才请动了时迁的尊驾,任务完成得干净利落,物超所值。   潘小园并不清楚盗门的诸般规矩,于是一切全权交给董蜈蚣负责,并且表示,如果需要武力支援,不好意思,自己去求人,她不管。   董蜈蚣看着那闪闪发光的一堆钱,又打开那一盒盒茶酒香药之类的礼物,慢慢用眼扫了一遍,心里估摸着价格,咬咬牙,拍着胸脯道:“娘子等我消息。” 第84章 9.10   于是十天之后,潘小园站在了虎头峰黑风口守关后寨的林子边缘。这里是当之无愧的梁山第一险关,枯松倒挂,怪石嶙峋,日夜黑风阵阵,号称“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董蜈蚣特地嘱咐她,发髻梳得紧实一点,裙子上多压点坠子荷包什么的。   悬崖峭壁,谷幽涧深,月影狂乱,狂风挤过巨岩山石,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   在这个鬼地方约见时迁,潘小园心情激荡,觉得终于要在梁山见识一位比武松病得还重的装逼犯。   刚在一棵桦树下立足,就听到那风声里夹杂着人声,直灌进她耳朵。   “你来晚了。”   那声音卷在扭曲的风声里,明显不是本来面目。只觉得非男非女,声调平平,听不出年纪和口音。那音色则让人听了头皮发紧,产生一种混合着难受的期待,仿佛极品汝窑天青釉碗,被武松用刀尖慢慢割下整齐的一圈。   潘小园猛地回头,只看到树影摇曳,自己的发尾衣带飞扬。声音是被风送来的,根本找不到声音主人所在的位置。   看来这选址不全是为了装逼。潘小园心中紧张加敬畏,不卑不亢地答:“路途遥远,雨后泥泞,不太好走。”   谁让她急着面见时迁,选了这么个日子——阴沉了一天,下午时秋雨滂沱,整个梁山都被重新洗刷了一遍。据说左军寨后方还发生了泥石流事故。潘小园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女侠”,一诺千金,咬咬牙,披挂整齐,还是出门了。   她的声音刚一出口,瞬间被风卷到了悬崖之下。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时迁在自己的上风处,那么自己说出的话,他是不会听到的——暂且认为是个“他”。   这只是一个单向传音。   果然,风声带来了第二句话,是轻轻的两声笑。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其余的,我不多问,你也不必多说。娘子是识规矩的。报酬多寡,你说了算;接不接这趟盘子,我说了算。你若同意,便望东七步,算是开盘口。”   潘小园身子没动。往东七步是万丈悬崖,她可不是跟时迁约在阎王殿里见面的。   风声阵阵,过了好久,时迁的声音才传来,有些讪讪的:“对不住,罗盘看反了。应该是往西。”   潘小园不声不响,扭头往西迈了七步。远处的树林里呜呜风响,似乎传出一声笑,似乎是风神爷在替她嘲笑时迁的智商。   等她站定,立刻又听到了时迁的声音。   “挂桩,一言为定!时迁见过客人。”   声音干脆果断,丝毫没有受到方才小插曲的影响,甚至还带了一点邪气的笑意。   潘小园望空一福,表示还礼。   时迁不多废话,立刻开始谈正事:“我盗门买卖成快,水做火做伤攒子摽杵子,只要来得阔气,无有撂挑儿的时刻。不知客人有何见教?”   饶是董蜈蚣已经跟她科普了一部分盗门黑话,时迁这一套说辞,潘小园也只听懂了一小半。好在最后一句像是句人话,但眼下自己处于下风处,又能如何作答?   还好时迁没等她说话,立刻开始下一步指示:“让我猜猜。客人若是来求寻龙定脉、摸金发丘,请望北一步。”   水浒里的时迁总是以神偷的形象出场,可实际上,他的主业是盗墓掘坟,偷活人东西纯属玩票。这一点也从董蜈蚣那里得到了证实。   潘小园脑子里刷刷的闪过了几个盗墓小说的主角。眼下明知身后是盗墓祖师爷,也只得压住强烈的好奇心,岿然不动。   时迁等了片刻,又道:“若是来求谍报、探声息,请……”   话音顿了一顿,想必是认真看了看罗盘,才继续道:“请望西一步。”   潘小园依然不动。   时迁的声音明显有些意兴阑珊。很显然,他报业务的顺序,是按照他自己的兴趣来的。   “若是来求顺财敛物,栽赃下毒,请望南一步。”   潘小园深深呼吸几口,脚下一动不动。   时迁叹了口气:“客人这是消遣我呢?——想必是有特殊指示。请数七下,然后开口赐教。”   潘小园点点头,心中无比佩服他的业务素质。周围风声忽然微微变化,仿佛是飞鸟穿梭林间,树枝树叶上贮的雨水簌簌的往下落。等那动静停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七下数过。   想必时迁已经来到了下风处。单向传音换了个相反的方向。   潘小园说不紧张是假的,心里面平静了好久,才慢慢组织出语言。时迁也就十分耐心地等着。   “此次劳瓢把子尊驾,是想……趁夜借几样东西,天亮还回。点子是个、是个一般的梁山并肩子,杵门子不硬,只是个水做,还请瓢把子多考虑一下。”   一口董蜈蚣教的黑话,说得磕磕绊绊。远处的风神爷呜呜的,似乎又笑话了一声。   时迁又静静等了一刻,没有回答她,却来了一句:“笑的是谁?”   声音居然能被她听见——虽然已经被狂风揉过,扭曲得几乎听不出来。   潘小园这才发觉,时迁也并不完全是利用风力传音。只要他愿意,他的声音可以传到四面八方,犹如天罗地网般笼盖下来。   现如今,那个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换成了一派尖酸戒备的口气。   “盗门交易不容老空子插手,就算是宋大哥也得走程式。武松,你来干什么?”   风中卷着的笑声愈发明朗了。约莫十丈之外,有人大笑道:“瓢把子好眼力。梁山又不是你家的。我自来酒后散步,又不是来搅局的。你该怎样怎样,当我不在就行了。”   他的声音居然逆风而行,清清朗朗,正气十足,在一阵妖风中凸显出骨骼来。   潘小园却并不十分惊讶。早间武松听说她要夜会时迁,还是在黑风口这么个险要去处,自然担心安全,拦了两句,见她心意坚定,也就没再坚持。早应该知道他不会就此轻易让步,原来从一开始就在后面远远跟着呢。   她感到全身被那声音裹挟着,心里一暖,不知怎的,却又有点恼火。   时迁显然也猜出了武松的意图,显然比潘小园更恼火:“武兄这是信不过我盗门的待客之道了?”   “许你自己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就不许旁人生疑?”   “你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我盗门行事向来如此,不会为任何人坏了规矩。”   “我武松行事也向来如此,你管不着我。”   “窥人秘密,断人财路,岂是同道中人行径?”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三言两语就是个僵局。树林里坑洼的一潭死水,这时候微微晃了两晃。   潘小园忽然开口:“武二哥,多谢你一路护送。眼下瓢把子在此,想必不会有危险。请你先回守关后寨,我随后去找你。”   武松不语,半晌,哼了一声,显然是对她胳膊肘朝外拐颇有不满。   时迁却也在上面哼了一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忒瞧不起我盗门的盘道。”   “时迁,你真以为我找不到你?”   潘小园简直无语凝噎。这两位三观如此不合,今日恐怕是第一次互相对话,果然是完全无法沟通。一个在下,一个在上,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言语交织着呼呼的狂风,刀光剑影席卷整个黑风口。   她觉得事情要砸了,赶紧提高声音,又插句话:“瓢把子大哥既然已经跟我开了盘口,那定然是说话算话,我信得过。武二哥,求你回后寨等我,这里你一万个放心,盗门的招牌不是那么好砸的——你若执意插手,搅了这事,我……”   轻轻一跺脚,“我不会领你的情,以后什么事,再不敢烦你。”   两位哥谁也得罪不起,只好一边一哄,也不知两人分别在何方,只好估摸着方向,一边一个万福,看谁先吃软不吃硬了。   提心吊胆等了好久,才听到树林子里风声哗哗的变,武松似乎是重重哼了一声,踩着泥水,大踏步往回走了。   潘小园松一口气,心里却不合时宜的咯噔一下。看样子他肯定生气了,那脸色不定怎么难看呢。   黑风口寂然依旧。又过良久,上风处才重新裹挟来了时迁的声音。   “倒也算识相。客人惊扰了,请继续吧。”   潘小园轻轻一抿嘴。时迁同样也是识相的,知道等武松走远了,听不到了,才敢埋汰他一句。   她还想着武松那边,有些心不在焉的,慢慢跟时迁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好在事先已经准备得充分,说出来也算条理清晰,有头有尾。   四周静了好一阵,声音才重新乘风而来,这回是毫不掩饰的大笑,锋锐刺耳,俨然干戈之声。   “好,好,我不多问——我知客人的意思了。这趟盘子我接。时某喜欢看戏。”   出了黑风口,便是守关后寨。潘小园探头探脑的踅到门前。黑风口是天堑,巨石中心的寨门一关,连一只老鹰也难以飞进来。因此守寨的几个小喽啰也都懈怠,七扭八歪的倚在边上,半睡半醒着。   一眼就看到武松在火把底下站着,随手磨刀,嗤嗤有声。他戴个檐帽,穿了雨鞋,裤腿上满是泥。见了她,也不吭声,眼睛瞟别处了。   潘小园心虚。人家牺牲了休息时间来给她暗中保镖,她倒好,当着外人的面,说重话给他赶走了。虽说是不得已,到底不厚道。往好听了说,是不识抬举,说难听了,是那啥咬洞宾,不识好人心。   况且她赴约的时候,的确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看着旁边的枯树老林,腿一直都是软的。盗门的生意都是一对一谈拢,谈话内容绝对机密,赴约不能带帮手小弟。即便是董蜈蚣反复承诺过,时迁不会让客人在路上受到伤害,但毕竟是头一回跟这帮子人打交道,她心里哪能有底。一路上不止一次后悔过,怎么就没被武松拦住呢。   所以这次是她没理。武松明显是生气了,得哄。   只好放下架子,上去朝他深深一福,低眉顺眼看地:“二哥。”   刷的一声响,武松把刀收入鞘,转身给她一个后背。 第85章 9.10   潘小园不气馁。他既然还在这儿等着没回,就说明没对她失望到底。   好声好气的再来一句:“二哥受累,一片好心,我都识得。方才若是言语上有冲撞,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过去她怕武松,多少是觉得他情绪有点捉摸不定,一言不合就动拳头动刀子。如今却也多少悟出点拿捏他的办法。上善若水,以柔克刚,这是老祖宗的教诲。   该说的话说完,微微抬头。他方才靠在寨栅上,背上沾了片灰土。极其自然地轻轻伸手给他抹。他后背宽阔,几下抹不掉。   武松一个激灵,转过来,斜着眼瞟她一瞟,终于松口:“看你本事挺大的,行走江湖完全不会吃亏了。”   潘小园赶紧顺杆子爬,微笑道:“哪里哪里,还不全是仰仗你罩着。你看这夜色已深,回去的路少说也有五六里,道路泥泞湿滑,我一个人不敢走。二哥好人做到底,能不能再带我回去?”   武松也不能这么快投降,朝黑风口一努嘴,“那盗门瓢把子不负责你回去路上的安全么?”   潘小园极为真诚地一笑:“我只信他办事的手段,论信用人品,他还能强过你不成?”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这几天被董蜈蚣带坏了,这么肉麻的马屁,只落得脸儿微微红了红。不过这话也不能算假,只是她以前一直端着,觉得不能惯着这位傲娇货,难以说出口。   可一旦开了个头,反倒心情坦然,不就是夸夸他,自己又不少块肉,有什么舍不得的。   同样的话,董蜈蚣口里说出来,武松连鸟都不带鸟他;可今天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局促起来,也不回话,绰了刀,朝前面一指,大步便走。   潘小园赶紧提裙子跟上,心里一阵唏嘘,想到以前跟他吵的那些架,有一多半其实都完全可以避免。   还不忘在后面趁热打铁,笑嘻嘻地说:“今日天气不好,道路难走,来回两趟甚是辛苦,这份好意我都记着,回去再谢你。”   “哼,你怎么谢我?”   潘小园一怔,“这个……”   说顺口了,果然言多必失。要是真的较起真来,她还真没什么本钱谢他。就算想借花献佛,他那点积蓄也都已经让她败光了。除非她以身相许,美得他。   好在武松也只是嘲她一下,说完就忘,依旧是规规矩矩地跟她一前一后,慢慢回到前寨第二关去。   路上遇到几次巡夜的小喽啰,但梁山好汉们趁着月黑风高,抢个劫,作个案,或是商谈个什么帮会机密,也都属寻常。因此大家见了是武松,也都只是行礼,并不多问。只有少数几个瞧见他身后是个小娘子,也十分聪明地闭口不言。武松还管他们要了束照明的火把。   下了关,石子路尽,岗哨渐稀。月亮走到树梢边,忽然消失在一片乌云后面。紧接着一阵来势凶猛的黑风,夹杂着团团的雨点,如同奔腾的野马,顷刻间掠过上空,嘈杂落地。漫天的湿气拖到后半夜,终于倾泻而下。   武松手中的火把一下子就熄了。潘小园只觉得浑身一凉,瞬间全身湿透,眼睛被水滴打得睁不开,这才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下雨了!”   武松扔了火把,叫了一句什么。声音完全被水声遮盖了。他又凑近了,摘下檐帽扣在她头顶上,喊道:“前面有个空岗哨,去那里避!”   说是岗哨,其实不过是个供单人遮阴避雨的小草棚。两人勉强挤着,只见雨帘子滴滴答答的顺着檐子流下来,蒙成一片模糊。   潘小园还有个檐帽,被淋得不是太厉害。武松不多时就放弃了躲在那屋檐下,把地方全给她让出来,问出一句怨念多时的话:“你跟盗门接头这日子,是你挑的,还是时迁那厮挑的?”   潘小园冻得直发抖,低声下气地答:“我……我挑的。”   武松被坑得心服口服,没话说了,只好认命,还趁雨洗了把脸。   好在大雨来得快去得快,一大片乌云,不多时便被消耗殆尽,月亮重新探出脸儿来,滂沱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又逐渐消失干净。星光闪烁,地上的水流汇集成小溪,空气说不出的清新。   潘小园挣扎着从棚子里钻出来。地上全是烂泥,又湿又滑,只好隔袖子抓着武松手腕,一步步小心走。武松也没反对,还反手拉了她一把。   只是她走两步,就差点又摔一跤,还好让他及时扯住。鞋里面一兜子水,衣裳湿得往下坠,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当初一定脑残发作了,选了这么个日子,还没听武松的话,大摇大摆的就去了!   董蜈蚣也不拦她。她想着,回头得把那厮狠狠骂一顿。   时迁也不知道另约个日子。也不是厚道人。不过那位瓢把子大哥是铁定不会被困在泥水和大雨里的。   想来想去只有她一个是傻瓜。   武松旁观她挣扎了半天,又抬头看看前面的路,思忖着离回家还得有至少两里地,终于看不下去她的惨样儿,低声建议:“要么,我去给你叫个轿子。”   潘小园一手还提着裙子,抬起头,像看智障一样看他,认真摇摇头。   这时候兴师动众去寻轿子,不是叫全梁山的小喽啰来看她潘娘子湿身狼狈的鬼模样吗!   武松马上也觉得这提议太坑爹,讪讪朝她一笑,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欲言又止,最后说:“那你休息会儿?”   潘小园觉得自己知道他那点心思,干脆替他说出来:“那个,其实,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背我回去。没多少路了,不……不会太费力气的。”看看他脸色,又马上补充道:“要是不方便就算、算了。”   武松瞟了一眼她透湿的衣裳和鞋,神色有些无奈,“那……也可以。”   他还记得上次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为隐行踪,迫不得已抱了她一阵子,马上就把她弄得哭了。但这次是她主动要求的,应该没大问题吧。   朝她伸出一只手:“抓紧了。”   潘小园连忙照做。身子刚一让他托起来,马上就头重脚轻,就忍不住猛地捶他,大声尖叫:“不对!放我下来!”   她以为她所说的“背”,是像猪八戒背媳妇那个姿势,伏他背上;   武松那厮的理解,是直接把她捉起来往肩上一扛,扛朴刀似的就走了!   潘小园十分坚信,当初他扛那只战利品死大虫,和现在是一个模样!   “放我下来!……要掉了,别走!……”   武松大踏步往前,被她又踢又打又挣,焦躁了,叫道:“别动!”   ……   潘小园只好放弃抵抗,心中充满了被当成米袋子的羞耻感,腿也不知该曲该伸,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放。过了一会儿,偷眼四下看看,整个世界颠倒转来,星星点点的岗哨都离得不近,就算有人瞧见,怎么看也怎么像是个标准的杀人越货好汉归来,顺带掳了个压寨夫人。   她把脸藏在他衣服里,方才觉得安全了点,鼓起勇气,小声提醒:“呃,你……压到我裙角了……”   武松也不理她,一声不吭,走得稳稳的,仿佛身上没重量。   黑风口一场绝地冒险,潘小园足歇了三五天,才算缓过劲儿来。好在这副身子板儿还算争气,没给折腾出什么发烧风寒,只是全身着实酸痛了不少时候。刚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就又接到了时迁的暗号,让她出来领单。忙活了好一阵,感觉全身脱了一层皮。   武松好像没事,他似乎又陷进了周期性孤独症,自那天以后,就很少跟她说话。   只是有一天,从聚义厅开会回来,突然没头没脑地对她说了一句:“掌管钱粮的李应蒋敬两位头领,刚刚向晁盖宋江两位大哥提出建议,说要修改增补关于山寨支出进账的一些规矩。那些主意,是你的不是?”   潘小园正在外面的空场上晒被子。听他这么一说,手上不知不觉停了,轻声问:“具体是哪些?”   她撰写的那份改革计划书,内容并没有跟武松说得太详细,一是觉得他不感兴趣,二是觉得他不一定能懂。眼下听完武松的转述,只落得点点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   这两位大哥果然如她所料,虽然不屑于理会她妇道人家的建议,但还是勉为其难的上报了其中一些他们实在舍不得扔掉的内容。而且听武松的意思,果然是提也没提她潘氏娘子的名字,就这么把她的独创理念变成了公共知识产权。武松告诉她,领导层对这些点子还真的挺感兴趣,已经开始研究了。   潘小园心中冷笑。她所设想的,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整体改革,彻底颠覆梁山眼下的财政制度。这两位大哥呢,出于阶级局限性,只是选取了一些讨巧的小伎俩,譬如调整财富分配方式,便认为可以解决全部财政问题,实在是舍本逐末,颇有些当年晚清维新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风格。她觉得要是真的支离破碎的实行了这些措施,能奏效才怪。   武松见了潘小园的脸色有点古怪,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面子上就有点尴尬,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帮她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初见她要强,看不过她委委屈屈的样儿,好心给她引见了柴进,到头来却落得为他人作嫁衣裳,让她白忙活一场。还哭了那么多回。   不过看她好像没那么介意,反而微笑着,问他:“二哥你说,夺人功劳是不是好汉行径?”   他赶紧说:“当然不是,可……”   “我知道。可我就算跑到聚义厅上去叫冤枉,也没有人会听我的,说不定,还会怪我纠缠无赖,对不对?“   没等武松反应,她又笑容可掬的堵回去了他的一句话:“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还用不着劳你大驾出面摆平。”   她把手里的被子往武松怀里一扔,扭头朝远处叫:“喂,罗大哥!”   罗圈腿应声跑过来:“娘子,何事?”   武松不喜欢让人近身伺候,因此他手底下的小弟,也都只是远远的候在边上。   潘小园深深吸口气,摸出腰间那柄当摆设的小匕首,轻轻拔'出来,交到目瞪口呆的罗圈腿手上。   “相烦大哥,替我递个物件儿。记着,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   武松抱着一床被子,跟罗圈腿面面相觑了好久,终于想起来问:“你这是……”   潘小园挺胸抬头,感到阳光洒在自己脸上。筹备了这么多日子,不就是等待这个时机,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紧张得出汗。   她摆出大姐范儿,沉声说:“规矩我懂。烦罗大哥带着这刀,去向那个人说,断金亭见,时间随他挑。”   武松早就感觉这阵子潘小园动静不一般,却万万料不到她要玩这么大。   他脸一沉,问:“你要挑谁?”   潘小园忍不住格格笑起来,心中充满奇妙的荒诞感。回头看看武松,他还捧着两床被子,原处呆着。她忍不住笑,情不自禁地学了孙二娘,一根手指在他脑门子上轻轻一点,“我以为你知道。” 第86章 9.10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有纷争就有无穷无尽的冲突。   在梁山这个小江湖里,遇到冲突,从来都是用拳头硬的人占理。这不是一句空话。   再卑微的小弟,只要有了拳头,也能一夜之间获得尊重和荣誉。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曾经有个其貌不扬的小喽啰,有一天,凭借一手相扑之技,居然掀翻了梁山头一号杀星李逵。李逵爬起来,掸掸脑袋上的灰,当场就把他拉去入伙,让他正式得到了梁山好汉的编制席位。那人名叫焦挺,现如今混得很不错,逢人便提他当年放翻了李逵的“穿裆三式”。李逵拿他没办法。   甚至,早期的梁山泊,还出过小弟挑寨主的轰动级新闻。拳头不够硬的寨主王伦,在一场危机中威信尽失,让当时坐第四位的林冲当场砍翻,无人敢有二话。   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全靠这一点传统,梁山才成为北方黑道老大,在官府的围剿中生存到今天。   梁山上的女人少。梁山上的女人说不上话。因为女人的粉拳通常硬不过男人——顾大嫂除外。除了她男人,基本上没人把她当女人。   所以,当“梁山好汉蒋敬接到无名女子邀约挑战”的新闻传开,整个梁山都沸腾得跟过年一样。谣言满天飞,八卦遍地传,就连几个姓潘的小喽啰也受到了格外优待,天天有人问那姓潘的娘子是什么来历,可是他家亲戚。   那日罗圈腿在众目睽睽之下递上匕首,蒋敬着实懵然了好一阵子,连带着旁边所有的目击者,都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再听罗圈腿报上挑战者的名号,又都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蒋敬经小弟好心提醒,才记起这位潘娘子到底是哪根葱,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   他的第一反应,寻常女流不可能做出这事儿,背后一定是有男人撑腰。   他仔细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儿得罪了武松,但他自认做人十分圆滑,武松上山以来,跟他说的话统共加起来不到十句,就连两人的住地也离着三五里远,能跟他结什么梁子,让他遣个女人来羞辱恶心自己?   只好派人旁敲侧击,去探武松的口风,得到的却是一片缄默。武松手下的小弟们一连声的不好意思,说我家大哥最近闭关修炼,眼下正当紧要关头,不能被人打扰,否则就有走火入魔之虞。   摆明了是撇清一切干系。   蒋敬直到站在断金亭校场之时,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丢脸。好男不跟女斗,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那么一个脑子有坑的女人过招,简直是降低他格调。   按规矩,他是被挑战的那个,有权选择比试方法。她既然敢递刀,那就说明,她自忖全身上下十八般武艺,都能强过他蒋敬去!可能吗?   看到亭子里那女人袅袅婷婷的腰身,更是恨得牙痒痒。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初就该几句重话把她堵在门外,一句话都不让她说出口就好了!   不过生气的只有他一个。校场周围乌央乌央的人群,人人脸上都是兴高采烈,九成九都是来饱眼福的。看美女抡刀使棒、纵跃腾挪,裙带飘飘,大袖飘摇,那观赏性无可比拟,可比看糙老爷们露肉搏击要吸引人得多。   就连李应也来了,安慰了他几句。   那小娘们也不是完全傻。李应肚子里暗笑。他自忖功夫比蒋敬高些,一副浑铁点钢枪少有人破,李氏飞刀也是他多年苦练的绝技。想来那潘氏也知道拣软柿子捏——可蒋敬能软多少?倘若蒋敬是软柿子,她自己呢,怕是一团浆糊吧!   关于此次单挑的前因后果,早就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小娘子说,这次蒋大哥他们的革新建议,原来都是她提出来的。她这是要挣个名儿!”——这是曾经在断金亭刷过威望,尝过甜头的。   “嘻嘻,那小娘们看起来也就二十,能有这本事?我看啊,是纯粹来胡闹!现在的年轻人啊……”——这是老气横秋的江湖前辈。   “话不能这么说。也许人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咱们看热闹就成,想那么多没用!”——这是曾经被高人秒过的。   “啧啧,没看她还说吗,蒋大哥他们的主意,是改头换面之后的糟粕,不可能奏效——她说这是要救梁山哩!嘻嘻,哈哈哈,有病!”——这是跟蒋敬一条心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娘子是个什么来历?谁家的?——不不,肯定不是张青的小姨子,别听人大嘴巴瞎传……”——这是八卦专业户。   这些人里,多半都不知道潘娘子何许人也。只有少数知道她是武松罩着的,跟张青似乎也熟。武松眼下闭关多日,张青在家养伤,于是只好找上了母夜叉孙二娘。   孙二娘周围自发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听八卦。   不过孙二娘此时哪有心思八卦,冲着面前一群如饥似渴的壮汉们嚷嚷:“让开,都给老娘让开,那个小妹子我不认识,没工夫跟你们耗!”   孙二娘一移动,那个以她为圆心的里三层外三层,也跟着慢慢蠕动。孙二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挤到亭子里,一把将潘小园拉到自己身边。   “六妹子,你实话说,到底要干什么?”   潘小园面无表情,慢慢理衣袖,回答:“外面不是正传着么,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孙二娘急了,把她左看右看,拉起手来看骨相,又推推肩膀试力气,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会半点武功的。孙二娘虽然于功夫上很有自知之明,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你知不知道,这校场是干什么用的?你知不知道蒋敬身上的功夫?姐姐我在后军寨里见过他练武,那——么粗的木桩子,人家一掌下去……”   潘小园淡淡打断她:“我都晓得。”   这么些日子过去,她似乎也被武松言传身教,沾染上一些凛冽气场。孙二娘浑身一紧,不由得住口。   可脑子里盘旋着长篇大论,过了好一阵,终于又忍不住:“还有蒋敬那个精钢骨算盘,没人知道是个什么打法。因为据说见过他出手的……”   潘小园终于端不住,攥起拳头,叫道:“都死了,我知道!二娘你别说了,再说,我可要后悔了!”   孙二娘完全无语,半晌,才说:“你家武二哥在哪儿呢?我找他去。”   潘小园还没答出“闭关修炼”几个字,亭子里来了个小喽啰,笑嘻嘻地来请她:“娘子可准备好了?现在认输,可还来得及。”   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这位难得一见的异性。顾大嫂上阵打擂,起码还知道束起头发,穿一身男装短打,胳膊腿上干净利落。她呢,居然还是钗环俱齐,一副日常襦裙,裙子边儿垂到脚踝,露出绛红绣花面儿的鞋尖。   那小喽啰觉得马上要心猿意马,不敢瞧了,再次躬身一拱手:“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朝孙二娘勉强一笑,信步上台。   底下是一双双睁成铜铃的眼睛,眼珠子跟着她的脚步移动,欢呼声口哨声沸腾成一片,大部分人都把这当成一件类似“花魁出游”的闹剧。有几个蠢汉为了争抢有利的围观地点,已经动上拳头了。   潘小园心里砰砰跳,头一回被这么多男人无障碍围观,忍不住脸烧,全身热得焦躁,脚下似乎有点软。   她用力深呼吸,把紧张呼出去。余光朝场外扫一眼,突然看到远处几张熟悉的面孔。   宋江。还有晁盖。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两位带头大哥,今日居然也忍不住好奇,手挽手的来看热闹了,身后围着一圈小弟。   晁盖高大威武,宋江矮小平凡,站在一起,简直是最萌身高差。两人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   宋江还用手比划着房子和火把,大约是在跟晁盖讲述那日如何烧了酒店,将她坑上梁山的趣事。晁盖和周围一圈人相视一眼,指着宋江,哈哈大笑。   锣声响起,全场肃静。蒋敬的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脸上则是一副不情不愿速战速决的矛盾神情。   虽然大家都不太看好潘娘子,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小喽啰给两人分别递上一碗酒。   蒋敬气哼哼的一饮而尽。潘小园不敢装逼,只是抿了一小口,还端着碗,便被辣得咳嗽了两声,引来一阵哄笑。   负责裁判的裴宣立在场地边缘。他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站在那里,更像知府,不像强盗。   裴宣摇着折扇,一副看戏的神态,笑道:“蒋大哥,按规矩,你来选择比试的内容。请问你是要和这位,呃,这位……”   旁边小喽啰赶紧提醒了一句悄悄话。裴宣这才想起来:“要和这位潘六娘,比试何种本事,眼下由你定夺。说出来可就不许反悔。比试时间最多两刻钟,咱们在场这么多兄弟都是见证。你俩不管有什么陈年旧怨,到时候一律解决,输了的,可不许再有意见。”   蒋敬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看看台下,九成九的目光居然都集中在对面那位手无寸铁的小娘子身上,心里颇为烦躁。   难道她真如有些人猜测的那样,是个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不可能,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   但他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好汉,身上的本事也不止一样,没理由害怕她。   裴宣再次笑着提醒:“蒋大哥,选好了么?是拳脚,还是……”   蒋敬又哼了一声,轻声道:“比什么拳脚,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台下一阵唏嘘。潘小园屏住呼吸,听到蒋敬这一句话,悬着的心微微落下来一点儿。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位酷似系主任的直男癌,是不屑于跟女人直接动手的。抑或是,担心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怕她真的是扫地僧一样的神人?在这一点上蒋敬不敢冒险,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一个女人在武功上压制了分毫,对他来说,大约是灭顶之灾。   裴宣笑道:“那么,就是比兵刃?”   蒋敬点点头,右手慢慢摸到背后那张精钢铁骨的大算盘,轻轻拨了拨算盘珠子,铿锵有声。   台下一阵倒抽冷气。全场静了片刻,然后轰的一声,涌起无数窃窃私语。孙二娘在旁边一听,脸色白得像她家的馒头。   王英在角落里藏着,直接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就差上去揪着蒋敬,恳求他莫要辣手摧花了。   神算子蒋敬,那绰号不是白叫的。关于他那张算盘的传说,全梁山没有不知道的。难道今日,终于要有人,活着目睹他出手了?   那算盘上面串的每一粒钢珠,少说也有二三两重,似乎都能把那位娇怯怯的小娘子,从前往后击个对穿。   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喂,蒋大哥,今日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立刻便是多人高声附和:“是啊,就算她是无理取闹,你也得有点气量,别跟她来真的啊!”   “就是就是,伤了这小娘子,你不心疼,俺们还心疼呢,哈哈!”   就连大哥晁盖,也远远的扬起手,做了个江湖上的通用手势,意思是点到为止,莫伤人命。   潘小园双眼紧盯着那算盘,目光往外移,看到断金亭外面的悬崖,看到悬崖上空的朵朵浮云,以及云彩中穿梭的一只鹰。   耳中第一百次响起武松那日告诉她的四个字。   “假的。没用。”   不管别人信不信,她是信了。如果这次武松看走眼,那也只能是她自己命运多舛,自讨苦吃。   这便是她向武松讨来的第二份情报。她问他,蒋敬背后那个拉风的大算盘,究竟是哪家的奇门兵刃,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实用性。   武松观察了三天,回给她的,就是这四个字。   假的。没用。   在武松看来,蒋敬那算盘的用途只有一个,就是装逼。   能看出这一点的高手,梁山上应该不止他一个。但大家都是好兄弟,行走江湖,谁没点名不副实的小秘密,没仇没怨的,何必戳穿。   所以武松这四个字说出来,也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台下的围观者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游说:“蒋大哥,知道这娘子跟你结了梁子,可你千万要怜香惜玉啊!”   蒋敬目光往台下一扫,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大家说得有理撒。这兵刃太过霸道,都是自己人,怎么能随便使用咧。”   台下大松一口气,一片欢呼。   潘小园也长出口气,差点哭了。心里想着,要是今天能活着回去,就给武松收拾房间铺床叠被去。   裴宣依旧挂着他那标准的微笑,问道:“那么,蒋大哥究竟想要比什么呢?难不成是箭法、暗器?水上功夫?若定夺不出,也可以拈阄决定,同样是合规矩的。”   他话音一落,潘小园微微一笑,说出了她今日对蒋敬的第一句话:“若是大哥想就此认输,同样是合规矩的,奴家深谢。”   火上浇了最后一瓢油,蒋敬再爱惜形象,此时也没理由拖了。   他自信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秒杀面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现在要决定的,就是如何秒杀得更优雅,最好连她的裙子边儿都不碰一碰,杜绝任何以男欺女的嫌疑。   他摸摸秃顶的脑袋,正眼瞧也不瞧她,低声朝台下吐出两个字。   “算学。”   几乎所有人都没听懂,台下的一排脖子瞬间集体伸长了,“什么?”“蒋大哥,高声点!”   蒋敬扬起下巴,睨了一眼下面的芸芸众生,冷冷重复道:“比算学咯。”   他蒋敬是什么人?武功还是其次,他平生最得意的本事,便是“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任谁见了,都只有惊叹膜拜的份儿。就算是宋江吴用,论这份本事,也不敢说能及他的十分之一。纵观梁山泊的人众,会认字儿的寥寥无几,会算数的百中无一。要是他自承算学第二,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估计整个梁山无人敢称第一。   面前这个无理取闹的娘们,就算有武松撑腰,就算被他指点过一拳一脚,“算学”两个字,估计连听都没听过吧?   却没料到,她听了这两个字,却只是抿嘴微笑,眼中甚至隐约有惊喜的光。   太自负的人,果然容易上套。   “蒋大哥是爽快人。今日咱们争的便是钱粮财物之事,比算数儿,却也正当其理,最合适不过。既然如此,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   她说完,啪的一声把酒碗撂下,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那声音居然震得蒋敬心里一个小哆嗦。女人也懂“算学”是什么?   不过他随即就释然了。她既是商人妇,会数个数儿,算个钱,倒也不足为奇。她以为“算学”就是加减法呢?   蒋敬脸上依然摆着冷笑,慢慢解下背后的大算盘,命令身后的小弟:“拿纸笔来。”   然后,也将自己手中的酒碗往地上一摔,咔嚓一声,碎得清晰。 第87章 9.10   校场旁边围观的众人完全懵了,嗡嗡嗡的议论,混合着猎奇与兴奋,都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见证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文比”,何其的运气。   寻常江湖人士比武争胜,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武比”,真刀真枪来真格的,到头来,身上不挂点彩,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只有传说中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才有兴致搞什么“文比”。两人摆出友好和平的姿态,要么口述,要么笔录,你出一招,我还一式,有时候间隔还挺长。这样做的目的,据说是避免出太多人命——不仅是比武双方的命。高手较量之时,就连围观的阿猫阿狗,也都是随时有生命危险的。   “文比”相对于“武比”,与其说是比功力,不如说是比眼界,比见识,比经验。因为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不需要快速反应,往往能创造出很多非同寻常的高招。相传当年的明教教主方腊,就是在一场“文比”当中,苦苦思索三日三夜,终于破了少林达摩拳的最后一招“佛光普照”,就此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直到今日。   而今日,向来以拳头说话的梁山好汉,也要高雅一回,来一次“文比”!   负责裁判的裴宣首先心慌。他是个三加四都能脱口说出八的数盲,自觉没法控场,连忙紧急请来了梁山上几乎所有读过书的文化人——朱武、李应、萧让、关胜、安道全,还有开过酒店记过帐的——朱贵、朱富、孙二娘、顾大嫂,等等等等,裁判席上挤成一团。   眼下智多星吴用不在山上,朱武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他绰号“神机军师”,通晓阵法,善策谋略,是梁山上屈指可数的随身带算筹的角色之一,地上见个蚂蚁搬家,都能头头是道地分析出排兵布阵来。   朱武一来,看这阵势,马上下令把梁山公共书房里的所有相关算学教科书,什么《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全都陈年积灰的,也都赶紧派人找了出来,火速取到。几个人颠倒围着看,临时抱佛脚,两眼一抹黑。   按规矩,被挑战者先手。潘小园袖子里掏出手帕,擦擦额角的汗,深吸口气:“蒋大哥,请。”   中国的传统算学,并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而是从实用主义出发,由例题归纳解法,有时候再进行简单的演绎。换句话说,这场比试没有大纲没有重点,双方能发挥到什么程度,全靠个人的实力和积累。   蒋敬此时已经觉得她内涵不一般。但骑虎难下,自己亲口选的“比算学”,说出的话总不能再吞回去。况且,他对自己的本事,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他处变不惊,打算先试试她的底细。   “今有……八分之五,二十五分之十六。问孰多,多几何。”   分数比大小。这是《九章算术》中的原封例题。蒋敬喜欢用它来制定自己朋友圈的智商下限:能不借助工具纸笔而口算正确的,才配和他蒋敬谈文化。   潘小园面不改色,心算通分,答:“后者多,多二百分之三。”   一问一答,只用了片刻工夫。后面裁判席中,有人负责计时,沙漏撂在桌上。另外几个人飞速演算一遍,马上也达成了一致:正确。   只苦了台下的围观众人,有交头接耳的,有摆石子阵的,有数手指头的,有摸算筹的,有向别人借笔墨的,有呆滞望天的。有人更是直接吼出来:“说人话!”   潘小园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还击第二问:“今有积三万六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头一次在古代跟人拼算术,她也不敢托大,先试探一个简单的开平方。   几乎是在她读完题的同时,蒋敬便笑道:“一百七十五步。娘子懂得还挺多撒。”   裁判团里传来寥寥几声惊叹。没见过开平方开得这么随意的。他算得几乎比她出题还要快,而且还是心算!   计时的沙漏甚至还没来得及复位。裁判团十分公允地记下来,蒋敬暂赢一招。   可惜曲高和寡,围观人众里,大多数还是不明白俩人在对什么暗号,还是在交换什么顶尖的武功招数,张着嘴,低声议论纷纷。   蒋敬向台下瞟了一眼,出了第二招。   “今有弦十三尺,勾十二尺,问为股几何?”   勾股定理、圆周计算这种实用性问题,早在千年前的秦汉就被老祖宗总结殆尽,成了中国人引以为傲的遗产。可惜现代已经尽人皆知,早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想都不用想:“五尺。今有积一万二千九百七十七尺、八分尺之七。问为立方几何?”   蒋敬抬眼看她,手碰到算盘,却只是拂了一拂,并没有动。   他只是嘴唇微动,双手手指屈伸片刻,沉声道:“二十三尺半。”   沙漏停摆。用的时间不过寥寥数秒,几近于零。   潘小园冷汗都要出来了,简直有就此认输的冲动。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遇见蒋敬这样一号人物,她觉得没白活。   随口开个平方,倒还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眼下他居然能够瞬间口算非整数开立方,简直非人哉!   而看台下面的芸芸众生,上至晁盖宋江,下至刘花枪董蜈蚣,全部都是一个表情:囧。   这是武功秘籍,还是奇门遁甲,抑或是兵法阵法,大家已经完全说不出来了。要说两人在搭台演戏,堂堂梁山好汉神算子蒋敬,不至于陪着一个无名女侠一块儿发疯吧?   孙二娘已经完全退出了裁判团。她那点记账的本事早已毫无用武之地。如今她只是两眼瞪着潘小园,一副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的惊悚。   萧让也已经让人搬来个椅子,坐下揉太阳穴,不再折腾他那双近视眼了。   只有朱武还在飞快地摆算筹,顺带派个小弟去传话,让俩人先暂停一阵子,等裁判们算完再继续。   蒋敬先前的一脸不屑,早已换成了如临大敌的焦虑。看着旁边的两个沙漏,手指无意识地拨着算盘珠子。原本的计划,是一两个问题将她盘倒,搏众人一笑。可现如今,怎么好像自己撞到枪口上了似的!   而潘小园也不敢懈怠。脑子里飞速温习着所有她能想到的算数名词。   作为接受过现代教育,刷惯了题的女青年,她是不怕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解题的。而和蒋敬拼算学的最大障碍,在于她并不了解古人所用的专业术语,以及表达算法时所用的语言体系。   脑子里存货虽然零零碎碎的不少,但都是用现代的语言体系所构建的知识系统。如果贸然甩出什么拉丁字母、积分符号,在这个世界里,只能算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更别提,如果妄求用千年以后的西方知识来压人,断层太大,也只能算是异想天开、胡言乱语,根本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可。甚至恐怕连题目都没说完,就被人当妖怪给整治了。   换句话说,她只能适应现有的体系,用古人的思维,在已知的知识框架里,做出合适的出题和解答。   而偌大的一个梁山,除了她要挑战的蒋敬,几乎没人能对此给她做出辅导。   只好费尽周折,求助于时迁,让他趁夜把蒋敬书房里的所有参考书都偷了出来——蒋敬的私藏还真不少,九章算术及注、周髀算经及注、缀术、重差注、海岛算经、孙子算经、五曹算经、数术记遗,等等等等,有很多是现代已经失传了的,极有研究价值。   她磕了两壶浓茶,点上灯,趁夜补课,开启学霸模式,边看边学边记边背,终于摸着了古代辉煌算学的一点皮毛。   同时对蒋敬的实力有了一定的认识:那些参考书上,都密密麻麻的让他做了不少注解,有些还是他独创的、超越了刘徽、祖冲之的天才解法。潘小园只看得抚掌赞叹,直到微风送来时迁的声音:   “客人抓紧,天可要亮了。”   她飞速地记下一页页的笔记,只觉得重回高三,全身浸透着痛苦的酸爽。   日出之前,那些书便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蒋敬的书房,不留半点痕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潘小园抱着笔记继续奋战,这才慢慢制定出挑战蒋敬的具体计划。   武松完全不过问她在做什么,只是在看到她满眼红血丝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还不休息?”   潘小园突然强烈地希望武松能在场观看到这一幕,看看他潘姐也有如此牛逼闪闪的时刻。   可惜武松的“闭关”,也是她软磨硬泡要求来的。一是为了不让这次挑战影响他的人缘,二是把这件事变成自己的独立决定,粉碎一切关于他幕后指使的猜测。   一人做事一人当,她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趁早去石碣村,别在梁山混了。   等待中,她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亮。   大约是阳光。揉揉眼,换个方向,往断金亭那边看。过不多时,眼前又是一花一闪。   她立刻觉得蹊跷。猛地转头,人群中辨识了一阵子,目光定在老杨树底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武松正倚在树窠儿里,两条长腿蜷着,窝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姿态,手里横握着柄刀,左右把玩着。刀面反射着阳光,被照得一片纯白。俄而她眼前又是一亮,正是那反光射到了她脸上。   潘小园赶紧捂住嘴,手底下咧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   武松见她看过来,也是微微一笑,食指在唇边一竖,意思是别声张。   潘小园还想向他悄悄的做个鬼脸,旁边冷不丁来了个小喽啰,打断了:“娘子,大伙算完了,请你们继续吧。”   那语气已经不是一开始的油腔滑调看热闹,而是满满当当的敬畏。   潘小园点点头,立刻收心。对面蒋敬终于把他的大算盘摆在面前,大约是要放大招了。   “娘子听好。今有五刀、四枪、三弓,直钱两万八千三百十三;四刀、二枪、六弓,直钱两万一千七百七十二;一刀、七枪、五弓,直钱四万六千八十一;问刀、枪、弓价各几何?”   他一面说,潘小园一面在纸上飞速记;台下众人哗的一声,总算是听懂了!   方才的开平方开立方勾股定理,听得大家一头雾水;眼下终于出了应用题,而且还是买刀买枪,英雄好汉的勾当!   大伙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可惜基本上都是靠猜,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还有几个不满的声音大声嚷嚷:“直接问店老板不就行了!”“这么贵,肯定是黑店!砸了砸了!”   蒋敬说毕,闭眼拂拭他的算盘。妇道人家也许有点小聪明,裁个布、买个花儿,算钱算得是挺准。但说到真刀真枪,她能有多少概念?   裁判席上的朱武等人不禁皱了眉,知道这种方程题目,是脱胎于《九章算术》里的鸡兔同笼问题,眼下到了宋代,已经发展出了普遍解法,即在筹算盘上布列“天元式”消元解答。没受过专门训练的,基本上不可能无师自通。   而潘小园捋清了数字关系,不慌不忙地列出多元一次方程组,眼看着沙漏里沙子刷刷的掉,还是马虎不得,又验算了一遍,将草稿纸握在手里捏碎,一个一个的报数:   “刀价三百九十七,枪价五千四百十二,弓价一千五百六十。蒋大哥,这答案可对?”   蒋敬铁青着脸不答,直到裁判团用她的答案代入,算了一遍,朱武朝台下众人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台下几乎要爆炸了。孙二娘冲着众人大声喊道:“这是我家妹子!跟老娘一块儿上山的!差点接手了我的酒店!”   而潘小园却汗流不止。眼下的僵局,蒋敬难不倒她,而她却也拿这个学霸奈何不得。开圆、开球、税收、利率,老祖宗的智慧一一摆上了台面,两边的沙漏停了又摆,蒋敬那边答题所用的时间,加起来大约只是她的三分之二。   对面简直是个人形计算器,任何题目,只要他想通了解法,都会眨眼工夫给出计算结果。   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那日偷窥蒋敬的读书笔记,她便隐隐感觉到,这人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但对于几何问题,似乎兴致缺缺。笔记上稀稀拉拉,都是试图将几何问题转化为代数解法的努力——超越时代太多,他还没有窥到门路。   她在心里打了两句腹稿,朗声道:“蒋大哥,倘若我梁山兵马去攻祝家庄,登山而望,只见平地上有箭楼一座,望高六尺。斜望楼足,入下股一丈二尺。又设重矩于上,相去三丈,从句端斜望楼足,入上股一丈一尺四寸。又立小表于入股之会,复从句端斜望楼岑端,入小表八寸。问楼高几何?”   这里的“句高”、“重矩”、“岑端”之类,都是她熬夜补课,新学到的名词。而这个问题的实质非常简单,就是一个三角测量应用题:远处一栋箭楼,通过从不同角度测算得到的数据,求箭楼的实际高度   而且完全代入了梁山行军打仗的情境。台下诸人有不少都是军官,一听这问题,全都是若有所思。   估测一个远方箭楼的高度,倘若带兵的经验丰富,一眼望去,的确能估个八九不离十。然而那只是凭经验感觉;要问一个规规矩矩的算法,多半还真没有——就算有,战斗中时间紧迫,谁有那工夫去打草稿!   然而听这小娘子的口气,貌似还有个普适的简便算法?   蒋敬明显皱了眉。面前的算盘用不上,摸着光溜溜的秃头,执起笔,慢慢开始画图。   而下面那些当过军官将领的好汉们,也有不少都放下身段,蹲下来,攀比似的,开始用手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窃窃私语。   那些没文化的,看了这架势,也不敢瞎猜了,毕恭毕敬地在旁边围观。有那大胆的,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出主意。   潘小园偷眼往外看。武松完全放弃了这个问题,眼下在倚着树打盹。她面子上不敢笑,心里乐不可支。   蒋敬难得的没有立刻报出答案,辅助线画了一条又一条,余光不断瞟那个沙漏,过了约莫半盏茶工夫,才开口:“箭楼高八丈。哼,也不是什么难题。”   嘴上说不难,但花去的这许多工夫,可是不能抵赖的。这道题花费的时间,几乎是蒋敬此前所有思考时间之和,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挫败。   蒋敬再出题时,已经完全不敢懈怠。他也看出潘小园的弱点所在,给出的问题变成了简单粗暴的大面积运算,譬如:“今有出门望见九堤。堤有九木,木有九枝,枝有九巢,巢有九禽,禽有九雏,雏有九毛,毛有九色。问各几何?”   原理不过是九的二到八次方,但算起来何其麻烦。潘小园没有蒋敬那样的最强大脑,只能规规矩矩立竖式,徒手算了几遍,确认无误,也用了一盏茶工夫。   沙漏复位,她这边的沙子又堆得高了起来。这局便算是各有千秋。   但她觉得已经渐渐悟出讨巧的方法了。从她口中出的题目越来越刁钻,底下的看客,嘴巴也越张越大,已经完全没心思起哄叫好了。   譬如:   “我梁山眼下人员暴增,急需取木建房。今木料堆积,下广一面三十二根,上平,高十二层,共计几何?——请蒋大哥给出一个普适算法,可不要一个个数哦。”   ——一层层的堆木材。这是高阶等差级数求和问题,此时属于前沿科技。   譬如:   “今梁山为积粮草,于后山开垦置地,得沙田一段,其小斜一十三里,中斜一十四里,大斜一十五里,里法三百步,问为田几何?”   ——这是给出三边长度,求任意三角形面积,蒋敬的笔记里从来是跳过这类题的。   譬如:   “倘若官兵来攻梁山,有甲乙两路纵队。甲队有七成马兵,三成步兵;乙队有一成马兵,九成步兵;甲队人数为乙队三倍。今擒得一步兵,问其归属甲队,机会几何?”   ——这是概率论中的贝叶斯定理。潘小园不认为眼下这世界上,有谁研究过同类问题。就算是她自己,这题目的解法也是死记硬背,回忆了好久,今天才能够做到有备而来。   她有意将所有问题的情境都设置成梁山。台上的众裁判,台下的众看客,连同来瞧热闹的晁盖宋江,慢慢的都严肃起来,互相看看,有的已经在埋头沉思了。   这些情境,有些是关于梁山的钱财福祉,有些是关于梁山的生死存亡。蒋敬答不出来,台下的军官们一头雾水,而台上的这位潘小娘子,却能解得头头是道!   再回忆起她此前说的什么改革,说蒋敬他们是拾人牙慧,把她的点子改头换面,未必有效。——这些事情,就在半个时辰前,还被人当笑话说。   柴进的那句无心之言,此时已经在诸看客间悄然流传开来:“……学识有限,但是颇有数字方面的天分……”   还有她潘六娘此前的所有八卦轶事,原本是雾里看花,这时候突然变得尽人皆知:“听孙二娘说,是个轻功卓绝的,还曾经路见不平,救过武松武二郎……阳谷县生意场上的老大……功夫不晓得,但你们看,她都不怕蒋大哥的铁算盘哩……”   最庆幸的是李应。庆幸他武功高了那么一点儿,还好没被潘氏当成软柿子开刀。   蒋敬已经心力耗竭,拨算盘的手指越来越僵。终于,计时的沙漏走到底,朱武轻轻拿起来,翻了个面,嗒的一声轻响。   蒋敬突然拿不住那算盘,任由它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巨响。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言不发,朝潘小园深深一揖,转身拂袖而去。身后的小弟连忙追上:“蒋大哥……”   围观诸人轰的一声响。两人比试的算学内容,大伙十有八九听不懂,但蒋敬这一拂袖而去,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   “蒋大哥……认输了?”   潘小园不敢相信这就结束了,忍不住浑身发抖,手上发抖,几乎站不住。茫然看看四周,远处大杨树下,武松突然睁眼看她,双手作势微微一拱。   她马上开窍,扶住旁边一个小弟,站稳,用力朝蒋敬的背影一个万福,颤声叫道:“蒋大哥承让,奴家今日多有冒犯,不过是记得些奇技淫巧,争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论武功韬略真本事,万万比不上蒋大哥的万一,还请恕奴今日无礼!”   身子躬着,直到蒋敬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当中,这才被几个人同时扶起来。   自己准备充足,站在多少巨人的肩膀上,又是心理战,又是请盗门,还劳动了武松帮忙,挑战一个毫无准备的裸考学霸,这一次多少有点胜之不武,谦虚点是绝对必须的。反正她今日的表现,这毕生难忘的半个时辰,已经被成百上千人目睹,约莫要写进梁山的史册了。   她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下的台。身前身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高矮胖瘦,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有的还叫她的名字。周围的起哄口哨声如山响,一波波震她的耳膜。   还是孙二娘、柴进他们一起给她护送回去的。她依稀记得,柴进在她耳边彬彬有礼地说:“六娘子,晁盖大哥请你后日过去一趟。”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脑细胞似乎都在罢工,只是茫然点点头。   精疲力竭地回到耳房下处。守着的几个小喽啰把围观人众挡在外面。罗圈腿殷勤给她开门。   武松为了维持那个“闭关修炼”的假象,已经提前回来了,等在堂里,笑得灿烂。小几上已经筛了两满碗酒。见她进来,端起一碗酒,递到她手上。   潘小园完全捧不住,门一关,再也端不得架子,只知道嘻嘻哈哈笑到失态。   还是让他扶着手腕,跟他狠狠碰了个杯,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扬脖一灌,洒出来小半碗,湿了前襟,大坏梁山的规矩。   武松哈哈大笑,眉间疏朗,眼尾眯成缝。   烈酒落肚,她脸上立刻开始烘烘的烧,还不忘诚恳感激他的幕后帮助,有点口齿不清:“今天、多亏……”   武松饮尽他手里的酒,笑道:“你先去好好休息吧,旁的明天再说。潘女侠,从今往后可没人敢瞧不起你了,到时可别忘了提携小弟……”   他话音未落,神情一僵。潘小园撇下酒碗,一头扑到他胸前,笑没几声,就抽抽噎噎的哭起来。自从上梁山之后积攒的委屈和不如意,都在他怀里发泄了出来。湿湿热热的泪和酒气,全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听到胸膛里急促的心跳和起伏。他似乎是本能地轻轻推了一下。她不管,拨开那柄硌人的刀,紧紧环抱他的腰,大口呼吸着他身上新洗的布衫的气味。那味道带给她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仿佛断金亭上,眼前那一闪而过的反光,恍惚间,溜走了,眼前的一切就会变成梦。 第88章 9.10   “……二哥?”   没声音,只有衣料皱褶,细碎的簌簌声。急促的喘息声。柔顺的黑发擦过血脉跳动的脖颈,也被震得一起一伏,钗环流苏的细细摩擦声。耳边是温温吞吞的泡沫,柔和地捋过每一丝鬓发,升腾起轰隆轰隆的响,将所有的细腻柔滑都放大成汹涌澎湃。   酒不醉人,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迷糊,更多是借着今日的赢家特权,彻底不讲道理一回。再不疯狂就老了,再不任性一回,早晚憋出毛病来。   她做好了再让他狠狠推一跤的准备。可武松这次却像是中了孙二娘的蒙汗药,怂包的没做什么有力的抵抗,过了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手里的酒碗掉地上碎了。   把他当大抱枕,借着换气的当儿,脸蛋侧过去,在他结实的胸前轻轻一蹭,“今天、我……厉害不厉害……”   胸腔轻轻一震,“嗯。”   “服不服?”   “嗯。”   “没说你,别人……服不服?”   “嗯。”   “给你长脸不?”   “嗯。”   “接下来怎……怎么办?”   “……”   没声音了。小心翼翼地呼吸,一肺腑的清新芬芳,方才在太阳下面耀了许久,秀发里满是干燥的气味,吸到心里,烘烘的燥,又有点痒。   刚劲的手臂,此前一直不知道放在哪儿,无所适从地举着,终于举不动,一根指节轻轻落在盈盈一握纤腰上,罗裙丝带,软软滑滑。跟方才断金亭畔那副铿锵啸咤,简直判若两人。   她胸口一抽一噎的,带着腰间的线条也一跳一跳。不知不觉就整只手扶在上面。何时有过这样软绵绵的经历,不由自主将她揽紧了些,哭声变闷了,闷进他胸膛里。   灵魂出窍了片刻,才恍惚想起来怀里这女人是谁。说是嫂嫂,不完全合适,但眼下这个姿势画风,更不合适吧!   他终于猛吸口气,磕磕绊绊地说:“你累了是不是,别哭了,要不要饮食、休息。”   潘小园终于想起来自己有多精疲力竭,哭哭笑笑的疯不动,随口“嗯”了一声,嘴角抿着,似乎是笑,尾音又带着呜咽,奇奇怪怪的语气,鼻子狠狠一抽。   听他语气里都有些可怜的意味了,才大发慈悲的把他放开。腰上那只手立刻就下去了,带走一阵战栗。   她有点恶作剧的快感,一头倒在他的床铺上,眼角还渗着泪。   再看武松,依然僵着,半晌才想起来说句“抱歉”,然后几乎是狼狈的逃了出去。刚要开院门,又猛地折回来。“闭关”中,外面那么多人,哪能自己露馅。   于是只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约莫着心静下来,又踅回房间里瞄一眼。见她仰面朝天,直勾勾看天花板,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娇笑。赶紧又逃出去。第二次回去看的时候,她在他床上蜷一团,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武松简直欲哭无泪。熬到天黑,拐进她屋里,就想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掀开她被子,又想起来自己外衣外裤一身尘土,未免弄脏她床铺。要在她房里脱衣服吧,立刻不自在到了极点,只好认输,又退出去。手指尖仿佛残存着丝滑香。   潘小园天不亮就睁眼,发现身上盖了自己的被子,院子里没人了。   两天后。潘小园穿戴整齐,来到聚义厅后身的偏房里候着,等着见寨主晁盖。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不由得双手攥着衣摆,收了又放。好在旁边的人对她都挺友好,小喽啰笑嘻嘻地上了茶。   如今她算是“扬名立万”——虽然手段有些诡异,但最起码,以一介白身,将一个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梁山好汉挑得心服口服,用的是大家不明觉厉的本事。   她自己虽然不是太认同梁山这个“强即正义”的逻辑,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头之道。况且,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也很少有人再关心她和武松的八卦了。只要拳头足够硬,就有资格被看作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哪个男人的附庸。   山寨老大日理万机,眼下正在厅里接见另一拨兄弟,又在大碗喝酒,声音吵吵嚷嚷的传过来。   似乎是个梁山兄弟代表团,此时正在声泪俱下地恳求几位大哥,能不能把那“限婚令”稍微推迟几个月。   “晁盖哥哥,宋江哥哥,你们也都知道史进是什么人。上次那事是小弟做得不地道,可……可现如今小弟已经说下了郓城县的一个姑娘……不不,这次肯定不会黄,可是人家说,要等我攒够聘礼,至少得两个月……”   晁盖打断他,笑道:“兄弟的心思我都懂,可若是你也推,我也推,咱们梁山的法令可成什么了?——况且,又不是不让你娶媳妇,只是需要你立下功劳,再行审批,不过是晚些儿个。咱们梁山好汉个个铁骨铮铮,可不能为个娘们丢了自己的立场啊。”   史进急道:“可,可就差一个月……哥哥啊,史进三代单传,家里香火不旺,传宗接代的责任可都在兄弟身上……”   他说得诚恳,旁边几个兄弟也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起来。   “就是,哥哥你有所不知,那个什么限婚令一出,大伙儿恨不得天天下山去说媳妇,赶着月底之前成亲。可梁山周围就那么几个村子,老乡们也不都是好说话的,这人一多,他们反倒还挑起来了!总之,一个月时间太短,你得给俺们兄弟一点儿……缓、那个缓冲的时间,哪能说禁就禁呢。”   潘小园听得忍俊不禁,跟旁边花荣对视一眼,相对一笑。   花荣此人一副娃娃脸,看起来最多二十,居然已经有三年婚龄,媳妇也漂亮,两位金童玉女老夫老妻,从来都是梁山虐狗小分队的领衔人物。这次的限婚令对他完全没有影响,因此他乐得看戏,优越感十足。   而其他人就不同了。人人都打着算盘,赶着在限婚令实施之前,说个闺女娶上山。可他们是梁山好汉啊,下山来个劫富济贫、杀人越货,个个都是轻车熟路,可轮到说媒娶媳妇,基本上人人都碰一鼻子灰。   到了相熟的老乡家,人家十分热情地捧出了零花钱,请好汉们随意使用。可说到想娶人家闺女,平日里百依百顺的老人家,居然也通通面露难色,颇有些宁死不屈的气概了。   厅里面的人还在愁眉苦脸的吐槽:“不是俺不努力,那个张太公,一直嫌弃俺不识字,没文化……李老汉又嫌俺太粗卤……晁盖哥哥,俺现在开始学认字儿,萧先生说,只要肯下工夫,用不了半年,就能读书了!”   ——这是九尾龟陶宗旺,唯一一个纯农民出身的梁山好汉,居然跟蒋敬是好基友。蒋敬喜欢把他带在身边,陪衬自己的智商。   “晁盖哥哥,神医安道全刚给我开了副方子,说连吃三个月,头发就能变黑。看在兄弟这么多年情分上,你就给咱们缓几个月呗。”   ——这是赤发鬼刘唐,因为一头红发,到处被人嫌弃基因,没人愿意把女儿嫁他。   “俺也知道俺这副嘴脸,配不太上好看的闺女。哥哥给俺批个长假,俺到远处去寻个丑的,就不跟其他兄弟抢济州府的姑娘了。哥哥,你看成不?”   ——这是丧门神鲍旭,因为长相太凶恶,闺女们见一个吓哭一个。拦路抢劫的时候,客商也有吓哭了直接逃的。   总之,大家各有各的理由。没文化怪出身,长相清奇怪父母,娶媳妇乃是人生头等大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   晁盖却是十分有原则的。他自己是不惑之年的黄金单身汉,没什么成家的愿景,只有好兄弟在侧就满足了。眼下兄弟们半是不满,半是撒娇的跟他吵,他也不好意思训,只得说:“相烦宋贤弟,我出去解个手就来。”   这是晁盖的习惯。他自己耿直厚道,做不到舌灿莲花,每当需要嘴炮支援的时候,都把烂摊子留给宋江。   潘小园听到,宋江笑呵呵地给兄弟们把了一巡酒,对每个人的单身现状都表示了深切的关怀,最后叹口气,笑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男子汉,贵的是快意恩仇、建功立业,谁在乎你是美是丑,识多少字?那些老乡们可算是目光短浅,闺女们配不上咱们兄弟,不娶也罢!”   大家哈哈大笑,多少找回了些自尊。   宋江却话锋一转:“不过,依愚兄浅见,诸位兄弟娶媳妇难,难道真是因为长得丑、不识字?你们再丑,丑得过宣赞?”   提到宣赞,大家一静,接着忍不住窃笑起来。   宣赞人称“丑郡马”,生得面如锅底,鼻孔朝天,那叫一个惊世骇俗,打仗时让他打头阵,敌军战斗力直接减半。据说当年宣赞还是军官,一日和花荣对阵单挑,花荣使出他的看家本事连珠箭,盯准了宣赞就射。谁知,百发百中的箭法,那一次突然泄了气——弯弓搭箭之时,花荣实在是无法直视宣赞的面孔,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眼睛。   宣赞死里逃生,后来被捉到梁山。大家嫌弃他丑,谁也不愿意下手砍他。宋江独独看上了他自带的退敌光环,便忽悠他留下来入伙。   到现在,宣赞在梁山上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不介意和他亲近的女性是顾大嫂。可惜顾大嫂怀孕之后,也对宣赞避之不及,见了他从来是躲着走,说怕生出一个小怪物。   可就是这么一位颜值负无穷的悲催汉子,他居然,娶过媳妇!   而且娶的是位才貌双全的郡主!   因为他的武功是在太赞了,郡王爱才,不惜一切想要笼络,于是把他招为女婿。宣赞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美满的几个月。可惜那位才貌双全的郡主,婚后日日和他相对,天天吐血,不久,那位可怜的郡主就被他丑死了。   宋江等大家笑完了,才说: “像宣赞兄弟那样的,也都不愁娶妻,兄弟们急什么。”   当然急。刘唐急道:“可、可那是因为他武艺高超……”   “我梁山的兄弟,哪个不是武艺高超?宣赞武功再高,不也是被我梁山兄弟捉来的么?”   大家没话了,大约是终于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论武艺,多少人不输宣赞;论相貌,宣赞垫底。凭什么他能有桃花,别人就要孤独一生?   宋江不动声色地引导: “因为宣赞兄弟过去是卫门防御使保义,是吃皇粮的官家人。他若娶妻生子,便是封妻荫子,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咱们呢?眼下过得倒是快活日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终究不过是水泊草寇。哪个老乡愿意把闺女嫁草寇,生出来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强盗,永远不得翻身?就算是花荣兄弟,他那般才情相貌,若是眼下要说亲,我看,也没人乐意!”   他这话说完,整个厅里静了一刻,大约是从来没人往这个角度想过。史进轻轻叹了口气。   花荣在门厅里,冷不防被点到名,周围人全都看他,尴尬地笑了一笑。   宋江笑道:“照我说,兄弟们也别去祸害人家老乡了。他们宁可把闺女嫁个农民渔夫,清贫一辈子,起码还能安享个晚年。嫁咱们梁山兄弟有什么好,等咱们七老八十了,也挥不动刀,也拿不动枪,官兵来了,只能伸着脑袋任砍,如何护得住妻儿老小?不如单身干净!”   厅里的空气慢慢凝固了,老实巴交的陶宗旺当即呜的一声哽咽起来。   宋江依旧自嘲地笑:“你看看,愚兄又说错话了。咱们就图个兄弟手足,快活多久是多久。没媳妇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宋哥哥我,不也没媳妇么?哈哈,哈哈!”   几位单身狗又是无奈,又是自怜,哈哈笑了一阵:“喝酒,干!”   安抚住了这一波兄弟,“限婚令”的风波便算是暂时过去了。宋江把人送走,让人请回晁盖并另外一些人,又吩咐:“请潘六娘子来。”   潘小园正若有所思,听到唤自己,赶紧敛袖起身,小喽啰积极给她引路。 第89章 9.10   会客厅里焚着一炉好香,煮着一壶好茶,座上人居然还不少。潘小园一一上前行礼。   晁盖是大哥,坐在上首,十分有范儿地点了点头。   那日在断金亭校场,离得远,看不清楚。如今略略抬眼,看到的是个模样齐整的年轻小娘子:秀眉弯,桃腮嫩,顾盼间倒是显得机灵,可惜目光中半点杀气也无,平白瞎了那双好看的杏子眼。身段窈窕纤瘦,倒是赏心悦目,可惜那小细胳膊像是一掰就断,怕是禁不住十斤力气;她屈膝万福,袖子里露出葱管儿般手指,倒是白皙柔嫩,可惜若是捏成小拳头,怕是打不出他身上半点儿青。   在晁盖看来,天下女人分两种:会武功的和不会武功的。前者他当兄弟,后者他当垃圾。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有点选择困难。他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家一位梁山兄弟折磨到快哭,若她是垃圾,蒋敬算什么?   只好暂且当她是个有潜力的兄弟。晁盖想着,回头派人指点些基础入门拳法什么的,让她把胳膊腿儿练粗点,才算配得上她那副脑子。   而潘小园偷眼打量晁盖,知道他虽然不见得把自己多放在眼里,到底是让那天生的大哥范儿折服了一下子。而纵观梁山上的其他人,就算是宋江一手提拔的心腹人马,如今也对晁盖尊敬有加,确实是把他当成可信赖的老大看的。   这样一位大哥,他……真的会猝然而死吗?且不说原著那个平行世界里,晁盖的死来的多么突然,多么不清不楚,但至少在现实中,她实在想不出,这个人居然还会有轰然倒下的一天。   当然,世事的走向已经和原著越来越偏离。扈三娘的事情就是铁证。   潘小园觉得,万一以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晁盖晁天王流露出一点儿要去下山作死的意思,那她不管什么宋江,不管什么吴用,一定得尽自己所能的横插一刀,能搅黄多少是多少。   眼下厅堂里大哥云集,不敢走神太多,见晁盖向自己点了头,立刻转过去,拜见宋江。   宋江可就不纠结那么多了,又是见过的熟人,笑眯眯冲她还礼。   第三位上坐着个穿道袍的儒雅大叔,她没见过。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颇有魏晋风骨,手持羽扇,悠然自得。那扇子一看就是跟他相依为命久矣,边缘的羽毛已经磨得光秃秃,黑不溜秋地一个个耷拉着头,稍微扇得用力些,就蒲公英似的掉下几簇绒毛来。忽然那绒毛让大叔吸进鼻子里一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赶紧若无其事地用扇子挡住。   潘小园隐隐猜到是谁了。等小喽啰介绍完毕,才毕恭毕敬的道了个万福:“见过吴先生。”   梁山上的头一号草头军师吴用,从劫取生辰纲开始,就是晁盖身边的万用智囊。都说大部分被坑上山的好汉,是被宋江坑上来的。可是平心而论,要是没有吴用在背后使坏助攻,宋江坑人的成功率起码得锐减百分之五十。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小可外出公干,眼下刚刚回山,未曾得见那日断金亭校场盛况,悔之甚矣。但已经听人悠悠之口,说得千姿百态了。娘子这份胆识不让须眉,小生衷心佩服,不免见贤思齐而内省也。”   潘小园隐隐觉得他这些成语用得有些不对,但见吴用眉间含笑,一番文绉绉话说出来,晁盖微微点头赞赏,旁边伺候的小喽啰则是一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神色。同样有文化的宋江则是面不改色,十分默契地听取了这些半通不通,没一句异议。   潘小园发现了,这人和萧让不一样。萧秀才面对目不识丁的芸芸众生,说话时会尽量拣他们听得懂的语句来交流。而吴用正相反,他在梁山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肉眼可见地提高了这片水泊里的整体逼格。   而细琢磨吴用这话的意思,任谁听来都是客气恭维。可只有潘小园自己听得懂,他夸的不是她的算学本领,而是上来就赞她“胆识”,可见心里对她的动机手段门儿清——这还是未曾亲眼得见,只凭道听途说,而推测出来的。   潘小园规规矩矩地跟他道谢,可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也不敢再模棱两可的答话。她觉得,吴用一回山,何止逼格,整个梁山好汉团的平均智商,至少得让他拉高两三个百分点。   几位老大坐在上首,旁边却还有不少她认识的人——柴进、李应,各自带了纸笔,一看就是来谈正事的。董蜈蚣侍立在柴进身后。   李应仍然对她爱答不理,但态度已经明显不敢有所蔑视。   蒋敬不在,听说此时还把自己关在房里,拼命研究最后那几道题的解法,头发已经快掉光了。   张青和孙二娘并排而坐,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再就是武松,远远的坐角落里,一条腿蹬在旁边椅子上,自顾自地倒酒喝。明显是不情不愿让人给拉过来的,而且明显不掩饰这一点。   潘小园便也假装看不见他。不就是被她借着酒劲儿占了次便宜,也不是什么大便宜。   这事儿她完全不后悔,但冷静下来,也不免有点心虚。他乱说什么抱歉,自己才是应该抱歉的那个。毕竟那么多糟心往事,对自己,他心里总归是有点阴影面积的吧?   这几天不知道又躲在哪儿,直到现在才算跟她重逢   不过眼下也没工夫多想。见过厅里一圈人,小喽啰请她在孙二娘身边坐了。   晁盖依旧是仁和宽厚的大哥范儿,他可以跟自家兄弟大碗喝酒谈笑风生,但似乎不太懂,怎么跟这位年纪比他小一半的“女侠”讲话。于是又是宋江全权代理,微笑着开场:“娘子连日不见,未曾料到竟有如此才华,当初宋江看走眼,可有些忒无礼了,还望娘子恕罪。武松兄弟,张青兄弟,你们也不提前告知我点儿,险些让山寨里错过了一位人才。”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答礼。心里头再痛惜那酒店,也不敢有丝毫不领情。况且宋江再怎么自承“看走眼”,他的事迹摆在那儿,没人会因此对他的智商产生怀疑,反而会觉得受到了格外的优待。   另外这话里,还仿佛有着拉拢张青的意思。潘小园自认段数不够,只是有这么个隐隐约约的直觉,没法付诸言语。   宋江笑问:“听闻娘子和武松兄弟同为清河县人,后来嫁去的阳谷县,做得好大生意?”   潘小园赶紧实事求是地纠正:“那都是别人乱传的。奴家不过是做过些食品买卖,个体经营,没有……”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娘子当真虚怀若谷。听闻你武功有成,敢问在江湖上可有绰号?”   这话一出,只听得后面嘿的一声轻笑,来自武松。   吴用略显尴尬,但还是礼貌地微笑着。   潘小园全身一热,朝孙二娘看了一眼。这么明显的谣言,除了吴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恐怕没人会信吧?   赶紧实话实说,说自己并没有学过什么武功——不不,武二郎的武艺不是家传的,是他自己练出来的,跟奴家没关系……   来来往往了几句,再加上几位老相识的佐证,她此前的所有“事迹”便被谦虚了个底儿掉。潘小园这才有点醒过味儿来,明白了今日把她召来见大哥的真实用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梁山领导层都不是好糊弄的。既然决定接纳这位“人才”,让她插手梁山事务,那么头一道程序,必定是背景审查。她“潘女侠”在江湖上全无名气,也没什么可靠的事迹作为担保,唯一的“靠山”是武松,还是个不喜欢混圈子的独行侠。于是只得把和她有点交流瓜葛的角色,一并都给请了过来。   既然背景平平,那也没什么黑料可挖。出身简单,经历简单,四体不勤,唯一好使的就是个脑子,看起来果然是天赋异禀——梁山上天赋异禀的人太多了,司空见惯。   晁盖和厅里几人互相看一眼,点了点头。   政审既已通过,几个无关的人员就可以走了。张青和孙二娘,连同几个认识她的小弟,一齐向老大们躬身告辞。武松也麻溜想撤,让宋江叫住了:“兄弟,留下。”   武松只能再给自己倒碗酒。   吴用开门见山:“娘子这番策论,小生已与几位哥哥反复读过,当真是扬葩振藻,独出机杼,令人闻过则喜。但曲高和寡,恐有理解不周之处,还请娘子当着大伙的面,一一说明。”   那日潘小园呈给钱粮三巨头的“策论”,早就被蒋敬丢得七零八落。吴用面前的这一份,是当日她留了个心眼儿,答应让萧让额外抄录的。萧让当时也只是觉得他自己超常发挥,写得太精彩,想拿回去做个纪念。至于为什么吴用一回来,这副本就到了他手里,她觉得不必多想。   见众人都是鼓励的神色,她定一定心,站起身来。   面前的几位大哥就是面试官,她现在就是个职场小虾米,刚刚通过了简历筛选,准备用一番宏图大略的企划书,把自己成功推销出去。机会只有一次,进阶与否,全看她这张嘴皮子。   “多谢大哥们今日赏脸,奴家便不多废话。眼下山寨里财政吃紧,寅吃卯粮,想必柴大官人早就汇报过。究其原因,在于收支不等。然而数年前,梁山人丁稀少之时,尚可自给自足,眼下规模扩大,却愈发捉襟见肘,其中原因,还需逐项分析。”   她一口气说完,看看几位“面试官”脸色,没人走神,心中略安。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身后有张小黑板,或是能放个幻灯片,就更完美了。   然而背后只有粗糙的灰白墙壁。上面零零散散,到处是好汉们的酒后涂鸦,看起来都不是什么惊世神作。她便也不客气,管小喽啰要来笔墨,直接在墙上开始浓墨重彩的写,盖住了几个人的狗爬字。   宋江黑脸一白,不易察觉地一哆嗦,大约是想起了当年在江州题反诗的那一幕。   潘小园一口气列了两竖行,左边是梁山的各项收入来源,右边是支出项目——都是她头一次跟柴进讨论过,又立刻记到纸上的。   早期梁山的收支报表十分简单:收入来源一律是打家劫舍,支出则是穿衣、吃喝、建造房屋及防御工事、武器制造和船只维护,偶尔有些“娱乐项目”。潘小园不好意思写太详细,只是笼统记了“起居”两个字。   几位面试官心照不宣,对视点头。吴用补充道:“偶尔还有些缴获的官府物资。”   而现在的梁山,收入来源增加了两项:劫掠州府钱粮、新上山人员家产充公。其中后者的数额相比前者,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晁盖马上看出了什么,说出了此番面试的第一句话:“看来新上山人众,家产也不必全部充公,捐献个三五成,聊表诚意就行了。反正不是什么大钱。这么着,还可以吸引更多好汉加盟上山。”   潘小园低一低头,尽量想出一番温和的措辞,说道:“奴家倒有别个浅见,还请晁大哥指正。眼下梁山并不缺人,倘若再放开了招人,未免有良莠不齐的蛇鼠之辈。反而是家产充公这一规矩,能确保招来的人,都是一心走黑道、绝无两意的。钱倒是小事,等新人上山之后,凭本事再蓄私产,更能培养忠心和热情。”   晁盖听完她一番话,思忖片刻,独独重复了四个字:“再蓄……私产。”   “是了。奴家的第一项建议,便是由‘共财’转为‘私有’,允许梁山成员们拥有更多私产来源。相应的,各人的支出也不必时时动用公款。奢有奢的活法,俭有俭的活法,谁花钱谁负责,何必让柴大官人管孩子一样把关?”   晁盖脸色微变,粗声道:“我梁山好汉都是穷苦出身,聚啸山林,图的就是个逍遥快活,不受富人欺压。眼下你让他们奢有奢的活法,俭有俭的活法,那和外边的一片黑暗,还有什么不同!”   潘小园连忙住口。不是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反对意见,心平气和地说:“是这样的……”   可宋江先替她说话了,笑着给晁盖斟了碗酒:“哥哥此言差矣。我梁山好汉,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岂能说全都是穷苦出身?那可把柴进柴大官人、李应李大官人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更别说,这么多新上山的军官将校,可不全是穷人啊。大伙都是劫富济贫的义士,总不能也分出身,分出个三六九等吧。”   晁盖一怔,想想倒也对。一说起“梁山兄弟”,他心里立刻想到的,是当初跟他七星聚义,一起劫生辰纲的阮氏兄弟、刘唐、白胜一干人——确实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可眼下梁山的大部分人马,都是让宋江带上来的,个个背景不凡,有的恐怕连小麦和高粱都分不清。   吴用显然看管了两位老大意见不统一,朝潘小园一笑:“大伙各抒己见,人之常情。请继续。”   潘小园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安,但又说不出来源。定了定神,继续分析梁山财物报表当中的“支出”。   随着大量非战斗人员以及马匹的上山,必要的支出项目也呈指数级上升,远远超过“打家劫舍”的所得。况且,梁山周围八百里,可供打劫的村庄富户就这么多,毕竟不能赶尽杀绝。   “所以,奴家的第二项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时候,必要的江湖套路是必须的,不能一根筋通到底。   果然,宋江笑着豁免了她的责任:“请讲。”   潘小园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字道:“停止打家劫舍。”   这六个字说出来,所有人各自一惊。连角落里武松都没心思再装睡,目光看过来。   打家劫舍是梁山好汉们的老本行,眼下这个建议,难道是让大家“从良”不成?就像铁匠不打铁,妓女不接客,进了一家汤面馆,直接“来份牛肉面,不要牛肉!”   安静只维持了片刻,然后满堂哈哈大笑起来,吴用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潘小园早料到这种结果,禁不住自己也扑哧一笑。等大家静下来,开始解释。 第90章 9.10   宋江神色微微一动,和吴用互相看了一眼。   大哥们显然也在等她说话。潘小园心里打了打草稿,不慌不忙地说道:“打家劫舍,为的不就是求财。眼下咱们梁山越来越壮大,周围的百姓又不是傻子,能搬的都搬走了,尤其是那有钱的土豪劣绅,难道还能把不义之财留着让我们抢不成?所以这几年来,打家劫舍的进项越来越少,也属正常。再过几年,又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倒也有理。吴用十分宽容地笑了,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不过娘子似乎百密一疏,若是咱们金盆洗手,不再打家劫舍,梁山的半数钱财进项,可不至于空穴来风吧。”   潘小园也放开了,大言不惭地提议:“改成收保护费。梁山泊左近既然官府不管,那咱兄弟们不妨管一管。周围的村庄百姓,路过的客商旅人,只要经过梁山,交了买路钱,梁山好汉便保他们平安,不让他们受那些不入流毛贼的欺侮。”   话没说完,晁盖便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咱们堂堂梁山好汉,全都去改行给别人保镖了?”   潘小园无辜微笑:“那不正是替天行道,让江湖上人,都宣扬咱们梁山好汉的义举么?”   这么个清奇的点子,换成个真正的“好汉”,一准想不出来。大家互相看一看,都不仅莞尔。面前的小娘子到底年纪轻,初生牛犊不怕虎,还真敢说!   潘小园趁热打铁,接着道:“这法子真实施起来,却也不难。首先划定梁山周围的片区,由各位好汉分别负责。各个村庄有贫有富,因此保护费也不能一刀切,由各位负责的好汉看情况制定。收上来的钱,一律按比例计入各好汉的私产。因此他们也得和老乡们搞好关系,不能压榨太甚,否则老乡们通通搬去别处,可一文钱都收不上来了……”   话刚说完,晁盖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这么一来,咱们梁山好汉,跟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府狗腿子,又有什么区别了?”   晁盖胸襟宽广,年纪又能做她爹,嘲笑归嘲笑,铁定不会当场翻脸。潘小园仗着这一点,也跟他来个天真的笑容,说道:“当然不一样了!晁大哥都说了,官府狗腿子都是凶神恶煞,咱们梁山好汉可都是通情达理的义士,难道不会跟老乡们打成一片?再说,既然收了老乡的保护费,那可就得尽到责任,要是官家人再来收什么苛捐杂税,可得帮着人家老乡挡回去——不能让他们交双份税嘛,对不对?”   柴进一直没说话,此时笑道:“驱赶官军,倒是咱们兄弟们的长项。这几年,做得熟了。”   晁盖边笑边摇头,大约是觉得实在有趣,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潘小园继续给大哥们吃定心丸:“奴家也只是纸上谈兵,这法子有效与否,也不敢拍胸脯开口。实践出真知,咱们可以先在梁山周围选几个村子,划出‘保护区’,作为“试点”,过得三五个月,再看钱粮收入有无增加。若是有效,再行推广——这么着,山寨左右不会吃亏,对不对?”   一面说,一面动手计算:老乡们每户的平均收入是多少,若是按月上缴保护费,数额为何;若是因为打家劫舍而不能安居乐业,又能抢来多少财物;对比之下,似乎确实是和平优于打砸抢,“保护区”前景大大地。   吴用笑道:“如此以往,保护费都让大伙中饱私囊,山寨的公款难道无中生有?再者,咱们山寨里分工明确,大伙各司其职,也总得有兄弟守寨守门,做笔杆子,不能一哄而上,人人下山去收钱啊。”   潘小园笑道:“这个容易。每个人的‘进项’,分成固定收入和按劳所得,其中这个“劳”,可以是收保护费,也可以是旁的对山寨的贡献。通过定时考核,决定多寡,不就行了?”   缠七夹八说了半天,总算说明白了“底薪加提成”这个概念。其实当下社会商业发达,商铺里雇佣个帮工学徒, “底薪加提成”的模式已经开始出现。但有谁想过,把它应用到一群草寇身上!   在晁盖心目中,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简直就称不上好汉。因此他听了这么一堆,虽然拆开了都有道理,但合起来一琢磨,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宋江则全盘接收,不管可行不可行,鼓励的笑容时刻挂在脸上。吴用、柴进、李应三个文化人,则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李应已经拿笔算上了。   只有武松,远远的听到潘小园在那里长篇大论,不经意朝她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他自从上了梁山,从没干过一票“劫富济贫”,眼下的收入分配模式,若是再改成底薪提成加考核,他武松铁定是头一个喝上西北风的。   潘小园才不管他,朝李应笑容可掬地打个招呼:“李大哥不必动手,奴家都算好啦。”   如此重要的面试怎能裸奔,她早就算出了改革之后的大致收支表,从容不迫地在粉壁上书写了一遍。   厅里几个人看了半天,面面相觑。   李应再次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缺口还是挺大的。”   潘小园点头:“还有一些小的开源节流的措施,倘若一并实施,应当能做到收支平衡。前提是梁山的人口保持不变,不再接纳更多的英雄好汉。”   听了她这句话,晁盖自言自语地道:“那也不行,咱们梁山从来都是召集天下好汉,若是就此封绝了上山之路,那……那和王伦那厮有什么区别!——小娘子,你先写了再说。”   潘小园点点头,在下面一条条的列出来。   ——引入竞争机制,代购的任务分配给多人,让他们自由报价,避免一人垄断,报价虚高。   ——梁山后山眼下大部分荒芜;若能在后山开垦耕地,划分牧区,则能勉强做到粮草自给自足。   ——每月结余的公款现金,放在库里也是发霉。若能托管给可靠人员,去左近州府放私贷,则可以产生大约百分之十的年化收益。   ——若是能打通可靠关节,还可以进军黑市,譬如从辽国走私马匹,获取高额利润。   写到这儿,便停了手。这只是她的一小部分脑洞。再写下去,在座的各位大哥只怕要消化不良。   晁盖完全困惑了。所以他的水泊梁山,要彻底转型为做生意的大财团?   “吴、吴学究,潘小娘子的那个‘策论’上,写的都是这些东西?”   吴用很有风度地微笑:“兼听则明嘛。”   宋江盯着那粉壁看了许久,摸着下巴笑了。   “晁盖哥哥莫慌。依小弟看,要想收支平衡,倒也用不着这么多琐碎的法子。”   晁盖的主意不如宋江多,此时立刻洗耳恭听。   宋江笑道:“潘小娘子的这些‘进项’,可还没算上劫州掠府的收入。柴大官人,去年咱们连下青州、高唐州两城,收了多少钱财?”   柴进连忙翻了翻手边的笔记,报了个数。   宋江笑道:“这就是了!潘小娘子,请你算一算,倘若我梁山每年攻下一座青州这等规模的城镇,那库房里,是不是能盈余不少?”   潘小园点点头,慢慢拿起笔。方才她的改革措施里,都有意避免了攻城掠地的收入——一是觉得强盗行径,不够道义,二是涉及人命,风险太大。   可眼下既然宋江提出来,那也免不得给他当一回人肉算筹:“宋大哥说得没错。倘若每年都有个青州之战,那梁山便会物资不缺,按照眼下的人口增长速度,每年至少也会有一成到一成五的盈余。可……奴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湖套路。几位大哥同时说:“讲。”   潘小园为难道:“且不说如何保证每战必胜,梁山周围,大州大府毕竟数量有限,打一座少一座,哪能年年都有青州。再说……再说,若是真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朝廷定会派大军来,把咱们都灭了!”   如果只是劫个富户,收个保护费,地方官府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梁山放肆到胆敢攻占天子土地,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分分钟是天兵到来的节奏!   水浒原著里不就是如此,梁山的胃口越来越大,到得最后,引来童贯、高俅的十万大军。当然在书里,宋江吴用光环大开,这些敌人终究会被歼灭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的世界轨迹已经有所不同,她潘小园哪敢冒险提这事?   当然就算她不提,这后果显然也在大家的意料当中。晁盖当即摇头:“攻城掠地,风险太大,如果只是为了钱粮,犯不着把兄弟们的命押在这上面。”   晁盖没有太大的野心。他所能设想的最快乐的生活,就是和一群脾性相投的兄弟们无拘无束的相伴到老。——如果真是这样,钱怎么会成问题!   潘小园忍不住偷瞟宋江的脸色。   想不到宋江也是一口附和,叹口气,道:“是啊。不掠地,梁山兵马养不起。好在咱们库存还够好几年的,且先不想这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真没钱时,再理会不迟。”   这话看似是宽心,但在场众人一细琢磨,心里都不是个味儿。   潘小园忽然明白了,原书里的宋江,为什么会一次次的攻打州府,为什么会牺牲尊严,一次次的下跪磕头,把他所遇到的每一个出色军官,都不惜一切代价忽悠上山。   不仅是因为他腹黑不要脸。眼下梁山所承载的一切,已经完全超过了“水泊草寇”的范畴,就像一条勇往直前的贪吃蛇,除了向前、扩张,掠夺,没有更加温和的活法。要想回头,只能是自取灭亡。   而大部分人,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看到梁山日渐壮大,名头在江湖上越来越响,加盟的好汉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热闹,官兵越来越对自己不敢小觑。   吴用思虑片刻,也叹口气,起身一揖:“晁盖哥哥,小弟无能,过去还是盲目乐观,殊不可取。要不是这位潘小娘子今日抽丝剥茧的分析,还真难以相信,咱们梁山有如此迫在眉睫的危机。这可……如何是好?”   晁盖明显头大了,眉头紧皱着,随手指着墙上那几条“开源节流”的建议,说道:“先把这些照办试试,我就不信,咱们兄弟还能穷死不成!”   说着猛灌一碗酒,酒碗重重撂在桌上,揉着眉心,大步出门。   气氛一下冷了。宋江干笑两声,还不忘安抚那个被吓到的小娘子。   “哥哥有些火气大,娘子不必害怕。今日还要多谢你。这些数字什么的,暂且留在壁上,不要擦,待我们慢慢研究,总会有个办法的。”   潘小园听话地点点头。方才宋江和吴用那一唱一和,忽然让她隐约认识到,今日把她叫来的终极奥义。   以这两位大哥的智商,怎么能丝毫意识不到梁山的经济危机,还需要她来“抽丝剥茧”“醍醐灌顶”?   晁盖尽管义气深重,对兄弟们极端够意思,到底太过安于现状,别人也不好意思劝谏。今日只是借她的口,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毫不遮掩地指出来,甩到晁盖脸上。   良言逆耳。有些事,关系太近的兄弟们不好说出口,只得借助一个旁观者来说实话。   不过她也真没脾气。就算没被宋江利用,就算是柴进或者武松来询问梁山的经济状况,凭良心,她百分之百也会得出同一个结论,给出同样的建议。区别只在于,敢不敢对晁盖直言事实。   宋江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道:“武松兄弟,你也看到了,现状如此,并不是你大哥我危言耸听。”   武松一直在角落里,没参与讨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有时候潘小园觉得他都睡着了,有时候看到他犀利的眼神一闪而过,又觉得他没错过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武松听得宋江唤他,放下酒碗,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答道:“大哥既问,就恕兄弟直言。按现状来看,招安确像是条可走的路子,但倘若只是因为钱财缺口,那跟卖身有什么区别?还免不得多不少破事儿,又是何苦?就算有人愿意去,我也只好恕不奉陪,对不住大哥了!”   语气恭恭敬敬,内容粗暴任性,宋江微笑聆听,一点也没有不快的意思。   倒是李应先绷不住,作为理财经验丰富的土豪,谨慎地反驳了一句:“武二郎有所不知,钱财本身是小问题,然而多少大问题,归根结底,都是都钱的问题。”   而潘小园马上又明白了一个不得了的事实:原来招安早就被宋江提上了日程,比她想得要提前得多!   招安的原因,并非仅仅是宋江一人铁了心投降做奴才。她潘六娘子这一笔账算下来,厅里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发现,偌大的水泊梁山小社会,并不是可供兄弟们聚义快活到老的世外桃源;不可持续的发展之路,迫使梁山领导层必须在经济崩溃之前,给大伙寻找到最好的出路——招安,便是最为宽阔的那一条。   而宋江显然已经私下里跟自己的心腹兄弟商量过这件事。现在回想,当初宋江拉拢武松上山,显然也有让他相助招安的意思。   而武松看来不是太配合,私底下大约也没给宋江什么面子。这倒完全不出意料。这人任性惯了,阳谷县当个步兵都头,都能给自己整出张通缉令来,又怎么会稀罕卖身得来的皇粮?   宋江今日让武松留下来开会,用意也是明了:让他认清现状,再好好考虑考虑。   晁盖既然遁了,厅里留下的,基本上也都是支持招安的角色。柴进正仔仔细细地研究着墙上写下的一串串数字,一面做笔记,神态严肃。   潘小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膈应。过去读水浒的时候,每当读到招安的桥段,不都是恨得牙痒痒吗?可是今日,自己这一番“面试”表现,无异于为招安派提供了理论支持,顺理成章的,显然也已经把自己划分到了招安的阵营,而且,她还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时间心乱如麻,忽然脑子一热,直接对宋江说:“江湖凶险,朝堂何尝不凶险。宋大哥要为梁山谋出路,也要小心……小心……”   说到一半,终究是不敢点得太明。以宋江的段数,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可是宋江立刻从容不迫地接话:“小心招惹祸端——这些我们都讨论过,咱们梁山兄弟再有才能,在当官的眼里,也不过是草寇出身,来路不正。若是贸然归附,难免不会被他们对付算计,兔死狗烹,甚至让咱们反过来去对付别的黑道兄弟,弄得两败俱伤,他们作壁上观——都是十分可能的。因此……”   潘小园看着宋江那张其貌不扬的黑脸,简直是瞠目结舌,全身忽冷忽热,就差给他跪下了。   面前的宋江,不是书里那个盲目愚忠投降派的官迷宋江。他看得一清二楚! 第91章 9.10   宋江微微叹口气,做了个安抚全场的手势,沉声道:“因此,宋江把大家请来,也并非为了今日就讨论出个结果,只是盼望大伙心里能有个数。梁山危机当头,咱们这些骨干兄弟,必须时刻将山寨的命运记挂在心,万万不可像其他人一样,被表面上的光鲜热闹糊了眼——宋江言尽于此,大伙受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几位智囊团纷纷表示会响应宋大哥的号召,时刻保持危机意识,把山寨的出路放在第一位。长吁短叹一番,各自告辞。   潘小园已经被这次“面试”的信息量完全淹没了,只想赶紧躲到一个静悄悄的角落,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聚义厅门口的柱子上,还歪歪扭扭地钉着几张小字报,是呼吁暂缓实行“限婚令”的,底下长长的一串签名和手印。   潘小园看在眼里,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脱节感。   宋江把她叫住,嘱咐了最后一句话:“娘子既然有意相助,钱财方面的燃眉之急,还烦请你协助柴大官人他们,能解决多少是多少,给梁山多挣一些太平日子。”   潘小园感觉肩上凭空多了一副重担,说不好是该喜还是该忧。她费尽苦心,给自己打拼出这样一个地位,究竟……是福是祸?   而武松依然有点不服气的样子,但将墙上的一番演算看来看去,心里也似乎不太有底气了,只是跟宋江说:“大哥如有差遣,我帮你去办,只是兄弟自己闲散惯了……”   宋江十分宽容理解地拍拍他肩膀——武松比他高一头,拍肩膀需要伸长了手——笑道:“这事暂且不提。不过你既然一片好心,眼下愚兄倒是有个差遣,可能会让你为难一阵子……”   武松微微一怔,“愿闻其详。”   宋江哈哈大笑:“你紧张什么!我是想让你……”看看武松的神色,又笑道:“如今咱们山寨里,留着一位美人儿俘虏,想必你也听到传闻了……”   武松更是一怔,一时间有些窘迫,脸上涌出些血色,瞟了一眼潘小园,点点头。   宋江笑道:“那扈三娘不愿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可惜之至。她的断金亭三战,时间定在下月十五,我们几个商量过了,到时要请兄弟上场,助我梁山一臂之力。”   潘小园脑袋发涨,慢慢回到自己的住地。   如今她算是正是成了柴进的入幕之宾,有资格和钱粮三巨头平等对话。蒋敬虽然是她手下败将,但她也不会傻到就此趾高气扬——还是登门跟蒋敬道了个歉,高帽给他戴了一堆,说小女子微末本事,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全凭运气,今后愿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好话谁不会说。好歹见过那么多次宋江的行事做派,学个百分之一的皮毛,就足以在梁山上左右逢源。   蒋敬再不忿,也得买账。两人彻底和解。   这些伎俩,她觉得武松应该都懂,只是不屑做,也用不着。可谁叫她一介弱女子,没个硬拳头,只能稍微在肚子里培养点坏水儿。   于是柴进也够意思,那天从聚义厅“面试”归来,就张罗着给她安排住一间独立小房——如今潘娘子也是梁山智囊团的底层人员,需要工作,需要书写,不求像大哥们那样人人拥有书房客厅,但最起码,得有个开小会、放桌椅的地方。   怎么能再和武松挤一块儿呢?这么低级的待遇,多丢咱们梁山的脸!   于是第二天,潘小园就搬到了新居。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收拾成两个小包,武松就帮她背过来了。一路上他还开玩笑说,如今他那里可算是清静了,就是空空荡荡的不太好看。   潘小园随口笑道:“你就不能学别人,摆点书啊画的,或者刀枪弓剑,也像是个英雄好汉的居所。”   武松笑道:“哪有钱买。”   潘小园心中一下子当当当敲起警钟。他这是转弯抹角的催债呢?   她十分自信地回:“你放心,说好了三个月,眼下一个月还没过,到时候一分利息都不会少你的。”   眼看着武松那双眼睛从笑眯眯变成了圆睁睁,神色一脸茫然,她这才意识到,大约是自己多心了。眼前这位大哥不是宋江,压根就懒得转弯抹角的说话。   借钱还钱什么的,太小家子气。她于是换了个更豪爽的说法:“那好,什么时候武二哥缺钱了,千万别灰心,我去周济你。”   武松忍不住笑了笑,低头看看脚下的路,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那天算的那笔帐,梁山真的……整个儿都在缺钱?”   知道她那天是被宋江当了枪使,引导着,把财政危机说得头头是道。他觉得宋大哥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也不妨碍他私底下再问一次。   潘小园点点头。梁山虽然还有不少家底,几位大哥要办什么事,分分钟也能从库房里拿出金子来。但消耗始终大于获得。换句话说,梁山缺的不是钱,而是钱景。   其实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里简直是司空见惯。虚假繁荣是家常便饭,经济泡沫时有发生,规模大的企业往往负债也多,就算是国家,不也经常负着巨额国债吗?   然而梁山不一样。它的负债,没法转移,没有人自愿来为它买单——除了大宋官家。   她于是实话实说。武松又想了想,问:“那,除了招安,还有别的办法么?”   她立刻说:“当然有。只要遣散梁山的大部分人马,二龙山的回二龙山,桃花山的回桃花山,这里只留十几个好汉,千八百喽啰,回到以前打家劫舍的日子,照样快活。”   武松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哈哈一笑:“还有吗?”   潘小园觉得他有点在考自己,左右看看,反正没人,于是没遮没拦的跟他胡扯:“嗯,要么就赶紧招兵买马,直接到东京去逼宫让位。到那时,想有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再不用数着铜板过日子啦。”   “杀到东京,夺了鸟位”,这是不少梁山好汉酒后的畅想。这八个字,也不知多少次,在聚义厅中嚷嚷出来过。潘小园说出的这个“逼宫让位”的版本,还算是比较文明简略的,也并没有涉及宫里众后妃的归宿。   因此武松也不是十分震惊,依旧把这当玩笑,笑着回道:“倒也不十分好。做皇帝做官,要管多少闲杂事,我们这些人,怎么做得利索!”   潘小园表示同意:“况且,官家也不是傻子,那么多军队是白养的?还杀去东京,就怕咱们还没走出山东,就让人家给堵在头里了。”   她倒是耳濡目染,虽然并非梁山好汉,却也慢慢的有点集体归属感,觉得跟这小水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当然,这多半是看在武松的面子上。倘若这水泊里没有武松,只有宋江,她多半不会这么卖命——虽然自从上山以来,宋江并没有做过什么太对不起她的事儿,甚至还对她多有扶持,算得上知遇之恩。   武松听了她这话,却意外的没再开玩笑接下去,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陷入了一瞬间的思索。   他忽然低声说:“倘若……朝廷……确实无暇顾及我们呢?”   “什么?”潘小园没太听懂。这人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国家大事了?   都说男人天生就有争霸的野心,这话潘小园觉得并不十分正确。最起码,在面前这位武二哥身上,她看不到半点所谓的野心——他连小弟都懒得收。   武松没等她再说话,自己又立刻澄清似的开口:“我只是随便想想。”   潘小园更是不解。“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这话在梁山上谁说不得。旁人这样吹牛的时候,他估计没少随口附和吧。怎么现在,倒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难不成又是宋大哥给他灌了什么迷汤?   武松大约也意识到这几句情不自禁的话颇有些莫名其妙。讪讪一笑,不再说话。再一抬头,潘小园的那座新小院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新居也在二三关之间,其实里武松的住所只有两里多路,随便散散步就到。   武松远远的驻足,忽然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问:“今后,若有什么事,能不能来这里找你说句话,烦扰么?”   潘小园简直被他客气得找不着北,嗤的一下就笑了。   “我又不是扈三娘,难道把门的还能不让你进不成?”   明知一提扈三娘,就能明显的让他糟心一下子,可偏偏忍不住,笑嘻嘻看着他。   武松也笑了,笑得有点自嘲,手中的行李拎起来给她,意思是就送到这儿吧。   潘小园欣然接过。交接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立刻十分规矩地把手缩回去了。   潘小园突然忍不住,抬起头来,瞟他一眼,目光中带着点薄薄的刺,干脆利落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不怕让闲人看了说三道四。”   武松那双手还在半空,有点僵。目光定在那包裹行李上,又顺着落在她手上,再往上移,移到肩膀,收回去了。   他几乎看不出来的冷笑一下:“我怕过谁?”   撂下这句话,他就立刻跟她道别,转身大踏步回去了。走几步,有点心虚地回头看了看。   潘小园用口型跟他道别:“怂包。”   不再想他,潇洒一转身,董蜈蚣殷勤给她拉开小院子的门,门边小弟齐声招呼:“大姐!”   潘小园点点头,挥手让小弟们散了,环顾里外一新的一房一厅,心中踌躇满志。   如今她也有专门跟着的两个喽啰。乍一看都有些面善。问两句才想起来,都是当初张青手底下的店小二,跟她算不上知根知底,到底是个脸熟。问了称呼,两人都有十分响亮的江湖绰号,分别叫肘子、肥肠,都是当年孙二娘给起的。   潘小园暗暗感激这安排。若是来几个完全陌生的古惑仔大哥给她把门,她晚上可睡不着觉。肘子肥肠倒都是伶俐人儿,又都是见识过武松手段的,知道要是得罪了潘六娘子,自己绝没好果子吃。于是见到潘小园的第一面,就来了个“纳头便拜”,拍着胸脯表忠诚,说愿意为娘子执鞭坠镫结草衔环。   这成语用得不太对,但她心里开心,懒得深究。   同时过来的还有董蜈蚣。他是求了柴进,调到了她手下。柴进老好人没半句阻拦。   于是眼下,潘小园有三个可调遣的小弟。比起那些有排场的大哥,动辄十几个小弟前呼后拥的出门,已经算是十分朴素。   她让他们都留在不远处的单身男宿舍,平日里轮流给她守在院子外面当保镖。收拾房间伺候起居什么的,就不必劳烦了。院子里还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婆,是负责给这一整片“小区”打杂洗衣的,大约是哪个小喽啰的姑妈老姨。潘小园也跟她客气打了招呼,塞点钱,当见面礼。   隔壁院子里,照例是滋滋滋的烤肉声,焦香远远的传来,不用闻就知道,肯定是狗肉,而且是抹了蒜泥的。   院子里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大呼小叫:“翻面儿,翻面儿!没看见都焦了么!你们这群笨手笨脚直娘贼,平日里干啥啥不成,白瞎了洒家调教了!走开走开,再碍手碍脚,洒家一拳一个,都揍飞了去!”   潘小园听这声音,嘴角就忍不住抿出一个笑,赶紧让董蜈蚣去房里取出准备好的一大包熏狗肉火腿,笑着吩咐:“走,去拜大师去。” 第92章 9.10   潘小园觉得,一定是自己上辈子在五台山多烧了一炷香,这辈子修来了跟鲁智深比邻而居的缘分。换成一个月前的自己,要是听说了这事儿,肯定认为是天方夜谭,得掐掐自己胳膊,看能不能给掐醒了。   其实这缘分说来也顺理成章。梁山上确实在大肆营造新房,连武松也时不时的去搭把手。但工程也不能一蹴而就,造好的那些,先都紧着功劳高、有地位的好汉们去住,争先恐后的就满了;负责房管的李云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说鲁智深师父隔壁倒是有个现成的小空院子,眼下堆了杂物,没人住。   在房源稀缺的梁山居然有如此暴殄天物的事件,这并不是偶然。究其原因,说来话长,满是血泪。   鲁智深作为梁山头一号酒肉和尚,往他房里运送的好酒,每天都是论桶计的。大师喝高了时,不免醉态百出,要么揎拳捋袖的吹牛,要么满山跑着找树拔,要么抡一根禅杖,从聚义厅一直耍到金沙滩,最后一头栽在水里,让阮家兄弟给救起来。   这些还都是好的。有时候他醉了之后看谁都不顺眼,都觉得欠教训。   有一天武松到他房里蹭住,本以为是空房,谁知鲁大师只不过是踅在角落里吃狗肉,见他小子又不告而来,当即就毛了,揪着胸膛衣服,抡起拳头就教训。俩人本来脾气秉性相投,白天称兄道弟,这会子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大师一边发功,一边喷着酒气骂。   “说!”醋钵儿大的拳头,一拳黑虎掏心,“你小子又——又来偷洒家什么东西!”   武松躲过去,咔擦一声,大师的木头衣架子碎成粉末。一边答:“谁偷你东西了。我来借住,哪次不是给你扔下两瓶酒……”   “胡说!想蒙洒家!”再一拳海底捞沙,“看你平时人模狗样,晚上……鬼鬼祟祟的,就——不是好人!你还偷洒家刀……”   “是你借给我的,”这下躲不过去,只得接了他一招,借力往后退了三五步,“你自己忘了。”   “断——断金亭上,不留面子,绝人后路,只顾你自己出风头,武二郎,有——有意思吗?” 赘地炮、单冲拳,上下齐施,“洒家那天就、就看你不爽!洒家叫你装,叫你装……”   “给王矮虎留什么面子,”武松说话说得有些气喘了,眼睛一边看他拳头,左右一闪,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看看门的位置,“他是你徒弟还是你师父?”   “没关系就不能管?!这叫恃强凌弱,洒家看不惯!还有人跟洒家嚼舌,你这厮跟——跟女人不清不楚,有人看到,有个姑娘,哭哭啼啼的……的,在路上,让你赶着走——” 洪拳、醉八仙、螳螂十三招,带着酒劲儿,一路路抡将下去,“洒家最恨坑蒙拐骗,欺……欺负弱小,你——知道洒家当年,用了几拳,打死那镇关西的?识相的就——”   砰!一声闷响,终于没躲过,胸膛上结结实实闷了一口气。武松也怒了,终于落得跟他一般见识,一记钩拳还击过去,冷冷道:“三拳打在你武爷爷身上,我只当是挠痒痒!”   你来我往,觑个空挡,拳路中间一拐弯,十分恶劣地落在那弥勒佛般的光肚皮上。   然后武松立刻往旁边一让,呼吸一屏。鲁大师喉咙一阵骨碌碌响,哇的一声,吐了一屋子烂狗肉。   武松掸掸袖子,终于脱身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关上,气味留在屋子里。   第二天,两人鼻青脸肿的同时出现,引来大伙的窃窃私语。问武松,他只是冷笑。问鲁智深,他老人家早不记得了,后来还笑呵呵的去找武松喝酒,武松也很给面子地跟他一醉方休。   能像武松这样,撞在枪口上还能全身而退的,毕竟是屈指可数的少数。大师的蛮力摆在那儿,大部分人也只能乖乖被教训的份儿。   被安排到鲁智深隔壁的各路好汉,走马灯般轮流转,都是没几天就卷铺盖走人,宁可去聚义厅睡板凳,也不敢再给大师当练拳的沙包。所以那屋子就顺理成章的空了下来,   那负责房管的李云犹犹豫豫的,把这空房的事儿说出来,马上就后悔了。眼前这位小娘子武功再高,撞见撒酒疯的鲁大师,怎么也得酿成一桩血案吧。   可潘小园却眼睛一亮,连声督促:“就那儿了,那儿挺好,麻烦大哥马上安排一下。”   走遍全梁山,怕是也找不到比这更安全的住处了。大家害怕鲁智深,总是传他闹过多少事杀过多少人,却从没总结过,他闹事杀人背后的动机。   三拳打死镇关西,为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金翠莲,说是被镇关西强娶为小妾,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一席梨花带雨的控诉,引发了大师的雷霆之怒,当场掀了桌子,去找镇关西讨公道,一不小心,就把人打死了。   虽说是他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到底是为了金姑娘身负命案,仓皇跑路,东躲西藏。人家姑娘呢,被他赠了财物,转身又嫁了别人当小妾。后来又被逃亡中的鲁大师撞见了,还挺不好意思的,说恩人哪,你看我们给你立了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天天拜哩。   鲁大师大约也有些疑惑,当初赠她盘缠,本来是为了让小姑娘回乡。为啥她转而南辕北辙,火速又嫁人了呢?而且依然是当小妾?   但这并没有消灭他助人为乐的热情。大闹东岳庙,为的也是一位美貌非常的娘子。那娘子上香途中被人调戏,泼皮恶霸们欺人太甚,又引发了大师的雷霆之怒。正当他抡起拳头准备揍人时,美貌娘子的丈夫赶过来拦住了:“师兄,不可!”   谁见过这样的架势?美女被调戏,做丈夫的在息事宁人,丈夫的好兄弟倒是七窍生烟,摩拳擦掌,率先冲上去了……   说没点内情,谁信?   只有放在鲁智深身上,这一幕才算不上违和。   后来,鲁智深和林冲在梁山重逢。聚义厅,酒成坛,肉如山,执手相看泪眼,林冲无语凝噎。   而鲁大师,上来就问:“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   那是鲁智深第一天上山,上山后第一次饭局,饭局中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大伙还都不太了解鲁智深的为人。这话一出,据说整个聚义厅的温度骤降,喝酒的忘了咽下,吃肉的忘了嚼。有那乖觉的,已经开始偷瞄外面,规划逃出去的线路,免得一会儿血溅厅堂,误伤着自己。   可林冲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叹一口气,鲁智深就全明白了。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觑。   如此事例不胜枚举。最近的一次,为的是史进。   那还是烧画眉坊之前的事。史大少爷的前前前女友,叫什么玉娇枝的,被华州府贺太守强夺为妾,姑娘的爹也被迫害刺配。史进脑袋一热,要去行刺贺太守,可惜寡不敌众,反而被捉下了大狱。   鲁智深听说,当场雷霆之怒,提了禅杖,带了戒刀,直接去闯华州府,被贺太守三言两语给骗进府里,一拥而上拿住,也下了大牢,当天就和史进做了狱友。   后来还是梁山出面,派了武松和另外几个人,一场飓风营救,给捞出来的。   总之,鲁大师这一辈子,似乎一直在和美貌女人纠缠不清,时不时的被坑一下子。但他做人有原则,从来没坑过女人。一个手指头都没有过。   这一点,梁山上无人能及,比武松更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潘小园觉得,住在鲁大师隔壁,要是以后谁敢欺负自己,镇关西就是前车之鉴。   当然要和大师搞好关系。于是刚刚安顿下来,就派人去弄了十几斤上好的蒜香烟熏狗肉,这会子捧在怀里,沉甸甸的,派个小弟去叫门。   里面传来一声粗喝:“哪个撮鸟,洒家没空!”   “奴家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的女账房,从今便安置在师父隔壁,今后多有叨扰,今日特来拜揖,有些酒肉送与师父……”   刚吐出“奴家”两个字,里面的脏话就停了。   说到“拜揖”,就听得里面催促:“开门开门!”   刚说完“酒肉”两个字,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鲁智深手底下的小弟,也都是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坦克型壮汉。为了不吓到潘小园,开了门,就躲门后面,只传出声音:“娘子请!”   于是潘小园看到的,就是一个她平生见过的最宽阔的背影,此时颇为不雅的蹲在地上,比王矮虎站在地上还高些。   光头、香疤、黑直裰、破麻鞋,一身虬结肌肉。那根铁禅杖插在地上,尖尖上挂着一片半生不熟的狗肉。   大师开口,声音经过胸腔的共鸣,震得她耳朵发痒。   “多谢了,你且等下,洒家马上就好!”   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来,明显是极力压低,但依然和旁人的喊话差不多音量。明显是强作温柔,但依然能让人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再吃一块,再吃一块!嗳,瘦得跟蚂蚱似的,过去有谁欺负过你,洒家给你一一揍回来!别怕,再吃一块!”   潘小园看着那宽阔的背影,彻底呆若木鸡,手里装狗肉的篮子啪嗒掉地上了。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铁罗汉,眼下这是……在喂猫还是喂鸟?   鲁智深换了个蹲法,潘小园终于看清了他身前的那一小团……东西。   一个小萝莉。   一个灰扑扑、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萝莉。   一个明显怕的要死,却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一片狗肉往自己嘴里喂的……小萝莉。   再一细看面容,潘小园眼睛直了。   “贞贞贞……贞姐儿?!”   贞姐看到她,眼睛圆溜溜睁开来,嘴巴张得老大,终于被见缝插针的塞进去一大块肉。   然后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穿过鲁智深咯吱窝儿,直接飞扑到潘小园怀里,嘴里还叼着那块狗肉:“六姨……六……六姨,呜呜呜……”   鲁智深转过身,站起来。只见他衣襟半敞,胸口茸茸黑毛,方面大耳,一副络腮胡,此时的神情又是无辜,又是无助:“兀那娘子,这小蚂蚱,是你熟人?”   潘小园仰头看看面前的罗汉塔,又看看怀里的小萝莉,头脑中一片空白,逻辑全死,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鲁智深有点不耐烦。换成对面是个糙汉,估计早就一脚踢上去。但这时候也免不得耐心,放低了一点点音量,又问:“他们跟洒家说,这小娃娃是隔壁房里要的人——就是你的?”   几个壮汉小弟此时才现身,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明白了事情原委。   当日潘小园试图接手孙二娘酒店,央求张青派人去阳谷县打探贞姐下落,说若是她过得不好,就给接过来,继续给自己帮工。谁知张青的人是走了,转眼她自己也被坑上梁山,此后的生活大起大落,也就没再想过这一茬子事。   张青的小弟倒是如约去了阳谷县,一打听才发现……   这是壮汉们转述的原话,“那个直娘贼腌臜死爹,俺们去的时候,刚好撞见他把那小丫头卖进丽春院,挑了好大一担子钱,笑嘻嘻的往回走。娘的,俺们做强盗的都不干这等子龌龊事儿!俺们把人和钱都抢过来了,那个爹还求饶呢,说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不卖,老婆孩子都饿死了!奶奶的,俺们给他揍了半死,怕出事,没要他命。那孩子就给带来了,再留他家里,左右给毁了!……”   带着贞姐回到十字坡,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盘踞了陌生的黑道老大。张青的那几个小弟倒也乖觉,立刻悄没声绕道,改去梁山泊。   把贞姐带上山的时刻,潘小园刚好在张罗搬家。张青那几个小弟头一次上山,晕船就晕得头大,也不清楚山上的地理格局,只打听到“潘六娘子如今住在鲁智深隔壁”,便把人送来了。   屋子还空着,里面一堆杂物,半个人影没有。张青那几个小弟当即不知所措。这时候鲁智深喝得半醉,听到声音,出来看个究竟。几个阿猫阿狗里,有曾经去二龙山送信的,认得这和尚,当即在他还没撒酒疯之前溜之大吉。   于是哇哇大哭的贞姐,就这么被鲁智深暂时收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哄了半天,还没哄好呢。   潘小园眼睛直勾勾看地,听完了这一整场戏,只说得出一句话:“深谢师父。奴家……”   鲁智深丝毫不领情,不耐烦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回去罢!这群撮鸟,给洒家隔壁搬来一堆娘们,恁地麻烦!——喂,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鸟人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跟洒家说,洒家去揍他!”   潘小园哪敢计较他那句“孤儿寡母”,连忙赔笑着道谢了,那一大包熏狗肉留下,领着贞姐告辞。   院子里重新传来焦香气,混合着鲁智深的粗声大喝:“还没烤好?滚开,洒家亲自来!” 第93章 9.10   潘小园回到自己的小屋。贞姐扑通给她跪下了,哭着就磕头:“六姨……”   潘小园赶紧给她扶起来,细细打量。分别没几个月,小姑娘又比以前瘦了一圈,眼睛显得更大了,该发育的地方没发育,衣裳倒还紧绷绷的,袖口短着一截,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做的了——想必是家里添了两口人,日益拮据,只好先削减她的生活条件。   “你娘呢?”爹就不用问了。   “呜呜……一直、一直生病……不见好的……六姨你、你不是在吃官司,知县把你放出来了?呜……这里是哪儿?”   潘小园有一瞬间的犹豫。该不该告诉她,这儿是强盗窝、土匪寨、造反大本营,带你上山的那几个大叔大伯,全都曾经是横行一方的恶霸,方才喂你狗肉吃的大和尚,曾经三拳打死人?   想了想,只得简略地说:“是……是个安全的去处,这番把你带离家,也是不得已……”   贞姐语无伦次地哭道:“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去那个丽春院……六姨,要是我爹找来,你求求他,别再让我去……”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虽然懵懂,多少也知道丽春院是个什么地方。过去在家里一直听大人摆布,命运全然不由自己。就算是被带到丽春院的路上,也不过是哭一哭自己命不好,稍微跟大人顶半句嘴,啪的就是一巴掌。   直到来了几个凶巴巴大汉,直接把她爹揍得趴在地上,口中污言秽语的骂了半天,又给她头上罩了个黑布袋,混在一堆柴火里出了县城。贞姐哪明白来龙去脉,只以为是让坏人劫了,一路上少不得哭闹,喊爹喊娘,直到最近两天,发现自己还是全须全尾,有吃的有穿的,才约莫意识到,似乎是让人救出了丽春院那个火坑,再也不会回去了。   但还是禁不住泪汪汪想家:“娘……”   潘小园搂住她,拍拍后背,安慰道:“你六姨没能耐,眼下只能且顾着你。等以后有机缘,再……嗯……”   再送她回家?   她犹豫片刻,放开怀里的孩子,按着肩膀把她摆正,话锋一转,严厉了些:“你安心跟我在这儿,依然算我雇你,工钱归你自己,我保证你安全。何时你回家后不会被卖到丽春院,何时我放你回去——这也是为你好。”   恩威并施一番话。贞姐抽抽噎噎地点头:“全……全听六姨的……谢谢你……你要我干什么,我都、都……”   潘小园给她擦擦泪,微笑道:“干什么?还和以前一样——我过去教你的那些算账的把戏,都还记得么?别偷懒,明天就开始帮我干活。”   潘小园深知,拨给她这么个宽敞的小院子,加上几个小弟,如今还加上贞姐的食宿,不是让她来吃闲饭的。在钱粮三巨头的牵头下,第一波改革措施很快就雷厉风行地落实了下去,一共三条。   第一,由公有制改为公私混合制。梁山好汉们的“进项”,改为底薪加提成,多劳多得。其中的提成部分,若是打家劫舍的收入,便四成归当事好汉,六成归山寨。比起过去的“三分之一归好汉”,涨了将近一成的收入——当然大多数人也算不清楚,只知道涨了。高兴!   当然,这只是个朝三暮四的伎俩。因为这四成的“私人收入”中,还包括发给出力小喽啰们的奖金。具体数额,由带头好汉们自行定夺。   这措施刚一出来,梁山上下简直乱成一团——分给小弟的钱,到底该有多少?居然没个标准了!   金钱考验人品,只是一瞬间的事。平素武功高强威风八面的好汉们,哪些是无良老板,哪些是冤大头,立刻一目了然。   不出两三天,各种奇葩的分配办法横空出世:吝啬的如李忠周通,论功行赏之时,只拿出十分之一分给小弟,还包括伤残抚恤金,弄得民怨四起。大家指着远处少华山的营寨,说大哥你看,那里的史大少爷,奖励他的部下,可直接是七成八成,大家一起快活,他还出钱请心腹的小弟们去逛院子哩!   看到超过半数的小喽啰都在内讧罢工,柴进有点坐不住了,请潘小园过来商议,说这可不成啊,山寨的义气要丢光了!   潘小园微笑着答:“不是说好了,观察半月么?柴大官人放心,奴家心里有数。”   出乎她的意料,只十来天,那只看不见的手就开始起作用。潘小园派手下的肘子肥肠去打探调研,发现各路好汉们很快达成了一个通用的默认分配方式,据说是采纳过去黄门山蒋敬制定的寨规:加一保底,余下的若超过一定数额,再三七分配,各寨之间或有微调,但浮动超不过百分之十五。   本来这规矩十分复杂,因此梁山上没人愿意沿用。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大伙也开始咬着笔杆子开始算。蒋敬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可套用的宏运算公式,大家抄录下去,每间账房里都贴一张,很快也看熟了。   若是有人分得比这抠门,小弟们不满意,严重的当即跳槽不干,去归附别的大哥;若是有人分得比这大方,不免觉得自己吃亏。慢慢的,也都调整到了这个最佳平衡点。   至于各路文职和后勤人员,“提成”的数额,则由当月的绩效考核分数决定。考核标准目前还在制定调整当中。这一点,潘小园并不熟悉,也无权过问。更何况,晁盖、宋江等领导层的绩效考核,她哪里敢过问。   好在几位带头大哥都没什么私心,为了带头推行新政策,都给自己定了个相对中庸的收入范围,说兄弟们平均进帐多少,他们便拿多少。况且,带头大哥们也实在不需要什么私人花钱的地方——难道要在一群小弟的围观下,视察济州府画眉坊么?   第二条改革措施,便是在梁山脚下的乡村田野里,划分出“实验保护区”,由专人负责驻扎看护,只收保护费,禁止任何黑道白道的掠夺。   实验区的具体位置,领导层讨论了又讨论,最后是晁盖拍板,在水泊的西岸边画了一个圈,圈下了他的老家东溪村。梁山早期的多件大事——吴用说三阮撞筹、七星聚义、秘密商讨劫掠生辰纲、宋江私放晁盖——都发生在这里,可以算是革命发源地,老区中的老区。   开始潘小园还怕没人愿意做这个看守的差事:梁山好汉的本分就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谁乐意做这个保镖奶爸?   还真有,而且不少。随着梁山发展壮大,吸收了三教九流以及高级军官,真正的纯土匪,其实已经变成了少数派。并非所有人都心悦杀人放火。有些人自重身份,下不去手,有些人自觉武功低微,本来也不愿意打打杀杀,丢人现眼。   譬如张青和孙二娘。张青这人有三个长项,第一是忽悠嘴炮,第二是做地头蛇收保护费,第三才是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功夫。孙二娘更不必说,下蒙汗药是一绝,真打起架来,恐怕连柴进都撂不翻。   两人上山后,也凑过一次热闹,跟在赤发鬼刘唐后面,当了一回见习生,实践了一次打家劫舍。闯进富户家里,刘唐一声令下,说这是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绅,按照晁盖大哥制定的老规矩,留下老幼妇孺,其余的一律咔嚓。   张青夫妇哪见过这阵势,硬着头皮上,见到桌子下面躲着个十四五岁面白唇红的小少爷,心里头犯犹豫了,互相一对视,异口同声地小声问:“这算小孩不算?”   便是这一犹豫的工夫,让那富户家里的保镖先发制人,打得热热闹闹,最后钱没抢来多少,两人各自挂了一身彩,还让刘唐狠狠训了一顿。   一瘸一拐回到寨子里,撞见武松,又让他冷嘲热讽了几句。   夫妇俩没面子,下决心再也不做这种费力不讨好之事,穷就穷了。   现如今,从潘小园那里得到内部消息,说东溪村保护区眼下在招收驻扎人员。夫妻俩当即就递了申请,请求在山脚下开设酒店,作为保护区前哨站兼保护费管理处——正是张青以前的老本行。   酒店落成之后,半数梁山好汉都参加了开张仪式。酒至半酣,张青拿出宋公明签署的手令,当场给裱起来,钉在柜台后面,呵呵笑着开口。   “各位兄弟看清楚了,从此这酒店后面的地盘,就是咱们梁山的实验保护区。张青话说在前头,大伙以后拦路抢劫、杀人放火,还请看准了,绕着点儿走,否则可别怪兄弟上报宋大哥,不给面子。——大伙要是支持,就把这碗酒干了!多谢!”   大伙哄笑着一口答应。本来就当是看一场戏,梁山周边有大把的地盘可供掠夺,东溪村又不是什么富得流油的地面儿,他张青不就是武功低微,乐意在这儿躲清静,俺们还懒得来呢!   酒店开张,不出所料,生意冷清,孙二娘的黑暗料理——尽管略有进步——也没卖出去几次。反倒是张青,第二天就开始造访临近各家各户,通知了梁山的新政策。   “老人家,以后不会有好汉来串门要钱啦,也不会有人来抢你闺女,只要你每个月……嘿嘿,上缴一点儿钱物……不要太多,别担心,俺们帮你们对付官府……有那不长眼的敢欺负你们,只要跟小弟说一声,宋公明哥哥派人来给你们出气!……”   张青的嘴炮功力堪称梁山一绝,没几天,就把附近老乡忽悠得死心塌地,连声说什么,有梁山好汉罩着,可比那黑心官府要安适多了哇!   当然这差事也并非完全是空手来财。酒店开设没多久,就遇上无良官兵前来东溪村打秋风,闯进老乡家里要吃要喝。老乡昨天刚刚给梁山交了保护费,这会子囊中羞涩,拿不出好酒好菜,被几个恶吏一通好打。   消息立刻传到张青酒店。张青感到了沉甸甸的历史使命,当即点起所有的小弟,只留孙二娘看店,雄赳赳气昂昂的前去拔刀相助。   官兵当然不是好惹的,一番恶斗,寡不敌众,又派小弟突围,飞马上梁山报讯,搬来一群煞神救兵,这才将官兵赶跑。那时候张青已经躺地上动弹不得了。   十几天的卧床不起,换来的是老乡们的一幅锦旗,上面是非常时髦的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在月底的总结会议上,宋江高调点名表扬了张青夫妇的义举。那幅替天行道的锦旗,就挂在了聚义厅最显眼的地方。   张青用帕子包着头,吊着手臂,惨兮兮地接受了表彰。大伙纷纷对他表示了无限的同情。   张青和孙二娘对视一眼,心底都是偷着乐。方才开会的时候,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汇报了他们自新政策实施以来的“进项”——大多数都涨了那么一两成。只有张青夫妇,靠着附近老乡的保护费提成,收入翻倍。   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不过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保护区比抢劫创收”的消息也慢慢流传了出去。据说孙新和顾大嫂已经考虑,申请在西溪村设立第二个保护区,去那里开酒店了。   吃水不忘打井人。张青夫妇俩一商量,派人给潘小园一次送去十五贯,感谢她的“内部消息”,让他们成为了“保护区”的第一批受益人。   潘小园高高兴兴笑纳了。她自己的工钱这个月还没到账。当初为表诚意忠心,拍着胸脯跟钱粮三巨头保证,自己不拿底薪,只拿提成——山寨若是能扭亏为盈,自己便拿一个小小零头;若是继续亏,自己一分钱不要。这才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个人和集体利益牢牢绑定。   眼下新政策刚开始实施,旧体制惯性巨大,哪会有这么快见效。于是她至今身无长物,除了基本的吃住,没一贯余钱。知道好事多磨,她也不着急。   不过张青他们送来一笔小横财,倒是雪中送炭。她当即分了一部分,赏了三个小弟并贞姐;买了点狗肉和酒,孝敬隔壁的鲁大师;自己又留了几贯,剩下的派董蜈蚣全给武松送过去。   那些白衣飘飘、动辄甩出银锭银票的江湖大侠,毕竟只存在于传说和话本子里。谁的钱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尤其是武松这种,当初打虎得了一千贯赏钱,自己懒得找地方存,于是眼也不眨的就分给百姓的冤大头。当然了,在梁山好汉口中,这件事被大家津津乐道,叫做挥金如土、重义轻利、仗义疏财、等等等等。   除了在关上守寨练兵,他几乎所有的闲暇工夫都用来苦练武功,提升自我。尽管潘小园看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提升的空间,但他说了,若是下次撞见包道乙,最好得能在他开口说鸟语之前,全面压制一下。   所以,随着多劳多得的新政策的落实,潘小园掐指一算,武松如今应该已经接近于吃土了,有必要接济一下。   当然,顾及武松的面子,她还是说得挺好听,说是还武二哥的债。   不过那钱当天就让董蜈蚣捧回来了,苦着脸汇报:武都头说用不着,让她拿这点钱,置办点换季的衣裳什么的。   既然他嘴硬,潘小园也就恭敬不如从命,自己也终于找了一回梁山代购,置办了几件应季成衣,换下了那几身跟着她奔波野外的旧衣裳。在柴进夫人的点拨下,又终于想起来,添置了一点钗环脂粉香药之类,总算活得像个女人了。   “梁山代购”已经被全面整顿,周老三早就被撤职查办。这便是第三条改革措施:由各分寨推举伶俐的小喽啰,每寨一人,共同承担代购工作。有竞争才有公平的市场,倘若好汉们嫌某甲收费高,大可多绕几步路,去向某乙订货。原先公款报销的各项开支,眼下大部分变成了私人承担,品相分出了三六九等,虚报瞒报价格的现象当即大幅减少。   但这样做的副作用便是,下山采购的人数增加,被官兵捉到的机会也跟着增加。短短半个月内,已经有过两次险情,都是那代购的差点让官军逮捕归案,不得不把身上挑的货物全部扔掉,才得以顺利逃回山寨。   潘小园跟柴进商议了一下,决定把山下的东溪村保护区变成一个代购据点。一些日常用品,山上无法自给自足的,就让老乡们帮忙准备,定时送到张青的酒店,算是抵消一部分保护费。这样,梁山的人只要进村,就能获得一部分补给,用不着每次都去济州府犯险。   张青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每个月的进项也是步步高升,昔日那迷倒万千少女的精壮身材,过去只是有个肚腩,如今呢,眼看着一点点整体发福起来。   而潘小园则觉得自己这阵子一定瘦了不少。每天从早到晚的工作忙活,不外乎在房里算账对账,派人出去调研反馈,对各项政策进行微调,不时还要接受晁盖宋江等领导层,或是钱粮三巨头的新指示,比过去在阳谷县卖炊饼的日子,更是充实百倍。   于是有一次,从柴进那里开完会,刚要走,忽然被柴进的夫人叫进了内院。柴夫人平日说话轻声细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怎么见客人。潘小园正纳闷,人家款款走出来,吩咐丫环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子,笑道:“六娘子近日劳累,脸儿都瘦尖了。这些东西,你拿去补补身子。”   潘小园愣着接了,打开一条缝,一股子咸香味就涌了出来。约莫十斤的秋梨熏猪肉脯,肥多瘦少,够她手底下所有小弟大吃三天的。   再看看柴夫人,一脸温柔腼腆的笑,仿佛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潘小园看看手里的一大坨熏肉,再看看面前的端庄闺秀,觉得这完全不是柴夫人的画风。   “冒昧问一句,这东西……是有人托夫人带给我的?” 第94章 9.10   柴夫人赶紧点点头,做出漫不经心的口气,笑道:“呃,是……山寨里的史进史大郎,说正好得了这么些好东西。娘子若是……”   潘小园一口气呛嗓子眼里,心里隐约明白了,小声道:“史大郎,我没见过吧。”   至少没正眼见过。史进人称“九纹龙”,据说是肩臂胸膛刺了九条青龙,十分拉风。他本人也不太喜欢穿上衣,潘小园记起来了,刚上梁山的时候,确实似乎远远的也见到过那一身花俏小鲜肉,人群里十分惹眼。   不过随着天气变凉,山上膀爷渐稀,史进是坚持到最后一个光膀子的——直到他感冒生病,躺床上去了。后来又被关禁闭,因此潘小园在梁山上的大部分时间,和史进一直是没什么交集,连走路都没撞见过。   柴夫人笑道:“可是人家说见过你啊。”   端庄闺秀两耳不闻窗外事。潘小园哭笑不得,只好跟她解释:“那日我在断金亭打了一场架,出……出了点风头,基本上全梁山的人都认识我了。”掂掂手里的猪肉脯,又突然想起什么,扑哧一笑:“史大郎那个郓城县姑娘,还是黄了?”   见柴夫人只是抿嘴微笑,潘小园明白了。柴进是自己的直系领导,柴夫人作为领导家属,自然是最理想的做媒人选,无怪史进找上她,不定说了多少好话呢。柴夫人面子薄,推不掉。   大大方方朝她一福:“那就多谢,东西我倒是不需要。还请夫人转告史大郎,奴家暂时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   柴夫人其实也不太热衷于保媒拉纤,只是抹不开面子。见她不收,有点不知所措,看着身边的丫环。   潘小园笑道:“夫人若是没法处理,就将这东西赏了底下的丫环小厮,史大郎大人大量,不会计较的。”说完,赶紧道别告退。   刚回到自己院子,就听道一片八卦传来:周围的所有单身女眷,从黄信的妹子到白胜的表姐,一人收到十斤童叟无欺的猪肉脯。   大伙互相一通气,一个个嘻嘻哈哈的花枝乱颤。一连好几天,整个二关前面的耳房小区里都弥漫着一股不清真的味儿。   潘小园摇摇头,有点后悔没收那肉脯,心里给史大少爷点蜡。   过几天,又有小喽啰来报,说他家大哥晚上开席庆生,请娘子过去赏个脸。末了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一句,顾大嫂也要去呢。   潘小园问:“你家大哥是谁?”   对面笑得腼腆:“说起来大伙也见过,是锦毛虎燕顺。他……”   潘小园一个激灵,赶紧推说肚子痛,跑回房里遁了。她怕盘子里有人肉。   树欲静而风不止,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邀约送礼,到得后来,随着限婚令的实施越来越临近,潘小园深深地感受到了梁山上单身狗们的急切怨念。   如今她也算是梁山上一号女中豪杰,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做主,大伙也就十分识相地不去巴结别人。直到此时,潘小园才突然意识到,当初自己人微言轻,纯被武松“罩着”的时候,他不知给自己挡了多少火力。   而这一阵子,送到她家门口的“见面礼”——有些是她独有,有些是附近的大姑娘们雨露均沾——每样都比史进的猪肉脯别出心裁。比如:   ——一张带血的梅花鹿皮,来自双尾蝎解宝,此人是个猎户。   ——第二天,又是一张更大的带血的梅花鹿皮,来自两头蛇解珍,昨天那位解宝的哥哥,一个更出色的猎户。   ——两篮子手工精心制作的腌咸鱼,来自水寨里的阮小七。潘小园想起了第一日在金沙滩上见到的,那朵明媚忧伤的小黄花儿。   ——打磨得精光锃亮的一把厚背薄刃大菜刀,边缘带着一圈血光,说是可以晚上辟邪,来自操刀鬼曹正,以前是屠夫。   ——一根老气横秋的金链子,边缘有点拉脱,一看就是从过路的客人脖子上抢下来的,来自打虎将李忠。这人在桃花山时就以吝啬闻名。那金链子外面包的纸上,还体贴地注明了金子的重量:一两六钱。   潘小园眼睛都看直了,平生头一次领教到直男花样作死的程度。相比之下,她头一次感觉到,当年自己嫁妆箱子里那匹海棠红缎子,是多么的撩人心魄,多么的体贴称心。   限婚令一天天逼近,单身汉们穷途末路,每一次毫无希望的强撩,都无异于浸透血泪的末日的狂欢。   她开始还反省,是不是自己的作风太接地气了,这才引来这么多不讲究的大哥。后来慢慢也想通了。出身文化程度比较高的好汉,就算是单身,通常也比较有追求,对于自己未来的媳妇,讲究个才、貌、性格、眼缘。不论内心多么煎熬备至,也拉不下脸来强行配对。而那些出身赤贫的,所谓贫不择妻,才不管她嫌弃不嫌弃,撒网再说。   越是辣眼睛的礼物,送的人反倒越是腼腆,只是派个小弟,自己不好意思露脸。那小弟反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话里话外,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   潘小园生怕在梁山上莫名其妙的结仇,况且这些好汉里面,不乏一言不合就砍人的主儿,于是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了几份,在家里看着糟心,况且又怕拿人手短,给人错误的暗示,灵机一动,让人把那些什么咸鱼、菜刀,全都转送给武松。   第二天,武松手底下小弟罗圈腿,趁着饭点儿最热闹的时候,大庭广众之下抱来两坛酒,堵在潘小园门口,说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   潘小园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眼神丢给罗圈腿一个抱歉,然后直接咣的把他关在门外边,自己在院子里冷冷喊道:“这是来消遣老娘呢?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是好欺负的,看得起看不起,他要是不服,到断金亭去找我啊!”   罗圈腿在众目睽睽之下碰一鼻子灰,拔腿就走,准备落荒而逃。   潘小园隔着门缝,看到外面一群五光十色的神情,心里偷偷笑。大伙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武松居然也开始凑热闹,加入单身汉的狂欢,那其余人是肯定争不过他了;可就连武松居然让也潘小娘子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那其他人可也别想了。   知她者武二也,这厮上道。釜底抽薪,一了百了地赶走了所有麻烦。   可惜这个错觉没有持续几秒。咣当一声,只听隔壁院门让人一脚踹开,雷霆般的声音炸响起来:“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呢?休走,让洒家教训教训!”   罗圈腿没跑两步,让鲁智深拖麻袋似的提溜回来,龇牙咧嘴不敢叫唤,手里两坛酒扑通扑通掉就滚了出去,让大师用脚尖一接一弹,立在一边。   围观人众见鲁智深要凶,早就识相地一哄而散。   鲁智深认出罗圈腿,眉毛一竖。   “好啊,原来是武松那小子仗势欺人,洒家错看了这贼鸟,还以为他是正经人!这几日你们漫山遍野的骚扰姑娘媳妇,洒家早看不惯!这就去找他,先让他吃洒家三百拳头再说!”   气哼哼走出两步,又改主意了,瞅着地上罗圈腿,笑道:“先教训教训他的狗腿子!”   罗圈腿哎哟一声往外爬,没两步,又被一脚踢回来了,满脸绝望,还不忘小声辩解:“我家大哥没漫山遍野的骚扰姑娘媳妇……”   鲁智深哪听得进去,捋起袖子,醋钵儿大的拳头刚要落下去,旁边一声娇喝:“师父且慢!”   潘小园终于看不下去,赶紧开门出来,面前一座小山,跟武松差不多高,两个武松那么宽,小碎步绕了好久,才绕到大师正面,急急制止,“师父打不得!”   鲁智深吹胡子瞪眼,问她:“如何打不得?你害怕了不是?不妨事,洒家给你撑腰!”   这几天大伙走马灯似的给邻院撂东西,小姑娘不情不愿的收了几个,鲁智深早看得蹊跷。这会子终于醒过味儿来,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人,和当年桃花山的那个小霸王周通一个德性。三个字,欠教训。   罗圈腿这是撞枪口上了,被大师拿来开刀。铁拳又提起来。潘小园双手乱摇,“不是害怕,那个,武二哥是……”   鲁大师一根肠子通到底,思维从来是不带转弯的。就是想破了脑袋,他也不会理解武松跟潘小园唱的这个双簧。   “是怎么着!”   潘小园眼睛左右乱瞥,贞姐怯生生出来看动静。赶紧使眼色把小姑娘唤过来。贞姐住了这阵子,终于弄明白隔壁的大和尚并不吃人,但依然是一见一个怕。这会子潘六姨叫她,眼睛里快出泪了,想想自己的命基本上算是她救的,终于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往她身边那么一站。   两个“孤儿寡母”一块儿求情,拳头终于落不下去了。罗圈腿趁机爬起来翻过身,朝鲁智深纳头便拜:“师父饶命,师父明鉴,我家大哥真的没恶意,你瞧,这……这潘大姐还敢骂小人,那是知道我家大哥心宽不计较。换成别人,你瞧她那客客气气的,一个脏字不敢骂,到底谁欺负人,师父你是明白人,还看不出来吗?”   罗圈腿平时智商平平,真到性命攸关之时,居然超常发挥,一段话有条有理,登时就把鲁大师忽悠瘸了。   抓抓光秃秃的脑袋:“也、也是哦……”   又瞪了一眼潘小园,“不早说!”   潘小园赔笑,低眉顺眼给他戴高帽:“奴家肉身凡胎的,说话哪快得过师父的拳头呢?”   若说之前她上赶着巴结鲁智深,还有那么点利己主义的意思,如今短短几天,她就真心为大和尚所折服,马屁拍得自觉自愿,觉得他一乐起来,整个世界都跟着亮了那么两三分。   鲁智深哈哈大笑,轻轻踢了罗圈腿一脚,大嗓门一张:“滚回去罢!”   摇摇摆摆往回走,走两步,忽然反射弧极长地想起什么事,皱眉又问:“所以武松那小子,是你相好?”琢磨一回,又觉得不对,“洒家怎么听说,是你的什么小叔子呢?”   潘小园答的面不改色:“过去是小叔,现在不是了。”末了十分肯定地看了大和尚一眼。   鲁智深“哦”了一声,有点弄不明白。对他来说,“小叔”不就是跟爹娘兄姐一样的亲属称谓,还带半路失效的?譬如难道会有人说,“这人过去是我亲爹,现在不是了”?   但鲁大师在这世上弄不明白的事多了。他觉得难得糊涂,何必求什么甚解。   潘小园赶紧转移他注意力,笑嘻嘻又说:“那个,师父,奴家在灶上正煎着点脆皮猪血肠,先失陪一阵子?”   鲁智深两眼一直,鼻子里使劲嗅了嗅。   “要么,请师父进来吃两口?”   鲁智深喉咙里咕嘟一响,说:“怕是不太方便吧……”   一边说,一边拽开步子往潘小园那院子的方向走。走两步,又想起什么,竖起一根手指,回头告诫一句:“不过你小心着点,武松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人,经常半夜偷偷摸摸的……”   话没说完,背后传来一声冷冷的:“背后嚼舌根,就是好人了?”   潘小园:“二、二哥……”   武松是见罗圈腿这么久没回,怕出意外,正好身闲,因此踱过来看看。刚走半途,就听见风声送来的大嗓门,可不是他有意听人墙角。   鲁智深还愣着,那边拳头已经攥起来了,冷冰冰重复一句:“说谁不是好人呢?” 第95章 9.10   一个罗汉,一个太岁,凶神恶煞的双双往那儿一站,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上太阳当即就躲进了乌云里,探头探脑的散出点微光来。一阵阴风吹过,周围的花草树木全都簌簌发抖。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过来,见到此情此景,立刻直角转向;一只土拨鼠探头往外张了一张,立刻又给吓回洞里去。   武松丢给潘小园一个眼色,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就领着贞姐,慢慢的退回自己的小院子里。这两位若是真的大打出手,那才真算得上天地失色、江河倒流,拳头随便划出一道杀气,怕是都能把她身上削出一道血印子来。   鲁智深还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嚷嚷:“腌臜泼才直娘贼,洒家就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有鬼……”   然后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潘小园只听得院子外面乒乒乓乓的开始造,时而银瓶乍破水浆迸,时而大珠小珠落玉盘。她自己急得时而仰天长叹,时而西子捧心,度日如年,煎熬了好久,外面终于凝绝不通声暂歇,慢慢消停了。   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开门,看呆了。   俩人已经席地而坐,抱着罗圈腿带来的酒坛子,你来我往的对饮上了。不一会儿,鲁智深轰然往后一倒,成了一尊四仰八叉的卧佛,鼻孔冒泡,鼾声如雷。   武松脸上泛红,衣襟半敞,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只手在墙上扶着,一只手掩好衣服,微微抬头,眼中带着雾气。见潘小园出来,朝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口唇微微动了一动。   没听见。潘小园跨过鲁智深一只大脚,凑上去:“说什么?”   武松又重复一遍,听清了。   他口齿不清的,说的是:“我是好人不是?”   潘小园清醒着呢,迅速把认识他以来,此人的所有所作所为闪回了一遍,见他一脸真诚地等着,有点违心地答:“……是。”   尾音没落,又忽然觉得自己未必太没气节了,立刻转移话题:“猪血肠要么?”   武松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在她的白净脸蛋上轻轻拂一把,瞥了眼地上的鲁大师,转身,摇摆着扬长而去。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抚着通红的脸蛋发烧。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幸亏今儿素颜。   再愣好久,才想起来咬牙切齿。这货是仗着喝了酒,胆儿肥了!   单身汉们的末日狂欢被鲁智深看不惯,发了一次雷霆之怒。于是这风潮在短暂几天席卷梁山之后,慢慢的销声匿迹,起头的不敢再造次,跟风的终于嫌丢人,世界清静了。   生活重心重新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好在身边有个勤快的贞姐帮着打杂。这小丫头天生的强迫症,看不得东西乱摆乱放,一定要收得齐齐整整才罢休。教她算账记账,笔还拿不稳,字也认不全,却一定要写得行行整齐,撇是撇捺是捺的,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赏心悦目的胡说八道。   潘小园叹口气,吩咐贞姐:“萧让萧先生在第二坡左边耳房里开私塾,每逢双日下午开课,教那些大叔大伯的儿女们读写。你明天就去给我上课去。”   贞姐正拿着抹布,锲而不舍地擦着桌子上一滴陈年油点子,听她这话,眼睛一直,抹布扑的就掉地上了。   “六姨,我……没读过书……”   “你已经会写数儿了,再去认几个字,总不难吧?又不是让你去作诗写文,起码得认得正负加减、多退少补、欠债赊账、赤字盈余……”   贞姐快哭了,抹布捡起来,可怜巴巴地绞着,那表情就是刚刚考了不及格的小学生。   “六、六姨……我一个女孩子,哪能、哪能认那么多字呢……”   平权教育从娃娃抓起:“萧先生的私塾里也有女孩子,你就跟着柴进柴大官人的女儿一起好了。”   山寨里的私塾是萧让义务办学,只为了充实一下百无聊赖的文职生活。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的也都是些熟识的大哥的孩子,授课地点就在萧让代写文书的书房里。后来吴用知道了,连说这是好事,咱们虽然是强盗,但也要做有追求的强盗,就算自己是文盲,也不能让下一代输在起跑线上。   于是划出个房间,作为校址;拨出一小笔公款,作为购买笔墨纸砚书本之资;聚义厅里搬来几副闲置的桌椅,就算开张了。第二天还在开全体大会的时候宣传了一下,并且大笔一挥,赠送匾额:梁山书院。   既然是公费办学,那自然是不上白不上。有儿子的好汉自然紧着把儿子送来,期待着土匪窝里飞出个文曲星;生了女儿的,也不妨送来认几个字——万一能调教成个才女闺秀呢?强盗的女儿,生下来就愁嫁啊!   还有些志怀高远的好汉们,小时候是安分良民,家贫上不起学,长大了落草为寇,山寨里居然开展了文化教育,便也厚着脸皮,来圆小时候的读书梦。   譬如老实巴交的陶宗旺,每次都是捏着个笔杆子,坐在最后头,一脸懵逼地听着萧让在那里子曰诗云,一边拔自己的胡子。前面是一群调皮捣蛋的垂髫少年,个个比他学得快。遇上什么小考小测试,陶宗旺就借口下山打家劫舍,每次都提前溜之大吉。   潘小园不容贞姐再退缩,桌子底下搬出两瓶酒,本来是留着讨鲁智深欢心的,交到小萝莉手里:“去吧,这就当是给萧先生的束脩之礼。放心,没人笑话你。”   看贞姐还犹豫,收起笑容,脸一板,再鞭策一句:“既然来了,就听我的。你不读书不认字没本事,是想在这儿做个粗使丫头么?还是想回阳谷县……”   贞姐小脸一白,身上一哆嗦,干脆利落地把那两瓶酒接了过去。   潘小园心里踌躇满志。其实她自己也有心去萧让的私塾里报个名,也跟上时代的脚步,学学写诗填词、瘦金体书法什么的。但眼下工作忙成狗,只能等闲下来再说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贞姐儿一步三回头的去上学了。潘小园决定亲自去送她。一是给小丫头壮胆,二是借机跟萧让道个谢。这位梁山第一笔杆子,算得上是她最初的福星。若不是他那一篇抓人眼球的“策论”,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有后来的那么多机会。   身前身后带着肘子肥肠两个小弟,一路走过来,遇上的小头目小喽啰,大都在断金亭校场里目睹过她的“英姿”,没见过的,也早就听人说过了。眼下见到真人,纷纷躬身行礼,眼皮子也不敢往上抬,跟遇到顾大嫂一样尊敬,仿佛是怕她口中突然吐出什么“武功秘籍”,像虐蒋敬一样把自己给秒了。   潘小园表面维持着一个高冷的形象,心里头乐开了花,觉得自从上梁山来,走在路上,从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   就连遇到的地位高的好汉,此时也不免多看她一眼,有那开朗的,还顺带打个招呼:“这不是精通算学的那位武家娘子吗!在下金大坚,这厢有礼了,哈哈,哈哈哈!”   “武家娘子”几个字听得她心里头有点虚。潘小园脸一红,一住步,赶紧还礼,轻声细语地纠正:“奴家姓潘……”   金大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捋着两撇鼠须,笑道:“原来如此。”   梁山好汉们大多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面相清奇者有,满身杀气者有,块头惊人者有,总之都是与众不同,非常有存在感。倘若九个梁山好汉和一个路人并排站,让不明真相的群众来判断哪个不是梁山上的,正确率一定会非常高。   但如果那九个梁山好汉中包括一个金大坚,那个不明真相的群众多半会指着他说:“是他,就是他,他肯定不是梁山好汉!”   半秃头,油滑脸,三角眼,老鼠须,肥头大耳,绸缎长袍,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大奸商,和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八竿子打不着——他自己就活脱脱是一个活该被劫的“富”。   然而金大坚资历不凡。算起来,他是和萧让同一批上山的。萧让被忽悠上山,任务是伪造蔡京的假信,把宋江救出江州;而光有字体不行,信的末尾,总得盖个蔡京的图书印记,才算百分之百的造假成功。   而金大坚,就是当时济州府内,数一数二的造假高手。   当然,他对外宣传的正经生意,是刻字刻章,雕刻石碑,职业素养也很不错,人送外号“玉臂匠”,颇多回头客,生意兴隆。   但私下里,他都接过什么生意,大家至今还不太清楚。有人传说他和盗门有瓜葛,有人说他本人就是个隐藏的老大,上梁山纯粹为了避仇家。当今圣上爱好收藏金石古玩,更有人说,东京大内里的藏品,有一小半其实都是出自金大坚之手,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全国。   当然这些金大坚本人都一概不承认。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十分低调谦虚,说自己不过是个刻印章的。武功么,也会那么一点儿,当初吴学究安排的梁山速成班——三脚猫的本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譬如现在,萧让私塾门口那个“梁山书院”的牌匾,就是金大坚帮忙镌刻制造的。萧让说,光有牌匾太过光秃,门边最好还得有副对联,才像个书院的样子。因此今日金大坚来,就是来测量门柱尺寸,回去刻对联的。   潘小园对他丝毫不敢小觑。传说什么的,宁可信其有,就算不是真的,也得给对方一个面子——梁山上,关于自己的夸张传说,不是也不少吗?   于是恭恭敬敬地跟金大坚道了万福:“见过金大哥,往后多有劳烦,还请大哥指教。”   金大坚一双鼠眼将她打量一番,笑嘻嘻地说了些客套话,忙自己的去了。   到了书院门口,潘小园不禁一怔。   教室里门可罗雀,几乎没人!   仔细想了想,今天是双日啊。若在往常,教室里面一定是热热闹闹,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小孩子在里面疯,萧让在七手八脚的维持秩序。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陶宗旺,照例一边拔胡子,一边愁眉苦脸地补上次的功课。   可今天呢,教室里只有空空荡荡的桌椅,上面歪歪斜斜的摆着书本、大字册、蝈蝈笼,说好的莘莘学子,眼下一个没有!   只有角落里,萧让的一双儿女,此时正探头探脑的扒着窗户看,小辫子一晃一晃,那眼睛都快对上了,一副坐不住的模样。想来若不是摄于老爹严威,这俩小孩也是要往外跑的节奏。   难道今天放假?不对,萧让正坐在教室里面,愁眉苦脸地朝外看呢。见到潘小园带着贞姐,眼睛一亮,小碎步迎了出来,感动得老泪纵横。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就知道,还是有人来上课的!——潘六娘子,这位小姑娘是……”   潘小园一头雾水,简略介绍了下,也忘记要跟萧让道谢的事儿,环顾着几乎荒无人烟的教室,问:“先生,今日这是……”   萧让依然在捻须感慨:“唉,这年头,倒是闺女们都开始读书了,想当年……哎哎,刘家小姑娘,今天算是老夫给你开小灶,快找个地方坐,地方随便你挑……”   潘小园依旧不解,问道:“难道山寨今日有什么大事?萧先生,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萧让痛心疾首,叹道:“世风不古……”   倒是他那个七八岁的小儿子十分嘴快,嚷嚷着道:“潘姨你不知道啊?断金亭今天有大热闹——美人打架!大伙都去抢地盘啦,那些叔叔伯伯,分不开身的,就让我们小孩子去排队占地儿,这会子热闹着呢!爹,咱们再不去赶称,一会儿可看不着啦!”   小女儿也跟着喊:“就是!爹爹今天还不放假!”   潘小园一愣:“断金亭?”   萧让眉毛一竖,冲着儿子怒斥道:“什么美人打架!说话怎可如此粗鄙!谁教你的!站起来!”   萧小公子委屈地一抽鼻子,慢慢起立,自觉贴墙罚站。   贞姐在一旁早就听呆了,看看萧让,又看看潘小园,小心翼翼地说:“六姨,那今天,还上课吗……”   萧让胡子一翘,喝道:“上!怎么不上!就算只有一个学生,老夫也照常开课!给我翻开书!今天讲《论语》!”见贞姐一脸茫然,又指了指,“哦,就是那本……” 第96章 9.10   潘小园如痴如醉地离开梁山书院,心里已经隐约明白了,问旁边的肥肠:“这么大个事儿,不跟我说?”   这段时间忙着料理梁山的财政改革,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武松都少见。什么断金亭,居然就这么忘在脑后了。   肥肠显然也冤枉:“娘子,这、这又不是钱财方面的事儿……”   潘小园板起脸:“不是钱财的事儿,我就不感兴趣了?你们可真会做主啊。”   肥肠忙道:“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娘子方才也听到了,今天天的断金亭校场,是因为有美人儿出手比武,俺们这些大老爷们,这才挤着去瞧。娘子你……”   潘小园扑哧一笑,改成和颜悦色的说话:“我还偏偏也喜欢看美人。走,咱们去断金亭瞧瞧。”   还没走到半山,潘小园就已经被漫山遍野的人群惊呆了。梁山上何时刷出来这么多人!   队伍一直排到了几乎一里之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人甚至带着板凳、竹席、吃食和水,一看就是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那场景,简直像是灾民在疯领救济,或者像是现代的苹果手机发售现场。   她也明白那些旷课的孩子们都去干什么了:都在队伍里,帮自家大人占地儿呢。   占的是观众席上的好位置。前面的十几排自不必说,校场周围的几株大树的树枝上,眼下也让人铺了席子;悬崖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上,让人放了一双鞋;就连断金亭本身的房檐上,也让人搭了几件衣服,宣告此地是我占,别人不许抢。   不过那衣服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小喽啰清理走了,说是吴学究的命令,断金亭年久失修,屋顶上不能站人,以免安全隐患。周围一阵失望的骂娘声。   潘小园挤不进去了,远远的手搭凉棚往前看,只见校场上空空荡荡,但已经架好了十八般兵器,裁判席也已经准备完毕,放上了几个藤椅。一个小喽啰拿着大扫把,正在清理场中央的落叶。另外两个小喽啰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检查那地板有没有被做手脚,多出什么凸起或者空洞。   一切都可以概括为八个字:万事俱备,只欠美人。   排队占地的人等得无聊,八卦已经吹上天了。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家眷喽啰之类,眼珠子瞪着那没人的校场,仿佛下一刻,那上面就会现出个下凡的嫦娥来。   “喂,听说没有,那个扈三娘,据说是扈家庄第一美人……”   “什么扈家庄第一美人,你也忒没见识!扈家庄能有几个女的,能不能评出个一二三四?人家啊,是独龙岗第一美人!”   “啐,独龙岗上能有几户人家,扈三娘那等人物,板上钉钉,那是郓城第一美人!”   “要我说,是济州府第一美人!”   “山东第一美人!”   底下没人接话了。总不能说是大宋第一美人吧?再美,能美过皇后娘娘?——在这些粗人老百姓心里,皇后娘娘一定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天下最美啊。   于是大家面面相觑,互相瞧不起:“切,你小子见过多少女人,也敢乱说?”   无论如何,扈三娘的美貌已经是人所共知。虽然云山雾里的没见过,但眼下有个现成的参照物。   “……你们说,会不会比上次那个能掐会算的潘六娘还漂亮?”   几个人煞有介事的讨论一番,众说纷纭。   “不一定。据说那扈三娘从小习武,力大无穷……”还没说完,几个大男人心照不宣,瞧瞧自己身上虬结的肌肉,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也有人表示反对:“这你们就不懂了,人家练的是内功……内功!我看哪,那潘六娘美则美矣,到底是出身市井,还嫁过人;扈三娘人家是大家闺秀,黄花闺女……”   一群粗鄙大男人讨论美女,内容能高雅到哪里去,话题很快就歪了,大伙窃窃私语,轻轻笑起来。   有人说: “嘘,那潘家娘子过来啦,小声点!人家现在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红人儿!”   潘小园倒不太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反正就算她没听见,该有的八卦也不会少,起码没有阳谷县的那些恶毒。倒是她自己,为了那个传说中的美人,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美人不仅要出手,还要连续三天,决战三场。只比武艺真功夫,不许用什么算学、书法之类的旁门左道。对于梁山上无数如狼似虎的糙老爷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   扈三娘已经从小黑屋里被请出来,暂住在后军寨的客房里,几个小喽啰重重守护着。那小黑屋本来就是个“明板”,当初宋江鬼鬼祟祟的深夜拜访,用意无他,只不过是想阻止她作死。如今扈三娘一意孤行,义无反顾的作死,也就只好按照她的意愿,一切照梁山的规矩来。   断金亭,校场内,三场比试,只要她能赢两场,就算赢了梁山,双方恩怨两清,大伙饶她性命,敲锣打鼓欢送她离开。这是宋江亲口允诺的。   然而若是她输了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群身怀武艺的梁山好汉,正围着断金亭上的告示,上上下下瞅着名字和场次,指指点点。   场次是拈阄决定的,公平合理,没人有意见。然而出场的那几个名字……   “林教头,武都头,王矮虎……嘿嘿,今天是林教头上,我看赢面儿不大。”   “明天也够呛……”   “啧啧,可惜了。不过这婆娘与梁山作对,伤了咱们那么多兄弟,一刀剁了都是轻的。咱们还给她三次机会,也是让她心服口服,知道咱梁山不是好惹的。”   同样是上断金亭单挑的,扈三娘和那个潘六娘,在众人眼里差了十万八千里。潘六娘到底是梁山上的“自己人”,身子板儿娇娇弱弱的也没什么威胁感,就算凭借旁门左道的本事,虐哭了神算子蒋敬,也只能算是梁山的内部矛盾,大伙一笑便罢;而扈三娘是梁山的江湖仇敌,就算她艳名在外,也是不属于梁山的艳名。就算一刀剁了她,也不过相当于打碎了不属于自己的珍品,顶多落个唏嘘。   除了少数人在那里干着急。   “别呀,别呀!”在旁边使劲踮脚上蹿下跳的,不用看脸,看身材就知道,准是那个王矮虎,此时一脸色迷迷,“剁了多浪费,不如,嘿嘿,不如干脆给了有功的兄弟……”   围观的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人是凑趣,有人是鄙夷。   那鄙夷的道:“说得好听,咱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好汉,哪能见了美色忘了仇,要是真饶了这娘们,咱们梁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那凑趣的嘻嘻笑道:“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有功的兄弟’可不一定给你啊,哈哈哈,王大哥,到时候就算你怜香惜玉,未必不是给别人做嫁衣啊,嘿嘿!”   王英眯眼笑笑,拖长了声音道:“是么?那可不一定。”   一面说,一面活动活动肩膀,凸出手臂上的肌肉来,用意不言自明,引来一阵大笑。   他也仰脖大笑,无意一转头,恰好看见方才议论过的那个潘六娘也在远远的瞧他,还恶狠狠瞪了一眼。   王英浑身一哆嗦,身上挨过武松拳头的那几个部位瞬间僵硬,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目不斜视地溜了。   潘小园深感世道弄人。在这个世界里,扈三娘的命运不是被迫配给猥琐王英,而是干净利落地换成了一个大写的“死”字。   或者,说得准确些,是一个十拿九稳的死刑。   真不知道,哪样算更好些。   她虽然未曾见过扈三娘真容,但那日在小黑屋外,听到她的和宋江的一番对话,心里面早已被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圈粉,哪怕她的脑残作死程度比自己更恶劣一百倍。   她突然问肥肠:“扈三娘现被押在何处?见不见人?我想去找她说话。”   肥肠笑着回:“哎唷娘子啊,这哪能随便让外人见呢。这扈三娘得罪了那么多梁山兄弟,万一有那龌龊的,给她提前来个下毒暗算,待会儿还怎么比武?咱们梁山的面子往哪儿搁?”   潘小园想想也是。况且林冲的名字已经白纸黑字地写在布告上,多少双眼睛都见过,多少张嘴都在议论。这时候就算能说服扈三娘反悔,怕是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而林冲下面那个名字,是武松。平生头一次,潘小园觉得这两个字组合起来是如此的不和谐,甚至比再下面那个“王英”还要辣眼睛。   她突然又问:“知不知道武二哥在哪儿?带我去找……”   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一声彬彬有礼的断喝:“借光。”   说是彬彬有礼,因为那两个字吐得实在是字正腔圆,诚意满满。说是断喝,是因为那声音里自带十分的威武气势,由远而近,仿佛风卷黄沙滚地来,吹走世间一切邪佞不公。   潘小园只觉得后背一紧,不由自主地向旁边让了一步。   然后才看到那声音的主人。只见他高大雄壮,约莫三十七八年纪,眼角纹路微现,那双眼深深凹着,目光坚定而浑浊。他前额宽阔,鼻直口方,右颊上两行触目惊心的金印。本是粗豪可怕的相貌,举手投足间却透出奇怪的端方儒雅的气息。他穿一身全新的绿罗团花战袍,本是紧身,腰间却画蛇添足地系了一条双股彩丝绦,样式颇为阴柔,色泽陈旧灰败,尽头处断成一缕缕的,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颜色。   校场周围熙熙攘攘人挨人,他倒是十分耐心,被人不小心撞了,也并无微词;走不动时,宁可停下来等,也不肯开口请人让。方才那声“借光”,已是他实在挤不进去,积攒了好久,才说出来的。   梁山上没几个妙龄小娘子,物以稀为贵,若是刚巧让男人们路上遇见了,不管心思正邪,不免多看一眼。但眼前这位,见潘小园给他让了路,朝她微微一点头,目光扫过她的脸,好像扫过一块石头。随即跟她擦肩而过,好像只是擦过了一棵树。等潘小园刚回过神来,他已经昂首阔步,径直走到那校场边缘了。 第97章 9.10   再一回头,不远处出现一座穿着直裰、戴着念珠、绰着禅杖的小山,这边一拱,那边一撞,快速移动过来,一边粗声喊:“喂,林教头,兄弟,等等俺,去那么早做什么!你们让开让开,洒家要过去!”   一面说,双手一面扒拉,两边扑通通倒下去好几个。   粗豪儒雅的大叔回头,又是彬彬有礼的一句:“师兄何必着急,且在下面少等,我要先去挑一杆趁手的枪。”   鲁智深焦躁一跺脚,身周三尺的地面都跟着颤了一颤,“不过是对付个小姑娘,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林冲依旧是不温不火地说:“山寨的面子,不能折在我手上。”   潘小园目送林冲的背影远去,心里头又是一阵膜的冲动。持刀入节堂,风雪山神庙,火并王伦,拥戴晁盖,几乎全无败绩的实力战将,今日终于见到本尊,不枉她来梁山走一遭。   本来林冲的到来十分低调,但鲁智深在旁边嚷嚷那么两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了。   “林教头来啦!”   “林教头接战啦!大家快快快快快,该站哪儿站哪儿,别挡着别人!”   “着什么急,正主儿还有一个没出来呐!”   林冲作为梁山的三朝元老,平日里练武为主,不怎么和人结交,也少有心腹弟兄。眼下他少见的出山,不少人都赶着去打招呼。林冲也微笑着一一回礼,没有丝毫不耐。   比如大多数人只是巴结的问候一句:“教头,好久不见!” “林教头,怎的不去俺那里吃酒?”“林教头近来可好啊?”   林冲便拱手回:“托大哥福,一切都好。回头有空闲,再去叨扰。”   却还有人朝他挤眉弄眼,低声笑道:“林教头这次福气不小,已经生擒了一次扈三娘,人家这次又往你的枪口上撞,这是怎么回事啊,嘻嘻嘻!”   林冲也丝毫不见愠色,不疾不徐地答道:“许是输得不服气,想再来找一回场子。各位放心,林冲不会给咱们梁山丢脸。”   周围人当即欢声雷动,笑道:“果然是铁石心肠的好汉子,是咱们梁山本色,哈哈哈!待会儿可别手软!”   林冲也笑笑,转身继续前行,左手无意识地放在腰间那条褪了色的旧丝绦上,慢慢摩挲着。   有鲁智深在前面给他开路,林冲毫不费力的就来到了校场上。四周又是一阵惊雷般的欢呼。裁判席上已经坐了两个人,林冲跟他们各自拱手,走到兵器架前,细细看起来。   这种性命攸关的比武,自然不能用私人的兵器。否则万一有人祭出什么祖传的宝刀宝剑,未免有失公平。因此实力高超如林冲,也必须改用稀松平常的武器。林冲在那兵器架前面左看右看,似乎没找到什么太满意的,但也没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情。   最后,挑了杆点钢红缨枪,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刷的一声,两边帘子挑开,阳光洒遍校场,天空一片湛蓝。   一个嗓门大的小喽啰朝全场宣布:“扈三娘到!”   所有的目光立刻无师自通地聚集到了场地西北侧。校场一端的小角落里,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个身形纤瘦的年轻女人。她二十左右年纪,巾帼束发,全身绛红色劲装结束,手中拎着两柄普普通通的厚背薄刃刀。   潘小园没有占据有利地形,离得太远,看不太清她的容貌。唯一的印象就是她那白皙得耀眼的脸,在红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也许是由于长期囚禁,少见日光,那肤色有点近于病态,居然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   而她的右脸颊上……   离得近的围观人众,当他们看清了传说中的山东第一美人的真实样貌,不由自主地同时叹了一声,声音中藏着无比的嗟吁。   月眉星眼、琼姿花貌,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美人那娇嫩的右边脸蛋上,浅浅的,长长的,细细的,划过一道血印,眼看还没有完全愈合。虽然算不上太显眼,但无疑已经算是破相,花瓣蒙了尘,掉进了灰土。   扈三娘代表扈家庄对战梁山,一路上几乎全无败绩,只败在一个人手里过。当时,林冲用蛇矛逼住她的双刀,就在她眼前慢慢压制,直到她退无可退。   不难知道,那伤痕是谁的手笔。   林冲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另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低下头,左手拇指依然挎在腰间的丝绦上,继续擦他手中的枪。   扈三娘甫一出场,校场内外完全炸开了锅,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人跟维持秩序的小喽啰犟着,一时间暗潮汹涌,杂声四起。   近半数的人,有节奏地高声叫道:“林教头,灭了她!林教头,灭了她!”——那是有兄弟死在扈三娘手里,或是在祝家庄一役中吃过大亏的,哪管这婆娘美丑,巴不得活吞了她。   另外一半,以王矮虎为首,吹口哨,出怪声,口中乱七八糟地评论着扈三娘的样貌身材。   扈三娘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切,胸脯起伏,显得有些紧张。眼睛只是跟着林冲手中的枪尖,慢慢的移动,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个校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有少数人在冷静观望。宋江立在远处一个小土坡上,面色凝重地扫视全场。新上山的那些好汉,和扈三娘无仇无怨,情绪也就不是太激动:孔明孔亮在和别人八卦她过去的江湖威望;杨志在和别人估算她那双刀的重量;孙二娘在叹息她脸上那道伤痕。   一声锣响,全场肃静。就连那些来占地儿的小孩子们,也都懂得规矩,此时齐齐闭嘴,再不嚷嚷一句,眼珠子全朝一个方向瞪,呼吸都用力屏着。   做裁判的裴宣站出来,简略宣布了一下今日比试的背景情况——其实已经无人不晓,因此只是走个过场。小喽啰端来两碗酒。   双方接过酒碗。扈三娘似乎还不是太明白梁山的规矩,朝林冲略略一点头,端起那碗,有些生硬地向他致意。而林冲看也不看对面,几口将酒饮尽,酒碗丢回小弟手里。   扈三娘脸上涌起一阵红晕,咬着嘴唇,慢慢将那碗酒喝下去。喝到一半,喉咙一梗,剩下的酒再喝不下去,送回小喽啰手上。   锣声再响,比试开始。   潘小园远远看着,突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感爬上鼻梁。和这场校场相比,此前自己看过的、参加过的,什么跟蒋敬拼算学,什么顾大嫂打汉子,都变成了小孩过家家。这一次,并非梁山成员之间的“友谊第一”、“点到为止”,而是决定生死的性命相搏。   眼看扈三娘近乎虔诚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而林冲,只是略有不耐烦,又理了理腰间的丝绦,绰了枪,随意摆个门户。   双刀和长枪各自反光,绛红与墨绿正面相对。一个纤瘦,一个雄壮;一个年少,一个沧桑;一个目中含情,一个心如死灰。   潘小园简直想捂住眼睛不看。旁边的小弟——肘子、肥肠,倒是伸长了脖子,眼巴巴跟着扈三娘的窈窕身姿。终于肥肠发现她脸色有异,赶紧问:“娘子若是不爱瞧,俺们送你回去?”   她抿紧嘴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不用……能不能帮我,找到武松?”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他。他会不会也混在人群里,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肘子肥肠各一愣,没说话,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开,抬头,移到她脑袋后面,然后双双小声叫道:“大哥。”   潘小园猛一回头,武松面色凝重,看了她一眼,算是打招呼,目光又回到校场当中去。   肘子肥肠都是以前张青夫妇手下的小弟,早在十字坡酒店就识得这两位大哥大姐。又是听惯了孙二娘八卦的,此时对视一眼,非常有素养地双双向后转,专心看打斗。   武松见潘小园犹犹豫豫的,慢慢开口道:“你可以不看。今日这场,林教头若不放水,多半要见血。”   潘小园咬着嘴唇,摇摇头,直接对上他眼睛。   “若是她真伤了呢?”   目光闪烁了一瞬,“规矩便是如此。她既然接受了,就是做好了连战三日的准备,自然会懂得分配体力,保护自己。”   “明天轮到你,对不对?”   武松点点头,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提了要求,比空手。”   倘若换成别人,若是放弃自己擅长的兵刃,多半会被认为是不出全力,不会被批准。但大伙都知道武松拳脚出色,因此这要求倒也理所当然。   潘小园哪管这些,心里简直想笑,问出一句刻薄的:“是为了不见血么?”   武松有点急,眉头微微皱,说道:“你也知道,又不是我要求的,是寨子里……”   “那你也可以推脱啊。你若不愿意,他们还能把你绑去场上不成?”   武松连连摇头:“江湖规矩,哪能随意践踏。”   潘小园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江湖人做事有原则,上了断金亭,就是全无退路,就是愿赌服输,就连蒋敬也能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礼,尽管当时脸上那神色比杀了他还难看。   随即四周轰的一声,浮起一阵惊叫。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人头攒动,什么都看不清楚。   武松比周围人高着一截,围观时毫无障碍,便低头跟她解释:“扈三娘输了一招。她太急了,要是再多等一刻,不至于被打掉刀……等等,她捡起来了……”   潘小园松了口气,竖起耳朵。有他这个现场解说,起码自己不至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又是一声铿锵,想来是刀枪相碰,林冲扈三娘同时大喝一声。   武松面色微变,道:“扈三娘力气不够,这下可能要伤着。”   听得扈三娘高声大喝,当当当金属声不绝。围观人众立刻嘈杂起来,大呼小叫,震耳欲聋。听得旁边杨志在大声跟别人进行学术讨论:“这招有我杨家枪法的味道,要是让我来,这招就会这样……这样……”   武松的面色也是阴晴不定,解释得越来越快:“林教头上手,没留余地。扈三娘还是不够冷静……躲过去了,好刀法!碰不到林教头,但起码可以……啊,只挑断了他腰带,好险……”   潘小园心中一凛,脑中闪现出了林冲那根破旧的双股彩丝绦,脱口叫道:“扈三娘要糟!”   武松惊道:“你怎么知……”   突然听得林冲怒喝一声,一连串暴击巨响,一片阴云遮住了蓝天,整个校场瞬间暗了下来,全场寂静。   寂静只持续了刹那。突然,四面八方一片沸腾,好像洪水决堤,淹没了校场上的一切声音。   “林教头威武!林教头好样的!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哼,在林教头手底下找死,就该是这个下场!”   “她没死,还在动。”   武松轻轻吐出一口气,睫毛下面目光灼灼,云淡风轻感叹一句:“手下留情了。”   还不如不说呢。面前的人头慢慢蠕动着散开。潘小园好容易觑个空挡,赶紧一推肥肠,让他往里一钻,自己占了那个缺口。   定睛一看,倒吸口气。   扈三娘已经倒卧在地上,双刀散落在场地的角落。半边白皙的侧脸上全是泥灰,遮住了那细长的血印子。她的喘息急促得不正常,不住的咳嗽,直咳得双眼飚出泪水,朦胧着眼,用力抬头。   林冲的枪尖虚点在她喉头。   他本人依然是面无表情,除了朝场下的晁盖、宋江微微点头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块安静的岩石。那根断掉的彩丝绦让他紧紧握在手里,随着枪杆子微微的晃。   阴云慢慢的散了。阳光重新洒在校场上。林冲的影子盖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数了十下。林冲移开了枪,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礼貌地结束了比试:“承让!”   扈三娘轻轻地点点头,还了一句江湖套话:“林教头好手段,在下……佩服。”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惫。这是她自上场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有生以来,跟林冲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长出一口气,又挣扎着起身。可惜力气已经耗尽,只落得一次次失败。   围观人众里,已经有人开始笑了:“呵呵,腰挺细……”   扈三娘抬起眼,终于放下一点点骄傲,朝林冲投去一个请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规矩,校场内的比试,结束了,双方便不再是敌对状态,甚至胜者可以表个姿态,将败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谈。   可林冲不为所动,断彩丝绦一圈圈缠在手腕上,回身便走,也没看她,也没再看围观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场。   最后还是孙二娘和顾大嫂一道,将扈三娘扶了起来,扶去断金亭内休息,喂了点水。   裴宣随即宣布本场比试结束,提笔蘸墨,在那布告上林冲的名字旁边,加了一个饱满的圆圈,宣示着第一场,梁山胜。 第98章 9.10   围观者一边感叹着,一边慢慢散了。但占地儿用的那些衣服鞋子凉席,大多还留在原处。热闹连着三天,明日同一时刻,还有第二场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跑回武松身边,手一指,直接问:“明天,她这个样子,你还打算像林冲那样?”   武松的眼中罕见的犹疑,嘴角抿得直直的,仿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这便是规矩。谁让她选了林冲。”   如果她选择挑战的是任何一个梁山上的平庸角色,此时在断金亭里喘息的绝对不会是她。如果她按照宋江的提示,选了什么吴学究、萧秀才,那么她片刻就已赢了,丝毫不影响第二天与武松的对决。   潘小园无话可说。是啊,谁让她自己作死,非要挑林冲呢?   就为了再将那个男人端详片刻工夫,跟他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再或者,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家里的仇左右不能报,干脆求个速死,下去跟家人团聚去?   平心而论,这个锅,不能让武松来背。如果武松明日有任何自觉退让的意思,除了给他自己的江湖名声抹黑,让人笑话,更是和整个梁山作对,是藐视整个北方江湖的秩序。   有人在后面大声招呼武松,恭维他:“武二哥,明儿看你的了!这婆娘好生厉害,你可别掉以轻心啊!”   武松转过去,笑道:“我就是只用一只手也能赢她,你担心什么。”   这大话说的,没人质疑,几个人哈哈笑着走了。   潘小园无言。眼看校场周围的人散了一半,忍不住生出苍凉之感。周围人声鼎沸,她心里却空荡得鸦雀无声,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井,为一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和福祉,摔得魂不守舍。   她忽然扯扯武松袖子,叫他:“你……”   几乎是同时,武松却也低头,似乎是随随便便的语气,叫她:“你……”   两人同时一笑。潘小园朝他一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先说为敬。   武松微微笑,笑容中带着些任性,说:“我今天不想备战。晚些时候,能不能叨扰些时刻,去你那里喝杯酒?”   潘小园皱皱眉,仿佛没听懂似的,睁大了眼看他,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改口:“要是、要是不方便……”   潘小园嘻嘻一笑,好整以暇地说:“巧了,我刚刚弄了点好酒,正想请你过去品鉴一二呢。”说完,踮踮脚,左右一看,叫回自己的小弟:“肘子肥肠,咱们回,整治点小菜,晚上请客——有人要来蹭饭吃呢。”   武松哈哈一笑,跟肘子肥肠打了声招呼,又跟潘小园道了声别,自己回去了。半路上还忍不住回头,目光落在那冷清的校场上,凝视好一阵子。   潘小园不是说大话,她那里果然刚刚弄来几坛好酒——不是梁山上自酿的村醪,也不是济州府酒店里代购来的大路货,而是东京樊楼出品的限量版羊羔儿酒。当初孙二娘提起来,说是过往客商用来抵保护费的,六成交给山寨,四成就留给自己。张青把大部分酒拿出去卖了换钱,潘小园听到消息,特特赶到张青的酒店,要来了最后几坛子。本来想用市场价花钱买,张青大手一挥,说何必客气。   屯好酒做什么,其实她一开始也没个想法,但想着梁山上都是大碗吃酒的好汉,手头备点酒总没坏处。譬如,可以用来讨好隔壁鲁智深。可打开来一闻,那个浓香醇厚,再尝尝,度数明显比寻常白酒高。再加上孙二娘报的价钱,断定这是极品酒。隔壁那个花和尚喝酒论桶计,喝一碗漏半碗,谁都矫正不过来。这酒给他,纯属浪费。   于是就自己珍藏着。这会子回到院子里,吩咐人给拿出来,羊脂坛,红泥封儿,果然不同凡响。小厨房弄了点精致饭菜,院子里支张桌子,全摆起来,不觉天色渐晚。贞姐终于从私塾里放学归来,小脑袋里不知被萧让塞了什么,此时一脸懵圈的神情,手指头还在划拉字儿呢。   潘小园把自己三个小弟——董蜈蚣、肘子、肥肠——都叫来,自己捯饬一番,又让贞姐换了身干净衣裳,院子里点上灯火,大家热热闹闹围一桌子。   梁山上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忽略拳头和实力,大哥和小弟经常同乐共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至于像某些大哥那样,带着小弟一道逛院子嫖妹子,说起来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董蜈蚣抢先拿起酒壶,笑嘻嘻地给潘姐斟酒。眼下他手握柴进、潘小园的双份人脉,在阿猫阿狗中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据说还终于让时迁正式收进了盗门——不是做弟子,而是做徒孙,以后见着时迁得叫爷爷,董蜈蚣巴不得。   肘子肥肠没他那么会拍马屁,只得跟那儿傻坐着。相处了这一阵,潘小园也对他们了解了不少。肘子身材瘦小,比她自己还矮着那么点儿,脑子活络,以前帮着张青,想出过不少整人的损招;肥肠则智商有点欠费,块头全院子最大,当初就是他带头挑衅岳飞,最后挨的拳头最多。   潘小园让几个小弟也都给他们自己倒一杯。仨人哪肯如此不客气,纷纷笑道:“这是东京城里的名贵酒,小的们哪敢跟大姐你抢!”   潘小园豪爽地回道:“这是哪里话!当初上梁山时怎么说的来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守个什么尊卑贵贱!喏,今儿这酒有点烈,咱们不能大碗喝,就这么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一晚上都喝不完,你们替我省个……”   说到最后,舌尖上特别有冲动,直接像其他好汉那样爆一句“省个鸟!”可惜还是面子上抹不开,悬崖勒马,改成一句文明的:“你们不必替我省。”   几个小弟嘻嘻哈哈的给自己倒了酒。果然跟对了大姐就是不一样,自家待遇也能提升,时不时的来个福利。   贞姐便不让她喝,她也不会喝酒,便给她冲了杯蜜糖水。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有点心不在焉,嘴皮子有时还上下动,大约还在背白天的书。   潘小园让她先别管功课:“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也不用全背下来。关键要会拿笔写字儿就成啦。唔,就算一时练不会,我也不会赶你的。”   贞姐这才朝她甜甜一笑:“六姨供我吃穿,还给我发工钱,我……我可不敢偷懒。”   逆境中长大的孩子就是懂事。潘小园忍不住心中感叹。刚过了这么一个月,眼睁睁看着她那脸蛋从锥子形变成了椭圆形。刚来那会儿,在饭桌上见着肉,她还不顾形象的狂吃猛塞,现在也终于不那么稀罕了。开始还天天哭着想家想娘,现在也开始探索新环境,做事也没那么畏手畏脚了。有一次隔壁鲁智深的直裰让他自己弄破了,懒得拿到裁缝铺去补,就给扔在院子外头。刚好贞姐看见了,自作主张,三两下就给他缝好了。大和尚心花怒放,当场赏了她一把钱,让她去买糖去。   大和尚的手掌蒲扇大,抓的那一把钱,贞姐是兜在衣摆里兜回来的。回去跟潘小园数数,足有三四百文,两人四只手都抓不完。   潘小园看着贞姐那张红扑扑小脸儿,心里忽然又想起来,梁山上鱼龙混杂,这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得教她学会防人,万一遇到有人纠缠之类的糟心事儿,得学会不假思索地搬出后台靠山来——不过当着几个小弟的面,这事不便说,回头单独敲打她一下子就行了。   总之,潘小园将桌上众人一个个看过去,自己这个小团队,除了战斗力略渣,平均智商倒是达标,其余也都还算很让人满意。   “大伙跟了我,不比跟那些资深大哥,也许来钱不快,也没人指点你们武功,但最起码,咱们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什么好事儿,我也不会藏着掖着。但要挣到更多的酒和肉,还得仰仗大伙一块扶持。这杯酒咱们干了,就当是这一个月以来,多谢你们的照顾。”   在梁山上耳濡目染了这么久,说话自然而然的一股子江湖气。   总体来说,小弟们之所以对大哥忠心耿耿,要么是倾慕大哥的名声,要么是拜服大哥的武力,要么是自己能时刻落点好处。其中前两样名声和武力,潘小园自觉都拿不出手,只能着重强调第三条。   而小弟们的江湖资历都比她老,立刻就明白这番话的意思,拍着胸脯保证,给她定心:“大姐是厚道人,俺们跟着你,不拉帮不结仇,日子过得比以前都舒坦,俺们还图什么?”   一仰脖,几杯酒各自灌下了肚。贞姐也有样学样,自己那杯甜水也抿了一抿。头一次被当大人,跟大人同桌吃饭喝酒,贞姐觉得自己今天格外高。   酒一入口,三个小弟同时一怔,咂巴咂巴舌头。董蜈蚣当即眼圈就红了。   若说方才那番保证,还算是有点江湖套路的意思,眼下这一瞬间,三人对潘姐的忠诚度瞬间达到了最高。   何时喝过这么高级的好酒!那芬香,那淑郁,那细腻,那荡气回肠,怕是达官贵人的桌上物,寻常江湖大哥都没条件随便喝到。而现在,潘姐要跟他们“有福同享”!   潘小园赶紧提醒:“这是飞来横酒,意外所获,怕是全山东都没人酿得出来。就这一回,喝了便没,以后可别指望能天天见到。”   小弟们当然表示理解。这么一说,那酒更显得珍贵。于是变着花样的又把拍马屁表忠心的话又说了一遍。   肥肠一面砸嘴,一面还说:“还是大姐够义气。就算是张大哥、孙大嫂现在来让俺办事,俺也得给放到第二位去……”   潘小园被捧得飘飘然然,笑道:“好,好!我……”   一句话没说完,院子外面已经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谁要把我放到第二位去啊?”   肘子肥肠互相看一眼,赶紧把嘴里的酒咽下去,忙不迭起身去开门。   潘小园啪的放下酒盏,“慢着。我说过什么来着?”   几个小弟同时一愣,面面相觑。   贞姐儿这会子给她当走狗,细声细气地说:“六姨不是说了,咱们院子里住的有妇道人家,平日里该格外注意,天黑之后,若有访客,须得细细问过了姓名,六姨点头,才能请进来,不能随便开门。”   肘子脸皱成一团了,指着外面道:“可是,那明摆着是张大哥……”   潘小园眨眨眼,“问问又不少你块肉。”   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山头有一个山头的规矩。潘小园给自己这院子里竖的规矩,就是“夜间访客审查制”。虽然没什么实质用途,真要来了心怀不轨的,确实也不太防得住,但最起码传递个信号,表明这院子不是说来就来,需要对主人付予尊重。   肘子肥肠面对墙外的旧主人,同时尴尬。还是董蜈蚣拉下脸皮,狐假虎威地在里面一吆喝:“这个,敢问客人尊姓大名?”   门外静了一刻,大约是张青有点懵。   随后听他哈哈大笑,对什么人说:“你瞧,她还搞上排场了!”   听得孙二娘在外面笑道:“六妹子谨慎点儿也是应该的。像她这么个娇滴滴小妇人,又是全梁山都见过的,要是让人随便进,她家门槛儿早破了!”   还是女人更懂女人心思,孙二娘也知道她要的不过是个姿态,于是嘻嘻一笑,冲着董蜈蚣的方向喊:“我是东溪村酒店里的孙二娘,唔,还有我男人张青,还有我兄弟武松,三个人,没伴当,今儿夜色好,来找你家大姐喝杯酒。”   她一面说,里面潘小园一面微笑,那笑容越来越绽放,最后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快请进。”   武松这厮还真会揣摩她心意,大约也知道她所谓的“请喝酒”是什么企图,于是正气凛然地带了两个电灯泡,一起来蹭她的饭,也真不客气,没那个心思替她省钱。   还好没把孙雪娥也带来。 第99章 989.10   这边门一开,张青孙二娘立刻进来。他俩一直在山下经营酒店,还没造访过潘小园的新居,这会子免不得左看右看,夸她小院子打理得整洁,布置得独特。   过了一阵,才觉得缺一个人。孙二娘赶紧出去拉:“武兄弟,怎么不进来啊?”   武松确实在外面,兴致有些缺缺。白天旁观了林冲完虐扈三娘,心情就不是太畅快;然后又接到罗圈腿线报,说派去侦查西门庆踪迹的几个小喽啰——东京西京南京北京各一个,此时已经全部回了信,都说没打探到这么一个人,走遍了附近的州府,相貌性格家底儿相似的,听都没听说过。   那个被派到东京的小喽啰还不小心暴露身份,跟官兵干了一架,差点送命,据说伤得挺重,连带着在东京的暗桩也暴露了,眼下正往梁山撤退呢。   武松没脾气。要说梁山的谍报网何其精密,算是在江湖上数一数二。他若是自己出马,还不一定能强过这些专门训练过的小弟。但连这些小弟都一无所获,那仇人的下落,真可以说是石沉大海了。   因此他已经郁郁不乐了许久。孙二娘一路插科打诨的给他开解,也只不过缓和了七八分。直到孙二娘一点他脑门:“嗳,六妹子请你,你要么就不来,既然来,甩脸子给谁看呢?”   他这才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笑一笑,说:“听说今天有好酒?……”   一面说,一面信步走入。没进两步,眼睛一霎,忍不住笑了一声。   院子门边摆着几盆花草,都是梁山后山上挖来的寻常草木,但挑的都是骨骼清奇的种,扭扭捏捏的放成一排,好像一个个活过来的土地小妖,群魔乱舞的在迎客。靠墙立着一排摇摇欲坠的兵器架,上面是断刀破枪锈弓箭,不知是哪个老旧仓库里淘汰出来的,全都磨损得错落有致,十分有观赏价值。屋门口贴着幅新对联,一看就是求萧让写的——梁山最近流行附庸风雅,萧让接单接得手都酸了。   但那对联上的字,猛一看居然没看懂。一时间武松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产生了怀疑,眨眨眼,再读,每个字都认得,合起来却近乎天书,比包道乙的那一口吴语还让人难懂。那上面写的是:   机会沉没皆成本   供给需求靠竞争   横批:隐形之手   他还在琢磨这到底是武功口诀还是算学秘籍,是她的自我勉励还是强行装逼,桌子后面传来轻声一笑:“武二哥,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视察的?”   武松这才发觉,进来这么久,自然而然的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没跟主人打个招呼,实在是不太礼貌。   侧身一转,眼神定在桌子后面那个婉转绰约的身影上,目光小小的直了一下子,然后迅速挪开。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潘六娘换了身他没见过的松花色上衣,浅桃红裙,发间钗儿头别了一朵白里透红蔷薇花,不知从哪儿摘来的,随着她的笑容绽开,有节奏地摇摇晃晃,让他有冲动伸手给固定好,或是干脆给拔下来。那张小脸简直是冰肌玉骨,双颊微微的红晕,像是被酒染的。而眉眼也似和过去略有不同,满月盈光之下,格外的干净透彻,此时目光落在他身上,配合着那句打趣,透出八分率性顽皮。   她旁边的几个小弟、一个小女孩、还有张青孙二娘,一时间似乎都变成了没有颜色的木头人。只有中间那一个是彩的,活色生香的,带着温度的。   当然这只是一眼扫过的印象。武松自己想了想,只觉得她好像比平日更漂亮些个,难道是喝了酒的缘故?   以他的揍性,自然是想破脑袋,也不能理解“薄施粉黛”这四个字的效果。   忽然又想到,眼下她自己这个小宿舍,连房带院,倒是布置得挺有情怀;可刚上山那会子,蹭他宿舍的时候,屋里似乎是家徒四壁,从没摆过那么多花样。搬家的时候,收拾出两个包儿,一拎就走了。   敢情一开始就没打算在那儿长住。   武松再看她的眼神,就免不得有点幽怨。好在他心胸宽广,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记恨多心,径直走到桌子前面,拣个凳子,坐在客位。   潘小园摆足了主人的谱,边笑边招呼:“张大哥,你们也都坐啊!别站着!嗳,凳子少一个,肘子,去隔壁借!”   肘子马上出门去借。董蜈蚣却讨好地笑道:“这个,既然大哥大姐们欢聚,我们这些做小弟的,也……也可以不上桌,嘿嘿……”   马屁拍得是挺到位,旁边肘子肥肠却同时一愣。这算是把他俩也代表了?   潘小园立刻斥道:“让你们上桌就上桌!叽叽歪歪做什么!”   张青也笑道:“过去咱们不也都一起喝酒,怎么现在反倒拘束起来了。”   肘子肥肠这才兴高采烈起来。到隔壁去借凳子,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个鲁智深。大和尚爱热闹,听着这边欢声笑语,又闻见一些诱人的气味,忍不住自己跑来了。一看在座的有三个女的,又有点愣,大脸一僵,表情似乎有些后悔。   孙二娘笑嘻嘻地招呼:“哟,师兄,少见少见,坐下来热闹热闹啊?”   鲁智深跟孙二娘喝酒没问题。孙二娘旁边的那两位“孤儿寡母”,他可就有点犯怵,总觉得这俩娇滴滴怯生生的小丫头,尤其是那个年纪大些儿的,眉眼中雨恨云愁,怕是喝着喝着就得委委屈屈的哭起来。   正踟蹰着,听武松笑道:“既然师兄来了,就赏脸喝一杯。小弟明日要在校场献丑,这些朋友是摆酒给我壮胆的。你若不嫌,也留下来给我鼓鼓劲儿。”   这话说的,给了鲁智深一个大台阶。大和尚当即笑道:“鼓劲儿?你小子还用鼓劲儿!没的埋汰洒家!——唔,喝你杯酒,明儿好好打!”   潘小园早就斟好一满杯羊羔儿酒,武松接过去,递给鲁智深。鲁智深一口喝掉,就差连杯子也倒进去了。眼睛一闭一睁,回味无穷。   “这酒倒是有些滋味……”   但既然说了不凑热闹,大和尚也只好喝完酒就告辞。嘴上说洒家走了,腿脚却很诚实地钉在原处,眼睛还直勾勾看着那羊羔儿酒坛子。武松免不得又敬了他一杯。   一杯一杯复一杯,鲁智深一口气喝了半坛子,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武松把那杯子放回去,不太敢看潘小园哀怨的眼神。   院门一关,剩下几个俗人,相互看一看,嘻嘻哈哈的入座开席。不认识的互相认识一下,譬如董蜈蚣开始大呼小叫地和张青孙二娘套近乎,贞姐拜了武松武二叔,孙二娘瞧着桌子一样样精致的小菜:水晶鲙、莲花鸭、葱泼兔、芥辣瓜旋儿,羡慕得眼睛都直了,挑一筷子,放入口中咂摸咂摸,猜里面的配料。   酒过三巡,潘小园笑嘻嘻地开口:“今儿把大家请来呢……”   原本只是请武松,但她深深地知道,若是再冷不丁摆一场孤男寡女同桌喝酒的戏码,武松估计连门都不敢进。那“半盏残酒”把俩人都害得不浅,她不打算来个凶案重现。   至少也得先铺垫一下。   这才把小弟们和贞姐儿拉来一起凑热闹。武松显然也防着这一点,于是非常大方地叫来张青夫妇一起蹭饭。   但就算是蹭饭,怎么着也得事出有因。潘小园接着说:“把大家请来,只是因为……嗯,今儿是十五,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不过一个月只有一回,也算是难得。你看这圆月当空,皎洁徘徊……”   一面说,一面往上一看,那月亮遮莫是刚刚被她夸得羞涩了,不声不响地躲进一片云后面,只影影绰绰的散出光来。   张青和孙二娘互看一眼,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脸上浮现出迷之微笑。   武松亲临东溪村酒店把他夫妻俩请过来,总不至于真的只是让他们来蹭饭的吧!说这其中没点套路,他张青不信。要是他看走眼,那就枉在十字坡做了十几年的大哥。   张青摸摸那半边脸上的刀疤,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潘小园的扯淡:“这个,张青不才,虽然本事低微,毕竟比大伙年纪都长着些个,蒙你们叫声兄长。咱们几个缘分使然,从孟州一路搭伙到梁山……”   在座几个小弟,连同潘小园孙二娘,都意识到大哥要发表讲话,立刻坐直坐好,摆出洗耳恭听状。只有武松还在不紧不慢地喝酒。   张青继续说:“……唔,既然都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今日咱们谁也别见外,武兄弟,潘妹子,你俩除了武功,其余的都挺配。都已经是反贼草寇了,也就别背这虚名儿,解缆推船,且顾眼下!今儿我夫妇俩就当一回媒人,咱们选个良辰吉日……”   几个小弟越听越睁的眼大,互相望一眼。武松酒刚入口,噗的一声全喷出来了。   孙二娘本来还在配合地点头,这时候察言观色,连忙拉拉男人袖子。张青没理解她意思,还在舌灿莲花,洋洋得意地嘴炮:“……六娘左右是你武家人儿,总得有个归宿不是?我也是为兄弟你着想。听说晁盖哥哥已经拍板,下个月开始实施限婚令,再不拖了。武兄弟,你不抓紧,更待何时啊?” 第100章 989.10   张青说完,自己干了一大杯,笑眯眯环顾全场,那笑容渐渐有些扭曲。怎么这话说出了一片尴尬,简直要碎出声音来?   潘小园几杯酒下肚,刚觉着有点晕,猛然一听这个,全吓清醒了。哪儿都不敢看,那脸上水深火热的,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那个,张大哥,我已不是他们武家人,是、那个……已经,扫地出门……”   张青大惊小怪:“那不更好!不早说……”   武松手指头慢慢叩着桌面,似乎是酝酿了好久,才把一肚子的翻江倒海,细水长流地说了出来:“张大哥,今天咱们……只喝酒,不谈别的。”   潘小园也赶紧附和:“就是就是,今天就是请你们来吃酒,真没别的意思……”   贞姐在旁边目瞪口呆地杵着,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她三观。潘六姨她是熟悉的,在家做生意时从来不提武二叔一个字;武二叔她也见过几面,最后见他的一次,提起她六姨,差点让他那目光杀了。   贞姐觉得这个世界太疯狂。孙二娘见了,笑着赶她:“小孩子家,吃完了就早点睡。去吧,去吧!”   小姑娘如获大赦,赶紧跟各位大人告辞,推门,一溜烟跑回到里面睡了,还不忘把自己前面的桌子面儿抹了一把,收回去几个空碗。能不能睡着另说。   几个小弟也觉出冷场,凭着以前的经验,知道这时候大哥们眼不见心为净,自己干什么都是罪过,不如赶紧消失。于是一个个告辞:“小的们还得回去,睡太晚了,明儿来不及伺候……”   张青眼看着大家识相地都走了,眼珠子转转,摸摸脸,哀怨地看了孙二娘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我说什么来着?”的意思。   潘小园不敢瞧武松,眼珠子在张青孙二娘身上打转,忽然就捕捉到了张青这个眼神,一时间有些迷惑。   菜园子大哥平日里狡猾谨慎,可不像是奋不顾身的八婆啊。今天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在武松眼皮子底下乱弹琴?   武松显然也有同感,忽然自己讪讪笑一声,盯着眼前酒杯,说道:“张大哥,谁那么关心我娶不娶媳妇,是不是宋大哥?”   张青眼珠子一直,没点头,也没摇头。心里暗暗下决心,下次再不干这费力不讨好之事了。   宋江其实暗示得很委婉,只是透露了限婚令下月实行,武松是他好兄弟,怎么着也得给他顺水推舟留个名额,免得他回头追悔莫及。知道武松在梁山的知心好友不多,张青算是交情比较深的,就让他去探个口风。   当然也知道那个潘六娘和他关系不一般,当初断金亭挑蒋敬的时候,武二这小子似乎没少暗搓搓的帮忙,就算当时瞒过众人,哪能长久瞒过宋江的眼睛。   而一看张青的反应,就知道有戏。   当然宋江没告诉张青的是,成了家的男人会变得稳重,这是梁山上的经验之谈。武松骨子里桀骜不驯,赶紧成个家,娶个知根知底、跟他一条战线、又没有任何威胁的女人,总比他以后自己乱来要好。   张青还要再解释什么,武松一杯酒递过来,把他嘴堵住:“吃酒。”   张青默默无言,一杯一杯复一杯,很快趴桌子上起不来了。   孙二娘好像盼着他倒了似的,连忙站起来,嘻嘻笑道:“想不到这酒如此烈法,早知道我们就自己留几坛了。当家的不行了,我们回去,酒店不能没人。”一边往上拽张青,一边笑道:“六妹子,今天谢谢你这顿饭,改天去我那里,我回请你。”   潘小园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支支吾吾地答应了。   要把一个烂醉的张青弄下山去,似乎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儿。武松当即也站起来搭把手。   孙二娘双颊也染了浓浓的红晕,连声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武兄弟,你安心再吃几杯,别瞧不起你老姐姐!”   一面说,一面卷起袖子,腰一弯,捉起张青胸口一提,张大叔就被她轻轻松松扛在了肩上,双手双脚耷拉着乱晃,脸埋在他媳妇胸口。   孙二娘步法轻盈地出门。那门框还在张青屁股上蹭了一下,孙二娘一面调整姿势,一面脚尖把门踹回来关上,在外头笑道:“回见,回见!”   潘小园如痴如醉,目送女武神离开。   这群混江湖的,运送活人是不是都学的同一套教程,都是用扛的?   张青孙二娘一走,小院子立刻清静起来。四面风声,空气中微末的浮动,撒着些看不见的暗潮。飞虫凑着门口灯笼上的昏暗的光,投出纷乱的影子。   武松已经假装把方才的尴尬忘了,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又斟了杯酒。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小院子主人懒懒坐在另一端,贱兮兮问了一句:“你不走?”   “酒好,再吃点。”   潘小园扑哧一笑,趁着酒劲儿,拖长了声音,细细恭维他一句:“二哥海量,你就算喝到天亮,出门依然能认路回去。小盏不耐烦,给你换大碗?”   没等他表态,一只空碗变出来,吧嗒一声摆到他面前。琥珀琼浆,殷勤给他斟满。暗香涌起,晶莹剔透,晃动中荡着一双红唇的碎影。   武松笑起来,没喝,反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偏不说出来,“怎的,怕我下蒙汗药不成?”   武松大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一滴没洒,十分给面子。   “有蒙汗药就好了!免得糟蹋掉你这点儿稀罕库存。”   潘小园微笑,推开桌子上盘盘碗碗,袖子挽起来,也给自己倒了点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说:“奴家量浅,不能多饮,你喝一碗,我陪一杯,不介意吧?”   说着小口一抿,做出一副豪爽姿态,其实入口的不过一个杯子沿儿。如此不对等的酒局天下少见,传出去丢整个梁山的脸。   杯口留了一点点胭脂在上面,手指头轻轻抹掉。   武松实力装逼,不慌不忙的又是一碗,只落得眼角的轮廓柔软起来,有些舒畅的情绪在脸上漾开。灯火摇曳,火光落在他眼里,把那平日里冷冽的一双眼,似乎都燃得活泼了。   他目光倒是依旧犀利,瞥一眼,眼看一坛酒已空,伸手将那空坛子抓起来,随手一抛,稳稳地抛到角落里,咔的一声轻响,和下面的坛子摞起来。   潘小园啪啪给他鼓掌。空气中充满着温暖的味道,有点像绸缎的布匹徐徐罩下来。感觉有点目饬耳热,做什么动作都带了个任性的小尾巴。   “这是——东京城,樊楼出品的羊羔儿酒,一百二十文一……一角,你以前没吃过吧?”   武松实话实说,笑道:“今日长见识了。其实你何必那么破费,让我反倒受用不起。”   嘴上说不要,手上还是挺诚实的,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拎起一坛新的,熟练开封,给他自己又满上一碗。犹豫片刻,又给潘小园身前的小杯子斟了个八分满。硕大的酒坛子,小巧的白瓷口杯,对比出一种奇怪的和谐。他的手依然是稳的。   潘小园忍不住笑不停,敬他一碗,突然想起什么,问:“清河武松,当年,在景阳冈,十……十八碗不醉,那酒,比这如何?”   武松十分坦然地回:“差远了,跟水一般。而且,你休听外人瞎传,那十八碗,至少一半让我洒了。”   对面笑得花枝乱颤:“你倒……不心疼!”   “只想跟那店家较个劲。”反正宋大哥送了不少盘缠。   “是不是醉了才打的虎?”   眉头任性一皱,一本正经地回:“他们看轻我。不醉时,能打两只。”   那边眨眨眼,再敬一碗,“你喝醉了什么样子?”   “谁知道是什么样子。”   “那……江湖上传说,武二郎的醉拳,多……带一分酒,便多一分本事,十分醉了,十分的本事,是……是不是真的?”   武松终于有些面色微酡,袖子擦擦额角的汗,笑道:“哪有这事,醉了便是醉了,顶多是个胆大,哪来的力气。别说揍人,自己先绊倒了。”   潘小园抿一口酒,深吸口气,摇晃掉头脑里的眩晕劲儿,清醒了一刻,忽然如临大敌,大睁双眼,压低声音问:“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有点。”   “饮酒过量伤身体,你知不知道?”   “知道。”   伸手指着他手里那碗,“那你还喝?”   “痛快。”   “想没想过我今天为什么请你?”   “没有。”   潘小园猛一抬眼。看到的是月光映着的半边英挺的轮廓,点漆般的眼,微微侧着,凸显出眼尾流畅的弧度来。那眼一眨,模糊的圆月背景上,便扫出一排明晰的睫毛。不长,但密,好像能把那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在进入他眼帘之前,都滤出八分的清澈干净。   他微微转过来。她便觉得在他眼里,自己也有些透明得无所遁形。   不过那感觉稍纵即逝。武松将衣领扯得松了一松,又指了指面前的空碗。潘小园不失时机地给他满上。武松端起来,这次手上有点慢,洒了几滴出来。   潘小园识趣地捧了杯子,又坑了他一碗,也觉得手有点软。   他说得也真对。醉了便是醉了,力气收回身体,化成了胆量。   她突然问:“方才为什么不应张大哥的话?”   声音不大,清清脆脆的,好像酒碗里掉进一颗酸酸的梅。   武松手一僵,手里那碗酒又洒出来一片,湿了他袖口。   潘小园格格笑着,毫不客气地看他一眼,眼儿媚,醉意浓。尖尖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捏住他袖子,轻轻给卷起来,卷了一层,又是一层,直到露出粗糙的麦色肌肤,骨骼硬朗的手腕,腕上微微紧绷的筋。   “要是你宋大哥亲自来做媒,你——娶不娶我?”   他呼吸忽然有些急了起来,抽回手,转头赏月,赏出一身汗。   终于艰难开口:“我……按道理……”   潘小园不让他琢磨太久,一起身,血冲上头,手撑着桌子沿儿,居高临下地看他,惺忪的眼,忽闪忽闪睁着,头上钗儿乱晃。   她带着酒意,笑着,努力做到吐字清晰:“不用你为难,因为我——我不会嫁,嘻嘻!你知不知道你是——谁……我——说过,不要你……照顾,过去是大话,自不量力,如今……如今……”   她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不过气场上耀武扬威,颇有些小人得志之色,甚至有点挑衅的意思,举起自己那酒杯,这次没有慢吞吞的抿,一口闷了,杯子倒转过来,一滴不剩,叮的一声扣回去。   “如今也、不会……让你为难……”   武松不知是被镇住了还是怎么,这次没跟她唱对台戏,眼帘微微垂着,依然不出声,默默端起那碗,跟她轻轻碰了一碰,灌下去。   潘小园又忽然矮下去,凑近他面前,饱含感情地问一句:“生气啦?”   “……”灌一碗。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了?”   “……”点点头,再一碗。   “怪我吗?”   “……”摇摇头,再一碗。   “你别醉倒在我这里,回头说不清楚。”   武松潮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半睁着,似乎突然才发觉,她已经离那么近。细细的喘息听得见,密密的汗珠沁鼻尖。小巧的红唇,软软糯糯咕哝出那么一句话,就自顾自地微微嘟起来,唇边似乎抿着一小圈酒液,被她的气息一蒸,颜色成了蜜。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凑近了些,想瞧个清楚。不知哪儿来的清香,愈发清晰明显。一双瞳仁中,一双憨态可掬的人,就那么直直看着,太近了,目光中全无焦距,反而有些较劲的意思。   鼻尖碰到鼻尖,湿津津的汗珠子。她忽然嘻嘻一笑,白盏子挡住半边面孔。香脸半开娇旖旎,辟寒金小髻鬟松。   他果断伸手,捏住她头上那支摇摇欲坠的簪花钗儿,一把拔下来。乌油油青丝如瀑,滑落左右肩头,发梢俏皮地跳了两跳。   恶作剧成功,看着对面恼羞成怒一张脸,他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袖子将桌面一扫,沉沉趴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潘小园咬牙切齿,将武松用力一推,没反应;悄悄掐一把胳膊,没睁眼;学孙二娘,拽着衣服往上一提,纹丝不动。   她对月长叹,感觉自己马上也要坚持不住,挣扎着起来,气哼哼把那钗儿从他手里抽出来,挽住头发,先随意扎上;然后扶着墙,跌跌撞撞去拜访隔壁的大和尚。   现在这情形,恐怕只有鲁智深才能把武松弄回去了。潘小园心里还畅想着,回头武松让大和尚像提禅杖似的提起来,一把扛在肩膀上,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可惜刚走近,就听到隔壁的阵阵鼾声,雷霆一般,跌宕起伏。半坛子羊羔儿酒的威力。   潘小园叹口气,觉得彻底被世界抛弃了。摇摇摆摆走回去,煞星已成睡神,叫、戳、拉、拖、拧、拍、抓,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武松却还是丝毫不给她面子,只是动了动手臂,嫌热,自己衣裳扯开半截,胸膛散着暖意。   有什么稀奇,她又不是没见过。潘小园咬紧牙,肩膀全力一拱,人家借力翻下去,玉山倾倒,就卧在她那几盆群魔乱舞的花草中间,酣酣一枕,盖了一身的月光。   潘小园拿他没办法,干脆不管了,晃悠悠回到自己的小屋,就在那“隐形之手”的横批底下,开门进去。听得贞姐在侧间睡得正熟,她自己轻手轻脚的洗把脸,扑到铺上,不一会儿就动弹不得了。   做了两个梦,又忽然醒过来,酒劲儿还在头顶盘旋,却趴不住,半睡不醒的从床底下拉出一团富余被单,晕晕乎乎推门出去。   武松还在原处,手里还攥着那朵从钗儿上拔下来的花儿。她嫌弃地看一眼,跪他身边,被单撇他身上,稍微给拉拉平。末了又实在忍不住手欠,蹲下去,九阴白骨爪,把他头发全扯散,心满意足地溜回去了。   天空居然已经隐隐的开始泛出靛蓝,这一夜闹的! 第101章 989.10   等潘小园睁眼,发觉自己依旧躺在自己的床铺上,衣裳都没解,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迷迷糊糊,头有点疼,一转头,小几上放了碗水。   天光大亮,日头已经将空气晒得燥起来。   潘小园一骨碌起来,将水喝了,侧间探头一看,贞姐也不在。   赶紧开门出去,被阳光晃得闭了眼睛。定睛再看,院子里东倒西歪杯盘狼藉,贞姐瘦瘦小小的身子正在忙前忙后的收拾呢。见了她,甜甜一笑:“六姨早!”   武松早没了,那被单胡乱挂在兵器架上,想是去得匆忙。   她赶紧跑过去,讪讪叫停贞姐:“你忙个什么,去叫董蜈蚣他们来收!唔,几时了?”   贞姐这才想起什么,赶紧放下手中活计,笑道:“哎呀,快开午饭了,我去小厨房给你盛点饭来?”   潘小园愣了一阵,又看看太阳,才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脸一红,为自己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懒觉而羞愧万分。再想想昨晚上干的那些事儿,简直想他娘的去后山找只大虫把自己吃了。   果然酒是任性作死之源。武松这酒鬼是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当然还是高估他了。武松再厉害,毕竟是肉身凡胎,也没见他用内力把酒液从小拇指逼出来什么的,所以说醉倒得正得其所。再喝,恐怕就成了聊斋中的酒虫了——或者换个不迷信的说法,来个重度酒精中毒,这后果她可担不起。   过去检查下,最后一个坛子里的最后一点羊羔儿酒,还剩薄薄的一个底儿。她暗叫惭愧,本来若是灌他不醉,还有个第二套备用方案,眼下用不着,谢天谢地。   贞姐还问呢:“六姨,你脸怎么红了?”   她摸摸小姑娘的头,果断抿出一个灿烂微笑:“精神焕发。”   不让她再问第二句,去后面打水、洗漱、梳头、换衣裳,吃了两口点心,把肘子肥肠叫来跟着,信步往山上走。   她发觉肘子肥肠看自己的眼神,多少都带了点暧昧。昨天听了旧主人张青的那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回去不定八卦了多久呢。   眼睛稍微一瞪,两个小弟立刻知趣地低头看地,麻溜往前走。   江湖规矩,大哥大姐们的私事,小弟们是无权过问的,就算大哥什么事做得不地道,小弟们也只能赤胆忠心地帮衬;大哥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小弟们有义务拿命去保守。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是典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潘小园看那俩人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低声说:“昨天那事,说来话长,你们只记着,别跟别人说就是。”   如此不见外的语调,肘子肥肠同时松口气,也不敢问到底怎么“说来话长”,连忙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和大姐一定统一战线,绝不到处多嘴。   潘小园安抚了小弟,自己反倒有点踟蹰,放慢脚步,下了下决心,才命令道:“咱们……去断金亭,看一看。”   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人,附近的几排耳房,门前全都挂着大锁,要么就是有小喽啰看着,几乎是万人空巷的节奏。梁山上的三日狂欢还没结束。断金亭里,扈三娘正进行着她的第二战。   等上到半山,人却渐渐多了起来,都是往回走的。人人神色激动,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而大家手上基本上都是空的。   潘小园心里头突然一绞,已经明白八分了。   如果扈三娘两战全负,那么她命运已定,校场周围的那些占地盘的鞋子、席子、板凳、衣裳,应该已经被大家收走,带回家。因为不会再有第三战了。   嗡嗡嗡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嘈杂传来,全都在长吁短叹。   “……所以说,吃酒误事,不是吹的!不过,敢像他这么任性妄为的,全梁山怕是也没第二个……”   “瞧人家林教头,不比他能耐差吧,战前准备了三天,滴酒未沾!他倒好,不知跟谁拼酒拼了一晚上,直到锣响也不见人,派出多少人去找。最后你猜怎的,据说是让石秀兄弟在小树林子里发现的,整个人他娘的就是一坨大酒糟,哈哈哈!石秀把他扛过来的时候,那脸都憋紫了……”   “哼,还不是装过头了,没把那婆娘放在眼里呗。真以为她是景阳冈上的大虫,只有蛮力,不会武功呢?”   “朱武军师说了,这叫骄兵必败……”   另一边的一簇人,还在兴高采烈地重现方才的打斗情形,一招一式的回放,做着技术分析:“不不,不是拳路互相克制。醉功夫也有醉功夫的门道。一分醉打力,五分醉打巧,七分醉打寸,若是不小心落得十分醉啊,那反倒是:用火不戢,过犹不及,呜呼哀哉喽!”   大家哈哈一笑:“不过这倒好,明儿还能有一场热闹瞧!”   突然有人想起来:“武松呢?咱哥儿几个安慰安慰他去。嘻嘻,真没想到他也有今天……”   换来一阵大笑:“哪轮得到你?宋大哥正‘安慰’他呢,说是要禁他一个月的酒,哈哈哈!”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今日的战力如此反常,可能还会被质疑两句。但武松爱装逼在梁山上是出了名的。只不过他此前一直是实力装逼,别人就算看不惯,也拿他没话说;今日马失前蹄、阴沟里翻船,不少人倒是喜闻乐见。   人群中五花八门的言语,一阵风般掠过大路。有幸灾乐祸的,有痛惜叹气的,有忿忿不平的,有纯看热闹兴高采烈的,还有冷嘲热讽的,说扈三娘这小娘皮,这回走了狗屎运,今日爆了个冷,只要明天她没缺胳膊断腿,拿下王矮虎,她这条命就算回到自己手里,没人能取了。   “死掉的兄弟们也只能当白死了,哼,只便宜了王矮虎这个色鬼,明儿大家看吧,我赌他肯定得不要命的趁机占便宜!”   “哈哈哈哈,那可是得擦亮眼睛瞧……”   潘小园倚在角落里,心中充满了作为罪魁祸首的罪恶感。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祸水,是不是?武松这厮哪能轻易让人灌成那副德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答应她邀约的那一刻起,大约就做好了自废武功的准备。   他还挺体贴,半途醒来,知道把自己挪动到小树林,换个现场,免得将八卦之火引到她那小院去。   这下好了,他在江湖上够被人笑话好一阵的了。但笑话跟笑话不一样。担一个“装逼遭雷劈”的虚名儿,总比被人说武功不济,或是罔顾义气吃里扒外要强得多,起码他自己不在乎。   潘小园有点担心,万一他磕着伤着了呢?寻思半晌,还是觉得有点没脸见他,回去小厨房准备了点吃食,装盒子里,带着小弟往武松的宿舍去。武松没在,看门的罗圈腿说,他还在聚义厅,跟宋大哥深刻检讨呢。   潘小园好声好气地说:“烦请大哥把这些东西递进去,回头就说是我送的,慰问一下。”   罗圈腿十分给面子地双手接过了,问那里面是什么。   潘小园有点不好意思:“绿豆汤,生雪梨儿,解酒的。”   从武松宿舍往回走,刚绕进关前小路,就走不动了。   眼前横了一大片阴影,上下相等,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高兴的气场。他双目圆睁,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潘小园无意识地一让,他也跟着一挡,摆明了是截她的路。   肘子肥肠当即就躬身作揖,低头看地:“大哥!”   他俩上山晚,资历浅,虽然不认识是哪个大哥,但先拜为敬总没错。   潘小园只觉得蚂蚁爬上脊背,头顶上栓了根看不见的线,一举一动都让人拎起来了。   第一次和不高兴大哥遇上,是他给她解了王矮虎的围;此后似乎还有一两次,不过是被他远远的甩了几个白眼,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她甚至潜意识觉得,不高兴大哥肯定是不高兴说话的,不然怎的每次听他出声,都是“哼!”的一声呢?   梁山上看她不顺眼的人不是没有,因此对于不高兴大哥,她也是能躲就躲,装没看见,没想着去招惹。   这回躲不过了。   “哼!”面前的铁塔冷冷地发话了,“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娘们。”   潘小园不敢显出生气,不卑不亢地一福,答:“奴与大哥素不相识,今日偶然经过,大哥却怎地也在这里……”   言外之意,大家不小心碰上,既然看不顺眼,为何不像以前一样江湖不见?   想不到对方却不买账,眼睛微微一眯,嘴角浮现出冷冷的笑,一字一字地解答了她的疑惑。   “在此专等多时。”   两个小弟完全傻住了,只木木地听,也不敢走,也不敢劝。   潘小园心里一咯噔,竭力镇定,问道:“所为何事?”   “哼!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个不良妇人,生得花枝招展,分明骨头轻贱,专一祸害好汉,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让你这等人误了!今日你再也别装傻,便实话招了,有没有这回事?”   潘小园完全一头雾水,在他的强压气场下勉励思考片刻,才隐约觉出来,难不成他……说的是武松?!   小心翼翼地答:“大哥说笑了,奴家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哪有能力去祸害英雄好汉?似大哥这等人物,难道会被奴束缚手脚不成?”   铁塔冷笑:“花言巧语,还抵赖!”巨掌一抛,什么东西扔到她脚底下,“嘻,你认得么?”   潘小园低头一撇。一朵蔫不出溜红蔷薇,花瓣全皱,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柄儿上一个小别针,歪歪扭扭的斜着   心里猛然一惊一沉,瞬间红透了脸,这才想起来,确实……是她昨天簪在头上的那朵。后来似乎是让武松一把捋下了钗儿,她又给夺回来,那钗儿上的鲜花可还让他握着。可……可怎么又会到了不高兴大哥手里?   头顶上是一朵怒气组成的乌云,潘小园话有点说不利索:“这个……敢问这是从何……”   不高兴大哥已经完全控场,眼睛有意无意地瞟着腰间的尖刀,冷冰冰地说:“我找到武松的时候,这破花儿就在他手里攥着!我还道是谁不长眼睛,跟他喝酒厮混了一夜!”   饶是潘小园心里有所准备,听到“武松”这俩字从不高兴大哥那两片棱角分明的唇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找到武松……方才那些闲人说什么来着?说武松最后让人在小树林子里发现,还是给扛到校场去的。难不成就是这位……   不高兴大哥伸出一只麻鞋大脚,轰然一踏,将那花儿碾得粉碎。两根指头挟了那小巧的白下巴,猛地一抬,好好剜了一眼那张因微痛而皱眉的狐狸精脸,开口,正气凛然的声音震人耳膜。   “我石秀此生第一好管不平之事。既然撞在我手里,我就非管一管不可!早就看你不像正派女子,武松兄弟这等英豪,也让你祸害得吃了败仗,输在女人手里,蒙人耻笑!你实话说,怎生勾引他来?” 第102章 989.10   潘小园终于听到不高兴大哥自报家门,耳朵里轰鸣一响,顿时一片气短,不敢言也不敢怒,挣也不敢挣一分。   早察觉到不高兴大哥大有来头,却从来没猜到他居然是这样一号人物。   姓名:石秀;绰号:拼命三郎;爱好: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只是比较美化的说法。江湖上,这项品质通常有另一个名字:多管闲事。   别的事迹她不知道,但石秀管过的最大、也是最投入的一件闲事,便是捉奸。   石秀的结义哥哥杨雄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石秀打抱不平,好心告密,杨雄反倒听信老婆搬弄是非,把他骂了一顿。   若换成寻常旁人,此时大抵有以下几种选择:   第一,这大哥智商偏硬,干脆绝交,眼不见心为净。   第二,大哥都不在乎,自己也装作没这回事,大家各自宽心。   第三,直接捉奸在床,啪啪打脸,让大哥无话可说。   然而石秀不是这三种人。眼看着英雄豪杰的结义哥哥被那婆娘耍得团团转,他不高兴了。   石秀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他精心设计了连环套,一步步诱人入彀,干脆利落地杀了四条人命:奸夫、淫妇、以及两个报讯望风的。最后把变成光棍的大哥杨雄一起拉下水,两人缠缠绵绵携手天涯……哦不,上了梁山。   而好巧不巧的是,死在他哥俩手下的那位美貌“淫妇”,五百年前跟小园是一家,也姓潘,闺名叫做巧云,死法比原著里的潘金莲还要惨烈。   在石秀眼里,美女,尤其是姓潘的美女,都是现成的祸水,时刻准备着诱惑男人犯错误。多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本可以做出多少丰功伟业,都可惜让女人毁掉了。   他的结义大哥杨雄,做得好好的蓟州公务员,为什么落得一个梁山草寇的结局,还不是因为那潘巧云招蜂引蝶不守妇道!逼得他杀人!   他石秀义气为重,万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位兄弟重蹈杨雄的覆辙。   第一次撞上她,她是让王英纠缠,那张脸放在梁山上,不引人注意都难。石秀何等细心的人,哪能看不到。   但凡女人让男人纠缠,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肯定是她自己也不检点。不过王英这人太过臭名昭著,见到只母猫都恨不得搂在怀里撸撸,因此这女人也保不准无辜。石秀自然要站出来打抱不平,当一回好汉。   给她解了围,那婆娘居然转身就谢他,袅袅婷婷的万福下去,莺声燕语的自报姓氏,明摆着不动声色的勾引人。石秀当即就有点后悔。   第二次无意中看到,和她纠缠的人居然换成了武松,拉胳膊扯袖子,得意忘形的自以为没人瞧见。石秀极其不高兴。虽然直觉上已经做出了判定,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倘若直接粗卤上前管闲事,保不准会伤了兄弟的面子。因此只是哼了一声,以示警告。   这女人果然心里有鬼,不然为什么见到他石秀,脸就立刻白了呢?   而眼下,看到她那张媚惑脸儿一红一白,又变得面如土色,石秀更加坚信,倘若他再不出手,武松武二郎,就要被女人毁了——今日那场断金亭之战,不就是明证么!   他平日和武松交流不多,但也敬他是一条好汉子,知道他平日里自律得几近可怕。而今天,头一次,喝酒误事,果然是被女人害的。前一夜,不知被她诱惑得怎样放浪形骸、仪态尽失呢。   这些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闪了一闪,牙根就发痒。手指狠狠一捏那光洁圆润的下巴,嫌弃地一把甩开。   潘小园脸上火辣辣的,浑身冰凉。不高兴的石秀面色阴了又沉,一双眼睛里闪出刀锋样的毒光,半是鄙夷唾弃,半是厌恶至极。   杀气。此前她曾短暂在武松身上感到过的,一模一样的杀气。   她果断后退两步,颤声叫道:“肘子肥肠!”   梁山上军令严明,以石秀的精细谨慎,不至于让她在山上出血,但也不能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揍性。   理论上,小弟们倒是有义务护主。换了任何一个别的阿猫阿狗,胆敢对自家老大如此无礼,早就骂骂咧咧的上拳头了。就算自家大姐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以前跟的孙二娘也是半斤八两,大写的女流氓,撩起汉来毫不含糊,又有谁管过闲事?   但石秀的气场和块头摆在那里,再一自报家门,肘子肥肠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两只蝼蚁,哪敢再强势半分?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气节,直接对石秀一揖到地。   一个低声下气:“石大哥,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您的道儿,还请万万恕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屁股都撅那么高了,石秀若是一巴掌扇过去,就等于自降身份。   一个低眉顺眼:“大哥明鉴,俺家大姐可能看着面生,其实刚上山没多久,是武松武大哥的……”   ——搬出她和武松的亲眷关系,或许能让不高兴的石秀投鼠忌器?   可他还没说出“长嫂”两个字,潘小园出手如电,狠狠掐了一下他肩膀,把那两个字掐了回去。肥肠哎唷一声。   当年被杀的那位潘巧云,算起来也是石秀的嫂子!这蠢货,要是现在再说出嫂子两个字,在审判长石秀眼里,自己就是勾引小叔子,坐实了放荡乱伦,基本上就是个死刑立即执行。   撒个谎呢?   ——“石大哥明鉴,奴家是武二郎的……嗯,未过门的妻子,张青和孙二娘夫妇保的媒,刚刚定下来……”   潘小园心思转得飞快。也不行。自己在断金亭和蒋敬那一战,底下看客不知道传了多少八卦,石秀又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倘若他发觉自己在忽悠他……潘巧云在向她招手。   况且,石秀显然也不太关心她和武松到底什么关系,名正不正、言顺不顺。他只是恨极了红颜祸水。就算她跟武松是三十年老夫老妻,他石秀一样不介意替兄弟清理门户。   拼命三郎石秀平生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介意得罪人。偌大的梁山上,本事比他强的不少,能让他真正忌惮的,能有几个?   要是鲁和尚在就好了,他绝不会坐视老幼妇孺被人欺负;可惜大师住地离此地三里远,眼下更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要是……   路边稀稀拉拉的倒是有几个好汉经过。不远处树底下一个头簪翠花的帅大叔,潘小园倒是见过,似乎是跟石秀关系亲近的,眼下她确定这人便是石秀的大哥杨雄。他怎么会管,朝这边看一眼,唇边淡淡的似有冷笑,似乎巴不得再对姓潘的再开一次杀戒呢。   左边一瞧,王矮虎从岔道走过来,倒是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看看石秀,看看潘小园,都是得罪不起的,全身一哆嗦,立刻掉头往回走了。   石秀皱眉。他一双黑眉本来浓得几乎连在一起,这会子眉心拧成一个阴森森的疙瘩。   潘小园浑身发毛,还得强迫自己飞速思考,随手拉过肘子,悄悄话几乎不受控制的说出来:“去找……”   声音虽小,石秀却也猜了个七八分。寒着脸,牙关里吐出一句嘲讽:“找了正好!”   找武松么?正好当着他面把妇人羞辱一番,给他好好上一次课,告诉他怎么样才算好汉!   潘小园势单力孤,免不得低声下气,顺着他的语气,说:“奴家怎敢勾引武二哥,实在是昨日因缘凑巧……”   从她如何得的两坛子好酒说起,琐碎细节一样样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心思编假话。说一句,偷眼看看石秀的表情。   石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的性子里颇有偏执的一面。当年捉奸潘巧云,就是事无巨细,一切证据拿到手,再逼着她将奸情的来龙去脉描述个详细,再行动手杀人,方才算是功德圆满。眼下他又到了揭发另一桩“奸情”的边缘,那张不高兴的脸上,难得出现些兴奋的神情。   潘小园慢吞吞的,刚说到鲁大师来蹭酒,就听到远处有人朗声朝自己这边打招呼:“潘小娘子找我什么事?……咦?”声音突然有些奇怪,“石秀兄弟,你如何也在这里?”   潘小园一惊一喜,心里狂跳,赶紧跟晁盖万福打了招呼。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谢天谢地老大哥今日不忙。   她才不会傻到把武松叫来给自己撑腰。倒是能给自己开脱,说武松的醉酒完全是他自己作的,奴家只不过当了回道具,不信,石大哥去问他!   要是真这么问了,武松断然不会撒谎冤枉人。石秀也不会不相信他。   可这样一来,武松那点处心积虑的小心思,少不得尽人皆知。更别提,两个都是火爆脾气,几乎一定会起大冲突。还让武松以后还怎么在梁山混?   连带着自己也得赶紧收拾包袱下山。在没找到更好的栖身之地之前,潘小园不打算替他越俎代庖的做这个决定。   石秀看到晁盖,面色一霎,慢慢转身,几乎是有些不自在的调子,拱手道:“晁盖哥哥。”   全梁山的人都知道,当初石秀、杨雄、时迁三人投奔梁山,因为时迁偷了祝家庄的报晓鸡,让晁盖觉得三个都不是好人,当即下令“斩讫报来”,还是宋江给劝住的,这才容纳了三人在梁山入伙。   晁盖心胸宽广,后来喝了几次酒,便和石秀等人再无芥蒂,当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但石秀极是记仇,和晁盖一直不亲。此时见老大哥突然到来,更是惊疑不已,看看潘小园,显然是不太高兴。   潘小园赶紧开口:“奴家不晓事,方才猛然心血来潮,想起个因头儿,便派人去请大哥商议;可随即想到大哥日理万机,哪是能够随意叨扰的!后悔是后悔,就怪奴家手底下小弟跑太快,也叫不回,还望大哥万万恕罪!”   晁盖哪跟她这个小辈计较,笑道:“无妨,你说。”   石秀在旁边想说什么,但终究不太敢打断晁盖的话,只虎视眈眈的在旁边看着。狐狸精难道勾引到寨主身上了?   潘小园赶紧说:“是这样的,方才奴家偶然遇见石秀大哥,突然想起来,以后若是再遇见祝家庄这种跟咱们作对的庄户城寨,是不是可以不必用兵,而是用经济手段把他们打垮……”   其实是个很不成熟的点子,在她的备忘录里属于排在很后面的。眼下要编出个召唤晁盖的因头,也只好临时拿出来充门面。至于为什么是“见到石秀才想起来”,谁会去追究,就当是那不高兴的脸给了她灵感呗。   晁盖一听,异想天开,果然十分感兴趣,说道:“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吴学究最喜欢念叨这句话,你一小姑娘,难道也有什么心得?”   潘小园忽略他这句略显直男癌的质疑,乖巧一笑,临场发挥,开始YY。她了解老大哥的性格。晁盖喜欢畅想水泊梁山的前景,如何势大力雄,如何兵强马壮,如何好汉成群。当然他也是实干派的,畅想归畅想,过后还是会脚踏实地的朝他梦中的那个梁山去努力。   没说几句,晁盖就被她逗笑了:“这也行?”   ……   又聊了一阵,晁盖才终于发现身边有人不高兴。老大哥万分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说:“石秀兄弟,我跟小娘子聊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有事再叫我。”   石秀:“……嗯。”   “嗯”得极轻,听起来有点像“哼”。回头,在晁盖的目光死角里,眼神甩下一个恶狠狠的威胁:“下次休再撞到我手里!”   潘小园恭恭敬敬送走了晁盖。腿上一软,差点坐地上。肘子肥肠连忙一左一右的给她扶稳了。   正当时,忽然余光瞥见,远处大道上垂头丧气的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后面跟着俩小弟,正是武松。看样子,他终于被宋江训完了,正往回走呢。   肘子肥肠眼睛双双一亮。自家大姐今日让人如此羞辱,当小弟的怕是也得有十天半月抬不起头。远远的看到武松走过来,犹如见到救星,也不管潘小园态度,不约而同地泪眼婆娑,叫道:“大哥!”   武松马上也瞧见路边的姐儿仨,眼睛微微一亮。本来垂头丧气的,如今也稍微挺了挺胸。但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马上又收回去了,眉梢的线条罕见的流畅,有些往下撇,居然有点难为情的意思。   有些人喝酒,喝到醉生梦死如痴如狂,醒来后一概不记得。譬如鲁智深喝醉了喜欢找人打架,吴用喝醉了喜欢到处涂鸦诗词,而杨志喝醉了,有一次竟指着晁盖破口大骂。这些人醒来之后,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向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而武松没有这份天赋异禀。昨晚是他自己有意放纵,不管把自己灌得有多酩酊,现在回想起来,一幕幕的,都仿佛在居高临下的看戏。   再加上今日早间的一场打,方才被宋江的那一通训,他武松任性不羁那么多年,眼下也算是体会到了“没脸见人”是个什么滋味。虽说是意料之内,但说不好听了,纯粹自作自受。   于是也不敢太明显的往潘小园那儿凑,朝她远远点点头,先用目光指指,问一句,方才怎么了,怎么和晁大哥和石秀在一块儿?   这边肘子肥肠互相一看,心意相通,拔腿就去邀武松。可算是有人来给自家娘子主持公道了!   马上听到身后喝止:“都别去。”   不高兴大哥的那几句威胁还在耳边恶狠狠地响着,谁知道他走没走远。好女不吃眼前亏,现在向武松哭诉有什么用,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他带在身边当保镖。   眼下石秀已经暂时稳住了,梁山上没几个人能让他投鼠忌器,晁盖算一个。   潘小园心思转了一回,还是咬着嘴唇,远远跟武松摇摇头,表示没事,然后脚下一拐,从岔路上溜之大吉了。   肘子肥肠连忙跟上。这才听到她的训导指示:“以后那位石大哥别惹,见了绕道走。有空时,向其他兄弟打听打听他的前科。嘴巴严点,别让他再抓到什么把柄。”   那边武松看她如此干净利落地躲着走了,心里也有点懵。本来没脸见人的是他,这时候只要她稍微给个脸,譬如朝他招下手,他说不定就走出阴影,继续他任性不羁的生活。   可她却头也不回的走为上,昨晚有多娇憨热情,今天就有多冷漠无情,简直是放下酒杯就变脸。有点搞不懂她的心思。难不成她也跟鲁智深一样,属于酒后健忘症?   武松于是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宿舍。一开门就见到桌子上放的红漆木小食盒。打开来,一股子甜香。   一问小弟,说是潘家姐姐早就送来的。说是怕他昨天喝太多,伤身体,眼下亡羊补牢,让他吃点解酒的。   武松将身上腰刀往墙角一扔,哼了一声。看来她也没健忘彻底。   口中还不服气,自言自语地道:“当我是大宅门里的老太爷呢,我要补什么补!过去把酒当水喝,也没见喝出毛病来!”   招手唤小弟:“再给我打瓶酒来,渴了。”   外面的小弟却点头哈腰的直抱歉:“大哥你忘了,宋头领刚禁了你一个月的酒。眼下是第一天。再熬二十九天,小弟给你打酒去。现在可不敢,让别的大哥们知晓了,小弟可担待不起!”   武松仰天长叹,只好将食盒里的绿豆汤一饮而尽,甜甜的加了蜜,倒不难喝。   然后倒在床铺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的出神。   身上挨了扈三娘几拳几脚,还真有点隐隐作痛。回想起那姑娘全程惊喜的眼神,如同大半夜在地上捡到钱似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次他任性妄为,全凭本心。费力不讨好,姓潘的居然不领他这个情,方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一碗糖水,就觉得能弥补他身心的伤痛了?   姓扈的自然也不领情,还以为撞了大运,摊上个华而不实、徒有虚名的江湖骗子。   就当自己是鲁智深附体,牺牲自我,讨好一回姑娘们吧。   但真要将扈三娘的就此放下山去,对梁山而言,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第103章 989.10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青山绿水,平湖秋月,整个空气中都似乎飘着清爽的甜味。   潘小园洗漱完毕,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朝云髻儿,扣个小花冠儿,披件小红甲儿,推开门扉,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全身充能完毕,眼看着一只蜜蜂飞过来,嗡嗡嗡的朝自己打招呼,对今日的心情只有一句概括: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因为刚刚得到的小道消息,梁山纪检委首席监察员、拼命三郎、不高兴大哥石秀,今天一早就被派下山去,据说是跟着他的好基友兼好兄弟杨雄,一起去大名府公干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思索出来的那些对付石秀的小心计,眼下暂时都用不上了。   她这才想着要不要去慰问慰问武松。可惜前几天要么去断金亭看热闹,要么在酒精中迷失自我,工作已经落下了好一部分。董蜈蚣、以及柴进那边送来的各式原始账单报表,已经在她桌子上积压了一尺多高的一大摞。   看似不多,可每张每行都是需要仔细批复、交叉核对、最后存档入库的,以便日后查漏补缺、研究学习,可不能批个“知道了”就完事——这还是她坚持制定的审计流程。自己挖的坑,自己得认认真真往里跳。   眼下贞姐正做着基本的分拣工作,把这些单据分成收入、支出、为公、为私、等等,整整齐齐的十几叠。有些单子上她不认识的字太多,就暂时放在一边,等潘小园起来之后再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初中小女生勤奋。默默自我检讨了一分钟,微笑着上前:“我来吧。”   贞姐完全沉浸在劳动里,忽然指着一张纸上的几个数目字,抬起头,眨巴眼,肉肉的脸颊儿一鼓。   “六姨,这上面是不是有错儿?”   潘小园仔细一看,那是铁匠铺报上来的本月收支,密密麻麻的一串数字。顺着贞姐的手指读下去,一拍大腿,还真是!   铁匠铺那一帮大老粗,在计算每个人的底薪加提成时,大约是乘错了位,所有人的收入通通给膨胀了百分之十,导致整个报表完全驴唇不对马嘴,铁匠铺的本月现金流,也相应的变成了一个诡异的负数。   贞姐看来看去,凭感觉,觉得这数字对不上号,有问题。   其实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改革刚刚开始,大伙还不太习惯新的收入分配方式,算得五花八门,也不新鲜——这其中,浑水摸鱼的毕竟是少数,因为大多数人都没那个文化程度去整猫腻。   交到钱粮三巨头手里的,都只不过是一个预期数额,还需要再次核对,然后分发下去。这本来是蒋敬的工作,但潘小园要跟他修复关系,另外还抱着了解山寨日常运作规律的目的,就自觉自愿的把这项繁琐无聊的差事给揽了下来。   蒋敬如今已经完全不敢小看她了,任务转交下去,还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看来娘子是有什么简便算法,一定算得准咯。”   潘小园看看那错误百出的报表,摸摸贞姐后脑勺,连声感叹孺子可教,然后抱着偷懒的心态,笑眯眯问道:“你会给他们算对了么?”   贞姐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摇摇头:“不会。”   潘小园笑道:“不会我教你,其实很简单的……”   是时候给自己培养一个小学徒了,不然这每天如山的工作量积压下来,自己就算脑细胞能挺得住,眼睛得先熬近视了。   这时候又没有制造眼镜的工艺,想想萧让那一副高度近视,看到啥都得先上手摸摸,有一次还把顾大嫂认成了宣赞,差点挨一巴掌。潘小园觉得自己不能重复这一份命运。   “喏,其实很容易。加减法你是熟的。九九乘法口诀会背不?”   贞姐依然摇摇头,神情间充满了敬畏,就像听到她问:“降龙十八掌会使不?”   潘小园笑道:“不妨事,我教你,这个不难,几天就背熟了。”抓过一张纸,“来,我说你写,记得牢些。”   不得不说,跟当初的武大相比,贞姐简直就是个神童。这边刚在她的指点下写出几个式子,就已经举一反三,掰着手指头,开始自己算了。   “五六……五六……嗯,二十、二十……嗯,三十,五六三十……”   潘小园连声称赞,不一会儿,一张工工整整的乘法表就新鲜出炉,挂到贞姐的小床铺旁边墙上。   “这个,每天考一遍,背得错了,就得给我做家务。”   做家务贞姐倒是不怕,有时候看不顺眼那东西摆得不到位,还自觉地去搭把手。小脑点一点,忽然又问道:“那、我背会了呢?”   潘小园胸有成竹地说:“上难度,学别的。”   眼看着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才想起来缺了点什么,又笑着补充道:“当然也要奖励,唔,要是背得全对,晚上开小灶,让你自己选一样菜。”   梁山的“大锅饭”模式余韵未消,伙食统筹仍然略显单一,自然是优先紧着嗜酒嗜肉的好汉们口味。像贞姐这种打死也不爱吃大肥肉的,有时候望着一桌子油水,只能吃白米饭就菜汤。   潘小园怀疑,是她小时候在家里过得太差,吃饭没油星,这才养成了对肥肉的生理性厌恶。所以,花私房钱开个小灶,也算得上很有诱惑力的一件奖赏。   贞姐给点阳光就灿烂,高高兴兴的去用功了。潘小园觉得自己像“朝三暮四”典故里那个养猴子的狙公。忽然有种错觉,日后自己养孩子,会不会也是这么副奸猾样子?   自己笑一笑,埋头处理了几叠账,又配合着提议了两个新的激励机制,写成小本子,跟账本封在一起,打算让董蜈蚣给柴进送过去。   门口唤了两声,没人应;打开门出去,小院子里门户大敞,半个人影没有。倘若此时进来个小偷,足够有时间就算把她那点花花草草都搬空了。   她半是气,半是急,叫道:“人呢!”   这才看见董蜈蚣急急忙忙从后面绕出来,衣服塞得里出外进,一只手举在头顶,还拎着一把稀稀拉拉的头发,显然是还没捯饬完毕。见了她,满面羞惭地一躬身。   “大姐啊,不好意思,兄弟们都……那个,拉着俺去看校场,不好意思不去……你看这信,是不是晚些儿送比较好,反正柴大官人眼下肯定也在校场看热闹呢……”   马屁精罕见的不听话一次,也确实是事出有因。潘小园不跟他计较。反正这漫山遍野的男人们,基本上全一个德性。   敲打两句,便说:“早去早回,可别看美人儿看得眼珠子掉下来。”   董蜈蚣嘻嘻一笑:“大姐,你不去?”   潘小园还真纠结了一下子。扈三娘对王英,稳赢是妥妥的,就看她打不打算给王英面子,是让他输得像个英雄呢,还是像个狗熊。   眼下她已经两战结束,胜负各一,舆论也就慢慢转了风向。毕竟是梁山自己制定的规矩,说好了她要是凭自己的本事杀下山去,以后大家就还都是江湖好朋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例,据说几年前,有个武功高超的捕盗都头带人来围剿梁山,水战里让阮家兄弟凿漏了船,被一网子捞上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谁知人家有真本事,休息了两天,断金亭三战两胜,当天就风风光光地下了山。从此梁山好汉们打家劫舍,都对他的辖区绕着走。   所以现在看来,扈三娘也很可能跟梁山“化敌为友”——至少是官方上的。梁山上向来以拳头说话,扈三娘这对沾满鲜血的小粉拳,在一帮信奉以暴制暴的糙汉眼里,也慢慢有了些含金量。   就算她昨天打赢武松是撞大运呢,那也是天意!“天意”这两个字,在宋大哥、吴学究口里,几乎每隔三五天,都要提上那么一两回,不由人不信。   所以今天,大伙多半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去瞧的。半是看王英出丑,半是将美人儿看上最后一眼,和她告别。   难怪邋遢如董蜈蚣,也想起来梳头换衣服。   潘小园还在犹豫,董蜈蚣已经急得小碎步跺脚了。   “大姐,你看看时刻,马上就开始了……”   她忽然冷不丁问一句:“武松去吗?”   董蜈蚣眉梢一喜,不假思索地答道:“去,去去!”   她拉下脸皮,大言不惭地一笑:“那我们也去。我还欠他点……嗯,钱。”   欠一句安慰。昨天两人远远撞见,自己却见了他绕着走,背后都能感到一束悲愤的目光。   董蜈蚣喜出望外,心里头想着,果然是自己英明神武,前瞻远虑,早就说了大哥大姐是一对儿,现在怎么着,有眉目了吧!   潘小园不理他。主要是发现自己居然对这八卦……没那么反感了。   哪个老大没点丢份的挫事儿,只要八卦流传在内部,她不介意给小弟们多个愉快的谈资。所以只需要警告一下,别往外乱传就行了,尤其是别传到石秀耳朵里。   到了断金亭校场,气氛是一派温暖祥和,远不似前两天那样黑云压顶。围观的人群也都是三三两两的坐着,不像前两天,一个个踮起脚,挺直了背,伸长了脖子,放眼望去,不像水泊梁山,倒像是山下张太公的养鹅塘。   扈三娘等在亭子里,依旧是巾帼束发,绛红战袍,寥寥几处破损,已经被飞针走线地补好。足底的软牛皮小靴,也已经重新擦拭得光亮。   她摩挲着自己的刀,闭目养神。接连两日的比试,已经让美人略显疲态,脸蛋上少了些光泽,那道长长的血痕却也没那么显眼了。   但她偶尔睁眼的时候,眼中的光芒却比初次现身时更加清晰晶莹,甚至带着些岁月静好的遐思。毕竟,曾经的她,认为自己孤身一人,报家仇无望,这才选择了近乎自杀性的比试安排,希冀最后燃烧一回。而现在,突如其来的胜利的希望,多少已经让她的心态有所变化。   董蜈蚣脖子伸得老长,已经不知不觉挤到前排去了。各路吃瓜群众乐得围观静如处子的美人,一面窃窃私语。   “……她当然高兴!王英兄弟是她手下败将,这次解决了,她就可以下山找她哥哥去了!哼,不过我估计,那扈成多半是已经死了……”   立刻有关心她前程的:“那她一个单身小姑娘,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多半还得赶紧找个人嫁了,哈哈哈!其实咱们梁山上的兄弟,大部分也跟她没仇,比如老子我……”   一阵哄然大笑。说那话的汉子不知被谁当胸一拳打了下,哎唷着笑了一声,闭嘴了。   还有一帮不太关心女色的,以杨志为首,照例做着技术流分析。   “上次校场里,武松兄弟打趴了王矮虎,用了几招来着?”   “三、哦不,两招……”   “昨天,武松跟扈三娘放对,多久趴下的?”   “……”   众人无语。都觉得武松输得有点莫名其妙,但江湖上什么事没发生过?卖馄饨的老婆婆也可能是隐藏的高手,少林寺的扫地僧也曾经完虐过吐蕃国师。更别提,高深的功夫讲究相生相克,譬如钩镰枪克连环马,长枪长拳克鹰爪功,焦挺的相扑克李逵的蛮力——表面的力量差距并不能代表最终的胜负。   所以,因果链已经很明显:若是王矮虎不敌武松,武松又不敌扈三娘,那今日王矮虎和扈三娘打,那只能是他阿弥陀佛自求多福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除了一个。   王矮虎上场时嬉皮笑脸,差一点同手同脚,那股子极乐的气场简直要从皮甲里溢出来,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得鼓胀得爆炸,衣服炸成片片,直接露出里面那颗躁动不安的……红心。   他欢快地奔向校场,扛出一柄跟他一边高的金丝大环刀,耍了两式,又刷的将刀放回了原处,笑道:“可忘了,虽然小人最擅长的是刀法,今日还是得和娘子是比空手,哪舍得伤了娘子呢?”   一面油腔滑调的说,一面朝扈三娘露出一个自以为卖萌,实际上无比猥琐的笑容。嘴一咧,未修剪的鼻毛就飞扬肆恣的跟她打招呼。   扈三娘心情不错,正眼看了眼王矮虎,朝他点点头——只是出于江湖上的礼貌。之后就十分优雅地将目光移到别处,人群里扫了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有些失落,却又有些庆幸。那个人没来,也就看不到她不得已和王矮虎纠缠的丑样子。   一声锣响,一碗酒喝过,双方互相行礼。扈三娘垂眼看王矮虎,全身稳稳地,潇洒倜傥立在一旁,引来一阵喝彩。   王矮虎也摆个架子,装模作样大喝一声,忽然朝台下嚷嚷:“喂,兄弟们听好了,我王英虽然怜香惜玉,但也要讲义气,今儿不能丢咱梁山的脸,只能保证,对扈家娘子下手轻些儿,不让她疼着。若大伙觉得我手重了,就在底下嘘一嘘,给我提醒着分寸,听到没?哈哈哈!”   虽然明知道不是美人的对手,但面子还是要摆出来,哪个女人喜欢怂男呢?   底下的诸多糙大汉也懂得给兄弟捧场,纷纷嘘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应:“王矮虎,你就放心上吧!小心自己别让这婆娘废了,哈哈!”   扈三娘秀眉微蹇,面有愠色,朗声喝道:“请吧!”   王矮虎赶紧将姿态摆准确了,刚要出拳,又忽然收回去,朝扈三娘作了个揖,笑道:“我说三娘啊,小弟学艺不精,待会儿拳头不长眼睛,万一有个磕磕碰碰,落下什么伤病,小弟也于心不忍哪……”   扈三娘一言不发,听着他喋喋不休。   王矮虎笑得更甜:“你看你脸上已经……是吧,小弟我其实是不介意的。这一场呢,你若不想比,小弟也可以去求求晁、宋两位大哥,把你做了我媳妇,大家成了一家人,同样可以免死。谁敢再找你的麻烦,有我罩着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双眼都不由自主地大了一圈。这王矮虎吃错了什么药,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理论上确实没错。倘若校场上的挑战者实在太优秀难得,并且跟梁山同心同德,譬如与晁盖拜了把子,那么便算是成为一家人,仇怨勾销,自然也就不用再“杀下梁山”。   规矩里没有提到“嫁入梁山”也是成为一家人的方式,因为制定规矩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会有女人上断金亭。   但就算是理论上合拍,王矮虎这番畅想也无异于天方夜谭。扈三娘只要打败他,就能风风光光的下梁山,还用得着委身?   大庭广众之下求婚,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他那点阴暗猥琐的念想罢了。   有人当即嘻嘻笑起来:“就算那婆娘要嫁汉子,那也得是嫁个林教头、武都头那样的,他王矮虎就算再轮回个十八遍,那扈三娘能看得上?”   更有人早不耐烦,高声喊道:“要打快打,费什么话!”   潘小园一听,乐了。难怪方才一眼没瞧见武松,人家高高在上,在老杨树的树杈上坐着呢。背靠着树干,一句话震得那枝桠微微晃,他整个人也跟着摇摇摆摆,一只脚垂在空中。要是背上再插柄剑,手中再多个酒葫芦,那就是传奇中的侠客降临。   可惜他没剑,手里也没有酒葫芦。只是拿着柄小钝刀,衣襟里兜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雪梨,正一片一片削下来,漫不经心地往嘴里送。吃完一个,梨核儿顺手往底下一丢,就在潘小园眼前自由落体下去了。   潘小园冲上一喊:“喂,不许乱丢垃圾!”   话音刚落,才觉出这话有点不合时代:脚下延展的都是自然状态下的泥土地,秋天一到,各处飘来的落花果子不计其数,有些已经给踩烂了,有些完好着;这梨核儿本身也是梁山物产,丢下去泯然众果,说不定来年就能发芽,给梁山增添一抹绿化。   武松目光往下移,这才瞧见她,不知怎的,觉得他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回复了洒脱的气质,朝她一笑,手一扬。   潘小园无意识接住,白生生一瓣脆雪梨,中间肉质最好的部分。   还没等她决定吃还是不吃,只听台下齐声惊呼,扈三娘已经大喝一声,怒气满满,直取王矮虎。 第104章 989.10   拳脚声声,夹杂着王矮虎的惊叫:“娘子,我的娘子,你来真格的啊!……娘子手好香!哎唷,我王英得遇娘子,那是祖上积德,哎哟!被娘子的小巴掌打一下,也、也无妨……”   一边叫,一边手忙脚乱地躲,口中还大呼小叫地心疼对方。   若是有不知情的看来,未免会觉得这人虽然品相差了点,毕竟有一颗真心。但梁山人众都清楚这王矮虎的尿性,见了漂亮女人什么话说不出来,赌咒发誓的时候,自家爹娘十八代祖宗,乃至晁大哥宋大哥,都能让他口头上给卖了。要不是他身上有点真本事,给梁山泊立过功,给宋大哥流过血,谁待见他!   潘小园见扈三娘手底下似乎果真有点慢下来,生怕她心软,急了,大声喊道:“喂,别听他瞎胡吹!”   说完有点后悔,枪打出头鸟,自己一个不会武功的,凭什么在这儿指点江山?   想不到竟是一呼百应。当即有几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过来:”就是!就是!”   “要斗便好好斗,谁耐烦听你扯淡!再聒噪,洒家揍你!”   鲁智深也呼哧带喘地来了。找不到人喝酒,只好跟着来瞧热闹,一双牛眼往场上一扫,当即下了结论:“王英,你小子不行的,趁早下来吧!”   王矮虎一边惊险地躲过一双粉拳,一边笑道:“大师父说这话为时尚早,我这是手下留情,有些地方不能用力打……”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大声一喝,纵跃而起,空中一套组合拳,竟把扈三娘逼退了好几步,听声音,美人这下免不得挨了他几拳几掌。   潘小园吓一大跳,连忙仰头,向树上面武松求助。武松面不改色,也懒得朝她嚷嚷,手里还拈着一片梨,朝他自己胸口指了指,又朝底下鲁智深的光头指了指,一笑。   潘小园脑子里绕了一绕,才明白过来。林冲不爱凑热闹,今日没来;鲁智深是他唯一的好基友,这一指鲁智深,代表的就是林冲。再一指武松自己,用意便很明了:扈三娘跟林冲武松两人两日斗下来——主要是林冲——免不得体力大幅损耗,今日算不上最佳状态,比起前两日,看起来自然没那么随心所欲。   潘小园便松口气,目光继续回到台上看戏。   可几个回合下来,扈三娘倒似真的后继无力,除了一开始在王矮虎身上踢了几脚,之后的你来我往,潘小园没看出她占了丝毫便宜。再两招下去,王英“呀”的一声大叫,十分不雅的一个滚地翻,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功夫,直接抱上了美人的大腿,用力一掀。   扈三娘骂了一声,没把人踢走,居然被拖翻在地。好在她反应快,顺势打了个滚,跃起身来,脸色竟是苍白的,大口大口喘气。   王矮虎也舒了口气,笑道:“娘子,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围观的人群中,也出现了惊疑之声,大家纷纷认为扈三娘这一招输的实在是不该。   再过片刻,连潘小园都看出问题了。美人脸上再也没有骄傲之色,换成了惊讶和惶恐,眉间带着微微的痛苦,双眼不离王矮虎的拳头。顷刻间又中了当胸一脚,直退了好几步。王英得意地嘻嘻一笑,又嘟囔了句什么,娘子胸前好有弹性啊。   潘小园正看得眼皮跳,只听吧嗒一声,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掉下来。潘小园低头一看,半个梨,在土里滚。   再抬头,武松已经欠起身子,眉头紧锁着,眼中是和扈三娘一模一样的疑惑。然后他伸手撑着老杨树干,轻轻跃下地来。   美人脸色已经是不正常的苍白,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勉强招架还击。而王矮虎此时已经化身为浓缩版的恶魔,一招一式竭尽狠辣。比起上一次在祝家庄,扈三娘生擒王矮虎的场面,此时完全倒转了来。   武松正失神,袖子一紧,让人拉了两拉。一低头,便是那个不会武功的外行,此时把他当救星,一个劲儿地问:“扈三娘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什么……诱敌之计?是不是在攒大招儿?”   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仿佛要在围观人群的表情中找到些认同。   而武松头一次对这种话题竟然无言以对,好像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   照扈三娘今日这个水准,当日她在祝家庄,早就死了十七八回了!   再看面前人一脸焦急关注的模样,圆润的双唇绷起来,不由自主地抿着,那双杏子眼眼尾的褶皱都微微张开来,眼睛里什么晶晶亮亮的一闪而过。   两人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他也只能慢慢咬着嘴唇,在自己的认知中搜寻最可能的答案:“也许,是前日真的让林教头伤着了,我没看出来……”   忽然人群一下子安静了,简直是鸦雀无声。武松的那个“来”字,十分突兀地留了个尾巴,拔出尖儿来。他赶紧住口。   人人脸上的表情都似乎凝固了。短暂的冷却过后,仿佛一股子野火从地底下烧出来,顷刻间席卷大地,燎遍全场,蒸腾上天,炸了。   谁能想到!   扈三娘膝弯被狠狠踹了一脚,竟然一下子起不来,让王英一脚踩上胳膊,两指点在咽喉,就此将军。   美人很显然伤得不轻,嘴角细细的流出一道血,抬不起手去擦。那双细长的眼闭起来,睫毛翕动着,盖出一行细细的泪。   王矮虎挺起胸,得意洋洋地宣布:“三娘,承让了!”   连那做裁判的裴宣都有点难以置信,口中慢条斯理地数到十,不见扈三娘动弹,只得拿起一支笔,往那布告方向去。走到一半,还回了一次头,见扈三娘仍倒在原处,摇摇头,提起笔来。   而半数的观众,还保留着目瞪口呆的状态。眼前的事实只有一个解释:美人第一天对战林冲,实在是用力过猛,把自己弄受了伤,或者是被林冲下了什么暗手,导致今日被王矮虎吊打捡漏——这矮子上辈子积什么德了?   但王英不这么认为。他似乎很享受美人臣服在脚下的感觉,一只脚依旧轻轻踏在她胳膊上,朝众人团团一揖,笑道:“不瞒大伙说,兄弟刚刚练成一门七十二式地煞拳,今日头一次发市,果然挺有威力,让大家见笑了,哈哈哈!”   接着朝底下一伸手:“娘子?”   扈三娘似乎昏迷了一阵子,过了好久,才微微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一只长黑毛的手背,厌恶地微微别过头,然后目光定在什么地方。   王矮虎也随着瞧过去:一队全副武装的小喽啰,领头的几个带着刀斧,一看就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王矮虎浑身上下嗖的一个激灵,立刻扑下身去,作势将扈三娘搂住了。   观众席中传来几声不满的喝止:“喂,王矮虎,你干什么?”   鼻毛飞舞,喊声尖锐:“不成,不能杀了娘子,我不同意!”   赶上来几个小喽啰,朝王英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开口,说这是规矩,这女子三战一胜,没能赢得梁山,眼下只好由他们带走,然后就……   场上场下一片唏嘘,有不少人转身就走,不愿意见证后面的事了。一时间场上呼啦啦空出来一大片。   王英却还不死心:“不成,这等花……花朵儿般娘子,杀了多浪费!不如兄弟们去上报宋大哥,我王英要她!纳了她,不就是一家人,你们谁都不许动她!”   一边说,一边把半昏迷的扈三娘往怀里搂。一队小喽啰从没见到有大哥这般撒泼的,面面相觑些时刻,也只得停在场外,派人去报知宋江他们。   可有人看不下去。武松离得老远,就傲气森森的一声大喝:“那也先把人放开!成何体统!”   那边鲁智深直接撸袖子上了:“你这厮把人家小姑娘搂怀里,是想干啥?洒家最看不惯……”   王矮虎赶紧将美人放开了些,痛心疾首地指着那一队刀斧手的屁股,仰头哭诉道:“师兄你没看么!要不是俺搂得紧,美人儿要让他们杀了!师兄,你得体谅俺哪!”   鲁智深一愣。他是属驴的直肠子,脑袋里常年摆着空城计,时不时的来一个大愚若愚,宽阔的后背上总是贴着三个隐形字“忽悠我”。眼下听王矮虎这么一辩解,琢磨琢磨,还真是!   于是捋着半截袖子,口中洒家洒家的骂了一阵,左右望望,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场面一片混乱。扈三娘终究是输了,虽然输的场次和预期不太一样,结果却也没逃出大伙最初的分析。可这边王英死乞白赖的要“纳”她,保她的命,大伙似乎也不好反对。   ——总不能把林冲推上去跟他抢吧!谁敢?   这时候变故才传到带头大哥们耳朵里。王英一把鼻涕一把泪,死乞白赖要这个女人,赌咒发誓,说什么以后再不去山下祸害大姑娘小媳妇,就守着美人儿过日子了。你要是不答应……宋大哥,我死给你看!   宋江赶过来,一看这情形,也超乎他意料,只好用尽他所有的社交能耐,感情真挚地将各方都敷衍了,让先把扈三娘救醒,送回原来的小黑屋去监押着。   其余人一律遣散。就连武松鲁智深也给的好说歹说的劝了回去:“今天暂时不杀那婆娘,大哥们都请回吧,请回!”   断金亭校场前所未有的失控,有人赖着不走等变故,有人骂骂咧咧的抱怨。更有人,前几天还对扈三娘恶言恶语的叫骂,眼下她真的要没命,却又忽然想起了怜香惜玉,在那里反复唏嘘,就是不肯离开。   和一个美人的归宿性命相比,军令就有些略显苍白了。   潘小园只觉得人潮汹涌,自己前后左右都是污言秽语,人来人往,往各个方向走的都有,自己顷刻间就被撞了下腰,踩了下鞋面。   随即人潮里现出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挽住她手腕,将她拉到一方安静的空间里,肩膀给她开出一条路。   “先回去。”   潘小园恋恋不舍回头看一眼,心里倒是替扈三娘一直揪着。让武松拉着走了一段路,人少了些,才想起来抬头看他。他自从扔了那梨以来,眉头似乎就没舒展过,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脑子里过了多少念头和事情。眼下扈三娘这个结局,显然也是不太如他意的。   但他依旧守着口风,在最终结局敲定之前,不乱说一句废话。   只是见她神色是在是惶然,才又说了一句:“静观事态。”   快步离开现场,其实也有撇清关系的意思。他知道宋大哥爱才如命,王英这么闹一出,为了留扈三娘,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说不定真有允诺的意思。到时候若是他还在场,自然不能昧着良心表示同意,然而若表示反对,岂非是置扈三娘于死地的节奏?   再者,若是他再留在场地里刷脸,难免会有人往深了想:王英输过他武松,他又输了三娘,今日三娘又输了王英,环环不相扣,逻辑上说不通,肯定有一环是出了问题的。到时候再爆出他有意放水的事,那赶紧趁早打包袱下山,别做人了。   反正扈三娘今日死不了,暂且宽心。   他想着想着,手里头却忽然一空。他自然而然顺手一捞,依然捞个空。这才低头,发现潘小园正朝他客客气气的笑,自动退回肩并肩的态势,手笼回袖子里了。   既然已经出了拥挤人群,那可就不用拉着她了吧!   她一句话没说,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惫懒神情,还是明明确确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前日她醉态可掬时说的那番宣言,眼下可还没失效。   武松没脾气,自己也把手笼回袖子里,见到岔路,朝左边那条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先把她送回她的小院子再说。   心里头却有点纳闷,当初是谁不顾一切的把他拦腰搂住,还在他胸前蹭了两蹭,哭鼻子来着?真是翻脸不认人,自己干的事儿,自己不记得。   潘小园见他有点失落的样子,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一瞬,把方才扈三娘惨败的阴郁冲淡了不少。   谁知那点愉快心情也没维持多久。回到房里,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周围喧嚣嘈杂,犹如狂风卷过,漫山遍野都在飞传同一个讯息。   “扈、扈三娘自杀了!” 第105章 989.10   扈三娘半卧在床铺上,冷漠地望着小喽啰送来的大包小包的药。梁山上这么多高手围着,连自我了断都成了奢望。不过她也无所谓,第一次不成功,总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活着已没什么希望,不正是死得其所么?   门板轻响,急促的轻微的敲门声。   扈三娘秀眉一竖,习惯性的就要张口喝骂。忽然又听到门外的人说话了,不是宋江,也不是惯常看守的喽啰,而是个女的。   “扈三娘,三娘,姐们儿,记得我不?”   声音是有点熟。扈三娘花了些时间回忆,才想起来,似乎正是某天听过自己壁角,还不安好心告诉自己“林冲有娘子”的那位。   还没等她发话,外面门锁已经开了,一个水绿裙儿快步进了来,上面是白纱衫儿、小旋髻儿,杏核眼儿。顾盼之间,眼尾挑起一个婉转的弧度,又是带了点近乎天真的媚。   这副芳容也许会让男人着迷。但在扈三娘眼里,只看到了一朵挺拔的花儿,上面载着满满的盛放的活力。   她当即眼眶一湿,咬紧嘴唇,偏头向里,冷冷问道:“姐姐也是让人派来劝我的?”   连宋江那样人物,软硬兼施,都劝不动她,这时候想起派女人了?倒是听说过梁山上有个什么母大虫顾大嫂,其人颇多传闻,要真是眼前这位的模样,传出去,那可是会引起江湖地震的。   潘小园先是笑:“没人派我来,我自己要来的。”   本来扈三娘这地方防守严密,但潘小园跟几位带头大哥求了一求,居然很顺利地就获得了探监的机会。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梁山上也只有这一位,跟扈美人是年龄相仿相貌相配,这位潘六娘又是个平易近人、言笑不忌的,两位美人在一块儿,除了没法切磋武功,恐怕能有不少共同语言。她又拍着胸脯保证,能将扈美人说得不再寻死,甚至若是运气好,忽悠她归附梁山。   几个糙老爷们一商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大手一挥,让人给她开锁。   潘小园四下看看,小监房里布置得倒挺齐全,除了缺个梳妆台,该有的都有。小几上堆着一大包药,香气沁人心脾,比武松那点从江湖贩子手上买来的金疮药,似乎要高了不止一个等级。而美人的脖颈连锁骨处,多了个新包扎的伤口,隐隐往外渗着血。   她叹口气。果然是刚烈的性子。听说她是趁小喽啰来送饭的当儿,直接夺刀抹脖子的。好在送饭的那位也还有些身手,扈三娘自己满身是伤,发挥失常,这才落得个有惊无险。   潘小园漫不经心拨弄着那一大包药,这个拆开看看,那个拿起来闻闻,才说:“怎的上来就叫姐姐,咱俩谁大还不一定呢。你多大?”   扈三娘一怔。很少想过这个问题,恍惚了一刻,才说:“虚度二十。”   “唔,那比我小两岁,是该叫姐姐,你没亏。”   扈三娘见她上来就闲扯,心思忽然也被带歪了一刻,随口接话:“那你和我哥哥同岁。”   这话一出,又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别的了。   二十岁,家破人亡,一无所有,鲜花刚刚绽放便凋零,睁开眼,一片黑。   扈三娘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丝毫的脆弱。紧咬牙关,骄傲重新回到身体里,依旧是冷漠的一句:“那又怎样,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上次便没劝得我怎样,今天……”   潘小园一屁股坐她床上,拉起她一只纤纤素手——说是纤手,不过是远观的美丽。翻过来,手掌上,指肚和指根,分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接着,一个硬硬的东西塞到美人手心里,和硬硬的茧摩擦着。潘小园微笑,笑得胸有成竹。   “今天么,是代表林教头来的。”   扈三娘头脑一懵,双颊涌上一阵血色,“你……”   低头一看,手上一柄小折扇;打开来,里面龙飞凤舞,一首狂草五言诗,字迹像安道全的处方一般难辨,末了的落款倒还看得清楚:“落第秀才吴用某月某日大醉后涂鸦,赠林教头”。   林冲的扇子。边缘多有破旧磨损,看来是他的常用之物。   扈三娘攥紧了扇子柄,猛然抬头,看到一副温柔可亲的盈盈笑脸,眼中神色高深莫测,近乎讨打。   “怎的,还赶我走?”   美人叹口气:“他要对我说什么?”   潘小园垂下眼,转转眼珠子,却也不敢随口开大话。   扇子是林冲的不假,但他哪有这闲工夫去安抚扈小美人。是潘小园拎两瓶酒,到鲁智深房里拜访和尚,趁他喝得高兴的当儿,从他房间里走私出来的。林冲偶尔会去鲁智深那里喝酒,每次必醉,落下点东西是常事。鲁大师又是个马虎人,哪想得到给他送回去,林冲落下的东西,他能注意到就不错,看顺眼的就丢角落,看不顺眼的就随手扔。   潘小园此前也已经瞥见过蛛丝马迹。这次当了回捡垃圾的小女孩,捡回来三样:一条灰扑扑束发带,一枝不起眼小铁簪,还有就是这把旧扇子。大和尚没头发,又不识字,这三样东西铁定是林冲的没错。   只有扇子能算是比较坦荡磊落,没什么别样的暧昧信息,就算是林冲想随口让小喽啰传什么话儿,拿扇子当信物也不奇怪。   另外两样贴身的,要是被她自作主张拿来做“信物”,让林冲发现……   潘小园打个冷战。家中办公桌上还堆积着大量数据文件,接班人还没培养好,梁山泊改革大业刚刚起步。这时候跟梁山道别,她心不甘啊。   她故意没答扈三娘的话。美人也就倔强地不再问,但眼中忽明忽灭的急切之光已经说明了一些。   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潘小园才认认真真地开口:“林教头不想对你说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过去的娘子是为了他而死的。为了这事,他消沉到现在。眼下你再想不开,让他身上背的女人命债再多一条,你猜他会不会高兴?”   扈三娘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是生是死,他何必在乎!”   他要是在乎,第一场比试,又何必把她虐得体无完肤。   “再说,我没能三战两胜,死了便死了,若真是林教头叫你来,你转告他,我不怪他。”   潘小园暗暗摇摇头。还想着跟林教头说上话呢。可胜败是一回事,眼下好好的没死,却自己抹脖子,又是另一回事吧。   当然是因为,美人半昏半醒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死,是因为那个矮脚虎,死乞白赖声泪俱下的要她,这才萌生了士可杀不可辱的想法。   潘小园叹口气,说:“林教头也没让你输给王矮虎啊。不过他第一天下手太猛,也是他不对……”   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小了,忽然自己住了口。脑子里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一只扑棱棱飞翔的蝴蝶,让她捉住了。   林冲跟她无冤无仇,就算两人在战场上交过手,也只不过是梁山对祝家庄的帮派恩怨,摊不到个人头上。那么,那日的校场比试,林冲明明能够稳赢扈三娘,却为什么还要暗下黑手,让她在之后的场次里吃亏?不是连武松也评论到,他是手下留情了么?   换成石秀,还有可能。但林冲这个排名仅次于柴进的老好人,平日里跟别人说话都很少吐脏字,至于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妹子斩尽杀绝?   嫉妒她长得漂亮么?   潘小园忽然压低声音:“三娘,你实说,第一日跟林教头比下来,你到底伤得多重,伤在哪儿了?怎的到了第三日,发作得那么厉害?”   扈三娘双眼迷茫了一刻,也轻声回道:“不知道……也许是他功力精湛,开始不太觉得,可后来……”   潘小园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了一刻。江湖好汉们都武艺精湛,见到扈三娘在校场上的第三战,那副软弱无力的样子,都不约而同地往受伤方面想。唯独她自己一个门外汉,前世写小说的,毕竟擅长些纸上谈兵的阴谋诡计,这种桥段不知构思过多少次了。   “扈三娘,你跟姐姐我实说,昨天……或者今天,你对战王矮虎之前,有没有……嗯,有没有吃过喝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美人眉头一皱,坐了起来,将她的话消化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立刻苦笑摇头。   “那怎么会。饭菜是跟你们一样的,从厨房打了立刻送来。晁盖亲口跟我保证过的,绝无任何问题。你查查你们梁山的军法,谁若是敢在饮食里给我动手脚,是个什么处罚?”   潘小园无言,想想也许是自己阴暗了。江湖人做事有江湖人的准则。况且她对晁盖有天然的信任。若是宋江赌咒发誓保证什么,她或许还会三思一下;但晁盖大哥说出来的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句假过。宋江有时候会跟他争论,但只要晁盖拍板,却也没有拂逆过。   大约因为有着林教头的那柄扇子,扈三娘对潘小园也比其他人信任多些。见她沉思不语,接着补充道:“况且,直到第三日校场开始,我都没觉得身体上有什么不适。是跟那姓王的对了几招之后,才突然……”大概是不太愿意回想那张鼻毛脸,停顿了一刻,才继道:“突然没了力气。果然还是那厮武功大进,让我小看了。”   愿赌服输,十分磊落清爽。   潘小园跟着她骂了几句,心里头却是极为不爽。凭什么人渣王还能练出这么好的功夫,那个什么“七十二式地煞拳”,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教他的?   扈三娘将那一抹苦笑抿掉,伸手摩挲着脸上的伤,细声说道:“所以,姐姐你也不必再为我想什么出路。我是自己了结也好,让梁山的刀斧手大哥动手也好,总之就是这个命了。姓王的那厮想趁人之危,想让我嫁他换命,哼,我扈三娘要是稀罕他这个人情,白吃了二十年饭!”   潘小园高声喝彩,表示赞同。   末了却突然话锋一转,压下一个小小的坏笑,逗一句:“要是林教头愿意娶你呢?”   “……”   美人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先是一抹狂喜,然后眼中温度骤然冷却,眼睛眯起来,怀疑地看看四周,最后唇边浮起淡淡的冷笑。   “姐姐今日是来消遣我呢?还有什么话,一口气说了便好,休要再绕弯子。”   潘小园盯着她眼睛,慢慢伸手,将她额上的几缕绒发抹平。   “眼睛不骗人。你看,你还是很不想死的。”   美人昂首,“那又怎样?”   潘小园深呼吸,林冲的扇子折起来,放入美人手心,“看着它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跟自己过不去。爱情诚可贵,报仇价更高,但若是为了保一条小命,这些都得暂时放第二位去。都说当局者迷,你自己拎不清,本末倒置,本来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纠结你那点儿面子……”   扯一通,也不知美人听进去多少,只听冷冷的一声打断:“长话短说!”   “总之,听姐姐我的,你就嫁了王英……嗷!”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扑通一声,天旋地转,睁开眼,已经滚到了屋子另一边。   潘小园哎唷两声,揉揉手肘,慢慢爬起来。早料到美人会反应激烈,没想到人家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幸亏是受了伤的美人,否则自己还真消受不起。   扈三娘显然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的武功造诣,比她扈家庄上的三岁小儿还不如,一时间有点尴尬。   只好冷冷地道歉:“不好意思,你起来吧。我让你把话说完。”   潘小园理理衣服,鼻孔出气,不敢哼太大声,腆着脸走回来。扈三娘在铺上给她让了块地。   “听姐姐我的。你嫁王英……这样那样,我保你毫发无伤。况且,他那‘武功大进’的秘诀,难道你不想亲口去问问?”   悄悄话毕,朝美人勾出一个无比真挚的笑容。   扈三娘一脸懵圈,“可、可是……”   “万一砸了,你再死不迟,横竖你不吃亏,是不是?”   美人的一双细眼越睁越大,双颊慢慢变得红通通。从小到大,从没听过这样的玩法。   她突然低头,小声说:“不成!那、那也是有了名分……”   潘小园在这方面可洒脱得多,不以为然地一笑,耐心给她洗脑:“名分?不就是几个乡贤婆姨,上下嘴皮一碰,难道就比你一辈子的幸福还要紧了?再说,这里是梁山,大宋第一法外之地,这里的大哥们天天嚷嚷着打东京杀皇帝,寨子里许下的婚,除了寨子里的人,谁还当真?”   扈三娘默默听完,还是微乎其微地摇摇头:“法子是不错,但,除、除非……”   “还需要什么?”   “除非这是林教头的意思。”   潘小园简直恨铁不成钢:“你管那个大面……”   看了看扈三娘脸色,还是很识趣地住了口,笑道:“等你活着过了这一关,我把林教头请来跟你喝茶,怎样?”用力一拍胸脯,大言不惭,“我跟他很熟的。”   拍得重了,有点疼,嘴角微微抽一抽。美人无语地看着那块微微颤动的白纱儿衣襟,点点头。 第106章 989.10   总算安抚了美人,简直像是打了一场仗。潘小园长出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一副嬉皮笑脸立刻垮了下去,换成了疲惫不堪。   美人的性子倔成驴,之前已经被各路梁山大哥们轮流轰炸、威逼利诱,已经是铁打的耳朵油盐不进。眼下自己这副插科打诨不要脸的画风,给她一个措手不及,大约能稍微让她听进去一点点。   正盘算着,突然听到美人吞吞吐吐地问出一句:“这扇子……能,能给我留下么?”   潘小园不回身,立刻道:“不能。”   身后的声音有点急:“为什么?”   潘小园咬着嘴唇,心思辗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嘻嘻一笑,一副女流氓的口气。   “因为扇子是我捡的,只是为了让你正眼瞧我一瞧。如今该说的话都说给你听了,我得赶紧给它毁尸灭迹,不能让林教头发现了。”   扈三娘沉默一阵,轻轻冷笑一声:“我想也是。他如何会给我出这么损的主意。”   潘小园简直一口老血。恋爱中的女人不是没有智商,她们只是不愿意将脑力花费在无关的事情上罢了。   “好,好,林教头最宽厚最善良,因此他是帮不上忙的——扈三娘,路给你指出来了,走不走由你。告辞!”   推门出去,就看到倚墙而坐的武松,支着两条大长腿,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捅蚂蚁玩。   她撇撇嘴,一步步走过去,脚尖点在他那树枝前头。葱绿鞋儿。   武松一抬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兴师问罪的脸。   潘小园吐出一句憋闷已久的哀叹:“你不是说你们混江湖的,不对局外人动手么?”   武松一怔,眼睛在她身周一扫,没什么缺胳膊少腿,只是裙子袖子有点蹭脏,左手揉着右手腕,眼睛里莹莹点点,一副内伤沉重命不久矣的架势。   他想起方才屋子里那声怪响,悬崖勒马,憋回一个笑,站起身。   “谁让你非要来说她?一丈青扈三娘是好惹的?你知不知道……”   潘小园见他胳膊肘往外拐,双眉一挑,一嘟嘴,“我又没说什么,不过是让她……”   “别说!”武松立刻打断,霍的站起来,小木棍一扔,大踏步走开,“什么都别告诉我,我还想在梁山混呢。”   潘小园赶紧跟上,笑嘻嘻问他:“你当真什么都没听见?”   得到肯定的答案,才算彻底踏实。把武松请过来,也算是将自己的“劝降”行为赋予更多的合理合法性。那些看守扈三娘的小喽啰,因为武松要玩蚂蚁,全都给赶到了另一头。潘小园说话声音又小,自然也没人能听到。   但武松随即又说:“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那姑娘有什么好,值得你担这么大风险救她?”   潘小园被这句问话弄得有点惆怅,想了想,也不跟他卖关子,毫不客气地说:“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若是没有你们‘梁山好汉’——唔,不包括你——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你们大丈夫讲究不走回头路,做下的事就不后悔。我一介无权无势小女子,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这种小事上给你们拖拖后腿,可不妨碍什么替天行道吧?”   武松不言语,她这番长篇大论看似无赖,居然却很难找到反驳的理由。   “再说……你不觉得,扈三娘那第三战,输得太莫名其妙了么?”   武松立刻道:“半个梁山都这么觉得,但没证据,谁敢瞎猜。再说……”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明白。再说,若是武松不放水,她本来也是三战两败的命运。就算第三战输了,也谈不上是什么飞来横祸。   但武松显然也属于“认为扈三娘输得蹊跷”的半个梁山中的一员,否则今日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闲心,陪她出来玩蚂蚁。   她这才想起来还没跟他道谢,赶紧拉拉他衣角,认认真真表示谢意。   见他不置可否,又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管太宽了?”   武松斜睨她一眼,不假思索地说:“既然做了,又何必扭扭捏捏的。你只要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旁人怎么觉得,是褒是贬,管他做甚!”   潘小园心里一暖,简直想就此抱住他蹭蹭。果然是他的性格。宽以待人,宽以律己,这人倒是表里如一。   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刷的一红,耳朵根有点烧。他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梁山第一猥琐男、矮脚虎王英要娶媳妇了。娶的是山东第一美人、一丈青扈三娘。   消息传出去,整个梁山泊,从山顶的聚义厅到山下的养鱼塘,全都静悄悄鸦雀无声,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过去在梁山,若是有哪个好汉千辛万苦说上了媳妇,那简直是全山过年的节奏。新郎定然是祖坟冒青烟,连摆三天的宴席算是少的。来赴宴的各位兄弟们一个个眼冒绿光,一人一声“嫂子”,就有把新娘子吓哭了的。过后再来个摆擂比武、醉饮而归,一定要尽兴才罢——那已经不单单是对新人的祝福,更是一群孤独人的狂欢。   最近的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次婚礼,主角是山下开酒店的朱贵。他是王伦时代的元老,四十岁的光棍,虽然长得还算对得起观众,到底是强盗出身,没人愿意跟他。   好在朱贵一直做着酒店掌柜,迎来送往的,跟外人接触得多了,也终于撞上了大运。一日酒店里来了一对穷苦父女,老父亲突发急病,很快呜呼哀哉,留下孤女一人,无从投奔。朱贵帮忙料理了老人家后事,顺理成章的就把无家可归的姑娘给拐到手了。   虽说那姑娘生得比他还磕碜,眉目间依稀神似李逵,但是在新婚宴上,也被众好汉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捧成了嫦娥貂蝉,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当然这是潘小园来梁山之前的事了。这一年来,梁山泊的好汉们桃花运普遍不旺,再加上限婚令的实施,恐怕有一阵子看不到这等热闹了。   可那个王矮虎,居然赶上了限婚令的末班车,娶的还是武艺高超,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   多少人暗中悔青了肠子。早知如此,当初看到扈三娘输了最后一场,就该不顾一切上去英雄救美,把美人捞到自己怀里多好!   但大多数人都自重身份,死也练不出王矮虎那等脸皮和无赖——谁让他抱着晁盖的大腿嚎啕大哭,以死相逼呢?也没有他的那份谈判力——谁让他在江州时奋不顾身,替宋江挡过刀挡过枪,挡过官兵的箭雨呢?   几位老大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婚事。反正扈三娘左右已被判了死刑,眼下有个机会让她活着,活着比死了有用。   况且她也同意了,保证再不寻死。人总是惜命的,差点死过一次,不会再寻第二次。   至于嫁的谁……反正她在扈家庄当大小姐的时候,也没能自己选过。   于是聚义厅里,静悄悄地张灯结彩,静悄悄地布置成一片大红。请帖发遍全寨,却只来了一小半。除了王矮虎少数的好基友,譬如燕顺、郑天寿,就是没心没肺只知道凑热闹的二憨,譬如陶宗旺、李逵,还有就是抹不开面子的老好人,譬如柴进、宋江。   不过另外一位数一数二的老好人林冲倒没来,份子钱也只给了寥寥几个子儿。   武松问潘小园,要不要也派人去送点份子钱。潘小园十分豪爽地签了五贯:“给。以后有他用得着的。”   武松有点含糊,看着罗圈腿把那钱抱走了,还是忍不住悄悄问她:“你到底跟扈三娘说什么了,今天不会出人命吧?”   潘小园微微一笑:“动动嘴皮子就能杀人,我有那么厉害?”   两人相对而坐,一张小圆桌,一壶酒,两碟下酒菜,门口侍立两个小弟,十分坦荡。   跟他闲扯:“这几日山寨里可有大事?”   “大事没有,但……”武松看着她将一碟果子摆在桌上,不客气拈了两个,才说:“最近几日,山寨的收支款项里,有没有什么……嗯,意外之财?”   潘小园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脱,想了一阵,才点点头:“嗯,怎么了?”   武松笑道:“是前几日我说的,有江湖朋友递上拜帖,要来拜山,似乎带了挺重的礼。我是粗卤小民,看不出那些东西值多少价。”   潘小园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嘻嘻笑着说:“怎么,人家的礼物,你还挑三拣四不成?”   话这么说,还是起身到里屋去。贞姐在萧让的私塾里上课,她负责的那一点点简单工作,做到一半,眼下都整整齐齐摊在桌上。对应武松所说的日期,潘小园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相应的“待收款项”。   回到厅里,告诉他:“是些金珠宝贝,折合约莫两万贯,已经记录在册了。”梁山上的公款收支向来透明,礼单又是大庭广众之下递的,不怕人知道。   武松得知,沉思片刻,点点头。   潘小园却忍不住好奇八卦了:“来的是什么人,一出手就是这么重的礼?够全梁山吃一个月啦!”忽然心头掠过什么奇怪的想法,一字一顿地说:“不会是……来招安的吧?”   武松嗤笑,欣赏一下她一脸紧张的神色,手伸出一半,差点忍不住去捋她眉间那个“川”字。   “你想哪儿去了?不过是一般的江湖朋友,回头见到了,我再跟你说。”   说完两句,又吃了几个果子,这才觉出盘子里的东西有些不一般,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潘小园指着笑道:“倒是识货!你尝尝这碟子旋炒银杏儿,跟你以前吃的有什么不同?”   武松皱眉品品,只能说:“似乎是更清香些,不是梁山上自产的?”   她扑哧一笑:“才不是!郓州东南有个齐家堡,知道么?”   武松点点头。乱世中盗匪频出,稍有些实力的乡里人家,都会出资供养乡兵民兵,保卫门户。那个什么齐家堡,想必便是和以前的祝家庄、扈家庄一般,是个地方武装势力。   “齐家堡后身有好大一座山,那山上都是千年老银杏树,产的果子山东独一份。”潘小园笑眯眯说完,拈起一颗银杏,凑到他眼前,“便是这个了。”   武松失笑,接过吃了:“怎的梁山还和他们贸易起来了?”黑道山寨和乡民武装,不一直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吗?   潘小园掩不住得意,嘻嘻笑道:“跟他们停战了。以后不去那儿借粮,改为定期收保护费。”又指指盘子里银杏,“这个是附送。”   “实验保护区”的政策大获成功,既减少了不必要的兵员伤亡,还增加了收入,更在周围百姓心中植入了个仁义的名声。眼下梁山周围已经开辟了七八个保护区,“梁山驻保护区办事处代表”的位子也成了肥差。几位老大举一反三,忽然觉得,对于难啃的地方武装,是不是也可以怀柔一下?   武松大吃一惊,不信,又吃两颗银杏,就一口酒,味道摆在那里,才半信半疑,笑道:“怎的我还不知道,你却先知了?”   潘小园严肃回答:“因为那拟定保护费的数额,是我负责核算的呀!”   武松一怔,眉毛弯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提起酒壶,给她满上。   “潘女侠通晓江湖事务,手下干将无数,横霸一方,以后遇上什么事,小弟还得来仰仗你帮忙,到时可别排不上队。”   这人心眼针鼻儿大,逮着机会可劲儿嘲讽。不就是记恨她那句话,什么不用他照顾,今后可以自力更生么?   潘小园手指头轻叩,挤兑一句:“现在想起来抱大腿,也不嫌晚了点儿。”   “抱大腿”这个新词汇,自从有一天潘小园无意中说出来,笑倒一大片人之后,已经成为了风靡梁山的流行语。梁山上小弟认大哥、大哥们互相拜把子,天天都在上演不同姿势的结纳大戏。“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之类的词太难听,也太文绉绉,糙汉们记不住。倒是这个新词儿十分生动形象,画面感十足,顷刻间住进了众草根的心中。   可武松对这个词却是接受度一般,尤其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眼睛不由自主瞥一瞥那桌子底下的垂垂裙摆,裙子下面若隐若现的膝盖的轮廓,两颗浑圆并在一起,笑一声,微微抖动一下。   还兴高采烈地让人抱她大腿,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制造口头上的便宜。   喝一口酒。懒得跟她计较。   一阵喧闹由远及近,时不时来上两声噼里啪啦的怪响,是走了调的胡琴喇叭。吹打得外面天昏地暗,一队惊鸟扑棱棱地逃离出去。   武松往外张一张,“送亲的队伍。眼下往回走呢。”   很难想象聚义厅的婚礼大堂上,此时是怎样一番静悄悄的尴尬。就连那刚解散的鼓乐队,也不像以往那样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走过这一带耳房,声音的碎片也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说笑聊天骂娘,隐约都是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有人却谨慎,“嘘”了一声,呵斥道:“说谁是牛粪呢!”   遥遥听见被斥的那人嘟囔着还嘴:“我是我是,我巴不得当那牛粪,成了吧!”   潘小园冷眼旁观武松那坐不住的样儿,往他手里塞个酒杯:“你别管。”   武松挑眉。当初是她一个劲儿的撺掇,酒色齐施,忽悠他管了这闲事,现在倒撇得干干净净,摆明了过河拆桥,当他是鲁智深呢?   潘小园知他不服气,杯子沿儿轻轻磕着桌子,眯起眼,眼尾甩出点慵懒的光,轻声细语:“心疼美人了?”   武松:“……”   “要是看不下去,现在还来得及去抢人,把她娶回来啊,没人拦得住你。”   武松脸黑了一刻,偷眼看到对面一副大喇喇看戏的神色,才舒畅笑起来:“我又没赢她,人家看不上我。”   潘小园抓起三五个银杏儿,一把塞嘴里。这人是得便宜卖乖呢?真该把董蜈蚣请过来,教教他怎么说话。   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抿嘴微笑:“要是人家看上的是你呢?”   梁山水泊内港汊纵横,犹如迷宫一般。官兵来围剿时,一个很管用的应对之策,就是用水军前引后追,将官船逼到无法通行的芦苇荡里,再一举擒获。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效果出类拔萃。然而就算是如此,也要给官兵留有些许纵横的余地。若是逼人太甚,让对方看不到希望,不免出现狗急跳墙,兔急咬人,官兵们武功大进、水性大增,反而杀出重围——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眼下武松一不小心,让她话赶话的赶进了芦苇荡,心里头一股子气乱窜,终于无师自通地找到个出口,冲到双眉间,顶出个光明磊落的微笑。   “要是人家看上的是我……那也不关你事。”   悠悠然吐出这句宣言,到底没坏到家,还是偷偷瞄了眼她的神色。眼看着白净脸蛋涌上微微的晕红,犹如被看不见的手匀匀擦上一层胭脂。眼睛一眯,从银杏果变成了烧刀子,带了一层绒绒的火。   他忽然觉得这模样也不错,忍不住大笑起来。   潘小园咬咬牙,闷头灌了一杯淡酒。决定以后就算逗他也得有个度——什么“不关你事”,完全照搬她自己的经典语录嘛。   南腔北调的鼓乐队慢慢走远了,消失在下山的土道中。   一碟子炒银杏果儿吃光了。潘小园尽地主之谊,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去加。弯下腰,小锅里盛出第二盘银杏果。   听到身后的人站起来,朝她走了两小步,静悄悄停在她背后几尺。忽然一句平平淡淡的:“今天月底。明日开始,那个劳什子限婚令,就要动真格啦。”   潘小园忽然心口一紧,仿佛后颈上被人栓了风筝线,轻轻的一提。手一抖,一铲子的银杏果就咕噜咕噜滚回了锅里,有几个还俏皮跳了跳。   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酸,立刻回道:“嗯,关你什么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才想起来赶紧直起腰,挺胸抬头,就是不太敢回身。额角沁出细细的汗。   似乎是过了长长的好一阵,才听他一声低低的:“你别赌气。”   潘小园手上又是一僵,赶紧把盘子端稳了,眼尾一弯,想笑他一笑。那笑容却像细雨后的彩虹,闪了闪,便躲到不知哪里去了。   能说出赌气两个字,这人情商真是提高了不少,记性也不差。只可惜,有些事,他大约永远也不会理解。   她她最终还是没敢跟他太坦诚,微微回转腰身,见他神色如常,那一丢丢坏气早就不知被收到哪儿去,这才斜了他一眼,重弯下腰,把那些逃脱的银杏果儿盛出来,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二哥你知不知道,那天去见扈三娘,我有一句话没敢跟她说。倘若林教头真的脑子进了水,要娶她过门,我姓潘的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哪怕再让她摔十七八个跟头,也得跟她再吵一架。”   “嗯,为什么?”   “我要告诉她,你虽然是妇道人家,可也是响当当一个人,不是什么物件儿。喜欢谁便喜欢好了,何必为了一纸婚书,一辈子拴在那个男人身上。林教头若是哪日厌了你,可以有一百种理由将你扫地出门。而你呢,将来哪怕有半分后悔,都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你扈三娘有手有脚有本事,何必做这么不对等的买卖?”   一番话说出来,其实心里已经后悔了,没来由的有些后背发毛。这番“宏论”说不上惊世骇俗,毕竟有些离经叛道,是个“不守妇道”的苗头。尤其是这话对武松说出来,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冰面上行车。但凡他对她的信任稍微不到家,也许就会产生些不可收拾的后果。   武松果然立刻表示反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新厌旧的男人。你瞧孙二娘、张大哥,能说他们过得不好么?”   “孙二娘还能把她老公扛在肩上走路呢。”   “有关系么?”   “武二哥,我再问你,你敬重不敬重你宋大哥?”   “那当然。”   “当初他邀你来梁山,你是不是不假思索的就来了?”   “是,怎的?”   “倘若宋大哥当初跟你说,希望你一辈子留在梁山卖命,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梁山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山上加入了什么牛鬼蛇神,你都不许反悔,不许下山,否则就是梁山的叛徒,就是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武松有些奇怪,笑道:“宋大哥怎么会这么说!他当时只是邀我来聚义,说能碰见不少志同道合的江湖豪杰。还说若我不习惯梁山的规矩军法,随时可以离开。”   “倘若宋大哥真的那么说了呢?”   “那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们兄弟义气,梁山再好,我可也不来了。——别说我,这里的大半兄弟,怕是都得马上打包走人。”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撂下一块大石,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话说出口,后果不受自己控制,但总好过憋在心里,憋出毛病来。   她默默无言,盘子里盛满香喷喷的银杏果,递过去:“给。”   武松顺手接住,这才将方才两人那番对话捋了一遍,眼中慢慢现出些黯淡的神色。   “武二明白了。”   “你不明白!我……”   “我明白!”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三个字不容置喙。   潘小园不敢再跟他顶嘴。正局促着,外面咚咚咚一阵急促跑步声,接着一声火急火燎的“大哥!”   打破了所有的难堪和寂静。   罗圈腿瘫在门外,捂着胸口喘着气:“大哥,你、你快去……聚义厅,出……出事了,老大们叫……赶紧、集合!”   武松放下手里的银杏果儿,霍的站起来,低头看了潘小园一眼,目光中的疑问一目了然。   潘小园微微皱眉,心里没底,也站起来,叫过自己小弟:“肘子看好门户,肥肠跟着,我去去就来。” 第107章 989.10   说是让人去聚义厅集合,大伙却都心照不宣地赶到了王矮虎的新房外面。那院子门上张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大红,飘荡着一片片红纸,上面都是花式的祝福话,什么琴瑟和鸣、什么于归志喜,一看就是萧秀才手笔。一阵冷风刮过,那些红纸呼啦啦的飘起来,竟平白有些鬼气森森。   而那门扉紧闭的新房里,骤然传出一声凄厉大叫:“啊——”   外面围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登时冷汗岑岑。   一声开了头,接下来里面惨叫声不断,开始还能辨认出是王矮虎的嗓门,到得后来,就只剩嘶哑的干嚎了。   “啊——死了——啊啊啊……呜、没了——宋大哥啊……兄弟苦——啊……”   夹杂着旁人的小声细语:“王头领,忍一忍,小的们给你上药,你别……”   “滚开!……”绝望的哭嚎,“贼贱人、婊子、不识好歹的婆娘……俺、俺……呜呜呜,没了……”   围观众人慢慢听出点门道,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眉毛抽,眼角动,就是不敢勾嘴唇。   不知是什么东西“没了”,才能叫色中饿鬼哭成这个样子?   突然房门打开,跑出来一个满手是血的小军汉,一阵风往下跑,一边传下令去:“快,快去请神医安道全来,咱们的军医本、本事不够……”   众人纷纷识趣地给他让路,看着他那满手的血,又都是若有所思。   梁山泊的军医什么没见过,箭伤治得,马踏伤治得,断胳膊断腿治得,就连水泊里溺水漂起来的,只要救得及时,倒转过来,敲敲打打,再不济让鲁智深揍一拳,十有八九也能活过来。而这次的病例,恐怕空前绝后,闻所未闻了。难怪要搬动安道全这位老胳膊老腿儿老专家。   突然有人终于忍不住,闷出一声坏笑,压低声音说:“据说是打起来了,那婆娘下手狠,砍了好几刀,刀刃不长眼,其中一刀正好……唉,其实本来是个撩腿的招数,谁让王兄弟生得矮呢,哎唷、刷刷、咔嚓、呜呼……”   听得一圈大汉都是虎躯一震,几双手同时伸下去捂裆。   再看看那满院子的红绸红纸,有人面露同情之色,总结道:“这叫做,色字头上一把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当他是在郓城县糟蹋大闺女呢!……”   “那婆娘呢?她手里怎么会有刀?”   “控制起来了,眼下……”   潘小园躲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了,这完全不是她预想的结果。   眼睛睁老大,抿着一张嘴,就怕笑出来。   觉得背后有人拿目光召唤她。一回头,武松眉头拧得老紧,指了指那新房,开口:“你……”   她耳后瞬间一烧,捂住脸,赶紧澄清:“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教唆的!天地良心……”   见他一脸不问清楚不罢休的神色,也只好老实交代,压低了声音,语无伦次:“我、我只是派人在轿子里藏了柄小刀……让她、让她好好拷问那矮脚虎,当初断金亭里,是怎么做的手脚……让他招供……”   梁山上女眷不多,也不常出行,轿子用得极少,平时随意搁置在仓库角落里,没什么人看着,不难接近。   武松皱眉:“万一王矮虎确实没做手脚呢?”   “那就屈打成招,我跟她说,哪儿见血都成,只要别要他命,我保她没事!”   眼下王矮虎全身见血,更有一个地方“没了”——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哪能怪她小潘姐姐呢?   武松见她一脸光怪陆离,摇摇头,冷冷说一句:“扈三娘被押到聚义厅去了!”   潘小园收起笑容,咬着嘴唇,飞快思索了一秒钟,命令身后的肥肠:“快去东溪村,按我吩咐的做。”   蠢汉肥肠摇摇晃晃的去了。她跟上武松,飞快跑去聚义厅。   扈三娘被五花大绑,昂首立着,身后一圈小喽啰。宋江还穿着参加婚礼的光鲜礼服,一张黑脸眼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踱来踱去,最后终于恨铁不成钢地朝美人一指,大声叹口气。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当初为了说服她不挑战林冲,宋老大偷偷摸摸的几乎跑断了腿,还似乎让谁偷听到了,没查出来,只好算了,反正清者自清;后来她莫名其妙惜败王矮虎,也非宋江所料,反正他仁至义尽,只是本着不愿意枉杀有才之人,该搭把手的时候,他都没闲着。可眼下她扈三娘实力作死,居然又伤了梁山兄弟,那可是天王老子也罩不住了。   扈三娘一言不发,倔强地看着厅堂上一簇跳动的火焰。   几个老资历好汉赶到,听了来龙去脉,都是脸一沉,阴郁溢于言表。   这个女人,不过是有些本事,脸蛋不错,给了她多少次机会,她偏偏一次次的自己找死。虽说王矮虎人缘不怎么样,到底是梁山好汉,是跟大家歃血为盟、喝过结义酒的。眼下要是放过了伤他的凶手,梁山的江湖名声,趁早丢去水泊里喂鱼!   “大哥,别再手软,杀了吧。”   这时候晁盖也赶来了。他没参加婚礼,在后军寨跟人切磋武艺,来的时候,手里还绰着一条棍。问问左右,便得知了来龙去脉,连连摇头,朝扈三娘瞪了一眼,回头对宋江说:“这娘们早就该杀,贤弟不听愚兄劝告,非要留她,闯出这等大祸!”   宋江理亏,长叹一声,捡个椅子坐下,问旁边军汉:“王兄弟救过来没有?”   似乎是有人给了个肯定的答案。宋江又叹口气,袖子擦擦额角的汗,吩咐道:“让他好生调养,用最好的药……”   潘小园到底不好意思跟那些虎背熊腰的汉子们一起挤,便只是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探头往里看。恰好看到扈三娘被绑在柱子后面。两人眼神一对,都是脸一红。   潘小园朝她直跺脚,偷偷竖个大拇指,又马上作势扇过去一巴掌,口型朝她狂喊:“为什么要朝那儿下手!”   到底是她不小心,还是故意的,眼下完全没机会问,其实也已经不重要了。但她一个黄花闺女,这种案底传出去,难道不会名声扫地?   扈三娘微微冷笑一声,神色间完全不在乎。在不用面对林冲的时候,昔日那个骄傲任性的美人,又回来了七八分。   在筹备婚礼的这十几天里,潘小园又跟她接过几次头,计划制定得好好的,美人也配合的好好的。其实已经能看出来,当初在断金亭跟林冲交过一次手之后,她便似乎达成了什么隐秘的心愿,也再没做出太难以理解的偏执事,跟武松、王矮虎的两场,也都是按部就班,发挥出了她应有的本事。要不是王矮虎最后使绊,跌了她一跤,她说不定已经能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了。   思及此处,潘小园又想起一件顶要紧的事,急忙踅上去两步,拼命朝扈三娘挤眉弄眼,表示询问。   对方回首,脸上浮出冷笑,低声告诉她:“我逼问过那矮子。他花重金请了盗门,比武当天,在我喝的酒里下了药。他还说……”   潘小园一口气堵在胸腔当中。难怪,难怪!   难怪武松那么瞧不上时迁、盗门虽然传奇,到底是收钱办事,毫无是非善恶之观。也难怪,只有盗门中人,才敢越过晁盖宋江的严令,独立行事,并且丝毫不被察觉。甚至连美人自己,都只落个云中雾里,说不出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美人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脸色胀红。那王矮虎大约是觉得生米马上要煮成熟饭,抑或是被美人这几日的顺从态度迷惑住了,口风终于不严,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做这些都是因为什么缘分,因为什么爱她。末了还想强来,真以为他是“合法丈夫”,就能为所欲为呢!   扈三娘到底是刚烈的性子,这么多日子的憋屈,连带着对自己、对所有人的恨意,在姓王的身上找到了出口。要不是潘小园几次三番严词叮嘱不能出人命,堂堂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眼下只能在阎王殿里练他的神功了。   扈三娘终究不屑于细说,只是昂起头,小声道:“那厮实在可恶,我没忍住,多砍了几刀,对不住!”   潘小园起初还想安抚一下美人,但看她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比自己淡定了不知多少倍,也只得收回这份好意,余光瞟着她身后一干凶神恶煞刀斧手,飞快地问一句:“证据呢?”   扈三娘摇摇头。盗门做事,能留下证据才怪。   潘小园一皱眉,还想再问什么,旁边看守的喽啰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娘子,厉声呵斥道:“走开走开,都不许和人犯说话!”   潘小园跌跌撞撞被赶开老远,跟美人对了最后一个眼神,认命地退回聚义厅外面。胳膊又被捅了捅,抬眼一看,武松也在用眼神问她要答案。她匆匆朝他摇摇头,赶紧找地隐身。   晁盖心烦意乱,将众人扫视片刻,朗声道:“这婆娘伤咱们兄弟,大家说,该不该杀?”   晁老大做事的一贯风格。多数既正义,兄弟们说了算。   底下一片高声:“杀了!杀了!”   晁盖满意点点头,挑着资历老、地位高的兄弟,一个个问过去。   李应:“最毒妇人心,这回怎么也不能留!否则咱们梁山兄弟迟早都得给这泼妇害死!”   吴用:“一切依军法行事。”   杨志:“杀了。”   柴进:“听哥哥的。”   刘唐:“大家别让那皮相骗了!杀了干净!”   阮小二:“直娘贼撮死鸟,这等婆娘不杀,留着过年?”   花荣:“……宋大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   武松:“……杀不杀我不管,扈三娘干得漂亮。”   几人同时抽口气:“你……”   知道他武松就爱瞎说大实话,但也不能在这当口说吧!   立刻七嘴八舌地开始教育他:“武二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王英好歹是咱们的结义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为那女人说话,罔顾兄弟情义,太、太不像话了吧?”   武松抬起一双眼,“兄弟如手足?梁山这百来号兄弟,不论好赖,都得是手足?”   “是啊!”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武松冷笑:“我又不是蜈蚣。”   众人无语,相互看一眼,决定不管他这个捣乱的。   少数服从多数。晁盖手中棍子往旁边一扔,小喽啰接住。   “哪位兄弟上来动手?”   大家这会子面面相觑。倒是都知道杀女人不太光彩,也多少觉得有点晦气。   “要不,让孙二娘、顾大嫂来……”   两位女将眼下一个在东溪村,一个在西溪村,都在酒店里当老板娘呢,全不在场。   晁盖略一思索,“把顾大嫂叫上山来!”顾大嫂杀人比较多,他放心。   几个小弟飞奔着去了。   人一走,世界静下来,聚义厅的空气凝重得要命,仿佛挤一挤,就能滴出冰凉的水。几十副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夹杂着远处新房里时断时续的惨叫,火把烈烈,桐油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当中。   扈三娘依旧一言不发,唇边甚至挂着些伶仃的笑。火光下,右脸颊上的那道血痕愈发耀眼,给她整个人增添了三分诡异的气场。   她倒不怕死。那个潘六娘看来也不是什么女诸葛,出的主意平平无奇,只不过是让她找出王矮虎阴她的证据,企图给她那“三战两败”翻案罢了。眼下证据找不出来,她扈三娘不还是个必死的命运么?   但临死前,好歹能够率性的狠上一把,出一口心中的窝囊气,最后做一回那个桀骜不驯的扈家大小姐。攻她扈家庄,那王矮虎一马当先,也有不小的“功劳”。这么说来,还真要感谢她一把。   朝那潘六娘远远的看一眼,点点头,作为最后的告别。   对方的眼神却远不像她那样万念俱灰。反倒眨了又眨,让她稍安勿躁。仿佛她扈三娘要走的并非鬼门关、奈何桥,而只是东溪村酒店前面的那条林荫小路。   树上的老鸦哇哇叫。不知过了多久,蜿蜒的山道上现出火光灯光,一队人马逶迤上山。   聚义厅的众好汉各怀心事,纷纷出一口气。顾大嫂来行刑了。辣手摧花的事,毕竟轮不到自己头上。有几个心软的当即告退。   那一伙人上了半山腰,过了关卡,慢吞吞来到聚义厅。大伙齐齐转头。   晁盖迎上去,叫道:“顾大……”   话没说完,摸摸胡子,吃一惊。   眼前的一群人,一个都不是山上的!   都是黄发垂髫的老幼病残,有些倒是眼熟。东溪村的张太公,西溪村的刘老汉,石碣村的李寡妇,怀里抱着俩娃,甚至阮老太太——阮家三兄弟的老母亲,一直在村里老家住着——也拄个拐杖,颤颤巍巍的让人扶来了。还有很多眼熟的乡里乡亲,叫不上名字的,眼下黑压压来了一群,见了晁盖,齐刷刷纳头便拜。   晁盖一惊,这可受不起,连忙跪下还礼:“乡亲们请起,这是、这是干什么……”   哪有人起来,大伙老泪纵横,顿首再顿首,颤声喊道:“梁山好汉为民做主,梁山好汉是青天哪!晁大王长命百岁,宋大王长命百岁!晁大王长命百岁,宋大王长命百岁!……”   晁盖又是惶恐,又是感动,咚咚咚磕还几个头,扶起阮老太太:“大伙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方才提前溜号的好汉们一个个回来了,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宋江也不头晕了,扶着花荣,慢慢站起来,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扈三娘,又小碎步下去,把李寡妇也扶起来。   两位大哥做了表率,离得近的几个大汉才会意,赶紧把那一群老人一个个扶起来,态度挺好,姿势一个个像是老鹰捉小鸡。   晁盖茫然问道:“大家这是来……”   张太公朝后面一挥手,他的俩儿子应召上前,四只手捧着个锦旗,上书“为民除害”。其中的“为”字少了两个点,是个错别字,显然是仓促间绣出来,没来得及检查。   李老汉放下扁担,框里拿出一团东西,展开看,一条布横幅,上书歪歪扭扭四个字:“大义灭亲”。   李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都说梁山好汉嫉恶如仇,为民做主,俺们今日可算是看到了!那个王矮虎大王,在俺们石碣村不知做下了多少孽,糟蹋了俺媳妇,还差点弄死俺闺女。俺还想过来梁山击鼓鸣冤,可俺们村长说,他也是山上大王,梁山好汉顾着什么义气,哪能把他怎么样呢!没想到,没想到……”   李寡妇后面,又有两个老人家垂泪禀道:“俺们木梁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不知被这恶棍祸害了多少,今日好汉们大义灭亲,当真是大快人心,请,请受俺们乡亲一拜!”   一个青年小伙子红着眼圈,挥着拳头,大声叫道:“我是替我那未过门的媳妇来的!晁大王英明!宋大王英明!我齐大树愿意投靠梁山,做大王们帐下的小卒,给你们卖命!”   说毕,扑通一跪,庄严拱手。宋江连忙给他扶起来。   在场的一圈好汉都给听傻了。王矮虎的这些案底,有些竟然是大家闻所未闻的。天知道他暗地里以“梁山好汉”的名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也有少数精明的,心里面禁不住算计:老乡们说的都是实话?万一有人栽赃陷害,万一有人冒名顶替,以王英的名义采花作案,如何分辨得出?又是哪个多嘴的,把王矮虎被整惨的消息飞快传下山的?   不过反正王矮虎的劣迹已是罄竹难书,再背上几个莫须有的锅,也是无伤大雅;况且正主眼下正在新房里昏迷着,哪有机会前来喊冤?   此时顾大嫂终于赶上山,被堵在一群老乡后面,一脸懵圈,说不上话。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有的乡亲们离得远,没法跟晁大王宋大王说上话,只能亲亲热热地拉着好汉们的手,饱含热泪地道谢,一面往他们手里塞着熟鸡蛋、热馒头。   不少好汉们想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老父老母老乡亲,回忆起那些落草前的苦日子,各自热泪盈眶。老实巴交的陶宗旺直接抱着一个老奶奶哭起来了。   最后,张太公长揖到地,总结道:“如今官府黑暗,我们老百姓也没什么盼头,但求梁山好汉们如今日一般,给我们惩恶扬善,我们以后,不认官府,只认梁山!”   东溪村作为梁山的第一个保护区,村民们又已经跟酒店里的张青成了老熟人,可以说与梁山同心同德。张太公话一出,当即一呼百应,几个后生同时怒吼:“对,不认官府,只认梁山!”   那媳妇被害的齐大树捋起袖子,大声喊道:“哪个是阉了王英那厮的好汉?请受我齐大树一拜!”   刘老汉也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背篓里拿出一个大红绸子系红花,说道:“就是,俺们老乡要好好谢谢他!大义灭亲不容易,请下手的好汉出来,乡亲们要对你磕头哩!”   晁盖宋江面面相觑,努力将目光定在一群乡亲身上,不歪到角落里的美人身上。甚至宋江还挪了挪身子,用身体挡住美人身上的绑绳,使个眼色,让她身后的小喽啰赶紧给解缚。   潘小园早就能躲多远躲多远,猫在一棵树底下,眼睛左右瞄,定在跟来的孙二娘身上,跟她对接了一下目光。   孙二娘赶紧捅了捅一个东溪村大婶。大婶想起什么,连忙三两步上去,说:“俺们知道梁山军法严明,那个……大义灭兄弟的好汉,免不得被大王们严惩。但他是真的为了乡亲们着想,还请大王们手下留情,俺们这厢替那好人求情了!”   大婶一席话说出来,乡亲们纷纷附和,呼啦啦又跪下了。   “这不是为我们,这是为了我们石碣村所有的姑娘媳妇啊!”   “东溪村以后安全了!”   “就是,俺们西溪村的小媳妇打水洗衣服,以后再也不用从后山绕道走了!”   “恩人哪!梁山好汉恩人哪!”   还有人似乎突然又得到什么指点:“听说下手的还是个女大王?哎哟哟,那就更不容易了,快出来受俺们一拜,大王们以后百战百胜,多子多福,要啥有啥……”   老百姓没啥文化,说完了剧本上的,就开始自由发挥。一群梁山糙汉愣愣的听着,不敢露出受之有愧的神情。   终于,还是宋江做出了抉择,沉着步子,站出来,朝大伙团团一揖,称谢道:“我梁山秉承替天行道,军法严明,就算是自家兄弟,犯了错误,也不能轻饶。我们一向如此,大伙……客气了,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第108章 989.10   若干天后,扈三娘养好了伤,精神抖擞,背着一大包金银财物,风风光光地下了梁山。   没办法,人家给梁山挣来两幅锦旗,一张牌匾,分别是“为民除害”、“大义灭亲”,“惩恶扬善”,眼下都已经高高挂在了聚义厅最显眼的地方。上回张青卧床十几日,才换来一幅寒酸的“替天行道”,相比之下立刻黯然失色。   如今聚义厅四面全挂上了乡民心声,一下子如同鸟枪换炮,土匪强盗分赃之所,立刻变成了明镜高悬的青天之厅,任谁经过都得多看一眼。就算是当年的王伦魂兮归来,看了如今聚义厅的模样,也得琢磨片刻,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就算是当今圣上莅临梁山,如果没人提醒,恐怕还以为到的是济州府府衙呢。   被老百姓捧得那么高,晁盖宋江当然没办法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难道说,那位为民除害的女大王,是我们马上就要推出去砍了的?   只好将为王英兄弟报仇的计划搁置一下。本来还想顺水推舟,将扈三娘留在梁山,让她做成百姓们口中的“女大王”。扈三娘冷笑,只提出一个要求:杀李逵,给她全家报仇。   别人还没反应,李逵已经火冒三丈,抽出板斧,叫着要来拼命。大伙慌忙拦下,赶紧将扈三娘送走了。   回首一场闹剧,人人无言,聚义厅连着开了好几天闷酒席,这事算是过去了。   至于那个曾经打包票劝降美人的潘六娘,倒是出乎意料地没被追究任何责任。究其原因,潘六娘是山寨上下的小福星,平日一团和气,见谁都嘴甜叫大哥。虽说爱管些无关痛痒的闲事,这次也不过是想帮老大们分忧解难,其心可嘉;而扈三娘本人性格有多偏激,大伙都有目共睹,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奇怪。甚至还有不少人觉得王矮虎自作自受的:非要哭着喊着娶这个蛇蝎女人,看,后果自负吧!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王矮虎本来在山寨里就人缘不怎么样,全靠当初救护过宋江,因此宋江一直罩着他,对他的“溜骨髓”也多有容忍;这一次,算是让宋老大看清了民心所向。仁义大于天,梁山在乡里的好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也只好委屈委屈王兄弟了。因此宋江不追究,旁人乐得看戏,谁愿意费力不讨好,没事查什么阴谋阳谋。   过了三关,下山往东,扈三娘回头远望聚义厅,擦擦眼角的泪,头也不回地上路。   走不多时,路边树上挑出个棕色酒旗儿,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等在下面,见了她,轻轻一挥手。   扈三娘喊道:“我不喝酒,老板娘请回……”   刚喊几个字,走近些,才张大了嘴,叫道:“姐姐……那个,潘六娘?”   潘小园灿烂一笑,朝她勾勾手指,美人就听话地拐进了酒店。柜台里还有两人。一个是略有发福的大叔,一个是妖娆妩媚的大嫂,都有点眼熟,似乎在梁山上见过。那柜台上面则用匕首钉着一幅皱巴巴的布告,写着:“告知:东溪村酒店现为水泊梁山保护区……”   张青孙二娘一个帮她接了行李,一个伸手一引,满脸堆笑:“哎呀贵客光临,在小店歇歇脚如何?”   潘小园刚要跟她寒暄,扈三娘咬着嘴唇,一个万福,朝她盈盈拜下去了。   “你这是干什……”   扈三娘似乎有些不情愿的,咬着嘴唇,低声说:“你担这么大风险救护我,我……很领情,以后会记住的……”   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短短几个月,反复数轮回,当初那个一意孤行的执拗大小姐仿佛终于长大了一点点。   头一次开口向别人诚恳道谢,还有些难以启齿,措辞也不太妥当,但意思是表达到了。   潘小园却脸一板,回她一句:“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谁救你了?”   扈三娘一怔,俏脸一沉,刚要冷笑,却突然明白过来。既然对方担了天大风险救人,如何能随随便便说出来,那不是给她找麻烦么!   眼看那两位店家夫妇都在乐呵呵的看着,赶紧澄清:“不不,说错了,我是……”   潘小园一笑,低声说:“没关系,这两位都是知根知底的,那天的事,也都出过不少力。但你得跟我保证,不许再让第四个人听到这种话。”   扈三娘傲然扬起脸,“答应。除非我死。”   潘小园哭笑不得:“别没事就死啊活的。我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扈三娘长久不语,眼圈突然一红。前路依旧一片迷茫。一无所有,一输再输,全家的仇怨不得报。拣回这条命,内心的伤痛和爱恋,藏在最深处,留下一副冷硬的躯壳,独自应对世上的风刀霜剑。从此漂泊江湖,死在哪儿算哪儿吧。   孙二娘赶紧出来打圆场:“先进去坐坐,喝杯茶!”   扈三娘一面称谢,一面顺着孙二娘手指的位置,到酒店堂里坐了。   相邻座头上坐着个斗笠大汉,面前一壶茶。听得声音,慢慢转过头来,和扈三娘目光相对了一瞬。   美人的眼神凝住了,然后轻轻“哦”了一声,眼睛一翻,优雅万分地滑倒在了凳子上,靠墙晕了过去。手头的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潘小园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来,拍拍美人左脸,不见动静。一面无语,一面跺脚,看看张青夫妇,又看看旁边那位,不知所措:“林教头……”   林冲也有些无语,朝柜台上一指,“给她灌点水。”   接着看看窗外的日头,朝潘小园略一拱手,十分礼貌地说:“在下耽不得太久。辰时一刻,要回去左军寨练兵。”   天知道她把林冲请到此时此地,费了多大的功夫。   先是拜托鲁智深传话,说借用林教头宝贵的半刻钟时间,只要让他照本宣科的说两句话,绝无他意。   大和尚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消耗了她这么多美酒好肉,拉不下面子,只好帮着递了个条子。谁知当天就得到回话,说山寨事务繁忙,分不开身,林冲表示万分歉意。   好,那挑一个山寨没事的日子。重阳节那天,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全寨上下,除了必要的守卫喽啰,都给放了一天假。   有人在家陪老婆孩子,有人去水泊里划船捕鱼,有人到山上打猎采果,有人去断金亭治皮痒,有人放开了喝酒,有人喝了酒开始拔树。   就连晁盖,那天也没安排事,而是带着几个铁杆,漫山遍野的闲逛,将他悉心经营的水泊梁山尽收眼底,感慨无限。   宋江在到处串门社交,吴用在闷头写文章,说是今天一定能给他的传世之作写出一个惊艳开头。   当然,也有人在病房里养伤,声声惨叫,无福消受这个难得的假日。   总之,大家都愉快地闲了下来。潘小园拉着武松撑门面,径直找到林冲的住地,求讨他半刻钟的时间。   里面本来传来刀枪棍棒之声,想来是在练武消遣。但当她报出来意,那小喽啰进去汇报,耽搁了一阵子,才回来说不好意思,林教头方才练武拉伤了韧带,眼下疼痛难忍,无法见客。   潘小园憋着一口气,跟武松对望一眼。武松想了想,说林冲这人不爱撒谎,说是伤了,可能是真的。   要让武功高强的林教头训练时不小心受伤,估计也没法一次成功,得试上好几次。   这是有多不想见她,宁可自己受罪。   没脾气。反倒赔上一天假。   再过些日子,林冲伤愈,估摸着没人再来莫名其妙地找他了,扶着个小喽啰,带了个小布垫子,趁着夜色美好,慢慢踱到后山忠义祠,像以前每个月一样,打算静静过一夜。   梁山的硬汉们每日喝酒练武放浪形骸,将整座山林水泊都罩了一层阳刚之气。唯有后山的忠义祠,小小的祠堂环绕着青松翠柏,是后山一处柔美苍凉的去处。更是梁山上几乎唯一一处能够合法洒泪的地方。   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缭绕,供着从开山之始战死的所有大小好汉,甚至未能留名的小喽啰,也有个无名士兵的牌位被享祭供奉。   开山寨主王伦,虽然是被林冲一刀杀的,到底曾跟不少人喝过结义酒,盟过生死誓,是响当当一条汉子。于是在林冲的要求之下,也给他在不起眼的地方竖了个小小的牌位。那些王伦的老兄弟们,偶尔也会来缅怀一下,说大哥啊你安息吧,如今的梁山兴旺昌隆,比你当老大的时候要壮观多了。   后来忠义祠里住进的人越来越多,祠堂也几经扩大。眼下两侧的偏殿里,除了为梁山捐躯的男儿,还增添了不少好汉们的家人牌位,供大家烧香尽孝。   譬如李逵的老娘,来梁山的路上不幸被虎吃了,尸骨无存。李逵请人写了个牌儿,装点得金光灿灿,隔三差五都要来大哭一回。   譬如扈家庄的大小人众,当初是被李逵任性杀掉的,大伙多有过意不去,便也给立了牌位,来探望自己爹娘时,偶尔也顺带帮忙问候一下。   譬如柴大官人的列祖列宗,当初是供在他庄园的宗祠里的,眼下原封不动的给搬了过来,明晃晃占了好大一片地。那牌位上的名字则吓破人胆。什么“周太祖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周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其余好汉们每每路过,只要识字的,扫一眼,都有点膝盖发软。   譬如武松的亲兄,大伙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是让人官商勾结害死的,仇人至今不知所踪,用尽手段也寻不到。武松给他哥哥竖了个小牌儿,不过他不常来,也不像别人似的,一来就是痛哭流涕。他很准时的一个月来一次,待的时间也不长,只不过每次回去之前,都会用小刀在那供桌上深深的刻一道痕。   那几道痕,密密整整,入木三分,别人经过时冷不丁看到,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打个冷战。   林冲让小喽啰等在外面,自己慢慢踱进去。先看到王伦的牌位,冲他颔首致意一下,弯下腰,把不知谁供的、散乱的瓜果给扶扶正;然后径直踱到偏殿,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两个牌位:岳父、爱妻,垫子放下,静静坐地上,闭目沉思。   多少旖旎往事,眼下只剩下这个冷冰冰的牌子,连一个可供念想的物件都没有。   唯一一条彩丝绦,流放当日,她亲手给他系上的。此后便一直没有离身。上梁山这么久,一刀一枪搏出了现在这个地位。不知多少人想巴结他,给他林冲保媒拉纤、介绍第二春的闲人多了去了,看到他这么高调地佩着旧物,多半也会知难而退。   而现在,这丝绦也失去了。他倒没什么怨言。并不是多结实的物件,就算没让人挑断,坏掉也是早晚的事。正如很多鲜活的记忆,慢慢的流逝成灰白,他想拼命抓住的,也是那个过去的自己。   每次来到忠义祠看望她,他都会深切地陷入极端的自我怀疑。那缠身的悔意便如毒虫噬体,让他几乎忍不住大喊大叫,却始终挣扎不出那浓胶一般的黑暗。爱妻到底是不是自己害死的?是不是自己为了仕途前程,才一次次忍气吞声,导致事情一发而不可收?   呸,要是他真是个像陆谦那样、前程迷了眼的小人,直接把老婆送去高衙内府上,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他林冲是那样人吗?   他用自己所知的一切规则,去对抗这个不合理的勒索。他买了刀,砸了狗腿子陆谦的家,给高衙内传递讯息:我不是好惹的。   他一再强调自己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暗示如果我们鱼死网破,对你高太尉的面子也不好看。   他甚至想用宝刀贿赂高太尉,他深知这个人情社会的办事方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用规则做盾牌。只可惜,他所面对的对手,正是制定规则的人。   想要委曲求全,全身而退,又不想放弃任何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买卖。   他突然发现,自己所熟知的这个充满规则的世界,原来只是个操蛋的笑话。   及至上了梁山,在那个胸襟狭隘的王伦手底下讨口饭吃的时候,他发信自己已经完全没了原则,变成了为“投名状”,可以随随便便滥杀无辜的强盗。   他想把娘子接上梁山。可他何曾想过,他那知书达理、谦恭柔顺的娘子,还会不会接受一个草菅人命的强盗丈夫?   于是娘子死了。在接到娘子死讯的同时,昔日那个遵守法度的禁军教头也死了。他终于变成了自己所厌恶的那副样子。   他重重叹口气,黑暗又如潮水般覆盖眼前。抬头看,一抹亮,看到拐角处多了个同伴,垂髻长裙,一身素雅,跪坐在武大郎的牌位底下,占了小小的一块地儿,目光一抬,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清清脆脆叫一声:“林教头。”   林冲只道她是谁家女性亲眷,本来打算点点头完事。对方却上来就打招呼,于是也只得朝她多看一眼。梁山上女人不多,他认识的更是寥寥无几。这一眼没认出来,也只好略微抱歉地回一声:“敢问娘子……”   潘小园赶紧自报家门,末了又补充道:“便是住在智深师父隔壁的,蒙他关照多日,也时常听他说起林教头英雄事迹,奴家十分……嗯,敬佩。”   措辞上不得不小心。本来想说的是仰慕,毕竟是梁山五虎将中从无败绩的元老,她从上辈子就开始仰慕这位小张飞了。可从林冲方才只是瞥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的表现来看,他对自己这样的“庸脂俗粉”,戒心不是一般二般的强。“仰慕”这种词,用在他这样的沧桑大叔身上,难免不生出什么莫须有的误会。   林冲不置可否,第一关过了。这才对眼前的女人有些印象:断金亭里似乎见过,她那道算箭楼高度的题,后来让他派人讨了解法,拿去做了训练侦察兵时的教学材料。   又想起来,鲁智深似乎确实提到过隔壁住的几个“孤儿寡母”。三天两头从小厨房里做出好吃的,几个女人胃口小,吃不下,就送去给大和尚打牙祭。她手下似乎还有个爱干净的小丫头,送吃食的时候,看不惯和尚房里的邋遢,经常强迫性的给擦干抹净,有时候还顺带缝缝补补。大和尚的“禅房”里从此焕然一新,宛若仙境,乐得他心花怒放,换衣服都换得比以前勤了。   这么想着,朝面前的“寡母”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友好的笑。   “娘子有事?”单刀直入,一个字不跟她多啰嗦。   潘小园莫名一个冷战,也不敢跟他胡扯什么有的没的,直接点头,诚恳陈情:“有件事,想劳动林教头大驾,借你半刻钟时光……”   她这几个字一出,林冲才想起来,正是前几天让自己回绝了好几次的邀约。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暗中跟扈三娘通气“劝降”的,就是她!   刚积攒的那么一点友好度立刻灰飞烟灭,冷冷道:“没空!”   这一次,山上关于扈三娘怎么倾心于他的八卦,他也早就有所耳闻。他林冲在山寨里是什么地位,谁敢贸然得罪,这八卦居然能穿越层层险阻传到他耳朵里,那就说明已经不知如何沸沸扬扬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他林冲好性子,非得把所有多嘴人都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聪慧的小娘子,内心里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婆。   “看在鲁师兄面子上,不跟你多说,娘子自便!”   对面的娘子却没“自便”,反而有些不识好歹,顺着他的话,说:“鲁师父是大好人。奴家多曾听说,他是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素不相识的女子两肋插刀。奴家一介小女子,可也倾慕这份英雄气概,也想学着来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尽一回梁山的本分。可万没想到,没有鲁师父的本事,好事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不得已,才只好求助林教头,拉我一把,也让我这好事做得有始有终。奴家不胜感激。”   含蓄万分一番话,倘若对面不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林冲,还真难听出她那弯弯绕绕的意图。   林冲当然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事,倘若当事人不是那个扈三娘,他不介意顺手拉人一把。但对于那个执着得近乎疯魔的小姑娘,他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再和她有哪怕一丁点接触,都让他觉得罪恶难当。   再说,让他去做什么?花言巧语,安抚小姑娘那颗痴心么?   “这个忙不能帮你,恕罪!”   说完,也不管她反应,站起来就要走人。   刚迈出一步,又听她清冷冷的加了一句:“林教头既然不允,奴家也不便强求——你身后的箱笼里有些物件,算是奴家今日的见面礼,也算是前几天叨扰你的赔罪,还望教头笑纳。”   林冲回头。娘子牌位对侧地板上,果然见了个小桦木箱子。开始他以为是谁放的杂物,没理会;眼下见她自承是“见面礼”,心中更是鄙夷到了极点,淡淡道:“不敢收!”   “那烦请帮奴家拿回来。”   林冲忍了又忍,不愿意在祠堂里跟人翻脸,掩下怒气,弯腰一捞。箱盖是虚盖着的,一碰就滑到一边,露出里面灰扑扑的各样东西来。   林冲只瞥一眼,手上便僵了,整个人变成了忠义祠里塑的最大的一尊造像。   “这、这是……”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想起来将那箱子放回供桌上,整个手臂颤得厉害,几乎是呵护般的,从里面捧出一个断了线的百褶荷包,隐约能看出是水绿的颜色;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果然装着两枚香片,已经没有任何香气。他转身面对墙壁,咽下喷薄而出的情绪,又从箱子里拣出几枚围棋子,其中一颗,翻过来,底面用指甲刻着小小的“林”字;一方灰手帕,几张写有字迹的薄纸,一支旧银簪,一个雕着送子观音的胭脂盒,打开来,一片黑色齑粉。   过了好久好久,他几乎是严厉地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轻轻的一笑:“还能是哪儿?东京城里林家旧宅,眼下查封期过,马上就要官卖。奴家手底下正有个……颇善于鸡鸣狗盗的小喽啰,让我加急派去东京,趁夜钻进去,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的。稍微有些价值的物件,都已经让官府抄没了,剩下的,也不知哪些是哪些,只好胡乱都带来,还请教头莫要嫌弃。——哦,对了,最角落里的一罐子土,是从东京城外的公墓、尊夫人的坟前取的,请你轻拿轻放。那坟上如今植了些松柏,都是树苗,等过得几年,应该就会很好看了。”   林冲默然不语,冲着光秃秃的墙壁,晕眩了好一阵子,点点头,还似乎不太相信,问:“这些是,给我的?”   潘小园很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他的模样,依旧平平淡淡地说:“奴家要这些有什么用?”话锋一转,忽然换成一副市侩的语气,“不过我那小喽啰跑一趟东京,到底出了些危险,让官兵追了一路,伤得不轻,医药费八十贯往上走,奴家可出不起。”   董蜈蚣被她使唤了这一回,的确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眼下在床上躺着呢。   林冲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几乎是抢过了话头:“我来付。”   这样一份厚礼,若是潘小园不索取任何报酬,无疑是让林冲一辈子欠她的。而她如此财迷心窍的一番宣言,就等于宣布放弃了管林冲要报答的资格:象征性地跟他要了一点钱,用最无足轻重的代价,换给他这份无价的人情。   林冲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机会,给自己那段完美快活的日子留下任何念想。当初他遣人下山打探,得到也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死讯。梁山上供着的,终究只是冷冰冰光秃秃的牌位。他曾经想过,自己可以用任何代价,换这其中哪怕最不起眼的一样物件。   而现在,这个缥缈的夙愿,近在眼前,让这个毫不起眼、近乎路人的小娘子给他实现了。而这个举动里传达出的意思,更是不言自明:她不是来给他牵红线的。她比梁山上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的心。   林冲终于成功地转过身来,朝潘小园一揖到地:“深谢娘子,我……”   潘小园认认真真站起来答礼,目光挑了一挑,忽然开口,声音中微不可察的尖刻:“既然这些东西对林教头如此要紧,这么久了,你就没想过自己派人去取?”   林冲语塞:“我……”   不是没想过。但江湖好汉谁不该是铁石心肠,讲究的是女人如衣。要是他真的出面派梁山兄弟去故宅里取这些破烂,没的遭人笑话。   于是一忍再忍,一拖再拖,时光飞逝。   出神间,又听她一句透着冷漠的评价:“有些事,还是率性一些的好。”   林冲长久无言,深吸一口带着松木香的空气,才说:“要我干什么?”   东溪村酒店里,扈三娘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脸蛋已经红得透了。   尽管嘴上还硬:“你们别管我……就是旅途劳顿,有点累……”   耳边一声彬彬有礼的招呼:“喝点茶。”   扈三娘挺直了脊背,余光看一眼对面的男人,咬着嘴唇,目光中变幻莫测。   旁边的张青夫妇、潘小园、连带一群小弟,眼睛齐刷刷往这边偷瞄,生怕美人做出什么丢份的事来。譬如万一她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投怀送抱,所有人都得到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救护林教头。   话说回来,一个妙龄小姑娘,心事弄得众人皆知,固然面子扫地,她自己心里能有多好受?   可美人的举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一动不动,眼神中慢慢带了骄傲。撑着桌子,站起身,慢慢背转过去。   “多谢林教头今日前来相送,小女子受宠若惊。天色尚早,我今日还要赶路,这就走了,恕不能奉陪。”   说毕,微微颤着手,捡起自己的刀,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走。   林冲跟女人交际不多,却也不是傻子,眼看着小姑娘气冲山河的撂下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美人那高傲的神色凝固了,一时间忘了下一步该往哪儿去。第一次听到林冲笑。   对她笑。   好在林冲下一句问得公事公办:“娘子还打算回梁山么?”   “……”   他笑起来一点也不凶。   “娘子还来不来报仇?”   听到“报仇”两字,美人才一惊,不由得回头,眼中瞬间热泪盈眶。   这两个字,自从战败被俘以来,想都不敢多想。仇人李逵是梁山好汉,是被北方第一黑道组织罩着的,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以卵击石。更别说,李逵的“好兄弟”中,还包括他……   林冲说得很随意:“娘子虽和梁山了结仇怨,然而扈家庄惨案的私人恩怨,却不见得一笔勾销了。在下多问一句,免得娘子日后上山找李逵兄弟寻仇,我落个知情不报,伤了义气。”   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不愧是在官场里混过的。扈三娘一时间没听懂。   怔怔地说:“我若找李逵去报仇,你不管?”希望骤然升起来。   林冲微笑:“我就算不管,你也别想得手。关胜、呼延灼、徐宁、索超、花荣、杨志,撞上哪一个,你都占不得便宜。李逵本人,怒起来,气力以一当十,你别想胜他。”   扈三娘倔强一低头,手指掐着手指,慢慢说:“我功夫不济,用不着你提醒。大不了死……”   “因为你资质虽优,此前请教的武师太多太杂,门径太多,适得其反,到了一定水准,自然无法突破。”林冲也不管她是赞成还是反对,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番话说得不温不火,好像只是在评论孙二娘的菜烧得咸了,“譬如你我对战两次,我都是用的是同一样手段赢的你。不奇怪?”   美人张口结舌,双眼焦距虚了又实,默默点点头,这些话,只有从林冲口里说出来,才能真正产生应有的分量。   终于回过半个身子,恰看到林冲伸手沾了些茶水,桌子上潇洒划出几条圈线。   “我于刀法造诣不深,但也知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劈、砍、拦、扎、抹,都需步法配合。你是女子,只强调膂力精湛,未免事倍功半。须知意到气到,方才力到;似守非守,勿忘勿助,若存若亡,才能久练自化,懂吗?……”   扈三娘听得如痴如醉,目光凝在他的食指。茶水画出的清澈线条,在脑海里爆成烟花。   墙外面,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求知若渴的脑袋。张青和孙二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小火苗。   昔日高高在上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如今亲力亲为开起了小灶,机会难求,错过了就只能等下辈子!   可惜两人的耳朵都快竖成了兔子,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功力平庸,比不上美人受人青睐。   扈三娘凝神静听,手指微动,直到林冲的话停了,良久,才深深呼吸,发出一声近乎哭泣的叹息。   “多谢林教头指点迷津,小女子受益……无穷。江湖险恶,就此一别,各自珍重罢!”   她说完,噙着一泡盈眶的泪,拎起自己包裹,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沿着大路,越走越快,很快就见不到了。   林冲目送她离开,慢慢用手抹掉桌上的茶水,也站起来,随口问孙二娘:“几时了?” 第109章 989.10   送走林冲,潘小园又跟张青夫妇痛快吃了一顿饭,好好谢了他们这次的帮忙。   说来也挺丢人,谢人家的饭局,开在人家的地盘上,最终还是人家来请客。张青还张罗着从水泊里捞来条新鲜的大鱼,大伙就着一壶酒,吃个痛快。   席间悄悄问:“那些老乡,都安抚住了?”   张青大笑:“都在谢我的通风报信之功呢!”   孙二娘眼睛瞧着扈三娘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你说那小妮子走进村,会不会让老乡认出来,挂点花红段匹什么的?”   张青老成地分析:“我看不会。按她的脾性,现在已经躲在哪个山沟沟里,苦练武功去了,没个三年五载,咱们别想再见到,哈哈!”   暂时没心思出来实力作死了,潘小园想。   这小妮子当真祸害她不浅。本来她只是想学鲁智深,路见不平,管个闲事,造他个五六级浮图。没想到低估了闲事的难度,为了有始有终,搭上去这么多时间精力。   好在眼下似乎是得到了比较稳妥的解决,一切都值了。不指望美人能知恩图报,但求以后若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来跟梁山结算过去的江湖血债,起码能将自己放过一马。   唯一遗憾的就是,她自己若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武功底子,林教头的一堂小灶听下来,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武功大进,少奋斗二十年。可惜自己完全消受不起,牛嚼牡丹,这么好的一次机会付诸流水。   孙二娘忽然又压低声音问:“这事,武兄弟知道多少?”   指的是整惨王矮虎,并且让扈三娘以他为跳板脱身的主意。潘小园想了想,说:“我没提前知会他,不过他琢磨琢磨,多半也明白了。”   孙二娘夹一筷子鱼,门儿清的一笑:“给点好处,堵上他嘴,省得以后把咱们卖了。”   潘小园一惊一乍的一瞪眼,掩嘴笑道:“武二哥是那样的人吗!”   见孙二娘笑得挺坏,这才明白,人家是正话反说呢。连忙跟她表态:“是,是,这次多亏你们,你们要啥好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张青大笑:“哈哈!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我俩从你这儿得的好处还少么!”   潘小园也跟他们没心没肺地一笑。张青夫妇上山的时间不长,又是属于“加盟”,又长期在山下开酒店,因此心态上相对独立,算计个口碑不好的“梁山兄弟”,也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于是秘密被限制在四个人之内。潘小园此时忽然觉得,她、武松、张青、孙二娘这个小圈子中的“义气”,比起梁山上千八百兄弟的“义气”,要可爱和可贵得多。   孙二娘还在挑挑拣拣那条鱼,筷子尖儿踅摸剩下的肉,一面闲扯:“最近泊子里的鱼可都越来越小,今儿时间紧,也没捕到什么大的。我在灶上还煨着一锅葱花猪血汤,不够的话,待会儿端过来。”   孙二娘又发明黑暗料理了。潘小园打个哈哈,连忙说自己饱了,抽空儿告辞。   在路上走一顿饭工夫,便看到水泊边缘的芦苇荡,深秋时节,一片金黄,美不胜收。   可今天的芦苇荡却有些不同往常。一块凸出的顽石上,隐约一个小黑点,走近看,竟是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背对着她,衣着光鲜齐整,手上一根细棍,边缘拴着根细线,一直耷拉到水里,竟是个钓鱼的。   那钓鱼客突然猛地将鱼竿一拉,空空如也,摇摇头,重新甩入水里,继续一动不动的等待。   潘小园远远看得奇怪。看这人打扮,不像是村里的老乡;可梁山上的大哥小弟们,有谁有钓鱼的爱好?更别说,水泊梁山眼下养着万来号人,捕捞业繁荣,泊子里鱼烟日渐稀少,像他这样在水边芦苇荡里守株待鱼的,除了浪费时间,基本上不会有别的收获。   心里琢磨着,脚底下不停,走过那钓鱼客背后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清冷男声:“娘子,留步。”   潘小园一惊,将那声音沉淀了一下子,才觉出是在叫自己。再一转头,看到那钓鱼客已经站了起来,鱼竿丢到地上,回身朝她一拱手。   她又是一惊。这里虽是金沙滩外,却也基本上是梁山的地盘。平日里在附近走动的,也多半是具有梁山特色的江湖糙汉,免不得龙形豹貌,虎背熊腰,不吓人就已经算是难得。   可见到的,却是一袭锦衣华服,腰间悬剑,精致的画风与梁山格格不入。那人三十上下年纪,颀长清瘦,容颜俊美,眉浓而细,眼狭而长,却是文而不弱,阴而不柔,步伐中透出刚健与矫捷。   何止不吓人,这一副模样,得把九成的梁山小伙子都比下去。   潘小园五分惊,四分疑,还有一分不得不承认,是被此人的姿容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子。万福下去,问道:“官人有事?”   在梁山上叫大哥叫惯了,“官人”两字出口,颇有些陌生感。   一面回话,一面将周围快速扫了一眼。这次下山去东溪村酒店,为的是给扈三娘兑现一个小小承诺,并非什么光明正大的梁山公事,因此便没带小弟,只想着快去快回。眼下被陌生人叫住,意料之外,还是没忘了留心。   对方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拱手一揖,微笑道:“娘子莫要慌张。小人只是路过此处,想借问一句,此间去梁山泊,还有多少路?方才小人寻不到路,又问不着人,这才在水边消磨消磨时光——话说,偌大一个水泊,怎的一条大鱼也没有呢?”   潘小园忍不住想笑。这人举手投足谦恭有礼,她戒心去了三分,却又不由得猜测,在这种地方打听梁山泊的所在,能是良民?   眼睛瞄了瞄地上的“鱼竿”,像是棍棒之类的兵器改装的,明显是这人临时起兴,自己给自己找乐,学庄子呢。   见对方还在含笑等她答案,心里却犹豫了。要是自己答了,那便等于自承身份,告诉对方她便是梁山人员,是如假包换的反贼,要么就是反贼家属,总之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要是她装傻呢,大伙都知道这里是梁山地盘,她一个手无寸铁小娘子单独出行,是心大呢还是心大?   她飞快一思考,定定神,答道:“此去梁山泊却是不远,但可全是水路,官人要游山,须得先寻船。”   “船在何处寻?”   当然要有特殊的暗号。方才若不是这人打岔,潘小园自己已经召唤出小客船,眼下早就荡在去梁山的水路上了。但这一点按下不表,不能急着说。   她转身一指:“这奴家可不知了,不如去那边路口的酒店歇个脚,打个尖,那里的店家说不定知道……”   梁山旗下的酒店,兼有探听江湖消息、结纳天下好汉的功用,又可以算是隐蔽的联络站。于是她决定把陌生人指到酒店去,让经验老道的张青夫妇去试探吧。   陌生人听了她话,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刻,唇边浮起一个文雅的笑。   “倒不必去了吧。眼见娘子来到这水泊边上,应该也是来等船的。小人和你一起等便了。”   潘小园一愣,一时间有点脸红。这人看出来自己在踢皮球,立刻给她一个小小的下不来台。嘴贱么!   不过自己这破绽也太明显。径直朝水泊死路里走,难道说,自己是来芦苇荡看风景的?   还是不愿意就此暴露,微微一笑,朝西边一指:“奴家是去西溪村看熟人去的。”   大不了沿路暴走二十里地,这事也不是没做过。反正西溪村酒店也是梁山的产业。   陌生人却笑得更礼貌:“原来如此,此间离梁山泊咫尺之遥,可要小心强人出没。小人既然寻不到路,左右无事,便送娘子一程,如何?”   说毕,弯腰绰起地上的鱼竿,三两下恢复成一根长棍,抬手朝前方一指,腰间佩剑的金丝缠柄反出光来,玲珑好看。   潘小园无语凝噎。这人是打定主意黏上她,不见到船不罢休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女特工地下党,可也不能轻轻易易的把梁山的秘密泄露出去。   “奴家想起来了,方才有东西落在了东溪村酒店,这就要转回去拿。官人若想问路,随我去酒店便好。”   对方也看出她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了,于是也不强求,点点头,“娘子请。”   只好跟他做了回旅伴,又走了一顿饭工夫,回到了孙二娘的酒店。孙二娘一看见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赶紧招呼:“诶,怎么回来了?真巧,我那猪血汤刚做得,你尝尝啊……”   这才看到她旁边那位玉树临风,立刻住了口,看看潘小园,眼里露出些怀疑的神色。   潘小园十分无辜地微笑道:“奴家去找东西了,官人自便。”   然后一溜烟走进酒店,经过孙二娘身边时,小声说一句自己的判断:“可能是来入伙的,不过不太适合梁山,想办法打发走得了。”   孙二娘什么人没见过,立刻眉花眼笑地招待:“客人既然来了,先请坐,小店有好酒好馒头……”   听那钓鱼的客客气气地说:“多谢老板娘,小人只是想打听……”   孙二娘大方地说:“不着急嘛,客人远道而来,先尝尝小店新做出来的葱花猪血汤……”   一面说,一面听到当的一声,大锅端出来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弥漫四周。   潘小园心里偷偷笑一声,从后门溜了。 第110章 989.10   董蜈蚣传来小道消息,说是最近山寨日益兴旺,几位领导大哥经过商讨,打算提拔一批“好汉”编制。   并非所有梁山上的男子汉都有资格成为梁山好汉。这个名儿不是白叫的。任何一个“梁山好汉”,都意味着他的武功、智谋、手艺、或是任何一项本事,都获得了北方黑道领军势力的彻底肯定,人品义气也通过了考核,并且达到了一定得威望和成就。   所以行走江湖时,“梁山好汉”这个头衔抬出来,就相当于什么全真七子、四大恶人、少林十八罗汉,明教八天王、十高手,一听就让人肃然起敬。   梁山上人太多,没法弄出个“梁山七侠”来,于是大伙默认沿袭了“好汉”的称呼。据说领导层已经在商议,“好汉”编制也不能无限扩张,免得含金量贬值。最好挑个吉利的数字,比如三十六、七十二、一百零八,将名额固定锁死,江湖上也叫得响亮。   这个计划还在商议中,暂且不表;总之,梁山好汉这个头衔是绝对不能轻易冒领的。谁敢随便攀关系,后果很严重。   曾经有个倒霉蛋韩伯龙,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仰慕晁盖宋公明,费尽千辛万苦,拿到了朱贵的推荐信。本来离水泊梁山只有一步之遥,可惜上山前夜,出了幺蛾子。   也许是太兴奋了,韩伯龙那晚喝得烂醉,跟店小二口出狂言,说什么:“俺是梁山好汉韩伯龙,识相的就叫声爷爷!”   那店小二在酒馆里打工十几年,发酒疯的客人什么样没见过,韩伯龙这句话他就当是耳旁风。摇摇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可惜这话除了店小二,还让另一个人听见了。   那人姓李,名逵,绰号黑旋风,这次是偷偷溜下山去玩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李逵听得“梁山好汉”四个字,不由得往旁边多看了一眼,心中琢磨,在山寨里何时听到过这号鸟人!   正好这时候韩伯龙好死不死的问道:“你瞅啥?”   李逵拔出板斧:“瞅你咋地!”   韩伯龙,卒。   离他那梦寐以求的“梁山好汉”的头衔,只差五里地。   消息传出去,没人说李逵的不是。反倒大伙都觉得韩伯龙自己作死,谁让他还没上山拜兄弟,就顶着头衔招摇撞骗呢?活该,这号没觉悟的鸟人,幸亏没真让他上山来。   于是当“好汉”编制扩招的消息传来,董蜈蚣迫不及待地就告诉了自家大姐。   成为“梁山好汉”意味着待遇上鲤鱼跳龙门,住房、工资、伙食、乃至手下小弟,都能有个质的飞越。董蜈蚣觉得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尤其是,“大姐你瞧,你如今为山寨立的功劳,盖过了多少大哥,那边柴大官人、张青大哥大嫂、还有蒋大哥,都在力荐让你升位哩!”   潘小园一声嗤笑。蒋敬居然“力荐”自己,真正太阳从西边出来。不过说来也不难理解。如果她潘小园升级为“梁山好汉”,那么蒋敬上次被她打败,丢脸程度就会大大降低。甚至会像李逵和焦挺那样,成就一段不打不相识的佳话呢。   这么想着,心里又有点蠢蠢欲动。如今扈三娘已经跟梁山毫无关系,走得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么若是自己阴错阳差,占个“好汉”的席位……不至于惹出太大乱子吧?   再问两句,发现现实很骨感。董蜈蚣一脸为难:“可是大姐,你得……先学点武功再说。”   “梁山好汉”个个武功高强,就连秀才萧让,为了让他进编制,也给安排了三个月的速成班,花拳绣腿打得煞是好看。军师吴用,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其实一条铜链子也舞的风生水起,天花乱坠。他绝少显露工夫,但据知情人说,军师一套把式抡下来,也是十分有观赏价值的,只不过自己脑袋上会被抽出几个包而已——并无大碍。   潘小园只思考了一秒钟。不就是学武功么,贝叶斯定理都让自己啃下来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董蜈蚣乐开花,说道:“巧了,晁盖哥哥也有意安排娘子学武,喏,还给你指定了教师呢。”   潘小园不禁哈哈大笑。这“内定”的痕迹,也太明显了吧!   问出是谁,笑声戛然而止。   “打虎将”李忠,原先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也顺带开馆教徒弟。史进史大少爷就是他给开的蒙,如今青出于蓝,甚至大大胜于蓝。因此李忠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入门级教师。萧让就是他教出来的最后一个弟子。   潘小园想起那根扯坏了的金链子,默默摇头,问:“能换一个吗?”   为了不让李忠有太大意见,还特地辗转求了孙雪娥——她老公周通过去是跟李忠在一个山头上的好基友——好话说了一箩筐。李忠大概自己也觉得没面子,主动请辞下课。   这一来一回,晁盖大约才觉出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不是顾大嫂,给她指哪个男人当教师,都不能保证不出点别的事。   那就派女人。顾大嫂怀着孕,那就派孙二娘。   孙二娘放下酒店里的生意,兴冲冲地赶来做启蒙教师。第一课就是:   “六妹子,我跟你说,咱们女子力气上比不过男人,武功讲究灵巧敏捷,一击必杀,稳准狠是必须的。你别看他们大老爷们抡拳头踢腿的好看,咱们要学就学实用的。”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极其赞同。   “好!姐姐我给你指几个地方,你试试看准了打。”   潘小园脸微红,又点点头。   孙二娘这才发现这些“要害”部位自己身上没有,伸长脖子,左右瞄瞄,想拉个小弟过来。   可惜周围所有的小弟都已经闻讯躲起来了,小院门可罗雀,四下荒无人烟。   孙二娘大为失望,只得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理论,然后意兴阑珊地说:“先教你一些手法,正手反手什么的。哪天你找个小弟来陪练,姐姐我再来。”   干巴巴的练习未免枯燥。潘小园觉得这离自己想象中的“习武”要相距甚远。但头一天上课,也不好意思走神,跟着孙二娘的手势,做广播体操似的练起来,没多久,手酸腰酸。   正无聊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武松一脸不满:“怎么都没人把门。”   他是来潘小园这里讨好吃的。刚进来,就看到院子里俩女人在做什么。孙二娘头一回当教练,姿态摆足,指指点点的辅导潘小园手上的姿态。   武松皱眉,误人子弟这不是!   上去就是一推一抬,将潘小园从头顶到手指尖都纠正了个遍。碰到的地方都是香香软软的,他也没怎么注意。学武功不都是这样,注意力都集中在她那些错误姿态上了。   潘小园入门不久,还没达到那种无相无我的境界,见他一本正经地上下其手个不停,一溜烟躲开,瞪了他一眼,“大伙门派都不一样,你别瞎指!”   武松嗤笑:“门派不一样?有专门打架打输的门派么?”   一面说,一面给她点到为止的示范,半是显摆,半是认真:“照你这样,我第一招折你手腕,然后折你胳膊,你按她教的步法这么一躲,我用腿别你,你腿断了,一跪,脑袋正好冲着我拳头;我再反身拿住,你的脖子就在我手里,然后……”   潘小园听得全身发毛,战战栗栗叫道:“别说了!”   孙二娘眼看自己那点功夫被贬得一钱不值,武松从来没这么削过她面子。   可她自己的姿势水平摆在哪儿,还真没底气跟武松叫板。气哼哼一瞪眼,“你行你上,老娘不奉陪了!”   潘小园:“诶,别走……”   武松显然觉得孙二娘走了也没什么可惜。转过头来,眼神无辜,跟潘小园讨时新果子。   由于天天经手钱粮财会,接触的部门多,她又没有什么练兵守寨的任务,于是有大把的机会丰富她这里的库存。有时候武松忙了,没时间管他自己的衣食,她还顺便帮忙代购。   可这回潘小园没那么慷慨,伸胳膊护住那一碟子柿饼儿,仰起头,神情一半认真。   “孙二娘不会教,要么二哥你教我?”   武松开始没懂,“什么教你?”   潘小园笑嘻嘻:“也不用教得太深入,只要让我能打败萧秀才就行了。晁寨主说了,那样的话,就给我升官升成好汉。”   武松被逗笑了:“梁山好汉?你要那虚名儿做什么!”   她可认真:“那份名儿,你自己来得轻轻松松,可别瞧不起别人!喏,譬如,若我真进了编制,以后你见了,大伙都得叫一声大姐,你也不例外。”   一项微不足道的福利,想想就心痒痒。   武松跟她抬杠,十分轻松地把柿饼儿从她手底下捞出来,“我偏不叫。”   不叫就不叫,不跟他一般见识。潘小园想想,又多了一份认真:“学点武功防身,以后行走江湖,也不至于不明不白死在哪个角落里。以前就想过跟你讨教点救命的招数,怕你藏私。”   现在可有理由大大方方讨教了。   武松又是一笑,笑容随即泯掉,放下手里柿饼儿,手按在桌子上,也认真回她:“会武功也不一定是好事。真行走江湖时,别人见你是会家子,下手更不会留情面。反倒是‘局外人’,凡是讲点江湖道义的,都不会轻易碰。”   这话倒也没错。潘小园马上想起了当初山洞外面撞见的白衣道人道童。就算准备好了跟武松一通好打,也不忘将她和孙雪娥两个“局外人”先下药弄晕,一根汗毛都没碰。   相反,如果她是会家子,哪怕只是个稀松二五眼的三脚猫,跟明教对上,那就是江湖火并,那贼道大约就不会手软。   武松又道:“所以你不学也罢,反正,有我在,梁山上也没人敢欺侮你。”   潘小园瞬间想起了不高兴大哥石秀,心想这可不一定。但就算她苦练十年武功,石秀若是哪天心情不好想要做掉她,怕是也不会费太大功夫。   武松看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安,马上问:“怎么?”   潘小园有点讪讪的:“反正人家想做女侠,你不教我,那算了。我去找别人。”   武松马上说:“你要找谁!”   “你管不着。梁山上这么多兄弟,总有乐意当师傅的。”   抬头,笑眯眯看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下去:“听说李忠李大哥教得不错,比孙二娘强多了。本来晁寨主也有意让我请他,回头请过来就是……唔,要是请不动,只好给他当徒孙,请史大少爷来,你猜他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怎么,还嫌他们不够格?林教头倒是个好师傅,可惜人家层次太高,大约看不上我这块料。不过我可以混到他手底下的兵营去,跟其他小喽啰兄弟一起上大课,想必也会颇有收获。再或者……”   武松越听脸越黑,破釜沉舟一拍桌子,“我教你。”   潘小园扑哧一乐,还不忘敲转钉脚:“你不是忙?”   “要让你打败萧秀才,倒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第111章 989.10   于是当天下午,潘小园换好一身窄袖阔裤,束起头发,自己院子里清场,花花草草搬到一边,贞姐打发去上学,兴致勃勃的准备入门。   不过武松一来,她忽然又想起一件很大的顾虑,吞吞吐吐地问:“那个,找你学东西,是不是得插个香,拜个师什么的,从此大伙师承一家,一派溪山千古秀,三合河水万年流……”   自己以前读的“话本子”里不都这样吗,江湖人众最重师承,讲究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磕几个头,学一门赖以傍身的本事,算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要是真有什么悬崖底下的江湖大侠愿意收她这个徒弟,潘小园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万个乐意的。   可武松又不一样。本来是人家的长嫂如母,现在她自降身价,一口一个二哥,算是巴结得很到位。要是再让她平白降一辈,那可就连贞姐也不如了。这份买卖稳亏不赚,她可得再三考虑一下。   武松听她这么一通瞎说八道,扑哧一乐,接一句:“哪用得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照你这样,江湖好汉指点切磋,还都成各自的便宜徒儿了!”   潘小园看他笑得没心没肺,自己琢磨他弦外之音,笑不出来。   他的意思,自己这资质,他估计也看不上。今天来上一课,纯属友情客串。教她的这点东西,也顶多算是个尽人皆知的公共基础课,一点也算不上什么门派绝学。   于是撇撇嘴,好歹没忘了表示谢意:“那你说了算。”   武松看了她这身侠女打扮,又忍不住笑了几声。衣服穿得都合适,一本正经,杀气凛然,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自己没做过教师,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脑子里转几圈,寻思着该如何开始,忽然就出神了。   一身浅色短打,半新不旧的赭红衲袄,连一片衣角都不跟着他动。他眼光定在一个角落里,眼中仿佛没了身边的人,没了这个小院子,眉梢眼角一阵放空,若有所思。   潘小园不敢打搅他,过了好一阵,才试探着问:“是要回想什么秘籍么?给你搬个凳子来?”   武松摇摇头,又过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声说:“我在想,我当初是怎么学着入门的。”   潘小园一怔,心潮澎湃。武松的功夫是从何而来的,她以前只听过一个大概。但要展开了说,十有八九便是一本以他为主角的热血武侠升级文。   但,难道他还指望自己将他走过的路复制一遍不成?别说自己,这世上大部分人,估计都没有这天分和机会。   赶紧提醒他:“不用这么麻烦。我……只要达到萧秀才的水平就够了。”   一面说,一面鄙视自己,如此胸无大志,要真成了“梁山好汉”,肯定是三天两头的给组织丢脸。   武松心不在焉地笑笑,倚墙立着,慢慢跟她说:“小时候的好勇斗狠,那都不能算数。十年前遇到周老先生,我才算真正入门。老先生教我的第一课……”   潘小园满怀希望地问:“是什么?”   是口诀还是心法,是不是哪种练一练就能一步登天的?   武松无视她打岔,认认真真地答:“是武德。”   潘小园:“……”   她以为只有宋江吴用这种迂腐文化人,才会上来就抛出这么一个大帽子戴上,把别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但看武松的神色,也不像是开玩笑逗她。   武松看出她眼里的不以为然,也不反驳,看看日头,反正时间早,就当是开场聊聊天。   问她:“有吃的没有?”   潘小园轻轻一瞪他。还没教出个所以然来,就开始管她要补课费了。不过也没脾气,让他坐了,早上剩的柿饼儿端出来。   武松拿一个柿饼儿放手里,却没吃,而是轻轻捏着,深深吸口气。   “周老先生的名号,你是局外人,未必听说过。算起来,他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宗师级人物,人称陕西大侠,做过的义举不计其数,江湖上人人敬仰。可他的徒弟缘却不怎么样。当年他让人追杀,我照顾他养伤的时候,也听他叹过不少次。”   潘小园点点头,“嗯,除了你,老先生还收过别的徒儿没有?”   武松神色一凛,立刻纠正:“我不算他的徒弟,这话你别乱说,否则我武松欺世盗名,江湖上可不好再混下去了。”   说得轻松,神态却是十分认真。潘小园赶紧点点头。   “老先生早年收过几个徒弟,但只考虑了资质天分,于德行上并没有太注意把关。因此那些人虽然学了他功夫,有的不思进取,有的误入歧途,总之,照老先生的意思,都不是理想的传承衣钵的人选。因此,当年见了我,他便格外谨慎,说我身上戾气太重,缺什么仁德之心,因此才不收我的。”   这算是他的黑历史,如今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了。潘小园有点理解武松方才为什么如此执念于“武德”,可是对于周老先生收徒的标准,却也忍不住颇有微词。   “戾气太重,未必就是有罪了,江湖险恶,自己不狠些儿,没的被人算计。至于什么仁德之心,你……你又不是没有。当然,比不上什么学士夫子。但你们混江湖的,又不是修行念佛,别人的拳头打过来,难道还任人欺侮么!”   武松笑道:“我当时也这么想。”   潘小园不依不饶:“现在呢?”   “现在……也这么想。周老先生没收我,也许真的是明智之举。”   潘小园撇嘴。也算是大言不惭。   “所以,你方才说的什么‘武德’……到底是哪些?”   武松犹豫片刻,似乎突然有些脸红,好久才承认:“其实……我也有些记不得了……”   潘小园跺脚。故弄玄虚,早说呢!   “那、那你让我……”   “我背不下那些条条框框,但也许是跟老先生潜移默化了那么些日子,总有个大致的感觉,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本事越大,越是不能任性。”   潘小园想到自己的未来,问一句:“那,本事不大呢?”   武松:“……也不能。”   潘小园心里面摇头。武松本人的任性程度简直突破天际,他这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难怪周老先生看不上。武松做事,遵循的是自己天生的朴素三观,而不是靠死记硬背下来的做人准则。   她觉得再绕下去就没个头了,安抚似的,笑道:“好好,我明白,就算我学了武功,也不能随意欺侮不如自己的,要扶危济困,要急公好义,不明道理的人要教训,可也不能恃强凌弱、不能为所欲为——武二哥,武师傅,你瞧我这修养,还够格不?”   武松有点惊讶地看着她,点点头,“非常够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潘小园心道:“过去读的武侠话本子,满篇都是这种话。”   嘴里甜甜的,说:“还不是每天潜移默化,跟你学的。”   武松大约也知道她在拍马屁,不肯笑太明显,站起来,凳子拉一边,问:“早间孙二娘都教你什么了?白天没看仔细。”   潘小园心花怒放。终于算正式开始了。也立正站好,得意洋洋地就要跟他炫耀:“是那个撩……”   话说一半,卡壳了。总不能跟他说,学的是撩阴手三十八式,专门打你们臭男人特有的要害部位吧!   脸上一热,赶紧悬崖勒马,眼珠子转两转,想换个正常点的武功招式名字。可惜自己脑袋里存货空空,平时在梁山上没少听人切磋武功,真到用的时候,那记忆都不知藏哪儿去了。   还嗫嚅着,武松催她:“不见得这么快就忘了吧!要不给我演一下也成。”   演你个头。她一鼓气,“你没见过孙二娘的武功路子吗?”   “没见过。怎的?”   潘小园张口结舌。在原著那个平行世界里,武松确实似乎和孙二娘交过手——现在想来,可见一点也没有吃亏。   可在自己的记忆里,俩人一见面就是友好状态,他说不定还真不知道孙二娘的底细。   她能怎么办,见武松还十分真诚地等她出手演示,看都不敢看他,恨不得赶紧逃出院子里完事。   想了想,讪讪地说:“你不是说她教的不好吗?我……我已经全忘掉了,脑袋放空,方便学新东西……”   这也是托之前看过的武侠“话本子”之福。英雄无敌的男主初学神功,不就是要把以前的招数“忘记一小半了……”“忘记了一大半……”“现在忘得干干净净了……”然后才能无往不胜么?   武松对她的歪理邪说极度无语,看她又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儿,眼睛眨巴眨巴的寻求他的肯定,只好不提这茬子事。看看天,刚过了小半刻钟,时间还足够。   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既如此,就先从力气练起。没力气,人家一只手扭上来,你招数越精妙,骨头碎得越快。”   普普通通一句话,作用却如同秘籍的第一句,让潘小园一下子醍醐灌顶。方才孙二娘教她的那些什么撩阴手三十八式,练得挺带劲,但都是建立在对方不还手的基础上的。若是碰上武松这样的对手,根本没机会使出来,甚至眼睛刚刚瞄到目标部位,就得让他反杀了。   但还是有点不服气。为什么萧让就能上“速成班”,自己就一定得从基础打起?再说,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内功秘诀么?   看武松的意思,好像还真的没有。每一斤力气,都是他脚踏实地练出来的。   她感到肃然起敬,同时觉得面前这人有些可怕。   试探着跟他提建议:“那个,力气什么的,我自己以前也胡乱练练,譬如俯卧撑,还是能做十来个的。”   “做个试试看。”   潘小园见他轻描淡写地甩出这么一句,站着没动。这很不雅啊大哥!   “那,那个……最近少有锻炼,也许一个都做不出了……”   “那也试试看。我不笑你。”   虽然他板着脸,一副合格严师的派头,但潘小园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还嫌她在他面前出丑不够。   “那好,你转过去,我……我自己来。做多少给你报数,不会撒谎的。”   武松无语,眉眼间嫌弃地跳了两跳。所以这是自己出题,自己监考,自己打分?   不能这么惯着她,否则别想看到一点进步。   “那,扎马步,会吗?看你能坚持多久。”   这潘小园倒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可是……   身边多了个围观的异性,怎么动作怎么觉得别扭。微微往下一蹲,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使用一种瓷质的、白色的卫浴器具。   还好这东西武松没见过。   立刻又站好了,神态里有些扭扭捏捏的。武松笑了:“你看,你还是不会。”   她无话可说,只能忍气吞声,接受了这句批评。   他笑笑,“不用了。这么着,你往下扳我的手臂,我看看你能使出多大劲。”   潘小园松一口气。掰手腕?她会。   跟武松掰手腕?全梁山怕是没几个人试过。   不过,好歹这里不是断金亭,旁边小弟都没,围观人众仅限于虫蚁鸟雀,倒是不太用得着在乎丢不丢脸。   活动活动手腕,朝他十分豪迈地伸出手,非常豁达地说:“那你轻点。”   武松其实心里也没底。他自己没什么执教经验,但凡出手,一般就是揍人。虽然手底下也有轻重,但被他揍的,至少还都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周老先生严训,手里没刀的小白,他一个指头也不能碰。   手伸一半,还在犹豫,手心一温一软,已经被大大方方的握住了。两只手在型号上差一整圈,说是握住,其实只是几根细指头裹上他手背,拇指轻轻勾着他拇指,缠绵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坏心地猛一使劲。   武松立刻反应,小臂微微一绷,对面排山倒海的攻势就变成了涓涓细流。潘小园一咬牙,肩膀也用上力气,铁掌推不动,见他一脸悠然自得的微笑,再加把劲,整个上半身绷紧了。   武松袖子里变出个柿饼儿,空着的那只手捏着,啃一口,含含糊糊的问:“你开始用力了吗?”   绝对故意的。大庭广众之下装逼也就罢了,眼下这算什么,孤芳自赏么?   潘小园喘口气:“没。”   不就是试一下实力,又不是比胜负,眼睛斜着扫一下他,见还是放松的在啃柿饼儿,下定决心,丹田聚气,直接一踮脚,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下去。   杠杆一端放个近百斤的大活人,看他还能上天不成!   武松嘴角一抿,稳稳接下了杠杆另一端,还不忘说:“这样也行,别忘了腿上也用力。”   潘小园从善如流,感觉比试的目的反了过来。倒要看看这人有多大能耐!   武松眼角含着打趣,还不忘损她:“就这样了?我看你也做不出十个俯卧撑,挺多三个。”   一面说,一面轻轻用力,上臂的肌肉微微隆起来,胀圆了衣袖。   潘小园发现自己吨位还不够重。如此耍赖的做法,居然还被他一寸一寸的往上托!   “你、犯规……不带这么玩的,能不能不练力气……四两拨千斤,教点投机取巧的……不成停……”   武松大约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让他有优越感的对手,眼睛弯起来,笑出声,越笑越畅快。见她用力用得脸通红,细眉毛一抖一抖,真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终究是于心不忍,柿饼儿吃完,沉一口气,猛一用力,手臂一托一举,耳边一声尖叫,小娘子已经双足离地,晃晃悠悠挂他手上了。   “武松,你……你装上瘾了不成……你放我……”   许是执念太重,她还在那儿用力往下按,死活不肯松手。被他拎秋千似的拎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什么,脑袋一偏,气呼呼问:“这是离地多高?你不放我,我可跳了!”   冷不丁那身子微微晃到他旁边,肋下不经意蹭了一蹭。他全身一麻。她再一挣一扭,用力方向反了,眼看就往他身上扑。   他握了拳,不敢再恶作剧,赶紧给她放下来,表面上还十分大度地微笑,说:“好好,你站稳了。”   潘小园脚踏实地,才发觉有点用力过度,手上脱力,脚底下不倒翁似的趔趔趄趄。刚要倒,后背让他托住了,一片热。   后面还在没心没肺的笑:“你瞧你这点力气,能干什么?”   她心里有点气急败坏,还想着不能让他看出来,反正她这点实力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倒是武松,这副身板儿,打死老虎果然不是吹的,就算是来了一次大举活人,也只不过是喘息急了三分。潘小园觉得,要是自己能练出他的十分之一,大约就能秒杀梁山上大部分人。   好好,服了,但是,“所以,能教我些实用的功夫吗?不凭力气也能打人的那种。”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把他请来这么久,除了听些往事,长些见识,一点儿也没达成原有的目标。   头顶上轻轻的一口热气,坚定严肃的口气:“那是旁门左道,我就算会,也不教你。”   她觉得有点腿软,也不知是被这口气吹的,还是方才用力过猛,身子软绵绵的,七分靠自己站着,三分在他手里,有些不想动。   刚想懒懒的问一句:“你真会?”   就听得他又微微笑着,说:“你若要学旁门左道,山上也有不少人会,也有不少人肯教你,但我不愿让你学。那种功夫,也就能对付点虾兵蟹将,真遇到强劲的对手,适得其反,会要命的。”   认认真真说完,手上轻轻一推,给她推站直了。   潘小园琢磨一刻,转过来,一副微微泛红的硬朗的脸,一双诚诚恳恳的漆黑的眼,开始还躲闪,不多时,放开了盯她,直到她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虽然语气上像是越俎代庖,为她做主,但毕竟十分有道理。江湖险恶,一点点花哨的名头面子固然诱人,但最终不还是靠实力说话吗?   花架子,空好看,却也会惹来无数的挑衅和试探。萧秀才是打算在梁山扎根一辈子了;吴军师身边有千军万马护佑着。他俩自然不需要用武功来摆平事情。可她呢?抢个名不副实的头衔,然后一辈子让人护着么?   她轻轻揉揉手臂,说:“那好,等我……”   刚说几个字,忽然发现跟他的距离已经很近了。方才脚底下虚浮,没注意分寸。这时候静下心来,发现眼前就是一起一伏,厚实的胸膛,赭红衲袄子,发力的时候会微微鼓起来。   她不知怎的有点燥,转身就想退几步。胳膊一紧,让他拉回胸前,他声音有点不满。   “等你怎样,话别说一半。”   潘小园一口气说道:“明白你的意思啦,学武功得慢慢来。我不走捷径,等我能做十个俯卧撑,再找你练下一步。”   说完,微笑仰起头,还不忘谢他:“今日辛苦你了,进去喝点茶?”   武松笑笑,刚要答话,笑容凝固了。   她踮脚,身子再次靠近了一刻,伸手,尖尖食指,轻轻摘掉他胸前一根长发,大约是方才跟他闹的时候沾上去的。   武松不敢挪动,忽然心中闪回,方才这同一副身子,在他手底下一挣一扭的动态。   迅速转过去,“茶就不用了,多谢。”   那边罪魁祸首浑然不觉,兴许也是故意的,眨眨眼,“拿点果子回去?”   “不用了。”砰的一声,院门关上,飘进来最后一句话:“记着,别胡乱找人练功夫。”   她冲着大门喊:“要找就找你,知道啦!”   外面没声,也不知这话他听到没有。 第112章 989.10   “潘……娘子?大姐?”   怯生生叫门的,是个挺陌生的小喽啰。潘小园确信没在山上见过。放进来一问,才知道是山下水寨里的。   梁山水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地位不是太高,像呼延灼、关胜这些朝廷降将上山之后,更是有些显得黯然失色。但水寨毕竟是梁山的第一道屏障,水泊梁山“易守难攻”的名头,一大半都得归功于它。   当初官兵疯狂围剿梁山之时,不可避免的第一步,就是渡水登陆金沙滩。而在众水军的齐心协力之下,这第一步,官兵通常就走得不太顺,一半的人得先被拉下水。等战斗过后,匆忙逃离的时候,另一半也免不得落到水里浸一浸。   可一旦涉及对外征讨,水军就派不上用场了。少有的几次,阮氏兄弟他们跟着大部队出征,骑在马上,别别扭扭,就像是个徒有虚名的海军陆战队。   眼下梁山壮大,官兵不太敢直接来啃这块硬骨头,水寨的地位也就有些尴尬。好比发达之后的糟糠之妻,甩掉是舍不得的,但要带出去撑门面,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   因此水寨里的人,也多多少少自成格局,不太参与山上的练兵事务——毕竟兵种都不太一样,与其在枪法上增加造诣,不如憋气多憋一炷香工夫来得实在。   潘小园见是水寨上的人找来,自己也觉得少见,连忙先招待一碗酒,问清来意,才知道是阮小七大哥有请。   潘小园不动神色地套几句话,确定了不是为那两筐咸鱼的事,这才欣然答应,整理好手头的事务,眼睛四周扫一圈,点上在一旁打扫房间的贞姐,下山出发。   她慢慢发现,有时候出门带个小萝莉,比带上个人高马大的小弟更为便利。一是避免自己成为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尴尬场景,二是散发出绝对人畜无害的气场,大伙见了小姑娘,也多半会让着些。   毕竟潘小园自己曾是断金亭上的赢家,算不上咄咄逼人的江湖女侠,到底是“事业女性”,不少大老爷们会对她有戒心,更有不高兴大哥这样的人物,天生就看她不爽;而贞姐年纪小,又是女孩,弱者中的弱者,完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梁山上的绝大多数——除了李逵那样的——都会给她一个好脸色。这也是江湖中人最基本的道德原则。   贞姐很少下山见世面,高高兴兴地跟去了。刚到金沙滩畔,就吃了第一吓。   一个五大三粗、肌肉成块的小叔叔,头发上插了朵蔫了吧唧的小花儿,全身上下只在腰上围着块破布裙,爽朗地笑着迎过来:“大妹子来得挺快,小七在此有礼了。——咦,这小丫头是谁?”   潘小园知道这就是水军头领的日常打扮。他没“脱得赤条条地”,已经算是对访客的性别赋予了相当的尊重。   相比贞姐,她已经对这种赏心悦目的胸肌腹肌有了一定的免疫力,脸不红心不跳,连忙笑着打招呼。   阮小七看起来完全没被那张好人卡所影响,仍旧是光明磊落,一点也不扭捏。潘小园心里暗赞一句,这才是内心阳光的个性小伙子,被拒了就拒了,没什么气馁沮丧,也没记恨她。她想着,下次这兄弟再看上哪个妹子,自己得给他参谋参谋,不能让他再出手咸鱼了。   话说回来,阮小七未来的女人,有一点起码是特幸福的:永远不用纠结“他老娘和自己掉水里他救哪个”——就算他家再生三五个闺女,全部不幸落水,也都是能让他瞬间全捞上来的节奏。   走两步,进了小草棚,贞姐又吓一跳。里面又有两个更加凶巴巴的叔叔,全都衣衫不整,席地而坐,吆三喝四的赌钱呢。梁山上禁赌,水寨里天高皇帝远,规矩松,大家悄悄的来。   潘小园认得,上去行礼:“阮二哥、阮五哥。”   两人被撞见赌博,有点尴尬,收了一桌的骰子铜钱。阮小五不知怎的有点情绪低落,看了她一眼,阴沉沉的不说话。阮小二朝屋子里唯一的凳子一指:“妹子坐。”   三兄弟扭捏了一小会儿,方才道出了请她来的意图。阮小七最直爽,扯几句,小声问:“那个,知道妹子你脑袋灵,如今寨子里的采购都明码标价了,你看咱们水寨里的鱼虾……这个,能不能也、也定个价?”   阮家兄弟没什么文化,说得七零八碎,潘小园一时没听懂:“定……价?”   阮小二挠挠头,不情不愿地说:“这种小事,也不好意思麻烦军师他们,但……不是听你说过,那个什么,数量和价格,有关系,咱们这儿的鱼,数量有点跟不上……”   贞姐插嘴,纠正一句:“是需求和价格有关系。价格高,需求就低!”   三兄弟齐声道:“对,就是这句话!”   掰开揉碎说了半天,潘小园才彻底明白过来,阮家兄弟到底是栽在什么难题上了。   水寨除了日常练兵,还兼做捕捞工作,负责供应梁山食堂里的各类鱼虾。小喽啰们实行轮岗制,两天当兵,一天当渔民,也算是劳逸结合。   阮家兄弟落草前就是石碣村的渔民,靠水吃水,经验丰富。因此梁山上从来不愁新鲜水产。开宴席的时候,十四五斤的大鲤鱼,都是一锅一锅往上抬的。丰富的水产资源,向来也是梁山的一个大招牌。   可是随着梁山人口暴增,大伙发现,能捞到的鱼越来越小,要找大鱼,划船划得越来越远。更别提,随着水底下安置了各样机关,破坏了水中生态,鱼群数目也连年减少。如今要再捕那种十四五斤大鲤鱼,只能靠运气了。   可梁山食堂的食谱还是老样子。大伙吃惯了鲜鱼,这一闹鱼荒,纷纷表示不满。阮家兄弟首当其冲,过去是拿鱼当饭吃的,现在改吃米饭面饼,一个个有气无力,颇有些水土不服的前兆。   这才想起来潘小园曾经的各种言论,说什么,一切东西只要定了价,需求就会下降?——记不清,反正是这个道理。这就把她请来出主意了。   潘小园捋清了现状,低头沉思片刻。眼前的问题很明确:水泊里鱼类资源紧张,而山上对鲜鱼的需求不减,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鱼变成商品,核定一个价格。要定价,首先要画出鱼类的供需曲线。其中的“需求”部分,由于鲜鱼属于食品,虽然并非“刚需”,毕竟需求弹性不大,她在梁山这么久了,心中也多少有数;但“供给”部分,她还真是两眼一抹黑,从来没了解过,水寨里的捕捞业是如何运作的。   再说,若是连一日三餐这样的几本生活需求都定上价,梁山彻底走上资本主义道路……且不说可行度如何,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不会答应的。   眨眨眼,客客气气地问:“几位大哥,水寨里每日的捕捞量,大约是多少斤?收获低的时候能有多少,高产的时候又有多少?有没有季节差异?”   几个姓阮的完全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齐声道:“没注意过啊。”   阮小七道:“我们这边的鱼,都是刚捞上来就送去山上,谁耐烦记账!”   潘小园无话可说。确实,这几位大哥,是渔民,是水军,是赌徒,是土匪,唯独不是商人。   “那……”看来只能实地考察一番,“若是大哥们不嫌弃,能不能让奴家观摩一下,看看你们的工作量?”   阮小二:“观……摩?”   阮小七粗声道:“是想在我们水寨里转转吧!妹子说话别文绉绉的,我们听不懂!请!”   这仨人当真爽快。潘小园突然找到些女汉子的感觉,也朗声道:“那就多谢!咱们走吧。”   当即出了草棚。阮小二还不忘把赌钱的家伙什儿收起来,免得让人瞧见。   出门上船,摇没两下,迎面来了一艘燕尾船。阮家三兄弟见了船上的人,齐声打招呼:“李大哥。”   潘小园看那人时,浓眉毛,大眼睛,铁丝般髭须乱戳出来,却不显得凶。绰着一杆枪,朝几人一笑:“又赌钱呢?”   铜钟般声音,带着些南方音调。   梁山上“李大哥”不少,光她认识的就好几个,而这一位,显然是诸多“李大哥”中最有领导范儿的。   阮小七嬉皮笑脸地说:“哪里赌钱了,大哥看岔了。”   “李大哥”似笑非笑,判断道:“二郎赢了,五郎输了。”   阮氏兄弟:“……”   等那船摇远了,三人才齐齐一缩头。小七见潘小园还保持着微微张嘴的姿势,笑着介绍道:“混江龙李俊,赌钱谁都赌不过他。”   潘小园这才恍然。李俊跟宋江是江州劫法场的交情,果然不一般。   小船晃过一篇芦苇荡,黑压压现出一片人。贞姐吓了第三跳,“呀”的叫了一声。   都是正在操练水战的小喽啰,人人身上都只围块布,有的还不太蔽体。见那船摇出来,大伙先是远远的叫大哥,及至看清那船上带着两个衣冠楚楚的大娘子小娘子,集体惊呼一声,有的手忙脚乱找衣服,有的愣着不敢动,有的伸手提裤腰,更多的是赶紧扑通跳水里不见了,留下一个个冒着泡的小漩涡。   阮小二跳到另一艘船上,水里拎起两个人,哈哈大笑:“慌什么,都没见过女人不是!——铁柱、鱼伢儿,出来,跟潘六娘子说一下今儿的捕获!”   潘小园被他说得微微一脸红,有点明白三兄弟的心思了:平日间水寨里的小弟难得见一次异性,这是带她来让人参观来了!顺带收获一点小小的优越感。   可阮小二磊落得让人生不起气来。况且他这句话一出,也在自己人里拉来不少仇恨。小五当即阴沉沉地看着他。   小七往水里啐一口,笑道:“行了二哥,都知道你有媳妇,用不着老提醒我们。”   说话间,被点到名的那两个水军小头目已经游过来了,扒着船边儿汇报:“今天天气好,泊子东边派了一队人,应该能捕个三五十斤。寨子里鱼塘还是老样子,蔫不出溜的,今儿寨子里不开席,就不从里面打渔了。水寨南边昨日撒的网,兄弟们还没去收,估计有个二三十斤就不错,最近那地方风水不好,鱼都绕着走。大哥,不是兄弟们不尽力……”   他还当潘小园是上面领导派下来视察的呢,说完一番话,还不忘赶紧澄清一番,说今天的捕捞量没赶上平均水平,以往会稍微多一点。   潘小园默默记下了,又问:“南边有多少渔网?”   小七说:“带你去看看。”   也不知他是怎么操纵的小船,手里竿子一撑一点,小船优雅转向,几个弯曲,飞快地沿着芦苇丛生的水路蜿蜒而去,呼呼带风。好像他驾驭的不是一艘船,而是一条驯服的大泥鳅。   一面摇船,一面笑着介绍:“喏,就是在这儿,我们把何涛那狗官打了个落花流水,船凿得漏了,下一刻就把人从水里揪出来,那头发才湿一半!”   等水面重新宽阔起来,贞姐“哇”的一声,吓了第四跳。阮小七十分得意,指着道:“你看!”   只见水面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五颜六色的浮漂网罟,稍浅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竹筒漏斗,有的里面已经诱了鱼进去,翻滚挣扎,白白的鱼肚皮亮着。放眼望去,就是一片鱼类的修罗场。   小七已经满口生津,笑嘻嘻地道:“便是这些了,不过里面大鱼不太多,若是宴席要用,还得花时间挑一挑。”   潘小园觉得有点明白了,问:“水寨四面,日日都是这样?”   小七得意:“那当然!当然,官兵来的时候,还是要把网都收走,但眼下谁他娘的敢随便闯咱们水泊,这会子一片太平,才……”   潘小园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七哥你不觉得……这捕鱼的家伙什儿,有点……太多了吗?”   阮小七大惊小怪:“多什么多!就这些,还不够呢!寨子里三天两头的来催!现在连鱼都学乖了,碰上咱们的竹筒,知道绕着游!”   潘小园对吃鱼没太大执着,毫不客气地指出来:“这叫竭泽而渔,不行的,过两年,鱼就没啦。”   小七:“……竭什么鱼?”   潘小园有点为难。人家是老牌渔民,捕过的鱼比她踩过的蚂蚁多,按理说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但正因为他太习惯做渔民时的小农经济模式,也就没看出来,成规模的捕捞业所带来的生态隐患。   无怪乎那日那位钓鱼的大哥,半天一无所获。   在船头坐下,掰着手指头跟他算:“七哥你看,这方圆一里之内的水域,每年大约能产多少斤鱼苗?养一年,是多少斤?”   阮小七不假思索地说了几个数。   “你们每日在里面捕多少斤?”   “……三五十?”   “那每年呢?”   阮小七也开始掰手指头,那边贞姐已经给心算出来了,抢着说:“每日平均四十斤的话,一年就是一万四千余斤。”   小五有点不满:“小孩子别插嘴。”   潘小园笑道:“她算得没错。”   几个姓阮的没话了,有点不服气地看着她。   潘小园乐了:“大哥们别介意,你们瞧,山上这么多张嘴,捕鱼也不能尽着兴来,要保证水泊里的生态……”   小七不服:“我们捕到小鱼苗,也是放了的,没斩尽杀绝啊。”   “是是,那当然,不过……一年到头不停歇的捕,小鱼苗也得给折腾死。”   小七还不服:“我手上很轻的。”   背后忽然一声嘲笑:“就他?下手没轻没重的,那天捞到个乌龟都给他捏死了!”   声音正在贞姐身后,小姑娘“嗷”了一声,吓了第五跳,噌的晃两晃,眼看就要掉水里,让人给扶船上了。   潘小园也是目瞪口呆。船尾的浑水里,不知何时冒出个浑身白净的帅哥,一头长发水淋淋扎在脑后,跟潘小园潇洒一拱手,半截身子在水里,稳稳当当不带动的。   他倒不像阮家兄弟那样满身肌肉,全身是个漂亮的流线倒三角,标准的游泳运动员体型。皮肤白得亮眼,胳膊上纹着几条小梭子鱼,在水波上一跳一跳,跟活得似的。   阮小七朝潘小园做个手势,示意她把嘴闭上,介绍一句:“张顺兄弟,十天里有八天半在水底下,妹子估计没见过。”   张顺知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就是当初在江州把李逵拖水里狠狠教训了一通的那位。此时一见,胜似闻名。   可潘小园惊的不是这点,依旧目瞪口呆摇摇头:“不是,他、他方才……”   “在水里啊,谁知道在干嘛。”   自从阮小七摇船荡来这片水域,带她看渔网,看竹篓,纠结什么竭泽而渔,又算了半天捕捞产量,水面上风平浪静,可没见到半个人影出没。   那只能是说,张顺这人,在他们船来之前,就已经猫水里了,潜了不知多久呢。   张顺笑骂道:“就你闲!水里布渔网就算了,还带安倒钩的,水浑看不见,割了老子好大一口子,小七,乖乖下来让老子揍一顿!”   口音和李俊相似,都带了点可爱的长江中下游前鼻音。一面说,一面挥挥手,果然翻着个小小伤口,小臂上带着点血,已经让水冲得淡了。   阮小七用山东话跟他对骂:“渔网上能有什么鸟钩子,那是水里的机关,你自己记不住,又眼拙,干我甚事!”   潘小园看得有点肉疼,赶紧说:“大哥快上来,这伤口得处理一下,七哥,你们有没有金疮药?”   张顺一挥手,“咱们水寨里用不着伤药,小伤,水里冲冲就好了!喂,你不是那管钱的小妹子么,怎么,来学划船了?”   潘小园无语。这帮大哥真不讲究,要不是仗着身强体壮,免疫力高,早就不知道感染多少回了。   知道他们好强,也懒得上山去找军医。她忽然说:“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药,自己放着也没用,不如派个人,取一些来给你们好了。”   那是王矮虎申请购买的王牌金疮药,去腐生肌防感染,被一股脑采购来好几大罐子。这事潘小园经手,她留个心眼,见王矮虎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就暂时把剩下的先存在自己那里,没人有意见——他就算把那药当不要钱似的往身上抹,丢掉的东西也回不来,纯属浪费嘛。   这会子想起来了。水寨里的大哥们个个盘正条顺身材好,又不把她当外人,她乐意跟他们攀这个交情。   张顺也不客气,水里又一拱手:“那谢了啊!”   阮小七还损他:“你给他伤药也没用,这人眼睛不好使,见着条大鱼都能当是洗澡的仙女儿上去摸摸。他要是哪天没个磕磕碰碰的,倒要奇怪了。”   末了自己又不忿地琢磨一句:“可他怎的就从来不留疤,老那么白白净净的呢?”   潘小园看着小七身上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同情地笑一笑:“谁让你受伤了不上药,尽用脏水洗。”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个,五哥七哥,你们下水摸鱼设机关,在水里面睁着眼睛,能瞧见?”   自己就没这本事。过去在清池子里游泳都必须戴泳镜呢。这些大哥果然不是一般人。   小五依旧情绪不佳,哼了一声,点点头。小七爽快道:“要么叫浑水摸鱼呢!我们都是从小在水里练出来的。但泊子里水浑,也挺费眼睛,没办法。”   潘小园点点头,若有所思。   山上的步兵马兵,有武器,有盔甲,有弓箭,有炮火;而山下的水寨,大伙成天一条破布裙,全靠一身天生的力量和本事,从来没指望过有什么装备加成。   她喃喃道:“要是做个眼镜呢?……”   阮小七:“眼……什么?”   潘小园觉得这事竟然十分可行。这年头玻璃难找,但天然水晶应该能在市面上买到。单是一副平光镜片,又不需要什么研磨的手艺。回头找传奇造假匠金大坚试试,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   ……   结束了水寨一日游,潘小园对梁山的捕捞业也算有了个彻底的了解。当天就写出意见,派个认字的小喽啰送到几个水寨头目那里,念出来,请他们过目。   第一,停止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水泊里划分片区,轮流作业。   第二,设定“休渔期”,也就是鱼类繁殖产卵期间,停止捕捞,给鱼儿时间休养生息。   第三,在水泊生态恢复之前,鱼类必然有所减产。这部分食品缺口,由潘小园负责联系山下各保护区,调整“进贡”的数额种类,确保梁山居民有替代肉类食用。   其实第一第二条意见,渔民出身的阮氏兄弟也或多或少想过,毕竟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但始终没有系统地付诸实施。因为寨子里催鱼催得紧,也就不敢擅自减少捕捞数量。   眼下潘小园牵头,将这件事呈报官方,于是几人才各自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修改几番,水泊梁山的可持续生态渔业就算初步成型了——也算是减轻了水寨里的很大一部分工作量。竭泽而渔,毕竟也是很费体力的。   看似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调整,可也来来回回费了她三五天工夫。最后,策划严谨的“休渔令”终于被送到水寨。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个皱巴巴的小布袋,里面装着不知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张顺好奇地捏出来,只见是两片椭圆形的薄水晶,泛着茶色,微微倒扣的弧度,被几股牛皮绳拴在一起。旁边是一圈皮子,末端一个小搭扣,扯一扯,结实得紧。   那小喽啰笑着说:“这个,是我家大姐送来给各位大哥试用的,这么着,保护眼睛,在浑水里能看得清楚些。要是用得好,可以再找她订做几副。”   张顺半信半疑,按着那小喽啰的指示,将一副泳镜扣在脸上,脑后扎紧。   阮家三兄弟,连同张横、李俊、童氏双雄,围成一圈,人人脸上都是嫌弃的神情,对这位水寨第一帅哥,投去了最大的恶意。   “真他娘的丑。” 第113章 1129.10   回到自己的小院,贞姐在书桌上埋头工作,见了她,甜甜一笑:“六姨,今天的分拣,马上就好。”   小姑娘已经背熟了乘法口诀,百以内加减乘除也算得遛,她那近乎强迫症的细心,算起数来竟是极少出错,比潘小园自己还要可靠那么三分。   潘小园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养成的感觉简直不要太妙。   走上去勉励了两句。贞姐如今负责给各样送来的对账单、报表进行最初分拣,不需要太多技巧,基本上是项体力活。   不知谁送了贞姐一副算筹。小姑娘过去在阳谷县,周围的邻居们多有做生意的,多多少少也接触过这东西,是个不新不旧的老朋友。眼下正生涩地摆来摆去,嘴里一面念叨,汇总着山下四水寨的总收入。   潘小园静静看她忙了一会儿,心中早就生出的一个想法,此时又浮现出来。算筹的确是眼下这个社会里最流行的运算工具。蒋敬的算盘属于高新科技,用的人少。但不管是筹算还是珠算,缺点就是运算结束之后,一切了然无痕,自己看不到过程,无法对贞姐的结果进行检验。   只能靠抽查的方式,十中取一的算一遍。虽然贞姐心细,她心里总是没底。   眼看小姑娘工作告一段落,把她叫起来,试探性地问:“贞姐儿,有个新花样儿,你愿不愿意试试?”   贞姐放下笔,神情犹豫了一刻。小孩子未免安于现状,眼下听说要学新功课,心里多少有点犯怵。但想到自己衣食住行外加零花钱,眼下全指望这位潘姨,拿人手短,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潘小园笑道:“要省不少事,你学了就知道了。”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   跟小姑娘肩并肩坐下来,拈起枝笔,顿了顿,下定决心,画出一个直直的竖。   “这是我们闺中女子计数的简化字,是我们潘家世代相传,嗯……传女不传子,嗯嗯。眼下我看你资质不错,传给你,你别轻易让人知道。”   贞姐目光跟着她手,看着纸上出现的一行圈叉,敬畏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什么字?”   “计数的字。长得有点奇怪,你看熟了就好了。”   反正那些正统汉字,对贞姐来说也大多是新朋友,见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这一行阿拉伯数字看下来,她居然没什么抵触。   潘小园也不着急,慢慢的一面写,一面解释。   “譬如,四万两千五百七十一,写成简笔,就是……”   贞姐倒抽口气。就这寥寥几笔?   潘小园朝她投去一个肯定的目光,微笑:“今天的功课,用简笔数字抄乘法表,五十遍。”   自从学会了阿拉伯数字,贞姐的世界观得到了极大的拓展。有时候潘小园带着她运笔如飞地算数,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另一颗商界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但双语教学也马上有了副作用。一日潘小园被萧秀才叫去“请家长”。萧让指着一本工工整整的练习册,摇头叹气。   “小娘子,你是信不过老夫的私塾还是怎的,有意见,也不能在家里乱教,误人子弟嘛!你看看这小丫头,功课都成什么样子了?”   潘小园定睛一看,眼睛一直。小姑娘学写汉字也还不久,抄书抄本子的时候,理所当然的开始混用,写出了诸如“3人行必有我师”之类的不伦不类。更有几页,错落有致地出现了英文字母“x”——那是教她简单方程的时候,顺带抛出来的代号。   贞姐的理解,x既然代表未知数,干脆用它代替了所有不会写的汉字,把个萧秀才气得胡子都歪了。   潘小园连忙先道歉,说孩子疏于管教,给先生添麻烦了。   萧让毕竟是通晓些外语的,怀疑地看着那些鬼画符,不由得又问一句:“这……难道娘子也会番话?”   潘小园一头冷汗立刻出来了。不仅会,而且是几百年后的番话。这要是追根究底起来,自己泥菩萨过河,成妖精了。   贞姐在旁边缩着小脑袋看着,这时候忽然来一句:“是潘六姨家传的闺中女书,先生不认得?”   萧让一愣。他虽然通晓四夷文字,“闺中女书”这种东西,貌似却是个盲区。   潘小园暗暗吁一口气,庆幸当初跟贞姐胡诌了这么个东西。小姑娘从来不说谎不滑头,她既然解释了,萧秀才立刻就相信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天外有天,老夫不知者多矣,果然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其乐无穷哟!……诶,娘子有工夫时,不妨跟老夫说说这……闺中女字?”   潘小园赶紧以“传女不传子”的理由给婉拒了。萧秀才智商不低,万一看出些破绽,没法圆。   这事暂时糊弄过去,以后她叮嘱贞姐,自己教的,跟秀才教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能混一块儿。   回到家,趁贞姐做功课的时候,她自己接过分拣工作,一眼眼扫过去。   如今山寨的钱粮大事,似乎在慢慢进入正轨。“劫富济贫”的勾当仍然兴盛,但比起以前,已经算不上一项主要收入。老百姓用脚投票,不少都搬去了“保护区”,导致“非保护区”越来越无利可图。   强盗窝虽然没能洗白,至少不像以前那样黑如锅底。潘小园在梁山上住得终于越来越心安理得。   山上的“保护区”也产出了第一桶金——收获季节到来,后山树上产的、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也一桶桶的进入了梁山食堂,稍微削减了一下饮食开销方面的压力。其实梁山后山本来就物产丰富,只不过以前都缺乏监管,让人滥采滥摘,产出便都不太高。眼下划分了片区,实行可持续林业管理,再派两个人去看守执行,产出便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其实这也不是潘小园的独创点子,她只不过是综合了相关人员的意见,再请示柴进,做了一个牵头人。过去没人把后山那一堆树当回事儿,老大们自然也懒得过问。直到潘小园说出这计划的时候,还是有几个小喽啰偷着笑,说什么果然是妇道人家,脑子虽然好使,怎的总是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马上又有另外几个小喽啰维护她,说妇道人家怎么了,比你小子聪明一百倍!有本事你去断金亭上赢一回啊!   潘小园居然有些脸红。总算明白了别人提武松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加上一个“打虎”的定语。威望是怎么来的,做过一件超级牛逼事,真的能让别人膜拜一辈子。   她心里一肚子话,想告诉他们,妇道人家并非他们想象得那么无能。但眼下自己独善其身已是幸运,远远没那个实力去普度众生。   因此只是微笑。等到丰收果实下来,说闲话的便一个个都给堵了嘴。   想到武松,便又好奇心起,去翻他本月的收入报表。山寨近日收到线人通报,说官府或对梁山有所动作,因此各寨各关都加强了岗哨。武松被调到山前南路把守关卡,每天从早到晚的练兵,效果卓越可见,于是也终于涨了点薪,潘小园算算,够他做两件冬衣的了。   再翻翻别的——主要是注意这个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收入和支出。翻两页,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矮虎的公费医疗请示单。经过神医安道全的悉心救治,他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但进补续命的药物断不得,眼下端的是花钱如流水。他自己积蓄已经全败光了,只好请求山寨报销。一封言辞恳切的诉苦信,底下是宋江的亲笔批复:准。   然后是柴进和李应的签名:通过。双保险。   没办法,既然已经放走了扈三娘,冤没了头,债没了主,丢掉的东西也回不来,只好自认倒霉。说是为山寨出力,算“工伤”吧,又有些说不过去。但又好歹是自己兄弟,眼下他混成这样,总不能一个个袖手旁观看热闹。   于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同意他进行公款治疗。王矮虎拿到批复,想必是十分高兴,立刻换上了最好的药方最贵的药,譬如什么辽国进口的山参虎鞭,东京城出产的最正宗的军里一捻散,江南武夷山的新鲜虫白蜡,甚至连导尿管也要纯金的,要东京大内工匠的手艺。   潘小园一边看,一边呸呸呸的骂他败家。这笔医药费抵得上武松半年的收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嘱咐扈三娘两句,让她换个地方削。   不过既然老大们都给开了绿灯,她便也无话可说。照例找出附带的各样商家收据,一样样核对起来。   翻到第三张的时候,手指头捻一捻,忽然脑海中什么东西飞过,有点舍不得把这张纸翻过去。   略看一看,再寻常不过的一张药铺单子,上面是血竭、接骨木、麝香之类的跌打药材,价格全都不菲,底下落款是东京某某药行,掌柜的签字。   类似的收据不止这一张。可唯独这一张,让她居然有了些……饿的感觉。   肚子叫了一声。天晓得,饭点还早呢。   来到梁山之后,每天是最普通的大锅饭,好酒好肉,可算不上精致。眼下对着对着账,馋虫出来了,脑子里想的,竟是桂花蒸萝卜、酥油泡螺儿、酸辣鸡尖汤。   她将那张收据盯成了重影儿,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凑在鼻子底下闻闻,残存的纸香墨香,还有……   混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好像夜幕中一闪而过的黄鼠狼影子。   再用力吸口气,丝丝缕缕的异香,终于让她一点点的从纸缝里品了出来。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个拇指长的小香饼,小孔边缘镶着金,系着蓝丝绳。   —— “古龙涎,是前朝留下的异国香料,去年在大内禁库里发现的。有那么几块流出宫外,让东京城的达官显贵竞相收藏。这一小块,是东京一个朋友今日赠的贺礼。你猜猜值多少钱?”   右手不知不觉攥成拳,将那张收据捏的皱成一团。   普天下的药材商,用得起“古龙涎”的,有几个?   这道概率应用题,她算不出来。   猛地起身,头脑一阵晕眩。她扶着墙,静了一静,让贞姐看家,自己大步跨出门,顺手拎上董蜈蚣。   “走,去找武二哥。”   武松眉头紧锁。   “你确定?”   潘小园一言不发,犹豫了好久,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武松将那收据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指着那收据单子的落款“东京赵太丞家”,说:“却是个别人家的铺子。”   潘小园立刻道:“也许是股东、供货商、甚至来探声息的竞争对手,无意间将这收据碰了一碰,所以这么一大沓子五花八门的单据,只有这一张沾上了香气。”   武松点点头,低声道:“要么,我去向宋大哥告假,亲自去东京走一遭。”   “可……”他这话一出,潘小园反倒不敢赞同。只是那一闪而过的感觉,香气被她散了一路,眼下早就察觉不到了。   再说,要去东京,谈何容易。武松被全国通缉的文案已经做死,真要单独下山跋涉……她不敢想象其中的艰难险阻。   还是捋清思路,跟他建议:“既然有了眉目,就集中力量,把人都派到东京去,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等确定了真人的所在,探明他实力,你再亲自动身不迟。”   “可上次已经派人去过东京,没有线索……”   他话说出来,自己给自己找到了解释:“不过去东京的那探子暴露了,已经撤回梁山,也许还没来得及探听到。”   一提到报仇这件事,心中就仿佛揭起一个陈年的疤,抑或是纯白的纸上折了个丑陋的印子,刮擦出让人出汗的声音。   他沉吟半晌,目光扫过她那双微微蹇起的眉,语气忽然变得有些疏离:“不管怎样,你就留在山上,别乱出去,这事我来……”   话说一半,远处飞速跑来个小喽啰,叫道:“大哥!”   武松神色一凛,拍拍她肩膀,立刻转身迎上,刷的拔出刀,   那小喽啰呼哧带喘的跑来,才说出下半句话:“宋大哥带人来了,咱们快出去迎!”   武松眼下负责镇守山南二关,轻易离不开,就算是潘小园来找,也只是暂时把防务交接给可靠的小头目,才分身跟她说上两句。   眼下突发情况,居然却不是敌情,而是带头大哥突然驾临,武松也有点懵。近来防务愈发紧急,领导们确实喜欢搞突击检查,但都是去别的关卡。对他这里,宋江最放心,从来不过问。   于是也只好自己迎出去,让潘小园在小哨亭里先歇着。没走几步,就看见宋江一脸春风走上来,笑道:“不必多礼!今日山寨来了客人,我们几个陪着游玩至此,你这里风光独大,不得不来赏一赏。——武兄弟,咱们也多日少见,我先上来瞧瞧你。”   武松连忙称谢,嘱咐了几句手下,让他们暂时分担防务,将宋江请进关去。   宋江对谁都是一副好态度,眼看潘小园在彼,跟她也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   潘小园唯唯而应。她最近每次见到宋江都有点心虚。宋老大明显知道武松对她关系不一般,却每次都不点破,也没对武松进行批评教育,摆明了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   真是双标。前一阵子,史进迷上了郓城县一个姑娘,荒废了几天山寨事务,被宋江批评得都哭了。   宋江询问了些许山寨最近的财政状况,十分得体地勉励了几句,又问武松:“兄弟近日少见,我很是牵挂。看你面上似有愁意,怎么,难道是有什么不顺心?”   宋江当然能看出来,潘小园今天来拜访武松,并非只是探望熟人那么简单。眼见被打断之前,两个人正商议着什么事,都是眉头紧锁呢。   武松被看出心事,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瞒的,况且宋江也知道,便简略地道:“便是害死家兄的仇人下落,眼下似乎有了些眉目,我想……”   宋江十分大方地笑道:“我不是早就说,兄弟的仇人就是梁山的仇人。既然找到了,照愚兄所见,直接去把那城打下来便好,还正好给咱们梁山添些钱粮——仇人在何处?”   武松:“……东京。”   宋江笑容有些凝固,“那可要从长计议……”   武松假装忘记宋江那句大话,笑道:“不劳哥哥操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宋江这才微微一笑,马上又正色道:“若是如此,兄弟更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有失。多派些精细人下山即可。”   倒是跟潘小园一个口径。武松答道:“小弟省得。”   “况且山寨近来事务繁忙,也离不开你。你若实在等不得,我可以出面去请鼓上蚤时迁,让你调遣。”   这话说得随意。但谁都知道,时迁身为梁山头一号情报专家,要请动他出一次差,得是多大的人情和费用。   武松立刻拱手答道:“多谢大哥好意,只是……”   他实在和时迁三观不合,从一开始就不对付,这时候更是不愿将自己的私事拿出来让那位瓢把子帮忙。   正犹豫,潘小园却在旁边爽快开口,替他答了:“既是如此,那要多谢宋大哥了。武二哥的仇人也是奴家仇人。既然他分不开身,奴家去邀约,也是一样的。”   她倒不介意和盗门打交道,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武松有他的原则,她也有自己的底线——比他的低不少。   武松看她一眼,犹豫着,欲言又止,最终没答话。   这时候宋江后面的几个人也连续上了关,听见晁盖爽朗的大笑由远而近,三五人的欢声笑语一齐飘过来。   晁盖远远朝武松一拱手,笑道:“武兄弟,我们来闲逛一遭,不多相扰,你只忙你的就行了——史兄,你看这深沟巨壑,百里松林,不枉我们爬出一身臭汗吧!”   几声愉快的附和。一个清冷的男声说道:“当真是世外桃源一般。晁寨主,你们哪是在占山为王,分明是在清修参禅哪。”   晁盖声音一哑,大约辨不清这是赞还是嘲,随后哈哈大笑道:“真会开玩笑,过奖!”   潘小园心里有数。山寨最近有客人来访,又带来价值两万贯重礼,用意无非是结纳加切磋,今天下午的断金亭上,十有八九要来上那么几场友谊赛。对方既然给足了梁山面子,那么自然要好好招待。眼下晁、宋两位大哥一起陪“两万贯”山前闲逛,便是一尽地主之谊。   想知道谁那么出手大方。从哨亭里往外看,恰好那说话的客人也朝那亭子瞧过来。她当时就惊呆了。   一路和晁盖谈笑风生的“两万贯”,青簪玉带,玉佩玲珑,正是在山下问路的那位钓鱼哥!   不得不说,从不认路的外地人,到晁盖寨主的座上宾,还是十分高效的。   那人目光掠过哨亭片刻,眉梢微微挑了挑,眼尾现出笑意。   那笑意转瞬即逝。他马上又回转来,和赶来的武松及几个小头目相见了,客套了几句,这才话锋一转:“方才似乎还隐约看见一位娘子。怎么,你们梁山竟还如此通融,公务时也能带家眷么?”   语气有些贱兮兮的,嘴角带笑,就差说出“军纪不严”几个字了。   潘小园这下子躲不过,为了“集体荣誉”,也只好款款出来,大大方方万福,自我介绍:“奴家潘氏,是协助柴大官人掌管钱粮财务的手下,今日是来……”   跟武松对望一眼,大言不惭:“实地调研考察,不想得遇贵客,奴这厢有礼了。”   “两万贯”促狭一笑:“娘子实地考察的去处,倒还挺多。怎的没查出山下酒店里的猪血汤,原是入不得口的?”   潘小园:“……”   没等旁人发问这句话的意思,他又转向晁盖,从容道:“想不到梁山也启用妇女掌财,倒和我们曾头市一样了。”   潘小园喃喃道:“……曾头市?”   “两万贯”朝潘小园一拱手,含笑回道:“在下曾头市史文恭,幸会。” 第114章 1129.10   潘小园觉得整个世界不真实了一刻。   史文恭这个名字,在整个水浒里如雷贯耳,不仅是因为他的武力战力,更是因为……   他终结了梁山大寨主晁盖!   曾头市位于凌州西南,和祝家庄一样,是个严密的地方武装,史文恭就是他们重金聘请的武艺教师加智囊。原著里,似乎是因为一次争夺马匹的纠葛,曾头市与梁山结怨,晁盖亲率军队前去攻打,结果……   死在了史文恭的箭下。晁盖临死时折箭为誓,哪个捉到射死他的,哪个就是下一任梁山泊主。   从此梁山震动,上下大洗牌,因此而发生不少大事,直到来年,才确立了宋江继任的地位。   这是潘小园记忆中,那个平行原著的剧情。   可是现在,曾头市的史文恭在干什么?携重礼拜访梁山,并且在晁盖的陪伴下,进行着梁山一日游!   晁盖史文恭,两个本应该你死我活的对头,此时此刻一见如故,并肩携手,让人觉得聚义厅里,很快就要为史文恭多放一把交椅了。   而这个真正的史文恭,这副端方尊颜,也不像是个武力值爆棚的战士,更像是个翩翩儒将,到梁山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   潘小园觉得自己大脑空白了一刻。不敢盯史文恭太久,一肚子疑问咽下去,努力假装一个路人甲,眼睛看着晁盖伸出大手,重重搭在史文恭肩膀上,豪爽大笑。   “女人掌财算什么?一会儿带尊兄去西溪村酒店,见一见母大虫顾大嫂,哈哈!你们曾头市,未必有那样的妇人!……诶,先喝酒,再谈正事嘛!……”   宋江也跟着陪游,此时却少见的一言不发,只是挂着副万能的笑脸。见晁盖和史文恭如此亲密,此时落后几步,跟武松笑着摇摇头,低声说:“晁大哥就是爱才若渴,你瞧他那样儿!”   武松也笑笑,十分公允地评价道:“江湖上也闻他名,今日一见,像是个有本事的男子,无怪晁大哥要结交,并非是为那财。”   就是有点聒噪嘴贱,他心里补充道。   宋江用手比了个“二”字,微笑摇头,不说话了。稍微有点心思的人都能看出来,史文恭送了梁山这么重的礼,待会要谈的“正事”,只怕是定要值回这个价的。   潘小园慢慢退到一旁,看看宋江的神色,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放心。纵然晁盖心思简单,总归有人对史文恭心存警惕。   在梁山这么久,流汗流泪都有过,大小事务没少掺合,多少锤炼出相当的集体归属感。史文恭再客气再潇洒,要是他真的意欲把梁山搅出鸡飞狗跳,让自己和兄弟们活不安稳,她的立场十分鲜明: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猎枪。东溪村酒店里的黑暗猪血汤,只能算是他的开胃前菜。   史文恭等人果然没多耽,四下观赏一番,便即渐行渐远,远远的还听到晁盖在爽朗大笑:“……真的吗?你曾头市的马匹,比得上我梁山的?……”   武松目送一行人远去,四下瞭望,回到哨亭。   潘小园舍不得走,跟他磨蹭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往远处山下指指,小声说:“二哥,那个史……史文恭,真的没有恶意?”   武松一面系腰刀——方才见客,解了下来——一面答道:“这人在江湖上名气不小,跟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但恶意却也不见得了,否则,他怎敢孤身一人来拜山?”   潘小园想想也是。梁山上那么多人精,那么多傲视八方的高手,史文恭除非是胆子长在脑子里,否则就算要使坏,不会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   再说,要是自己不顾一切地乱敲警钟,说什么这人会杀晁盖,只怕当场就得让人拿下做掉——晁大哥活得好好的,你血口喷人,什么居心?   静下心来,快速梳理一遍。原著里史文恭杀晁盖的剧情,原也是因为梁山攻打曾头市,史文恭主场作战,又是掘陷阱,又是派奸细,扰乱了梁山大军,混乱之中射出的命运之箭。现在,他就算再能耐,未必能有那样的机会和运气。   再说,梁山如今实行怀柔经济政策,收保护费优先于打砸抢,和附近的乡民武装一直在慢慢修复关系。曾头市一战,眼下未必能打得起来。   如果双方并非敌对,那史文恭便没有杀害晁盖的动机。   难道,因为梁山的一次财政改革,蝴蝶小翅膀扇动,导致梁山和曾头市,冥冥之中化敌为友了不成?   潘小园却也不敢擅自开天眼,武断下这个结论。方才史文恭暗示梁山“军纪不严”,那淡淡的嘲意,虽是玩笑,也有那么一股子较劲的意思。   正出神,耳边忽然一声轻轻的:“想什么呢?”   潘小园赶紧掩饰:“没什么,我……走了,关上事情忙,不给你分心了。”   武松看她一眼,指着底下笑道:“你紧张什么,当我真守不住这关呢?你看看这防务,让我整顿安排得怎样?”   潘小园当然看在眼里,山南二关眼下让他给整治得铁桶一般,弓弩齐整,刀枪林立,隔几步就能抓到趁手的武器,每一处垛口后面都张着一双眼。这里的小喽啰也格外的精气神,虽说练不出武松那样出神入化的武功,但最起码纪律严明,方才她一路走上关来,钗环轻轻响,袖口淡淡香,两边的小兵纹丝不动,眼睛看着该看的地方,只是有人耳朵动了动,没一个脑袋往后转了哪怕一点点。   再看看旁边武松,关口风大,把她的外裙裙角吹得飘起来,柔柔的一下下拂他的腿,他也还是目不斜视,眼神又点了点下面的一排挺拔小兵,意思是你快看啊。   潘小园只得微笑颔首,表示赞同。难怪纪律好,长官带头以身作则。   琢磨了片刻才理解了他的潜一层意思。他这是告诉她,离一会儿岗不要紧?   武松眼看关上的奇峰怪石,微笑道:“你还没从后面小路上去过吧?那里景致不错,我带你去看看。”   敢情这人已经把关卡当成了他家,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番。   潘小园笑道:“好啊。”   小路上颇多灌木杂草,时时陡峭,需要武松搭把手,她才慢慢爬了上去。但一站上高处平地,立刻便是眼睛一亮,果然不虚此行。   俯瞰的是梁山西南面的深谷,谷底一派宽阔,水声潺潺,便是水泊中的某一条岔道。这里虽然没有黑风口的陡峭绝壁、鬼斧神工,却有着沟壑纵横,周遭老树林立。羊肠小道在树丛中蜿蜒,居高临下地望去,隐约可见星罗棋布的岗哨,暗中包围着所有的气象万千。   武松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这里是山南第一险要去处。你瞧,无论谁从何方来,这里都能提前看见,号箭传给下面的岗哨。倘若有人来攻,由下而上,必定是选这里、那里,倘若是水兵登陆,也不怕,只要从那里埋伏一队人……”兴高采烈地一路数下去,“当年周老先生跟我说过一阵子兵法,那时候不懂,这阵子在梁山练兵守寨,实地操练之后,才慢慢明白……”   潘小园笑眯眯听着。艺多不压身,她也想见缝插针地学点军事战术什么的,奈何底子有限,听着听着就有点找不着北了,只觉得武松懂挺多,值得表扬。   及时给他戴顶高帽:“有你驻在这儿,无怪你宋大哥放心。”   武松刚刚一笑,她又忽然一阵冲动,话锋一转,淡淡道:“也还好他没把史文恭带到这儿来参观,否则半个梁山的防务,都得给他看得清清楚楚。”   武松脸色一变,收了笑,看着她,慢慢道:“你还是信不过那人?”   潘小园思来想去,咬了咬嘴唇,还是点点头。   为了些莫须有的猜测而贸然采取行动,固然是不理智,但也不能无所作为。虚惊一场总好过悔不当初。   “嗯……不管这人来梁山所为何事,你提醒着点大哥们,别……别太信他。”   武松被勾起了好奇,依旧刨根问底:“为什么?”   “因为……”潘小园不太敢看他,目光胡乱定在崖边一棵老树鸦巢,一口气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对。”   巣里乌鸦哇哇叫两声,叫出她脸上一阵红潮。她自己给自己鼓劲,又画蛇添足地点点头。   武松却一下子没理解她这份心思,依旧是轻松笑道:“他没料到你也是梁山上管事的小头目,一时惊讶,对你刮目相看呢。”   潘小园急得轻轻一跺脚:“不是!他是……”重复一遍,“是看我的眼神,不太正常……”   梁山逻辑,但凡与女色瓜葛太多,都算不上好汉行径;至于像王矮虎那样明目张胆“溜骨髓”的,便是无可置疑的私德有亏。谁知他会不会为个女人卖兄弟,为了自己的一时快活,罔顾山寨大事?   咬咬牙,眼下史文恭善恶不明,不管他来意如何,也只好委屈委屈,先给他安上个“原罪”再说。谁让他撞见了她姓潘的,只能自认倒霉。   再说……她觉得这指控却也并非全然冤枉。从第一次在山下小路遇上,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凭着在梁山男人堆里混出的直觉,总感到那人……一眼眼都是意味深长,一句句都是弦外之音。   他凭着一刹那的眼睛余光,从哨亭里认出她,言语中把她挤兑出来,弄得她似窘非窘,真的是全然无知无识?   武松还问呢:“你说清楚啊。”   潘小园觉得自己骑虎难下,非得跟他说明白不可。眼看武松还是不得要领,她决定帮他开开窍。   尽管同为单身狗,她觉得自己的种种觉悟和知识,不知要比武松高出多少。毕竟写过那么多不可描述,键盘上飙车,颠倒淋漓的也不知飙过多少了——尽管姿势不一定正确,但基本上属于看到前一步,就能预测出下一步,勉强算是一个有证无车的老司机吧。   左右看看,没人;凑近些,仰头问他:“你信不信我?”   距离比平时离得都近些。武松本能地向后退了一退。再后面是乱石险崖,退不得,只好双足钉在原处,站的笔杆条直、正气凛然。眼看她又肆无忌惮地上一步,发丝里淡淡的香气随风送过来,衣带飘飘荡荡的,缠着他的腰。睫毛扬起来,目光里一派天真无邪。   他脑海里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呼吸紊乱了一刻,最后微微偏过头去,也四下看看,十分自然地拉过她胳膊,走了几步,回到方才小路的尽头。   “后面危险,离那么近做什么。”   于是又回到了正常的一臂之距。潘小园一怔,老司机翻车,这厮不按常理出牌。   武松松口气,刚要放开她,手腕微微一紧,反而被轻轻扣住了。   毛手毛脚的,抓的正是手腕上的脆弱之处。若在平时,武松得立刻不假思索地反击,来回来去七八种方法,把扭他那人制服到跪;可如今只落得肌肉一紧,动也不敢动了。   冲口就想直接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可那话抵在舌尖,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任她捉了好一阵子,才讪讪一笑,自作聪明地问一句:“怎么,怕高?”   潘小园嗤的一笑,绕两步,绕到他眼皮底下,轻声提醒:“问你话呢。”   她问的什么来着?武松可全忘了,自由的那只手挥一挥,心烦意乱:“下去说。”   潘小园不依不饶地捉着他手,指尖描绘着他手心的茧,没多久就有些湿漉漉的,描出他一手的薄汗。笑吟吟看他的面容僵了起来,不敢再大声呼吸。   谷底的水声潺潺,一阵强一阵弱,仿佛在催促着什么要紧事。   “看着我呀。”   武松轻轻咬牙,她又柔声催几次,才极其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睛,目光只扫过她下半张脸,玲珑的鼻尖精巧的唇,腮边流畅的线条的延伸到耳根,嵌银小巧珍珠坠儿,跟着笑纹微微颤,跳脱在他的瞳仁里,甩不开。   “唔,看了。”完成任务。   “我发钗儿上的流苏坠子,是什么颜色的?”   “……”没注意。   只好再勉为其难地打量一番,“红的。”   撇撇嘴,纠正:“那叫珊瑚色。”   见他已经微微出汗了,一身的无所适从,才大发慈悲松了他的手。见他脸色刚缓和,马上又变本加厉,袖子里掏出帕子,举起来,轻轻给他擦额角,隔着布料,故意描他的发际。   武松呼吸一下子停顿了,要是再往后退,自己都觉着太怂;“溜骨髓”不是江湖好汉的行径,是不是该掉头就走,反正她今日实在是过分;但回想起他自己,放任着跟这女人如此纠缠不清,也要怪他意志不够坚定。之前拉她抱她的时候,也没次次都打招呼啊。   他武松天不怕地不怕,又何时怕过女人。最后再低声问一句:“干什么!”   没得到答案,反手轻轻一扣,轻描淡写地抓住她的手,连同手里的帕子,滑溜溜的一团,轻轻一拢,那只不安分的手就再也动不了分毫。眼中已经有些火,毫不客气地直接盯她眼睛,狠狠地看了个遍,乌黑的发乌黑的眼,红色的唇红色的钗儿,那钗儿底下的流苏是细铜线串起来的,四寸五分长;耳坠子是烂银打就,一寸八分;白衫红夹袄,丝麻;碎花青旋裙,绫绢。一身上下尽收眼底,再胡搅蛮缠考较什么,他都不怕了。   潘小园莫名其妙觉得身上有些火热,挣了两挣,始终让他抓得牢牢的,被他从头看到脚,彻底揭掉了方才那点翻云覆雨的小得意。要不是关口一阵阵小风刮来降温,恨不得整个人瞬间烧起来。   嘴上还硬:“不干什么。就是那样。”   声音更低沉:“就是怎样?”   潘小园一本正经地说:“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信不过史文恭,我答了。那人见我时的眼神,和你现在的眼神差不多。”   挑衅地看他一眼,趁他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轻轻抽出手,背过身,悄悄抿出一个微笑,拽开步子便走。   武松使劲眨了眨眼,又揉揉,才发现面前人没了,抬头叫道:“你……”   潘小园可不敢再跟他独处了,一溜烟下了小路,身后甩一句:“先告辞了,你忙吧。”   武松呆立一刻,这才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追上两步:“等等!”   听她的意思,史文恭已见过不止一次了?   “你何时见的他,怎么没跟我说?”   潘小园溜得更快,不答。自己下山去东溪村酒店那次,图省事没带小弟。想着要是让武松知道了,不免被批评嘲讽几句。于是一直瞒着,也算不上什么大过失吧。   武松送她下关,最终没再问第二遍。他以己度人,认为她要是想瞒着什么事不说,他又何必追根究底。   只是一天下来,究竟有些神思不宁。到得晚上,终于下决心,将防务交接好,打算去找宋江探探口风。   还没换好衣裳,远远跑来几个宋江的亲随喽啰,上来齐齐一拱手,说聚义厅正在宴请客人,请武大哥前去喝碗酒。   武松心道来得正好。照梁山规矩,让他跟兄弟们喝个一醉方休,什么有的没的都吐露出来了。   到了聚义厅,才发现不是他想的那样大伙齐聚一堂。屏风隔出一个小小的间,门边守着小喽啰。   进得里面,发现只有寥寥几桌:晁盖上首,旁边宋江、吴用、朱武,全是梁山的智力担当。   史文恭坦然坐在客位,佩剑已经解下来,倚在桌角,双手交叠,俨然已经成为厅里最为风流儒雅的一位。倘若花荣在场,也许还能和他平分一下秋色。可惜花荣不在,下午跟史文恭赛了一场箭,本来是友谊赛,不分伯仲,花荣好胜,用力过猛,拉伤了肩膀,眼下正躺床上叫唤呢。   武松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服气。史文恭自负武功见识均高,话里话外少给别人留面子,处处压人一头,还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儿,让他十分不爽。但看在几位大哥的面子上,也就不明着表示嫌弃,看了史文恭一眼,擦着他身边过去了。   宋江呵呵一笑,让人请武松入座,大家互相见礼:“兄弟驻扎得远,一路上辛苦了。谁曾想,史兄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头来,正主儿却还要着落在你身上。”   武松微微一惊,这话里不止一层意思。再看史文恭,朝自己微微颔首,得体一笑。   不知怎的有些烦躁。或许是因为宋江那最后一句话。不会是……   他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来一句大言不惭的谦虚:“武松一介江湖粗人,梁山上卖力气,只求混口饭吃,混杯酒喝,能着落什么大事了?宋大哥莫要说笑。”   宋江大笑,正要说什么,史文恭突然微笑,反客为主一句话,声音比往常低了三分。   “听说清河武松一向是爽快人,怎的到了梁山,也学会吞吞吐吐了。”   武松知道这是激他,平心静气地回:“此话怎讲?”   史文恭笑容尽收,面色凝重,按着桌沿,慢慢站起来。   “山东地方已经起了谣言,梁山泊眼下掌着一个江湖大秘密,若有泄露,便是天下大乱——武兄,都知道你为这事流过血、受过伤,史某今日怀揣一片诚意而来,你若再遮遮掩掩,算不上好汉。”   满座哗然。晁盖面色一变。   虽然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拜山,但史文恭如此单刀直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算得上十分勇气可嘉。   史文恭眯起双眼,将在座诸人的神态扫了个遍,信步出席,立在正中,对晁盖一揖到地,微笑道:“如今昏君当道,奸臣主政,各位义士不得已聚啸山林,难不成就此消耗一生?史某斗胆,倘若梁山想要做真正大事,曾头市愿助一臂之力。” 第115章 1129.10   武松知道自己有七分酒醉,脸发烫,用心走出一条直线,夜幕中看到那个小院的轮廓,直接大步流星过去。   还没进门,被一只摇摇晃晃的胳膊拦住了。小弟肘子卯足了劲儿,打个打呵欠,揉着惺忪睡眼,拖长声音道:“来的是谁,报上名……”   一面说,一面抬起小豆眼,借着星光往上看,一个激灵,瞌睡虫全部跑光。   “大……大哥,你……你来做什么……这三更半夜的……”   武松不耐,借着酒劲,用力把他往旁边一拨,推门。   “要见潘六娘!”   肘子要哭了,拦也不敢,放也不敢。手扣在门把手上,内心交战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说:“俺家大姐规定,那个……夜间来客要通报、她点头了才能进来……大哥你、你也不例外……”   “那就去报!”   她的这点小规矩,平日里觉得还算有趣,真到要紧的时候,急死个人。   况且院门外这点动静,怕是已经将她吵醒了吧。听到那个跟她一起住的小姑娘,隔墙说了两句梦话,又停了。   随后却是什么声音?那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男人,喁喁低语!   肘子那厮还左顾右盼地站着。平日里他智商不高也就算了,这会子明显装傻。   武松仗着酒劲儿,一把揪起肘子,轻轻扔了八尺远,还好没醉到家,扔的时候力道拐个弯,记得让他屁股着地。咚的一声闷响。   接着拍拍门,没人来开,房里的对话声停了。只有她一声慌张的:“谁啊?”   不答,阴沉沉推门就进。卧室里一盏微弱的灯。一眼就看到床铺上的人,半个身子裹在被子里,秀发披肩,眼睛睁老大,一张嘴,刚要尖叫,看见是他,噎回去,改成怒目而视。   武松酒醒三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半夜擅闯人家闺房,强盗恶霸的行径,一看就是从王矮虎那里出师的。   眼中闪过一丝愧色,却又拉不下脸退出去。面色缓和了些,直接问:“和谁说话呢?”   潘小园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把这散着酒气的厮直接扔水泊里清醒清醒。还是来捉奸的不成?   她也忘了白天是谁把他撩得近乎魂不守舍了,这会子赶紧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快速撑起身子,看看睡衣齐整;将头发捋到脑后,摸到床头簪子,胡乱簪起来,瞪他一眼。   “武二哥,别忘了咱俩非亲非故,我跟谁说话,这事轮不到你管吧?”   武松酒又醒一分,自然不愿承认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是为什么,将自己衣襟拉拉紧,四下望一眼,给自己找台阶:“可是……”   “别那么大声,隔壁睡着个小孩呢。”   武松被她挤兑两句,不说话,转头脚步重重的出去,正撞上不知所措的肘子,拉住,“给我冲碗茶,浓些。”   等他觉得自己脑子里的酒意只剩两三分的时候,里面那人才磨磨蹭蹭地出来,衣裳穿得整齐了,头发也挽得清清爽爽,往门边斜着一靠,杏眼一睁,眉梢一挑,一言不发等解释。   武松免不得规规矩矩地赔个礼,上来第一句话却是:“以后最好还是少和盗门来往,免得暗中吃亏。”   潘小园大吃一惊,一肚子兴师问罪的话全憋回去了:“你、你怎么知道……”   “外面冷,进去说。”   其实推想起来也很容易。武松稍微酒醒些,将方才听到的那些动静串起来,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时迁那厮也算敬业,每每三更半夜不睡觉,今天更是亲自调教,不知有没有宋江的人情在里头。   “方才是时迁不是?你还信得过这人?今天能来替你办事,明天也能不知不觉算计你。”   潘小园却跟他英雄所见略有不同。盗门能帮她,也能帮王矮虎暗算扈三娘,算不上光明磊落,这个不假;可就算她老死不跟盗门来往,该出事还是躲不开。倒不如先做了时迁的忠实客户,奠定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样万一以后自己成了“点子”,人家说不定还会念着交情,下手稍微软那么一两分。   但这话就不必对武松说了,不然铁定被鄙视得体无完肤。况且知他醉了,懒得损他,推门回屋,厅里面已经点上了灯,桌子上摆了些解酒的果子。   门帘子上系了个结。武松接过来,三两下拆开,砰!直接把门一关。   门外肘子刚爬起来,被那声响震得一个哆嗦。眼见那门关了,八卦心起,想凑上去听听,又不太敢。   还记得以前在十字坡跟着张青大哥的时候,有一回也是约见了个黑道上的美貌娘们,俩人黑灯瞎火在屋里“密谈”。肘子内心戏丰富,好奇凑上去听壁角,想着回头跟孙大姐告密。还没听出什么名堂,突然哗啦一声响,一个茶几直接撞墙飞出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腰上,直接痛晕过去。醒过来,发现房间里血迹斑斑,所有家什都给打成了碎片。张大哥鼻青脸肿的立在那儿,还在咬牙切齿,说什么臭婆娘还有两下子,下次休要再撞进我手上。   所以孤男寡女关门闭户,未必是什么香艳的好事。肘子揉揉自己腰,还是乖乖回到岗位上守着。   屋内,武松毫不客气地坐在属于潘小园的凳子上。   “那个史文恭果然有问题。”一面说,一面拈个银杏果,丢嘴里吃了。齐家堡特产的极品银杏,味道一入口,想起些温馨的场景,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下来,朝她不自在地一笑。   潘小园自然是意料之中,“嗯”了一声,抬眼瞧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酒后泛出酡红来,加上紧张,眉头微微凝着,偶尔跳动一刻,显出难以言说的疲惫。   她大大方方将他打量一番,懒懒地回:“肯定不是眼神儿的问题吧。”   大半夜的,刚开完酒会、谈完正事,就直接来找她,潘小园心里头还是有些惊讶,又有些小小的窃喜,于是也不计较他的态度。打趣一句,见他笑了。   武松点点头,随即收回笑容,一字一字地说:“他是来劝我们反的。”   “……反?”   潘小园这下子出乎意料,瞠目结舌了好久。曾头市在她印象里,不一直是抵抗黑势力的“良民”,如何却成了处心积虑的反贼了?   还是试探着评论一句:“咱们眼下不已经是梁山贼寇了,反贼的帽子戴得头上都起茧了,还能反到哪里去?”   “造反”这个概念,在当前的年代里,固然被视为洪水猛兽,说一说都嫌罪恶;但潘小园心里却对它没什么太大的抵触,毕竟学过那么多历史课,知道这事要辩证地看。   武松手里玩着一颗银杏果,摇头:“不,他的意思是,揭竿而起的那种反。”   占山为王是一回事,揭竿而起又是一回事。就算是在梁山,这四个字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说出来的,提起的频率比“替天行道”要少得多了。偶尔有那不晓事的说漏嘴,多半还要赚宋江一个黑脸,自讨没趣。   占山为王,尚且能有些后路。这年头朝廷不作为,官逼民反的事例数不胜数,而官兵羸弱腐败,剿匪哪里剿得过来,于是经常便改走怀柔政策。老百姓心里头门儿清,歌谣都编出来了:“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是一条捷径,之前的黑道兄弟已经开出了不少先例。   然而“揭竿而起”,则是彻底的破釜沉舟,跟大宋官家死磕到底,要么黄袍加身,要么尸骨无存。   譬如河北田虎,譬如淮西王庆,名字被刻在圣上的御书房,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数年之后,这些人就会变成剐人台上的一堆血肉。   而山东梁山,一把手晁盖安于现状,二把手宋江忠字当头,若无意外,是万万走不上造反这一条路的。   武松慢慢梳理着思路,把方才那酒局重新琢磨一遍。   山东江湖规矩,酒桌上谈事,梁山也不例外。不曾想史文恭那厮看起来文文弱弱,内里却是个千杯不醉的大酒缸,谈谈江湖,谈谈国家大事,气度眼界出来,把几位大哥折服得酒逢知己千杯少。朱武先给他灌倒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忆着当初如何仕途不顺,如何被人陷害吃官司,又是如何受尽屈辱,拣回一条命,从此对官府恨之入骨。要造反,他第一个杀进大内,砍了皇帝,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晁盖则是一如既往的保守,一面喝酒,一面数着自家的各位兄弟,说做大事固然是好,但我要为他们的性命负责,不能……不能冒险。   史文恭回一句:“梁山历年被官府派兵清剿,一年比一年变本加厉,难道就不折兄弟了?”   晁盖没话。   宋江则指着聚义厅里挂着的一串“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笑呵呵地讲解每一幅锦旗牌匾的来历,借着酒意,描述得精彩绝伦,用意不言自明。   吴用早被灌得七荤八素,趴在桌上像一滩优雅的泥,只耳朵偶尔动动。   而他武松呢,许是对史文恭天然的不信任,直接问出一句不太礼貌的:“我们梁山若反,对你们曾头市,对你史教师,有什么好处?”   值得他们拿出两万贯,只为敲开梁山的山门?   武松说到此处,潘小园忽然出声打断:“等等!让我猜猜。”   武松依言住口。酒彻底醒了,双眼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她。   潘小园尽管是自己开了点挂,但剧情如此崩坏的前提下,还真没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静心想了许久,才说:“嗯,或许,他们想捞个官做?”   武松笑笑,摇头。曾头市财力富庶,大伙本来过得舒坦,没必要挤破脑袋做官。再说,史文恭这种江湖豪杰,又怎么会稀罕头顶上一个小小乌纱帽?   潘小园一猜不中,重装再战,正色道:“曾头市有野心。乱世出英雄,只要天下大乱,谁都有机会分一杯羹。”   武松神色微动,提醒:“咱们梁山眼下只数万人马,没那个本事闹出天下大乱。”   还藏着掖着,潘小园斜睨他一眼,心中砰砰跳,小声说:“是了,只有你武松武二郎是有这个本事的——周老先生留下的那样江湖大秘密,若有丁点泄露,不就是天下大乱么?”   “你……”武松这一惊非同小可,堪比方才潘小园被他猜出跟盗门会面。   直接站起来,眼中惊愕与警觉交替闪烁,“你如何知道!”   他自觉口风严密,就连做梦也留着神,就连方才被史文恭一碗一碗的灌酒,也没说半句不该说的。而面前这人怎么好像钻进他心里去,她知道这事,瞒着他,又有多久了?   潘小园赶紧澄清,一句句给他顺毛:“刚得知的。你看,知道你一直没跟我说,是不想让我惹麻烦,可就算你瞒着所有人,江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不也有人找上来了吗?”   本来以为武松守护的那样东西,要么是什么武功秘籍,要么是什么藏宝图,可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大干系。见他还有点懵然的样子,也不藏着掖着,指指凳子,让他坐,自己微微一笑,主动解释。   “你没问我方才时迁是来做什么的。早间你宋大哥不是承诺,让他去东京帮忙探听情报。盘口都已开了。谁知瓢把子大哥大约是半路有什么急事,又或者是接了更有趣的盘趟,无法出远差,这就派人跟我传话,能不能换一件买卖。”   武松哼了一声。盗门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她倒是接受得挺快。时迁也是任性,宋江的面子也并非次次买账。   盗门注重信誉,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向来是不退单的,只管换。   用眼神催催,她神秘一笑,又说:“我便问他,换单可以,你们今日跟史文恭的密谈,能不能给我听出来。——我不过是想试试他的能耐,给他出个难题……”   武松全身一震,她倒是敢想!   不过时迁完全有做这事的本钱。他凝神细思,稍微回想一下方才聚义厅里的林林总总,似乎没觉得多了只耳朵。但大家都半醉了,说不定……   他不动声色,说:“这件买卖,可比去东京查西门庆要棘手得多。他肯换?”   时迁做事没有原则没有三观,唯一会考虑的,就是付出与回报。在聚义厅偷听梁山头一号机密会议,风险太大,万一暴露,他时迁就算再滑溜,也免不得要去和祝家庄的报晓鸡重逢,一叙别来之情。   潘小园扑哧一笑,学着时迁的口吻,重重一叹气:“客人如此狮子大开口,当真心安?——好,好,听一场也是听,听一句也是听,时某豁出去了。”   武松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只能换一句话?”倒是价格对等。   潘小园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小纸条,展开,放低声音,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山东地方已经起了谣言,水泊梁山眼下掌着一个江湖大秘密,若有泄露,便是天下大乱——武兄,都知道你为这事流过血、受过伤,史某今日怀揣一片诚意而来,你若再遮遮掩掩,算不上好汉。”   话音落定,坦坦荡荡地看着武松,那份胸有成竹的眼神,居然有些神似史文恭。   武松心里有数。这便是他进门前听到的那么点动静了。时迁到底忠于职守,就算外面听到武松叫门,还是坚持交完了单,这才落荒而逃。   他倒相信时迁的职业道德,这一句偷听出来的话,一旦转交给客人,就等于烂在他肚子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再听到看到。   不过,江湖上的消息门路几乎就是透明,这件事从史文恭口里出来,横竖瞒不住,一旦开了个头,传出各样谣言是迟早的事。所以……   正想着,忽然又听到后面有什么动静。武松猛地起身,刀已经抽出来一半。潘小园吓了一跳。   平地起了一阵小风。风中送来一个含含糊糊、非男非女的人声。   “客人莫慌,方才走得仓促,罗盘忘在贵处了。客人住得还真偏僻,敢问从此处往黑风口,是走哪条路?”   武松吁口气,头也不抬,答道:“东南那条。快滚。”   潘小园翻了个小小白眼送给他。就不能对人家态度好一点?   武松侧耳细听,直到确信时迁滚远了,才回复面色如常,重新坐下。手按在桌子上,不介意地又去拈一颗银杏果。她这里的东西真好吃。   那果子却让另两根纤细的手指抢先压住了。武松抬头,看到的是一双真诚的眼,带着善意的好奇。   “所以,武二哥,周老先生留下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公之于众就会天下大乱?史文恭都知道,你……不说给我听?”   武松默然。过去瞒着她这件事,因为她是“局外人”,犯不上淌这浑水。再者,觉得她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子,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只怕是过一夜就忘吧。   现在呢,看她和盗门玩得风生水起,几个小弟驯得服服帖帖,简直有些老辣的做派,更别提,脸皮还比他厚,颇有些宋大哥的风骨。   只可惜武功扶不上墙,否则真能当得起梁山一号女头领,跟孙二娘顾大嫂三足鼎立了。   他下了下决心,深深吸口气,怀里掏出那个陈旧的小布包。布包让他贴身放在最里层衣物中,又被一根细绳栓在衣襟上。扯下来,在手里握了一握。   这才说:“也不是什么让天下大乱的东西——那话不知是谁传出去的。况且,当年周老先生似乎是从什么人手里截下的……我也不清楚他的用意。”   潘小园虔诚地双手接过。小布包上带着他胸膛上的热气。   “周老先生嘱咐你将这东西好生保管,可没说不准给人瞧吧?”   武松双眼紧盯着她的双手,声音有些犹豫:“那也得是……信得过的。”   梁山上实行公有制。他武松的东西,就是梁山的东西——这是外人,譬如史文恭的看法。但梁山各成员实际上相对独立,人人身上都有点江湖债。因此武松自行决定将秘密说给谁,给谁看,追根究底,也没人有资格拦他。   潘小园微微一笑:“蒙你信得过,奴家受宠若惊。”   轻轻捏一捏,感到那里面软软的几张纸,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那张浸满了血泪的休书。慢慢抽出系绳,打开,取出,铺平。   一时间屋里静得落针可闻。潘小园屏住呼吸,目光全定在纸上那几页小字、以及几乎占了半个版面的一方精致大印上。   随后她就懵了。   “大宋大观四年请贸遣武义政入朝听候一切便宜行事……”   像是封年代久远的信,大约是用什么密文写就的,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上下文全无,横竖看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是有关国家大事的勾当,并且涉及十分的机密。   再加上下面那枚独一无二的印,要说不是大内皇宫的手笔,连最没文化的陶宗旺都不会信。   不明觉厉。   抬头,询问般看看武松。他显然也料到她这反应,微微一笑。   “我最初看见这文字之时,想的和你一般。也许周老先生放心将它与我保管,也是知道这东西就算不小心落入无关之人手里,怕是也掀不出什么波澜。私下里,我给宋大哥、晁大哥都透露过这文字,也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潘小园觉得有点被骗了,鼓气斜看他一眼。说好的天下大乱呢?   武松伸出手,一点点将那密信的边角抚平,口气放轻松,慢慢跟她说:“眼下看来,这信,是要和什么别的东西合起来,才能兴风作浪。只是我们全然不知……”   潘小园一下子懂了,兴奋得微微脸红:“所以,密信只是个开锁的钥匙。然而那锁在何处,怎么开,谁也不知道。”   武松一拍大腿,“正是。”   手指头轻轻点着桌子角,忙里偷闲抓了几颗银杏果,慢慢往嘴里送,甩出下一句。   “可是,史文恭知道。”   潘小园猛一抬头。   “但是他没说。他说,除非我们愿意合作,否则,别想找到那把锁。” 第116章 1129.10   送走武松,已是深夜。听着肘子在外面已经打起了鼾,潘小园懒得叫醒他。一面漫不经心地收拾桌盘,一面盯着桌上那张纸思考。   密信的原件已经让武松收好,带了回去;她自己抄下来一份,试图用自己那一堆平凡的脑细胞,解密出个所以然来。   信是从皇宫里流出来的。大观四年,似乎正是十年以前。根据她这段时间所了解的“民情”,那一年也并没发生什么震动天下的大事。她想着,明天得空,去请教一下萧秀才。   字迹也是平平无奇,没什么亮点。甚至比宋江的字还不如。   至于那字里行间的含义,更是能有多含糊就有多含糊,掐头去尾,横排竖排,都看不出任何玄机。   潘小园叹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干谍报的料。将桌子上剩下的银杏果收回小盒子里,手一伸,抓了个空。   她心里猛的一提一紧,一瞬间汗毛直竖。片刻之前,那碟果子还在桌上呢。   空气中有那么一丝陌生的味道,似乎弥漫着一股子不知是谁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终于汇成一句低低的话。   “先别忙着收。这果子,在下馋了很久了。”   能在这当口不请自来、不告而入的,不太会是朋友。连问一声“谁”都嫌多余。潘小园噌的拔出自己的小匕首,转身便是战斗姿态,挡在自己胸前。   花木瓜空好看,杀不了人,但震慑力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儿。   这才看清来人,低声惊叫:“史文恭!”   史文恭玉树临风地立在一丈之外,天晓得方才被梁山人众灌了多少酒,大约半数是跟武松对拼的。此时却也面白唇红,让人怀疑那些酒去哪儿了;目光炯炯,将这位握着匕首的小娘子认真瞧了瞧,几颗银杏果儿握在手里,一抛一抛的,嘴角抿出一抹笑意。   潘小园觉得要是他真想做点什么,自己就算化身千手观音,每只手上一把刀,恐怕都得马上堕入轮回。这么看来,钓鱼哥虽然来意不善,至少还在给她说话的机会。   刀不离手,气场做足,凛然问道:“你来干什么?”   “酒喝多了,出来透透气。梁山的兄弟们可都不太好惹,只好找相熟的聊聊天——娘子这里可也没关门谢客啊,是不是?”   潘小园眉毛一竖。睁眼说瞎话,门当然没关,小弟肘子正晕在地上呢。   警惕不减反增,冷冷问:“你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史文恭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北方盗门总舵,竟然已经搬到梁山了。”   一面说,袖子里滑出一样东西,不偏不倚,抛到桌上一堆碗碟之间。   一个破罗盘,指针可怜巴巴地弯着,本该指北的,眼下指着天,边缘碎得犬牙交错。   潘小园惊道:“你把时迁怎么样了!”   史文恭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下她的神情变化,才轻轻松松地说:“这里是梁山地盘,我就算是折个一草一木,只怕都活着下不去山——放心,一个小小的警告,没怎么样。”   潘小园飞快思忖。史文恭“夜游”梁山,自然不希望身边多一副随时恭候的顺风耳。因此出于谨慎,也会来个先下手为强,撵走这位摸金校尉兼王牌间谍——时迁刚刚从她这里离开,也许还在迷路当中,被史文恭截住,来个顺藤摸瓜,倒是十分有可能——因此也不能说是专门冲着她来的。   史文恭解释完毕,不拿自己当外人,往里走两步,眼睛瞄着方才武松坐的那凳子,就要去歇脚。   “等等。”潘小园不敢拦,小匕首原地挥一挥,“天色晚了,恕不见客,要聊什么,明日再说,你请回吧。”   史文恭当她是空气,自顾自坐下来,十分优雅的姿态,将硕果仅存的那几颗银杏一颗颗吃了,大言不惭地问:“还有吗?”   有些人就是以激怒他人为乐,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本。   潘小园觉得不能让他得逞,压下火气,换了一副客气笑脸。   “奴一介妇道人家,独居在此,怕是不太方便开席请客。官人自重。”   史文恭嗤笑起来:“原来如此。那方才在娘子这里喝茶吃果的,想必是个不自重的鬼了。”   人嘴贱则无敌。潘小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他比贱:“你管不着。”   一面说,一面还不忘偷偷伸手上桌,把自己抄来那密信副本悄悄抓住,手指头挪动,慢慢拿过来,飞快揣进衣襟,贴胸藏好。看他史文恭还怎么抢。   史文恭眼睛微闭,似是没看到,口中不无遗憾,却是在跟她说话:“娘子把史某当成什么人了。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送上门,我也是不会惦记的。”吃完最后一颗果子,掸掸双手,笑得文雅,“你若信得过某是正人君子,就容我片刻时间,我告诉你,这钥匙到底是开什么锁的。”   如此开诚布公,潘小园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才不信,身子纹丝未动,“既如此,方才聚义厅为什么不说?”   史文恭嗤笑起来,俊脸上多了一道笑纹,嘴角斜斜的,噙着一口辛辣。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梁山那几位大哥,灌酒倒是配合得不错,其余的,只怕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若说出这么大干系,你们梁山自己得先乱起来。”   这话贱则贱兮,一针见血,没理由反驳。   “那,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史文恭轻笑:“我只想看看,能劳动盗门时迁来偷我一句话的角色,是不是会更懂事些。”   他所知的水泊梁山,作为北方黑道大本营,是出了名的义气为重,只要是加盟的好汉,都是经过严格筛选,无一不是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晁盖叫往东,便没人肯往南。基本上不会有人会做出偷听老大机密的事儿。   所有当他发现时迁那鬼鬼祟祟的影子,既是吃惊,又有些惊喜,无异于在阳关大道一侧,窥见一条曲折幽深的近路。   潘小园深呼吸几口,用心听听门外,知道自己耳不聪目不明,然而终究是一点鬼动静都没有。史文恭这是专等武松走远,吃定了自己拿他没办法。   话说回来,连武松都没能察觉到他存在的角色,武功造诣上,绝不会是徒有虚名。   心里有点动摇。论武力,自己无疑是被全面碾压的节奏。但是论智商,或许能和这个姓史的稍微周旋一番。最起码,她潘小园自己,可从没在梁山脚底下迷过路。   再说送上门的买卖,先过手再说,管他是真是伪。否则长夜漫漫,赶他不走,这人不定又会怎么作妖呢。   她想做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可实际上大约是个皮笑肉不笑,直接问:“那么奴家听到什么,可也没义务保守秘密吧?”   言外之意,我转头就告诉别人,你也不在乎?   史文恭微笑,皮球踢回来:“娘子是明事理的,自然知道该对谁说,不该对谁说。”   她转转眼珠,最后试一次他的诚意:“既是来聊天的,带兵刃做什么?”   史文恭一怔,笑道:“我倒忘了。实在抱歉。”   轻轻将佩剑解下来,小心倚在墙边,叮咚一响,“实话对娘子说,我又不会使剑,这个是装门面的。不过既然娘子开口,那也只能少装装样子,免得惊吓娘子。”   潘小园不买他这账。她大俗人一个,辨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但她知道,凡是高手所说的“不会”、“略懂”,都得打个折扣来听。   见史文恭除了兵刃,便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儿安全感,聊胜于无。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想起来,武松这厮每次进她的门,全程从来都是不解刀的。难不成真是对他太纵容了?   史文恭笑道:“娘子请坐。”   潘小园倚在房间另一角,十分大方地答:“我喜欢站着。”   不能老让他牵着鼻子走。再说,她也不想跟这人营造一个宾主尽欢的假象。甚至,眼下这情形,又是个孤男寡女夜间独处一室,姓史的还真不在乎小娘子的名声。或许他以为,梁山上的风气跟外面不一样?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呢。   但凡她潘娘子流露出什么节妇烈女的口径,腼腆扭捏乃至坚贞不屈大喊大叫,这谈话便进行不下去。眼下她越是 “上道”,就越是表明了对他手里那点情报的兴趣。   如何在保全自己“清誉”的情况下,把这人脑子里的东西尽可能掏空,这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潘小园没什么时间多思考。贱兮兮的目光催着她呢。   眼睛轻轻一瞟,不经意的语气,跟他商量:“奴家有一个帮工小孩子,眼下睡在隔壁。史官人可不愿意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们说话吧?”   史文恭一怔。这下意料之外。他闯进门的时候踌躇满志,完全没想到梁山上的女头目还有“丫环”在侧。   “这……”   “屋子里太闷,咱们出去开诚布公,如何?奴住宅偏僻,少有人至,安全得很。”   把这人请到公共空间,能让巡逻的小弟们远远看见的。以后万一让人抓住把柄——譬如不高兴大哥——自己也有个挡箭牌。   至于安全与否,邻院就是鲁智深,这就不必多嘴告诉他了。   史文恭显然明白她的用意,一双笑眼顾盼左右,才说:“也好。出去透透气。”   潘小园轻轻松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终于把不速之客弄到了门外。一阵凉风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又取了门边挂着的一件披风披上,心里头算盘打得啪啪响,一会儿要是他胆敢有什么放肆,直接往大和尚院子里跑,和尚从来忘记锁门。   一面盘算,一面笑嘻嘻建议:“咱们可以去……”   话说一半,突然手腕一紧,脚下一空,冷风倒灌进口鼻,瞬间的无法呼吸,一下子晕了片刻,听到耳中呼呼风响,脚下已经不是松软的泥土,换了个坚硬的质地。披风哗的一声罩下来。   潘小园这才从窒息中缓过来,睁开眼,一下子忍不住惊叫。一根手指轻轻掩住她的嘴,那叫声生生的噎回去了。   她所建议的“户外”,不外乎门外的小路小哨亭,再不济,小树林边缘也可以接受。谁知眼下自己直接一步登天,踩在了小屋的屋脊之上!   四周虚空一片,双脚各有一半是悬空的,左右小风一吹,就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史文恭轻松立在对面,还调整了一下站姿,炫耀般的,跟她微微躬身一揖。   “这里决计无人打扰。娘子请坐。”   潘小园觉得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她憧憬过做一名白衣飘飘的大侠,屹然挺立在紫禁之巅,衣带被风吹得横飞起来,利剑缓缓出鞘,书写一个又一个的传奇。   可现在的画风,姿势地点都没错,唯独可惜潘女侠这两条小细腿,时不时的有点发抖,完全抵消了这画面所带来的王霸之气。   连重重瞪一眼史文恭都不敢了,生怕那目光带来哪怕几两几钱的反作用力。跑更是跑不掉,相当于让他带进了一个没有栅栏的宽阔监狱。   还是不能让史文恭看轻。脚尖视死如归地一点,找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地方,极慢极慢地弯腿,咣当一下坐下去,双手死死撑住两遍,平衡住身体的重量。   史文恭面不改色地矮身而坐,还特意出溜下去一点,倚着凸出的瓦片,翘出一个风骚的二郎腿,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似是不经意地道:“那么我们开始。娘子有什么想问的?”   身处屋顶,虽然只是高了那么两丈的距离,说出的话,地上的人便难以听见。潘小园双手紧紧抠着冰凉的瓦片,琢磨着他这么慷慨的用意。   这人嘴上虽贱,每每说两句话都要占人便宜,但毕竟性格谨小慎微,一双唇之间把门的恐怕比谁都严。听武松的口气,方才在聚义厅没商谈出结果,或许是想曲线救国,从她这里打开缺口。   说到底,那密信还得着落在武松身上。而武松这粒柿子未免太硬,所以最方便的办法,便是从身无武功的潘小娘子身上打开缺口——谁让姓武的“不自重”呢?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心里头踏实不少,也少了许多无端的害怕,至少不会一言不合,被他从屋顶上踹下去。   史文恭挂着一副好整以暇的微笑,简直让人心烦。潘小园努力忽略他的存在,闭上眼,慢慢梳理一番,先试探一句,说出她的第一个判断。   “这封密信,是……嗯,是个秘籍宝藏的索引,一旦现世,会让人争相抢夺?”   史文恭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笑容绽开,点点头,面有得色,来了一个字:“错。”   说完,二郎腿换了个方向,笑吟吟看着她。   潘小园先是听得莫名其妙。见他一副考较的意思,才明白,这是做好准备损她呢。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人喜欢通过打压别人来获得优越感。也不能认输,摆出高冷的面相,手指头在瓦片上划来划去,大脑上了发条似的,转得飞快。   猜第二次:“那便是兵符一类的东西。一旦出示给正确的人,就会……嗯,就会有刀兵干戈。所以江湖上才传什么天下大乱。”   方才跟武松一番长谈,虽然无果而终,毕竟有了一点点思路。况且,她这会子突然想起来,似乎是有一次,聊到什么“杀去东京夺鸟位”,武松曾经吞吞吐吐的问她:“倘若朝廷无暇顾及我们呢?”   如果这个“无暇”,指的是军情紧张,无暇分心,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所以江南明教也早就开始打这密信的主意。天下大乱,他们正好造反。   史文恭神秘感做足,欠了欠身,低声道:“是比天下大乱还要有趣的东西。”   “天下大乱”这四个字,在有些人眼里,意味着国民倒悬、生灵涂炭;在有些人眼里,则是机遇和挑战的温床。史文恭无疑属于后者。   潘小园一言不发,专心注重保持腿脚上的平衡。史文恭等了一会儿,果然沉不住气,笑嘻嘻地自己开始解释。   “娘子可知道,我大宋是怎生建国,我朝太祖是如何黄袍加身的吧。”   潘小园点点头。寻常闺中女子也许不怎么关心历史,她自己也并不是个满腹诗书的才女形象。史文恭问这一句,当然也可以算是谨慎起见,给双方确立一个谈话的起点。   但他可忘了一件事。潘小园终于忍不住嘴贱回了他一句:“官人来拜山之前,都不做功课的么?奴家的顶头上司是谁,你可不会没听说过吧?”   史文恭难得的被问住了,眉梢一挑。就算他对梁山人众都有些初步的了解,眼前这个并非梁山好汉编制的小娘子,谁会花时间去研究她的人脉?关上初见之时,她似乎顺口说了一句。这种没用的情报,他可懒得记。   潘小园不跟他卖关子,如数家珍的口气,大言不惭开口:“我们梁山上的柴进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孙,全梁山谁人不知道,咱们太祖武德皇帝的位子,就是柴大官人祖上让出来的。”   史文恭一怔,哈哈大笑。   “是了,我怎么会没听说过柴大官人的名号。”   “让位”说得好听,实际上不过是一次没流血的兵变。百余年前,年轻有为的周世宗柴荣英年早逝,留下幼子即位。当时的殿前都点检、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掌握军权,面对皇位上坐着的那个黄口小儿,自然要琢磨着干点什么。   于是突然有一天,众部下十分体贴地给赵匡胤披上了黄袍,说老大,其实你才更适合当皇帝!   赵匡胤推辞不得,只好接受了。小皇帝这边被迫禅位,成为庶人。大宋立,大周终。   为了“感谢”小皇帝的让位之德,又或者是封口费,新皇帝赵匡胤送了他一副丹书铁券,寻常官府不准拿问,保他世代平安。   赵匡胤原本也是江湖武人出身,这么个举措,颇有些黑道教父的风范。   于是才造就了当代江湖上的沧州柴大官人。丹书铁券在手,天下犯了事的好汉都往他那儿投奔,在免死牌的光环护佑下,开开心心地过着逃犯的生活。就连武松,让人追杀迫害之时,也曾经去他那里凑了一阵热闹。   当然后来,柴进和梁山扯上了太多关系,还是免不得被官府狠狠开刀,差点整死——丹书铁券能保你在乡里作威作福,可不保造反的反贼!   既然柴进的身世尽人皆知,史文恭觉得谈话容易了很多。手指头指节敲打着身下的瓦片,悠闲自得地开口:“倘若当年我太祖皇帝的位子,并非柴氏禅位而来,而是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抢来的呢?”   潘小园忍不住微微笑了一声。自古成王败寇,“黄袍加身”说得好听,其实大约也不过是个蒙混世人的公关段子。历史上那个真正的“禅位”,难道就有多干净?   史文恭见她面露不屑之色,也是一笑:“是了,在下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倘若我太祖皇帝即位的因由,确确实实的手段卑鄙,连世人都蒙混不过去了呢?”   不管真正的权力斗争有多么上不得台面,在天下百姓心中,毕竟还相信一个“正统”“天命”。   暴力总是不对的,“禅位”的版本总好过“逼宫”。   史文恭这话的意思,难道赵匡胤的那身黄袍,连“天命”都无法自圆其说了?   史文恭微笑:“娘子想想,倘若我们手里有足够的证据告知天下,大周柴氏才是皇位正统,是不是会很有趣?”   潘小园心中一凛,脑海里闪过柴进那张老好人的脸。   “所以,你的意思是,梁山手里这封密信,是柴氏天命正统的依据。梁山若以这个理由揭竿而反,那……”   “那就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天下百姓都会支持。当然,要想做到这一点,你们还需要在下的一点点帮助。” 第117章 1129.10   潘小园在屋脊上摇摇晃晃的,许是由于极度紧张,大脑比往日兴奋了不少,思考得飞速。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眉头已经拧成一团,用手揉揉,舒展开来。看着地面上几只跳动的萤火虫舞了又熄,心中席卷过一种真切的荒诞感。   慢慢琢磨着他这番话的可信度。史文恭这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滑头”二字,他上下嘴皮一碰,编出什么传奇都有可能;但潘小园那日见识到的伊拉江南包道乙,可是真实存在的高手,这份记忆总不会有假。以此推论,照明教对这密信的重视程度,史文恭应该不会是在信口开河。   再看史文恭的神色,依旧是胸有成竹,仿佛他从来没想过,这个提议可能会引起的一连串地震海啸。   若他所说为真,且不论天下百姓买不买这个账,也不论柴进本人态度如何——潘小园觉得他多半会吓去半条命——如果梁山以此理由而反,则不得不拥立柴进为首。其他人能接受?   往日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兄弟,突然变成了需要三跪九叩的流亡皇帝?   宋江肯定不介意朝他跪拜;晁盖是肯定介意的。李逵要是没人拦着,肯定会直接拿板斧把柴进砍了。   潘小园想通这些,差点直接站起来,下一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半空,半身一个趔趄,才又找到平衡。脑子里各样信息跟着涮了一回,彻底清醒了。   她讪讪笑笑,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不可能。做不到。”   史文恭笑道:“何以做不到?听闻沧州柴大官人为人最是和气,又是聪慧洒脱,要我奉他为尊,岂不比东京大内里那个只知道踢毬玩鸟的混混要强百倍?”   这句话,语气凝重干练,一点也没有往常的贱腔调,甚至颇有些正义凛然的感觉。   潘小园听着他如此一本正经地大逆不道,心中突然一空,觉得理解到史文恭的意思了。   柴进当皇帝可能不够格,但当傀儡,足够了。   至于是谁的傀儡……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烽烟、兵祸、流民、枯骨。   也难怪史文恭在聚义厅时的顾虑。这种话哪能同时当着几位老大的面说。   周围的风变得忽冷忽热,明月隐了身,隔着一层薄云,笼罩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知哪里的烟火气息飘过来,带着黯淡的松木清香,带着起起伏伏的潮水般的不真实。   群星渐隐,雾气起来。潘小园不由得将披风裹紧了些。忽然发现,时间的流逝快于思考的速度,东方已经现出隐隐的蟹壳青,仿佛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   身子好像已经适应了屋顶的高度,腿也没那么软了,底气也慢慢出来了。顺着他的思路,慢慢捋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所以,史官人一力促成这事,又是为了什么?”   史文恭身子一仰,反而优哉游哉地双手枕在脑后,笑道:“难道在下在娘子眼里,就一定要是个利己小人吗?我就不能关心一下黎民苍生?”   潘小园心里嗤之以鼻,脸上礼貌地一笑:“所以官人那两万贯,也是为了黎民苍生而花的了?”   就算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杰,也没有人人腰缠十万贯的命。史文恭身为曾头市教师,自己多半攒不下这么多积蓄。这笔巨款,也代表着曾头市这样一个地方武装的态度。   史文恭轻笑:“娘子兰心慧质,史某无话可说。”   潘小园轻轻哼了一声。果然是想趁机分一杯羹的。   但就算如此,如果他没说假话,貌似也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吧?   为什么选择现在来和梁山结盟?   到底还有什么隐瞒?   若是游说不成功,他给自己留了几条后路?   若是整个造反计划不成功,梁山还有什么后路?   这些话潘小园一句没问出来,只是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所以,能把我弄下去了吗?”   居然头一次不按套路出牌,史文恭有点惊讶:“娘子没有旁的问题了?”   小娘子被他掌控于股掌中,十分认命,一直是安安静静地听着。熹微的晨光下,整个面容都是柔和的,只有那柳叶般的眉平平舒展,眉梢十分干净地收成细细一线,给那张软玉般的脸添加了三分干爽利落。   史文恭忽然有些小小的不自信起来。他从来是个赌徒,从小到大,基本上还没有赌输过的时候。   潘小园微笑:“官人已经言无不尽,奴家知你的意思了,该传的话,都会传到。但奴在梁山人微言轻,要是大哥们最终不听我的……”   史文恭大笑:“那怎能怪娘子呢?只能说史某时运不济,眼看这花花世界烂到了根,却无能为力,不能救上一救。”   说毕,双手在腿上一掸,潇潇洒洒地站起来,冲着房顶下面的一片空气,轻轻一跃,走位风骚的落了地,抬头向上,朝潘小园做了个“请”的手势。   潘小园怔了好久,才不得不提醒他:“这个,奴家轻功造诣有限……”   太有限了,最多只能跑个半程马拉松。   史文恭袖子一拂,笑道:“娘子只管像走路一样下去就行了,在下虽然微末功夫,要能不让娘子伤着,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潘小园一口气噎嗓子眼里。这又是作什么妖,让她投怀送抱还是怎地?   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人学轻功。但是眼下拿他没办法,咬着牙根道:“像你带我上来那样下去,行不行?”只是抓个手腕胳膊,倒还可以接受。连这都不会,算什么大侠?   史文恭却遗憾摇头:“都说了,在下只是微末功夫,可只学过怎么带人上房,没学过怎么带人跳下去。”   见她满脸写着不信,那双鹅黄小绣鞋生了根似的钉在屋脊上,就是不挪动一步,他又笑了。潘小园眼一花,人已经又站在眼前。   “若是娘子不愿,在下微末功夫,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冒犯娘子,将你抱下去了,你可抓紧了。”   说完,稳稳踩着屋脊,大大方方地朝她走过几步,打算来个颇为无奈的亲密接触。   潘小园不由自主向后退半步,喝道:“站住!”   倒不是怕别的,纯粹不爽他那不请自来的态度。   小路尽头似乎有人走过来,扑扑的脚步声难以分辨。史文恭大约也没想到,跟这个手无寸铁的潘小娘子,居然周旋了这么长时间。   史文恭抿出一个毫无热情的笑,“娘子若愿意在这上面待着,在下可否先告辞?”   天亮了便不好跑路。看来他此次的梁山之行也是卡着时限的。眼下免不得有点急,这是激她呢。   潘小园狠狠瞪他一眼,目光随即越过他肩膀,突然看到自己的小院外面,影影绰绰几个人影,急匆匆地赶过来,那步履的节奏并不陌生。   她深吸口气,气沉丹田,大声道:“不劳官人费心动手,奴家自己下去!”   要投怀送抱也轮不上你。   说完,眼一闭,转身大步跨出去,耳根后颈瞬间冷汗浸透,还是一咬牙,冒着风,直接纵身一跃。   心跳只消失了片刻。耳中掠过一声喊叫,身子一紧,让什么人赶过来接了个正着,   一只手揽住她腰,直接一旋一带,就成了脚踏实地,稳稳的被揽在后面人的怀里。   下一刻,视野才跟着转过来,这才觉出,方才那只手,触感有点陌生……   她没来得及回头,感觉自己被扶得稳了,身上的手立刻拿开,耳后一声清朗的关切:“小潘姐姐,你没事吧?”   潘小园:“……”   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   长高了些。 第118章 1129.10   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话,就听到身边掠过一声低喝:“史文恭,你给我说清楚!”   说时迟,那时快,史文恭跃下屋顶,已经和武松交上了手。人影虚晃,布衣飘荡,绸缎的袍袖来回一甩,砰砰两声闷响,各自没占到便宜,分别退一大步。   潘小园简直完全不知所措。他俩倒是分工明确,一个管捞人,一个管揍人。   看看身边,岳飞果然长高了些,不愧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个子蹿得也真快,上次还跟她齐头并进,现在已经比她要高出一两寸了。   只不过他比上次见的时候清瘦了些,一副长途跋涉打扮,风尘仆仆,小包裹拎在手上,披在肩上的散发有些打结,眼中却依然精神抖擞的亮,神色是不符合他年纪的凝重。朝她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岳飞身后,十几个小喽啰,簇拥着山下开酒店的朱贵,此时乱哄哄嚷起来:“史文恭,我梁山好吃好喝,把你当贵客相待,你却不识好歹,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来!”   史文恭晃身躲过武松一记重拳,闲闲道:“我自来散步,怎的,梁山还能把我禁足不成!”   武松刀出鞘,白光一闪,“要解释,聚义厅对宋大哥去解释!”   史文恭大笑:“要指使我,你们几个怕是还不够!”   一闪身,顺手抄过倚在门边的佩剑,也没出鞘,当棍棒使,挡开武松一刀,“再说,是你们不识好人心,不信问问潘小娘子,我可曾伤她一点皮!”   潘小园已经从懵然状态中醒了过来,耳中听得乒乓两声,脱口叫道:“二哥小心!”   武松粗声道:“你退后,看我揍他!”   潘小园见武松不像是要吃亏,连忙依言退两步,看看四周,心思飞速转。眼下大伙对史文恭态度突变,原因多半要着落在岳飞身上。   见缝插针问一句:“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找到梁山的?”   岳飞朝她温温和和的一笑:“小弟是来给武松大哥送信的。”   潘小园一个迟疑,看看后面朱贵的神色,立刻明白了。岳飞上次跟武松一见如故,被他倾囊而授了半辈子的江湖经验,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傻白小虾米。此时的岳飞,若想接近梁山,在山下朱贵的酒店里随便甩出几句有分量的江湖切口,立刻就被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谁敢拦他?   再让人飞速把武松请过来,三两句话接上头,马不停蹄赶到自己这里,时间正好合适。   岳飞一句话说过,抬头直视史文恭,朝他深深一揖,朗声道:“这位想必是史文恭史兄了。你先别忙撇清自己。小弟今日带来恩师的口信,你若还念着些往日的情分,就请暂时收手,听小弟一言。”   史文恭哪认得岳飞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厮,看也不看他,靠着墙,又跟武松拆了两招,忙里偷闲,一句嘴贱:“你是谁?你师父又是哪个算命的?”   岳飞眼中闪过怒气,好在他涵养极好,随即眉梢复平,嘴角一抿:“我恩师他老人家姓周,名讳一个侗字,史兄,你不会连他也不认得吧?”   潘小园一下子把史文恭忘到了九霄云外,猛一转身,喜笑颜开,叫道:“武二哥的信带到了!你拜周老先生为师了!”   岳飞笑道:“蒙他不弃。”   当日在十字坡酒店分别,武松见岳飞资质良好,又听说他对周老先生的行踪有所耳闻,便写了封信请他转交,一是引荐岳飞,二是请教关于那密信的处置。不过周老先生已经久不在江湖出没,武松心里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觉得对于这个脾性相投的小兄弟,能提携点是一点。   史文恭听到周侗的名号,却是全身一震,嬉皮笑脸的神色僵在脸上,一时间仿佛灵魂出窍,喃喃道:“周……你恩师……”   武松见机,一个肘锤,终于得手,重重将他放倒。史文恭大叫一声,朱贵身后小喽啰一哄而上,刀枪木棍齐上,将史文恭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武松这才快步回来,不看别人,一把拉过潘小园胳膊,把她踉踉跄跄的扯后好几步,半护在身侧,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个遍,问道:“可受伤了?”   晕倒的小弟肘子已经被人又掐又扇的弄醒,连同朱贵和其余的小喽啰,此时目光都集中在气急败坏的史文恭身上,十分自觉地忽视武松这边的一举一动。   只有岳飞一派天真茫然,还伸了伸脖子,睁大眼,仔细辨别了一下武松手底下的尺度,然后才明白点什么,脸一红,也跟着去盯史文恭了。   潘小园脸上跟着他一红,轻轻挣开,说道:“我没事,他没把我怎样。”   不是给史文恭脱罪,为的是给自己澄清。   武松怒气不减,低声喝道:“这人来了多久了?他刚找上你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叫?周围总有人听见!胆子是这么用的吗?你知不知道……”   潘小园耳根子都热,被他当着别人的面,训小孩子一样说话,内心简直崩溃。就算她知道史文恭不敢在梁山造次,那毕竟是理论上;真正见到真人的时候,武力值的云泥之别,她哪敢拿自己小命冒险?   不好尖锐反驳,也低声回道:“他跟我说了不少情报,都是……”   “一个字也别信。”武松转过头,“岳兄弟,你告诉大伙,这姓史的到底什么来头。”   此时院子里动静大起来,贞姐也给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跑出来,看到眼前刀枪一片,立刻又吓得尖叫一声。   武松喝道:“进去!”小姑娘就麻溜的缩回房里去了,还闩了门。   鲁智深脖子上搭着毛巾,闻声出来看热闹,见史文恭被一群小喽啰压在墙角,模样狼狈,哈哈哈大笑起来。   史文恭脸色十分疲惫难看,仿佛落第的举子,榜上没看到自己的名。   他看看武松,又看看岳飞,眼中闪出几乎是乞求的神色。   岳飞犹豫了一下,现出些恻隐之色。武松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岳飞于是点点头,身上的行李交给旁边小喽啰,走上几步,朝史文恭又是规规矩矩一拱手,面见江湖平辈的礼节。   “小弟的恩师周老先生让我给梁山的朋友们带话。这位史文恭史大哥,当年也曾拜在我恩师门下。史兄,你说是也不是?”   江湖豪杰做事虽然任性不羁,但都是极重师承门派的。欺师灭祖的事情不能做,信口开河的话不能说。譬如武松,没正式拜过师父,就永远不能对周老先生称呼这两个字。   史文恭眼眸里甩出一个复杂的神色,半晌,轻轻点点头。   在场的小喽啰大多都也听过周老先生名号,一见史文恭没否认,稀稀拉拉地惊叹几声。   岳飞接着道:“恩师见他名利心太重,慢了仁义之道,一直没有传他压箱底的本事。十年前,恩师为了那……为了一桩事情,受了重伤,流落在外。这位史大哥趁机盗走了恩师的几本武经,就此叛出师门。恩师得知此事,气急攻心,病情愈重,至今……”   潘小园只听得如醉如痴。武松曾告诉她,十年前,他在清河县外,偶然撞见一位江湖老前辈被敌人追杀。武松出手干预,保护老人家养伤,因此而被传了几手武功,这才有后来江湖闻名的清河武二郎。   武松还说,老人家伤势未愈,便坚持要走,临走时将密信托付给他,命他藏在清河县老宅的压梁木上。老人家此后杳无音讯,东西也再没来取。   一切和岳飞所叙严丝合缝。潘小园不由自主看看史文恭。他陷在小喽啰的汪洋大海里,只流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一双俊眉抖动着,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颤声开口:“师父他怎么了?他老人家现在如何?”   武松冷然喝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做出这种事来,还有脸叫师父?”   岳飞的眼神也严厉起来。只不过他性格温和,再锋利的情绪,经过内心的洗涤,此时都只是收敛成淡淡的厌恶。   “这些年来,你可曾听说过周老先生在江湖上走动?我拜师之时,他已是缠绵病榻,使不出功夫了。”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最不通江湖事务的,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岳飞费尽周折,找到周老先生所在,所谓的拜师学艺,其实更多只是伺候一位风烛残年老人的起居。跟他学的,也不过是些兵法阵法,以及做人的道理。   也难怪周老先生将密信托付武松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取,甚至连过问也没有精力。   昔日的陕西大侠周侗,纵横江湖几十年,那举世无双的武功,拜史文恭之赐,也就再也不曾现世。   史文恭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唇角抽动着,垂下了眼,喃喃道:“我不是有意……我、我真的不是有意……小兄弟,等有机会,我跟你细说,当年……实在是……迫不得已……”   武松显然已经听岳飞略略讲过这些事,此时再听细节,也免不得神情黯然。铁着面孔,眸子盛了哀伤,眼角慢慢的泛红了。   一只细细凉凉的小手悄悄爬上他手腕,轻轻握住,捋他的手心。心里的郁结,顺着肩膀,顺着手臂,一点点捋下去。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武松握了握她手,凝神静心,再抬头的时候,阴沉沉的目光,将史文恭从头到脚剜了一遍。   背后突然一声雷霆大喝:“周老先生的名,洒家也曾久闻!史文恭,你既是他的逆徒,还妄想来俺们梁山招摇撞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鲁智深大踏步赶将上来,一手拨开朱贵,一手推开岳飞,绕过潘小园跟武松,揪住史文恭就要打。   “替周老先生教训你这撮鸟!”   拳头没落下去,被一双铁臂架住了。   武松面色冷静,怒气藏在眼底最深处。   “师兄息怒,史文恭到底是梁山的客人,为了旁人的事情跟他动手,咱们梁山说不过去。”   鲁智深可瞧见武松方才冲着史文恭左右开弓的样儿,怪眼一瞪,喝道:“许你打得,洒家打不得?让开!”   史文恭尽管被十几双手拉拉扯扯着,眼里依然不忘现出蔑视的神情。看着鲁智深一双醋钵儿大小拳头,就像是看两只秤砣。嘴角沁出个冷笑,低声道:“关西鲁达,原来不过是个蠢汉。”   鲁智深当场雷霆之怒,哇哇大吼,拳头还没落下来,院门口却又是一声礼貌的断喝:“师父,先住手。”   声音陌生。鲁智深一转头,看到门口立着一个灰袍道士。此人双眉斜飞,骨骼清奇,披头散发,背上插一柄长剑,启明星在那剑尖处一闪一闪的发光。剑柄上的黑色穗子随风飘扬,一派仙风道骨。   鲁智深一愣,不认识。   “哪来的牛鼻子杂毛,敢来梁山地方撒野!是史文恭这撮鸟的同伙不是?”   那道人微笑,上前几步,右手轻轻搭在鲁智深举起的手臂上。鲁智深只觉得胳膊上突然一烫,不由自主把拳头缩回去了,退两步。   那道人朝和尚颔首致意:“贫道蓟州公孙胜,不才一直暂居梁山副军师之位。此前一直下山云游修道,今日方才得归,因此师父没见过。久闻花和尚鲁智深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贫道幸甚。” 第119章 1129.10   潘小园嘴巴张大。公孙胜?聚义厅第四把交椅,副军师,梁山第一神棍?   武松也是一惊,朝那道人多打量了两眼。   朱贵是梁山上老人了,见了道人,眼睛一亮,立刻堆下笑来,亲亲热热地上前拱手行礼:“道长,你可回来啦,大伙可想死你了!”   潘小园已经完全石化在当处。自己这个小院子何时变成了风水宝地,一夜之间,来客恁多。   公孙胜微笑,这才把手从鲁智深胳膊上拿下来,朝朱贵一个稽首。   而鲁智深的黑色的直裰袖子上,赫然出现一个手掌形状的洞,露出里面满是汗毛的虬结肌肉来。   一片手掌形状的麻布在空中焦糊蜷缩,化成一片黑蝴蝶,飞舞转圈,冉冉落到地上。   公孙胜这才转向鲁智深,微笑着,一副商量的口气:“鲁师父,看在同为梁山兄弟的份上,且先息怒住手,听贫道一言?”   鲁智深盯着公孙胜,第二声“杂”刚出口,下一个“毛”字就忘了说出来,看看自己的破袖子,看看公孙胜,张着大嘴合不上。   眼前这妖道的武功,怕是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   粗胳膊上居然真有些火辣辣的痛。本来不觉得怎样,眼下心里面发慌,愈发觉得痛到骨髓里去了。鲁智深皱皱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使的这是什么功夫?”   公孙胜神秘莫测地微笑道:“微末本事,不值一提。”   鲁智深不信,叫道:“你骗人……”   武松和岳飞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同一个意思:不管怎样,这人远离为妙。   两人十分默契地同时退了一步。武松顺手把潘小园拉到他后面。   不知哪里的公鸡冷不丁啼了一声。空气中丝丝凉凉的,月落远山,黎明前的黑暗,忽然将院子里所有人罩住了。   只看见几双晶晶亮亮的眼,昏暗中骨碌碌的转。其中那双威风凛凛的点漆大眼,毫无疑问是武松;瞪得铜铃般、迷茫不清的水牛眼,属于鲁智深;微微眯着、带着嘲意的,是身陷重围的史文恭;稚嫩而不失稳重的一双丹凤眼,飞快地看了看周遭形势,然后无能为力地微微垂下去,是岳飞;岳飞身边,那双不知所措的水汪汪杏子眼,属于无辜路人小潘姐姐。   而那双被碎发遮住,浑浊得近乎无光,却又如无锋之剑般犀利的一双瞳仁,来自刚刚到场的公孙胜。公孙胜见四周黑暗,朝一院子的人友好地笑笑,墙角随手捡了根木棍,手心笼住一端,慢慢转圈摩挲。片刻之后,火光从他手指缝里溢出来。   放开手,木棍已经变成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给昏暗的小院子里带来无限光明。   一群小喽啰全惊呆了,敬畏得张口无言。史文恭趁机从包围圈里挣出了半个脑袋,目光犀利,左右看看。   武松见状,小心横切过公孙胜的气场,走到史文恭身后,刀尖轻轻点着他后背。   看似没什么动作,史文恭本人只觉得一阵钝痛,咬牙骂了一声,不动弹了。   公孙胜不理会旁人,微微笑着,转过身,叫道:“晁盖大哥,怎么不进来?”   院门呀的一声又开了,两扇门板无辜地晃了两晃。晁盖带着一双神威之目,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走进。   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弟,见院子里已经人满为患,十分自觉地候在外面,免不得窃窃私语。   晁盖与公孙胜是多年的老兄弟,当初一起劫生辰纲,那入口见效的蒙汗药就是道长搞出来的,因此对他的神奇秘法已经司空见惯。越过公孙胜,顺手拿过他手中的火把,左右一照,发现一个不认识的。   “这位小兄弟是……”   岳飞躬身拜揖,“是来替陕西周老先生送口信的。”   他已在东京入选武试,眼下是直龙图阁手下一名修武郎左侍,虽是普通一兵,到底是白道身份。这次送信,纯属私人事务,还是请了假的。眼下梁山老大莅临,当着这么多耳目,没明说自己的师承来历。   晁盖便当他是个寻常小虾米,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岳飞虽然在江湖上久闻晁盖大名,但碍着身份不同,也十分自觉地没和这位黑道老大多攀关系。   院子里其余人,他也不太认得。这时候潘小园还算冷静,低声跟他粗略做了个介绍,每个人的名头来历。万一之后有什么不可预测的状况,好让他认清敌我,见机行事。   但除此之外,她觉得自己完全帮不上忙。这才想起来,还没谢谢岳飞方才的救护之恩,但眼下看来也用不着了。   岳飞也是初次掺和如此复杂的大场面,心里头有点虚,求助的目光朝武松看过去。   武松却在全神贯注监视着史文恭。知道这人眼下大约是全院子里的最强战力,纵然让他暂时制住,也不能有丝毫掉以轻心。   晁盖的目光也随即转到史文恭身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探寻的神情。   公孙胜帮衬老大哥,又从墙角顺了根柴火,徒手点燃了第二支火把,将史文恭的脸照亮了一半。   院子里的小喽啰已经七嘴八舌地将方才的种种变故向老大说知,晁盖脸色慢慢黑了。   “原来还惊动了周老先生。史兄,你的面子够大啊。”   史文恭除了方才对公孙胜的所作所为表示了片刻的惊叹,此时已经回复了骄傲闲适的神色,纵然纵然身陷重重包围,被一群小喽啰压制得颇为狼狈,也没忘了他那招牌性的好整以暇的贱笑。   “晁寨主稍安勿躁,这里似乎有不小误会,大家都以为史某对梁山心怀恶意呢。某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寨主只要问这位娘子……”   冷不丁被点到名,潘小园吓一跳,飞快掂量一下,决定从岳飞背后出来,跟晁盖低调见礼,又朝史文恭瞟了一眼,看到他眼中无奈而打趣的笑意。   再看看晁盖,方才史文恭说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话——什么陈桥兵变,什么龌龊逼宫,什么柴氏才是天下正统——一一涌上心头,却忽然有些犹豫。   她拿不准,这些东西,究竟要不要对晁盖全盘托出。   柴进在山寨里的位置不尴不尬,一副富贵相,满山的土匪中鹤立鸡群,那些赤贫出身的好汉们从来和他不亲。   况且,柴进和宋江私交甚笃,可没听说他跟晁盖又什么过命的交情。虽然说晁盖结纳天下好汉,胸襟自然宽广,但如此兹事体大,连史文恭都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随便吐露,何况她?   晁盖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却将她那眼神会错了意,理解成了满腹的倾诉欲。朝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今天中午来找我,再跟我细说。”   大清早的惊动老大哥,大伙都有点懵。武松问道:“宋江哥哥呢?”   宋大哥素有智计,情商又高,多少不可开交的乱子都能给他摆平,无异于晁盖的头号得力助手。平日里两位大哥一般都一起行动。史文恭这边这么大动静,晁盖没理由不叫上他。   晁盖听得“宋江”二字,目光忽然转得冷冽,朝史文恭重重看了一眼,牙缝里咬出一句话:“宋贤弟昨晚下半夜遭人行刺,现在正伤着呢!”   什么?潘小园心里猛地一声警钟,跟武松对望一眼,再看满屋子的人,除了公孙胜,一下子哗然变色,个个惊得咋舌不下。   史文恭也大吃一惊,叫道:“什么?”   不由自主挣了一挣。武松刀尖不客气地顶了顶他后背。   晁盖到底沉稳,朗声安抚众人:“小伤而已,我去看过了,没有大碍。”   说完这句话,目光重新锁在史文恭身上,意思很明了。梁山上都是自家兄弟,歃血为盟的义气烈汉,谁会那么不要脸,半夜朝自家大哥捅刀子?   史文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微微一沉,朗声道:“跟我没关系。在下后半夜一直在潘六娘子宅中,喝茶聊天呢。”   这话贱得没边儿了。要不是武松和岳飞早早赶来,目击了他俩到底在干啥,她潘小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潘小园朝屋顶一指,面无表情地补充:“不是宅中,是房顶上。”   也算是跟满院子的大男人稍微澄清一下。不过这样一来,顺便十分公允地给史文恭发放了一份不在场证明。   岳飞也贴心地补充道:“小弟赶到之时,他俩似乎说僵了什么事,刚要动手。”   都知道潘娘子不会武功,“动手”的是谁,不言而喻。   史文恭瞪了岳飞一眼,收回了目光。毕竟是周老先生嫡派弟子,不敢瞪太久。   武松拧眉,不由得想到了此前那些对宋江的暗杀企图。吓晕花荣的蜘蛛、窗沿的手指印,都是陈年旧账,总不会也是史文恭的手笔。若此次也不是他……   出神了一刻,忽听晁盖对他说:“既然如此,武松兄弟,你先把他放开。”   史文恭既没伤人,再拿刀子顶他显然不太合适。   武松扬了扬头,眼神倔强,拒绝照做。   晁盖知他脾气,退而求其次,道:“刀收回去!”   武松掂量片刻,刀收入鞘,当成一根棍,依旧戳着史文恭后心。   晁盖这才肃然道:“史兄,你既是梁山的客人,也须知道做客的规矩。半夜乱走也就罢了,大伙昨晚一醉方休,谁没个酒后失态。潘小娘子既然不追究,我便也当没看见。可你既是周老先生门下叛徒,晁盖年轻时也受过老先生的恩,此时也不能对害他之人视而不见。史兄,你失算了,咱们没什么正事可谈了!”   北方黑道老大的气场全开,一番话音量不大,却说得掷地有声。虽然没有半句狠的,但已是无可辩驳的逐客令,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公孙胜手中的火把十分贴切地竖在晁盖正背后,给他整个人都罩上一层护佑的圣光。   梁山逻辑,人品高于一切。人品不好的家伙,就算本事再出色,也不能算是同道中人。史文恭既然坑过周老先生,于人品上,便已经是白纸染了污墨,一切其他话题,不管开出的条件多么诱人,就此打住免谈。   史文恭脸色微微一变,不卑不亢说道:“史某年轻时是做过错事,一切罪责自愿领受,不需晁寨主操心。寨主若是执意要跟我翻这风马牛不相及的旧账,不免气量不足,迂腐有余,传到江湖上去,惹人笑话。”   梁山上哪有人敢这样对晁盖出言不逊。晁盖当即须发戟张,怒道:“凭你也敢对我这么说话!”   旁边几个小喽啰赶紧劝道:“哥哥息怒。”   岳飞已在旁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看看情势僵了,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晁寨主……”   晁盖正在气头上,一点面子不给,冷冷看他一眼,“我梁山的事务,还用不着外人说三道四。”   岳飞脸上涌起一阵红晕,很有涵养地接了这句话:“不劳寨主开口。小人最后还有句话,是周老先生托我带给武松大哥的,说完就走。”   对晁盖躬身一揖,又朝着武松,朗声道:“武大哥,周老先生托我给你带的第二句话:多谢你将那东西好生保管。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无法亲自登门来谢。这东西干系太大,请你不要擅自做主与人。眼下他老人家正在闭关调养,如果方便,三个月后,请你去找他一会。”   这话说得清澈疏朗,私人间的口吻,公开透明说出来,无异于告诉所有人,武松办事他放心,这密信还轮不到别人来处置。   武松一面监视着史文恭的一举一动,一面咬牙点点头。   但凡周老先生的武功还剩那么一成两成,没理由不要求把那密信取回;眼下他把这东西正式、彻底的交到武松手里,只能说明,老先生已完全无力保护它了。三个月后的那个会面,想必将会是一次彻底的交接。   至于岳飞,虽然拜了周侗为师,却没缘分学他太多功夫,比起武松还差得远,并非理想的托管人选。   岳飞说毕,远远的退到角落里,摆明了不再掺和黑道事务,找空儿就告辞。   可惜晁盖没空理他。老大哥对周老先生这第二个口信有些意外,但也没异议。   “史兄,你可听清楚了。既然周老先生都如此吩咐,那梁山更不会将那信送给你们曾头市……”   史文恭脸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红,不顾武松顶在他背后的刀鞘,一欠身,叫道:“晁寨主此言差矣!机会千载难逢,老人家年纪大了,做事瞻前顾后,有顾虑是自然的。你们梁山难道也要如此短视?替天行道的大旗竖在门口,难道是个摆设?你难道没想过,将这烂到家的朝廷官府拔了根,闯出一片太平盛世?如果你没想过,那就是史某错看了梁山晁天王这个人!”   话里话外明褒实贬,一句句的将晁盖的火拱起来,终于引出一声怒喝:“住口!”   倘若宋江在旁边,还能花言巧语的中和一下老大哥的情绪。可眼下院子里只有同样直来直去的武松,一句“他在激你,大哥犯不上跟他置气!”根本无济于事。   公孙胜见状,双眉一轩,笑道:“史施主,你也看到了,我家寨主不喜欢受人指使。若你们真心想要合作,何不把你们手里的线索送到梁山,大伙照样精诚竭力,岂不美哉?否则……”   史文恭冷笑:“否则怎样?”   公孙胜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冷,随即回复了和煦的神棍状,摇头晃脑地笑道:“否则,不太妙啊不太妙……”   “谁不太妙!   公孙胜弯腰,举重若轻地拾起史文恭丢在地上的佩剑,慢慢拔出鞘来,从剑柄到剑尖,手指拂了一拂,接着刷的一声,凭空轻轻一挥,那剑尖竟甩出几滴血来,溅到旁边小喽啰的身上,一阵惊呼。   公孙胜凛然道:“否则便是逆天行事,你也看到方才的卦象了,是你们曾头市即将不妙。”   说完,手指叩上剑身,轻轻一弹,利刃断成两截,叮当一响,上半截落在地上,火光中闪了闪,暗淡下去了。   史文恭用看妖怪的眼神看着公孙胜,不再说话,好像生怕让他攫取到脑海中所思所想。   公孙胜轻描淡写地将断剑和剑鞘丢到一旁,唇角一勾,依旧是谆谆善诱的微笑。   “所以,合作可以,但若有人想独吞果实,史施主,梁山上藏龙卧虎,可并非你所以为的那般无能啊。”   周围所有人也已经呆了。若非看着史文恭佩此剑上山,若非认得公孙胜是梁山老人,若非见了史文恭那副匪夷所思的神情,真要以为是这两人用什么假剑串通做戏,耍人玩了。   看向史文恭的眼神,也就全都带上了明晃晃的不信任。公孙胜说出“藏龙卧虎”四个字的时候,大伙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本人。   只有鲁智深不以为意。方才他为躲公孙胜,方才一直在墙角呆着;密信长密信短的听得不耐烦,只是巴不得揍史文恭。眼下见说僵了,大师那怒气不输于晁盖,刷刷两下捋袖子,一面朝史文恭不怀好意地看,寻思着从哪儿先下手。   史文恭终于觉出棋逢对手,微微兴奋地喘息片刻,终于想出了合适的措辞,低声道:“公孙道长说什么话,史某正是看得上梁山人才济济,这才……”   这话是顺着公孙胜的意思,可没想到捋了晁盖的虎须。老大哥当即愤然道:“我们梁山上的兄弟能耐,还轮不上你来给我称斤两!我们梁山是要替天行道,可也不会跟你并肩作战!”   蟹壳青的天空,色彩越来越淡,东方隐隐泛了白,混合着火光,将老大哥的侧脸照得熠熠发亮,一身正气,浑然天成。   “我梁山好汉个个坦坦荡荡,哪容得旁人牵着鼻子走!我倒要亲自去看看,你们藏着掖着得那枚‘榫头’,到底是个什么玄机!兄弟们,咱们去曾头市走一遭,看看他们到底是何居心!”   一呼百应,押着史文恭的小喽啰齐声应和。只有公孙胜面色闪烁,欲言又止。   鲁智深大叫:“就该狠狠的揍这些撮鸟!寨主,洒家久不上阵,正好手痒!”   一阵轰鸣叫好声中,拔出一个细细的尖儿,那声音微微颤抖,字字坚定。   “晁大哥三思,听奴家一言,曾头市不能去!”   晁盖眉头微微一皱,转过身来,目光搜寻了好久,才发现那个躲在角落里的潘小娘子。这么多日子过去了,看起来武功并没有进步,还是一撅就折的身子板儿,声音也是中气不足,辨别了好一阵,才听出来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森然道:“为什么不能去?”   武松并没有出声附和晁盖,但听到潘小园这么简单粗暴的一句劝谏,也是一惊,眼神看过来,半是关心,半是焦虑,意思很明显:你要说什么?   潘小园睁大眼,什么公孙胜史文恭都给忘在了脑后,满脑子振聋发聩,都是晁盖方才喊出的“曾头市”三个字。   难道这个看似与原著渐行渐远的世界,不管掀出多少陌生的浪花,最终都会如同百川归海,结局如一?难道真的有什么可怕的冥冥之力,推动着无数阴差阳错,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不少?   不管这里的曾头市是何方神圣,不管晁盖去了,结局如何,她潘小园的第一反应,绝对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原著里,晁盖就是死在攻打曾头市的战役中,凶手便是眼前这位史文恭。虽然眼下剧情已经大有不同,但“曾头市”这个黑洞陷阱,依旧有些不可言说的危险性。   晁盖在梁山上好好的当他的老大哥。难道现在,要眼睁睁的看他再冒一次险,再作一次死?   她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冲口一句话,唱了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反调。   及至看到武松惊愕询问的眼神,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这一句无礼僭越,最好得马上找出个合适的理由来。   “晁大哥三思,那曾头市又不曾惹到梁山……”   史文恭完全不在乎他被制服的事实,眯着眼看她。   “娘子倒是个识道理的,知道我们曾头市的厉害。”   潘小园只想用目光杀了他,把那张贱嘴封上。   果然,晁盖被激得怒气更甚,拳头一晃,说道:“妇道人家胆子果然小!我梁山好汉纵横山东,哪里去不得了!还不曾惹,派这个江湖骗子来探我们底细、骗我们秘密,难道是把梁山当他们自己家了!”   猛一转头,“潘小娘子,这姓史的方才跟你说了什么花言巧语?”   史文恭目光终于跟她对上,嘴角勾起一抹孤零零的、近乎于报复的笑。 第120章 1129.10   潘小园心里一凉,老大哥性如烈火,这是把自己也疑忌上了?   武松立刻说:“大哥莫多心,她……”   潘小园不等他给自己开脱,咬咬牙,徐徐走到晁盖跟前,用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奴家前夜做梦,梦见……晁天王与这史文恭说僵了话,出兵攻打曾头市,损伤惨重,折了不少兄弟,全山举哀,复仇渺茫。今日情形与梦中一般,是以担忧。”   这话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否则不论是史文恭还是武松,都不太会买她这个账。   而晁盖晁天王,内心里应该还是敬畏鬼神的吧?她编造梦境瞎说八道也不是第一回 了,这话说得虚虚实实,含糊其辞里带着些杜撰的细节,不像是即兴编出来的。   果然,晁盖一怔,脱口道:“当真?”   潘小园神情肃穆,用力点点头。黔驴技穷,只能再迷信一次,不然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潘小园再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晁盖不言语。身边公孙胜却笑了。   “这位女施主……”   潘小园这才想起来,还没跟这牛鼻子见过。赶紧朝他微微行个礼,听他继续说:“……想必就是新上山的武夫人了?”   潘小园一个万福卡在半空,猛一抬头。   公孙胜双眼精光闪亮,摸着胡子又笑:“是了,贫道愚钝,如今你无有夫家,复了本姓,应该称呼潘娘子才对。娘子既称为鬼神所感,若信得过贫道,便让我给你小算一卦如何?”   这话的音量同样极低,只有旁边晁盖几个人听得到。潘小园一字不差地听完,大脑已经完全空白了。   这公孙胜一直在外面云游,据说已经一年有余,今天才算回到梁山。若说他能一眼认出之后上山的鲁智深、武松,倒还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两人的江湖名气在那儿摆着,大伙都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可她潘小园一介白身女流,公孙胜如何知道她的老底?   呆滞中,右手让公孙胜隔着袖子轻轻捉起来。道人双手一旋,结了个印,手心里便映出柔和的亮光,照亮了她的指尖和掌纹。   公孙胜闭目片刻,口唇微动,低声道:“娘子辛巳生人,出身清河,客居阳谷,可惜去岁家中遭际不幸,以致流落江湖,令人唏嘘感慨。看娘子手相,倒是个通灵感触的底子。晁大哥,鬼神可畏,这件事还是小心为上,不可意气用事。”   他这话说得飘飘渺渺,声音轻得几乎捕捉不到。鲁智深听不见,不耐烦,叫道:“喂,别装神弄鬼的,有话大声说!”   而潘小园已经膝盖发软,眼睛发直,几乎就要给公孙胜跪下了。   这道人从现身起就不走寻常路,烧焦黑直裰,徒手燃火把,凭空劈血,弹指断剑,将全院上下的人都唬了一个遍。潘小园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唯物主义青年,一直冷眼旁观,虽然看不出他手下到底玩的什么花活儿,但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人只是个江湖神棍,不是大魔导师。   可就在方才,公孙胜的这两句话,让她此前所有的信仰体系轰然倒塌。   “通灵感触的底子”,难道这话不是在暗示她穿越的事实么!   还有什么她的出生年份,就连她自己,也是此前跟武大套了好久的话,才套出来的。   至于什么遭际不幸,无有夫家……简直像亲眼见过一样。   这牛鼻子,是人是鬼?   公孙胜显然早就预料到她一脸惊愕加警惕,宽容地笑笑,放下她手,掌心亮光消失,深藏功与名。   晁盖对这位老兄弟的能耐已经司空见惯,眼有得色,微微看了潘小园一眼,点点头。   “道理我都懂,当然要小心行事。兄弟们,暂时给我监下这个姓史的,给他好酒好肉,休教饿瘦了。等拿下曾头市,再理会这个人!”转身,“公孙道长,你说你带来了知晓曾头市底细的朋友,可以帮我们盘问这人——怎的还没到?”   公孙胜掐指一算,笑道:“师兄想必是在山上迷路了,待贫道出去接一下。”   话音未落,就听到院子外面传来洪钟般笑声,振聋发聩,盖住全场。   “哈哈,侬这梁山的路真是邪气不好寻啊。”   一群喽啰齐齐转头。武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头的刀鞘微微往前抵了一抵,在史文恭背后肌肉上戳出一个小坑。   院门本来半开着,此时门边白影一晃,已经闪进来一个魁梧笔挺的中年道人。只见他白袍黑冠,鬓发微斑,驻足片刻,将院内众人扫了一眼,与公孙胜相视一笑。   潘小园忍不住“啊”的一声低呼,捂住了嘴,往角落里退了退,不小心踩到了岳飞的脚,赶紧挪动,回头一看,岳飞已经是满脸问号,目光问她:这道人又是谁?   白衣道人冲着一院子人深深稽首,笑道:“江南明教包道乙,见过各位梁山好汉。这位想必是晁寨主,阿拉方教主带问侬好。武乙郎,多日不见,阿拉不打不相识,当日之事,还请勿要计较——咦,侬师妹呢,在伐?”   说着左右一顾。“师妹”已经缩到岳飞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晁盖乍听一口鸟语,面露困惑之色,忍不住朝公孙胜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后者朝老大哥回报一个定心的微笑,意思是此人货真价实,并非江湖骗子。   潘小园怀疑这几个月来,伊包道乙遮莫一直在北方活动,一口官话说得标准了不少,至少自己听起来毫无压力。   但除了这个结论以外,她觉得以自己的智商,已经不足以推测出任何一项别的事实。   自己这个小小的院子彻底变成了龙潭虎穴,一院子的牛鬼蛇神,天涯海角南腔北调,超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接受能力。她略略一圈望过去,满眼的囧字,只有公孙胜、包道乙两个牛鼻子的嘴巴是闭着的。   倘若多年以后,史学家评选梁山史上十大历史性会面,潘小园觉得,此时此刻的局面一定会上榜。场面实在是太过混乱,以至于多年以后,她仍然能够记忆犹新,清晰地复述眼下院子里的精确格局。   首先是各位梁山好汉。晁盖老大哥响当当的立在中央,身后一群小弟,身周一圈柔和的光,是让公孙胜手中的火把照亮的。听方才几人言语,他是让公孙胜带过来的。   史文恭来潘小园的小院里“夜游”,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因此晁盖也是到了之后,才知道这姓史的如此胆大妄为。那么公孙胜带晁盖过来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谴责史文恭,而是另有他意。   第二位梁山好汉公孙胜,此前一直下山云游,这时候突然回归,一回来就露了几手超凡脱俗的火系魔法,镇住了场面。公孙胜立在晁盖身后,摆明了是老大哥的坚强后盾。   再就是武松。他来得最早,一来就直取史文恭,拿下了这个最危险的角色。眼下他刀鞘顶着史文恭后背,不敢有一丝松懈。但就算是满面紧张凝重,也藏不住眼中那一丝困惑的光。   见到包道乙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就开始拔刀。听到手中不满的一声哼哼,才想起来自己还担着监押史文恭的责任。咬牙片刻,终于纹丝未动,朝包道乙狠狠瞪了一眼。   还有闻声而来的鲁智深。他心思简单直接,认为史文恭不是好人,这会子拳头还吊在史文恭头顶上,没落下去,大约是怕公孙胜把他的胳膊给烧了。   眼下又来了个包道乙,院子里的佛道势力开始不平衡。两个道士又都像是惯会作妖的,鲁大师心里头有些不安。咽口唾沫,手臂上肌肉一鼓一鼓的,大约已经做好打算,要是待会遇到什么妖法,立刻抄起屠刀,立地成魔,实践一下拳法无边。   第五位梁山好汉,便是山下开酒店的朱贵,算账的本事高于拳脚功夫。本来是带岳飞上山的,这会子无端卷入一个动荡已极的局面,万分不知所措,但他对晁盖老大极其忠心,既然史文恭不怀好意,他也就硬着头皮跟在晁盖身后,给梁山军团增加些微的气势。   最后,就是大约算的上半个梁山好汉的潘六娘子,此次历史性会面的东道主,此时正尽可能地缩在角落里,眼看着一群大男人在她的地盘上反客为主、剑拔弩张,自己的柴火被他们点了当火把,心中有种丧权辱国的错觉。   院子里的第二个势力,便是曾头市的代表人物史文恭。这人携带两万贯重礼来访梁山,和晁盖的友谊小船只开了短短几日,就干脆利落地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他决定曲线救国,跟着时迁的脚步,夜访潘小园,跟她说了一堆陈年八卦。这段故事里的每个字,传到梁山外面,都足以让她掉上百十来次脑袋。   此时史文恭被武松制服在手里,似乎颇不以为意,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潘小园挤眉弄眼。潘小园开始还竭力想从他的眼神里分析出点情报来,过了一会子才发现,他根本就是没事闲的,乱放电来着。别过头去不看。   眼下又有第三股势力不请自来:过去跟武松纠缠不清、给潘小园下过高级蒙汗药的江南明教包道乙,此时摇身一变,竟也成了梁山的座上宾,也是跟着公孙胜上山来的,眼下属于友方。用晁盖的话说,是“知晓曾头市底细的朋友,可以帮着盘问史文恭”。不难推测,公孙胜之所以突然回山,跟这满口鸟语的贼道脱不了干系。   眼下包道乙和公孙胜并肩而立,一个白衣,一个灰袍,都是大袖飘飘,仙风道骨,就连背上背的两柄宝剑也是型号相似。两人居然还是师兄弟相称,让人生出无数遐想。   包道乙长途跋涉来到梁山,此时面容颇有风霜之色,纵然礼貌微笑,眼角还是露出些微疲态。他左右看看,见到院子墙角一个歪七扭八的木桩子疙瘩——本来是潘小园打算叫小弟们劈成柴的——拎过来,运气片刻,以掌为刀,嗤的一声,将木疙瘩齐齐劈成两半。平的那一面朝上放好,就成了个现成的墩子,撩起白衣,坐了下去,揉了揉手。   也算是露一手功夫。晁盖以及身后的小弟们登时肃然起敬,再不敢对他那口鸟语露出嘲笑的神色。   然后包道乙从怀里掏出火刀火石,试图也给自己点一个火把。但也许是火石有点湿,火星子迟迟燃不起来。最后还是公孙胜帮忙,拣来第三根木棍,手掌一拂,点着了火,递给包道乙。   包道乙笑道:“多谢师弟。”   同样是道人,差别怎么这么大。潘小园极度怀疑,伊当初选职业的时候,是不是加错天赋点了?   她定心静气,慢慢梳理着眼前的一切。差点忘了,院子里还有第四个势力。   东京直龙图阁的小兵岳飞,身后代表着整个白道。他是请假过来给周老先生带话的,内容是向武松交接那封密信。可巧在梁山上撞见周老先生的弃徒史文恭,于是顺便揭了他的老底,并且把遇险的小潘姐姐毫发无伤的从房顶上接了下来,可以说是立功无数。   而此时的岳飞,十分低调地立在潘小园身边的墙角阴影里,该说的话说完,一句废话不多讲。对他来说,撞见这场江湖黑吃黑纯属偶然,他自己是局外人,自然不该多掺和;可此时若是转身离开,在一片紧张气氛中做了出头鸟,未免引人怀疑,无端引火上身。   武松远远的用眼神给了个指点,让他假装超然物外,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岳飞立刻上道,轻轻点点头,刚刚垂下眼,又感到武松那目束光没走。抬头看,犀利的眼神落在他身边的小潘姐姐身上,又转回来,跟他似有叮嘱之意。   岳飞想了想,也明白了。在场诸人阵营各异,各怀鬼胎,说话打着十八圈哑谜。待会若是大家说得僵了,出什么意外,拳头刀剑不长眼,而院子里就她一个不会武功的。   岳飞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担,抿起嘴唇,给回去一个坚定的眼神,表示接下这个护花使者的任务。其余的,他不掺和。   武松随即收回目光,复又盯着史文恭去了。   史文恭显然也对包道乙的来临毫无预料,吊儿郎当的神色收敛了些,朗声道:“江南明教什么时候也来北方的地盘活动了,道长这趟迷路,可迷得有点太远了吧。”   江湖规矩,一个地盘有一个地盘的老大。梁山好汉除了那次纯属不得已的江州劫法场,从未涉足南方地面;而江南明教不好好的在西湖里泛舟采菱,却派人频频来北方体验生活,心思未免不纯。   而包道乙不给史文恭面子,立刻跟他针锋相对:“当然是晓得你们曾头市有动静,不然阿拉如何有空来山东吃沙子?史施主,贫道告诫一句,阿拉江南人狡猾,不好骗个。侬要是想平平安安下梁山,最好识时务,帮阿拉合作,勿要一直想着吃独食,老没面子个……”   潘小园见包道乙没注意自己,小松了一口气,心里思忖,他这句“跟阿拉合作”的“阿拉”,既然是在梁山的地盘上说出来的,应该是指明教和梁山的联合势力。也就是说,明教打算和梁山联合造反?   至于揭竿的过程中谁当老大,双方的意识形态、宗教冲突怎样调和,倒不忙定出规矩来。历史的教训告诉大家,要想对抗朝廷,江湖人必须拧成一股绳,搁置争议,共同造反,才有可能成功。   看晁盖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而如果史文恭被监禁在梁山,有了明教相助的晁盖,攻打曾头市时,会不会因此而逃脱那枝命运之箭?   史文恭神色依旧镇定,看着晁盖,道:“那好,晁寨主既然不愿意接受史某的条款,那么某立刻收拾下山,不再叨扰。失陪了!”   言外之意,梁山既然不愿被他史文恭利用,又何必为明教所用?他史文恭好歹也是梁山请上来的客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大伙好聚好散,还不成吗?   但这话之不要脸,就连鲁智深也听出来了,大喝一声,骂道:“这贼厮鸟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让你下山,你赖着不走,现在想走,当梁山是客栈呢?洒家们还不让了!”   史文恭狠狠瞪了和尚一眼,这人听风就是雨,有架打他就幸福。   又远远看看潘小园,盼着小娘子给他说两句好话。他有点后悔贸然闯她院子了,可此次总不能无功而返。但潘六娘能说都都已说了,不在场证明也给他发了,怎么看怎么也算是仁至义尽。   至于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句“万万不可攻打曾头市”,史文恭看不透,或许是看出了他史文恭不简单。但就算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岔,也立刻让公孙胜这贼道装神弄鬼,含糊过去了。   史文恭再想朝她使几个眼色,远程统一一下战线,冷不防背后一阵钝痛,提醒他老实点。他龇牙咧嘴一番,轻轻骂道:“公报私仇么?”   武松不理他。   晁盖听不惯史文恭和包道乙这几句转弯抹角。眼看远处已经飘起了一缕炊烟,天色朦朦胧胧的开始亮,不多时就会有大批兄弟闻讯赶来。他觉得再啰嗦也无济于事,该拍板定事情了。   “大伙休再多言。这位史文恭史兄虽是梁山客人,到底意图叵测,暂且请在山上住,等我们探明曾头市的底细,再行裁定去留。包道长,你们若是愿意相助此事,我梁山领情,但……”   “晁大哥……”潘小园紧张得快哭了,顾不得包道乙,终于细声出来,有气无力地做着最后一次尝试:“这位史官人方才对奴家说的话,要不要先详细对大哥说知,再做决定……”   没等晁盖发话,包道乙瞅她一眼,从木疙瘩上站起身来,哈哈一笑:“原来女施主在这里,勿碍事,这位史大施主,嘴里说出来的也勿见得就是真的。阿拉明教这里,倒也得到了一点关于曾头市的小情报,不如让贫道对晁寨主讲个明白,好伐?”   史文恭那张俊脸立刻微微变色,欲言又止:“你……”   包道乙跟他比贱,笑吟吟的继续道:“哪能,侬还要灭我的口不成?我还一定要讲,譬如讲你们那曾家五虎,十年前……”   话音未落,周围十几人齐齐惊叫:“小心!”   但除了这两个字,也来不及说出别的什么。所有人眼一花,眼前人影一闪,史文恭双肘向后一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扭转身,右手两指直取武松双眼。武松早就紧绷着弦,叫声“不要动!”仰面避过,一手格架,一手将刀鞘一捏,刀跳出来握住,刷的一道白光,擦着史文恭喉咙,一寸之距,堪堪闪过,脚下玉环步同时扫他下盘。这一招过后,才有人反应过来,鲁智深一声“直娘贼”,醋钵儿大的拳头终于落了下去。   史文恭这一下却是障眼法,一击不中,纵身跃起,竟是拿鲁智深的宽肩膀做了挡箭牌,足尖在他后背一点,把鲁大师踹到武松面前,自己大鹏展翅般飞出包围圈,空中随手一捞,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不知哪个小喽啰的腰刀。   公孙胜和朱贵立刻护在晁盖左右。包道乙勃然变色,后退两步,手握剑柄。晁盖使个眼色,小喽啰分出一半,站定包道乙身后。   史文恭却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落在包道乙面前实施灭口。身形在空中转了个弯。此时武松刀锋跟来,当的一声打掉史文恭手里的刀,第二刀便砍空了,一声怒吼,寒气逼人。   武松此时方才发现,史文恭之前跟他对的那几招完全是隐藏实力,眼下才算是全力出手,周老先生当年的得意高徒,速度之疾,力量之狠,似还隐隐在他之上。   “岳兄弟!”   只有极少数人认清了史文恭的意图。岳飞一个箭步,将后面小潘姐姐挡在角落里。他上山时没带武器,双手摆出架子。   而潘小园背贴墙壁,眼花缭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听岳飞大叫一声,紧接着扑扑两声闷响,武松怒喝,公孙胜、包道乙两柄宝剑同时出鞘,嗡嗡有声,晁盖大叫住手。再就是自己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尖叫,后心一紧,脖颈被往后一拉,喉咙口抵上两根冰凉凉的手指头。   耳后极近处,一声推心置腹的叮嘱:“娘子别挣扎,否则模样不雅。” 第121章 1129.10   史文恭接着声音提高,带着笑意:“武松,刀收回去。”   天知道他是怎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六个字。武松的刀尖已经削进了史文恭肩头,入肉一分两厘,细细的血丝慢慢渗开来。   但那刀也再不前进分毫。潘小园三魂七魄在空中游荡了好一阵子,此时才一一归位,眼珠子向下一望,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周身不知何时浸透了冷汗,腿发软,又不敢倒,生怕自己挪动一个芝麻粒儿大的空间,就被他来个一失足成千古恨。   鲁智深愣了,拳头慢慢放下,大约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快的人。四下看看,发现地上倒着一个,赶紧给提溜起来,提出一连串轻微的呻吟。   武松面色铁青,极慢极慢地收了刀,眼中仿佛燃着熊熊大火,将史文恭包围起来。目光极快地掠在潘小园脸上,那一张被三个火把映着、却惨白如雪的面孔,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余光再一扫,牙缝里轻轻迸出几个字:“岳兄弟,你没事?”   岳飞让鲁智深扶起来,擦掉嘴角一滴血,倔强摇摇头。   武松心里面一锅热油。还是低估了史文恭,或者说,高估了岳飞的能耐。他惯性使然,认为周老先生的嫡派高徒,底子又那么好,纵然强不过自己,总是个值得托付的水平。孰不知岳飞从来无缘被老先生教授武功,眼下功夫造诣依旧有限,放在梁山,也就是个中游上下,大约能跟蒋敬打个平手。   要让岳班长在乱战中保护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的确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但若是史文恭打定了主意要来抢小潘姐姐这个软柿子,那他除了自求多福,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史文恭没有一招把他杀了,算是认他作为“同门师弟”,手下留情。   晁盖脸色极其难看。对不会武功、无冤无仇之人动手,已经是大大违了江湖惯例。以史文恭的名气身份,谁料到他会出这招?   老大哥手指着史文恭,喝道:“宵小之徒,竟敢出手暗算,以男欺女,算哪门子好汉!快把她放了!我们饶你不死!”   史文恭冷笑:“当我傻么?”   除了武松那一刀,眼下大伙后知后觉,四面八方,最起码十几条白刃将他围在中央。这还不算另外十几个拳头脚尖,更没考虑即将闻讯赶来的大批梁山好汉。史文恭本事再大,也是寡不敌众,没法插翅飞出去。放掉手里这个唯一的小小筹码,但凡梁山这群人不按江湖规矩来,把他无声无息的灭在这小院子里,再一封锁消息,估计就能成为年度江湖第一悬案。   还好这院子里不止梁山一拨人。史文恭压低喘息,狠狠说一句:“包道长,这可都是你逼的!”   也算是提醒一句晁盖,有江湖朋友看着呢,你们别想玩人海战术。   包道乙显然也没料到史文恭的功夫如此精进,更没料到那位武松“师妹”如此脓包,居然连反抗都没反抗,就让他轻轻松松的控制在手里。朝潘小园投去一个嫌弃的目光,冷笑一声。   “侬要怎么样!”   潘小园魂魄归位,心脏重新开始砰砰跳,思考能力慢慢回了来。她拼命个自己定心,自己这条小命对史文恭来说还暂时有些用处,以他的本事,也不太至于手滑。暂时死不了。   凝固了许久的呼吸终于吁了出来,腿上站稳了些,不过冷汗就控制不住了。张口,舌尖全是涩,声音七绕八拐的有点变调。   “史官人,周老先生可曾……可曾教导你,对……手里没刀的白、白丁,也能动手么?”   史文恭哈哈一笑,声音转狠,全无往常的轻浮滑头:“所以他不是我师父了。”   潘小园头一次后悔自己没能发狠练出武功,直到现在,十个俯卧撑还是天方夜谭,更别提让武松教些别的。倘若如今的自己真的是“梁山好汉”编制,有全山的“义气”护身,史文恭拿自己开刀前,起码会再稍微三思一下。   她也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所谓“江湖人”的能耐。史文恭看似文文弱弱的一名儒将,手底下却是铜墙铁壁,只两个手指头,就让她动弹不得,稍一挣扎,全身难受——这还是他未必使了全力。相比之下,此前武松也曾搂过她、拽过她、让她别乱动,现在看来,简直是在跟她过家家。   武松刀尖不离史文恭脖颈三尺,一滴滴往下滴着血。牙齿轻轻磨着,看得出,竭力收敛着即将失控的情绪。   “姓史的,我数三下,给我放人。”   史文恭微微冷笑,手指在潘小园脖颈轻轻一拂,她吓得一闭眼,浑身鸡皮疙瘩。   “放人可以,密信给我,让我下山。”   武松眼色一暗,还没说话,那簌簌发抖的人质先细声细气来一句:“开价太高,奴家并非梁山好汉,只是……只是个帮工算账的,不值那么多!”   史文恭轻轻一笑,低头在她耳边,极低的音量,轻声反驳一句:“是么?在晁盖眼里,娘子是不太值钱,但旁人呢,可不一定。”   “一!”   潘小园被他说得脸上一烫,小心翼翼抬头,看着对面武松神色。   倘若眼神能杀人,他面前已经是个万人坑了。武松难道真的会傻到,为了自己,无条件的交出周老先生托管的、能让天下大乱的密信?   她告诉自己要有点气节,武松将这信保管了十年,期间被追杀成狗,差点死了多少次,也没放弃……   仿佛是呼应她这个念头似的,武松面目如冰,看也不看她,“二。”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冷静得可怕,仿佛史文恭手里不是一个大活人,而只是从什么地方摘下来的一朵花儿。   潘小园反而有些定心。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要是武松慌了,那才是自己真正该倒霉的时刻。   晁盖双眉一轩,略一沉思,又看着公孙胜,眼中有些催促的意思。后者明显一筹莫展,握着宝剑,朝老大哥为难地摇摇头。   这其中意思,潘小园觉得自己看明白了:眼下态势,寻常武功已经奈何不了史文恭,,是时候祭出些道法妖法来扭转局面。   而公孙胜的抱歉之意也很明显:没魔了,要攒一会儿。   晁盖回复镇定,终于表态,果然如同史文恭所料:“史兄未免算盘打得太好,拿个妇人家要挟,就想让梁山唯你马首是瞻了不成!潘小娘子,我梁山好汉义气为重,没有向人低头的时刻,你莫怕,别丢了咱们梁山的气概!”   摆明了让她时刻准备为山寨利益牺牲。换了晁盖本人,为了兄弟,他也能毫不犹豫的出血出命。因此他也不觉得这个命令有多不妥。甚至若是换了大多数他的好兄弟,这句话是连提醒都不用提醒的。   潘小园深知老大哥性格。事关梁山尊严,他当然不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向史文恭这个江湖败类低头。否则传出去,他趁早辞了老大哥的位置,回东溪村种地去。   甚至已经有小喽啰跃跃欲试,想要趁机偷袭史文恭。武松眼一瞪,把他瞪了回去。   史文恭冷笑:“好,看来晁寨主是不在乎手下人性命的了。反正史某这次上山,本就是豁出性命,到现在也没流点血,某自己都很惊讶呢。”   喉头的手微微收紧。潘小园立刻呼吸不畅,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眼泪出来,伸手去抓他的手,哪里撼得动。   武松目眦欲裂,不太敢看那张微微胀红的小脸,咬牙片刻,突然伸手入怀,用力一扯,旧布包托在手掌里,封口处连着跟断了的线。   “信给你,我要人。”   史文恭微微冷笑,眼睛紧盯着那布包,忽然说:“给我看看里面的东西。”   大约也已经听说了包道乙被偷梁换柱糊弄惨了的事迹。武松毫不犹豫,单手一拉,手指头夹出两张陈旧的黄纸。   史文恭眼睛一亮,低声道:“好。”   这一来一回只用了片刻。此时大伙才意识到武松的意图。晁盖厉声叫道:“武松兄弟,别冲动!”   包道乙也慌了:“喂,侬做什么!”   潘小园想叫一声“武二哥别冲动”,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晁盖朝左右使个眼色。朱贵和鲁智深立刻一左一右围上去。武松空闲的那只手轻轻一推,朱贵跌了两丈远;而鲁智深则有点犹豫,一只手搔着光头。要拖住武松,看着史文恭杀人么?   史文恭不浪费一刻时间,右手从潘小园喉咙口放开,伸手就是一抄。   手指刚碰到那根断绳,武松突然五指一松,那布包垂直落下,正落在他伸出的脚面上。与此同时,兔起鹘落,铁掌突然欺近,掠过潘小园头顶,直取史文恭咽喉最柔软的地方。潘小园几根乌发瞬间被削了下来。   史文恭一惊,右手还在半空呈抓握状,不及回手格挡,只得左手放开潘小园后心,向上架住了这招致命攻击。武松立刻抓住她胳膊,用力朝自己身边一扯,叫道:“过来!”   潘小园纵然毫无战力,也知道拼命往武松那边一扑。身子刚纵出去,还没抓紧他,突然脚底下一绊。包道乙方才徒手削开的半个木疙瘩,正横在她脚底下,黑灯瞎火的谁都没看见。   机会稍纵即逝。她一个踉跄,只觉得后心一紧,顷刻间腾云驾雾,等睁开眼,已经身在院墙外面。史文恭哈哈大笑。   “武松,往后我要是再信你的话,就把我那史字倒过来写!”   潘小园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带哭腔。   “史文恭,往后我要是再信你一句话,我他娘的不姓潘!”   史文恭瞬间回复了文雅端方的语气:“别叫,不然杀了你。”   潘小园立刻住口收声,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脖子上那只手。   史文恭微笑:“瞧,这句话你怎么信了呢?”   潘小园:“……”   此时院子里的人方才一股脑涌出来。天大亮,百鸟争鸣。史文恭转头看看背后,似乎也有几队喽啰赶过来。时间已经拖得太久,再没法搞突然袭击。他决定退一步,见好就收。   冲着晁盖朗声道:“史某告辞了。这位梁山小娘子,我暂时带去我们曾头市做客,好吃好喝待着,不伤她。等你们何时想通,密信送来,再把她原封奉还!——包道长,我们北方事,你少掺和,免得惹了我们曾头市,潘小娘子有个三长两短,账要算在明教头上!”   武松怒到底:“想得美!”   阴沉沉的就要往前冲,被回过神来的鲁智深一把拽住,动不了:“这撮鸟答应不伤人了,让这厮下去,以后再想办法,洒家帮你揍人!”   后面几个人也七手八脚拉住他。武松喘息几口,稍微平息了胸膛,一字一顿地说:“好,姓史的,你也知道我武松记仇。从今往后,休要让我在江湖上撞见你,否则早晚把你碎尸万段!”   同样是威胁的话,有的人说出来,并不能产生太大的分量。比如鲁智深晃着拳头说洒家要揍你,或是朱贵来一句“你等着”,大家都不会太当回事。前者可能过两天就忘,后者多半没那个胆子。   但武松说出这话,定然就是说到做到。   周围人的神情明显肃了一肃。潘小园感到周围一阵阴冷,史文恭那只手微微颤一颤,离自己的喉头远了两寸。似乎是给自己定心似的,还轻轻“哼”了一声。   他冲着一众梁山人马高声笑道:“麻烦给一条船!”   以史文恭的本事,虽然有一定的把握突出重围,杀回梁山脚底下,但山下是茫茫水泊芦苇荡,除非他变成一条鱼,否则若是没有梁山的渡船,他也只有被困在中央的份。   晁盖脸色铁青,刚要出言斥责,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哼了一声,还是点头吩咐下去。他也看出武松已经接近忍耐的极限,若是真出什么事,让这个火药桶发作起来,这一院子的心腹未必降伏得住。   但以史文恭这人的智力武力,实在预测不到他下一步会出什么棋。潘小园觉得后心被史文恭用力一拽,踉踉跄跄的往山下走。   史文恭始终让她挡在自己身前。潘小园想故意走慢些,被他轻轻一推,作为催促。   “娘子对不住,请你莫走偏了。我听说你们梁山上,有个什么小李广花荣,专爱背后放冷箭。”   摆明了考虑到一切被偷袭的可能。花荣若是敢远程放箭,他史文恭也有块现成的盾牌。   潘小园咬牙,冷汗直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武松。若是花荣真的来掺和,又真的跟晁盖一条心,说不定果然会……   武松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目光不离她身周数尺之地,拳头攥得咯咯响。   潘小园忽然开口,声音楚楚可怜:“武二哥,我要是路上被这人杀了……”   武松怒道:“他敢!”   史文恭大笑:“有什么不敢!”   说完,声音突然转低,在潘小园耳边吐出下一句:“别怕,只是吓吓他。”   潘小园哭哭啼啼的:“要是我给这人杀了,你们、你们别忘了在忠义祠……给奴家摆个地方……奴家那天送你的腌咸鱼,你别忘了吃,就当是个念想……晁大哥,求你给奴家报仇……鲁师父,奴家房里还有不少好酒,都给你……”   再说两句,就让史文恭不客气地捂住了嘴。天知道这鬼精灵的小娘子在传什么暗号。   晁盖嘿然。小娘子倒是有那么一点视死如归的劲儿,命悬人手还记得安排后事,有些英雄好汉的味道。虽然说话语无伦次,到底没太给梁山丢脸。   但这只是小事。大局上,梁山毕竟是输了一招,差点中了史文恭的算计。若不是那个姓岳的小厮带来周老先生的口信,以及明教派人来阻止,说不定真被这人花言巧语给忽悠了。   晁盖越想越怒,手里握着一块碎转头,一点点捏成粉末。   金沙滩码头上果然泊着一条空船,船头蹲着个摇桨的小喽啰。史文恭见了,生怕有诈,挥手道:“我会水,划船用不着你!”   赶走那小喽啰,史文恭试了试两支船桨,结实有力,满意点点头,让潘小园坐在船头。   双桨一划,小船荡出去两三丈。史文恭左右看看,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汽,感慨道:“来的时候,旁边多少凶神恶煞的大哥们左右监视着。走的时候,却有幸美人相伴,泛舟湖中,真是有得有失,倒也不虚此行。”   如今眼看安全了,这人又重新开始嘴贱。不得不说,方才他过五关斩六将,脱身的全过程行云流水,就是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跑路,任凭复述给谁听,谁都会给他竖个大拇指——倒是有得意忘形的资本。   潘小园不接他话,半晌,突然开口:“所以,那个什么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内幕,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倘若他问心无愧,就不会在包道乙开口之前先发制人,阻止伊说出内幕。除非,有那么一点儿可能,包道乙也一直在撒谎。而包道乙和史文恭,如果硬要选出一个眼下更可信的角色,她宁愿选前者。   史文恭一怔,马上也明白了她的一番推理,眯起眼,微微一笑。   “娘子觉得是真,它就是真。这种陈年旧账,谁耐烦追查到底?”   潘小园脑子里乱乱的,刺探一句,没心思跟他再打哑谜,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回头看看,远处岸边已经赶来一群人,能明显看出鲁智深的光头锃然发亮,和尚嘴里似乎还在直娘贼死撮鸟的骂骂咧咧。那群人里却没武松。天知道他去哪儿了   她没好气地问:“曾头市离这儿多远?”   史文恭却没答,摇着桨,笑道:“不远,但咱们路上不妨走得慢些。娘子你猜猜,要多久,那武松会追过来,把我要的东西送上呢?”   潘小园反唇相讥:“你以为晁寨主他们会看着武松干傻事?”   史文恭微笑:“我还不信武松打定主意的事,能让旁人拦住。”   倒是有眼光。潘小园忍不住再跟他扯:“你想岔了,武松武二郎跟我非亲非故,天天跟我吵架,还差点杀了我过。”   史文恭带着笑意看她,答了一个字:“哦。”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轻轻咬牙道:“要是他打定主意不给你呢?”   “那只能委屈娘子,在曾头市多住些日子。我们曾头市物资丰富,只怕娘子待上一阵,还会乐不思蜀呢——你会骑马吗?”   潘小园默然不答。她才不相信,史文恭有这份好心养她这个闲人。一旦确认她这个砝码不足以让武松动摇,还不定怎么过河拆桥呢。   史文恭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忽然问:“娘子可知,我昨晚为什么单单去找了你?”   潘小园没好气道:“因为我多管闲事,打探你们开会,让你不爽了。”   “不止。”他微微一笑,“史某还觉得,滚蛋走人之前,若不再见娘子一面,心里放不下。”   潘小园心里一大跳,随即冷笑:“承蒙挂念。”   水波起伏荡漾,水雾中现出一排栅栏房顶。那是泊子西侧的水寨。水面上稀稀拉拉的布着些竹筒陷阱,全没有往日的天罗地网——休渔令的功劳。   史文恭十分熟络地转了个弯,绕着走。   船身微微一晃。潘小园稍稍立起来一些。   史文恭立刻道:“坐下。”   “腿麻了,换个姿势。”   “坐下!”   没等他命令第三声,潘小园猛地站起来,抓起裙角,一头就往水里扎。   史文恭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船桨一伸一绊,眼看要将她推回船里。水面下伸出几只蒲扇大手,抓住她裙角衣袖,咕咚一声拽了下去。   饶是潘小园有所准备,这下子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本能地闭紧眼,屏住呼吸,全身立刻冰凉湿透。身子往下又是一沉。隐约听到水面上史文恭大喝一声。   这次金蝉脱壳终于成功了。方才她乱七八糟的“交代后事”,固然有让晁盖放心的意思,但最要紧的,是跟武松交待的那两筐“咸鱼”——只有他俩人知道,这咸鱼代表阮小七,代表梁山泊最精锐的水军军团。   武松显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在阮小七的水寨跟前,她丝毫不怕纵身一跃。别说她一个活人小娘子,就算是一条活泥鳅,只要任何一个姓阮的在场,都能毫发无伤的抢救出来。不过她倒不知道拉她下水的是谁,也许是张顺……   脑中全是轰隆轰隆的水声。史文恭应变奇速,船桨还是立刻就跟了下来,天下罕见的棍棒招数,在水里一冲一搅,水中几个人立刻就手忙脚乱。   潘小园只觉得后背一痛,头一次切身体会到史文恭的可怕。翻动的水波里竟然也带着如此大的力量,当时头就发晕,呛了一大口水,随即口鼻让人紧紧捂住。   水寨的兄弟们知道自己加起来都不是史文恭对手,不敢贸然将他请下水,浑水中做了个手势,当即分头撤退。   只见水波翻动,暗潮汹涌,史文恭不敢久留,顷刻间将船划到了对岸,跳上岸边,冷冷回望一眼,大步离开。   两里外的鸭嘴滩上,猛地掀起浪花。蛟龙出水,张顺现身,俊俏的脸上戴着一对其丑无比的水晶镜片,一把扯下来,另一只手上提着湿淋淋的潘小娘子,人已经半晕了。   武松早等在滩边,一把将人接住,裹了层衣服。 第122章 1129.10   潘小园迷迷瞪瞪的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折腾得发了点烧,全身散了架似的,幻觉里似乎又回到了阳谷县卖炊饼,下一刻又是黑风口的滂沱大雨,再过不久,却又遨游到了东海之滨,形貌清奇的老前辈,传授给她一身绝世武功,把她练得心火烧灼,死去活来——还记得有人小口小口的喂她水喝。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家小屋里,睁眼是自家天花板,手一抓,自己惯常的被褥,好好的盖在身上。   口里干得很,一回忆,往事历历在目。最后一段记忆,自己让史文恭的船桨隔水误伤,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免得她溺水。   屋里烧着个火盆,暖得一塌糊涂。她身上却是冰冰凉。一撑床铺,不声不响坐起来,才觉得体温一下子回了来。手有点发软,碰掉了床头的一团手巾。听见旁边贞姐一声惊叫,大约是被她吓着了。   抓过来一问,才发现自己忽睡忽醒,已经熬了整整十天。身上好像被擦洗过,松松垮垮的披着件绣花棉袍子,纹路有些僵硬,像是刚换上去的。   再看贞姐,小姑娘衣着有点邋遢,上灰下棕,腰带系了个白的,一身不合年龄的老气横秋。一说话,眼睛眨巴眨巴就开始掉泪:“我以为你要一直睡过去呢……”   小姑娘大约还没经历过这么大事儿。潘小园心里面也后怕,想想也差点掉泪。后心还隐隐作痛,喉咙口似乎还隐约卡着两根手指头。   她定定神,“麻烦你去给我拿……”   话说一半,贞姐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腾的跳起身,小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出去了,边跑边叫:“我去叫人!”   潘小园叹口气,自己穿鞋下床。躺得太久,整个腿脚都软弱无力,膝盖一弯,没站起来。   这算不算领略到了江湖中人的“兵家常事”?寨子里的大哥们久经战阵,经常有被抬回来、扛回来、拖回来,然后卧床十天半月不醒的。眼下她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终于用这种另类的方式“豪迈”了一回。   这么想着,有点想笑,又有点悲从中来。   随后几声急促的脚步。手臂一轻,让人托着站了起来,抬头看,武松眉头紧蹇,眼中紧张混着关切,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嘴唇抿着,不出声。   贞姐扑棱棱又跑回来,叫声“武二叔”。还要说什么,武松一瞥她,淡淡道:“出去。”   小姑娘一愣,那神情跟接了圣旨似的,乖乖退出去了。   武松这才跟潘小园说了第一句话,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你这丫头还真听话。”   潘小园不给他面子:“那是人家怕你。”   话没说完,身子一晃,重重掉进他怀里,脸贴在他胸膛,呼吸中灌进温暖的热气。   她全身没力气,也懒得挣,也就静静的任凭他抱着。他却也没乱动,两条有力的手臂环着她的,没收紧,只是轻轻圈着,一只手覆在她后背。   她的头发还没挽起来,松松散散铺在肩上,这阵子没经风沙,倒是养得乌亮亮,春日里的嫩草似的,柔柔的落在那宽广的胸前,缠住一只粗糙的手指,慢慢的一下一下,给她拢得服帖了。   这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本来被史文恭劫持的那半夜,周围都是一群大男人亡命徒,刀枪剑棍齐齐亮相,南腔北调的死亡威胁不绝于耳,她自己也深受感染,觉得愤怒、刺激、冒险、惊慌,任何一样情绪都多于恐惧。直到现在,才生出那么点儿该有的柔弱,鼻子泛起酸,突然就忍不住,泪水涌出来,顺着那细细长长的睫毛,无声无息地渡到他衣襟上,化开,濡湿成暗暗的一小团。   武松呼吸一滞,全身不敢动,只隔一层布料,清清楚楚感觉到那布料底下的滑腻肌肤,在他手底下压抑着微微颤。她就连流泪都是安安静静的,仿佛生怕给他添一点点愧疚。   但他却因此反而愧疚了,只知道轻轻拍她后背,无措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该问什么,磕磕绊绊的一句:“还……还……还痛么?”   潘小园用力抽泣两声,棉絮般软软的声音,拱着他胸膛:“痛……痛……”   武松一惊。难不成还是伤得比他想的严重?   却听她说:“……痛快!嘻嘻!”侧过脸蛋,泪痕还没干,就给了他一个弯弯的笑,“痛快……”   他心里一宽,也不由得跟她笑两声,下巴抵在她头顶,偷偷嗅一口香。   他喉间一口气,似乎是想说话,但最终没说。他想说你受惊了,但见她一副温和淡然的模样,这种廉价的安慰未免显得太看轻她了;想说以后一定抓到史文恭,大卸八块给她出气,又觉得这种狠话未免太幼稚,她手上又没一滴血,何必让她平白背上人命债。   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幸好史文恭不是有意伤你,否则……”   潘小园知道他的意思,轻轻笑笑,枕着他胸口,说:“不妨事,没后遗症,就是有点累。”   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温暖的气息,干干净净的不难闻,过去她没注意,如今接触得多了,便也能隐约感觉到——仿佛艳阳下的松木,又像是火石摩擦出火星时那一瞬间的明亮,让她即便是在沉重的黑暗里,也心安理得地觉得安全。   泪水干了,鼻尖沁出汗。屋里的火盆是谁烧的,她懒洋洋地说:“热……”   武松胸膛震了一震,似乎是忍住一声笑,把她放开,扶她坐回榻上,自己去将那火盆拨出几块炭来,把热气掩映下去。   “渴……”反正是病号,不怕使唤他一次。   武松左右看看,小几上晾着一碗茶,端过来给她喝了。   潘小园看他动作,擦擦额角的汗,忽然想起,还没洗脸!   脸上不定是什么惨不忍睹的德行呢,赶紧放下茶盏,背过身去,眼睛在屋里急急一搜,还好面盆就在角落里,里面是贞姐新打来的水。   赶紧小碎步过去,还不忘嘱咐一句:“你等下!”弯下腰,匆匆掬水洗了几把脸,抹了把头发,感觉他就在旁边默默看着,心里面一片燥。一片水帘子里抬起眼,又发现手巾没了。刚一愣,旁边就贴心地给递过来一条。   她赶紧接过来擦了脸,脑子清醒了些,马上觉出来什么不对。这手巾不就是方才让自己碰掉地上的那条么!   转过去问他:“这手巾是你……地上捡的?”   武松十分无辜:“我翻了个面儿。”   潘小园简直生不起气来。这家伙不拘小节到了一定程度了。他对自己也这样么?怎的还没毁容呢?   武松见她眼睛一下子直了,这才觉出似乎是做错事,有点不知所措。   潘小园还得宽容他,笑道:“没事。”   柜子里又找条干净手巾,再擦洗一遍,拾掇得清清爽爽了,又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脱口问道:“我这几天,是谁在照顾?”   昏迷归昏迷,吃喝拉撒、擦脸擦身什么的,贞姐一个人总扛不住,总不至于让小弟们来吧!   武松神色中的些微柔和一闪而过,马上又回复了刚毅冷静的气度,拉过个凳子,掸掸衣服,自己坐下。   “叫的孙二娘,不过她不会照顾人,就又请的她那个干妹妹。”   潘小园吁了口气。孙雪娥这会子怎么也是个小的压寨夫人,却被派来做了自己几天的丫环——不过她本来也就是丫环,这算是重新拾起老本行,用不着太过意不去。   她眨眨眼,又看看武松眼睛里的红血丝。那怎么贞姐一出去,第一个叫来的是他呢?   武松看明白她的意思,眉毛一扬,十分坦然地说:“她们厨房研究做饭去了。”   倒也是她俩该做的事儿。不过这回答明显避重就轻嘛。   潘小园其实非常怀疑,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做什么。换成她那些小说里的俗套,眼下自己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仗着自己的病号特权,微微鼓口气,不客气地看他。   武松也知了她八分意思,脸别过去,懒得解释。他自己也渴了,见她方才那茶剩了半盏,拿过来,大摇大摆灌下去。   潘小园认输。小说毕竟是小说。在武松面前,她完全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方才就连那一下子搂她,也是陪着小心,不该碰的地方一律没碰,好像生怕被当成乘人之危的伪君子。   她从床栏上取件披风披上,偷偷瞧他一眼,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的神色里藏着点悒郁。   又想起什么,开口问:“所以,岳飞呢?”   武松一怔,终于流露出点不满的神色。怎么上来先问他!   潘小园也有些讪讪的,笑道:“不是看你好好的嘛。”   不过武松不计较,跟她说:“养了两天伤,没大碍。他军中纪律严,假期少,我就让他回去了。他说让你保重,以后别太逞能。”   潘小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笑道:“这就好。”心里头却嘀咕,这最后一句话不一定是岳飞说的。   又问:“信呢?”   武松神态轻松:“好好的,不用担心。”   “贼道人呢?——我说的是包道乙。”   她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但没办法,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落下的太多。   武松脸色暗了暗,简略地答道:“当时……晁天王见他不爽利,也没让他留多久,说曾头市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天王他要亲自去看。”   潘小园点点头,心里想的跟他一样:包道乙最终还是有所保留,见了变故,便没有把他所知的悉数告诉晁盖。说到底,还是不太放心梁山的办事手段。   想当日她的小院何等热闹,最终还是大家各奔东西。被共同利益绑定出来的群体,最终经不起什么考验,稍微一有不妙的征兆,免不得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前程。   她手上用了用力,身子坐直,正色道:“那天史文恭跟我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晁盖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去求个见面?”   武松长久没答她话,欲言又止好几次,才低下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怕是……一时间见不到了。”   寥寥几个字,每个字都投射出一个极大的阴影,蛛网似的,裹挟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越收越紧,直至令人窒息。   潘小园猛然抬头,几乎是逼问的口气:“怎么讲!”   武松不瞒事,实话实说,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小火上煎着的滚药。   “史文恭脱身之后,晁大哥气不过,要退还那两万贯不义之财,并且坚持带人去打曾头市,挖出那个不可告人的榫头来,谁劝也不听,当天就出发了。昨天,让林教头抢送回来,说是中了他们暗算。人已经不行了。”   潘小园不由自主伸手捂住嘴,心里觉得自己在尖叫,发出的却只有微微的哽咽声。   难怪外面寂静一片,平日的醉汉喧哗一概听不到。难怪武松一来,眼圈微微发红,眼中是遮不住的疲惫。难怪他身上少有的没一点鲜艳颜色,腰带是素白的,跟贞姐一样。   死神不休假。这世上也许真有生死簿一类的东西。晁盖这个老大当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他太需要一次“亲自行动”,挽回自己的威望,甚至搭上性命,也要勇往直前。   晁盖跟她打交道不多,她也知道他对自己不太重视,但奇怪的,却从来没因此而怨恨他过。老大哥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梁山所有人。   他从石秀手底下救过她。他还派师傅去教她武艺呢。   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暗算他的人……”   武松微微眯眼,拳头攥起来,声音冷冷的。   “史文恭。”顿了顿,怕她不太明白似的,又解释道:“他回到曾头市,就开始严阵以待了。这人武功很高,晁大哥……毕竟有些年纪了。”   潘小园咬着嘴唇,点点头。这回史文恭彻底作死了自己的退路。   原著里,似乎终于被梁山好汉捉住,剖腹剜心,给晁盖报了仇。这个结局,现在想来,一点也没有解气的感觉。   “所以……现在怎么办?”   “山上有点乱,又刚打了败仗,很多事务都搁下了。宋大哥暂摄寨主之位。晁大哥遗嘱,捉得史文恭的,便是下任寨主。”   意料之中。她看看武松那认真而凝重的面容,心里突然闪过一片阴影。   但凡熟悉水浒剧情的人,在晁盖之死这件事上,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一些阴谋论。晁宋两人的分歧已经慢慢由暗到明,按理说,宋江是二把手,继承寨主之位顺理成章。可晁盖却吩咐什么,捉住杀了他凶手的才是下任寨主。若非临终神志不清,那就是摆明了不想让武力值低微的宋江有任何上位机会。   因此,甚至有人怀疑什么“宋江弑晁盖”。这些论调,潘小园向来半信半疑。及至见到这个真实世界中的宋江,虽然一如既往的腹黑狡猾和稀泥,但人品上已经获得了她的八分信任。   眼下宋江的确成了一把手,但整个梁山元气大伤,他并没有从这个位置上获得任何好处。她不认为眼下这个被武松叫大哥的人物,会做出这种风险和回报不对等的事情来。   再者,史文恭眼下是梁山公敌,若宋江选择和此人狼狈为奸,非但变数巨大,史文恭被他卸磨杀驴,难道不会把这事抖落出来?   想来想去,似乎的确是晁天王气数已尽,史文恭自掘坟墓。   见武松也在沉思,她小心追问一句:“晁大哥真是……这么说的?他看得清楚?”   武松只道她是在关注史文恭的所作所为,点点头。   “晁大哥亲口说的,很多人都听见了。梁山已撒下江湖帖,要了史文恭人头,待得晁大哥百日之后,全力报仇。”   潘小园如今也明白不少江湖黑话。这里的“要史文恭人头”,意思便是这人是被梁山锁定的仇敌,其余黑道兄弟,但凡买梁山的面子,就别手快取他的命——当然更不能做朋友。这人留着梁山来杀。史文恭算是彻底被江湖孤立,一旦再出曾头市,就定然活路渺茫。   也算是他自己作死。一点也不同情。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跟武松默默无言片刻,又想起什么,提醒他:“待会定然有很多人来问我话。你别在我房里多耽,让人瞧见。”   武松于是站起来,往外走,没两步,又微微瞥了她一眼,依然是绷着脸,但藏不住那么一丝孤寂的笑意。   “怕什么。当日你晕倒在外面,是我一路送回来的,全山人都瞧见了。”   潘小园蓦地脸一烫,攥紧了手上被子一角,不敢看他,磨蹭好久,幽幽地问:“是用扛的么?”   “不是,”一本正经的语气,“是找的车儿。”   她一口气噎住,“快走。”其实挺想说快滚。   武松没滚,外面莺声燕语的传来女人声,久违了的孙雪娥的大嗓门。   “姐姐,你说咱们寨子没了寨主,这可怎么办好啊?会不会有官兵来打我们?呜呜,你说咱们怎么就碰上这事儿了呢?呜呜呜,他老人家走得不是时候,撇下我们满山孩儿们,以后怎么办!是不是得赶紧收拾个细软包儿?我男人说不用,但是、但是我怕啊!你说包里带些什么好,哎,这阵子没攒下什么钱……现在没了大哥,可不是更没活路了,呜呜……”   说话带着真切十足的哭腔。按理说她跟晁盖只是金沙滩上打过一次照面,没什么交情;但这妹子没主见,见全山人都哭,她男人也哭,一副天要塌下来的势头,自己也免不得日夜慌乱,眼泪就停不住了。   孙二娘声音也是郁郁,但还透着刚强,在旁边劝了两句,两人一起叫门进来。   潘小园身上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连忙起来,跟两人都道了谢。孙雪娥带来不少好吃的,细肚丝粥、葱油豆腐花、翡翠鸡蛋羹、香糖小果子。   潘小园昏睡这么多天,全靠贞姐给她灌粥,肚子里早空空如也,用鲁智深的话说,简直“淡出鸟来。”旁边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也就不管什么礼数,谢了一句,自己开吃。   好久没尝到孙妹子的手艺,这一下竟有些热泪盈眶。让她更惊讶的是,孙雪娥上山这么久,竟然还是一副小家子小妇人气,头上乱哄哄的戴着不少素色首饰,素衣服下面,也忍不住穿了些带颜色的内衬,谈吐间更是没沾一点土匪做派,一开口,仿佛就让人穿越回了争奇斗艳的大宅院。   潘小园想,大约也跟她男人周通把她藏着捂着,不让跟人多说话有关系。   武松和孙二娘讨论了几句江湖帖的事。孙雪娥则一个劲儿关心她,怎么竟敢掺和到如此危险的杂事儿来。   “你还敢插嘴说话!你知不知道那些混江湖的大老爷们,都是吃女人肉的!——武都头我不是说你啊,不过我男人说的……诶,你还敢往水里跳,你那么信得过水寨里的大哥们?掉水里是什么感觉,我活了半辈子还没有过呢,从来不敢去水边儿……话说你也真心大,也不怕跟那些大男人拉拉扯扯的!那个姓张的有没有趁机占你便宜?你不记得了?没关系,就算有,也没人瞧见——”   孙雪娥的聒噪,听一句觉得新鲜,听两句好玩,听三句就有点受不了。武松冷冷一句:“把你扔水里试试!”   旁边没话了,委屈巴拉地看着潘小园吃东西。   这俩人还是不对付。潘小园心中默默叹口气,又想到西门庆。好容易有点线索,眼下梁山自己乱了,机灵些的小喽啰全被派去发江湖帖,时迁也定然再请不动,武松本人忙着维持七零八落的防务还来不及,这种私人恩怨,只能一搁再搁。   孙二娘忽然说:“妹子,你要是觉得好点儿了,就上聚义厅的议事堂,宋大哥有事要问你。”   潘小园点点头,意料之中。当日史文恭跟她说的长篇大论,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晁盖,更别提宋江。但想来晁盖也是略知一二,又或者是从包道乙口中听到了些不一样的版本。眼下包道乙溜号,逝者已矣,再也无法跟他核对,因此只能找上自己。   她吃完最后一口粥,活动活动手脚,目光坚定:“等我准备准备,马上就去。” 第123章 1129.10   潘小园换上一身素衣服,辞别了姓孙的两姐妹,出门上山。这才发现,水泊梁山已然画风大变。   一路上遇到的大头领小喽啰,全都是素衣挂孝,神情有的悒郁,有的悲愤,有的茫然。阮家兄弟少见的穿戴整齐,出现在山上陆路,手里提着鱼肉果品之类,飘忽如同行尸走肉,眼圈红红的,毫不掩饰哀声痛哭的痕迹。他们跟晁盖大哥是劫生辰纲时的生死之交,多少年的摸爬滚打。晁盖去攻曾头市的时候,大伙都不看好,响应者寥寥,他们三个却是立刻抄起家伙跟上。可惜水军将领哪善于陆地作战,三兄弟这时候都不同程度的受着伤。   小喽啰们忙里忙外的,大多是在运送灵帏长幡之类。还有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队僧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好汉监押着,想必是被“请”上山做功果的。走到半路,又让另一队人拦下,骂骂咧咧搜身,指了另一条路。紧接着哨卡里的人又被叫走了。   还有一些散兵游勇,是刚从曾头市撤退回来的。武松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说了,晁盖攻打曾头市,其实大部分人都反对,老大哥许久没有下山,对形式误判也很严重,只带了二十个兄弟、五千兵马。吃败仗的时候,几位领战的大哥都忙着救护晁盖,断后的命令下达得也草率,因此不少人挣扎到现在才回山,更有的认为梁山大势已去,路上就不辞而别,好自为之去了。一路膨胀的梁山土匪寨,此时竟出现了人口减少的趋势。   更有不少奇形怪状的陌生面孔,都是依附于梁山的北方大小黑道兄弟,此时听闻梁山泊寨主逝世,且是仇杀,不免立刻前来拜山吊唁。有的是来表忠心,誓言和梁山兄弟同生共死,梁山的仇人就是他们的仇人;有的却是来探听口风,甚至打着算盘,投机图利。   大家各怀鬼胎,那气氛便不是太融洽。   宋江虽然是代理寨主,但哀痛得无心主持任何事务。场面一片混乱。   有武松领着,好容易穿过一片散沙的大路,到了聚义厅,熟悉的金匾大堂木交椅,上下看看,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武松往上一指。潘小园这下明白了。金匾上的字不太一样,“聚义厅”三个字已经换成了“忠义堂”。明晃晃的几个金字,周围挂着白幡,不仔细看不出变化。   不难想象是谁的主张。   武松低声说:“今日刚换的。宋大哥许是悲恸过度了,不愿意再看那旧物。”   他也未免觉得这改换门庭有点太快,也算是给宋江找个理由。反正照眼下梁山人众的哀伤情绪来看,就算牌匾换成“大相国寺”,估计也没人会注意到。   晁盖的灵,郑重其事立在最中央。两人恭恭敬敬参拜了,来到议事堂。武松轻轻拍拍潘小园后背,算是鼓励:“说实话就行了,要是有人怀疑,我帮你支吾。”   潘小园十分乖巧地答应一句,心里却不由得想,跟史文恭的“聊天”内容完全没人证实,要是大哥们真觉得自己跟那人有什么勾结,事关晁盖一条命,武松说的话,还真不一定够分量。   但事已至此,她算是被命运推到了这个地步,更不能临阵退缩。于是朝武松微微一笑,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等了片刻,宋江、吴用、林冲、公孙胜、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头目都陆续来了。宋江挂着重孝,肩膀上还隐约见着绷带。其余人也是愁容惨淡,一片素白。   没人有心思寒暄。开门见山。   宋江道:“娘子不必害怕,照实说。那日史文恭为什么找到你,又跟你说了什么,大伙这几日,一直都想知道。”   宋江虽然是重孝红眼圈,到底方寸没有乱透,话里话外严密谨慎。   潘小园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请时迁偷听的事情也和盘托出。她当时哪想得到这事有如此大的干系。再者,这件事不管她做没做,事态的发展不会有太大变化。   于是她答:“密信毕竟是在武二哥身上。史文恭跟各位大哥话没说到一处去,或许是想说服奴家,直接策反他……”   尽管在场中有不少人当初没参与和史文恭的密谈,但既然今天都被宋江叫到场,想必也不用隐瞒。   至于她和武松的关系,这些人应该也都心知肚明。就算那天自己真是让武松用车儿拉回去的呢。史文恭走她这条门路,虽然不至于是让她给吹枕边风,但美人计的算盘板上钉钉,没必要替他遮掩。   至于史文恭本人对她那点莫须有的心思……潘小园觉得眼下这事不重要。   几位大哥点点头。宋江和吴用互相看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想必他们先前也有这种猜想,此时得到佐证。   潘小园又把史文恭那日对她说的,能想起来的,都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不知道几位大哥眼下对她有多信任,因为他们几乎是事无巨细地询问着所有细节。公孙胜更是动问史文恭当时的神态眼色,想必是判断他那话的里水分多寡。   潘小园眼下对这妖道极不待见,想想他对自己底细门儿清,连生辰都能算出来,背后就一片鸡皮疙瘩。   但今日公孙胜没使什么妖法,说话口气也正常,表现的就像一个和吴用一般的智囊。况且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似乎一流,凭着她记忆里史文恭的一个眨眼、一个摸鼻,就能推断出他当时的语气态度。潘小园觉得,如果把这人放到现代,开个侦探事务所,一定是全国闻名的。   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才将史文恭那天的叙述讲了个七七八八。宋江听毕,立刻吩咐武松:“请柴大官人来。”旁边没有小弟听着,只能劳动自家兄弟。   武松去了。潘小园倒有些惊讶于宋江的磊落。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缓冲密谋的空间,直接把柴进叫来,当面确认事实。   片刻间,柴进来到,听闻事情始末,连连摇头,说自家祖上确实是和平让位——至少表面上如此。没听说过有任何足以动摇大宋国本的内'幕。   众人面面相觑,已经觉得史文恭的话多半不可信。吴用不经意地斜睨了潘小园一眼,目光中是一种不期待得到答案的质疑。   潘小园心中一凛,忙道:“奴家所说若有半句假话……”   林冲一直没发言,此时忽然说:“都是自己人,何必赌咒发誓。”   潘小园感激地看他一眼。平日里一向万事保持中立的林教头,此时帮她说了一句话。   宋江也打个哈哈,把这个小风波略了过去。   按理说,晁盖之死,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被史文恭的肆意妄为所激怒。而史文恭“肆意妄为”的对象,又偏偏是她潘小娘子。潘小园本来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这个“红颜祸水”会背上一个小锅。但出乎意料,看宋江神色,没什么追究她的意思。   吴用便不再管她,分析道:“眼下山寨有三件三足鼎立的大事。第一是给晁天王报仇。第二是追查这密信的原委。依小生看,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我们要做的只是养精蓄锐,重整军纪,一举攻下曾头市。”   林冲点头附和:“该杀的杀,该盘问的盘问。”   吴用继续道:“第三件便是这寨主之位……”   宋江立刻说:“军师,咱们先不讨论这事。前两件事才是重中之重。攻下曾头市,捉到史文恭,自然便有寨主。”   看来这个议题,在梁山上也没能获得顺理成章的一致意见。想必是宋江坚决要遵守晁盖遗愿,不做这个寨主,而众人合力推他上位。双方眼下僵着。   吴用讪讪一笑,也就明智地不再提这茬。   但就算如此,眼下梁山一盘散沙,况且又有晁盖百日的孝,曾头市又是个难啃的骨头,急切间对付不得。   武松忽然道:“周老先生给我带话,三个月之后约我一见。若是从曾头市那里得不到线索,不如直接去问他。”   几人同时道:“周老先生现在何处?”   武松语塞,摇摇头,不知道。   想了想,低声道:“我在东京城里有个相识,可以通过他找到老先生。”   话说得也不是很有底气。东京太远了。岳飞作为“良民”,来梁山送信尚且需要遮掩行踪;武松作为“梁山贼寇”,一路远去,还要打听找人,况且又没法直接联系岳飞,风险大约不亚于去曾头市单挑。   吴用道:“我们在东京倒是有狡兔三窟,设过一个暗桩,可惜天子脚下,不测之渊,难以维系,如今要再去那里办事,未尝不是浮寄孤悬,风险极大。”   潘小园倒也听说过。梁山在东京过去的确设过一个“暗桩”,租了个空房子,偶尔派人去交接一下,主要用来打探朝廷“剿匪”的风向。不过东京做公的太多,全是耳目,暗桩转移了又转移,最终做不下去,不了了之。   再加上眼下梁山一团乱麻,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   宋江果断下决定:“这个再议。武松兄弟,密信你先收好,休教有失。明教的兄弟们似乎也知道些内情,等晁天王丧期过了,还要和他们通通气。”   武松点头。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一个粗嗓门由远而近的飘过来:“别拦俺!不就是个曾头市吗,有什么鸟利害!滚开!”   扑棱扑棱几声闷响,想是看门的小喽啰被无情甩飞。宋江微微变色,喝道:“门外吵什么呢!”   咔擦一声,门直接被踹开了。一个络腮胡子黑大汉霸在门口,头发根根如戟,一双锤子似的拳头乱挥。他全身漆黑如煤球,偏生也戴了白孝,乍一看就是个黑白无常合体,又被揉圆捏扁,形成了一个凡人的形状。要是夜里撞见,就是一身行走的白衣。   他气哼哼的把满屋子人瞪了一遍,又叫道:“就知道开会开会,光鸟说话有什么用!梁山让人欺负到头顶去了!宋大哥你们要讨论什么战术,照俺说,直接杀过去,砍了干净!”   宋江喝道:“铁牛休得无礼!”   李逵李大哥,梁山第一杀星。他一出现,房间里所有人的平均杀人数量,就得给生生拔高一个数量级。潘小园赶紧往后缩了缩。   李逵显然是憋闷已久,一脚踹飞一个上来劝的小喽啰,气哼哼喊道:“谅史文恭那厮有几副手脚,当初怎么就放下山去了!要俺在时,一鸟斧剁了他鸟头!”   潘小园一个激灵,暗自庆幸,当时幸亏李大哥不在。否则史文恭劫持她这个人质,李逵一鸟斧下去,掉下来的可不止一个脑袋。   宋江彻底怒了,一拍桌子,斥道:“出去!不然关你禁闭!”   李逵骂骂咧咧,不情不愿的转身回去了。屋内几人都是知道他脾性的,吴用忽然低声道:“铁牛兄弟报仇心切,这下可能会偷跑下山,惹出事来。得派个人去看着。”   重新关门。于是话题转回到攻打曾头市上。林冲首先表示悲观。   “这次出兵暴露了咱们不少问题。纵然是史文恭那厮有意挑衅,致使晁天王仓促作战,但曾头市兵强马壮,也比祝家庄防御严密百倍——大约都是那史文恭的手笔。依我看,咱们至少得再练上三五个月,争取一击必中,否则徒增伤亡。”   另外几个人惯常征战的也纷纷表示同意。   而门外汉潘小园也跟着悲观。在察觉到领导层对自己的不信任之后,便一直不太敢多说话。眼下听完了大哥们的战术分析,也终于忍不住,冷不丁来一句:“咱们没钱。”   大伙都是一愣,看向柴进。柴进这几日也未办公,凭感觉知道她说得没错,点点头   说是打仗用兵,其实拼的大部分是财力。攻州掠府不是江湖火并,抄杆棍子就能上;梁山也不比朝廷,打一次败仗的代价十分惨痛。光士兵头目们的伤残抚恤、以及动用的粮草辎重,加起来就把前阵子改革的果实败了个七七八八。   而潘小园刚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积压了无数文件报表。结合现状一看,山寨事务已经基本上全都停摆。该收的“进项”全部缩水,该花的日用却无限扩大。她略略解释几句,在场众人便不用算也能看出来,整个财政的大山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要是再输一次,梁山非得被现金流危机拖垮不可。   逝者长已矣,梁山的路还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大家沉默片刻,还没想到对策,武松抛出第三个难题。   “那日我跟史文恭交了几次手。不是兄弟灭自己威风,梁山大部分人都不是他对手。我若跟他拼命,未必能赢。咱们去攻曾头市,别又成了给他送人头。”   武松向来喜欢夸海口,这么谦虚的说辞头一回听到。宋江看他一眼,得到一个紧张而肯定的眼神。   林冲立刻表态:“听武兄弟和潘娘子的复述,这人……我也未必打得过。”   潘小园偷偷看他一眼,又看看宋江吴用的神色,心知肚明。林冲是科班出身的大将,又比武松多了十几年的实战经验。若说武松那句话是谦虚,林冲这句话里,却还藏着些别的意思:他拿不下史文恭,不会抢了寨主的位子。   宋江皱了眉,问:“那依各位兄弟们看,我梁山上难道没人能和此人作对?”   大伙面面相觑,心里过了一遍梁山的马兵大将,似乎都没有能够全面压制的——几个人一哄而上,合力砍杀,倒是能有胜算,但以史文恭的精明算计,哪能容这种场面发生?   吴用外行看热闹,这时候突然插了一句:“武松兄弟似乎说,这人的功夫系出名门,是陕西大侠周侗的得意高徒?”   武松点头:“周老先生的武功路数,世上鲜有能克制的。”   吴用笑问:“倘若是同门呢?”   武松一怔,片刻后才明白军师的意思,回道:“我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至于岳飞,还在入门水平徘徊,更不用提。   吴用摇头笑笑:“兄弟到底年轻,小生痴长几岁,江湖中事却听得略胜一筹。大伙可知,史文恭只是周侗的第二位徒弟。周老先生有位开山大弟子,因事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已有二十载矣。功夫却未必搁下,至今是一方豪强。当今之世,若说有人能克制史文恭,非他莫属。”   吴用这一提,一些上年纪的都隐约有了印象。但是一个退隐二十年的角色,在江湖上基本等于死了,名字也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一时间说不上来。   宋江眼一亮,问道:“军师认识那人?”   吴用笑道:“前段时间小生去大名府出公差时,刚好顺路去拜访过。”   “是谁?”   “河北三绝,玉麒麟卢俊义。”   秘密会议解散,一众人各怀心事,分别离开忠义堂,取路回家。   武松送潘小园回去。光明正大肩并肩。如今他也懒得藏着掖着了,山寨里乖觉的都已经瞧出些端倪,过去还有少数不长眼的,对她潘六娘子追求骚扰,如今也基本上偃旗息鼓。什么咸鱼、猪肉、金链子,眼下已经全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于是便也有了些放任自流的勇气。反正“限婚令”早就开始实施,反正晁天王丧期之内,谁也没个谈婚论嫁的理由,于是可以暂时将责任感束之高阁,不至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旁边小喽啰见怪不怪,哪有什么异议。梁山上土匪多了去了,压寨夫人都抢得,何况抢个嫂子。就算那“嫂子”看起来愁眉不展,那也不是他们能管的闲事儿。再者,武松手里的女人,谁敢过问一句。   这在寻常市井百姓眼里或许无法想象。但梁山多奇葩,比这更还大逆不道的“壮举”,大伙也不是没见过。只要是拳头够硬的主儿,上面老大不追究,其他人谁愿意没事找事?   除非是石秀。但拼命三郎毕竟只有一个,眼下又不在山上。   林冲更是头一个不爱管闲事的。跟武松他们两人走在一起,毕竟有点尴尬。好在武松并不提什么别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史文恭的武功路数、行事风格。两人都是内行,一个军旅出身,一个久在江湖,互相一通气,都觉得此人难以制衡。对策没讨论出来多少,自己的见识倒是觉得各有提高。   潘小园安安静静旁边听着,心里面捶胸顿足,又错过了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   到了一条岔路。林冲一句话说完,跟武松两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遮莫是说入迷了。潘小园连忙叫住:“林教头,你不认路啦,你家也是往这个方向走呀。”   林冲有些不自然地一笑,彬彬有礼地解释:“我还要去……那边办点事。你们自便。”   一面说,一面坚定地迈步走了。潘小园和武松对望一眼,眼里都是一个意思:他去后山乱树岗上,有什么事可办的?   武松心不在焉开玩笑:“想必是跟我话不投机,赶紧找借口躲个清静。”   这话还不能放开了声音说。林武两人虽然互相钦佩,但性格原因,到底并非无话不说的知己。林冲又是个凡是容易多想的,看他离去时的神色,心事重重。   而潘小园眨眨眼,少有的感到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小声说:“你不觉得,他在躲什么人吗?” 第124章 1129.10   灌木稀疏,土路渐尽。林冲扎起裤脚,大踏步走进乱树丛中小路里,不时左右看看。他倒不怕什么豺狼虎豹,反倒是豺狼虎豹该怕他。   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迂回了一大圈,这才从另一个方向接近他自己的宿舍。   林冲作为梁山上的三朝元老,住宅条件也较旁人的优越许多:两进的院子,除了必要的卧室、客厅、厨房,另外还有书房、兵器库、以及练武的空地。除了正门,还有两扇侧门,一扇后门。   林冲从树林里钻出来,潇洒掸掸身上的尘土,径直往自己宅子的后门走,后门正对着一片荒草地,清静得鸟雀也懒得来停留,也没喽啰守着。林冲于是一面走,一面腰间找钥匙。   钥匙拎出来,脚步也停了。多年训练过的眼睛和耳朵告诉他,此时此地,周围不止他一个活人。   林冲静静立了片刻,钥匙揣回怀里,右手慢慢伸到腰间,握住了刀柄,慢慢抽出寸许长的一截。尖锐的金属声的间隙里,辨别着那第二个人的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他淡淡开口:“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回答他的,是右后方树丛里一声同样淡淡的冷笑:“林教头放心,小女子虽然本事低微,却还不至于让人轻易瞧见。”   林冲隐忍着一股微微的怒气,心平气和地说:“晁寨主归天去了,山寨人人居丧,守卫自然松懈。”言外之意,你没让人轻易瞧见,纯属侥幸。   身后的人却是藏不住一点心思,呼吸紊乱了一刻,声音酸涩,叫道:“何必多言,动手便是!”   话音未落,一声劲风呼啸而来。林冲头也不回,腰刀连鞘举起,随手挡了一招。   对方的后招却是绵绵而至。一阵急促的叮当之声,十七八招过后,咚的一声响,窈窕身影扑通扑通滚落在地。扈三娘狼狈地爬起来,捡起自己的刀。   她大口喘息许久,紧紧盯着那个岿然不动的背影,有点挑衅的语气,喝道:“如何?”   “比上次多接了三招,算是有些进步。不过左手仍嫌浮躁,步法跟不上脑子——要找李逵报仇还差得远。梁山上还至少有二十个人能顷刻间致你于死地。”   包括你。扈三娘紧紧咬着嘴唇,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顺带抹掉眼角一滴泪。   她突然说:“林教头,小女子有一事不明。”   “讲。”   “我若真的去找李逵报仇,你……你若不管,你们山寨不会怪罪?”   这个意思,林冲已经非常隐晦地透露过一次了。但扈三娘到底年轻浮躁,不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是万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将她复仇的火苗吹得旺了,焉知不是缓兵之计,不是看她笑话,不是引她跳入一个更险恶的陷阱?   等不到林冲答案,不依不饶地又问一句:“到底会不会?”   林冲背对着她,已经眉头紧拧。老成稳重如他,难道还能跟她直说亮话不成?   他沉默好久,才毫不客气地说:“你自己不会看么?李逵那人,若是没宋兄弟罩着,早就在梁山上死过十回八回了。”   梁山上除了晁盖,称宋江为“宋兄弟”而不是“宋大哥”的,大约只有林冲一个。第一,他年纪确实长于宋江;第二,他上山时间远远先于宋江;第三,他是少数没受过宋江恩惠的。   但他从不倨傲,面对宋江时,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谦恭礼貌。   扈三娘再没城府,也明白了七八分,脸蛋一红,轻声说:“小女子鲁莽,林教头恕罪。今日多谢指教,我们后会有期。”   林冲听她走远几步,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道坎不好过,你休要急功近利,也别再急着来找我。下次再让我撞上,若你撑不过二十招,我便不会手下留情。林冲说到做到,娘子恕罪。”   小姑娘在梁山上经历大起大落的几次生死,心态似乎成熟了不少,智商也显得正常了。林冲想着,但愿她能理解,他这话不是开玩笑的。   背后长久的寂静,似乎有一声轻微的抽泣。   她突然开口,宣誓似的,朗声道:“林教头,终有一天,我会胜过你!”   不等林冲回答,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慢慢听不到了。   林冲从怀里掏出钥匙,却不开门,犹豫好久,突然提高声音叫道:“慢着。”   脚步声立刻停了。急切的呼吸声。   “别从这条路走,会撞见武松。”   卢俊义好好的在北京大名府做他的土豪,转眼就被坑成了梁山反贼,他自己都没太反应过来。   坑人的过程有点见不得光,也就没跟太多人透露。吴用出的主意,总体来讲都是读书人的坏水儿,有点上不得台面。但梁山眼下非常时期,卢俊义的武功和军事才能和史文恭同出一门,算是当世唯一一个有把握对付他的,也只能事急从权。   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忠义堂里多了个玉麒麟卢俊义的座次,成了自己的生死兄弟。   没了晁盖的梁山,底线在急剧降低,办事效率却也在飞速增长。   但卢俊义本人暂时还没来。吴用的计策妙则妙矣,最后却有点玩脱了,让卢俊义被官府盯上,家产尽失,家人作鸟兽散,老婆也背叛了他,最后还差点被梁中书砍头。是梁山在大名府的唯一一个眼线,得到消息,来不及回梁山报讯,毅然决然孤身高调劫法场,搅了这场惨剧。   劫法场的人名叫石秀,江湖上第一拼命之人。据说当时,他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奈何桥上夺回了卢俊义一条命。   当然,寡不敌众,两人眼下正在牢房里共患难,梁中书他们正在商议第二次斩首的吉时呢。   刚刚得知梁山要派大军攻打大名府、营救卢俊义和石秀的时候,潘小园的内心是拒绝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万五千人马,是当初晁盖攻打曾头市率领军马的三倍;而北京大名府,更是比曾头市不知大上多少倍的全国性都市。眼下梁山元气未复,赤字未消,一摊乱麻,贪吃蛇就要去吞象?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卢俊义不救,梁山也已经上了大名府的黑名单,不去打官兵,官兵不久也会来拜访。况且若没有卢俊义,擒获史文恭、攻打曾头市的计划就不能顺利进行。曾头市不下,晁盖的仇无从得报,山寨无法进入正轨,更别提摆脱财政赤字的泥潭。   这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死循环。唯有攻破大名府,取得足够的钱粮,梁山才能有足够的资本重新恢复运转。   再者,梁山若是坑了卢俊义之后不管不顾,江湖名声立刻就会跌倒谷底,以后再想吸收人才,谁肯再来?   老大们的指示清晰明了,不容辩驳:要节衣缩食,想尽一切办法筹集钱粮军饷。有条件要筹,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筹。给定的出兵时刻是一个月后,卢俊义预计被斩首的前夕。   潘小园一天有一多半时间是在跟钱粮三巨头开会讨论中度过的——有时候参加会议的还不止四个人。蒋敬已经从几个小寨里收了些脑筋灵敏的小徒弟,分担管账计数的工作。偶尔开会内容不涉及机密的时候,她也把贞姐带过去,让小姑娘帮着做个笔记算数什么的。总之,调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全力以赴,保障梁山这个机器全速运转。   先是削减一切不必要的开支。伙食从简,各种排场从简。但“开源”方面却不是太顺利。保护区来钱细水长流,比不得打家劫舍立竿见影,急切间拿不出一笔太大的数额。   脚不点地忙了几日,一天早上,潘小园正要出门,却忽然接到柴进手下小弟的通报,说今日的会议娘子不必参加了。   她不解,询问两句,那小喽啰才不情不愿地说:“大哥们在商讨,那个……取消保护区……”   潘小园全身一震,立刻明白了。取消“保护区”,意味着重新开始来钱快的打家劫舍。养肥了的鸡,杀鸡取卵。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保护区”从头到尾是她的主意,难怪要避她!   她本能叫道:“不行!”拔腿就往柴进的办公室走。“可持续发展”基本方针一百年不能变。好不容易洗白了一点的土匪窝,不能就这么自甘堕落。熬过这一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小喽啰却面露为难之色,恭恭敬敬拦住她:“娘子稍安勿躁……”   潘小园急得轻轻一跺脚。不仅仅是为保护区的事儿。这明显是三巨头、乃至领导层的一个态度。眼下自己虽然在山寨中出力不少,到底是个中低层小职员。被重用只是因为能办实事。倘若自己的手段和梁山的理念方针不再相符,大家是不介意轻轻收回她手中权力的。   忍不住心里又骂了一句史文恭。他那句顺口的小小离间,让晁盖一下子对她产生疑心,连带着山寨上其他人,这会子不定怎么想自己呢。   眼下不是退缩的时候。她正琢磨着用什么花言巧语暂时忽悠住那小喽啰,旁边却有人突然开口了。   “女施主这是急什么呢?”   潘小园猛一抬头,随后干脆利落地往后退两步,才道:“公孙……道长。”   公孙胜大约是闲游至此的,一柄宝剑歪歪斜斜地挂在背后,宽袍大袖步步生风,袍子太长,底部可悲地沾了不少泥点子。   潘小园明显感觉到这人在梁山上地位不一般。所有小喽啰对他肃然起敬,躬身便拜,和见到宋江吴用一个规格。   她也只好恭恭敬敬万福下去,介绍一下自己:“奴家是钱粮……”   公孙胜却是无所不知,听她说了一半,就了然地点点头,评论道:“都是些虚名浮事,娘子何必如此纠结。如今山寨里非常时期,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三分说话,七分留白。但潘小园一下子理解了他的意思:这道人完全不信任自己的业务能力。将自己架空出钱粮事务,说不定有他的份。   也难怪,公孙胜并没有目睹她在断金亭上虐哭蒋敬的光辉一幕。也很难说,这位魔法师会对梁山上“拳头说话”的理念有多大认同。他云游多时,一回山,看到的就是山寨中气象陡变,什么保护区,什么按劳分配,什么匪民和平共处,而且居然都是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施主牵头的,无怪他犯疑。   看这道人和包道乙称兄道弟,潘小园怀疑他大约和明教也有千丝万缕的瓜葛。明教在江南占州据府,自有一套经济政策,公孙胜看不上她的那点奇思妙想,也属正常。   再说,那天在史文恭面前,她那一番奇怪的“不能打曾头市”的宣言,还有什么托梦的说辞,大约也已经给公孙神棍敲了个小警钟,这女人不简单。   公孙胜却依然是一副超然物外的神仙气场,朝她宽厚地笑笑,意味深长地吟道:“无为而治啊,清静无为,有些事不能强求……”   旁边几个小喽啰知道他是世外高人,又有亲眼见识过他法术的,对他极其敬畏,虽然他的有些话听不太懂,但还是齐齐点头受教。   潘小园摸不清这神棍是什么路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自从他回山之后,再加上晁盖的死,山上的风向已经开始悄悄变化,变得越来越不利于自己生存。   眼看公孙胜大袖飘飘,笑声中迈开脚步,就要跟她告辞,她心里忽的扫过一阵狂风骤雨,心里面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再也藏不住,朗声叫道:“道长!”   公孙胜并没有理会,依然自己念叨自己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   潘小园追上两步,一咬牙,低声说:“公孙道长,最近磷石降价,要订货的话,最好抓紧。”   一句话说完,心中砰砰跳,等他反应。   公孙胜的吟哦声停了。仿佛中了什么咒语似的,整个人凝立当中,披散的头发中,看到他耳根快速地动了一动。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了些底气,又凑上一步,低声道:“另外,咱们如今和齐家堡有稳定的贸易了,那里产的白炭灰,比较纯……”   公孙胜猛地转身,眼睛睁得老大,神仙模样消了三分,一副见鬼的神色,便如那天众人见他“作法”时的神色一般。   “你……你……”   公孙胜一回山,当即牵头大额订购磷石,都写在山寨的收支表上。这倒不奇怪,因为山上的火炮营需要炼制火药,磷石也是其中一种成分。中国人发现火药,最初就起源于道士炼丹。因此由公孙胜兼管火炮,原本也不是稀罕事。   但眼下,潘小园突然想起了磷石的另外一种用途。不知这神棍道长的炼丹术是何等造诣,就算炼不出纯磷,但要制出低燃点的某种磷化合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手里藏些磷石,再藏些易燃的油脂之类,摩擦生热,就是见证徒手燃火把的奇迹的时刻。   如今见了公孙胜的神色,更是证实了她的怀疑。大魔导师的形象轰然崩塌,整个世界回复了正常。   她微微一笑:“道长?”   至于那个什么劈剑成血,似乎是某些物质和碱水的功劳——《走近科学》肯定播过,可惜这种电视节目她从来都没用心看过。但白炭灰制碱,她是考据过的。还有徒手断剑……此前他用手将那剑身摩挲了好一阵子,明显是用了强酸嘛!   潘小园悄没声的举起手,比划了一个火把的形状,笑吟吟看着公孙胜:“道长……”   公孙胜的脸彻底黑了,一下下地捋胡须,眼中全都是不情不愿的尴尬。   依旧保持了仙风道骨的气质,寻思片刻,微笑开口:“娘子今日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看来是阴气所侵,贫道给你算一卦?……”   潘小园笑道:“这就不必啦。你那位包道乙师兄,肯定已经将休书的事对你说了,是不?要是道长没听全,奴家再给你复述一遍?”   此前武松用她的休书掉包密信,包道乙抢到以后如获至宝,着实研究了好一阵子,想必将休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背熟了,却一无所获。怨念之下,多半会对公孙胜说起此事。而公孙胜有着侦探一般的头脑,从那休书内容上,自然可以推论出她“潘金莲”的生年、籍贯、以及部分身世,算起卦来,自然是百试百灵。   那天情况紧张,她潘小园被道长的无所不知唬住了不假,可不代表她不会事后思考嘛。   潘小园这话说得低低的,食指竖在嘴唇,朝他一眨眼。你知我知。   公孙胜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哈哈一阵大笑,抚掌认输。   “好,好!算是咱们今日有缘,娘子有什么要说的?”   这是答应给封口费了。潘小园坐地起价:“奴家的工作不能放下,还请道长帮忙说句话,让我见一见柴大官人?”   公孙胜一句话,没人再敢拦她。钱粮三巨头都在,见了潘小园,都有点尴尬。   潘小园恭恭敬敬地三个万福,急切地一躬到地,用力稳住声音,说:“保护区要留着,办法总会有的!”   蒋敬完全不给她留面子:“那就快说。”   既然非要来参加讨论,那就赶紧拿出个生钱的法子来。   潘小园咬咬嘴唇,一面飞快思索着前几日的商讨成果,一面慢慢讲话:“嗯,眼下咱们需要的不就是现钱和粮草,要么从山下老乡手里取,要么从自家兄弟手里取,要么从济州府、郓城县……”   第三个显然不太可能。大名府还没打下来呢。那么第二个……   李应建议:“让大伙贡献点私财,倒也不是不可行。过去我们李家庄里,都是集资做事的。大家进项攀升,尝了这么久甜头,为了大局,散点财,不是什么大事。”   这倒可行许多。其实“贡献私财,收归公用”这个做法,在改革后的梁山虽然没实施过,但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司空见惯,并且有一个俗名,叫做交税。   梁山眼下的财政分配方式,已经相当于把税金含在了上缴的公款之中。眼下呼吁大家为山寨做贡献,就算是变相提高税率。就算是没有任何政治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不满——尤其是这种,不按基本法,说提税就提税,给人以极大的不安全感。   眼下梁山人心涣散,士气低落,再让大家砸锅卖铁的支援山寨,虽说出于义气,大部分人应该都会响应,但总归是个不安定因素。辛辛苦苦攒下的“进项”,一夕之间被没收殆尽,以后还怎么顺利推行私有制?   潘小园突然道:“不,我们不收税。咱们管大伙借。”   钱粮三巨头同时笑了:“借?谁来借?娘子你么?”   言外之意,谁买你账?——倒不一定是看轻她,而是直言事实。   柴进笑道:“就算是我们几个同时出面,也没法把大伙的私财搜刮干净啊——宋大哥倒是有这个本事,但就算他能说动满山寨的兄弟借钱,难保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居心。再说了,借钱说得容易,咱们拿什么还?”   潘小园隐约觉得什么了不得的概念慢慢在脑海里形成,慢慢吐出一句话:“不不,不是以私人的名义借。是以梁山的名义借。” 第125章 1129.10   以梁山的名义借钱?   大家可是不懂了,互相看一眼,怀疑地说:“梁山的名义?咱们大伙都是梁山兄弟,梁山的名义,不就是我们的名义?”   潘小园忙道:“不不,不一样。这么说吧,假如咱们梁山的金库成精了,变成一个小人儿,它代表着……”   潘小园一边开脑洞,一边同声描述,刻画了一个拟人版的“梁山中央银行”,除了不能发行货币,具备一切的银行功能,通过钱粮三巨头,也就是“梁山财政部”出面,管理山寨的钱粮收入支出。而财政部目前能开辟的一项新任务,就是……   “以梁山的名义,向大伙发行战争债券,到期赎回,付百分之五的年利。嗯……也可以提前赎回,但是需要按比例扣除利息。”   见几位大哥都是半信半疑,潘小园免不得又解释,“债券”相当于一个精致的借条,由成精的金库,也就是中央银行发放,相当于梁山的“国债”——或者说“山债”更妥当些——由梁山的信誉作担保。换句话说。只要梁山不散伙,债券就一定会到期兑现。   认购债券的不止可以是梁山众好汉,山上众喽啰,还有周围那些把梁山当青天的老乡们,也都在潜在债权人之列。聚沙成塔,就算每人认购的数额微不足道,合起来也能是一笔可观的现金。   其实政府借债的事情,中国历史上久已有之。“债台高筑”这个成语,就来源于战国时周赧王向富商地主筹集军费,结果无力偿还,只好爬到高台上躲债的故事。但长久以来的观念,“朕即国家”,政府的借贷,一般都是以统治者的私人名义进行的,偿还时也用的皇帝私房钱、嫔妃的脂粉钱,等等等等。并且借钱毕竟是一项很丢脸的事情,不到山穷水尽,没有皇帝肯这么做。   而把政府与统治者分开,纯以政府的信誉担保,利用契约精神,光明磊落的借钱,则是来源于……潘小园不清楚,总之不像是宋朝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多半源于几百年后的西方。   “甚至,”潘小园越想越兴高采烈,“债券还可以在市场上买卖。譬如柴大官人买了一百贯年利率百分之五的债券,规定一年后兑现一百零五贯。可半年后柴大官人急需用钱,可以以一百零三贯,把债券转手给奴家。奴家再等半年,依旧能向梁山金库兑出一百零五贯。这样一来,大伙手头灵活,也不至于缺少头寸……”   李应和柴进听得云里雾里,柴进喃喃道:“我为什么要买一百贯?”   蒋敬却跟上了她的思维,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我也可以跟柴大官人达成协议,半年后以若干价格,向他购买咱们的债券,自己前去兑现。或者若我手头宽裕,可以先给他一笔钱,等到形势需要,再让他用债券偿还。这样柴大官人若是担忧风险,也有个后路保障。”   潘小园真心实意地朝他投去一个深深佩服的眼神。头一次觉得,当日在断金亭,自己简直太胜之不武,太他娘的不要脸。   她刚抛出一个领先于时代几百年的债券的概念,这人已经在思考期货交易和买空卖空逆回购了!这些鬼东西,她自己上课的时候都弄不太懂啊!   这人若是生在现代,不当个央行行长、投行老总什么的,那是老天不开眼。   蒋敬摆出一副“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的神情,正眼不看潘小园一眼。   又有点讨厌他了。总之,这些复杂的东西可以先不讨论。眼下梁山需要的,只是一个融资平台,回收一下全山由于私有化而暴增的流动性——一个初具规模的原始金融市场足以应付。   其实她还有一个更激进的想法。梁山眼下已成规模,甚至可以发行自己的货币,以后好汉们的“进项”什么的,都以梁山货币的形式发放,和金银铜钱制订汇率,与周边百姓按需兑换,那将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新世界。   但眼下的时间远远不够。而且,一旦发行不同于大宋法币的货币,就等于彻底和朝廷宣战,东京城里那位艺术家皇帝就算再懈怠,也必须开始点兵点将了。   目前只能保守些,先发行债券,看看效果再说。   柴进慢慢把“山债”的点子记下来,脑子转两圈,也有点明白了基本原理,觉得可行。   目前还有最后一道难关。如何说服大伙,“以梁山的名义借钱”并非丢脸,忽悠大家认购“山债”,光荣光彩,利山利民?   钱粮三巨头互相看一眼,十分有默契地同时开口:“交给宋大哥。”   说服了钱粮三巨头,潘小园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债券几乎是强行推广出去的。   为了让梁山发行的第一笔债券显得光鲜好看高大上,潘小园在得到领导层的许可之后,亲自去请萧让进行书写工作,苏黄米蔡四种字体各来一样,任君选择。又请金大坚设计了债券版式,篆了个漂亮的“替天行道”的大印,霸气十足地盖在右上角。   一刀刀层次丰富的龙凤团花纸,过去是打算用来在聚义厅——现在叫忠义堂——装点门面的,眼下晁天王丧期不能用,况且山寨正处于最提倡简朴的时期,放在库房里已经快发霉了,这时候正好拿出来,印刷器材准备好,精雕细刻的涂上彩色的颜料。   样品出来,她左看右看,觉得缺了点什么。金大坚微笑着提醒,纸张上已经做了防伪标识,娘子不妨用手摸摸,是不是能摸出一个花押?再看右上角那“替天行道”的“道”字中的那一点,黑乎乎当中,是不是隐约可以看出一对流星锤?   潘小园五体投地。不愧是山东第一造假圣手。问问他怎么做到的,金大坚笑而不语。   最后,债券上批量印刷梁山泊头目们的签字花押——代理寨主宋江、军师吴用、掌管钱粮头领柴进、李应——相当于财政部部长和副部长、库藏仓廒蒋敬——相当于央行行长、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潘”字,算是财政科学研究院院长。   龙飞凤舞一长串,代表着北方黑道大本营的良好信誉。拿到江湖上去,每一个名字都让人肃然起敬——除了最后一个。   当然到了后来,不明真相的群众拿到梁山发行的债券,那最后一个姓潘的已经被传成了“世外高人”、“幕后黑手”,操纵着全梁山的经济命脉,连宋江都得礼让三分,接受他的指示——一个连名字都少有人知道,又绝少露面的人物,自然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潘小园和智囊团做了一个粗略的估算,拟定了第一批债券发行的数值和面额。宋江还雷厉风行地摊派下了认购“指标”,并且带头认购了一百贯。潘小园自己呢,知道高风险伴随高回报,自己留了二十贯吃饭钱,然后把这几个月的积蓄全都投了进去。   但雷声大雨点小,很多人依旧半信半疑。梁山好汉多有底层出身的,更别提那些地位低的小喽啰,“钱引”估计都没见过,平生只认真金白银,还有叮当响的铜钱铁钱。这一张纸,却能代表钱,上面写着多少数,就是多少数?倘若写的二十贯,自己加几笔,变成一百二十贯,算数不?   “不算。”答得斩钉截铁,“金大坚的独家防伪,要是擅自修改,瞒不过他的眼睛,上报之后一律军法处置。”   潘小园已经训练了十几个机灵的小弟,口齿伶俐地向大伙解释:“……相当于大伙把钱暂时存在咱们梁山上,就是换个放钱的地方,宋大哥难道会贪你们的吗!多‘认购’一贯债券,咱们攻打大名府的胜算便多那么一毫一厘,吴军师亲口说的!……”   公孙胜很给面子地帮了她最后一把,说服宋江和吴用制定了一套奖励机制。凡是认购债券超过五十贯的,都会在总结大会上受到领导的亲自接见和表扬;认购超过一百贯的,获得吴军师亲笔题字扇子一把;超过三百贯的……   暂时没人肯一次认购三百贯以上。   梁山上好汉们性格各异,这时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然也能显出不少独特风格来。譬如李逵,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都不少做,攒下不少积蓄。他眼下也没老婆孩子,不需要用钱,也不会过奢侈的生活,有钱了,顶多每天多吃两斤肉,多喝两碗酒。   但小时候穷怕了,那钱他可宝贝,谁要来动问,一律板斧伺候。直到宋江过去拜访,只说了两句话,李逵就倾家荡产的把所有钱都贡献出来了。   譬如阮家兄弟,和晁盖是拜过把子的生死之交,知道攻大名府是给晁天王报仇的必经之路,二话没说,所有的家底儿都掏出来,还让老家石碣村的村民们都去支援梁山财政。三兄弟说了,他们这钱算是捐给山寨的,不用还。小喽啰送去的精致债券,让阮小七当场撕了扔水里。   譬如——还有一位过分的。某日,潘小园打开上了两层锁的、盛放不同面额债券的柜子,一清点,发现少了一百二十三贯面额。   她心里一凉,左右看看,发现屋子角落堆着一个布袋子,拆开来看,一串串崭新锃亮的钱,还带着夜间的寒气呢。数一数,刚好一百二十三贯,一个子儿都不少。   她心里门儿清,敢这么嚣张自助的还能有谁,数额还有零有整的。吩咐贞姐记下:“时迁一百二十三贯。”   又探头到窗外,吩咐董蜈蚣:“向吴学究讨个扇子,回头给你家祖师爷爷送过去。”   命令完毕,自己琢磨,推广债券的那次全体大会,可没看见他去啊。其实往远了说,自从上梁山以来,就从没见到过这人的真面目。   再譬如,同样是水军头领的混江龙李俊,本来是江州地方的黑帮老大,让宋江忽悠来北方梁山入伙——江南地方的黑帮基本上都受明教控制,李俊偏偏任性,跟伊拉不对付,一个冲动就打包走人,带着几个心腹小弟,做了北漂一族。   他在梁山上依旧保持着半独立的身份,继续做他的江州大哥。每个月,江州那边都会有小弟来梁山拜访,要么就是飞鸽传书,跟李俊商议请示江州地方的帮派事务。   债券融资的事情一出来,李俊先是怀疑地询问了个遍,接着说,自己没什么积蓄,怕是帮不上太大忙。   那去游说的小喽啰不敢多催,垂头丧气的正准备告辞,李俊轻描淡写地说,看在宋公明大哥的份上,给我留几张券做纪念,钱过几日送上。   小喽啰喜出望外:“大哥要留多少?”   李俊皱眉,“先来个三千贯,不嫌少吧?”   小喽啰:“……”   过十来天,一群南方口音、外型各异、三教九流的黑道兄弟前来拜山,说是奉李俊大哥之命,前来给梁山送钱的。送来的一袋袋铜钱合在一起,小喽啰数到手抽筋,正好三千贯。   梁山的债主从此遍布大江南北。万一哪天梁山兵败散伙,那就是全国黑道的金融危机。   潘小园得知,一头冷汗。现在巴结这位李大哥,还来得及么?过去给他算的每个月薪资进项,没出过错吧?   最后,大家还分别终于动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网。潘小园首先找到东溪村酒店的张青孙二娘,好话说尽,请他们在酒店设立一个债券认购点,由张青张大叔负责忽悠老乡投资。   同样是忽悠界的高手,张青和宋江还是有区别的。虽然两人同样都能做到“把人卖了还能让人帮着数钱”,张青忽悠人,只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被忽悠进去的人,数着数着还能发现不对,转头一想,人家手底下有流氓小弟,惹不起,算了罢;而宋江会真心的帮助人家提高进步;被宋江卖了数钱的人,多半数着数着,便会一声卧槽,我怎么值那么多钱!多亏宋大哥!——双赢。   这也是为什么张青只能当个地头蛇,而宋江却成为了北方黑道代理一把手的原因。   但张青这点功力,忽悠个村里老乡足够了。大伙月月交保护费——比官府的税率还低那么一点儿——已经换来了长久的安居乐业。老百姓没什么远见,也就大多把功劳算在了张青身上,因此也十分买他的账。   不出三五天,东溪村这边已经筹到了百十来贯,其中那个媳妇被王矮虎祸害了的年轻人,把自己原本攒了半辈子的聘礼婚礼钱都交出来了。   可是也有意外。本来村里首富张太公拍着胸脯,说已经点清了一笔巨款,打算明日就送到酒店买债券。可第二天,张太公愁眉苦脸地来汇报,那笔钱昨晚突然不翼而飞,存钱的柜子锁得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   梁山保护区负责驱逐官兵、禁止劫掠,可不负责捕盗捉贼。张青好言好语地安慰,最后问一句:“敢问太公丢了多少?”   张太公唉声叹气:“有零有整,刚好一百二十三贯。”   这事汇报给潘小园,当场给她气了个吹胡子瞪眼——如果她有胡子的话。风风火火回到办公室,吩咐贞姐,时迁的名字换成张太公,派人给张太公送去相应面额的债券。回头时迁来了,就当他手里那些作废。   扇子要追回来就太难了,算了。   处理完一大堆事情,想起来隔壁那位,笑脸拜访进去,请鲁大师贡献一点身外之物。   鲁智深完全搞不明白状况,让小弟回屋拿出二十来贯,直接越墙扔隔壁去:“拿去,不够再管洒家要!”   潘小园一怔,才赶紧纠正他:“不不,不是奴家管师父借钱。是梁山管师父借钱。”   “梁山?梁山谁?宋公明?他怎么不亲自来?”   “不不,也不是宋公明,是咱们的库里需要点军饷……”   “军饷?那不是柴大官人他们管的么?跟洒家有什么关系?——哦,是不是他们克扣了钱粮?这群厮鸟,读过书的就是心眼儿坏。跟洒家说,洒家去摆平!”   潘小园赶紧摇头摆手,还是回到原点:“总之,向师父借点钱……”   鲁智深十分不耐烦:“还是借钱嘛,绕什么圈子!”   又让小弟扔去二十贯。咣的一声巨响。   潘小园擦擦汗,仔细数出四十贯债券,笑眯眯递上去。   “这是什么叽叽歪歪的,洒家又不认字!”   潘小园还是决定不解释,转头跟旁边那五大三粗的小弟嘱咐:“是还钱的凭据,给你家师父收好了,可别丢了。”   ……   口干舌燥出来,最后巴巴的去找武松,一脸无辜微笑:“二哥做个表率呗。你瞧鲁智深师父都出钱了。”   武松笑得更无辜:“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私藏有多少。”   大约只够一个最低面额。潘小园眼珠子一转,给他开绿灯,压低声音道:“都买给我。回头我接济你。”   武松爽快地把钱给她了,换回来的债券,看也不看,随意往屋里一丢。   潘小园大惊小怪:“收好!”   他倒不在乎:“你不是还记人名的么?”   “双保险,懂不?”   武松没脾气,好好的把那八重防伪梁山央行债券收箱子里。又听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时迁能找到么?我想揍他一顿。”   武松哑然失笑。这人什么时候也惦记着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他怎么得罪你了?”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潘小园刚琢磨着怎么解释,武松忽然神色一动,低声道:“有人。”   大步抢出去,院门半晃,半个人影没有,只有地上一个小小的破纸包。   武松小心打开来,里面光辉闪闪,竟是一锭一锭的大银子!   这时候银子还不在市面流通,属于百年不遇的稀罕货。果然,翻过来,底下都印着字,是济州府的库银。   跟潘小园大眼瞪小眼。潘小园轻声问:“这些银子,值多少钱?”   如今她思考问题都是钱本位,银子什么的完全没概念。   武松皱眉想想,也不确定:“要是成色足,约莫有个一百二三十贯?”   微风中一个细细的声音,带着些讪讪的:“一百三十贯整,多的不用找了。娘子见谅,上一次没搞清楚债券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潘小园又惊又喜,抬头往上一看,只见树影摇晃,一只小鸟扑棱棱飞走。   轮到武松大怒,朝着一个方向喝道:“时迁,你敢闯我院子,小心我揍你!”   ……   两人没心没肺的把玩了一阵银子,武松还是提醒她:“这是要行军打仗,不光是钱的问题。”   “可我只会解决钱的问题。”她想想,还是认认真真地跟他说了自己那点幼稚的想法,“这一战既然非打不可,倘若梁山实力不足,伤亡必定会大。”   何止是伤亡大。依稀记得那个原著水浒平行世界里,大名府一战,最后是血流成河收场的。军民、官员、百姓,城中将近一半的人口收到了波及。   她继续说:“……所以,倘若能浩浩荡荡的来个大军压境,兵不血刃让他们投降,那就好了——当然,那得取决于大名府那些守军的胆子。”   武松点点头。大名府梁中书是蔡太师的女婿,几个守将都不是吃素的。这想法要能实现,得靠不少运气。   他自己呢,钱给出去,回屋继续准备自己的事。潘小园探头一看,吓一大跳。   “磨刀做什么!这、这甲,是……”   潘小园恍惚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不会也要去打仗吧!”   武松眼光一闪,磨得锃亮的腰刀拿起来,吹一吹,近乎虔诚地收进鞘里,嗡的一声轻响。   角落里,包裹收拾到一半,三五柄备用刀,一双小匕首,结实的挂利刃的皮带皮绳。水囊、麻鞋、皮靴、软甲。   “怎么了?”   “可……”潘小园觉得心慌,“出征的名单,军师不是都已经拟定了,贴在聚义厅,哦不、忠义堂外面,我也是见过的,可没有你!”   武松平日惫懒,老大们也不是没察觉。知道他虽然本事不小,但揍人多半凭自己喜恶,不喜欢无缘无故的打打杀杀——跟李逵正好相反。   况且他也不善马战。于是这次安排他守寨,也是防着官兵围魏救赵,反而派兵去端梁山大本营。武松身上担子也不轻。   他顿了顿,下决心解释:“是我自己请缨的。”   看她目瞪口呆的神色,放下手里刀,给了个安抚的眼神,不疾不徐解释:“第一,卢俊义是因为我们梁山下的大狱,他又算我半个师兄,于情于理,我不能袖手旁观。”   潘小园点头。虽然坑卢俊义的事儿他半点没参与,也未必知道吴用的毒计,但毕竟是默许了的。这人很善于给自己揽责任。   第二,此次前锋派的是李逵。你也知道这人嗜杀。我请求跟他一道带兵。”   潘小园轻轻抽口气,心中充斥一阵奇怪的惊喜和疑惑,上下打量他一番,看到一汪清澈的眼。这人跟鲁大师混久了,信佛了?   武松笑笑,笑容一闪而逝,嘴唇抿起来,眼帘垂下,清澈不再,眸子里闪过一丝久违了的阴郁。   “第三,从梁山到大名,须经过东平府。阳谷县就在东平府辖境内。这地方,非我来打不可。”   说毕,目如寒星,冷静地看着她,好像在说:还有什么要问的? 第126章 1129.10   阳谷县这三个字,自从上了梁山,就几乎没人听武松提到过。但这并不代表他心里不惦记。一有机会,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黑暗,丝丝缕缕的渗出来。   报仇不容易。报他武松的仇更不容易。除了那个罪魁祸首西门庆,官商勾结之中,每一道环节每一个经手的人,都算不上完全无辜。   其中西门庆比较忌惮武松,及时跑路,因此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追查他下落上面。   而阳谷县知府、提刑之类的人物,至今还风风光光地当着他们的父母官。因此这些人,本来是排在武松的名单的后面位置。   但眼下有了机会,武松不介意提前动手,亲自去问问这些人,当初判决他哥哥那案子的时候,心里有没有过一点虚,手上有没有过一丝抖。   当然,顺便端了阳谷县县衙和东平府府衙,来个“劫富济贫”,武松更是十分乐意的。他对他看顺眼的人十分厚道大度,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让这些人敢心术不正的算计他武都头的亲人,只能说是自寻死路。   梁山军马是冲着大名府去的。军饷筹毕,大军开拔,武松自己的先锋队轻装先行。   还没走到阳谷县界,一群好汉就乐了:一群小兵小吏跪在路边,中间簇拥着知县,一上来“纳头便拜”,说什么不才区区小吏,误犯梁山好汉虎威,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全县百姓,下官死而无憾云云。   都怪命中注定,谁让他们辖区离梁山太近,随着“水泊草寇”的日日崛起,周围的县市也都开始感到不太平。   朝廷倒是拨了额外款项,让他们养兵养将,加固防御,抵挡贼寇。有人照做了,自然还有那么点儿底气,梁山兵马见了这等有防备的地段,也都节省精力绕着走;而有些地方官呢,习惯使然,这钱下来,怎么也得自己过过手不是?——过去的赈灾粮款,朝廷也没怎么追究嘛。梁山周围那么多州县,怎么就那么巧,能打到自己家门口?还是到手的真金白银更实惠。   阳谷县知县属于后者。当他意识到那万分之一的“运气”砸在自己头上的时候,当场突发半身不遂,谁也扶不动。最后是让几个衙役架着来的。   武松与那知县许久没见,此时不言语;旁边身经百战的李逵哈哈大笑:“没你娘鸟兴,俺们梁山破的城池多了,投降时人人都这么说!你们这些狗官,这时候想起爱惜百姓了,早干嘛去!”   说得也是。但凡被梁山锁定的目标,无不心惊胆战草木皆兵,生怕哪天屠刀落到自己头上,因此早就想好的这番投降说辞,梦里都念叨呢。   李逵说完,一声大喝,板斧举起来,就打算给这些狗官来个干净。几个官兵魂早就没了,全身如筛糠,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黑旋风,不知是谁滴滴答答尿出来,一股子味儿。   斧子没落下来,武松连忙架住。李逵一瞪眼,“怎的,你要抢这个功劳?”   在场诸官经历一生一死,磕头如捣蒜,连叫:“饶命!”   不知是谁认出了武松,连忙磕头换了个方向:“武都头,武都头,当年的事,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还请都头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武松不慌不忙地说:“李大哥且等一等。有些事,要着落在他们身上。”   李逵朝地下啐一口:“哼,还杀不痛快!”   牛眼一瞪,似乎是在脑子里排演一遍杀人,先过过瘾。底下知县都快吓晕过去了。   那边梁山军队忙着去搬阳谷县的库房,武松坐在日头底下,闭目沉思。秋风萧索,旁边是一串跪着的,簌簌发抖的时候,衣料的摩擦声清晰可闻。   那知县首先耐不住死寂,抖抖索索地小声开口:“武都头,壮士,当初你……你为本县打虎除害,我们上下都十分感激,这才越级抬举你做……做都头,也是缘分一场……今日……今日……”   武松冷笑一声,话说得毫不客气:“所以知县大人对我倒是知遇之恩了?可惜武松江湖性子,不稀罕什么都头。”   知县忙道:“是,是,都头现在是梁山上大王,自然不稀罕……不稀罕我们小地方……”   武松一声断喝:“废话少说!你也知道我方才为什么留了你们性命。当年我哥哥的案子,内幕究竟如何,你给我原原本本的说出来,错一个字,我也不多要你的,就留一根手指头吧。”   知县肠子都悔青了。当初见这年轻人谦恭有礼,像是个肯干活卖命的,留着使唤,自己衙门里也有面子;早知他一身强盗土匪习气,当初就是那大虫窜到他府衙里,也万万不敢劳动他的拳头了。   到底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脑子转得快。唯唯诺诺一阵,也想明白了,这人是纯寻仇来了。   “不干下官事,都头你也知道法度,当初是夏提刑监着,下官也没有拍板的资格,是……是大家一起决议的……”   武松眼一扫,夏提刑不在,想必是人比较机灵,听闻梁山大军来攻,提前脚底抹油。一个眼色,三个小头目当即分头去搜了。   接着问那知县:“你休诓我!我如何不知什么鞫谳分司、差官别推,你若问心无愧,何惧一讲?”   知县抱着一丝希望: “陈年旧案,下官也记不得许多……那案底,都在县衙……县衙里,这会子怕是已经给……给你们那些大王们烧了……”   武松冷笑,不说话。知县冷汗滴到地上,又被寒风吹了个干净,抖个不停。   过不多时,几辆大车辘辘的赶过来。几个小喽啰跳下来,禀道:“大哥,兄弟们也不识字,整个县衙里,带字儿的,都搜罗在这儿了!”   车里面搬出一摞摞的陈年字纸。武松看也不看,手一指,“找。”   知县哭着脸,和几个笔杆子一道,一张张的看过去。   武松静静等着。一阵喧哗由远及近,却是那夏提刑打扮成小兵,在几个都头衙役的护卫下,没命往外跑,几个梁山小喽啰提刀追在后面,叫道:“要命的就站住!”   武松飞身抢上,一手一个,抵抗的就全都给甩飞了,落在地上哎唷哎唷的叫唤。夏提刑脸色煞白,却没倒,指着他,手指颤着,叫道:“千刀万剐的强盗贼寇,反骨,人渣!当初知县大人就不该提拔你!”   武松就当是耳旁风,神色间有些意兴阑珊。   照李逵的意思,这些人直接砍了就行,不怕麻烦的话,碎碎剐了也无所谓。但他日思夜想的报仇对质,今日真正实施起来,没什么预料中的快感,反而只是像完成任务一样,有一种希冀速战速决的烦躁。   武大案子的卷宗终于找出来了。当初的供词、手印,官府留底备案的休书、甚至还有当年武大迎娶潘氏的登记备案,从清河县调来的。当然,有些环节莫名其妙的缺失,留下的部分,也不乏密密麻麻的各种修改涂抹。武松固然从未见过,当时的潘小园作为“被告”,也是无缘得见的。每看一眼,都是提醒他,对他恩重如山的大哥,当年是如何死得不明不白,而他又是如何无力改变这一切。   当然,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都不得已浮出水面。西门庆如何行贿,四家邻舍如何拿好处做假证,该走的程序如何全都被草草敷衍——他还发现,武大的案子不是独一份,这么多卷宗一曝光,这几年被官府和富户联合坑惨了的百姓,加起来怕是又能组一个梁山了。   “还有什么说的?”   不是说给他听,而是用这种方式还他大哥一个清白。他要让大哥平反昭雪,他要告诉所有人,当年的案子是冤案,他哥哥从来没有起过害人之心。   于是纸笔递上去,“写下来。”   知县愁眉苦脸,知道这一笔下去,流传在外,自己的名声可就彻底无可挽回——哪怕他现在就撞到武松刀尖上自杀呢,好歹也能全一个“抗击贼寇、为国捐躯”的名节——奈何腿肚子软,哪有那份胆子!   武松刀子反而往前一递,作势一砍,知县马上没话了,抖抖索索写起供状来。   卷宗上涉及的其他人,此时也被一一从县里带过来。不正当竞争的狮子楼老板、开纸马铺的赵老爷子、银铺姚二郎夫妇、贞姐的爹、买梨的郓哥、茶坊王婆——倒都还在县里安居乐业。一群人让梁山军马赶羊似的赶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大王饶命……”   王婆哭得最凶,平日里一肚子气冲山河的骂人话,眼下全都化成了委委屈屈的低声下气,一个劲儿的说:“武都头啊,不干老身事啊,当初都是那西门庆出的主意,让老身接近你嫂子,老身想着大家本来都是邻居,这个……那个……不是老身乱说,你嫂子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也早有害人之意……”   那天众目睽睽之下看到武松把他嫂子劫走,之后就杳无音讯,传言在梁山泊当了大王。王婆想着,那小媳妇多半早就让他杀了,死无对证——听闻那梁山泊上的宋大王,不就是因为杀了个小媳妇,这才落草为寇的吗?   “——是了,这都是那潘氏和西门庆的主意,跟老身没关系啊……”   不提还好,一提点了火药库,眼一瞪,“没你说话的份!”   王婆只剩干嚎了。像郓哥就比她聪明,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等武松过来问的时候,才红着眼圈答一句:“那天西门大官人的人让小的去县衙作证,许诺给两贯钱。小的……没去。”   武松不紧不慢地盯着他。小猴子有点受不了那目光,开始发抖,寻思要不要把挨了贞姐揍的事情说出来。   这时候另一队小喽啰来请示:“大哥,找到令兄长的墓了,要不要兄弟们迁到梁山去?”   武松思绪暂时被打断,想了想,摆摆手。   “不用了。清河县,寻个好风水的去处便行。等我回来,亲自去办。”   “忠义祠”倒是还有他哥哥的一个牌位。但他想着,武大一生懦弱,若是听闻自己在梁山上亡命,多半会吓得魂不附体;要是把他迁到梁山去,怕是他做鬼都不得安生了。   重重叹口气。   况且,武松自己也拿不准,到底有多大可能,会一辈子都住在水泊梁山上。   在刀子的威胁下,所有人都效率奇高。旁边的小喽啰再凶狠狠地吓唬几句,大伙就都把当年的情况回忆起来了,还原得丝毫不差——若是谁敢说假话给自己开脱,旁边的左邻右舍就会立刻戳穿。   最后,知县大人泪流满面地写着“供状”,看着旁边一排刀斧手,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下场。哀求道:“武都头,你……我们做官的确实不是包青天,但做官哪有这么容易,你自己看看,你哥哥但凡聪明一点儿,也不至于闹到最后那一步啊!”   武松冷冷一句话:“我哥哥怎样,用不着你再来评判。你熟读大宋律,你自己给自己判一个,做过这么多亏心事,按律该如何处置!”   那知县没想到强盗居然也讲理。颤着手,指着另一沓卷宗,小声说:“按律当……当斩,但下官这几年的……政绩、政绩……也是有那么些儿的……若是当今圣上来判,能将功折……折那么一点儿罪……”   武松反倒被逗得笑了。人命当做筹码来买卖,也亏他想得出来!   转眼看夏提刑,厉声道:“你呢?”   夏提刑还满口贼寇强盗的,语气强作出强硬:“今日你杀也好,剐也好,我们……是因公殉职,死在贼寇手里,留得一世清名!”   这些积年冤案及“供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拿到金銮殿上去吧!   “天下官吏,谁不是这样!谁不知道,当今世上,廉吏十一,贪吏十九,人人如此,不光夏某一个,要杀,杀不完哪!”   还算有些骨气,响当当的真小人。武松微笑:“总得有个起头的不是?”   夏提刑满面沧然,捡起地上一柄刀,颤颤巍巍的凑到自己胸前,怎么也不敢下手。   武松突然说:“慢着。”   夏提刑如获大赦,赶紧把刀扔掉,洗耳恭听。   武松转头吩咐军士:“这些人,押回梁山去。”   几个当官的听了,都是喜出望外。死罪换成“充军”,倒是十分可以接受。可转念一想,脸又白了。听闻梁山上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大王,这要上了山去,死法如何,可就想也想不出来了。死后还多半会让朝廷冤枉一个“通匪”的罪名。   一群小老百姓更是魂不守舍,赵老爷子当场就有要中风的迹象。王婆早就滚地上起不来了。   传闻梁山上大王还有喜欢吃人肉的。这要把他们都押上山去,不会是要……   武松淡淡的继续道:“去梁山,让他们向我大哥的牌位磕头谢罪。那边还有个冤狱的当事,也让他们给她磕头去。”   一堆人正愣着,远处忽然飘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身边:“不用麻烦了,在这儿就行。”   武松蓦然一回头,见到个熟悉的聘婷小身段儿,流苏坠子杏黄鞋儿,隔着老远,朝他笑嘻嘻打招呼呢。后面站着一群黑压压的人。   他暂时放下眼前一串官民,起身过去,声音里掩饰不住惊愕:“你怎么来了?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是交战的地方。既然她下山,那必定是得到了领导层的许可,那么必定会有足够的安全措施。武松瞬间便想明白了,信步走过去,潘小园身边几个护卫朝他躬身行礼。   声音柔和了些:“你来干什么?”   对面还没答,斜里一个爽朗的女声哈哈大笑:“哟,这就瞧不见我们啦?”   孙二娘。武松不是没看见,但孙二娘出现在这里,显然比潘小园出现在这里要合情合理得多,于是没顾得上。   他也懒得解释,跟孙二娘,还有她身后的张青,都见了礼,孙二娘才说:“大名府是块硬骨头,宋江哥哥派戴宗、时迁去勘察一番,说朝廷刚派了增援过去。他们增援,咱们怎不能干看着不是?就又遣了十几个兄弟,带下来五千兵马。我们这队先来和你会合,后面这些人,回头全归你指挥。”   转头看看旁边,又放低些声音,笑道:“至于你家嫂子么,跟我一个帐,多她一个不多,这千八百梁山军在旁边护着,铁桶都没我们这儿结实。”   “嫂子”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不怀好意。   武松假装不认识孙二娘,目不斜视绕过她。   孙二娘白了他一眼,非常贴心地自觉让开,带着后面的小喽啰退后一里地,就地休息吃干粮。她身边的亲随小弟扯出个临时帐子,把几个梁山头目隔起来。   武松这才发现,来增援的居然还包括王矮虎。此人神色萎靡,面容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少了几撮胡子。远远的跟大家隔开,擦自己的刀,偶尔冲亲随小喽啰发几句脾气。   武松不禁莞尔,随后心里有数。王矮虎惨遭摧残,武功到底未失,但士气显然是十分低落。连他都派出来增援,那梁山可算得上是倾巢而出,说明了宋江对这场战役何等重视。   但若真是身上缺了部件儿,武功怎么也得打个折扣吧!   潘小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大约知道他想的什么,扑哧一笑,悄悄的告诉他:“这人出来打仗也好,正好可以搜寻搜寻什么武功秘籍,说不定能练成奇功呢。”   武松随口问:“什么武功秘籍?”   “葵花……”说一半,赶紧住口,自己偷偷笑两笑。这年代大约还没这玩意儿呢。   武松也道她是玩笑,问她正事:“来做什么?”   潘小园没怎么见过这种行军打仗的场面,尽管是跟孙二娘一路过来的,但几天里都是赶路;看到武松这边的部队生龙活虎,刀是刀枪是枪的,免不得有些局促腼腆,小声说:“你说要来打阳谷县,我想了几日,还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武松失笑。放心不下什么?他来这一趟,基本上相当于石头砸鸡蛋,唯一可能出的危险,就是不小心栽进县城外面小河沟里。   她不至于这么埋汰他。再一想,明白了,更是哭笑不得。这是怕见着血流成河的场面呢?   他简略地解释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情,说:“跟当年冤案有瓜葛的,都让我找来了。你来得正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要干什么我就当没看见。”   但见对面那位却没有摩拳擦掌的架势,反而还有点恍惚茫然的神色,混合着一点点畏惧和慌乱。   可不是,她也给这帮贪官污吏害得不浅,要不是他提前赶回来,眼下不知苟活在哪个角落里呢。虽然以他武松的标准,她受的那些苦并不算什么,离打垮一个人还远着;但她一个娇娇柔柔小妇人,怕是连只鸡都没杀过,骤然间经历这种飞来横祸,没垮,眼下还活蹦乱跳的,他自己也觉得实在难得。   还出神,听到一声小心翼翼的:“二哥?”   武松随口道:“怎么了?”   “你……要报仇的话……不会……不会要把那些人都杀了吧?”   没见过武松取人命的样子,但理论上想想,以他的本事,杀谁不是易如反掌。潘小园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自欺欺人,这样一个秉性刚强的人,生来就是属于江湖的,跟一群亡命之徒混在一起,难道还能成佛不成?   就连她隔壁那尊真佛爷,手底下也是有人命的啊。   就算是她所经历的剧情和原著大不相同,晁盖老大哥终究没躲过生死簿的召唤。这让她心神不宁了好一阵子。   眼下武松来到了复仇的边缘,她害怕,会不会哪天一觉醒来,发现周围死寂,一地人头滚来滚去,满身血污的武松正蘸着血往墙上涂鸦?   一起这念头,浑身一个哆嗦,不太敢瞧他。 第127章 1129.10   报仇,要把这些人都杀了么?   武松心中不是没动过杀念,但见她还有期期艾艾的意思,不想她穷操心,很自然地拍拍她肩膀,直接堵住了下一句问话:“这你不用管。”   感觉那肩膀后面的身子缩了缩。听她又艰难地吐出一句半是建议、半是提醒的话:“你大哥……应该也不愿意……看到你……太暴戾……”   他忽然也手底下一僵。平日里这样觉得没什么,但眼下思绪回到阳谷县那会子,全身好像套上了无形的茧,突然又觉得一切都很不应该。   于是他放手,规规矩矩离远了点,几乎是敷衍地跟她说:“我知道。”   虽然直到她眼下不管是于法理上还是事实上,都和他那可怜大哥没什么瓜葛,但眼下旧案重提,尤其是亲眼看到她和武大那张“结婚登记”,他简直想他娘的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那风光霁月的“婚书”,也让他彻底理解了她那奇怪的恐婚倾向。天知道她将这伤口藏得多深,过去,顾虑他的感受,一直未曾跟他明言。   那也随她去吧,那公孙老道不是说什么,无为而治,不能强求么?   往事看似如烟,却从未彻底消失过。   在放任和自律间反复游走,稍不小心,就变得脆弱。   先不想这些。他决定等回山之后,找萧秀才聊聊。不能找吴用,那人跟宋大哥穿一条裤子。   气氛沉闷了许久,才听她陪着小心,问:“所以……能不能先让我去……嗯,跟那些人说说话?”   问问那知县,当年到底收了西门庆多少钱;问问王婆,人人叫她干娘,她却为什么把自己当成随时能够出卖的粉头;问问那姚二嫂,为什么要对一个无冤无仇的女人阴阳怪气、落井下石;当然,问问贞姐的爹,把他亲闺女卖到丽春院那天,为什么居然还笑得出来。   对了,如果有人知道西门庆到底去了东京何处,也不妨使些手段问出来,免得像现在这样,无头苍蝇大海捞针。   尽管在梁山上的时日已经超过了阳谷县,从那个被报复贱卖的丫环变成了能使唤小弟的黑道大姐,但有些最初的记忆,哪是能轻易抹平的。   武松不自觉地立刻点头,眉头间闪着些愧色,直到她转过身,撩起帘子出了帐,目光跟在她背后,被落下的帘子隔开。   片刻之后,却听到外面“啊——”的长声尖叫,正是潘小园的声音,几乎撕破了音,带着哭腔,“不要——”   武松全身一震,抄起刀奔了出去,看到眼前一幕,全身如堕冰窖。   那一串跪着的人,此刻已经七倒八歪的横尸于地。几个小衙役倒在血泊里,知县身首分离,赵老爷子脑瓜被劈成两半,鲜血狂喷;夏提刑胸口一个大血窟窿;狮子楼老板脑浆流了一地;姚二嫂连同她怀里抱的男孩,已经成了两截四块,血流满地。李逵提起板斧,哈哈大笑,不紧不慢地砍掉了王婆那颗花白的头,朝胸口踹一脚,尸体慢慢倒下去。   屠杀只用了片刻工夫。方才他和潘小园两人在帐子里默默相对,各想心事,他竟是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异动。   旁边的小喽啰见黑旋风行凶,纵然有那不忍的,谁敢多说一句话?   而她潘小园在干什么?理智全没了,一面干呕着,一面疯跑,朝李逵大喊:“别杀……”   李逵板斧一挥,喝道:“滚开!别妨了老爷的兴致!”   武松腾身几个纵跃,赶上去,三分力,直接将潘小园推出两丈远,手里的刀直接迎上板斧,当的一声巨响,接口处迸出几丝火星。紧接着手上一轻,李逵的蛮力对上他十分的怒气,那腰刀是寻常之物,竟立刻断了。   武松紧攥着半截断刀,眼睛血红,吼道:“李逵!你干什么杀人!”   李逵倒是显得天真无辜,笑道:“兄弟手痒,见你迟迟不动手,帮你一把,放心,俺只是让俺着板斧发发市,功劳不抢你的……”   武松牙齿咬得格格响,“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也下得去手!”   抽出腰间第二柄刀,抢上去直接便是拼命的招数。李逵赶紧板斧一隔,叫道:“啊哟!反正不是什么好人,那么认真干什么!唉唉,下次我让你杀不就得了……”   再不说话,当头劈下去。   李逵也怒了,须发戟张,板斧乱挥,骂道:“来啊,来啊,怕你的不是好汉!”   这时候远处的人听到动静,见两个梁山兄弟居然开始性命相拼,个个呆若木鸡。张青一边拼命跑过来,一边远远喊道:“两位大哥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坏了咱们山寨义气!兄弟先……”   跑一半,看到那一地的血污尸体,喊不出来了,冲到一旁,直接吐起来。张青不是没见过杀人现场,但眼前这种犹如屠宰铺一般的场面,也大大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武松完全不想控制。论蛮力,李逵不输于他;论武功招数,李逵简直是三岁小儿。黑黑的脸膛上立刻见了血,再一刀……   突然被拦腰抱住了,听得身后哭喊:“武二哥,停手!”   板斧在纤手上方三寸处挥过去,一阵劲风。武松吼道:“你不要命了!退下!”   那边张青跌跌撞撞的爬过来,也拼命将李逵往后拉,叫道:“李大哥,冷静,别打了!”   李逵哇哇大叫,轻轻松松就把张青挣开了,顶了个跟头。张青爬起来,再拖住,孙二娘赶过来,一起把住李逵左右两臂,后面再奔来五七个小喽啰,一串人,糖葫芦似的粘在李逵身后,这才把他制动住,大家乱哄哄叫道:“两位大哥住手!别冲动!看在宋大哥的份上……”   武松让潘小园死死抱着,甩不开,血红的眼睁得浑圆,风吹过,眼角淌出几滴热泪,死死盯着李逵,好像要将那束目光凝成刀子。   李逵犹自不忿:“这群厮鸟自己找死,早晚是要杀,你急什么急……”   “我不是要……”   如果只是要取人性命,半夜三更轻装下山,捅死十个八个都不难!但他要的是事实,是证词,是他大哥的清白。   也许只是盼着圆一个念想。但眼下,这念想,让两把板斧劈了个粉碎。   背后还让她紧紧搂住,一鼓作气的杀意慢慢竭下去。听她带着哭腔劝:“别……别跟这人计较……不值……”   李逵让人好说歹说,拉近附近军帐里喝酒消气。   武松擦了把汗,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翻过身,双手按住底下那双细肩膀,几乎是吼出来:“方才你怎么敢去拦我!对面是李逵!他的斧子不长眼!”   潘小园又惊又怕,思绪尚且有点不清不楚的,眼泪流到嘴角,转着圈儿,顺着下巴滴下去。   “你、要是你杀了李逵,你也活不了,你想过没?”   梁山兄弟自相残杀,依军法便是滔天大罪。武松胆敢这么做了,回到梁山,谁都罩不住,能有个全尸,算是大伙顾念往日情分。   武松何尝没想过这种后果,但李逵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他底线——用命来维护的底线。   牙根咬得紧紧的。刀尖撑在地上,头脑沉重得支撑不住。颓然的,慢慢单膝跪下去,让冰冷的硬邦邦的土地,托住身体的重量。   “大不了老子不在梁山混了!”   冲动只是一瞬。豪言壮语说出来,便知道这话有多空洞。不由自主靠上身边那个柔软温暖的肩窝。她没躲,反而用力站直,让他倚着。   他武松被全国通缉,难做良民,梁山是最理想的容身之处;当初不是想得好好的,在此栖身自保,顺便还宋大哥的人情债。宋江也不是没提点过他,梁山上鱼龙混杂,必定有他武松不愿交往之人,疏远便好,没必要跟所有人打成一片。   再说,梁山上也不是没有志同道合的兄弟,有些人更是让他获益良多。相处了这么久,已经把一片小小水泊,当成了他的大半个家。   更别提他身上那封密信,旋涡的中心,间接让晁盖送命的东西。梁山上谁肯轻易放走?   若是说走就走,就算梁山方面不计较,他也免不得江湖上名声扫地,更别提,身边这个姓潘的女人,当初答应大哥要护她一条小命,若是就此暴露在江湖的腥风血雨当中,能撑多久?   他刚想解释两句,说自己不过是头脑发热,让她别当真,却听她轻轻的开口了,声音颤抖中透着坚定:“又想安稳,又想率性,天底下哪有不要钱的买卖。你若是不愿委曲求全,要是真想打包走人,我没意见。你是有真本事的人,到哪里活不得,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温言软语说出来,手搭在他肩头,旁人看不见的小动作,轻轻捋顺他的鬓发。   武松全身一震。太阳从乌云的缝隙里现身,曲曲折折的一道光,透过眼帘射进来,劈开头脑中的混沌。猛然睁眼,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想问一句“那你呢?”终究没敢问出口。   而是改口,说道:“不管怎样,此次出战,须得有始有终,不能将其他兄弟陷于风险之中。”   脆弱转瞬即逝。话说到尾,最后一个字已经如铁般坚硬。扶着潘小园的肩膀站起来,指节擦掉她眼角腮边的泪,沉声道:“我去整合队伍,午时准点出发。”   见她怔怔点头,又安抚一句:“以后不这么冲动了,你惜着点你自己小命。”   然后不容她回答反驳,后背一推,给她带离了现场。   视野重新变得高而宽阔,将周围扫一眼,地上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她一个拿不动刀的,方才奋不顾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已经开始发抖了吗?   不仅抖着,腿都软成面条了,走着走着便是一绊,“啊”的尖叫一声。   武松立刻扶住,往下一看,一具滚在地上的身体,穿得破破烂烂,身上戴着些白孝,似乎是吓昏了,鼻孔还在出气,吹着地上的沙子。方才李逵没来得及杀的最后一个。   他弯腰,将那油光锃亮的脑袋一扳,皱眉:“郓哥?”   轻轻拍拍脸,郓哥如梦方醒,这才明白自己还在阳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变声的嗓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扑翻身便磕头。   “呜呜,武都头……嫂子,饶命,饶命……小的真不是有意陷害武大郎……我、我是接了西门庆的钱,呜呜……可是、可是真没去,前一天晚上让那个姓刘的小丫头……呜呜呜,截住了……我也是惧怕西门大官人,其实不乐意的……嫂子以前待我那么好,我……呜呜呜……饶命,我给嫂子做牛做马,饶小的一命!嫂子救命,呜呜……”   昔日那怡然自得满口马车的金牌销售,眼下灰扑扑的满脸是泪,说话不成调子。这番惊吓着实不小,只怕要做上半辈子的噩梦。   武松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潘小园,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这孩子说的多半没假。   自私自利的小人精儿,本质倒是不坏。武松没心情安慰他,口气冷冷的,“既如此,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老爹要等急了。”   郓哥却哭得更厉害了:“我爹、我爹死了……”   潘小园忽然说:“带他去梁山。眼下山寨筹钱正忙,我需要些脑子灵光的人。”   这话虽然说得稳重果敢,语调里免不得还有一丝颤。   郓哥猛一抬头,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希望。   “我听嫂子的……”   从黑旋风的板斧底下被她救出来,小猴子心理创伤太重,这会子脑子还不太清楚,只知道跟着“嫂子”,似乎就能保命。颤颤巍巍站起来,腿比潘小园的还软,又差点坐下去。   武松轻轻将他一扶,感到那胳膊抖得跟地震似的,也叹口气,吩咐一个赶来的小头目:“给这孩子带回去安置。其余的尸首,都好好葬了,有家人的,给发抚恤。阳谷县贴安民告示,开库发钱粮,咱们只取一半。”   他已经恢复冷静,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李逵作下的事,总要有个善后,免得臭了梁山的名声。   潘小园紧紧拉着武松的手,有点胆怯,问:“二哥,你……你不要和李逵一起带兵了。”   李逵一面杀人,一面哈哈大笑的情境,对任何正常人都是个血腥的刺激。潘小园现在才明白,李大哥憨则憨矣,率则率矣,骨子里大约是个反社会人格,做事没有任何道德约束。据说这种人格是个生理上的缺陷,大脑神经的构造异于常人,她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没法感化没法劝,这人一辈子就这样了。再让武松跟他离得近,迟早再出事。   武松眼睛垂下来,心中追悔莫及。他只听说过李逵手底下人命案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江州劫法场那日,李逵那砍瓜切菜屠杀百姓的场面,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对他多留个心眼。   但他和李逵带的是先锋队,眼下又多了一千五百人,是要马上行军至大名府的。要是两个带队的突然性命相拼起来,岂止是不好办。   正踟蹰,听得那边李逵愤怒地嗷嗷大叫:“哼,老爷还不跟你们玩了!不就是杀个把人,看俺亲到大名府去,提了那梁中书的头,杀他个血流成河,哼,用得着你们这些鸟兵马!”   一个黑影随着话音出来,板斧的刃在阳光下晃了晃,大摇大摆地走了。那边张青、孙二娘、王矮虎前前后后的追出来,叫道:“李大哥!”   黑旋风不停步,嘴里叫骂:“哼,叫武松这厮看俺黑爷爷的厉害!俺把那梁中书的人头直接带上梁山去!一兵一卒都不用你的!”   一队小头目愁眉苦脸地跑过来汇报:“大哥……”   武松冷笑一声:“走得好,不管他,让所有人听我指挥。”   一面说,一面瞥一眼李逵的背影,心里膈应到了极点。宋大哥怎么会收了这么个鸟人当心腹!闯了那么多次祸,每次大伙都是可怜他憨直率真,一次次的让他将功抵罪。不过这次,他横竖容忍不得,等到回山,非得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不可。   处理好一切善后,时光已经近午。武松坚持让潘小园在军帐里休息,再不往外看一眼。   气氛压抑之极,张青夫妇、还有其他几个来增援的头目,目光跟着武松那张铁青的面孔移动,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还是潘小园首先打破了难堪的寂静,小心谨慎地提议:“要么我先……回山,请武二哥拨出几位人手陪送?……”   还没等武松反应,旁边一众大小人等立刻点头表示赞同,抢着接这个任务,巴不得武松尽快把刚才那事忘了,赶紧做些不痛不痒的决定。   武松点点头,末了却补充一句:“吃了饭再走。”   等到饭也吃过了,终于没什么再留她的理由,武松送了她几里路,拱手告别,最后嘱咐一句:“东平府、大名府,顺利的话也至少需要个把月。你放心,怎么打,我心里有底。”   这是告诉她,不会因为方才的变故而影响战斗的发挥。潘小园领这个情,跟他抿嘴一笑。   心里却有些酸酸涩涩的。自从上梁山以来,似乎是头一次,要跟他分别这么久时光。   武松看出她眼中有些闪烁,只道她心慌担忧,又微笑道:“你只管回山上好好等着,万一有事,休要逞强,等我回来摆平。”   潘小园赶紧说:“梁山上你不用担心,倒是……”   心思辗转一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路边的一地尸体已经被清理完毕,只留下斑斑驳驳的血迹。   以及,凌乱的脚印,刀刃划过树皮,剥开脆弱的白芯。打斗的痕迹清晰可见。片刻之前,他曾跪在那棵断树跟前,靠在她身上,忍回眼中的泪。   她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一鼓作气,跟他说:“倒是你别逞强,这一次怎么也算是一场硬仗,不是断金亭那种……”   还用她教他怎么打仗?武松笑笑,刚要说句宽心的,忽然见她面色转而凝重,一字一字地说:“你别让人给杀了,也请你少伤人命。”   武松笑容凝固了一刻。这两个要求,分开来,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十分容易。但两军交战,刀箭不长眼,很多时候杀人才能自保,何谈独善其身?要他同时做到两样,无异于担上一份沉重的性命上的风险。   潘小园话说出来,也觉得太过强人所难,连忙补充道:“先保证第一个,再做第二个。”   武松眼角挑起一丝傲气。天底下还没有他不敢接的挑战。干脆利落地答:“依你。”   “还有……心里别有负担。今日你什么都没做错。”   他全身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质问他:真的吗?   “还有……”她轻轻咬着嘴唇,声音却突然沉下去了,嗫嚅着听不清。   武松余光往后看看。大部队都在不远处等他。急着听她最后一句话,俯下身,耳朵凑过去,“还有什么?”   没等到一个字,却看到地上那一双布鞋儿急促地踮了一踮。他的心思刚被那绣着鹅黄小碎花的鞋尖分散了一刻,便忽然觉得一股淡淡的馨香迅速欺近,右脸颊上被轻轻软软的一碰,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一拂而过。   ……   空地上集结的数千梁山军,以及带兵的大小头目,一个个望眼欲穿的往这边看。看到的是武松宽阔的背影,微微躬着,把他面前那个娇小的小妇人完全遮住了,只看到她的月白色褶裙儿,时不时的被风吹得飘起一个角。不一刻,那背影肉眼可见的剧烈一震,几乎是要摔倒。晃了好几晃,扶住了身前的人,这才恢复了平衡。   两个小头目紧张地对望一刻,就要去上前询问。让孙二娘懒洋洋地制止了:   “一会儿出发,还不赶紧检查检查兵器衣甲,乱跑什么跑?”   武松静静立着不动,上瘾似的盯着地上那双半新不旧的绣花鞋,好像要数尽那绣花的花蕊才罢休。   一双鞋尖局促地挪动了两下,眼一花,数得前功尽弃。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的,说话不走脑子,来了一句:“真的吗?”   听到面前忍不住的嘻嘻一笑。眼中一亮,白皙得耀眼的粉雕玉琢,洒着阳光,抬头看他,眼角笑纹一圈圈淡下去,留下一双真诚的乌黑的瞳仁。   便是这一笑,方才束缚他全身的那只无形的茧,一点点分崩离析,他从茧壳里伸出一只手来,托上那泛着红晕的脸蛋,温热。   慢慢抚摸片刻,没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是拇指摩挲着她右边脸颊上同样的地方,轻轻按出一个小坑儿,像是给她添了个恰如其分的酒窝儿,把那笑意又带出来一点点。   他低声说:“该走了。等我回来再说。” 第128章 1129.10   潘小园带着几个小弟护卫,顺顺利利回到梁山,一路上静静想心事。   在不明真相的人们看来,水泊梁山是一个有机整体,梁山上的好汉们,不管个性如何,背景如何,做过什么传奇事,一旦上山聚义,就成了替天行道大业中的一个螺丝钉,大家同进同退,同生共死,一起打仗,一起喝酒,甚至,一起被招安。   世上哪有如此简单的事。梁山好汉也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会有无可避免的冲突。   武松和李逵的这次冲突,只不过是长期郁积的矛盾爆发,涉及做人的原则,谁都不可能让步。   武松的性子刚烈率性,也许活得比旁人潇洒任性百倍,可一旦他的眼里揉进沙子,痛苦的程度,也较旁人强烈百倍。   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水泊梁山,真的应该是他一辈子的归宿么?   当然清楚,他之所以选择梁山,选择在庇护下安稳的生活,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身边带着个弱不禁风的小妇人,而他又抹不下良心让自己自生自灭。   倘若他是孤身一人,选择的余地,会不会宽广许多?   不知何时,倒开始满心为他打算起来了。虽然知道他这人有的是主意,似乎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就算有,他也多半当耳旁风。但谁也不是铁打的,帮不上什么忙,心疼心疼他,还不成吗?   潘小园觉得自己足够发扬风格,先人后己,寻思半晌,才开始琢磨自己的出路。   一路挣扎奋斗,虽然出了越来越高的地位,越来越舒适的生活,但在梁山上的生活,真的便是每日称心如意么?   当然她也知道,世上哪有百分之百称心如意的买卖。但别的不说,一个王矮虎,一个不高兴,这两位奇葩的大哥,就曾经将她的生活膈应得乌烟瘴气。   虽然眼下两人对她都暂时构不上威胁——一个已经成了练葵花宝典的坯子,另一个正在大名府的死牢里享受生活——但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和这两位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友好的过一辈子。   而最近,史文恭的到来,又有意无意地离间了她在梁山上少有的人脉积累——听说这人在曾头市打仗时穷凶极恶,却为什么单单青睐她潘娘子,跟她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秘密”?   说她是“红颜祸水”算是轻的。潘小园已经明显感觉到,领导层对自己开始不信任,财政工作的阻力也若有若无地增加了不少。   尤其是那位公孙道长。他是突然回归的梁山高层,对自己这个半路程咬金有着天然的抵触。虽然眼下被她用“封口费”暂时稳住,但除了装神弄鬼,这人的才智不在吴用之下,城府太深,她不指望凭这点小把柄,将道长完全降伏住。   虽然大名府筹款的事,暂时将她的威信又提高了一些。但她总不能指望靠一次次的危机来拯救自己。   可若是真的离开梁山——且不说可行性如何——两人又能何去何从?   她听着车轱辘隆隆的响,身子处在微微的颠簸中,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不出个让人满意的规划。   转眼便到了梁山脚底下。一行人暂时停下来,在东溪村酒店里歇脚休整。看到张青和孙二娘将酒店经营得红红火火,代理掌柜的小弟和老乡们打成一片,不知不觉又现出些久违的笑意。   努力将眼下的生活经营好。不管以后有什么变化,都得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去接受。   酒店里小弟都认得她,一上来好酒好菜的招呼。大伙都是粗人,上来就是一盆鸡,一盆鱼,一盆牛肉,一盆饭,再砰的往桌子上放两坛酒。大家嘻嘻哈哈风卷残云,好在都还照顾潘姐,给她留了两个鸡腿儿。   还有人笑嘻嘻问:“都说宋大哥每次下山,都能拉来不少好汉上山聚义。怎的潘姐你,也开始拉人入伙了?”   说着往队伍里一指。一个萎靡不振的陌生面孔,倒是挺机灵的相貌,只可惜眼下目光呆滞,叫也不应,东西也不敢吃,任谁接近,都是紧张得吓一跳。   潘小园心里头纠结。郓哥这孩子,跟自己交情倒是不浅。这回梁山来攻阳谷县,本来没他太大的事。叫他出来,纯是为了作证,并非故意找他晦气。   只是李逵在他眼前疯狂杀人,斧子差点就砍在他身上,这心理阴影面积不知有多大。虽说并非自己的错,到底是梁山整体的锅。   眼下他谁都不信,只知道黏着自己——毕竟当初是她奋不顾身,将李逵的杀人表演推迟了那么几秒钟,抢下了小猴子一条命。   既然如此,那不如顺水推舟的就把他收了——这是她当时的想法。可总不能把他带到自己家里去。小伙子胡茬都出来了,跟她住一块,就连鲁智深都会觉得不合适。   武松倒是提出,可以暂时安置在他那里。但他考虑得也不周全。总不能把郓哥一个人扔在他的空院子里,脚还没站稳,就立马陷入强盗和土匪的汪洋大海吧。   再说,眼下还不能让郓哥和贞姐见面——贞姐她爹就死在李逵斧子底下,郓哥就是第一线目击证人。虽说那个渣爹毫不令人同情,从来都是把闺女当累赘、摇钱树,但毕竟是贞姐亲骨肉,小姑娘骤然知道这个消息,不一定受得住。   思来想去,听得几声碗碟响,闻到一阵茶香。小弟们已经收了残羹剩饭,殷勤招呼:“大姐,喝茶?”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叫过为首的小二,指着郓哥道:“这个小伙子,能不能先安置在你们东溪村酒店里,教他些江湖规矩、生意经什么的,回头我常来看他。”   几个小二互相看一眼。店里多一个人不多,不是什么大事,做得了主,当即应道:“大姐放心,包小的身上!”   郓哥倒是十分认命,左右看看,破锣嗓子低声开动:“谢……谢谢嫂子。”   本以为郓哥这档子事就此了结,谁知没过十来天,山下的小喽啰就飞奔来报告:“大姐,请你下去看一眼!”   潘小园连忙收起手头的工作,匆匆跟着到了东溪村酒店。一进门,吓了一跳。   只见郓哥换上了身小二的衣服,两只手被反绑着,让两个小二监押在门柱后面呢。他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看到潘小园进来,才有气无力地叫一声:“嫂子。”   还没等潘小园询问,那边小弟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说上了:“大姐,你带来的这小猴子不厚道!刚呆几天,就想夜里偷偷跑掉。嘿,半点本事没有,毛手毛脚的,当场让兄弟们捉住了!大姐你说,怎生处置!是来硬的还是软的,你说了算!”   这种狠话郓哥大概没少听,浑身一哆嗦,那头都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跑?翅膀硬得够快!   赶紧让人把他给解了,给他筛一碗淡酒,“说吧,怎么回事?怕我害你不成?”   郓哥受宠若惊,这是把他当大人了。连忙接过来,几口咕嘟下去,脸上泛一片红。   他倒是恢复得格外迅速,此时一双眼睛重新灵气闪动,眼珠子转一圈,酒碗挡着脸上的表情,可怜吧唧地说:“嫂子,你不会不知道……这儿是反贼草寇的老窝吧?”   潘小园扑哧一笑:“你挺快倒弄清楚了。不过你别怕……”   郓哥突然压低声音,急切地说:“你放心,男子汉知恩图报,我乔郓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救我一命,我也会把你救出去的!下次……”   潘小园目瞪口呆,连忙道:“你说什么呢,谁要你救了?”   看他那副严肃脸,这才明白,敢情小猴子把自己当成是被捉上山的“压寨夫人”了!   也难怪,当初自己离开阳谷县的方式,就是让通缉犯武松捉走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郓哥亲眼目睹;武松后来成了梁山反贼,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也不是什么秘密;更别提,这一次在阳谷县,李逵滥杀百姓,自然是土匪无疑;而她不顾一切地叫停,还让李逵呵斥了一句,那明摆着不是跟土匪一拨的,自然是良民喽!   郓哥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大概是认定了她不敢反抗,也不敢逃,这才说不需要救。   眼珠子再一转,小大人般的老成语气:“嫂子你别怕,我已经看好了,这些人睡觉时,轮流派一个守夜的;每隔三天,是那个大胖子,他老是偷偷打瞌睡。到时候我再溜出去,他多半察觉不出,我便……”   潘小园哭笑不得,双手连摆,终于给他打断,也低声道:“多谢好意,你可别救我,我要是真出去了,走在济州府街上,那才麻烦呢!”   郓哥瞠目结舌,好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确实身处土匪大本营,而眼前的武家嫂子,正是土匪营中的一员,而且地位似乎还不低呢。   哭丧着脸:“嫂子,你怎么落草了啊……”   潘小园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虚。自己久在梁山,加上对“农民起义”没什么成见,自然不觉得“草寇”的身份有多丢人。但在绝大多数老百姓——不包括梁山保护区居民——心中,一旦成为“反贼”,便是自甘堕落,万劫不复,全身乌黑洗不白了。   她寻思一番,给郓哥又倒一碗酒,问他:“当初你说什么给我做牛做马跟着我,还算不算数?”   郓哥不敢看她,愁眉苦脸点点头。随随便便委身了一个女大王,只能怪他命不好。   “好!那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回去。但如今阳谷县已是梁山地面,眼下正打仗,兵马来往,你的生意怕是也做不下去;你要是想跟着我,我给你包吃包住零花钱,就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你怎么说?”   看得出小猴子内心激烈交战,手指头卷着油头发,左看看右看看。酒店里一排古惑仔小二,朝他露出白牙,嘻嘻的笑,笑容里肯定不怀好意。   潘小园心里一动,又轻声补充道:“嫂子我在梁山上也不见得待一辈子。你先留下来干几个月,等攒下些钱,再考虑下山不迟——放心,就算是在这儿,也不会叫你杀人放火。只是在酒店里打打杂,帮帮工,不算伤天害理吧?”   郓哥为难了又为难,终于说出了心里最大的一个顾虑:“可是我听说,梁山上大王,有、有吃人肉的……”   潘小园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别老洗头,没人愿意吃你。”   了结郓哥这档子事,这才回山,继续处理烂摊子。   山寨比平常空虚了不少,至少一半的人口都跋涉在行军的路上。就连钱粮三巨头中的李应,也被派去披挂上阵,留下一堆未完工的工作。蒋敬的头快秃成鲁智深了;而柴进平日里最为保养得当,眼下白头发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每次看他笔挺地坐在桌子前面思考工作,都活像一个勤政的皇上,就缺身边站一个油头滑脑的小太监。   潘小园蓦地又想到史文恭。他眼下在做什么?是在梁山的追杀令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还是继续以一派儒将风范坐镇曾头市,筑高墙,掘陷阱,等着梁山草寇第二次来自投罗网?   战报一天天传过来,让人抄录多份,贴在忠义堂前面,以及各个中小寨子的公告栏。庾家村、槐树坡、飞虎峪,一个接一个的攻克下来。梁山军已经围住了大名府,每日引军攻打;一面向山寨中催取粮草,为久屯之计。发行“债券”换来的那些钱粮,眼看着一点点消耗出去。   与此同时,伤员也一批批地送回山上,开始是缺胳膊断腿的小喽啰,张罗着安置养护;也有受伤的好汉提前撤回的。史进后背上中了一箭,是趴在车子上给送回来的,上身光着,那酷炫夺目的九龙纹身也就跟着秀了一路。史进没显得多虚弱,不喊伤不喊痛,只是整天沮丧地念叨什么,说等伤好留疤,自己背上那条龙估计要变三只眼,让姑娘看了,不笑话他!   李应跟人单挑,全身挂了七八处彩,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刚让小喽啰扶着进了屋,就招手命人把山寨这一阵的账务取过来,粗略审查一遍,见他落下的工作都让潘小园他们顶上了,山寨还不像有破产的势头,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让人给他换药。   花荣回来的时候右手裹着绷带,却是精神抖擞,不时跟周围人高声谈笑,说他是如何一箭射中梁中书头顶上的官帽,又是如何拼杀得酣畅淋漓——要不是后来右臂被砍了一小刀,妨碍拉弓,他才懒得撤退!   潘小园看得心惊肉跳。这时候才真正看出梁山好汉和寻常江湖武人的区别来: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不怕血,不怕死,唯有在战斗中才能绽放出无与伦比的气概。   同时她的担忧一天重似一天。那些出征的好汉,一小部分是有家室的,老婆孩子盼得征夫归,天天组团去金沙滩观望等候。潘小园自己有工作事业,分不开身,可有时候却也有冲动,到金沙滩去加入迎亲团——万一,能早那么一刻见到他呢?   心里头却自己跟自己不服气:早见到晚见到有什么区别,武松还能让人打死打残了不成?大宋的官兵要是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后来把两个皇上都丢了。   好在身边的小弟都挺善解人意,笑嘻嘻地保证,一听到信儿,立刻来跟大姐汇报。   可最后汇报给她第一手讯息的,却是贞姐。小姑娘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进门就嚷嚷:“六姨六姨,外面都传,好像是武二叔回来啦!”   时当正午,外面却天昏地暗。最后一场秋雨,裹挟来沁骨的寒气,噼里啪啦打落了泛黄的树叶。西边的土路被暴雨冲断了,来来回回修路的小喽啰喊着号子,扛着泥土袋子,不时经过门口,留下纷纷繁繁的脚步声。   还不到生炉子的时候,潘小园裹着两床被子,正舒舒服服地窝着办公。吃饭时,也懒得去外面淋雨,家里搜罗出几把米,一小罐红豆,小灶上煨成一锅稠稠的粥,这会子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香气了。   一听这话,不由自主一起立,两床被子全掀地上了。贞姐给抱起来,眨眨眼,若有所思地看她。   潘小园也懒得跟她装,朝她一笑,让她看着那粥,撑把伞就出门下山。   临近金沙滩,已经能看到小喽啰来来往往,不少人神情紧张,说什么:   “快去请军医,找药!”   “寨子里快没药啦,要不去村里找找?”   “安置伤员的地方还有么?情况不太好……”   “安道全安神医呢?什么?随军还没回来?”   “轻拿轻放,轻些儿抬!”   潘小园眼睛瞪得老大,油纸伞被风吹得斜在一边,伞柄在手心里乱晃,刮得疼。   眼看着一个大担架放在平板车上,被七手八脚地沿路推过来,泥泞的土路被十几只大脚踩过,朝两边溅着泥点子,车轮忽然陷进泥里,又让人喊着号子拉出来。   被单底下,一个雄壮魁梧的轮廓,毫无生气的头上裹着遮雨的布,被单下面耷拉着一只血淋淋的手。雨水混着血水,成了污浊的淡红色,一滴滴落下地来。   旁边簇拥着十来个小喽啰,个个都快哭了。   “大哥,你坚持住……”   潘小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担架移动,忽然觉得嘴里一咸,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把嘴唇咬破了,这才觉出疼来,满脑子都是三个字:不相信。   恍惚出神了一阵,才觉出身边沉着的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到个高大矫健的熟悉身影。依旧是出发时的那身衣服,穿得齐齐整整,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中略有疲态,见她回头,眉梢一弯,似笑非笑。   他开口,似乎是想叫她。脑子里徘徊了几个称呼,终究是选了个最中规中矩的,和山寨里其他兄弟一样,叫她:   “六娘。”   潘小园心中一阵洪荒之力排过,第一反应是咯咯笑起来,我就知道!   扔掉手里的伞,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拳,打在胸口,泥牛入海,润物细无声。自己落得胳膊一麻,残废了两秒钟。   这么多人乱哄哄围着,武松有点窘迫,拨开她第二拳,捡起地上的伞,给她遮在头顶,简略地说:“大名府下来了,没多伤人,梁中书跑了。”   潘小园忽然鼻子一酸,点点头。记忆中的那个平行世界,大名府一战,可是杀得军民不分、血流成河,城中将及损伤一半,算是水浒世界里运气最差的城市之一。   而如今,武松上来就说了一句她最关心的,“没多伤人。”   四周瞄一眼,见不少人在往自己这边看,心里突然一柔,想起他临行前那句,“……等我回来再说”。   可还欠着个什么呢!忽然有冲动,想给他一个小小的下不来台,手伸过去,又心软了,怕他害羞。   一犹豫的工夫,武松已经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溜开几步,面不改色朝旁边的小头目发号施令,教安置伤员、整理军器、去各军寨报到。   潘小园这才想起来关心担架里的倒霉大哥,凑上几步,问:“是谁?怎么回事?要帮忙么?”   再往车子里担架上看,底下的人似乎半昏迷着,那只染血的手臂因疼痛而颤抖。   旁边的小头目还在感叹:“什么叫义气,这就叫义气!嘿,换成咱们,谁敢单枪匹马,一个人劫大名府的法场?”   另一个点点头,表示极其同意:“要不是石大哥,卢员外早就没命了!……那帮狗官也不长眼,梁山泊的好汉也敢动!在牢里给他吃了这么多苦,要俺说,以后抓着那梁中书,定然碎碎剐了,给咱家大哥出气!”   “嗳,你们还是看着点儿路,别颠着!” 第129章 1129.10   潘小园听那群小喽啰小头目絮絮叨叨,说什么“劫法场”、“救卢员外”,听得一怔,不由自主抓住武松的袖子。   武松还以为她是让那满担架的血吓着了,回头安抚一句:“别怕。石秀兄弟只是伤重,但性命应该无碍……”   以他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当然人人都是铁汉。   潘小园愣愣的道:“不是,他是……”   车子转了个小弯,潘小园终于看清了担架上那张全无血色的面孔。   即使是半死不活的石秀,全身上下依然散发出刀锋般的气场。像头倒下的狮子,浓眉蹇着,薄唇抿着,让她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他突然微微睁眼,目光一下子落在潘小园身上,眼中微微迷茫了一刻,这才又看到旁边的武松。她还抓着他的袖子,眼中神色有些慌张,有些焦虑,顾盼之间,楚楚可怜。两人的距离不足二尺,不正常的近。   石秀在大名府牢房里受尽折磨,昏昏沉沉多少天,刚一醒,就看到如此不堪的场面,心里无比膈应,眼中射出怨毒的光,牙齿一咬,又昏过去。   就那么一刹那的眼神,潘小园明显地感到了身周一冷。一时间,心头闪过三个首尾相连的念头。   第一,不高兴大哥重回江湖了。   第二,他好可怜。   第三,但他若活蹦乱跳,自己被他抓了这么个现行,早晚难逃一死。   武松还不太明白,见她一打哆嗦,问:“怎么了?”   旁边的小喽啰比潘小园更慌张,见石秀情况不太好,赶紧指挥着担架绕出泥泞的路,又有几个人给他拉了拉被单。   车子刚要再推动,突然有人来报:“西面山路让雨冲垮啦!过不去!”   武松微一皱眉。左右看看,便想让人抬起担架步行,又觉得以石秀的伤势,不一定撑得住颠簸。   正想着要不要绕路,突然听到旁边一声清脆的声音:“先送到奴家这里,我的院子离得最近,家里还存着些上好的伤药,能抢一刻是一刻!”   潘小园说出这话,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是颤的。   电光火石一瞬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若是石秀就此伤重而死,自己固然再没有死亡威胁,但是,似乎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这简直是上天给她的最好的机会。   武松不知道她跟石秀的过节,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也知道石秀向来不太给女人好脸色。她这是自己找不自在。   微微惊讶的目光,带着些赞赏,朝她看过去。她已经将伞罩在重伤的石秀的头顶。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毫不留情地砸在她双肩,打湿了她的头发。婀娜的身姿,雨中显得格外柔弱。   她挽起湿透的袖口,几乎是豪迈的冲后面一指:“就往那儿走!”   小喽啰听她这么一说,还有些不太相信。“家属区”的院子,能随便让陌生男人进?这弄得满屋子血,小娘子不介意?   但事不宜迟,石秀的伤势一刻都不能拖。再一看武松已经首肯,马上几声七嘴八舌的“谢谢娘子!”那车子立刻掉头转向,稳稳当当地朝潘小园的院子里行去了。   潘小园见武松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朝他坚定一点头,“你去管别的,不用担心我。”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那里已经被改成了一个临时病房,外间铺了个香香软软的铺子,用了她两床的冬被。石秀手下的几个心腹小弟围着团团转,一个个如同热锅上蚂蚁。另外还有两个武松派去看觑的小头目,整个院子里围得满满当当。   什么样的大哥带出什么样的小弟。贞姐被他们毫不客气地使唤得团团转。   “小丫头,去烧点热水!你家娘子不是说有药,放在何处?”   潘小园急匆匆赶过去,珍藏着的东京赵太丞家顶级伤药找出来,交给随侍的小军医。   不得不说,她这个小港湾,条件比寨子里的集体病房要好太多。梁山上的大部分军医,连同神医安道全,都还在外面没回来;卢俊义也同时被从牢里救出来,伤得比石秀还重,据说意识都模糊了,只剩下一口气,眼下山寨里的医疗资源全都在朝他那边倾斜。虽说石秀铁打的身子骨,未必就此便死了,但有这么一个特护病房,照料起来方便很多。   几个糙汉接过煮在热水里的手巾,毛手毛脚的就要给石秀清理伤口。潘小园一咬牙,“放着我来。”   石秀的几个小弟有点犹豫:“娘子你……”   潘小园知道他们的尿性,微微一笑:“还不相信奴家吗?石秀大哥义气深重,单枪匹马劫法场,事迹都传遍梁山了,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钦佩得紧。这么多人瞧着,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这话里带着五六分的真心实意。抛却他对女人的奇怪偏见,石秀对兄弟真是没的说。孤身一人,明知不敌,也要奋不顾身。这份豪壮激越,十个男人里,九个做不到。   几个小弟听了这话,互相看一眼。在他们心目里,妇道人家天生柔顺耐心,确实更适合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潘小园努力忽视那张就连昏迷时也不太高兴的面孔,把自己想象成圣洁的白衣天使,任劳任怨地接受军医的一切使唤。   尽管身手有点不听使唤。随意摆弄这位昏迷的壮汉,并没有带给她什么“痛打落水狗”的快感,反而像是漫步在即将喷发的火山边缘。石秀也许是痛了,微微的一哆嗦。潘小园立刻一个冷战,心里砰砰直跳,好像比他还疼。   今日这个决定,也算是小小的一赌。赌石秀心里面的江湖义气。   她深吸口气,还不忘轻声提醒:“石秀大哥在山上还有哪些交好的兄弟?还要烦请各位通报一下,要看视他时,到奴家这里来,免得找个空。”   女人家就是细心。两个小弟恍然大悟,一前一后的跑出去通知了。   剩下的几个,也终于相信了潘小园全然出自好意,干巴巴地谢了一句:“想不到娘子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简直颇有他家大哥的风范。   潘小园笑笑。不一刻,外面风风火火一阵脚步声,一条大汉闯进来,上来就朗声叫道:“你们把我石秀兄弟怎么样了!”   石秀的结义兄长杨雄,当年手刃了潘巧云的那位,此时仪态尽失,像一头眼红的豹子。   一面说,一面大踏步,兴师问罪地朝潘小园走过来。旁边几个小弟连忙拦住:“大哥等一下,石大哥正吃药呢。”   杨雄一愣,定睛一看,果然见那姓潘的小娘子,正一勺一勺的服侍他兄弟吃药。旁边的小弟赶紧又解释:“这位潘娘子敬佩石秀大哥的义气,自愿让出自己的院子,服侍他养伤呢。”   杨雄的第一反应是她不怀好意。但见她正任劳任怨的伺候人,旁边忙碌的众人也对她赞赏有加,说什么她深明大义,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反正石秀让这女人照顾一阵子,他左右不吃亏。   杨雄本来有些人云亦云的从众性格,于是看望了一阵,见石秀命大约是保住了,就赶紧回到岗位,继续守他的寨子了。   随后又陆续来了几个人。消息传开,大伙渐渐都知道,管钱粮的潘六娘子急人所难,自掏腰包,腾出好地方,救助石秀兄弟呢。   都知道石秀的脾性,没人往八卦的方面想。反倒是有些人为潘六娘子捏把汗。她这不是费力不讨好么?   等到一个下午过去,石秀终于微微醒转。脑海中那忽强忽弱的厮杀声终于消失了。依稀记得外面喊杀声震天,一群人打破牢房,砍翻牢子,七手八脚地把他拖出去。开始以为他死了,因此只是哀悼了几声,给他头朝下放在一张板车上,还严严实实地盖了好几层衣服。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发现他居然在动,在说话,骂的是一句:“直娘贼死鸟,快给老子一口水!”……   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不再是阴暗腐臭的牢房,也不是颠簸跋涉的道路,而是窗明几净的小屋,弥漫着药香和淡淡的脂粉香。身上几处刑伤,火辣辣痛得清晰,那是药物作用的感觉。手臂上,有什么人正轻缓地给他缠绷带。   他一睁眼,见的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狐狸精面孔,十指尖尖,认认真真地往绷带上撒药粉呢。   他吓一大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绷带底下发出来,眼睛骤然睁大,用力一挣,艰难地开口:“你……放开我……”   说的话含混不清。还没等“狐狸精”反应过来,旁边的军医和小弟已经七手八脚地轻轻按住他,你一言我一语。   “大哥醒了!”   “大哥别乱动,给你上药呢,忍着点儿!”   “先别多说话……”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石秀的整条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手指头微微屈伸着,大约在想象中已经捏断她脖子了。   然而在现实中,他却是毫无还手之力,眼睁睁看她纤手微动,将那绷带优雅地打了个结,避开让他疼痛的地方。   第二次尝试:“你……不要你来……”   嘶嘶的喉音,暗哑难辨。   小弟们赶紧又劝:“大哥别激动,这位娘子你或许不识得,但她是一片好意,要不是她,你……你还不知怎么样呢!她这里的药也是一流的,回头咱们讨些回去备着……”   潘小园几个时辰的不辞辛苦,已经获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石秀彻底变成孤家寡人,气得眼睛一白,又昏睡过去。   昏过去一刹那,听得耳边一声脆生生的低语:“大哥稍安勿躁,想要取奴家命,也得等伤好了再说。”   石秀在潘小园的小院子里度过了生死攸关的三天,眼见精神好转。此时西南山道被冲垮的道路终于恢复通行,石秀也总算让人接回了自己的宿舍,静养去了。   被抬走的时候,他不太高兴,全身纵横裹满药膏和绷带,垂着眼帘,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态。   潘小园拉了贞姐的手,客客气气地送他和他的小弟们出门。回去以后,任劳任怨地打扫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这么一来,石秀算是欠她半条命。有这么多目击证人,这事只会在山寨里越传越广。以拼命三郎对义气的重视程度,要是再敢无故伤她杀她,无异于推翻他此前一切的做人准则。   当然,也不排除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石秀终于跌破了他那义气的底线,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她悄无声息地杀在后山树林,只为出那口被“狐狸精”碰过的恶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此事真的发生,潘小园也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应对。   但不管怎样,那把随时悬在头上的刀刃,已经被她以毒攻毒,暂时卸了下来,装进了一部不太结实的鞘。   梁山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陆陆续续的凯旋而归。金沙滩上每日敲锣打鼓,那噪音震得鱼儿都不往岸边游了。   梁山的经济重新恢复正轨。山上除了柴大官人、李大官人,眼下又多了个卢大官人。他也被从鬼门关里抢救过来。四十二三岁年纪,头发倒有一半是白的,可见上山之前,受到过什么样的折磨。   但没过一个月,这人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健康。渐渐的,能看到他扶着小喽啰出门散步。虽然精神依旧萎靡,但他相貌非凡,举手投足间,一派内家高手的风范。   大伙都对他敬畏有加。据说宋江还张罗着把寨主的位子让给他。是个人都知道这是作秀。宋大哥眼下也还是代理寨主,再说,史文恭还没半个影儿呢。   卢俊义也很认命。在白道已经混不下去了,梁山全体都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情此势,不容他再与世无争。又听说了史文恭的事,终于下定决心,喝下了梁山的结义酒,从此与众好汉生死与共。   随着卢俊义上山的,还有无数从大名府官库里搜刮来的钱粮,一车一车的运上梁山,那车队一眼看不到头,每辆车都堆得像小山,任凭谁见了,都得乐出声来:有的金光灿灿,有的银光闪闪,有的五彩缤纷,就连那黑不溜秋的,都让人觉得里面别有洞天。   潘小园带着贞姐,领着一干管事的小喽啰小头目,忙得脚不点地,每天都在大开眼界。   清点这些战利品就花了十来天工夫。大部分钱财直接搬进梁山上的公库,论功行赏的发放;小部分奉宋江之命,“补贴”给梁山脚下保护区里的各家各户,算是酬谢大伙长久以来的支持。每家每户都多少分到了三五贯,因此欢声一片,梁山泊的大王们变得前所未有的英明。“忠义堂”里,理所当然的又多了几副金光灿灿的牌匾。   还有少数稀奇罕见的宝贝,便格外关照着,放进了特殊战利品的展示厅,时刻向大伙宣传,这些敲骨吸髓的贪官狗官,攫取了多少民脂民膏。   不用记账也知道,这次发行的“梁山债券”,一定能够到期全额兑现。梁山算是赌赢了。   忙完这一波,潘小园这才打起精神,去找武松。   这几日他忙着各种善后工作,也少有闲暇时间。这一日,山上开了庆功宴,大小头领欢聚忠义堂。潘小园估摸着武松多半坚持不了整场,因此算着酒过三巡,信步闲逛,到他宿舍门口守株待兔。   等没多久,就看到小路上,武松溜溜达达的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有些心虚地往后看,不知是用什么借口躲的酒。   一转头,眼一花,门口有人。   他戒备了那么一刹那,便看清楚门口倚着的那个小小人影,百无聊赖地踩自己的影子玩儿。裙子下面,一双他没见过的淡青色新绣花鞋,鞋尖小蝴蝶飞来飞去。   放松下来,不自觉笑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一面说,一面开门,让她进去。   “跟你说点事。”潘小园也不跟他客气,好久没光顾自己的这套“故居”,轻车熟路地进去,看到院子里多了个练武用的木桩子,一圈圈缠着麻绳,被蹂躏得有点发黑。   旁边地上却放了几个小蒲团、两坛子酒、一叠破碗。不难想象,这人练功夫时,是何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干脆倚着那木桩子,蒲团上盘腿一坐,问他:“是不是开始准备攻打曾头市了?”   武松“嗯”一声,不自觉又瞥了眼她脚面上那双蝴蝶,倒是绣得栩栩如生,不知是谁的手笔,多半不会是她自己的劳动成果——女人家花样真多,以前怎的从没注意过。   过一刻,才想起来多解释几个字:“急切间不会出兵,还在造攻城的车子。”   大名府战役刚刚结束,休整了几日,梁山已经重新紧锣密鼓地开始练兵。风向很明显。史文恭胸中有丘壑,曾头市的严密城防,上次让晁盖的军队吃了大亏。而有了“同门师兄”卢俊义,对史文恭的所学所练都清清楚楚,再对付他时,便多了八分的把握。   武松也坐下。手边就有碗,给她斟一碗酒,自己斟一碗。方才在酒宴上跟人互相敬来敬去,对他来说那是泥牛入海,颇不过瘾。   刚递过去,见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明白了,她是嫌多。还得起来,屋子里找出个小盏子,抹干净了,复斟一盏,八分满。   她这才笑嘻嘻接了,抿一口,笑道:“大名府里的官酿酒,这么快就分到你手里啦。有人巴结你不是?”   黄昏将至,日头挂在墙边,斜斜的映出两个长长的影子。   武松也笑:“没多要,就这一点。”   “听说是你带人把那梁中书从府里撵出去的,跟我说说?”   “……”   武松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开头。看着对面那双睁得大大的杏眼儿,眼里面五分好奇,四分打趣,还有一分,似乎是一点模糊的崇拜之意,忽然灌注进他心里,引发一圈圈涟漪。   他武松平日不是最会说大话,谦虚两个字从来没写对过,跟其他兄弟讲述自己“战功”的时候,从来都是如实描述,基本上都会收获一个真心实意的大写的服气。   现在呢,他倒是想舌灿莲花,把他自己如何勇猛、如何机智,从头到尾叙述得精彩绝伦,让她也见识见识他在战斗中的手段。可是怎么却说不出口了,恨不得旁边出现个不要脸的董蜈蚣,替他绘声绘色的讲一遍才好。   措辞半天,才低声笑了笑,简略地说:“不过就是破了城门,打跑了几队亲卫,带人闯进去,那老头就逃了,我没让人去追,让他们先去封公库、劫牢房。”   潘小园歪着头,手托着腮,努力把这几句话脑补成动人心魄的战争大片。   嘻嘻一笑,不再强求他讲故事,总结道:“那么你功劳大大的,怎的,那些分赏都让你吃了,连衣裳也没换一件?”   武松一笑:“没看到鞋子是新的?”   “切,旧的磨破了呗。你走的时候,我就瞧见裂口子了。”   武松撇撇嘴,还待反驳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儿,朝她一抛,得意笑道:“你瞧这个。”   潘小园一把接住,好重,两只手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打开一看,一道光闪过,差点闪瞎眼。   里面是什么?一块块掏出来:几块碎金子、两颗小指头肚大红宝石,一串沉甸甸亮闪闪的祖母绿链子!   赶紧抬起头。武松笑道:“是那梁中书暗室里的私藏,军师说不方便换成钱,便直接分给各兄弟,算是‘进项’之外的外快。你瞧,人人有份,我还得了这么多呢。”   潘小园眉花眼笑,这人虽然方才喝了半天酒,倒也还算清醒,知道先分赃,再溜号。   布包儿递回去,衷心祝贺他:“恭喜发财。”   武松哈哈一笑,却没接,“你拿去吧。”   潘小园一个激灵,下一句“再接再厉”直接被噎回喉咙里。 第130章 1129.10   眼睛盯着那一捧黄金珠宝,脸上笑容瞬间消失,额角出了些汗。大哥,这数额有点多。   果然还是做土匪划算。潘小园自己理财理得风生水起,免不得笑话武松没经济头脑,不会赚钱。可人家一出手,一点面子不给她留,当场就把她积攒的那点可怜的死工资给比到了尘埃里。   捧着那一包儿金贵,赶紧扔回他怀里:“你自己收好,这么多金珠宝贝,我带在身上可不敢出门。”   武松却不以为意,改口说:“那就存起来。你是管钱的,不是说托管一年之后,还能有什么一分半分的利息吗?”   潘小园彻底哭笑不得:“那叫战争债券,限量发行,当初不抓紧,如今已经没得买啦。”   当她是银行呢?还带往回给利息的?   恨铁不成钢,伸手往那结实的胸口上一戳。意外地发现手感不错。   手却没有收回来,手腕让他轻轻捉住了,虚掩在他胸前,他低头看了一眼,葱管般的五根嫩嫩手指头,指甲修得圆润。   潘小园呼吸一紧。偷偷占个便宜还被抓现行了。不太敢用力往回扯,却又怕他做点别的什么。   武松飞快地打量她一眼,也不太敢看太直接,目光落在她半边脸上。丰满小巧的耳珠儿,简简单单戴了个小银环,红晕顺着那耳珠,慢慢爬到整个耳廓后面,看得出热度。   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布包儿放回她掌心,这才把她的手放开,半认真的,讪讪一笑:“好好,那便算你帮我管着成不成?我怕我自己乱花花光了。”   潘小园眨眼看他,忽然觉得他说的还真有可能。当初打死头老虎,得了一千贯赏钱,还没数清楚,就让他救济百姓去了。当时若是她在身边,一定好说歹说劝一劝,哪怕让他自己留点吃饭钱呢!   换成别人,冷不丁一笔巨款甩出来,她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对方的企图。 他要是换一句话,譬如说一句“包养你”,听着还更可信些。   但对面是最懒得算计人的武松,他说是托管,大约还真是真心话。   这是把她当私人财务助理了?不收佣金的那种?   潘小园想了想,跟他商量:“那我帮你管一半,剩下的,留着给你随便乱花。”   布包儿里摸出那个沉甸甸链子,估摸着是最值钱的一个,给他还回去,剩下的作势往自己怀里揣,眼里还不忘偷瞄他神色,看他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后悔叫停。   武松却完全没这个心思,链子接过了,随随便便收起来,像是收了一把碎零钱。眼看着她慢慢把那布包放进怀里,就当是她拿了他一壶劣质酒。   潘小园再次跟他确认:“是我帮你管的,可不是送给我的,懂不懂?”天上没白掉的馅饼,不能为了这点财富,无缘无故把自己卖了。   武松点点头,将那无比认真的面容凝视一刻,补充一句:“不过,你要是缺钱了,也可以用。”   潘小园心虚一刻,嘴硬:“瞧不起我,我怎么会缺钱!”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财物转手,刚刚被他“托管”了如此一笔巨款,毕竟有点拿人手短的错觉。还是觉得该回报点什么,于是朝他甜甜一笑:“改日请你吃饭。”   武松对她这伎俩看得多了,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她足尖上的小蝴蝶,十分精明地回了一句:“不是说好了托管的么?”   潘小园:“……”   说笑一阵,静下来。酒也喝完了,武松给自己续一碗。待到给她斟时,她轻轻往外一挡,示意够了。白嫩嫩的手背碰到粗糙的指腹,两只手又赶紧各自缩回去。   气氛有些模糊的暧昧,好像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游客,好容易爬到半山腰,让浓雾遮了眼,看不见脚下的路,一时间踟蹰不前。   出发的前夕,似乎欠了她什么东西?当时他心绪激荡,曾经下定决心,再不打算控制自己。可如今生活回到正轨,又给他堆砌了一套不兑现那承诺的理由。   玲珑的一只手,握着小盏子。跳动的光线下,酒液显得浑浊,映出个晃晃悠悠的倒影。眉眼都不甚清晰,只有精致唇边一抹起伏,似是在笑。   他觉得奇怪。前一刻,情绪似乎还沉浸在战斗中。忠义堂上的酒宴狂欢、推杯换盏,也没能让紧绷的情绪松懈多少;唯有见到她,才觉得是彻底闲适下来,好像那乱七八糟的俗事都自动退避三舍,怕了他了。   但他知道这也遮莫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看似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实际上呢,总有什么地方暗潮汹涌,无情地舔舐着那一点点难得的安逸。   他武松一生光明磊落,唯有此时,像是一根微不足道的刺扎进指缝,让他觉得,有些时光,是偷来的。   好在对面的人十分善解人意,不让他在自我怀疑中沉浸太久,提起盏子,抿一口酒,柔声问他:“那么曾头市一战,你还要去么?”   他恍然惊觉,一口将酒喝干,摇头:“不去。不受那气!”   潘小园一怔,问两句,才问出来。回山之后,武松立刻把李逵在阳谷县的行径如实上报。谁知李大哥这次一如既往,又是“将功折罪”,只被罚关一个月禁闭了事。   说是“功”,也不过是在大名府砍的那些“狗官”的人头。该砍的人头,换了不该砍的人头,公平合理,况且李逵还赚了个“杀得痛快”。   武松气不过,当场在忠义堂酒宴上摔了碗,让几个兄弟好说歹说,劝过去了。但这口气一直憋着,方才跟潘小园喝了几口酒,心情才好点。   武松自己呢,跟李逵险些兄弟相残,那么多人看见,也瞒不过去。好在大伙都为他说话,况且他在大名府也功劳突出,于是也“将功折罪”,没落太多好。   因此他一路上心情郁郁。   况且,此去曾头市,梁山吸取教训,准备得极其充分,沿途还附带着一个捉拿史文恭的任务。宋江不表态,但吴用几句婉转的提议下来,他心里便门儿清——他武松是梁山上少数实力可以和史文恭匹敌的。如今已经有卢俊义了,要是他请战得太积极,未免不会让大家生出些旁的想法——何必呢?   武松不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懒的掺和,借着酒意,干脆直接请假,说他过一个月还要去东京赴周老先生的约,没法分身去参战,哥哥恕罪!   吴用就坡下驴,勉励了几句,他便借机遁了。   见潘小园有点错愕的样子,他还多少有些顾虑,澄清一句:“我不想参与捉拿史文恭,不是不愿给你出气……”   潘小园深深看他一眼,立刻说:“没关系。”   除了这三个字,千言万语咽下去。晁天王亲口遗言,谁捉到史文恭,谁便是下任山寨之主。倘若没这句话,那么宋江接替晁老大,基本上是板上钉钉,无可争议。如今呢?晁盖能不知道宋江的武功到底有几把刷子?怕是十个宋公明加起来,都不能擦破史文恭的一点皮。   那么这句遗言,到底是几个意思?   领导层内部固然为这句话操透了心,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具有江湖特色的嘱托。底层的小喽啰,没心没肺,也有不少兴高采烈的——史文恭长什么样,大多数人没见过;但“山寨之主”这四个字,人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万一这份重任最后落到自己身上呢!那不就是一步登天么!   而武松是最有理由去找史文恭晦气的。这份诱惑,却让他弃如敝屣,碰都懒得去碰。   她忍不住逗他一句:“万一你真成了梁山泊老大,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心斗角,你想怎么整顿,就怎么整顿,到时候宋大哥、吴军师他们都得听你的,你把忠义堂改名为打虎寨,坐在正中央,发号施令,威风凛凛,谁要是不听话,你手执钢鞭将他打……”   武松见她眼中狡黠得可恶,忍不住哈哈一笑:“想得美!那史文恭难道会束手就缚不成!再说,我也做不成这种事,不如闲散一个人,有酒喝就成!”   潘小园乐了,评价道:“这叫胸无大志。”   没等他表示抗议,又来一句:“跟我一样。”   武松跟她抬杠:“你的官越做越大,不出两年,得赶上我。”   潘小园正色道:“不混出名堂,就得遭人打压瞧不起。可不是我贪那份名利。”   武松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将碗撂地上,磕着木桩子沿儿,嗒嗒两声,好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又听她放低了声音,明明院子里没别人,却像是怕人知觉口吻:“二哥,我那日跟你说,倘若过得不顺意,不在梁山混也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气话。今日再跟你说一遍,是当真的。”   武松“哦”了一声,下一刻才反应过来,目光炯炯地看她,“你……”   潘小园冲他一眨眼。   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你是过得不顺意了?”   没办法,这件事上他必须心虚。十字坡的酒店,在他的默许之下烧了个干净,替她越俎代庖的选择了梁山,若非她自己争气,此刻不过是个默默无闻、毫无分量的家属、累赘。   他是十分善于给自己揽责任的,一听她提起“不在梁山混”,这件事立刻又跳回脑海里。还以为她早就不记恨了呢。   潘小园赶紧摇头,却又马上轻轻点了下,仿佛要进行一次双重否认似的。她觉得自己算是很善于适应环境的,即便生活不尽如意,也能把自己收敛成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地鼠,有机会了,才会探个头出来,观望一下风向。   当然有时候也忍不住,荆棘丛生的土地上,不小心露出个小爪子、小尾巴,扫上几根刺,自己痛一下子,不知高低。   但若因为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烦心事,直至忽悠武松炒宋老大的鱿鱼,这种事她做不出来——要是真做了,那就坐实了“红颜祸水”——更何况,以武松的自我程度,还轮不着让她来祸害。   于是跟他实话实说,让他自己分析判断。   “嗯,首先,你从大名府救回来的那位石秀大哥……好像不太喜欢我。”   武松也不免觉得她对石秀过于热情了,当天事务太多,无暇询问,这时候她主动提起来,正好省了他多想。   听她坦白,第一句话却是:“嗯,不过那人记仇,你别算计他。”   潘小园委屈地看他一眼。真够精简的。在他眼里,自己就这么蛇蝎心肠?   不过也没算说错。跟他避重就轻地答:“我是想巴结他嘛,不信你问问别人,我那几天,手底下的小弟小妹都围着他转,可有半点不周?”   过去不跟武松提石秀这档子事,是怕两人因为自己翻脸,弄得武松在梁山无法做人,自断后路。如今周转余地大了许多。石秀被她小小摆一道,欠她的人情众人皆知,不多武松一个监督的。   武松对她这个“巴结”方式自然不敢苟同。太不磊落。但又听她耍赖似的示弱:“我又不像你,寨子里有谁看我不顺眼,拳头讲理讲不过他,又不是什么六祖七祖,难道还能空口白牙的跟人家讲道理么?”   理智上武松不太买账,听到她那近似娇嗔的伶牙俐齿,好像一颗颗小红果落在心上,心里又有些绵软的熨帖。   还提拳头呢。指指那木桩子,问她:“俯卧撑能做几个了?”   潘小园低眉顺眼:“这酒挺好喝的啊,还有吗?”   武松偏头。盏子空了大半,倒影没了。柔和的夕阳光下,愈发显得那张小脸吹弹可破,宛若会呼吸的细瓷一般,让人觉得像是件精心雕琢的珍品,一定要好好的供在厚实的屋檐底下,不能经受一点风吹日晒。   但若是有人想破坏它,手上稍微重那么一点儿,无疑也会是一碰就碎的。   他心里有那么一点荒谬的想法,他是顶天立地男子汉,他不介意肩上多扛那么几斤几两的担子。虽然有个若有若无的名分在那里膈应着,但他若是会被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束缚住,方才忠义堂里那只碗可就死得太冤了。   这个意思,就算从没明确地表露出来过,他确信对方也心里有数了。但她偏不爱接受这份好意,装看不懂他眼神里那点试探,来一句:“是了,还有一件我摆不太平的事儿,二哥大人大量,帮我参谋参谋呗。”   这女人有多坏,他都大人大量了,还能计较什么。   忽然又想起来,阳谷县外,一地横血,莹白的手抱住他,把他从要命的冲动中解脱出来。板斧的刃滴着血,离她只三寸。   不管她那当口想的什么,他武松是欠她实实在在的一份重情。可她却像把这事忘了似的,跟他提也不提,仿佛当时只是伸手帮他赶走了耳边一只嗡嗡的苍蝇。   便是这一瞬间的恩义,在他心里生根,磨灭不掉。   武松爽快道:“什么事,说。”   见她那只手依旧捏着盏子,轻轻转了半个圈儿,晃荡出最后一滴酒,左右顾盼,看到一边的泥封红坛子,拿起来就要去续。   他忽然伸出手,将那只纤长的手,连同下面的小酒盏子,一起覆住了。 第131章 1129.10   她蓦然睁大眼。武松没事人似的,眼睛斜着瞄,研究地缝里长出来的一株顽强青草。   掌心里一片柔软轻轻挣了一下,认命地不动了。试探着轻轻握紧了些,凉丝丝的,那份力道似乎是从指尖一路向上传,细白瓷上擦出一抹晚霞般的光晕。   她嘴上却硬,做出一副鄙视的小眼神:“怎么,舍不得你那点酒了?回头我周济你点儿?”   “说正事。”   “硌得慌。”   说的是被重重包围的、手心里的那个空盏子,边缘太硬,硌她手心。说得有多无辜,武松只好将手放开来,欲盖弥彰地左右看一看。   也只有这种事上,能让她胜出一筹了,不妨让着。但最起码,让他试探出一点七零八碎的心思来。   那些她碍着面子、难以启齿的东西,真当他粗枝大叶,感觉不到呢?   反正他不信,要是有别的男人这么突然袭击一下子,她能摆出这么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儿来。还有心思跟他谈判呢。   他笑笑:“说正事。”   潘小园也不跟他扭捏,酒也不多讨了,直载了当地说:“便是你那位便宜师兄史文恭,来梁山作了一次妖,将我连累不浅,你不会没觉出来吧?”   武松点点头。史文恭到底什么心思,同为争强好胜的臭男人,他觉得稍微能体谅出一点点:史文恭是在高调宣布,不管梁山对他采取如何手段,他都能游刃有余地肆意妄为,去他想去的地方,见他相见的人,说他想说的话,并且让梁山上最硬的刺儿头武松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他为所欲为。   武松漠然无言。有那么一刻,他目光里带了些阴暗狠戾,一根冰冷的刺。   潘小园莫名其妙有点想逃。鼓起勇气又说:“那日史文恭在我那里的所作所为所说,我都原原本本的全抖落出来了,没半点瞎话。你信不信我?”   武松微微扬起下巴,瞟了一眼天边的霞。   她到底是沉不住气。倘若他真对她有疑心,不会随口诓一句假话么?   说到底,不过是想讨个他的态度罢了。他于是将那一瞬间的不愉快卷回心里去,一口将剩下的半碗酒闷了,才说:“武二自然信你。”   信任是一回事,膈应是另一回事。但他思来想去,将两人从相识以来的关系链中的每道褶子都抖落开了,才发现他是横竖最不应该膈应的。   她在她院子里接待了什么人,和谁促膝而谈过,她那副有感染力的笑容又给谁看了,和谁碰过杯,那只凉丝丝的、软绵绵的手,又曾让谁握在手里过,不论是在过去还是将来,他武松不是头一个没资格过问的么?   又想到她那执着的不婚不嫁的宣言,不正是剥夺了他多管一切闲事的资格?   一时间心头有些莫名其妙的沮丧。拳头不知该往哪儿打。空咆哮。   潘小园不是没看到他眼神有些闪烁,但他既然说信了,那便没有假。赶紧乖巧的一笑,回归正题:“多谢!可不少人不这么想。你仔细回忆回忆,当日在我院子里,五湖四海来相聚的那些人——包道乙、史文恭、岳飞——一个个竟跟我这个‘局外人’都有交情,指名点姓的打招呼,谁要没觉得奇怪,那也别在黑道上混了。没盘问你,那是碍着兄弟的面子,可那不代表没人计较。况且,这里面又算计了晁天王一条命去……”   她一面说,一面是给自己理顺思路,到头来,终于下决心,一口气说道:“所以我想着,眼下寨子里刚得了不少财物,钱粮方面,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操心了;各项工作都进了正轨,我手底下也训练出了不少能顶事的小头目,不如……”   武松的思路让她带着一路狂奔,越听越诧异,直至最后,眉头一紧,探寻之意不言自明。   潘小园自嘲地一笑,接着说:“……不如,趁着那些个疑心和传闻还没发酵,先来个功成身退,将钱粮方面的重任卸下来。毕竟,这是有关山寨命脉的勾当,寨子越做大,越显出钱财的要紧来。我若是再在这条路上积极往上爬,难免不会让人多心。”   一番话说下来,竟有些喘不上气来,口干舌燥,低头看地,捻着裙角,脑海中闪过那日在断金亭上的脑力对决,画面是金黄色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直到不久之前她还觉得,那一场战斗,是她永远也不可能跌下来的人生巅峰。   武松将她的话消化了好一阵,有点难以置信,忍不住伸手按在她肩头,追问一句:“你……不想在山寨做事了?”   就算同样坐着,武松也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欺近了,语气中又有些侵略性,本该让人唬一跳。潘小园却似是铁了心,反倒扬起头,坚定地看他一眼,扶着木桩子,一骨碌站起来,一下子比他高了。   袖子里掏出一叠纸,递过去。   “我已经把卸任的‘辞呈’都打好草稿了,你过过目。这算是跟老大们表个态。至少,要等史文恭这摊子事摆平了,各样谣言散了,再考虑东山再起。”   想了想,最后这个成语用得有些勉强,好像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似的。还东山在起呢,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自己嘟囔一句:“再考虑继续搬砖。”   武松没听见她最后这句找补。好在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这阵子虽然跟她见得少,但也有所耳闻,知道她的工作越来越力不从心,但只有她自己作为当事人,能抽丝剥茧地分析出这么个结论来。   还是有点惊讶,把她写的稿子接过去,略略一看。没什么语出惊人,话也浅显易懂,更难得的是,做了这一阵子钱粮工作,每天批复记账,她那笔字也越写越秀气,拿得出手了。   这算是跟他商量?她说得可好听,“帮我参谋参谋”,但话里话外,颇有那么些一意孤行的意味。   他往后一仰,刻意做出些满不在乎的口气,不痛不痒劝一句:“急流勇退,你可想好了。能混成今天这样子,那是撞了不少大运。想再来一次'东山再起',得再费多少工夫?”   潘小园微笑:“我知道。但如今手里既有些本钱,要想再输回一穷二白,可也没那么容易吧?”   武松忽然笑了,右手伸出来,让她拉住一拽。借着那四两的力,他也长身而起,掸掸身上的灰土。   再问一句:“你想好了。”   “想好了。”   “要我怎么帮你?”   “嗯……”说得轻声细语楚楚可怜,“手上权柄都交出去,免不得低调度日,可能得让二哥你接济一阵子。万一有人往我头上安罪名儿,你最好能帮我说句话。”   武松忍不住一笑。还以为她抛出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要求呢,点头答应了,居然觉得有些不够。   “那分给你的院子呢?是不是还得让出去?我这边是不是还得给你铺张床?”   潘小园一乐,他想问题的角度倒别致,首先考虑他自己会不会降低生活水准。   “那兴许不用。我就当那钉子户,好歹也是给山寨立过功,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再说了,要赶我,鲁师父也不干啊。”   武松好奇:“他怎么会不干?”   潘小园故意不答。让他联想去吧。   武松不遂她意,一点歪心思没起。鲁智深的尿性他清楚。   正事商定了,一面收拾碗碟坛盏,一面忍不住跟她再闲扯两句:“其实你也用不着顾虑这么多。歇业不干,不过是为了避嫌。谁让你不肯挑个大树底下乘凉呢?山寨里这么多好汉,但凡入了谁家的门,便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谁还会怀疑你?”   一通话说出来,看她神色。浓眉俊眼,眼中闪出些挑衅的意思。   潘小园脸上微微一红,小风吹着,看不太出来。背过手,微微歪着头,目光有些躲躲闪闪。   恋爱有风险,撩人须谨慎。是不是自己情不自禁的小小的一吻,代价太大,还必须把整个人打包送给他了?   眉眼官司打起来不好玩。武松再一眨眼,变回了那个胸怀坦荡、正大光明的江湖豪杰。朝她笑笑,不言语,闷头往外走。   潘小园:“哎,你听我解释……”   追上两步,怕他生气,一拉衣角。   武松神色居然有些严肃,轻轻把她手拽下来,嘱咐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潘小园不解:“你去哪儿?”   他像是突然打定什么主意似的,兴奋中带着急促的语气:“你既然不想掺和钱粮的事了,我倒有个消息告诉你。只不过眼下刚有眉目,你等我一刻,我回来跟你细说。”   说完,也不管她在后面张口结舌,吱呀一声开门,远远唤来小弟罗圈腿,大步就要出发。   潘小园还要问什么,那门被风一吹,吱呀又关上了,空留她一个人,木桩子、酒坛子、蒲团子。 第132章 1129.10   潘小园摇头笑笑。武松何曾这般沉不住气过,简直像是个去抢玩具的孩子。   不跟他计较,反倒觉得有趣。听他脚步声匆匆的走远了,夕阳迎在他面前,给那魁梧矫健的身躯镀了一层金边。衣带飘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天知道他要把她晾多久。   天色有些冷了,干脆开门,进他屋歇着,他可也没说不许。   家什摆设跟她搬出去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床铺被褥用旧了些,让他叠得尽是褶子,显然早上睡懒觉来着。   潘小园跟贞姐同住了这么些时候,天天窗明几净,被子恨不得让小丫头整成豆腐块。这会子自然看不顺眼,不辞辛苦地给他稍微整整好,铺铺平。又看到两双鞋子颠倒摆着,手欠给他摆好了。   摆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他媳妇该做的事嘛!   赌气停手,心里头纠结,满脑子就是方才想到的“打包送人”。   “家属区”里的那些婆娘媳妇,她可也见得多了,知道她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每天不外乎厨房闺房两点一线,讨论的不外乎家务和孩子,再担心两句自家男人的安危。   见到她的时候呢,虽然表面上恭敬客气,可难免有些嘴碎的,背地里传到她耳中,说什么这小娘子自私得可以。能挣钱有什么用?山上这么多男人娶不上媳妇,她呢,非得掺和男人家事务,却忘了女人家嫁人生子的本分。   是不是喜欢一个男人,就一定得嫁他、伺候他,听他的话,给他生孩子?   是不是跟他拉拉小手,就一定得嫁他、伺候他,听他的话,给他生孩子?   是不是吻过男人的脸,就一定得嫁他、伺候他,听他的话,给他生孩子?   虽然知道武松未必如此不要脸,但如果天底下所有男人都这么想,凭什么认定他一定是例外的那个?   她想不透,干脆不去想,又不知该怎么试探。简直想哭。   强迫自己放下这档子事,眼睛又看见那摆到一半的鞋子,还是弯腰给他理好了。她自欺欺人想着,这叫助人为乐,她乐意。   接着开门到隔壁,想看看自己住过的那间小隔间,怀旧一下。   隔壁却上锁了,推不开,左近也没见到钥匙。于是只好折回来,往武松床铺上面一倒,闭目养神。   闭眼的一刹那,发现墙边架子上摇摇欲坠地堆着几个酒碗,这里若是稍微来个地震,或是鲁智深突然来叫门,那碗马上就会掉下来,倒扣自己一脸。   只好爬起来,给那几个碗收整齐了。脚底下又是一绊,又瞧见他那藏财物的箱子,床底下露出一个小边儿,十分无辜地跟她的鞋尖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简直对这人的邋遢程度没脾气。忽然想,武松眼下积蓄多少了?还是不是跟以前那会子一样,一穷二白?   多半是。他的钱都让她忽悠走,买债券去了。刚拿到手的、金光闪闪的“外快”,还没在手心里焐热,也满不在乎地丢给她“托管”了。   她思考了一秒钟,最后还是决定尊重他的隐私,那点好奇心压下去。脚底下再一使劲,打算把那箱子彻底给踢回床底下去。   谁知箱子盖是虚掩着的。这一踢,盖子踢掉了,一箱子杂碎全都见了光。   潘小园叹口气。这可不是她故意偷窥的。只好蹲下去,吭哧吭哧把那盖子拽回来,往箱子里偷偷一瞄,眼睛直了。   箱子里胡乱堆着几贯钱,不奇怪;几柄形状各异的刀,是他收集的,正常;两张印刷精美的小额债券,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莫名其妙的两套月白色丝质大袍,文绉绉亮闪闪,每一缕丝线上似乎都附带着震古烁今的吟哦咏叹,仿佛穿上就能变成半个李白——大约不知道是谁送的,抑或是哪里的战利品,他自己狠不下心去穿,又舍不得扔,更想不到去送礼巴结人,只好放在箱子里发霉。   最后,目光突然定在角落里那一抹突兀的明亮上。卷起来的一团绸缎,被灰扑扑的麻布和绳子卷了好几层,边缘有些磨损,依稀露出原本的颜色。海棠红,没眼看。   简直是比武松还亲切的老朋友,这她要再不认得,白从楼梯上跌下来了。   潘小园整个人魔怔了好一阵子,忽然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东西自然是当年武大“犯罪”之后,被抄没到官府的。其实当时整个家里已经被祸害得家徒四壁,只有这匹缎子,放在她那嫁妆箱子里的,还坚守阵地,没被卖掉。而后武大“犯罪”抄家,自然而然的,缎子也进了阳谷县官库,想必是还没来得及拍卖。也难怪,这种颜色和花纹,除了武松,要想找第二个买主,也不太容易。   而就在不久前,武松带人把阳谷县官库搬了个干净,见到这匹缎,想必是觉得眼熟,这就截留下来了。   然而他显然没有废物利用的意思,也没跟潘小园透露半点口风。就这么让它灰扑扑的在箱子角落里生根,大约没想出个合适的处理方式。   一个单身大男人的房间里藏了匹女人用的花绸缎,还是他亲手买的。要说他没一点心思,似乎确实有点自欺欺人。   潘小园忽然脸红耳热起来。阳谷县,似乎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她自己平日总是不太愿意去想。和如今的生活比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就像是戴着镣铐讨饭吃。   但这些记忆并非轻易能抹掉的。尤其是跟武松有关的。譬如自己刚发现这匹缎子的那一刻。   现在想来,过去的武松对过去的金莲,似乎并没有如自己刚“附体”那会子的厌恶和提防。多半,是对自家亲嫂子的好感和敬意。这匹缎子,算是……“孝敬”她?   虽然颜色花式不太符合大部分女人的品味,但考虑到武松自己也喜欢张扬鲜艳的衣裳,推己及人,倒不能说他是故意的。   但这缎子显然引起了金莲的误解,也为后来两人关系急转直下埋下了隐患。   时隔这么久,武松再看到这“罪魁祸首”,不知会不会想上哪怕一刹那,当初若是他没把这东西送出手,很多事,都不会成为今日的样子。   也许,这也正是他舍不得将这缎子扔掉的原因?   莫名其妙的又有些心疼。要他重新接纳那个被他怀疑蔑视的女人,他心里,怕是也过了不少坎吧?   潘小园不知出神多久,听得院门口忽然有动静。   她赶紧站起来,箱子盖盖好,踢进床底下,若无其事地迎出去,正看见武松推开门。   她觉得自己脸上一定红一阵白一阵,手上莫名其妙有些抖,欲盖弥彰地说:“这么快就回来啦。”   真奇怪,做贼心虚的怎么成她了?   她觉得武松可能瞧出什么端倪,火眼金睛,看出她乱翻他东西了。可他也没理会,见了她,微微一笑,答道:“我说了用不着等太久。”   她讪讪一笑,心里面九曲十八弯,忽然漫不经心问一句:“那个,二哥,我突然想起来,我那里做着几件冬衣,只还缺些艳色的料子点缀。寨子里裁缝铺都做的是男人衣服,一时找不到艳色布匹,你这里要是凑巧有的话……”   武松一愣,十分自然地笑道:“既然裁缝铺里都没有,我这里怎么会有。你去问问相熟的姑娘媳妇,找她们借一下不就成了?”   潘小园“哦”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试探这么一句。他要么是伪装大师,要么是健忘专家,压根把那缎子的事抛在脑后了——多半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它扔了。   仿佛被落叶拂了脸,心里隐隐约约有些痒痒的失落。   这才想起来问:“所以,方才去做什么了?要跟我说什么事,八字有一撇了没?”   武松朝她招手:“出来说。”   沿着一排耳房后面的小路,慢慢朝二关行过去。路边一片枯枝败叶,踩上去沙沙沙的响,奏出愉快的前奏。   潘小园惦记着方才那些幼稚的想法,自觉跟他离远了些,不跟他肩并肩了。   武松没注意,也不多废话:“白天大家议事,都觉得大名府这一战下来,朝廷肯定要对梁山有动作,咱们得知己知彼,做好准备。因此打算派人上东京,探探风向。”   潘小园“嗯”了一声。应该的。可这似乎还没到宋江进京泡师师的剧情吧?   “第二,史文恭的威胁固然要紧,可他对你透露的那点东西……”看了看她神色,补充道:“不管他藏了多少私货,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曾头市要打,咱们自己这边,也要主动将这事查明白了。”   梁山眼下是当之无愧的北方江湖带头老大。史文恭要游说他的“天下大乱”,梁山自然也是首选。而现在,卷入风暴中心的梁山,若是就此装聋作哑,那也太说不过去,连街上卖艺的三脚猫都会摇摇头,评价一个字“怂”。   武松接着道:“所以,我不日便要动身去东京,争取接上周老先生这条线。”   潘小园“嗯”第二声,突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武松问:“怎么了?”   她赶紧摇头。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是,难不成上东京泡师师的,换他了?   她正心里乐呵,胳膊上微微一紧,让武松一把拽歪了两步,这才看见前头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土坑,挡着路,她方才飘飘然然的,难保不直接踩进去。   她讪讪的绕路,抬头看,武松嘴角微微一斜,不动声色地嘲笑着她那蹒跚学步的样儿。   哼一声,问:“所以你要出差,给多少津贴?趁着我还在岗,帮你争取这个数,成不……”   刚想伸出手来比划,却发现力不从心,手腕还让他轻轻攥着呢。   这回没借口,也不能拿酒盏子当挡箭牌,第一反应是旁边有没有人瞧见。驻守路边的几个小喽啰不约而同的,都在观察天边的一片晚霞。   她一狠心,等过了那狰狞大坑,还是用力挣了出来。武松有点不解,不知所措看她一眼。   她心又软了,乖乖让他再牵住。   这下好了,成了欲拒还迎了。好在他估计不认识这种套路。   武松说正事: “要混进东京,不是容易事。梁山上兄弟,大部分都是有案底的,况且咱们人生地不熟,以往每每冒险进京,都少不得留点物件儿。——你派去东京捡垃圾的那个什么蜈蚣,伤养好了没有?”   潘小园一头冷汗。这人简直无所不知。   慢慢把把方才那些小心思忘了,点点头,跟他商量:“我一直给他放病假。眼下好差不多了,就是据说老做噩梦,睡得好好的,从床上冲起来就跑,叫着官差来了。”   武松噗的一笑,忒没出息。   “追根究底,是梁山在东京没有一个稳定的落脚点——以前那暗桩让官差端了,也是咱们人手不够,经验不足。如今吴军师正张罗着,找些机灵可靠、能扮成百姓的人,将那暗桩恢复起来。”   他顿了顿,见她恍然大悟,双颊蓦地涌上两片娇嫩的红。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放开她手,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我方才便是去问,这件事,可不可以交给你。”   潘小园心中砰砰跳,瞌睡碰到枕头,难以置信,确认一遍:“你是说,让我去东京,经营——暗桩?”   武松点头,“做梁山的耳目,随时探听风向。当然,不会派你单独一个人,会有其他可靠的兄弟一同协助,我也会一路陪同着,安全上尽力保证,争取让这次的暗桩做得长久。”   潘小园热切地点点头,心里明镜一般:如此一来,暂时离开梁山一阵子,若有人记恨她,譬如石秀,便暂时不会去找她麻烦;至于史文恭跟她“暗通声气”所引起的谣言,也可以耐心等待慢慢冷却,终会有不攻自破的那一天。   而“暗桩”本身是个长期投资,并没有和梁山利益直接冲突的地方。既然有别人“一同协助”,说白了就是互相监督。这就叫搔到痒处。眼下她自己的身份已经有些敏感,巴不得有人天天朝山寨汇报她清白可靠呢。   况且,“到了东京,我们还可以亲自动手,探查西门庆的下落……”   武松却轻轻一挥手,“这个先不要着急,安全第一。”   “嗯。”她赶紧点头,表示明白。这叫做进行秘密工作,暴露自己是万万要不得的。想着想着,又是心潮澎湃,好像已经行进在冒险的路上了。   一片小小的水泊,水中分出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展示给她一片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突然又问:“那么,军师他们可曾议定,这‘暗桩’是个何许模样,是要扮成个富户人家,还是要装成个商铺茶馆,还是……”   武松摇头,“还没想好。寨子里都是大老粗,对这种经营的细活计都是一窍不通。你若去了,正好可以帮着参谋参谋,看那暗桩伪装成什么最好——你是做惯生意,理惯钱财的,当然是就着你擅长的内容来做,譬如……”   他忽然停了话头,微微转过身,迎在她面前,一双眼微微带着朴素的笑意,阳光洒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饱满的额头、硬挺的鼻梁,组合在一起,出乎意料地显得柔和。   他唇边也忍不住漾出笑来,接着说道:“譬如,可以做成个酒店啊。”   酒店。   潘小园觉得整个世界寂静了那么一刻。满山星星点点的树木鸟雀之声,连同空气中的清新凛冽,全都一下子收拢在一个巨大的泡泡里,滚进她胸膛。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膨胀开来,四肢百骸像是一下子通了任督二脉,一股子磅礴之气游遍全身,冲到眼眶里,出乎意料的一片酸。   盯着他那尚未淡去的笑容,不自觉结巴起来:“你……”   武松也忽然有些不自然,目光躲避了一刻,随后发现无处可躲,袖子让她拽出褶子了。   他笑笑,怕她不懂似的,沉甸甸的声音,又解释一句:“我不是早说了,会还你一个酒店的。”   一句话说完,三分紧张,七分得意,等她认可。   眼看着面前人一双干净的杏子眼儿放出光来,饱满的双颊颤了颤,那笑容就像夜幕里的星,一瞬间绽放出来了。   她话里忽然没有方才那股子冲劲儿了,噙着一口温柔如水,也有点不自然:“你、还记着呢……”   以为她记恨不买账,赶紧退一步:“我也就是说说……”   听不下去他解释。潘小园毫不客气地打断,揭发他:“你是早就想好的吧!”   声音出乎意料有些涩涩的。这人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出征打仗习武练兵一样不少,平日里也不爱和她多厮混,乍一看就是个木讷纯爷们,不近女色的标杆典型;可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雪中送炭的总是他,还偏偏甩甩手,作出一副只是恰好在这里的假象,有时候几乎要把她骗过去了。   什么暗桩,什么酒店,说得轻描淡写,背地里,不知替她说了多少好话,争取了多久呢。   过去他有什么“劣迹”都一笔勾销了,甚至觉得自己方才那些顾虑好可笑。他这样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又怎么会狠心给别人套枷锁呢?   抬头看他,微微起伏的厚实的胸膛,浸出薄汗的鼻尖,清澈的眼,眼中有些局促的神情;就连鬓角一缕勾出来的硬头发,此时都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忽然低头,带着笑意的声音,有些柔柔腻腻的。   “所以,要我怎么谢你呢?”   武松一怔,摇摇头,“不用啊。”   看她开心,他心里爽快,不就够了,斤斤计较什么?   她却执拗,口气里有些撒娇的意思:“不成,现在赶紧想。”   他觉着这话里有些暧昧的暗示,又说不上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心神不宁地一挥手,把话题拉回来:“方才还没说完呢。你要争取这个机会,最好这几天拿出个可靠的计划,然后再跟……”   给他机会他不抓住。潘小园忍下再调戏他的冲动,又决定从此不主动了,让他着急去吧——一天之内,心思变了四五回,自己也数不清楚。   武松见她神色又严肃了,话音一顿:“怎么了?”   一本正经地答:“没什么,接着说。最好这几天先拿出个可靠的计划,再——怎么着?”   武松不知是该恼还是该怎么地,甩开胡思乱想,接着说:“若是这事成了,你可要搬出梁山,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东京城据此数百里地,中途也不是那么好跋涉的。”   潘小园“嗯”一声。梁山已经成了她的半个家,确实也并非轻易能舍弃的。但天下这么大,总不能一辈子局限在这个小水泊里,早晚要出去看看的,不是吗?   刚来到这个社会的时候,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曾经的最大的梦想,便是在这个万恶的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自己努力活得舒坦些,安稳过完一辈子,交一份及格的人生答卷。   可如今,短短一两年,曾经的那点小市民念想,就已经败在了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上。不知不觉的,仿佛从谷底攀上了一座小小的土包山头,看到了远处的连绵高峰,山坳、炊烟、长城、鹰隼、云朵、旅人。   甚至比她“前世”那便利却平凡的生活,更不知精彩了多少倍。她曾经是个写小说的,如今她活在一个比她写过的任何故事都精彩的剧本里。   更何况,此时此刻,身边就是个活的传奇。潘小园心里还是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他面对自己时,那偶尔的青涩局促不知所措,并不能代表他那强势彪悍的真面目。跟他一道见证了这么多诡谲斑斓的江湖如戏,这时候还想着龟缩一隅,平白糟蹋他这份信任。   于是她自信接话:“梁山上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大哥,我一个小女子混在里面,到现在也还好胳膊好腿儿的;东京城里不都是百姓,就算有官府做公的,能厉害过梁山好汉?去哪儿住不是去住,况且,不是有你陪着……”   武松忽然深深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犹豫,还是开口。   “要是……没我陪着呢?” 第133章 1129.10   潘小园不解:“什么?”   “我如何是做这种细活儿的料!还是得留在梁山出力,更合适些。到时候你若有什么急事,可来不及送信到梁山,叫我帮你。”   最后一句,他也许觉得是个笑话,自己干笑两声。   潘小园心一紧,脱口道:“不是,你……你不是说,你会陪着……”   武松低头,微微抿着一个淡淡的笑。   “你知道东京城内,如今悬赏我多少钱?我只是顺道陪同你们去东京,约见周老先生之后,就要回来的,不能多耽。”   潘小园怔怔点点头,忽然觉得什么泡泡破掉了,波的一声响,里面散出无数细细的丝,把心揪起来。   也怪她刚刚听到什么酒店、暗桩,兴奋过度得意忘形,居然没想到,武松这种直爽任性、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拳头的主儿,怎么会是这场地下工作的一员?自己若去,便是等于跟他分隔百里,谁都再照应不了谁。   而武松在鼓励她接这个任务的时候,显然早就对此心知肚明。他倒挺心安理得!   完全没半点留恋她——房里的那些吃食么?   武松可能多少有些心中有愧,又补充一句:“眼下事情还没最终敲定,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就指派别人,一切都好商量……”   潘小园心中一小口闷气,挺胸抬头,盯着侧面那一片乱石嶙峋,不慌不忙来一句:“不妨事。我这么大人了,有手有脚会赚钱,还缺别人照顾不成?”   武松大约听出她话里有些情绪,默默一笑,回她:“我想也是。”   抬举她呢。再临阵退缩,白叫他那么多声二哥。   两人默默无言,不知不觉,已经走下了山,来到了金沙滩畔。说是金沙滩,不过是过去文人的美好叫法。环绕梁山的,大部分都是峭壁乱石;波涛舔舐的那一小块可供登陆的地点,也不过是灰扑扑的石滩,架了一排码头,泊着大大小小的战船,随着水波荡来荡去,就像是无数只会呼吸的沉睡的巨兽。   在那些巨兽面前,乱石滩上的一高一低两个人影傍水而立,就不显得多有情调。就算是夕阳将那片石滩真的染上了些欺世盗名的金色,也不过是给此情此景添了些狰狞的勃勃生气。   几个看管码头的小喽啰见了武松,齐齐躬身声喏。武松让他们回岗位,绕过水寨前哨,把潘小园带到一片铺平了的木板上,随手拽个栓船的石墩子,示意坐。   潘小园眼睛都直了。那墩子厚重结实,长得像个压扁了的鲁智深,起码得有她的两倍体重。武松连气儿都不带多喘一口的。   老老实实坐下。武松拽了块铺船上的草席,在她身边席地而坐,跟她一边高。   她觉得觉得他可能是想带她来看看风景。心里对他的审美稍微表示了一刻哀叹,努力从一片黑色波涛里看出艺术感来。   也许真的是被那徜徉肆恣的水波浪花所打动,她忽然觉得这事没什么可纠结的。朝他爽快一笑,问:“那么暗桩这档子事,梁山打算做上几年?到时有人来接替没有?”   不管怎样,心里得有数。会跟他分开多久,自己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武松也很快答:“细节不清楚,到时军师会给你指示。至于旁的……”他忽然话转温和,不看她,目光同往远处瞄,定在远远驶着的一艘小船上,笑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我也未必长久在梁山躲清静。有机会时,还真想再去东京、或者其他地方看看。”   说得有点闪烁其词,但言外之意她是听出来了:会找机会去东京看她的。   倒是挺自觉,潘小园想着,省得自己跑腿了。   忽然又被他这话说得心中一动。怔怔看他一眼。从头到尾,他不都在是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么?   也许在他心里,真的是男子汉志在四方,时间和距离上的分别,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值得焦心的大事。   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往水泊里面沉,几条大鱼从水面上冒泡,又被一阵冷风吹了回去。她全身丝丝的有点凉意,往武松身边靠了靠,不小心,肩膀碰他肩膀。   忽然肩头一热,被他轻轻搂住了。知道她不怪,安抚般的,下巴蹭蹭她软软的头发,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   本想搂一下就放开的,见她乖乖的不动,又有些舍不得,慢慢移开手,又忽然噤着不动。常年习武的手不是太体贴,手心的茧子粗糙,居然挑开了她衣服上一根丝。   还好她不知,于是小心翼翼的又握上去,专心致志地把那丝线解放下来,便忘了旁的事了。   忽然听她含含糊糊地问: “所以……什么时候动身?同行的都有谁?”   她倒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自己一个战五渣小虾米,好使的只是个脑子。论眼界见识,平生从未出过山东河北,一下子要去东京做生意,身边没个羽翼,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梁山上大部分兄弟,多半都是慷慨悲歌的齐鲁燕赵大汉,伪装水平应该跟她半斤八两。且不说那些奇形怪状的、脾气火爆的、脸上有金印的;单说山上的正常人,若是要混进东京城去,一开口,口音就得露馅。更别说沿途官兵走动、进城时不免盘查询问。若说有谁有这个资质,做一个机灵合格的暗线……   她粗略想了一圈,梁山上竟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武松看她一眼,随手捡起地上小石子,远远的抛进黑色的水浪里,若隐若现一个小水花。   他慢慢说道:“说来也是天助梁山。最近山上新来了一个兄弟,据说是百伶百俐,扮谁像谁,且能说诸地方言,武功也过得去,本来是经营暗桩的最好人选。只有一点,不会做生意……虽说做生意只是掩人耳目,真要派他去,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不对,更别提,半个梁山都能给亏光了——军师正愁找谁跟他搭帮,我想着,正好你不愿在梁山继续管钱粮,就去提了一句。”   话说到尾,有些小得意,微微一笑,将她搂得紧一紧。这无论如何,也算是给她一个提携之恩了吧。   潘小园却吃一惊。梁山上有这号人?   不由自主抬起头,跟他面对面,认真问:“是谁啊?是我认识的哪位大哥么?”   武松摇头:“刚来的,叫燕青。回头带你相见一下就成了。”   ……   他不走脑子说完这话,身边半天没听到动静,有点奇怪,转头一瞧,小娘子红唇轻启,杏眼圆睁,说不好听了是瞠目结舌,眼中神色有些古怪,眼珠子乱送秋波,眼尾极力藏着一抹笑。   “你……再说一遍,谁?”   原来是没听清。重复一遍:“姓燕名青,大名府人,过去是卢俊义卢员外的仆从,人品没问题。让他去跟你帮衬,我也放心。”   潘小园忍笑忍得身子发抖,紧紧咬着下嘴唇,瞅见武松那有些茫然的眼神,赶紧埋进他怀里,心里头噼里啪啦放起了炮仗,二踢脚到处乱窜。   传说中的那位梁山第一帅哥,连李师师都轻易被他撩了个神魂颠倒——她简直要忘了这人的存在了。简直是喜大普奔。   可不是么,跟卢俊义一起上山的,资历算是是十分新,无怪乎以前一直没听到过这人的名儿。   要派燕青去和她搭档经营暗桩,而且,武松还说他放心?   多实诚的孩子啊。他知不知道燕小乙哥那个“浪子”的绰号?   不过据她所知,在这个时代的语境里,“浪子”并非等同于“浮浪子弟”,而是说他多才多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如果武松哪天突然开窍,学会了七八样乐器、能唱出一口缠绵长短调,那他也勉强当得起这个称号。   潘小园咽下一满口笑,问他:“那,那位燕青大哥,你……见过?”   武松摇摇头,实话实说:“还没有。他一直在伺候卢员外养伤,很少出来走动。不过多听他的事迹,是个忠诚可靠的人。——怎么,你认识他?”   潘小园赶紧说没有没有,想了想,还是十分厚道地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那个……既然有这样的人帮衬,自然是十分好的。但……你需不需要……先见见他,再决定支不支持我去?”   武松爽朗笑:“用不着!既然是让梁山接纳了,就是肝胆相照的自家兄弟,我担心什么!”   潘小园没话了。二哥你这样会失去我的你知道么!   跟他大眼瞪小眼,多少有点心虚。说实话,她对那位传说中的燕大帅哥的姿容风采,还是十分心生向往的。武松都这么大方地表态了,她也没理由上赶着给他酿醋。   虽说两人现在没半点法理上的关系,毕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撑起身子,想从他怀里出来,好好跟他表个忠心。   谁知肩头的手故意的不动,像是要把她圈在身边似的。潘小园也只好安安静静依偎着他。贴着那暖和的体温,忽然就失去跟他对着干的力气了。   偷偷瞄他神色,看出些不舍来。不管怎么说,鼓励她闯东京,这也是个非同等闲的决定。他表面上支持理解,安排得井井有条,心里说不准也没底儿,要不然怎么老抱着她不放呢。   再给他定心,慵慵懒懒的看他一眼,轻声笑道:“那烦请你跟军师说一句,奴家愿意担这个任,一定不负大哥们的重望。”   武松点点头。他是有担当的男子汉,这会子当然得给她定心,脸上摆出个笑,说道:“说的跟上刑场似的。放心,那位燕青兄弟,我会嘱咐,让他好好看顾你,不会出岔子的。” 第134章 1129.10   武松觉得自己说得语重心长,怀里的小娘子似乎不是太领情,随口答应一声,柔声道:“那你——可得想我。”   武松神情一滞。摇头自然不妥,要点头吧,有点拉不下这个脸。平生何时有过如此肉麻的表现,要是就这么轻轻易易答应她了,万一哪天忙起来,忘了想,岂不是大丈夫自食其言,算不得英雄好汉了。   为这一句话,纠结老半天,直到听她忍不住扑哧一笑,长长的睫毛闪了又闪,眼里是水波划过,带着七分打趣,甚至有些无奈的宠爱的感觉。   武松平日里那么多顶天立地的朋友们,无不敬他爱他——爱他武艺,爱他直爽,爱他一身正气,可从没有看着他的呆样儿发笑的。她是独一个。   他心里头忽然像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戳了一下子,被她用头发尖儿细的呼吸声戳开个小口子,拴了根软绵绵的索子,一路往什么未知的地方牵过去了。后面追着的,是往日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顾虑、担忧、罪责、忍耐,将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然而至情至性的底子,要将这些东西暂时抛到一旁,也就是那么一恍惚间的事儿。   他手上忽然收紧了些,感到那绸缎料子底下的肌肤被他攥得发热。纤细浑圆的手臂上,微微陷着他的几根手指印儿。那模样禁不得一刻的想。   要不是远处那小船慢慢的驶进他视野,真要以为此刻的世间万物都凝固了。   他低了声音,跟她讨价还价:“想是可以的。欠的东西,要先还了。”   潘小园迷迷糊糊的,问他:“欠什么……”   眼前一暗,后脑被托住,脸颊上突然一阵痒。然后才看见他飞快地直起身,欲盖弥彰地舔舔嘴唇,瞟她一眼,视线又移开,神色有些慌乱,又有些近乎恶劣的得意之情。   脸蛋瞬间烧透,她赶紧捂住。他方才做什么了?   将心比心,这才意识到,上次她冷不丁的那一下子,不知对他是多大的折磨呢。怎的反弹到自己身上,也这么让人无地自容,真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再瞧他,一双眼里波澜不惊,仍旧是盯着那艘小船,仿佛要用目力推动它似的;然而脸上也莫名其妙出现了两片红云,余光心虚地往她那里又瞟一瞟,好像刚刚偷喝了她二十年的美酒窖藏。   潘小园赶紧从他怀里挣出来,藏到石墩子后面。他手上一松,倒也就放走她了。   浑身从上烫到下,恨不得立刻泡到水里去降降温。她没脾气,哀怨地瞧他一眼,算是被他报复了个平手。   武松自己笑笑,也站起身来,掸掸袖子衣摆,眼中的火慢慢淡下去,叫她:“……六娘。”   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挺陌生。山上哪个大哥不是这么叫她,可轮到他自己,还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又想到,当初她求着他这么称呼,想跟他撇清关系,他可一点也没松口。叫嫂嫂又不再合适,于是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好在他万事自有主张,也很少有需要主动唤她的时候。   然而此刻却觉得必须主动说点什么了,“我……”   刚说一个字,那边却贴心地给他堵回去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何必现在操这份心。”   他错愕了一下子。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然而那也必须得说明白了。他不太擅长跟异性玩猜心,干脆直接开口验证:“你要是……愿意,动身之前,可以、找人、帮忙说媒,寨子里、法令什么的,管不着我……”   潘小园脸红红的,脑袋快低到胸口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按照当代人的标准来说,两个人已经亲密成这样——尽管未必都在他计划之内——他要是再不求娶,成了作风不正始乱终弃的标准反面教材了。   可……   她心里如同黄昏时的百鸟争鸣,纷乱的声音遮住天,扰得全世界都嗡嗡响。   感觉到他目光落在背后。好一阵,才艰难地开口:“不、不太好……”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可说不清。但却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曾经掷地有声地宣布绝不嫁他们武家人,甚至想过,这辈子再不跟男人绑一起,跟武大在一起的那几个月,足够让她排斥一切万恶的男尊女卑的婚姻关系。   虽然眼下想想,跟武松这样的人绑一辈子,倒不觉得有多让人绝望,甚至,也许会是有些美好的吧?   但何必去赌这个不确定性。有时候潘小园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有时候却依然对不少事情有着深深的不信任。嘴里说过多少重话,心里下过多少决心,她还没那个勇气,这么快就自己打自己的脸。   是不是太自私了?   听得后面半点声音没有,却又忍着不回应。武松何至于这么心理脆弱。   还是支支吾吾地说:“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何必麻烦……”   听得后面立刻不悦道:“怎么叫挺好!”   潘小园很快意识到,在这个社会里,大约是没有恋爱这个概念的。对武松来说,眼下这种状态,说好听了是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好听了,是犯罪。   可她呢?她清楚自己内心。乐意跟他在一起喝酒聊天,喜欢被他搂得紧紧的,甚至,为他冒过生命危险,她也是不后悔的。可要她在那张近乎卖身契的红纸上再按一次手印,从此一心相夫,遵守妇道,此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他武家延续香火、绵延子嗣……   臣妾做不到啊!   手腕一紧,让他拉住了,她固执不动。   “你别逼我……你、给我点时间,以后再说!”委屈涌上来,一狠心,淡淡道:“你要逼我我也没办法!反正你眼下是山寨里大王,要强抢民女也没人管!”   武松立刻放了她手,微微愠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潘小园也觉得话说重了,赶紧回过身,见他已是沉着一张脸,不瞧她,一块小石头踢到水里,咕咚一声沉下去。   她赶紧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怎么都不合适,轻轻一跺脚,尽可能温柔地叫他一句:“二哥……”   “……”不理她。   “都怪我,那以后不这样了好吗?”   “……”依旧不理她。   “以后咱俩离远远的,我不招你了?好不好?”   见他脸黑了,半晌,两个字。   “不好。”   潘小园没脾气了,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终于找到个目标,朝着金沙滩外一努嘴,“你瞧,过来艘船,小喽啰都去迎了——是哪位大哥回山了,你别躲着呀。”   武松这才听进去,抬眼一看,方才远远的那艘小船,果然正在靠岸呢。踏板放出来,走下一个人,和众喽啰打过招呼之后,又忽然看到不远处石滩上的两位一男一女。潘小园还好说,武松高高大大的,目标十分明显,不被他瞧见才怪。   只好先放下眼前的尴尬,赶紧跟她迎上去。对方是个矮小汉子,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一张黄脸,两撇鼠须,形貌猥琐,唯有一双三角眼睛里闪着晶亮透彻的光。   他刚从船上下来,步伐还有些虚浮,轻飘飘的,好像是个游园闲逛的纨绔子弟。可又走得挺快,后面跟过来几个小喽啰,完全赶不上他的脚步。   猥琐小个子见了武松,那双眼睛眨一眨,立刻认出了。笑一笑,恭恭敬敬纳头便拜:“这位想必是江湖闻名的清河武二郎,小弟仰慕久矣。来梁山这么多天,每日心念,总算得见,看来老天爷也等不及了。”   这人猥琐归猥琐,不得不说,声音清脆好听,还十分会说话,把他奉承得挺舒坦。   武松连忙扶起他,还礼:“过奖!敢问大哥是……”   对方答得珠圆玉润、字正腔圆:“小弟大名府燕青,今儿应吴军师的召,去商量东京城暗桩的事儿。听说大哥也会一道同行,不如一起前去议事?小弟初来乍到,还不太认路。”   武松一听,有点惊讶。早听说燕青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比他自己还小着几岁;这一见,长得略微着急了些,出乎他意料。   但他在江湖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便表示惊愕,开出大哥的气场,十分得体地回:“好说,从此就是一家人。对了……”   刚想向他介绍旁边那位千娇百媚小娘子,人家燕青早就瞧见了,朝她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闪亮白牙,居然也是纳头便拜。   “燕青见过嫂子。”   潘小园:“……”   她已经完全石化在当地,连一根眼睫毛都动弹不得。   不是为燕青这句“嫂子”,而是……   说好的浪子呢?说好的雪练也似白肉、全身刺青、大名府一枝花呢?眼看他伸手拜揖之时,手背上确实隐隐伸展出优美的线条,不像是假冒伪劣,应该是本尊无疑。   简直是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老天对她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   眼前这位正牌小乙哥,贼眉鼠眼,面皮淡黄,满脸褶子,额头窄,下巴短,五官的组织纪律性太差,平心而论,就连丑都丑得毫无特色,简直像是阮小七从水泊里闭着眼睛捞出来的一条赖鱼。   难怪武松对他一万个放心,白让她觉得大方了。   这个世界有多疯狂,她此前已经多有领略。史文恭、公孙胜,一个比一个不按常理出牌。   潘小园还是立刻接受了现状,赶紧福一福还礼:“不敢当……那个……”   还是看一眼武松,征求一下他的态度。   武松不让她难堪,一手将燕青扶起来,自然而然地说:“先别叫嫂子,她姓潘,山上的钱粮财会。”   潘小园被他这句话抚慰得简直不要太熨帖,要不是燕青在,简直想狠狠抱抱他。   梁山上多少人,提起她潘六娘,第一反应是家属、女流、武松的绯闻对象;而武松呢,这些附庸的身份一概没说,头一个介绍出来的,是她的“公职”。   而那句自然而然的“先别叫嫂子”,算是接受了她方才那些过分的条款?   武松说完一句话,朝潘小园斜睨了一眼,看到她笑了。知道她喜欢听这话。   而燕青立刻领会精神。“先别叫嫂子”中的一个“先”字说明一切。   他眯起小眼睛,不动声色笑笑,改口:“既然娘子也是山寨中出力的,也算是小乙先辈,当叫一声姐姐。”   潘小园讷讷的回了句什么。她这辈子姐姐命,厚着脸皮当了不知多少人的大姐,可唯独眼下有点觉得受之有愧。不太好意思询问小乙哥的芳龄,可他脸上那些褶子……   武松眼中忽然现出些奇怪的神色,将燕青打量了又打量,冷不丁低声问一句:“假的?”   燕青一怔,摸摸自己的塌鼻头,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下山办事方便。”   “如今在山上了,不用麻烦了。”   潘小园听得莫名其妙。但燕青显然懂武松的意思,难为情地一笑,又听话地点点头。   “大哥果然火眼金睛。多有冒犯,恕罪。”   接着他微微背过身,袖子在脸上拂了一圈,再转过身来。   潘小园忍不住低低呼出声。   仿佛一束光突然打在他身上。眼中看到的,是一张她见过的、最俊俏最完美的男人的脸,朝她绽出一笑,风华绝代。 第135章 1129.10   在遇到燕青以前,潘小园觉得,武松便是她见过的、数一数二的英俊潇洒男青年。一表人物不说,寒星眼,刷漆眉,威武中带着点天真的孤傲,历经多少沧桑往事,却保留着纯粹的初心;更别提整个人筋强骨健,挺拔一立,就是渊渟岳峙,器宇不凡,由内而外的那么一股子出类拔萃的劲儿。   潘小园极度怀疑,当年他赤手空拳搏杀的那条大虫一定是公的。要不然怎么他好好的在景阳冈里赶路,那虎却偏偏看他不顺眼,一定要扑上去杀个天昏地暗,打定了主意跟他死磕到底呢?肯定是同性相斥。若是那大虫换成母的,说不定就一路花痴,平平安安的目送他过去了,路上兴许还会帮他清清其他野兽呢。   过去的金莲会他一见钟情,实在不是偶然事件。就连如今的小园自己,逮着机会,也挺喜欢多看他两眼。有时候见他在身后默默护着自己,感激之余,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虚荣心在。   当然知道他的模样并非完美。譬如下颌的线条略嫌硬朗了些,譬如眼中时常会有些不合时宜的冷淡,譬如衣帽的配色偶尔会出现迷之审美,譬如头发太粗太硬不服帖,时常会不听话地掉出来一缕半缕的。但人无完人,都是爹生娘养的,谁能拥有一副毫无瑕疵的皮囊呢。   直到她认识了燕青。   看到小乙哥真容的一刹那,再瞧瞧旁边微微惊讶的武松,她彻底理解了凤姐见到秦钟,因而喜得推宝玉的那句:“比下去了!”   并不是说她对武松的好感因而有丝毫降低。而是她的整个世界观,因为小乙哥而拓展拔高了。   “眉清目秀”、“肤白唇红”这样的形容词,已经不足以描述他风采的万一。   不用燕青解释,她马上就理解了他改装易容的用意。要是他素面朝天的下山办事,譬如去东溪村走上一遭,亮一次相,那么至少一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得害上相思病,对那位惊鸿一瞥的倜傥郎君,十年之内忘不掉。   生成这副尊容,还怎么做土匪,怎么做地下工作?简直太拖后腿。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乙哥的身高有些拮据。就算他眼下挺直了身子板,粗略一看,也不过和潘小园相仿佛。但身形窈窕的女人本就显高,她头顶又蓬蓬的挽个髻子,倘若两人披发赤足而立,也许他会稍微占个半寸一寸的上风。不过潘小园本身在当代女性里也算是高挑的,只有在武松这种大个儿身边衬着,才能算得上是小鸟依人。   因此倘若让燕青和武松并排而立的话……   也勉强算是个小鸟依人吧……   上天果然还保留着些原始的公平,没有把所有的天地精华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   《水浒》原著遗留下颇多未解之谜,很多人认为燕青与他主人卢俊义过于暧昧,似有非常的关系。   而如今,潘小园一见到真人,凭着女人的直觉,立刻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直的。   细看来,其实他的外形也并非尽善尽美。但就是那一副天生的风流气质,让女人一见就脸红心跳的,武松一辈子修炼不来——背后不知浇筑了多少纯情少女的眼泪呢。   这就是将要和她一同去东京闯荡的搭档。如此看来,前程似锦。   有这么一号人往她的店面前头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工程,做什么生意都不太会亏本。   她忽然忍不住又去瞧武松。打脸来得太快,他认清了小乙哥的真面目,会不会后悔方才的“大度”?还能不能说出方才那句“我会嘱咐燕青兄弟,让他好好看顾你”?   反正,若换了她是男的,她可没这份博大胸襟,最好赶紧让燕青改口叫嫂子,先用名分压他一头再说。   不过转念一想,嫂子什么的也不太牢靠。她过去是武松什么人来着?   眼巴巴看着武松,等他反应。   武松面不改色的,朝燕青递过去一个友好的眼神,对他的真容做出了唯一一句评价:“倒让我吓一跳。”   一点也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话说回来,武松何时自惭形秽过?   接着,话题转到正事:“既如此,以后便是兄弟,没那么多客套——对了,潘六娘多半也是要同去东京的。她不会武,到时还要烦你多照顾一下。”   潘小园:“……”   彻底服了他了。这厮纯粹是自信得过分。   不过他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可恶归可恶,她没脾气。   可怎么觉得他这话,和方才给自己安心让燕青照顾她的那句话,语气不太一样呢?却也说不上来措辞上有什么差别。   燕青给出一个纯真的微笑:“大哥多虑。小弟省得。”   语气十二分的诚恳。   早听说武松武二哥性格冷静情绪内敛,方才乘船时远远看到的,却是金沙滩上,他那个大胆又略嫌笨拙的一个吻。武松既然火眼金睛、眼观六路,要说当时没看见他燕青的船,他可不信。   要说那里面没有一点故意的成分,他可不信。   于是“大哥多虑,小弟省得”这八个字,又可以翻译成“规矩我懂,你何必多此一举”。   武松难得的微一脸红,吩咐:“走,上山。”   对于要和燕小祸水哥搭伴的事情,潘小园并没有看到武松怎么表态。她自己倒有些坐立不安,不时的旁敲侧击,定心丸悄没声喂过去,就差直接跟他说放心吧我只喜欢你。   而武松的所有顾虑都集中在她的人身安全上。这几天最上心的事,就是督促铁匠铺,给她打了把小巧锋利的小刀,刀柄正适合她手掌大小抓握。过去的那柄匕首是男人用的,太大,这会子终于退役,算是给她配置了一柄专用防身武器。   不过依然是撑门面。潘小园觉得自己顶多拿它来削个梨。   但对他的好意还是十分心领的。等听人报说那刀打好了,给她送过来,她赶紧迎出去,心里转着坏水儿,打算别出心裁的谢他一谢。   谁知出门一看,送刀的是罗圈腿,见了她,诚恳一笑。   “我家大哥这会子正好有事,着急把小刀送来给娘子瞧,这就派小的来了。娘子收好。”   潘小园暗暗摇摇头,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甜甜的笑送给罗圈腿,让他好好转达她的谢意。   眼看罗圈腿前脚刚走,又赶紧叫住:“嗯,顺便带俩肉饼回去,我刚煎得的。”   她略略安排好自己的工作,“辞呈”递上去,说是申请去东京帮忙经营暗桩。几乎是立刻就获得了领导层的许可。于是小喽啰请她去和军师议事,沿路跟武松、燕青汇合。   由于暗桩的事属于小范围的高层商议,便也没有去忠义堂,而是直接找到了吴用自己的小会客厅。军师住的地方清净偏僻,弯弯绕绕走了不少时候。   如今梁山规模扩大很多,房屋鳞次栉比,气势威严。武松一路上向燕青介绍,哪里是左军寨,哪里是右军寨,哪里通向断金亭,哪里是法场,哪里又是带头大哥们的住所,如此等等。燕青认真听着。   可没多久,潘小园就有点看不下去了,拉拉武松,把他从燕青身边拉开一点。   这人也忒没眼力,走得跟小乙哥肩并肩,这不欺负人么!   武松被她丢了几个眼色,才明白她的意思,神色间有点不服,那眼神明明是:长得高又不是我的错。   可故意走在他旁边就是你的错了。潘小园觉得这不能算“怜香惜玉”,顶多算保护珍稀物种。   于是好心把武松限制在自己身边,反正她不怕显矮。   武松被她弄得没脾气,笑笑,低声解释:“那也不能冷落了新兄弟。”   多么具有梁山风格的想法,可潘小园怎么觉得话里有话,听着好像自己在吃燕青的醋似的!   白他一眼,不管他了。   路上不少巡逻走动的小喽啰。要是在以往,大伙见到这位花容月貌小娘子,不由自主都要多看几眼,知道她有地位有靠山,倒是不敢有行动上的骚扰,但眼神上的热络渴望是免不掉的。好在潘小园本身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习惯了。有时候见到眼熟的,还开口打个招呼。   而今天,小娘子的风头被旁边这位小乙哥抢走了一半。当然也是因为燕青初来乍到,深居简出,路上小喽啰见了,先是齐齐惊愕,以为是山上来了什么做官的客人;及至看到武松和他称兄道弟,才想起来对号入座,朝他叫一声大哥。   燕青很礼貌地一一回礼。和他正面对上的老少爷们,无一例外,都露出些自惭形秽的神情,有些还伸手揉揉自己的脸,大约是感叹这人是怎么长的,怎么就不能分自己一点儿呢?   转过一座小山坳,便经过了潘小园以前住地附近的那一片家属区,里面住的人虽然不多,但身份年龄跨度广泛,从三岁小娃娃到七十老奶奶,当然不乏妙龄少女少妇,整个小区内,脂粉香和饭菜香交替成为一天的主宰,堪称土匪营寨里最温柔的大后方。   以往武松单独经过此地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不少人盯着他看。但大姑娘小媳妇们多半腼腆,窗子后面偷偷瞧瞧也就罢了,不敢开口出声,更不敢弄出什么大动静来。武松耳聪目明,对于那些小心翼翼的开窗关窗的声音,也就装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快速通过完事。   而今日的情况略有不同。刚一转上石子路,就听到吱呀吱呀的开窗声音。几个站在门边聊天的少妇直接呆住了,刚才还兴高采烈地攀比自家男人有多威武勇猛温柔体贴,这会子突然集体眼一直,纷纷忘记自己已婚的事实。   开窗的声音此起彼伏,毫不掩饰。窗子后面闪出一张张好奇而惊叹的粉面。   武松何时受到过这种待遇,全身一寒,低着头就加快脚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风头不在他身上。   过去那些偷偷观察他的少女少妇,此时一多半移情别恋,目光都凝在那个陌生的俊俏小哥脸上。本来只是害羞的暗送秋波,谁知小哥毫不扭捏做作,大约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大大方方地侧头,朝那一排窗子房子里的人儿,送出一个温暖而略带羞涩的笑。   他只是将眼略略扫了一遍。可被他看到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特意对自己打招呼。几声压抑着的低低的尖叫。   潘小园忽然想起了过去的西门庆。那厮也有一副风流好皮囊,但那要配上精心设计的撩妹套路,方才能驰骋群芳。   而燕青呢,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套路,也根本不用计算他“潘驴邓小闲”的各样分值。他没说一句撩人的话,没给一个撩人的眼神,然而却已经撩到了全世界。   潘小园被完全无视。冷眼旁观,不禁感叹,便是这一个微笑的风情,不知又是多少芳心错付。难怪小乙哥一加入梁山,就得给他立刻派出去远驻——要是把他留山上出力,不出一年,整个水泊梁山的家属区非得后院起火不可。   然而燕青转身面对她时,眼波里如同止水,撩人光环自动收拢,退化成一再寻常不过的江湖路人形象:“敢问姐姐,山上负责后勤保障的,还有哪些大哥?小乙得空,还得去一一拜见。若能幸得姐姐引见,小乙不胜感激。”   话说得中规中矩。闭了眼睛不看他皮相,就跟任何一个寻常小弟的口气一般。   潘小园跟他简略说了,心里却莫名其妙有点失落:这是有多瞧不上自己,连放电都懒得朝她放一下?   听燕青的口气,虽然明面上没管她叫嫂子,但话里话外,就差没把她当老佛爷供着了。满腔旖旎柔情,捂着半点不露给她看。   这样也好,俩人一清二白,省不少尴尬。   再瞧瞧武松,全身上下一股子弱碱性气场,仿佛早就料到燕青不敢造次。   也许是男人间的默契吧。潘小园心里头胡乱琢磨着。   跟燕青聊几句,不由得又感叹他的谨小慎微。其实眼下小乙哥的地位十分尴尬:过去的主公卢俊义被“逼上梁山”,上来就被宋老大作秀让交椅,拉到几乎所有人的仇恨;然而大家对卢俊义却又有一种奇怪的仰仗之情:他的武功修为让人叹为观止,对史文恭的弱点所在,也讲得头头是道,做人更是一团和气,让人左右恨不起来。   而作为卢俊义手下的王牌公关,燕青正在帮助他一步步的建立和梁山上所有人的良好关系。该拉拢的拉拢,不该得罪的,一律做小伏低,不能被人抓住任何把柄。   也亏着他这张脸,男女通吃,任谁见了,平白都生出三分信任和喜爱。   左面突然传来一阵如山的怒吼,直将山坡的土簌簌的震下去一层。燕青吓一大跳,问:“这是……”   武松似乎挺乐意看他一惊一乍,笑道:“准是林教头带练的兵,要去征曾头市的,练枪法呢。”   燕青可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咋舌一阵,忽然又被右边嗖嗖风声吓了一跳。   武松不等他问,继续介绍:“花荣带的弓箭队——要我说,底子太差,练了也没用。还指望能一箭射到史文恭不成?”   山寨里练兵愈发如火如荼。燕青只看得叹为观止,杂着兴奋,问道:“那史文恭有那么厉害,要如此用心对付?”   武松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冷不防潘小园在旁边插嘴,两人一齐来一个字:“有。”   对望一眼,却都是不太服气的表情: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我说说就行了,还用你再承认一遍?   偏生燕青恍然大悟,点点头:“姐姐说得有理。”自己笑笑,又低声自语:“这人也算蠢到家了,平白招惹咱们梁山,害了旁人,自己也不落一点好,嘿,活该被教训。”   转眼到了吴用的会客室。门口的几个小喽啰毕恭毕敬地给迎进去,一面瞄燕青,一面悄悄整理整理自己头上的巾帻,悄没声拉拉斜,模仿成燕青那绣暗花头巾的角度。   燕青见大家都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巾扶扶正,笑道:“方才变装太急,竟把头发带乱了。”   众喽啰一脸生无可恋,悄悄的又把头上巾帻扶回了原位。   军师的会客厅里已经鸟枪换炮、更新换代,墙上挂满了从大名府府衙里顺回来的名家字画,细看都是苏东坡、米芾的真品;桌子上是贡品端砚,小几上是官窑瓷盏,墙角摆着个西域胡瓶,就连地上也铺了波斯毛毯——全是有价无市、卖不出钱的高档货,非常时期,拿来装点梁山的门面。   武松将这些视若无物,直接朝吴用一拱手:“军师有什么吩咐?”   燕青进门,环视一圈,先寥寥几句,恰到好处地将这厅里的品位恭维一番,然后规规矩矩地立在下首。吴用连忙道:“燕兄弟惠然之顾,何必那么客气,坐、坐嘛。”   然后才又招呼武松和潘小园坐。武松瞅准机会,低头跟潘小园轻声抱怨一句:“这布置得花里胡哨的,当真好看?”   潘小园抿嘴一笑,也轻声答:“都是值钱货,不缺你一个夸的。”   几句客套,立刻切入正题。吴用让人抱来一沓子资料,翻开来,都是东京城的林林总总,过去的情报部门汇集的精华。   “这次的暗桩,争取做长做久,外小内大,时刻探听上面的风向。六娘子既然卸了钱粮重任,山寨深以为憾,但此去东京,依旧能够发光发热,造福梁山……”   场面话还是要说一说的。潘小园处在史文恭危机的风口浪尖,此时自觉请辞,几位老大自然顺水推舟,表示同意,顺带表达一下遗憾之情。   潘小园也赶紧把肚子里想好的套话说一遍,说山寨的经济运转已经进入正轨,自己哀悼晁天王的逝世,无心工作,此时“功成身退”,正当其时;但梁山就是我家,以后就算远在天边,也要为山寨的利益服务云云。   武松听得有点无聊,椅子腿儿翘起两根,盯着东坡学士的一幅字出神。   燕青见状,赶紧微微一笑,开口把场面重新热回来:“早听说潘家姐姐是理财算数的好手,小乙此去,还得多仰仗姐姐能耐。但一路险阻,我虽有微末功夫,不敢夸口能日日平安。不知军师还安排了哪些人手,小乙初来乍到,要是认不全人,可就闹笑话了。”   他当然知道,这任务不太可能只派两个人,因此不动声色地催一句,请军师尽快进入正题。   这话还另有个意思:他燕青只管出力,不论安排什么其他人手,他都服从分配,让他跟谁合作,他就跟谁合作,不会有意见,而且会努力和所有同行者搞好关系。   如此善解人意又近乎卑微的一个表态,吴用当即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打个哈哈,让人给他上茶。   不管怎样,毕竟坑卢俊义的主意是他军师出的。燕青作为卢俊义手底下头一号忠心小弟,主公遭罪,他自己也没少跟着吃苦。刚上山的时候,那张俊脸气色灰暗,额角更是有几道粗糙血痕——那是在卢俊义的法场上让流矢伤的,任谁见了都心疼。   还好用了安道全的灵药,给治好了,没留什么痕迹。   以往被吴用他们坑上山的好汉,乖觉点的,从此认命,默默为山寨出力,提高自己的地位;有那脾气火爆的,譬如朱仝,来了就提着刀,漫山遍野的要砍人——这些都是吴用意料之内的,也早就想好了各种安抚措施。   而像燕青这样,一上来就进入角色、任劳任怨的,吴用还是头一次见到。会是捡到宝了吗?   吴用思索片刻,才慢慢说道:“都是一座山上兄弟,一丘之貉,客气什么。”   燕青起立躬身,不卑不亢地回:“小乙主仆俩都各自欠着梁山兄弟们一条命。愿供驱策,万死不辞。军师尽管吩咐。”   说完,不慌不忙对上吴用的眼神,眼中满满的真诚。   军师摇着破扇子,细眼睛眯着,将燕青盯了好一阵子,才捋着稀稀拉拉的胡须,点头微笑:“如此便好。” 第136章 1129.10   明明是寻常几句客套,潘小园却无端觉得气氛冷了那么一刻。难道军师信不过这个新上山的小乙哥?   不过这个感觉一瞬即逝。只听吴用微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不是小生看轻兄弟的能耐,毕竟东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不能掉以轻心。武松兄弟会护送你们去,但要就此在城里落脚,还需要些不太惹眼的帮手不是?”   武松太惹眼了,就连走在荒山野岭都能招老虎,更别提在东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鹤立鸡群。过去做都头的时候,披着一身公服,尚且让人过目难忘;眼下要是让他做平民打扮,再佩点管制刀具,大摇大摆走在城里,无异于脑门上写了四个字“快来查我”。   潘小园忽然提议:“既然是低调行事装百姓,总不能是一帮大哥结伴,总得有些个女眷,才算像话。只奴家一个人,怕是还不太够。”   吴用点点头:“娘子是想任人唯亲,举荐谁吗?”   这也在领导层的考虑之内。当初火速决定让潘小园接这个任务,一小半的原因,也是考虑到她的性别优势——男女老少齐上阵,这才算得上人畜无害,最不容易被人盯上。否则,像当初智取生辰纲那样,七八个彪形大汉结伴行走,到哪儿哪儿打尖住店,都得让店小二记个十天半月的。   潘小园点点头,把自己这两天形成的想法慢慢说出来:“嗯,奴家想着,既然是联络送信用的暗桩,免不得迎来送往,须得人烟嘈杂,才能掩人耳目;再着,最好能天天搬货运货,方便传递物件——因此做成个酒家,是最合适的……”   说到此处,忍不住微微抿起嘴,朝武松看一眼,又说:“如此,奴家也有些经营的经验。如今山上另有一位人才,烹饪手艺是一流的,若让她同去,做出菜来,任谁吃了,都得以为是哪个百年老店的手笔,保准不会引人怀疑。”   吴用极其惊讶:“咱们梁山向来野无遗才,这等人物,我如何不知?”   命令左右:“请来见见。”   武松嘴角抽了一抽,意味深长地朝潘小园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你确定要把她请来?   潘小园朝他眨眨眼,伸手摸摸自己耳朵。这是告诉她,一会儿你自己把耳朵堵上就行了。   可是预想中的聒噪声却久久没有到来。过了好一阵子,直到第三盏茶喝过,才听门外小喽啰报,说孙娘子来了。   一开门,门口站着个五短身材、低头含胸的小妇人,畏畏缩缩地看着屋内众人,想必是头一回参加这么高层的会议,头一次与这么多大哥同堂相处,极其的怯场。   潘小园连忙招呼:“妹子,进来。”   孙雪娥这才左顾右盼地迈步,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   小霸王周通立在她身后。结婚这么久,脸上青春痘居然有增无减,此时显得格外年轻气盛、威武雄壮。   他有点不耐烦,但还是低声鼓励:“军师找你,还不快去!——别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   这是把自家男人也拉来壮胆了。吴用一看,也明白了,连忙笑着招呼:“周兄弟,久别重逢,你也进来喝杯茶。这位妙手厨师,是你娘子?”   周通挺胸抬头,答了个“是”,这就规规矩矩地进来了。他在山上属于武功低微,地位不高,可有可无,此时心里也颇有些惶恐,解了腰刀,在最下首坐了,让媳妇站着。   孙雪娥见不是来数落训斥她的,终于慢慢松了心里的气,朝武松咧出一个讨好的笑,又说:“这位是军师吧……”   说到一半,忽然看到吴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的那位风华绝代美男子。孙雪娥目光一直,当时就开始语无伦次。   “军师吧……是军师……这位……军师……”   周通一眼瞧见燕青,秒懂,粗声插话:“行了,军师叫你过来,不是让你来说话的!”   孙雪娥往日没少遭他奚落,从来都当耳旁风,这会子突然觉得格外委屈。   “明明你刚才说让我问什么答什么!可没不让我说话!”   周通道:“那你倒是答啊!”   “人家还没问呢!”   “那你就别说话!”   “你方才只是让我别乱说话!”   “你现在就是在乱说话!”   你来我往几句,整个屋子里就带上了火药味。吴用尴尬地咳了一声,用力摇着羽扇,把自己扇出个喷嚏。   燕青自然明白孙雪娥为什么卡壳。这场景他经历得多了,当下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周通面前,躬身一揖。   “这位想必是江湖上的小霸王周通大哥,受燕青一拜。”   紧接着拜孙雪娥:“嫂子。”   这下周通两口子烫了似的,赶紧都跳起来。周通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虽然他周通上山时间早,资历老,但传闻燕青武功了得,人脉广阔,更是一上山就立功,回头排座次的时候定然在他之上。这时候让他叫大哥,不是等着结仇么!   正来回来去推脱着,武松一句解围:“你年纪也比他大,受一拜怎的!”   于是周通惶惶然然的让燕青叫了声哥。再看看自家媳妇的花痴脸,就完全生不起气来了。况且孙雪娥也让燕青拜成了嫂子,不怕她变心。   他要是知道孙雪娥心里面怎么想的,就不会这么大度了。孙妹子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压寨夫人,也不懂什么武功路数孰高孰低,只知道自家男人比燕青高上一头,壮上一圈,厚上一尺;这要是俩人吃醋拼命,小乙哥决计占不得好去。因此为了燕青的生命安全,还是乖乖收心,不去招惹他了。   于是孙雪娥觉得自己格外伟大,嘴角痴痴的弯出笑来。   潘小园赶紧招手把孙雪娥唤过来,给她转移注意力:“跟军师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厨艺的?”   其实她能看出来,燕青已经努力收起了所有的风流姿态,甚至故意做出些木讷的神色。梁山好汉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兄弟的女人万不能肖想,这是江湖常识。尤其是他燕青这样的,更是要撇清一切嫌疑。   但没办法,他这张脸就是祸水,要说整个梁山兄弟团的平均颜值让他拔高了三五个百分点,她觉得一点也不夸张。   他不撩人人自醉,总不能天天顶着厚厚的伪装出门,迟早毁容爆一脸痘。就算燕青自愿牺牲,她也不答应。   好在孙雪娥被潘小园一问,立刻把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忘了,认认真真回想起来:“嗯,我五岁上去夫人府里做丫头,那是我头一次坐马车,坐在外头,摇摇晃晃走了好久,到了府上,就学上灶,一开始是烧火,后来切菜,夫人说……”   她也说不清“夫人”到底是哪家夫人,叙述得混乱无比,但最起码,大伙都听出来了,这人的确是少见的童子功厨娘,比梁山食堂里那些大锅饭师傅们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旁边几个小喽啰也跟着帮腔,说周通大哥家的小厨房,那是相当的受欢迎,兄弟们嘴里淡出鸟来的时候,三天两头去他那儿蹭饭,每次都扶墙出。   吴用自然喜出望外——不光因为捡着孙雪娥这么一个“特长生”,更是因为,纵观梁山上的男男女女,孙妹子这副气质,算是头一个最不像土匪的。就连旁边那位潘六娘,都已经修炼出了一副黑道大姐范儿呢。   忍不住朝潘小园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又看看孙雪娥,说:“既然这样,眼下山寨有一份重任,还请孙娘子赏脸……”   吴用笑眯眯地把暗桩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不说是暗桩,只说山寨眼下缺钱,听说做生意开门面来钱快,打算到东京去淘金。孙雪娥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有丝毫怀疑。   军师满打满算,孙妹子定然会满口答应。这是给山寨立功的机会,将来论功行赏排座次,对她男人好处大大的。   想不到孙雪娥听完,却是摇头如拨浪鼓,连连叫道;“不成不成!我……我就在梁山,哪儿都不去!奴家……奴家一介女流之辈,伺候人的命,还能怎么去出差当……当大厨吗?军师你一定是看错人了,我、我不敢啊……”   周通早知道媳妇上不得台面,这时候终于觉得丢人,低声呵斥一句:“有什么不敢的?就是让你去酒店做饭!你现在不也天天做吗?”   孙雪娥委委屈屈的,这就掉泪了:“奴家不敢一个人出门,外面的人,我害怕……”   在梁山住这么久,也知道周边的安稳生活,是用头顶上的“草寇”头衔换来的。下山撞上官差,谁都没好果子吃。孙雪娥巴不得在山上藏一辈子。   周通眼见周围人都笑嘻嘻地围观媳妇跟他撒娇,汗都出来了,再粗声斥一句:“怕什么怕!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不是有兄弟们保护着吗!武二哥也跟着去,谁敢惹他!”   孙雪娥哇的大哭起来:“我最怕他……”   周通脸色一黑,犹豫了又犹豫,在媳妇的哭诉和对武松的敬畏中摇摆了好一阵子,终于决定做个男人,朝武松一瞪眼。   武松装没看见,偷偷朝潘小园投去一个看戏的目光,意思是厨娘不好请,你看着办。   潘小园寻思片刻,小心翼翼地提一句:“既然如此,那个……周大哥在寨子里,眼下是什么职位?”   周通没好气地回:“守鸭嘴滩小寨的。”可有可无。   吴用脑子活络,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摇摇扇子,笑道:“周兄弟伉俪情深,大伙有目共睹。既如此,周兄弟不如也跟去东京,帮忙张罗酒店如何?反正你们人走茶凉,山寨事务有人接替……”   眼珠子转转。反正这种白手起家,也需要有些负责干活的。燕青这么细皮嫩肉,自然不适合搬砖,团队里总要有几个卖力气的。   周通一愣,半个屁股离开椅子。这是沾了媳妇的光,要派他去给山寨立大功?   心里头噼里啪啦的开始放鞭炮,可嘴上却说:“小弟、怕是不行吧……”   吴用拍板:“到时听燕青兄弟指挥就行了。”   燕青得体微笑:“听潘家姐姐的。”   潘小园岿然不动,看看武松,又看看孙雪娥,最后朝周通莞尔一笑:“听你娘子的就成了。”   孙雪娥和周通两口子就算正式进入了暗桩团队。大伙讨论了一阵子后勤的细节,说得差不多了,吴用便起身送客。   潘小园刚要告辞,忽然又听吴用说:“两位娘子留步。出门不易,小生还有些安全方面的嘱托。”   军师何时变得这么贴心。潘小园连忙又留下。孙雪娥懵懵懂懂的也留在一边。   等男人们走完了,吴用才拈须微笑,无视孙雪娥,低声嘱托一句“安全须知”。   “燕青兄弟初来乍到,就要担负千里之任,娘子在梁山上积日累劳,是老人了,凡事还要……监督着一点。若是有什么备预不虞,尽快派人回来报告。”   潘小园没听懂那个成语,但整句话一琢磨,也立刻明白了军师的意思,有点笑不出来了。   果然还是信不过燕青。小乙哥如此谦卑卖力,加上刷脸,都没能让他赢得百分之百的信任。这是让她兼任纪检委员呢。   她还是马上微笑着答应了。心里想着,将来你们要招安、泡师师、见皇帝,小乙哥可是立功无数,这份顾虑倒是可以省掉。   老大们的意思,在东京竖立“暗桩”,一开始要绝对低调,悄悄的进城,暴露的不要。因此人越少越好,团队里最好不超过十个。   眼下已经有了潘小园、燕青、孙雪娥周通两口子,武松算是个编外;还剩五个名额,老大们让呈上名单,再行裁决。   潘小园没那个魄力“沙场秋点兵”,纠结了一晚上。贞姐眼下是她的左膀右臂,连利率都会算了,不用说肯定要填在名单里。回去跟小姑娘一说,她完全没有任何异议。潘六姨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安全港湾。   她爹的死讯,也已经转弯抹角告诉她了,只说是病死的。贞姐哭一场,挂个孝,抑郁了一阵子,眼下也慢慢的恢复了正常情绪。毕竟在家的时候,基本上没被她爹正眼瞧过,骨肉亲情早就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此时在梁山度过了愉快的几个月,以前那黑暗的生活,刻意不去回忆,此时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   此时又要离开梁山,小姑娘还是有点舍不得,提一句:“我还答应给隔壁鲁师父缝个头巾的,还没完工……”   潘小园诧异:“他又没头发,要什么头巾?”   “说是怕晚上脑袋着凉……”   潘小园无语,想笑又觉得不厚道,最后给她支招:“把你打酱油的布口袋给他就成了,让他睡觉时套上。”   贞姐的名字写上去,接着想第二个。她跟周通不算熟,燕青算是刚认识,虽然小乙哥眼下对自己几乎是百依百顺——肯定是看在武松面子上——但终究还没培养出多少默契;可使唤的男人,就是自己那几个的心腹小弟。然而又不能全带,否则前呼后拥的,倒像个娘娘了。   最后决定带上董蜈蚣。这人已经彻底养好了伤,又去过一次东京,熟悉地形;最后还已经晋级为盗门里的什么小头目,偷鸡摸狗的手段有所提高。有些别人不屑于做的事情,难保不会用上他。况且到了东京,还要定时跟梁山接头通气,让他跑腿是少不了的。   至于肘子、肥肠,厚厚赏了一份礼,让他们先回到张青大哥身边。   两人依依不舍,主要是潘六娘子对手下人十分大方,那羊羔儿酒的滋味还在舌头里卷着呢。   但也知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况且回到酒店里帮工,又是熟悉的重操旧业,能见到不少老哥们,两人乐颠颠的去了。   潘小园送他们到了东溪村酒店,开口问:“郓哥呢?”   这期间,她也来看过几次这小猴子。郓哥在得到她“干几个月就走”的保证之后,顾虑慢慢消了,开始进入状态,有时候帮着孙二娘吆喝酒食,忽悠客人消费,颇有些传奇店小二的潜质。   这会子,没踏进酒店呢,就听到那破锣嗓子高声开工:“老人家慢走!——诶,临走不拎两个馒头回去?好好,知道吃不了,给小孙子带点汤?大补的!嘿嘿,这是我家老板娘刚刚独创出来的……”   说一半,没话了,想必对方已经让他忽悠动心了。紧接着是叮叮当当掏钱的声音。   郓哥想必在作揖鞠躬,咧着嘴,笑道:“太公安健!以后常来!——哟,那不是李员外么!诶,别谦虚啊,在我郓哥眼里,你就是员外!现在不是,将来也是!李员外,今儿吃什么?小的先给你打一角酒?”   潘小园听着这话,如沐春风,信步跨进去。   立刻被热烈欢迎:“嗳,这位小姐姐面生的很,不是本地人?来来,请坐,等我掸掸这凳子,别弄脏了你裙子!姐姐旅途劳顿?……”   说一半,卡壳了,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真面目,一双乱糟糟眉毛眼看缩成了八字形,眼睛里满目的求饶:“嫂子……”   潘小园顺手接过他手里一碗酒,抿一口,往桌上一放。一声轻响,郓哥整个人一个激灵。   “跟哪儿学的这些甜言蜜语,见着个老太太,也要讨口头的便宜么?”   小伙子倒是长大了,知道无差别的讨女人欢心了,这脸皮的厚度也是一日千里,不拿出班主任的气概,还真治不住了。   郓哥愁眉苦脸,手上不断抹桌子:“不是,是那个……旁的店家大哥教我的……”   张青的几个古惑仔小弟也围上来,嬉皮笑脸地跟她解释:“大姐别生气,就是说着玩儿的,这边都是相熟的老乡,都不介意的……这小子也该踅摸个媳妇,咱们当土匪的不好找女人,得提前下手……”   合着已经把他当兄弟了。这是教他广撒网呢?   潘小园倒也不是真记恨他那一句甜滋滋的姐姐,只是心里头想笑,站起来,拍拍郓哥肩膀,指着外面:“收拾收拾东西,带你去个别处——出远门,记得带厚衣服。”   郓哥一惊:“嫂子,你这是……”   潘小园微笑:“我不是说过,会放你下山的。机会就这一次,你考虑好了,今儿晚饭之前来找我。”   郓哥不比旁人,眼珠子一转,大致也知道有变故。双脚一并,笔杆条直立正站好。   “听嫂子的!”   潘小园又忍不住笑他:“用不着那么紧张,不过是换个酒店帮工——对了,还要给你引荐一位大哥,你要讨女孩子欢心,不妨跟他学学该怎么说话。”   燕青那边并没有肆意的点兵点将。一方面是他初来乍到,还没有什么铁杆心腹;另一方面,梁山上稍有特长的好汉,都已经在山寨里各司其职,津贴拿着,小弟使唤着,这么多兄弟们每天喝酒吃肉切磋吹牛,日子过得舒坦,大多也不愿意下山常驻。   他只是趁这段时间,拜访了上至宋江、下至白胜,几乎所有的梁山好汉,连王矮虎都去探望了一会儿,讨教各种江湖经验——毕竟过去没当过土匪,经验生疏,必须虚心求教。   在此期间,梁山的战争机器也在不日不夜地开动。汲取了上次兵败曾头市的教训,山上的武将和智囊几乎是天天忙碌不停。再加上卢俊义的指点,以及大名府缴获来的军器战马,整个梁山兵团的战力集体上升。   史文恭这个人,在梁山众好汉的口中,已经被鞭笞到死无数遍了,人人咬牙切齿欲杀他而后快,给晁天王报仇。潘小园每次听见,心里都不禁替他点个蜡。   然而却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偶尔不听话地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   晁盖,真是他杀的?   以史文恭的智力,何以做出如此自绝于人民的傻事。况且,从上次他和晁盖那一番言语交锋来看,他对这位梁山头子,还是有些最基本的尊重。   虽说战斗中刀箭不长眼,但以史文恭的武力水平,难道不应该收放自如?   毕竟是外行。她也跟武松提过这个疑问。然而武松只是阴沉着脸,回答她:“就算晁天王是在曾头市病死的,以史文恭对梁山的所作所为,也足够让他送命了。他若真自诩豪杰,这会子就不该腿软,大不了拼一条命,也算是在江湖上留个响当当的名!”   潘小园默默点头。他所说的“史文恭在梁山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应该是指他臭不要脸劫持人质的行为。武松在这件事上固然有私怨,但在任何人看来,都算不上堂堂正正的好汉行径。   话说回来,史文恭宁可不顾形象也要从梁山脱身,正说明曾头市缺他不可。倘若史文恭被梁山监押着,晁盖再去打曾头市,恐怕就像切豆腐一样了。   果然,似乎应和着武松的判断,不出两日,曾头市便来了一封书信,底下大大方方地盖着史文恭的印鉴。信的内容简单明了,概括起来就四个字:要战便战!   梁山上的男儿们高声怒吼,一个个热血沸腾,杀气凝结在水泊上方。 第137章 1129.10   潘小园的暗桩小队,定于和出征的梁山大军同一天出发。走上五十里的顺路,之后便一个向北,一个往西,各自踏上征途。   为了出行方便,由萧让和金大坚负责给一行人伪造身份凭证。其实终宋一代,老百姓出行没什么限制,也不需要什么“路引”、“过所”之类的旅行文件。大伙自由迁徙已是常态,以致产生苏东坡、范成大这样的穷游专家。   但毕竟都是水泊里的黑户,半数头上顶着通缉令,又是要去东京城扎根的,总要有个合法的身份,以备万无一失。   潘小园拜访萧秀才的书房,眼看着一张张精雕细琢的官样文件,从两位办证高手笔下一点点成型,欢喜赞叹,差点跪了。   忽然好奇问道:“萧先生,金先生,你们这样做出来的文件,和真正的官府原件,到底有没有一点不同?”   萧让身陷造假生意,毕竟觉得不太光彩,捋着胡须不说话。倒是金大坚,笑眯眯地给她科普:“官府原件自然有一等一的防伪,每张都不太一样。因此我们也只能是照猫画虎,缴获出原件,照着临摹,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譬如这张……”   指了指办公桌上的一沓子五花八门的“原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是这几年打家劫舍所缴获来的战利品,就像一张张画皮,随取随用,打造出最以假乱真的副本。   金大坚扯出一张给她看。那是成都府某富豪员外家的主管,不知猴年马月路过梁山,给山寨送了一大笔钱,顺带留下了身份证。金大坚以此为模板,已经做出了燕青的新籍簿,描完最后一个边,递过去:“小乙兄弟,你以后就是川渝人士,身份是富豪家的主管,你记住了?”   燕青双手捧过,自动切换一口标准的川音:“要得。”   武松支着两腿,坐在旁边垫子上瞧热闹,此时扑哧一笑。   金大坚不敢笑,脸上肌肉抽动两下,还是有些抱歉地说:“名字么,唤作张闲,不太体面,你担待下。”   燕青微笑:“不存在!”   武松哈哈大笑。   燕青这个“领队”确定了身份,剩下的人就好办多了。金大坚将自己的作品最后看了一眼,从“画皮”里找出另一张,笑道:“至于潘娘子么,要是不介意做张闲的浑家,这里有现成的,年纪么似乎也差不多……”   金大坚也知道小娘子不是扭扭捏捏放不开的,因此大胆提议一句,看她反应。   而潘小园余光瞄瞄燕青的颜,居然觉得这个场景十分诱人。要是自己真成了燕青的对象,大冬天走在街上都不用穿棉袄,一路上羡慕嫉妒的目光足够给她保暖的。   跟武松走一起就没这个效果。武二哥在前面一开路,大部分人应该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于是恬恬静静地“嗯”了一声,也有那么点故意的心思。再瞥瞥武松,面不改色没意见。   于是金大坚开动,一边念叨着好久没给女眷办过假证了,手有点生。   临近完工的时候,武松终于忍不住,忽然冷不丁来一句:“她又不会方言,装夫妻迟早让人生疑。”   金大坚一愣,搔搔头。   潘小园不敢接话。偏生孙雪娥觉得他这话里有逻辑漏洞,奋不顾身地插嘴:“那也不一定!远嫁的媳妇可多了去了,过去我那……”   武松冷冷道:“那她一整套身世,你给编?”   孙雪娥没话了。太勉为其难。   好在燕青善解人意,赶紧站起来,瞥武松一眼,摆手赔笑道:“武二哥说得是,假话编得越多,越有自顾不暇的风险。况且如此一来,行走上路多有不便——要么,做小乙姐姐行吗?”   潘小园:“……”   论年纪,燕青比她大上一年,但仍旧一口一个姐,让她更是觉得惶恐。   武松却点点头,觉得这主意不错,让她坦然受着。   潘小园看着燕青那张祸水脸,却又不禁想:他究竟有多少好姐姐?   金大坚又搔搔头,为难道:“如此,就得是个姓张的娘子了,我找找……”   潘小园不由得哀怨地看看武松。出次任务,自己的姓都丢了。   武松忍着笑,帮她说了句话:“姑表姐妹也可以啊。你这里有姓潘的吗?”   金大坚一愣:“没。”又不是什么遍地走的大姓。   潘小园刚想说没事,金大坚捋着两撇鼠须,忽然三角眼一亮:“倒是有个姓武的女子籍簿,籍贯是金陵建康府……”   武松一乐,笑道:“就它了,用这个吧。”   潘小园不客气地白他一眼。谁稀罕姓你家姓了?   拍板定事情:“金先生,就写奴家姓潘,反正是跟在小乙哥的身份后面的,又不用太繁冗。”   她作为依附于燕青的“女眷”,名字又不需要公之于众,不管是浑家还是姐姐还是表姐,确实都用不着一个单独的身份证明。   武松见她要毛,假装没说过这话,转过头去研究萧让手里的狼毫笔,眼见笔走龙蛇,写好了。   第三个便是武松。还没等金大坚发问,他先提要求,语气略微蛮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别让我装什么张闲李闲。”   燕青夸张地做了个委屈脸。这算是把他剔除出“大丈夫”的行列了。   潘小园嗤的一笑:“那容易啊,你去用那姓武的女子的身份就好了,缺什么首饰钗环我借你。”   本来一句打趣加报复,话说出来,却平白觉得周围一冷。萧让皱眉看她一眼,连连摇头。其他人也都有些捏把汗的意思,小心瞧武松的神色。   潘小园立刻明白了,脸一红,恨不得把这话收回去。当今世风,毕竟觉得女子低人一等,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好在武松并不以为忤,他也用不着通过“不做女人”来找自信,一本正经地回她一句:“你见过我这么高的女人么?”   潘小园跟他说正经的,柔声道:“你不是随行的镖师么?大伙都还叫你二哥便好,算是代号。只是别说出姓来。”   这年头镖局子流行代号,也算是避免江湖冲突、寻仇。譬如赶镖之时,一扯嗓子:“虎哥彪哥,看好了车子,揍他奶奶的!”——倍儿有气势。   若是用了真名真姓,万一遇上剪径的强人,同是混江湖的,不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说不定还能撞上老乡,打起来就有点尴尬了。   镖局的营业证明,梁山上倒是没收过百十来张,当即随便挑了个手续齐整的,办好了。给武松过目,挺满意。   孙雪娥和周通依旧是两口子,都算燕青手底下的小厮仆妇。董蜈蚣也给了个小厮身份。   贞姐就不用那么费事了。当初小喽啰把贞姐从她爹手里抢过来时,正好是小姑娘要被卖去丽春院,各种身份证明都带在身上呢,这会子全拿出来,就是一个现成的“家境贫寒,眼见流落风尘,张闲见之不忍,花钱赎来,做了个粗使丫头,服侍表姐潘氏”。   郓哥更好办,他的身世基本上可以实话实说:本来是阳谷县做小买卖的,遇上梁山贼寇扫荡县城,仓皇逃出,做了流民,幸而被张闲遇上,见他颇为机灵,于是收留下来打杂。   潘小园笑吟吟地评论一句:“张闲表弟,你可真是大善人哪,姐姐过去看轻你了。”   燕青微笑:“不存在!”   选了吉日,祭了神明,吃了饯别酒食,大伙轻装前进。   暗桩之事属于山寨机密,因此对外只说这几个人要出去办公事。领导层几个老大哥倒是都特意来送了一下,嘱咐了一些小心谨慎、不要暴露之类的场面话。   本来以为是个非正式的送别仪式,谁知到了最后,一个小喽啰捧出个托盘,上面郑重其事地放了三个锦囊,说是大哥们送给几位领头大哥大姐的。   吴用摇着羽扇,全身上下一副诸葛亮的气场,笑道:“大伙此去,任重道远。这三个锦囊呢,各司其职,分别代表宋大哥、公孙道长、还有小生的一点心意。”   燕青看得眼都直了,回头看看潘小园,又看看武松,眼神里的询问意思很明显:这是梁山的规矩?   武松凑过去小声解释一句:“有时候军师喜欢这样。”   吴用笑道:“这第一个锦囊是宋大哥的,给武松兄弟收着。等到了东京城,便可以拆开来窥伺效慕。”   武松微微惊讶,没想到也受了一回智囊的待遇。点点头,锦囊接过来收了。   “第二个锦囊是小生的。若是以后生意做大,接应了第一位梁山兄弟之时,小乙哥方可刮目相看。”   燕青恭恭敬敬地接了,揣怀里。他也看出来了,军师喜欢张冠李戴说成语,很贴心地不说破。   “这第三个锦囊嘛,是公孙道长送给潘娘子的。若是有什么拱手无措、无法解决的难题,便可以拆开来略知一二,以图水落石出——可不能随随便便机事不密,否则可不灵哦。”   潘小园惊讶道:“给我的?”   抬头一看,公孙胜宝剑出鞘,正在不远处念念有词,给出行的军队作法祈福呢。忙里偷闲朝她看一眼,回头继续吟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潘小园暗暗摇头。此妖道不能以常理度之。   还是把锦囊收好了,万福道谢。   拉行李的小驴车儿已经跟上来了。小霸王周通一副老百姓装扮,粗布衣,破棉袄,头上一顶油腻腻的毡笠,遮住额头的青春痘印,走在最前面。一面羡慕地看着旁边兄弟们全身披挂,提着武器骑着马,比他可威风多了。   董蜈蚣赶车。孙雪娥坐在车上,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大男人,人山人海的,好奇地左顾右盼。兵马踏出的尘土扬起来,孙雪娥毫无防备,接连几个大喷嚏。   张青和孙二娘这次守寨,听说潘小园要出差远驻,特意上山相送;对于孙雪娥这个结拜妹子,孙二娘更是依依不舍,给她塞了不少腌肉干粮。孙雪娥一边抹眼泪,一边跟孙二娘互道珍重:“姐姐你记着,以后做饭放盐,用那个小勺,别用大勺……”   柴进代表钱粮三巨头,送到了金沙滩,跟潘小园微笑告别。她想起柴进最初的知遇之恩,眼眶不争气的有点湿。   上了船,途经水寨的时候,看到几条小渔船围在一起,阮家三兄弟、张横、张顺正围在一起悄悄赌骰子。这次出征曾头市用不着水军,几个人闲的发慌。天气又冷,终于不赤膊了,一人披了件衣裳,乍一看就是一群落魄的市井泼皮。   见了潘小园和武松,大伙嘻嘻一笑,都七倒八歪地挥挥手,算是道别。阮小七指着张顺,冲她喊:“娘子,上次你给这厮做的护目镜,还有没有?”   潘小园双手拢在嘴边,惭愧地喊回去:“造价太贵,等奴家在东京发了财,再给几位大哥一人来一副!”   水军小伙子们哈哈大笑:“别做那么丑!”   潘小园微笑着下了船。一部分梁山兵马也已经渡了水,集结在对岸。她走两步,发现面前堵了个阴影。抬起头,吓一跳。   不得不说,不高兴大哥恢复速度惊人,此时已经基本上看不出什么伤了。   石秀眼里根本没她。他是来向武松道别的。毕竟是让武松从大名府救出来,恩义摆在那儿。   潘小园躲在武松身后,不转眼地看他。   石秀身边的小弟倒都还记得潘小娘子的“义举”,此时都恭恭敬敬跟她打招呼。   而石秀心中矛盾到了极点。他在这世上有不少痛恨的女人,有的死了,有的偏偏活得好好的。而这个活着的女人偏偏救过他,还弄得尽人皆知。再看她那张狐狸精笑脸,还故意跟武松挨那么近,简直要膈应死。脸上肌肉抽动着,最终轻轻“哼!”一声,跟武松一拱手,转身就走。   武松还不解呢:“兄弟,这么着急干什么?”   鲁智深凑过来,自作聪明地解释:“他养伤养久了,手痒,巴不得去打架!”   大和尚负责前去征讨曾头市,此时提着兵器,骑着一匹最壮的马,那马的腰已经快被压塌了,呼哧带喘的冒粗气。   和潘小园比邻而居这么久,大和尚也有点舍不得,嘱咐了好几句:“东京城里花花肠子人多,你们孤儿寡母的可得小心,别让人骗了!”   潘小园甜甜的答应了:“师父放心!”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笑道:“奴家已经安排好啦,我那里的清酿甜烧酒,以后张青大哥会给师父常备着,一个月给师父送来一次。”   鲁智深喜出望外。本来还担心她走了,自己这边断粮了呢。   笑眯眯的,大手在贞姐脑袋上一拍,跟小丫头说了句悄悄话:“东京大相国寺的菜园子地里,让洒家埋了二十几贯钱,当年跑路跑得急,没拿走。喂,等你到了东京,把那钱挖出来,给你当零花。”   贞姐又惊又喜,笑道:“谢谢师父!不过,要是那钱让别人发现了,取走了,怎么办?”   鲁智深大怒,禅杖一挥:“谁敢!”   大和尚手里的水磨禅杖十分粗长,赶得上王矮虎一边高了,眼见非常沉重。他手一挥,胯下的马跟着一个趔趄,不堪重负。   武松嫌弃地看一眼,帮鲁智深把那禅杖提在自己手里。   那马的腰杆子一下挺起三分,感激涕零地喷了一鼻子泡儿。   鲁智深道:“谢了啊兄弟。”   潘小园从没瞧过和尚的禅杖,此刻免不得好奇,凑上去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大言不惭地请求:“给我掂掂。”   武松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拿不动。”   潘小园跟他半开玩笑:“瞧不起我,我最近天天练俯卧撑。”   武松于是笑道:“那你拿稳了。”   说着把禅杖朝她一丢。潘小园没想到他那么爽快,一点缓冲都不给。急忙退一步,来个猴子捞月,双手迎上去用力一抓。   谁知那禅杖的动力丝毫没有减少,压着她的胳膊就下来了。眼前一阵黑,顷刻间就泰山压顶。她忍不住尖叫一声。   身子一紧,下一刻才发现眼前依然是清平世界。那禅杖早就让武松收回手里,顺带把她扶稳站直了。   武松无辜地笑笑:“我说你拿不动吧。”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愁眉苦脸问:“你不早提醒一句!这棍子多沉?”   “不知道,要我问问去?”   潘小园赶紧摇头。算了吧,丢人丢两次。   不过武松还是认认真真估算一下,告诉她:“应该比你轻一点。”   这是什么计算方式。潘小园忽然脸上一烧,马上就想到有一天,让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整个人举起来了。难怪现在举重若轻。   再看他,似笑非笑,手里将那禅杖一颠一颠的,来回掂着玩儿。   白他一眼,不跟他闲扯了,回去看看贞姐、郓哥。俩半大小孩扒着驴车的边儿,此时正吵呢。   先是郓哥的破锣嗓子:“……你瞎扯,我乔郓哥做了多少年生意人,这等浅显道理都不知?东西便宜了,我难道还能多赚钱?”   贞姐脆生生的反驳:“才不是呢!六姨说了,价格和需求是反着来的。你的梨卖便宜了,旁的果子不便宜,大伙不去买别的,都去买梨,你薄利多销难道还赚不够?”   郓哥嗤之以鼻:“想得美!照这么说,我的梨白送出去,最能发财!”   贞姐一愣,没想到这人如此胡搅蛮缠,脑子里过一遍理论,继续唱反调:“当然不能白送,每样货物都有个最合适的价格……但总体来说,价格低,买的人就多!”   郓哥冷笑:“你卖没卖过东西?你要是胡乱降价,只会让人觉得你的东西不值钱,更没人买!”   “你……”   还好这两位都不会武功,只知道打嘴仗。否则梁山规矩,拳头评理,驴车早就翻了。   潘小园连忙过去拉架:“好好,你俩都没错。郓哥经验丰富,贞姐儿理论没错,只不过还有些更高阶的东西,我还没教给你。回头路上给你讲讲需求弹性。”   两个小孩倒是都服她,互相瞪了一眼,气哼哼别过头去,背对背不说话了。   驴车忽然一拐弯,让出道路中央两丈宽。几个小喽啰叫道:“卢员外来了!”   卢俊义头一次在梁山全体人员面前亮相。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骑在骏马上,绰着一柄长枪,面色端庄凝重,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燕青去跟他拜别,马下跪下,恭恭敬敬地四个叩首,完全是主仆间的礼节。等卢俊义说“免礼”,他才起来。   不光潘小园看得唏嘘,旁边的众好汉也有些看不下去的。虽说燕青上山前是卢俊义家里签过卖身契的小厮,但眼下好歹同为梁山兄弟,同饮一泊水,同食一锅饭,既然做了江湖人,何必还拘泥那些员外府上的规矩?   燕青却安之若素,掸掸衣襟,跟卢俊义没多说话,几个眼神交汇,互相一点头,便回到了暗桩小队里。卢俊义一催马,被一队小兵簇拥着,往前走了。   燕青见大伙都在看他,就连那个豆蔻年华的小萝莉也微微红脸,好奇地打量他。他优雅地一咳嗽,道:“嗯,这次咱们一队六个人,要去东京……”   讲话刚发表了一个开头,潘小园跟贞姐互相对望一眼。贞姐怯生生地纠正:“咱们不是六个人。”   燕青一怔,好看的桃花眼中现出一刻迷茫,再把驴车周围的人数了一数,讪讪道:“是六个啊。”   潘小园低声道:“你没算你自己。”   燕青恍然大悟,改口:“哦对,咱们是七个人。此去东京,需要乔装改扮,小乙不才,提个建议……”   两句话过后,又被打断了。近处传来个浑厚的声音:“你们七个商量事儿呢?怎的不通知我一声。”   武松一直在跟鲁智深互相损着聊天,这会子眼尖,发现自己的团队开始开会,立刻凑过来,问一句。他还挺好心的,没站在燕青身边,往驴车上一靠。加上手中禅杖的分量,小毛驴耳朵一竖,一双驴眼瞪得溜圆。   燕青一见武松,卡壳了,喃喃自语道:“不对啊,我们七个人……”   那武松算老几?   潘小园再悄悄提醒一句:“你方才也没算武二哥。”   燕青点点头,“嗯,难怪,所以算上武松哥哥,正好七个嘛。咱们七个人……”   郓哥和贞姐齐声道:“不是七个!”   董蜈蚣也放下赶车的小鞭子,大胆提了一句:“大哥,你方才既没算你自己,也没算武松大哥,少算了两个人。”   燕青长眉一蹙,“原来如此。”唇角仍然微微带笑,有意把面前这些人挨个数一遍,但这样就未免太丢份。   想了想,还是心中稍作计算,破釜沉舟地说了最后一遍:“确实少算了两个。那就不是七个。咱们九个……”   所有人齐声道:“八个!!”   ……   驴车嘎吱嘎吱的慢慢走。看着燕青那一副迷惑得让人心疼的表情,潘小园算是明白,燕小乙哥如此百伶百俐道头知尾,天生做公关干情报的料,而这样一个简直是给他量身定做的暗桩任务,为什么不能单独交给他领导了。 第138章 1129.10   有些人真就是天生不识数。这要放现代,燕小乙哥就是那种理科一排零蛋,然而依然会混得风生水起人见人爱的励志典型。   燕青想必这样出丑也不是第一次了。微笑地让大家嘲了个够,就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交出了部分领导权:“虽然大哥们信任小乙,这次行动也是我来牵头,但我毕竟初涉江湖,要学的还有很多。寻常俗务,钱财支取,大伙还是听潘家姐姐的。至于行进路线、安全守则,咱们听命武松大哥,若有谁擅自离队,不听指令的,请大哥军法处置。”   不愧是在等级森严的员外府中长大的,一上来就提议确定责任范围和赏罚措施,一改梁山以往无组织无纪律的画风。   说得太得体,没人表示异议。况且这八个人里,本来大多数都已经跟潘小园一条心。剩下一个跟她不太熟的周通,自然而然是奉武松为老大的。燕青这么一说,也算是顺应时势。   至于钱财,这次下山做任务的“公款”,山寨里赍发了一千贯,外加一百两金子,此时沉甸甸的装在驴车里,自然而然也要归潘小园把关——武松从来懒得过问,燕青不识数,她义不容辞。   行至三岔路口,终于要和大军分别。   武松只跟鲁智深说了一句话:“要是捉到那史文恭,知会兄弟一声,那人让我来杀。”   鲁智深呵呵笑道:“洒家可不一定等得!”   武松再不说话,禅杖给和尚扔回去,仿佛只是扔了一团废纸。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鲁智深一把接住。   大和尚胯下的马腰一塌,绝望地一翻白眼,喷出一道浊气。   旁边小喽啰敬畏万分,轰然喝彩:“大哥好气力!”“厉害啊!一个顶俺们十个!”   潘小园暗中摇头。这人真是时刻不忘装逼。   不过他也就任性这么最后一回了。从现在起,他就是张闲主管雇佣的三流镖师。有他来撑门面,道上的毛贼应该不敢轻易觊觎这队人。因此这一路上,他怕是没什么舒活筋骨的机会了。   抱着这个想法,她一路上也就对武松多有同情和容忍。但道上没走几天,她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落叶成泥,寒风萧索,一队行人簇拥着一辆小轿,逶迤行在路上。   当今世道不太平,山东地方又出了梁山匪人作乱,因此来往旅人更是格外小心,能白天赶路,就不趁夜,能结伴而行的,就绝不落单。   眼下路上走着的,是登州府一户大户人家的队伍。轿子里坐的便是他家未出阁的千金,姓贾,由于母亲亡故,父亲年迈,便启程去往南京应天府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一个老仆领路,带着几个奶娘小厮丫鬟,每日走走歇歇,还得提心吊胆,生怕让山大王们盯上。   幸而今日路上碰见了去东京做生意的一家子,随行还有个人高马大的镖师,一看就极有安全感。另外几个男丁也像是会些拳脚的。那贾家老仆连忙请求跟人家结伴,对方痛快答应了。   这会子已经行了半日。沿途无甚风景,又加上方言不通,因此两拨人除了必要的客套,也都是话语寥寥。   大约是路上太无聊了,那领头的生意人,叫什么张闲的,不知怎的就和轿子里的贾小娘子攀上了话。他一开口就是登州地方方言,说得跟本地人分毫不差,逗得那小娘子在轿子里咯咯直笑。   那老仆看了一眼,摇摇头,哀叹一句如今的年轻人太随便。但毕竟是自家小主人,不好说什么;对方眉清目秀的不像坏人,又是萍水相逢的客人,过了今日就江湖不见,再者两人连面都没见上,隔着帘子说两句话,于礼数上也无伤大雅。   这一聊就是一路。连那贾家的奶娘丫鬟都惊讶,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自家小娘子,这会子温柔活泼,和那姓张的客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过得一会儿,就连几个年轻的小厮丫鬟也倒戈了,津津有味地听“张闲”讲各地的风俗轶事。说到妙处,轿子里小娘子笑得花枝乱颤,连声道:“官人懂得真多!”   燕青微笑:“胡言乱语,只是给娘子解个乏儿。”   贾小娘子在轿子里笑一声,忽然又是一叹:“官人家的娘子,想必是个极幸福的人了。”尾音里居然透着一丝憧憬。   几个丫鬟奶娘愣巴巴的没反应,燕青却立刻明白了。这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试探得也忒拙劣了些。   刚要答:“小人……”   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觉得后背上针扎一般,一回头,自己队伍里几个大男人,连同潘家姐姐,全都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里全是警告。   燕青不以为意地回头一笑,轻轻耸耸肩膀,跟几位自己人飞快使个眼色,意思是我不过是打发时间,没打算怎样。   武松做了个江湖手势:适可而止!   燕青无奈摇头,目光指指小娘子轿子,意思是你行你上啊。   不敢再拉仇恨,把握着分寸,跟小娘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聊了一会儿,只见道分三岔,“应天府”的路牌,明晃晃地竖在南面那条路上。东京则是往西。   那老仆于是躬身称谢,感激张官人一路搭伴,望各位以后保重,安全第一云云。燕青微笑着答话。   轿子里的贾小娘子大为失望:“你们……这就走了?”   燕青冲着轿子深深一揖,声如珠玉:“同路之缘尽于此,小人就此拜别。望娘子一去,前程似锦,路途再无孤单。”   轿子里沉默了好一阵,小娘子这才开口。故意做出来的满不在乎,细听有些哽咽。   “如此,多谢官人今日陪伴……这个小东西,算是奴的一点……谢意,往后、若是有缘……”   说着,一只纤纤素手自帘子后面递了出来,掌心托着什么东西,细一看,竟是一枚晶莹浑圆的珍珠耳坠。   同行几个奶娘全都急了,赶紧小碎步围过去:“七娘子,你干什么呢!”有人朝燕青瞪了一眼。   燕青也没想到有点玩大了,背后一束束目光简直扎人,连忙说了一箩筐好话,婉转拒绝了,转身上了西岔路,走出半里,这才松一口气,嘻嘻笑一声,左右看看。   “你们看我干嘛?”   没人理他。这天直到天黑住店,武松、周通、董蜈蚣仨男人,连同郓哥这个半大小子,都把他视作不存在。   “店家,住宿!”   “来嘞!”   店小二见来了团体客户,一双眼笑得没缝,脚后跟打脑后勺,放下手里抹布,一溜烟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前前后后的殷勤伺候:“官人贵姓?这是远道而来啊!”   正规经营的客店,向来要登记住客们的身份、职业、旅行路线等信息。燕青一口川音,彬彬有礼地吩咐:“我们一行八个人,三位女眷,烦你给安排房屋,要安逸的,明日一发算钱撒。”   那小二将门口涌来的一群人扫一眼,首先见到个魁梧雄壮的镖师,冷着一张脸,一进来先将他的店从上到下检视了一圈,目光里英气逼人;再旁边是个小厮打扮的糙汉,只见他虎背熊腰,一脸凶相,脸上生着几颗青春痘,一咧嘴,朝他粗犷一笑。   那小二当即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好在他迎来送往的见过不少世面,再看看旁边,有娘子、有半大孩子,再看那发号施令的主人,简直是他见过的最俊美文雅的一位,立刻就不怕了,陪着笑,说:“官人这是远道做生意的?拖家带口的人挺多啊,小店客房不多,官人们耐心少坐,小的先去把车儿安顿了,再去瞧瞧房子,给你们安排安排。”   燕青优雅坐下,笑道:“有劳了嘛。”   郓哥等那小二走了,上上下下地打量那店里的摆设,最后得出结论,悄悄对潘小园说:“堂里桌椅摆太密了,看着赶客。”   贞姐马上不服,低声驳斥:“你调查过这店里的客流量嘛?!”   又要吵起来,司空见惯。董蜈蚣连忙笑嘻嘻的来拉架,转移俩小孩的注意力:“你们瞧那桌子角上的标记,看见没有,小蝴蝶?说明有盗门京畿路分舵的兄弟来过这里——不过是一个月前啦。回头你们问问这店家,一个月前有没有丢过东西。”   那小二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就不那么灿烂了,微微缩着脖子,放低了声音,跟燕青商量:“那个,官人,咱们店里本来是房间足够的,可巧今儿住了些官差大人,他们奢遮惯了,一定要一人一间房,你瞧咱们也惹不起人家,只能稍微委屈下,我们这儿还剩下两间……”   燕青跟武松对望一眼。身份在手,武功在身,这些人最不怕的就是官差,何况是小股落单的官差。只要言行小心,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便可。倒是那句“只剩两间”,让人有点难办。   譬如周通是做惯了土匪的,恨不得每天都一间大帐,呼来喝去,拥着媳妇过二人世界。再譬如武松身高腿长,遇到寒酸点的客店,恨不得两张床拼起来睡。再让他跟别人挤,全屋子人都得呼吸不畅。   正为难着,外面门忽然砰的一响,大摇大摆走进来三个小军官打扮的人,一个满脸横肉,一个尖嘴猴腮,再一个乱糟糟络腮胡,一屁股坐在中间,见堂屋内多了几个妇人小孩,打量了几眼,抬头吆喝道:“一店的人都是懒驴死蛤蟆,俺们要的酒怎么还没端来!小心治你个怠慢官差的罪,把你当梁山贼寇捉了去,哼!”   说完,耀武扬威地一拳砸桌子上。那几个店小二立刻软了:“军爷你可别瞎说……”   一行“良民”都是微微惊讶,心知肚明。董蜈蚣忍不住朝那军官看一眼。此时已经出了山东地界,梁山贼寇的名头可真够响。   那络腮胡军官眼一瞪,“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也当梁山贼寇捉了!”   武松再忍不住,背过身去噗嗤笑了一声。燕青赶紧站起来,作势叫那小二:“店家……”   几个小二连忙忙前跑后的伺候。先前那个小二低声对燕青说:“官人看见了么?不是俺们不敢说合,看你老人家也像是江湖中走动过的,这年头不怕官只怕管,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官人可听说,眼下那梁山贼寇正在攻打曾头市,闹得鸡飞狗跳,三天两头的有残兵败将往咱们这儿跑。这几位,说是凌州军马赶过去增援,回去报备军情,可也在小店里歇了三五日了,不知报的哪门子信,唉!只苦了咱们开店的……”   武松不动声色地听着,又跟周通对望一眼。史文恭果然独力难支,向官府求救,搬来了附近凌州的救兵。不过这也在梁山军的意料之中。凌州来的救兵,不出意外,此时正被林冲截住缠斗,离曾头市一百里远呢。   那小二又道:“所以啊,官人们也早点歇息,天黑之后别出门,没房子了挤一挤,千万别贪赶路。这些打仗的军爷们个个如狼似虎的,一拨一拨走在路上,咱们可碰不起!”   这话却让那络腮胡军官听到了,一拍桌子:“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俺们是朝廷命官,身上有军情——军情!多住间房怎么了,你们老百姓跟军爷一个店住,那是你们造化!——喂,开店的,要的上好清酒,怎么还没上!”   那小二搔搔头,道:“军爷没要上好的清酒哇……”   那小军官一瞪眼,店小二明白了,一张脸悄悄垮下来。这是明摆着装傻,用低价酒的钱,硬买他的高档酒。但没办法,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这些军官大老爷也够不要脸,仗着腰间这张符,半点小便宜都要占。   潘小园忽然心里一动,低声跟燕青商量:“请客。”   眼见这是几个底层小军官,就算是骚扰百姓,也只敢贪些小便宜。占客房的事,也似乎能够花钱摆平。   燕青马上会意,伸手召来小二,不高不低的声音,笑道:“这几位军爷赶路辛苦,我们是做生意的,平日里多仰仗官府保护,今日没得敬意,酒饭钱就算在我账上嘛……”   几个小军官耳朵齐齐一动,眼睛里眯出笑来。这川耗子识相。   燕青继续道:“哎,只是旅途劳苦,要是能多两间房,大伙歇得安逸,多出点钱也没得关系嘛!”   这里面的暗示,几个小军官马上都听懂了,相互一看,一笑,那络腮胡子说:“几位客气了,嘿嘿,既然这样……”   果然松口了。燕青面露喜色,趁热打铁:“不知军爷……”   那络腮胡子却话锋一转,笑道:“既然这么看得起我们做军的,大伙何不坐一起,喝上一杯?来来,那边两位娘子,过来啊。”   潘小园一怔,本来笃信“钱能解决的事儿就不算事儿”,没想到这帮人蹬鼻子上脸,要人家女眷来陪喝酒!   她正皱眉想办法,孙雪娥在旁边可气了,眼见几个军官眼睛往自己身上瞄,撂下手里包袱,就要发火:“军爷怎么了,军爷也不能欺负人啊!我们都是良家妇女,又不是随便陪人喝酒的粉头……你们长官知不知道……”   刚冲出两句话,嘴巴就让周通给捂住了,“少说两句!”   孙雪娥见己方人多,底气足,“唔唔”两声,还坚持:“我们是正经人……”   几个军官一下子吹胡子瞪眼,眼见要僵,潘小园跟燕青面面相觑,都在飞速开动脑筋。眼下要想不惹是生非,大约只能朝那军官低头了。挤就挤吧……   武松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长身而起,朝那几个小军官走过去,让小二倒满几碗酒,脸上一个没甚诚意的笑,开口:“蒙军爷们瞧得起,小人先敬你们一碗。”   三个“同袍”面面相觑。本来只是试探着占人娘子一个便宜,不想引来了个彪形大汉,看起来不太好惹。但人家说话又是彬彬有礼的,难不成内里真是个绣花枕头大怂包?   反正送上门来的好酒,不吃白不吃。仨人打个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三碗酒喝了,香得直咂舌头。   武松不慌不忙,跟每人对一碗,也是三碗下肚,又让小二斟了四碗,“请!”   三个军官都是脸色微酡,见对面汉子面不改色,也吃一惊,互相看看,己方三个,他一个,怕他怎地!他自己也喝酒了,喝的是他们的三倍,不怕他和店家串通了下药。   于是又三碗下去,晕头转向了。   武松再将四满碗酒一推,“请,酒钱算我的,各位随意。”   不光三个军官眼睛发直,这两轮下去,旁边燕青、潘小园、周通、董蜈蚣,也是一个个的惊叹不已。几个闲着的小二、厨师也偷偷跑出来看。   那络腮胡子终于觉出不对,口齿不清地训一句:“你……你这汉子,你什么意思,直说……你莫不是要算计老爷……跟你说,我们是……是凌州府官差,你敢……算计,把你当梁山贼寇……解了……”   武松笑道:“不敢!请。”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汉子酒量可怕,不像善类。况且他一只手端碗,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在桌上,慢慢的,陈年木桌上出来几个手指形状的小坑。   官差嘴上说得厉害,其实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他露了这一手,也没脾气。就算他真的是贼寇呢?谁来捉?总不能是自己吧!   于是破罐破摔,苦着脸,又各自跟他干了一碗。   武松再斟四碗,“三位海量。”   ……   眼看三个官差七倒八歪,一个趴桌子上,一个仰椅子上,另一个直接卧在地上,武松才起身,咂咂嘴,夸奖那小二:“酒不错!”   旁边几个小二帮工都嘻嘻嘻的窃笑。这几个军官在店里赖了几天,作威作福,此时也真够丑的。   闻讯赶来的掌柜却慌了,看看武松,又看看其他人:“客人你这是……哎哟,你知不知道这几位老爷……”   武松掸掸手,眼神指着地上几个醉汉,吩咐先前那小二:“把他们仨抬到一间屋子里去,行李也丢过去。空的另两间房,收拾出来,我们住。”   掌柜的道:“这、这……”   武松笑道:“你放心,等他们醒了,就说是我们这帮刁民干的。他们还能真把你们当贼寇办了不成?他要是真敢动梁山贼寇,至于把这四个字时时刻刻挂嘴边吓唬人?”   那掌柜的也是多年的老生意骨了,这最后一句话听下来,如同醍醐灌顶,连连点头:“是,是!”   武松见那掌柜的还有两分担忧,又道:“再教你一个乖。凌州军马撑不了多久了,这几人多半明日就得回去。等他们动身,我们再走。你不怕了吧?”   那掌柜的隐隐约约也猜到了他身份,哪敢点破,况且这些人没偷没抢,比那几个军官要厚道多了。此情此境,该巴结谁,他心里有数。   于是连连点头作揖:“是是,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二听着,这些客人的房钱免了,今晚上好酒好菜……”   武松脸一沉,手轻轻在桌子上一拍,一桌子的空碗都跳了一跳。   “怎么,当我讹你呢?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方才那十几碗酒也算上!”   掌柜的哪敢跟他争,连忙低声下气地改了口,赔笑道:“那是,那是,明日算账,明日算账。”   武松这才回头,看着一干目瞪口呆的同伴,微笑道:“愣着干什么,搬行李啊。”   潘小园不得不心服口服。她曾经以为,有钱就有天下,世上没有一笔钱摆不平的事儿,如果有,那就添一笔钱。   而像武松这样,连自己个人资产都弄不清楚的,就算是大侠,行走江湖时,顶多也就是个寒酸的大侠,大碗喝酒都得先算算钱够不够。要不是自己时刻周济周济,他多半没几年就得混丐帮去。   可如今才知道,他这样人,只要有些本事,就算身无分文,在江湖上也混的开。走到哪哪儿,都能随随便便的赚来一次次的免单。   却又心里头不服气,有些看不惯他那嚣张霸道德性。经过武松身边的时候,小声提一句:“老喝这么多,小心喝出将军肚来。”   腹肌就没了,心里补一句。   武松不理她,两包行李给她提进房里。   潘小园悄悄捅他腰,“听见没有?”   武松把行李放床边,走路带出一阵风,把他鬓角的碎发吹起来,拂着那半张英姿飒爽的侧脸,脸上有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转身跟她擦肩而过的刹那,听他低沉沉地撂一句:“不是跟我非亲非故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管束。”   潘小园:“……”   竟然无言以对。   以前怎的没发现这人如此可恶。 第139章 1129.10   两人不依不饶地互相瞪着,半晌,武松不耐烦了,昂首挺胸就要走。潘小园心里一气,劈手揪住他胳膊,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武松眼一霎,等她开口抬杠。等了一会儿,见没声音,扭头又走。   潘小园赶紧解释:“这是为你好……”   “好好,心领了。”许是被她抓得不自在了,他似乎有点急着走。   潘小园不放他,刚要再讥一句,忽然又想到以柔克刚的千古奥义,改口笑道:“好好,算我多嘴,二哥……其实我……”   武松却似乎油盐不进,轻轻甩开她,头也不回地撤了。留下潘小园一个人不知所措。   难道真说错什么了?把他惹毛了?   心中忐忑了那么一会儿,回屋的一刹那,灵感闪现,明白了,登时笑得直不起腰。   方才跟人拼了那么多酒,全都走了肾,可不是得急着溜么!   她还拉着他不放呢。难以想象二哥心中有多崩溃。可别给他落下什么毛病。   夜里,潘小园跟贞姐一间屋子睡。隔壁就是那三个小军官。小客店板壁薄,只听得到了半夜,一个个醒过酒来,怨声载道地抱怨,又接连抱着净桶吐。   俩“孤儿寡母”受不了那噪音,正商量要不要撕布堵耳朵,忽然听到外面得得得一阵马蹄声,急促有力,在深夜里听得尤为明显。紧接着纷纷杂杂的脚步声朝客店走过来,五六个嗓子吵吵嚷嚷:“来吃碗酒,去去寒!喂!店家开门,凌州府官兵!”   没等有人出来迎,两扇小木板门就被踢开了。听得一个比郓哥还过分的破锣嗓子说:“这伙子梁山盗匪简直他娘的成精了,恁地厉害!嘿,大家说,咱们解得这个梁山贼寇,回头上面得赏咱们多少钱?”   潘小园和贞姐都是一愣,赶紧披上外衣,窗户悄悄开个缝,往外一瞧,果然见一队兵痞押着个人,一面骂骂咧咧的催:“老实点,快走!坐角落里!”   再一左右看,近旁两扇窗户也无声无息地开了。想必同伴们已经全都惊醒了来。   再看那个被他们押着的“梁山贼寇”,黑灯瞎火的瞧不清样貌,看身材,也不像是膀阔腰圆的大汉。潘小园心里头不禁犯疑,这是哪个秀气的梁山兄弟,迷路迷到这儿来了?   兵痞们一惊一乍的呼喝着要酒喝。几个小二揉着眼睛出来伺候。   一个年轻的官兵放下酒碗,犹豫着问:“大哥们,这……这人真的是梁山贼寇?咱们不会捉错人了吧……”   其余人喧哗大笑。那兵痞头子道:“错了怎地!这小娘们孤身一人在路上走,能是良家?正派人家女子,谁会独自出门赶路?还背着这么一大包金银……”说着,指着地上一个包袱,脚底下踢了踢,清脆有声,“定然是来路不正,肯定是谋财害命得来的!不是女贼就是女匪,早晚也要捉进官的,正好现在梁山贼寇作乱,就拿她当贼寇解,不冤枉!喂,兄弟们听着,这个女匪,算是咱们从曾头市那边捉来的,知不知道?”   众兵痞齐声大笑:“知道!”   潘小园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碰上个独自赶路的小娘子,捉去当梁山贼寇请功呢!当然,解官请赏的时候,是肯定不会汇报那一大包金银的。   她觉得有必要跟同行几位大哥商议一下。轻声跟贞姐嘱咐一句:“你在这儿等着别动……”   话刚说一半,突然堂里哐啷啷一声巨响。那“女匪”见押解她的众兵痞都开始松懈喝酒,竟然一跃而起,抄起把椅子,两下扫开一条路,抓起自己包袱,夺路就跑。   众兵痞大怒:“反了你了!”纷纷抄家伙将她围在当中。只吓得众小二哆哆嗦嗦的求:“军爷们别动怒……小店本小利薄……”   “闭嘴!小心治你窝藏贼寇之罪!”   那女匪只意欲脱身,奈何兵痞都指望她请赏,几个人同时扑上去纠缠。另外几双手去抢她包裹。   口里还七嘴八舌地叫喊:“强贼休走!”   “女匪”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几双手却同时让一双铁臂架住了。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高高大大的阴影。   武松冷笑:“凌州府官兵,就你们这德性?”   缩在房间里、被武松灌醉了的那三个凌州府小军官,此时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继续缩在房里,战战兢兢往外看,不敢出言提醒这人有多可怕。   几个兵痞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   五个字说完,砰砰砰砰砰五声,几个人已经辐射状飞跌了出去,扑通扑通摔在地上,并且摔得错落有致,屁股着地的声音形成了一个五音音阶。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又叫出一曲高高低低、刺耳无比的和声。   剩下一个兵痞大骇,拔腿就往外跑。燕青早等在门口,手一扭,脚一拌,干脆利落地把他摔了个嘴啃泥。   “女匪”这才明白是有人相助。知道大约是江湖同道,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赶紧团团一拱手,低声道:“多谢各位大哥……”   声音清清脆脆,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咦”了一声。终于看清楚了武松的面孔。与此同时,武松也认出她来,奇道:“扈三娘?”   年轻孤女独身上路,还带着一大包金银,敢这么做的,除了她扈三娘,大约只有狐仙女鬼了。   扈三娘四处看看,目光定在武松脸上,俏丽的眼睛里现出些恍惚的神色。   武松这人她是认得的,断金亭上还交过手,不是让她打了个七荤八素么!   眼下终于明白,这人当初耍她玩儿呢!   美人的一脸感激之情立刻变成了冷漠,淡淡道:“原来这些官兵倒没说谎,这店里果然窝藏着梁山贼寇呢。”   掌柜的终于闻声出来,长衫穿得里出外进,头发也没梳好,鞋子穿得一样一只,一张老脸上老泪纵横,看着地上挣扎蠕动的几个兵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好汉哪,爷爷们,你们这……让我怎么办哪!”   武松抓过扈三娘的包裹,手往里一探,毫不客气地捞出几小块金子,往那掌柜的手里一丢,“拿着,出去躲一个月风声,回来就没事了。”   扈三娘见他随随便便借花献佛,柳眉一竖,就要发作;亏得又见了武松方才手段,寻思片刻,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忽然又发现旁边的潘六娘子,于是大喇喇的问:“你们怎的出来了?他们是谁?”   这一队“生意人”里,扈三娘只认得武松潘小园两个。她眼下也有些行走江湖的经验了,知道说话要谨慎,不能直接问“你们怎么下梁山了”。   潘小园见了三娘,也有些出乎意料,让郓哥收拾出一片干净桌椅,指了指:“坐下说。”   周通、董蜈蚣两人,本来也是认得扈三娘的,知道她此时跟梁山再无瓜葛,就算是个寻常的江湖同道。于是也跟着客套几句。   燕青虽不认识美人,但他是何等的百伶百俐,听了寥寥几句对话,就猜出来七八分。见是个不好惹的冷美人,他也不敢贸然招惹,把那掌柜的拎起来,让他去厨房招呼茶点。   潘小园给美人冲了碗茶,这才开口。   当然不能把暗桩的事情和盘托出。趁入座的当儿,有了片刻时间思索,这才告诉美人:“我们……嗯,不在梁山呆着啦,这就要启程去东京做生意。这些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   武松任她瞎说八道,配合地跟着点点头。   扈三娘半信半疑,但也很给面子地“哦”了一声,表示接受这个说法。不过她只跟潘小园友好,当武松是空气。   潘小园又问:“倒是你呢,怎么还敢带这么多财物走路,不是等人算计你吗?”   扈三娘咬着嘴唇,答道:“那我能怎么办!”   潘小园无话。当初扈三娘带着金银下了梁山,虽然一时风光,但此后的日子,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好过。没有家,没有亲人,她算是真真正正“穷得只剩钱了”。漂泊四方之时,昔日的庄主大小姐,也终于向生活低头,明白了钱财的可贵。潘小园推测,以扈三娘的武功造诣,之所以被那几个兵痞轻易俘虏,多半是因为放不下她那些赖以生存的随身财物。   一个美貌小娘子身携巨款孤身行路,在这世道,不管是对兵还是对匪,都简直是一块上好的肥肉。要不是她自己有些本事,此刻早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要想结束这样的漂泊日子,除非立刻自己给自己找个男人。但以扈三娘的心高气傲,这个选项,显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美人见周围一圈人都对自己露出同情的眼神,满不在乎地笑笑,反而摆出老成的姿态,呷了口茶,开始提醒他们:“你们要赶路,别走北边那条路。我就是那边过来的。梁山军正在围曾头市,来回来去增援的、调兵遣将的、逃出来的,一路上祸害百姓,撞上就麻烦。”   倒是个有用的情报。梁山诸人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神态都轻松了三分,知道这次曾头市一役,至少己方没有吃亏。   潘小园压低声音,又问:“所以三娘你呢,知道山东乱,怎么还留在这儿?去个江南、湖广,不都比这里太平!”   扈三娘忽然脸一红,生硬地答一句:“我……我是在练武功,日后报仇……”   美人脸上藏不住事儿。潘小园跟武松使劲丢个眼色,让他走远些,自己更低声的问一句:“练武功,也不用时不时的上梁山找人切磋吧?”   本来这事她只是有五分把握,根据林冲的奇怪言行猜的。见扈三娘脸色一变,知道自己猜对了。   美人嘴唇微微颤动,一双眼睛里泛出水汽。   反正眼前这潘六娘子对她的心事也门儿清了。美人上来些破罐破摔的脾性,极慢极慢地宣布:“没错……我、我要胜过林冲,要比他还强,然后、然后……”   目标远大,精神可嘉。潘小园叹口气:“可惜你若是继续孤身留在山东转悠,怕是活不到实现它的那一天。”   本来以为美人会骄傲地反唇相讥,没想到扈三娘听了她话,颓然点点头。   “你说得对,我……我早该走得远远的……我……”   看得出,她心里交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一面狠心,一面心里放不下。   美人忽然咬咬牙,目光焦虑带着急切,看着潘小园,问:“你们是要去东京不是?我……我能不能……”   潘小园一惊:“你想一起?”   扈三娘艰难点点头,“你说得对,一个人在路上,确实危险……我、我只想、结个伴,不需要你们照顾……我可以付钱……直到去东京……”   依旧是有些不谙世事的宣言。但潘小园听了,居然忍不住眼圈一红。美人能说出如此低姿态的话,则这几个月里,不知已经吃尽了多少苦头。况且,单凭她一个人的意志,怕是永远无法狠心彻底离开梁山。她这是强迫自己远走高飞,割断一切念想。   “可是……”   潘小园刚犹豫了一刹那,却听得孙雪娥在一旁发话了:“这小娘子好可怜,喂,张闲兄弟……哦不,老爷,咱们带着她一块儿走吧?”   孙妹子听不太懂扈三娘跟潘小园的一番对话,但看到美人的窘迫现状,依然同情心大发,说:“你都帮了贞姐儿和郓哥儿了,不多她这一个吧!这年头女人不容易啊,你瞧我,我是遇上个好男人……”   她已经把张闲“收留”贞姐和郓哥的事迹弄假成真了,真当燕青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呢。   周通见媳妇夸他了,赶紧跟着帮腔:“是啊,不能见死不救……”   潘小园不理会孙雪娥的打岔,眼看扈三娘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哀求,一面征询地朝其他人看一眼。   燕青是不介意跟女人同行的,尤其是扈三娘这样的美人。况且以他的智商情商,还真不用担心被扈三娘算计哪怕一点点。于是他微微一笑:“姐姐决定。”   至于董蜈蚣郓哥几个人,更是早就放弃了决策权,一旁看热闹。   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掂量。按理说,此次去东京设立梁山暗桩,伪装成酒店掩人耳目,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任务。但扈三娘对此既不知情,也与此没有利益冲突。   第二,若是扈三娘同行,队伍里多一个“妇孺”,就是多一分无害,就是少一分被怀疑的风险。   想到此处,潘小园冷不丁问一句:“你有身份证件么?”   扈三娘心不在焉地说一声“有”。她从头到尾都是扈家庄的“良民”。离开梁山的时候,大家好事做到底,特地从掠来的扈家庄财产里,找出关于她的户籍证明,让她带在了身上。   潘小园心里一宽,继续推敲。第三,宋江吴用并没有禁止他们吸收外人。吴用明确指示过,虽然路上需要低调,一旦在东京站稳脚跟,不妨招募可靠人手,慢慢扩大基业,把根扎稳扎牢。如此一来,也算“深入群众”,稀释一下队伍里的梁山基因。   扈三娘见她面色闪烁,神情一悲,随即傲然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了?”   潘小园忙道:“不是……”   美人的人品,她倒没有丝毫怀疑。但确实有点害怕她那股子执着劲儿。倘若万一哪天,她这股子劲儿从林冲身上移到什么别的地方,不可控力太强。   武松一直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冷眼旁观没发话。这时忽然来一句:“同行可以,你要跟我们约法三章,否则别想。”   扈三娘傲然道:“说。”   她算是顶顶讨厌这人了。懒散无礼不说,冷淡嚣张,锋芒外露,一点也不如林教头优雅含蓄。更别说,明明实力强劲,断金亭上非要相让,明摆着瞧不起她。   倘若是三个月之前的美人,听到武松这句毫不客气的提议,定然是我不听我不听。但现在的美人已经成熟了不少,知道他虽然讨厌,不是坏人,甚至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好心的。   于是改口:“请讲。”   武松道:“第一,我们‘做生意’的事儿,你别过问。”   扈三娘哼一声:“我也懒得插手。”算是同意了。   “第二,一路必须低调,要想动手打架,得先经过我允许。”   扈三娘抑制住了百十次拂袖而去的冲动,寻思了再寻思。安全和任性不可兼得,这她知道;况且,她既然请求同行,那就是必然不敢随意惹事的。   但这厮就不能委婉一点说话,给她留个面子么!   还是潘小园笑嘻嘻哄了一句:“咱们还能真动手打架不成?横竖他管不到你。”   扈三娘想想也是,忍气吞声地答:“好。”   “第三……”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忽然换了个客气的语调,“一路上不见得一帆风顺。她们几个女眷都不会武功,娘子是女中豪杰,必要时,还请帮扶着些。”   话说得有点转弯抹角,是请她在必要时保护几个女眷——说是“几个女眷”,他眼睛却是看着潘小园。他想的是,这人一介女流,又无武功傍身,仗着手下小弟忠心,仗着有他武松护佑,终究无法贴身相伴,不是太方便。若是身边有扈三娘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同行同宿,至少,像那次让史文恭轻松闯入的事件,就不会太容易发生——至少能拖个一刻两刻的。   至于孙雪娥,枕边人就是最好的保镖,倒不用太为她担心;贞姐是一直黏在潘小园身边的。潘六姨安全,她就安全。   潘小园骤然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朝武松看了一眼。他想得倒挺周到。   武松这话说得又含蓄又礼貌,大有林教头风范,让扈三娘好感大增,当即点头:“就算你不说,既是同伴,她们有危险,我能不管?”   武松道:“好。那么我们也不要你钱,咱们一路互相照应。”   这事就算定了,没人再有异议。孙雪娥最高兴,终于又有一个能陪她聊天的女性了。   拉着扈三娘就走:“这位是姐姐还是妹子,你多大?咱俩认识认识……”   “商队”里多了个静默美人,除了打尖住宿时的必要交流,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静静想心事。晚上,大家都在休息聊天,她在刻苦练武。   往后的十几天走得很顺利。队伍里有燕青,有武松,整个出行成本就降下来二三成——若是遇到漫天要价的黑店,武松稍微给个脸色,人家立刻改邪归正,变成了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若是遇到店里是老板娘主事,燕青稍微过去“交涉”一下,人家主动打个八折,算是抠门的。   潘小园已经找机会,悄悄把扈三娘的事对燕青说了——当然,略去林冲的部分不提,只说她当初作为梁山俘虏,本来要处死,却因为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因此而被“特赦”,这才认得自己和武松,并且眼下算是友方。   以燕青的精明,就算她瞒着,他大约也早晚能推测出来,而且肯定不比她透露的少——与其这样,不如提前跟他交代清楚。   然而燕青是什么人,还是立刻意识到,她的叙述里漏了关键一点。   俊眼一斜,眉梢带上些调皮的笑,问道:“表姐,这位——三娘,看她做派,可不是看上了梁山上哪位大哥吧?我猜猜……”   潘小园服了他了,只好再松松口:“嗯,也许、大概……反正是个不太可能的人……谁都说不动……”   燕青深表感慨:“这么久了,她不死心?”   潘小园微笑摇头,叹道:“她要死心就好了!省我多少事!”肺腑之语,血泪之言。   对面轻轻笑一声,俊美无俦的桃花眼里,忽然闪过一缕暧昧。声音转低,如同深沉夜色。“要是我能让她死心呢?姐姐怎么谢我?”   “……”   潘小园的笑容凝固在半路。   一抬头,那张貌若潘安的祸水脸上,一抹落落大方的无辜微笑。 第140章 1129.10   她赶紧叫停:“不许搞事情!你不许惹她!”   燕青委屈一眨眼:“我就试试……”   便是这一眨眼的温柔,潘小园心软了一刻,随即坚持原则:“试也不许试!这哪能开玩笑!败人品!”   “人品是什么?”   “这……”潘小园支吾一句,肆无忌惮盯他一刻,微笑改口:“损你后半辈子桃花运。”   虽说美人的心思多有幼稚之处,可同为女性,也不能真把她当笑话对待,把她的内心情感当儿戏。   燕青明白了,仰天长叹:“头一次见到有女子视我如粪土,小乙心不甘啊。”   潘小园惊奇万分,欲言又止,半天才试探着小声问:“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燕青淡淡一笑:“哪能。”   潘小园撇撇嘴,不跟他说话了。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   走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严肃嘱咐一句:“你保证不许招惹她!否则……”眼神一指武松,“我让他揍你!”   燕青浑身一激灵,无奈一笑:“保证保证,姐姐放心。”   潘小园居然有些同情他了。说到底,他本来好好的在大名府做他的浪子,眼下却突然成了辛苦赶路的土匪,连妹子都不能随便撩,想来也是牺牲了不少。   这话却让武松听到了,随口问:“说什么呢,谁揍你?”   燕青笑道:“表姐说,再算错房钱,我就得挨揍。”   武松深以为然,劝一句潘小园,语气略微不满:“燕兄弟不容易,你多担待着点。”   潘小园:“……”   现在她是真想揍燕青了。   燕青果然信守诺言,一路上没跟扈三娘有什么瓜葛,只是不轻不重地撩了几位萍水相逢的过客。潘小园粗略一数,陷入他粉红陷阱的,已经有三位千金小姐、十几个小丫环、四五位酒店老板娘、两三个掌柜的女儿,十来个卖茶点的女小贩,七八个卖唱的姑娘,还有一个性向不明的年轻书生。这些人年龄在十四到四十岁之间,并且还包括两个高鼻深目的疑似白种人。   好在他很有分寸,都是点到为止,没给对方留下什么不切实际的念想。况且潘小园发现,小乙哥的眼界其实很高,寻常庸脂俗粉他根本看不上。   譬如这日,小客店房源紧缺,住不下九位客人。那风流寡妇老板娘一连串的朝燕青递暗示,可以把他邀到主人房里借宿,房钱免收。燕青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   而是彬彬有礼地笑道:“既然娘子这里客房少了,眼下天色还早,我们再赶些路,找下家嘛——麻烦你了撒。”   那老板娘忙道:“下家也没有!前面五十里之内,也就再只有一家寒酸客店,比我这里的还小!”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扈三娘和潘小园,又朝燕青抛了个隐蔽的媚眼,“官人再往前走,也是住不下店的,不如……”   燕青不给她面子,笑道:“那我们便这里留五个,再四个人到前面客店去嘛,大家都安适。”   分头行动,这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山野小店规模都不大,有个一两间房就算不错,有时还是厨房、柴房改装的。一行这么多人,又是带着女眷,不方便挤,经常超出小客店的接待能力。   面对如此风流倜傥的小哥,那老板娘简直舍不得对他说一个“不”字,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认了,好心提醒一句:“那你们路上小心官兵贼寇,听说那梁山土匪打破了一个叫什么曾头市的,逃出来好多人在路上,都不是善茬!”   周通董蜈蚣互相看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喜和自豪。这么快!   武松不动声色地来了一句:“知道了。”   似乎是赶不上处死史文恭的热闹了。不过他也不太在乎。结果比过程重要。   而燕青,听到这消息,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多谢娘子提醒。”   潘小园居然被他的神色震得心里一酸,低声跟他说:“恭喜。”   曾头市的城防都是史文恭手笔,追根溯源,多半是当年周老先生传授的法门。能这么快解决曾头市的防御,说明卢俊义立功了。   她知道,卢员外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让他对付史文恭这块硬骨头。卢俊义在梁山没有人脉没有根基,眼下他功德圆满,夹缝里生存的窘境,应该能改善不少。   而燕青和卢俊义一条心,听到这消息,心中百味杂陈,也属正常。   老板娘见了燕青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却只当他怕了,连忙又说:“要不然还是挤一下……”   所有人无视她这句话。大家当即心照不宣地分成两队,武松叫上潘小园、贞姐、郓哥,四个人继续上路,约定了时间地点,明日会合。   另外一队里,燕青、周通、扈三娘,加起来大约能抵敌一个武松。董蜈蚣忽略不计。如此一来,团队里的武力值也算是平均分配。   潘小园走出几步,不忘回头跟燕青喊一句:“明天结房钱的时候,别忘了让大家帮你把关,别一个人算!”   走不出十几里路,天刚擦黑,果然看到另一个小客店,里面果然狭小寒酸,只有两间可以住人的客房。还好没人占,于是很顺利地住下来。   这家客店的老板不太热情。照例提醒他们小心梁山土匪以及曾头市残兵败将,就进厨房忙自己的去了。   晚饭吃得默默无言。潘小园扒拉几口饭,闲闲跟武松聊天:“还有几日就到东京了,你怎么打算?”   武松立刻道:“想办法跟岳飞接头。”   潘小园微微欠身,有点激动:“你知道他在哪儿?”   武松摇头:“我们自有联络的暗号。”   潘小园点点头,还是忍不住提一句:“可别有危险,让他暴露了。”   见了武松微微不满的神色,撇撇嘴,又赶紧补充:“你也小心,别暴露了。”   在这当口,她肯定是关心岳飞多于关心武松的。武松毕竟已经是通缉犯,文书都做死了,他身上有本事,官差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要是未来的武穆爷,因为“私通反贼”,被提前扣上一个莫须有的造反罪名,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了。   还不能跟武松解释,朝他讨好地甜甜一笑。还好他不计较。   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宋大哥临行前给了你一个锦囊,你到了东京,可别忘了拆开看。”   半是提醒,半是她自己好奇,宋江在做什么妖呢?   武松却是哈哈一笑,笑得居然有点坏。   “我早看啦。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让我见到周老先生后,跟他夸夸梁山,讲讲替天行道,讨老先生欢心。老先生有什么要求,让我都满足。”   说着,宋江的锦囊拿出来,已经拆得七零八落,针头线脑的露在外面,显然是用了相当的暴力。   潘小园乐得捂嘴笑。这人不信妖不信邪,果然任性。   不过宋江大约也知道他的性子。给个“锦囊”,不过是为了跟吴用和公孙胜凑趣,凑够三个数而已,不指望他能按规矩办。   潘小园想起自己的那个锦囊,再想想自己的武功实力,还是没法跟他学,忍住了,嘻嘻笑两声,打趣他几句。   又想起方才店老板的话:“你说,咱们梁山军马出动,虽说是替天行道,有军令不让骚扰百姓,但你瞧现在,仗一打起来,照样鸡飞狗跳,沿途的百姓都不得安生。”   武松“嗯”一声,评价道:“行军打仗都免不得这样,自古至今还少么?”   潘小园能听出来,这不像是他心里话。梁山上不乏经验丰富的军官,在他们看来,打仗扩张是大势所趋,自然也要以大局为重,况且即便作为土匪,宋江严令不许烧杀抢掠,已经是很有格调的土匪,比某些官兵还要招人喜欢。   她微微一笑,见旁边郓哥和贞姐都在另一张桌子上专心扒饭,低声问一句:“那你呢?你怎么想?”   武松居然罕见的有些焦躁:“不知道!”   潘小园赶紧打住。其实不问也能看出七八分,武松出身江湖,看事情的时候,不免带上些个人色彩。他可以为兄弟们、为梁山的福祉拼命,却唯独不像一个为了建功立业,而不介意操纵旁人生死命运的那种人。   他也不是没跟宋大哥提过,大伙快快乐乐的在梁山这片法外之地聚义多好,何必招惹官兵敌人。但现实告诉他这太天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替天行道”,早晚也有被别人“替天行道”的一日。   他喝两口酒,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六……六娘,你也知道我性子,脾气不太好,倘若哪天……在山上混不下去了,让人扫地出门,也说不定,今天提前跟你告知一下。”   潘小园一怔,随即扑哧一笑。他说的可凄惨,宋江舍得把他“扫地出门”吗?   但他前半句没错。照他的性子,已经跟李逵闹僵了,哪天“摔门而出”,也说不定。   又不禁沉默了。此去东京,武松一路上并没有放飞出差的那种兴奋劲儿,在燕青的陪衬下,甚至显得颇有些沉默寡言。这些念头,不定在脑子里转了多久呢。人多的时候不方便跟她说。   于是她笑笑,跟他半开玩笑:“知道啦。你要是被扫地出门,我在东京酒店里给你留个小二的位子。”   武松噗的一笑,她倒挺乐观!   “你别忘了,酒店也是梁山的本钱。我要是滚蛋了,难保不会牵连你。”他犹豫一刻,终于下决心,说出后半句:“我便是想,万一真到那时,你怎么办。”   潘小园心中倏的一跳。所以他一路上,竟是在纠结这事么?   见他认认真真的神色,心里不落忍,慢慢给他碗里满上酒,推到他面前,自己脑袋一热,极轻极轻地说:“那我也只好跟着你滚蛋!”   武松一碗酒喝到一半,眼中现出些迷蒙,整个人似乎凝固了。   潘小园可喜欢看他犯迷瞪的样子,低声笑道:“武松武二哥不是出了名的率直任性,怎的在梁山混了这么久,学会为我一个小女子瞻前顾后了?”   武松才不愿意承认这点,下巴一扬:“江湖道义。”   潘小园不给他再思考的机会,筷子钝头儿轻轻戳他手,声音再低:“那你道义别丢,好人做到底,要是想滚蛋,别忘了带上我。”   武松再迟钝,这会子也明白她意思了——其实早就断断续续的明白了。只要不提结婚的事儿,随便换个什么别的说法,她就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喜欢他的女人。   他脸上微微有些红,目光闪烁了一刻,下定决心,点点头。   谁知那头还没点下去,冷不丁贞姐过来了:“六姨,我们吃完啦。碗要给人家收回厨房吗?”   武松抢着答:“要。去收吧。”   然后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子,情绪回复,端起自己的碗,扒拉干净,把到处乱看的郓哥提溜起来,命令俩孩子:“去休息。”   郓哥指着贞姐,苦大仇深地说:“我不跟她一间!”   “谁让你跟她一间了?你跟我。”   其实郓哥哪天都没跟贞姐一间房过,但每天都要表个态度,摆明了和这个纸上谈兵理论派势不两立。   潘小园看着武松往他客房里去了,抑制住跟他再说什么的冲动,回自己房间里,关上门。   怀里掏出来个连着线的小荷包,捏一捏,往里看一看,沉甸甸金灿灿,全是十足成色的金块,外加两颗稀世红宝石。   她将金银财宝数一遍,花痴地微微一笑,想着等合适的时候,再跟武松说。   此去东京,虽说是山寨事务,是让她立功的机会,但她觉得不能没有危机感。眼下没有实时通讯,等过个三年五载,自己再回梁山,难免不会像公孙胜那样,发现气象大变,甚至来个文化冲击,也不是没可能。   因此偷偷做了两手准备。当初倾家荡产支援梁山债券,本来说好是一年到期,收回百分之五的年利;但她离开梁山前,已经把自己积蓄全都提前赎了回来。   当然要损失一部分利息,只拿回了本金。不过不要紧。   然后统统换成金珠宝贝,连带着武松“托管”在她那里的金子宝石,小心谨慎地装起来。只有随身带着的财产,才能让她觉得百分之百安心。   这件事,暂时还没跟武松说。第一,武松对她也非百分之百坦诚。这她不怪。他和梁山已有嫌隙,但当初上山是为了还宋江的人情,自然该卖力的时候就卖力。武松的心思简单直接,但唯有这件事,潘小园说不准,他对宋大哥的“义气”到底深到什么程度。   若是时势突然逼迫他二选一,他会怎样?潘小园懒得想。   再者,武松本来也一穷二白,没什么积蓄,赎不赎出来,其实没什么区别。第三,反正他过几个月,也是要回到梁山复命的。   于是潘小园将这个小金库的秘密暂时藏在心里。多少觉得有些罪恶感。毕竟自己不是江湖人士,不是跟梁山好汉们肝胆相照的兄弟,这么“见外”的举动,最好别让人知道。   但她又隐隐约约觉得,这种人不只自己一个。单说另外客店里住的那位燕小乙,虽然办事滴水不漏,虽然上山就立功,但就凭吴用把他主人卢俊义坑得那么惨,他能对梁山有着超越生死的归属感吗?   吴用之所以嘱托自己监督燕青,显然对此深有忧虑。虽然不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潘小园觉得,燕青如此八面玲珑,若说他没给自己留后路,孙雪娥都不会信。   同一时刻,十几里外的另一家客店里,燕青关上客房门,也在默默想心事。   怀里掏出一叠纸,润了支笔,沉思片刻,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册,然后,和另外几张密密麻麻的笔记叠在一起,算是“旅行日志”。   当初卢俊义陷入梁山的坑人陷阱时,他不是没察觉,甚至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不动声色地阻挠过。孰料终究是技不如人,略逊一筹。   落草就落草,燕青是不介意的。他本来有机会自己脱身,但他选择了护佑在卢员外身边。   为一个承诺。   吴用宋江都是聪明人,于是选择跟他们好好合作。毕竟宋江保证过,若他配合,招安之后,全盘洗白,复为良民,并且会在朝廷面前,好好给卢员外说句话。   犹如在刀尖上走路,不容他有一丝错误和懈怠。   譬如,交给他的其中一项秘密任务,就是汇报同行的那个潘六娘的任何异常状况。燕青觉得这不能叫监视,毕竟论资排辈,自己上梁山的时间比谁都短,潘六娘更是给山上立功无数。要说潘六娘没有接到相似的指令来“关注”他,他可不信。   燕青对他上山之前发生的诸般事件不甚明了,但多日来的联络、拜访、建立人脉,也让他以管窥豹,多少了解了些皮毛。   平心而论,一个“局外人”,半点武功不会,却有上断金亭的胆识,能和那么多江湖异士——不光是史文恭——相识周旋,并且表现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才干,确实值得让人思索一下,比如她背后有没有别人。   燕青嗤笑。他倒不觉得这有多可疑。说到底,那些大老爷们就是不信,一个女人会如此有能耐而已。他燕青信。   有不少人向他讨教过,为什么会如此讨女人喜欢。燕青不藏私,就算没有老天爷赐的那张脸,只要对世间女子都抱着衷心尊重的态度,欣赏她们每一处光彩可爱,自然会被她们报之以琼琚。不过这个秘诀说出来也没人信,也很少有糙男人能做到,那就别怪他们孤独一生。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有理由因此“怠工”了。毕竟,有能耐的女人,但凡算计起人来,效果也会格外有杀伤力。特别是,如今队伍里一多半人都对她言听计从,但凡她真要分裂搞事情,有点难办。   还好有些人已经慢慢让他争取来了。燕青瞥一眼同屋的董蜈蚣,随口问:“蜈蚣兄……”   董蜈蚣立刻会意,说:“我家大姐今儿没什么动静,大哥你放心。”   顿了顿,又笑道:“小乙哥你这么处处陪着小心做什么,我家大姐是最容得人的,就算你不识数,她能真记恨你不成?”   燕青笑道:“那是自然,我这不是想跟她学习吗?小乙初来乍到,就跟你家大姐平起平坐,心中惶恐,当之有愧。”   董蜈蚣嘻嘻笑道:“你要巴结我家大姐?那也容易。潘姐是喜欢细巧果子的。回头路上见了,小的提醒你,买点去孝敬。你是不知道,有一次武松大哥去她那儿吃东西……”   燕青饶有兴致地听完,点点头。这些情报,有些在记心里,能记纸上就记纸上。这样以后万事都有存底。   但燕青的直觉,还是认为她不过就是个心思细腻、头脑好使的邻家姐姐——抑或是邻家妹子——罢了。毕竟,武松的性子他“如雷贯耳”,是那种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的。能让武松着迷的女人,但凡心思有一点点不正,早被他踹飞十万八千里了,轮不到他燕青认识。   燕青记两笔,又笑。他觉得武二哥哪哪都强过他,除了一点:情商实在低得可怕。用得着在金沙滩故意跟她亲密,做给自己瞧?就算他一言不发,燕青在见到两人的一瞬间,也早就能看出些不同寻常的。   他敢招惹跟武松有瓜葛的女人?武二哥高看他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敢在别的方面算计武松。出发前,有人极其隐晦地提醒他,武松似乎在梁山混得不太痛快,这次出差,看过了东京花花世界,别成了一去不回。   燕青知道这话背后的意思,诚心实意答应了。心里却冷笑。武松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打武松的小报告,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甚至……倘若武松和他一样,同样是对梁山没什么归属感的,不妨找机会深入结交一下。   但必须试探得谨慎再谨慎。对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性子,万一话不投机,直接向上面一抱怨,他燕青最好立刻自绝于人民,才能将卢员外彻底摘除撇清。   最后是那个新加入的扈三娘。小潘姐姐拍板“收留”美人的那个举措,基本上可以表明她跟史文恭的阴谋没什么瓜葛了。否则,她绝不会往一个已经稳定的团队里引进任何变数——除非扈三娘是跟她串通好的。以美人的表现来看,这个可能性基本为零。   扈三娘本人,燕青也十分感兴趣。不光是因为看出她武功高强,心思简单,是个合格的同行伙伴,   更因为她背后的那些故事——祝家庄三战——对燕青来说,是一个绝好的了解梁山行事风格的机会。   本来轻轻易易就能套点话,把美人牢牢绑定在自己一方,偏偏那三娘心有所属,潘六姐还不让他使美男计——不用就不用,他本来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打算为这事牺牲自己。他燕青有原则。   但不妨碍和她建立牢靠的友谊。美人眼下最信任的就是小潘姐姐,她人又单纯,简直是最理想的中间人。   燕青放下笔,“日记”揣回怀里,又捏起怀中另一样东西:吴用的锦囊。约定等到在东京站稳脚跟,再拆开来看。   燕青把董蜈蚣支出去,小刀拿出来,毫不在意地慢慢把锦囊拆开。他不能将自己陷入哪怕半分的被动。   反正向他下达命令的,也不止一个人,尽管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   一张纸条,写满蝇头小楷,燕青仔细读了一遍,目光定在最后,一个有些耳熟的人名上。   李师师。 第141章 1129.10   夜幕深沉,扈三娘照例又出去练武了。她倒知道不能引人注目,尤其是不能让客店里的闲人瞧见,于是每次都离开得远远的,直到月上中天,这才意犹未尽地回来歇息。   今天也是如此。大汗淋漓的练完,自己痴痴想一阵心事,收起木刀,就要往回走。   这时候,忽然听到远处窸窸窣窣的响声。刚刚训练完毕的感官格外敏感。   扈三娘这阵子躲白道、躲黑道,躲躲藏藏多了,轻车熟路,当即一闪身,闪在一棵树后。   马蹄声和脚步声。七八个人,似乎颇为惶急,一个劲儿的低声催促:“快点,快点!   又有人说:“可是,苏师傅不行了……还有张兄弟,得赶紧包扎……还有……那边的……”   “来不及!”   “这儿有岔路!拐上去!”   是一帮逃命的。被谁追得这么惨,还蒙着脸生怕被人瞧见。不像是官兵。   扈三娘抬眼一看,燕青他们歇息的小客栈在远处亮着灯。得赶紧回去提醒大伙。   可那七八人也同时瞧见了灯火,几个声音同时欢呼:“那儿有人家!”   “可是……那就让人看到咱们的行踪……”   一个阴沉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跑路治伤要紧,管……管不得什么江湖道义。”   七八人拨转马头,沿路去了。   扈三娘一咬牙,俏脸一沉。这是想杀人灭口了?简直是她这几个月以来,碰上的强贼当中最没品的一拨。   若是在以前,当然躲起来为妙。但眼下她有同伴了,同伴里还有半大孩子,还有一个燕青,不得不说,算是她遇上的男人里,少数不招人讨厌的。更别提,她那一大包金银,还在客店里让燕青托管呢。   当即不声不响地拔腿追上。对方全是骑马,但似乎有不少伤病号,也走得不快。眼看客店就在眼前,马上几个乘客不声不响地拔出了刀。   扈三娘大喝一声:“强贼快快受死!”   这是示警。然后飞身而上,早就盯好了一个半死不活的,顺手抢了把刀,朝客店里大喊:“有贼,小心!”   店里众人刚刚安睡。听得外面动静,燕青首先惊觉,跳起来,抄了根棍。董蜈蚣刺溜一声躲到了房梁上。   然后是周通。赶紧撇下床上的媳妇,穿上裤子,咣啷啷抓起自己的朴刀。孙雪娥尖叫:“老公饶命--”   几个店小二也惊起来,跟那风流老板娘一道,抱着脑袋躲进了柜子底下。黑道火拼不伤局外人,装死保平安。只希望这些太岁们是讲江湖道义的。   不出一刻,外面已经乒乒乓乓的交上了手。那七八个骑马的,居然都身手不错,扈三娘刚刚拼尽全力,练了一个时辰武功,眼下支持了一阵子,砍倒一个人,力气就有点跟不上。   还好方才的伤员丢下一匹马,当即跃上去,如虎添翼,长刀扫过,又撂倒一个。   这时燕青和周通都出来了。贼喊捉贼地喝一声:“谁?”迎上去,刀棍齐上。   对方见客店里居然有好几个硬手,惊叫道:“梁山贼寇!”   而周通也认出来了,这些人虽然都蒙着面,但看服饰……   “曾、曾头市的?”   周通彻底迷惑了。梁山的调兵遣将他也略知一二,可没计划把曾头市的人往这个方向赶啊。   不是冤家不聚头。山野小店里居然驻扎了这么多梁山土匪。几个曾头市的兵丁都是一惊,只道这些人是参与征讨曾头市的部队。   互相看一眼,己方人数占优,低声商议:“咱们好不容易逃到这,不能让他们去向梁山贼首报讯!杀了!”   这些人身手好快,达成一致,当即闪电般扑围过来。   燕青冷笑,齐眉棍飞快迎上。难道还能这时候认怂,说我们其实不是梁山大军,是做生意的?   周通也气得哇哇大叫,朴刀一挥:“残兵败将,还敢来惹爷爷们!”   而扈三娘更是个出乎意料强大生力军,只冷冷一句:“方才是谁说要杀人灭口呢?”   扈三娘出手片刻,燕青就又惊又喜:“这娘子武功好高!”   曾头市兵丁人数虽然占多,但全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来时就呼哧带喘,不知已经奔波跋涉了多久,渐渐处了下风。在倒了五六个之后,剩下的见势不妙,虚晃一枪,伏在马背上,狼狈逃走。天黑路滑,很快就看不见了,只留下一地血。   穷寇莫追。大伙这才喘息渐定,周通发现自己受伤了,肩膀上一大片血,连忙骂骂咧咧的回去包扎。   扈三娘突然说:“听他们说,还有些同伙,往六娘那个方向去了!”另一个小客店离着十几里。   燕青还算冷静,说:“武松大哥能料理。”   他更担心的是这里。已经打得一片狼藉,要是大股官兵凑巧经过,自己这些人得全都被包圆了。   赶紧去叫董蜈蚣收拾地上血迹尸首,安抚店内闲人,做好各种善后。   然后叫扈三娘:“妹子,进来休息,身上血迹清一下。”   扈三娘不由自主点点头。燕青虽然恪守承诺,跟她交流不多,但天性使然,随随便便使点小心思,已经赢得了美人的绝对信任。   扈三娘刚要翻身下马,突然又想起一事,终究是放心不下,侠义冲天地决定:“那也要去报个讯,谁知道他们同伙多少人?不闻不问,算什么江湖同道!”   要是那边也再来七八个,武松单打独斗,能保护得了那三个妇孺?就扈三娘自己的两次经验看来,这人武功时强时弱,动不动就发挥失常,她对此人不报太大希望。   燕青:“你……”   美人骨子里倔,认定的事,谁都说转不回来。比如潘六娘是好人,好人就该帮。就算是讨人喜欢的燕青,也说不动她。   扈三娘不再管其他人,提了刀,催马便走。跃出两步,忽然潘六娘附体,想起来回头跟燕青喝一声:“看好我的钱!”   武松所在的客店内,风平浪静。   值夜的店小二瘫在柜台后面,轻微的鼾声像唱歌。   武松属于沾枕头就着,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郓哥做梦在跟人吵架。   隔壁房里,贞姐梦话里喃喃的背公式。   只有潘小园想着她那金子,半睡半醒。   万籁俱寂之时,微弱的敲门声响起来。听得店小二点了个灯,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开门。门一开,就“啊”的吓一跳。   “官人你这是……”   外面是嘶哑的声音:“住店……别管!住店!水……”   店小二为难道:“可是小店的房……满了……”   来人将他一把推开,“要住店!我……病了,水……”   那人步履蹒跚,看着连半口气都没有。这一推,却让店小二连连往后跌了好几步。灯下一看,肩膀上一个血手印。   “鬼啊——”   声音戛然而止。   潘小园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不是做梦。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正朝自己的屋子走过来。这才意识到,似乎是有病号需要住店?   看看贞姐还在熟睡,赶紧披上外衣,推门出去。只见一个黑影踉跄走过来,一条腿似乎是断了,走时拖在地上。   那店小二呻吟着倒地不起,灯油倾在地上,那火苗眼看就要舔上去。   她一头汗,立刻弯腰,捡起灯,小心翼翼地朝那黑影一照,问:“要……要帮忙……吗?”   对面是嘶哑的喘息:“娘子救……我……”   一面说,一面依靠上厅中柱子,一滴滴血顺着粗糙的木质,洇了下去。   潘小园吓坏了,回头轻声叫道:“武二哥……”   与此同时,昏暗的灯光照上对面那双血红的眼。潘小园骤然睁大双眼,全身一颤,如同爆裂。   往后一退,尖声叫道:“二……”   黑影双眼微微放出光,积攒起最后一分力气,猛地捉住她手腕,冰冷。好像溺水的人终于触到了施援的手,死死不肯放开。   武松几乎是瞬间就冲了出来。看到的便是油灯被抛在半空,缓缓地划了个弧线。   他一把抄过,定睛一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极慢极慢,让他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相信的一幕。   只见潘小园静静立在厅柱旁边。一个高大的黑影贴在她身边,双腿一弯,正慢慢地跪下去,双手还保持着扑捉的姿势。   扑的一声,黑影轰然倒地。只见他满脸鲜血,全身十几处伤口,有的还往外冒着新鲜的血,眼皮因疼痛而颤抖,口中嗫嚅几声,然后便深深昏迷过去。   卷三·东京城 第142章 1129.10   史文恭睁不开眼。干渴、疼痛、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变成血红色的地狱,分不清是真是幻。他觉得多半是真的。刀山、火海、烧灼、铁树、冰山、油锅,那么真实,他不信神不信佛,但此时,他宁愿皈依到任何一个乞丐门下,只求减轻些微的身体上的痛苦。曾经这世上谁都入不得他眼,但此时,他居然昏昏沉沉地想,谁能救他于无间,从此就是他的神。   不,他不能低头……根本不是他的错。城防被轻易攻陷,几位智囊意见不一,年轻鲁莽的少城主们一意孤行……要是他们乖乖听他史文恭指挥,梁山大军,此刻定然还在城外逡巡不前……就算是最危急的时刻,他也战斗到最后,一寸也没有退缩。   眼看城寨被烧成熊熊火海,七八个梁山虎将围着他车轮战,试图拖垮他。他们的眼中深仇大恨,仿佛一个个被他史文恭杀父夺妻。他们击穿他的铠甲,看到他的血,兴奋得高声大叫,有如野兽。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没了晁盖的梁山,本以为会群龙无首,万万想不到,竟然开始脱胎换骨。那个宋江比晁盖狠一百倍,那个吴用比晁盖坏一百倍。没想到他们真的把卢俊义也赚上了山。那个人曾经亲手折断了心爱的枪,曾经亲口说过,从此以后,江湖上的玉麒麟,就等于死了!   不难想象都用了什么手段。他史文恭一个人,对抗着整个北方江湖最黑暗的一面。   跟卢俊义正面相对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对方眼中复杂的无奈。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各自为生存而战斗。   但他还是从千军万马中突围出去,依稀听到宋江在远处嘶声呐喊:“给我捉住这厮!……”   能做到这一步的,当世哪有第二个人?便是周老先生重返青春,和他身份调换,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完美。   而现在呢,疯狂的赌局,失控的态势,似乎只能由他一个人的死来平息。   凭什么!   内心深处,他当然知道凭什么。世上太多蝇营狗苟的庸人,他们生着眼,却盲;他们有耳朵,却聋;他们口齿俱全,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他们生着手脚,却从没有主动做过一件事。他们靠着那些勇敢的人,实现内心的龌龊的念头,逃避沉重的责任。   而当他们承担不起后果的时候,他们推出自己的勇士,让他代替所有人,流血!   他不甘心。不甘心为人所用。   耳边是一声冷冷的:“别动。”   武松。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本以为他会随着梁山大军,成为围攻自己的一员的。   不过也好,算是上天留给他史文恭的最后一点运气。   武松一只脚踏在他肩头。当日两人势均力敌,甚至史文恭还是逆境中先发制人,算是占些上风。但眼下,武松根本没怎么使劲,已经让强弩之末的他无法动弹。   睁开眼,眼中却出乎意料的一抹明亮。黑发雪肤小妇人,干净柔软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半点戾气也无,甚至有些恻隐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披上厚衣衫。衣襟上沾着他的血。   地狱中的一丝清明。这个世界,终究会有些美好的东西吧?   潘小园终究不敢直视他身上那些伤。原本俊美儒雅的脸上凝着干涸的血。   又看看武松,眼神在问:“怎么办?”   史文恭慢慢积攒力气,喉咙中冲出几个带着血腥的字:“娘子……救我!”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畏缩着躲到武松背后。她觉得自己连死人都见过,应该练出些不畏惧的胆子了。但史文恭眼下这副模样,实在是比死人还不如。   而他的眼中,依赖、恳求、甚至有些乞怜,和当初郓哥求她保命的那副神色,竟然九分相似。   如此强大的一个人,也会害怕死亡么?   她几乎要被那神色打动了,赶紧移开目光。   史文恭心中轻叹。终究是从她眼里看到些不忍。居然没有立刻对武松说,杀了他?   史文恭咬牙,再次轻声乞求:“娘子救我。”   武松冷冰冰地说:“你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大丈夫敢作敢当,休要再花言巧语迷惑人!”   话说得极轻,但却是泰山压顶的分量。除了那个被史文恭推倒昏迷的小二,店里其他人还都在沉睡,梦中也许听到了些似有似无的声响,只当是有人起夜。   史文恭甚至没力气冷笑。花言巧语?以为他在说反话么?难道他真实的意思,是“娘子杀我”?   潘小园完全没主意。都说史文恭该杀,但亲手杀人她是不敢的。试探着,轻声问武松:“是不是要……解到梁山?”   史文恭突然轻声说:“好!好……六娘子,小人自知对你不住,今日送你这个功劳,算是……赔罪……”   他用尽心力奔波逃命,多少个日夜不曾合眼,体能已经透支得所剩无几。眼下终于躺了下来,生死置之度外,反倒有了说话的力气。   “……把我解上梁山,娘子你就是山寨之主,哈哈!……我倒要看看……那些蠢汉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   微弱的笑声中,有些许疯狂的意思。算是他对梁山的最后的报复?   潘小园又是一惊,冷汗刷刷的下来。这人伤得太重,傻了?   真以为梁山众人会说到做到,奉她为山寨之主呢?在另外那个原著世界中,捉住史文恭的是卢俊义,武功如此高强的一位大哥,他当上梁山寨主了?   要是她真的不知天高地厚,透露出这么个上位的意思,不如猜猜,会被李逵的板斧剁成几块。   武松却不信史文恭会就此束手就缚。多半是拖延时间,挣一条命。   回头看看,见潘小园已经吓得不轻,飞快思忖一下,低声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这人我来处置。”   史文恭脸色一变,原本苍白的肤色涌上一层血,用力伸出手,颤巍巍指着武松,冷笑道:“没想到……武松……你也这么权迷心窍,梁山、老大……你才不配!你以为……”   武松眼中怒色闪过,“是你罪有应得!我不稀罕那位子!”   “嘿,可不是……你从来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宋江让往东,你不往西……你比那六、六娘子差远……”   潘小园没走远,清清楚楚听到,气得一回头:“你别平白胡说!”   史文恭斜睨她一眼,涣散的目光,言语却像锋利的刀子:“反正武松,你也做不了梁山泊主……私德有亏,嘿嘿……你、你霸占的这位娘子,听说是你亲嫂子,是不是……替天行道、梁山好汉,原来都是这副、嘴脸……”   武松勃然大怒,提起铁拳,“住口!”   史文恭冷笑:“怎么,戳……到你痛处了?听说你大哥死了,是不是让……让你气死的,还是说……根本就是你杀的?好个禽兽不如的……”   “血口喷人!”   武松双眼圆睁,咬碎银牙,揪起史文恭衣领,当胸一拳揍下去,史文恭毫无抵御之力,结结实实吐一口血。   再一拳,让潘小园慌张拉住:“别……”   史文恭偏偏晕不过去,啐一口,沾着血的嘴唇鲜红,喘息着:“好,拳头够硬……难怪、难怪没人敢跟你作、作对……六娘子也真、可怜……你以为,她愿意委身与你,她可是跟我说过……”   潘小园脸上一红一白,“你死到临头还胡扯!我……”   看武松已经快忍耐不住,额头青筋暴起,看她一眼,胸腔里低低的,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怒吼。   她手边抓块抹布,就想团起来堵他的贱嘴,可是手上抖得厉害,竟然捏也捏不起来,忽然气得流泪了。   “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我、我……”宣誓似的,一连串说:“我自己乐意!我乐意跟武松好,乐意跟他乐意嫁他,不劳你操心,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小命……”   武松呼吸一紧,忍不住又看她一眼。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她不愿意嫁人,怎么口风变得这么快!   史文恭不为所动,反而朝她同情地看一眼,对武松咧出一个笑:“你看……她怕你。”   武松再精细,冷不丁让这些话搅得心乱如麻,难不成真是因为这样!   冷静一点点被怒火吞噬掉,攥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再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她怕你。”   武松再忍不住,一咬牙,铁拳抡起来,照着他太阳穴狠命揍下去。开山裂石的力道,打得碎猛虎的头颅。   潘小园叫都叫不出来,腿一软,只知道捂眼睛。听到史文恭最后一声冷笑。   半晌,却是一片寂静。她紧紧闭着眼。   史文恭没死,甚至还在出声。声音有点惊讶:“你……”   潘小园睁眼。武松的拳头,离着史文恭的太阳穴一寸之遥,生生的收住了。   武松全身颤抖,大口喘息,平静了好一阵,伸手将潘小园搂进臂弯里,把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他心跳的飞快而有力。   那胸腔微微一震,听到他说:“史文恭,你不就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你。你怕到了梁山,没那么痛快。”   史文恭不答,轻轻一哼。   当然知道,随着他“罪行”的升级,梁山对他的处置只能一次比一次狠毒。开始是要他的人头,然后扬言要将他剖腹剜心.再后来,是一旦活捉了史文恭,定将“碎碎剐上三日三夜,心肝剁了下酒,给晁天王报仇雪恨”。 第143章 1129.10   史文恭冷笑一声,仿佛看不惯武松的废话。即便是白白给他这么大个人情,也不过是生前羞辱和死后羞辱的区别罢了。   但当那刀尖慢慢移到他胸口时,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抖。就这么交代自己的一身本事?要是他能活……要是他能活,他宁可……   潘小园从没见过武松杀人的模样,也不想看,轻声哀求似的叫:“二哥……”   刀尖停顿一刻。武松将她搂得紧一紧,胸膛挡住她视线。   “要不你走开些。”   潘小园偷偷转过头去看。史文恭大睁着眼,看到她,目光突然变得热切,张了张口,口型分明是:“娘子救我!”   潘小园想别过头去,却突然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些别的东西。   一闪即逝的急切。换成任何一个旁人,也许完全无法理解那目光的意思。而潘小园,此前所有关于阴谋关于隐情的怀疑,排山倒海都冲入脑海里。   她脑子一热,脱口叫道:“慢着!”   没等武松反应,积攒起勇气,站起来,慢慢握住他持刀的手腕。   “先别杀他。”   武松凛然道:“为什么?”   “有……有些话,我、我想……问问他……”   武松彻底不解。看了一眼史文恭,他被揍了那一拳之后,愈发虚弱,连冷笑也慢慢不能维持,此时眼睛缓缓闭起来。   武松飞快看了看四周。依旧是月黑风高的夜。眼下暂时没人惊觉,但这个满身血迹的狂徒必须尽快处理掉。   “就算我不杀,这人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你有什么要问的?”   潘小园脑海中闪过五六种措辞,哪样都不太妥当。眼见武松的目光中现出些怀疑,咬咬牙,选择了最直接省事的说法,破釜沉舟:“我要跟他说话。请你回避。”   武松霍的站起来,“为什么?”   史文恭终于支持不住,微微喘息着闭上眼。这么一个几乎毫无生气的躯体,短短片刻时光,寥寥几句话,似乎已经铸出了一道坚硬的壁垒,横在两人当中。   武松紧握住刀。   她方才说什么,她乐意跟他乐意嫁他。   她还说过什么,何必为了一纸婚书,一辈子拴在那个男人身上。   史文恭说,她怕他。   史文恭声称,听到过她的心里话。   史文恭骂他禽兽不如。   而现在,她支支吾吾的,要和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单独对口词。   倘若给武松哪怕半刻钟时间,他也许就能梳理出这些言行背后的真情假意。可现在,她冷不防的叫他回避!   他昂首,声音有些冷淡:“不行。”   潘小园意识到说错话,急得出汗,还是要对他温柔以待:“我要问史文恭一些话。”   “为什么不让我听?”   “因为……”潘小园回头,忽然发现史文恭头朝侧面一偏,已经又陷入深深的昏迷当中,听不到他的呼吸。   她努力学着武松的气质,挺起胸脯,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沉稳地重复一遍:“把他救醒,我有几句话要问——可能会牵连到你宋大哥,我怕你听不进去。”   “宋大哥?”   武松一皱眉,已经想通了这三个字里千丝万缕的暗示,干脆利落道:“不可能!”   “我要听说史文恭亲口说。”   “这人是梁山仇敌,不是我一个人的。要让他招供什么,上梁山,大伙一起听。”   有理有据。潘小园摇头反驳:“不行!”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人没有丝毫信誉可言,连他授业恩师都能坑害!你指望能从他口里听到实话?”   “那……那也让他开口再说!他以前做过的事,请你……暂缓一缓,之后要把他怎样,那是他咎由自取,我何苦拦着?”   见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心中莫名其妙有些打鼓。想退缩,更想温言软语的求他。   求他什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那么多次大胆胡闹,你都容忍了,这回,再让我任性一次?   潘小园抿着嘴唇。唇瓣被咬得无甚血色,一点点白色的牙齿尖儿现出来,隐约看出些冷漠的攻击性。   “武二哥,别忘了我潘六也是梁山一员,史文恭是在我手里捉住的,要如何处置,无论如何我也能说句话吧!”   居然公事公办的开始跟他理论了。武松毫不客气地噎回去:“那我还是步军头领,按军法,公差在外,一切将校以下人员都听我调遣!你也不例外!”   潘小园一股气噎得胸口疼。很久没被他这么甩脸色说话,委屈涌上来,竟马上有点想哭。   还是理智地让步:“那好,你不用回避,但是要先、先把他救活……”   武松轻轻摇头。史文恭已然失血过多,放任他就此断气,也算是给他免了更惨烈的命运。倘若周老先生在彼,应该也不愿目睹他死得太难看。   但要说对他施以援手……   幸亏这话是只让他武松听到,否则她马上就无法自称“梁山一员”了。   潘小园终于意识到,这人的心简直就是铁板一块。此前他的所有对她的让步,完全不在于他俩有多亲密、是什么关系;原因只有一个:他乐意!   用力瞪他一眼,还是不敢大声跟他理论,反而眼角的泪忍不住,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滑到嘴边,飞快抿掉,鼻子免不得一皱。   她声音有些颤:“你是……不相信我了?”   武松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意识到手中还亮着刀子,冷光如同黑夜的流萤。方才她就是在他那布满死亡威胁的刀光下面,跟他强词夺理夹枪带棒。   他将刀收入鞘,终于有些气短,摇摇头:“不是,但梁山……”   他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了。外面的院墙附近,冷不防响起一个投石问路的女声。   “六娘、六娘?……武松……你们歇了没?”   扈三娘。里面武松和潘小园同时一惊。潘小园蹑手蹑脚,快步走到厅里,挨着墙,轻声回应:“什么事?”   扈三娘想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残兵败将,火急火燎来示警。眼见小客店不像被打砸过的样子,心已经放了八分。此时再确认一下:“我们那里经过了些曾头市的暴兵,只怕又有人来骚扰你们,特来告知——这里可有陌生人来过?”   武松将前情一串,立刻明白扈三娘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心想扈三娘来得正好。正需要些人手来处理史文恭这个麻烦人物。把她叫进来,多一个人在场,也免得那个固执的潘六非要做些什么军法不容的。   立刻追过去,开口回答:“我们……”   不顾潘小园拼命朝他使眼色,目光中满是哀求,连连摇头,抓着他手轻轻摇,甚至伸手掩他的嘴,请他别出声。   他心坚如铁,给出一个抱歉的眼神,拨开她的手,转头朝着扈三娘的方向,继续道:“我们这里……”   潘小园当机立断,做了唯一一件能让他住口的事。   伸手用力往下扳他脖颈。武松下意识的弯了腰,还没来得及转眼看,面前掠过一阵轻飘飘女人香,两片温软干燥的嘴唇贴上来,把他所有的声音堵回去了。   潘小园双颊滚烫。这叫做算计他么?脚下仿佛踩了云。软绵绵腾云驾雾。耳中咚咚咚听着自己的心跳,不敢将眼睛睁开哪怕一点点缝,凭感觉,踮起脚,轻盈盈仿佛嫩叶承露,小心翼翼地啄他一口,也是干燥的,带着些疲惫的涩涩的气味。百十来句还未出口的重话,汇成带着怒意的、侵略性的火热,让她一点点尝了,卷着,舔舐干净。   头一次,让她治得服服帖帖。武松一动不动,气息近乎紊乱,连躲闪都忘记。后脑被那只柔柔的小手贴着,像是浇下一注沸腾的水。脑海中嗡的一声,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春风化雨般一个个消失了,留下一片恰如其分的空白。   灵魂出离身体的奇异感,这是在做什么?月黑风高,浓夜暧昧,并非坦荡摊牌的吉时。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狰狞的血腥味,尖刀在皮鞘里蠢蠢欲动。更何况,咫尺之遥还有着第三个人,尽管不知死活,但骂过他武松禽兽……   应验得真快。   他武松何时怕过人言?便是千八百人围观又怎地!便是真做禽兽,又怎地!   他深吸口气,想要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准该做什么,试探着投桃报李,所有的娇柔鲜嫩却忽然缩回去了,怀里一片空荡荡,怅然若失。   耳中恍恍惚惚一片长音,有人在说话?   咫尺之遥的墙外面,扈三娘又催了一句:“你们没事吧?”   只有潘小园耳尖听到了,慌慌张张放开武松,见他呆着,不敢看他,揉揉眼,甩掉满身的燥热,吸口气,镇定答道:“……多谢三娘挂心,这里没有异常,你……快回去休息……吧。”   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气短,上了青藏高原似的,说两个字,就要喘一喘。   倘若扈三娘稍有点相关方面的经验,此时必然能听出不对,进而脑补出无数伦理大戏。但美人毕竟单纯,想着她可能是累了。   于是好心提一句:“那夜里也要小心,别睡太死!”   “放……放心。”   听得美人上了马,慢慢跑远,潘小园长出口气,转过身,摇摇晃晃走开,只想远离犯罪现场。   没走两步,一双滚烫的大手扳上她双肩,排山倒海一股力,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惯转了半圈,双臂被牢牢箍住,火热的呼吸擦着她的额发,抬头,浓眉大眼,眼中烧着勃勃的火焰。不知怎的,烫的她全身一软,再动不得,像是什么地方化了。   武松定定地看她。客店内外重新寂静,眼下再想说什么都晚了。仿佛嶙峋的乱石中疯长出杂草,全身莫名其妙的燥热,冲击得胸膛鼓胀。   所以……这是几个意思?   为了救那个男人的命,跟他做交易么?   潘小园见他目光里的温度慢慢降下来,热情闪过之后,竟有些焦虑的痛楚。   知道他可能误会,却偏不想解释,偏过头去,等他裁决。反正什么都是你做主,反正你一根手指头都能让我动不了,何苦跟你争,反正我便宜占到了,何必再求你什么,反正没拳头的人,谁都不会把她当根葱!   心里胡思乱想着,片刻前的回忆突然铺天盖地的返场,清新干燥的触感,后悔没有咬他一口。   眼角又渗出泪来,眼看往下掉,眼睛拼命眨,嘴唇紧紧抿着,装模作样咳嗽一声,狠狠一挣扎。   原本以为是徒劳,只是跟他表个不服输的态,却不料轻轻易易的就被放开了,用力太猛,自己反倒一个重心不稳,又是让他拽回去的。   武松眼里似是有火,目光烧灼她全身,手上不疾不徐地揽住她后背,不慌不忙俯下去。面前的小娘子认命地闭眼,眼底下还不安生,睫毛颤抖,左右不过是赌气和慌乱。却又似乎有一些难得的羞涩,胭脂爬上莹白的肌肤,仿佛生了一圈暖暖的光晕。鼻尖浸着细细的汗。方才还无甚血色的唇,不知何时成了娇艳欲滴的嫣红,微微颤着,仿佛噙着多少柔腻的私房话儿。领口近乎魅惑的一抹白皙,仿佛邀他凑得再近些。   再往下,鼻尖碰到滑腻的肌肤,热度悄悄爬上来,细微的压抑着的喘息拂在他唇边。   既是交易,没不许他讨价还价吧!   一横心,压下去,本能地衔住,轻轻推,尝试着一点一点磨。柔软得让人心颤,有些紧张。感到她不清不楚的抵触。   角落里的灯,灯油耗尽,闪一闪,熄了。四周漆黑一片。而那黑暗仿佛点燃了一团炽烈的火,突然席卷得他全身酥麻。   立刻抽身。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经把她揽得离了地,柔软的身躯紧贴着结实的胸膛,她的体温凉些,只有被他碰到的地方是火热的。   急忙把她放下。深吸口气,角落里摸出灯来,默默地续了油,点上。双手有些不听话,颤抖着拿了又掉,试了三四回才亮起来。举起来一照,潘小园怔怔地看他,脸上红的比那灯火还好看。   武松有些不自然地微笑,笑中还带着些方才偷来的柔软。   总结似的,回应了她片刻之前的那句问话:“我从来没不相信你过。”   潘小园自作多情地从这话里听出些道歉的意思,轻轻“嗯”一声,表示理解万岁。   谁知他马上得理不饶人,补了一句:“是你自己多心了。” 第144章 1129.10   史文恭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由地狱回到了人间。五脏六腑居然难得的清凉,像是被浸满了凛冽的泉水。   突然胳膊剧烈一痛。他一咬牙,没叫出声来。   耳边一声清冷冷的,声音里有些烦躁:“这儿没大夫。忍着点。”   潘小园心中隐隐约约的焦急。武松说给她留一个时辰,但单单是把史文恭救醒,就等了他半个时辰工夫。一开始,他心跳快得失控,让她担心下一刻就会罢工停摆;慢慢的,连心跳都几乎摸不出来。看他面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和面色一般,再加上这一身的奇形怪状的伤,天知道这人一路上流了多少血。随着每一滴血流逝的,又是多少生命力。   有些伤口让他用衣物胡乱扎住,但一路上仓皇逃命,也来不及做更有效的处理。此时弃在一旁,简直能拧出血来。   潘小园的第一反应,倘若是在现代,遇到这样一个伤员,医院怕是马上要开始献血接力了。   但眼下远没有这个条件。只好尽自己所能,先止血包扎,基本的方法,当初照顾石秀的时候就练熟了。又不是什么扎针拔罐开药方的专业功夫,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就算那绷带扎得里出外进难看得要死,就算笨手笨脚的把他身上勒得青一道紫一道,反正史文恭自己不知道。就算他醒了,也没资格抱怨。   然后给灌了两碗温水,一碗加糖,一碗加盐,也不管好不好喝了,反正人没意识。   最后,再试试他的心跳,居然还是渐渐的弱下去。潘小园可焦急,想着要是像武侠小说里那样,能输内力续命就好了……   忽然那灵光一现,转头对旁边武松说:“照胸口给他一拳。”   武松立刻照做了。咚的一声响,史文恭喷了一大口血腥气,睁开眼。   潘小园又惊又喜。后来她琢磨,这一拳头下去,大约相当于一次份大量足的心肺复苏。   再给一碗淡盐水。史文恭呷了两口,喘息良久,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四处看。   周围横七竖八的柴火木桩,墙上鬼鬼祟祟的燃一盏小灯。已经被转移到了无人的柴房。潘六娘子温温婉婉地跪坐在一张小垫子上,旁边一盆水,将手放进去洗了洗,那水顿时被搅成了淡红。   再挣扎一下,颈边凉飕飕的,压了一把快刀。   听得武松冷冷道:“知道为什么救你吗?”   史文恭一步步从地狱里爬出来,想笑,想哭,想向谁磕头叩谢。但当他清醒了五分的时候,被他散乱丢弃在黄泉路上的贱脾气又一样样的附身回来。轻声答:“自然是因为六娘子菩萨心肠,宁可跟你这个太岁螳臂当车,也见不得好人横死,恶人横行。”   不然呢?这么句话说出去,料得武松不会再把他送回鬼门关。果然,看他勃然变色却努力控制的表情,史文恭心情舒畅,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潘小园轻轻拍拍武松肩膀,让他别和这人一般见识。两人目光一对上,都是脸一红,赶紧各自分开。   武松的眼神,焦虑多过冷静,多过方才那一刹那的柔情。潘小园知道为什么,更觉得万分难受。   如何告诉他,方才自己那奋不顾身的一个袭击,虽然并非柔情蜜意中的情之所至,虽然只是为了堵他说话,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放荡的算计,但……这个场景,其实已经在心里描绘过很多次了?   只是时间紧迫,又当着史文恭的面,如何能把这话说开。倒是有些盼着他狠狠怪罪,只要她还有机会解释。   武松轻轻摩挲着刀柄,不免觉得有些手痒。好在一切还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不是那种见色忘义,为了一个女人便能放弃原则的人。方才下决心给史文恭一个痛快,手底下却也非百分之百的稳当,知道这一刀下去,他武松算是彻底陷在晁天王遗言的旋涡里,等回到梁山,不知又是多少口舌,多少心机,多少虚伪的勾心斗角。   所以……放任她胡闹这一回,正好给他一些拖延的理由。   但这想法也不能跟她说。否则这人“恃宠而骄”,以后变本加厉,哪天非得把他坑死不可。就让她先愧疚着吧。   潘小园抛开那些若有若无的心思,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局面上,忽然说一句:“把刀挪开吧,他使不出坏,我把他两只手都跟身子裹一起了。”   真是天真。武松忍不住一笑,怒气就没那么盛了。倘若是正常状态下的史文恭,就算把他手脚捆成粽子,他怕是也就当是沾了个蜘蛛网。但眼下能看出来,这人徘徊在阎王殿门外,这时候就算是郓哥能杀了他。   于是把刀移开,嗤的一声,轻轻扎在旁边的木板上,深深没进去大半截。刀刃就亮在史文恭目力所及的位置。算是提醒他,这里谁是老大。   然后朝潘小园使个眼色,指指外面月亮,意思是你的时间不多。   史文恭不屑一顾地看一眼,虚弱着问:“娘子有什么要问的?史某知无不言。我不强求你信我,但谎言必有疏漏,你若是从我的话里听到半个漏洞,随时取我命去便是。”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瞧瞧他。史文恭是聪明人,知道这不过也是个交易。命换情报。   柴房里阴暗湿冷,一只黑臭虫顺着腐朽地板,爬上史文恭的手背,大摇大摆啃噬起来。史文恭手微微一翻,试图把那虫子拍死。试了几下,那臭虫依然活蹦乱跳的到处逃窜。   潘小园看不下去,伸手一拂,把那虫子拂下去了。   史文恭无声长叹,苦笑:“多谢娘子。”   潘小园将思绪梳理顺畅,开门见山地问:“我想知道两件事。第一,梁山泊寨主晁盖晁天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疑心早就慢慢发酵,但还是需要格外谨慎地确认。知道史文恭诡计百出,但眼下他一条命里去了九成,大脑供血不足,想必也无力进行复杂的算计。而自己这边,加上武松,两副机警戒备的脑子,不怕跟他较量。   史文恭略微闭眼。良久,一个冷笑。   “娘子怎么……想起问这种问题。这事江湖上传得有鼻子有眼,梁山寨里天天都要说上百八十遍,还有谁敢不信。”   潘小园从他的语气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些情绪,但好在心里有所准备。   “别转弯抹角,请你看在我方才救你命的份上,跟我说句实话。”   “有必要吗?”   武松耐不住他磨磨蹭蹭,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承认了又怎样!”   他眼里的杀气一直没下去。若是潘小园失去了救人的兴趣,随时准备送史文恭上路。   史文恭微微叹口气,转过面孔,摆明了不想跟武松交谈。   “实话可以说,但只跟史某的救命恩人说,武松你给我滚蛋。”   武松怒道:“你……”   潘小园连忙按住他拳头,手指头指指自己脑袋。这人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这么久,思维有些偏执,也可以理解。   史文恭连连冷笑,直到气息不继,又有晕过去的迹象。   “武松,你不懂……我史某不是君子,但……恩怨分明……别以为我不知……现在没死……全、全仗六娘,要报答,也……只报答她,你、没份……嘻,脸皮真厚……”   武松冷静下来,表示拒绝:“欺她不通江湖事务么?”   他不在,没人把关,天知道这人嘴里会跑出多少马车来。   史文恭眼中甩出极度的不屑,淡淡道:“是要我立个毒誓,还是怎地?”   潘小园确实不太相信这人。十句里能有半句真话,算他好心。   史文恭看出她眼里闪过的怀疑意思,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娘子听着,我是骗过你,但你救我于水火,往后我若对你再有一句假话,天地不容,有如……”   他慢慢说着,抬起右手,瞥见身边竖立的刀刃,用力一挥。那刀磨得何等锋利,登时将他无名指小指轻轻割下来,血流如注。   史文恭眉头紧蹙,用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晕过去。   潘小园脸色煞白,本能地捂住嘴。血肉模糊的断指落在地上,慢慢弯曲着蜷起来。   武松搂住她头,立刻将刀收了回来,脸色铁青。还是扯了块布,在他手腕上面捆住。再流点血,这人没命了。   史文恭片刻即醒,脸色愈发惨白,看也没看手上的伤,好像方才只是打了个无足轻重的盹。暗淡的目光落在潘小园身上,唇边一个惨淡的笑,低声说:“娘子若是乐意,断我只手也行,反正……早就伤了……但那样的话,我怕坚持不了几句话……”   潘小园完全怔住了。这人对自己狠得可以。更何况,只是因为自己一个疑虑的眼色!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要是她再流露出不信的意思,他是不是还会接着来?   武松轻轻哼一声,甩下一句:“吓她干什么。”   史文恭也许人品有亏,但在个人清誉上却不含糊。要是他有意骗人,应该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自证清白——一句假话两根手指,他要是编故事,能顺利说完开头就不错。   况且,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人的弱点:他不怕死,怕的是不明白的死,怕的是死之前壮志未酬。眼下,有人向他抛出一根救命草,他就算放弃一切,也要拼命抓住。   见潘小园朝他投去一个怯生生的询问的目光,朝她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听几句。他武松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为了说句假话,而毫不犹豫付出这种代价的角色。   潘小园也不太敢对史文恭再横眉冷对,耐着性子,柔声安抚:“史官人,我只是想听你一句准话。我信你不会骗我,但我又没混过江湖,不懂不明白的时候,还不会去问武松么?你非不让他听,除了赌气,有什么用?——好好,武二哥,你走远几步,帮我看着外面有没有人醒过来——史官人,你若早些说实话,也有点时间养伤休息,难道我会听完就不管你不成?”   这最后一句话,明里是劝史文恭,却是看着武松说的,意思很明显:第一,史文恭只是看不惯你那张脸,你避开几步,漏听了什么话,我都会原原本本的给你补上。第二,史文恭若是真的吐露什么有用的情报,也请你不要卸磨杀驴。   话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的意思。武松待要反驳,看一眼那双小巧丰满的唇,却忽然有些没底气,撇过头去,不置可否。   还是听她的话,站起来,走到门口,监视外面动静。他武松还没那么小肚鸡肠,史文恭再嘴贱再任性,控场的也是他武松。   而史文恭听了这一番话,眼中闪过浑浊的光。眼前的女人一会儿是圣洁的神,一会儿是可恶的妖。偏生那双红唇里说出的每一个字,此刻都打在他心坎上。   多日的伤痛亡命,已经将他的意志力摧残到了底线。心防碎开一个小小的裂口,咝咝的,泄出无穷无尽的野心和不甘。滴答,滴答。他的右手垂在身边,断指的伤处涌出暗色的血,频率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止了。 第145章 1129.10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史文恭这话说得极弱,潘小园心里一紧,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武松。   她心里早就有这样一个怀疑。以史文恭和晁盖为数不多的交流来看,两人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模样。就算后来晁盖去攻打曾头市,史文恭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周旋腾挪,犯不着给自己作这么一个大死。   梁山上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寨主老大哥被害的悲伤和愤怒中,不一定都能想到这点。但旁观者清,潘小园依稀记得,初来乍到的燕青,听了史文恭的事,立刻有意无意地评论道,史文恭这事做得毫不利己,专门损人,可算是蠢到家了。   再说,她心中的隐晦想法,就算晁盖不是他亲手杀的,到了梁山,他也是难逃一死。武松不是说过,就算晁天王在曾头市是病死的,史文恭依旧死罪难逃。   说到底,冤要有头,债要有主。晁盖的那句遗言——给他报仇的便是下任寨主——便是迫使梁山其余人必须揪出一个能为此负责的敌人。   问他:“既如此……为什么晁天王临终前,咬定是你?”   “有人想让他相信,自然有相应的办法……譬如,用、用我的旗号、用我的军器……找个和我身材相似的人……”   潘小园皱眉:“倒是有人嫁祸你了?”   史文恭冷笑一声,算是默认。   再问他:“那么晁天王到底死于谁手?你若能在梁山上证实这一点,说不定……”   死罪难逃,说不定能死得好看一点。她心中补一句。   史文恭苦笑两声,摇头:“有人早就计划好了让我替罪,辩解又有何用。”   潘小园吃了一惊:“谁!”   史文恭冷笑两声,执意不答。武松虽在远处,也听得大概,此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嘲一句:“编出来没有?”   潘小园低声叫道:“二哥!”让他稍安勿躁。   史文恭虚弱摇摇头,断指的疼痛不时冲击着头骨,一阵阵的皱眉,过了好一阵,才笑道:“六娘子,你前程堪忧。”   是说武松这个脾气,以后她绝没好日子过么?   潘小园咬牙瞪他一眼。这人现在以激怒武松为乐。性格使然,便是在命悬人手之时,他也偏要固执地争取一些控场权。   好在史文恭思维断断续续的,立刻撇下这话,又说:“你记不记得,我找你那晚,晁盖赶来了,宋江却被人刺伤了。”   潘小园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揭开了,不敢妄下判断,心里默默将他的话重复一遍,问:“那又怎样?难不成是你刺的?”   史文恭轻笑:“娘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当时宋江若是在场,怎么好意思不阻止晁盖去送死呢?”   一句话轩然大波。潘小园慌忙捂住他嘴,盖住一点音量,生怕这话让武松听见。方才之所以坚持让他回避,怕的不就是这一句么!   武松却早听见了,霍的转过来,眼中杀气毕露,低沉沉喝道:“宋大哥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不会害晁天王!你再说一个字……”   潘小园早就料到武松会是这个反应,赶紧给他顺毛,跑过去拉住他胳膊轻轻摇:“不是说好了你不插话吗?就算宋大哥在场,以他的气量,这点非议他能往心里去?就算史文恭血口喷人,也听完再揍,好不好?”   武松气忿忿的不说话,轻轻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知道她这么亲密不见外的举动,大抵是为了史文恭那几句明目张胆的轻薄话做出的补偿,做给他消气的——他武松才没那么狭隘。   潘小园对宋江持中立态度,理了理思绪,问史文恭:“话不能乱说。你的意思,害死晁天王,宋公明也有份了?”   史文恭眼中闪过片刻的精光,直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摇头。   “宋江没那么傻。”   武松这才回颜,哼一声,大约是想嘲一句,又忽然想起那个不插话的约定,把话咽回去。   史文恭虚闭着眼,面容平静,但又明显被一波一波的疼痛折磨着,脸上的肌肉不时微微的扭曲。既然算是死过一回,何必再为他人遮遮掩掩。   “我早就看出……你们梁山上的两个老大……貌合神离,做不下一档子事。宋江故意受伤缺席,便是向我传达一个意思:他……不想掺和我们曾头市的事,是个撇清他自己的表态。因此我……才放心大胆的挑衅晁盖,引他来战。但……没想杀晁盖,只想……活捉……换密信……”   潘小园边听边惊愕,这个说法完全符合逻辑,像是史文恭会做出来的事。挟持人质、绑架梁山,他又不是没干过。   “那……晁天王最后怎么死了呢?”   史文恭轻笑:“因为有人等不及……宁可、直接削弱梁山……宋江是接替的老大,以后定然走招安的路子,没威胁……信的事可以再用计……所以,不听我的话,把晁盖杀了……谁曾想,宋江却突然变成了报仇心切……谁也没想到他会来……”   惊人的求生意志支持着他,多说一句有用的话,就是多拖延一刻活下去所需的时间。他的呼吸本来已经逐渐平稳起来,但一段话说得太长,最后终于慢慢的气喘,有些语无伦次。但潘小园还是从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找出了些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公明没料到你们会杀晁天王,你们也没料到宋公明会来大举报仇。”   史文恭轻轻苦笑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   潘小园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他在轻轻摇头。积攒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没从史文恭的话里听出多少漏洞。倘若真是这样,宋大哥……虽然没做错什么,可不算厚道。知道他是聪明人,聪明人通常会有些瞻前顾后、八面玲珑的考虑,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毕竟……不够磊落。   人无完人,要取长补短,这些都是当年宋大哥教给他的道理。武松用力一闭眼,挥掉心中那些没凭没据的不舒服。   眼下看来,梁山和曾头市,双方都在算计。宋江一开始是试图独善其身静观事态,想不到却被认为是软弱妥协,以致曾头市的人不顾史文恭劝告,放心大胆对晁盖痛下杀手。而反过来,曾头市的人也没料到宋江居然立刻化身为复仇之神,不惜用尽一切黑白手段,也要把这个危险的隐患彻底捣毁掉。   所以史文恭就算上梁山给自己鸣冤,这番话也是没法说出来的。晁盖的死,虽非宋江策划,但宋江至少有一小部分责任,没能料敌机先,没能和晁盖一条心。纵然大伙不怪,纵然宋江愿意领责,也必然有人不会让史文恭开口——譬如李逵肯定会第一时间板斧伺候。   既如此,服什么软呢?不屈而死,总好过讨饶过程中被砍了。   再说,史文恭就算不是杀晁盖的凶手,梁山上的小喽啰小头目,也不知被他杀了多少了。用梁山的标准来审判,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武松终于忍不住,插一句嘴:“所以你那曾头市的主子慌了,把你推出来顶罪。牺牲够大的。”   史文恭脸色暗了一刻,冷冷反驳一句:“史某没有主子。”   武松冷笑:“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也不过是互相利用。他们是何许人,野心这么大,又许过你什么?”   几个问题,样样都是潘小园心里急于知道的。那密信里说了什么,能被曾头市如此看重,以致让他们不惜牺牲一个史文恭,这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强手?   看看史文恭,他却把武松这话当放屁,闭眼休息起来了。   潘小园心里头起急,还是舍不得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计较,温柔着,慢慢把武松推到门边,回来把这问话又重复一遍:“恕奴家孤陋寡闻,曾头市的长官,到底想要什么?那密信……又有什么要紧的干系?总不会是你那天告诉我的什么柴氏正统的内'幕吧?那点东西,值两万贯?”   询问计划中的第二件事。从当时史文恭在屋顶上对她说完,她就隐隐约约觉得他有所保留。问他到底有几句是真,他的回答却是:“娘子觉得是真,它就是真。这种陈年旧账,谁耐烦追查到底?”   史文恭轻轻一笑:“水。”   潘小园只好给他喂了一口。史文恭呛得一咳嗽,极其不满:“怎么是咸的。”   “方才给你灌了两碗了。接着说。”   史文恭轻轻摇摇头,咽下去一句无关的话,小声但快速地说:“那个‘内'幕’么,是我那日去拜访你的路上,编的。”   潘小园:“……”   本以为他不过是有所保留,或者替换了什么关键细节。没想到人家干脆利落的来了个子虚乌有。   本来对他生出的一点点基于人道主义的怜悯,此时眼看就要秋风扫落叶。冷冰冰的正眼不瞧他。史文恭却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反倒歪歪斜斜的一笑,胸口微微起伏。   潘小园不得不佩服这人脸皮之厚。先不去想别的,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实际上呢?”   史文恭忽然双目失神了一刻,接着冲她一笑:“娘子真想知道,也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啪!半张惨白的脸上立刻多了几根青白的手指印子。力道不大,声音好听极了。史文恭又差点晕过去。过去没看出来这女人这么狠。   不得不说,从史文恭江湖成名以来,敢这么对他,并且居然成功了的,大约也只有她一个。痛打落水狗,她倒是挺积极。   潘小园冷冷道:“说不说?”   武松远远听到声音,莫名其妙觉得畅快舒爽。看来史文恭那厮的花言巧语,倒还没把她哄得晕头转向。   闪进半个身子,倚着门框,不慌不忙地提醒:“还有不到一刻钟。要是他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咱们就动手。”   潘小园模棱两可地应一声,看着史文恭一张疼痛扭曲的俊脸,指头印叠在新鲜的刀伤上,又有点后悔自己心狠手辣了。她的所作所为绝对算不上厚道。毕竟他为了取信于自己,刚刚毫不犹豫地废了两根手指头,也算是给她那清清白白的江湖账面上,添了一抹辛辣的血。   可是,什么叫“也”!   她也有点摸清楚自己这位俘虏的脾性了,打完一巴掌,给个甜枣儿,微微侧过身去,手上轻轻柔柔的,把史文恭胳膊上乱七八糟的绷带悄悄理了理,一个硌人的硕大死结,给转到外面去,让他少难受一分。   然后跟他推心置腹,语气放得柔了些:“都已经被人家当弃子了,还帮他们保守秘密做什么?曾头市的长官,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存着利用你的心思?眼下他们灰飞烟灭,倒还是梁山的功劳,算不算帮你报仇了?”   史文恭简直无语。要论强词夺理、颠倒黑白,这女人可以跟他自己争个高下。   却不由自主轻轻叹口气。既是个互相利用的赌局,自然就做好了赌输的准备。   于是眼睛微闭上,还是要先挑出她话里的漏洞反驳:“不、算不算灰飞烟灭……曾头市的长官,那个什么曾家五虎,都只是小角色,不值一提的,他们算计不到我……真正拿主意的……”   潘小园心里不断地飞快梳理着。看来史文恭背后,存在着一个强大而低调的江湖势力,曾头市这个地方武装,看来也不过是这个势力的一个伪装,一个马前小卒,一个前哨基地。   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世上盼着天下大乱的势力不少,河北田虎、淮西王庆、甚至有可能是江南明教贼喊捉贼,跟晁盖玩了一次角色扮演,她也不是没怀疑过。   她赶紧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嗯,那个真正设计下套,却反过来把你卖了,让你出去挡枪挡箭,自己却逍遥看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史文恭被她这么一总结,终于忍不住动怒:“没死……不在曾头市……”   “是谁?在哪儿?”   心防已然无力维持,在一句句轻柔的追问中溃不成军。 第146章 1129.10   有那么至少半盏茶的工夫,潘小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呼吸。   武松在远处听了这个名字,觉得十分陌生,很守信用的没插话,而是自言自语:“姓完颜。金国人?”   潘小园却是全身冷一阵热一阵。若非重名重姓——概率上不太可能——那个完颜宗翰,不就是后来挥师南下、消灭北宋的金兵首领之一,洗劫了东京城的那位么!   离现在还有多久?似乎不是马上将要发生的剧情……甚至,在这个世界里,这件事会不会发生,也完全是个未知数。   历史上似乎没说他在战争开始之前都做了些什么。但她就算知道,此时也基本等于没用。   史文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变幻,轻声道:“怎的,娘子听说过这人?”   潘小园赶紧摇头,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未卜先知”。但无论如何,史文恭居然和一个有灭宋嫌疑的角色合作过,让她一下子对他的印象跌到谷底。   冷冰冰地说:“没听说过。不是宋人吧?”   史文恭显然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嘲弄般的轻轻一笑。   “说得我好像汉奸一样。娘子明鉴,我史文恭生是宋人,死是宋鬼。如有不臣之心,天诛地灭。你不是手里有刀,你若觉得和异族人打交道便是罪大恶极,杀了我便是。”   波澜不惊的语气,即便是极虚弱的声息,也绵里藏针的把她挤兑住了。   潘小园毕竟是受着民族团结的教育长大的,自然不会那么狭隘。甚至她也知道,有这么个不靠谱的皇帝领导这么个重文轻武的国家,被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也是迟早的事。   但亲眼见过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次杀人场面,足以让她对刀兵战乱产生切实的反感。   静静心,问他:“你知道这异族人是什么来头?”   史文恭苦笑:“过去以为是朋友。”   “直到他把你卖了。”潘小园挑拨不嫌事大,冷冷接一句,“因为你是汉人,所以把你推出来顶罪,安抚梁山。”   史文恭叹气:“不,或许……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潘小园不给他留太多伤感的余地,立刻问:“怎么讲?为什么大金国的人,会在曾头市安营扎寨、发号施令了?”   史文恭欲言又止,忽然眉间现出少许痛苦,苦笑:“娘子要我说的太多,今天……怕是……”   “有多少说多少。”   史文恭用力一咬嘴唇,青白的齿印半天下不去。   “娘子真是狠心的人。”   潘小园微微有些脸红,居然三分羞愧。她也不想逼迫一个虚弱得死去活来的伤病号,但没办法,时间不够,况且倘若史文恭是强健清明的健康状态,她还真不敢信他的话。   但若就此把他逼死了……   她心中一颤,再看看他那副虚弱的面容,忽然想,倘若换了武松,混到这副境地,伤成这副德性,他……会死吗?   心里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会!只要他有求生的念想,他怎么会撑不过去?   于是放心了些,顿一顿,压低声音:“你尽管说。我又不是梁山好汉,没义务跟你过不去。”   话里的暗示很明显。过去那次劫持她的“仇怨”一笔勾销。梁山的江湖令跟她没关系。   史文恭明显精神一震,忽然急切地看了看门口。   武松守在门口呢。这眼神里的意思也直截了当。   潘小园一横心,两句悄悄话,跟他做交易:“我会求武松不杀你,也不要把你解到梁山。条件是第一,你不许再惹他生气;第二,把密信的事从头到尾说清楚。”   史文恭眼中闪过一点点不信,意思是武松会听你话?   潘小园低声提醒:“方才是谁把你从他刀子底下救出来的?”   史文恭明白了,闭目盘算好一阵,轻轻笑一声:“武松何德何能,蒙娘子你青眼相看。某过去还觉得世道不公,如今看来,竟还是我的运气了。”   这便是答应了。潘小园脸一热,补充:“第三,不许再跟我说什么无关的话。”   史文恭脸色有些不服,明显是想说:“那可不能保证”。但事关性命,终于压下了任性的冲动,点点头。   “娘子听好。这封密信……不是什么兵符,也不是陈年旧史,而是……信物。是咱们大宋当今圣上亲手篆刻、独一无二的印。”   潘小园思考得飞速。当今圣上沉迷金石书法,手头“大作”无数。回忆起信上那枚古老而优美的印,说是他的手笔,完全不会有人质疑。   她点点头,继续问:“是给谁的信物?做什么的?”   史文恭低声笑道:“买马用的。”   潘小园先是听得莫名其妙。见他微微有些考较的意思,才明白。答应了不说轻薄话,却换了个方式,开始跟她打哑谜了。看来这人的神智有所恢复。他的胸膛开始微微的起伏,柴房里的空气干燥腐朽,绝对算不上清新,此时让他当成琼浆玉液,大口大口吸进肺里。   小小的柴房,外面是凝固得浓墨一般的夜,但星辰渐稀,四周的旷野里,随时都可能出现一声石破天惊的鸡鸣。   她知道夜晚的时间不多了,史文恭这里还有千百个谜团没有解开,偏生这人可恶的吞吞吐吐不爽快。她不得不静心思忖,大脑上了发条似的,转得飞快。   大宋朝买的马,产区不外乎关外、河套和川藏,分别属于辽、西夏、吐蕃,都不是自己的地盘。   作妖的不会是后两者。史文恭所在的曾头市位于河北东路,只数百里,便是宋辽边界。目前的国际形势,宋辽和平,但是马匹禁运,买马只能靠走私,每年的交易额不足挂齿。潘小园此前提议改革之时,也曾想过让梁山涉足走私生意,赚大桶金,虽然还未起步,但这方面到底做过一些了解。   而大宋当今官家,总不至于明目张胆的自己挖自己墙角,干走私的勾当吧。   “所以,大金国想……想介入大宋的马匹生意?”   史文恭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静了片刻,恢复了一点点力气,这才重新开口:“曾头市就是马匹生意的中转站。‘曾’……就是‘金’啊。”   潘小园点点头,沉默不语。这个时代毕竟信息不畅,本以为白山黑水那边的少数民族还是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也许那已经是过时了数十年的印象;金人已经试探着将触手慢慢深入南方的土地。在北方一些边界地区,已经是多民族混居,而曾头市无异于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区,难怪良马成群,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和梁山相抗衡。   史文恭见她脸上神色变幻,脸色慢慢好转三分,甚至试图微微欠起身来,神色前所未有地严肃,极低极低地开口。   “大宋患辽久矣,燕云十六州,本是我们汉人的土地,如今却尽作胡儿衣冠。更别提……还得向那狼主上供纳捐,多少白花花银子流入他人之手。而……现如今,有人愿意做大宋的盟友,一了百了,解决那群契丹人。你们梁山——武松手中的那封信,就是双方会盟的信物。”   潘小园听得心中咚咚直跳。隐隐约约的猜测,毕竟比不上一字一句的真相。难道历史上的“海上之盟”,就在她眼皮底下,悄悄地开始进行了?   在她所知的那个平行世界,历史是什么样的?女真人作为一个崛起中的部族,多年来也没少受到辽国欺压,于是宋金秘密会盟,约定联兵灭辽,数百年的契丹人政权从此穷途末路。   然后……简而言之,出兵过程中,金国窥到了宋军的积弱。灭辽之后迅速翻脸,挥师南下,攻进了大宋首都。靖康之变,北宋灭亡。   史文恭说的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每个字每个音节,都预示着无数的生灵涂炭,清晰地描述出了历史应有的走向。比什么柴氏正统、陈桥兵变的内幕要可信百倍。   潘小园没有追问他这些话里有没有水分、有没有隐瞒。理智和直觉同时告诉她,史文恭这次没撒谎。破天荒。   她却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咽下口中的干燥,涩然发问。   “既是如此重大的信物,自有朝廷钦差交管。又怎么会流落江湖,到了我们手里?”   史文恭脸色暗了一暗,重新苍白起来:“自然是因为……有人见不得这盟约达成。”   “谁?”   “水。”   潘小园端起旁边的碗,还剩半碗水,扶着他喝了。   史文恭瞟一眼自己满身血污,慢慢伸手扶住碗:“休脏了娘子的手。”   他不回答,潘小园心里却觉得,能猜出他口中的答案了。   “你是说,你……你师父,周老先生,在……在阻挠这个盟约?因为这件事,你和他翻的脸?”   史文恭咳了两声,她轻轻给他拍了拍后背,拍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十年前,大宋钦差渡海……以、购买马匹为名,秘密与金酋会盟……双方约定,等到时机成熟,便会……互换信物,盟约生效,南北、南北同时出兵……灭了他娘的辽狗。”   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前面一直是条理清晰的历史课,最后却突然来了句粗鄙脏话,竟也多了些文雅的意味。   潘小园紧张得左手捏右手,还得勉励维持一个冷静的外表,点点头,表示自己对这话并非全盘接收。   “照这样说,大宋这边的信物被……被什么人截下,从此江湖不见?史官人也太看得起咱们江湖宵小了吧。”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动范围,通常会对朝廷官兵避而远之。要是大宋真要遣使送信,派他几百个卫兵护送,就算是经过水泊梁山脚底下,大伙也会明智地不去惹这个麻烦。   史文恭似乎早就料到她这句质疑,精神微微一震。   “无怪娘子起疑。这信物,却是真真切切由江湖人士递送的。不仅如此……当初会盟的双方,也都是有江湖背景的前辈大哥。那个金酋阿骨打不信任汉人,更不信任大宋官家。但他过去……曾受过中原江湖豪士的恩惠,因此对于江湖中人,倒是还有那么一点点放心。”   这几句话若是展开,怕又是一整夜的江湖往事。潘小园决定先不去追究细枝末节:“然后呢?”   “只是……这印信让人截在了半路。恰好那时候,大宋朝野出了点……震动,和金人的贸易中断,金酋认为我汉人不守信用,双方猜忌起来,加上联络不便,盟约不了了之,那印信从此流落江湖。至于流落在何处,想必娘子是知晓的。”   史文恭的这一段叙述,声音弱则弱矣,语气却凝重干练,一点也没有以往的贱腔调,甚至颇有些正义凛然的感觉。   潘小园呆呆点点头。何止知道,她还亲眼目睹了密信的重出江湖,并且当了一天的保管人,将这东西带在身上,跑了半程的马拉松!   史文恭继续说:“江湖中人,或多或少也知道一点这其中的奥妙……江南明教只知道这东西是个兵符,可以调动朝廷兵马,因此,嘿嘿,眼巴巴的赶过来……公孙胜……当年我刚离开师父的时候,曾经在他的道观借宿……还有、还有……”   潘小园心里乱成一团,正要再问什么,门口突然横插进一声低沉的话:“六娘,先别说了,有人起来了。”   武松时刻警惕着周围。此时东方的天空已非一片漆黑。似乎仍然是万籁俱寂,但武松既然示警,必定是察觉出了什么。   潘小园左右为难,小声道:“再等一小会儿!”   转向史文恭,急切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有人——那个什么宗翰——希望重续盟约,让宋金对辽开战,挑起北方战火——冒昧问一句,若真是如此,你却又到梁山劝我们趁机揭竿而起,做一番大事,为什么?”   如果真如史文恭所说,他之所以来寻求重续盟约,是为大宋着想,除掉辽国这个肘腋之患,可与此同时,这人又在撺掇梁山造反,背后捅大宋的刀子!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在坑官家,要么他在坑梁山。从他“拜访”梁山的那次结局来看,坑的是后者。   他要的只是把密信骗出来。梁山造反成功不成功,跟本不在他的考量之内。那天群英荟萃之日,若无岳飞来打岔,若晁盖听信他所言,同意跟他合作,说不定密信到手,下一刻人就失踪,空留一山踌躇满志替天行道的好汉。   再或者,若是他更毒些,也可以等到梁山真的贸然“揭竿而起”,他再抽身撤退,任凭梁山骑虎难下,回不得头。   质问的目光看过去。史文恭冷冷一笑:“有人见不得梁山好,我……顺带做个人情罢了。”   潘小园心里一沉,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这人遮莫是个双面间谍,和他牵线的不止宗翰一个!   “谁?是大宋朝廷里的人吗?曾头市那边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怀疑了你,这才……”   史文恭默然不语,大约是在犹豫,又或许,这些答案分量太重,终于让他考虑开个价码,不再免费赠送。   潘小园也知道催不得,耐心等着。就算他开价,只要不是太过分,这些事她非弄明白不可。   宋江领导的梁山,会对谁更有利?   宗翰的所作所为,代表大金政府的意图吗?   这些计划,史文恭还知道多少?   倘若截下密信的真是周老先生,他的意图如何?   为什么时隔十年,现在突然开始行动?   曾头市毁了,还有没有其他的秘密基地?   宋廷这边,是谁在负责密信的接头?他们和史文恭是如何接触的?   ……   无数个疑问在她眼前闪过。按照重要程度,飞快地在心中排了个序,耐心地一句句追问。   史文恭轻轻笑了笑,说得却愈发慢条斯理。没说两句,忽然闭了嘴。 第147章 1129.10   潘小园连忙站起来往外走。   身后立刻一声低低的:“娘子……”   她蓦的住脚。史文恭可不敢单独跟武松留柴房里。   赶紧回头,认认真真嘱咐一句:“二哥,我答应不杀他了,还有些情报没有说完,请你……”   武松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语气居然有些疏离:“我答应过不杀他了吗?”   方才史文恭吐露的那些内幕,他多多少少听得清楚。但他才不信这人是为了什么家国大计——说是投机客,还差不多。期待在战争中,获得权势和地位。   在加上史文恭以往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的人品,他倒觉得,一了百了,更加省事。史文恭本身就是个烫手山芋,他到底是不是杀晁盖的凶手已经不重要。梁山军马正在铺天盖地的搜捕他,这时候结果他性命,往好听了说,也算是帮他一个忙。   史文恭见了武松神色,无奈地轻轻笑一声,冲她轻轻一拱手,认命:“娘子以后少说大话吧。”   潘小园瞬间急出一身汗。当然不能怪武松没开天眼,要她花多少时间,才能跟他解释清楚,史文恭说的这些事,无异于一个重磅的定时炸弹,倘若真的按计划轰然炸开,是能将整个大宋毁于一旦,造成整个中国古代史上最大的亡国灾难之一的?更何况,很多东西,在整个大宋从来不为人知,没了他,就是死无对证?   而那个定时炸弹的其中一个零部件儿,此时就在武松的控制之下!   就算是无力改变历史的结局,最起码,乱世将近,也要为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提前做好独善其身的打算。   突然想到岳飞。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军士,还在东京城附近等着和他们接头。   只能有多少说多少:“你也知他是替罪的。他身后那些人,曾头市背后是大金国,他们和朝廷……”   武松不为所动:“这些可以以后再查。你别忘了梁山的江湖令。这人留着,便是祸患。”   他想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庙堂上的黑幕与他们江湖好汉何干,难道梁山还能因此吃亏不成!况且,北方的邻居是辽还是金,老百姓谁在乎!   外面贞姐又轻轻叫一声:“六姨?”   然后是呀的一声,似乎是她推门出来了。碎碎的脚步声响着,不敢出门去看,却是朝隔壁郓哥的房走过去,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武松当时听到潘小园一声叫喊,冲出来时,自然没锁门。   “……武二叔?喂,乔郓哥!你给我醒醒!”   这下发现武松也不在了。听得郓哥打了个大呵欠,醒了。   潘小园急得浑身发热。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着史文恭的面,再把二哥吻个晕头转向吧。况且他肯定已经有所防备,不可能两次栽在同一条阴沟里。   不远处的房间里,郓哥已经彻底醒了,俩孩子没主意,商量:“这店也不像黑店啊……”“要不去把小二哥叫起来?……”   再下去,整个客店都要醒了,再发现柴房里那半死不活一个人,定然是报官的干活。就算潘小园要保史文恭,也保不住了。   贞姐倒是不愿意麻烦店小二:“要么先点上灯看看?”   嗒嗒两声,想必是贞姐点火燃灯,脚步声慢慢朝柴房走过来了。   武松也是一急。让潘小园这么一打岔,连周旋的余地都少了。   潘小园忽然用力一推他,不由分说:“你先出去!别让他们进来!吓着孩子!”   这话却是有理。武松看看房间里满目狼藉,来不及多想,朝史文恭狠狠看一眼,走到门口,推门出去。   郓哥和贞姐正商量要不要进柴房瞅一眼,这会子见武松从拐角里转出来,一大片阴影直接压顶,双双被吓一跳,同时往后退三步。   还是郓哥大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吓我们……”   武松接过他手里的灯,面不改色地反问一句:“你们起这么早,不怕赶路累吗?”   一般而言,他把那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开出来,寻常人就该识趣地撤退,不敢再多问什么了。可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蹊跷,贞姐不顾郓哥冲她连使眼色,大着胆子继续问:“六姨在哪儿呢?你看见她了吗?她不在房里……”   武松虎着脸,就想编句瞎话。又觉得两个半大孩子,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稍微说错一句,柴房里那个妇道人家,她的清白名声可就一去不复返。   踟蹰了一刻,又反问一句:“几时了?燕青他们的队伍,是不是马上就到了?”   这么着,又把两人的注意力扭转了片刻。贞姐认认真真地看看天色:“约好的寅时一刻……不过六姨到底去哪儿了?你们是不是有事?”   武松一头汗,每一刻敷衍都显得格外漫长。正不耐烦,考虑干脆要不要直接说实话,后面脚步声响,一回头,松口气。   潘小园终于悄没声的出来了,一脸慌乱:“你们……贞姐郓哥,你们怎么……起来了啊……那么早。”   俩大人都在,贞姐松口气,半是埋怨地说:“你们怎么去柴房了啊,这么早就起来做饭?厨房里的柴也不是不够啊。”   武松要说什么,潘小园背后使劲打他一下。自己笑道:“是啊……”   郓哥毕竟大着几岁,这会子没说话,两只眼在灯光下乌溜溜的转,觉得有点明白了。   潘嫂子的腰带呢?怎么衣衫不整、脸红耳热的,好像头发也有点乱?   郓哥脸一红,恍然大悟,赶紧拍拍贞姐脑袋:“咱们先回去,人找到了就没事儿了!嘿嘿,嫂子你们继续啊。”   小猴子出身市井,本来就没什么道德观,这几个月又让张青店里的古惑仔们带得奔放了,舌头比脑子快,话说出来,才觉出后悔,赶紧一缩脖子。   武松脸立刻黑了:“你别瞎说!”   郓哥赔笑,破锣嗓子刻意压低:“是是,小的瞎说,小的什么都没看见。那个,小乙大哥的队伍可能快来了,小的去迎接一下,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不挪地方了啊。喂,姓刘的,你快去做饭!”   一边说,一边拽着贞姐,一溜烟走了。   潘小园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等俩孩子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看武松一眼。   武松被这迅雷不及掩耳的误会弄得懵了好一阵,原地立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追过去:“不成,我去跟他说清楚……”   潘小园在旁边哀声劝道:“别、越描越黑……”   武松不管她,大踏步去了,听他在堂里跟郓哥说了两句,又突然想起来柴房里那位。赶紧又回来。潘小园原地等着呢,怯生生看他一眼。很少见到他如此手忙脚乱的时刻。   武松瞪她一眼,刚要转身,又发现什么:“你的腰带呢?”   潘小园假装没听见。低着头,怀里慢慢掏出条带子,系回去。   武松心里直冒火。又被这女人算计了。   大步往回走,就要去给史文恭补一刀。衣襟轻轻被拽住了。   “二哥……对不起……”   是指这个刻意的误会?让人以为他们在柴房里干了些别的,就能掩盖房里藏着人犯的事实了?   潘小园不敢看他眼睛,低声下气地加一句:“反正你、你也不吃亏,名声毁了的是我。”   这么一句,武松心里一软,但随即更是一口浊气噎在胸口里。她这是宁肯毁了自己名声,也要替史文恭那厮遮掩?   再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想说什么,抑着情绪,尽量温和地回一句:“不成。”   怕有什么变故,轻轻甩开她,回到柴房,气撒在门上。用力一推,一扇门整个倒了。   再抬眼一看,柴房里已经空了。立刻转头,潘小园贴墙站着,一低头的温柔,一副诚恳赔罪的模样。   史文恭倒是跑得利落。淡盐水全都喝光,碗藏在了墙角。旁边的伤药全都给卷走了,几捆柴踢到中央,掩住了有人躺倒过的痕迹。   甚至,割下来的那两根手指头,也已被细心收走,血迹草草的擦干净。寻常人冷不丁进来,完全看不出这里曾安置过一个伤重要死的人。   武松皱眉,地上分辨出模糊的脚印。一瘸一拐的引向院墙。史文恭连跳墙也没有力气,几个竹筐堆在一起,看来是勉强爬过去的——又或者,是在她的帮助下才出去的?   他一腔怒火,胸膛起伏着,平息了好一阵子,才横眉冷对,冷冰冰地问旁边那位:“你干的好事!是你让他走的?”   虽然心里已经确定答案了。   潘小园点点头。其实不止“放了”那么简单。方才趁武松出去“敷衍”的当儿,仿佛是让史文恭的性格感染了似的,飞快开了一盘自己此生最大的赌。   史文恭一句话没说,只是强撑着,朝她重重磕了个头。她没推辞。凭着他最后那一刻的眼神,她知道那人从此不会再骗她了。   但这可万万不敢再跟武松说了,打算把这事作为一辈子的秘密。   吞吞吐吐地说:“是……就当……就当他没来过,死在哪个树林子里了……”   武松声音严厉:“要是他让梁山的人截住,供出你来,怎么办?”   “他不会……他说了,要是被梁山军马捉住,他、他就立刻自裁……”   “说得好听!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拿什么抹脖子!”   武松一面说,犀利的目光一面扫过来,立刻看到了因头。底下的小娘子一只手遮遮掩掩的放在腰间,拨开来,空荡荡,她那中看不中用小匕首不见了。   他简直出离愤怒,“你……”甩开她胳膊,“想得真美!好,就算他死了,有人给他治过伤、敷过药,这总没法遮掩吧!”   “要是真查到我头上,我……那……那就是我跟他狼狈为奸,是梁山的叛徒,不连累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武松声音高了些,久违的焦躁,眼看面前的小娘子低眉顺眼,睫毛上泪珠晶莹,一颗沉甸甸的泪打着转儿,忽然落在雪白的腮边。   吻过他的那双唇,唇角在忍不住的颤,拼命抿成一字,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模样有多动人,做的事就有多可恨。   他心里烧起一股呛人的烟,熏得整个世界都是乌恹恹的黑,盖住清明的理智,哪怕心底知道应该信她,但她这次不打招呼先斩后奏,当他武松好糊弄呢?   见她还低头,忍不住上手一托,扬起她下巴,想仔细从那双泪眼里看出些真情实意。   “史文恭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简直怀疑那厮有什么妖法了,怎么能把她唬得如此不顾一切的反常。他武松够大度了吧,明知道那人对她有非分之想,只因为她要追问什么真相,一点也没拦着她救人,放她去单独和他谈判。   现在呢?就这么回报他?   不愿意生气失态,放开她,冷冷甩下一句:“你想好说辞,再来跟我说话。”   转身拂袖就走。刷的拔出腰间的刀,打算去周围搜上一搜。随即又想到,这店里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小孩,能轻易丢下?万一那人有人接应,万一还有其他曾头市的暴兵守在附近……   一犹豫的工夫,腰间一紧,让她从后面紧紧抱住。后背一热,沾湿了她的眼泪。凌晨的冷风吹过,马上又变得凉飕飕的。   武松呼吸一滞,走不动,静静任她抱着。   潘小园不敢太用力,轻轻环着他腰,蹭了蹭眼泪,呜呜咽咽的开口:“不用想……现在就给你解释……人是我故意放的……我让他养伤,安全了再、来找我,把剩下的事情说完……反正他眼下……孤家寡人,不会再兴风作浪……他、他虽然有罪……他身上那件事,干系太大……不能杀……”   武松咬牙:“你怎么能信他!你把他的话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我告诉你有几句真的!”   潘小园心里也起了一阵子火,烧在灼热的脸上,泪都化了,脸蛋贴着他后背,喃喃的反唇相讥:“你……你凭什么觉得你判得比我对!你脑子好使,天下第一么!凭什么一张口就说我被骗了……”   武松还是尽量拿出耐心,一只手伸到腰间,扣住她的手,拍一拍,又不自觉地握住了。   “你没怎么行走江湖,有很多事你不知道……”   潘小园狠命咬着嘴唇,抑制着一阵阵冲动,想告诉他:有很多事你也不知道!   待要狠狠驳一句,却看到她抽抽鼻子,一口锋利消失掉,声音变得缓和动听。   “二哥,你是气我做的这件事,还是气我没跟你商量?”   武松:“……”   都气。   潘小园不敢再跟他针锋相对的论理。周老先生当年既然冒着性命危险把那密信截获下来,多半是抱着和自己相似的想法。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熬到东京,见到他老人家,不图给自己“明冤昭雪”,起码,能让武松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自己说的话空口无凭,任谁听了都像是杞人忧天。他听不进,不怪。   明知道不能跟他吵,也知道武松受不了她流泪,反倒用力控制住,免得好像是用眼泪胁迫他似的,好半天,才开口说出完整的话:   “那我、我不辩解,一样样算账。史文恭说他没杀晁天王,这话你信不信?”   武松不跟她说瞎话,气忿忿的用力一点头。   “那他就活该被解到梁山去剖腹剜心?”   “所以我要直接给他一刀,有什么错了!”   “那么,你这是不是违反梁山军令?”   武松气急反笑,她倒开始反咬一口了!   转过身,“是又怎么样?让人查出来,后果我一个人担!”   潘小园用力咬着嘴唇,眼睛眨也不眨,盈眶的泪水被风吹得越来越薄,最后凝成晶莹的一点亮,闪出一瞬间的坚定,然后垂下去。   一只公鸡突然嚎着嗓子叫起来,撕破了空气中的静。她向后看看,言语中陪着小心。 第148章 1129.10   潘小园觉得不该感到委屈。从来到这个世界,让她委屈的事情多了,当然有些是她自找的;明明可以恪守规矩、随波逐流,她却偏想活出点不一样的色彩。旁人不理解,那就任他们不理解,反正她自己过得好不就行了。早就练出一身厚皮,抵挡外面的唇枪舌剑。   可在武松面前呢,这份厚脸皮便不那么尽忠职守。他的每一句哪怕最轻微的质问,都能轻轻易易的穿透进那层保护壳,把她的身体刺得小小的一痛。   ——当然,这也是她自找的。谁让这人生得太高大,在她心里死乞白赖的占了好大一片空间,遮空蔽日的推都推不走呢?   所以委屈也是自作自受。见他还横眉冷对的,本能的就想再去抱他,降下身段,软软糯糯柔柔的声音求他。知道他最终大约是会妥协的。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跟她一个小女人计较什么呢?   但还是压下了这一波冲动。武松是最不喜欢让人在情感上要挟的。跟他打感情牌,就算这次勉强过关,以后也只能一直被他当成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人。   看看他的脸色,组织语言,一点点在狂风暴雨中发声:“出发之前不就说好了,军务方面,要是有人不听你命令,军法处置,是不是?咱们梁山不是出了名的军令严明……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一视同仁,公平合理……倘若做这事的是别人,你就当我是个寻常梁山兄弟,别把我当……当成……”   当成什么?当成他那个没名没分的相好么!   她鼻子一酸,退一步,站远了些,改口:“譬如,倘若做这事的是鲁师父,被史文恭言语糊弄一番,把他放跑了……”   武松眉头越拧越紧。她想象力倒是丰富,鲁智深做出这种事?他早就拳脚相加对待了!当然,打得过打不过另说。   潘小园见他脸色愈发沉闷,也不敢再瞎打比方,低声问他:“第一件,要是旁人捉住了史文恭,又放走了,该怎么罚?”   武松没好气:“砍头!”   也是往重了说,有点报复她的意思。见她脸色一白。   “砍头之前,总得给人个申诉鸣冤的机会吧?”   武松立刻又补充道:“你说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那就在聚义厅上,当着大伙的面说个清楚,然后等裁决。”   “现在是外出办事期间,急切回不去山,所以……跟你说行吗?”   “……也可以先跟我说。”   潘小园点点头,还是低眉顺眼:“那你等着听我解释,犯不着气,是不是?你……你一生气,我害怕。”   武松这下有点理亏,尽量缓和一下面色,也不知还吓不吓着她。   潘小园领情,冲他涩然一笑,话音放得愈柔,却依旧是条理清晰:“找时间,我给你解释清楚,随你盘问。等你回到梁山,将我的行径如实汇报,该怎么处置,我绝无二话。至于现在……这一路上,你、你就当我是戴罪之身,所有领导权交给你,你愿意监视也好,关我禁闭也好,一切按规矩来,别手软。”   武松心乱如麻。她对梁山的军法倒研究得挺透彻!但凡好汉下山,一般都从不允许单独行动,至少两人成行,不就是为了防着有人生异心么?也早就有相应的处置措施。   难道立刻把她押回梁山去?且不说暗桩的任务就此流产,要将剩下的队伍全交给燕青领导,他倒也并非百分之百的放心。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暗暗下决心,这一路直到东京,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视野半步。   不过看她那真真切切的慌乱的神色,应该也没胆子第二次捋他的虎须。   潘小园见他没有再大发雷霆的意思,心里给自己鼓劲,问第二句:“嗯,那……那第二点,自作主张,不听上级号令,又……又是怎么罚?”   “军棍。”武松自己说出这话,也觉得有点可笑:“至少四十。受不住,可以分两次。”   对面毫不犹豫来一句:“那我受罚。你现在就可以打。”   荒唐。他忍不住伸手,给她擦掉眼角的泪痕。心里还是有些气,手上不免重了点,她眼角当时就被擦得红了,一声没吭。他赶紧停下,拇指轻轻给她揉。   这么个柔若无骨的小女人,别说四十,四棍下去,怕是就得转世托生了。   梁山上可没规定过女人可以另罚。印象里唯一的一次事例,是顾大嫂跟人乱打架,罚了二十棍,硬抗了十棍,最后她男人孙新心疼,替她受了另外十棍。那是顾大嫂怀孕之前的事了。   他心思一转,有些生硬地说:“总之,我也有责任,要是真按军法罚,我替你好了!”   潘小园却倔强:“不用你替!好吧,要……要是像李逵那样将功折罪,我……这么多日子给山寨的贡献,够不够折一个不听号令的罪?”   武松不言语。平日里他是十分鄙视这种把功劳当货品买卖的行径的。一转念,又突然想到,李逵累次犯的军法,加起来难道不比她这次严重,怎的现在还不痛不痒,过得好好的!   焦躁如同棉絮,越撕扯越多。他竭力控制着,踟蹰一刻,还是有些违心地说:“可以。不过也要等裴宣判出来。”   潘小园偷偷往上看一眼。他脸色似乎没方才那样盛怒了。   “这么处置,行吗?”   “……行。”   “还……还气吗?……”   武松不跟她撒谎,虎着脸,轻轻点头。   “气什么,跟我说。”   武松摇头。说不出来。要是真按“军法”,她提的这两点,确实是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式。把她换成什么旁的兄弟,公差期间做出这种事,他除了任性揍上一顿,确实也无权做再严厉的处罚。   话说回来,他武松不是一向事事拎得清,倘若换了别人,有旁的兄弟做了背叛梁山之事,他难道不会冷静地处理,会像现在这样盛怒到失态?   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女人——吻过他的女人——让他觉得,遭到背叛的,不止梁山这个群体,还有……他自己?   因为亲密,所以更不能忍受她的拂逆么?   这个念头只是闪一闪,不敢多想。   潘小园却替他说出来了,鼓起勇气,轻轻的开口:“你是生气,史文恭对我言辞无礼,我却对他好声好气;明知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却非要当善人救他的命;担着血海的干系保他,当着他,驳你的话,让你不舒坦。”   武松神色有些沮丧。可不是吗,不愿意做个心胸狭窄的男人,可更不愿意假模假式的装傻子!再说,不是听到她打了那厮一巴掌么!难道是嫌她打得不够用力?   承认这一点,丢不丢人?不过她既然说出来了,也就轻轻“嗯”一声,表示不满。   她抬头,问得小心又小心:“要怎么才能消气?公事公办,私事私了。这事军法管不着,你说了算。”   武松微微诧异,手还托在她脸上,僵了一僵。什么叫他说了算!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照得她肌肤上也泛起乳白的光。点漆的眼就是最后一颗星。那目光中依旧有些不屈不挠,耳濡目染出的土匪式的不讲理——有这么乖巧的土匪吗?   突然不太想让这副模样给别的男人看。横竖他这次占理,她既然给,就要。   托起她后脑,眉心、鼻尖、脸蛋、最后是双唇,密密实实的一路吻过去。一回生二回熟,感到她有些讨好的迎就回应,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干燥变成湿润,她被整个覆盖住,听她喘得急,惩罚似的不放开,轻轻的咬。又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放另一只手的位置,腰间的一抹凹,玲珑正合适。触感一传到手心,轰的一声,什么东西点燃了,头脑一片混乱。只想狠狠的亲,狠狠的揉,把过去遭的那些可恨的罪,都连本带利的报复回来。   这才听到她细细的出了一声,赶紧放开。见她面色红艳艳的,眼神里却有些痛苦,一只手捂着身上,轻轻叫:“疼……”   武松一慌,“怎么了?”   “青了……”   武松这才意识到是他干的。衣服底下看不见,不过她说青了,肯定就是青了。   一下子不知所措,甚至不记得自己用力了。哪知道女人身体这么娇嫩。   理亏加惭愧,暂时忘了兴师问罪的事儿,低声道:“怎么不早说呢!”   潘小园脸上更烧,声音小得像蚊子扇翅膀:“没事,你下次……轻点就行了……”   便是这一句话,卷出心尖上一阵肆虐的火。他连声“好”都没心思道,俯身打算再来个“下次”。胸口却轻轻抵了一双手。   “天亮了……有人。”   他有些焦躁。郓哥那小崽子不是“回避”去了吗。但确实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似乎是店小二终于起来,又似乎听到董蜈蚣的声音,是被派来叫武松几个人,催他们出发的。   一路上跟那么多人同行,两个人少有独处的时刻。这一次,已经算是难得的漫长,可却好像只是过了眨眼一瞬。   他深深吸口气,凌晨带着水汽的寒雾。眼中的火闪烁几回,渐渐熄下去,忽然有些茫然的错觉。还要她怎么“证明”自己呢?   听她细声问:“消气了?”   “……没有。”   潘小园低头不说话。希望他是嘴硬。   武松默默推她后背一把,声音冷静:“该赶路了。有什么要交代的,路上细说。”   潘小园“嗯”一声。刚走两步,忽然又听他突兀地问一句:“你怕我吗?”   她蓦然停步,见他眼中一丝幽暗的光,刻意掩饰的急切。   史文恭那句看似无意,却又别有用心的话,终究成了一粒沙子,硌在他心里。方才他盛怒,她忍气吞声,这句话似乎被严丝合缝地证实了一次。   潘小园不敢轻易答。小小的一粒沙子,需要她小心拈出来。稍微一个手抖,就是难以平复的伤。   可若是随意敷衍,让那沙子卷进他血肉里,日复一日的,终究会和他融为一体。   武松见她犹豫,眼一垂,藏住失落。   她赶紧拉住他手,温言软语:“以前怕,现在不怕。”   武松知道她的意思,往事就不提了,闷闷一笑。   却又听她马上说:“但以后可能会怕。”   他不解:“为什么?”   “因为……”潘小园用力咬了咬嘴唇,决心不管不顾的试探一句,“因为就算我做错事,你虽然会生气,但是会跟我讲理。我不怕让你一拳揍没命了去。就算你真的不小心手重了,也有梁山的军法替我教训你,给我出气。”   武松觉得好笑,简直是异想天开。插一句:“谁要揍你!”   “那是因为我姓潘。若日后哪天我姓了武,再做错事,再惹你生气,你可以理所当然的揍我……”   “我不会啊,我从来……”   “就算揍死了,梁山上的大哥们也只会拍手叫好,没人给我伸张公道了。”   武松一怔。最后一句话无法反驳。   就说新上山的卢俊义卢员外,夫人给他戴了帽子,还试图落井下石害他。听说他脱险之后,一刀杀了那个贱人。确实是一片叫好之声。   可那女人本来就是私通下人,外加谋杀亲夫未遂,该死的罪过。就算是让官府来判,也是难逃一死。梁山上哪有官府,还不就是自己动手了。   他觉得她遮莫是被这些土匪行径吓着了,半开玩笑安抚一句:“只要你没害我,没对我不住,我为什么会揍你……”   对面的小娘子却脸色一白,好看的杏子眼中,突然现出些冰样的冷漠。   “你威胁我。我现在有点怕你了。”   眼睛里随着就有些晶莹。掉头就跑。   武松几步就追上了,扳住她肩膀:“我不是这个意思……”   “疼!”   他赶紧放手。一边觉得冤枉,一边觉得似乎确实做错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看到门里面贞姐忽然迎出来,怯怯打量他一眼,冲潘小园说:“六姨,早点做好啦,蜈蚣叔他们也已经过来了,咱们一块吃了上路。”   潘小园调整情绪,拍拍她肩膀,笑道:“又麻烦你啦。”   贞姐看看她,一针见血地发现什么问题:“你怎么哭了?”   潘小园往后一指,若无其事地解释:“跟你武二叔追忆过去的苦日子呢,心酸。”   武松在后面听着,忍不住抿起笑来。倒是顾着他面子,但解释得也真有点牵强。   果然,贞姐不太相信,打量他一眼。   大约是郓哥已经跟她科普过什么东西了。潘小园大大方方补充道:“你别跟别人说,就算帮我个忙,好不?”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对了,夜里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贞姐茫然摇摇头。   潘小园一颗心落肚,回头招呼武松,声音中依旧陪着小心:“二哥,先进来吃饭……”   结算了房饭钱,一行人重新上路。昨天那被史文恭推了一把的店小二只当自己见了鬼,又得了半贯压惊钱,便十分明智地不再多问一句话。 第149章 1129.10   异样的眼神首先来自扈三娘。美人一如既往地默默走自己的,只是偶尔向潘小园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她昨晚好心前去提醒曾头市残兵,却吃了一个气喘吁吁的闭门羹,就算当时不觉得有问题,回去向其他人一叙述,大家也集思广益的猜出来了,甚至猜得比实际上还要精彩纷呈。   郓哥一向是喜欢讨好美人姐姐、又没什么胆子的。这会子觉得有了些她不知道的情报,旁敲侧击暗示可以出卖潘嫂子。谁知美人把他当路边一棵草,不屑于给他好脸色。   潘小园看着郓哥上蹿下跳的德行,跟武松对望一眼,决定不去管他。   毕竟,有这点八卦做挡箭牌,她收留、救治、最后放走史文恭的弥天大罪,就不太会被扯出来。   虽说梁山好汉是招牌性的不近女色,此时出差在外,作风问题的尺度也可以适当放宽。周通是团队里唯一一个带着媳妇的,此时自然不好义正辞严地说什么;董蜈蚣唯大哥大姐马首是瞻,自然是半个屁都不敢放;孙雪娥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觉得别人太后知后觉,当年潘六姐让武松四十贯买走,她可是亲耳听家里下人说的。   至于燕青,见到武松第一眼,打了招呼,低头笑笑,就自己忙自己去的了。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也不知道察言观色。   他燕小乙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武二哥要是昨晚上真有春风一度,他燕字从此倒过来写。看他板着个脸,一副生闷气的模样,顶多是个未遂。   潘小园得空在武松身边走两步,趁着其余人不注意的当儿,说几句悄悄话,慢慢把史文恭昨天对自己悄悄话说出的“供词”,原封不动的重新再跟武松“招供”一遍——这也是两人的约定之一。   武松回给她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冷静安抚,偶尔似乎想起什么,却也免不得脸上微微红,赶紧扭回去。   但空闲时间不多。通常她在武松身边挨上半盏茶时分,就会有各式各样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粘过来。说不了几句,就得被迫撤退。   譬如突然就能听见孙雪娥的大嗓门:“诶,六姐,这儿有货郎卖东京茶楼里的海红嘉庆子,没吃过吧?你要不要来点?”   问得多此一举。明知她潘小园喜欢零食果子,遇上就会买点的。   赶紧撇开武松,走过去瞧。货郎是从西边来的,果然说一口东京官话,跟林冲的口音一模一样。燕青打着四川乡谈,正在篮子里挑挑拣拣呢。   账面出入照例是潘小园的责任。她已经将驴车里的钱分着藏起来,大头在箱子里,零钱放盒子里,各有个小锁。这会子问了问价格,发现自己身上的钱不够了,掏出钥匙,给董蜈蚣,让他从小盒子里取了点零钱付了,又顺带给每个人发了今天份的“零用钱”。   记账付钱之后,大家在路边休息片刻,围在一起吃点零食,又拿出早先买的一瓶淡酒,开来分了,吃着暖身子。此时已近年末,天气干冷,呼出气来,开始冒白烟。   武松是去过东京城的,闲扯两句,忽然提醒潘小园:“京里物价贵,像这样的酒,回头起码得五十文。咱们的钱得省着点用。”   潘小园点点头,这才反应过来。听说过首都物价贵,但没想到直接贵了五成去。再看看董蜈蚣,上次派他来东京出差,似乎是补贴给得少了。   董蜈蚣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官家正价的酒当然贵了,小的有渠道,能买便宜货……”   潘小园当即对他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厮还挺有本事。难不成有黑市?   听董蜈蚣得意洋洋的,继续说:“……东京的大酒楼里,专门有人收集剩酒……”   没说两句,大家全明白了。孙雪娥作势一呕,骂道:“呸,也不嫌脏!”   那卖果子的货郎没走远,听了两句,这时候转过来,笑着插一句:“客人此言差矣,酒楼里收集剩酒再包装变卖的勾当,开封府刚发了告示,说那是谣言!你们进了城,就能看见那贴告示啦!到时候啊,这话可别随便说,算传谣!”   燕青笑道:“我就说嘛,这个信不得。”   跟那货郎攀谈两句,燕青的个人魅力就发挥作用了。听那货郎说:“客人是要去东京发财的?嘿嘿,倒是赶上利市的好时候。过不个把月不就是上元,到时候来城里卖货住宿的,那叫一个人山人海,保管你数钱数到眼花,哈哈!不过客人宝号在何处?什么,还没有?……”   那货郎居然兴高采烈,笑道:“怪不着说是缘分。小人的表兄的岳父的老东家,原是做酒楼生意的,正想回乡颐养天年,要把生意盘出去呢!只可惜还没碰到个合眼缘的下家。客人若不嫌弃……”   燕青眼一亮。便请那货郎把地址写下来。   东京城里商业发达,遍地都是机会,要转让的酒店肯定也不止这一家。但眼下多个选择总是好的。   孙雪娥极其崇拜地看着那货郎一笔一划的写字:“怪道,难怪是皇城,就连个卖吃食的也会写两笔!”   那货郎看她一眼,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冷漠,接一句:“嗯,过去苏大学士经常买小人家的果子。”   孙雪娥彻底被镇住了。燕青连忙赔笑着说些好话,跟人家道别。   一天走走停停,所有零碎时间加起来,潘小园跟武松的“招供”也才进行了三分之二。这其中缘由,第一,史文恭的话信息量太大,需要反复跟武松解释确认清楚。武松对他的每句话都进行有罪推定,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漏洞。   不过也没让他找出多少漏洞。史文恭提供的情报毕竟货真价实,不论听起来多么不切实际,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   第二……不知怎的,说着说着总会开始不务正业。明明还别扭着,可不小心一个眼神对上,就忍不住亲他。等他亲。尝试不够。   她知道自己心思奇怪,大约是不甘心。莫名其妙的,两辈子的初吻就交代在那个血流满地黑漆漆的小客店里,气氛一点也不浪漫,亏大发了。   追根究底是造化弄人。她想找补回来,找到些小说里的唯美虐恋的感觉。谁知那厮也不配合,他乐意的时候,才蜻蜓点水的一小下,还说什么:“别咬我!”   ……   她可有点悔不当初,有些事一旦开了个头,就是黄河之水奔流到海,回不去了。   再者,有时候,武松执拗得让她只能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他听话。她恨自己没有鲁智深的本事,倘若能一顿拳头把他打服——虽然大和尚也不一定能做到——她要再说什么,他自然会乖乖的洗耳恭听。但眼下她依旧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女子,拳头不够,只好用别的来凑。说是色诱也好,贿赂也好,她认了,反正他也没有正气凛然地把她推开啊。   况且,随着她的“供词”愈发深入,武松对史文恭背后那些事的关注,远远超过了“惩罚”她的兴趣。   “……照这么说,朝廷早就有对辽用兵的意思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也没听周老先生说过?”   潘小园不敢开太多上帝视角,只能以自己的理解来猜测:“那时老先生刚识得你,怎么敢对你透露这些口风?至于朝廷里……朝中那么多大官,吵来吵去的,意见不可能一致。说到底,这‘海上之盟’也只是一部分人的意愿罢了。有人促成,定然也会有人阻挠。金那边也一样,肯定有人不愿意打仗……”   武松皱眉:“海上之盟?”   是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叫法。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史文恭说的,这密信的约定俗成的名号。”   见他还思考,怕穿帮,赶紧拉拉他袖子:“所以我担心……”   说到一半,有点走神了。他微微蹙眉凝思的样子太吸引人,以前怎么没觉得,就算是依旧对她冷着一张脸,也觉得简直看不够。   武松听她没话了,眼神转过来,好奇加等待:“你担心什么?”   目光一落下,就看到她一张怔怔的脸,有点痴的模样,好像刚刚吃饱喝足,瞅着最后一碟珍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么一股子劲儿。   他微微躬身,让她在脸上飞快地亲了下。她满足了,他自己有点脸热,往前看看,大部队和驴车儿都走在前头呢,大家十分默契地不回头。   才听她讪讪笑两声,接着话音转回严肃,说:“我担心,这密信在江湖失落太久,朝廷里主战的人,或许已经开始考虑别的出路……”   武松打断,一针见血地问:“听你的意思,你觉得不应该战?”   潘小园飞速点点头,又意识到什么:“难道你……”   大辽在北方压人一头,年年收大宋的保护费,自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角色。虽然双方表面上亲切热络,官方也时常交流往来,但也自然会有人不希望继续“绥靖”,而是一了百了的把这个黑老大收拾掉。例如史文恭。   可……   既然明知这个策略可能引起的惨烈后果,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袖手旁观。哪怕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的汪洋大海里,只是条几乎毫无话语权的小鱼儿,但也不妨碍她尽力蹦跶几下——万一,能少打一场仗,少死几个人呢?   她甚至想过,倘若说服武松,直接把他手里那密信毁了烧了,是不是就能避免战争了?随即转念,倘若宋辽之战是大势所趋,就算海上之盟化为泡影,迟早也会有什么山上之盟、湖上之盟,蹈这一次的覆辙。再说,真这么做了,会不会引起什么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造成些她无法担当的后果?   只好先循序渐进,跟他旁敲侧击:“你想过开战之后会怎样?譬如,咱们拳头不够硬,反被人欺负?”   武松反问:“不是说联盟吗?”   “你信得过金国人?那个宗翰能卖史文恭,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卖整个大宋?”   武松不说话,静了一刻,才说:“你想得挺远。”语气里带着些收敛着的赞赏。   潘小园受之有愧。历史的金手指,她也只能开这么一回了,可不是她自己多有远见。   武松又说:“那也未必,凡事不冒险,便做不出功绩。再说,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朝廷要打仗,让他们打去便好,咱们梁山正好乐得逍遥,还省得三天两头有人来骚扰呢。”   潘小园一急:“可是……万一、万一成了战火连绵……”   “不一定。咱们大宋官兵什么德性,你又不是没见过,能掀多大风浪?”   确实代表了很多身在此山中的想法。潘小园忽然心中一动。   倘若历史的走向可以改变,在“联金灭辽”之后,能避免为金所灭,那可就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新天地。   大宋延续,资本主义继续发芽……那简直就成了yy小说中的进程,不由她不动心。   可是……看看眼下官僚腐败、祸害百姓的尿性,潘小园实在不觉得,眼下自己所处的这个政权,能做到什么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忽然头顶上一晃,听到武松略微不满地问:“又想什么呢?”   “嗯,想……”她最后还是笑笑,话锋一转:“这些都是咱们的闭门造车,你想没想过,周老先生为这信,受了多少罪,倘若咱们对此无动于衷,对得起他?这信眼下在你身上,万一再有人来打它的主意,你难道稀里糊涂的和人家对抗?所以……须得赶快去东京拜见周老先生,听听他的看法。”   毕竟自己所知都是来源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历史书。一个真正品德高尚、阅历丰富的“本地土著”,所知所想,也定会比自己要全面准确得多。   武松点头。   “还有……军师让咱们探听朝廷对梁山的风向,我想着,要是有机会,也打探打探对辽对金这方面的动静,咱们毕竟已经淌了浑水,总得知道这水有多深。”   武松立刻说:“那等我回梁山,替你请示一下宋大哥。” 第150章 1129.10   毕竟以武松的了解,以及史文恭的口述,宋大哥对于梁山的发展策略,是尽可能的不再卷入乱七八糟的争斗,留一个相对清白不沾血的身家,以图日后兄弟们的前途。   倘若是数日之前的武松,对此说不上拥护,至少会尊重有加,旁人若有质疑之声,他会毫不犹豫地出言维护。   可是史文恭说,宋江是假装受伤的,向曾头市表了个人畜无害的态,反过来将他们一扫而光。   虽说是兵不厌诈的套路,但总觉得有点……假。   并非他武松喜欢的做事方式。   他突然说:“宋大哥受伤这件事,史文恭未必说了真话。以前宋大哥不是也被人害过,我也告诉过你。”   潘小园点点头。对那黑毛白纹大蜘蛛记忆犹新。   她想了一会子措辞,手指头慢慢捋着武松手背,谨慎开口:“或许前几次跟这次是两码事,是巧合;或许……”   或许还有更阴谋论些的解释,不太合适跟他说。   但他会想不到吗?   武松犹豫了好一刻,才做出决定:“先找周老先生,再跟宋大哥汇报。”   潘小园松口气,连忙补充一句:“周老先生也离得近,这样最省时间。”   虽然对那位老先生只是耳闻,连他的年龄籍贯都说不出来,但不知怎的,对这位前辈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毕竟是岳飞的恩师啊。   又忽然想到一点:“史文恭那日说,金酋对大宋朝廷不信任,这密信是托江湖人传递的。二哥你觉得……江湖上什么人,会和这事有牵连?”   武松思忖片刻,慢慢答道:“我也不是老江湖,可以去问……”   潘小园嗤笑:“你还不是老江湖?”太谦虚。   武松朝她温和一笑:“按年纪来说,确实不算。”   潘小园真想白他一眼,最后还是悬崖勒马,低头看地,忍不住淡淡一笑。江湖不好混,一般来说,年龄和地位是成正比的。江湖上和他年纪一般的角色,确实大多都是默默无闻的龙套水平;而他呢,靠本事混出现在的名气,阅历却不一定跟上了。这厮低调装逼,猛一听还以为他是谦虚呢。   武松被她一打岔,也跟着神思歪了一刻,沉默一阵,才说:“其实过去晁天王是通晓江湖往事的。现如今没了他,等回山,我也可以问问公孙胜。这人交游广泛,在南方北方都待过不少年头。”   潘小园没料到,他第一个想起请教的竟是这个牛鼻子,本来以为会是年纪大些的鲁智深、林冲呢。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都是军官出身,对黑道往事不一定有多了解。她觉得自己如今知晓的黑话数量,应该不输林冲了。   于是给他打预防针:“那你可要格外小心,别让公孙胜忽悠了。我跟你说,那人就是个江湖骗子!”   武松睁大眼:“怎么讲?他可是有真本事的……”   “我说的是那些法术……”潘小园心里得意洋洋,清清嗓子,开始给他上课,“首先,他那燃火把的功夫……”   可惜老天不给她太多显摆的机会。刚进入正题,就被打断了。贞姐跑过来叫她:“六姨,咱们该住店啦。”   潘小园连忙住口,应道:“就来!”   此处离东京只有不到一日路程。时间比预定的早,因此不必太急着赶路。一队人看着未牌时分,就找客店歇下了。   同伴们都道她跟武松约莫是留在后面谈情说爱,也就很贴心地派了个不太懂事的小丫头来提醒,算是最大限度的避免尴尬。   潘小园既觉得脸热,又反而觉得安全。毕竟,私放史文恭这件事,眼下只有她和武松两人知道,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让第三个人听到他俩“谈情说爱”的内容,不光她自己无话可辩,武松呢,拖了这么久没“报案”,也得被连累得够呛。   抬头看看,武松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眼神里有些复杂。   她悄悄说:“你现在不怪我救他了吧?”   武松看她一眼,脸一板:“少怪一点了。”   潘小园欲哭无泪。这人抓住她的把柄,彻底不肯放手了。   东京城外二十里镇子上的童记客店,算是一行人进城之前的最后一个歇脚地点。周围的人流明显多起来,口音也慢慢的囊括了南腔北调,全都是打算进出城办事、探亲访友、或者做生意的。大堂里嘈杂纷扰,充斥着迎来送往、讨价还价之声。   因此客店虽大,剩下的房间也屈指可数。这次也没有无良官兵占房,住店的全都是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因此也没借口跟人家强取豪夺。好说歹说,又加了钱,才匀出来两间。   于是很自然的男女分开。一行人五男四女,女生宿舍还好,架了个大通铺,大伙睡的绰绰有余;另一间房就有点困难了:店小二帮着横摆竖摆,五个男人各种姿势都试过了,怎么睡怎么摩肩接踵。最后没办法,武松在大家企盼的目光下,拎一床被子,跑到大堂去,自己拼了四张桌子。   没了武松,剩下八个人看起来就有些软弱可欺。尤其是四个女眷的那间房,门缝里透出来千娇百媚,不时招来其他住客的好奇打探。最后扈三娘自请睡在门边,再有人假装走错门,“刷”的一声,腰刀亮出一个刃,立刻就把人吓回去了。终于清静。   潘小园半睡半醒的,心里头免不得感慨,有美人一路同行,确实给自己这几个“妇孺”增加了相当的安全感。虽然美人一天大部分时间仍然郁郁寡欢,但当初的“约法三章”却是一字不漏的遵守了。   潘小园看得都有点心疼。不知猴年马月看过什么科普文,说爱情的保鲜期只有三个月,眼下她可彻底不信了。她甚至担心,美人再这样自我封闭下去,可别憋出毛病来——也许,真该让燕青出手帮帮忙?   摇摇头,还是撇开这个臭不要脸的念头,她自己的心事,让她自己解决吧。   打个呵欠刚要入睡,耳边冷不丁一声悄悄话:“喂,六姐!”   一个机灵,睡意立刻被吹出几尺远。孙雪娥跟她咬耳朵呢。   孙妹子心思简单,潘小园大概知道她想聊些什么,赶紧先推脱:“天晚了,明儿……”   “就说两句!——就问,你跟你小叔子,你俩那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潘小园脸都不带红的,轻声答:“没干什么。”   孙雪娥被子里嘻嘻嘻笑两声,自动把这话翻译成相反的意思。   “那……你跟你家小叔子好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哇?”   什么叫“好这么久了”!在她眼里,是不是当初武松在阳谷县把自己“买”回来的时候,就算喜结良缘了?还一口一个小叔子,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潘小园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回头悄声对一句:“没喜酒喝!”   孙雪娥大吃一惊:“难道……难道你们早就拜堂成……”   “也没有!”   不能随口跟她编谎话,要不然她下一句肯定该问,什么时候生大胖小子。   又想了想,毕竟是要跟孙雪娥共同创业的,和睦相处最为重要,还是得跟她说清楚了,也算是两个人增进了解。   于是耐心解释:“实话跟你说,我……嗯,我是打算终身不嫁了,以后……”   孙雪娥倒抽一口冷气:“你……你要出家?你怎么了?”   思维跳跃得也太快了。潘小园赶紧摇头。毕竟从孙妹子的语气里听出不少关心来,还是得澄清一句:“我好好儿的,就是不想嫁人而已。你……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嫁过他哥哥,而且……而且也算不上多讨他喜欢……”   说一句,想起私放史文恭那日,武松那几乎要把她吃了的眼神,心里一酸。自暴自弃地想,这也算她自作自受,活该被他讨厌,活该孤独一生。   孙雪娥显然毫不理解,嘟嘟囔囔小声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咱们女人家,没根儿的草,哪能没男人呢?你上次没嫁得好男人,那是怨你造化,准是你上辈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损了姻缘,可现在不是苦尽甘来了么?好比你吃一顿饭噎着了,难道就从此不吃饭了?我是不懂……”   潘小园微微惊讶。孙雪娥跟燕青这种文化人打了一路交道,居然也懂得“因噎废食”这个词意了。   被子底下拍拍她胳膊,表示安抚,强笑道:“男人又不是饭,咱们又不是鲤鱼精!好好,就算是,我是差点噎死了,休息休息还不成吗?”   孙雪娥依然不理解:“那你也得抓紧!不是我说,你家小叔,人见人怕,你跟了他,谁敢欺负你!到时候我不也沾光吗?咱俩是好朋友,你是他老婆,他还好意思瞪我?……”   潘小园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还以为她是武松请来的救兵呢,现在才知道,敢情她肚里打的主意是这个!看她游说得有条有理的,这番话不定在脑子里酝酿了多久呢。   翻个身,笑着跟她小声解释:“那也用不着摆一顿喜酒啊!我明天就去跟他说,让他别瞪你了。”   孙雪娥摇摇头,连着打两个大呵欠,才说:“反正,你……抓紧,男人家都喜新厌旧,趁着他跟你热乎,赶紧给绑住,不然以后有你后悔的!这么厉害的男人以后哪儿找去!以后他腻了你了,可就娶别人去了,有你哭的!”   潘小园愣一愣。明知道她说的是肺腑之言,是宅院里小妇人们的智慧结晶,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种事会发生在武松身上。再说……   她压低声音,不慌不忙地纠正她:“你说错了。就算他把我娶回家去,以后腻了,也可以娶别人啊。”   孙雪娥大惊小怪:“那可不一样!你先进门,以后就算他娶十个八个,那也是小,你是大,你管着她们!你要是能厉害着点儿,霸着他,他想进谁的房,还得看你脸色,那日子才叫爽快呢!你要是不巧进门进得晚,唉,那可就像我以前一样,处处受人的气,就算以后有了一男半女,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孙雪娥眼直直的,说着说着就唉声叹气起来了。以前是不受宠的小妾,这次二婚,好不容易当了回大房,居然还是独宠,想必是感慨良多。   潘小园耐心听她说完,意兴阑珊地接话:“哦,知道了。”   孙雪娥还意犹未尽,总结一句:“所以你一手好牌,可别打得差了,混成我以前那憋屈样儿!”   “多谢提醒。”   孙雪娥笑一笑,自觉做了件好事,心满意足地翻个身,睡了。   潘小园也想睡,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明知道孙雪娥的话,自己应该就当耳旁风。她以为人人都是西门庆呢?武松要真那样,就当自己这辈子瞎了眼。   可忍不住来回来去惦记。最后,默默“哼!”一声。   管他男人靠得住靠不住,金银财宝才是最不会背叛自己的。   伸手摸出怀里的小荷包,例行的睡前数数私房钱,然后安心合眼。 第151章 1129.10   武松一个人睡在客店大堂,四张桌子拼起来,够他舒活手脚,四仰八叉的摊成一个大字,别提多舒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上盖的那张寻常薄被子有点尺寸不足,上沿压着胸膛,下面露出一双脚。   四周客房里此起彼伏的响着鼾声,柜台后面两个店小二也一颠一倒,睡的死死的。只有旁边生的一个炭盆,偶尔发出哔哔啵啵的响。   忽然就听见不远处吱呀一开门,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脚步的节奏还挺熟悉。他一抬头,一个“白衣女鬼”直接冲他飘过来了。堂里乌漆墨黑的,眼看她就要踢到炭盆上。   他赶紧一掀被子跳下来,一把将她拉开。潘小园心里咯噔一跳,顺势就扑进他怀里,委屈得说不出话了。   武松完全不明所以,顺手搂住,余光看看那两个店小二没醒,低声问:“怎么突然出来了?”   “……”没话说。   低头看,她头发还没挽好,一双柳眉耷拉成八字,将哭未哭的,那模样别提多可怜。   再看他自己,大冬天的火气旺,只贴身的中衣,还带着点薄汗,这就跟她肌肤相贴,全身顿时不自在起来,有些难为情。   这两天因为史文恭的事,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闹别扭。这会子冷不防被她投怀送抱,想着不会是她来示好吧,竟平白的有些企盼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口干。   随后想到怎么能给她好脸色,还是狠一狠心,胳膊一挡,把她挡在一尺之外。见她低着头,眼中有些泪。   他声音柔和了些,再问:“来干什么?”   潘小园一脸绝望:“钱……没了……”   武松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见她眼中茫然加涣散,整个人仿佛被掏空,无疑是出大事了。   “什么钱没了?”   “我的钱……还、还有你的……”   潘小园这回不光心疼,更是愧疚。本来武松“托管”给她的那笔巨款,让她带出了梁山,这事并没有告诉他。可方才怀里一摸,小荷包空空荡荡,不光她自己那二十几两金子的积蓄不翼而飞,连同属于武松的那部分财物——黄金加宝石——居然也渣渣都不剩下了!   简直是见鬼了,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小荷包一直让她贴肉收着,里面的东西从没当众拿出来过啊!   不愿意大呼小叫的声张,第一反应就是出来找武松拿主意。   武松又追问几句,这才知道来龙去脉,心里也是一凉。照她这么说,丢失的数额非同小可,单说那两颗从梁中书府上抢来的稀世宝石,换成钱,省着些用,就足够养她半辈子的。   潘小园心里空空荡荡,喃喃的只顾说:“对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自己的钱丢了还好说,丢了武松的,那简直是白瞎的他的信任。   武松心里一热,也没心思跟她端着了,赶紧安慰:“不妨事,不管他——你人没事?”   潘小园摇摇头。身上忽然一暖。武松见她出来得匆忙,还只穿着单衣,先把被子披她身上了。被子里带着他身上的热气。   她这才想起来脸红,被子裹紧些,让他揽到角落里。店里人多眼杂的,万一谁起夜出来瞧见,这么伤风败俗的八卦,明天就得传到东京大内去。   武松倒还冷静,等她稍微安下心来,问:“上次见着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   潘小园仔细回忆:“昨天晚上还摸过……”   “我是说亲眼见到。”   她一愣神,回想一阵,斩钉截铁地说:“昨晚上拿出来看过,也摸过。货真价实。”   “中途没移过地方?一直在荷包里?荷包一直在身上?没破没坏?”   他问一句,潘小园点一下头。最后一句问话听了,换成摇头。   “荷包儿好好的……嗯,我身上也看了,行李里也看了……不可能掉出来……”说几句,忍不住想捶胸顿足,“我真傻,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该给你拿着……”   武松轻轻掩住她嘴,食指摇一摇,让她少出声。马上又觉得她太可怜,情不自禁拢住,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一下,她马上没声了,还往他怀里凑了凑。   他又有些不自在,不情不愿地挪开一点点,才有心思慢慢分析:“那……跟你同屋睡的……”   自然是第一嫌疑人。但潘小园一合计,贞姐和孙雪娥哪有这种手段。   扈三娘?以她的人品来看,更不可能。退一万步,就算她被时迁附体,要从自己怀里拿东西,怎么也得被察觉吧!   ……   时迁?   同时和武松想到这点。武松立刻道:“会不会是盗门干的?”   怕是只有盗门的兄弟,能完成这种极端不可能的任务。   武松寻思片刻,让潘小园原地坐着别动,自己大踏步离开,不一会儿,把睡眼惺忪的董蜈蚣拎了出来。   董蜈蚣听说自家大姐丢了怀里贴肉放的东西,也是一懵,赶紧朝她作揖。   “大姐明鉴,小的……小的没这本事啊……”   武松道:“这我知道,没怀疑你。”   也真不给人面子。但董蜈蚣听了这话,如获大赦,赔笑几声:“是,是,大哥是懂行的……”   “就是问问你,盗门里面,有没有人能练出这种本事。有这本事的人,又在哪儿,怎么找到。”   如果真是盗门干的,倒好办。同是黑道兄弟,又有梁山泊时迁的面子,只要没什么深仇大恨,应该都能解决。   董蜈蚣被武松从被子里拎出来的时候,也没来得及穿外衣,这会子觉出冷来,穿堂风吹得透心凉,说句话就冒寒气,不住的往自己手上呵气。   武松把那炭盆搬过来,坐回他当床睡的那桌子上,一条腿支着,脸色阴沉沉,低声道:“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看看附近有无标记符号之类。”   董蜈蚣惶惶然,将手在炭盆上烤了好一阵子,窜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在客店大堂里转了一圈。潘小园平日里没怎么见过他偷鸡摸狗的样子,此时才算真正见识到,他半躬着身,脚下完全没有声音,一缕幽魂似的飘了一圈,顷刻间就将店面里的角落探查干净。   回来汇报:“这店不是江湖店,也没有盗门的兄弟来过。”   “那这附近的盗门,怎么才能找到?”   董蜈蚣面现为难之色。其实北方盗门的组织十分松散,更像是一个联盟,时迁表面上是总瓢把子的身份,其实只相当于个名义上的盟主。东京地界上的盗门事务,他未必能管得面面俱到。况且……   董蜈蚣终于可怜兮兮地透露一句:“不瞒大姐说,上个月,说是在京兆府那儿发现了什么唐朝皇帝的墓,大部分盗门的兄弟都应召去摸金了,一切接单暂停,所以这……小的拿脑袋担保,今天这事儿,绝对跟我们没关系……”   武松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才记起来,人家盗门主业是盗墓,偷东西是玩票,不能一丢东西就往他们身上甩锅。   他没好气地哼一声,寻思半晌。转头看看潘小园,整个人还裹在被子里,露出个小脑袋,焦虑得眉头不展,加上五分愧疚,眼睛只敢往地下看,插话都没心思。   于是说:“眼下也查不出什么,等明日天亮,再找其他线索。”令董蜈蚣回去多留个心眼,防备着可能出现的其他意外。   潘小园见董蜈蚣走了,这才苦着一张脸,轻声哼哼:“二哥……”   武松还得安慰人,说:“既然偷东西的不是一般人,你着了道儿,也没什么丢脸的。不就是点金银钱财,没了就没了,又不能当饭吃……”   这话不说还好,越安慰越让她心塞,嘟嘟囔囔说:“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   武松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拍拍她后背:“回去睡觉。”   潘小园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点点头,摇摇晃晃就往客房那边走。被武松叫住:“被子还给我。”   她这才意识到,连忙把肩膀上的被子脱下来,往他怀里一塞,周身一凉,打个哆嗦。   脑子却突然清明了一刻,赶紧说:“二哥你说,要是有人偷了我的东西,一定得销赃不是?这么金贵的宝石,也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到的。要是派人专门查查那些销赃洗钱的市场……”   武松失笑:“你是说……报官?”   梁山贼寇去开封府击鼓鸣冤,大肆寻找从大名府梁中书府上抢来的赃物?   潘小园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太幽默,自己苦笑两声:“可惜我们人生地不熟,要是在郓城县,这会子能把全城的小混混都发动起来。”   “别多想了,去睡吧。”   她走两步,又回来了,依依不舍地瞧他。   武松手里抱着一床被子,让她裹了半天,隐约也沾上了清新独特的气味。是否就是有些梁山兄弟大肆吹嘘的什么“女人体香”?   不经意嗅一嗅,那味道忽然从胸前钻到心里去了,一只无形的小手,轻轻攫住了心脏。   他的呼吸乱了一刻,才说:“还……还有事吗?”   潘小园低头,嗫嚅一句:“抱歉……”   便是这几个字,一直没得到他的回应,责怪也好,失望也好,心疼也好,甚至警告她下次小心——都没有,好像丢的不是他冒着性命危险换来的应得的奖赏,只是他路上随手摘的一串果子。   武松失笑:“不是说了吗,人没事就好。你——你就当我把这些钱乱花出去了。”   就事论事,私放史文恭的账先放在一边,他武松倒还不至于为这点钱财斤斤计较。   潘小园忍不住嗤的一笑,心中阴霾去了五分。这些话他倒是记得挺清楚。   鼓着腮帮子回他一句:“那我也心疼。”   “我的钱,你心疼什么?”   这会子倒成他的钱了,真会见风使舵。   坏情绪又下去一点,跟他说:“那我回去了。”   武松点点头,忽然说:“慢着。你那装宝贝的荷包儿,给我留下来瞧瞧。”   潘小园连忙把荷包从怀里掏出来。一边想着,嘴上说不心疼,可还惦记着找线索,只不过不想让她平白牵扯心思罢了。   递到他手上去,指尖相触,心中一动,把他的手攥住了,用力一拉,胸前跟他隔着团被子,距离正好,飞快地亲上去。他却没料到她的意图,正好一抬头,啵的一声,却是啃在他下巴上。   潘小园轻轻“哎唷”一声,脸蛋瞬间红透,本来想来个突然袭击的,倒被胡茬子扎了。   武松恍惚了一刻,黑暗中眼珠晶亮,仿佛没理解她的意图似的,“又……又干什么?”   她厚着脸皮答:“不过是想、给你赔个……”   “礼”字还没出来,他躬身欺近,抵着她的额。这么多次也有经验了,熟练地找到细嫩丰润两片唇,不请自来地把那“赔礼”讨过去,收归己有。还不忘记礼尚往来,软软弹弹的,熟悉的她的味道,却每次都能尝出些新的滋味来。   直到忽然听见她喘了,才觉出是自己太霸道,可怎么才能让她有空间呼吸呢?   他对于任何事情都是专注的。学武功,一招练不熟,宁可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守营寨,从早到晚警心涤虑,一点漏洞都不允许留下。   现在呢,仿佛突然学到了新的能耐,有趣的。专注劲儿上来,不探究清楚就不罢休。   “你别动……”   趁换气的空隙,见缝插针的叮嘱一句。可她也是调皮不听话的,唔唔两声,小脑袋转来转去。他心里起急,却偏偏忘了自己有两只手,手上抱着的一团被子也不知道扔,生生的让她轻轻一推,逃出去了。   潘小园身在两尺之外,不依不饶的瞪他一眼,对他这种不管不顾的“探索”行为表示极其的不满,低声斥一句:“也不怕人瞧见!”   确实,不远处就蔫头耷脑的睡着两个店小二,虽然睡得挺熟,但她做贼心虚,总觉得那此起彼伏的鼾声有点假。   其实两人一路上几乎没有完全独处的时刻,偷来的时光永远不够用。武松现在才发觉,怎么这世上居然这么多人呢?到处都是人山人海,躲都躲不开。   潘小园心中有愧,更是前所未有的温婉柔顺,做小伏低巴结讨好,几乎事事顺着他。武松自然知道为什么,心里头也有点寝食不安。但他毕竟还没跳出红尘,不得不说,十分受用,舍不得拂她这份好意。   这么闹一下,估摸着她丢钱的心理阴影退下去了,朝她笑笑,说:“那你回去吧。”   潘小园“嗯”一声。这人果然是骨子里就没有说甜言蜜语的天分,跟燕青熏陶了一路,翻来覆去仍然就那么几个基本句型,连个“尽快安歇,别让我记挂”都不会,真是朽木不可雕,没指望了。   于是她甜甜一笑,回他:“那二哥你也尽快安歇,别让奴记挂。”   这句温言软语的杀伤力多大,转身的一瞬间,看到武松正拿着那荷包,聚精会神地看。听到她这句话,荷包差点掉地上,全身一个激灵,迅速脸红起来,抬抬眼,不太敢看她,微乎其微地点点头。   潘小园心中畅快,偷偷一笑,跑回自己客房里去。   轻轻推开门,面对一屋子睡熟了的姑娘媳妇,中间空着个自己的铺位,这才觉出些萧索来。方才激扬飞越的那些轻飘飘旖旎心思,随着身上的热气,慢慢散掉。   且不说那些不翼而飞的金珠宝贝,还没进东京城,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往后武松不在身边了,还能找谁拿主意?难不成三更半夜跑到燕青房里去吗?   更别说,自己的江湖资历可比燕青老。他来找自己拿主意,还差不多。   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姐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可不能像今天这样慌乱,最好能跟武松一样,沉着冷静,迅速抽丝剥茧。   已经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可如今发现,和他毕竟还差着一截,可却没多少时间跟他取长补短了。   一肚子心事放一旁,眼睛一闭一睁,天就亮了。   洗漱完毕出门去。大部分客人都赶早进城,店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武松的铺盖早就收起来了。郓哥周通在往驴车里装行李。燕青最后一个从房里出来,潘小园一看他,有点怔。   还是那个俊美无瑕的面孔,但似乎哪里变化了些,缺失了平日里的神采飞扬,五官里的每一处细节,都变得格外平庸。   一眼望去,就是个毫无特色的年轻人。人群里扫见,顺眼归顺眼,下一刻就忘了他长什么样。   燕青跟她打招呼,笑笑:“今日进城。”   她这才明白。既要混进东京城,穿过守卫森严的城门,则不能太令人印象深刻——不能太俊,当然也不能太丑。因此燕青小小的易了个容,金子外面刷层漆,勉强冒充成黄铜。   燕青见到武松过来,连忙一招手,低声道:“武二哥,来来,进来,你也得打扮打扮。” 第152章 1129.10   武松忽然回头,指着燕青,问潘小园:“你看看他这模样,是不是有点眼熟?”   潘小园:“……什么?”   没理解武松的意思。燕青改装易容又不是第一次了。这副毫无特色、过目即忘的面孔,又能让谁觉得眼熟了?   武松坐下来,一边任燕青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一边说:“昨天……那个卖果子的货郎,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   潘小园:“……货郎?”   才想起来,昨天确实在路上买了点果子,大家休息的时候围在一起吃来着。那货郎还有个亲戚等着出让酒店呢。   武松不爱吃零嘴,也就没和那货郎打交道,亏他还记得。   此时周通进房搬行李,抹一把汗,接话:“记得记得!是遇上过卖嘉庆子的,买了两斤。”   武松问:“那卖东西的人,相貌如何?”   简简单单一句话,可却把在场的人都问住了。潘小园、燕青和周通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不可思议。   回想昨天那货郎的相貌,竟然……完全不记得,好像那段记忆被擦除了一样。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这一辈子,要和多少面目模糊的路人甲擦肩而过,何必将他们一一放在心上。   但要在一天之内,将一个人的印象忘得干干净净,难道不是反常?   武松再看看燕青那副路人甲面孔,若有所思,慢慢说:“那人是易容了的。易容的法子,看来和小乙哥你师出同门。”   潘小园恍然大悟。除非那货郎刻意抹掉了脸上所有引人注目的特征,和燕青今日一样。   尽管带着伪装,还是能看到燕青脸色微微一变。他肃然立直,说:“小乙的易容术,是小时候在三瓦两舍赌钱,被人当赌注输给我的。”   声音竟然有些颤。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补充道:“但有半分假话,教我……”   武松忙道:“赌什么咒,没怀疑你!”   气氛平白有些紧张。潘小园知道燕青最怕被疑,连忙柔声打个岔:“怎么都想多了呢,武二哥的意思是,这种易容术,既然小乙哥学得,江湖上也必定有其他人会。昨天那货郎想必是有意接近我们,又不想留下线索。我丢的那些东西……”   和武松对望一眼,又想起来这事还没跟燕青说,于是开口简略地解释一下:“昨天我身上丢了些财物,数额不少,现在看来,许是跟那货郎有关系。”   周通大惊小怪:“丢东西了?丢什么了?我们怎的不知?”   武松挥手:“先不说这些。六娘你再仔细想想,昨天和那货郎打交道之时,掏钱、掏钥匙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潘小园点点头,努力回忆。一片空白。   武松沉思不语。   这时候扈三娘出来,她也让燕青帮忙,脸蛋上的细细伤疤用什么东西遮住了。孙雪娥围着她左看右看,笑道:“妹子,你这样可好看多了啊!”   美人不为所动,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相貌。   孙雪娥依旧十分热情:“诶,你到了东京,有没有亲戚投奔?不如还跟我们住一块儿……”   扈三娘早就收拾好了她的包裹,神色间有点犹豫不定。跟着这队“生意人”同行一路,潘小园一路上又照顾她,收获了以前难以想象的安全和稳定。况且,她到了东京城,能做什么呢?当初之所以跟了来,只是为了离山东那个恼人的水泊越远越好。   当初的约定,只是一路同行到东京。眼下距东京城门不到一个时辰路程,也许该是分手的时刻?可是,分了手,她又能去哪儿呢?   潘小园觉得不能把她人生地不熟的丢在这儿。想了想,征询的口气问:“那你便也随我们进城,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城里五花八门的东西太多,你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扈三娘刚要道谢,那边周通突然叫一声:“我知道了!”   平日默默无闻的小霸王周通顿时成为焦点。几人同时问:“知道什么了?”   周通大手一拍,叫道:“五花八门啊,潘大姐的钱,莫不是让风门那帮崽子们坑去了!”   柳暗花明。大家几乎都忘了,周通可算是团队里混江湖时间最长的。从拍砖头、扔石灰的小混混一步步熬上来,等到武松景阳冈打虎、江湖上声名鹊起之时,周通已经在桃花山做了十年大王,手下小弟无数了。   周通被大家七嘴八舌问得惶恐,赔笑几句,道:“小弟不才,江湖上也混过十几年,也只是胡乱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类拆白拐骗的抄手,专门在京畿开封左近活动,骗人不留痕迹。譬如假装无意和你接近,实际上一言一行都精心设计,不声不响套你底细,趁你分心的刹那,行掉包诱骗之事,手段和变戏法无异——听潘大姐说的,倒像是这帮人的干的事儿。”   潘小园听着听着就一头冷汗。现在才想起来,昨天跟那货郎买果子时,似乎确实同时掏过怀里的钥匙。当时自己满心都在武松身上,的确没花多少心思注意自己手上动作。   难道就是那时候被算计的?掏钥匙的时候,让人家三言两语催眠了,荷包也掏了出来?东西被不知不觉顺了去?   她奇道:“可那不是盗门的手段?”   周通笑道:“天地那么大,盗门还能一手遮天不成?江湖上的‘五花八门’,听说过没有?”   武松和燕青同时点点头,但想必只是没听全过,因此很明智地不接话。   周通道:“盗门只是八门中的一个。其他的,经、皮、彩、妖、风、火、团、盗,都是江湖人各自的捞偏门把式。京城附近人员混杂,好做生意,江湖人便也喜欢来凑热闹。譬如‘经’就是算命的,‘皮’是耍把式、‘彩’是卖假药、‘妖’是变戏法……”   这要说开去,那可就是长篇大论。偏偏潘小园好奇心起,问:“那‘五花’呢?”   周通笑道:“那便是女子们混江湖的勾当,譬如‘水仙花’是酒楼卖唱的,‘粉杜鹃’是干仙人跳的,‘莲花’是女丐,“黑牡丹”……”   武松笑道:“行了,说正经的。”把人带坏了。   周通看看其他人焦急的神色,赔笑一笑,道:“总之,风门里大抵都是骗子,这些人官府禁不得,要是着了他们道儿,也只能自认倒霉。咱们做强盗的,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照兄弟说,就当是给他们的买路钱了——不敢问大姐丢了多少?他们一般不多取。”   潘小园一怔,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这叫不多取?胃口够大的。   燕青看她一眼,神色马上严肃下来,问:“丢得挺多?”   潘小园点点头。   燕青不动声色,手上继续给武松变装,心里一动。潘家“表姐”此次出差,除了山寨的公款,居然还随身带了巨额个人财产,心思为何,不难猜到。   武松长身而起。眼下他也被燕青摆弄成了路人乙,依然是高大威武,但整个人多了那么一股子无业游民的混混气质,一看就是去进城搞事的。他一照镜子,连声说不行不行。   于是燕青亡羊补牢,只好又给他披上一件不知哪里找来的书生长衫,裹个头巾,成了个弃武从文附庸风雅的傻大个儿。潘小园不能看他,看了就忍不住笑。   武松自己不觉得,抓抓那头巾,开口依旧是江湖大哥范儿:“那便明了了。风门的朋友见我们要来东京落脚划地盘,本钱还不少,因此用这个方式来试探一番。倘若我们不上道,那丢的东西就算是给他们的见面礼,想必被他们坑过的,也不止我们这一拨人;我们也可以跟他们交涉谈判,大家做个朋友。小乙哥、六娘子,你们怎么看?”   潘小园被他这番推理折服得无话可说。果然是和盗门齐名的帮派,手段龌龊效率高,看来在东京有一定实力。   随即又意识到,想必这些林林总总的江湖帮派,也有各自的势力范围。但自己这队人是何时被风门“看上”并且“认领”的,却是毫无头绪。   她气哼哼地说:“跟他们亮身份,说我们是梁山的江湖同道,会怎么样?”   武松笑道:“他们多半会马上去报官。”   她没话了,心里纠结。毕竟自己是事主,这事轮不到别人拿主意。   换做别的远道而来的本分生意人,只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个哑巴亏,也算是给他们提个醒儿,京城不是那么好混的,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   可她不一样。用她自己的钱买教训,她认了;可丢的是武松的积蓄,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大事化小。   看一眼武松,在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里找到了信心,一字一字地说:“咱们来东京,是来给梁山办事,不是给无关之人送钱的。”   燕青笑道:“表姐说得正是。”   武松说:“那好!今日出发进城,直接去拜山头。地址呢?”   燕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便是昨天那“货郎”写下的转让酒店的位置。当时没多在意,差点就随手扔了。   武松将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读出来:“马行街北去旧封丘门外袄庙斜街州北瓦子对面九曲子周家便是”。   武松大喘一口气,冷笑着评论:“瓦子对面,看来这风门还挺爱热闹嘛。”   东京开封府分为内外两城,汴河是贯穿东西的主要水系。这还没到外城的东水门,阳光初升,薄雾散去,露出那河面上鳞次栉比的大小船只,趋朝入市之人,大都是赶早进城卖货运货的。有的升帆,有的摇橹,河面上嘈杂一片,像是飘着一层立体透明的市井风情画。艄公纤夫喊着号子,相熟的生意人站在船舷上打招呼,甚至有从水路运来的鸡鸭羊兔,一笼一笼的色彩缤纷,好不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早点、汤茶从岸上递到船上,叮叮当当的铜钱过手。那船行过数丈,吃剩下的空碗空筷子,便又有专人负责收走   河面上的味道也是一步一换:有时是禽畜的骚味、活鱼腥味,有时又换成淡淡的香料味,有时是茶汤和炊烟交织在一起;有时是新鲜蔬菜水果的清香;偶尔出现缭绕的檀香味道,那是赶早去城外各寺庙的善男信女;再就是一阵一阵的脂粉香,大户人家的精致画舫,红绿描边,不知藏了多少会唱的黄莺、会舞的蝴蝶。   潘小园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上辈子上个时代,也很少见到如此人稠物穰的繁华都市。眼睛不够用,新鲜东西应接不暇。她觉得自己在身为“梁山土匪”,见过的金珠宝贝、稀罕物件也不算少了,但今日一见,单是那些船上露在外面的少部分货品,依然有很多叫不上名字。   这会子水道拥挤,水面上又没有交通规则,慢慢的就开始堵上了,一艘艘大小船只变成了水上蜗牛,艰难地左冲右突,穿梭往来。突然,几十艘船同时微微一震,彻底停住了,汴河变成了大船坞。   一阵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有人大声催两句,更多人是耐心等待。有几艘船甚至开始抛锚了。看来大伙对这“堵船”现象都是司空见惯。   潘小园庆幸自己一行人选择了可靠的双腿。要知道临汴河的时候,有好几艘船的艄公过来拉生意,要让他们走水路呢。   沿着新宋门大街进城,那城门三重门洞,四面垛口,歇山顶,青砖墙,极为威严气派——据说这还是外城城门中不太起眼的一个。大路旁边植着成排高树,此时树叶落尽,像是一个个巨人守卫。一排小摊小贩靠着城墙做生意,在墙上挂满了吃食、布艺、杂物,倒把城墙当成店铺的一部分了。   孙雪娥、郓哥、贞姐她们,过去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说是做梦吧,梦里都没么磅礴的想象力。直接成了刘姥姥掉进大观园,左顾右盼,只恨没多生一双眼睛。   门口十几个守兵靠墙站,懒懒散散互相聊天,面对涌入城门的芸芸众生,哪有工夫一一盘查,看顺眼的直接挥手放过,看见奇形怪状的,才上去象征性地问上几句。   潘小园一行人数量多,又带辆车,免不得也被简单盘问一番。燕青早有准备,几句精心设计的台词说过,就被不耐烦地打断了,推推搡搡让他们进去。   大家面不改色地通过城门。周通这才低声评论一句:“怎的还没咱们梁山的关卡严呢?”   抬手往上指指。只见高大的城楼上,不仅有持弓巡逻的兵卒,还有百姓上去登高看景的,指指点点,聊天说话,军民和谐,其乐融融。   燕青嗤的一笑,也低声回:“这年头官兵都是混日子,哪有不懈怠的?梁山泊贼寇,眼睁睁的放进去了。东京还算好的,大哥是没见过我们大名府的守兵……”   武松笑道:“大名府的守兵?可不是吗,见我就跑了。” 第153章 1129.10   但凡混江湖的大哥大姐们,不论本事如何,讲究的是互相给面子。毕竟天下之大,不论混出什么名堂,对于多数人来说,都只停留在“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阶段。真人尊颜如何,江湖上道听途说,也不见得太准确。譬如宋江在清风山被当做路人捉去,倘若不是“无意中”透露出自己姓名,早就被炖成了人肉心肝下水汤,进了燕顺王矮虎的尊胃了。   因此名气很要紧,名头是万万堕不得的。对于盘踞在各地的地头蛇,大伙讲究个入乡随俗,到一个山头,守一个山头的规矩,给足对方面子。   过去在梁山占山为王,当之无愧的山东老大,任凭哪路黑道兄弟经过,都免不得拜山送礼,在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下面,表达对梁山事业从物质到精神上的全心支持。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倒要梁山好汉去拜别人的山头,虽然知道是十分合理且必要的,但大伙以前霸道惯了,免不得有些愤愤不平的憋屈感。   还好一队人里不缺老江湖。武松当即调兵遣将:“燕兄弟,你带着其他人,先找客店安顿下来。我记得东水门内有久住王员外家,还算干净。要是那家客满,就去北边岳庙等候。我和……六娘,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那群骗子。”   最后一句话,咬得有点犹豫。虽然知道其他人定然没意见,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个“任人唯亲”。潘小园脸上微微一红,决定这次不跟他唱反调。   不过他有他的考量。倘若大伙一起行动,未免给对方传达一个如临大敌的讯号,让人看得轻了,况且若是万一出事,连个接应报讯的都没有。   因此少数领头的出面即可。剩下一队人也需要个靠谱的领导。潘小园和燕青都是拿主意的,倘若他点了燕青一起,两个人加起来的做生意天分,不及潘小园的一根手指头--其中一大半都是燕青拖的后腿--人家难免起疑。   再说,他可还没忘,潘小园眼下是“戴罪之身”,虽然这个秘密并没有和其他同伴们说知,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得好好把她当犯人看着。   要是把她和燕青都带去呢?两个人都是“领队”,享有同等的决策权,遇到什么事,拍板之前难道还当着别人的面商量一番不成?   因此不如让燕青去领导剩下的人马。武松有自信,也不缺他那一份武力。况且小乙哥懂人情世故,要在鱼龙混杂的大都市里顺利落脚,是他发挥特长的时候。   燕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大哥放心,我们就去那个王员外家,等你们回来吃晚饭。”   武松笑笑,大言不惭地回:“午饭也给我预备着。”   又装逼。潘小园看他一眼,心里头悄悄乐一声。   大伙随即兵分两路。燕青带人去住店安置,武松带着潘小园转而往北,去拜风门的山头。大家互相嘱咐两句,都知道武松是不太可能吃亏的,轻轻松松地道别。   潘小园这才轻声跟武松说话:“你方才在小乙哥跟前接什么大名府的话啊?”   武松不解:“怎么了,开个玩笑。”   一句话说过,也知道她为什么敏感了。人家燕青好好的在大名府住着,转眼让“梁山贼寇”烧了家园,带上了山,虽说是他自愿落草,眼下混得不错,那卖身契多半也随着付之一炬,但毕竟故土难忘,哪能随便开大名府的玩笑呢?   在这方面,武松毕竟心思粗糙了些。但他随即说:“燕青没那么小心眼,又不会怪。”   潘小园忙道:“那是,那是自然。”   提醒他一句,就此打住,不然就成挑拨他兄弟关系了。   不过除了这事,她也没太多说话的心思。眼前的一切新鲜有趣,单是新宋门大街这一带,就把阳谷县最繁荣的县衙广场比到了尘埃里。武松是见识过东京城的,此时不慌不忙地带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对旁边的喧哗热闹一概不感兴趣,只是偶尔扫一眼混在人群中的官兵——大多也在闲聊、喝茶、看热闹。   自己好歹也是见识过后世的人山人海的,潘小园觉得不能被他比下去。眼花缭乱的还没来得及多瞧,旁边有人凑上来了。   是抬轿子的。其中一个领头的笑嘻嘻地拉生意:“这位官人,舍得让你家娘子在外面踏风尘走路?不如乘小人的轿子,你们去哪儿?”   武松本能一挥手,就要解释“这不是我娘子”,潘小园在后面一拉他衣襟。费那口舌做什么。   随口问:“去北边旧封丘门,要多少钱?”只是了解一下首都物价。   那抬轿子的一听她口音,就明白不是本地人,笑嘻嘻道:“哟,那可远。不过今儿开市第一单,小人给你们个好价钱。”说着手一比,两根手指头。   潘小园一惊:“二百?”   那轿夫笑道:“娘子不常进城吧?咱们东京什么都得贵一点儿,你去问问别家,遮莫都得二百五起,哪里找小人这般价!”   潘小园笑了。欺负我们外地人不成?   拉拉武松,“咱走,我又不是小脚。”   那轿夫开始还追着武松,这会子也看明白了这俩人谁管钱,转而追着潘小园,叫道:“嗳,娘子别走,给你们一百八……一百六……”   潘小园寻思片刻。其实轿子的价格倒没她想的那么离谱,只比阳谷县贵一点点。记得当年不小心上了西门庆的轿子,坐上去就后悔了:几个轿夫走在街上神气十足,旁边升斗小民纷纷让路,完全是五星级待遇。   可东京就不一样了,大小轿子遍地走,经常还得跟行人车马抢路。究其原因,大约还是因为经济发达。在阳谷县,轿子属于稀缺奢侈品,只有官宦人家才会需求,价钱便水涨船高;而在这里,算是个正常商品,有竞争,价格自然高不到哪儿去。   她犯了职业病,正分析着,听武松说话了,声音有点犹豫:“旧封丘门确实挺远,要走半个城,咱们也不缺钱。”   潘小园赶紧摇头笑道:“不,我可不愿意闷在里头,我还想看景儿呢。”   坐轿子有什么意思,跟他并肩走路聊天多惬意。东京城民风比阳谷县开放许多,虽有一顶顶小轿穿梭街头,但也不乏妙龄妇女抛头露面在街上走,不缺她一个。   那轿夫眼见没指望,摇摇头,去拉别的生意了。   武松大约也明白她心思,朝她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可没走两步,又被堵住了。   “官人是去旧封丘门的?上车呗!一人二十钱!”   潘小园抬头一看,只见路上一个敞篷小骡车儿,上面载着几捆新鲜萝卜,还坐着两三个百姓,有男有女。其中两个人给那车夫付一把钱,跳下车走了,便又空出来两个位子。那赶车的正朝武松招手呢。   武松一见,拉拉潘小园袖子,大步过去,笑道:“咱们坐车。”   潘小园乐了。今日长见识,古代版的拼顺风车。   那赶车的把潘小园拉上去,见小娘子娇怯怯的,还特意找出个藤编坐垫给她。然后武松跳上车,那车明显往下一沉,前面的骡子喷出一口粗气。   那赶车的心疼地拍拍骡子脑袋,改口:“官人对不住,你得给三十。”   潘小园笑道:“他哪有那么重!二十五!”   武松轻声笑道:“这么便宜,就别讲价了。”抬头对那车夫说:“放心,不少你的。”   袖子里掏出一把钱,先付为敬。那车夫眼睛乐得没缝,连声道谢。   小鞭子一挥,骡车慢慢开动。武松和潘小园虽然占了两人的空位,但武松人高马大的,车子一晃,不免挤着旁边那位,连忙道声歉。潘小园悄悄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一拉。   路边的小商铺慢慢倒退,一副副神色各异的面孔擦肩而过,潘小园舍不得眨眼睛。高高低低的招牌布幡,甚至有内置灯烛的灯箱广告。李庆家当铺、一窟鬼茶坊、张家油饼、丑婆婆药铺、孙好手馒头、桥西贾家瓠羹、黄胖家乳酪,一个个都得是红遍一时的注册商标;进了旧宋门内城,便是第二甜水巷,更是人来车往,骈肩叠迹:税务局、酒肆、靴店、巷陌路口的香饮店、鲜切花店、观音院、冥纸铺、烤饼炉、老孙家羊肉铺,一个挨着一个,里面都是人满为患,忙得热火朝天。   宽阔的街道两侧,是铺着砖石的排水沟渠。路上的流动摊贩更是数不胜数:送外卖的、剃头修面的、摇旗算命的、贩马贩鹰的、斗茶斗鸡的。两个耍把式卖艺的争地盘,扭打在一起,丑态毕现,三五十人围着起哄笑闹,也没人管。   武松和潘小园目不转睛盯着打架那两个人,再互相看一眼,眼中都是一个意思:武功这么烂,还敢当街丢人现眼?   那赶骡车的知道两位客人不是本地,只以为他们心慌害怕,半是自豪,半是卖弄,笑道:“客人莫慌,城里热闹,成天有些小打小闹,不新鲜!”   再拐一个弯,车子直奔北去,远远的看到个路东矗立着一座高楼大厦,足有五六层,飞桥栏槛,珠帘绣额,绣旆相招,掩翳天日,里面丝竹悦耳,欢声笑语直飘下来。   那赶车的笑着介绍:“这是咱东京城最大的白矾楼,小的辛苦赶一年车,能去里头吃顿酒。”   潘小园赞叹两句,好奇问道:“怎的这楼,底下三层都是阳台,四层五层却连窗子都没一扇?”   那赶车的指着另一边,笑道:“娘子你看,对面是什么?”   潘小园扭头一看,路西隔街高墙朱门,还守着不少精神笔挺的保镖。犹豫着问:“这是……谁家的大宅子?”   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白矾楼五楼的窗子要是开了,官家的一举一动,今儿幸了哪个娘娘,明儿骂了哪个大臣,可都让咱们小老百姓看见喽!”   潘小园:“……”   书法家皇帝竟然如此亲民,隐私都难以得到保障。   他就没听说过山东梁山泊的土匪好汉们,整天念叨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只可惜李逵李大哥没见过东京大内这么寒酸的样儿,否则只怕早就揣着板斧下山了。   扭头看看大内,又回头看看白矾楼,心潮澎湃。此前她一切对于“开酒楼”的憧憬,都比不上这座现实酒楼对她的震撼。生意做到这份上,不枉一生了。   一眨眼的工夫,大内皇宫就过去了。潘小园意犹未尽地眺望一番,忽然余光一瞥,整个人僵住了。   视野里出现一座匀称挺拔的褐色佛塔,在温和的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开封铁塔!”   那赶车的听了,笑道:“娘子说得差了,这是开宝寺塔,不是铁的,是琉璃砖。”   潘小园捂着脸,简直想原地跳一圈,心里说:“在后世我们管它叫铁塔,门票四十块人民币,学生半价。”   武松见她惊喜赞叹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低声提醒一句:“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潘小园“嗯”一声,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今天这趟车,不是开封一日游,而是要去北外城的风门拜山头。他们手里还拿着武松的半辈子积蓄,此次谈判的成果,直接影响着此后她在东京的发展前途。   再往远了说,她是来给梁山建立暗桩的。既要隐姓埋名,又要争取打入上流社会,探听朝廷“剿匪”的风向。任重而道远,初始团队只有八个人,起始资金只有一千贯,怕是还不够在刚才那个白矾楼包一夜场的。   更别提……偷眼看看武松,两人身上还有个不能多说的重担。宋金之盟,江湖密信,周老先生的嘱托。   心里一平静,再看周围的市井风情,就显得没那么吸引人,多了些置身事外的冷静。   此时骡车沿马行街往北,过了大内,街上便又多了不少乱象:抱大腿的乞丐神出鬼没,年轻妇人蓬头垢面,抱着小孩跪在十字路口,逢人便磕头,面前一张写满辛酸故事的纸,上面压着个小破碗,碗里寥寥几个钱;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伙子,刚刚被从大宅院门口打出来,倒在街上哭闹撒泼,一堆人围着看。   街角的“望火楼”——相当于巡逻警戒的消防局——此时空无一人,楼里胡乱堆着水缸水盆。   李庆家幞头店门口,让几个明显是混混泼皮的汉子围住,其中一个手伸出来,大约是在讨保护费;而街道另一边,几个无所事事的巡逻士兵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围在一起非法赌钱,军容不整,丑态百出。听到骡车驶过的声音,几个兵卒抬头一看,见车上坐着个俏丽小妇人,面前没遮没挡的,都是眼睛一亮,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   武松轻轻瞪了一眼过去,几人才噤声,嘻嘻笑着围在一起,不知讨论什么。   潘小园也连忙低头,把脸藏在武松肩膀后面,不敢肆意乱看了。   此时的东京城,人口超过百万,八方争凑,万国咸通。极端的繁荣表象下面,是贪腐、懒散和懈怠。纸醉金迷的幻象,犹如一个富贵织就的巨大泡沫,将所有人温柔地包裹在当中,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她正出神,车子一震,听那车夫笑道:“到啦,官人请,娘子请!”   另一个乘客早就付钱走了。武松将潘小园扶下来,左右一看,只见面前一座朱红色巨大城门,连着两层瓮城,华丽壮美。   不禁皱眉:“这……不是旧封丘门啊。这不是旧酸枣门?”   那车夫没想到外地人居然认路,一怔,随即嬉皮笑脸:“官人恕罪,小人的车儿就是到旧酸枣门的。这儿离旧封丘门也不远,一里路光景,你们走走就到了。”   这是被涮了?   武松脸一沉:“说好了去旧封丘门,你休要说话不算话!”   那车夫腰一梗,冷笑道:“客人这是什么话!小人本来是旧酸枣门外菜园子里运菜的,好心捎几个乘客,到哪儿算哪儿!有跟小人争的工夫儿,你们都能走过去了!”   他不解释还好,武松最讨厌这种偷奸耍滑,冷冷道:“钱拿回来!”   那车夫笑道:“哟,五十文钱,客人也心疼啊?咱东京城里人都知道,搭小人这种车,不过是图个便宜,要是嫌小人的车不好,何不去雇轿子雇毛驴?小人的车也赶了,路也走了,还给娘子讲解路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客人恁般奢遮,难道还出不起五十文……”   潘小园眼见武松要毛,连忙拉他袖子,轻声说:“算了,不在这儿浪费时间。”   她看到附近几个赶车的也有过来凑热闹的趋势。都是一伙人,真要争起来,总不会干看着。   武松当然也知道低调行事,不能乱生气,哼了一声,忿忿地道:“我上次来东京时,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潘小园低声提醒他:“上次你来,穿的是公服,谁敢骗你?”转头对那车夫说:“行啦,大哥是会做生意的,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别翻车,别丢钱!”   武松阴着脸走两步,终究是气不过,转回来,劈手夺过那车夫手里的钱袋,朝车辕上面用力一拍,那钱袋陷进两根木头中间,卡住了。   那车夫才反应过来,叫道:“你……”   武松哈哈一笑:“走吧!”   潘小园不明所以,跟他走出两步,回头一看,那车夫正用力把钱袋往外拔。袋子里的铜钱串在一起,本来杂乱无章,此时却都有微微变形的趋势,卡得死死的,那人使劲了吃奶的力气,脚底下用力一蹬,竟还是没把那钱袋拔出来。   那拉车的骡子感到一阵颠簸,不安地往前跑了两步。那车夫手里攥着钱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跑。   她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要么他把找把刀,把那结实的钱袋割开;否则,要把那钱袋弄出来,至少得耽搁他半日的生意。武松这报复方式,也真够孩子气的。   再抬眼看看他,嘴角也弯着那么一丝轻松的笑意。   既然给拉到了旧酸枣门,那就从这个门出到外城。门外是一片围着破矮墙的菜地,冬天没长东西,光秃秃的,只有一棵槐树,一个大粪肥坑,周围跑着几条狗。   破墙上挂着个小牌子,上面残缺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此菜地为大相国寺产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潘小园眼睛看直了。   武松笑道:“别看了,这个就是鲁和尚当年看过的那片菜地。也亏他能忍这味道。”   鲁智深的“故居”!   潘小园眉花眼笑:“他说在这里埋了钱了!咱给挖出来……”   武松笑道:“回头闲了,就来。”   都知道是开玩笑,潘小园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看那菜园子,想找出那垂杨柳来,可惜没瞧见,想必是早就死了。   武松又将那写着地址的纸条看了一看,找人打听一回,不一刻就拐上了祆庙斜街,过了一个人烟熙攘的瓦子,便看到了“九曲子周家”。   一看,两人同时愣住了。   那酒家门板合得严实,门口萧索两张破桌子,明显是经营不善,早就歇业大吉。   是不是那“货郎”根本就在忽悠人,随便诌了个地址?   还是说,必须得破门而入? 第154章 1129.10   那货郎笑容满面地转过来,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白。武松的手还压在他肩上,看似轻轻的,可那货郎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暗暗用力相抗。   武松却突然放了手。那货郎一直在暗中使劲,对抗武松手上那股子力。眼下那力一下子卸了,货郎收力不住,顿时一个踉跄,担儿杵在地上,这才站稳。   武松笑道:“请带路吧。”   那货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恢复了正常,再也不敢小看他,躬身一揖:“官人随我来。”   他几步路走过,随手在“九曲子周家”那紧闭的门板上虚按一按,推出一个黑洞洞的小径来。一股霉腐气味悄悄涌出。   “请。”   这个暗门开的位置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角度隐蔽而又不惹人窥探,就算是眼下洞开,街上行人也很少会意识到。就算是眼睛扫到了,也会把它当成门板上落的一道阴影。   任何一座城市,表面上有多光鲜,暗处里就会投下多少见不得人的阴影。既有辉煌璀璨的御街酒楼,便会有同等数量的坑洞、粪坑、和下水道。   潘小园眼看着一个黑暗之城朝自己打开大门,忍不住心下惴惴,朝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显然也有些惊讶,神色沉稳,朝那“货郎”回了一句:“请。”   当然是要对方先带路,才能确保绝对的安全。   那货郎却微微一笑,说:“小人还须留在后面,把这门关起来。”   理由并不重要。态度摆在这里。这是明摆着请君先行,并且不在乎对方掉头就走。   武松对这个小伎俩嗤之以鼻,满不在乎地一笑,拉过潘小园袖口,将她大半个身子护在怀里里,自己低头进入,右手按紧腰间的刀柄。   潘小园深吸口气,坚定地跟着进去了。她还不信有人能成功地在武松背后捅刀子。   身后咔哒一响,眼前漆黑,随后柔柔的亮光从身后照过来。   凭空“消失”的三个人,没有引起街上行人的任何注意。   那通道开始是酒家的一部分,还勉强有个正方的形状,走几步,就开始变狭变矮。武松不得不弯下腰。随后,通道陡峭向下,几个转折,忽然豁然开朗。两边是石砌的壁,笔直犹如街道。石壁上挂着几碗灯,照出重重叠叠的棕黄色影子。而空气中的湿气愈重,夹杂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轻微的腐臭味。脚下则是时断时续的潺潺水声,流向远处,在石壁上碰撞出回音。   几声吱吱尖叫掠过。似乎是一小群老鼠爬出了临近的洞。   潘小园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排水石砖,忽然起了个奇怪的想法:这是进了……东京城的下水道了。   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宽广的良心下水道,完全可以容得三四人大摇大摆的并排走动。作为一个有格调的国际大都市,地势低缓的开封府,就是凭借这四通八达的沟渠,应对暴雨时节的内涝,维持着光线整洁的形象。   当然,在干旱的严冬季节,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了三教九流最隐蔽的容身之所。   潘小园心里忽然一虚。方才看到那“暗门”之时,以为不过是那倒闭酒店里的某个密室小黑屋,容不下多少人,也就放心大胆地跟着武松去闯虎穴。万万没想到,居然来到一个足够容纳万人的下水道迷宫。再看看自己和武松两个人,立在两堵冰冷冷的石壁当中,显得格外渺小。   武松警惕将四周扫视一圈,极低极低的对她说:“待会我不说话,一切你来做主。”   潘小园略略放了心。从来没有过不相信他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让她失望的时候。   没人在背后捅刀子。甚至,“风门”看起来足够诚意。沟渠正中已经等了个人。定睛一看,但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身艳色衣裙,衬得面色格外苍白,像是有些时候不见天日了。   那“货郎”恭恭敬敬地一作揖:“水夫人,人带来了。”   也不知这“水夫人”的称呼,是因为她真的姓水,还是来源于她这个下水道女王的身份。   水夫人的目光先落在武松身上,然后格外看了看潘小园,嘴角勾起一抹笑,深深两个万福。   没等两人发问,水夫人就笑道:“客人既然赏脸前来,前次的东西,自然得完璧归赵。”   说着招招手,一个小厮从暗处转出来,手中托了个布口袋,恭恭敬敬地弯腰一送。   潘小园又惊又喜,连忙接过,略略往里一看,熟悉的珠光宝气,竟是一样不少的还回来了。这些东西她夜夜数一遍,连重量都掂得熟悉了。此时重新拿在手里,立刻确定,真货无疑。赶紧将失而复得的宝贝揣怀里。   跟武松对望一眼。他的猜测果然对路子,“风门”并非单独为财,而是来寻求更长远的合作。   而水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该跟谁交涉。   “这位娘子,不知如何称呼。”   潘小园暗暗松口气,看来对方还是按常理出牌。答道:“姓潘。”   水夫人一笑,直接切入主题:“潘老板打算如何在东京发财?”   既然她“义不容辞”地收了巨款,眼见是“金主”了。至于旁边那个大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还时不时看她脸色,应该是带来撑门面的打手。   潘小园飞快地瞟一眼武松,见他一如既往的沉着淡定,似乎对自己的应答颇为满意。于是纵然心中忐忑,也不是太慌,略一思索,答道:“水夫人高看奴家了。左右不过是盘个门面,做些小买卖混口饭吃。世道艰难,谈不上什么发财。”   水夫人嘻嘻一笑:“潘老板倒是谦虚。”   潘小园见她神色,心中微微一跳。这些人既然成功地算计过她,也必定能估计出驴车里带的“本钱”数量。一千贯钱外加一百两黄金,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要说只够“混口饭吃”,的确有些过于谦虚了,也就没必要被请到良心下水道里谈事情。   于是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地答:“初来乍到,眼光不敢太高,不知水夫人有何见教?”   对方笑道:“既是初来乍到,想必杂事繁忙。我们东京城里规矩多,潘老板要想事必躬亲,未免太耗精力。”   这话潘小园意料之中,立刻回道:“自然要仰仗朋友们的帮扶。但奴家胆小,可不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   水夫人大笑:“这个不妨。我从十五岁上就以此为家,至今没见过开封府的公人长什么模样。”   潘小园默然无语。看来“风门”已成气候,官府要么奈何不得,要么视而不见,甚至跟他们暗中达成什么协议,都有可能。水夫人这是告诉她,跟风门合作,尽可以违法乱纪,后顾无忧。   又瞟了武松一眼。他微微皱眉。   水夫人闲闲道:“潘老板的生意门面,若是还没定下来,我们这里倒是有可靠的牙行,可以给潘老板寻个好风水的去处,免得让坏人骗了麻烦。”   潘小园“嗯”了一声,心知肚明。东京城买卖繁盛,作为“中间人”的牙行遍地开花。水夫人这个意思,是请她用风门指定的中介机构,大家共同发财——当然,多半是要收她些“物业管理费”,以答谢对方的牵线搭桥。   倒是可以接受。想当年,梁山上收“保护费”的主意都是她出的,这会子风水轮流转,向地头蛇送点人情,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于是点点头,说:“牙行自然是要寻的,若夫人这里有现成可靠的,只要价格公道,奴家何必舍近求远。”   水夫人笑道:“潘老板果然爽快,以后的生意不兴隆才奇怪——咱们这里不兴漫天要价,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大伙摸着良心做事,你们尽可放心——若是要人手的时候,我风门的兄弟却也都是伶俐能干的。既然是朋友,咱们要在老板的地界上歇歇脚,潘老板不至于驳我的面子吧?”   潘小园花了几秒钟时间,才琢磨出她的意思。这是要她雇佣风门中人,给水夫人解决一些手下人的就业问题。另外,若是她理解得没错,以后风门的兄弟们在她的地盘上坑蒙拐骗,她最好也睁只眼闭只眼,别影响他们发财。   水夫人见她有犹豫的意思,补充一句:“我的兄弟们都是懂分寸的,潘老板不必多虑。”   这是说,坑蒙拐骗的事情不会做得太过分,不会影响她的生意兴隆。   潘小园刚要点头,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她不跟风门做朋友,是不是意味着,这些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她的地盘上坑蒙拐骗,直到把她连累倒闭为止?   这“保护费”收得够狠的。她不想立刻表态,问道:“还有吗?”   “还有……”水夫人微微一笑,轻轻一拍手,石壁上多亮了几盏灯,映出拐角处几个风流婀娜的身段儿,竟全是衣衫紧窄的妙龄女郎,有的浓妆艳抹,有的清秀可人,见了潘小园,齐齐起身一福,有几个看到武松,吃吃的掩嘴偷笑,转头说起悄悄话来,又不住眼的看他。   潘小园立刻起了一肚子火,有点明白了。   还是忍着,听水夫人柔声说道:“女人家生活艰辛,潘老板应该是感同身受。这些桃花枝下的姐妹们,潘老板不介意赏她们些饭吃吧?都是懂事人家的女孩子,添不得太多麻烦。”   东京城内的高级酒楼,几乎全都配备着相当数量的陪酒女郎,俗称妓女,有的是酒楼里的直接雇员,有的是外包来的野花野草。而这些花花草草也分三六九等:高雅的,只是陪着文人富贾们浅酌低唱,卖艺不卖身;而大多数格调不高的去处,服务项目也就丰富多彩,无所不至了。   想不到风门的业务范围还挺广,活脱脱的一个捆绑销售。   而水夫人的意思很明显:既然陪酒女郎必不可少,何不卖朋友一个面子?还省了她物色“人才”的时间和精力。   潘小园忍不住又去看武松的神色。他被那些花花草草肆意观察,神色间有些焦躁,低头看地,忍着。   感觉到她的眼神,才微微抬眼,递过去一个事不关己的眼色:你的生意,你说了算。   潘小园问水夫人:“还有吗?”   “潘老板难道还嫌这些不够?咱们要是成了铁杆朋友,自然可以多做生意,不差这一时。潘老板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休要顾虑,咱们敞开了谈,一切都可以商量。”   潘小园“嗯”了一声。对方开价开得差不多了。轮到她讨价还价了。   平心而论,风门这几个价码,倒是都出乎意料的合理。反正牙行肯定是要找的,反正人手肯定是要雇的,反正妓女多半是要请的,何不都交给他们这个地头蛇,省下来多少时间,钱呢,也不见得多花多少。   在数尺之上的地面,不知有多少商铺酒店,正在和水夫人合作愉快,互惠互利呢。   再说,她要是不合作,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显:风门不好惹,翻脸需谨慎。   水夫人笑吟吟的等着,那笑容像是长在了她脸上,笑得潘小园有些心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动。水夫人选择的这个见面地点,昏暗中难以辨识人脸上的神色。 第155章 1129.10   身后那个卖海红嘉庆子的“货郎”叉手而立,微笑等她发话。依然是看不出任何特色的面容,但他所做之事,却完美地诠释了“坑蒙拐骗”能带来多少巨大利润。   再一抬头,水夫人身后的莺莺燕燕扭动着身躯,朝武松一个个的抛着媚眼,潘小园几乎能看到,如此高质量的媚眼,会给她未来的酒店带来多少忠实的客流量。   潘小园随口道:“我们可以……”   话说一半,蓦然惊觉,水夫人正在使用和上次那货郎相似的伎俩。精心设计的措辞、语调、环境、气氛,组合成一个近乎于催眠的效果。像她这样,越是心思跳脱、不专注的人,越容易被趁虚而入。   赶紧抬头瞄一眼武松。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水夫人,一点也没有被这些伎俩带歪心思。   她心中一定,轻轻一笑,朝水夫人极其诚挚的一个万福,说道:“谢夫人好意。奴家天性疏懒,不是广交朋友的料子,咱们还是相忘于江湖比较好。”   一面说,一面心里咚咚跳,悄悄往后退一步,半个身子藏在武松后面。   武松对她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也有些惊讶,朝她看一眼。   潘小园回给他一个坚定的微笑,转而问:“敢请夫人指条出去的路。”   每个字咬得都不乏艰难,知道一句话说完,就等于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她如何不知,跟风门合作就是双赢,要在东京这种混乱之都立足,谁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迟早都得锻炼出对藏污纳垢的容忍度。   倘若她只是个以赚钱为目标的纯生意人,“合作”无疑是最佳选项。   但她的考量远远不止这单薄的一点。“做生意”的背后,承载着整个梁山秘密任务:要在东京不动声色地立足;要赚够资本可持续发展;要打入上流社会,探听朝廷的各路风向。   创业初始,她不愿和其他势力牵扯太多,平白将诸多命门交到他人手里。   更何况……   她可没忘,这个开酒店的机会,是武松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应该是不喜欢和水夫人同流合污的,尤其不喜欢被被人绑架着指手画脚。那么她也不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把底线降得太低。   就当是为了讨他欢心吧。   她见水夫人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大约要为“不识时务”付出代价了。   她给自己定定心,低声催促:“二哥,咱出得去吗?”   武松依旧一言不发,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些嘲笑。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事,怕是有些反应迟钝。   水夫人那副万年笑容慢慢淡下去,换成一抹轻飘飘的冷笑。   “潘老板这是嫌我们诚意不够了?既然不愿意做朋友,又来干什么!”   当然是舍不得那些金子宝石。潘小园心中念叨一句,口中说道:“自然是来开眼界的。认识了水夫人这等奇女子,也算不虚此行,没白跑一遭。这就告辞,祝夫人往后生意兴隆,在这儿住得舒心。”   说毕,拉拉武松袖子,扭头就走。   水夫人冷冷回道:“潘老板就这么把我们晾这儿了?”   意思很明显。既不合作,总得付出点不合作的代价。方才的那些金珠宝贝,难道就这么厚着脸皮拿回去?   四通八达的沟渠到处都是交汇,黑洞洞的水道里,不知何时站了些影影绰绰的人,有男有女,由于长期不见天日的生活,穿得长得都甚为随意。一束束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不怀好意的往潘小园身上打量。   潘小园努力无视这些明目张胆的威胁,仗着武松在身边,一肚子的坏主意汇成一句俏皮话,不慌不忙说出来:“奴家还是在地面上呼吸得顺畅些。水夫人腻味了此处时,尽可派人来寒舍做客,奴家必将尽心招待。”   一句大话说出来,其实心里也是虚着没底,像个挖得像模像样的陷阱,上面浮着一层摇摇欲坠的土层,只要稍微有人往上踩一个脚尖的重量,就垮拉拉塌方下去,露出里面败絮其中的一颗求胜之心来。   水夫人要想真的使个绊子,让她在东京城落不下脚,凭借自己这些人手,能不能挡得住她的明枪暗箭?   尤其是,当武松离开之后?   虽然早就料想过在东京城立足的种种艰难和障碍,也做好了和各路魑魅魍魉斗智斗勇的心理准备,但今日第一天进城,就亲眼见到风门的强劲实力,不得不承认,把他们比作“魑魅魍魉”,未免有些那啥看人低。   至少算个妖魔鬼怪。   但她不愿意畏手畏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武松当年酒后装逼,非要过那景阳冈的时候,也没料到里面栖着大虫啊。   武松见她有点慌乱,这才开口,说出进了沟渠以来的第一句话:“别急,赶得上回去吃午饭。”   水夫人大约也没见过如此目空一切的客人,脸微微一沉,喝道:“潘老板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了?我这里的兄弟姐妹,却也都是不太爱给人留面子的!”   话音刚落,不知递了什么暗号,沟渠里的人从四面八方凑过来,全都是面色不善,有人手中抄着木棒,有人拎着叮当乱晃的铁链子。   水夫人阴声道:“先解决那个大个儿,再请潘老板回来好好聊,给她讲讲咱们东京城里的规矩。”   潘小园立刻一头冷汗,轻声提醒:“二哥,他们要……”   刚吐出几个字,突然气息一滞,下一口气直接被闷回胸口。只觉得后背让武松用力一揽,整个人跌进他怀里,立足未稳,踉跄了一大步,就听到耳边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夹杂着“哎唷!”“啊呀!”“不好!”“奶奶的!”,最后是哗啦啦的一阵水声。等她扶着武松的胳膊站稳,左右一顾,顿时茫然了。   方才不怀好意的一票人,此时全都由竖变横,七扭八歪的倒在了浅浅的污水里,湿成一片。而他们倒地的位置,最近的也离着武松三尺远,溅起来的污水水花无数,却只有两三滴落到武松的裤脚上。潘小园的裙角更是干燥清洁,一点水迹也没有。   此时正值严冬,下水道里的污水不仅臭,还冷,简直冰浸入骨。落水的一众魑魅魍魉哀声一片,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拧衣服。   武松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别愣着,走啊,不嫌臭?”   潘小园又惊又喜,由衷的一脸崇拜之情,乖乖跟在他后面。   而水夫人脸色极其难看。本来以为潘老板是拿主意的,带的伴当木木讷讷一声不吭,想来是个只有蛮力的蠢汉;却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弟”却是比老板娘厉害百倍、江湖名气几乎满格的。随便几十个打手围上去,竟让他吃不得半点亏。   就这么放走了,风门的面子往哪搁。在后面低声命令一句:“灭火!”   潘小园还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只听得嗤嗤几声轻响,石壁上的灯火齐齐熄灭,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整个沟渠里黑成一团。   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竟然如同盲了,立刻听出远处似有似无的潺潺水声来。   还有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铁链子相撞的叮咚声。沟渠里的住客早就习惯了黑暗,训练有素的脚步,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围过来。   武松立刻将潘小园拉近,紧贴着他胸前。这回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分清楚各样声响,只觉得劲风拂面,脸上、手上、脖颈,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齐齐发毛,身子轻旋,武松一声不吭,似乎是带着她几个旋转纵跃,后背碰到冷硬的石壁,一股湿冷腐臭气味掠过鼻尖,然后袖口一紧,被什么人一拉一拽,武松顺势带着她在地上一滚,冰凉碾过一周,再立起来时,听他低声一喝,感到他肩臂肌肉一紧,竟似乎是从身边拖拽了一个人,牢牢把持住。   然后他沉声断喝:“点灯!”   一片寂静。所有的脚步声、兵器声、小动作的声音都消失了。   再半晌,看到不远处一簇如豆的灯光生了起来。光明慢慢侵入了沟渠的各个角落,竟是听从了武松的命令,把灯火重新点燃了。   潘小园这才看清,武松另一只手拎着什么人的脖颈,毫不客气地把他提得几乎离了地。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带他们下来的那个货郎。此时在武松手底下毫无动弹的力气。   水夫人错愕在彼,叫道:“你……你们……”   武松哼一声:“你们的老大,够低调的。”   说着手上一紧,那“货郎”想必是吃痛,皱着眉头,叫道:“好汉手下留情……”   潘小园也吃一惊。被他“擒贼先擒王”的,竟然不是那个嚣张艳丽的水夫人,而是……这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小虾米?   水夫人终于现出些慌乱之色,低声道:“快把人放了,有话好说!”   潘小园这下乐了。看来这风门只精于坑蒙拐骗,肌肉却一点也不发达。偏科果然没有好下场。   走过去瞧瞧那货郎,威风十足地朝他一指,脆生生的骂一句:“好啊,堂堂风门大哥原来是个到处卖果儿骗人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武功不济,这才不敢直截了当跟人打交道。也不知道学学人家盗门那位瓢把子,有真本事的,到哪儿都不用露面!……”   武松任她对这人冷嘲热讽,最后禁不住哂笑。这是吃准了货郎在他手里,理直气壮的狐假虎威呢。   那货郎被武松擒在手里,慌乱了一刻,马上又镇定下来,空中朝她一个拱手,说:“潘老板息怒,在下早就看出诸位不是寻常人,属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虎威,实非本意。不知诸位是哪个山头的好汉,改日必将登门谢罪!……”   潘小园静静听着。倒是江湖做派,不敢和有真本事的人轻易结仇。一句“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轻轻易易的就推卸了大部分责任,倒像是怪他们不事先亮明身份了。   但自己是“哪个山头的好汉”,当然不能随随便便说给他们听。水夫人说她没见过开封府公人,不见得就没跟他们打过交道。   正犹豫着要不要编个假话,武松可比她经验丰富得多,将那货郎丢下地来,不慌不忙接一句:“谁住在山上了,不过是听说东京城藏龙卧虎,来瞧瞧新鲜。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那货郎赶紧理了理衣裳,忍不住看了武松一眼。听他的口气,是哪里来的乡下人,只是凑巧学了些厉害武功,背后没什么江湖势力?   要真如此,那可谢天谢地。不过就算他是敷衍,眼下也不敢再刨根究底,于是很配合地朝武松一拱手,笑道:“大哥取笑了。敝号一向敬重好汉,不求大哥青眼相待,单咱们不打不相识,今日一见,也是缘分,不敢再有冒犯。”   意思是你们可以不把我们当哥们,但我们就此把你们当朋友。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给面子就不太合适。   潘小园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咱们就缘尽于此吧。往后地上地下,相见麻烦,各自珍重。”   算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告诫,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风门也别想着骚扰她的地盘。   武松朝她点一点头。这一路走过来,她的江湖智慧倒是步步高升,修炼得越来越会说话。   那货郎没接她的话,而是圆滑地来了一句:“恭送贵客。”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给指出了离开的方向。和来时是一条路,只不过从岔道分出一条略缓的曲径,方便攀爬。   看来风门诚意足够,也不太会出什么幺蛾子了。潘小园刚要大踏步往回走,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偏门之事。   蓦地回头,那货郎和水夫人还在目送他们离开。   她尽量无害地笑笑,问道:“不敢动问,贵号对于所有来东京发财的客人……都会请上这么一遭吗?”   水夫人淡淡答道:“这是我们的待客之道。”   当然,看起来绝对惹不起的,譬如百十人结伴而行的那种,自然也没那个运气接到风门的邀约。这话就留着不说了。这回“请”来武松这么一个太岁,算是他们看走眼,并非什么光彩之事。   潘小园点点头,看看水夫人,又看看那货郎大哥,笑盈盈地问一句:“那么去年,这里可曾来过一个……叫西门庆的?”   武松立刻知晓了她的意图,心里一震。他怎的没想到,风门的暗渠四通八达,和东京城里的生意人,或多或少都打过交道,堪称最完美的信息渠道。   那货郎并没有立刻回答潘小园的话,而是反问:“潘老板问这个做什么?”   潘小园微笑:“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边说边心中盘算。倘若风门和盗门一样,是要对“客户”信息严格保密的,以自己和武松两人所拥有的砝码,自然不太可能问出个所以然。但是,万一呢……   水夫人显然是不信,轻声一笑:“潘老板的朋友可真多,一个个都记不住他们的去向。”   潘小园也不解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既然没有立刻否认,说明有戏,多半在掂量情报的价码。   她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小布包,把里面属于自己的碎金子一把掏出来,一块一块,不慌不忙地排在一块凸出的石砖上。   一边慢慢动作,一边微笑道:“方才多有得罪,这些,算是赔你们兄弟的将息钱,休嫌轻微。”   那金子摆一块,水夫人的双眼便睁大一分。抬眼看看货郎大哥,眸子被那些金块衬得亮光闪闪。   风门不同于盗门,坑蒙拐骗讲究个细水长流。这一次便是实例——宁可退还潘老板的金珠宝贝,也要寻求个长远合作——因此如此简单粗暴的交易,多年少见。   潘小园将最后一块金子拨拨正,静静等着。约莫是沾了些武松的坏习气,这会子居然视钱财如粪土,一点也没觉得心疼。   几个首脑角色互相看看,都是一个心思:金子看得见摸得着,何必替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保密,况且这些来历不明的厉害角色,才是他们风门应该搞好关系的。 第156章 1129.10   重新和武松走在阳光底下,跟他商量:“要不要顺路去潘楼街看一眼?不过我俩都是熟面孔,万一撞上仇人,声张起来,怕是不太好收拾。”   说完才想起来,武松已经让燕青打扮成了弃武从文的路人乙,就算是迎头撞上宋江,怕是一眼也认不出来。真正的“熟面孔”也只自己一个。但时过境迁,经历了这么多大风大浪,想来自己的气质外形早已非复吴下阿蒙,和当初那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天差地别了吧。   自己感慨一刻,笑笑,又改口:“要么你去探一探风向,我在旁边等着……”   还是没听到他答话,这才仰头看他,轻声叫道:“二哥?”   武松却是出神了,盯着身边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茫然闪过一个推着太平车儿的小贩,这才看她一眼,轻轻“嗯”一声。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方才,她这么轻易的从风门手里买来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情报,这份急智让他不得不甘拜下风。当然,这得归功于她脑子活络,不介意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换成他自己,遇上这些心思不正、道德不明的人,他看不惯,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是浪费生命。   况且,他如何看不出来,她用来买情报的金子,特意挑了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他自己送给她“托管”的那些“战利品”,都是从大名府里掠来的、形状整齐的金锭;而她在梁山这些日子的积蓄,让她换成的碎金子,都是几两几钱的一小块一小块,因此两个人的财产,虽然混在一起,但外形上十分容易区分——她这么精细敏感的性子,这个举动能是无意?   换成武松自己,这么不分彼此的事儿倒是有可能做出来。但他向来不以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别人。她是妇道人家,又没武功傍身,对身外之物多有看重,也是情理之中。要不然,那天在客店里发现钱丢了,怎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儿,钻钱眼儿里出不来了?   那方才这么一次仗义疏财,什么意思?要是换成个别的梁山兄弟,他原本也不会想太多;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的想法,越来越殷切的想要弄清楚。   却又懒得猜心,于是直接没头没尾的问出来:“为什么不拿我的钱去办事?”   潘小园听他冷不丁这么一句,怔了一刻,第一反应却是:“是了,你若不放心让我管着你的钱,还是拿回去的好。”   她知道,自己眼下仍然是“等待发落”的状态。旁人不知道,她自己可不敢忘,生怕让武松觉得自己仗着他喜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因此逮着机会就想表态,告诉他“臣妾很乖”。   丢份吗?丢份。换成过去的自己,非得狠狠嘲笑一番不可。   但又何必自欺欺人。喜欢一个人,自然而然的想要讨他欢心,人之常情,忍着做什么。   武松却没理解她心里的患得患失,立刻说:“没不放心你。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有点说不上来。报仇这档子事,已经化成了心底一棵坚硬的种子,生根发芽。在他心目中,每一步都是要由他武松亲自完成,才算尽了自己的责任。   而现在,一个得力帮手不请自来,把他的报仇计划顺利地向前推进了好几步。该谢谢她吗?   潘小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一点摇摆不定的心思,叹口气,说:“武二哥,你非要跟我泾渭分明,分那么清楚么?你既然肯把你的全部身家交给我管,难道我就不能效仿吗?只要能换你开心,我就算花钱花成穷光蛋,我也乐意——用不着你管。”   最后这句话,概括起来四个字:千金买笑。自从这个成语横空出世,由一个女人说给一个男人听,恐怕是从古到今头一遭。偏偏她说得还一本正经,仿佛这是她应该应分。只有说到句尾的时候,终于觉得是不是有损他尊严的嫌疑,于是故作蛮横地加上一句“用不着你管”,体贴地给这个宣言罩上一个任性的帽子。   武松被这句不伦不类的表白弄得八分窘迫,想回头嘲一句,看她认认真真的神色,又不忍了。他是梁山上一号人物,多少小弟排着队奉承巴结他,说出的话也都一个赛一个的肉麻,他心里早就免疫。可她不一样,就算是在先前的任何逆境里,就算是让现实打击得以泪洗面,也没见她放下底线去向任何人阿谀谄媚,甚至敢不服输的跟人叫板。方才沟渠里那个英姿飒爽、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潘老板”,不就是她本色出演么?   而面对他武松的时候,“潘老板”成了款语温言的小妇人,愿意看他脸色,愿意没羞没臊的跟他表白——不止一次了——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他心里感动,暂时忘了俩人过去吵的那么多架,跟她笑一笑:“那也不行。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是会理财的,否则不出多久,就得天天往那儿跑。”   说着手一指,对面热闹的小巷子里,黄旗子挑出一个“解”字来。“解库”是江北方言,意思就是当铺。   潘小园顺着他的手一瞧,忍不住扑哧一笑,又马上如临大敌,捂住嘴,轻声叫道:“合昌解库!”   就是风门那货郎说的西门庆的地址!   武松眼一霎,随着走近几步,也看清了那解库上的招牌。   跟她对望一眼:“这里不是潘楼街吧?”   路边抓个人一问,人家回:“这儿是马行街,官人没看到街角那牌坊?”   潘小园默然无语。看来西门庆不仅在东京成功开了当铺,而且还开出分号来了!   那“解库”门面很小,往里瞄一眼,只看到两个皂衫角带的伙计,懒洋洋的坐着等生意。没什么异常情况。   倒还不至于上去直接问你家老板是谁。潘小园默默记住这里的地址,向那路人问出了潘楼街的方向,跟武松一头扎过去,“史家瓠羹”和“枣王家磁器”之间,果然看到了另一间大号的“合昌解库”——便是她向风门重金买来的地址。   武松站在茶肆拐角,远远的将那门面看了一眼,神色中带上了复杂的忧虑。   若是个寻常茶铺酒店的老板,大可以按江湖套路来,进去先一通找茬,摔瓶子摔碗,顺带揍几个打杂的,必定会有人屁滚尿流的去报信。再踢翻些名贵的器物,再矜持的老板都得现身了。   但眼下条件不太允许。东京城到处是公人,开封府的歇山顶远远的肉眼可见,转角半里地的破神龛上就贴着他的通缉像,虽然气魄和风姿绘得惨不忍睹,浓眉大眼倒是神韵十足。恨死那个画像的了。   况且,万一这店已经和西门庆没关系,一通打砸下来,未免不好收场。   他忽然转过头,低声道:“潘老板,借你……”   潘小园也在用心琢磨着对策。不等他说完,便笑嘻嘻从头上拔下根金点翠甲虫钗儿,塞他手里:“送你了。是我下山之后,在镇子上随便买的。不心疼。”   武松深深朝她看一眼,感激地笑一笑。他的笑千金买不来,却能用一次心有灵犀换来。   潘小园在茶肆里要了个座头,点了壶杂珍果香草茶,慢慢喝着,目光随着武松,看他拿着那钗儿,排了会子队,进去和当铺伙计交涉一番,似乎又争辩几句,最后钗儿递过去,让那伙计左看右看,称称重量,最后写了张纸,包了包钱,让他拎出来了。   武松过了街,茶肆里坐下。潘小园问他:“如何?”   他摇摇头:“老板说是姓夏。掌柜的姓刘。”   一边说,一边展开张当票,上面明明白白的签着掌柜的名字。   潘小园一看,乐了:“二哥你有本事,当了五成的原价呢。”   武松笑了,不理她打岔,接着说:“不过听他们口气,这当铺后面也是有金主投资的。但据说只是交接铺面生意的时候露面过一次,此后就没现身过。”   “谁?”   “伙计们都不知道,也没人见过。只知道是个贩药材起家的大户。”   潘小园抬起头。西门庆不就是贩药材起家的大户么!   武松的眼睛格外明亮,端起茶盏,一口喝光,低声说:“先回去吧。”   话里是撤退的意思,但语气已经带上了胜利的凯歌。   潘小园明白他的意思:“慢慢来,不打草惊蛇。等我在东京开出门面来,再找机会跟他们接触。他们是当铺,总要和旁人有钱财上的来往。”   既然是“股东”,那么此店的“店长”定然和他是有些瓜葛的。倘若她此时能凭空变出一车金子,宣布要收购这个当铺,那么幕后的“股东”自然会急急现身;但眼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慢慢寻找机会。   武松轻轻摆手,“你不要独自冒险。正月十三日,我去和岳飞接头。见到周老先生之后,须回梁山复命。然后我便向宋大哥请假,再来东京,把这事一了百了。”   潘小园心里卷过一阵鲜花灿烂。他还要再来!   赶紧点头:“到那时,暗桩建起来,我给你安排个安全的落脚去处。”   武松微微一笑,把那当票收起来,长身而起,顺手从刚当得的一把零钱里抓出十几文,撂在桌上,算是茶钱。   潘小园微微笑道:“谢武老板请。”   武松轻轻白她一眼。寒酸到家了,请客用的是当她钗子的钱。   好在话已经说开,钱财上休分你我,他也就心安理得。   快步离开,果然没到午饭时分,就来到了约定的“久住王员外家”。刚转过街口,过了牌坊底下,远远的就瞧见街上围了一大圈人,喧哗的、比划的、起哄纷争的,好好的一个客店,竟开出勾栏瓦子的风格来了。   潘小园一惊,第一反应是:难道燕青那一队人,暴露身份,被公差发现了不成!   赶紧拽拽武松,赶过去一看,放了些心。围观的群众大多是在窃窃细语,哄哄嚷嚷的叫道:“打得好!”“欺负人还有理了!”“什么花花太岁,早该有人治治!”   往圈子里探头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年轻后生,都穿得花花绿绿,眼下灰头土脸,头上戴的花儿掉在地上,旁边滚落着弹弓、吹筒、粘竿之类。   其中一个穿得最光鲜的,正七手八脚爬起来。只见他一颗大头,一张歪嘴,拍掉脑门上的灰,气急败坏地说:“你敢惹我……惹我们兄弟,知道老子是谁吗?”   话音刚落,哎唷一声,圆滚滚的身子,被一只小皮靴又踢出去两尺。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斥道:“我管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就算是王爷丞相,也是有罪!我今日还偏要管一管!”   话音未落,周围几声轰然叫好,声音挺熟悉,不外乎郓哥、董蜈蚣、周通那几位。贞姐似乎也跟着喊了几嗓子。   潘小园心里一跳,拉着武松,赶紧又挤进去两步。扈三娘扈女侠来到东京第一天,就来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是颇有侠义风范。   缩在扈三娘后面的屋檐下的,是个戴檐帽的小娘子。 第157章 1129.10   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正呜呜咽咽地哭得凶,跟旁边的围观群众解释:“我家娘子……只出来寻个猫……呜呜、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只是我家雪炭丢了两天了,她心里着急……早知街上会出事,奴就是挨打挨罚,也要劝住娘子别出来……”   围观众人们几十张嘴开开合合,潘小园顷刻间就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这个风流雅致的美貌娘子,家里应该是有些身份地位的。小丫环一个劲儿强调,自家娘子平日里规规矩矩,并非随意上街的民妇,只是爱猫失踪,心里焦急,终于忍不住亲自出门来寻。可惜上街前没看黄历,不巧碰上了这一帮不务正业的混混,见了她的脸蛋身条,截在路当中不让走,嬉皮笑脸的动手动脚。   看这娘子装束富贵,寻常不入流的混混也不敢惹,这帮纨绔想必是当地有些势力的。闹了好一阵,巡逻的公人就当没看见,路过的百姓也没人敢管。寻猫娘子只带了个丫环,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刚刚在客店安顿下来的扈三娘看不下去,撂下手里的热茶,就出去给了那些混混一个教训。   围观群众说得绘声绘色,“女侠”如何一记“太祖长拳”撂倒一个,又一记“少林无影脚”踢倒另一个,又是如何一招“断子绝孙手”打得第三个嗷嗷乱叫。不出片刻,七八个混混倒在地上起不来。那杯茶,眼下还温着哩。   再看周围,郓哥、董蜈蚣他们都在客店门外,见到扈三娘为别的美女伸张正义,不敢露出太兴奋的神情。   燕青则是一副头大的模样,看看扈三娘,再看看被她教训了的那些纨绔子弟,来回来去踱着步子,想必是劝过她休要多管闲事,却被美人当成耳旁风。   见到潘小园和武松回来了,燕青双眼一亮,赶紧使眼色,意思是如何收场?   武松眼睛往下瞟,看看一干混混被揍得七荤八素的模样,忍不住闷声一笑。一言不合就揍人,扈三娘这人倒颇有些他的风骨。只是毕竟江湖经验还不够老到,要教训人,非要让他们瞧见自己的脸吗?   倒是不难善后。快速跟潘小园商量两句,又把燕青叫过来。   带头的那个胖纨绔此时才又爬起来,呸的一声,吐出嘴里一颗牙,狠狠道:“贼泼妇,生得好看,蛇蝎心肠,哼,你等着,等老子查出你是谁,哼,不……不会放过你!……你给我等着,你知道这东京城里……”   扈三娘倒也有些机灵,知道这便是结仇了。心想这几个家伙可失算了。她又不是东京城的居民,连个稳定的落脚去处都还没有,难道还能被他们查出住址来?   冷笑一声,答道:“有本事就查啊!下次再让我撞见你们欺负女人,照样教训!”   此时另外几个小混混也七手八脚的爬起来,冲着围观人群喝道:“看什么看,看什么看?都散了散了,找打!”   围观群众轰的一声,熟练地一哄而散。   扈三娘这才来到那被欺负的檐帽娘子面前,大姐大一般,命令道:“走,我送你们回家。”   对方擦掉眼泪,露出半张清秀的脸庞,朝扈三娘深深一福:“多谢姐姐仗义相助,奴家贱姓……”   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被旁边一个女声干脆利落地打断了。   “什么都别说。”潘小园横插过去,也不顾客套,朝那寻猫娘子做个静音的手势,“在大街上自报家门,让人听见,等着那些混混上门骚扰么?”   扈三娘和那寻猫娘子同时恍然大悟。扈三娘道:“那……”   潘小园一招手,把董蜈蚣召唤过来,又低声对扈三娘说:“怕是你也被盯上了。我们送这小娘子回家。你也假装走人回家,只管在城里转上一遭,你身后肯定有跟踪的人,想办法甩开,然后叫个轿子回来。”   一面说,一面往她手里塞把零钱。   扈三娘点点头。动手之前确实只凭脑子一热,没想好如何善后。赶紧说一句:“对不住……”   潘小园刚要说句什么,那寻猫娘子倒开口了,柔柔地说:“两位娘子侠义心肠,胜过须眉,今日救奴家于水火,是积德的善举。倘若因此被恶人报复了,奴家如何心安?不如娘子们自便,不是奴夸口,奴家里也不是任人欺侮的,往后格外小心注意便是了。”   一番话玲珑轻巧,把潘小园说得心中一热,忍不住将那寻猫娘子打量了一眼。这才看出来,她并非国色天香的姿容,但清眸流盼,柳眉如烟,谈吐间知书达理,别有一番风流蕴藉。其实细看起来,她年纪已经算不上小,说不定比武松还要大些,只不过保养极为得当,举手投足间尽显闺秀气质,却和二八少女无甚分别。   她方才被欺侮出的眼泪已经干了,眼睛仍然是红红的,目光却是淡然中透着坚定,一面说,一面朝自己那小丫环使个眼色,又对潘小园、扈三娘两个人各道一福。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和她结交的意愿。冲她嘻嘻一笑:“难道我们就任人欺侮了?你休怕,我带着我家小厮,先送你回去,看你平安到家才好。下次出门你小心,可不能次次都碰着我这爱管闲事的妹子。”   寻猫娘子也就恭敬不如从命,盈盈道谢。潘小园向扈三娘使个眼色,让她赶紧离开。   她家其实住得颇近——不过是出来寻个猫,能走多远?拐过一个牌楼,过个桥,进个小巷子,在尽头的一处深宅大院停下了。那娘子抿嘴笑了笑,说:“多谢这位姐姐和大哥相送,奴家……”   话说一半,忽然秀目一张,眼睛里亮晶晶,失声娇呼:“雪炭!”   那小丫环也喜上眉梢,朝着屋檐连连指,叫道:“娘子的猫!”   大伙齐齐抬头一看,只见临近曹婆婆肉饼家的屋顶上,一只黑背白爪、风情万种的小猫,正蜷着打呵欠呢。   那娘子又喜又急,不顾形象的挥手,脚底下直跺:“雪炭,雪炭,你怎的跑那儿去了!快下来,下来!”   潘小园朝董蜈蚣使个眼色。作为她手底下头一号偷鸡摸狗专家,董蜈蚣笑道:“大姐放心,小菜一碟。”   紧接着往手心吐口吐沫,脚底下一窜,那小丫环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尖叫,董蜈蚣就上了房,如履平地行了几步,手一张,就把那名叫雪炭的猫儿捞进了怀里。轻飘飘跳下来,嘻嘻笑道:“来了……”   那娘子快哭了,一把接过来,抱在怀里捋毛:“雪炭,你不乖!害得我担惊受怕好几天!今儿出去找你,还差点让登徒子羞辱,你说,你是不是坏?是不是该打?……哼,这两天你吃什么了,可有挨冻?——青梅,愣着干什么,去给雪炭准备小鱼干,这几天肯定把它饿坏了……”   潘小园和董蜈蚣被完全无视,大姐和小弟对望一眼,都是嗤的一笑。   没想到如此矜持文静的一位大家娘子,还是个猫奴。   猫奴心疼雪炭,柔声细语的安慰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护送自己回家的两位,连忙端正举止,自己难为情地一笑:“多谢两位相助,见笑了……”   潘小园当然不能跟一只猫儿计较,笑道:“娘子既然平安到家,我们就回去了。往后有缘再见,以后你出门,再见到成群结队的男人,可得躲着点儿走!”   客气了几句,那娘子忽然说:“方才出手教训登徒子的那位姐姐还是妹妹,奴家可还没机会认真道谢。不如,正月十五灯节,奴家里正好作宴,也不过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奴做东,请两位娘子一同玩赏,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潘小园心里一盘算,离正月十五还有十来天,到时自己诸般杂事应该都能告一段落。早听说元宵夜是东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热闹节日,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心动。   笑盈盈应承了,又问:“奴家姓潘,不知娘子贵姓?”   对方温文尔雅地微笑:“姓李。”   猫儿雪炭趴在她怀里,慵懒地喵了一声。   就在潘小园护送猫奴娘子离开的同时,客店门口,那胖纨绔左右看看,见没人再为难他了,拎起一个手下小混混,低声吩咐:“去,去查查那疯婆娘到底是谁,住哪儿!再瞧见,我非……非……非弄死她不可!”   其实扈三娘的姿色,比起被她救的那猫奴娘子也毫不逊色。但那胖纨绔想必是只喜欢文静类型的,扈三娘一动手,巾帼不让须眉,魅力立刻跌倒谷底,这就变成“疯婆娘”了。   接着兵分两路:“你们,去探探那丢猫的风流媳妇是谁家的,务必快快给我回话!我非要把她搞到手不可!”   几个小混混捂着方才被打痛的地方,一齐躬身答应,分头去了。   那胖纨绔这才让人帮他掸掸身上尘土,往地上吐口口水:“呸,今儿晦气!”   刚抱怨两句,旁边一声清朗的笑:“不过是别人家媳妇,这位小官人何必置气,小人带你去新门瓦子逛上一遭,千娇百媚的女娘,要多少有多少,哪个都不比这位逊色……”   胖纨绔一愣,眼前站了个陌生小哥,别看貌不惊人,那双眼睛勾人心魄,说出的话更是优雅动听。不由自主点点头,愁眉苦脸地对他推心置腹:“可是我就喜欢别人家媳妇……”   燕青心里啐了一口,不动声色继续套话:“锲而不舍,是好男子!小人今日与小官人一见如故,不知尊姓大名?……”   巷子另一头,被派去跟踪寻猫娘子的几个混混,正猫着腰,眼看着她和另外一个美貌小妇人搭伴而行,月白斗篷和莲青袄子并肩,小丫环青梅羞怯怯跟在后面,不由得口水直流,互相使个眼色,一阵心照不宣的坏笑。   今儿虽然吃瘪,但这种事讲究个细水长流,这点耐心都没有,还在东京城当什么混混?等回头探清楚这小娘子的住处,回报自家老大,不知会被他怎么赏呢!   正盘算着,只听背后一声断喝:“几位好汉留步。”   几个混混一愣,还没直起腰,眼前同时一黑,后脑先后挨了拳头,砰砰几声,轰然倒地。   武松掸掸手,心中有些奇怪。本事这么逊,居然也能在东京城里横行,未免运气太好了吧。   有点后悔方才那句话了。把“好汉”两个字省了多好。   回到久住王员外家客店,要了碗酒,慢慢喝着。没喝几口,只见潘小园已经完成了护送任务,和董蜈蚣笑嘻嘻的回来了。董蜈蚣正学猫叫,讨自家大姐欢心呢。   过不一会儿,燕青也回来了。潘小园看着他,忽然欲言又止。   方才跟救下来的猫奴娘子互通姓名,得知她姓李。这年头女子闺名不足为外人道,也就没追问。但她模样气质如此出挑……   算了,先别乱声张。东京城姓李的妙龄娘子多了,也许不是呢。   于是只是微笑,说道:“武二哥,小乙哥,那伙子混混打发了?”   武松点点头,笑道:“我就不明白,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头,全是三脚猫的本事,怎么在东京城里混下来的!”   燕青犹豫片刻,低声笑道:“倒是让小弟套出话来了。方才那个当街耍混,让三娘教训的胖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潘小园这下子有点紧张,问:“谁?”   东京城里藏龙卧虎,可别是什么微服私访的太子王爷之类——话说回来,这种事小说里多了去了,现实中倒是不太可能发生。   燕青轻笑:“那胖子么,姓高,乃当今太尉高俅的干儿子,平日无事生非,最爱调戏妇女——小弟方才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砖头把他拍晕了,不知是不是下手太重?”   潘小园:“高、高……高衙内?”   高俅的干儿子高衙内,谁不知道东京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太岁”,害死林冲娘子的灾星。因为林冲对他是切齿之恨,他的大名,在水泊梁山已经如雷贯耳。在好汉们的酒后豪言中,也已经把这人以各种惨烈死法,轮回不知多少次了。果然是平生风流不羁爱人妻,这个毛病多少年了还没改。   来东京的第一天,教训了大名鼎鼎的高衙内?   和武松面面相觑。武松对这位高衙内的“劣迹”自然知晓得清楚,沉下脸,朝地上啐一口,低声说:“下手太轻。”   这时候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扈三娘也回来了。一进门,先汇报:“跟踪我的都甩掉了,大家放心。”   接着看到武松,才想起来当初的“约法三章”。扈三娘傲气归傲气,这会子还是主动承认错误,朝武松生硬地道句歉:“这次没忍住,没经你允许,动手了,休怪!”   三人齐声说:“不妨!”   武松微笑着补一句:“你比林冲强多了。”   潘小园悄悄瞪他一眼。三娘自己都有好几天没提林冲的名字了,你勾她做什么!   武松无辜地朝她回视,意思是:忍不住! 第158章 1129.10   潘小园首先低声汇报:“那个坑蒙拐骗的风门想跟咱们合作,让咱们用他们的中介、人手、服务之类。我想着,咱们毕竟是梁山本钱,不能把太多把柄交到别人手里,于是没答应。武二哥帮忙摆平了那帮人,以后他们应该不会来我们的地盘上捣乱。”   言简意赅,但“摆平”两个字里,已经包含了无限的暗示。大伙齐齐看向武松,目光里全是崇拜敬仰。   武松难得的有些难为情,微微低头,说:“他们没什么真本事,小心别着道儿就成。”   燕青也衷心夸赞了一句,心里吞下一句话没说——倘若今天和潘姐去谈判的,不是武松,而是他燕小乙,谈判的结果或许会有不同——毕竟,效率至上,他倒觉得,与风门合作,能省己方不少时间和精力。   尤其是,要接近那个东京城头号花魁李师师姑娘,循规蹈矩、脚踏实地的经营,何时才能攒够那个本钱?   但既然已经和风门翻脸,这话说出来毕竟没意义。况且武松既然坚持原则,他也佩服。以他的本事,也不是非得倚仗什么旁门左道才能达成目标的。   于是他压下这句话,第二个汇报:“我去外面探过一圈,这附近的汴河大街上全是牙行,至少十几个等着租售的铺子宅院。表姐,你明日去看一遭,看咱们是买个门面好呢,还是租一间。”   潘小园忍不住笑道:“买?你想买什么样的?”   燕青如何有此概念,思考了半天,十分无辜地说:“就我们路上看到的那间白矾楼,五层的,要买那么大一间门面,不便宜吧?”   潘小园哈哈大笑:“白矾楼的门面,咱们这一千贯,怕是只够买个厨房!”   她职业习惯,一路上已经了解过了,东京城房价高得惊人,一间黄金地段的铺子,售价至少三十万贯起,再加上装修,估计就得往七位数去了。楼市泡沫,古今相通。   因此直接买房置地,几乎等于天方夜谭。况且,暗桩的任务变数太大,哪能一下子置办这么多不动产。   燕青惭愧地低下了头,不再对生意上的事情发表看法,含笑总结道:“那么明日,咱们去牙行转一圈。”   郓哥积极举手:“我去!我帮着砍价!”   梁山在东京的第一个落脚之处马上就要有眉目了,大伙兴高采烈,纷然叫好。   潘小园却摆手摆得厉害:“别、别着急!”   见大伙愣愣地看着自己,才清一清嗓子,补充道:“听我的。租房子的事儿先不急。先辛苦大家,在这个客店里住上几天。”   梁山逻辑,做事直来直去,绝不拖延。说好三更杀人,就绝不会留人到五更。   但这个逻辑在东京城可行不通。潘小园好不容易才说服大家,选门面之前,“市场调查”是必不可少的。   客店里的厨房是供住客们随意使用的。第二天,潘小园就派郓哥出去,采买了一袋子雪花面粉、新鲜猪油、饴糖、芝麻之类的原料,再加上厨房里本来有的素油、盐、酱油、醋,排在一起,看看差不多了,把孙雪娥叫过来。   “妹子,你看着做,就做些你最拿手的吃食点心。我们几个都给你打下手。日中之前,能做多少做多少,好不?”   孙雪娥一头雾水:“你、你要开宴席?用得着那么多点心?”   赶紧解释:“不不,不是开宴席,是打算推出去卖的,算是提前了解一下城里各区的行情,生意量多寡……”   孙雪娥只听到“推出去卖”几个字,大失所望:“我还以为咱们是来开店的!哪知道来了东京,要做走街串巷的小贩!苦啊……”   潘小园赶紧又解释:“不不,走街串巷也就这两天,回头等月中之前,保证开个店,让你掌勺。”   孙雪娥好不容易才被说服了。她左思右想,想着过去在梁山开小厨房的时候,唯数她手底下的白肉胡饼是最受欢迎的主食——不为别的,肉多、味重,最受那些虎背熊腰的大哥们的欢迎。   把这想法跟潘小园说了。潘小园倒也觉得合适。不过是个投石问路,用最基本的主食,试探出城南各区的需求量来。   不过还是提醒孙雪娥:“肉不用放太多,我看这里人都喜欢清淡口味。嗯,还有,卖相别差了,起码得看着是个圆形,不能像梁山的大食堂里做出来的那种。你看街上其他小摊贩卖的东西……”   孙雪娥感到自己的手艺受到了侮辱,气哼哼地反驳:“我知道!”   本来她学的烹饪技术,就是针对大户人家的需求,一切向“东京标准”看齐;做出来的成品,哪样不是既清淡又美观,透着一股子小资小清新的气息,西门庆府上谁不夸她!到了梁山,为了适应好汉们的品味,不得已将手底下的吃食“改版”,做得越来越粗豪野蛮,孙雪娥早就觉得怀才不遇了。   潘小园赶紧不再说什么,一切让她发挥。   把郓哥、周通、董蜈蚣、贞姐,都叫过来打下手。她自己也捋起袖子帮着筛面和酵子。一时间,客店厨房便让这帮子客人“承包”了。好在白天客店里客源稀少,大伙都外出办事,需要做饭的也不多。给了店小二一贯钱,算是买了厨房里所有的原料。   想叫燕青武松过来也帮忙,谁知武松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探探附近还有什么江湖门派;燕青这会子也不见踪影,说是去瓦子里逛逛,“体察民情”。   潘小园最近有直觉,燕青被派来东京,也许不止是为了暗桩的事儿。但燕青在级别上算是“梁山好汉”,左右轮不到她管;梁山上派出的所有任务,她也无权一一过问,便也就任他去了。反正该干活出力的时候,燕青多半还是很识趣地搭把手,除了今天。   不过少了燕青一个,也许并不是坏事。天知道他会把“三斤面粉”、“二两猪油”、“一勺醋加两钱细盐”给理解成什么样子。   正要开动,厨房门口忽然站了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扈三娘犹豫着问:“我……我能帮忙吗?”   潘小园一怔,看看厨房里的各位,回头笑道:“求之不得。”   美人既然开始融入社会,那也就给她这个面子。况且,潘小园觉得,艺多不压身,像她这样,只有一身武功,毕竟难以在社会上混得开。   起码学个蒸饼呢。   于是派她去和面,让贞姐当师傅教。   热火朝天忙了一个时辰,十几锅热腾腾白肉胡饼流水般的出炉了。胡饼在做法上类似于后世的烧饼,但体积要大一些,形状则近似新疆的馕。虽然名字里带着“胡”字,但无疑已经汉化许久,成为了土生土长的北方小吃。   孙雪娥做的这一款,除了面里和了鸡蛋、酥油,上面更是盖了一层薄薄的熏白肉,不一刻烤出来,面粉的喷香带着些许油脂香,再撒上一小撮孜然,那香气直往鼻孔里钻。郓哥当场就不小心流了口水。   最后,孙雪娥手腕微抖,熟练地往那饼上撒了均匀的白芝麻。周通星星眼看着,就差上去亲她一口了。   而潘小园看到白肉胡饼的成品,脑子里莫名其妙出现一个不搭调的概念:“……披萨?”   确实有点像。难怪是“胡”饼呢。   孙雪娥看着大家伸长脖子围着她的样儿,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做好了……”   几只手同时抢过去,就要来个先尝为快。   孙雪娥连忙叫道:“别!”   忸怩再忸怩,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大伙,才低下头,小声说:“这一锅……你们别吃……方才和面的时候,有一团让我不小心掉地上了……”   周通脸黑了,手收回来,幽幽地说:“不早说!”   孙雪娥腼腼腆腆地笑道:“不是要推出去卖的吗?没关系啊。”   郓哥在旁边,帮腔似的点点头。   潘小园无语望天,觉得有必要先开一门职业道德培训课了。   不好意思直接批评孙大厨——毕竟她是头一回涉足商业领域——于是转而敲打郓哥:“以后下不为例!要是让客人看到咱们的吃食脏了,够咱们吃一壶的!东京城里什么没有,咱们的东西逊一点儿,立马就被别家挤下去!”   郓哥委委屈屈地点点头,似乎还不太服气,嘟嘟囔囔地说:“他们看不出来的……我以前……”   说两句,发现说漏嘴了,赶紧打住。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过去在阳谷县,雇佣郓哥帮她家做炊饼的时候……   打住,不能往深了想。佛曰:难得糊涂。   这一锅脏了的白肉胡饼就有点难处置。扔了?这么美味的产品,就算是喂狗都浪费。再说,潘小园自己凑合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太介意东西掉地上的。但是卖给别人,就无疑是损人品的行径了。   这时候客店里的小二,连同几个留在店里的客人,闻到吃食的味道,纷纷循香而来,见了满满一厨房的胡饼,眼睛直了。   郓哥赶紧招呼,捧着那一摞脏胡饼,笑嘻嘻地说:“几位官人尝尝我家大厨的手艺?……”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在后面踢他一脚,让他换了一摞干净的,分给客人小二吃了,收获了几声赞不绝口。   等人走了,才叫了董蜈蚣,吩咐:“这一锅脏的,挑到新宋门外去。我看那儿聚着些乞丐……”   董蜈蚣眼睛一亮,夸道:“大姐英明!”   潘小园摆摆手:“我还没说完。你当着那些乞丐的面儿,假装把胡饼弄撒在地上,沾了灰,再给他们。他们要是肯吃沾灰的,必定是真的腹中饥饿,也必定不会计较这饼子本来便有瑕疵了。”   董蜈蚣这下子明白了。对潘大姐佩服的五体投地。把饼子当着别人的面再弄脏一次,也就确保那些愿意吃的,是真正需要食物的人。   董蜈蚣挑着饼子去了。潘小园这才开始分派剩下的人手。   “郓哥挑一担,去御街至朱雀门一带卖;贞姐儿……算了,别跟他去。你跟着我,我俩去汴河大街;周大哥,你没太做过生意吧?没关系,你和你媳妇……”   看一眼孙雪娥那副见不得世面、要哭了的表情,改口:“你和三娘,你们挑两担,去朱家桥瓦子附近,卖完为止。”   扈三娘不介意抛头露面。但她和周通都是不太会做生意的,但让他们搭帮,两个臭皮匠,怎么着也得顶个吴用吧。   见孙雪娥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忙活一早上,让她在客店里休息。   至于价格,“暂时就定八文一个。买十个以上八折。不过,如果旁边的商铺价钱都高出太多,就适当提价。”   这点数字上的规划,在郓哥脑子里当然是小菜一碟。当即答应了。周通这边也能应付的过去,毕竟以前是山大王,清点小喽啰、赃物什么的,需要一定的算数水平。   潘小园抛出最后一个注意事项:“咱们今儿个,卖东西不是首要任务。回来的时候,希望大伙向我汇报清楚,你所在的地盘周围,屋宇房舍是高是矮,左近店铺档次如何,来买吃食的客人,穿衣打扮如何,口音是不是东京人,带不带小厮丫环,取出的钱,是零是整。一次大约买多少个。来生意的时段,主要是白天还是晚上。若有其余的发现,也一律用心记下来。这些能做到么?”   郓哥立刻点头。周通用心记了好一阵子,也笑道:“娘子放心。”   潘小园微微一笑,朝大家团团一福:“那么多谢。咱们出发,天黑回来吃饭。”   傍晚,周通和扈三娘的组合首先回来了,双双表示八文一个太便宜,两人商量要不要提价,商量了半日——都是爱面子的,不太好意思当投机倒把的“奸商”。于是还没等达成一致,胡饼就都卖完了。   然后是潘小园和贞姐。两人是早就搭档过的,也都有当街售卖的经验。汴河大街一带人烟市井稠密,街边的小摊小贩不计其数,来买吃食的,大多是附近衙门里的公务员,因此流水收入的时间性非常强。孙雪娥的胡饼做得再精致美味,也免不得“泯然众食”,没有太大的核心竞争力。不过好在人多熙攘,不到天黑,货物全都售罄。   然后是郓哥。他专挑热闹地方钻,卖出了平均十二文一个胡饼的高价。他把那些闪闪发光的钱哗啦啦倒在桌子上,大伙眼睛都被照亮了。   小猴子还拿腔拿调地讲了个奇闻异事:“打中午的时候,有个客官说是要买二十个,我一高兴,正给他包呢,不知怎的就把装钱的袋子给包里面了,一上午的收入!我找那客人不着,正要哭呢,谁知一转眼,钱袋子好好的在担子里放着呢,原来根本没丢!哈哈,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孙雪娥啧啧称奇,破锣嗓子里见缝插针地感叹几句,脑补了无数传奇志怪小说的情节。   只有潘小园心里有数,郓哥多半是碰上了风门的兄弟,算计了他的钱,转头才发现,他是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一伙人,于是遵从约定,又把钱给他送回来了。   风门还算有点情操,她想着,以后再遇见,可以跟人家客气一点。   燕青和武松当了一天的甩手掌柜,听大家一个个讲了见闻,这会子都有点过意不去,主动承担起了收拾厨房的脏活累活。周通看两位大哥都身先士卒,自己也不敢闲着,也凑过去劳动光荣。   忙碌的一天就算过去了。潘小园把卖胡饼的钱收起来,记了几笔账,困得不行,而且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这才想起来,快一整天没见到武松,怪想他的。   正想着呢,远远看见武松从走廊里过来,朝她招招手。   她脚底下打滑,放下笔,赶紧溜过去。到底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太嚣张,只是冲他一甜甜笑。   武松只跟她说了一句话:“跟岳飞接上头了。正月十三一整天,你别安排事儿。”   潘小园一惊一喜。喜的是他进展顺利。惊的是——   “我、我也去?”   陕西大侠周侗,在这个世界的武林圈子里,名气基本就相当于武侠小说里的北乔峰南慕容——当然是退隐了的——但也不容她不紧张。   武松朝她一扬下巴,哼一声。 第159章 1129.10   第二天,“市场调查”依旧按计划进行。这一回,请孙雪娥制作了更精良细致的点心——旋炙猪皮肉、姜豉鸡胗碎、乳炊羊肫肝,辅以四色菜丝,外面包了豆腐皮,豆皮细丝收口,巧手打上个漂亮的络子,再下油锅炸至定型。   这点心是孙雪娥过去的主人家所创,以前在西门庆家,也只过年过节时供应过几次。阳谷县文化人不多,随口把这漂亮吃食叫做“腐皮酥”。   周通听孙雪娥绘声绘色讲这“腐皮酥”的来历,脸色有点黑。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媳妇是“回头人”,可听她口气,怎的还骄傲自豪呢?炫耀她过去在大户人家当妾呢?   潘小园察言观色,知道不过是孙雪娥有点缺心眼儿,赶紧给打住,笑道:“腐皮酥这名字挺好,透着乡土气。东京城里雅致名字的小吃多了去了,咱们这个说不定让人眼前一亮呢。”   这次大伙没法一拥而上的帮忙,孙雪娥忙了一早上,也不过炸出了二三百个腐皮酥。潘小园分配工作,今天的目标很明确:寻找人傻钱多的高消费客户。   燕青和武松也忍不住好奇,双双要求加入销售员的行列。尤其是武松,来京城一趟不容易,过不了半个月就要回梁山复命的。和梁山的兵戈铁马相比,这花花世界就像个世外桃源,能暂时让人有个不一样的活法。于是他便也积极探索,能横插一脚的时候,决不留在客店睡觉。   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横插一脚”而已了。潘小园让他小化装了下,派贞姐跟着他搭帮。一天下来,本钱亏了一半——小姑娘敢怒不敢言的指着武松,悄悄说,武二叔不把钱当钱,见着乞丐过来,只要是真落魄的,都一视同仁的白送两个腐皮酥——里面可是上好的猪头肉、羊羔儿肉啊!   大部分营业额都是贞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来的。后来好不容易生意走上正轨,旁边围了些垂涎的食客,忽然街上来了一出恶霸欺人,武松眯眼看了一阵,有点怒了,身上那气场一开,周围的主顾纷纷失去了购买欲望;武松再一起身,打算去看个明白,那恶霸见了他,夹着尾巴跑了。   所以这一对今天没什么进账。好在潘小园也不是为了挣钱,该探的情报还是探来了——朱雀门外热闹归热闹,周围出没的大多是平民百姓,还有不少地痞恶霸盘踞其中,不是开铺子的好地方。   至于燕青,今日是跟郓哥搭帮,本来潘小园没指望这一对能挣钱,纯属给燕青玩票——可是一天下来,郓哥把那钱袋子往桌上一倒,哗啦啦啦,全都是诱人的铜钱,其中竟还夹杂着几小块银子。   郓哥得意洋洋地说,刚开卖的时候,的确生意冷清。后来燕小乙哥不耐烦了,抹掉了脸上化装,直接去酒楼里招揽生意——东京城的大酒楼,有些是允许外食入内,但必须先交进场费,才能进去兜售——收钱算账的事儿,郓哥全权负责。   大名府一枝花现身东京酒楼,说好听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说不好听了,有点羊入虎口的凄然感。两篮子腐皮酥,不出半个时辰就被抢得精光,其中一多半是女性顾客。俩人早就收工回来,已经在客店睡了半天觉了。   燕青还煞有介事地总结道:“在东京城里发财,没我想的那么难嘛。”   潘小园直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夸奖两句。脑袋里已经徜徉肆恣地开始跑马,以燕青为中心,发散出无数的生财之道。   其他人呢,也是各有各的收获。潘小园已经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简略的东京地图,标注了各大商圈,慢慢形成一个立体的商业地图。   第三天,查漏补缺。大伙齐心协力,在孙雪娥的指点下,做出几桶热姜蜜水,推到街上去卖饮料——既然做了流动摊贩,不免时刻受到城管驱赶、地痞勒索。好在大家各有各的化解方法。一天下来,地图上又添加了城管地痞出没的线索。   最后,酒足饭饱休息了一夜,潘小园和燕青“姐弟”两个,带上市井老油条郓哥、打岔小能手孙雪娥,踌躇满志,这就到汴河大街的牙行里去淘宝了。   低调出门,并没有扮成有钱暴发户的样子。潘小园自己穿了身淡藕荷色衣裙,披了件浅灰翻毛斗篷,殷实而不张扬,乍一看就是中产之家里管内宅的妇人。跟牙行交涉的时候,开口便说是家里的“夫人”刚刚嫁到东京,打算拿一笔私房,出来投资赚外快。   那牙行掌柜的见是个潜在大客户,上上下下服侍得殷勤,连叫小厮出来上茶上果子,笑眯眯的问:“不知娘子打算放多少本钱?”   这掌柜的经验丰富,一上来,先确定她的心理价位。   潘小园也不含糊,拿出主事的架势,反客为主,先提要求:“开铺子么,迎来送往,讲究个热闹,因此地段不能太偏。”   否则梁山兄弟来接头时,生面孔太碍眼,难保不被人盯上。   那掌柜的赶紧让小厮记下了。潘小园接着道:“第二,帮工的宿位要够。最好是街对面那种铺面民房一体的,这么着,家里的小厮妇人要来帮忙时,总不能三更半夜的回家去住。”   “暗桩”的接待能力要够,最好也得能藏人,外面是铺子掩人耳目,内里清静,适合密谈。   那掌柜的笑盈盈的,等着她说:“第三、嗯……既然是家里的产业,保不齐偶尔也要请些有身份的客人,因此装潢上不能含糊。”   她想的是,在东京安插眼线的江湖势力,肯定不止梁山一个。万一以后需要和江湖同道互相联络的时候,梁山总得有个高端大气的门面,不能让人家看扁了。   地段、面积、装修,三个条件提出来,可供选择的范围就小了许多。那掌柜的摸摸鼻子,继续笑道:“这么着,倒是有符合娘子要求的去处,只是这租金嘛……”   自然也要水涨船高。这就不用明说出来了。   潘小园刚要接话,孙雪娥最不怕讨价还价,立刻低声提醒她:“我家老爷说了,牙行便是坑人的去处,他们出的价,至少得照对半砍!六姐你可别上当……”   说是低声,其实满屋子都听见了。那牙行老板尴尬笑笑,说:“小人是良心商铺,怎么敢坑娘子呢?——这样,小人铺面上正好有个现成的转租,角门子二巷里的曹家寡妇,刚死了当家的,几个铺面无人打理,只好拿来收租……”   那掌柜的舌灿莲花,说的不过是那曹寡妇如何缺钱,如何急着把铺面租出去,因此价钱上便不是太看重,三十贯一个月,已经是良心价了。   郓哥没见过世面,低声叫道:“三十贯!一个月!”   潘小园也禁不住感慨。想当年在阳谷县,自己为了摆脱武大,要死要活的攒三十贯,差点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搭上去。   而这些钱,在繁华的东京城里,也不过是一个中产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一个当街铺面的月租金罢了。   潘小园心里盘算,风门看上他们,将她请到良心下水道谈事的时候,默认以她的本钱,出手定是有一定规模、有陪酒女郎的中等酒店——这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心理上的参照物。然而自己开的不仅是店,还是暗桩,就必须在现有的基础上,格外低调一些,不能上来就空降一个太大的。   再说,从下水道里也得知,大酒楼里免不得要容纳些莺莺燕燕,她觉得自己还没做好这个准备,也完全没有相关的“管理”经验,因此这个项目先砍掉。   把前几天的市场调查结果调出脑海里——角门子二巷,当属兴国寺桥附近的开封府商圈,周围两三个瓦子,延庆观、郑家楼,市井风情浓郁,时有达官贵人经过。缺点是走街串巷卖艺的太多,时常会堵车堵马堵轿子。另外,街道两旁的下水道偶尔反味儿,想是年久失修,再或许,是已经让风门的朋友们改造成了一个便捷出入口。   见她不言语,旁边燕青十分凑趣地接一句:“表姐,太贵了。”   那掌柜的赶紧又吹嘘了一通“良心价”,没有立刻松口。   潘小园轻描淡写地一笑:“那条街上有点臭。去看看别家。”   几人鱼贯而出,那掌柜的愣在当处。   不是外地人么,连角门子二巷口沟渠反味儿都知道!   赶紧追出去:“这个嘛,是小人失察,要是和那寡妇娘子商量商量,或许可以压点价……”   潘小园回头嫣然一笑:“知道啦,回见!”   既然都出门了,那就至少晾他半日吧。   左近的牙行都问过来,出租的铺面各有千秋,其中两家还带着他们去看了趟房。临近中午,几人找个馄饨摊儿坐下来,一边稀里呼噜吃着,一边在几个商铺间举棋不定。   角门子二巷口的下水道臭,榆林巷的房屋面积略挤了些,御街附近的南薰门,每天清早有人赶猪进城……   先把下水道臭的地方排除了。留不住客。就算燕青周通他们不在乎,以后接待了梁山来的好汉,遇上脾气爆的,非得把那下水道拆了不可。   另外两个地方呢,各有各的缺点。正踟蹰时,郓哥轻声来了一句:“嫂子,我前天在御街上售卖的时候,两边的铺子,房檐上全都是罩着竹叶的红栀子灯。”   潘小园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燕青掩口含笑,解释一句:“挂那竹叶罩灯的铺子,别看白天不起眼,到了晚上,会格外热闹。”   她依旧没听出所以然。但瞧燕青的神情,倒是瞧明白了。   合着那边儿就是红灯区呢!   孙雪娥也明白了,吃吃一笑:“你们肯定偷偷去过,是不是?”   郓哥忙道:“你瞎说,我没有……”   潘小园笑笑,拍板:“咱们梁山好汉不都是不近女色,哪能把暗桩设在那儿呢,回头惹人心烦。”   就算不接待梁山好汉,单说团队里这几个爷们,燕青不用管他——他要寻个艳遇从来不用花钱——要是周通心猿意马,肯定要跟媳妇闹别扭;要是郓哥董蜈蚣再近墨者黑,给带得野了,那就彻底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了嘛。   于是红灯区的铺子也淘汰了。回到牙行,签下了榆林巷的铺面,小就小些吧。   已经看过房,后面的宅子共五间屋,挤一挤确实能住得下所有人。但既然是暗桩,总得要有空房预备着。再说,寻常的小厮帮工可以两三人挤一间,燕青、周通这样的梁山好汉,打起仗来以一当十,喝起酒来千杯不醉,在梁山上也都有独门独小院子,这次“驻外任务”,总不能让他们蜷在员工宿舍里打上下铺吧。   潘小园跟大伙略微商量一下,决定再租下铺面旁边的一处空置民宅,两进的院子,跟商铺有一道小门连着,里面能住两家子人。   “这么着,我跟贞姐两个女眷,就住在旁边的宅子里。还空着两间房,可以先给三娘留一间。你们几个大哥,连同孙妹子,就住到铺子里去,凡事有个照应。咱们做不到狡兔三窟,两窟起码得有。”   铺子和宅子合起来,价格谈到了一个月四十五贯,外加一次性的四十贯,算是买断铺子里的家具装潢。一次性付清半年房租,外加一个月押金,再加上一成的交易税,共是三百九十贯半。   那牙行掌柜的眉花眼笑,连声说:“娘子是爽快人,这么多钱运送不方便,娘子可有钱引?那半贯钱,小人给你们抹零头。”   终于也被当做“富商巨贾”对待了一番。可惜钱引是没有的。潘小园摇摇头,直接命令:“称金子。”   堪堪三十两四钱。两大块金子拍在案上,被那牙行掌柜呵护地笼在手里,好像笼了个宠物小仓鼠。   租房和入住手续自然都是燕青出面办妥。交割完钥匙,郓哥飞也似地回到客店报讯。不一刻,几辆平头车儿推过来,这就把全部家当搬来了。   潘小园累了一上午,这会子搬个小凳子,坐在铺面进去的门边,一面嗑瓜子儿,一面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新产业,指点江山:“这儿是酒柜,那儿放座头!角落里的座头用屏风遮一下,算是‘雅座儿’!……楼梯需要修一下……”   武松和周通两个壮劳力,倒是十分合格的搬家工人,她笑眯眯的看着俩人忙来忙去,油然升起一股身为地主婆的错觉。   其他几个男人也跟着忙。不出半日,一个小小的脚店颇具雏形。其中厨房是完全按照孙雪娥的意思摆设的。尘埃落定之时,孙妹子一只脚跨进那厨房,当场泪流满面。   就是过去在西门庆老爷府上,要做饭也得看人脸色,这个不能用,那儿不能站,要添置个锅碗瓢盆,资金半个月申请不下来。   现在呢,一个完全属于她的,自由发挥的舞台!   要不是旁边有人看着,潘小园觉得,孙雪娥当场就要扑到周通怀里,来一个爱的抱抱。   不过她也等不得多久。将那新厨房来回来去摩挲了一阵子,就拉着周通,拐到不知哪个角落里了,半天不见人影。   随后是和铺子相连的小宅子。由于街道规划的限制,那宅子的形状有些奇怪,不是寻常的四合院,倒有点环环相套的等边梯形的式样。从上往下俯视着看,就像个矮矮胖胖的葫芦。   确实不太适合寻常人家居住。难怪空置着等租呢,价格也比市价低一截。   不过对于潘小园来说,这个葫芦宅倒是个十分理想的暗桩后身——犄角旮旯甚多,藏得住秘密。   趁着武松这个劳力还在东京,使唤着他,连同别人,也把这葫芦宅给布置好了。先收拾出三间卧室,朝向最好的那间,众望所归的给了潘大姐。她推辞不过,只好应了,笑道:“回头等人手多了,再重新安排。”   扈三娘跟着忙了一下午,此时终于有些受宠若惊:“这……这间屋,给我留的?”   潘小园点头笑道:“我们开酒店,那是吃住两用,总得有房客不是?三娘若不弃,就当我们的头一个房客,也算是给我们开个张。”   扈三娘抿着嘴,点点头:“那我付房租。”   美人的心思敏感,不愿意欠别人的。   潘小园却另有打算,拍拍她肩膀,跟她商量:“你也不是没见,城里欺负女人的宵小太多,你住在这儿,就当是我们几个女流的保镖,要是有人来酒店惹事,你也帮忙出个力——算我雇你,给你工钱,和房租相抵,另外管饭。”   扈三娘大约从来没接到过如此世俗的邀约。低头盘算了一会儿,对潘小园开出的条件没什么概念。   贞姐在旁边告诉她:“就是管吃管住,留意坏人!六姨的条件算厚道啦,你就留下来嘛!——唔,要是能顺便教教我怎么打架……”   说一句,瞪郓哥一眼。扈三娘那天当街揍了高衙内,贞姐看在眼里,佩服得五体投地。想着要是能学到她一成本事,以后见着郓哥,不用跟他打嘴仗了。   郓哥浑身一激灵,狠狠瞪她一眼。想出言反对吧,又不太舍得美人姐姐就此走了,因此不说话。   潘小园见美人颇有心动的神态,补充一句:“闲暇的时间归你自己,你想钻研武功,这儿不正是个没人打扰的好地段么!”   扈三娘终于意识到天上掉了馅饼,难得的露出一丝腼腆的笑,低声说:“如此,多谢……”   接下来就是零零碎碎的杂事了。派郓哥、董蜈蚣去街上采买必需品——无非是各色食材、煤炭、被褥、盆罐碗碟之类。等到天黑,华灯初上,外面开了热闹的夜市,大伙聚在新租得的榆林巷铺子里,也热热闹闹的围一桌,打算来个开张宴。   只是这开张宴时不时的被打断:一会儿发现缺双筷子,马上派人去外面的夜市讨;一会儿又觉得煤炉该挪地儿,周通哼哧哼哧的给搬开;再一会儿,又眼尖发现房梁上落灰,董蜈蚣自告奋勇,跳上去清理——断断续续的吃了一个半时辰,一顿饭才算圆满结束。大家各自认领房间,回屋睡觉。   潘小园帮着收拾到了最后,举着盏灯,酒酣耳热的推开小门,回到葫芦宅,正要往自己的新卧室去,转角一个阴影,把她堵了个严实。   她吓一跳,灯一照,才嘻嘻笑道:“二哥啊……”   武松脸上也喝得有点泛红,朝铺子的方向一指,神色间有些委屈:“那儿没我的房间。”   潘小园一想,也是,把他忘了。   武松本来就不是暗桩团队的一员。今天热火朝天的帮忙把铺子归置好,已经算是完成了护送的任务。铺子里住的都是长期“员工”,自然没有他的宿舍。   “那正好。我这里刚好空着个客房,本来是打算接待梁山兄弟的。喏……” 第160章 1129.10   “那……二哥早点安歇。”   道了晚安,又要迈步,手腕上紧了一紧,他没放人。   “还有……什么事?”   “……没事。”   潘小园心里又是一提。静静保持着被他拽的姿势,手腕上一阵痒痒的,爬进她心里。   寻思半晌,转过来,冲他一笑:“今儿忙了一天,都没来得及多跟你说话。”   武松笑笑不说话。月黑风高的,她的笑容也显得模糊。   白日里,看她如同踩着风火轮一般,火速谈下各种单子,他也忍不住感慨这女人的能耐。多少他做不来的事,她却做得顺风顺水。当然这感觉不是第一次了,但今日尤为强烈。在风流繁华的东京城,复杂的环境映衬着,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给他惊喜。   这么个有能耐的女人,是他的……吗?   潘小园见他出神,笑吟吟补充一句:“是不是想我了?”   他说不出口的话,帮他说出来。不跟他比脸皮薄。   见他不情不愿点点头,她心里可舒坦了。再追问一句:“想我什么?”   武松明显窘迫,低头笑笑,大约在措辞。他对于任何说出口的话都是认真的,既然要回答“想她什么”,那就得认认真真答出个所以然来。可这种虚无缥缈的旖旎心思,哪能有半分具体的表现呢?就算有,真要件件都和盘托出,他不成流氓了吗?   最后他说:“想你……是不是还生我气。”   潘小园一怔。不记得生过他气啊,赶紧澄清:“今天是太忙了,才没怎么顾你……”   再想想,他倒不至于为这点冷落而多心。再一回忆,猛然记起来了,前阵子,确实大大小小的一直在和他吵架,重话也说过,眼泪也掉过,但她没志气,早就不恨他了。   朝他赧然一笑:“你不生我气就好——就算气,也请你等到离开东京再气。这几天,趁你还在,我……这个……你……”   武松却明白她的意思了,立刻说:“好。”   终究是没放开她手腕,轻轻一拉,拉得她跌跌撞撞几步,拉到葫芦宅的一个犄角旮旯,本来打算储藏秘密的,此时储藏了两个贴在一起的影子。   潘小园顺手环住他腰,脸贴在他胸膛,笑嘻嘻的指点:“你瞧这个小角落,本来是主人家用来放水缸的……就是灭火的那种……但转角太不方便,现在空着……你说,回头我在这儿种几盆花,爬山虎,藤蔓翻到墙那边,绿茵茵的一个角落,好不好?……”   他低沉沉地说:“好。”   “你记着,这里是仙桥坊,榆林巷,下次可别找不来……”   “好。”   “咱们……嗯,你的那些积蓄,让我放我枕头边上,一个桦木小盒子里,上锁的,钥匙在我身上。你要是急用……那盒子也不结实。”   “好。”   “你该去休息了,走吧。”   “好——不好。”   潘小园忍不住吃吃笑个不停。抬起头,额头承托一个柔柔的吻,落在笑皱了的眉心当中。   他却不再往下了,将她凝视了好一阵子,才低声开口:“你留在东京,一切要小心,遇事别怕麻烦那些兄弟们。”   轮到潘小园说了个“好”。却堵住了他的第二句。   “你又不是明天就走,现在说这些,可太早点了吧?咱们的铺子明天开……”   想想,太仓促,明天倒还开不了张,改口:“铺子还没起个名字呢,你回去好好想想,该叫个什么揽客的名号。”   “干嘛让我想?”   ……   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没意义,眼看脚底下淡淡的月影都开始移位置,心里头也知道该放人,但就是舍不得说出口。一天十二个时辰,掰开了揉碎了不愿意浪费。   最后还是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似乎是贞姐那个小屋的门有点问题,漏个缝儿合不严实。大半夜的,冷风把小姑娘吹醒了,披件衣服,出来鼓捣。   潘小园这才觉得回到现实,赶紧拍拍武松手,“我去看一下。”   武松说:“我去。”   这女人真是时刻都要强,放着旁边一个大男人当摆设,修个木门都要亲力亲为。   潘小园:“诶,咱别一块儿……”   说晚了。俩人同时从犄角旮旯现身。贞姐儿正踮着脚尖摆弄那门,转头一看,小脸红了,不敢多问,顾左右而言他:“这房子……还是老旧,牙行不厚道,要了咱这么多钱……”   武松不说话,绕过小姑娘,点碗灯,上下照照,发现了问题——门框转轴上的销钉有点锈了,因此移位,最好是找锤子重新给钉回去。   大半夜的哪去找锤子,还是徒手更方便,力聚过去,一点点的把那铁钉扳回原位。   贞姐眼睛看直了。平日里有点怕武二叔,这会子也忘了,不由自主凑过去,看他是不是悄悄变戏法呢。   潘小园却没心思欣赏他的“英姿”。看看贞姐儿。这一路上,跟武松的关系基本上公开化了,大家都十分善解人意地问都不问。   可那多半是顾着武松的面子。没名没分的和女人相好,算不算堕他的名声?抛开孙雪娥那样的傻大姐,旁人心里怎么想?   她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要是下次贞姐再大着胆子问什么,就干脆告诉她,自己跟武松有婚约。免得小姑娘担惊受怕的,老把她武二叔当流氓。   武松把那木门修理好,让贞姐进去睡,他自己得意地左右四顾,院子里空了,潘小园也早就回去了。   此后两三天,大伙也都没闲着,东西慢慢添置齐全,食材买回铺子里,大冬天的也不怕放坏,因此批发价运回来几大车儿;然后写了十几个菜牌儿——孙雪娥的拿手菜并价格——挂在门边;最后是给铺子命名。大伙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东京城里的商铺,大多是家族企业,只是挂个老板的姓氏,就是最亮眼的招牌。譬如李家香铺、梁家珠子铺、曹婆婆肉饼、杜金钩家药行。只有规模宏大的酒店,有的才专门起个吉利喜庆的名字,譬如清风楼、白矾楼、和乐楼,一听就是高消费的销金窟。   郓哥提议就叫武家酒食铺——那是讨好武二哥和潘嫂子的。潘小园还没说话,武松当场给否了。他一走,店里又没有姓武的,再说了,就算有,那店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啊。   这边董蜈蚣和周通帮腔燕青,说叫燕家酒馆。到时候燕青作为老板,往门口那么一站,不用吆喝,定然是高朋满座宾客如流。   燕青笑笑,也推辞了。加盟梁山不久,他还没忘了低调做事。这么大一个“燕”字杵在东京城,梁山上任谁来了,都免不得多看几眼,难免不会有人多想。   再说,他在这暗桩能做多久,他自己也并无定数。   董蜈蚣脑子活络,又提议:“那就姓梁!梁山的梁!到时候来的人一眼能找见!”   没人应和,几个白眼翻过去。还嫌不够张扬呢。   潘小园满脑子都是后世市场营销策略里的奇葩吸睛店铺名,但此时也知道不能太过鹤立鸡群,最好是像风门那些人一样,让人一眼看过记不住的,才叫大隐于世。   轻声提建议:“咱们这个铺子,创业初始,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有什么?”   大家一愣。这答案太明显,孙雪娥的吃食啊。   “大家想想,倘若咱们是一群本分老百姓,拉到个大户人家的厨娘做合伙人,一齐开了间吃食酒铺,那最该拿出手炫耀的,又是什么?”   燕青笑道:“自然是那位本该藏于深闺,却将手艺奉献大众的厨娘了。”   潘小园朝他一竖大拇指:“就姓孙。”   孙雪娥一跳三尺高:“什什么?叫我的名儿?孙家馆子?不成不成,我一个女人家……”   潘小园打算找个时间再给她解释“核心竞争力”的概念。反正眼下是她拿主意,坚定地朝孙雪娥看一眼,说:“不然呢?你的吃食做出来,让人夸了,总得有个夸赞的对象吧?我们这些人都是幕后,你孙大厨的手艺,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不叫你的名儿,叫什么?这里谁认得燕大厨、武大厨?”   一番话说不上逻辑通顺,但最起码,把孙雪娥说服了。她愣了一会儿,说:“可是、可是我妇道人家……”   “自然不能用真名。就叫孙……孙……”心思一转,笑道:“孙巧手!孙巧手点心。暂时不叫酒店,否则咱们厨房里人手不够,也开不出大的宴席来。”   孙雪娥闭上眼睛,将这个新名号咂摸了好一阵子,陶醉万分:“孙巧手……”   旁人谁也没有更好的建议。武松笑道:“赶明儿该让孙二娘来一趟瞧瞧。”   潘小园赶紧说:“那不成!回头她要是在东溪村开了分店,也用孙巧手的名号,那老乡们该上梁山去投诉她欺诈经营了。”   反正孙二娘不在,不痛不痒的埋汰她一句,几个人哈哈大笑。   其实她还有一个不太说得出口的想法。东京城百万人口不假,路上相遇的路人甲,一辈子不一定能照第二面。可架不住有时候缘法凑巧。万一中的万一,孙雪娥的这些拿手菜名称,并“孙巧手”的店名,有一丝一缕传到西门庆耳朵里,万一他多那么一点心,万一有闲工夫派人来问一句……   那就是他自投罗网,省了自己和武松多少事。   派两个人出去寻了木匠,第二天,“孙巧手点心”的大招牌就闪亮登场,武松踩个凳子,给钉在了铺面的高处。   但是按照风俗,招牌上的字眼儿还不能露面,先用旧布盖着,等到开张当日,再由掌柜、大厨亲自揭开,算是个“剪彩”。   于是在潘小园的指挥下,几个人又忙忙碌碌了两三天,主要是宣传打广告。潘小园让孙雪娥将她那招牌“腐皮酥”大量制作,派郓哥、燕青、董蜈蚣几个嘴甜的,出去在各大商圈的热闹地区亏本售卖,并且放出风去,这点心是在即将开业的榆林巷“孙巧手”店里才能买到的。   她自己呢,这两天倒不抛头露面了。毕竟跟西门庆同处一城——就算这城里百万人口,两个熟人撞上,基本上算是大海捞针的概率——也要尽量减少暴露的风险。就算是不得已上街,也尽量避开“合昌解库”的所在。   买了一沓子厚纸,订成个大账本儿,拉上贞姐儿,把“孙巧手点心店”从开张以来的账目,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本钱是一千贯,外加一百两金子。从梁山一路走来,衣食住行加起来,钱财已经用掉了七八十贯。这还不包括扈三娘食宿自理,有时候还“赞助”个一贯半贯的——反正不是她自己的钱。再加上这几天住客店、市场调查、亏本甩卖,开支估计要一百贯往上。   让贞姐仔细数一遍,得出具体现金数额,还剩下九百零四贯整钱。其中零头便抹掉了。这帮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土匪老爷们,是从来记不得准确地给她报账的。   金子呢,租铺面宅子花了三十两四钱,剩下将近七十两。其实说是一百两金子,梁山又不是钱庄,分派公款的时候谁愿意斤斤计较,称得差不多就够了。所以潘小园直觉认为,拿到的金子不止一百两。果然,让贞姐称了几遍,剩下的金子,堪堪七十一两半。   把钱和金子分别存进两个箱子里,铺子里放一个,宅子里自己的卧室放一个,统统上锁。派贞姐对各位大哥大姐传出话去,要支钱,须得向她提前报备。   随即又想到,怎么能光自己一个人管钱。就算大家没意见,她也得提前想着避嫌。可队伍里的其他人,除了贞姐郓哥,个个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对钱财的兴趣仅限于数它们的时刻,谁愿意担这个担子呢……   潘小园看着那两箱子财产,忽然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把钱存在屋子里太亏。这要是有银行,放进去来个定存,还能生利息呢。   可惜眼下的银行业还比较原始。况且“孙巧手”的账面财产还不算多,必须储备足够的现金,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接着大笔一挥,画了个新的栏位,记载“当月支出”。房租一个月四十五贯,但已经提前付了半年的,算是“待摊费用”。另外每人每月的“零花钱”,给多少好呢……   正在运筹帷幄,耳边冷不丁响起武松的声音:“干什么呢?”   她赶紧抬头,本能就把账本合上。随后才想起来,武松是见过她用阿拉伯数字的,只道是什么江湖上失传的奇门秘术,没多问过。   于是心放下来,笑嘻嘻答:“记账呢,有事吗?”   孙巧手铺子的账房,就设在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隔间里。但此时铺面还没有完全整理完毕,账房里还堆着些武松、燕青他们的行李。武松便是来拿行李的。小包裹里翻了一阵子,忽然抬起头,朝她讪讪一笑。   “六娘……能向你支点钱吗?”   潘小园乐了:“怎的,你自己的花光了?”   他起身,闷笑着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见她开心得什么似的,才补充道:“昨天路过白矾楼,他们说是前一阵库房失火,酿得的银瓶酒无处存放,只得低价清仓,还有人端出来,免费分给路人尝……”   潘小园挥挥手,打住,明白了。这人准是凑热闹,尝了一口免费酒,就此念念不忘了。什么白矾楼,促销的伎俩原始归原始,还真挺管用的。   “你要打多少?那酒贵不贵?”   武二哥少有爱好,仅有的几样算是比较感兴趣的活动,不外乎喝酒打架。这点“个人享乐”的需求,她觉得能满足尽量满足。   武松自己虽然并非穷光蛋,但他的积蓄都以金珠宝贝的形式保管在她那里。总不能为了喝碗酒,先去当铺换现金吧。   武松见她眼珠子转,坦然一笑:“人家卖九十文一角。确实有些滋味,要不我带你去喝一杯?”   潘小园缩缩脖子。一角酒的容量,各大酒楼不甚统一,但大抵是一斤上下的量。照武松的酒量,他要是想一醉方休,今儿她非得带着金子出门不可。   朝他甜甜一笑:“好好,舍命陪君子,不过先等我把账记完了再说——就剩几笔啦。”   可是笔尖下去,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梁山好汉外出公干,“公款喝酒”天经地义,然而,在账面上,要用什么名目来记这笔消费?   进而想到,燕青、周通,大家都是梁山兄弟,自己要是像管员工一样管着他们,每个月发固定“工钱”,是不是……太委屈他们了?人家就算想去白矾楼喝顿酒,也得看她脸色,这日子没法过了。   还是得设计出一个更宽松的经济政策来。不过不差这一天。今日她忙得已经够了,脑子转不动,干脆去陪武松出门转转。 第161章 1129.10   箱子里扒拉出两贯钱,够打十几角酒了,打在包袱里,武松接过来拎着。   她忽然又看看武松,摇摇头:“你别出去。”   “怎么了?”   “你忘啦?今儿你没改装,可不能以本来面目出门,就怕万一!这么着,你在店里等着,我去把酒给你买来。”   武松愕然,想反驳一句,看她一副胆小怕事的坚定神色,悻悻然说:“那……麻烦你。”   潘小园出到店堂里,周通正在摆桌椅,孙雪娥在一个个的擦碗碟。贞姐按照潘小园的指示,正拿个小本子,一样样登记铺子里的资产数额。   忽然哗的一声响,却是孙雪娥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酱碟儿。周通连忙过来帮着收拾。贞姐摇摇头,从本子上把这个酱碟儿划掉。   角门后面的小院子里,一方封闭空间,扈三娘正挥汗如雨地练刀法。   大家各司其职,潘小园十分满意。   一只脚刚跨出门,顿时定住了身。只见几个开封府公人打扮的汉子,正围着“孙巧手点心”的招牌指指点点,见有人出来,一齐虎下脸,叫道:“人在这儿了!”   潘小园做贼心虚,登时一头冷汗。   领头的公人耀武扬威地上前两步,手头铁链哗啦一响,看看她,叫道:“喂,你们这店,哪个是老板,叫出来说话!”   潘小园一闪身,躲过阳光底下的一注唾沫。店铺名义上的主人是燕青,此时正在外面做开业宣传呢。她不敢慌乱,朝几位公人一福身:“大哥们有何贵干……”   身后门板声响,却是武松闻声出来了,站她身边。潘小园心里又是一慌,赶紧使眼色让他回去。不怕让人认出来么!   武松却不理会她,开口:“我家老板外出未归,几位有事?”   万一来者不善,难道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应付?东京城里贴的通缉犯头像那么多,谅这些城管脑子里也没绷这根弦。   几个公人果然不认得他,见出来个人高马大的壮士,也不敢太颐指气使了,回复正常的口气,说:“你们这店,是新开的?可交税了没有?手续齐不齐?拿出来给我们看看!缺一样,要罚钱!”   潘小园这才明白了,安安稳稳地答道:“回几位大哥,我家的铺子是在汴河大街吴家过卖牙行刚租下的,租房的税款已经付过了。市易经营的税费,照例是年末付清,我们这儿都留着文书呢。”   说完,赶紧让武松回去,自己从账房里拿出一摞整整齐齐的文书,摊开来,手印儿花押一样不少,各个条款一览无余。   “我们都是合法经营的老实人……”   几个公人翻翻拣拣的看了一遍,没瞧出什么漏洞,互相哼了几声。   潘小园算是彻底明白了。这是看着新店开业,因此前来打一回秋风。倘若开店的恰好有什么偷税漏税,又或者文书不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开罚单。   好在她和燕青都是细心的,手续办得毫无瑕疵。当然还不忘搬出那些以假乱真的身份证件。几个公人挑不出问题。但随后又开始聒噪。   “过两天元宵,你们别忘了结彩悬花,张挂花灯,就算不赛花灯的,也不得含糊!否则,到时候你们这儿黑漆漆的,上面罚下来,兄弟们可不手软!”   元宵节庆典将至,政府规定,十四到十六日,连着三天长假,全城商铺自然张灯结彩。想不到这还是项死命令,面子工程,不挂灯还得罚款。   潘小园连忙应承了。转念又想到,那个被扈三娘从高衙内手上救下来的猫奴小娘子,还邀请她们元宵赏灯呢!不如哪天去拜访下,让她来店里坐坐。   应付了公人大哥们,又知道这第一次绝不是最后一次。心里一动,赶紧伸头去店里,招呼孙雪娥:“大厨,灶上有点心没有?快给几位官爷拿来尝尝!”   几个“腐皮酥”捧出来,笑嘻嘻地一人分几个:“小店新张开业,几位大哥帮忙尝尝,这口味的点心,还过得去?……”   几个公人总算没有空手而归,夸了几句,一边吸溜口水,一边大摇大摆的走了。   留下潘小园一个人,满脑子充斥着一个新念头:“每月的支出预算里,还得划一笔喂饱当地城管的钱。”   乔装改扮,带了郓哥去白矾楼。那流香四溢的银瓶酒,武松还眼巴巴等她买回来呢。   本来几步路的事儿,却堪堪一个时辰没回来。武松早坐不住,想找燕青给他也化个装,就要出去寻。谁知燕青正在外面居民区里做宣传呢,一时半会找不到。   武松直接运用职权,调兵遣将,周通、董蜈蚣都派出去找。人还没出门,听得门口一声轻笑:“哎唷,我竟然去了这么久?”   几人同时奔到门口一看,潘掌柜回来是回来了,怎的身后辘辘的,还跟来一个车队?   车是平头车,比太平车儿略小,辕内一头牛,项负横木,人在一边,牵着牛鼻子。整个巷子里顿时充满了丝绸之路的气味。   车里载的是酒梢桶,有一个漏了,酒液滴滴答答的从靥口里流出来。潘小园回头一看,脸色一沉:“大哥,这一桶得算我半价。”   那几个赶车的擦了汗,检查一下那桶,也没二话,还道了句歉,然后说:“娘子,这货款……”   郓哥趾高气扬的在后面“殿后”,远远见着贞姐,大声使唤一句:“还愣着干什么!嫂子进货了,快去拿钱!”   武松惊愕不已,随后感激涕零。本来让她买个三五斗就好了,这一桶一桶的,是几个意思?   潘小园见他犯愣,扑哧笑一声,直接从店里拿出个碗,酒桶靥口拔开塞子,接一碗,塞他手里:“怕你路上没酒喝,这些都给你带着。”   武松一怔,才听出来是开玩笑。   这时候燕青也回来了,见着店门口车水马龙酒成灾,目瞪口呆。   “表姐,你……”   潘小园朝他笑一笑:“我低价进了些酒,每桶两贯半,这里一共八十桶。白矾楼里那些存货,基本上让我买光了。回头再跟你解释。”   燕青眼睛直了,掰着指头数车上那些桶。每个车上似乎是堆了十桶,有的是十二桶。这一共来了六七辆车儿,一共就是……就是……   算了,就按她说的,八十桶。   而其他人更是惊讶得没边儿了。都知道这酒桶是正店酒楼里的标配,一桶大约三十斤,合着每斤她花了将近七十文,简直比市面上大部分酒都要贵!   八十桶,每桶两贯半,一共二百贯整……不算那个半价的,加上给车夫们的辛苦钱……   都知道她是管钱并管事的,除了武松质疑一句,别人也没敢有二话。贞姐开了箱子,周通、董蜈蚣、郓哥,连同几个送酒来的小厮,大家已经吭哧吭哧的开始搬钱了。酒桶卸下来,钱装在车上。   几个车夫谢了刚要走,潘小园挥手叫住:“慢着!钱财过手,烦请大哥们签一下收据。”   酒店里,大伙看着占了满满大半个货仓的酒桶,面面相觑。   一下子扔出二百贯钱,潘小园也有点紧张,解释:“白矾楼在低价出存货,卖的不只这一种酒。但其余的我也不熟悉,咱们也没那么多钱买。只有这银瓶酒,武二哥既然说好,那必定差不了。我让郓哥去问了几个附近的人,都说这酒确实是贱卖,眼下卖九十钱一角,但原价要九十五,有时候供不应求了,还涨到过一百钱以上,算是东京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我想着……这个、白矾楼着火,毕竟是稀罕事,机会错过了可惜……”   大家仍然面面相觑。正店虽然卖酒,但批发和零售是分开的。银瓶酒是独家特产,向来只做零售,而批发的低档酒,价格更便宜些。她这是用零售价,买了批发的量?   看着还有人不太理解,郓哥一挺胸脯:“这是我跟嫂子一块儿决定的!这叫做投机倒把,囤积居奇!这酒咱们先屯着,回头卖出去……   贞姐终于忍不住反驳一句:“不是做过顾客定位了么!咱们店里,主要吸引的是平头百姓,谁会一边吃胡饼,一边喝九十文一角的好酒!”   郓哥朝她瞪眼,“这你就不懂了,就算咱们不在店里卖,挑到白矾楼门口卖不成么?”   “你还敢去跟白矾楼抢生意?人家给你打出来!”   两人顷刻间吵得面红耳赤,一齐看向潘小园,等她评理。   潘小园有些脸红,实话实说:“你俩说的都有道理。我今日决定得急,却没想着这些酒到底卖给谁。但这八十桶,都是我低价抄底,全东京找不出更便宜的价,往后总不会亏了,大家相信我。”   ……   这话说得几近无赖。但她以往在梁山的“业绩”摆在眼前,大家还都不便再出言反对。毕竟钱都付了,收据也签了。   武松首先表示支持:“就算卖不出去,我买了喝。”   周通想起个词儿:“这叫‘商机’。”   贞姐:“不亏就成……”   郓哥瞪她:“亏了,我管你叫奶奶!”   ……   八十桶上等好酒,就暂时存在了酒店的库房里。先给武松打几碗,让他喝个痛快。   各项准备工作做足。没过几天,附近的居民都知道,榆林巷新开了家酒食铺子,掌勺的是个女大厨,据说过去是山东首富家里的首席厨娘,来东京拓展业务的。   本来潘小园制定的宣传策略,把孙雪娥包装成“山东某小县城里飞出的金凤凰”,首都人民吃惯了精致淡雅的小清新,她决定让这“孙巧手点心”,走一个乡土农家乐风格。   谁知传着传着,就变成“山东首富”家里的了,完全不受潘小园的控制——谁让她自己也是半吊子,过去没干过宣传工作呢?只好将错就错。   开始听人这么说,还面皮薄,红那么一下子脸,眼下也处之泰然了,还提醒孙雪娥,别轻易从后厨出来,就算出来了,人家要是拉着她问东问西,别轻易答,学着点高深莫测。   开业当天,孙雪娥起了个四更,忙活一早晨,郓哥、贞姐、董蜈蚣,全都下来帮厨。交五更,便有各大寺院行者,打着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等到天光第一缕亮,诸门桥市井缓缓洞开,溢出里面热腾腾的香气来。   榆林巷附近,很多是来赶早集的客人,空着肚子满街寻早点。再加上前几日的宣传,也有人早就等着开门瞧个新鲜。不出一盏茶时分,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踅摸过来了。   郓哥作为在东溪村酒店历练过的金牌店小二,率先张罗招呼客人。   “来了来了!小店今日开张大吉,几位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恭请上坐。我们发财,大伙儿发财,各位今儿占着好便宜,小店的点心一律半价,茶水免费,只有今日,过时不候嘞!”   其实那坐下来的客人,除了野生顾客,还有路人乙武松、扈三娘、周通这几位,算是“托儿”,造成人满为患的假象,以显得小店一开张就生意兴隆。   不过随着郓哥几句吆喝,像磁铁似的,把四邻八家贪便宜的平头百姓都吸引过来了。店铺很快真的“人满为患”,周通不声不响地起来,帮着准备茶水去了。   过了一会儿,武松也不好意思占座儿了,给一家子老少让了位置,自己挪到柜台后面,拍拍潘小园肩膀,又看看底下那个小脑袋。   “记得过来吗?”   潘小园自豪地点点头。“试营业”第一天,卖的产品种类不多,又有很多免费项目不需入账,也就训练着贞姐独立记账,她在旁边监督。小姑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工工整整一排一排的,到现在为止,还没出过错儿。   董蜈蚣串来串去的帮着打杂收钱。燕青站在门外刷脸。新涌进来的客人,很快就需要拼桌了。   店面不大,乌央乌央的声音震耳欲聋,面食、肉食香气,夹杂着茶香酒香,混成一缕市井的俗味儿,迅速弥漫在店堂上空。   武松无奈:“我去帮忙。”   潘小园咬着手指头儿,看着武二哥前所未有的变成了脚不点地店小二,心里头盘算,等他离开,怕是要马上多雇两三个人手。   突然想起来,离开梁山之前,曾经窝在他怀里,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你混不下去了,我在东京酒店里,给你留个小二的位置。”   当时觉得自己多么慈善伟大。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邀约,简直充满了剥削阶级的最大恶意。   正目不转睛看他,忽然武松也一回头,两人目光对上,心知肚明地各自一笑。武松眼里的意思明显是:当初你心心念念的念叨酒店,可没想到会忙成这个样子吧?   潘小园不服气地白他一眼。创业多艰难,早有心理准备,瞧不起我!   不过今日的火爆,一半原因是新店开业,大家来瞧热闹;另一半原因,便是那个点心半价茶水赠送,跟当年潘小园在阳谷县玩的那个猪油炊饼免费品尝如出一辙。来的人里面,八成都是贪便宜的,看着菜牌儿上的价格,自己心里打个对折,眉花眼笑地吆五喝六。   “小二,小二!这个……如意玫瑰卷儿,带的什么馅儿?银丝千层卷儿,一个多大?——各来两笼!还有那个,白肉胡饼,那天我在街上买的可是十文钱一个,今儿怎么变成十四文了?”   郓哥吐吐舌头,赶紧过去解释:“今儿半价,一个七文钱!”   心里头想,可不是吗,谁家打折之前,不先给全店的货物提个价?再说了,上次是挑担卖,这次是坐下来舒舒服服堂食,能一样吗?   可是客流量大,流水收入却不见得多了。小猴子觑个空儿,找到柜台后面的潘大掌柜,苦着脸提醒一句:“嫂子,要不缓一缓,别放人进来了。今儿你来个全场半价,卖出去的点心越多,咱们亏的越多啊!”   潘小园胸有成竹:“就是花钱买个口碑。明儿他们再来,就变成八折。元宵以后原价,还愁挣不回钱吗?”   低头问贞姐:“账面收入多少了?”   小姑娘已经汗流浃背,手底下运笔如飞,汉字和阿拉伯数字交相辉映,抬起头,喘口气的工夫,告诉她:“三千五百多钱啦。”   确实亏本了,不过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你休息一阵,我替你。”   潘小园接过笔,接着贞姐的笔迹写下去。没写两笔,突然堂里咔嚓一响,一个食客手抖,打碎了个碗。   郓哥早有经验,笑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抬头瞄一眼潘小园的脸色,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道:“不妨事,不妨事!客官可有伤着手?——蜈蚣大哥,来扫一下啊。”   那摔了碗的颇为不好意思,捋着胡须笑道:“你瞧瞧,是你们店里的东西东西太好吃了,害得我都不知道该拿哪个了!——别看一个脚店,倒有正店的本事,不错!”   “正店”指的是东京城里,由政府颁发牌照,可以合法用酒曲酿酒的大型商铺,整个首都也不过几十家,譬如白矾楼便是最有名的。   其余的酒店不能私自酿酒,必须从“正店”里批发,统称“脚店”。这位客官说他们能和正店拼质量,是一句很高的评价了。   潘小园赶紧再朝郓哥使个眼色。小猴子点头会意,躬身笑道:“那可要劳烦客官,多在街坊邻里中宣传宣传小店。”   那摔了碗的心中有愧,自然是一口应承。而潘小园心里踌躇满志,早晚有一天,得把这个铺子做成真正的“正店”。   那八十桶抄底买来的银瓶酒,也在试探着琢磨销路。将原装酒加水稀释,然后兑上寻常烧酒冲度数,再掺些眼下时兴的配料,譬如果汁、玫瑰露、紫苏叶,搅一搅,十分好。   潘小园指挥一群人,厨房里悄悄的做着这暴殄天物的事,心里有点罪恶感,觉得像是拿上好的红酒兑了雪碧。   跟武松这个大酒鬼做了几次实验,得到他的首肯:能入口。   打出招牌,小店独家配制的风味烧酒,五十文一角。   价格中规中矩,不算太便宜。不过且今日全场半价,一角二十五文——这就十分有吸引力了。   不少人试着要了几口,有些老油条,就咂摸出味儿了。   “诶,店家,你这酒,有点白矾楼里银瓶酒的味道嘛!”   郓哥面不改色,诚实接话:“歪打正着,那酿酒的方子,是我们掌柜的花了一个月,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家里收购来,再请造酒世家酿出来的。”   谁不知道,白矾楼银瓶酒的配方乃是绝密,酿出的酒,香味三日不散,而且要卖将近一百文一角!   店里这些平头百姓,平日里哪有条件次次都去白矾楼喝酒。眼下这种“山寨”银瓶酒,价格十分平民,勉强能够解馋。   红酒加雪碧,毕竟也有人买账。   但这种“独家风味酒”,也是店里唯一一样二次销售商品。潘小园为了避免亏本太多,规定限量供应。 第162章 1129.10   郓哥这边服务周到,旁边就有人好奇了:“小二,听你口音,是山东那边的?”   关于店内各员工的身世,大家早就排练得纯熟。郓哥点点头,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脸色,说:“小的籍贯山东阳谷县,去年梁山贼寇掠了我们县城,小的就无家可归,万幸让东家收留,这就来东京干活了。小的口音不纯,大伙多担待。”   店里的客人们谁没听说过“梁山贼寇”的大名,但只是街头巷尾议论的谈资,少有人真正设身处地体会过梁山的威力。听郓哥这么一说,惊叹的惊叹,感慨的感慨,最后纷纷表示,店老板菩萨心肠,以后必将好人有好报云云。   见几个顾客拉着郓哥,还要问那“梁山贼寇”的轶事,潘小园怕他言多必失,招招手,把他叫回来,冲碗茶,让他休息。   燕青也过来支吾,三两言语,讲几个笑话,转移了食客们的注意力。   等到早上一拨人过去,该吃早点的都吃了,该上工的都去上了,街上行人渐少,潘小园命把门板放下来一半,暂时歇他一个时辰的业。   这种赔本赚吆喝,就要等人多的时候才好进行,现在的时间需要用来休息。   武松体力过得去,此时只是长出口气,坐下来倒了碗酒喝——山寨银瓶酒,喝一口就放下了。他不亏待自己,到后面给自己倒了碗正宗的。   郓哥和董蜈蚣可被比下去了。上一刻还精神抖擞,那门板一下来,立刻就成了软脚蟹,叽里咕噜的瘫在一张桌子底下。郓哥手伸到桌面,摸出一壶不知谁剩下的茶,对着壶嘴儿咕嘟咕嘟喝。   周通一屁股坐下,两只脚高高翘在桌子上,有脱鞋的意思,见几个人一起不怀好意地看他,讪讪一笑,没脱。   燕青没干什么体力活,但半天下来,脸都笑僵了。潘小园不等他抱怨,朝铺子后面一指:“快去休息,拿我的香药兑水敷个面膜去。”   整个铺子的颜值担当,必须小心呵护。   谁知燕青不领情,只是自己揉揉脸,小声嘟囔:“多谢表姐体谅,小乙用不着这些。”   忘了,人家是天生丽质,用不着保养。不过他就算不笑,绷着一张脸,也是说不尽的忧郁风情。此时倚在门板,也能招来不少好奇的目光往门缝里看。于是燕青也只好回到后面去了。   贞姐已经趴在账本上睡着了。   孙雪娥在厨房里快累瘫了,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我以前、从来没……从来没这么忙……忙过……”   难不成是后悔来做掌勺大厨了?潘小园赶紧过去安慰:“也不需要你天天忙。等我们学会了你那些点心的做法,或者你收几个学徒,你就能闲散下来啦!就说今儿个,你已经做出了大半天的量,要不回去睡个觉?”   孙雪娥盘算片刻,有些担心地问:“你说,他们真的吃不出来掉地上的东西?”   潘小园:“……”   不问。   鬼知道过去西门庆经历了什么。   好歹都是梁山上出来的,就算没有武力值,也都靠着天天爬山,锻炼出过得去的体质。休息一阵,午饭晚饭,还是精神抖擞的开了张。菜牌里又加上了不少汤汤水水——软羊面、桐皮面、插肉面、排骨面——其中后两样是梁山上独创的、专门给肉食动物准备的超大份荤面。潘小园下厨也下得熟了,里里外外忙着,时不时盯一眼大局。   等到天快黑,店里终于迎来一波意想不到的客人。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吵吵嚷嚷的进来,往凳子上一坐,拳头在桌上一砸,砸得茶水四溅,一看就来者不善。   潘小园作为掌柜,此时很明智的没去询问,朝郓哥一使眼色。   郓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赔笑过去问:“几位客官,是喝茶还是吃饭?”   领头的纹花臂大汉牛气冲天地答:“先打酒来!”   等酒来了,几个人喝两口,那花臂大汉又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潘小园。眼睛一眯,呵呵一笑。   “那小娘子,下来陪我们喝酒!”   店里还有三五个食客,本来都皱眉看这伙人,听到这句话,都知道是来找茬的了,一个个变了脸色,识趣地结账走人。   潘小园不是没预料过这种情况。看看店堂里自己人大多都在,也就有些底气,冷冷答道:“小店是卖茶酒点心的,不提供陪酒服务。”   “哟嗬!”几个小流氓拍着桌子哄笑:“你们店到底是什么货色,还不是我们大哥说了算!小娘子下来陪我们喝酒,那是——抬举你!谁让俺们看上你的店呢!这榆林巷里,哪个不是见了我们就乖乖听话,让往东,不敢往西!你们算什么东西,孝敬哥哥们了吗……”   稍微有点江湖经验的都听出来了,这是借着挑衅的由头,向新来的商铺收保护费呢。   潘小园突然意识到,既然拒绝与风门合作,那么自己这个地盘,就形成了一个江湖势力的“真空”,任何江湖宵小都有机会来分一杯羹——只要本事过得去。   武松远远的坐着喝酒。潘小园听到小混混开始对自己品头评足,看他一眼,从他的眼神里得到放心的指示——不入流的市井无赖,不必给他们留面子。   但是杀鸡焉用牛刀。况且,武松也需要确定,在他走了之后,这个小点心铺子,能够有对抗地方黑恶势力的实力。   于是武松自己没动,给了周通一个小小的手势。   周通名义上是铺子里雇佣的保镖,此时义不容辞,站起来,捋捋袖子,朝几个小混混一拱手,粗声道:“几位这就不太厚道了啊,我们本分经营,没有多余的钱……”   花臂大汉也看出来周通是练家子,但见他一副双下巴,又觉得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周通自从娶了媳妇,已经发福二十斤了,青春痘倒是悲催的没消——也就呵呵一笑:“兄弟,识趣的就……”   啪!咔!咚!咣当咣当……几声过去,周通已经砰砰砰的放倒了两三个。许久没有活动筋骨,小霸王此刻重续当年的辉煌。再大吼一声,抡起椅子,就要朝为首的花臂大汉砸过去。   潘小园和武松同时叫出声。   武松叫的是:“别出血!”   潘小园叫的是:“别弄坏了椅子!”   周通一犹豫,还没分清该听谁的,那花臂大汉也不是吃素的,哼一声:“反了你们了!”   抗住一拨攻击,地上拎起个装死的小弟:“出去叫人!把兄弟们都叫来!教训他们……”   周通脸色一变,就要去追那个出去报信的。可那花臂大汉又纠缠着他,赶紧叫:“小乙哥……”   燕青在后面休息呢。武松坐得远远的。   还没等他起身,那个跑出去报讯的小弟,却像弹球一样飞回了店面里,一声闷响,屁股着地平沙落雁,呜咽了一声。   扈三娘掸掸手,左右看看:“我不过是屋里加了件衣服,怎么客人都走了?”   潘小园大声叫了声好。现在才算认识到,凭周通一个人“保镖”,还不够和这些诡计多端的地头蛇较量。还好当初把扈三娘也留下。   来讨保护费的几个泼皮被轻轻松松揍翻在地上,这才看清出手的是个姑娘,惊诧加害怕,连忙扑翻身便拜:“娘子饶命,大姐饶命,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小的们也只是在道上混口饭吃,不敢造次,以后再不敢冒犯……”   扈三娘打人时轻车熟路,这会子也拿不准,朝潘小园看看,意识是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潘小园这才拿出掌柜的范儿来,痛打落水狗地把几个人训了一通。   “几位大哥,江湖上混的都不容易,但咱们东京城遍地黄金,做什么正经营生都饿不死人,何必干这等辱没祖宗之事?小店本小利薄,也没工夫跟各位多理论,以后要是再有缘相见,我可就不让他们手下留情了。”   说得豪言壮语,好像她才是那个幕后大黑手,让周通和扈三娘“手下留情”来着。   几个小混混龇牙咧嘴地捂着胳膊腿儿,哪敢有二话。这小破店里藏龙卧虎太可怕,就说旁边那个油头半大小子,那个捧着账本的豆蔻小姑娘,还有那个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傻呵呵的厨娘,说不定都是江湖上一号人物。   刚要作揖走人,潘小园忽然叫道:“等等,慢着!”   花臂大汉一个激灵,赶紧停步。   潘小园从柜台里拎出一贯钱,用力一抛,咣的一声,整串钱砸在地上,如同秤砣落地。   “混口饭不容易,跟大哥们交个朋友。往后没钱使时,若小店有盈余,还是会尽量周济点儿。”   周通一惊:“大姐,你、你这是……”   都打赢了,还上赶着把保护费交到人家手里,这不是丢人吗!   潘小园却有自己的考量。风门业务广泛,来钱的门路也多,因此不介意和自己“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些地头蛇小混混,全靠街上的保护费吃饭,要是单独放过了他们这家,心里愤懑,定然会到处宣扬。没多久,恐怕自己这家“硬骨头”,就在东京城的混混圈里尽人皆知了。枪打出头鸟,流氓也知道先教训不讲规矩的,这么一来,不知会有多少麻烦找上门。   虽然东京城的各大酒铺商铺里,多多少少都会雇佣保镖,但像自己这样,店里的“保镖”修为如此过硬,万一让多心之人怀疑起来,也是麻烦。   因此这“保护费”也算得上是“封口费”。但强弱关系颠倒,属于“打发要饭的”。   花臂大汉心头憋着一股气,还是蹲下来,撅起屁股,把那“嗟来之钱”捡起来。旁边郓哥、孙雪娥、贞姐,见他这般憨态可掬,早就笑的前仰后合。   这么一来,花臂大汉在店里威武尽失,英雄变狗熊,除非有宋大哥的厚脸皮,否则短期内不太敢跟他们玩花招了。   但对外呢,又可以说是拿到了保护费,不至于丢太大面子,也没必要将这店里的邪门之处宣扬给道上的兄弟们听。   潘小园做主,这么摆了一道,董蜈蚣已经机灵地想明白了她的考量,朝她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再看看武松,人家看着那花臂大汉捡钱,脸上波澜不惊,好像她出此损招,倒是应该应分,意料之中了。   可不是吗,跟他武松混了这么久,这点江湖智慧再积累不出来,可不是她潘六娘了。   不入流的混混竟然不止这一波。有的是武力派,有的是嘴炮派,还有的是“我上面有人”派,全都是看到新店开业,想要挤过来分一杯羹的。好在大伙都不是好欺负的寻常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两三天,骚扰就慢慢消停了。   生意也逐渐步入正轨。业务流程做得熟悉,也就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全体累成狗。潘小园根据这两天的情况,制定了一个轮岗制度,优先规定了每个人的职责——譬如周通、扈三娘主要负责保镖,郓哥、董蜈蚣主要管跑堂,燕青负责出面与别人打交道,等等——这样每隔十天,每个人都能有一天的休息日,算是和东京城内的通行习俗接轨。   另外,关于工资的下发,大家也达成了一致——当然不能让梁山好汉紧巴巴的每个月领店小二的工钱。于是钱箱的钥匙,给燕青也配了一副,约定了每个月的取钱上限。贞姐负责监督,以防燕青取错了数。   潘小园有十二分的信心,等到梁山派人来东京办事、和暗桩接头的时刻,自己这个小点心铺子,完全可以做到收支平衡,并且小有盈余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甩手掌柜的生活。到了第四天,看大家井然有序的开了张——孙雪娥在灶台上生火,贞姐摊开账本,郓哥喝着润嗓子的胖大海泡茶,周通摩拳擦掌的守门口儿——潘小园跟大家打个招呼,自己穿了身蓝衣灰裙,照照镜子,觉得不够低调,又脱了上衣,换了件浅褐色的上衣,走到武松的客房门口敲门。   门立刻开了。武松也是一身出门的衣服,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说:“你——今天最好换身男装。”   潘小园一怔,“不早说!”   他笑道:“今天早上,岳飞才通知的。”   她没脾气,想着小武穆办事也不是百分之百靠谱。   武松又说:“要不,你去管燕青借一身。”   两人身材倒是差不太多。可潘小园偏要胡搅蛮缠,一扬脑袋:“我不穿他的。”   别人家姑娘都是穿男友的衬衫扮性感,他倒好,心大得没边儿了。   “那去管郓哥借。”   “他的衣裳肩膀上全是油。”   武松没办法,想着其他几个男人的衣裳她更看不上了,只好向她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穿我的,你可能嫌大。”   潘小园嬉皮笑脸:“我试试。”   反正时间还早,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蹲下来,把他衣箱打开。里面乱七八糟的其实没几件,挑了件看起来最窄的,提起来正反看一看,放鼻子底下闻一闻,有点他身上的男人味儿。   武松看着她对自己衣裳动手动脚的,有点窘迫,呼吸粗了一刻,才说:“别闻。”   “不难闻啊。”   见他脸红了,才大发慈悲的听他话,慢慢把他的衣衫披在身上。心里其实也砰砰跳,这算不算勾引男人?但忍不住,就喜欢看他的窘样儿。   头一回手生,袖子捅了好几次才穿进去。然后说:“你转过去。”   武松立刻依言转身。裙子解下来,里面还有两层裤子——大冬天的要保护膝盖——却是女式的开衩式样。只好再翻出来他一条裤子,套在外头,裤腰使劲往上提,一吸气,狠狠栓个结,裤脚还得卷起好几层。自己往底下一看,嘟噜着委实不雅。再缅上衣襟,直接绕到后背去。手臂垂下来,袖子直接耷拉到大腿,倒可以翩翩起舞了。   她转一圈,这才后知后觉地评论道:“好像是有点大。”   武松转过来,哑然失笑。简直是个挂衣服架子。这身衣裳他穿还嫌紧,套在她身上,倒显得她整个人小了一圈,装进了个布口袋。   潘小园见他没有被迷惑住的样子,心里有点失望,原来所谓的“穿男友衬衫扮性感”,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也罢,穿得这么邋遢,他不嫌弃就算好的。   翻白眼,只好解下来,还不忘自己找补几句:“其实挺像男人的,街上的乞丐,穿得不也是捡来的衣裳,也有不合身的,总之,那个……”   武松目不转睛看她。总之,身段确实像男人了,曲线都没了。偏生那张小脸还是白皙透亮,被旁边灰扑扑的粗糙布料衬着,一颦一笑都格外透着柔媚,还无辜地朝他眨巴眼,好像在用心等他承认,确实是“曲线都没了”。   看她弯腰放裤腿,白嫩的手腕从长袖子管里露出一小截,突然心里卷过一阵燥,想转身干点什么,可惜一切都准备完毕,没什么可做的。   听她还嫌弃地说:“你的腰到底比我粗多少,平时看不出来啊……”   焦躁终于涌出来,带着悲愤说一句:“你别勾我!”   “你可以不看。”理直气壮。   大白天的,做什么都不太合适。他只好气哼哼的摔门而出。潘小园刚要偷偷笑他,突然又听到门咣当一响,屋子里一暗,他卷土重来,直接把她扯进怀里,喘息着,狠狠搂住,冗赘的衣衫被收紧,该在的曲线都在呢。   潘小园呼吸不畅了一刻,又立刻被他放开。刚叫一声“二哥……”被他重重吻住。温热的唇缠绵,火气慢慢渡给她。   她还迷迷糊糊地想:效果……出乎意料……   却有点太过分了。喘不过气。她不由自主地推他胸膛,隔着两层衣,结实的肌理隐约有所触感,力气被吻没了,推得太轻反而成了点火,趁他换气的当儿,赶紧往后撤退,没想到咯噔一下子,被拖地的裤脚绊翻了,一把捞住。   她认命地躺倒在他手里,过一刻,居然……没动静。   睁眼,见他一脸不知所措,看看她长袖委地,“玉体横陈”,也许是怕她摔着,双手轻轻一拢,把她扶着站好,赶紧又规规矩矩把手收回来。   潘小园脸上热得可以煎包子。他这是……换个姿势,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不跟他玩了,宽大的衣裳脱下来,似嗔似怪的来一句:“不正经。”   真是倒打一耙。武松不屑于跟她辩论,脸颊微红,又乖乖转过去,等她把裙子换上了。   却没听她叫他转身。再一看,已经跑到门边,开门出去了。   赶紧叫她:“去干什么?”   她回头嫣然一笑:“找男人衣服啊,不然怎么出门?”   她居然还没忘了今天的正事。武松这才想明白,合着她方才就是穿他衣服玩儿来着!   再问:“去哪儿找?”   又看不上别的兄弟的衣裳,总不会现去估衣铺吧。   她却胸有成竹:“这你别管。”   等一刻,果然见她回来了,身上居然是合体的男装,墨绿色团领直袖,腰带佩饰一应俱全,足蹬软底小黑靴,头发已经绾成了髻子,头巾是文秀的混青软纱,居然还熏着淡淡的香。样貌似乎也添了些阳气,凭他的那点可怜天分,只能看出眉毛给画粗了。   偷眼瞄一瞄胸脯,曲线若隐若现,让她用什么法子给遮掩了。   看他的惊愕神色,潘小园得意非常,不耐烦跟他卖关子:“扈三娘孤身走了那么久江湖,男装总得备上几身吧?”   武松无话可说。想承认她魔高一丈吧,又不太乐意。   潘小园爱看他这不服气、又不得不服的样儿。轻轻一笑,把他推回门里面,仰起脸,轻车熟路讨个吻。 第163章 1129.10   武松说是要走长路,于是出门便叫了辆车儿,也不跟人拼了,直接往西。   城西的大部分地方,潘小园还没来过。辘辘的声音有节奏地前进。等过了大内,武松指着一圈高大围墙,悄悄跟她说:“这便是开封府。”   潘小园一惊一乍,赶紧揉揉眼睛再看一看。武松还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问一句:“知道开封府是干什么的吧?”   潘小园兴高采烈:“探案!”   武松:“……”   还是耐心纠正:“开封府是主管京畿地方民生的,兼捉反贼。咱们这样的人,万一不小心混到那里面去,可就有一番麻烦。”   潘小园肃然起敬,连忙点头。   心里头还在畅想包大人和猫鼠什么的,忽然身子咯噔一下,听着车轱辘声音有异。往下一看,底下粼粼水光,正在过桥。   可那桥……   它不是一般的桥。潘小园再次被刷新了世界观。   它是一座……钢桥。货真价实的钢筋铁骨。   即使铺上铁轨,呜呜呜的直接通一列火车,也是毫无违和感。   赶紧问那车夫,问出来这桥叫太师府桥。因着就在太师府门口。   再问太师是谁,那车夫不乐意了,明显涮人玩呢。   “蔡相蔡太师,谁人不知道?难不成全天下还有第二个太师?”   潘小园赶紧点头,记住了。开封府、钢铁桥、蔡京的家。西门庆说不定常往这儿来。   朝“太师府”一看,却没见着什么人,凹进的墙面里,隐约看到门房的身影和守卫的枪尖。   眨眼出了西水门。水门外面是金明池,原先是修来训练大宋水军的一个人工湖。如今无甚战事,池子早就荒废,成了广大市民郊游之地。眼下严冬,游人一个没有,旁边的彩楼、桥梁也无人值守。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面上枯枝败叶。几个小孩在冰上踢球。   在金明池边下了车儿,路边是个小棚子。武松问潘小园:“会骑马吗?”   潘小园冲他委屈地看一眼。认识这么久了,还不清楚她的能耐。没当过一天真正的“好汉”,哪有机会学骑马。   武松笑道:“没事,你也不用操控,跟着就行了。”   看来是早就打算好了。马棚里租了两匹劣马,扶她上去。潘小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梁山上看到驰骋而过的马儿多了,也不怎么心慌,故作熟练地拉住缰绳,武松在旁边一赶,就小跑起来了。金明池甩在后面。   她隐约也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城外不外乎就是兵营,岳飞限于身份,不能时时进城,却更不能让人撞见和“反贼”在一块儿,只好拣偏僻的地方见面。要不是跟着武松,她一个人还真不敢溜达那么远。   她心宽,欣赏起风景来。左右两侧开始全是稠密的民房炊烟,官道上行了几里路,拐进小路,人烟渐稀。武松不时回头问一句:“还好吗?”   潘小园答得胸有成竹:“掉不下来。”   见他有时慢下来,像是要在路边寻什么记号似的。又拐了两个岔路,约莫行了十来里,身后马蹄声响,第三匹马追上来了。   潘小园猛一回头,喜笑颜开:“岳飞!”   岳飞一双明目,朝她微笑拱手,马上跟武松见了礼,一提缰绳,三人并排。   武松骑马,是标准的江湖姿态,颠倒随意,要是再同时往嘴里灌一葫芦酒,那就是一幅动起来的侠客行。而岳飞完全不一样。标准的军人姿态,端端正正的,尽管是一身便装,也没带武器,但总让人觉得,他身边聚着千军万马。   武松打量岳飞一眼,微笑道:“混得不错,自己还有专门的马了。”   看来这俩人私下里也偶有联系。潘小园忽然觉得有点……嫉妒。   但这点小情绪立刻换成了心疼。   “岳兄弟,你怎么……又瘦了?”   上次在梁山看见他,就觉得他比以前清瘦一些。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长个子的缘故。眼下再一看,骑在马上看不出他长高了多少,但那本来圆润的下颌可是切切实实的变尖了。   岳飞腼腆笑笑:“有吗?”   话音刚落,隐隐约约一声小小闷响,来自岳飞的……肚子。   潘小园母性泛滥,慌忙问道:“你早上吃了什么?”   上来问这个,岳飞有点难为情,说:“两碗黍米粥,一个麻饼,不少了,我食量大。”   潘小园眉头拧起来。不少归不少,但是……   “你连肉都不吃的?”   岳飞脸红:“蒙姐姐关心,偶尔……是有肉的,”   潘小园大怒:“是不是他们克扣你的军饷!”   一个国家的军队之魂,未来的武穆爷,不给他肉吃!   武松刚要笑她异想天开,岳飞却还是笑笑,温温和和地说:“也不算克扣吧。”   武松皱眉:“你现在是什么职位?你们一个月,不是两石的粮?”   再问两句,才问出来,岳飞所在的厢军,本来是驻防地方的,眼下在京畿路附近,也不打仗,两石的粮哪里给足过,最近几年,能有八九斗就算不错。更别提糙米充好米,小斗换大斗,肉、蛋之类的副食更休想,有盐就谢天谢地了。   从军的偶有富家子弟,还能时常从家里寄来钱物,贴补贴补。岳飞家远,又只能算小康,他不愿麻烦家里,于是便只能天天跟着食堂啃粮食了。   潘小园简直出离愤怒,也忘了今天见他的首要目的,直接给他上课:“你还在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吃肉!”   岳飞不解:“我……我每顿都吃挺饱的……粮食不够,搀粗粮煮成粥,也能饱腹,身边的将士都这样,习惯了。”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这个年代,从军到民,大家的营养知识简直匮乏得可怕。就算是养兵千日的国之精锐,其标准也只在于“吃饱就行”!   而他们将来要对付的,是骑在马上的彪悍游牧民族,吃的是肉,喝的是奶,血液里流动着旺盛的生命力。   梁山上的好汉们之所以能做到“虎背熊腰”,“力能扛鼎”,其实首要原因,是因为山上有条件“大块吃肉”,蛋白质管够,再配合锻炼,才能做到八块腹肌不是梦。否则,就算是武松,要是天天青菜粮食,没有蛋白质摄入,武功再强,也只能是瘦干儿,脱衣见肋骨的那种。   潘小园自己虽然不是专家,但上辈子已经被形形色色的科普武装得十分渊博。跟岳飞解释:“肉和粮食不一样!你现在长身体,不能没肉——鸡蛋豆腐也行,牛奶羊奶搞得到不?最好能每天一斤,这样才能筋强骨壮——不能光吃粮食!”   岳飞被她逗笑了:“那是贵人们的吃法,我们当兵的,人人都这样,国家早没钱啦。”   潘小园心中暗自摇头。两石的定额,眼下硬是缩水了一半,哪里是国家没钱——不知让多少贪官中饱私囊了呢。   眼看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子,岳飞做个手势,下了马,武松把潘小园也扶下去,三匹马栓在村口,开始步行。   潘小园还在心疼岳飞的伙食问题,拉拉他袖子,怀里小荷包掏出来,塞他手里。今天出门没多带大额财物,只有三四两金子,都给他了。   “你拿着,回去添补伙食,每天要有肉……”   岳飞将荷包打开,往里看一眼,脸色微变,立刻给她塞了回去。   “多谢姐姐好意。”   潘小园严肃道:“你别跟我客气。你们当兵的是国之栋梁,你们身体好了,才能打仗,我们才能觉得安全不是?就当是……”   他却依然不接,定了脚步,正色道:“岳飞不能拿百姓的东西。”   潘小园一怔。在他眼里,自己可不就是百姓么!   心疼。大写的心疼。你们后来的岳家军,的确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风骨十分高尚,流传后世的佳话。可……   “可你现在在长身体啊!”   况且,他们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官兵,可不是岳飞说的这样。在小客店里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吃拿卡要,那是做得驾轻就熟。要是听到岳飞这句话,只怕大部分的大宋官兵都得老脸一红。   武松也不太理解他这份情操。身外之物推什么推,况且潘小园也不是缺钱。也劝道:“兄弟,你就拿着,就当是你家里寄过来的。”   岳飞却是神色坚定,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武松也说不动他。   潘小园只好依依不舍地把荷包收回去。看着岳飞清瘦的身形,又想掉眼泪,又想骂娘。   小村庄居民不多,还有零零散散的帐篷火灶,看起来是个临时的驻兵点。潘小园眼下理解为什么让她穿男装了。要是有个裙摆摇曳的小娘子在附近行走,马上就会作为异常状况,被所有人注意到。   几个便装军士见了岳飞,整齐一致地行礼。其中不乏三四十岁的老兵。   潘小园心情又好些了。这些应该是岳飞手底下的“亲信”部队,看来纪律不错,虽然人数寒酸了些。   武松也是赞赏有加。岳飞这么个温文尔雅的性子,亏他能树立出如此威信。   轻声问他:“这些军士,都听你话?调'教多久了?”   岳飞脸红:“我是一个月前升的分队长。”顿了顿,又补充道:“全靠大哥当年的教诲。”   潘小园心里头起疑。武松教过他什么了?   再转念一想,武松天生的江湖大哥范儿,刚见到岳飞的时候就来了个“恩威并施”。岳飞只要学到一点皮毛,用在军队里,不愁大家不听话。   村落尽头,茅草房当中凸出一间砖瓦房。岳飞驻足,轻轻一指:“恩师就住在那里,眼下应该刚起。”   武松立刻停步,神色间有些踌躇,胸膛起伏不定。   岳飞又解释道:“我对外宣称,老人家是我的叔祖父。”   潘小园明白了。寻常军士不允许携带家眷,但侍奉长辈乃是孝道,因此便寻个由头安置在近旁,以便时时侍奉尽孝。这个举动,不免算是违反军规。但这么做的想必也不止岳飞一个人。违反军规违反得比他更严重的那些官兵,看来也没受到过什么处置。   她放了些心。看来这小伙子也不是完全不知变通嘛。   她知道,周老先生早年叱咤武林,仇家必定不少,再加上密信的事树敌,晚年应该过不太'安生。但江湖人寻他,也无非是往江湖去处用心。谁能想到,他是藏身于军队,由一个寻常小分队长照看着呢?   自己琢磨一遭,再一看,武松没动地方,看看那砖房,再看看岳飞,神色竟然有些惭愧的意思,轻声问:“老人家……真的说要见我?”   潘小园忍不住笑,轻声提醒他:“三个月前就说了。不然你来东京是做什么的?”   岳飞也笑笑:“大哥请吧。我好不容易才请到今儿的假。”   武松这才拽开脚步,走两步,又停下,转身对潘小园低声嘱咐一句。   “见到老先生,你别跟他说我曾经把你说成我师妹的事儿。”   潘小园忍俊不禁,认认真真答道:“好。”   武松走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也别说我早就记不得他的第一课了。”   关于什么“武德”的。潘小园再忍笑:“好。”   临进门,岳飞轻轻把门推开。   武松刚要进去,突然又回头:“也别说……”   她掩口笑:“好好,我什么都不说,行吧?”   他也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马上要见到阔别十年的老前辈,仿佛内心也变回了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擦擦汗,跟岳飞说:“你先进去通报一下……”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传出一声苍老的嗓音:“谁在外面?”   武松全身一凛。这声音十年没听到,但一辈子忘不掉。   岳飞从容进门。武松和潘小园跟了进去。   只见满屋阳光,照在一头苍苍白发上。一个古稀老人披着粗麻衣裳,坐在一个简陋的棋坪跟前,颤巍巍的手,自己跟自己落了个子。 第164章 1129.10   潘小园心中隐隐有个不得了的想法。武松吃了一惊。和她对望一眼。   岳飞却处变不惊,径直走到老人身边跪下,笑道:“晚辈姓岳名飞,相州汤阴人士,半年前识得老人家的。”   周老先生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棋子又放下,眼中现出迷惘至极的神情,喃喃道:“岳飞……岳飞……”   岳飞依旧耐心:“蒙恩师错爱,收为徒儿,赐字鹏举……”   周侗一怔,呵呵大笑:“没错,没错!嘿嘿,想起来了……你可吃过饭了?”   “回恩师,吃过早饭了。”   周侗点点头,忽然问:“他们是谁?”   武松心下黯然。看来老人家已经免不得年老忘事。再回想起来,岳飞送达他的那封信,取得了老人家的信任,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口舌。   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岳飞却不以为意,低声道:“以前没这么厉害,最近严重了。”   武松走到老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一拜:“晚辈是……”   周侗却指着他,开心地笑了,眼周的皱纹团成一团:“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清河县的……清河县的……”   “武二。”喜出望外,重重磕头。   潘小园知道,老先生的病症,放在后世便叫做老年痴呆,近期的事情记不住,反倒是久远的记忆最难忘掉。难怪他记不得岳飞,却一眼把武松认了出来。   不过,他记不记得曾经让岳飞把武松约过来呢?看他反应,多半是需要人提醒一下。   她也赶紧过去拜了前辈。也不敢装老先生的熟人,老老实实说,自己是跟武松一道来的,机缘凑巧,从史文恭口里听到不少朝廷方面的动向,特此来请教老先生。   周侗听到史文恭的名字,忽然脸色一暗。   “那小子还没死呢?”   潘小园顿时一身冷汗,恭敬回答:“回老前辈,还没呢。”   周侗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兴趣转移到潘小园身上,将她左看右看,对岳飞笑道:“现在的小姑娘,都兴穿男装了?”   岳飞很有耐心地解释:“只是为了行走方便。”   周侗感慨:“现在的江湖后生啊……”一边说,一边又在棋枰上落了个子,不去看潘小园了。   岳飞赶紧道:“恩师……”   武松也大致看出来老先生的病情,不多说话,怀里小心摸出那引发无数干戈的密信,轻轻摊开,铺在棋枰上。   薄薄的纸,密密的字,褪色的印。周侗的眼光立刻直了。   “你、你们……”   武松在他面前跪下:“恳请先生指点迷津,先生把这东西留在清河县,弟子难以保管,实在寝食不安。不知先生要将它做何处置?”   自从见到密信之后,周侗眼中的浑浊迷茫就去了大半。听到武松所说,丢下棋子,仔细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看。   “清河县……是了,武松……你、你怎么长大了呢?”   武松笑道:“日夜忧思,脸色不好。”   周侗点点头,郑重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就会回来取这东西。我要进京去见童枢密,告诉他们,金国眼下与大宋交好,以后未免没有狼子野心,联金灭辽,无异于以狼饲虎。况且,金乃塞外蛮夷,部族虽然勇武,终究不成气候,近年与大辽冲突,十战九败,焉知其没有利用我大宋兵力之意?小人一介草民,但痴长些岁数,犹记父辈祖辈所言之澶渊之盟来得何等艰难,盟约既成,双方将士欢呼!倘若官家是个明事理、善用兵的,也就罢了,但咱们多少年来没和大辽开过战,是何赢面,尚未可知,就算要和金联盟,也要至少先观望几年再说!……”   这番话条理清晰,铿锵有力,岳飞听得完全愣住了。自从识得恩师以来,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   他的记忆已经回到了十年前,刚刚把密信交付武松时的那一刻。说着说着,却又代入了进京进谏的角色,仿佛是在对某位朝廷大员——海上之盟的一力促成者——侃侃而谈。这番话,大约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十年。此时不合时宜地说出来,谁都不敢打断。   武松激动得微微出汗,继续问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留着密信,但不能立刻拿它来实践盟约?”   总算是明白周老先生的考量了。宋金之盟,本质上并非一个坏到家的策略。但大宋吃亏在君昏臣庸、官僚腐败、军队战斗力太低,便如文弱书生妄图挥动借来的利器伤人,要想毫发无损,基本属于天方夜谭。   而十年前的金国,也没有与辽正面相抗的实力。就算与宋联盟,也未必能占便宜。如此以来,宋辽撕破脸,却不能将辽所灭,百余年的和平付之一炬,这个代价谁都担不起。   周侗的思维,一会儿停留在十年前,一会儿又突然意识到现实,考查了两句岳飞读兵书的心得,再过一会儿,连武松都不太认识,低声笑道:“阿骨打,可以做朋友……他对咱们没恶意,可以放心……”   潘小园突然联系到之前史文恭所说,金酋阿骨打曾受过宋人的恩惠,虽然不信任大宋朝廷,对这个国家却是持友好态度。   所以,倘若宋廷这边,战斗力再强一点,金国那边,阿骨打一直掌权,双方是完全可以哥俩好,揍一揍共同敌人的……吗?   她突然开口:“奴家说一件事,老先生切莫伤心。那个阿骨打……缠绵病榻,恐怕活不了两年啦。”   一句话说完,脸上红透,耳根子连着心跳。   武松和岳飞同时好奇:“你怎么知道?”   她低头,极低极低地说:“嗯……史文恭随口说的……当时我没在意,因为……不太记得……稀奇古怪的名字……今日听老先生说起,才、才突然想起来……”   如果她的历史知识没错,宋金之盟始于阿骨打,但阿骨打很快病逝——也许就在这几年——然后兄终弟及,即位的金太宗,对大宋就没什么感情了,加上朝廷里其他重要人物的推波助澜,这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屠刀对准昔日的盟友。   造化弄人,等到大金有灭辽的实力,那个亲宋的领导者却要死了。   这一句“未卜先知”,只能让史文恭来背锅了。反正他认识宗翰,算是渗透进“敌人”内部,得知一些宫闱之事,不算奇怪。   周侗脸色一白,胡子一颤:“怎么?不……不可能,阿骨打正当壮年……”   潘小园轻声道:“周老先生,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年啦。”   周侗重新恍惚:“现在不是大观四年?”   ……   似乎因为跟潘小园是“初识”,没什么往事羁绊,周侗在跟她说话时,能稍微多那么两三分的清醒。终于又回到现实,看看岳飞,看看长大了的武松,长长的叹气。   武松趁这当口,第无数次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所以……这密信,先生打算将它如何处置?”   周侗却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棋子一摔:“问我如何处置!我是皇上吗!还是什么人!是不是我叫你把它烧了,你就烧了!然后你一身轻,带着美人儿浪迹你的江湖去!”   武松一惊,不知所措:“晚辈唐突。”   岳飞见老先生发怒大吼,拍着肩膀安慰几句。   潘小园拾起满地乱窜的围棋子,脸上烧了一烧,心里却对老先生跪下了。   难道他不是直接看穿了武松的心事?一封密信,一直被他当做累赘,当做责任,只想着归还给老先生。若不是有包道乙、史文恭这些助力,他到现在也不会看一眼。   武松再拜道:“先生知悉,晚辈……不是从军从政的料,如此大事,不敢定夺,只怕坏了先生大计。”   一句话又触了周侗的逆鳞,老先生年老力衰,一挥手,哗啦啦,剩余的几颗黑白棋子飞散出去。   “我的大计!我有什么大计!谋逆篡位吗?嗯?还是我喜欢翻云覆雨,逐鹿中原?……”   岳飞吓坏了,赶紧起身去关了所有的窗,点上几盏灯,回来安抚:“恩师,小声!”   周通白眼一瞪他:“你不是有人守在外面吗?”   这时候他倒清醒了,记起来岳飞的身份。岳飞不说话了,帮着潘小园一起捡棋子。   周侗连连咳嗽,话音忽强忽弱,却摆起架子,接着训武松:“你将这密信揣了这么多年,可曾有一天想过,它对黎民苍生,是福是祸?要打仗,会死多少人,不打仗,又会死多少人?这是我一个人定夺得了的?你也没想过建功立业……”   武松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听训,最后终于倔强来一句:“晚辈确实不曾想过建功立业。”   周侗冷笑:“想了又怎样?史文恭那孩子,敢当着我面,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让我揍了一顿屁股!你——你好一点,你当年跟我说,只想……只想、一把刀……”   武松垂首,不卑不亢:“一把刀,一壶酒,快意江湖。晚辈当时是这么说的。”   周侗哼一声:“你有如此资质,知道我为什么不收你做徒儿吗?”   武松点点头:“晚辈心无社稷,从未有过忧国忧民之思。”   “现在呢?”   “现在……有一点点,不算多。”   周侗大笑,指节连连敲桌子:“好,你的脾气倒是没变!”   一老一少一问一答,听着有些疯疯癫癫的,潘小园却一个字都不肯漏过,再看周老先生的一言一笑,真切地生出给他磕头的冲动。   梁山上最够兄弟的人,讲的也不过是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即便有人心怀江山社稷,多半也是将“国运”、“气数”挂在嘴边,粪土当年万户侯,一派宏观韬略。   而周老先生周侗,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少有的、把每个人的命都当回事的。为了实践“民为贵”这三个字,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周侗的话,七零八落的,但她觉得已经完全理解了。反观武松,有些沮丧。岳飞把棋子重新铺在桌上,给老先生冲了盏茶,若有所思。   她柔声接话:“武二哥,老先生的意思,你既有如此武功造诣,虽然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但在这世上无疑算是运气。本事大了,担的责任也会大。他让你想着,还有千千万万像我这样,一刀能见血、一拳能丢命的芸芸众生,你要浪迹的江湖,缺了这些人,还能是个美妙的江湖么?”   武松沉默半晌,苦笑:“道理我懂,可是……”   “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样的。但世间万事,也并非都能由着性子来。多少人辛苦一生,只为混口活命的饭,他们的脾气秉性,谁又在乎呢?”   这些话,也只有当着周侗的面,才敢对武松直言。但话说回来,她自己,做得到这般觉悟吗?   周侗忽然不气了,笑道:“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谦逊,老先生又伤感了:“只可惜,只可惜……唉,人生有限,我们身在此山中,看不到将来之事……鹏举,你不知道……我多煎熬……明知世道有变,却不知会往何处变……走了一步,看不清下一步……要是我能再活二十年、不,十年……”   岳飞连忙跪在老先生膝前,温言说道:“恩师身体康健,为什么活不得十年?今日你说话太多,不如先休息……”   周侗笑笑,忽然双目失神,手中的棋子掉在地上,头耷拉在岳飞肩头,昏睡了一刻,花白的胡须颤动,忽然又醒了,眼神重新浑浊起来。   岳飞轻声叫:“恩师?”   周侗又茫然了好久,才问:“这位年轻人,你是……”   岳飞习以为常,又花了不少时候,才重新帮他找回了记忆。周侗拾起桌上的棋子,重新摆成方才那个局。摆一半,忽然注意到了摊在桌上的密信,白眉一皱。   “可惜,阿骨打死了……大宋少一个盟友……”   武松和岳飞同时提醒:“还没死。”   周侗的目光忽然越过两人,定在潘小园身上。   “小姑娘,你过来,你方才说……阿骨打要死了,是……是听谁说的?”   潘小园心里一凉。方才冲动之下开口抛出此事,信口胡诌是听史文恭说的。但周老先生只是健忘,又不是傻,万一听出漏洞……   周侗却目光炯炯,欠欠身,看着她笑了,几乎是调皮的,悄悄道:“是不是不想让那两个臭小子听?没关系,你只跟我说。”   潘小园呼吸一滞。身边的灯火忽明忽暗,突然仿佛烧灼得她眼睛一痛。   谁看不出,老先生已是时日无多。他清醒的那一分工夫,念念不忘的煎熬,便是他到底有没有拯救哪怕一点点黎民苍生。洞察世事如他,也推测不得,下一步到底是阳关大道,还是万丈深渊。带着这些未尽的念想,以后的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住不安稳吧?   她忽然不自觉捂住嘴,几乎是急切的,朝老先生点点头。   周侗朝她眨眼,几乎是蛮横的朝武松一指:“你们出去!别偷听我和女孩子说话!”   武松和岳飞面面相觑,都知道老小孩的脾气,不敢拂逆,先后退出去。   潘小园心跳加速。周老先生年轻时一定有不逊于燕青的魅力,就连现在,怎么也把她迷得五迷三道的?   还是守住理智,干坏事之前,先定军令状:“谁都不许告诉。”   周侗:“拉钩。”   潘小园绝倒。还以为他会发个江湖毒誓呢。   在老先生身边跪下,跟他狠狠拉个钩,感到他虚弱的力气。   然后左右看看,轻声开口:“老先生就当我做了个梦罢。这密信,算起来应该今年出世。宣和三年,北伐,宋攻辽失败,金攻入长城以南,辽国五京尽被金夺去。然后,阿骨打应该是死于……嗯,一一二三年,就是宣和、宣和五年,然后……忘记是哪年,对不住,金军两路攻宋,宣和七年……靖康……攻入开封……”   ……   周侗听着听着,仿佛睡着了。许久许久,才睁开眼,慢慢一颗一颗的,把棋子摆成一个复杂的局,直到无子可落,才寂然笑道:“这个梦,够长的。”   以他的智慧,定然知道,这便是最可能的结局。   潘小园轻咬嘴唇:“先生信我?”   周通轻笑:“我这辈子,见过的事多了,不敢……以己度天啊。”   潘小园心中涌起感激:“那,能避免么?”   周侗抓起一枚白子,意兴阑珊地看看,摇头:“每个人都以为他走的是最合适的一步。合在一起,一局最臭的棋。”   说毕,棋子用力一丢,一地叮当声响。   潘小园默然不语,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能避免一点点……”   老先生看着她笑了,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史文恭那小子,你把他抓回来,我有话要问。”   潘小园连忙点头。老先生必定是想到些可以扭转局势的问询。   可随后愁眉苦脸:“先生不是不知,奴家又不会武功,哪抓得住史文恭半个手指头,况且,武松……武松还想杀他呢。”   周侗盯着她,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不听你的话。”   潘小园从耳根红到脖颈,轻轻一点头。   老先生痛心疾首:“女孩子的话怎么能不听呢!唉,想当年,我……我要是能……”   潘小园竖起耳朵,八卦之心膨胀,觉得要知道什么不得了的。   周侗却打住话头,恍惚一阵,把这事忘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   她连忙答了,又画蛇添足地说:“排行第六。”   周侗点点头:“嗯,鹏举行五。”   潘小园:“……”   觉得老先生又要犯迷糊了,想着要不要把武松和岳飞叫回来。 第165章 1129.10   磕到第五个的时候,听得一阵铜铃轻响,原来周侗手边就有根麻绳,一拽,就能叫来人。   武松和岳飞进来的时候眼都直了。   周侗执棋落子,冲岳飞温和一笑:“这女孩子,方才和我相谈甚欢,从此是我徒儿。为师忘事,你替我记着。”   直到此时,潘小园才百分之百确定,老先生是认真的。   岳飞:“……好,遵命。”   看向潘小园,跟她互换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眼神,开口:“师……姐。”   “师妹!”老先生不耐烦,不屑于用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入门先后!”   岳飞口唇微张,可怎么也叫不出来了。武松更是魂不守舍,先是觉得有趣,再后来,竟有那么一丝不服的劲儿。周侗在武林中何等鼎鼎大名,就算是退隐十年,叫出名字来,也让所有人肃然起敬。老先生十年都没有松口,没给他一个徒弟的名分,眼下寥寥几句话,收了个新的?   周老先生恶作剧完毕,直勾勾地顶一阵棋枰,叹口气。   “密信给我。”   武松双手捧过去。   周侗呆呆望着那上面的一笔一划、一道道纹路,脸上神色变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得知盟约将成、拼死截获它的那一天。突然掉了一滴老泪,洇湿了信的一角。   岳飞道:“恩师……”   周侗只是摇头,啐一口:“没用……”   几人齐道:“什么没用?”   周侗忽然目光清明,看着潘小园,颤巍巍笑道:“既然已经是最臭的一局棋……”   皱纹纵横的手伸出去,用力将棋子一个个抹下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那无论再如何重新下过,也不会……比这再臭了吧?”   武松和岳飞浑不明白。潘小园却明白了。   周侗将那密信盯了好一刻,重复道:“没用了。”   双手一用力,陈旧的纸张甚至没发出什么响声。   武松:“老先生!”   盖着徽宗御印的盟约信,就这么在周侗的手底下,碎成一片片棉絮,落在满地的黑白棋子里。   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没人敢呼吸。   武松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原本今天的来意,就是将密信“物归原主”——虽然周老先生会唾斥这个说法——因此周侗要怎样处置,他都不打算过问。   再说……突然想起宋江锦囊里的嘱托。要他尽量讨周老先生的欢心,老先生要做什么,都要顺着。   难道宋江早就料到他会这样?   而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掠过一幕一幕,清河县的老宅,赶车儿的车夫,包道乙强抢密信,史文恭诡计诱骗,还有武松身上那没包紧的伤。再看周侗呢,他为之搭上十年的信物,毫不心疼的,毁掉了?   突然间汗流浃背。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方才那番话……   周侗安抚地看她一眼,注视着武松,又看看岳飞,仿佛要灌输什么似的,第三次重复:“没用。”   岳飞仍然不明所以。武松直率,直接说:“晚辈不懂。”   周侗对他忽然有了耐心,解释道:“和谁联盟都没用。咱们大宋,有钱、有人、有兵、但没人会打仗……秀才腰缠万贯,携着宝剑,走在江湖里,乱认大哥是没用的,被教训,迟早的事……”   什么外交,什么盟约,什么战略战术,都比不上自身的强大。周侗见多了世事,此时看得开。   武松忽然接话:“兵也不一定是好兵。岳兄弟在军营里,已经吃不饱饭了。”   岳飞忙道:“我没有……”   周侗笑笑,摆摆手,表示他明白。   但他没淡然一刻,看到潘小园,突然又悲从中来。   “不要北伐……国有殇,国有殇!……奸臣误国,昏君当道,苦的是百姓啊!国难当头,千年之耻啊!国有殇……”   潘小园连忙拉住他手:“老先生!恩、恩师……”   周侗的眼中忽明忽暗,记忆的转盘被重新拨回他心心念念的那件事,突然间老泪纵横,大哭出声,连呼“国耻”,夹杂着肆意的呜呜哭声,声音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岳飞给他捋着后背顺气。武松只道是他又说错了什么话,跪下来,说:“先生,我……听你的便是……”   周老先生大哭了一阵,沉沉睡在了棋枰上。等到终于醒来,见了一脸焦急的岳飞,茫然问道:“这位年轻人……”   终于拜别了周侗。大家一致认为,老先生这次是真的需要休息了。   武松格外谢了岳飞:“老先生晚年得你如此尽心侍奉,也是我之幸。以后若有机缘,我们再来拜会。”   岳飞直到走得远了,才苦笑道:“其实……恩师糊涂的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这几日,精神格外好些,但以后说不准。”   武松点头:“若需要什么药方药饵,缺钱时,尽管跟我说。”顿了顿,又想起来他任务完成,马上要离开,于是看着潘小园,改口:“跟她说便是。”让岳飞把联系方式告诉了潘小园。   他到现在还不太相信,老先生把她收为关门弟子了,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缘?   潘小园连忙答应:“尽管来找我。嗯,还有……”   岳飞道:“师姐还有什么吩咐?”   他可不敢顺着恩师的意思叫她师妹。差着四五岁呢。   潘小园也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这个叫法,笑道:“既然是师姐,那我给你的东西,就算家里人给的了吧?况且,照料老先生,你也要格外花钱不是?也是要牺牲你自己的口粮不是?”   小荷包拿出来,啪的一声,塞岳飞手里。   这回他没法推辞了,只得腼腆一笑,谢了师姐。   岳飞忽然又想起什么,怀里掏出个薄纸卷成的小册子,郑而重之地递给武松。   “恩师清醒的时候,时常挂念大哥你,一点点写出来的这些东西,说是送给你。他说当年教你的东西太仓促,很多功夫的精髓没说到,怕你日后行走江湖吃亏,这一本,算是补遗。”   武松喜出望外,接过了,朝周侗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头。   潘小园在一旁目瞪口呆。武松的本事,还需要“补遗”!   他要真的再吃透了这本“秘籍”,还不得上天!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事自己弄不懂,反正武松厉害了,她跟着沾光不是?   岳飞解下栓那三匹马的缰绳,掸掸马鞍上的灰,又对武松说:“小弟有句话,不知……”   “讲。”潘小园横插一嘴,拿出师姐范儿。   岳飞冲她一笑,才对武松正色道:“大哥与师姐在水泊梁山栖身,恐非长久之计。若是以后朝廷大赦……”   武松一挥手,没让他说下去:“我知道。”   岳飞脸上微微一红,放低声音,又说一句:“小弟这个分队长,是前段日子,剿灭了京畿路两股叛乱,升上来的。”   武松盯着他,长久不语,面色阴郁了那么一刻,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贤弟多保重。”   “那么大哥保重。师姐保重。”   潘小园听到一句“师姐”,仍然觉得受之有愧。嘱咐了岳飞一堆话,主要还是让他多吃肉、喝牛奶。另外……   “军队里应该不乏混日子的,你……要想办法,尽快往上升,别怕位置高了便不自在。”   岳飞不太理解:“脚踏实地,论功行赏,小弟只用心训练便是了。”   潘小园表示不同意:“位置高了,带的人便多了。倘若整个大宋军队,全都像方才你那些岳家军一样,你师……嗯,咱们师父的忧虑,至少能解了一半,是不是?”   富国强兵从我做起,她算是领略到今日这位新师父的思想精髓。那么,是不是该从岳飞开始?   岳飞却怔住了:“……岳、岳家军?”   他手下那几个纪律严明、然而却身份低微的底层小兵么?师姐开玩笑。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想说两句解释的话,武松却大笑,接话:“能打仗的便是军,管他人多人少!这名号好,我喜欢。”   岳飞双眼中有些迷惘的神色,随后,慢慢的有那么一丝憧憬,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指挥千军万马的那一天。   让武松托上马,慢慢溜达着往回走。日头已经偏西了。和老先生谈话的时候不觉得,但时间过得那么快。   两个人默默想事。今日见到周老先生,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被他教诲指点,告诉他们一步一步该怎么做。   而是被他带入一个豁然开朗的大局:密信并非燎原之火的引子,恰是病入膏肓的肌体,浮上皮肤的一个小小病灶。割掉一个,迟早会浮上另一个。   要怎么样,才能力挽狂澜,不仅要避免这一次的战争,还要尽量减少以后发生战争的机会?   武松忽然说:“能不打仗,就不打仗。那个阿骨打就算不死,也必是考虑他本国福祉优先于大宋,或有长远战略,不能尽信。”   潘小园默默点头。本来还生出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如果能想办法让阿骨打多活几年,是不是能一了百了?但第一,阿骨打的寿数,在这个世界还属于未知;第二,便如周老先生所说,寄希望于他人,希望终将轰塌。   武松忽然又说:“需要有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   潘小园表示赞同。可她哪认识半个朝中说话的?更何况,海上之盟的主推手之一,若她的文史知识没错,偏偏是那个炙手可热的童贯童枢密?   武松慢慢梳理着想法,一句一句说出来,给她听:“宋大哥一直想要招安,我不太乐意;如果招安了,他就是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   潘小园彻底震惊了。   武松一直不太喜欢招安,她是知道的,原因不外乎不愿卖身朝廷,不愿丢下自在的生活。可眼下……他开始考虑大局了。   不得不说,周老先生那一顿训,对他触动非常。   但是她不得不提醒:“第一,就算招安了,宋大哥顶多是个次一级的武官,在朝中号召力有限;第二……你还没问过,宋大哥对这件事的想法。”   万一宋江确实说得上话,但说的是相反的意思呢?   武松点点头,“我回去跟他好好谈谈。”   潘小园默然不语。宋江喜欢没事找人谈话,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但武松平日寡言,如果他要和谁“好好谈谈”,那无异于是百分之二百的重视。   她猛的又想起来什么:“明教那边,看来也是主战的。如果他们推波助澜,光那个包道乙的本事,咱们就不太能够摆平。”   武松笑一声,怀里掏出周老先生赠与的“补遗”,朝她晃一晃。   “也许很快就能摆平了。”   潘小园扑哧一笑。这人忧国忧民了几句话,思维又回到了暴力解决问题上   不知不觉回到了金明池。武松对那昔日的水军练兵场产生了兴趣,想要停下来看看。潘小园却记挂着店铺里生意,跟他商量:“要不改日?”   随即想起来,武松见到周老先生,店铺又已经开得尘埃落定,他的两个任务都算是完成,理论上,应该立刻出发回梁山了。   突然心中空落落的。跟着他勒马,让他抱下来。   “好,陪你看看。”   其实也不过是些砖瓦楼宇之类,几艘伶仃的游船,瞧不出什么美感。冷风一阵阵的,吹得脆冰面咔咔的响。   她环抱住他,央求:“过了正月十五再走。你还没在东京看过灯吧?”   武松被软软的拥了一怀,思维停滞了一刻,心不在焉地答:“上次来,什么都没看。”   潘小园诧异:“你上次不是说来东京观看光景么?原来一点都没看?”   她哪知道,武松当年走得何其仓促。   武松没言语,一双大眼,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一刻,忽然说:“我……也得跟你好好谈谈。”   潘小园一副甜笑僵住了。武松要跟她“好好谈谈”,那感觉就像是,没写作业被教导主任抓了。   她知道自己想逃避什么,吞吞吐吐说:“那……等回去再说……”   武松也只是提出邀约,没打算在这里大冷天的吐白气。况且看她神色,知道她大约是什么想法。   于是换话题:“租的马,要在这儿还了。”   进了东京城,纷纷攘攘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刚才那个小村子里的耄耋老人,只是一场忧思的梦。   等跨进她的“孙巧手点心铺”,潘小园就忽然把“被周老先生收徒”的兴奋劲儿抛到第二位去了。   贞姐双眼放光,扑棱棱过来给她看账本:“六姨,你数数!”   潘小园睁大眼睛开始数,一二三四五,五位数的收入。   单位是钱。但换算一番,足够一两金子了。   当然这要归功于成功的开业惯性。况且元宵将至,大家张罗过节,无心做饭,出来下馆子的便多,还有不少叫外卖的。董蜈蚣已经兼职起了外卖小哥,今天跑了好几趟了。   潘小园将店铺各处检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大漏子,就是这几天大伙跑腿跑得累,衣裳换得勤,汗臭脏衣服没地堆,统一堆在厨房后面的一个旮旯里。   潘小园发觉自己需要洗衣服务了。派郓哥出门转一圈,牙行里雇来个洗衣服的“小时工”,约定每三天来一次,按时计费;并且,以牙行做中介,每次来的洗衣妇不一定是一个人,颇有些后世家政公司的做派。   然后又心疼大家的工作量,跟燕青商量一番,雇了个专管刷碗扫地的临时工,每天高峰时期来伺候。   这么一来,月支出又要增长。她看着账本心算一番,亏不了。但随后,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一番,离那个“欢楼彩缚”的正店梦想,还差得远哩。   做这些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瞧她。一回身,武松坐在空座头上,手边一壶酒,目光跟着她,看她忙。   她心里暖暖的一跳,朝他忙里偷闲地笑笑。   正旖旎着,忽然燕青过来打岔了,风流倜傥倚在墙角,含笑问她:“表姐,上元期间,全城放假,咱们店,是歇业呢,还是做生意?”   潘小园琢磨一阵。据她所知,上元是个热闹节日,捞钱的好机会。但东京城里做生意的不乏外地人,也便有不少铺子早早关门,贴出了“回家探亲,歇业半月”之类的条子。   而自己这个孙巧手铺,绝大多数“员工”都是头一次来东京城,第一个大型节日,总不能让他们在灶台和刷锅水中度过吧?起码她自己不愿意。   况且,一个小小脚店,歇几天业,能少赚多少?   开店的首要目的又不是挣钱,不差这一天两天。   于是她大手一挥,慷慨宣布:“十四到十六,放假。”   一阵欢呼。   马上又想起什么,压低嗓门:“但若有出去惹事的,军法伺候。”   一阵压低了的欢呼。 第166章 1129.10   宋时的元宵节充满了暧昧气息。大街上是“东风夜放花千树”,走着“蛾儿雪柳黄金缕”,街边有“贵客钩帘看御街”,时不时的“宝马香车拾坠钿”。女眷们可以毫无遮挡地走上街头,与异性互相照面。在如此浪漫的气氛下,运气好些的,可以直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运气差的,“蓦然回首,那人太丑,泪湿春衫袖”。   到了十三晚上,大街小巷就慢慢装饰起来了。潘小园也免不得派人上街买了十几盏大红大紫的花灯,挂在店铺门面周围,算是相应政府号召,给城里增添节日气氛。   大家看着那灯,喜得抓耳挠腮,卖点心卖得心不在焉。到了十五,一个个更是如同脱缰的野马,忙不迭的向潘小园报备,然后冲向那梦中的都市情怀。   总之,一群土包子,眼睛里冒出来的憧憬简直可以炸成剂子直接吃了。   说是放假,其实大家并没有一起行动。譬如周通和孙雪娥,支取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早早的就去御街左近逛店剁手了。郓哥和董蜈蚣在同做店小二的职位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于是约着一起去赏灯吃夜宵,顺便去那“栀子灯”附近尝尝新鲜。   只是不幸让贞姐儿告密,被潘小园得知了,一人屁股上踢一脚:“不许去!”   她想着杀鸡儆猴,踢得便格外用力。还好潘姐“武功平平”,不然这两脚下去,俩人怕是此后只能爬着去“栀子灯”了。   赶紧赔礼道歉,陪着笑说,只吃东西,不干别的。   燕青说只是打算随便逛逛。潘小园将他那俊俏眉眼欣赏一刻,才低声警告一句:“别玩大了。”   燕青跟她抬杠,反问:“怎么叫玩大了?表姐定个‘玩不大’的标准,我好照着来。”   潘小园咬牙。这厮坏起来比武松恶劣百倍。   笑盈盈跟他说:“咱们这店里,只接待食客,可不接待冲进来要你负责的大姑娘。”   其实挺想加一个“大小伙子”,怕被他打。   燕青哂笑:“姐姐说的什么话,小乙是那样人吗?”   潘小园心里说,看着挺像。   随他去。叫过贞姐,问她想不想跟着自己。   贞姐没法说不想。她一个半大小姑娘,谁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   笑了:“那好,我和扈三娘,嗯,还有你武二叔,我们一块儿去别人家做客。”   那个被扈三娘救出来的、姓李的猫奴小娘子,老早就约过他们看灯。这会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他们就在左近开店,还派个小厮过来提醒了下。   潘小园想起人家住的深宅大院,估摸着那只猫的价格,心想她应该不介意自己多带两个家属。大不了跟人家吃顿饭,然后各玩各的。贞姐高高兴兴答应了。   潘小园又寻思,武松是早就答应陪她的,况且他自己一个人,能玩出什么乐趣来?因此通知他一声,让他换身节日光鲜衣裳去赴宴,就回到自己房间,兴致勃勃的鼓捣起衣衫、首饰、妆面来。   天色还早,武松坐在店里唯一一副“雅座”上,慢慢自斟自饮。看着外面张灯结彩,红烛摇曳,其实也没什么兴趣欣赏,只想着待会儿不知要赴的什么宴,有没有好酒,口舌生津。   不一会儿,看燕青一身丰神俊采的出来,银白衫子,绛红腰带,腰间玉佩,鬓边簪花儿,万里挑一的潇洒美少年。武松嗤笑一声。   “你穿白的,肯定给弄脏了。”   燕青桃花眼一眯,看一眼武松,坐他对面,给他倒碗酒。   “武二哥,待会你出去,总不至于就穿这身吧?”   “这身怎么了?”   暗红小纳袄,够节日气氛的了吧,还洗得干干净净,又不怕蹭脏。两层的棉麻裤子,也是新洗的,还硬着;裤脚塞进黄皮油靴,既不怕冷,也能走路,还防水。   燕青简直恨铁不成钢:“一会儿我的——‘表姐’,是要跟你一块儿出去的?”   武松不为所动,“嗯,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她会怎么穿戴?”   武松想想,没问过,按照自己的理解,答:“今儿晚上冷,她大约会穿得暖些。”   说一个字,看燕青摇一下头。武松喝口酒:“有话直说。”   “你……总得跟她衬得吧?”   武松不解:“怎么讲?”他觉得自己生得不赖,还比她高那么多,也洗澡洗头发了,一身衣裳也干净,如何不衬。   燕青无语:“武二哥,你要是用心打扮打扮,不是小乙夸口,今儿至少得有这个数的姑娘迷上你。”说着比划个手势。   武松又喝酒,笑了:“我又不需要这个数的姑娘迷我。”   燕青快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有姑娘迷你,表姐才有面子啊!不然她干嘛不提个木桩子上街?”   口干舌燥解释了半天,武松这才有点开窍,为难道:“可我也没什么好看的衣裳。就这身算是出门方便的。”   燕青觉得是个挑战,决定在出门前做一波好事,攒攒表姐口中的“人品”。   “我给你配。”   ……   一刻钟后,燕青一拳打在武松肩膀,满意道:“差不多了。”   武松镜子里照照,有点想笑:“怎么跟娶媳妇似的。”   燕青撇嘴:“比娶媳妇差远了!你到底——”说一半,自己给自己找到了答案,“你肯定没去过上档次的酒楼。”   这年头贫富差距大,贵人们的装扮,和贫下中农天差地别。武松是草莽出身,要让他自己整出这调调儿,还真是赶鸭子上架。然而今天上元之夜,就是图个欢快热闹,谁不是把自己往富贵里装扮呢?   武松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审美略娘气,有种奉命混进东京上流社会当细作的错觉。拔下头上的滴粉缕金花儿,又拽下来一串叮叮当当的佩子,闻一闻,果然奇怪的香气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这才觉得顺眼了些,“就这样吧。”   燕青眼看着自己的珍贵收藏被他弃如敝屣,心疼得直皱鼻子,也不敢再坚持什么别的了,多余的东西收起来,转身莞尔一笑,替他整整腰间的蹀躞皮革带,踌躇满志地说:“表姐不满意,你回来揍我。”   武松不以为然地一笑,嘟囔一句:“她应该怎么都满意。”   燕青被这句话镇住了,认认真真地说:“武二哥,你还是很有天分的。”   “什么天分?”   不跟他解释,有些人适合无招胜有招。   转而不经意问他:“武二哥,表姐什么时候成嫂子,小乙够不够格吃你的喜酒?”   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武松随口说:“不知道。”   燕青错愕:“不、不知……”   随即嗤的笑了。本来想着跟武松拉拉关系不容易,想不到是一路人。   “武二哥,不是我打击你,你要学小乙的风格,还……怕是还差点水平。”   “什么风格?”   燕青不好意思说出“只撩不娶”、“始乱终弃”这样的词儿来,想了想,还是提醒他:“你……要是对女人家不负责,那叫耽于女色,小乙看得过去,也有别人看不过去,影响你在山上的前途。”   武松这才明白,一碗酒端起来喝干了,洒了几滴,洒在那锦缎衣襟上。   他燕青肯定是不能理解,谁知道原来不是他不愿负责,是她不乐意让他负责呢?这话说出去,任谁听了,都像是“始乱终弃”的狡辩词,没人信他的。   于是不言语,斜斜坐回座头上,没给燕青留位子,摆明是他可以走了。   燕青心思一转,这里头有猫腻。   “你们闹别扭了?”   武松摇摇头,也不算。   燕青觉得挑战又来了。他燕小乙自恃还没有拿不下的姑娘,眼看着武松在这里原地踏步,他技痒。   又给他倒碗酒,推心置腹:“武二哥,你信不信,梁山上的人,虽然都跟你拜了兄弟,但是只有小乙一个兄弟,若是听了你在女人上栽跟头,不会笑话你不是好汉。”   武松接过酒,没喝,若有所思。   燕青对待女人的态度,在梁山上可以算是个铁骨铮铮的异类。说不定……他能知道那女人怎么想的?而且还不会笑话他!   内心纠结了一刻,他本身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打架打不过人家,还能让别人来助拳呢。当初请孙二娘来救命,他可是一点没犹豫。   跟燕青尴尬笑笑,一碗酒一饮而尽,想想怎么开口。   “你表姐,那个……六娘子,她……”   这种话头一次说出来,还是难以启齿。燕青微笑着不催。看看外面天色,还没黑呢。自己给自己斟碗酒。   “她说愿意跟我好,但是不愿意……嫁人。”   外面噼里啪啦的,有人放了一波炮仗。燕青一只手僵在半空。   “你——再说一遍?”   武松原封不动的重复了一遍,左右看看,难堪透了。这厮果然要笑话他。   燕青放下酒壶,拍拍自己脑袋,慢慢说:“武二哥,你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分,遇见个肯跟你好,又不让你负责的女人,怎的小乙这么多年,一个也没见过呢!”   武松吃一惊:“你说什么?”   燕青连连摇头:“老天不开眼,换了我,求之不得!”   武松脑袋里绕个弯,算是理解他意思了,笑斥一声:“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跟你说正经的啊——好吧,你是非要负责是吧?自己给自己栓绳子戴铐子,回头后悔了别来找我——”   “不后悔。”   燕青心酸地摇摇头。仿佛寺院里的老主持,眼看着痴男怨女悲欢离合,笑他们看不破红尘。   吸口气,要说什么,还是善心大发,劝一句:“武二哥,表姐这样的人千载难逢,你还是……别负责了,该干啥干啥,以后你就明白小乙一片好心。”   “不明白。”   燕青:“……”   尽管同为直男,他觉得有必要跟桌子对面那人划清界限。   “好,要我帮你找原因、想办法是吧?不用你谢我,往后你后悔了,寄一顿打,小乙感激不尽。”   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知道武松是记恩的人,哪能说不谢就不谢呢,对他燕青来说,简直是无本的买卖。   武松不多话:“说。”   “要先问你几个问题。”   “问。”   “表姐以前嫁过人,是不是?如何收场的?”   武松点点头,或多或少大家都知道这事儿,于是说了,末了补充道:“……我没有怪她的意思,不过……偶尔……有点……我也……况且,我大哥让我……但是……其实……”   燕青打断:“跟她开诚布公谈过这事吗?”   “没有。”两人心里一根刺,怎么会随便谈。   燕青瞬间便想明白了几百件事。起身,柜台里抓一把筷子,抽一根,啪的一声,放桌上。   “那……换了你,你可曾跟她说过,万一日后不幸相看两厌,你自愿放妻,不会纠缠?”   武松一怔,想想便说:“不会厌啊……”   燕青筷子头敲敲桌子,“不是让你当真,这个态度,表过没有?”   武松摇头。没有,其实也不太愿意表,谁愿意自找晦气,还没打架呢,就想着怎么疗伤?   啪!第二根筷子。“上梁山,谁的决定?”   “……我。”   第三跟筷子,“梁山上,谁混得好些?”   “我。”   再一根,“谈没谈过以后怎么着?”   “没有。”她都不要他负责,如何谈。   燕青叹气,第五根筷子撂下去。   “你说你求娶,怎么求的?几次?”   武松想想,好像说过两次。把两次的过程简略说了。   啪!啪!燕青一脸嫌弃,“三媒六聘在哪里?空手套白狼,一点诚意没有。”   武松辩解:“我觉得她不在乎这个……而且……”   “你觉得!你觉得!”   燕青觉得跟他解释不通,换了个问题:“再问,吵架的时候谁先服软?”   “……她。”   啪!第八根,“钱谁管?”   “她。”   燕青第九根筷子都拿在手上了,这会子悬崖勒马收回去,点点头。   “打过老婆吗?”   “……没有。”应该算没有吧。   “以后会吗?”   “不会。”   “跟她保证过吗?”   “没有。”   啪!第九根筷子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她喜欢小孩吗?”   “……不知道。”想太远了吧。   啪!又一根筷子。“有没有偷过别的女人?”   “没有。”武松抬头看一眼。他还真敢问。   燕青无辜地回一个微笑。应该没说谎。   “以后会不会……”   “不会。”   “跟她保证过吗?”   “没有。”   啪!又一根。   一边鄙视他:“你连这种保证都没做过,谁愿意嫁你?活该。”   武松不服气:“那些个三妻四妾的,女人家是怎么愿意嫁的?”   “人家有钱。”燕青漫不经心地说:“就算你左拥右抱日日新郎,最起码,你得让女人家相信,此时此地,你心里只有她一个啊。”   听起来容易,是他压箱底的绝活了,大多数男人都没这个本事做到。一般人他也不告诉。   武松皱眉:“那不骗人吗!”   燕青抬眼:“这叫瞒,风月上的事,能叫骗吗?”   武松嗤之以鼻。   燕青不跟他纠结这个:“再说你现在几妻几妾?瘸子别笑话跑步的。”   这事争起来没完了,继续问:“跟她合过八字吗?”   “没有,我不太信这……”   啪!“给过定情信物吗?”   “……”什么叫定情信物?   啪!“赌过誓吗?譬如,要是没了她,你就会伤心欲绝、活不下去、心灰意冷、肝肠寸断……算了,你肯定没说过这种话。”   啪!“赞过她好看吗?”   武松一怔,凝神回想,想不起来。   燕青冷笑,那便是没有了,嘟囔一句:“我都赞过。”   想再抽根筷子,手头已经空空荡荡。   算了,就此打住,再这样下去,“啪”上一天一夜都有可能。   燕青指着桌上的筷子阵,全神贯注地数了几遍,发现每次数的都不一样,终于放弃。叹口气,总结道:“武二哥,你看见没,表姐居然肯倾心于你这种人,真乃千古奇女子也。”   武松也有点傻眼。燕青这一番洗脑式的问话下来,他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经变成了一个光鲜衣裳包裹下的大写的渣。   燕青撑着桌子站起来,“知道怎么做了吗?”   武松看他要走,一急:“诶,兄弟……”   这会子想起来叫兄弟了。燕青笑道:“天黑了,小弟出去看灯。”   “你……”   燕青实在懒得给这种万年朽木上课,懒洋洋说:“你是宁可跟小弟喝酒聊天,也不肯去瞧瞧问问,关心一下表姐到底准备得如何了?” 第167章 1129.10   潘小园脚边已经堆了三五件衣裳了。以前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阳谷县和梁山,就算在梁山上有些“贵妇”,譬如柴夫人,毕竟也是屈指可数的少数,没有对她的生活习惯产生太大影响;而来了东京之后,她发现自己过去的审美简直太局限。街上形形色色的时尚名媛,发型、饰物、眉形、花钿、乃至香包手袋,都是自己见所未见的,甚至有些比她上辈子见识过的还要明媚大胆。   于是也不能穿成个土包子出门。早早备了些衣裳行头。香汤沐浴,开始武装。   绣花细纹点朱砂红抹胸,算是喜庆的颜色,潘楼酒店底下的精品衣饰铺子里淘来的,然后熟练改装,加了条肋间到肩膀的系带,形成个无钢圈内衣的效果——不然没托没承的简直累人。过去的内衣是她自己笨手笨脚改,现在有个心灵手巧的小萝莉贞姐,于是顺理成章的全交给她了。   贞姐在一旁帮她挑衣裳。她转头看看小姑娘,忽然起个念头:“过来。”   贞姐红着脸,让她徒手在胸脯量了一圈。潘小园宣布:“回头你的内衣,也这么改一下。要不然以后有你后悔的。”   这种东西也只能小范围内推广推广,可不能像小说里的穿越女,靠研制文胸内衣发家致富。这年头对女性的要求,妇德大于容貌,要把平平展展的椒乳托出形状来,谁信是为了健康?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那简直是十足十的淫妇思维。要是敢开个文胸店,第二天就得被开封府抄了。   潘小园自忖还没能耐和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对抗。因此这种事她不敢乱说,连孙雪娥都没告诉。不过孙妹子天生一马平川,有没有内衣都差不多。   套上中衣中裤,拎起旁边一套锦缎衣裙,比划比划,刚要穿,又忽然想到,武松这家伙虽然也修边幅,但也仅限于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并不太信奉“人靠衣装”。就算是让他穿得节日气氛一点,他估计也就是和平日一样便装出行,自己要是“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可要把他衬成身边的保镖了。   还是体贴地换了套棉麻布的,刚套上袖子,又觉得不妥。毕竟是要去赴那李家小娘子的约,人家是富贵小资,自己穿太朴素,未免显得不尊重人家。再说,她时刻想着打通东京城的上层人脉,人靠衣装,要是穿成个寻常市井民妇,谁肯正眼瞧她一眼?   最后穿回缎子,浅水碧如意莲纹对襟窄袖小上衣,藏青暗地襽裙,雅致的点缀一圈金银线织兰花纹。外面披了玉色绣小花枝厚褙子,细细碎碎的,正是东京最近流行的淡雅小清新风格。红底白花小绣鞋,藏在裙子底下不嫌太艳。   给贞姐就穿得粉嫩少女风,稍微描描眉毛。小姑娘贫家出身,眉眼单薄,端不住太张扬的颜色,但身段不错,清新打扮,出去讨人喜欢。   香粉黛眉点口脂,想要贴个花钿,还是不太适应这种审美,于是算了。又觉得夜晚会冷,于是给自己和贞姐各包了件翻毛斗篷,又想到扈三娘,派贞姐出去问问,她缺不缺外套。   潘小园照照镜子,觉得满意,有些格调,又不至于喧宾夺主。突然又想起来首饰没戴呢,赶紧从自己有限的收藏里挑。   刚打开首饰盒,听到有人敲门。她只道是贞姐,随口说:“进来。”   门没开,却是武松的声音:“我……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潘小园眉花眼笑,这人终于练出眼力见儿了。   赶紧把一屋子内衣外衣收箱子里,推进屏风后面的卧房,笑盈盈拉开门,说:“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耳环……”   一句话说一半,声音慢慢小下去,只晓得目不转睛看他了。   松石蓝的盘领大襟开衩袍,是他唯一一件半正装,那天衣箱里见过;袖口却给绑得窄了,让他的宽阔肩膀一撑,成了文武双全青年才俊的风范。搭的腰带裤子黑长靿靴,无一不恰到好处,行止如踏云烟之上,平凡中透着低调的霸气,简直是凸出了他所有体格上的优点。   ……让人想当场给他脱了。   当然不敢。注意到他衣衫略嫌单薄,轻轻一戳胸口,弹回来:“不冷?”   武松低头一笑,手晃一晃,拎着件宽大的黑色暗纹斗篷呢,不知哪里借来的。   配色简直不要太赞。潘小园觉得武松没这天分,但说不定是他灵光一现呢。   于是笑靥如花的夸他:“精神,好看。”   见他有点窘迫,变本加厉:“当然是人俊,穿什么都好。”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欲说还休,半天,憋出一句:“你也……挺好看的。”   变着花样赞她好看的人多了,潘小园不以为意,笑笑,见他有点紧张的意思,突然想到,这人觉悟突增,实属难得,必须好好鼓励。   朝他轻轻一福:“多谢二哥夸赞。”   才不管他脸红,顺势勾住他手指,首饰盒打开:“帮我挑个耳饰?”   武松看得眼花缭乱,只得使出万能金句:“你……戴什么都好看。”   “那可不成,你随便挑个。”   他有什么办法,只得凭感觉,最后拈出一对最花哨的蝴蝶缠枝金坠子。   潘小园看看,其实不甚满意,今天她穿的是小清新风格,可不适合戴金戴银。   只好耍赖:“再挑一个。”   武松:“……”金灿灿的嵌牡丹流苏。这人果然是土匪做惯了,见着金子就眼热是怎地?   “再挑个。”她就这么两件金耳饰,都是拿来抵工资的“赃物”。再挑就没金的了。   武松十分听话,又拈出个闪闪亮亮的镶银白玉葫芦坠儿。   事不过三,潘小园不好意思再否决了,从他手里接过葫芦坠儿戴上,还不忘谢一句。   抬起头,笑盈盈看他:“出发?”   口脂涂得匀称,一点丹唇朱砂。   武松点点头,觉得她今日格外热情了些,竟然不太适应。   出了院子一看,贞姐正挽着扈三娘,一高一矮光鲜亮丽,也准备出发呢。继潘小园之后,小姑娘找到了第二个崇拜对象,扈三娘的武功对她来说,就像潘六姨的商业头脑一样奇妙。   扈三娘依旧穿的男装,英姿飒爽,气质忧郁,迷贞姐这么个无知少女足够了。   从葫芦宅进隔壁铺子,潘小园顺带从厨房里包了几盒早就备好的高档点心,再请武松拎两桶原版银瓶酒——人家请客,自己总不能空手——然后锁上店门,“歇业”的牌子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那李家小娘子早就等在门口,邻近包了个精致酒店,小厮笑眯眯的给迎进去了。进去一看,里面已经有了十几个男客女客,都是一般的年轻小资。   元宵之夜规矩松,虽不至于男女同席,但大伙离得近,互相之间欢声笑语,充耳可闻。几个琴师歌女在角落里奏出佳音,烘托出恬淡欢愉的气氛。   席间至少有五六只猫在奔来跑去。李家小娘子抱起这个,又呼叫那个,一会儿又叫丫环来帮忙,把猫主子伺候到位了,才朝潘小园一行人打招呼,笑盈盈道万福。   “轻慢几位客人了。”回首朝几个女伴介绍:“这几位是京城豪侠,上次在外遭人轻侮,便是他们出手搭救,风采众人所睹,极有当年锦鼠御猫之风。今日得以结识,是奴之幸。今日是朋友小聚,大家休要客套,尽兴为止。”   太会说话了。寥寥几句,把新认识的朋友抬成了“锦鼠御猫”,又一点不堕自己身份。潘小园觉得,就算是文人雅客遍地走的东京城,这位也算是个才女了。   不敢露怯,简单客套两句。在座的“小资”们都是读过传奇话本的,平日里文化人见多了,传说中的侠客却百年不遇,这会子一下降临好几个,如获至宝,齐齐站起来打招呼。   武松不用说,一股子英气藏不住,几个小资美女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怎么都下不去;扈三娘女扮男装大家都看得出来,显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侠”。至于潘小园,虽然没展露过武功,但既然也参与了“见义勇为”,显然也属于“江湖奇女子”一类了。   扈三娘头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有点不知所措,让那李家小娘子笑着推进席去。立刻围了一圈大家闺秀,向她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故事了。   贞姐开始被当成丫环,她居然也很自觉地去跟其他丫环站一块儿。直到潘小园把她拉回来,指指那些捧着笔墨的小姐姐:“人家家里丫环都是会吟诗作赋的,你去充数呢?”   贞姐这才惭愧地回了来。潘小园介绍说是我家账房,“累万积千,不差分毫”的那种。大伙哈哈一笑,半信不信。   潘小园悄悄拉拉武松袖子,怕他在一群“小资”之间不自在。武松却不以为意,笑道:“今日是见世面来了,我只管喝酒。”   除了这一点,他心底还有个念头。既要有“朝中说得上话的人”,那么早晚要打入这些文化人圈子,慢慢寻找可结交的人。   大伙先后落座。便有丫环上来斟酒。桌子上空碗空碟,不见吃食。李家娘子回头催了一句:“叫的点心呢?怎么还不来?”   原来酒楼只是包的场,吃食还是从别处叫外卖。这些小资生活也真够讲究。   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厮过来回报,:“娘子,怕是得等一小会儿……”   那小厮掩着嘴,明显是忍笑。一桌子人都好奇,问道:“为什么?”“叫个点心也得等?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那小厮这才小声道:“那春熙楼的厨子,说是刚刚被老婆抓到在御街上勾搭人,这会子已经打得头破血流了,咱们的点心一个都没做!娘子,回头人家得退定金,小的明天去取。”   一阵吃吃轻笑。李家娘子又是失望,又忍不住好笑,斥道:“什么勾搭人两口子打架,没脸没皮的,也好意思说出来!”看看空空荡荡的桌子,又急道:“那就赶紧从街上买点回来!以后记着,别定那家的了,厨子多好也不定了,哼!”   潘小园反应快,连忙让人把自己的“礼物”取回来,几盒子点心放在桌子中间,说:“这是敝家点心铺子里的新鲜吃食,本来是打算送给主人家的,其实放久了也不好,要么大伙先拿来下个酒。不是什么精致东西,权当吃着玩儿吧。哦,对了,还有白矾楼里的银瓶酒,大家随意喝。”   一听到“银瓶酒”的名号,满桌子小资都轻声惊叹。一是这位“女侠”掌柜居然品位不错,二是因为这酒的确够档次,就连李家娘子今日请客,备的酒都比这便宜些儿。   李家娘子赶紧道谢:“没想着让娘子如此破费,真是生受。”   潘小园十分豪迈地答:“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儿认识这许多朋友,奴家乐意。”   那边小厮丫环分着酒,潘小园和贞姐将那盒子一个个打开。一桌子女客好奇地观望,尖尖手指拈起一个,一尝,不得了。   “娘子,你家店店址何处?奴家让下人记下……什么?居然不是个正店?”   “姚家姐姐,不是我说,比你家厨子烧得好……”   那“姚家姐姐”不以为忤,笑斥一句,也尝一个,小口咀嚼,最后说:“我小时候进过一次宫,这点心,倒隐隐约约有那御赐点心的味儿呢!只可惜,原料糙了点——潘家姐姐,这可不是恶话,但咱们平头百姓的,哪儿去找宫里的食材呢?能将寻常原料做出官宦味道,却得非多年的手艺积淀不可。”   潘小园看出来了,这些娘子们都是嘴刁的,识货。   哪能错过宣传店铺的机会,连忙笑着介绍:“这是我那铺子里一个山东厨娘烧的,虽然进行了些改良,但和东京自然本味不太一样。大伙若去,给你们打个八折。”   几巡酒下去,一桌子莺莺燕燕都粉面嫣红,潘小园带来的点心所剩无几。这时候小厮才来报,说新叫的外卖马上就到了。   李家娘子怀里抱着雪炭,一边撸,一边随口问:“不知娘子这些点心,都有些什么名号?”   贞姐天天记账,这会子倒是比潘小园记得牢,如数家珍,立刻说:“这个是腐皮酥,那个是白肉胡饼、黄糖夹心烧饼、炸馓子、红油汤、卤猪肉脯、茶叶梗磨糕……”   李家娘子吃吃而笑:“你家如此美味的点心,倒都是这般朴实的名儿。”   潘小园笑道:“乡土气,乡土气。”   其实也不是她有意打乡土招牌,谁叫孙雪娥这些拿手菜,本来就没个雅致名称呢?她自己又才学有限,发明不出新的。   李家娘子指着那腐皮酥,随口说:“娘子若不嫌弃,我倒有个主意……”一双妙眼转着,慢慢说:“腐皮为囊,内有五彩,各自不同,嚼之辨味——每一口都是惊喜,且馅料饱满,喜中有福,福腐又是谐音——不若叫做‘福袋儿’?”   潘小园微微惊讶。福袋儿?也真能联想!   但确实言之有理。东京人迷信,一个吉利名字,确实格外招人喜爱。   赶紧笑着谢了,敬她一杯:“我明儿就改菜牌儿去。”   李家娘子嘻嘻一笑,又一杯酒落肚。她喝起酒来倒有两把刷子,不像是当日那个伺候猫主子的腼腆小娘子,倒有些扈三娘女中豪杰的气概。   带着酒意,又指着那茶叶梗磨糕,想一想:“点茶翡翠糕。”   凸出了原料和卖相,潘小园满脸一个大写的服。   李家娘子想象力无处安放,这会子看来也乐在其中,又或许是念着那银瓶酒的人情,忙叫丫环又给斟一杯,继续开脑洞:“这个嘛,蜜煎琥珀饼;这个叫香汤团圆饼;这个炸的,碧油嫩黄深;这个是玉楼梅花包子;这个红通通的,当叫做锦鲤上上签……”   旁边又一才女插嘴:“锦鲤太过具象,不若就叫做‘有余上上签’,年年有余,便凸出个鱼字了,含蓄为妙。”   李家娘子拍手道:“妙哉!妙哉!有余上上签,我拿最后一个啦,谁都别跟我抢。”   潘小园心跳加速,悄悄问贞姐:“带纸笔了吗?”   随后一看,哪用得着问贞姐。这些年轻小资聚会,纸笔就像钱财一样随身带的。旁边伺候的小厮丫环,眼看就捧着上好的笔墨宣纸,等着之后大家行酒令,记录洋溢的才思呢。   也不顾丢面子了,笑嘻嘻讨来纸笔:“娘子鬼才,慢着点儿说。”   其中一个王家娘子有些难为情,笑道:“我们都是一群不成器的女流之辈,专爱不务正业,却整日价卖弄才藻,吟诗结社,没点儿女人家本分。潘家姐姐是正经人家门里的,就当看我们笑话吧。”   潘小园忙道:“哪里哪里!我平时最羡慕的就是才女,只恨自己自幼失教,骨头里风雅不起来,否则巴不得整日价卖弄呢!莫说咱们女子同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都是吃饭长大的,凭什么不能跟男子一般耍笔杆子?爱做什么就去做,才不负了咱们大好青春不是?”   这话算是她的肺腑之言,本以为藏在心里,闲时自己激励自己便罢;没想到今日遇到知音,终于一吐为快。旁边几位“才女”当即娇笑叫好。   李家娘子豪爽笑道:“正是!咱们今儿也学太白,来个斗酒诗百篇!女人家量浅,先给上十篇的量!”   潘小园自己掉下自己的套儿,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还作诗十篇呢?背别人的,都得背一阵子呢。   正欢快着,旁边男宾的桌子一阵优雅大笑,开始行酒令了。   武松坐在一帮文人雅士之间,虽然接不上吟诗作赋,但每个人的名字,说一遍他都记得住,轻松镇场。随便讲两句江湖轶事,那就是旁人半辈子没经历过的跌宕起伏,恨不得马上让邻座给写成诗。眼下这一桌子开始行酒令,葡萄酒、竹叶青、仙醪露连番上阵,诗词歌赋无所不用其极,武松自然每次都被罚酒,乐在其中;到了最后,全桌子都趴下了,却就剩他一个,只好自己给自己斟。   一个文雅郎君脸喝得通红,怀中掏出一叠纸,口齿不清的,建议大家玩个游戏:“这个是……不才做的五十阙词,其中——夹了三句友人作,大家都知道我的词风,嘿嘿,要是谁能找出那三句友人作,我——输你一幅米芾小字!……诶,这位武二郎,你也可以参加……”   大家酒酣耳热,纷纷接受挑战,低头研究起来。   潘小园这一桌也开始高雅了。她在考虑要不要赶紧溜。却让那个“姚家姐姐”劝住了。   “不过是大伙玩玩,谁都可以笑话谁,娘子慌什么——你带的这个小丫头可还没慌呢。”   贞姐是不慌,她已经吃得快睡着了。   扈三娘几杯酒下肚,倒是稍微放得开了。她也是读过诗书的大家闺秀,虽然腼腆,但内涵藏不住。一桌子才女见她一身正气的模样,推举她当“司令”,也就是裁判。   潘小园只好舍命陪君子。听李家娘子拿出主人家架势,一手执着盏子,笑道:“这么着,咱们的第一个酒令,也不走太难的。一句合韵应景的词就好……”看看潘小园,再降低难度,“最近做的也成,江湖口令也成,……”   说着吩咐丫环。“游戏材料”早就准备好了,厚厚的一沓子精美字纸,上面写着韵脚、字词之类。   那姚家姐姐抽了个韵,首先来了一句,全场叫好,旁边那个“有余上上签”才女接了第二句。   潘小园暗暗咬嘴唇,天大的诱惑向自己扑过来。   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她一直坚守一个底线:坚决不当抄袭狗,后世的诗词一概不拿来显摆。在写小说的时候,这就是她的一个大雷点。凭什么穿越女凭着一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就能忽悠满腹经纶的古人,轻松赢得满堂彩走上人生巅峰?   况且,剽窃后人诗词,简直是世间最损人品之事。她可以想象,几十年后,初露头角的才子陆游,处女作就被喷成抄袭狗,从此名声扫地心灰意冷郁郁而终,一代才子就此胎死腹中,中国文学史少了几千首好诗好词……这个孽她不作。   正在为自己的气节而孤芳自赏,吟诗作赋已经快轮到她了。李家娘子抽到了一个“夏”,韵脚是去声宥,不太容易,一边撸猫,一边歪着头,慢慢吟道:“绿肥红瘦。献丑了。”   几位才女纷纷表示不满:“跟夏天有什么关系!”   潘小园:“……”   第一反应是出离愤怒。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哪里来的穿越女,来炒她的冷饭!   再看看那“罪魁祸首”,一副漫然自得的样子,显然这种事做得多了。以前竟是小看她,白被那副知书达理的样子蒙蔽了。   她正考虑要不要揭穿,肩膀被人捅了一捅:“潘六娘子,该你啦。”   心不在焉地抽了个“冬”,下平萧韵。   潘小园毫不犹豫来一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一句“暗号”吟完,盯着那位“绿肥红瘦”,等她露破绽。   没想到却是满堂彩:“没想到江湖儿女也有如此才情!”“大气、豪爽!”“简直女中豪杰!”   潘小园彻底傻了。终于做了一回自己鄙视的人。要不要赶紧找补,这其实是自己一位“朋友”做的?   ——口袋里的朋友。   眼看旁边的丫环就要把这一句记下来,她急忙阻止:“不行,等等……那个,我觉得这句话,还有一个字不妥,需要推敲‘炼字’,少等再记!”   她无心一句话,满桌子才女全都陷入了思考。“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底哪个字需要“炼”呢?   那边男宾桌上也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第168章 1129.10   天上绒绒的飘着小雪。潘小园跟武松肩并肩,拐上御街。   武松笑她:“听说你方才,一展才情来着?我倒不知道你会作词。”   潘小园一身的冷汗,翻毛斗篷解开系带,灌进点凉风。   “这个嘛,其实……那个、是……以前偶然听吴学究酒后吟起的。”   武松哈哈大笑:“我说呢。”   潘小园怀里掏出手帕,小心擦擦额角的汗。生怕把脸上的薄粉弄得花了。   怀里那张写满奇思妙想的菜名的纸,让她当宝贝,跟自己的全部身家收藏在一块儿。谁能想到,这些美妙的点心名称,都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才女李清照给她开的脑洞?   开始还以为人家是穿越女,毫无底线的剽窃诗词。谁曾想,人家就是诗词祖宗。   能跟她同席而坐,同桌饮酒,三生有幸。   李清照喜欢她,对扈三娘更是跟兴趣,酒过三巡,拉着她们问这问那,无非是些快意江湖的勾当。潘小园想起那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即便是如此文弱风流的小娘子,心底却向往着金戈铁马、大漠风沙。   突然想到历史上的李清照,那个凄凉的晚年,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终于算是有些理解“恩师”周老先生的那些思想:生机盎然的城市、泡沫般的狂欢、在座的这些才子才女——优雅的、淡然的、伶俐的、清秀的、狡狯的、渊博的——不管眼下的皇帝多么无能,军队多么不靠谱,官场多么腐败,这些后果,都不应该由李清照女神这样的人承担。   到了二更天,走了一拨人,潘小园实在是不胜酒力,恐怕失态,再蹦出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来。于是告罪离开,跟才女约着,元宵过后,给她家送新研制成的点心。   扈三娘倒被才女留在酒店里。李清照明明酒量平平,却偏偏喝得醉态可掬,口里不清不楚的吟着什么赋,吵着让美人教她舞剑。贞姐不小心喝了两口酒,谁也叫不醒,此时已经被在那酒店客房里安置了。给了扈三娘一副钥匙,她答应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贞姐带回去。   潘小园看着御街两廊,宝马香车,心里盘算着,若她记忆没错,李清照的父母亲族都有在朝中做官的。今日席间认识的几个娘子,也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她虽然急切间高攀不上,但靠着孙雪娥的拿手点心,她已经接到了两三个人的订单,回头用心跟人家建立联系。   她自己默默出神,直到听见武松叫她,才意识到,元宵夜才刚刚开始呢。自己才赶了第一个场子,却已经喝得半醉了,真够没出息的。   武松笑道:“给你点碗解酒的茶?”   坐下来,浓浓的点两碗驱寒的蜜糖姜茶,再配几色解酒果子。御街正对宣德门外,此时熙熙攘攘的全是游人。绞缚山棚,歌舞百戏,走马灯般流水过路。纸糊的百戏人物招摇过市,风一吹动,宛若飞仙。更有吞铁剑的、变戏法的、唱杂剧的、斗虫蚁的、说书的、鼓笛的、踢球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潘小园在人群中似乎还瞄见了孙雪娥,举着两三串各色小吃,两只手上挂满了买来的小玩意儿。刚要招呼,人群一挤,便看不见了。   她看热闹。武松看她。武松是不太喜欢热闹的,但见那热闹当中,她头顶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白沙一般的嵌在乌黑的发里,她兴奋地拍手笑闹,那白沙便抖抖的落在她肩上,勾出柔媚的轮廓,却也显得她在人群中格外的孤零零。   他倒是带了个斗笠,递给她,示意她扣上。女人不像男人那样筋强骨健,就怕她万一凉出病来受罪。   潘小园漫不经心接过了。斗笠盖住大半个脑袋,看东西便看的不是太清楚。想掀掉吧,又不太好拂他的意思。正犹豫的当儿,珠翠叮当,却是艳丽的女郎款款走过,几个人好像是一个打赌赌输了的,你推我挤,嘻嘻笑着,最后推出一个人来,袅袅婷婷往武松身前一站:“不若官人的茶钱,便让奴来结了?”   元宵之夜,大胆有理,勾搭无罪。况且旁边的小娘子戴上斗笠,存在感陡降,又故意坏心的不理他,倒像是武松一个人坐在茶摊上看街景了。   他一仰头,粉面朱唇好女儿颜色,轻纱缓裙,就是香袋熏的有点浓。   再看旁边,斗笠下面露出一双眼,兴致勃勃看他怎么应对呢。   这阵仗也不是不能应付。朝几位女郎腼腆笑笑,指指旁边的大斗笠:“多谢好意,只是不巧,这位刚帮我结了。”   几个女郎掩着嘴,知情识趣地吃吃而笑,其中一个,香喷喷的袖子甩在他头上,然后转身婀娜离去了,欢声笑语如同地下的乱琼碎玉,一路迤逦洒落。   潘小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声斥一句:“我可没答应请客!”   武松大笑,袖子里掏出钱来结了账。早就备好零钱了,这次不能再白吃她的。   看她,又问:“你怎么不生气呢?”   生什么气,气他没有横眉冷对那几朵花儿吗?   她没心没肺的笑:“人家瞧上你,说明你好。要是人人见着你都躲,我还不如跟个木桩子上街呢。”   倒不是她“贤惠”。知道他脾性,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这么轻易勾走,这才毫无顾虑地信任。   武松却若有所思。发现“真理”了。她果然觉得有面子!   但他心底不理解。对她潘六娘,巴不得是个男人见着她都躲呢。   忽然街道上哄哄嚷嚷的喧哗:“快去宣德楼底下看白象!外国进贡来的白象!”   到处都有惊喜,消息的传播,全靠一双耳朵一张嘴。人群立刻如同流动的芦苇荡,拥着往宣德楼去了。   潘小园叫道:“白象!”   这辈子……不,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   赶紧拉着武松去看热闹。斗笠差点被挤掉,只好摘了。视线穿过人丛的一个个脑袋,隐约看到一朵白色的象耳朵,装饰着花团锦簇的异域风情,正小幅度的呼扇呢。   新奇的不止是异国的象。随着人群的窃窃私语,又发现了不少异国的人,勾鼻子的、大胡子的、包脑袋的,都是住在使馆区的使臣,此时出来与民同乐,瞻仰上国昌盛。   说是有西夏的,有高丽的,有交趾的,有回纥的,骑着高大的骆驼。有几个明显是来自辽国,此时正穿着汉服,肩膀上立着海东青,跟几位宋官谈笑风生。   她忽然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问一个路人甲:“有金国使臣吗?”   “……没听说过。”   看来宋金尚未建交。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东京城潜伏着不少为金国效力的人。就冲几乎等于没人把守的城门,不往城里面派一个营的细作,简直是浪费机会。   这么热闹的场合,并非进行谍报活动的良好时机。她的心思还是回到了玩上面,看了这个,忘了那一个,将武松拉来拽去的,忽然就看到一个算卦测字的,支个小摊儿,旁边围了一群人,大多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女孩子们害羞归害羞,掩着小口,低声笑语。   武松忽然拉她过去:“咱俩测个八字去。”   潘小园一头雾水,任他拉了好几步,才意识到,这人什么时候变迷信了?   赶紧说:“不用啦,你没看这么多人排队?”   武松却坚持:“哪个摊子前面不排队?”   他倒挺投入,排在队尾,眼里全是笑意,诱她说话:“你的生辰八字,我还不知道。”   潘小园心思停滞了一刻。如何不想跟他玩个测八字,但是……   原版金莲的生辰八字她也知道,可万一测出来是个大凶、相克,怎么办?毕竟人都差点让他弄死了啊。   而自己那个上辈子……   莫说也不完全知晓,如今的自己,到底还残留着多少上辈子的天性?早就把这里当成家了。   突然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将他拉出队伍,笑道:“我不信这些东西,别浪费时间。”   武松奇怪。“攻略”有问题?   还是试探了一句:“就当是个玩儿。”   “不好玩。咱们玩别的去——瞧,那儿有人舞鲍老。呀!好响的锣!”   武松心里毛。燕青这小子涮他。   其实燕青那点经验,一百个姑娘里,大约九十九个适用。但谁叫他面前这个是不一般的,他也看开了,让他放不下的,不就是那点与众不同的劲儿吗。   干脆笑笑,指着那算卦的,说:“其实测不出凶的。你看那人没,凡是男女同去的,一律算得是天作之合,这样讨的赏钱最多。”   潘小园乐了,观察一阵,反驳:“也不尽然。你看那一对儿,测的有些问题。”   武松低声:“没看那两个人穿的绫罗绸缎?这是要他们花钱化解呢。”   果然,八字测得不尽如人意,两个小资富二代赶紧掏钱,毕恭毕敬请大仙帮忙改运。   两人各自得意,相对大笑。   不知不觉,袖子底下手勾在一起,火热。悄悄戳他手心,描他掌根的茧,被他回应地捏一捏。偏巧两个人都是窄袖子,可覆盖的余地不大,两只手老是滑出来,让人瞧见,就是一阵窃笑。   她面子挂不住,丢开他手,打算买点东西,把自己两只手占上。可买来一个大面具,太大,戴着又沉,最后挂武松胳膊上了。   不知不觉踱到开封府底下,鳌山高耸,铺着全国最大的灯棚,灯上画着各样传说典故,还有猜灯谜的,颁奖现场一片狼藉,拐角处居然还有两个“公厕”。   潘小园非常有自知之明,把得奖的机会留给众小资,跟武松拐进一条人烟少的巷子,钻出来,却又是星罗棋布的灯火,逃也逃不掉,街上酒香四溢,却是美酒一条街。   潘小园兴高采烈:“二哥,你的钱够吗?”   武松只微笑。这算是高档美酒博览会,新配方、新产品争奇斗艳,可惜都是奇巧而阴柔的梅花酒、葡萄酒、椰子酒、荔枝酒、枣酒之类,并非他所爱。倒是潘小园,这一下发现了新大陆,居然还有免费品尝!   她没几盏就开始畅想:“这种蜜酒,回头咱们店里可以进一点……要个老板的联系方式……椰子酒就算了,有点太辣……有没有食补的药酒,我找找……”   武松提醒她:“别喝了。”   “怕什么,这酒没劲道,就是个甜……喏,尝而不买非礼也,我……我最讨厌,免费品尝之后甩手就走……掌柜的,来一瓶……”   也不问是什么了,瓶子拿到手,掰开盖子闻闻:“……我的天,生姜桂皮味儿。”   武松抢着把钱付了。   她喝得半醉倒好办,武松直接一拎,半是抱着半是拖着,小巷子里找个箱子让她坐下。虽然知道她酒品不错,但这条街上的酒透着邪气,香味稀奇古怪的,难保不会让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他突然想回去了。只有自己那个小客房里是没人窥探的。但看她兴致正浓,醉过这一波,看来还要出去探险呢。   “什么时候回去?”   潘小园一怔:“怎么,你……累了?”   “不是,就是心里有个数。”   她笑道:“那就玩个尽兴,最好你……你明天一觉睡到下午,就……就走不了了,嘻嘻!”   她倒念念不忘他该走的日期。让他有点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几双好奇的目光往巷子里探。两个外卖小厮像是故意的,一阵风般穿过去。   于是他掀开斗篷,把她大半个身子罩里面,脸朝里,免得人家看到面孔。   潘小园忽然觉得周围空气一热,睁眼一瞧,只见晶晶亮一双眼。也知道害羞,脸红道:“就歇一会儿……”   “嗯,就一会儿。”   呼吸相闻。她心中忽然一悸,用力吸一口带着他身上的味道。   “不知道……这样的节日,还能过几次。”   怎么突然感伤了?今天晚上可劲儿疯狂,只是因为怕错过这个村,再没那个店?   武松安慰她:“不是年年都有吗?清明也能出去,夏天孟兰盆节的也有庆典,重阳也有,一年好几次呢。”   “可你不在啊。”   “我不是会回来?”   “不一定赶得上啊。”   有点胡搅蛮缠的意味。武松却挺乐意被她胡搅蛮缠了。明日以后,就要一个人踏上回山东的路了。   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呜咽,竟是她借着酒劲儿哭了。   “不想你走……”   他还得强颜欢笑:“你别怕,这边约莫比梁山还安全。你就当……”   底下的人急了,一抹眼泪:“你就不会说你也舍不得我!”   武松心一震,心头掠过一大把筷子的影像,自我检讨了一刻,改口:“是舍不得你。”   她舒坦了,埋在他怀里拱拱,自己笑着说:“嗯,你不说我也知道。”   但为什么听他亲口说出来,就像是心头裹上一层蜜,被舔得痒痒的?   斗篷捂得严实些,把她小动作挡住。天色愈冷。外面不知谁连着猜对十几个灯谜,赢得众人欢呼。   武松触类旁通,又低声说:“回了梁山,也想念你。你也用不着担心,不见了我,我会怎样。不管你愿不愿意嫁我,我是不乐意娶别人的……嗯,偷也不会。”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别扭,好像原来的剧本并非如此?   果然被她嘲笑了:“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忽然怔怔看他一刻,斗篷缝里溢进来的光,只瞧见那一抹硬挺的鼻梁。忍不住伸出手,刮一下。   “其实,你……你要是真看上别人,我要求不高,提前告诉我一声就行。”   武松一怔,从来没听她说过这种话,也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大度”。   “不会看上别人的,今儿街上那么多好看的大娘子小娘子,那些人我都瞧不上,不如你好。”   本来是半开玩笑,见她神色居然是认真,才肯分出心来,琢磨一下。   他那么爱任性,于是不想把他栓住,哪怕是一根瞧不见的绳子。不过,两个人时刻互相吸引,栓不栓红绳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那总得给旁人一个交代。你不想我让人和王矮虎那厮相提并论吧?”   她嘻嘻笑,又刮下,“不想。”   “你如今是周老先生高徒,以后我要是对你不住,将你打了骂了,你猜江湖上会有多少人成群结队来揍我?”   她笑得打颤:“最好别。”   “我不喜欢绑着旁人做事。往后你若是……嗯,不愿意跟我,也提前告诉我一声就成。”   这话没说出口的时候,无比的别扭。可说出来的瞬间,却轻松得让人想笑。她怎么会厌他,抱的吻的都那么投入,简直是离不开他。武松自忖,他还缺这份自信?   可她却懵了:“……你说什么?”   “武二一诺千金,你还不信么?”   她手指停在他鼻尖,顺着眉头,描摹到额角,软绵绵的力道,似乎是想给他擦汗,又顺理成章的成了爱抚。   她叹气:“换了旁人,我还真不敢信。”   长城再坚,一个孟姜女就足以哭倒。那么多顽固的胡思乱想,其实只要他一句话就能解决。想来他也固执得腻了,逗逗她,让她神魂颠倒——不过,他怎么突然编织出了这么多“一句话”,网罗在一起,真要让她觉得是做梦了?   这一夜里,他说的话,可比之前几天加起来都多。大约是缺乏滔滔不绝的锻炼机会,这就听得他嗓子有些哑了。   “我……也知道你先前为什么不乐意。过去你是我嫂嫂,我知道你对我的意思,但我不睬你,你大约恨我……”   她脸上火热,赶紧澄清:“不恨你,不恨你。从来没恨过。”   “你是做过错事,但我也未必全对。人非圣贤,都会有变。过去是我大哥让我照顾你,但如今是我自己想照顾你,也盼着你能照顾我。我大哥在地下必不会说什么。要是有别人拿过去的事儿说闲话,我是不在乎的。你在乎吗?”   用力摇头:“不在乎,不在乎。”   他似笑非笑:“我想着也是。”   最后一句话怎么透着坏水儿,是指她没羞没臊勾他的那些事吗?   潘小园忽然觉得心里盛满了。过去她为自己心眼儿很深,深不见底,但被他灌了这点迷汤,居然也承担不住了。   腻着声音叫他一声:“二哥……”   武松笑笑。想叫声六娘,又忽然不乐意。六娘谁都叫得,他没一点特殊。   蹭蹭她鼻尖,“你有小名吗?”   以前她“官卖”的时候,似乎模糊扫过一眼那纸牌儿。但彼时只当她是仇人——活不了多久的那种——没心思记。   潘小园心中倏忽一跳。下决心摇摇头。   此时此地,借着满脑袋酒意,可着心意的放纵一回。她不想当那个活过两辈子的悲催宅女潘小园,她想做那个拥有武松武二郎的潘家六娘。   没等她伤春悲秋太久,那边已经自作主张地叫:“六儿。”   她嘻嘻一笑,嫌肉麻,“不许!”   “潘六儿。”   “叫潘老板!”   色厉内荏地威胁两句,一腔温热贴上来,吻得她出不来声了。   他两手撑着斗篷,胸前一团小空间,藏了个千娇百媚的人。外面是火树银花,漫漫长夜被装点成星河莹海。一轮明月慢慢推过夜空,路过一片云,嫌他们太嚣张,躲到云后面。   纵情吻她,吻到她喘,总觉得会有什么新路径似的,果然,檀口张开来换气,被粗糙的侵入探索,不用学就会,就知道怎么让她战栗,还好两只手都占着,否则不能保证会如何造次。   当当当,巷子口突然闷闷的几声锣。终于有人瞧见这里有伤风化,隐隐约约看不清楚,让他们吃个惊吓也好。   赶紧分开。两个都喘得急。只不过一个满面通红,一个还有心思说话:“你酒醒了?再出去玩玩?” 第169章 1129.10   “孙巧手点心铺”那歇业牌子还好好挂着。葫芦宅大门紧锁。一群山东土包子今晚上都撒欢儿,立志看遍元宵夜的每一处精彩项目,居然没有提前回的。   潘小园一路上冷,这才觉出来,为了臭美穿的那点缎子根本不管事。只得挨着武松,买回来的“生姜桂皮酒”,尽管不太好喝,也灌下去大半瓶。等到了门口,又腻腻歪歪的醉了。   武松道:“钥匙。”   “荷包——包里。”   “自己拿。”   她伸手去划拉两下,没捏出来。   “我给你拿?”   “……”   快来啊。   他没办法,掀起她那厚褙子衣襟,伸手进去,热腾腾的衣裳夹层,不敢多感触,温热的荷包儿抓出来,钥匙已经跑到最底下。开了门,荷包给她还回去。她不接,只好再往里塞。   “……凉。”   嫌那荷包降温,冰着她了。他只好又拿回来,掂量掂量,揣自己怀里。   潘小园借酒装疯,朝他嘻嘻一笑:“……你屋还是我屋?”   武松一愣,没听懂。   她口齿不清:“我屋里地方宽敞些。”   武松这才明白她脑子里那点盘算,全身一热,左右看看,还是退守二十里:“我给你送进屋去。”   把她外衣剥下来,上面的雪抖掉,人轻轻放倒在床上,看了看那模样,转身要走,怕她着凉,问:“被子呢?”   收在衣箱里,衣箱里还有乱七八糟的各式内衣。潘小园脑子不清楚,思维却转得快,立刻叫道:“没被子!别找……我自己来……”   爬起来挣扎一阵,又轰然倒下去了。崭新硬挺的金银线暗地襽裙眼看被搓的里出外进,心疼:“帮我一把……”   谁让她非要小资,穿那么复杂。   武松心里头好笑,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怕他不上钩怎地。   但头一回手生,点上枝蜡烛照明,顺手把炭盆也生起,窗户留条小缝。好不容易帮她把裙子卸下来,观察一番,发现一晚上没注意裙子上居然有花纹。看她倒知道保暖,裙子底下还有裤子,厚厚的护膝。挺满意。   “还要怎样?衣裳要脱吗?”   “……”   潘小园纠结一番,又醉又累,精神体力都坚持不住,决定先睡他一觉再说。   可武松一转身,她又醒了:“别走……”   明天他就出发走了,难道不是应该抱着她舍不得!   于是抱着。武松还算清醒,还知道别弄脏她床铺,一只手动作,把外面那身精神笔挺圆领袍扯下来,胡乱挂她床头;也不能委屈他自己,扯个枕头垫腰下,这才舒舒服服的低头观察那个赖在他身上的小娘子,白净脸蛋上两片红云,颈窝像嫩豆腐,一抹幽滑的线,透着淡淡的香。不是她平常的味道,看来也熏了香。但奇怪的,同样的香气,放在别人身上他嫌浓,现在倒觉得正正好,也许她用的香料质量好些?   胡思乱想。见她沉沉的闭眼睛,鼻子不时的吸吸,是不是梦里还在点心铺里颐指气使。   武松受罪。想当初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头,不也是这个姿势抱着她,那时候他还有余力警告她别出声呢。现在动都不敢动。是不是最好赶紧走人。   潘小园感到粗重的呼吸在颈窝里盘旋,痒得扭一扭:“别……”   他燥得慌。怀里身子软绵绵的,不一会儿翻半圈,寻个胸口结实有弹性的地方,当枕头呼起来,双手牢牢抱着他腰,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要睡。   武松深呼吸,闭上眼,努力想思考些别的,想拿出周老先生的“补遗”来看,怀里扯出一个角,烛光太暗看不清;想着梁山上的兄弟们,鲁智深的大块头挡在眼目前,唾沫横飞的斥道,武松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再想着那一捧触目惊心的筷子,燕青这小子眼下不知在干什么……   猛想起一件事,趁她还没睡沉,赶紧贴在耳边问:“你可喜欢小孩?”   她蓦然睁眼,两颊红云迅速扩散,似嗔似怪捏他一下,含含糊糊说:“不行,今天不行……不、不安全……”   他没听懂,不就是个“喜欢”或是“不喜欢”,准是她酒后说胡话。又觉得尊严受到了鄙视。   驳她一句:“哪里不安全了,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不安全?”   她放弃,呢喃不清的笑:“那……随便你……就怕,嘻嘻,就怕你不会……”   目光明亮闪烁了一刹那,不怀好意地看他:“还是你……不敢?怕——怕什么?”   武松周身一紧,星火燎原。当他傻呢!   用力吸进凉凉的空气,扬汤止沸,咬着她耳朵,低声回一句:“怕明儿下午才起来,误了出发的时刻。”   话音刚落,一阵细碎的香风掠过面颊,一个不留意,宽阔的双肩竟然给压在床铺上。腰底下还塞着个枕头。一缕柔软的鬓发掉在他耳边。这人根本是装醉呢!   潘小园翻身做主人,面红耳赤,眼里说不出是笑意还是泪,朦胧的目光向下指,咬着嘴唇不依不饶:“误了才好!”   沉下身不给他抵抗的机会。这回也不用辛苦踮脚了,也不用看他脸色,蒙他心情好才赏一口,直接强闯民宅,我行我素,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撑在他胸口,汗湿的衣衫紧贴肌肤,感到光滑紧实的筋肉,感到他急促的喘,脖颈下薄薄的皮肤一跳一跳,甜香的酒意从那一点扩散到全身。   喘息一口,腻声问:“怎么不抱着我……”   懒汉,就喜欢当甩手掌柜,这时候想起检查她的俯卧撑水平了?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乌黑深邃不见底,偏了偏头,“我……”   窘迫得说不出话了,被她柔柔的推两推,才不甘不愿地说:“怕……怕给你弄疼了。”   她一怔,手底下缓慢了些。似乎确有某一次,他控制不住的上手,把她捏了个疼,好不委屈。那以后,他就几乎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她快笑哭了,轻轻捋他耳朵,咬一句:“你轻点不就行了……唔,你可以试试……”   武松见她认真的鼓励了,才轻声“嗯”一下。原本未和女人有太亲密的接触。知道女人家娇嫩有如花瓣蝶翼,莫说攥紧,就算是呼吸得重了,都怕给她吹出伤来。   头一次,让过去那个原版金莲调戏得恼了,轻轻一推搡,人家就风筝一般滚下楼了,多久没醒——本来已经有血的教训,这会子不能不当心   试探着,粗糙的指尖轻抚圆润的肩。只一层衣裳,体温相接。   她不以为意:“没事。”   以前练武总是想着怎么把力气练大,现在却想着如何练小。不过他也有收放自如的本事。钻研劲儿又上来了,反正早晚要弄清楚。   他低笑出声,放松了些控制,中衣被他握出褶子,柔若无骨,浑圆的臂膀在他手里握成形状。   用心观察她反应,好像没有太痛苦的意思。才知道不是每一次忘情亲热都会以疼痛收场。这倒有趣。   换个地方,“这样呢?”   “还好。”   这样……”   “有点、唔……似乎、好像、大概、有一点点疼……”   可是不想让他撤手,怎么回事?!   他一听“疼”,还是立刻收力,用心记住这一次的分寸。   怎么瞧她倒有点失落了?真是难伺候。   不过反正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可以任性张扬霸道。伸手轻轻往下一扳,开始一步步实践。她不自觉的闷闷哼一声,似是有点恼的情绪,又像是撒娇。   居然觉得那声音真好听。他想再听,手底下舍不得停,可她再放不开,不吭声挣扎。这下他拿不准要不要加力气,一下让她挣出来了。   她大口喘息。他显然是让腰里的枕头硌着了,不然怎的总是难受得往上顶她呢?   枕头给他抽出来。手底下从容老练,紊乱的呼吸泄露了心慌气短。俯下去伏在他胸膛,叫:“二哥……”   都到这一步了,有些事不必多言。听听他心跳,想给自己讨句鼓励。   可说出来的却是:“……你不后悔?”   武松胸腔一震,闷笑出声。这话不是应该由他来问的么!   看她有多大能耐。从下往上,轻轻抚着她滑腻后颈,手指插进乌发,一点点拔下发间的钗儿。左右乱晃的白玉葫芦耳坠儿,小心卸下来,一个,接着是另一个。针尖细勾子,看着总觉得危险,怕她待会伤着。   潘小园给自己鼓劲儿。过去纸上谈兵的经验一股脑凑过来,在脑海里拥堵争抢,不知该先哪样。最后,顺着本能,先霸气十足地扯下他上衣,热气四溢,他打个寒战。凉玉般纤指,轻若无物地点在健硕硬实的肌肤上。冰火交缠,顺着肌肉的轮廓,往下慢慢描摹出线条,在肚脐上方停下,没想好下一步路线。   他不自觉地收紧,剧烈一起伏。猛然将她的手攥住了,一寸寸向下推。他的眼神几乎是哀求了,给他个痛快的。   她不遂他意。偏要折磨你。衣衫半掩,一抹朱砂布掩着雪白,映着他眼里的灼热。   可没多久,趾高气扬就变成了不知所措。纸上得来终觉浅,谁能告诉她此事究竟如何“躬行”!   武松终于不能忍,咬牙低声:“你到底会不会?”   本来就笨手笨脚的,她的自尊受到极大打击。   “哼!不奉陪了!还挑三拣四……”   赌气从他身上跨下来,趿拉上鞋,抓起衣裳往外跑。   没两步,听得后面疾声迅响,整个人一轻,后背一凉,重重的被推在墙上,动弹不得。   后背冰冷,胸前火热,阴云压顶,排山倒海,让他狠命顶着,脚尖被迫踮得高高,她简直要哭了,悔之晚矣。   ……   半刻钟后。   “武松!你到底会不会!”   ……   武松最后还是乱七八糟的合眼,天没亮就醒了。醒来就记起夜里的破事儿,简直无地自容。   他武松武二郎何等英雄无敌,打架从来不输,喝酒从来是最后一个倒的,智谋也有些,虽然算不上运筹帷幄,最起码没让人坑太惨过。江湖名气有目共睹,走哪儿都让人叫声大哥,很多事都不用自己动手,人家毕恭毕敬的就给办好了。要是有谁说他一句没能耐,景阳冈上那条大虫的阴魂得哭死去。   可是……怎么偏偏在女色这档子事上,本以为可以像以往一样,单枪匹马战无不克,却偏偏遭遇屡战屡败。   踌躇满志披挂上阵,要么找不着战场,寻寻觅觅、翻山越岭,南辕北辙,无功而返;要么还没开始过招,就莫名其妙丢盔弃甲、重蹈覆辙;卷土重来吧,刚刚厉兵秣马,准备就绪,人家敌军城里鸣金收兵,请求休战:“喘不过气了……”   他大汗淋漓的,哪肯就此偃旗息鼓。她许是被这兵力吓着了,却临阵退缩,不知哪里学来的法子,先发制人,两股合围,昂扬前进的主力部队一下子被绞杀得溃不成军,只好白旗出降。   彻底无计可施。心里也知道,是因着自己的问题,把她摆弄来摆弄去,才弄得无所适从。沮丧颓废不吭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她居然还笑了一声,宽容安慰他:“没关系。”   没关系个大头鬼,是个男人都会陷入深切的自我怀疑。难道是老天瞧着他生有佛性,故意试炼这么一遭的?   头埋在她胸口,刚想说点找补的话,又被她吻了吻头顶,十分大度地说:“嗯,先歇一阵,下次……下次就好了……”   她凭什么那么确定下次会好?他倒觉得翻身无望了。轻轻捻她细腰,闷闷的问:“为什么?”   潘小园实话实说:“因为……反正不可能比这次再差了……”   “……”   还不如不安慰呢。   不过他的经验,倒是知道处于劣势之时不能硬打硬拼,留下缓冲时间,修正策略,操练兵马,以图东山再起。   于是清理战场,跟她城下之盟,来日再战。   潘小园倒心疼他了。沮丧委屈,像个过节没收着红包的孩子。   趁着他青黄不接的时刻,不住的亲,等他目光不躲闪了,才找出被子,把自己藏在里面,脸蛋贴着他,闷闷的笑。   “抱着我呀。”   倒是应该应分。将她拢怀里,头拨到他胸前。   他倒无心睡眠。本就精力旺盛,又未曾有机会酣战,这会子余勇可贾,怀里静静的搂个女人哪睡得着。脑海里开始排兵布阵,未雨绸缪的操演下次。想一会儿,似乎有点明白这次功败垂成的原因所在了。找到原因,就开始思考解决方法。点子倒是想出几个,偏偏还不能及锋而试,简直煎熬死人。   蜡烛燃尽,怀里的小女人倒很快沉沉睡熟了,嘴角似乎还挂着安逸满足的笑。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心大,妇人家遇到这种事,不都应该悲痛欲绝吗?   等到他冲和平静的醒过来,才想通一个简单的道理:人世间诸多欢愉,大多并非来自事情本身,而是从做出决定的刹那就酝酿成熟了。   潘小园迷迷糊糊的,觉出自己枕的是温暖的一片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十分理智地意识到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虽然战果不尽完美,但她单方面盖棺定论,武二哥就是让她睡了。   本来是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等得敌军揭竿而起,让她窥得实力,就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生怕以卵击石,战成个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未想到不曾短兵相接,对方居然不战自乱、望风而降,还立刻跟她割地赔款。让她觉得捡了大便宜,简直是劫后余生。   美得不行,听他也醒了,翻个身,脚趾头轻轻刮他小腿。   第一个早晨第一句话该问什么?——虽然天色还是黑漆漆的算不上早晨。虽然人家武松多半不会体谅她刻意做出来的浪漫。   干脆也不端着,做贼心虚地悄声问他:“夜里可曾听到有人回来了?”   “管他呢!”他像一具沉睡的雕塑,突然被她这一句话激得活了。立刻沉甸甸的覆住她,昨晚的熟悉感觉回来,颈窝里蹭蹭,低声说:“等我回了梁山,就派人来送聘礼。下次我再来,不用单独占你一间房了。”   潘小园被他层出不穷的弄得痒,低声笑着推他:“不要聘礼!卖身似的,多没意思。”   他却坚持,火热的大手根据昨晚的“排兵布阵”,按图索骥,寻找谈判的砝码,“必须要!”   她被他双肘监在两侧,腿也被轻轻抵着,扭扭躲不过,只好退一步:“那、你给过我的金珠宝贝……够抵数了……”   他认真起来谁也拗不过:“不成!没凭没据的,别人如何会认?”   她没办法,不再提意见了。毕竟,为着她那点稀奇古怪的心思,他都退让了那么多,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她做些迁就,也是应该应分。要是过分纠结这些虚头巴脑的表面工夫,才叫舍本逐末。   “那……那好,别……也别送太多,唔,打家劫舍的……唔、别碰那儿……赃、赃物不要……”   不得了,怎的昨晚的败军之将又有死灰复燃的阵势,难道真是哀兵必胜?一路摧枯拉朽,不给她喘息之机,护城河泛滥成灾,失守迫在眉睫。   “不成,先……算了、唔……今天真的……不安全……”   昨晚上酒精害人,睡了一夜,到底把理智给睡回来了。   他焦躁,第二次听到这话了。   “有什么不安全!”   埋首在他怀里,刮他后背,细细声挣扎:“要是你……嗯,聘礼还没到,唔……就……唔……你聘的人就大肚子怀孕了……嘻嘻……看你怎么解释……”   节外生枝。他一怔,攻势暂停,膝盖捞在手里。   从来没考虑过这些琐碎的杂事,其实也不太懂。霸道地提个要求:“能不怀孕吗?”   潘小园这下彻底笑成一滩泥,笑得他有点心慌气软。   “你回山之后,问问神医安道全,要有什么秘诀,花多少钱都赶紧买来,当聘礼送过来,我指着它后半辈子发财。”   一句句调笑,没半点冷言冷语拒绝他的意思,甚至有些征询的语气,让他自己选。   武松自己倒不在乎太多。这一阵子,东京城里寻花问柳的男人见得多了,把人家歌伎舞伎弄大肚子的事情见怪不怪,他自己又不少块肉。   但想着她一个酒店女掌柜,回头让人指指点点,日子得多不好过。回想起昨天晚上,他自己表现不尽如人意,她却毫不在意,全盘接收,让他由衷的感激涕零,下决心以后多顺着她些。   这念头只是闪一闪。美人在怀,箭在弦上,温柔如水,半点抵抗他不得。 第170章 1129.10   赶到城外,天色堪堪开始泛白。再晚半刻钟,恐怕就见不到最后一面。   两人只来得及向他叩拜为礼,老先生就带着笑,盍然而逝。   周侗前几天遮莫真的是回光返照。据岳飞说,武潘两人走后,他就一直在安详地想事情,仿佛从来没有老糊涂过。然而又就此很少开口,仿佛已经对这个人世再没什么评论的欲望。   岳飞泪眼红红,显是已哭过不知多久;遵从墨绖从戎的礼节,发间扎了黑麻绳,系了黑麻腰带。   但除此之外,他年轻未经太多磨难,丧事的一半还要靠武松来张罗。周侗无儿无女,岳飞便以义子的身份,完成了每一步应尽的礼节。最后,洒酒焚衣,用周侗所赠的长弓连射三箭,算是送别。然后放声大哭。   武松凝望着岳飞那三箭的去势,目中现出由衷的赞赏佩服。   潘小园虽未与周老先生有太深交情,但毕竟已将他敬仰了许久。要说他是她的某一类导师,其实也不为过。毕竟,全因着他,才有了现在的武松,带着她看遍了世界的多彩与复杂。   况且,最后又被他不拘一格的收成了徒弟,更别提,她心里那个秘密,只和他一个人说过……   不自觉的抹眼泪,讨来个小白布条,绾成个白花儿,戴在发间。   但武松提醒她:“进城就摘下来,免得让人怀疑。老先生不拘世俗,不会介意这些的。”   她含着泪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心岳飞。他让周老先生短短几个月的言传身教,已与当日那个不谙世事、只知博功名的单纯少年有了天壤之别。对师父的侍奉,周到备至也不亚于亲父。哭过之后,他怔怔的不说话,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但他在军中服役,周侗又并非他亲生长辈,无暇因此分身太久,忍回眼泪,朝武潘两人快速道别:“恩师这里的善后事宜,还要有劳你们照顾。小弟拜谢。”   武松的行程只得又延后一日。做完所有,他在金明池畔找个地方静静待着。潘小园知道他是内敛的性子,一路上不说话,连举止动作都嫌僵硬,心里定然是悲恸无已。   于是陪着他,向邻近租马的铺子里讨两张席子、一壶热酒,哄他坐下喝了。身旁伴着他坐了好久,想起来问:“老先生的死讯,江湖上会传开么?”   武松答得很快:“江湖上没有瞒得住的事。但老先生的墓,只有咱们和岳飞知晓。等回了梁山,我会把讯息通知卢俊义,看他有没有来祭拜的意思。若有,再与他告知。”   她默默点头,一切任他安排。   一天漫长得难捱,但见武松,日头移位,都不见挪动一下。最后是天将落幕,周围空气慢慢冷起来,他才慢慢起身,叹口气:“回去吧。我明日一定要动身了。”   而且多半得晓行夜宿,格外加紧赶路,才说得过去。   潘小园知道这下是真没理由再留他了,温柔倚在他肩膀,说:“嗯,那我回去安排一下,给你摆个小酒席。”   元月十七,酒店重新开业,潘小园眼看着一切井然有序,自己给自己放半天假,直送武松到城外。   店里的大伙纷纷给他饯行。但武松让大家不必远送。都知道这话里的第二层意思,于是大家很贴心地只送他到了仙桥坊门口,各道珍重。   只有潘小园,带着扈三娘当做女保镖,继续送了出去。她本来连扈三娘都不想叫,大清早的虐狗,毕竟不太厚道。   但她更不想一个人回城的路上遇见高衙内之流。好在扈三娘眼下对她言听计从,也明白她的心思,笑一笑,女侠似的宣称:“我送你去。这几日都没出城,闷得慌。”   把武松晾一边。倒像是跟武松争这个护花使者的头衔了。出了城门,扈三娘才懒得看他俩腻歪,自己在汴河沿岸看风景、想心事。   因着周老先生的事,两个人都自觉地不造次,规规矩矩地话别。武松基本上没有大件行李,也就用不着雇车顾驴子,迈开双腿,自力更生。   潘小园头天晚上逛夜市,挑了两双结实耐穿的鞋子,给武松塞包裹里。点心铺里打好三四天的干粮,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也塞包裹里。第二天清晨,经过汴河大街的时候,早市正渐次开。她忽然看见小摊上卖的干乳酪、干果脯,大手大脚的也买了一堆,这时候再给武松塞包袱里。那包袱已经快系不上了。   武松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我身上有钱,路上不会亏待着自己。”   她表示不同意:“你也不能光吃肉和干粮,乳酪果蔬,也都得记着吃些。”   上回她见到岳飞消瘦,着实心疼了好一阵子。从那以后,也开始对自己和旁人的膳食均衡问题格外留心。这一留心,发现不少以前忽视的问题来。   譬如武松眼下年轻力壮,就算天天大鱼大肉加酗酒,也能让他的身体给消耗掉。但人贵有自知之明,长久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养生之道。潘小园打算找个机会给他描述一下,倘若再继续这样继续任性,多年以后,他那三高中风偏瘫脑梗外加动脉硬化的悲惨晚年。   见他还不以为然,袖子底下抓住他手,不轻不重的一掐,低声警告:“你听我的。你不想胖成鲁大师那样儿吧?”   武松对于审美的标准从来都是很随便的,听她这么一问,虽然明白保持形象的重要性,但总要跟她抬个杠:“那又怎样,人沉重了,打起架来更不吃亏。你见过有人把鲁智深摔倒么?”   她委屈地翻白眼。明显在胡搅蛮缠。踮起脚,悄悄咬着他耳朵说一句:“我不许。再重受不了。”   他没懂,思维转两圈,想象力才跟上,设想出那五个字所代表的画面来。全身一酥,耳根子红了。   不理她,羞愤地往旁边挪两步。边走边想,难怪鲁和尚出家呢。噗的一声又乐了。   潘小园见他不抬杠了,知道便是答应了。这回跟他不算“非亲非故”,总算有理由管着他些。虽然这理由略显流氓。不禁又发愁,往后要是想给他提什么意见建议,是不是都得拉下脸皮,从这方面入手?   她捡有趣的事情聊,举目看向汴河中的鳞次栉比的船只,目光又茫然投向河边钓鱼的翁叟,最后忽然注意到河畔一棵柳树,元月里居然提前抽芽,绿油油的嫩叶在枝条上摇曳。   见着身边男人高大威武的身姿,眼底的目光清澈而深远,落在人身上如同千斤沉重。然而若是用心探究,认真的盯一阵子,便能盯出一两一钱的纯真,甚至一分一厘的稚气,终究是隐藏不住。   怎么看都看不够,不一阵子就痴了。   说不伤感是假的。没多久,又有点想掉泪,想作出几首蚀骨相思的小词小令,一气呵成写在帕子上,让他随身带着不许丢。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只是摸出自己装钱的小荷包,里面的零碎散钱收袖子里,小空包儿塞在他手上。   武松一怔:“我不缺……”   她用行动给他解释,柳树下面,毫不客气伸手进他怀里,掏出他包零钱的小帕子——边角都磨破了——把他的零钱一股脑儿装在荷包里,给他塞回去。   他这才明白,有些窘迫。让他一个粗糙大男人,打尖住店掏钱付款的时候,掏出来个熏着蔷薇香味、丝滑柔软的女式钱包来?   她撇撇嘴,调皮冲他一笑。这个问题留给他自己解决去。   他便不拒绝,朝远处城门努努嘴,“你回去吧。”   说完一句,觉得缺点什么,总算是记性不错,立刻想起来了,郑重其事加半句:“别让我记挂。”   眼泪终于下来了,抽抽噎噎的停不住。跟他处了这么久日子,居然变得如此容易满足。   他用袖口给她抹掉泪,眉眼间柔和,现出怜惜的神情。   潘小园觉得不能让他看扁了,怎么他好像没事似的。用力朝他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回见。”   回“多久”见呢?倒是不知道。   武松回:“保重。”   她觉得不够,仗着有柳树挡着,飞快扳下他脖颈,重重亲一口。感到他还是一口浓茶的涩涩香,大早上起来她给冲的。   见他喜欢,又大着胆子,悄悄问一句:“你——喜欢我穿什么颜色的抹胸?”   武松愣一阵,不太敢拿眼睛在她身上比量,半天才说:“就……昨天那个挺好。”也没见过别的。   她一笑,决定回去就把那件“点朱砂”供起来,“好,那下次见着,我还穿那件。”   可不敢再瞧他了,飞快道了个福,捂着脸,小碎步往回走,忍着不回头看。   武松在柳树边上立了好久,眼看着她闪进城门,跟扈三娘并上了肩,闪进人群里。   就着那人头攒动的图景遥望了半天,这才低头笑笑,挥开心头乱七八糟的,转身上路。   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城门口车水马龙,她有没有混在人群里,也在回望?   这女人可不是坏,明知寒冬荒芜,却在他心里种上一颗肆意疯长的草。 第171章 1129.10   潘小园回到点心铺,把那日送别周老先生时戴的小白花儿供在自己的客房几案上,算是个小小的灵。她自己并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也不觉得从此就被恩师守护着了。但起码,对自己是个无时不刻的提醒,提醒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机。   然后拾掇了武松的那间客房。本来用不着她亲自劳动,她却舍不得让别人插手。武松走得急,又是轻装,留下些穿旧的衣帽、元宵夜乱七八糟买的小玩意儿,她都非常有占有欲地给挪到自己房间里,拿个空箱子装起来。反正地方够大。   这才顾起生意来。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铺子里颇显冷清。   元宵小长假过后,便是一段小小的萧条时期。东京市民们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工作当中,多半都在补落下来的活计生意,便没什么心思下馆子热闹。   点心铺里,大伙三三两两的在堂里休息发呆。见潘小园进来,齐齐站起来,打声招呼。   潘小园笑眯眯地一个个问好。可总觉得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的奇异感。郓哥瞟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头擦桌子,全然不顾那桌子已经比他的脑袋更要光可鉴人。   难不成是因着她和武松的关系?但这事都已经接近完全公开,武松要回来下聘的事也说了,没人当他开玩笑。   孙雪娥和周通不在,想必是出去采买原料了。铺子里便少了大半的聒噪。   燕青哪次见她,不是表姐长表姐短的嘘寒问暖,可如今也坐在角落里喝闷茶呢。她想着,看来是元宵夜,吃了谁的闭门羹了?   最后还是董蜈蚣凑上来,小心谨慎地跟她一拱手:“大姐,小的们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   潘小园心里一提,随口问:“怎么了?今天上午亏钱了?”   董蜈蚣对她的敏锐表示敬服,点点头,瞟一眼燕青,更加小心地说:“可能亏得有点多……”   潘小园察言观色一圈,明白了,多半得着落在燕青身上。   “小乙哥……”   燕青猛将茶水喝完,安安静静地一笑,痛痛快快地招了:“表姐……今日小乙擅自做主,亏了……这个数。”   一面说,修长的手抬起来,张开,五根手指。   知道燕青于数字方面不太在行,于是看向旁边的郓哥,问:“五贯?”   郓哥眼观鼻鼻观心,小幅度摇了摇头。   “……难不成是五十贯?”   郓哥和董蜈蚣一齐摇头。   潘小园觉得你们在逗我,“总不会是五文钱吧?”   燕青苦笑道:“表姐,小乙今日散了财,回头你要是发现钱箱里少了五百贯,莫要惊慌。”   潘小园:“……”   心慌是不必,她现在胸膛里咯噔咯噔的,心脏病都快出来了。   铜钱储备金的一多半,将近一年的房租,就这么给他一上午亏出去了?   还是不信,跑到放钱的“金库”里,慌慌张张掏出钥匙,打开一看,知道燕青所言不虚。   虽然属于“公款”,但她心头之火刷的就冒出来了。燕青这准是被谁忽悠了。   燕青、郓哥、董蜈蚣都磨磨蹭蹭跟过来了。她决定给他解释的机会。   “怎么回事?是不是让人骗了?咱们想办法给拿回来。”   燕青摇摇头,带着些愧疚之情,但话语里不慌不忙,小声说:“不是,是……小乙拿这些钱,买了个情报。”   旁边郓哥和董蜈蚣显然也亲眼目击了这事,当即你一言我一语的帮他叙述。   郓哥说:“今儿早上,嫂子你一出门,我们就开业,没多久,店里来了……来了……”   董蜈蚣接话:“形迹可疑之人。”   “对!形迹可疑。像是江湖上的练家子。”   燕青目光敏锐,当时立刻就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凑近去听。结果发现人家似乎是什么地方的线人,话里话外,透露出江南明教的名号来,说是似乎有人在东京地方活动。   燕青心想这情报不能错过。听说当日史文恭造访梁山,搅局的人包括一个明教的道士,他似乎还知道点密信的内幕,史文恭为了阻止他说出来,不惜下手跟梁山翻脸。   这个道士到底是何居心,明教是敌是友,梁山上如今还没讨论出个定数。   潘小园忍不住问:“那你去套话了?”   董蜈蚣痛心疾首:“可不是!可那伙人不光是江湖线人,还是专业碰瓷,看来也是五花八门里的一脉。小乙哥刚一凑上去,人家口袋里掉出个古董,啪叽碎了,这就要我们赔五百贯。”   潘小园哭笑不得,心里隐约想到,这也不失是个试探的法子。倘若燕青就是个寻常酒店老板,对江湖之事一概不知,犯得上凑那么近,听一堆不知所云?   看一眼燕青,淡淡道:“要不想花钱,就只能亮身份,你没给他们露几手?”   燕青苦笑:“京师重地,哪敢随便显露武功?”   说的也是。燕青选择的是,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点点的向人家套话:江南明教来东京到底是何用意,据点在那里,负责人是谁。   可这些情报都不是白给的。郓哥和董蜈蚣一唱一和,说得有板有眼,帮助燕青补全了当时的情景:燕青为了消除人家警惕,选择了当冤大头,和气生财,大手一挥,赔了人家五百贯。   再加上他登峰造极的伪装技术,那伙子江湖线人终于放下警惕,几壶酒过后,口滑说了出来:江南明教于近期派细作进东京探听风向,眼下似乎正在外城西北白虎桥一带的妓馆里落脚呢。   燕青陪着小心,笑道:“表姐,咱们店里生意兴隆,这几百贯不几日就能赚回来,是不是?换这么个情报,也算值了,是不……”   潘小园杏眼圆睁,终于忍不住驳他一句:“几日赚回来?你几日给我赚个五百贯看看!”   这几日的生意流水,想必对于燕青来说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概念。他还觉得五百贯是笔小钱呢!   再看郓哥他们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必也曾试图“进谏”来着。但自古领导放飞自我,员工哪敢背锅,潘小园上次花二百贯低价抄底银瓶酒,“成功案例”还历历在目;燕青同样是管事拿主意的,区别对待……总不太好?   况且梁山来东京设立暗桩,不就是为了探听各路情报。今天这情报到底价值多少,这些小弟级别的也没资格下定论,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燕青笑眯眯取钱了。   潘小园盯着空了一半的钱箱,思考了许久的人生。燕青慢慢意识到这些钱对于她的重要性,也不敢嬉皮笑脸了,做小伏低,给她端来一盏茶。   为了区区几百贯,和人见人爱的小乙哥翻脸,显然不是太明智——就算是,她心里也不太舍得。但出发之前,吴用让她多留意着燕青的一举一动,她觉得这事肯定要记在自己心里的小账上,等回到梁山,大写加粗的汇报一句:千万别让此人碰钱。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天点心店生意兴隆,也多亏了燕青的刷脸和人际交往之功。眼下他只是败掉了店里一大半的现金储备,倘若不出意外,也不会对以后的经营产生太大的影响。   她接过燕青的茶,喝一口,清清嗓子:“小乙哥……”   顿一顿,想起燕青在梁山上的座次地位,改口:“燕青大哥,不是我抠门,你要知道,倘若今日让你布施出的钱再多一倍,咱们就得立刻打包回梁山了。”   燕青一个小小的激灵:“小乙知错。”   她又微笑:“倒别知错得太早,说不定这情报日后真会管用呢——不过,奴家还是提议,往后一个月,你……还是别经手钱财了,先弄清楚咱们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再说。要零花时,管我或者贞姐儿要。”   这是剥夺他一个月的财产支配权。燕青全无二话,立刻把钥匙交公了。   潘小园又安慰他几句,这才自己开始琢磨燕青今日买到的情报。   明教居然同时来东京打暗桩,看来和密信的事也脱不了干系。虽然密信已经让周老先生捏成了灰,但它背后代表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显然也受到了明教的垂涎。   而他们的落脚之处居然是……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久闻明教中教规严格,他们却选了个妓馆,想必有欲盖弥彰的企图。而妓院属于“五花八门”中的“五花”,这么看来,明教和风门未必打过交道,梁山的行踪,他们也未必清楚。   彼在暗,我在明,她觉得还算安全。打算等过一阵子,亲自带人去白虎桥探个究竟——当然,倘若梁山来了联络员,这个情况要赶紧汇报。   最后,等心情平静了,叫来董蜈蚣。   “记得那伙碰瓷儿的,长什么样吗?能不能打听出是何来头?能不能……”   董蜈蚣职业敏感,立刻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回、回大姐……小的级别低,接不来这种盘口……”   “那你们盗门的高级大哥大姐,在东京有驻扎吗?此时摸金回来了没?帮我联系个能干的。”   怎么也不能让这五百贯白白凭空消失了。打水漂还能看个乐儿呢。   董蜈蚣知道她要给盗门下单了,双脚一并,郑重其事地答应:“是!”   这边头疼完毕,眼看饭点儿又到了,大厨孙雪娥却迟迟没回来。   都知道她是去采买原料了。郓哥他们买回来的面粉、猪油、香料、青菜之类,不免质量参差不齐,让孙雪娥各种嫌弃。于是她早早就决定,亲自出马,买回称心合意的,以后让郓哥他们用作参考。   当然她自己一个人是不敢出门的,拉了她男人周通一道,带上一袋子钱出发了。   隔两条巷子就是菜场,本来一转眼工夫的事儿,却堪堪一个时辰还没完事。眼看食客们慢慢坐满了桌,厨房里却还空着呢。   大伙一合计,赶紧让扈三娘、董蜈蚣分头去寻,潘小园和郓哥两个候补帮厨,赶紧去厨房里先忙。菜牌儿上面太复杂的点心菜式,悄悄拿布条先蒙上,就说原料告罄了。好在孙雪娥一早上已经做出了不少半成品,不至于青黄不接。   寻人小队还没出发,那边门板咣当一下子,撞进来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仔细一瞅,正是小霸王周通。可小霸王比平日里又有些不同:怎的走路一瘸一拐的,一只手扶着腰,额头老大一个包,头发里出外进,头巾早扯碎了,额角几道血印子。   店里的顾客不乏回头客,也知道这大汉是店里的保镖,见他这副德性,纷纷出声关心:“周三哥你这是去哪儿打架了?”周通排行第三,此时就叫做周三儿。   潘小园闻声而出,吓一大跳,连忙把周通让进后面账房里,这才听见郓哥在门外叫道:“咱们大厨在这儿呢!”   ……   孙雪娥倒没挂彩,还没进门,直接坐地上哭了。   “呜呜……呜呜呜……我男人要死了……六姐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都怪我命苦……呜呜……” 第172章 1129.10   面前那个小厮身材敦实,面目跳脱,不是别人,却是阳谷县西门庆家的下人来旺儿。孙雪娥当年做四姨娘,饱受老爷冷落,没少跟这个来旺儿眉来眼去。   但她这一年在梁山上见识了多少正当年壮小伙儿,眼界早就拔得高高。老公周通也是个响当当好汉,她早不把来旺儿这种人放在眼里了。失声惊呼一句,便即扭头不看他。   周通敏感地捕捉到了自家老婆跟这个野男人之间的电光火石,当即怒发冲冠,吼道:“你是哪儿的野男人,认错人了道个歉就算了?”   来旺儿也来气了。原先明明是半个主母,见了他满脸堆笑,眼下居然翻脸不认人。就算后来让西门庆老爷给甩了吧,这么快又攀了别的野男人,算哪回事?   仗着自己家里后台硬,冷冷接一句:“那你想怎地!”   两个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留下孙妹子一个人不知所措,又有点小得意,拿不准该劝哪边。   周通已经抡拳头上了。来旺儿如何是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跪下求饶:“爷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瞎瞅了……”   周通掸掸袖子,拉过老婆,回头啐一口:“滚!”   孙雪娥也就小媳妇般地跟着胜利者走了,回头给了来旺儿最后一个同情的眼神。   可周通还没得意多久,拐过一个牌坊,就猛地一停步。眼前黑压压的,聚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泼皮,一个个手里绰着木棍木板,不怀好意地打量他。   “方才殴打我们兄弟的,就是你这小子?”   周通立刻一身冷汗,摸摸身上,手无寸铁。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凭他多年的江湖经验,知道这次要栽。   栽也要栽得像个男人。一边迅速蹲下抱头,一边叫道:“别伤我女人!……”   ……   孙雪娥在嚎啕大哭当中,目睹周通被当众暴揍了一顿。一群人看热闹,就是没一个出手管的。   这帮子混混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暴揍,末了还变出个白纸黑字的欠条:“你打伤了我们来旺儿兄弟,难道想赖赔偿么!医药费五百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还不快按手印!”   周通鼻青脸肿的,在底下嚷嚷:“欺人太甚……”   咣!肋骨被狠狠踢一脚,“按不按?”   “光天化日之下……”   咚!脑袋再挨一拳,“赔不赔?”   “我没那么多……”   咚!咚!   孙雪娥大哭:“你就先按了手印吧,回去我们再想办法……”   这么着,于是周通在被人痛打一顿之后,身上凭空多了五百贯债务,此时手指头上尚有红印儿,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嘴里喃喃咒骂。   潘小园默默无语。   一天之内“丢”了一千贯,这散财速度可跟武松有一拼了。   但她更关心的还不是这件事。好不容易安慰得孙雪娥止了哭泣,低声问:“今日你撞见来旺儿,还说什么话了?可是还在为西门庆做事?”   孙雪娥哪里说得清楚:“呜呜……大概、也许……老爷在东京城里发财了,自然带得他……不过、呜呜,我没问……”   潘小园寻思,西门庆逃出阳谷县时,的确把大多数小厮仆役丫环都遣散了。但不妨碍他在东京站稳脚跟之后,再把旧人重新招揽过来。因此来旺儿很可能依然在西门庆手下做事,要么他能短时间内纠结那么多混混呢。   暗暗咬了咬牙,“合昌解库”那边还没想好如何接近,这边西门庆倒疑似自己送上门来了,是福还是祸,眼下不清楚。   “那、你们有没有提到我也在东京?”   孙雪娥奇怪:“没有啊,为什么要提你……”   潘小园轻轻松口气。还好没多嘴把自己也供出来。   她对此事倒不是太惊讶。从决定让孙雪娥一同来东京起,就不是没预料过。东京城人烟浩渺,但缘分是一件十分奇妙之事。万一她和过去西门庆府上的人狭路相逢,如何收场?   但梁山是何等级别的“腕儿”,倒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有可能碰见的泼皮奸商,而改变原定的计划。就算她自己要谨慎,满山的兄弟也不答应:居然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泼皮而瞻前顾后,堕梁山威风!   况且有了孙雪娥这么个老熟人,要眼尖发现西门庆的行踪,定然也会容易个三分五分。到那时,她潘小园有整个梁山做后盾撑腰,难道还怕他不成?   ——这是她几天前的想法。然而既然意外在风门口中买到了西门庆现下的地址所在,也就不必靠孙雪娥来引蛇出洞。   因此她对孙雪娥这边的动静,也就没有太担心。可谁知道,今日不仅是狭路相逢,而且周通还立刻被他们摆了一道儿呢?   更有一件事,让她更加确定来旺儿身后就是西门庆:痛打之后逼写巨额借条,这简直是当初祸害武大时的策略翻版。只不过借钱的数额水涨船高,一下子涨了五倍,可见西门庆这一年发财甚多。   想是来旺儿在被揍和报复中间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火速请示了西门庆,不然他不敢闹那么大。   她飞快地想通了这一通暴揍的幕后缘由,严肃问孙雪娥一句:“妹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对西门庆那人,还……”   孙雪娥虽然没什么心机,但也知道她和西门庆的过节,听她这么一问,赶紧赌咒发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本来也没怎么恋着老爷,是他非要念着什么先头大娘子的情分,才把我收房的,又不是我勾他!如今我老公也有了,还是大房,难不成还恋着给人当小妾?孩子生下来姓周,管我叫娘!他在阳谷县,丢个狗儿似的就把我丢下了,虽说我是腿脚伤了,那也是让他踢的呀!我现在这个男人,虽说样貌出身比不上老爷,但他肯替我挨揍,还让人不要揍我哩!呜呜,我真是前世积德……”   在孙雪娥的简单内心里,肯为她流血受罪的男人,就是对她最好的男人。一通零七八碎的豪言壮语,也算是给旁边那个蔫头耷脑的新老公听的。周通听着听着,眼泪差点就下来了。   本来也知道自己的媳妇是二婚,过去在大户人家当妾,吃喝不愁,当初火速嫁他,大约也只是为了赶紧找个男人依靠。而他呢,毕生梦想就是娶媳妇生娃,既已当了土匪,要娶个良家黄花大闺女估计只能是做梦。梁山上多少兄弟,命里注定一辈子单身,他周通是前世修了福,有女人要就不错了,哪敢挑三拣四。   俩人各取所需,搭伙过日子,脾气都不算好的,又没共同语言,免不得三天两头的吵架,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偏生谁也离不开谁,日子就凑凑合合的过下去。   而孙雪娥今天给逼急了,一通表白,把他周通捧上了天,把那个前夫踩进了地,还说什么前世积德!   周通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个媳妇娶得太值了。日久见真情,微不足道的事积累出感动。寡淡无味的酒,突然喝出了琼浆玉液的滋味。   潘小园也被小小的感动了一下,心里清楚,要跟西门庆正面做对,孙雪娥就算不是盟友,至少也能算作一个中立友好方,不用担心她反水了。   问他:“周大哥,你这两日别忙了,休息好了再出来吧——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可曾留意有没有人跟着?”   周通拿帕子捂着头,垂头丧气答道:“应该……没有吧……”   孙雪娥替老公说话:“他都让人揍成那样了,哪还有眼睛留意这些呀!六姐不是我说,不是你的男人你不心疼……”   潘小园连忙说:“好好,不问了,你伺候你男人去养伤吧,厨房里我们来忙。”   刚目送孙雪娥搀着周通远去,就听见外面远远的有人大叫:“就这里了!叫那个拐带孙娘子的挫狗出来说话!……”接着门被撞开,门板吱嘎响。   见周通猛一回头,眼露杀气,潘小园连忙跟孙雪娥一道把他往里推:“不生气,不生气,我们能对付。”   接着拉过闻声赶来的燕青,飞快嘱咐:“怕是咱家大厨在城里撞见了旧相好,吃醋的来了。你出去应对一下,别提我也在店里!”   燕青立刻会意。他的敷衍功力是一流的,当下不慌不忙,出门应对去了。听他朝来的人赔了一圈笑:“敢问几位大哥有何贵干?……”   潘小园心中默默叹口气,心中忧着两样事:第一,本来想着等武松再来东京,一起和他对付西门庆,眼下人家提前找上门来,也就等不到他撑腰;第二,新店开业,三天两头的有人冲进来要砸店,长久下去,客人可都要避之不及了。   好在眼下并没有暴露自己。西门庆那边,应该只是认为孙雪娥傍了新男人,气不过,因此派人来找茬的。以她所了解的西门庆的脾性,这人占有欲极强,明知道不属于他的女人,也见不得她投入别人的怀抱。当年李瓶儿嫁他之前举棋不定,委身了个姓蒋的大夫,小日子过了几个月。西门庆得知,大发雷霆,派人去把那大夫的药店全砸了,人也揍个半死,算是出了“夺妻之恨”的一口恶气。   听得外面燕青刚客套几句,听得那帮人就凶神恶煞的打断:“我管你是不是小本经营,你们当我家老爷是好惹的!我家老爷复姓西门,那是蔡太师府上常客!喂,我们那位四娘子是不是让你们藏在店里?钱何时还?嗯?要么把人送回来,就饶了你们满店的锅碗瓢盆,否则,哼,开封府见,告你们拐骗妇女,让青天大老爷给你们人人四十大板!看谁还敢放肆!……”   就算知道是找茬,潘小园还是气得直攥拳头。敢情西门庆府上的人都一个德行,当人家大活人是个物件,想丢就丢,想捡回去就捡回去呢!   燕青不动声色,脚底下慢慢挪步子,把人带到店门外面的街边,免得吓着来往的食客,彬彬有礼地解释:“这个嘛,实在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贵府,小店一向秉承和气生财,万不敢在东京地面上造次,不知店里的哪位惹到贵府中的哪位了?”   笑脸相迎,倒是不好再来硬的。几个泼皮打手转而骂骂咧咧:“你是这家店的老板?看着眉清目秀的倒像个兔儿爷,说不定是个专职拐卖妇女的……信不信俺们把你拉去开封府?”   三言两语不离“开封府”,看来府里有人是肯定的。上来就管人叫兔儿爷,明摆着搞事搞得越大越好。   潘小园知道燕青倒不至于沉不住气,躲在幕后,拉过郓哥,让他去告诉燕青:“说几句好话敷衍过去,这些人许是武二哥的仇家派来的,等到……”   说两句,心思一转。等到武松回来再摆平?还记得上次在阳谷县跟西门庆翻脸,自己也是一个“拖”字诀,寄希望于“武松回来”解决一切,结果还是西门庆快了一步,算计得她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一鼓作气,转而嘱咐:“告诉小乙哥,让他可以服个软,改日咱们备礼,去向他家老爷登门致歉。”   郓哥惊愕万分,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去做了。   再悄悄招手叫来董蜈蚣:“到周边看看有没有官兵……”   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多言,立刻知道了她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于是也不计较那句兔儿爷,不卑不亢地接话,说这一切大约是个误会,改日小人必备重礼,去向贵主人登门致歉——敢问贵府所在何处?   燕青这么一打岔,几个来找茬的泼皮也有点含糊。本来是打算痛砸一顿店,给老爷泄愤便可,就算对方服软,那也不过是少砸几个碗的人情。可现在人家主动提出“备重礼”与己方修好,难不成替老爷把这礼推了?   在金钱面前,什么出口恶气的动机都变成了微不足道,至于被拐走的“四娘子”,前几年在老爷口中,也就不过相当于个值钱的物件儿,也许,犯不上因此推却人家抱老爷大腿的美意?   几个泼皮犹疑不定,燕青立刻看出来了,不失时机补上一句:“大哥们消气,不如坐下来喝碗酒?”   大约是燕青的态度太好了,谦卑得与他那一表人才的外型完全不符,也和这小店生意兴隆的实干做派不太相符,泼皮们以往的勒索经验,此时感觉不够用了。   反正自己面子是足了,对方如此做小伏低,老爷那边也能交差。打砸抢毕竟还可能引来公人——拐角那几个巡逻的官兵,可不是有往这边过来的势头?   泼皮们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傲慢道:“今儿算你运气,我们老爷的二娘子下月二十三做寿,要是你们造化好,兴许能放进去磕个头——欠的钱别忘了带上!”   吐出一个地址,立刻作鸟兽散。这时候几个城管溜溜达达过来,见了燕青,都是满脸堆笑:“方才有人聚众闹事?”   燕青笑道:“没有没有,几个混混,已经打发了,多谢挂心!几位老爷进小店吃盘点心?”   知道几个城管定然是潘小园派人叫来的。小店开张以来没忘记打点,眼下这一片区的大小公人,都十分乐意巡逻经过孙巧手店。每次擦门而过,都不自觉的口舌生津,知道准能让人邀进去,有一顿免费点心吃。   送走城管,燕青长出口气,立刻回柜台,低声问:“表姐,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头?跟武松武二哥又有什么仇怨了?”自己想一想,倒抽口气:“难不成是害他哥哥的那个?”   没听说过武松说起别的仇人。燕青一猜即中。   潘小园点点头,神色凝重:“所以咱们若能把这人解决了最好。但我眼下还有旁的担忧。方才那些泼皮说,他家老爷是……蔡太师府上常客?”   那必定是在官场混出一定地位的。既然他将蔡京傍得紧紧的,说不定,也知道些朝廷外交方面的动向?   她内心深处的第二个想法,连自己也不愿意多碰。西门庆在东京如此横行霸道、地位显赫,风门知晓他名下的产业,几个泼皮就轻易吐露出他家地址——而武松以前派去东京刺探情报的梁山细作,竟然几个月一无所获?   要么是那间谍太无能,要么是……有人不想让武松知晓西门庆的下落。   若是后一种情况,会是谁呢?继续推理。第一种可能,西门庆与梁山互通声气,将那细作收买了;第二种可能,有人想把武松绑在梁山,不想放他远赴东京去报仇。第三种可能……   “表姐?”   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燕青刚刚接了一句什么,还等着回话呢。   她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压制在心底,跟燕青商量:“既然是和朝廷蔡太师有瓜葛的,不妨去探探他的底细。就算暂时治不得,多半也能顺藤摸瓜,挖出点有用的情报和人脉来,或许能为梁山所用。小乙哥,人家下个月小妾做寿,我不方便出面……”   燕青立刻会意,笑道:“不知表姐给我批多少钱?”   潘小园简直服了他的鬼精,笑道:“没钱。我置办个三五十贯的礼便是,其余的看你发挥——别真的跪下磕头,堕咱们梁山威风!”   燕青大笑:“表姐这题可出的够难。”   她一看这爽快劲儿,就知道燕小乙还不至于被这种题型难倒。笑嘻嘻又补充几句情报:“说是他家二娘子做寿是不?要是我没记错,那个二娘子姓李,是个富态杨贵妃……”脑海中闪过李娇儿的震撼体型,“嗯,进他的门儿已经不少年了,眼下却应该不太受宠。所谓的做寿,多半是西门庆借机收礼的。所以咱们就算准备五百贯的礼,也未必入人家眼,不如靠嘴皮子。”   燕青将这些攻略一一记住,慵懒说一句:“那我先回去歇了,表姐你忙。” 第173章 1129.10   就这么步步为营的和老仇家西门庆接上了关系,而潘小园自己,作为这桩陈年仇怨的当事人之一,俨然隐身幕后,坐镇中军指挥号令,这让她保持了相当的自信。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己方陷入被动。   西门庆毕竟不是真在意孙雪娥,多半身边已经有了更可人的新欢。在得到“对方认怂并且会派人来送礼贺寿”的回报之后,便没有下一步动作了,想必是对此结果颇为满意。   倒是孙雪娥成天惴惴不安:“你说老爷会不会让我回去?哎呀,说起来我还算是他家的姨娘,可是……什么身份文件,我自己都从来没见过,也不知到底是谁收着,万一他们告到官府,哎呀呀,那我算不算私逃……”   潘小园只好安慰:“他不敢造次,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媳妇,你男人要是和他对朴刀,你说谁赢?”   孙雪娥认认真真设想一阵子,脸上表情忽晴忽阴,最后长长叹口气:“可是……可是我也不想老爷给他杀死啊……”   扈三娘坐在柜台旁边的座头上漫不经心听着——周通依旧在养伤,这阵子她坐镇保镖重担——淡淡插一句:“心那么软,当初他把你丢下的时候,可顾着你死活了?”   孙雪娥表情一悲:“可是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   潘小园赶紧插话打住。这两个女人虽然互相觉得对方可怜,但属于百分之百的话不投机。一个是生来缺不得男人的,一个是拼命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男人算什么的。   “那个,孙妹子,我估计一会儿客人会多,你还是去厨房监督一下,免得郓哥和那几个打下手的偷懒。三娘,你……你个子高,来帮我把菜牌儿换下。”   过去店里书写的菜牌儿,不外乎腐皮酥、白肉胡饼、黄糖夹心烧饼、炸馓子、红油汤、卤猪肉脯、茶叶梗磨糕之类的招牌菜,“猪油炊饼”等潘小园自创的古怪名称也赫然在列。倒是朴实得一目了然,可惜和周围的小摊小贩比起来,同质化严重,丝毫不亮眼。凭着菜品的过硬口味,才能招揽到回头客。   而元宵之夜,女神李清照的随口胡诌,给店里的几乎每一样点心都赋予的别致风流的生命力。当时潘小园就满眼放光,设想出无数轰动的广告效应场面,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每句话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这阵子好不容易闲些儿,赶紧找人把菜牌儿重新写过,腐皮酥换成“福袋儿”,茶叶梗磨糕换成“点茶翡翠糕”,以此类推,还有什么蜜煎琥珀饼、香汤团圆饼、碧油嫩黄深、玉楼梅花包子、有余上上签……这一连串的优雅文字落笔,潘小园顿时觉得自己这小店连升三级,从农民阶级跑步进入了小资产阶级。   虽然说是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但别致的名称是吸引顾客的第一步——尤其是东京城内见惯繁华的刁钻顾客。东京城里大到酒楼正店,小到走街串巷的货郎,个个都是营销高手。她自然也不能落后。乡土风早就过时了,紧随潮流才是最明智的。   看着扈三娘把那新菜牌儿挂上去了,潘小园又想起灶上烤着东西呢,眼下闻到了些微香味,赶紧跑去查看。   孙雪娥的拿手菜“白肉胡饼”,出锅的当天,就让潘小园觉得神似后世的披萨,只不过一个是烤完再铺馅料,一个是铺上馅料再烤。从那以后,她突发奇想,若是用烤披萨的法子烤白肉胡饼,会是个什么效果?   这天早晨就试验了一遭。把胡饼炉子稍微改造一下,上好的白肉先铺满面团,密密麻麻扎上眼儿,上面再零碎撒上脆萝卜、葱蒜之类的配菜,直接平摊着放进烤炉,眼看着那面团和肉一齐散出焦香味来,糅合的葱香蒜香,外加跳跃着的胡椒香气,新颖得让人想一尝为快。   再撒一层白芝麻,诱人更甚。   孙雪娥眼看着她试验成功,连连称怪:“怪道,我怎的没想过将胡饼这样烤!”   潘小园趁热将那“披萨式胡饼”装进保温食盒里,店堂里寻出个闲的打杂小厮,命令:“把这盒吃食送到李家娘子宅上——就是那赵明诚官人府上,地址是……”   还没等她说完,扈三娘放下手里的菜牌儿,淡淡道:“是要送去给李易安尝鲜的么?我去吧。”   潘小园微微咋舌。美人被女神留宿了一夜,不知谈得如何投机,这就以号相称了!啧啧,李易安,听着就上档次。   扈三娘忽然有些腼腆,又微笑道:“我正好也想找她说说话。”   潘小园如何能拂人美意,赶紧把食盒交到美人手里,提醒:“要是她能给这新玩意儿起个雅致的名儿。告诉她,奴家感激不尽!”   扈三娘一身男装,戴个毡笠,帅气地把帽檐往下一拉,“知道了。”   潘小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感叹,如此英姿飒爽的外卖小哥,世所罕见。   扈三娘回来的时候,新点心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胡说八道。   整个店里的人,连同坐着的四五个食客,全都哈哈大笑。潘小园笑得尤其厉害。突然想到上辈子听到的一个段子,说某饭店推出新菜式“一国两制”,端上来,却是煮花生米和炸花生米拼盘,顾客无不莞尔。   但听扈三娘不慌不忙地解释一遍,笑声就变成了赞叹声。   “胡”代表胡饼,也就是这道菜的立身传承;“八道”,则代表饼子上铺的八种缤纷馅料,象征着配料的别出心裁——胡说八道,店家姑妄予之,客人姑妄取之,尝出各种滋味。   更让人惊喜的是,李清照彼时大约心情正好,咬了口“胡说八道”,自己也突然有了胡说八道的灵感,随手挥出一道小令,以元宵时的胡人百戏为喻,顽皮地概括了这八种馅料在口中纷至沓来的层次香味。潘小园捧着那小令左看右看,每个字自己都认识,也能写,但要组合成如此妙语,恐怕是自己八辈子也练不出的冲天才情。   要知道,那“八种馅料”,完全是自己凭着厨房里的已有材料,随手配的啊。要是自己当时一念之差,配料换了几种,才女是不是还能随口吟出另外一首小令来?   赶紧让董蜈蚣去请匠人裱起来,以后这就是镇店之宝。   当然后来,有不少文人小资光顾点心铺,只为瞻仰才女墨宝,却不坐下点菜,弄得店堂内空间拥挤,腾挪艰难,就又是一件让潘老板十分头疼之事了。   转眼到了二月下旬,青草开始抽芽,寒风不再刺骨,金明池里的冰也早就解冻了。“孙巧手点心铺”里已经从牙行雇佣了四五个打杂的,大大解放了初始团队成员们的时间和精力。郓哥已经被升为“店长”,给几个新雇工做了几场销售培训,眼下大家干劲十足,客人一进门,迎接他们的,就是争先恐后的阿谀谄媚——偏偏还挺讨人喜欢。   作为点心铺的掌柜兼首席财政官,潘小园渐渐不用坐镇柜台,开始隐身幕后,考虑进一步将生意做大、挂上“正店”招牌的可能性。   眼下店里供应的点心虽然上了档次,但饮料酒水仍然比较单一:要么是正店批发来的酒,要么是茶,偶尔天冷的时候,茶里加点花样,譬如加些生姜红枣,就是简单的驱寒饮料。盖因制作冷饮热饮需要的是另一套手艺,所需的原材料也需另行购买,眼下店里还没有此方面的人才。   倒是有个走街串巷卖煎点汤茶药的老汉,看着点心铺里生意兴隆,时不时的在店面前转上两遭,给吃点心的客人卖些冷饮热饮。宋人间风靡格式饮料,听那老汉的叫卖,卖的二陈汤、枣汤、白梅汤、桂花汤、豆蔻汤、杏霜汤、荔枝圆眼汤、薄荷汤,等等等等,应有尽有,比点心铺的菜牌儿还丰盛,客人们吃了点心之余,都喜欢从他那里点碗汤喝。   他倒也知道这“蹭客流量”之事不太光彩,也等于抢了点心铺里的酒水生意,于是每次有人出门查看,都快速挑着担子走开,免得跟店里人正面冲突。   这么来回几遭,潘小园倒是对这位饮料翁产生了兴趣,有一次,见他又掉头准备走,赶紧丢下手里玩的柳树枝儿,不顾形象追了上去:“老人家,等等……”   饮料翁跑得更快了,担子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的,溅出些汤水来。只不过因为年老,腿脚有些不便,终于让潘小园在巷子口追上了。人家一上来就作揖:“娘子,小人知错了,以后再也不……”   潘小园赶紧还礼:“老人家说的什么话!我是来买茶汤的,给来碗玉真桂花汤!”   说着,数出八文钱递过去。那饮料翁吃了一惊,不敢拂逆,给她盛了一满碗桂花汤,还颤颤巍巍的加了个调羹。   汤一入口,潘小园忍不住心服口服,像是多年家传的手艺,难怪有胆量来点心铺前面抢生意。   随口套近乎:“老人家贵姓?在哪里住?”   饮料翁惶恐答道:“小人姓王,无名,因着从小靠卖茶汤过活,街上便叫小人王茶汤。便在税务街左拐枣子巷里胡乱居住。”   “方才奴家瞧老人家走路,倒像是腿脚不方便?那还每日走街串巷,起早贪黑,不辛苦?”   王茶汤此时觉得这位点心铺掌柜平易近人,说话也大胆了些:“回娘子,小人素有风湿的病,二十年啦,没法子,一家五口人要吃饭,全靠小人卖茶汤。”   潘小园乐了,再朝老人家一个万福,诚挚相邀:“既如此,何不就驻在我们店里卖汤茶?所得的收入,按比例分成,算是场地费,其余的,老人家自取走,不也省了腿脚劳损的辛苦?店里客人多,也不用大街小巷的寻买主啦。老人家意下如何?”   王茶汤走街串巷卖了一辈子茶,哪次不是让正规大店面给狼狈赶出来,这会子居然头一次接到邀请,让他去店里大摇大摆的卖!   “娘子,可那……小人可是抢了你们生意……”   潘小园笑道:“我们店里主打点心,酒水上也并非专业,不如请你老人家来负责,还省了我们多少事。老人家回去考虑考虑,若愿意,明日来店里坐坐,咱们议个价。”   她倒是想过,要不要每天早上买断王茶汤的所有产品,放在自己店里卖,就算加个几文钱,也定然有顾客愿意解囊。但她难以预估每样茶汤的需求,若是一股脑全都收购,不免会有短缺积压,造成不必要的成本。因此转念一想,不如直接“外包”,少担些风险。   王茶汤张口结舌半晌,似乎还没接受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茫然朝她一作揖,挑着担子去了。   此后三天,王茶汤都没有出现。正当潘小园觉得老人家胆小怕事,许是不愿意接受新事物的时候,人家颤颤巍巍的挑着担子来了。   赶紧请进来,笑眯眯指着一个临窗的小桌子:“老人家,以后你可以在此处搭个柜台,每天坐着就成啦,也养养你的腿不是?午饭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吃。”   王茶汤纠结了三天,这会子是终于想通了,忙不迭的朝店里每个人作揖道谢:“大伙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真的可以在这里卖茶汤?”还管饭?   当然知道这不是白给的:“敢问小人该……交多少税?”   好几个人同时扑哧乐出声来。郓哥笑道:“我们又不是官府,收的哪门子税?老人家,不是我们狮子大开口,寻常大酒楼的外食进店,照例是一半往上的孝敬,要么就是每天一贯钱,算是买断了入场……”   王茶汤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小的一天也挣不到一贯钱哇!”   郓哥笑道:“这我知道!所以我们掌柜的说了,咱们都是小本生意,谁也别为难谁,也不收你五成,三成便够,咱们三七分成,寻遍东京城,你再找不到这么大方的东家。”   王茶汤卖了几十年茶汤,脑子好使,算了算,自己起早贪黑的,一天最多七八百文钱进账,三成就是二百多钱,算是交“租金”,想来有些肉疼;但随即又想,若是省去了走街串巷的时间,单靠着点心铺里的客流量,每日的营业额能翻多少倍?这么一算,自己横竖不亏嘛。更别提,免了风湿老寒腿到处奔波的苦头了。   赶紧堆出笑来,答应:“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多谢掌柜的!”   于是第二天起,点心铺里就多了个小小的外包柜台,挂了个额外的菜牌儿,上面写着“东京王茶汤”,售卖几十种冷热饮料。王老汉舒舒服服的坐在柜台后面,脚底下一个小炭盆,膝盖上盖个小毯子,几十年没有过的暖和惬意。   潘小园给制定了一个分成的法子:茶汤仍然计入点心铺的菜牌儿,顾客坐下来,点心和饮料一起上,也免得他们分头点单的麻烦。但凡要某种饮料时,便分发各种颜色的小纸卡片,递给王茶汤老汉,由他来制作盛放。等到王茶汤的饮料卖完了,他便可以提前收摊回家。走之前,将各色纸卡片交予贞姐,小姑娘便算出他每日应得的分成来,马上支钱,让王老汉带回家。   这么一来,也免得王茶汤“先收钱,后交租”的肉痛感。第一天“试营业”,老王便捧回了一千二百余钱的“分成”,激动得合不拢嘴,在点心铺的桌子上数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的打包回去。   潘小园在后面笑道:“老人家,你瞧你今日没到晚饭就卖完了,少卖多少钱!明儿记着,多做些茶汤带来——只带原料也行,我们这儿能烧热水。”   没过几天,点心和饮料的双轨售卖,便被食客们所熟悉了。王茶汤固然收入陡增,他的饮料也反过来给点心铺带来不少客流——大多是他的老顾客,听说老王眼下有了固定的柜台,特意来店里买他的祖传手艺茶汤。既点了饮料,免不得坐下来,再吃些各色点心,怡人惬意的坐一阵子。   再有一日,王茶汤老汉早早的来点心铺支柜台。见着柜台上面的“东京王茶汤”几个字,位置顺序似乎和往日有些变化。 第174章 1129.10   这阵子店里生意兴隆,但也不乏不尽如人意之事:燕青为买情报,扔出去的五百贯钱,潘小园约盗门给盗回来。但这段时间盗门主营摸金,人手稀缺,单子的价格也水涨船高,开价就是相当于三百贯的重礼。潘小园这才发觉,过去时迁亲身上阵,给她偷蒋敬的参考书那次,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才象征性的收了个内部良心价。   想想还是算了,折腾一番只拿回不到一半的本钱,还不如不折腾。更何况,眼下店里的“储备金”也只有堪堪三百余贯,万一人家效率不高,这钱几天拿不回来,她可就周转不灵,生意做不下去了。   燕青看着她念叨那钱,一筹莫展的模样,上赶着将功赎罪,早早就准备好了去西门庆家贺寿。这天早上穿戴完毕,潇洒出现在店堂,所有大小员工一齐喝彩,连贞姐的眼神都有点发飘。   潘小园赶紧低头向小姑娘解释一句:“人靠衣装!你瞧他这身衣服,置办下来得多少钱?”   小丫头年纪轻轻,就接触了如此人物,潘小园不禁发愁,等再过几年情窦初开,若是她将每个接触到的小伙子都用“小乙叔”的颜来衡量比对一番,她别想嫁出去了。   最后嘱咐一句燕青:“那个西门庆狡猾多疑,你见招拆招,不用我教。只需回来回报我,他和蔡京,到底亲密到何种程度;他眼下的家底儿如何,可有官职;若是要将这人不声不响的绑到梁山去,得费多少工夫。”   燕青听了最后一句,扑哧一笑:“这人当年一定是将表姐坑得不轻。”   潘小园最后再叫:“等等……”   怀里笑嘻嘻掏出个小包儿。东京赵太丞家的顶级伤药,当初让她屯了不少,一小半拿来救治了石秀,一大半费在了史文恭身上,剩下的,让她一直随身带着,给自己增加那么一点儿女侠的风范——哪有大侠不随身带伤药的?   也有显摆的意思,“这药你拿着,万一闹出事来,千万别冲动,能不还手就不还手,药费我来报销。”   燕青看了一眼,忍不住莞尔。   “表姐放心,小乙倒还不需要这些。”   燕青走在路上,边走边盘算。西门庆眼下和高衙内一般,算是个梁山“公敌”。倘若他不幸住在任何一个临近山东的小县小城,此时怕是早已被梁山军攻破城门,人也被千刀万剐了。偏偏他大隐于市,还混出这好些名堂,活得如此高调,那就别怕哪天遭雷劈。梁山都把暗桩设到东京城了,说得不好听些,连当今圣上都是打算算计一二的。再放过这个西门庆,未免有失公允。这回再让梁山的人盯上,看他还能往何处去。   带着这个刺探敌情的想法,不一刻便来到外城宣泰桥畔的大宅子门口。只见已然门庭若市,各家小厮仆役奔波忙碌,扛礼物的,抬轿子的,栓马的,通报的,热闹得将大半条街都堵住了。   人群中看到几个有点眼熟的面孔,俨然便是当日来店里闹事的“泼皮”,眼下都人模狗样的在门口迎宾呢。见了燕青,当时便有几个认出来的,冷笑一声。   西门庆坐镇家中,一双风流俊眼里最近多添疲态。一样样点着送来的礼单,露出含蓄而满足的微笑。   东京城简直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眼下他这份地位权势,完全可以说是拿钱堆出来的。官大一头压死人,在这高官遍地的东京城,人人都能来敲他的竹杠。这个做完寿,那个又娶亲,还有直接将酒席办在他家的——这都是抬举他。流水价钱花出去,换来的不过是他西门庆的名字,在别人耳中,听得顺耳些,有什么机会,也就多想着他些。   就是还好他当年未雨绸缪,早早就派人在东京置办了些房产地产,逃出阳谷县时尽管仓促,抛弃了大部分不动产,却也不至于在东京白手起家。   但即便如此,钱财上也时刻有吃紧的感觉,只得用尽浑身解数发财,比在阳谷县时更加辛苦百倍,同时也刺激百倍。二娘子李娇儿早就不太受他的宠,冷房冷炕的几个月没去过了,但这次还是大张旗鼓的给她办寿,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心意都明明白白的从那礼物单子中透出来。   本来给小妾庆生,在传统士大夫眼里是十分丢脸丢份的行为,但世间之人毕竟趋炎附势的多,这不还是纷纷给他面子?   玳安进来叫:“爹?刘通议那边派人来送礼,爹出去迎一下?”   玳安这小伙子如今也出落得越来越会办事,简直也像是个做官的料了。然而西门庆更喜的是,来贺礼的那位,居然是当朝王少傅的侄女婿,他巴结了多久都没巴结上,今日总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赶紧起身,叫过左右:“田三、邓六,走。”   两个膀阔腰圆的大汉一声不吭,跟在西门庆身后,如同两个影子。   西门庆毕竟亏心事做多,自己虽然有点武功,但如今不敢托大,老早就托风门作“中介”,雇佣了两个本事超群的保镖,据说以前都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如今人为财死,每日寸步不离跟着,让他心里踏实不少。   堆出笑脸逢迎贵客,溜须拍马的话说了一箩筐,好不容易给人家奉承舒坦了,那边又有穿红戴绿的丫环被打发过来,笑眯眯一福:“老爷,几位娘等着你去内席吃一盏酒呢。”   西门庆匆匆应一声,等外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才快步进内院去应付一遭。让两个保镖等在外面,丫环一掀开帘子,就闻到里面一阵扑鼻腻香,娇声软语如珍珠一般滚进他心里。   “哎哟,老爷可算来了!”   李娇儿一盏蜜酒已经敬到了面前。作为今日寿星,她穿一身娇杏色长裙,披件大红斗篷。春寒料峭的,胸前倒刻意露一抹白酥,压了圈沉甸甸金链子,愈显出底下丰满来。   西门庆本来对这女人已经无甚感觉,此时依旧心中小小的动一动,配合地接过酒喝了,故意覆在酒盏的红唇印儿上,笑道:“待会儿你出去谢一下客人,可别涂这么艳。”   后面姐妹数人嘻嘻娇笑:“老爷喝了二娘子的酒,却不喝我们的,这哪算公平!”   西门庆如何不识她们的心思,外面长袍脱下来,扔给丫环玉萧,自己偎红倚翠的往中间一坐,听着耳边叽叽喳喳,头脑放空,暂时忘记外面的诸般乱象。   愈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反而愈是有些看不起那些捧他的人。后院里的女人们一个赛一个的娇媚如水,每天无事可做,挖空心思争他的宠,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伎俩他看得都腻了。偏偏这些女人乐此不疲,如同一个个空心的精致人偶,要靠着他的滋养,才能焕发出生命力来。   还是最喜欢瓶儿,从不刻意争宠,惹人怜惜,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起码能跟他聊到三句以上。玉楼中庸无趣,私底下小动作也不少。也罢,当初只是图她嫁妆,她呢,寡妇图安稳,两个人各取所需,算不上什么天雷地火。李娇儿那点媚术几年不带进步的,叫她减些体重也听不进去,这两年越发腰围渐粗,可见其人疏懒。月娘呢,跟他谈话的内容,三句不离生儿子,倒让他觉得自己成了某种工具了。眼下成了官太太,也有点不好意思带出去——瞧瞧别人家的夫人!   当然身边也不乏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想留个可心的人在家里,偏偏东京城里,连纳妾都要涨价,随随便便就是三千贯往上,而且官场中人趋于保守,谁家侍妾多了,落个“好女色”的名声,轻则遭笑话,重则仕途都受影响。   不禁又回忆起当初阳谷县里,武大郎家的那个小媳妇了。他记得清楚,姓潘,行六,是唯一一个把他西门大官人看得比她家炊饼还不值钱的。那人三句话不离财,却意外的身上没一点铜臭味,当真是女人堆里一股清流,繁花丛中一只会动的鸟儿。   越是正眼不瞧他,越是激起他的征服欲。本来想着,打压掉她的棱角,再收为屋里人,也不失为一个情趣的过程。可偏偏功败垂成,让那个不要命的武松最后坏他的事。当时旁人叹息议论,说这小媳妇定要死在武都头手里了,他却不敢苟同。他以己度人,如此妙人,武松才不舍得杀,多半心里也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妙龄小娘子落在一个生猛壮汉手里,下场如何,可嗟可叹。尤其是,听说她后来还被掳上水泊梁山,落在一群生猛壮汉手里,那必定是生不如死了。   也算是活该。她要是还活着,肯定终日以泪洗面,后悔当时没进他西门庆的门吧。   而武松也把他祸害得够呛。西门庆想起这事就糟心。他好容易在阳谷县积攒下的基业。那栋大宅子!   东京房价贵上天了,眼下住得还不如以前的一半宽敞。   忍不住推开吴月娘夹来的一筷子菜,探身看看窗户外面,自己宅子拐角处的灰壁上,就张牙舞爪的贴着个反贼武松的通缉令,跟其他几个人,什么鲁智深、李逵并肩而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才心头略安。   身边温言软语,敷衍着讲了几句笑话,那边玳安又把他叫出去了,神秘兮兮地说:“爹,那个四娘子所在的点心铺子,派人来送礼啦。”   西门庆听见“四娘子”三个字,不由得一愣神。差点忘了自己还曾有那么位四娘子了。   问出送礼的数额,又不屑地哈哈一笑,说:“礼收了,人送走吧。”   倒不是他要有意怠慢人。接盘了他西门庆的女人——即便是不要了的女人——就得做好被他膈应的准备。这里是东京城,以他的身份级别,强夺民女的戏码玩不开,他也没那个闲工夫。不过他也不打算就此忍气吞声。过几日闲下来,不妨带人去那个点心铺子坐坐吃吃,好好臊臊她那个新男人。万一孙雪娥旧情不忘,给那点心铺子房顶上刷两把绿漆,他也是十分乐意的。   燕青吃个闭门羹,意料之中。他挨在人群里,不慌不忙地听着高墙内聒噪喧哗,几桌子客人附庸高雅的高声谈笑,酒令行得不伦不类,三句话不离对西门庆的阿谀奉承。要么就是低俗难听,韵脚都合不上。   听着有人卡壳了,“我有一枝花……那个、那个……今晚带回家……颠倒鸾凤、好不尽兴……”   墙内一阵哄笑:“不成!这个不成!连个‘酒’字都没有!”   燕青在墙外,一阵技痒,高声回一句:“我有一枝花,我斟一斗酒,惟愿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   里面一下安静了,听得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小厮?不对不对,应该是个客人……”   燕青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继续对出三四句:   “我有一枝花,花酒满筵有,酒满金杯花在手,休问南辰共北斗;我有一枝花,花酒平生友,饮罢了、三杯两盏,付予诸公手。……”   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本就是他从小的长项。今日一语惊四座,他自己也有点惊讶。想了想,并非自己修为突增,乃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西门庆府上,“有文化”这三个字,门槛颇低。   这下,里面一连串的“请进,快请进来!”   燕青整整衣襟,信步进了西门庆家大门。   天幕渐暗,雅间之内,一方小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   燕青脸颊上两抹晕红,双目微饬,目光却还是明亮的,甚至比平日更多了些冷冽的气质。   潘小园端起热水壶,面前的几盏茶沏上,问:“如何?”   燕青笑笑,环顾店堂,先说一句:“表姐,等咱们有钱了,得把这店面重新装修一下子。今儿小乙算是见识到东京贵人家里,都是怎么个装扮了。”   旁边周通粗声一笑:“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作甚,咱们又不做贵人官老爷,有钱了不如吃喝!”   胸无大志,却也务实。燕青朝周通微笑一笑,接着说:“打探出来了,那西门庆确实是蔡京门生,眼下正打得火热,是什么三司里的朝散郎,算是个七品官儿,但近期可能还会再升。”   潘小园点点头。旁边董蜈蚣好奇:“他倒知道何时会升官?”   燕青冷笑:“按他的出身本事,升官倒是比赚钱难那么些个。但朝廷里的‘六贼’,让他巴结上好几个了。那个王黼,公然卖官鬻爵,小乙今儿才算开眼界,‘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看碟儿下价,方便快捷。”   原来还是买官。潘小园心里默默呸一声,问:“还有呢?”   “嗯,他为人谨慎多疑,家宅守备森严,贴身还带着两个护卫,看样子,本事都不逊咱们梁山好汉的手段。”   潘小园漫不经心转着茶盏子。这么一来,把他神不知鬼不觉绑到梁山的计划,看起来多有艰难。   “还有呢?他名下的产业什么的……”   燕青忽然摇头一笑:“既是做官的,如何能从商!我只是杂七杂八的听宾客们说,他在东京郊外有些田产,此外便没什么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财,想必是祖上积累?”   潘小园倒吃一惊。看来风门所说的那个“合昌解库”——在东京城还开出分号的当铺——并非西门庆的公开财产?   想想也是。一个做官的,乡下置点田产无可厚非,闲钱购置些商铺房屋也说得过去;但同时开着暴利的当铺剥削百姓,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因此这只能是他的秘密产业。   暗暗把这个新情报记在心里。问:“还有吗?”   燕青慢慢喝着茶,神色突然一瞬间的忸怩,接着爽朗笑道:“这人也真不讲究,直接让那个过生日的小妾出来敬酒谢客了。打扮得倒像个贵妇人,穿金戴银的,头面首饰也都真够讲究……”   潘小园扑哧一笑,然后意识到什么,忍不住茶水都几乎喷出来了。李娇儿今日不管扮成何种雍容华贵的模样,以燕青的眼光,她以前的老本行是什么,他可是一览无余。   旁边一起开会的周通、董蜈蚣,听了燕青口气,这会子眼睛同时一亮,问道:“姿色如何?”   燕青知道西门庆跟“表姐”是对头,也就不给他的家眷面子,刻薄了一句:“再减个三十斤分量,约莫能在不入流的酒馆里当个小花魁。”   周通董蜈蚣会意,吃吃的低声笑起来。潘小园轻轻白了他们一眼。   待要再给大家续上茶,燕青却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表姐……”   潘小园还是给他冲了第二盏茶,笑盈盈道:“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燕青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小乙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我本意,我可什么都没做……” 第175章 1129.10   一片寂静。雅座外面,几个食客正在跟郓哥道别,顺带给了他几文小费,郓哥连连作揖称谢。“茶汤王”老汉饮料售罄,正呵呵笑着,从贞姐手里接过今日的分成。孙雪娥这阵子没的可忙,坐在厨房门口嗑瓜子儿,数她口袋里的零花钱。   而雅座里面,潘小园听着这些生意兴隆的杂声,脸却黑了。   麦秸巷的地理位置,恰在西门庆后宅之外。这明显是叫他从那里翻墙进去呢。   “你……你……你到底干什么了?”   燕青又是无辜,又是无奈:“表姐明鉴,小乙什么歪心思都没起,不过是敬酒的时候,恭维了两句那位二姨娘,总过没说超过三句话。过一会子,她的贴身丫环把帕子塞我手里了,我总不能当场扔了吧?”   周通和董蜈蚣两个人,表情已经完全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周通:“我……我不信,你肯定干别的了!眉来眼去,有没有?!”   燕青:“天地良心,没有!”   潘小园让他们别争这个,“那现在怎么办?”   燕青苦笑:“我这不是来找表姐拿主意么!我……”说着说着,痛心疾首,“要是个窈窕淑女也罢了……”   宋女尚纤瘦,被体型胜似杨贵妃的李娇儿看上,想必燕青的内心也十分挫败。   潘小园乐得眼没缝。要是真能趁这机会,给西门大官人戴个小小绿帽,她倒是不介意,只是她舍不得让燕青大帅哥受这个委屈。   眼看三个大男人都眼巴巴望着自己,有点脸红。赶紧收起遐想的心思,严肃地咳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起码这证明,西门庆家宅不宁,未必所有人都跟他一条心。李娇儿被他冷落许久,说不定早有出轨之心,这帕子说不定早就写好了,就等合眼缘的男人呢。   想想也不对,听孙雪娥平日里絮叨,西门庆的宅眷都住在后院,外面是小厮管家值守,要想三更半夜偷人进来,得冒不少风险——至少在阳谷县时如此。   叹口气。李娇儿难道是动真心了?   董蜈蚣突然来一句:“大姐,不是小弟多心,这不会是人家引咱们上套儿吧?比如,骗小乙哥翻墙入院,然后打一顿?”   几人神色一凛,同时点点头。但再讨论两句,又觉得不太可能。燕青与西门庆素不相识,身份只是个小小点心铺的老板,犯不上被人这么用心对付。再说,要想打一顿燕青,直接派人来点心铺找茬就行了,何必把他引入后宅?就算这是个处心积虑的圈套,到时燕青只要不出现,一切处心积虑就化为泡影——西门庆才不会做如此亏本的买卖。   所以还是倾向于认为,这是李娇儿的单方面举动。   问燕青:“若放在往日,你……一般怎么做?”   被他拒绝了的姑娘肯定多如牛毛,这方面燕青能没经验?   他倒爽快:“我……”眼珠转一转,笑道:“不过我最近不太做那种事啦,败人品。”   燕小乙对潘小园无意中抛出的“人品”理论十分着迷。听他的口气,搁以前,遇上不合眼缘的女子纠缠,他说不定还会戏弄戏弄,放放鸽子什么的。   周通来了兴趣:“那现在呢?”   燕青深情凝视周通:“娘子是个好人,但……”   周通被这张好人卡恶心得不要不要的,瞪他一眼,起身去厨房,找媳妇去了。   燕青哈哈大笑,又说道:“但这娘子既然是西门庆宅眷,当初陷害你和武二哥的圈套,她也说不上是局外人。又不守妇道,背夫勾搭旁人,表姐你……”   意思很明显,作死作得如此全面,你不想趁机整整她?   潘小园索然无味地摇摇头。放在她刚被西门庆害惨的那会儿,确实恨不得杀他全家,连他家床底下的蟑螂都一个个踩死。但隔了这么久,她只对整西门庆感兴趣了。至于他院子里那些莺莺燕燕,说实话,除了孙雪娥,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至于什么不守妇道……   别人的妇道又不能卖了换钱,与己何干。   于是跟燕青商量:“要是能真的借机混进西门庆后宅摆他一道,倒省了我们提防算计的工夫。但这事风险太大,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他们拿住,暴露了身份,咱们所有这些产业都得前功尽弃。再说,还搭进去你的人身安全,就算你要去,我也不让你去。”   燕青心下感动:“还是表姐会疼人。”   这话要是从别的男人口里说出来,潘小园还得琢磨一下他是不是在撩自己。要是从武松口里说出来,她估计要感动得当场给他生孩子。但燕青是例外。她跟燕青也算是熟人了,知道他的甜言蜜语天分已经深入骨髓,听他说出这种话,就像听他说“今日天气晴朗”一样习以为常。   潘小园有点明白李娇儿是怎么迷上这小子的了。   手指轻叩桌面,忽然又轻声道:“这么个有趣的机会,错过了倒也可惜……”   燕青显然也有同感,狡狯一笑:“表姐有何打算?小乙巴不得看笑话呢。”   东京城一霸、花花太岁、人妻终结者、泼皮之王高衙内,经历了调戏未遂、当街被打的挫折之后,眼下好不容易创伤平复,眼看着外面春意盎然,免不得又出门寻寻觅觅。   可巧有个小弟告诉他:“外城宣泰桥畔的西门府上二姨娘,当初是山东出了名的美人,眼下出阁嫁人,更是出落得珠圆玉润,听那三姑六婆说,简直是杨贵妃在世,更兼性格温婉,媚骨天成……”   高衙内心里顿时好像飞进一只蚊子,嗡嗡嗡嗡,把一颗心咬得瘙痒不止。   赶紧问:“哪儿听说的?听谁说的?”   那小弟却答不上来了,抓抓脑袋:“好像是逛瓦子的时候听说的,谁说的?记不得了,也就是个貌不惊人的普通人……”   高衙内更是心痒难耐。在一群小弟的撺掇下,跑到西门庆后宅墙外,望眼欲穿。   可巧眼前一花,地上发现个女人帕子,上面用口脂写着几个诗情画意的字:后日、三更、麦秸巷。   换个林冲、武松这样的寻常老实人,见了这几个字的组合,多半会觉得莫名其妙。但高衙内偷吃经验丰富,立刻明白,这是捡着大便宜了。哪个倒霉小子替自己做的嫁衣,勾搭的工夫都省了。   犹豫都没犹豫,将那帕子藏进怀里,吩咐小弟:“后天跟我出门行动!”   两日后。月黑风高夜,李娇儿穿一身艳色衣裳,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纳鞋底子。知道西门庆准是又在瓶儿房里宿歇,恼归恼,但大半心思都用来憧憬那日惊鸿一瞥的檀郎了。   听说只是个食肆小老板,但却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懂风情。短短两句话,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直接把西门庆比成了路口对面杀猪的,让李娇儿觉得自己过去这么多年的花魁生涯都白过了。   欲望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得不到的时候,反倒想要更多。   深夜静悄悄,院墙上立着个梯子,通向墙外的理想和幸福。李娇儿觉得自己应该卜一卦。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当年在阳谷县,就是靠着一个梯子,勾搭上了吴月娘的弟弟吴二舅,小伙子精力丰沛,深得她欢心。可惜眼下东京城里举目无亲,旱了许久,吴二舅也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   还没等她决定,那边墙头扑的一声轻响。丫环夏花儿连忙跑来叫:“娘,娘!人来啦!”   李娇儿大喜,小碎步跑出去,就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身影朝她扑了过来,边扑边叫:“心肝肉啊……想死我了……”   ……   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声惊恐的女人尖叫。   与此同时,西门庆宅子里,不知哪个警惕的小厮喊一句:“有贼啊!抓贼!”   ……   西门庆府里全都惊醒了,一群小厮丫环围过来看热闹。   高衙内衣衫不整,面对匆匆赶过来的、同样衣衫不整的西门庆,一脸茫然。   李娇儿惊恐加害臊,捂着脸,使劲将衣襟往上提,胸口的一抹白皙勉强挡住,想死的心都有了。   高衙内借着灯火通明,回头看看方才他有幸一抱的“杨贵妃再世”,终于觉得被骗了。   还是西门庆有点应变之才,也幸亏平日里三瓦两舍的没少逛,跟高衙内倒是个脸熟,错愕一阵,找回了理智,连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嘿嘿,原来是高衙内驾到,小人久慕令尊,失敬失敬!衙内可有摔着?……这个,衙内却是何时看上敝宅这个娘子,那个、这是风流佳话君子成人之美,小人不敢割爱……哦不,是不敢夺爱、不敢夺爱……衙内请进屋休息……”   孙巧手点心铺。雅座内。燕青揉揉太阳穴,有点难为情。   “表姐,那个西门庆不按常理出牌,好像是把他那二姨娘送给高衙内了。”   本来俩人打的算盘,把这事做成“高衙内夜闯民宅,逼奸官员家眷”,借此挑拨一下西门庆和高俅的关系。如果高衙内不幸被西门庆府上家丁打伤打死了,说不定高太尉一怒,不顾蔡京的面子,直接把西门庆撸回庶民,下个大狱,也说不定。   没想到西门庆乃是阿谀派中的扫地僧,就这么顺水推舟,把他的爱妾送出去了!   潘小园也十分无语。听说文人士大夫之间流行什么“送妾”,想不到西门庆也这么快学会了跟风。   这么一来,高衙内虽然对西门庆颇有不满——主要是因为赠予他的那位“爱妾”的体重——也没法再跟他计较。高俅得知这场闹剧,也不过是把这干儿子训一顿而已。对西门庆这个人,虽然没理由处罚报复,但总归多了那么点膈应。   西门庆大约至今也不明白,藏在深闺的李娇儿,是如何“有幸”被高衙内看上并且暗通声气的——墙边的梯子,总不至于是自己竖起来的吧?   李娇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风流倜傥的年轻帅哥,会突然变成了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而且他怎么知道墙边有梯子?当然她是打死也不会告诉西门庆,自己原本是想勾搭另一个人的。   高衙内算是吃了哑巴亏。本来打算李代桃僵、一夜风流便罢,谁多嘴喊的“有贼”?害得他黑灯瞎火的,挨了好几下冤枉打。现在可好,李娇儿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却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小妾,住进了他的宅子。越想越气,将那多嘴的小弟叫过来,扇了几巴掌。   再熬几天,实在看不过李娇儿的体型样貌,寻个不是,把她打发出府了。   这些都是潘小园派董蜈蚣去探听的消息,按照正儿八经的盗门规矩,付钱买回的可靠情报。得知十几日之后,西门庆好不容易打通王黼的门路,再想花钱“升官”的时候,让高俅在朝里指使几个人,不声不响的给否了,算是小小的敲打他一下。   高俅无子,这个过继的衙内是他的心肝宝贝。自家熊孩子横竖是不会犯错的,不管惹了多大祸,也都是遭罪,自然是对方先动手——怎么可能责怪高衙内呢?还不是怨西门庆没事找事,非要娶个什么二姨娘!   西门庆大受打击,小病了一场。一连几天,府上都闭门谢客。连周通那个被迫写下的借条儿都无人来讨了。眼下他身边的女人只剩三个,往日那群芳环绕的光景一去不复返,哪能不凄凉。   董蜈蚣回报过来,整个点心铺里,知情的全都在偷着乐。   潘小园仔细想想,没有漏洞,燕青也没有暴露自己,可谓做了一次完美的幕后黑手。   其实她连推波助澜都算不上。谁让李娇儿自己不安分,要偷汉子,梯子都准备好了呢?谁让高衙内非要觊觎别人家媳妇,上赶着爬墙呢?一步步自己走进陷阱,可没人在背后推他。   只可惜西门庆官场智商太高,这次的即兴设局,没能直接把他扳倒。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多时日都等得了,不差这几日。她倒希望再多些机会,看西门庆如何蹦跶,了解一下他当今的段数。   况且,武松还答应会来东京亲自解决西门庆,这算是她的终极大后招。   一想到武松就出神,怎么也得念叨一阵子。描绘着他在路上的辛苦,当然还会琢磨,他会不会想着自己?若是有思念的时刻,他会做什么呢?   她知道爱情是一件神圣的东西,但自己俗人一个,尘缘不断,免不得又将那一夜的“功败垂成”回味了好几次。想到他那惶然无措的傻样儿就想乐。有一次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枕头上两滴口水。   她羞愤难当,打算从此洗心革面,正派做人。可第二天打开衣柜,瞧见里面那件“点朱砂”,又忍不住脸红了。想着自己保证的那句“下次”,莫名其妙有点心慌。   对武松所谓的“聘礼”倒没太大期待。毕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免得他一世英名,在她这个酒店小掌柜身上毁于一旦。 第176章 1129.10   几乎是武松一回梁山,带去了暗桩的地址,梁山这边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派人来了。   来的是总探声息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此人少年时得遇真传,轻功天下第一,从梁山到东京,只行了短短几日,可谓十分神速。   梁山总寨派人出差,一般都是两人同行,以便互相监督。唯有戴宗除外——第一,他是宋老大的铁杆小弟,斩头沥血出生入死无有怨言;第二,以他的脚力,任何人和他搭帮,都无疑是要被远远甩在后面的。   戴宗这人,潘小园此前倒是见过几次,中等身材,中等样貌,中等武功,总之件件都是中庸,给人留不下太大印象。但戴宗一旦出现在人群里,却定然是让人能一眼认出来的。   因为他总是招牌性的背着一个青色大背囊,从没解下来过。以致一些低级小喽啰悄悄放赌开盘,猜那背囊里装的是什么。有的说是暗器,有的说是毒药,有的说是跌打损伤必治药丸,有的说是一袋子的毒蛇。更有的说,戴宗的“神行法”需要在腿上绑纸糊的甲马,才能作法灵验,那背囊里,想必是满满的一包法器。   此时戴宗迈着寻常人的步伐,在燕青的陪伴下,有说有笑地往孙巧手点心铺来了。潘小园远远的一看,背囊上满是道上风尘 ,可见其路途辛苦。   赶紧请进店里雅座。此时店里还有几位食客,便也当是他个寻常客人,毫不引人注目地张罗了一桌洗尘素斋。   戴宗吃了一会儿,酒足饭饱,客房已经给收拾好,安排他住下,换洗歇息,无微不至的伺候到了。等到晚上铺子打烊,几个梁山骨干才齐齐聚在客房里,各自找准对象,“纳头便拜”。   一坛子酒运了进来,大家先干个三大碗,人人喝得认真,一滴不漏,尽显梁山本色。   董蜈蚣守在门口站岗。灯火如豆,映着大伙脸上压抑的兴奋,颇有些地下党接头的味道。   潘小园作为点心铺的执行长官,首先向戴宗汇报了开业以来的业务情况——如何与风门周旋,如何打发地痞流氓,如何与公人城管相安无事,如何从小有盈余到生意兴隆。几位小弟也跟着帮腔,说到得意处,毫不吝惜对她潘老板的吹嘘赞美,简直把她说成了当代端木,女版陶朱。   戴宗听了十分高兴:“本来军师以为你们会亏一阵子的,特地让兄弟带来五十两黄金支援大伙。现在看来,倒也不需要了,我且将金子带回山上。”   潘小园目瞪口呆听完,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叫你吹牛!   但随即看到燕青一脸艳羡的神色。再瞧瞧戴宗,一本正经的中庸面孔里,透着那么点子坏坏的笑意。   不知是谁开始窃笑,紧接着笑声感染,小小的客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戴宗笑着摇摇头。妇道人家开不起玩笑。但见她将这一方小店经营得蒸蒸日上,倒也不敢小觑。当初这个人选果然没看错。   五十两金子拿出来,潘小园赶紧接过,当场拿钥匙开了钱箱,珍而重之地放进去。也算是给戴宗演示一下,暗桩是如何积累钱财,如何收支透明。她还询问要不要把账本拿来,请大哥过目一番。戴宗连连挥手,说算了算了,我也看不懂。   燕青还关心地问:“戴院长,要不要给你取纸笔,把这些情报记下来?”——戴宗落草前的职位是看牢房的,被人尊称为院长。   戴宗摇头一笑:“用不着。我两天就回山了,忘不掉。”   大家心悦诚服。潘小园想着,要想传递什么信息,戴宗无疑是一个最理想的保密人选。换了其他人,跋涉一两个月,有什么要紧情报,自然需要笔头记下来,这就多了不少被截获泄露的风险;而他呢,一切装在脑子里,在忘掉之前,就已经赶到目的地了。   其他人也各自汇报这两个月的见闻纪事。譬如董蜈蚣抱怨,东京地方的盗门支派,香火之情淡薄,不太买时迁的面子,请戴宗回去告知时迁,让祖师爷好好敲打敲打这帮不听话的灰孙子;譬如周通思念自己的结义兄弟李忠——当初一起在桃花山打家劫舍、对抗官兵、一起被鲁智深揍,妥妥的生死之交——一个劲儿地向戴宗询问他的近况。   戴宗哈哈一笑,袖子里掏出张纸,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字,是李忠给周通写的信。   周通喜出望外,可惜不太识字,赶紧央求:“戴院长,快读给俺听!”   戴宗抬眼:“这么着急?回头你自己找人读不成?”   虎背熊腰的大男人拽着他胳膊撒娇:“你就读嘛!”   戴宗这才点点头,展开小纸条,煞有介事地开始读:“兄弟人在东京,我十分挂念,望你务必一切谨慎,不要随意打架……”   周通感动得眼泪哗哗:“是,是,我谨慎……”   戴宗接着琅琅而读:“……但你身边有美貌老婆,也要小心身体亏空,气血两虚……”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周通忙道:“别念了,别念了……”   潘小园脸一红,赶紧躲远了些,假装没听见。她算是见识了,这位戴宗和燕青师出一脉,属于那种蔫坏蔫坏的。   戴宗袖子里拿出另一封信,封得好好的,是卢俊义写给燕青的“家书”。燕青连忙郑重双手接过了,又说:“兄弟明日写封回书,院长能帮忙带去么?”   戴宗笑道:“这有何难。”   接着看向潘小园:“娘子……”   潘小园心里一跳,知道大约自己也有“来信”。瞧戴宗这么蔫坏的性格,难保不会让她当众出丑。   赶紧说:“这个嘛,可以私底下给奴家就行了……”   戴宗才不理会,笑道:“惦念娘子的人倒是挺多,孙二娘懒得写字,只有口信,娘子不要听吗?”   潘小园一惊一喜。赶紧点头,既然是口信,想必并非什么太隐私的内容。脑海中浮现出孙二娘那穿红戴绿的红绿灯装扮。   戴宗道:“孙二娘说,让你保重身体,别光顾着赚钱,累着自己。另外,那个什么白肉胡饼的配料,她有些忘记了,让你问问你那位厨娘妹子。”   潘小园扑哧一笑,赶紧记住了,答应回头让孙雪娥把配方说一下,写出来带回梁山。   第二个口信来自鲁智深:“师父担心你们孤儿寡母的在东京城受欺负,说若有不平之事,可以去找大相国寺的智清禅师……”戴宗说着说着,自己扑哧一笑,声音放粗,学着鲁智深口气,“那秃驴很买洒家面子。”   和尚自己管别人叫秃驴,全场立时哄然大笑。潘小园连忙笑着谢了。   戴宗还没说完,乐在其中地继续:“……那姓刘的小姑娘给洒家缝的头套儿,甚好,已经磨破了,叫她再给洒家准备两个。最近手头紧,工钱先欠着。”   潘小园忍笑回:“放心,白送师父了。”   萧让居然也给她带信了,但主要是关心贞姐的学业,说小姑娘背书很快,山上的年轻子弟中,难得见到这般资质,最好在东京给找个女师傅带着,别荒废了。另外,萧秀才还没忘记贞姐偶然手滑,写出来的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潘小园随口杜撰是什么记账用的“闺中女书”——萧让说,他最近在编纂一部海内异文集注,要是潘小园能想起这些“蝌蚪文”的来源,他感激不尽。   潘小园赶紧叫来贞姐,当面谢了萧秀才和鲁大师的关心。但“蝌蚪文”的出处可不能说出来,只得推脱说这是祖传手艺,早不知从何而来了。   把贞姐打发走,最后,戴宗笑吟吟地说:“武松……”   潘小园精神一紧,看看四周,大家都伸长耳朵听呢,周通的眼珠子都快眨掉了。   只好厚下脸皮,问:“他怎的?”   戴宗笑道:“全山兄弟都是媒人。兄弟有幸,抢着头一个,给嫂子你道声恭喜。”   说着站起来,含笑朝她一作揖。   潘小园还来不及咂摸这个“嫂子”头衔给自己带来的地位突增,愣愣问一句:“批准啦?”   还没忘了山上的限婚令呢。   随即想来,武松这一路护送辛苦,又取得了密信方面的线索,这等功劳,再不让娶媳妇,全山兄弟都得哗变了。   但也知道,这份关系的公开化,也相当于把自己放在了全山兄弟的监督之下。跟武松的那些约定毕竟属于私人范畴,不宜宣扬。从此以后,但凡自己有些“不守妇道”的苗头……那丢脸的可不止自己一个了。   好在眼下人在东京,身边都是自己人,梁山方面管不太着,也就先不担心这些。   戴宗只道她是欣喜说不出话。毕竟在多数梁山兄弟眼里,武松这等相貌武功,纳三五个黄花闺女都不过分,何况她一个二婚妇人。   慢条斯理继续说:“武松大哥托兄弟带来些礼……”   旁边的燕青周通都竖起耳朵。都知道这是来下聘了,眼睁睁看着,武二哥会如何阔绰出手。   潘小园心里也紧张。忍不住朝戴宗那个青色大背囊瞄了好几眼。   戴宗却依旧没碰那背囊,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儿,一层层打开。   燕青周通眼睛睁大。看起来分量挺轻,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虽然纸包儿显得有些破旧蒙灰,但都知道武松不讲究,包装越是低调,里面的东西说不定越是引人惊叹。   潘小园心里也打鼓。不过这人能记着给她送东西,她心里也就十分满足。就算是送个钗儿环儿,她觉得也得供起来。   再看看周围几个人一脸艳羡,免不得有些秀恩爱的快感。   催促:“大哥,快打开啊。”   戴宗这才神秘兮兮地将纸包展开。自己往里一看,脸黑了。   赶紧站起来,紧张说:“这、这怪兄弟不察,一路上整日颠簸,竟然……这个、嫂子你莫怪……”   潘小园凑上去,拨开周通燕青的脑袋,自己往桌上一看,也愣神了。   纸包里只一柄小小的木头雕成的刀,看来年代久远,纹路模糊,边缘已经磨得圆钝了。周边带着不少泥土,显得灰扑扑的。   而那刀柄上一道小小裂缝,显然是方才戴宗道歉的缘由:小木刀太过老旧,让他一路狂奔的颠簸,裂出个缝儿来。   不过那小木刀上,大大小小的陈旧裂缝已经不少,此时添一条新裂缝,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损坏,过得一阵,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戴宗赶紧解释:“武松大哥说,急切间寻不到贵重的什物,这个小刀……这个,是他幼时在清河县自己削着玩的,后来不知埋哪儿了。他回去掘了几条街,终于给找出来,觉得……挺有纪念意义的,嫂子你应该喜欢。”   潘小园听得一愣一愣的:“喜欢,喜欢。”   心里头忍不住同情武松。当初自己随口要求,聘礼不能是打家劫舍的“赃物”。这大约把他为难透了。身在水泊梁山,难道还能有合法收入不成?   想来他寻思了许久,戴宗又是马上要出发去东京的,时间紧迫,只好先找出这么一件“纪念品”,让他捎过来。   掘了几条街……也算是付出了相当的劳动。不知道给人家填回去没有。   一件承载了他儿时回忆的东西,对他来说,其纪念意义,应该远胜于一件寻常的礼物吧。   潘小园胡思乱想,有点被感动了。余光一看燕青,他却是一脸鄙夷加无奈。   武二哥知不知道聘礼叫什么?茶叶、锦缎、金银珠宝,总之必须是越值钱越好,方能表达诚意。一钱不值的小物件,就想买断人家娘子的后半辈子?   哪怕他借钱呢!哪怕这次先欠着呢!   而一个破破烂烂的纪念品,只能算“定情信物”,就算能感动女方,感动不了旁边的围观群众啊。   啪!心里的筷子又加一根。   周通只能在旁边打哈哈:“武松大哥真是……别出心裁,豪杰风范,呵呵呵。”   潘小园眼看着燕青暗暗摇头,自己忽然犯了疑。武松这厮不拘世俗,秉性如此,她本来已经习以为常;而元宵那天,他从穿着到言语到行动,如此温暖备至、体贴入微,迷魂汤一碗接着一碗,把她灌得找不着北,恨不得把他吃干抹净而后快——现在想来,焉知背后没有高人指点?   忍不住又瞟一眼燕青,隐约明白什么了。   这次呢,让别人啼笑皆非的玩具小木刀,显然是山上无人给他支招的后果。   不过她却一点也不沮丧。要是戴宗当着众人的面,抛出什么金银绸缎来,倒让她觉得像是人口买卖了。武松不拘小节,心却不糙,显然记得她那句“卖身似的,多没意思”。   想了一遭,见众人还冷着,连忙甜甜一笑,朝戴宗福一福:“多谢大哥,请你回去向武二哥带话,嗯……这礼正合奴家心意,回头定然好好收藏起来。”   大家见她不怪,这才哈哈一笑,你一言我一语的热场:“什么时候喝喜酒哇?……”   小剧场:   脑洞:如果《水浒》里的单身汉上非诚勿扰征婚……   浪漫的音乐声响起,隔壁红楼剧组的24位美丽的单身女生惊艳亮相(至于为什么不从水浒里选24位单身美女我想大家都知道原因)   她们分别是:(我不听我不听在小剧场里她们都是单身状态)   1黛玉、2宝钗、3元春、4探春、5湘云、6妙玉、7迎春、8惜春、9熙凤、10巧姐、11李纨、12可卿、13晴雯、14袭人、15金钏、16龄官、17香菱、18宝琴、19鸳鸯、20尤二姐、21尤三姐、22平儿、23夏金桂、24多姑娘   女嘉宾个人介绍(略)   有请3号男嘉宾(音乐声):黑旋风李逵,掌声有请!   李逵腰插板斧,阔步登场。   导播:呃,这位嘉宾,演播厅不能带兵器……   李逵:俺板斧不离身!你这鸟人又不是宋大哥,凭什么呼喝俺!   导播:男嘉宾等一等!   ……   导播,卒。   这边演播厅并不知道后台的血案。李逵腰插板斧出场。   ——大家好,俺叫李逵,小名铁牛,排行……   (灭灯声: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显示:0/24)   黛玉捂脸尖叫退场。   呃,这位男嘉宾你可以下去了……   李逵:不知道你们搞的什么,麻烦,要不是宋大哥非让俺来,俺才不来呢。   (李逵退场)   ——————   好吧上面是恶搞。导播并没有卒。   现在有请4号男嘉宾:山东及时雨宋江,大家鼓掌!   《好汉歌》的音乐声中,宋江小碎步出场,对各位女嘉宾团团一揖。   宋江:各位姑娘们下午好。在下是水泊梁山集团总公司总裁宋江,绰号及时雨、呼保义,也可以叫我黑三郎,江湖上都通用的。水泊梁山是北方江湖上的一个大型集团组织,坐落于济州府郓城县一个优美的湖泊风景区……   (灭灯声:嘣……嘣!嘣嘣嘣……显示:7/24)   小麻雀:呃,4号男嘉宾,自我介绍可以待会再做,现在请你选择心动女生。   宋江:……好吧。(犹豫多时,选了14号)   但是给宋大哥留灯的女生貌似不多呢。请问1号女嘉宾,你为什么给他灭灯呢?   黛玉:不好意思,我还是有点颜控。   探春:不好意思,我还是希望男朋友的身高比我高。   熙凤:+1,不接受比我矮的。   宋江(微笑作揖):身高是父母给的,没关系,十分尊重姑娘们的选择,祝你们早日找到高富帅男朋友。   我们来看第一条短片   【自我介绍】在下山东宋江,今年35岁(嘣!嘣!嘣!)做过公务员,闯过江湖,眼下在经营山东水泊梁山集团公司,职位是行政总裁。不是什么高官厚禄的职位,但每日和梁山的一群兄弟聚义,十分快活。(嘣!)顺便提一句,我们公司坐落于济州府郓城县一个优美的湖泊风景区,是集商业、 农业、工业、畜牧业、旅游观光业于一体的综合性大型组织(背景是梁山介绍ppt),可以接待各种规模的观光考察团(嘣!),由于可能会被政府收购,梁山的股价正在节节攀升……   (以下梁山介绍ppt,省略100页)   (亮灯显示:2/24)   香菱:听不懂,要听睡着了……   宋江(微笑作揖):对不住,看来是在下准备得不够好。下次如果姑娘想了解水泊梁山,我定会准备一套更吸引人的介绍。   惜春:我觉得男嘉宾是不是有点事业狂、工作狂的感觉,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还是喜欢比较温柔体贴浪漫,和女生有共同话题的那种。   宋江(微笑作揖):没关系没关系,尊重姑娘的选择。   现在有两位女嘉宾还位男嘉宾亮着灯,请问能采访一下为什么吗?   元春:男人要有事业,女人才能有安全感。我很欣赏这样的男嘉宾。   晴雯:我也觉得这人满有趣的。人往高处走,再不努力就老了。不论自己出身相貌如何,总要有一颗上进的心。(观众热烈鼓掌)   宋江(微笑作揖):谢姑娘们谬赞。   好我们来看第二条短片   【情感经历】我对感情的态度十分慎重。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嘣!晴雯灭灯),当时我禁不住媒婆撺掇,娶了一名小妾,但是我俩并没有精神共鸣,终于有一天,她出轨了……然后由于一些很复杂的原因,我做了一些违反法律的事情……(嘣!元春灭灯)我……   4号男嘉宾,你的时间就到这里,实在不好意思,请你退场吧。   宋江(微笑作揖):谢谢各位姑娘们。今日能见到大家就没有遗憾。能让我最后说一句退场感言吗?   (观众:可以!)   宋江:水泊梁山坐落于济州府郓城县一个优美的湖泊风景区,是集商业、 农业、工业、畜牧业、旅游观光业于一体的综合性大型组织。业务咨询与合作,可以联系138xxxxxxx,或者扫二维码[□],我们衷心欢迎大家造访和加入…… 第177章 1129.10   戴宗风尘劳顿,传递了一回口信纸信,酒涌上来,便要睡了。   潘小园回到自己房里,将武松送来的小玩具擦干净了,左看右看,越瞧越喜欢。想象着他小时候的熊样儿,不知是个岳飞那样的威严小将军呢,还是个挥着木刀板砖、到处打架的问题少年。自己觉得多半是后者,被窝里嘻嘻嘻笑出声来。   第二天早早起来,点心铺开了门,见戴宗也起来了。他自觉踅摸坐上“雅座”,也当一回顾客,笑道:“掌柜的,来份早点。”   店里一半人还没上工。燕青是每日必睡够四个时辰的,这会子还在被窝里;院子里只有扈三娘起来练“早课”;“茶汤王”也还没来。潘小园不敢怠慢了梁山兄弟,亲自下厨,给盛了汤水面点,笑盈盈送过去。   戴宗笑着谢一句,笑容还没下去,忽然低声道:“嫂子,等一下。”   潘小园莫名其妙有些脊背发凉。过去是武松一个人的嫂子,让他一叫,跟催命似的;眼下成了山上大部分人的嫂子,人人叫上这么一声,她觉得必须尽快适应这个新情况,不然迟早心脏病复发。   转过身来:“大哥,何事?”   虽然人家敬称一声嫂子,但自己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毕竟没有真的亲缘关系,人家是“梁山好汉”,年纪又比自己大。   戴宗指指面前的座位,让她坐下来。不等她多心,直接低声问:“燕青如何?”   潘小园蓦地明白了。昨日人多,不适合单独约谈。   倘若燕青这阵子有什么不忠不轨之心,眼下就是她打小报告的时刻。   戴宗的眼神犀利了些,摆明了不给她时间决定该不该有所保留、保留多少。   她知道自己要是稍有犹豫,那就是引火烧身。   立刻小声开始汇报。先列举了小乙哥一堆优点——如何贴心、如何得力、如何善于和人打交道,给店铺建立了良好的人际关系。   但戴宗显然不关心这些。她只好匆匆掠过这部分,开始揭发燕青的黑历史。   首先是那五百贯的事,“他应该不是有意,但不能让他管钱——任何与钱有关的决定,最好也别让他参加。”   戴宗嗤笑一声,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还有吗?”   “还有……”潘小园终于有一丝犹豫。只是有一点点直觉,觉得燕青身上另有任务。但是……   戴宗看出她疑虑,不动声色地说:“嫂子莫忧心,兄弟我是和吴军师直接通气的。”   她点点头,笑道:“哪有什么忧心,只是在想有没有记岔了而已。”   趁这一句打岔的工夫,自己寻思一句:吴用是直接调度燕青的吗?   还是决定圆滑为妙,只汇报现象,现象后面的本质,留给那些智囊去推理吧。   “嗯,小乙哥有时候会离开店铺,失踪上一日半日的。但许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哪好意思去问。”   戴宗宽容地一笑,不再追根究底。   “兄弟明白了。今天晚上,等大家都齐了,我还有些事要说。”   潘小园如获大赦,赶紧站起来,跟他道别,“那,你好好吃,有什么不够,就叫我再添来。”   戴宗点点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面,不再跟她说话。   而他垂下的左手袖子里,不经意滑出一道白纸边儿,赶紧收回去。   潘家娘子果然是善良纯真,或者说,心计浅显。不像燕青,昨天刚一见到他,就把早已写就的、密密麻麻的一份“报告”,塞他袖子里了。   到了晚间,几位梁山成员再次秘密接头。戴宗脑子里显然有一个“会议提纲”,一件事一件事,不慌不忙的分别说出来。   首先是梁山这几个月的变化和发展,几位驻外的暗桩成员都十分关心。   “好教各位兄弟和嫂子得知。这阵子梁山兴盛壮大,又添了不少好汉,财务上也周转得开。另外……大伙已经正式推举宋江哥哥成为寨主,往后咱们由他约束,共听号令。”   听的几个人精神一凛。   周通低声道:“晁天王的仇报了?”   燕青惊讶:“曾头市彻底剿清了?”   而潘小园全身水深火热的,深深吸口气,悄悄别过脸去,轻声问:“史文恭捉到了?”   戴宗微笑点头,看着燕青道:“攻破曾头市,卢员外立了大功,只是……”   燕青笑道:“只是怎的?”   心里却是一松。若是卢俊义真的拿到了史文恭,成了寨主候选人,而眼下宋江成了寨主,说明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麻烦。戴宗这一句“只是”,倒撇除了他心中最大的一个隐忧。   戴宗接着说:“让史文恭那厮逃了,久久寻获不见。也是最近机缘凑巧,让老乡发现他在某处养伤,咱们派军去捉,他……负隅顽抗了一阵子,自知不是对手,纵马疯逃,最终走投无路,堕崖而死。宋大哥派人去将尸首寻了来——已是摔得血肉模糊——割下脑袋,祭奠了晁天王。”   轻描淡写几句话,给这个平和热闹的孙巧手点心铺,重新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血腥。   燕青肃然道:“也算是他自寻死路,应得的报应。既然没人亲手捉到他,那宋大哥自然便是寨主。戴院长回山之后,烦请替小弟带一声恭贺。”   周通挥拳头:“奶奶的,可惜没能让咱们兄弟亲手砍了他的鸟头!”   戴宗冷笑一声,表示赞同,接着抬眼:“潘娘子?嫂子?”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出神,冷汗湿透。脑海中闪过那个阴暗湿冷的柴房。   突然又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周老先生曾经跟她半开玩笑,让她把史文恭那小子捉来,他有话要问。可惜周老先生不久便撒手人寰;眼下史文恭也终于做鬼,师徒两个于黄泉之下,也许能够沟通一番?   不敢流露出异状,顺着大伙的话说一句:“如此甚好……宋大哥众望所归,应该、理应恭贺。”   说到最后一个字,心中突然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妥,仿佛头发拴住一枚针,在心中若隐若现的刮擦,但绞尽脑汁,想不起来。   燕青看她一眼,忽然笑道:“戴院长,这些打打杀杀的,咱们几个男人私下里说便可,你瞧你吓到嫂子了。”   戴宗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嫂子莫怪。”   潘小园赶紧顺着说:“奴家是胆子小,让几位大哥见笑了。”   这话题便算过去了。戴宗接着说第二件事:“这次兄弟前来,要给各位添个任务。听说江南明教也在东京开始安插眼线,咱们得想办法,和他们联系上。这伙人上次来梁山闹了一通,眼下大约没脸再和我们联络了。但同为江湖豪杰,咱们还是要有容人的气度。”   潘小园忍不住瞟了一眼燕青。又想到,这算是宋江正式上任后的第一把火。明教包道乙那次来梁山搅浑水,往严格了说,晁天王惨死,也有他百分之一的责任。眼下宋江是摆明了不追究这个责任,寻求重新和明教建立联系。   燕青显然也读懂了这一层意思,得意地朝潘小园回看一眼,笑道:“这个不难,交给我们便是。”   一边说,一边左手张开,悄悄比了个“五”。倒还没忘了他扔出五百贯,就买了个关于明教暗桩的模糊小情报。潘小园对此不抱太大希望,又心疼钱,假装没瞧见他的手势。   戴宗又说:“武松大哥此次回山,还带来了些朝廷上的风向,据说有人主张伐辽打仗……”   潘小园忍不住耳朵竖起来。武松确实按照约定,将密信的事汇报了,不知宋江会如何决定——应该是会和武松统一战线的吧,毕竟,武松都流露出招安的意思了。   只听戴宗平稳叙述:“那么梁山何去何从,战火里能不能保全自己,也还都是未知。宋大哥的意思是……”   说到此处,微微停顿,看其他几人的反应。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招安?”   戴宗满意点点头。连不太灵光的周通的能说出这两个字了,说明大伙心里,都多少有这个选项。   “但也有不少兄弟反对,还是愿意逍遥自在,留在江湖。也有人担心,梁山兄弟毕竟地位参差,招安以后,不得重用,也许会被朝廷借刀杀人,算计了去。因此这事山上还没个定论……”   潘小园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自己思忖,当初想到招安的最终目的,是在朝中拥有话语权,否决或暂缓伐辽的行动。而这个“曲线救国”,显然不会被大部分梁山兄弟所理解。再说,为了这个“话语权”,值不值得将全山兄弟前程赌上去,宋江作为山寨之主,应该也在举棋不定。   其实最可行的方法,大约是向所有兄弟摊牌。忧心社稷的,招安打仗救国;胸无大志的,继续回去当农民、渔民、土匪——但梁山的根基就是兄弟一体,都是喝过结义酒的,哪能说散就散?况且,大家既然推举了宋江这个大哥,自然默认服从他的号令,轮不着如此“民主”的决定方式。   戴宗等众人将这个情况消化完毕,才接着说:“但如果咱们能跟明教联合,南北同时举兵,便可以不怕朝廷清剿……”   短短一句话,潘小园心里豁然一亮。在那个平行历史中,宋江和方腊分别被朝廷消灭,也因此牵制了很大一部分宋军精锐兵力,导致伐辽失败。   但倘若这一次,南北联合,实力壮大,让朝廷根本无暇北伐,让辽金两国鹬蚌相争去呢?   是不是也算“曲线救国”了?而且,更符合梁山广大兄弟们“笑傲江湖”的基本诉求?   不仅佩服起宋江的智慧来。当初她怎么没想到这条路?   戴宗见几人都在思考,贴心地等了一阵子,才说:“但这一切,前提是明教愿意和咱们接触合作。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步,还要着落在各位身上。若是明教这条路走不通,那咱们别无他法,也只能招安了。”   几人同时肃立:“明白!”   戴宗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封好的信,封皮上苍劲优美的笔触,写着“梁山宋江敬呈”。   “这封结交信,宋大哥抄了好几份。若有缘见到明教朋友,送上即可。”   第二次秘密会议解散。此时点心铺已经打烊,大家各自回去休息,默默咀嚼方才的海量新情报。不出意外,明日还会有第三次开会,决定实施各样具体策略的细节。   戴宗这晚上没在客房里睡,说是要逛逛州桥夜市。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一行一行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代购清单。京城百物荟萃,可不能白瞎了一次出差的机会。   大家会心一笑,放心让他出去逛。以戴宗的轻功造诣,要是他能被官兵捉住,燕青就该直接去开封府投案自首了。   潘小园回到卧房,静静想心事。想了会子武松,想了会子店里的进账,突然,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跑进脑子里,顿时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方才戴宗说,史文恭已经“负隅顽抗”而死。她除了心酸,更是隐隐觉得坏了件大事。   眼下她心绪澄明,立时想到了——既然梁山已经派人将史文恭的尸首寻到,那必定也会发现她赠他的那柄小匕首了!   冷汗直流。镇定,镇定。寻常一柄匕首,大家不一定能认出是她的。再说,既然史文恭“负隅顽抗”,那匕首说不定早就掉在什么地方了呢。既然戴宗这次前来,没有一条铁链把自己栓回去,就说明还没人对自己起这方面的疑心。   但终归是自我安慰。砰砰心跳,肌肤发燥,还是睡不着,披上件衣服,打算去外面吹吹凉风。   夜深人静,贞姐和扈三娘都已经睡熟,院子里唯有不知什么小虫的鸣叫声。   葫芦宅的墙壁曲折崎岖,月光下,暗影摇动。走两步,目光忽然定在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   曾经在那个角落里,和武松缠绵不舍;而现在,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角落里轻声叫她:   “娘子。”   她浑身僵住,头脑里乱成一团。   声音微微大了些:“六娘子?”   她心中油盐酱醋打翻,说不出是怕还是忧,四周看看,咬咬牙,下定决心,快步朝那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当她看清角落里藏着的人时,还是忍不住长抽一口气。   一只冰凉的左手,不失时机地捂住她的嘴,把一切可疑的声音捂了回去。   等到她接受现实,贴墙站稳,喘息渐渐慢下来,那手才迅速收回。   史文恭青衫缓带,朝她深深拜揖:“多日不见,娘子安好?” 第178章 1129.10   潘小园迅速接受了现状。史文恭何等本事,哪那么容易死。   只是消瘦了一大圈,脸颊略有凹陷,额角还留着些擦伤。右手笼在袖子里。朝她一拜之际,腿上略显出跛来。   但她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极低极低的惊叹:“你是怎么找来的!”   史文恭轻松微笑:“道上见着梁山泊戴宗,左右无事,这就跟过来了,他跑的挺快——他说我死了?”   她茫然点点头。史文恭的本事即便只恢复了两三成,也有轻松置戴宗于死地的能耐。他没对戴宗动手,多半是看在她潘小园的薄面上。   可是……   “东京城里眼线这么多,你……你又藏在何处?要是让这铺子里任何别人发现了……”   史文恭微笑:“怕娘子真的以为我死成那副样子,也只能冒险前来解释一句。娘子倒是心系小人安危。”   潘小园没好气:“你死了,我得受连累。”   “是怕这个么?”   眼前微光一晃,小匕首递过来,收在鞘里,刀柄冲着她。   如此准确地让他预估了如此自私自利的心事,潘小园有些脸红。   “娘子不必担忧,眼下没人能捉到我了。娘子所赠之物,我也不需要了,今日特来送还。”   她没接,心里还是好奇,一个个疑问涌上来。   “他们真的以为你死了?不会再追你了?”   史文恭笑一声,月光下的脸色忽然有些阴暗。   “娘子真想知道?”   潘小园点点头,警惕地看他。要是他再敢说什么“亲一口就告诉你”,她不介意再往他脸上招呼一巴掌。但以眼下史文恭的能耐,这一巴掌多半会胎死腹中,连一丝小风都扇不动。   但史文恭这次没卖关子,笑道:“娘子真想知道,小人也不敢隐瞒。养伤的时候,的确是被梁山军马追来追去,不得安宁。我想着,就算是为了不连累娘子,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潘小园咬牙,这人即便是憔悴了一大圈,也没忘了时刻嘴上占便宜。   “然后呢?”   史文恭冷冷一笑,轻描淡写:“要甩掉那群‘好汉’也不难。寻个和我身材相似的老乡,一刀刺死了,伪造些伤痕,放在马上,再往马腿上戳一刀,自然就什么都解决了。”   潘小园失声道:“你、你……”   她几乎忘了,这个对自己彬彬有礼、极尽谦恭的男人,本质上是不在乎滥杀无辜的。他跪下的时候何等卑微,站起来,目光炯炯面对她的时候,就显得何等高大。   但这不妨碍她……   啪!用尽全力,清清脆脆往他脸上招呼了一巴掌。手腕连着胳膊生疼。   史文恭躲都没躲,抚着自己脸颊,轻轻一笑:“多谢娘子体谅,这下子倒平衡了。”   潘小园:“……”   是谢谢她没有和上次扇在同一边吗?   突然对此人充满厌恶,冷冷道:“好吧,多谢你来看我。江湖险恶,以后各自珍重。”   史文恭神色微有落寞:“是你非要问的,我不想编假话。”   一直恭恭敬敬称她“娘子”。此时突然说了个“你”,戳得她心里一跳。   默然不答。史文恭将匕首往前再一递。   “那么娘子的东西,完璧归赵……”   “你帮我扔了吧。杀过人的刀,我不想要了。”   史文恭苦笑,不再坚持,匕首收回怀里,又忽然犹豫,问:“娘子,那信……”   潘小园扬起下巴看他一眼,轻描淡写:“让我冬天取暖,不小心混在一堆杂物里,烧了。”   半开玩笑一句话,看他反应。   但史文恭显然不吃这一套。没显露什么情绪,反问一句:“武松倒没话?”   她轻轻一笑。武松当然跟自己是同一战线。   史文恭叹口气:“可惜。”   轻飘飘说完这话,转身便要走。   潘小园突然又觉得不能就此跟他江湖不见,咬牙叫道:“等等……”   史文恭立刻转身,眼眸轻闪,笑道:“娘子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小人。”   不接他这句话,直接说:“周老先生……正月十六日,仙逝了。”   史文恭点点头,神色似乎是无动于衷,只有袖子微微颤抖起来,沉着脸,忽然抓住她肩膀。   “葬在何处?”   感到他手上的冰凉,透过衣服穿进来。她有点怕,微微向后缩了缩。   “恩师去世之前,收了我做徒儿。”   史文恭立刻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知道她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依依不舍的,手撤了回来,规规矩矩跟她面对面。   潘小园想着,他终究是对周老先生有些香火情分的。那日没对岳飞下毒手,便是明证。眼下自己抛出这个身份,他不敢再有无礼。   史文恭见她警惕,自己笑一笑,“算了,娘子大约也不会告诉我。不过娘子放心,我会遥相祭拜的。”   她点头,算是同意了。   小心问他:“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史文恭笑道:“娘子以为我是铁打的人么?”   栽了这么大跟头,几乎算得上是起死回生,自然得休息恢复好一阵子,尚且不一定能回到以前的武功造诣。他衣衫单薄,行动间微现褶皱,底下不知密密麻麻的包扎着多少新旧伤口。   潘小园自然理解,但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做我想做的事。”   “去找完颜宗翰么?”   他摇头:“上次,选错了合作的人。”   她心里倏然一动:“那现在呢?”   见他慢慢亮起来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了,心里微微一沉。   “朝廷中依然不乏主战派,是不是?但战争必定害人性命……”   史文恭涩然摇头:“娘子总是把小人往坏里想。我若是真的害人千万,百年之后,难道会让人敬仰不成?”   潘小园心中说,那可……不一定。   但还是不反驳他这句话。一面飞快地想着合适的措辞。   那日和周老先生相见,让她多少明白了这两位昔日师徒的分歧所在。史文恭野心磅礴,一心建功立业,而周侗感叹民生多艰,厌恶杀伤。   也许……在某一时刻,这两者并不矛盾?   跟他客气地说:“史官人,奴家浅见,辽宋虽非长久的友邦,但若要灭辽,也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你是与金国人打过交道的,若是……若是能让辽金势均力敌的对峙,咱们宋这边……就算没有兵祸,你……也算是造福于民……”   史文恭静静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笑,大约是笑她着想法的幼稚。   “久病之躯,不下猛药,难道会自己好起来么?”   她有些焦躁,也不跟他绕弯子了:“那你便是还要淌这浑水了?这次又是支持哪一边?”   史文恭不假思索:“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她冷笑:“若是梁山会得天下呢?怎的,你也去分一杯羹?”   史文恭忍俊不禁:“史文恭都已死了,换个身份还不容易?”   如此坦荡的投机主义者,潘小园前所未见。终于意识到,就算她手里握着他一条命,就算她能受他的磕头,在有些方面,她还是永远无法对他做出丝毫影响。   忽然听他放低声音,轻声补充一句:“不过,若是有人要做什么……将娘子置于危难之中的事,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潘小园脸上一红,终于不愿再装糊涂,回他一句:“你现在就置我于危难之中。这院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让人发现。”   史文恭一怔,随即笑道:“娘子还是信不过小人的能耐。那么,史某告辞。”   “不送——对了,平日里,你在何处?”   史文恭立刻微笑回道:“也只在娘子前后罢了。”   她心里一虚,“以后怎么找你?”   一柄完全不受她控制的剑,起码要知道,它会指向哪里。   史文恭微有犹豫。   “娘子以后会再找我吗?”   “也许吧。”模棱两可,不能留给他言语上的把柄。   “不介意这个了?”小匕首扬了一扬。   潘小园咬牙。这人时刻不忘交易。这是让她必须做选择,原谅他的滥杀无辜,才能换得他以后的联系方式。   下决心点点头。巴掌已经扇过了,表示不介意。逝者已矣,就算她不原谅,他此后还能立地成佛不成?   但依然要表态:“请你以后少做这种事。”   “你以为我乐意?”   两句话说过,算是谈妥了条件。史文恭这才开口。   “风门……欠过我的情。”   她大吃一惊。以史文恭的过去的身手,要想给风门那帮偏科生来一个“拔刀相助”,倒也算不上太难。如今梁山上都以为史文恭已死,“通缉”他的江湖令撤销,无法无天的风门自然用不着跟他划清界限。   整个东京城的良心下水道,看来都是他的栖身之地。惊叹之余,有些凄凉。   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   史文恭越来越开心:“娘子看来确实舍不得小人。”   她心中一团火,举起手来又要招呼。这一回,手腕被轻轻钳住了。史文恭袖子里的臂膀,看起来也不比她的粗多少。手上伤痕斑驳。   “小人也不想任人欺侮。哪怕你蒙我恩师青眼相待。”   看来他并不觉得言语上的无礼有什么错的。不跟他计较。也没那个计较的本钱。其实,他没有暴力侵犯的意思,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用力把手抽出来,自己说自己的:“风门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和他们说了吗?”   史文恭笑道:“没有娘子的许可,如何敢说——话说,风门中很多人猜测,你们是明教的手下呢。”   潘小园忍俊不禁:“真的?”   “但我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瞒。就算他们知道你们来自梁山,也是万万不敢惹的。”   她答得干脆:“不想节外生枝。也请你替我瞒下去。”   史文恭垂首不答。她一颗心又提起来。他又要开价了?   他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子,终于讪讪一笑,决定给她免单。   “娘子既然要求,某也只好从命。”   她立刻得寸进尺:“还有,以后不许随便进来,要提前通知我。”   照他这么个来去自如的架势,以后她在屋里换衣服都得被看见。   史文恭显然知她所想,微微一笑:“谨遵娘子所言。” 第179章 1.5   潘小园庆幸万分。史文恭刚刚消失,戴宗就从夜市回来了,满满当当一个大背囊。和他自己那个青色背囊并排放。   潘小园躲在屋子里,满脑子事情睡不着,听到院子另一侧,他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似乎是他想把两个背囊合成一个。但代购回来的东西实在太多,戴宗忙了半夜,终于没声了。潘小园也就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起来,戴宗愁眉苦脸地站在她门口的大柳树下面。   “嫂子,兄弟有事相求……”   她赶紧还礼:“大哥尽管说。”   眼下她兼职客店老板娘,一切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兄弟的背囊……昨天撕坏了,无法带上路。敢问嫂子这里可有富余的?”   潘小园心里哈哈大笑。叫你塞东西。叫你塞东西。   好在她心思细腻,任何零零碎碎的都备着点,当即答应,从库房里翻出个新背囊,给他送过去。   踏入戴宗客房的一刹那,看到满地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她终于见识到了,戴宗万年不离身的那个大背囊里,无数小喽啰打赌竞猜的神秘口袋中,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鞋。满地的鞋。草鞋、布鞋、棉毡鞋、皮革靴,五花八门,有新有旧。   戴宗见她发呆,不好意思地一笑,解释道:“这个……兄弟跑得快,比较费鞋。”   戴宗数日后便走。除了“代购”的各项商品,免不得又带了不少暗桩小队的殷切礼物——譬如燕青的家书、孙雪娥的配方、贞姐儿新缝的头套、还有潘小园带给武松的一个小小布包儿,里面是一张小纸条,“我一切都好。西门庆已寻到”。还有她自己的一条腰带。口脂印了个小唇印儿,那口脂似乎被不小心抹到旁边了,两根手指头印儿。   旁人就算看见了,也不过会当做闺房之趣,一笑而过。   但潘小园觉得武松不会一笑而过。这是她私放史文恭那日,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扯下来的自己的腰带,让旁人误会她和武松在干别的呢。   武松当时可恨死她了,这条腰带不会不记得。他再多想一想,也许就会明白她想传递的信息:那日的误会没有白瞎,史文恭那小子还没死呢。   再加上那句“一切都好”,算是告诉他,史文恭暂时无害,自己还全须全尾的蹦跶呢。   一个小布包,两个最要紧的信息。思念旖旎倒放在第二位。   她这才有精力重新扑到生意上,查查这几天的账,没有大问题。询问一下各个员工,一切顺利。虽然没什么巨额进账,但一切按部就班,一点一点的积累盈余。   她的小小野心慢慢膨胀。眼下有了戴宗送来支援的五十两黄金,足足抵掉了燕青亏掉的那五百贯——现金已经不愁周转,似乎能容她做些别的什么了。   她自己的个人私产,大多已经贡献给了风门,买到了关于西门庆秘密产业的情报。那些金子说不定已经让风门送给史文恭,当他的吃穿零花钱。这么一想,颇觉世界奇妙。   但她既已接近一文不名,则急需重新积蓄私财,以备不时之需。若是能“挪用”店里的富余现金,做一些小小的投资……   反正梁山军法也没规定不许嘛。   但做这种事,只能赚不能亏,需要格外小心谨慎。因此抽时间,略略了解了一下东京城的金融市场。“便钱务”相当于现代的银行,将钱存进去,给以票券,可用来异地取钱,算是“定额支票”;“检校库”是向百姓发放小额贷款的;“交引铺”可以用来买卖茶引、盐引等等,算是一个原始的期货交易市场,但交易额动辄以万贯记,她不觉得自己玩得起;点心店往南两条巷子,便是金银彩帛交易市场,同样是大额买卖,有时候政府需要向辽输送“岁币”,也会直接派人来市场收购。   都不像是可用的。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梁山这边的任务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这一日生意清淡,燕青向她提出邀约。   “表姐,外城白虎桥畔的……嗯,花柳巷,小乙带你去逛逛?”   表弟请表姐逛妓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头一遭。   潘小园扑哧一笑,恶作剧的感觉。   “不带别人了?”   “你想带谁?”   想想也是,带谁都不太妥当。尤其是那几个年纪小的,怕是就此给带坏了。   也只有燕青不介意光顾这种地方,她也完全放心,这人不会把自己交待在路边野花手里。   她自己呢?穿越女猪脚的必备游览项目——逛妓院——这么久了,也该兑现了吧?   朝燕青一笑:“你等下,我去换装。”   管扈三娘借了男装穿了,上下打理整齐。同时想着,自己似乎也该置办一套文质彬彬的书生长袍什么的。往后若是和明教建立了长久的联系,还不得三天两头往院子里跑?   打扮出来,见燕青也已经准备完毕,看看她一身男装,突然摇头:“我不能就这么去。”   潘小园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说得是。你最好也去打扮打扮。”   燕青心思缜密。可以设想,要是他以本来面目去“眠花宿柳”——哪怕只是在红灯区散一小圈步——怕是半个东京城的花姑娘都得蜂拥而至了。再说,他这张脸让人过目不忘,万一到时和明教谈崩了,往后同在东京城,万一撞见了多尴尬,双方日子都不太好过。   片刻之后,燕青重新出场,潘小园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小乙哥,没……没让你扮这么丑啊!”   燕青在一张猥琐脸下面朝她挤眉弄眼:“玩个大的嘛。”   潘小园拿他没脾气。这下可好,他成了丑绝人寰的猥琐小厮,自己是姿容秀气的文弱男青年,院子里的姑娘们见了,自然知道该往谁身上扑。   燕青又补一句:“反正表姐你是女的,又不怕。”   潘小园:“……”   不怕被女人占便宜么?   把店里的生意安顿好,秀气男青年和猥琐丑小厮一同上街,叫了辆车儿,直奔外城白虎桥,在第一盏竹叶栀子灯底下停下来。   燕青“买”到的情报,只是说明教有细作在这一带落脚,地点是某个妓院。本以为十分易寻,没想到放眼望去,整条街鳞次栉比的温柔乡,一眼看不到头。有几个大胆的姑娘甚至倚门而立,朝过往客人抛媚眼,不知是清倌人,还是暗门子。   和燕青对望一眼:“怎么办?”   看一眼,赶紧把目光收回去。燕青今日肆意发挥,尊容简直辣眼睛,真是被他丑怕了。   丑版燕青双眼一眨,笑道:“看我的。”   摇摇摆摆走过去,和几个闲得无聊的卖笑女郎攀谈起来。潘小园眼看他跟几个美女有说有笑,心里觉得这趟没白来。   本以为燕青全靠一张脸,才能混成今日的万人迷;没想到人家即便毁容,单凭一张嘴,也能把阅人无数的姑娘们逗得花枝乱颤!   简直不给别人活路了。   当然,用的时间要比平时长不少。姑娘们对他这个丑角儿,想必也没什么旖旎绮念,只当是个有趣的小厮罢了。   燕青不一刻就胜利而归,轻声笑道:“前面的万花楼、潘家馆、金凤酒家,都是这两个月有新人落脚的。”   潘小园:“……先去潘家馆。”   燕青忍笑好一阵:“同意。”   那个“潘家馆”显然是和潘小园格外有缘,刚探进一个头,就让一阵浓香一把拽了进去,矫揉造作的声音:“小哥近来可念着奴家?”   潘小园抬头一看,吓一大跳,人倒是不难看,惨白惨白的粉面,修得细细的眉,红通通的嘴一张一合,吐气如蒜。   心头怒火中烧。这年头的风尘女子不都讲究个风雅,如此不入流的妓院,还没倒闭!   这时候老鸨也出来了,笑眯眯打岔:“这位官人,眼生的很啊……”   潘小园身陷重重包围,朝燕青递过去一个求救的手势。燕青倒是十分自由,舒展手臂,立刻把她拉出去了。潘小园长呼一口气。   “万花楼”显然高档许多。一进门,先是眉清目秀的小厮请进雅座,上的茶水都是银器盛的。再来几碟果子,酒过三巡,才欲说还休地询问,客人若有兴致填词作曲,小店倒是有美貌的歌伎,可以现场给唱出来。   潘小园估摸一下自己荷包的分量,很有节操地拒绝了。将万花楼的里里外外瞟个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不动声色说几句江湖切口,人家也完全不理会。最后只得扔下两小片金叶子——约莫值十贯钱——灰溜溜退场。   肉疼不已。跟燕青商量:“金凤酒家还去吗?”   燕青倒是不在乎钱:“总得试一试。”   谁知还没踏进那酒家的门,就听见里面哭天喊地的聒噪。几个高低不平的声音同时道:“娘子息怒,从长计议,再说……”   一个高亢的女声盖过所有人,抑扬顿挫地又叫又骂:“杀千刀的贼啊——我辛辛苦苦给你持家,你却整日在外风流啊——心里还有没有你的发妻啊——我还在伺候你的老娘啊——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啊——老娘知道你在这儿啊——那个凤凤狐狸精,你有本事迷男人,你有本事出来啊——”   夹杂着叮叮咣咣砸东西的声音,老鸨的求饶声,七嘴八舌的对骂声。想必“正房”有备而来,还带着不少小厮婆子,此时全面控场。   只得和燕青过门不入,小摊上买两碗茶,边喝边发呆。   喝光最后一口茶汤,潘小园突然脑海中一道闪电,斩钉截铁地说:“不成!不能这么漫无目的瞎逛。”   燕青同意:“对!请官人指示!”   “表姐”都自动变成“官人”了,可见这人心里时刻绷着弦,天生做间谍的料。   潘小园结了茶钱,跟他闲聊:“小乙哥,你来东京的路上,扮的是川人不是?”   燕青点点头,切换成一句久违的川话:“官人有啥子吩咐?”   她扑哧一笑,诚心请教:“那,苏浙那边的方言,请问你会说吗?”   燕青羞涩:“阿姐侬客气啥,我老勿好意思个……”   潘小园觉得自己方才简直蠢透了。   轻声指示两句。过不一阵,整条街上就不轻不重地响起了:   “念得阳埝老海在此安窑立柜,密埝并肩子亮盘碰盘报万儿,非有小护罗,合吾山脚宽!……”   这还是翻译成东京官话之后的版本,乃是潘小园踏入江湖以来,所学所有黑话切口的集大成者。譬如“阳埝”便是南方;“密埝”是北方;“老海”代表混江湖的,“安窑立柜”便是落脚,“亮盘”指现身……   合起来的意思便是:闻知南方的江湖朋友们在此安桩落脚,北方的江湖同道特来求一见面,不是来找茬的,对你们的老大致以崇高敬意!……   而让燕青用苏浙方言再一转述,简直成了最优美的不知所云。从一头念到另一头,倚门卖笑的女郎们、以及摆摊卖酒食的小贩们,都以为此处来疯子了。   但觉一片悦耳,倒是十分好听。   如此简单粗暴的邀约,在燕青念到第二遍的时候,街边的“小轩窗”雅阁里,忽然伸出半只手,手掌朝上,邀请的手势。   一声低低的:“侬请进。” 第180章 1.6   潘小园为明教众教徒的品位衷心点赞。明明前面是个不起眼的中等妓院花楼,进了后院,柳暗花明,竟布置出江南园林的风味来。入口处一丛怪石,上面结着些许冰霜。照壁两旁栽着几丛半死不活的竹子,地下潺潺的一道清水,水池里养着几条金鱼。初春的开封何等天寒,几条鱼死样活气的在水里翻肚皮。   袅袅婷婷的白衣侍女温柔和气,如同西湖里一株摇曳的嫩荷。   上的茶点也味道怪异,显然是明教诸人坚守习惯的成果——炸、炸馓子居然不是撒盐,而是裹糖!   还是很礼貌的咽下去了。看看旁边燕青,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掩在那丑绝人寰的面孔底下,看不太出来。   对面的女郎盈盈浅笑,吴侬软语:“侬两个远道而来,阿有啥事体?”   燕青把裹糖馓子塞嘴里,几口茶水努力咽下,悄声翻译:“问咱们是为何而来。”   潘小园不动声色看看面前的女郎。妙龄年纪,未婚装束,白衣素带,五六分的颜色,八九分的气质,唇边一颗小痣,随着口唇微动。   心中突然闪过念头。早知是女郎迎宾,就该让燕青以本来面目出现了——不过地域隔阂太深,燕青倒也未必降的住。   况且,女郎看起来武功不弱,目光凝而不散,点茶的纤手劲瘦稳健,肩膀接袖的地方,微微鼓起小幅肌肉来。   还没等潘小园回答,门忽然响了一响,接着一个脑袋冒冒失失的探进来。那脑袋上梳着道童的双丫髻,脸上络腮胡子乱戳。   潘小园隐约觉得见过此人。电光火石想起来:包道乙的徒弟郑彪,曾经来找过武松麻烦的。那天自己“半程马拉松”之前,曾经打过照面。   不多嘴,听郑彪粗声粗气问:“圣女,阿拉昨日寻勿到……”   说一半,才发现接待得有人,连忙住口,笑嘻嘻朝里面作个揖。他大约以为除了他的谈话对象,没人能听懂他的话呢。   燕青:“……圣女?”   郑彪不敢进门打扰,却敢偷眼打量两位来客。目光定在潘小园脸上,眼中有些迷茫的神色。   这清秀男子怎么有点眼熟呢?倒像是他见过的一个妇人。   潘小园见了郑彪神色,也明白了两三分。知道早晚是要亮明身份的。不如己方先做头一个,以示诚意。   “叨扰娘子了。我们……是山东那边来的客人。奴家是女流,想必娘子能看出来。今日打扮成这样,只是为了……”   女郎温和微笑:“这个我晓得。勿敢动问,娘子是梁山上阿里个女将?”   潘小园竖起耳朵听,还是有四五分听不懂。好在燕青给她小声翻译一遍,问她是梁山上哪位女将。   有了这么个得力助手,她也就不再用力解析方言,心安理得的等燕青翻译了。   从容回答:“奴家姓潘,行六,在梁山上……”   刚想谦虚一句,自己在梁山上只是个不入流角色,又想起来,倘若梁山真的派个不入流的角色来和明教接头,未免太损人面子。   于是悬崖勒马的改口:“在梁山上也是住过许久的。这位姓燕名青,大名府人,也是我们生死之交的兄弟。”   燕青加盟梁山不久,他本身又并非江湖中人,出了大名府,他的大名便也不为太多人所周知。女郎见了他皮相,只道他是个陪同的小厮兼翻译。至于兄弟云云,听说梁山上所有人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这话有多少水分,倒是不知。   但对方如此坦诚的自报家门,她也给面子,将郑彪叫了进来,笑道:“我姓方。伊姓郑。今日幸会。”   潘小园心里一提。她姓方,方才郑彪又管她叫……圣女?   脱口低声道:“金芝公主?”   方金芝惊讶:“侬如何晓得?”   潘小园歪打正着。自古以来的武侠话本子里,教主的女儿,不叫“圣女”叫什么?水浒里唯一提到过的方腊的女儿,不就是叫金芝公主么!   只不过方腊此时还未曾僭号称帝,“公主”的称呼,也就是内部人偶尔玩笑的提一句。眼下听她如此直载了当说出来,方金芝讶异之余,微有不安。梁山上的人,连这都知道!   南北江湖的一把手,其代表于京城历史性会面,免不得相互大加恭维,这个说梁山替天行道,那个夸明教为民除害,这个说宋江忠厚仁德,那个夸方腊福泽深厚,加上翻译的时间,客套了冗长的好一阵子,这才切入正题。   既然是公主,那么地位尊贵,潘小园也就心安理得的将那宋江手书的结交信呈出来。方金芝温言软语的客套两句,起身双手接了,恭敬拆开,认真读起来。   潘小园在旁边微微懊丧。本来此行的计划,心想多半会碰上包道乙之流,因此主要让燕青负责游说;但谁曾想明教把圣女派了来。金芝公主显然对燕青的扮相不忍观看,因此主要是和她说话。临时挑了重担,说不紧张是假的。   燕青能怎么办,小概率事件被他碰上了。难道就此抹去化装不成?一则小看人家公主,二则自承己方不坦荡,居然乔装改扮相见。   倒是郑彪不介意,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比他更丑的。趁公主读信的当儿,兴致勃勃和燕青攀谈起来。   “大哥侬啥地方人?学的啥路子功夫?梁山上像侬这样个多伐?……”   燕青耐心地一一答了。忽然问一句:“侬师父呢?”   潘小园方才已经飞速向他告知,说郑彪是包道乙之徒。   郑彪一愣:“勿在个,城里闲逛未归。”   潘小园头疼。原来包道乙也来京城掺和了。想来这师徒俩长期在北方出差,语言方面已经勉强过关,这次明教的暗桩任务,自然是当仁不让。   随即想起这道人又和公孙胜穿一条裤子。突然又记起,临从梁山出发前,公孙胜曾经给了自己一个锦囊,照吴用的说法,“若是有什么拱手无措、无法解决的难题,便可以拆开来略知一二,以图水落石出”。   眼下暂时还用不着,好奇。不知里面会是什么万能妙计。   方金芝已经将宋江的信快速浏览完毕,神色微微激动,小声快速地说了句什么。   照燕青的翻译,她说的是:“想不到梁山好汉都是如此深明大义之人,我等过去未曾及时结交,甚憾甚憾!”   潘小园也禁不住对宋江肃然起敬。他信里的意思,戴宗也曾经说过,不外乎点明当今朝廷穷兵黩武,意欲征讨开边,置百姓福祉于不顾。因此梁山邀请明教,等到时机成熟,不妨联合起事,以解大宋内忧外患之局,行替天行道之事。   换成通俗的话来讲,作为南北江湖扛把子,梁山和明教不能袖手旁观朝廷作死,必须摒弃前嫌,联合携手,拯救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个联盟的意思,梁山和明教双方的领导层,也许都或多或少的有过。但如此坦率地开诚布公,今日是却是第一次。浅显一番话,不知是用如何文采飞扬的笔触写出来,让方金芝一读之下,深为动容。   燕青又翻译了她的一段话:“我明教起事之本意,也不过是因着皇帝在江南大征花石纲,弄得民怨四起,百姓民不聊生,因此我教主挺身而出,虽不敢说是替天行道,但起码是为民做主,以致一呼百应。非是为了个人名利、飞黄腾达。与梁山众好汉道虽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因此不管朝廷如何动作,倘若我们能一道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必将抑邪宏正,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潘小园衷心佩服。不愧是教主之女,政治素养太高,每句话都说得如此熨帖。她若是宋江,怕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当场和人家结拜了。   但她还是听出了几点弦外之音:第一,与梁山处处义气为先不同,明教自有一套行事规矩,以致和梁山偶有过节,但既然是“殊途同归”,想必梁山从此不会计较;第二,她这话里只提到“抑邪宏正”,“做一番事业”,并没有呼应宋江信里所说之“以解大宋内忧外患之局”。换言之,他们对于“大宋”这个政体,或许连认都不认。   但自己和燕青也并非梁山老大,对面的方金芝也不是教主,一番言论下来,也只能算是“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深入交换了意见”,并非“双方签署一系列合作协议”的时机。   方金芝将信交予郑彪收好,让他退下,笑道:“宋寨主个美意,我会立刻派人回禀教主,再行定夺。两位寻来此处,许多辰光,不如等一歇吃杯茶?今年南方雨水勿多,勿有好茶,还请海涵——对了,以后若要联络贵寨,不晓得该向啥人打探?”   今日一行,本来只算是个投石问路,眼下的一番进展,已经算是十分顺利。方金芝也是见好就收,不再谈正事,转而询问其梁山的暗桩所在了。   既然明教暗桩已经暴露在梁山眼线之内,那么礼尚往来,梁山这边也不合适隐瞒。既已成了一根绳上蚂蚱,各是南北江湖老大,不太会做出“向官府告密”这种下三滥的事儿。   潘小园和燕青交换一下眼神,微笑道:“内城仙桥坊榆林巷的孙巧手点心铺,卖的红油抄手,十分有名。”   方金芝微微皱眉:“……红油抄手?”   听得燕青在旁边悄悄问:“好吃吗?没见卖过啊。”   潘小园分别给了他俩一个肯定的眼神。这个年代的中国还没有辣椒,“红油”更是无从提起。红油抄手乃是一种不存在的点心。以后谁要是进店就点红油抄手,那是肯定会立刻请进雅座的。   好在方金芝十分尊重点心铺的菜牌儿,认真记下了,笑道:“北方小吃个名目倒是怪哉。”   闲聊几句拉关系,无非是南北方江湖轶事。这时候燕青的口才渐渐引人注目,方金芝虽然少年老成,到底是喜欢新鲜事物的年轻姑娘,开始向他好奇地问话了。   “……八山十二寨?都是哪些?现在还有么?……混江龙李俊眼下在梁山伐?我小时候还看过伊一面……”   一个白衣侍女进门添茶,顺便轻声禀报:“阿拉个房客回来啦。”   潘小园和燕青对望一眼:他们还有“房客”?   方金芝件他俩疑惑,笑道:“两位可晓得我在此处是靠啥样营生个?”   潘小园一怔。不愧是圣女,如此落落大方。明教诸人在此落脚,便和梁山诸人一般,总需要个合法的身份。这花街柳巷的,她总不会是……   方金芝掩口笑道:“如今汴京个桃花枝姐妹们,流行用吴语唱词唱曲子。”   潘小园寻思片刻,恍然大悟。原来圣女在此设馆开班,教授吴侬软语呢。   京城里的风尘女子,但凡高雅有追求些的,免不得来向她讨教一二。   这个“外教”职业,一则完美解释了她的外地身份和口音,二则给她迅速建立一个遍布京城的关系网,但有风吹草动,满城的青楼就是传播消息的最快途径。   不得不说,比点心铺有效率多了。潘小园又服又不服,精神胜利地想,谁让自己没个当教主的爹呢。   那位房客,据方金芝说,原先乃是驻扎在白矾楼里的高级交际花,不幸前一阵子白矾楼小小失火,恰烧了她的一部分居室,于是只好先来“外教”这里借住几日。   更让人吃惊的是……   “这位姐妹虽然还勿是教众,但也是深明大义、志同道合个,晓得阿拉身份。大家侪是朋友,见见无妨个——清儿,把李姑娘请进来吃杯茶。”   潘小园微微感动。方金芝果然诚意非凡,身边的人一一介绍出来,连丫环也叫出名字,连“准教众”都叫过来相见了。   话音刚落,门外只听环佩叮当,一个女声柔声微笑:“这是说我呢?”   潘小园身为女子,听她说出第一个字,可耻的浑身一酥,犹如掉进了氤氲的温泉。等她说完短短五个字,微微停顿,潘小园居然无来由的,怅然若失。   门外接着说:“方姐姐又在笑话人了,奴一介闺阁女子,怎比得上你们各位豪杰深明大义——这是来客人了?听口音,是山东的?”   算是彻底明白了,所谓的“东京高级交际花”到底是个什么水准。方才自己经历的什么“潘家楼”艳女,全身上下的所有胭脂珠翠加起来,都不及她舌尖的一抹莺声。方金芝的吴侬软语已经够柔媚,和门外那个声音比起来,却也黯然失色。   丫环清儿掀开门帘,门外的女子款步而入。潘小园不自觉的,呼吸都停滞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简单的水色衣裙,唯有发间一枚乳玉细簪妆饰,竟不如她的肌肤白皙明亮。   玉簪美人妙目顾盼,深深两个万福:“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潘小园赶紧站起来还礼。突然听到身边咣当一声,竟是燕青纵身起立还礼,慌乱间将椅子带翻了。自从识得燕青起,从没见他在女人面前如此手忙脚乱过。   玉簪美人似乎见惯了男人看到自己时的失态,赧然一笑,晕生双颊。又和她的“吴语教师”方金芝款款见礼,低声问候了几句。   潘小园心中乱跳,只想确认一下自己的眼睛没出问题。趁她俩说话的当儿,偏头低声问一句:“你可见过比她还美的女……”   燕青声音发颤:“没。从来没。”   方金芝乐得看两位“梁山好汉”出糗——尽管知道其中一个是女的——笑吟吟介绍:“李姑娘勿要客气。这位是潘六……嗯,侬也觑得出来,可以先叫伊潘六郎。”   接着,手指旁边那个丑绝人寰的猥琐小厮,同样尊重的口气,“旁边那位叫燕青,都是北方个豪侠之士。”   玉簪美人显然有些被燕青的尊容吓到,目光中闪出一丝同情。   还是很贴心地掩饰住了,妙目流盼,朝两人得体微笑。   瑶台月下,姑射仙人。樱唇抿处,犹如星辰入水,三春生晖。   “师师平生最佩服豪侠之士。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第181章 1.7   内城。仙桥坊。榆林巷。孙巧手点心铺刚刚打烊。一个孤寂落寞的身影靠窗而坐,面前一盏杯,一壶酒,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潘小园小心翼翼地劝:“小乙哥,别喝啦。”   燕青垂着一双俊眼,默然不语,猛地又灌一杯。那模样可以让任何一个女人轻易心碎。   潘小园觉得有必要开解开解他:“你也知道皮相不是最要紧的。今儿早些,你不是还光凭一张嘴,说动了多少个姑娘,怎么方才却……”   见他又灌两杯,恨铁不成钢。自从见到李师师的一刹那,直至和方金芝、郑彪他们礼貌话别,这人居然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木讷哑巴似的,再说不出一句妙言妙语。到最后,方金芝眼里的嘲笑都藏不住了。   平心而论,李师师的容貌虽然上等,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内里的气质更是远胜那副相貌,甫一出现便能让所有人惊喜赞叹,甚至不记得她到底肤有多白、唇有多红。若说她的五官眉眼,单独提出来看,也许都算不上毫无瑕疵,但组合在一起,便是浑然天成的细而不腻,媚而不俗,让人不禁遐想,这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后面,又有多少故事。   燕青抓起酒壶猛倒,空了。起身去续,潘小园一把拉住。   “别喝了!再喝店里就亏本了!”   燕青痴痴看她,生无可恋地问:“表姐,你有蒙汗药吗?”   潘小园:“……”   “没有。菜刀倒是有两把,帮你一了百了。”   燕青颓然坐回座位。玉山倾倒,仰天长叹。   “表姐,我懂了。我的人品,过去败得太多了。”   潘小园表面上同情,心里头忍不住赞同这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些让他撩过的、拒绝的、戏弄的、放鸽子的……大姑娘小伙子们,此时终于集体等到了复仇的时刻。   但还忍不住为他揪心:“你别着急,咱们和那金芝公主,不是约了十日后再见,细细说说双方山寨的情况么?你……你还是能见她的啊。”   燕青茫然接话:“是,是,能再见到……”   潘小园话锋一转,自己差点不忍开口:“但是……你、你还得原封不差的扮成今天这个样子,不能露馅。她都知道你的真名了,以后每次再见,你……你懂的……”   燕青差点哭出声来。是他今早上调皮心起,非要“玩个大的”,扮成了个缩小版的李逵;没人逼他。   倘若他能有机会,回到几个时辰以前,拼命狠扇当时的自己一巴掌,潘小园觉得,他宁愿拿后半辈子的所有桃花运去换。   心疼程度简直比得上那日心疼清瘦的岳飞。变着法儿开导他:“不过呢,这是为了山寨大计,个人私事必须放到第二位去。等……嗯、等一切都过去了,这个……你……”   燕青忽然抬头,颓然的目光扫了扫面前的空酒盏,“表姐,我……小乙不瞒你,梁山上也指示过,让我和这位师师姑娘接触,伺机招安的。”   一句话多少信息量。潘小园懵了。   不仅是明白了他这么久以来的双重任务,不仅是明白了他瞒了自己多少事,更惊愕的是,因着今日的失意,他毫不在意的,就把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了!   随后又是哭笑不得。谁知道李师师已经被明教捷足先登,看这架势,似乎马上就要和方金芝一起“熊熊圣火”了?   也难怪。这样一个人脉广阔,连当今圣上都宠她无度的女人,换成哪个江湖势力,不管居心为何,都是要抢着争取的。   既然是“公事”……   “那好办,咱们多跟李师师接近,你就算是不露脸……要么,你可以露本来面目,但是不能叫燕青……”   又说错话了。燕青霍然起身,换了一满壶酒,不顾形象,直接对着壶嘴喝起来。也不顾梁山规矩,洒得满衣襟都是。   “表姐你不懂……要只是公事,倒好了……今日一见,我、我不想别有用心的接近她,不想骗她一个字。”   潘小园连连表示我懂我懂。这人一见师师误终生,今天是彻底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忍心再看他心碎,咬咬牙,拍胸脯:“私事你负责你自己的;公事我帮你。”   燕青彻底醉成一滩泥,喷着酒气,歪歪斜斜地朝她扑通一跪。   “表姐……大恩大德……小乙做牛做……马……”   简直要命。如此毫无形象的做派,放别人身上是猥琐难看,但配着燕青这一张脸,竟然也有那么三五分的魅力。   潘小园摇头叹气,不理他了。叫你作死。   抬头看看另一边打扫店面的董蜈蚣,把他叫过来,清理燕青洒的这一地酒。   潘小园眼下的任务列表里,又多了一样分量十足的:把李师师争取到己方阵营来。   本来要“勾搭”李师师的事,燕青一直瞒着她,她也明白为什么;勾搭师师是为了在皇帝面前说好话,为了顺利招安,而武松一直是反对招安派,这一点梁山上谁人不知。燕青犯不着热脸贴他冷屁股。   但眼下,两人算是阴错阳差的“统一战线”。招安尽管并非眼下头一号重任,但毕竟是个“方案二”,万一情势需要,必须马上有突飞猛进的进展。何况,万一朝廷有什么不利于梁山的计划,有个盟友在官家身边吹吹枕边风,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但是……   潘小园悄悄提醒燕青:“你暂时也不能用情太甚,乱了分寸。别忘了,你要是在东京办砸了事儿,你的主人卢员外,在梁山上能有好日子过?”   风水轮流转,眼下轮到别人来劝燕青“不要用情太甚,乱了分寸”。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燕青点点头,又隐约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她是知道卢俊义在梁山上的尴尬处境的。她也没有用什么“义气”说事,显然不介意燕青和梁山微有离心。   “战线”似乎又统一了一点。但燕青毕竟没有真的“乱了分寸”,马上又想,焉知这话不是戴宗授意,让她来试探他的?   而潘小园见了他神色,突然灵光一现,和他同时意识到这点,赶紧加一句:“嗯,我忘啦,卢员外眼下立了大功,又是二寨主,可没人敢欺侮他。算我多虑。”   第二次见到方金芝并李师师,燕青依然是丑小厮打扮,但已经淡定了不少。后来潘小园问起原因,他只是凄然一笑,指着自己左边胸膛:“我就当这东西不存在。”   宋江的信已经被飞速传递回江南,这会子正在明教不知哪个秘密据点歇脚。在双方老大进一步指示下来之前,再和明教接头,气氛便随意了许多。   毕竟都是江湖豪杰,互相之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略略说了些人名,发现双方各有不少人都是“神交已久”,有的在江湖上还有盘根错节的联系。   包道乙和公孙胜就不必说了,据说都是什么“罗真人”的徒弟,分别学到了师父两脉不同的本事,哥俩互相不服气,约定闯荡江湖,看谁先混出万儿来。   照包道乙的说法,“伊武功勿行,戏法勿灵,常常被打,比我差远个。”   包道乙今日没有出门闲逛,留在妓院里参加会议。潘小园不想搭理他,但鉴于“梁山大计”,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道长。   包道乙居然一直记着她:“侬是周老先生那个功夫脓包个女徒弟!”   潘小园挺胸抬头,答得底气十足:“正是。”   包道乙感叹:“当时还以为是武松瞎七八搭编个呢。”   渊源不止他一个人。梁山上的“白面郎君”郑天寿,祖籍苏州,算起来和郑彪是五服之外的族兄弟,算是一个小小惊喜。   李俊年轻时乃是长江中一条地头蛇,是每年都要去明教青溪帮源洞拜山头的,此时翅膀硬了,加盟梁山,方金芝一笑置之,并不以为忤。   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发现不高兴大哥石秀祖籍金陵建康府,年幼时曾经穿白衣,做过几个月的明教教众,和方金芝算是地位悬殊的“青梅竹马”。后来似乎是家庭变故,母亲勾搭上别人,把他狠心抛弃,让他生活骤然没有着落,受尽苦难,这才辗转流落北方。   聊到这里,潘小园终于忍不住问:“他那狠心的娘,是不是姓潘?”   方金芝奇怪:“侬如何晓得?”   ……   不觉过午,正事告一段落,方金芝留他们吃饭。潘小园看出来,她虽然贵为“圣女”,在居室里从容大方,毕竟不太习惯抛头露面,这会子把包道乙和郑彪当小厮使唤,又是买菜,又是叫外卖,师徒俩整出一桌细腻江南菜。   明教食菜事魔,教众吃素,但贴心地买来几样荤菜,款待梁山来客并李师师。   都是江湖豪杰,地点又是在烟花柳巷,再说也没有富裕的地盘,也就不在乎什么男女同席。   梁山上都是不分你我的兄弟,明教却显见得地位森严。包道乙、郑彪两个男人,尽管都是一代高手,甚至方金芝是把包道乙当长辈敬的,但师徒俩此时不敢和圣女争辉,规规矩矩地都坐下首。   吃饭时把李师师也请了来。师师姑娘学习兴趣浓厚,大部分时间都在和方金芝练习对话,一口吴语已经说得几近炉火纯青。潘小园还知道不时赞两句,燕青只是默默听,一言不发。   李师师只道他受冷落,大大方方地微笑,朝他诚恳赔罪:“哥哥见笑,奴这路人,做什么都身不由己。”   语气中藏不住的一丝无奈。若是当今圣上喜欢听她用吴语唱曲儿,她难道还能偷懒不学吗?   花魁娘子平日交往之人,不外乎“官人”、“员外”、“公子”,而今日是与江湖豪杰,以朋友的身份小聚,贴心地不使用这些称呼,直接称了一句“哥哥”,燕青当时就心中酸楚,感激涕零。   温温和和接一句:“谁人不是如此,何止娘子一位。”   一句简简单单的解颐,语调里听出些微的颤抖,全然没有往日的机灵自在。   李师师微微讶异,掩口笑道:“难道你今日前来拜访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么?”   燕青苦笑:“小乙自知貌丑,不愿唐突娘子。但身不由己,还是来了。”   李师师和方金芝互相看一眼,眼角弯起来,眼中都是一个意思:如此大胆不羁、又会说话的小厮,生成这样,可惜了。   不再理会他,转而和方金芝闲聊:“多谢姐姐这些日子收留。白矾楼已经整修完毕,奴不日就要搬回去了。往后若有空闲,期待与姐姐再会。”   方金芝问:“如何去寻侬?”   李师师笑而不答。潘小园琢磨一阵,明白了。似乎她与画家皇帝相会的地点,就是在那个白矾楼。画家钦定的雅间,就被俗称成了“御座”。而位于小御巷的李师师的家,据说为了私会她方便,皇宫里直接修了条地道,以供画家出入。这点八卦轶事,虽然官府屡禁不止,但老百姓仍是传得津津乐道。   如何能让明教自由出入白矾楼内、李师师的“办公地点”!   看来李师师还没有完全被明教策反。不过话说回来,李师师既然能与皇帝周旋,这等玲珑心窍,又哪是能轻易被“反贼”所影响的?说不定她根本不“知道”方金芝的真实身份。   但马上又想到一件事,脱口问出来:“白矾楼……原是那么容易着火的?”   想起来许久以前,武松也曾提到过,白矾楼失火,烧毁了一部分库房,这才将好酒低价清仓。   可眼下觉出不对劲。既然是画家的相好所在,消防工作怎能如此不走心?烧的偏偏是皇帝最经常光顾的那一隅?   方金芝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随口说:“北方干燥……”   李师师瞄了潘小园一眼,柔柔的目光闪过刹那的冷漠。   “这……奴就不知了。”   潘小园点头,识趣地不再问。皇帝逛院狎妓,免不得招人言语,后宫已经不知酿了多少盆醋。难不成,这是宫斗斗到宫外来了?   “办公室”被烧毁,李师师立刻连家也不敢回,这就远远的搬到了外城,等待这件事解决、冷却。   她那颗聪颖的心里,想必也是一清二楚吧。   但李师师能如何选择,对皇帝闭门不见吗?   她没说一句抱怨的话,盈盈浅笑留给所有人。短短几个眼神的交汇,潘小园对这个女人,已经是心疼、怜惜、加佩服。   燕青更别说,已经不忍心看他那伪装之下的表情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此放弃了对她的关注。三个女人兴高采烈的聊天,从家国大计聊到宫闱八卦,燕青突然来一句:“李姑娘,今日食欲不振?”   也亏他细心。再一看,可不是。方金芝是女中豪杰,此时饭已经下了一大碗了,意犹未尽地喝酒。潘小园虽然觉得这些菜甜腻腻的不合口味,毕竟饿了,顾着三五分风度,慢慢扫荡着面前几味合口的菜。   李师师面前,却是几乎动都未动,饭几乎是数着米粒吃的,菜也只是拣了最美味的东坡脯、莼菜羹、梅菜闷肉之类,各自象征性的动了几筷几勺。酒更是一滴没沾,只是在灌茶。   方金芝也终于注意到了,连忙笑道:“想是今日个菜不合侬脾胃。包道长,烦侬再去买些……”   李师师忙道:“且慢,不必了!师师今日已饱了,大伙别拘束。”   方金芝虽然言语温柔,内心却显然在某些方面并不细腻。潘小园可有点理解李师师了。   燕青更是落寞,低声一句:“楚王好细腰,伤的却不仅是细腰之人。”   宋朝富庶,寻常百姓固然有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京城里的小资居民却是三餐无忧,,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口腹之欲上标准甚高。至于达官贵人家中的饮食,更是有“只取羊脸”、“只煎雀舌”之类的穷奢极侈。要在如此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保持一颗平常饮食心,不知需要多大的毅力。   而李师师尤甚。要保持皇帝喜欢的玲珑有致的身材,得受多少罪?   燕青那颗心有多疼,更是不得而知。   李师师被这句话打动了,终于鼓起勇气,将他那惨不忍睹的面容掠了一掠。   “哥哥说笑。”   潘小园喝光一盏酒,忽然撂下一句:“师师姑娘,你这样不行。” 第182章 1.8   居然敢说李师师的不是。当即就感到身边一束悲愤的目光,从丑陋的躯壳下面射出来。她假装没看见。   李师师倒是丝毫不以为忤:“姐姐有何见教?”   潘小园大大咧咧地说:“你要节食减肥,光吃得少不行。这一口东坡肉,就顶五口米饭。你这不是白受罪。”   好歹主动被动的受过那么多时尚方面的熏陶,现代哪个女孩子,说起节食减肥,口中没有个一套两套的。在这方面,她觉得自己还算是个科学理智派,不会盲听盲从,这会子刷刷刷的,迅速从头脑中调出相关的知识来。   李师师难为情地一笑:“这个我明白,该只食青菜米饭才是。只是……”   只是奴家是个吃货。潘小园心里接一句。看她动筷子的那几样菜,就知道她何等嘴刁。包道乙做出的西湖莼菜羹真不是盖的,要是谁能忍住不吃,那可就直接得道成仙,把伊拉包道乙直接甩在尘世了。   郑彪大大咧咧笑道:“对啊,吃青菜米饭照样可以活得老好个,侬看我……”   这人时刻不忘给李师师洗脑,拉拢她入伙。   潘小园直接很有礼貌地给怼回去:“要是奴家日日和郑君吃的一般,岂不是也要把身材吃得和郑君一般了?”   郑彪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大粗腰,无法反驳。   旁边方金芝丝毫不顾他面子,吃吃的笑。   李师师也忍不住莞尔,帮郑彪说一句话:“力能扛鼎的江湖豪杰,奴家如何能与之相比。”   潘小园拿回主动权,看了燕青一眼,心中默默说,以后等着你给我做牛做马。   “师师姑娘,不是奴夸口,奴家是开酒店的,对膳食均衡也略知一二。今日有所感,这番言语若有不雅,还请你多担待。要说人身上肥肉,来源不外乎糖和脂。其中‘脂’的来源便是油和肉,尤其是肥肉,吃下去不易消化,最容易在腰腹堆积。你看看你方才吃的这一口油腻腻东坡肉……”   李师师微露惭色,笑一笑,说:“奴知错。以后不吃肉了。”   “但只吃青菜米饭也不行。长胖的另一大杀手是糖……”   李师师忙道:“奴从来不吃甜食。”   “糖不仅来源于甜食。淀粉……嗯,你面前的米饭也是含糖,不信你试试,几粒精白饭入口,是不是能咂摸出甜味来?”   一桌子人都好奇,同时试了一试,面露惊讶之色。尤其是几个明教的,心里想着,梁山中人居然还懂这些,一定是公孙胜教的戏法。   李师师面色微变:“米饭也是……糖?那、那我不吃了。”   “不光米饭,面食也是。”   “那我……只吃青菜,行吗?”几乎是哀求了。   潘小园微笑:“只吃青菜,的确能保持纤瘦。但你可别忘了,‘面有菜色’这个词儿是怎么来的。若是吃成了营养不良,姑娘的好气色可也跟着丢了。再说,若是常年饿着自己,身体机能改变,不光容易生病,更容易控制不住的暴食。”   说到此处,忽然灵光一闪:“师师姑娘周围的姐妹们,可曾有……”   一定有不少减肥失败、导致暴食的失败事例。   果然,试探一句,李师师花容失色,不好的回忆涌上心,轻轻点点头。   再想想她自己,常年用惊人的毅力控制着这张樱桃小嘴,偶尔见到美味佳肴的时候,内心的魔鬼,难道不是蠢蠢欲动?   轻咬嘴唇,用几个女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师师每日过秤。”   “这个习惯更不好。要知体形和体重未必全然相关……”   潘小园舌灿莲花正得意,忽然肋下被轻轻捅一捅,转头一看,燕青不满地瞪她。   吓着师师姑娘了,以后她连青菜也不敢吃,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李师师却不领燕青这份情,柔声说:“哥哥莫要打岔,六娘子今日所言,师师闻所未闻。”   燕青沮丧,不说话了。   潘小园乘胜追击:“方才我所说的什么糖和脂,统称热量。食入的热量越高,越容易发胖。但也有些食物,热量既低,又容易吃饱……”   “都有什么?”   好奇的问话竟然不是出自李师师之口。来自圣女方金芝。   潘小园心里微笑,说:“当然还需要营养搭配,才能既吃饱,又不胖,又不生病。这些东西,前人倒是有些零零散散的总结,奴家一时也说不完,若要强行记忆,倒怕出错,害了你们了。”   李师师忙道:“奴家懂得。”   “不如这样,等奴家回去,查查参考资料,给姑娘设计一份食谱,你若看得顺眼,不妨照着试试,也免得日日数着米粒儿吃饭受罪——其实不是奴家恭维,师师姑娘如此姿容,多一分不算多,少一分不算少,何必……”   李师师苦笑:“姐姐说笑。”   以色侍人,身不由己。潘小园也明白。只是提一句,便不再说。   “那……奴家便等着姐姐的食谱了。下次怕是需要着人送到白矾楼去。”   潘小园赶紧应承,刚要再拍胸脯保证两句,旁边轻轻的一声难为情。   方金芝:“……能给我也送一份伐?”   路上,燕青上蹿下跳的,提出背着潘小园回去。让她啼笑皆非的拒绝了。   “表姐表姐,你……今天侃侃而谈的,那些‘参考资料’,都是些什么书?我也要读……”   潘小园斜眼瞟他。这人动起真情来,恋爱智商直接倒退回幼儿园,简直和武松不相上下。   悄没声笑一句:“哪有什么参考资料。我要是当时爽快的把食谱给她了,她又马上从金芝公主那儿搬出去了,下次见面猴年马月?”   燕青恍然大悟,也知道自己这句问话大失水准,难为情地一笑,明智地不再跟她乱聊天了。   潘小园折根柳树枝儿,翻来覆去在手里把玩。她知道这年头身材对于女人家的重要性。尤其是李师师这样的女人,她在外人面前多么慵懒随意,私下里就必须对自己多么要求严苛——辛苦程度不亚于后世的当红明星,而且是那种国宝级别的腕儿。   潘小园自己幸而天生体质不坏,喝口凉水不长肉。而且尽管她吃嘛嘛香,并未忌口,毕竟在点心铺里劳心劳力,虽然窈窕,但远远算不上麻杆身材,胳膊底下、小肚子,也免不得有些小小软软的肉,自己不好意思捏。   而李师师不一样。要想突破人体的“自然状态”,苗条紧致到理想的极限,一两一钱的赘肉都不生,则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   国宝的背后定然有一整个团队伺候的。即便是暂时在方金芝处歇脚的那几天,其实她也带了三五个乳娘,只不过都给安排住在外面厢房,也没资格跟她一起见客。国宝更是不会差钱,她秀发中那柄玉簪子,后来向董蜈蚣稍微描绘了一下,董蜈蚣第一反应,以为是她要向盗门下单,摇头晃脑地推辞:“大姐,这东西你别想了。依小的看,这单子至少三千贯起价。”   三千贯足够买个大活人——把一个反贼武松绑起来送到开封府,刚好能领到这么多赏。   鲁智深就不行。通缉令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只值一千贯。   潘小园刚要斥他,董蜈蚣又认认真真地说:“不过就算你拿得出钱,小的也不建议打它主意。听起来像是大内流出去的宝贝,天下独一份,不好销赃。”   所以,李师师有钱有人,潘小园毛遂自荐,要做她的私人营养师,也就有了十二分的可发挥余地。   这种事万万不能敷衍。话说回来,放着燕青的绝色不能启用,这也是眼下她能想到的,最容易接近并且获得李师师好感的途径了。   但她随即又想,以师师姑娘的眼光阅历,平日里交往的都是文人雅士天之骄子,就算见了燕青的绝色,会不会因此而有一点动心,尚且未知。平行水浒里的那些李师师如何厚脸赖皮、倒追燕青的情节,眼下看来,多半属于原作者的YY。   终于在东京城里找到一个能和燕小祸水势均力敌的角色,她心甚慰。   食谱构思了三天,才小小的有了雏形。燕青已经急得快抑郁了。   “表姐……”   潘小园如同知心大姐一般教训他:“别急。至少再等上半个月。一则显咱们认真,二则太容易得来的东西,她也不会太看重。”   燕青道理都懂,依然免不得哀怨地看她一眼。要让李师师再数半个月的米粒,他恨不得代人受罪去。   先不管他。店里的生意同等重要。若是以后真的和李师师做了朋友,再通过她,打通朝廷的关系,钱是必不可少的。只靠梁山偶尔来人“支援”,毕竟太过被动。   “孙巧手店”的生意完全步入正轨,潘小园立刻“卸任”了掌柜的职位,除了偶尔来店巡视,基本上不在大堂露面了。西门庆已经知道这个小店的存在——当然他只知道孙雪娥在此掌勺——那么潘小园就不能在此暴露。毕竟她曾经撂下狠话,早晚要找西门庆报仇。贸然让他警惕起来就不好了。   大部分闲暇时间都用在挖掘新的商机上面。手头的现金每闲置一天,她心里就多不自在一天。   白矾楼前一阵子失火,仓库短缺,因而低价贱卖的银瓶酒,让她重新包装成山寨烧酒,已经消化下去一多半。当初抄底花的二百贯钱,昨天一看账本,已经完全回本。这让她有了些信心:毕竟不是电商的年代,消息的传播并非瞬间即达。如果能迅速掌握两地之间相似商品的价格差价,迅速低买高卖,那便是比寻常店铺更多了一层赚钱的路子。   店里已经雇了几个专业小二,由郓哥统一培训管理。董蜈蚣让她委派了新的活计:专门负责走街串巷,打听每日各样基本商品——譬如米、盐、茶——以及各大正店的特色商品的价格浮动。清晨出发,等到太阳出来,就回到店铺后身,给她交一份“市场调查报告”。每隔三日,还要总结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的动向。   过了一阵,见他做得不错,又交予了一项新的权利:倘若发现某日某地某物的价格低于潘大姐定的价格,董蜈蚣有权当场进行小批量采购。新店开业不久,本钱又少,没有太多的议价能力,因此还没有找到固定的低价供货商。   譬如中级闽茶,批发价通常在三百钱每饼上下浮动;倘若哪天清晨,董蜈蚣发现有卖二百六十钱一饼的,可以立刻下单,然后让人来店里货到付款,不用向潘小园提前请示。   效果显著。店里的各项原料成本降低了一成以上,更有偶尔像银瓶酒那样的“捡漏”,买回来之后,让她包装成了点心铺里的“限量商品”。   董蜈蚣做这份投机交易员的工作,既费腿又费脑子,因此忙完早上这一遭,下午便让他休息。   据她所知,董蜈蚣在盗门里要想慢慢升级,还得完成一系列的繁琐任务,因此也得给他留出些“事业发展”的时间。毕竟自己的铁杆小弟,在盗门里职位高了,自己也沾光受益不是?   扈三娘和周通轮岗保镖,闲暇的时候,一般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练武。有时候潘小园想起来健身,也跟着她跑跑跳跳、拉拉筋、揍揍木桩子什么的。可惜美人的训练强度实在太大,潘小园通常没两下就累得趴在一边,看着美人精神抖擞的继续。   她还悄悄问过:“你能做几个俯卧撑?”   美人有点不解,答道:“最近没试过,但一顿饭工夫应该没问题。”   简直答非所问。潘小园呆滞了半天,才意识到,在美人心目中,俯卧撑不是论“个”,而是论时间来做的。   潘小园沮丧了一顿饭工夫,安慰自己,术业有专攻,无他,唯手熟尔……   一边又不禁寻思,不知道武松能做几个。下次再见着,问问他,看他会不会说出诸如“一天一夜”这样让人发疯的答案来。   可练武归练武,最近美人似乎有了新的爱好:时常离开店铺,换上男装,说是出去逛逛,一逛就是半天。   潘小园不好问,让董蜈蚣多留意留意。终于有一天,董蜈蚣回来报说,美人轻车熟路去了城外禁军校场,远远的看着士兵操练,自己在旁边发呆,偶尔还会鼓起勇气,跟校场里出来的人攀谈几句。   说是想偷学武功吧,也不太说得过去。那些禁军士兵虽然一个个人高马大,但十有八九都是吊儿郎当,大部分时间都在操练纪律,扈三娘一个打他们三个都没问题。   潘小园半晌无语。这是去观瞻林冲以前的工作单位呢?   想把美人叫来,开诚布公的进行一番心理建设,人家却十分的自我封闭,开门见山地微笑道:“不劳姐姐操心,我不会惹事。”   ……也只好算了。她高兴就好。   于是转而谈些别的:“贞姐儿这小姑娘,成天坐着记账,我怕她耽误长身体。你在店里闲暇时,教她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如何?”   贞姐倒是想跟扈三娘学武功呢,可惜美人的每一招每一式,无不是从小以来的汗水堆成,哪能一蹴而就。但潘小园想着,她孤身一个小丫头,学点基本功总不会有错,就算揍不了郓哥,以后万一遇着坏人,还能撒丫子跑快点呢。   扈三娘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大约也是因着自己的经常性失踪,心里有愧。   这边刚安排好一堆事儿,董蜈蚣就回来汇报“市场调查”的结果了。潘小园连忙“屏退左右”,跟他单独谈。   “投机倒把”的成果,她留了个心眼儿,并非每次都入账。一则万一官府税务局查起来,不能给店里留把柄;二则也算是悄悄的给自己重新建立小金库,增加点“私人收入”。   第三……每个月,以“远房表姐”的名义,悄没声的给岳飞寄“家书”,   末了总会附上点小钱,数额不多,正好足够他每天买两斤肉。   知道岳飞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因此每次信里,都跟他缅怀一下共同的恩师周老先生,提醒他,俩人并非无亲无故。   这么着,岳飞也不好意思不收了。   每个月约莫联系一回,也算是知道些城外和军中的动向。 第183章 1.9   可这次董蜈蚣汇报的,却不是商品价格的浮动。   “大姐,那个王茶汤老爷子,最近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来半天就走,好像……好像在找别家合作的……”   潘小园皱眉。王茶汤在点心铺里支柜台卖饮料,收入节节攀升,大家是个双赢,怎的,刚刚尝到甜头,就打起小算盘来了?看他倒像是个老实人,不像是三心二意的奸商啊。   当初跟他签订分成协议的时候,的确没考虑到如果“单方面终止合作”,要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小老百姓之间的人情,谁愿意冷冰冰,把“翻脸”的内容记在条款里呢?   好几天没去店里巡视了,这日等王茶汤前来摆摊,客客气气凑过去,开门见山问个究竟。   “老人家最近生意还好?”   王茶汤唯唯诺诺的答了两句“还好”。果然是老实人,第一句话就透出心中有鬼。   跟他推心置腹:“老人家若是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不要顾虑,和我们说无妨。奴家实话说,如今点心铺里也缺不得你的茶汤,若是哪天突然断货了,奴家这里也难办啊。”   王茶汤老脸一红,搓着手,低声说:“娘子是好人,这个、娘子明鉴,小人没想过走……只是……那个……最近……真的……大约……可是……”   支支吾吾半天,潘小园终于听出来,王老汉最近,的确是摊上事儿了。   不是坏事,是喜事。   最近跟点心铺合作,茶汤生意一路攀升,王老汉数数大半辈子的积蓄,发现终于够给儿子说个媳妇的了。   王老汉只有一个儿子,秉承了他做茶汤的手艺,此时在家里给他打下手。小伙子人不错,就是老实木讷,样貌一般,再加上家境贫寒、出身卑微,一直光棍到了三十岁。   最近好不容易说上个卖豆腐家的姑娘,王老汉一家人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忙纳采下聘一气呵成,生怕人家反悔了。   可是亲家有要求:闺女嫁过去,不能降低生活质量,不能还跟一大家子挤一块儿,更不能像王老汉一样,大冷天的还走街串巷的辛苦。最好是王老汉能出本钱,给小两口开个小本生意,每月有些独立收入,这样也不用看公婆脸色。   潘小园赶紧恭喜,评论一句:“倒是合情合理。老人家你也说过,如今一家人胡乱住个两间小平房,总不能往后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孙女,上下左右的挤吧?——话说回来,姑娘家里,给多少嫁妆?”   既然是为了小两口的共同幸福,那也不能光让男方掏钱包办。就算男家愿意,那岳家也是大大的没面子。宋代又有厚嫁之风,平民百姓平日里省吃俭用,嫁闺女的时候却必须风风光光,才算在邻里间抬得起头。像过去的金莲,被主人家强嫁给武大,还得象征性的陪些嫁妆,闹剧才算完满。   王老汉老老实实说,亲家是答应出四十贯嫁妆,但那也是媳妇嫁过来之后的私人财产,归媳妇自己处置,总不能全用来贴补生意;王老汉若是要给小两口置个铺面,男方这边,怎么也得对等的出四十贯以上,才算像话。   可王老汉的积蓄早就花在聘礼上了,如今可拿不出四十贯,给儿子媳妇做启动资金。卖茶汤虽然生意兴隆,可毕竟是小本薄利,又有一大家子要养,一个月攒不下几贯钱。   可巧这时候,有家大酒店提出,花钱买断他那些祖传茶汤的配方——早有人眼红这些配方了,王老汉几十年了一直坚持保密——价格正好是四十贯。条件是王老汉此后不许再私自卖茶汤。   潘小园当即心里一阵警钟。这是趁人之危,低价掠夺他人的知识产权!   可王老汉看不清这么多,只知道自己缺钱,要是一口气拿不出四十贯,千辛万苦说来的儿媳妇多半要黄了,儿子多半要一辈子光棍了,老王家可要断香火了。说着说着,伤心得说不出话。   潘小园一针见血地指出:“老人家,不说别的,要是那大酒店买断了你的配方,又不许你再卖茶汤,你儿子以后做生意,除了茶汤,还有什么拿得出手?总不至于跟着媳妇卖豆腐吧?豆腐谁家都能做,也谈不上什么祖传配方,哪有你的茶汤有竞争力!这配方不能卖。”   王老汉呆呆看地,半天,点点头。忽然老眼放光,觉得理解她的意思了。   “娘子若有余钱,小人……小人这个……厚着脸皮借一点……定然还利息,定然还利息!”   民间高利贷太坑人,政府贷款不好申,王老汉猛然想着,身边不就有个小小的女财主么!关系还是跟自己不错的。   潘小园心思一转,飞快地做了几笔计算。   “这么着,奴家这里恰好有些私人积蓄,也许能帮上你这个忙,但不是借你钱……”不等他多心,赶紧补充,“当然奴家是生意人,只谈合作,不谈什么知恩图报。最好是咱两边一起挣钱,也保证你亲家满意。老人家,你意下如何?——当然,绝对不要你的秘方。”   王老汉茫然点点头,没有完全理解。他对这位掌柜娘子的人品是不怀疑的,但他的思维毕竟差着那么点儿变通。说什么“咱两边一起挣钱”,总不至于是把他儿子也拉来卖饮料吧?   潘小园笑了:“这么着,哪天老人家方便,把你家王大哥带来,我亲自跟他谈。”   也要确定“合作对象”足够靠谱。   王老汉赶紧答应了,心里的阴霾散开一点,隐约看到新媳妇轿子上的红花儿来。   王老汉的儿子——同样是没名字,潘小园暂时管他叫小王茶汤——第二天就扭扭捏捏的来了。其人确如王老汉所描述,矮矮笃笃的,一身的筋肉似乎都散发出“勤劳”二字。一张朴实圆圆脸,脸上又写满了“老实”两个字。   见面的地点倒没约在点心铺,而是附近的一个小茶馆。潘小园只带了一个心腹董蜈蚣。两人一起“面试”一番,得出结论:此人智慧一般,人品可靠。   小王茶汤紧张得双手乱捏,脚也不知道放哪儿,偶尔抬眼看看潘小园,目光只扫过她的下巴尖儿,脸立刻红得猴屁股似的,低头看自己的脚。   潘小园心里知道自己有点欺负人。这位王大哥,大约除了自己的老娘妹子准媳妇,还没怎么近距离见过其他女人呢。   授意让董蜈蚣主要负责交流,自己在旁边安安静静的听   马屁精董蜈蚣上来一顿迷汤,王大哥如何勤劳老实,手艺高超,将来必发大财云云,小王茶汤这才放开了些,难为情地描述了自己的生意计划。   “州桥夜市那边……想租个铺子……不不,买不起,就是租……有一家卖鱼羹的,是岳家的远房亲戚,在那里做了好久,摊主邻家都是很熟的,最近要收摊走人……然后卖茶汤豆腐花……茶汤一碗八文,豆腐花一碗十文,我去看过几回,都是这个价儿……其实、其实马行街铺席那边的夜市,摊位价格低,但是我岳家觉得那儿太远,冷清……还是州桥夜市热闹,但是租金太高……”   看得出,小王茶汤胸中有些规划,就是表达得七零八落,这要是做起生意来,他在后厨呆着就得了,非得是媳妇出面不可。   董蜈蚣打断:“租金多少钱一个月?”   小王茶汤马上说:“六贯……这是临街的热闹地段。若是穿进巷子里的,四五贯就够了……”   潘小园和董蜈蚣相顾咋舌。都是去过州桥夜市赶热闹的,那里的一个“摊位”,说不好听了,其实就是给支个棚子的空地儿,摆上几副桌椅,就连转身都难,要是再放开手脚煎个菜、炖个羹,多半就会碰到邻居大厨的胳膊肘子了。   阳谷县武大的二层小楼,也不过是每月两贯租金。而在东京城,就这么方圆一两丈的一块小空地,租金还要每月六贯,可以看出州桥附近的繁华富庶来。成语里说“画地为牢”,这里是“画地为金”。   如果小王茶汤想在州桥夜市开张,按规矩预付个一年的“地租”,那就是堪堪七十余贯,就算是厚着脸皮把媳妇的嫁妆都用掉,也是不够。所以亲家提出,男方至少再出四十贯,把“启动资金”添成八十贯,一点也不嫌多。付了租金,就所剩无几了。   董蜈蚣正在按照剧本,想跟小王茶汤提出“合作”,潘小园心中一动,轻声问一句:“这铺位能买么?”   不是她野心大。眼下自己这个点心铺,之所以只能租不能买,实在是因为这房子装潢精美,家具齐全,地段又好,商住两用,她买不起。   但夜市里的一个小摊子,不过是支着棚儿的一块白地,而且还是临时的——白天是要收起棚子,清出街道来的——能有多贵?   小王茶汤嗫嚅着说不出来。董蜈蚣却是消息灵通的,马上道:“牙行里有卖夜市铺位的,小的偶尔见过,一般是四百贯起,行情不太好。”   这个不奇怪。在州桥夜市开张的,大都是小王茶汤这样的小本生意人,哪凑得出四百贯。要是有人勤劳致富,攒下这么多钱,早就自己租个独门独户的铺子,另立门户了。   所以夜市铺位租金虽贵,却是有价无市,没什么人愿意直接买断。   潘小园咬着嘴唇琢磨,又和过去做了一下对比。武大和武松在清河县的老宅,上好的两层砖木房,让武大卖了多少钱来着?似乎是一百贯。   暗暗叹口气,有些沧海桑田的伤感。   但若是夜市的铺位,售价四百贯,租金每年七十,则六年不到就能回本,算是十分理想的租售比。   现代的大都市里楼市强劲,谁先炒房谁暴富。这个不投资毋宁死的思想,已经深深刻在了财迷拜金女潘小园的内心深处。   跟董蜈蚣快速商量几句,拍板:“王大哥,你说你有岳家亲眷曾在那里租售,和摊主人熟不?若是能帮我们说合,我们将这铺面买下来,租金打折,只收你五贯。大家都信得过,也不用预付一年的,先付半年三十贯就够啦。你回去,和令尊商量一下?”   租金五贯,预付半年?!   谁不知道,州桥夜市寸土寸金,小摊小贩一个月的营业额,很大一部分都得交代在地租上,有时候生意惨淡,甚至连租金都付不起,只好收摊走人,把位子留给翘首企盼的下一个。   这么个靠地租吃饭的地方,她直接大手一挥,说能给优惠两成?   小王茶汤也听老爹说过,这个点心铺女掌柜有些稀奇古怪的生财之道,这时候虽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出言质疑,只是来了一句:“娘……娘子这是、做好事呢?”   潘小园见他憨得可爱,忍不住格格一笑:“我还是要收你租金的呀!快回去弄清楚了,免得觉得我坑你。”   不小心放下架子,这话的语气免不得带了三分娇嗔气。小王茶汤的一张圆脸迅速红成了“有余上上签”,不说话了。   董蜈蚣后来就一直没吱声。直到看见潘小园真的要往牙行去,才赶紧提醒:“大姐,这个……四百贯大老远的买个铺面,咱们店里的余钱怕是不够了,再说……再说,梁山那边,你也不好解释啊……”   潘小园点头,跟他说实话:“我不用店里的钱。这事算我风险自担,请你别跟其他人说。”   说完,一双杏眼炯炯看他,摆明了让他立刻表态。要么跟大姐表忠心,要么这事立刻打住。   董蜈蚣心中一凛:“大姐你要赚外快?”   她不置可否:“狡兔三窟,眼下店里所有产业,都是在小乙哥名下的,万一他出点什么事,或是被山寨里调去别处,咱们如何周旋?再说……”   嘻嘻一笑:“再说,你在你们盗门里升官发财,我可也没管过吧?”   董蜈蚣缩头:“瞒不过大姐。”   潘小园跟他冷笑一声。瞒得过就怪了。瞧他这身装备更新换代的速度,夜行衣都备了两套了,上好的无声小羊羔皮靴,难不成都是规规矩矩拿工钱买的?   这事就限定在两人之间,算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潘小园格外嘱咐一句:“别告诉燕青。”   倒不是她信不过燕青人品,却是怕他多心多想。不过燕青就算知道,也多半不会反对她这个决定。   到了牙行,跟人家直接说,指定要州桥夜市里的一个临街铺位。这单子挂了大半年了,感兴趣的寥寥——寻常摊贩没这个购买力,有钱人又看不上这块蚊子腿上的肉——掌柜的当即精神抖擞,赶紧叫小厮来带人去看铺子。   潘小园连说不用不用。小王茶汤已经到那个铺位去踅摸过三五次了,描述得十分逼真。   唯一的要求:“价格上,能不能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一愣,还没想好用哪种理由来拒绝,这边小王老王被她邀请,赶过来了,搬出岳家的亲戚的关系,你一言我一语的帮着砍价。   人情社会,大家对于自己熟人,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熟人的熟人,还是多少给点面子的;熟人的亲家的熟人……   怎么也得象征性的优惠一下吧!   潘小园自己没动嘴皮子,靠着小王老王董蜈蚣,再加上这铺子本身少有人问津,最终价格讲到了三百八十贯,一次付清。   那掌柜的问:“敢问娘子是为何人交易?”   一句话说完,却是看着她身边的董蜈蚣。   潘小园犹豫片刻,清清嗓子:“是奴家自己要买。”   那掌柜的愣了。绝少听说女人家要独自买房买铺的,就算是自己投资,一般也是写个男性亲属的名字。否则,这么大额交易,她丈夫没意见?她兄弟没意见?   就算她家男人没意见,她自己大包大揽,家里男人面子往哪搁?更别提,以后要是有什么转让交割,她还得继续抛头露面,不怕麻烦?不怕被人骗?   潘小园轻声但坚定地重复一句:“就写奴家的名儿……嗯,姓潘。人家夫人太太能出三百多贯买个钗儿,奴家出三百多贯买张小棚子,老板又担心什么?”   董蜈蚣跟着在旁边帮腔:“俺家娘子,当初是县城里首富!……”   这年头,女人家除了嫁妆,基本上没有什么合法的巨额财产的来源。要独立置办大额产业,确实比较麻烦,手续上也繁复不少。   好在并非完全禁止女人买房买铺。潘小园已经有了合法的身份证件,再加上“孙巧手点心铺”那次的合作愉快,算是加了不少信誉分,那掌柜的也只好硬着头皮给办了。   而潘小园自己,眼看着买个铺子都如此不顺,不得不考虑起来,以后自己若是真的发家致富,要做到“名下产业无数”,怕是没那么容易。但凡有谁起疑心,来个“顺藤摸瓜”,查出她真实身份来,可有点难办。   先不多想。董蜈蚣再次提醒她:“大姐,你手头到底有多少钱?别不够……”   知道她的大部分积蓄已经贡献给了风门,剩下的让她不知周济了哪个“弟弟”,这会子基本上算是个无产阶级。   潘小园看他一眼,直接摸出几块金子,排在柜台上。   “掌柜的,给称一下。”   董蜈蚣直接傻了。大姐怀里藏着聚宝盆不成?   当然不是她自己的金子。武松从大名府分来的“民脂民膏”,其中的金子,让她找人随便熔了下,眼下已经看不出“公款”的形状。   那掌柜的见客户出手阔绰,也管不得顾虑她女人买房置地了,赶紧叫人取天平来。   潘小园怀揣州桥黄金地段商铺地契,信步走出牙行。忍不住偷偷的笑。   拿未婚夫的积蓄全款买房置地,还是只写她一个人名字,自己送自己一个大写的“渣”字。   宋代流行厚嫁,嫁妆一般比彩礼还要丰厚,直接导致男女初婚年龄升高(女大约18岁,男的二三十)。嫁妆高低直接决定在夫家的地位。比如范仲淹曾规定,族中男女嫁娶,彩礼规格20贯,嫁妆规格30贯;苏轼曾经资助一个女性亲属200贯出嫁;秦桧老婆王氏出身名门(和李清照是姑表姐妹,但两家十分疏远基本上不往来),当年的嫁妆是二十万贯(!!)后来秦桧被金国人捉走,“逃”回宋境时想把老婆甩掉,王氏直接发飙,说老娘当年嫁妆二十万贯!秦桧没脾气。 第184章 1.9   王茶汤老汉家里娶媳妇,点心铺上上下下都接到了邀约。潘小园派了两个代表前去贺喜,包了一千钱大红包,挑了一担子点心,也算是风风光光地给自己的店铺打了次广告。   再过几日,小王茶汤的州桥夜市摊儿顺利开业了。本本分分夫妻店,左边卖茶汤,右边卖豆腐花。潘小园抽空去光顾了下——主要是好奇那个会做豆腐花儿的小媳妇。   这会子人见着了,围个旧围裳,眉淡眼小,相貌平平,人却泼辣利索,手底下的豆腐花儿看起来也是多年功力。尝一碗,赞不绝口:“娘子家里若是还有会做豆腐花儿的兄弟,不妨让他们来我店里帮厨,待遇从优。”   豆腐花娘子知道她是点心铺管事的,也不羞怯,爽快一笑:“可惜我弟弟才十岁,等他长大了,定然给娘子送过去——还要多谢娘子照顾我公爹,这碗豆腐花算我们两口子请的,娘子别破费。”   潘小园笑嘻嘻谢了:“对了,那个‘东京茶汤王’的牌儿,这里也可以挂一个,算是分号嘛,肯定会有慕名而来的。”   小王茶汤在后面灶台上忙来忙去,见了她,脸一红,腼腼腆腆笑一笑。   潘小园“赞助”夜市摊儿,给他们减免租金的事儿,亲家自然也知道,挺高兴,还连夸小王老王会办事,有人脉。   小王茶汤摊位的租金,潘小园让他月底定期送到牙行去,等自己来取。毕竟这事要做得低调,不能成天坐在属于梁山的点心铺里,收着属于自己的租子吧。   自此,每个月多了五贯属于自己的纯收入。再加上低价买到的州桥夜市的黄金摊位,算是跟王茶汤一家子双赢。   “地契”收好,跟武松那点剩余的积蓄放一块儿,同时锁在小盒子里,想想回头怎么跟他解释。   戴宗负着他的招牌大青背囊,又一次莅临了孙巧手点心铺,带来了老大们的新指示:第一,在不暴露暗桩的前提下,东京的生意可以适当扩大规模,积累金钱和产业,免得梁山每次派人来京行动,都得随身携带巨额现金,道上徒增风险。第二,梁山规矩,久驻在外的兄弟们,也得定期派人回山“述职”,重温替天行道的思想纲领,以免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腐化了。   潘小园和燕青赶紧点头答应,心里同时闪过几个念头:第一,这是看点心铺经营有方,迅速提高了对他们的期望值;第二,梁山很可能会派其他人来东京办事,需要更多更安全的落脚之处。否则,光一个轻功卓绝的戴宗,就算满身挂着黄金,奔波在路上,黑道白道的兄弟们也未必追得上他。   戴宗察言观色,一张中庸面孔上,一丝微微的坏笑。   “还有一件事,好教嫂子得知,武松大哥这次,本来是打算跟兄弟一起来的……”   潘小园冷不丁被他将一军,没机会搭建厚脸皮,耳根子一热,脸蛋迅速晕红起来,还不好瞪他,面孔转到一旁去。   本来武松答应得好好的,下次定会再来,跟她一起解决西门庆。听说梁山又有人前来接头,她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   武松留在店里的些许杂物,让她用心给整理出来;上好的银瓶酒早就备了三五斗;他送来做“聘礼”的玩具小木刀,让她抓在手里睡了一觉;更别提,他喜欢的那件“点朱砂”,老早就拿出来洗干净,红着脸,叠枕头底下。   谁知来的只是戴宗一个。她一颗心提起来又掉下去,只得迅速调整到公事状态。   眼下秘密会议即将结束,该说的正事说完了,该汇报的情况讲完了,想必是失望之情终于流露一二,让戴宗见了,这才出言解释。   “你们和明教的来往,梁山这边也在跟进。宋大哥决定派人,直接去江南清溪帮源洞送信拜山头,算是试探,也算是示好。武松大哥是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的,于是他自己请缨,连同公孙胜道长,一道启程南下了。这是误不得的山寨公事,他托兄弟带话,跟嫂子说声抱歉。”   潘小园心里一酸,“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为着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的愿景,一点一点的,把这座即将倾颓的大山撑起来。知道她定会支持的,因此做得毫不犹豫。   一趟出使,看似微不足道,“启程南下”,说得简单,其中不知道蕴含了多少辛苦,或许还有无可预料的风险。   她自我安慰地想,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公款旅游,身边跟着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个神神道道的江湖术士,倒也聊以解闷。   可戴宗又打破了她这个幻想:“今年入春以来,南方气候无常,前一阵子旱,这一阵子雨,据说许多地方还颇有天灾。武松大哥这一路,应该不会行得太畅。”   她一颗心又提起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燕青在旁边一言不发,心头的筷子拿起来又放下,终于带着嘲意,问一句:“那他也没给嫂子带点东西来?”   戴宗呵呵一笑:“那哪能呢,不过兄弟长途跋涉,眼下腹中饥饿,能不能先吃饱了,再分东西?”   潘小园:“……”   燕青最近痴迷于“攒人品”,每天出门做好事,扶老人施乞丐给外地人指路一样不少,坏气邪气已经收敛了许多,整个人焕发着些微的佛性,给他剃光了头,直接扔大相国寺去,没三五天不会被人看出来。   所以眼下的点心铺里,数这个姓戴的最坏。   还是耐心喂饱了戴宗,等他分发了一批梁山兄弟们的爱心礼物,满目期盼地轮到自己,戴宗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泛黄的小信封,递给潘小园,笑道:“嗯,这个……家书。”   只一封轻飘飘的信么?   潘小园觉得也挺好的,心意都在纸上呢不是?瞧着封皮上那一本正经的“潘氏六娘启”,是他那矫健又没什么章法的字体。   眉花眼笑,赶紧接过了。左右看看,大家笑嘻嘻的,都等她拆开呢。   本来梁山上的兄弟们不分你我,谁给谁写信,只要不是什么绝密军情文件,一般都是当着大伙的面念出来了,博个乐子。因着潘小园是妇道人家,说不定羞涩,此时大家没有抢着把这信撕开,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她也心急想看,便也不跟这些人矜持。小心拆开封皮,抽出里面几张纸,发现有字的一面冲着燕青,赶紧给转过来,凑到自己眼前,两个大大的:“如见。”   还挺有礼貌,她刚笑一笑,就听旁边周通董蜈蚣迫不及待地问:“他写什么了?快说啊!”   潘小园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往下读。一边动嘴皮子,一边眼睛往下飞快地扫,暂时没看到什么不该念出来的。   “嗯,武二哥说,首先,我上次寄送的两样东西,他都收到了……”   一张“西门庆已寻到”的纸条,一条带着手指印儿的腰带。他将那腰带也算作一样。说明他确实注意到了她那个关于史文恭的小哑谜。   但他也知道这信未必只有她一个人读到,因此一个字都没明说。至于“保重”、“小心”这样廉价关心话,倒是可以省了,换成了一句更实用的:“让我多吃,多睡。”   潘小园扑哧一笑,心里一暖,听着人家又催,继续读:“店内事务……”知道周通董蜈蚣都是不太识字的,贴心的直接给他们听大白话,“让我别太累着了,脏活累活就甩给你们干。”   一阵轰然大笑,连戴宗都忍不住莞尔。   明知道旁边大约会有人听信,还大摇大摆的把这句话往上写,潘小园觉得,眼下这房间里,戴宗倒也未必是最坏的一个。   燕青笑道:“武二哥倒是不知,咱们现在已经雇了不少人手,脏活累活虽多,用不着亲力亲为了。”   潘小园笑道:“可不是!回头你提醒我,回信的时候告诉他。”   继续往下,第三件事:“梁山上一切如旧。你的居室闲置已久,现已征作他用。家什杂物,收在我处。”   潘小园咬牙切齿念完这句话,哭笑不得。这是提前把她留在山上的那点“家产”收归己有,一点也不含糊。   旁人却尽皆大笑:“好,反正以后也是一家,早晚要搬过去的嘛。”   潘小园当然不生气,却忽然想起来不好,自己当初留在山上的,似乎……还有若干内衣裤什么的……   眼睛往下一瞄,第三件事还没说完:“……只做保管,并未擅开箱笼,你放心。”   这句话念不出来,脸刷的一红。直觉认为,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然,叫她“放心”什么呢?   心猿意马一刻,才听见燕青笑着催:“表姐若是不方便再念下面的,我们也只好不听了。”   潘小园匆匆扫了一眼底下。第四件事:“我托管在你处的金珠宝贝,若有需要,可以随意使用。”   和上一句“并未擅开箱笼”交相辉映,摆明了这人给自己脸上贴金,显得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多么豁达大度。   第五件事:“我不喜青菜。整日口淡。”   潘小园琢磨一刻,才不知不觉笑出声来,几乎能脑补出他那任性带着点儿委屈的语气。不就是提醒他要多吃蔬菜水果,这是跟她诉苦来了!   不过也等于转弯抹角告诉她,他确实“谨遵教诲”,听话了,等夸。   潘小园决定在回信里给他夸出个天花乱坠。翻一页,看到第六件事。   大家都没什么隐私的概念,见她卡壳不念,几个脑袋已经凑上来了。   她赶紧把信抢出来,“我念,我念,那个……武二哥说,上次他托戴宗大哥带来的小木刀,听说我喜欢,这次又带来了一些,都是他晚间闲暇时做的……”   越读越不对劲。那不是他的童年玩具吗?旧物不值钱,难得的是上面寄托的情怀。   难道他以为……她喜欢的是这玩具本身?舞刀弄枪、排兵布阵?   果然,抬起头,只见戴宗三两下解开他那个大背囊,指着里面,淡淡道:“嫂子,这次你得给我准备几双鞋。兄弟的包袱都让武松大哥装满了。”   说话的神情无比委屈,显然是当时敢怒不敢言。   潘小园看着那包裹散开,铺出来的一地东西,懵了。   头一次,戴宗的背囊里,装了如此之多的鞋子以外的物件。丰富杂乱,简直闪瞎眼。   木头削的小刀,小枪,小弓,小棍,小方天画戟,边缘切口新鲜,都像是近期产物。使用的木料各不相同,说不定是让鲁智深即兴从院子里□□的。有的成品粗糙变形,有的却精致美观,显然代表了武松在艺术探索过程中的不断进步。   潘小园拈起一张小木弓,比了比,和自己小臂差不多长,拴上跟牛皮绳,怕是真的能打下只鸟雀来。又拿起一柄小木枪,枪头下面栓了一道非常真实的红缨,乃是红色丝线绕成的一团。那红丝线,潘小园直觉认为,是从自己留在梁山的箱笼里面,挑旧衣服拆下来的。   再低头看看其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   武二哥每晚点灯夜战,挥汗如雨,一刀一刀的给她削玩具!   你不是喜欢吗?我拿玩具淹死你。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想这些的时候,肯定得意非凡,感觉自己要上天。   潘小园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几声压抑的窃笑。她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先安抚戴宗:“大哥带了这许多东西,十分辛苦,奴家感激不尽。这些玩意儿……嗯,想必武二哥另有深意,待我放回房间,细细琢磨。”   燕青十分配合地说:“我来帮表姐搬。”   潘小园眼看着一样样“军火”围成一圈,摆在了自己卧室床头,忽然忍不住惭愧。这一阵子,自己虽然思念二哥,可却没像他这样付诸实践,譬如一针一线,夜以继日的给他缝个什么东西——反正她也不会。   回信写出来——无非是汇报现状,嘱咐他保重,再加上大篇幅的鼓励夸奖,让他再接再厉,多吃青菜。最后托戴宗带回去的,不过是一封信,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戴宗看到她的“快递”,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要是武二嫂子也“礼尚往来”,来一次玩具总动员,他这一路回程可有罪受了。   “不敢动问,这盒子里装的……”   见潘小园笑而不答,他也就明智不问。跟暗桩小队各人话别。   潘小园眼看着戴宗的身影迅速消失,心中酸酸甜甜的。武松这次出远差,想必没三两个月回不来,她的信件和礼物,他也就急切间收不到。但愿他回到梁山的时候,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小惊喜。   小盒子里是一本钉好了的小纸册子,从正月十七开始,每页上写着一个日期;纸页中夹着的,是晾干了的、形状各异的小小柳树叶儿。   每天从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掐一片叶子。   开始还是枯枝一片,后来看那柳树慢慢抽芽儿,嫩嫩的叶子尖儿,绿中带着葱黄,逐渐便成深翠。   每一天的叶片,看起来都和前一天的无甚分别。然而十天、二十天,排在一起,便描绘出了东京城里的春意渐浓。   这些小资情调,他能看出来吗?能看懂她在那一帧帧叶片里盛满的心意吗?   看不出来也没关系。其中一页里夹的不是柳叶,是印着她朱红唇印的一方小小丝帕。这他总看得懂吧。 第185章 1.9   燕青让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丫环奶娘引着,径直上了白矾楼五层,候在门外。   绿窗朱户,吊帘花竹,曲槛雕栏,各垂帘幕。走廊里若有若无的飘着淡雅的檀香茶香,精致的瓷器摆设俯拾即是,脚下是厚厚的丝绒地毯。这种富贵人家的享乐之地,燕青以往也不是没来过,此时却像土包子似的,一路小心翼翼,不敢乱走一步,不敢乱说一个字。   一路上花红柳绿的,不少淡妆浓抹的女郎从小阁儿里好奇地伸出头看,见了他,撇撇嘴,或是嘲笑一声,立刻又缩回去了。燕青心如止水,一点没有沮丧的意思。   一个丫环倨傲来一句:“娘子尚在读书,你且等一下——喏,那里有水盆,请洗手洗脸,带来的东西也擦一下。”   燕青立刻照做了,尽管来之前已经沐浴更衣,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连几根不服帖的头发都打理过了。见天子也不至于做得如此繁冗吧。但听说,就连天子来访,照样是必须洗手洗面,否则不让进门的。   这么一想,心里舒坦了些,仔细洗了手,又装模作样洗了一把脸。脸上的化装毕竟不能抹掉。   又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有人出来传唤:“那个送东西的小哥,东西拿来吧,我们去呈给娘子。”   燕青觉得李师师手下的服务团队该培训培训了。但转念一想,那些王孙公子平日在家里一呼百应,谁敢拂逆一句,眼下来她这里吃瘪,俗话叫做犯贱,倒也算是符合顾客心态。   这么一想,又不怪了,心里却加倍难受。   那丫环拿了东西,见他不走,催道:“楼梯在那边。”   燕青温温和和笑道:“这是小人店里送来的食谱,只怕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小人还得负责解释。”   那丫环嘟囔一句:“又不是九章算术,食谱儿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也不赶他走了。   燕青不言语,心想,九章算术是什么?   果然,再等一刻,里面有人来叫了:“燕官人,娘子有请,说有些不懂的要问。”   燕青心中剧跳,乖乖跟着那丫环,掀起斑竹帘子,一阵异香扑鼻。进去便见奇石异花,墙上名流字画,转角便是价值连城的金石玉器,抬眼一座细腻杨木屏风,画的是精细写意竹禽图,乃是国手级水准,不难猜出是谁的大作。   屏风后面,他日思夜想了将近一个月的声音:“下人不失礼数,慢待义士了。哥哥不必拘礼,且进来坐地。”   燕青一动不动,屏风对侧答:“多谢娘子好意,三言两语的事,何必唐突娘子。娘子也不必客气,只呼小人名字便好了。”   心里知道,就他如今这副尊容,相见不如不见。隔着屏风跟她说话,已是十分心满意足。   李师师轻笑一声,不反对。江湖中人长得奇形怪状的居多,没想到这位还如此善解人意。   屏风后面沙沙响,玉指轻捻纸张,问出了诸多不解之事。   “这……这是潘家六娘让我照做的?但却没有写明,这么多顿饭……是要分几日食的?”   燕青早就将潘小园的各种叮嘱背得滚瓜烂熟,“回娘子,这是让娘子一日吃的。”   没等李师师惊讶,又解释:“进食频繁,会……嗯,会促进身体代谢,总之,同样数量的食物,分多次吃下去,不易堆积。再说,如娘子这般,一日一餐,身子养得慵懒,食量愈少。不如清晨便开始进食,让……这个、让血气活跃,更易消耗能量。”   这番话燕青自己也不是十分懂,不过照本宣科的背书,其中心思想不外乎“少食多餐”、“要吃早饭”。   李师师寻思一刻,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又翻一页。   “这……这是让我吃肉了?”   “不含油水的瘦肉,譬如鸡胸、鱼肉,既能饱腹,也能增加气色,不可或缺。但烹调时须不能浓油重酱,口味上也许不太鲜美……”   李师师赶紧表决心:“这我不怕。”   ……   总之,潘小园给师师姑娘设计的初级营养食谱,是让她由一日一餐改为三餐:早餐是粗粮杂粥或点心、配凉拌小菜、牛羊乳酪;午餐是白煮鱼肉、鸡胸、蛋白轮流,配无油杂菜汤、一小把各式果仁;晚餐则是各色时鲜水果,配着加蜂蜜的综合蔬菜汁。养颜刮油的绿茶、花草茶,每天可以当水喝;至于李师师平日不断顿的燕窝、阿胶之类的美容补品,可以间隔在两餐之间,但全都不许放糖。   知道李师师姑娘不差钱,原料便往高档丰富着配,譬如规定每日必吃的蔬菜水果,必须超过十种,以求营养均衡——寻常小老百姓哪做得到。   李师师猛一看到,吓一大跳,虽然每样东西都标出精细的分量,这个一两,那个八钱,但加起来也足够她三天的食量了。难怪要赶紧把燕青叫过来问。   燕青微笑:“娘子不必担忧,你那日的两筷子东坡肉,就抵得上这食谱中的一顿晚饭了。”   李师师在屏风那边微微脸红:“可、可是,六娘不是说,粮食也算糖的,你这里的点心……”   燕青忙解释:“粗粮优于细粮,少食无碍。但市面上售卖的粗粮点心,为追求口感,通常添加大量油脂,难免事倍功半。我家掌柜这次特地烹饪出几盒无油无糖的粗粮点心,娘子可以试着尝一尝,以后让人按这样来做。”   李师师听了,又是惊讶一笑。粗粮优于细粮,这可还是头一次听说。京师里的达官贵人,哪个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面粉磨成鹅绒,米粒打成珍珠,才勉强算是能够入口;至于什么黍稷粟菽,都是乡下贫民用来果腹的,贵人们怕是认都认不全,家里喂猫喂狗都不会用。   但燕青是有备而来,信誓旦旦地保证一番,“歪理邪说”扯了一堆,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李师师不得不信了六七分。突然觉得,屏风后面的小哥除了长得有点对不起观众,倒是个挺好的说话解闷的对象。   燕青笑道:“我家掌柜的说了,这食谱也不是专门用来减重的,只为让娘子吃得饱些,过得舒坦些。娘子每日过秤,若发现有所增长,也用不着惊慌,只要身形不变即可,衣裙没窄没紧,谁又能看出你重了那么一两半钱的?”   这却是潘小园的压箱底理论——让李师师从“称体重”改为“测维度”。潘小园深知盲目追求减重的危害,也知道体重并非衡量体形的唯一标准。譬如她家武二哥,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称起体重来可能会把人吓一跳,路上随便揪一个虚胖囊肿的大胖子,也不见得比他沉重;同样的标准适用于女子,要拥有健康纤细的体形,未必需要死命把自己往轻盈方向折腾。   李师师心中自有主见。自古以来,“食补”、“养生”这些领域,就是神秘主义盛行,乱七八糟的各种理论她也听得多了,什么丹药、草药、难以入口的东西,也有乳娘兴致勃勃拿来让她试的;相比之下,这位潘大掌柜的“食疗”方子,显得还挺靠谱——起码吃不死人,试试何妨?   又见她特意给做了几盒子“低热量”吃食,显见诚意满满,李师师也不愿意欠人家的,连忙谢了,又让丫环取出点钱:“起码算是个辛苦费,免得让你家掌柜的白忙。”   说是“辛苦费”,数额完全抵得上点心铺一整天的收入。燕青忙道:“娘子何必如此见外。”   但潘小园也严加叮嘱过,她要付钱便收着,免得显得己方上赶着送着送那,让人觉得别有用心。礼尚往来,下次再来见师师姑娘,可又有别的理由了——上次娘子打赏太过丰厚,远远超过这些吃食的成本,掌柜的寝食不安,因此再做些送来。   因此大大方方谢了,拿在手里一看,整整齐齐的一小块金子,像是从大内皇宫的赏赐里,直接切割下来的。   燕青没来由的一阵妒火烧过,按捺住了,大着胆子,又跟她闲聊:“我家掌柜的还说,这个……生命在于运动,要想……要想加速新陈代谢,娘子闲时,不妨多活动活动,出去走走。”   李师师笑道:“我一个无依无靠女人家,哪能随意出去走走,虽然生长在东京城,大部分地方,却还没见过是什么样儿呢。”   燕青脱口道:“小乙可以带你……”   听得屏风后面一声轻笑,心里一沉,立刻改口:“我家掌柜娘子也是个爱玩的,近日天色和暖,娘子若不弃,可以和她一道出去踏青。”   李师师长叹一声,那声音让他全身震动。   “多谢好意,只怕……”   一切尽在不言中。   燕青失魂落魄地环顾四周。墙上的字画、柜子上的瓷瓶、坐具下的男人鞋子,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着他,屏风后面的女人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那个年长、风雅、糊涂而毫无责任心的男人,他豢养在笼中的一只金丝雀儿,没有展翅飞翔的自由。   见她沮丧了,慌忙想找些话题。只见身边几案上,一幅未完成的画,旁边胡乱堆着些诗词草稿。   只道是李师师所作,小心拾起来读一读,想恭维她两句。   “浅酒人前共……”   确实好意境,半句话,功力已现。燕青刚要赞,屏风对侧却惊慌一声:“你看的什么!”   燕青一怔,这才发现,纸上写的是最正宗的瘦金体,遮莫是当今圣上的墨宝。   赶紧装糊涂: “小乙不知是别个客人所留,娘子恕……”   一面道歉,一面偷偷将那“墨宝”扫一眼。一首《醉春风》,一看不要紧,一颗心犹如坚冰入火,噼里啪啦碎成渣滓。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落款还是恬不知耻的:东京赵乙幸得花魁一赏春宵醉后狂涂   词有多艳,化成的尖刀就有多锋利。燕青终于难以自控,冷笑一声。   李师师又羞又急:“快放下!你……唉……”也不知燕青到底看了没有,也不好冲出去夺,气鼓鼓的抱怨一句:“他……唉,他每次尽留这些东西,一点也不知……”   话说一半,意识到失态,没好气地命令丫环:“给撕了扔了!留在外面,惹人笑话!”   丫环慌忙道:“娘子你疯了?他写的东西,哪能随便扔!”   李师师没脾气,复坐回榻上。旁边丫环惊呼:“娘子,你别哭,妆会花的!”   燕青彻底惶然无措,恨不得把自己眼睛抠出来。平日里层出不穷的哄人之技全都离他而去,只知道把她惹哭了,心一急,直接在外面跪下,诚恳谢罪:“是小人唐突,万望娘子切莫介意……”   顿了顿,在她面前居然说不出谎话,大义凛然地评论道:“但见那词,实与娘子气质大不相衬,也不适合放几案上。若扔不得,也藏起来最好。”   李师师长久不语,只是轻轻叹气。   一个乳娘突然进来,打破了尴尬:“娘子,娘子,快别说了,官……那个,赵员外马上要来坐坐,娘子快更衣吧。”   燕青僵立当处。赵员外。方才那首艳词的作者。   接到的任务,不就是让他抱上赵员外这条大腿么!   那乳娘却瞪了燕青一眼,“这小哥,你快走罢!回头惹上事来!娘子啊,不是俺们多嘴,本来你这房间里,哪能请别的男人,今儿这个也就罢了……唉,唉,快走!”   李师师与“赵员外”的关系,基本上全东京都已经公开化,寻常男客谁敢敲她的门。也就是燕青靠着这一副“尊容”,才能被放心地请进来。   燕青飞速思忖,今日时机还不成熟。但要他立刻转身就走,却十分的不舍。   直到李师师婉转告诉他:“燕大哥今日所说,我用心记着,我不怪你翻我东西。下次有事再会吧。”   这便是逐客了。但就算李师师自己,似乎也不是太期待见到下一位客人。   听她一边在乳娘的帮助下换衣服,一边低声抱怨:“不是说最近朝中事情烦恼么,还有心思来喝茶……唉,这边刚修好就来,也不怕人说……”   忽然察觉燕青还在,“哥哥怎的还不走?”   燕青心中长叹,生硬的一声“告辞”,转身而去。   走廊里已经站了两个小黄门,见到个小厮从李师师房里出来,先是一惊,而后见到燕青的“芳容”,相互哂笑,侧身给他放了过去。   后身,静静听着燕青给她汇报。他原封不动地记着李师师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每一次被他逗笑的时刻。说到高兴的地方,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潘小园都觉得隐约被电到。   让燕青出面去跟李师师交流,一方面是他自己强烈要求,另一方面,潘小园还有自知之明,在对付女人的经验上,自己的应变和口才,怕是远远不及眼前这个大祸水。   虽然祸水眼下时运不济,一张脸成了真的天灾人祸,堪比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   头一次去跟李师师见面回来,燕青居然小病了一场,高烧中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长吁短叹。好在他身有武功,没几天就活蹦乱跳,漫不经心地跟潘小园解释,那天差点撞见官家,有点吃醋。   潘小园心里埋汰他一句,表面上还得夸他识大体。她的意见和他一样:暂且按兵不动。梁山那边还没有相应的指示,只要慢慢和李师师混熟,官家不愁见不到。   而根据燕青的最近一次回报,李师师显然对新食谱十分满意——并没有多少减肥的效果,但最起码,让她恢复了正常的饮食规律,一天之中,起码有半天肚子不饿,暴食的欲望得到遏制,不再见到油水就焦虑自控,而且……似乎生理期也变得规律了。   天知道燕青是怎么把这种情报套出来,又是怎么毫无痕迹地暗示给潘小园的。   更有一件让她惊讶之事:   “表姐,师师姑娘说,你每次给她专门做那些无油点心,还得劳人送去,多有辛苦……”   说到一半,自己微微一笑。显然这个“劳人送去,多有辛苦”,是心疼他这位快递小哥了。   “……她说,若你方便,不妨就在白矾楼里包个厨房,每日做好了,直接给她送去,至于晚饭,也能让她的下人带回家,不是省事许多?”   潘小园愣了。   “在白矾楼……包个厨房?”   说起来容易,为什么不直接让她在梁山上当条好汉?   赶紧敲打燕青:“小乙哥,不是我说你,这数字价格的事儿,你别操心。白矾楼那是什么地方,一角酒都卖一百文钱,就连乞丐进去乞讨,都得先给五贯钱的入场费。你、你要我在那儿包个厨房……咱们这点心铺卖了,只怕也不够支持三两个月!……”   燕青笑眯眯听她说完,才慢吞吞道:“我还没说完。她说,只要她发话,可以让人家给你免租金。”   潘小园:“……”   没有任何犹豫,彻底拜在金钱的脚下。   “什么时候能去?”   燕青终于也找到埋汰她的机会,顺手给她递个帕子:“表姐,口水擦擦。”   潘小园想踢他一脚。人家轻描淡写的躲过去了。 第186章 1.9   潘小园平静下来,仔细捋一捋,慢慢弄清楚了这次机会的本质。   她的塑身养生食谱,蒙李师师姑娘青眼有加,一直照本宣科的用着。但李师师平日在白矾楼“办公”,每日的饭食,定然也是就近从白矾楼里买。   白矾楼说是酒楼,其实里面也驻扎着不止一家食铺,更别提各种外包的娱乐项目、外食进店,是一个五彩纷呈、超高消费的大杂烩。   所以李师师每天派人去照着食谱买“外卖”,就算她肯花钱,也定然会颇费周折——时新水果倒还好说,粗粮点心也能收到燕青的“快递”,但那些白煮鸡胸肉、杂菜汤、凉拌青菜之类,寻常的厨子做出来,免不得按照普通顾客的喜好,要么油水十足,要么酱料过重,并非理想。   李师师又偏偏是个嘴刁的吃货。要让潘小园把所有东西做好,再大老远的“同城快递”到她那里,热汤也凉了,小菜也不新鲜了,本来就是没油水的减肥食谱,想必她不愿意受这个双重罪。   所以才请潘小园亲自来白矾楼,设立一个“特供厨房”,专门给李师师提供放心食品。   白矾楼里的厨房不止一个,外包的价位几近于天文数字,李师师所谓的让人家给她免费,但白矾楼的房东怎么会白白放弃如此利润,所以潘小园推测,那厨房应该是李师师出钱给包下来的。   不知道具体数额,但对李师师来说,这点钱显然是九牛一毛,随便朝圣上撒个娇,就能赚回来一半。   虽然听燕青的口气,李师师并非无脑谄媚的俗艳女子,估计不会随便朝圣上撒娇,赶上心情不好,说不定还会朝圣上甩个脸子。   既然师师姑娘如此美意,她怎么能拂逆,先带着礼物,亲自去白矾楼登门感谢,然后到一层大厅,和管事的一通详谈,最后,让一个小厮带到二楼工具间旁边的一个小角落,开门进去,笑嘻嘻指着说,以后这里就归娘子你了。   平心而论,这个小厨房,比孙巧手点心铺里的厨房还局促一些,想必之前只是个煎茶热点心的小灶,做不出诸如鸳鸯五珍烩一类的山珍海味。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十二分的满足,回到点心铺,立刻宣布了这个大新闻。   孙雪娥拍手叫道:“咱们要开分店了?”   郓哥眉开眼笑:“嫂子,让我去白矾楼干活怎么样?那儿的贵人,打起赏来肯定不手软!”   贞姐则十分担忧:“那、我记哪边的账?”   潘小园跟大伙商量一番,最后决定,大部分人员不变动:孙雪娥依旧在点心铺掌勺,周通依旧留在她身边当保镖,贞姐仍然是账房;扈三娘是不愿意搬家的,况且白矾楼本身也有三五十个保镖,不需要她一个,于是让她留在点心铺。   其实扈三娘也或多或少猜出这点心铺和梁山还有关系,但她本来就不在乎,眼下多了个去城外围观禁军校场的爱好,便更不在乎了,有一次还问潘小园:“那个王什么矮子,还在梁山呢?”   潘小园相信她的人品,她既然保证了不会将这事乱说,那必然是连林冲都不会告诉的——不过林冲本来也知道。   潘小园自己,亲自前往白矾楼,给李师师制作健康食品——反正也不需要太多烹饪上的技巧,懂得搭配便足够了。   燕青则两地跑,一面监督点心店并旁边的客房,需要的时候,到白矾楼跟李师师交流。辛苦是辛苦,他自己不在乎。   董蜈蚣眼下算是投机交易员,依然住在点心铺,但每天早上要到潘小园的所在之处,向她汇报市场动向。   至于郓哥……   “跟我到白矾楼,有你好忙的。”   郓哥大喜,回头朝贞姐做个鬼脸。两人终于江湖不见,各自神气十足地做了个“再见”的眼神。   因为点心铺这边少了几个人手,因此又去张罗雇了些人。王茶汤老汉近来生意兴隆,儿子媳妇也孝顺,于是抢着给推荐了亲家的一个大舅子,说是过去在延安府做过酒店掌柜,颇有些管理经验。   所以点心铺眼下雇佣的外来人员,加上临时工小时工,也有那么十来个。这些人被严格管理,活动范围仅限于店堂,不允许进入后身和旁边的葫芦宅。周通负责严加看守,要是有谁意欲潜入后面“偷盗”,一律立刻开除。   潘小园叫了几个人,将白矾楼里的小厨房收拾好,这就开始了每天朝寅晚申的通勤上班生活。   李师师的健康食品制作小工坊,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开工了。潘小园不敢有丝毫怠慢,派董蜈蚣和郓哥去采买最好的原料,自己每天挖空心思琢磨,怎么把那些毫无特色的粗粮、杂菜,稍微做出点美食的滋味来。最好还得换着花样儿,免得师师姑娘吃得腻了。   当然不好意思再向李师师收钱了。这个免了月租费的小厨房,足以给她带来相当的额外收入。   来到白矾楼的第一天,潘小园就被这里的客流量惊呆了。略略一算,每天至少四位数,比她那个寒酸点心铺高到不知那里去了。   而且来的不仅是达官贵人。寻常的中产百姓,在一层大堂坐下来吃一顿,也并不会花费天价;二层便是举办高档宴席的地方,三层四层是雅座,总体来说,越往上消费越高。   点心铺里最高档、利润最大的几样点心——譬如“有余上上签”、“点茶翡翠糕”、“五色璎珞盒”——潘小园让孙雪娥每日额外多做,然后让人送到白矾楼,让郓哥在堂里售卖。潘小园既包了厨房,她在白矾楼里出售食物,自然而然的就免了“进场费”。   郓哥从来没见过如此人傻钱多的客人大批聚集,简直如鱼得水,大展宏图。再加上白矾楼里物价奇高,第一天下来,营业额就高达三贯五百钱,完全超过了给李师师开小灶的成本。   白矾楼里的大厨掌勺小二,大多数都是男性;酒楼里出现的女子,一般都是从事娱乐业人员——当然,还不至于在酒楼里面胡天胡地。像这种高雅场地,女郎们只提供陪饮陪坐陪聊天,弹弹曲儿,唱唱词儿,倘若跟哪位王孙公子看对眼了,这些高级交际花们各自都有高雅舒适的住宅,一般会把人带回家去。   譬如李师师的宅子,便是在半里之外的小御街。当然眼下没人敢光顾,门可罗雀——唯一的客人是走地道的。   而潘小园自己呢,来到白矾楼第一天,虽然拿面纱遮着脸,但冒冒失失一走动,身材窈窕的年轻小娘子,立刻引来无数人的注意。   “娘子是矾楼里新来的?如何称呼?我家官人请娘子去吃杯茶。”   ——这是比较礼貌的。   “诶,这小娘子不错,背影儿有点像清风楼那个徐婆惜!马兄,你猜她唱曲儿唱得如何?”   ——这是背后议论的。   “娘……娘子好身段儿,只是……穿着打扮略有点土,不如到三楼那间阁儿里坐坐,在下给你……打点头面首饰?”   ——这是喝醉了,直接来搭讪的。   潘小园巧言令色,口舌都说干了,还有不相信她只是做生意的。还好燕青时刻盯着她这边动向,连忙过来解围,给她救出去了。   一边低声提醒一句:“你没看么,来喝酒吃饭的女客,全都是有男人陪的,要么就像师师一样,跟着一大堆丫环婆子。”   她想想也是。独自出门的女人未必不是良家妇女,但在白矾楼这个特殊地段,不免是个十分暧昧的讯号。   头疼,这时候无比想念武松。要是二哥往她身边这么一站,再酩酊大醉的酒客也不敢随随便便的口出轻薄之言。   顺手抓过郓哥:“你……”   郓哥连忙献殷勤:“嫂子?”   “以后我进出白矾楼,你都得陪着我,就当是我家里人。”   郓哥马上会意,笑道:“本来就是一家人嘛,我叫你嫂子,人家问起来,就说我是你家小叔子。”   “小叔子”三个字一听,潘小园一身白毛汗,坚决改口:“就说是我弟弟。”   郓哥吐吐舌头,不敢有违。   可是每日和郓哥“出双入对”,感觉未免奇怪。小伙子如今已经长出男人相,变声期过了,破锣嗓子稍有好转,也懂得稍微在意形象,知道最起码十天洗一次头了,也开始去铺子里刮脸。个子蹿得比她高,远远的猛一看,说不上般配,却也不违和。   总不能在他脑门上写上“弟弟”两个字吧。   郓哥自己也觉出不自在,有时候跟在她身边脸红,偷偷瞄她一眼,自己不知道是做贼心虚呢,还是觉得占便宜。他是当场撞见过“嫂子”和武二哥在柴房里衣衫不整的,脑子里想象力不定怎么驰骋呢。   正当潘小园头疼要不要把扈三娘请来,这一天清晨上工,发现灶上多了柄陌生的铁锈钥匙,压着张干干净净小纸条。   “工具间转角字画后面有暗门,通往任店街小尼庵影壁后身。”   潘小园大惊,左右一看,角落里也找一圈,厨房里没别人。再低头看看纸条上的字体,也不太认得,只能看出稳健有力,像是出自男人之手。   没敢轻举妄动。等第二天凌晨,董蜈蚣来汇报市场行情,拉他一道,循着纸条上的指示找过去,果然在一幅山水画后面,发现一扇老旧的木门。锈钥匙伸进去,一扭便开,里面一股陈年土味儿。   董蜈蚣吓一大跳,看看她。她随口解释:“钥匙是在这附近地上捡的。”   此时白矾楼还没来多少客人,二楼基本上是空的。点盏灯伸进去看,只见墙壁上对外开着个小窗缝,引进些微光线;修得好好的楼梯,已经让人踏得旧了;再往下一层,地板上似乎还有一个小拉门,通向地窖,但也已经锁了许久,钥匙打不开。   旁边是一扇小门,推开来,正对着任店街小尼庵影壁。清静之极的一条小巷死胡同,绝少人行。   潘小园简直惊得合不拢嘴。董蜈蚣上下将那“密道”看了一看,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突然叫道:“小的明白了!”   “明白……什么?”   “大姐你不知道,这白矾楼主人,过去是制白矾起家的,这楼在改建之前,原来也不过是个白矾工厂。这个小楼梯,想必是为了当时的工匠们出入方便而修的。后来改成酒楼,总不能让闲杂人等乱入,地窖也废弃,于是便锁了,用字画遮着——大姐,回头你从这里出入,不是省得在人群里挤了?酒楼东家就算见了,也不会说什么。嘿嘿,居然让你捡到了钥匙,可不是运气?”   潘小园喜出望外,再看看手里的钥匙,心头隐约明白是谁的礼物。   通晓东京城地上地下所有密道的,还能有谁?   而这个礼物送得丝毫不求回报,不难猜出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并非什么救人于水火的大恩大德,但却是个小小的雪中送炭。   虽然,这份“关注”让她隐约有些羞恼,   但想必对方就是吃准了她无可奈何。   旧楼板上坐了半天,不知该做何表态。若是不领情,未免显得得了便宜卖乖。   最后还是简单写了张感谢的字条,折起来,丢在小楼梯口。   几天过去了,字条却一直还在原位,没被人捡走。摆明了是告诉她,这楼梯此后给她专用,他不来打扰了。 第187章 1.13   白矾楼里的“额外收入”,很快就积攒到一个相当的数额。这部分钱并没有计入点心铺的营业额,而是让潘小园自己单独记了个账,数一数,已经够了一百贯。   潘小园思忖一阵,拿出五十贯“交公”,十贯钱直接赏了郓哥做“奖金”,顺带堵他的嘴,剩下四十贯,再加上小王茶汤这一阵子送来的租金,统统换成黄金,充实自己的私房小金库。   也许是刚来到这个社会的时候穷怕了,深深感到手里没钱的无力,她在“赚钱”这件事上,也就稍微给自己放宽了底线。况且,繁荣浮夸的东京城,有时候会带给她一种恍惚的不安全感,万一以后打起了仗,万一梁山突然要撤掉暗桩,万一……   总之,她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一切“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可能性。   再说,擅自使用武松的金子买店铺,这点缺口还得慢慢填上。虽然武松自己表示不介意,但她良心上不太过得去,最好等再见到他的时候,能完全把缺口补齐,完美抹掉“挪用”的痕迹。   但随着个人财富的积累,慢慢又觉得金子收着不把牢。一个独身女人,随身带着巨额黄金,走到哪不会被盯上。要不是身边有个盗门董蜈蚣做小弟,要不是已经跟风门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她觉得自己早就倾家荡产无数次了。   是不是该……到“便钱务”里去开个账户,换点纸钞——那种带她签名的定额支票?   随后又摇摇头,自己把这个想法否决了。且不说使用钱引的多半是积年商户,单一个“背景调查”,就足以把她调查到开封府里去;她一介妇道人家,没有父家夫家背景,谁肯痛痛快快的给她办手续?   再说,也不太信得过时下的纸币。贬值风险不说,就凭这位没事就跑李师师那里写艳词的不靠谱官家,万一哪天政府倒台,她哭都没处哭去。   也许,真该学学“愚昧”的古代人,后院地下挖个洞,直接把黄金埋进去。   ……可后院也不是自己的地盘,是租的啊……   干脆下次见到武松的时候,拿他当人肉镖局,都给他存着,总算不会被偷被抢了吧。但这么一想也不成,多半让他花了喝酒了。   其实就算真让他败掉也无妨。到底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和他一比,拜金守财的兴趣就挪到了第二位。话说回来,要是他在身边,她耽于男色,估计也没这么多闲工夫琢磨赚钱的道道儿。这么看来,好事多磨,是老天爷特意给她机会充实家底儿。   一边胡思乱想,手底下一边忙。今天给李师师配的是刮油餐。李大明星虽然日日小心饮食,但免不得时时接待那位赵大员外,精致酒席是必不可少的,推杯换盏也是躲不过去的。过去她这样放开了吃一顿,事后最少将自己饿上三顿,有时候还有催吐的冲动。潘小园知道了,声色俱厉地恐吓她,催吐会上瘾,还会死掉。   上辈子听到过不少这样的新闻了。   于是好说歹说,劝她大餐之后也照常进食,以免影响身体机能。   潘小园简直太佩服李师师的毅力。小厨房里做的这些没油水没滋味的点心,虽然挖空心思换口味,但换成自己,说不定坚持不了几天,就得回到粉蒸肉、软羊签的怀抱;而那位同样好奇、管她索要食谱的圣女金芝公主,食谱给她送过去,听说只是拿来看看,就给扔在一边,笑嘻嘻的去吃她的油焖春笋了。   想到金芝公主,不免又想到,武松既然已经派去给明教拜山头,金芝公主这边,说不定不日也会派人来联络,到时候自己可得有所准备,点心铺的雅座儿,最好重新让人布置布置。   一边乱七八糟的盘算,一边打开“冰箱”——白矾楼里每日限量供应冰块——小心将乳酪盛进青瓷小碗里,然后开始冲调茶粉。   都知道绿茶刮油,李师师每日喝茶喝得都快吐了,于是决定给她做个“抹茶乳酪杯”,换换口味。   其实后世的“抹茶”,虽然看似东瀛产物,追根溯源,却也师出中国。宋时人喝的茶,通常是将团饼茶用特殊工艺碾碎成“末茶”、加热水后用茶筅或茶匙搅拌,称为“点茶”。所以在白矾楼里,各种上好的“抹茶粉”倒是现成。不过,还是和后世售卖的抹茶粉颇有区别,潘小园不怕烧钱,多次实验,终于将末茶和乳酪混合成功。   但要把抹茶和乳酪“联姻”,还是比较惊世骇俗的发明,潘小园也不确定李师师吃得惯。于是嫩绿色的乳酪调好,又拌入少量上好的玫瑰蜂蜜,杏仁磨碎洒在四周,再点缀上鲜花花瓣。放在天平上过秤,去掉瓷碗重量,刚好二两。   再洗一遍手,数五个新鲜梅子,剖开去核,切三片水蜜桃,两个小小杂粮桂花粗饼,各重三钱,再加上灶上煎的一壶花露果茶,就算她的晚饭。   潘小园对自己的创作也十分满意,手底下颇有艺术细胞地摆了个盘,再装进敞口小食盒里,这就高高兴兴的去送餐了。   送餐女郎不会被当成陪酒女郎,再加上面纱遮挡,一路上畅通无阻。   甚至有人已经知道她是李师师的专职厨娘了,伸长了脖子,饶有兴致地往她手底下的食盒里看。   “嚯,李姑娘今日晚上吃的是什么?”   这年头也不乏追星族,李师师俨然已经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个闪亮符号。她穿的衣裳,传出去就变成潮流;她的妆容,听说就连后宫嫔妃也竞相模仿;她吃的东西呢,只要府上传出配方的,大小酒楼往往也会立刻出山寨版本,招徕顾客。   今日潘小园的做出的成品格外惹人注目。嫩绿色的乳酪!   没多久,“师师酪”的名号就悄没声的传开了。但乳酪究竟是怎么变成绿色的,口味如何,尚且是个未解之谜。   有些小酒店开始做实验,往乳酪里添加打碎的蔬菜菜叶之类,效果惨不忍睹。还有人脑洞开得过大,想着是不是从哪里收购了绿色的牛乳,牛儿是不是天天得吃绿色的菜叶子。最后倒是有人想起来“末茶”,但到底茶是怎么和牛乳混在一起的,却是屡试不灵——如此等等,这便是后话了。   潘小园在厨房里偷偷笑。抹茶的种类、配比、和乳酪的混合方法,可是自己的独门秘籍,可得捂好了。   征得李师师的同意后,郓哥每日的售卖项目中,便又多了一项“正宗师师酪”,每日限量供应,价高者得。   潘小园觉得自己真该找个后院挖个坑了。   给李师师送罢饭,跟她聊几句,觉得师师姑娘心情不是太好。旁边的碎嘴小丫环悄悄告诉她,李师师上次给官家唱吴语小曲儿,顺便隐晦地劝谏了一下朝廷在江南征收花石纲的事——便是这件事,引发了明教反叛的导火索——但却不小心犯了圣怒,曲儿也不听了,拂袖要走。李师师吓坏了,赶紧使尽浑身解数撒娇弄痴,这才龙颜转喜。   李师师因此提心吊胆,已经抑郁好一阵子了。   别说李师师,潘小园听了这事,心脏病都差点出来了。朝廷大员都不敢劝谏的事儿,她倒敢说!   赶紧说,下次给师师姑娘送些补气压惊的吃食,让她放宽心。   一边想着,跟明教走太近,果不其然惹事。   出来的路上,三楼雅阁儿里隐约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郓哥正撅着屁股,向一桌子小资酒客推销他的“正宗师师酪”呢,价格已经吹上天了,要他们一百钱一碗。两碗可以打九五折,只要一百九。   潘小园凑过去一看,乐了,赶紧给这桌子人行礼:“赵官人,李娘子,今儿有空出来?别听这小猴子瞎吹,两碗酪能有多贵,奴家做主,今儿免费白送。”   李清照闲闲笑道:“原来白矾楼里也有老实本分生意人。潘娘子怎的到这儿发财来了?”   她怀里抱着猫咪雪炭,正拿筷子夹鱼喂着吃,轻轻放下猫,大大方方跟她行礼相见。   她身边的清秀郎君赵明诚,那日也和潘小园有一面之缘,知道是帮自家娘子甩脱了高衙内的,也不敢轻视,连忙也站起来见了。   许久不见女神,只见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娇贵气质,但此时大约已经几杯酒下肚,开始有风流慵懒的苗头。赵明诚想必对此司空见惯,趁着自家娘子和潘小园说话的当儿,悄悄把她面前的一满盏酒推开,换成了个半盏。   角落里侍立着两个丫环、一个酒保,旁边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弹唱歌伎。看来这不差钱的小两口经常来下馆子浪漫一番。那酒保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连忙不知从哪拉来个凳子,请潘小园坐在旁边下首。   潘小园知道这俩人都是不拘礼的,也跟她说笑一句:“还不是靠大才女赏脸帮扶,如今去我那点心铺的,倒有一半是去观瞻菜牌儿的。还有人嫌我那‘碧油嫩黄深’不够碧,不够黄,要说法的呢!”   回头命令郓哥:“去,厨房里拿一盒上好点心,今儿我请客。”   郓哥哪料到嫂子结交了这么多富贵闲人,吐吐舌头,飞一般去了。   倒是听得赵明诚哈哈大笑,埋汰一句:“你倒是顽皮,就知道胡乱给人家起名儿,也不怕坏了人家生意。”   李清照轻车熟路跟他犟:“怎的,我乐意!往后咱们的……哼,名字也是我起,说好了!”   不愧是思想开放的小资阶级,两个人丝毫不介意当众虐狗。后面两个丫环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已经对此麻木了。   李清照尝了一口“正宗师师酪”,赞不绝口,脱口便道:“这是江西那边的玉津片茶味道不是?也真的……”   如此准确地品出了她的末茶种类。潘小园要给才女跪下了,连声哀告:“姐姐饶命,这可别乱说!奴家指着它挣钱。”   李清照微笑:“不试试花茶?”   潘小园呆呆点头。   难不成姓李的生来都有美食家的天分?   “我明天就实验去。”   这时候郓哥将几色点心送了来。赵明诚也小心尝了一口“师师酪”,皱着眉头咂摸滋味儿,没做评价。   潘小园知道这东西并非合每个人的口味,小声问:“是不是有些腻?”   公众版的“师师酪”,自然不会做成特供李师师那种低脂低糖,而是迎合了大众的口味,乳酪调得稠厚,上面腻腻的盖了一层各式蜂蜜,彻底成了阴柔甜美的小吃——和公众心目中的李师师形象倒也十分符合。   赵明诚不好说味道古怪,只是笑笑:“有些奇特,倒像是异国风情的吃食了。”   说到“异国”,雅兴大发,当场信手拈来:“芳茗淬火,醴酪流冰……”   对这些文人墨客来说,口占诗词,大约就像潘小园心算个百以内加减法一样容易。   李清照自然不服气,温温柔柔朝丈夫一笑,当即给对出来一首同韵的。   旁边的酒保是识货的,赵明诚开口才说两个字,就撒丫子飞奔去取纸笔了。   两人同时转向潘小园:“娘子给裁判下,哪首更好?”   潘小园:“……”   学霸请饶了奴家吧。   支吾着:“都好、嗯,各有千秋……一个生动形象,一个优美抒情……”   李清照可记着她那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眼下觉得她藏拙。抿一口酒,笑盈盈看着她。   “要不然潘娘子也来一首?这是你家独创的吃食,原该每样东西都配个特色小令才是。”   潘小园嘻嘻笑道:“奴家哪有这个本事。要是这白矾楼里的食客,都能像两位似的,一件点心都能发挥出绝妙好辞,我就是白送也乐意啊。”   说着说着,突然自己起了个虚无缥缈的奇思妙想。倘若白矾楼里的高雅食客,能给她的点心写出绝妙好辞……这是一场何等盛大的营销啊……   不得了,赶紧掐一下自己,把这个点子记住,可不能在李清照女神面前走神。   这时候酒保已经将纸笔捧回来了。赵明诚大笔一挥,将两人随手所做的小令草草写就。李清照笑道:“你这一首,可以拿出去,让人合韵对着玩。”   潘小园看得心潮澎湃。自己算不算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不但没剽窃,还丰富了中国文化宝库的穿越女了?   上辈子曾经看过一个段子,有人问,如果他穿越到李白之前,把所有的李白名诗都提前发表了出来,世上还会有盛唐的李白吗?   答曰,会有。李白会写出更出色的诗来打败他。   现在,因为她的点心,后世的《易安集》里面,或许会多那么几首不起眼的调皮小令,让人看得口舌生津。   李清照见她出神了,半是嘲笑,半是打趣:“你看,我说潘娘子有天分吧,这是在构思呢。”   潘小园连忙清醒过来,讪讪一笑,十分俗气地回答:“不是不是,我在想今儿的账。”   赶紧站起来,这就告辞了。本来人家两口子出来情调一番,她也不好一直当电灯泡。   小两口笑嘻嘻站起来相送。其实他俩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李清照一杯一杯的就没停过,这会子双颊酡红,不住看着她夫君,格格轻笑。赵明诚看看满桌狼藉,也有赶紧起来结账的意思。   “酒保!结……诶,小心些跑,仔细碰到了我们的东西!”   等赵明诚站起来了,潘小园这才瞧见,他脚边立着一团奇形怪状的物件,似乎是用层层布帛包起来的小花瓶。见那酒保毛手毛脚的,他连忙把东西抱在自己怀里,想必是十分珍视,连丫环都不让上手。   潘小园忍不住好奇:“敢问这是……”   李清照两眼怀里抱着雪炭,一双秀目熠熠发光,笑道:“这是我们今儿在大相国寺市场跟前淘来的宝贝——战国时候的铜爵,铭文清晰,锈坏不多,当世难得——花了四万钱,可是值,嘻嘻!还是明诚眼尖瞧见了,这叫捡漏……雪炭,别闹!这东西你碰不得!”   连她家的猫都不让碰,潘小园算是明白了。李清照所说的“大相国寺市场”,应该是指在大相国寺前面定期开放的“万姓交易”。相国寺僧房散处,占地庞大,中庭两廊可容纳万人之多,四海八方的珍禽奇兽、书籍图画、金石古玩、锦缎刺绣、香药茶果,可谓应有尽有。潘小园早有耳闻,心里痒痒,可惜还没抽得空去瞧一眼热闹。   而别看赵明诚清秀隽雅,人家可是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金石学家,也就是出色的考古工作者,有《金石录》流传于世。做太学生清贫之时,这小伙子宁可典当衣服,也要去买金石碑文研究;眼下做两年官,有了点家底儿,想必是更常去市场上淘宝了。   李清照说这东西花了四万钱。潘小园心里暗暗咋舌,这俩败家孩子。   小心翼翼问:“这……能让奴家一饱眼福吗?”   战国时的铜器,别说这辈子,上辈子都不见得看到过。而且是李清照夫妇的收藏!   李清照今日成功捡漏,十分高兴。夫妻俩这个烧钱的爱好,即便是在东京上流社会,也少有识货的。大伙知他们研究金石铭文,也不过是赞叹几声高雅,少有主动要求一同参与研究的。   于是慷慨做主:“给你看,给你看!可别碰,铜制的酒器,便在战国时也算罕见,这上面的铜又是老旧的……”   她再说什么,潘小园可听不懂了,只知道这东西价值非常,等赵明诚研究出来那上面的铭文,估计能将整个大宋的考古工作直接推进二十年。   怀揣崇敬的心情,看着李清照用比撸猫还温柔的手法,一层层打开那布帛,露出里面斑斑驳驳、雕着起伏花纹铭文的青铜器来。一时间,整个雅间里古意森森,没人敢喘大气。   李清照此时完全变成了一个醉心学术的美女学者,兴致勃勃的给她讲这讲那。而潘小园的注意力却没有集中在那铭文上,一双俗眼扫了又扫,定格在青铜爵外侧,伞形立柱根部的阴影里。   端起一盏灯,凑过去细细的看。李清照连忙伸手护着火苗。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蓦然伸手,拇指将那立柱外侧轻轻一搓,若有所思。   李清照和赵明诚同时大惊失色:“你……别动手……”   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潘小园无辜地摊开手掌。   “娘子,你们上当啦。这东西是假的,赝品。”   李清照:“……”   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还是很有涵养地问:“何以见得?”   潘小园指着被她碰到的部分,说:“娘子上手去摸一摸便知。”   李清照依言照做,纤纤细指一伸上去,开始没觉出什么,再轻轻探两圈,就皱了眉头。   “这里……铜锈里面,刻得有字。似乎是……是……”   赵明诚也凑过来摸了一把。   他经验丰富,立刻知道有猫腻。袖子里掏出个水晶放大镜,用衣袖轻轻擦了擦。   让李清照掌灯,这就细细查看起来。   “是个‘金’字。可奇怪了,怎么会在这儿?还有这字体……怎么、怎么像是个楷体,可不是战国……”   潘小园同情地看着他,幽幽解释道:“这是那个仿造者的个人标识——济州府,金大坚。” 第188章 1.14   世间造假之术分为三六九等。造假之人,也有高下之分。譬如那低等的,只为以假乱真,骗取钱财,那假货自然是越仿真越好,若是被抓包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而金大坚的造假事业,已经造出了风格,造出了水平。以假乱真太容易,他甚至会故意在“产品”上留下些个人印记,一是和买主们斗智斗勇,二是和同行们较量炫耀。   他为人十分低调,就算是圈内人,也没几个知道他眼下栖身何处。只凭这个小小的“金”字印记,与全大宋的古玩赝品制造商,进着行无声的交流。   这个青铜爵,印记藏在铜锈里,寻常收藏家,是万万不敢直接上手直接去搓的。   而潘小园在梁山这么多时日,跟金大坚也颇有交情,他的那些“光辉战绩”,也听他吹过不少。知道他喜欢在假货上留名,也知道他喜欢留名的那些位置。   她于“鉴定古董”一窍不通。然而要她鉴定金大坚的“作品”,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这些她当然藏着没说,只说曾经从朋友处听说,有一批假货近期流入市场,青铜爵的伞盖处都是有猫腻的。   李清照夫妇也有点懵。面前的青铜古爵怎么看怎么逼真,两人自恃也有相当的鉴宝经验,没想到被打击得干脆利落。   还是不太相信,抱着这爵,拜访了几个懂行的朋友,又托关系请教大师长辈,最终不得不得出结论:这次看走了眼,四万钱买了个当代仿冒品。   好在俩人不差钱,愿赌服输,只当两个月的生活费打了水漂。   潘小园抽空去才女府上拜访了一遭,送了一堆好吃的,甚至还拿给李师师做的鱼肉剩下的边角料制的小鱼干猫粮,表达了自己的深切同情。   李清照闷闷不乐的,决心要找回这个场子:“潘娘子,下月初一相国寺再开万姓交易,你可有空赏脸一道逛逛?”   潘小园心知肚明,这是让她帮忙鉴宝把关呢。四万钱不是小数目,就算是李师师丢了,也得心疼一阵子。   自己肚里有多少墨水自己清楚,刚要婉言谢绝,却忽然脑筋一转,何不去开开眼界?   笑道:“如此甚好,奴家也正想淘点儿东西……那么回见,等初一日,到娘子府上专等。”   潘小园头一次逛如此规模宏大的集市,大相国寺的钟声袅袅敲过,只见四面都是人烟,叫卖声此起彼伏,摊子上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大到牛羊骆驼海东青,小到钗环簪子丝手帕,八方口音云集,就连附近寺庙里的和尚尼姑,这时候也有跑出来赚外快的。尼姑们手工制作的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等物,大约是由于带着佛门清净地的出身,卖得比市面上贵一成,销量还格外火爆。   潘小园后悔自己只带了个董蜈蚣来了。看看人家李清照夫妇,两口子赶集,后面跟着三四个小厮,全都是等着掏钱扛东西的。   潘小园自己挑挑拣拣,买了点头面首饰,又给点心铺定了些字画装饰,最后手痒,又给武松买了几件衣衫裤子——觉得他穿上也许帅气,其实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给到他手里——便看到才女直奔着金石摊位去了。她记起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连忙一招手,和董蜈蚣一道跟了过去。   放眼望去,满目琳琅的古旧文物,青铜器、石器、竹简、玉器,甚至砖瓦、封泥,一个个安安静静的铺在地上,待价而沽。   董蜈蚣一看就乐了,悄悄说:“有不少都是墓里的明器。”   潘小园也悄声回:“能辨出真假么?”   “大姐要求别太高。我们只管摸金,墓里摸出来的必定是真,用不着鉴定。至于这摊子上的么……呵呵,嘿嘿……得找别人。”   潘小园自己面纱遮着脸,大伙看不清她表情如何;然而见旁边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小厮,已经大包小包的战利品不少,都知道这个小娘子大约不差钱,三三两两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向她推销。   “……娘子看看,咱们这儿有徐熙的《牡丹图》,绝对真货!”   “娘子,俺家里急需用钱,这块玉玦是传家宝,只好贱价卖了,听说是上古周文王……”   还有人放低声音,自言自语般的,在人群中徘徊:“贱价钱引宝钞……贱价钱引宝钞……贱价钱引宝钞……贱价钱引宝钞……”   ——这是贩假币的。   潘小园穿过拥挤的卖家买家,跟李清照并排立在一个小小的青铜器摊位前,悄悄跟才女说:“我也只能看出那个金大坚制作的赝品,其余的,可说不准。”   李清照笑道:“不是金大坚制作的赝品,我夫妻俩一般也能分辨。”   于是点点头,一个一个的检查过去。那摊主在旁边舌灿莲花的解释推销,她只当是耳旁风。   终于,在一个古旧的小小酒樽肚子里,摸到了那个隐蔽的“金”字。   金大坚入行几十年,“桃李遍天下”,就连大内皇宫里,也如获至宝地收藏着他的不少得意之作。在今日的万姓交易市场,捡个金大坚出品的尾货,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之事。   潘小园将那酒樽隔手帕拿起来,得意洋洋:“店家,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   那店家也是懵的。本以为自己当初捡了个漏,捡来个“镇店之宝”,本来打算卖个大价钱,谁知让这看似外行的娇滴滴小娘子,当场给说成一文不值!   说一文不值,其实也不尽然。金大坚的手艺做工,在当代还是数一数二的。潘小园趁那店家沮丧,谈了个八百钱的价,将赝品爽快拿下,扔给董蜈蚣。   那卖家本也可以坚决不卖,留着这个高仿赝品来骗别人。但金石市场里不乏回头客,要是她回去在圈子里一宣扬,那这卖家可别在古玩界混了。因此肉疼归肉疼,愿赌服输,赝品越快出手越好。   李清照十分不解:“这是赝品,没有研究价值的,你……你……”   想了想,觉得明白了,更是笑她:“你就算要装饰居所,店里几十文就能买个像样的,要这个假货做什么?”   潘小园笑道:“我跟这个金大坚有缘。”   李清照笑两声,不拦她。毕竟才女自己也是个喜欢乱烧钱的,此时以己度人,不给别人泼冷水。   再逛一阵,潘小园便又发现了一个金大坚出品的栩栩如生唐三彩,在那卖家哀怨的眼神中,两千钱拿走。   别人都是“捡漏”,她反着来,专门捡金大坚出品的高仿,再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为己有。一边淘宝,一边不由自主地感叹金大坚的手艺之精,流入东京古玩市场的“高仿”,绝大多数都让人当真品,宝贝着呢。   不一会儿,又一个魏晋时期的铜佛,那个“金”字十分恶劣地藏在了佛像的裆部褶皱里,也让潘小园摸出来了,“一千钱,不卖拉倒。”   ……   这一天,李清照夫妇没淘到几样有研究价值的——当然潘小园只能保证不是金大坚出品——倒是她自己,大手大脚花出去将近一万钱,董蜈蚣跟别人讨了个担子,把她败来的“高仿”,颤巍巍挑在肩上。   潘小园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清照夫妇,明媚一笑:“多谢两位今儿带奴家来开眼界,你瞧这大丰收的多喜人,眼下天色不早,请两位去我的点心铺坐坐?”   李清照夫妇俩互相看看,各自有愧,觉得是不是把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小娘子,就此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送走李清照夫妇,潘小园累得不行,趴在点心铺柜台后面桌子上,小睡了一觉,忽然又跳起来,问:“白矾楼的厨房呢?”   李师师的营养配餐,一顿不能断。   董蜈蚣赶紧贴心告诉她:“按大姐的吩咐,小乙哥已经把今天的份送过去啦。”   她这才吁一口气,远远的看见燕青回了点心铺,容光焕发,想必是今日李师师对他态度不错。   但燕青看到她败回来的那一担子高仿古董,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表姐,你……不是小乙说你,女人家失意的时候,买东西是不管用的……”   潘小园趴在桌上笑斥一句:“谁失意了?”   “那,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放低声音,干干脆脆的两个字:“犯罪。”   燕青和董蜈蚣同时跳起来:“犯什么?”   燕青还压低声音,后知后觉地提醒一句:“表姐,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反贼,每日都在犯罪当中。”   潘小园同样压低声音回:“明白。罪多不压身,这罪我倒非犯不可。小乙哥,你得给我当同谋,别推辞。”   燕青知道她大约要作妖了,心里坏水儿翻腾,“攒人品”的任务暂时被忘在一边。   左右看看,点心铺接近打烊,柜台周围没什么生人。这时候周通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凑过来跟潘小园打个招呼,见他们似乎在合谋犯罪,当仁不让地拉个椅子,坐在一旁,摩拳擦掌。   燕青开口:“敢问表姐,想要如何犯罪?”   潘小园给几位小弟团团冲了几盏茶,这才笑嘻嘻的低声道:“那天小乙哥过去贺寿巴结的西门大官人,近况如何?”   说是“西门大官人”,其实这五个字一出口,旁边三个男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那位胜似杨贵妃的李娇儿。   进而想到了塞给燕青的那枚手帕,以及高衙内的麦秸巷大冒险。   大伙参差窃笑起来,不一会儿,变成了轰然哈哈大笑。   潘小园笑着拍桌子,“跟你们讲正事!上次咱们摆了西门庆一道,说是让他被高俅嫌弃,错失了升官的机会,是不是?”   都记得清清楚楚呢。几人同时“嗯”一声。   “眼下那西门庆在忙什么?蜈蚣兄,你那里有信吗?”   董蜈蚣作为她的专职线人,此时将脑子里的情报略略调出来,低声答道:“说是在重新使钱,活动关节。但走的是哪一位朝廷大员的路子,小弟级别不够,还……还打听不出来。”   潘小园点头,“这咱们管不着。我只是觉得,这人钱多花不完,想必也嫌烧得慌。咱想办法帮他花花。”   知道西门庆眼下地位稳固,都是金钱堆积的结果。明里花钱社交买官,暗里经商牟取暴利,他拥有的每一两黄金,都让他变得更加难以对付,离她那个“打晕了拖到梁山”的设想越来越远。   周围几人听到“帮他花钱”,又是一阵窃笑。   燕青笑道:“想必表姐这些时日韬光养晦,已经有了锦囊妙计了,我们几个,从命便是。”   潘小园下定决心,双眼发亮,学着好汉样儿,朝几位兄弟团团一拱手。   “好!我早就打听出来,那个西门庆,名下有诸多秘密产业,其中一项主要的,便是东京城连锁的‘合昌解库’……”   三日后,马行街上的合昌解库分号,迎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客人。但见一张黄脸,头顶半秃,将军肚若隐若现,身上的衣裳是绸缎材质,但已经穿得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子臭味。身边带着个一言不发的小厮,又愣又傻的不说话。   当铺里几个伙计都是毒眼光,当即得出结论:这是个半途落魄的财主。   迎上去,笑道:“官人今日来做生意?”   扮成落魄财主的燕青有点后悔,衣裳熏得那么臭,说一句话都是煎熬。旁边的郓哥也不禁皱鼻子。   燕青开始扯淡:“嗯,这个……我最近手头有点紧,想弄点钱……”   几个伙计又对望一眼。一看就是个生手,头一次来当铺,说不定东西也是从家里偷来的,老婆孩子不知道。   心情又放松几分,笑嘻嘻劝道:“风水轮流转,谁人能一直顺风顺水呢!官人既肯舍财,便是有担当的好男子。须知有舍才有得,以后官人时来运转了,小的们把东西保管好,等官人来赎,包管原样奉还!我们是百年老店,信誉至上,童叟无欺……”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最后才问:“敢问官人质当何物?”   燕青心虚地左右看看。大家知道约莫是件大生意,立刻有保镖站到他视野里,表明此处十分安全。   燕青这才依依不舍的解开背上包袱,抖抖索索放在柜台上,慢慢打开。   几个伙计眼睛一亮,赶紧做手势,把掌柜的叫来。   燕青小声说:“我家这是祖传的物件儿,一直埋在后院地下,当初老太爷说,就算是战乱饥荒,也不许把这传家宝扔了。眼下实在是……唉,不肖子孙,不说也罢!”   布包里明晃晃的,一件精致优美的犍陀罗铜像,但见褒衣博带,潇洒秀丽,帔帛交叉,宝缯飞扬,明显的魏晋风骨。更可贵的是,铜像十分完整,只有几道不起眼的划痕,这在古玩界,已经算是非常难得。   那掌柜的也是识货的,一见之下,立刻陶醉了,情不自禁地上手去摸。   手伸到一半,又想起来自己的老本行,但凡当铺接东西,不论物件好坏贵贱,向来都是要批判一番,寻些缺点,以便压价的。哪能表现出太大兴趣?   于是细细将那铜佛检查了个底朝天,看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古物,还是要漫不经心地问:“敢问官人这……这‘传家宝’,是从何处而来,还有没有相似的?”   燕青有点窘迫的不耐烦:“掌柜的只说能当多少钱便好,要是家里再挖出来,我……我再来不就是了。那个,最好是能换金子,我……家里存不下太多钱……”   几个当铺伙计扑哧一笑,这下知道他准是瞒着家里来的。   知道这种落魄小资最好面子,也就很明智地不再追问。   那掌柜的心里估了个价,然后直接砍掉一半:“这东西嘛……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但其实也不算罕见。这么着,官人是头一次来,给个优惠价,十五两黄金成交,如何?”   ……   一刻钟后,燕青怀揣二十五两黄金,意气风发出了合昌解库。   那掌柜的小看他,以为不过是头一次来当古董的生手,他身边那个小厮更是呆头呆脑,因此也没料到,这小厮竟会如此精于讨价还价。等意识到不对劲,郓哥已经步步为营,把价格抬到二十五两了。没奈何,那掌柜的只好给他俩称了金子。   但掌柜的觉得自己也没亏。这么一尊完好的魏晋佛像,倘若主人不来赎回,在大相国寺的古玩市场上,起码是四十万钱起价,自己横竖是赚到了。   看着“落魄财主”主仆俩离去的背影,捋着胡须,偷偷笑一笑。   而燕青和郓哥快步离开马行街,回到榆林巷,一溜烟,拐进“孙巧手”后身,抹掉脸上化装,又赶紧把那发臭的绸缎衣裳给脱了。   潘小园急急凑上来:“如何?”   燕青优雅微笑,袖子里掏出几小块金子,拍她手里。   “称称?”   潘小园两眼放光。   金大坚果然没让她失望。她决定下次见到这老头,一定得好好请他一顿酒。   郓哥还纳闷呢:“嫂子,干嘛一定要人家出黄金。要是用铜钱交易,能多赚不少钱。”   当铺里的铜钱对黄金“汇率”并不十分理想,郓哥如此精明,怎能不觉可惜。   潘小园免不得再解释一遍:“铜钱太惹眼,招摇过市的让人惦记。”   招手让俩人过来,箱子里捧出个栩栩如生唐三彩,进一步指示。   “随便你们编个什么凄惨故事。过十天,去他另一家分号。” 第189章 1.15   潘小园心里也知道,这种四两拨千斤、空手套白狼之事,打的就是个时间差。间隔的太频繁了,当铺伙计掌柜一合计,怎的最近这么多人大量典当古董?——便不免会起疑心。而“犯罪”的次数多了,西门庆也不是傻子,当铺里频繁出现古怪交易,他早晚得亲自查一查。   所以,做的便是个迅雷不及掩耳,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尽可能榨他的现金储备。   这几日骗来的黄金,拿出十两换成钱,犒赏店内大小员工。然后慷慨地让燕青和郓哥随便取,作为这一阵子的辛苦费。   郓哥不客气地拿了十两,笑嘻嘻的说,这便是他以后的媳妇本了。燕青却十分大公无私,笑道:“我要用钱时,开店铺的钱箱就行,用不着这么麻烦。”   反正他也不太识数,随取随用倒是符合他的习惯。可潘小园自己,还是得精细筹划。   这回真的需要在后院挖坑了。让燕青帮忙,葫芦宅大柳树下面挖了个小坑,金子装个小罐子里,一铲一铲的埋好,上面插了根柳树枝,表明位置。   不过她还是留了两手准备。埋在地里的金子,只是这阵子“收入”的一半,不过一百两左右。而另外一百两,让她带到白矾楼,自己拿着锤子钉子悄悄鼓捣,密道里掀开一个楼板,藏到底下去。   在她故技重施到十几次的时候,钱多人不傻的西门庆,终于感到不对劲了。   西门庆皱着眉头,捏着几家当铺交来的流水报告,劈头盖脸的一阵训斥。   “开当铺是叫你们挣钱!这阵子倒是给我一家家的亏!别说是买什么古董,倒是给我变现啊!什么,说东西值钱?放在库房里发霉的东西,那就是一文不值!还都是付的金子!看那些来质当的赖泼皮样儿,是能来赎回的么?就算赎回,猴年马月?下个月不许你们再亏,否则一个个给我滚蛋!”   那掌柜的心中也觉出不对。平日里,几家分号各行其是,不经常通气;今日几张报表合在一起,发现每家分号里,都以相似的过程,高价收购了不少稀世古董。难不成是巧合?   身边探出只白皙的手,高挑美人接过那几张报表,微笑着问道:“老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手下的店铺,集体亏钱了?”   孟玉楼。当初她一个寡妇立身不牢,又带着大笔嫁妆,被婆家娘家算计着抢财产,这才匆匆嫁了西门庆,算是给他送来了第一桶金。而孟玉楼自己也是个会做生意、会看账本的。这些年当清闲姨娘,家里的财物不用她经手,但对于西门庆生意上的事,还是偶尔念叨一下子。毕竟她的大额嫁妆在他手里,钱生钱呢。   将那报表看了一阵子,孟玉楼也有点吃惊,圆滑地评论一句:“老爷这几家当铺,最近可都改成金石铺子了。”   西门庆直觉,事出反常必为妖,然而那几个掌柜的信誓旦旦,都说是低价“捡漏”,有几个还将收购来的古董呈现给他过目。西门庆哪懂什么鉴赏,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不能变现的古董,极大的制约了他在其他生意上的现金流。再加上莫名其妙惹了高太尉,疏通关节、溜须拍马,花了他不知多少辛苦钱,几个月下来,家里的“黄金储备”已经流失了七七八八,极显捉襟见肘。   正头疼着,那边玳安来报:“爹,有经纪人求见。”   来的是城西李员外的经纪人。西门庆官位节节升高,免不得打主意拿权势换钱。好不容易谈下来一个私粮单子——就是不入官库、专走市场的税粮——交易额颇大,先付了五十万的定金,眼下这经纪人来催尾款来了。   本来计划着,这几个月名下那些商铺的收入,加起来足够尾款。这单生意签的可算稳妥。   可偏偏当铺这边集体流失现金,数量都足够在东京外城买个小宅子了。西门庆就有些难办。   他是脑子活络的,不像那些老古董士大夫,有点钱就藏在家里发霉。他信奉的是以钱生钱,因此手头并没有大额现金,全都是拿出去投资的。   那经纪人察言观色,提点一句:“当初大官人跟俺们员外做生意的时候,可是定的本月付全款,员外这才放心将货交予大官人。俺们员外也想和大官人交个朋友,但他也不是大内金库,其他生意也需要周转,想必大官人能够理解……”   西门庆秘密经商,当然不会向人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外一律依然是“大官人”。对方也许察觉他并非百分之百的商人,但赚钱要紧,谁有那个闲工夫多问一句?   西门庆一面和经纪人打哈哈喝茶,一面脑子里飞速转,找个借口遁出来,直接去内宅,让人把孟玉楼再叫来。   孟玉楼永远是温温顺顺,腼腼腆腆的,但眼下也忍不住嗔一句:“老爷今儿不地道,那一单子私粮,又不是我接的。”   创业初始,用她的嫁妆投资这投资那,也就算了,孟玉楼看好西门庆的经商才能,哪一次不是鼓励支持。可如今他家底雄厚,哪里再用得上女人的钱,老早就笑眯眯跟她保证,三娘子的嫁妆以后自己收好了,不再管你要啦。   亲老婆明算账,孟玉楼的嫁妆,让他拿去,生了十倍二十倍的利润,可最终还给玉楼的,不过是当初嫁他时的“本金”。孟玉楼性子和顺,也没说什么,毕竟她又不是放贷的。跟了这个男人,还不是一切都归他的,就算嫁妆属于自己,也不过是让自己在妻妾当中多些话语权,在这个家里过得有些底气。   可现在呢,为什么又管她要箱笼钥匙了?   西门庆左哄右哄:“不过是手头缺些现钱周转,我倒是可以卖个小房子小地,可东京城里的地铺,哪一年不是涨价,你定然也不舍得,是不是?我倒是也可以抵押贷款,传出去,倒让人看扁了,以后谁还来找我做生意?好姐姐,借你些钱,等这个单子现货出手,回头定然加倍还你。”   哄女人可比哄经纪人容易多了,何况是个通情达理的玉楼。没一刻,从她这里捞走了一包整整齐齐的金条。不多时又从李瓶儿那里要来些现钱。再加上手头宅子里的金银钱引,让人整理好了,朝那经纪人一摊。   玳安朝底下一指,理直气壮:“这些不是说好的数?烦请回李员外,我家大官人是京城里第一诚信生意人,向来是钱货两清——官家去白矾楼喝酒还有赊账的时刻哩!你数数?”   那经纪人连忙站起来道谢。做这行的除了脑子活氛,也讲究个眼睛毒。同样是付货款,通过付款的方式,也能看出商人爽不爽快,家底儿如何。倘若是那拖完十天拖半月,抵押这个抵押那个,才能拿出钱的,或者拿出来的竟是女人家的金银头面,再拖拖拉拉换成钱的,那便知这人定是手头紧了;倘若二话不说就直接砸现金钱钞,那才叫砸出信誉和诚意。   眼下一看,西门大官人确实是够意思的,那经纪人当即着人收款验钞,袖子里变出简易放大镜,细细的看。   玳安不耐烦道:“我家大官人的钱引还能有假货?验什么验!”   那经纪人赔笑道:“不是小人多心,眼下那造假钞的日益猖獗,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做得以假乱真,前阵子开封府不是还刚斩了两个?这钞上虽有大官人的商号和签名,眼见得真实无错,但我家员外说了,钱钞无论大小,必须检验,这是程序,并非针对大官人一人。”   玳安见西门庆没话,这才不追究了,看那经纪人签了收据,恭恭敬敬行礼走了。   西门庆出一口气,心思这才回到当铺上。把玩了一会儿那个魏晋铜佛,又看了看栩栩如生唐三彩,心里还不太明白,就这些灰不溜秋的东西,居然有人肯出大价钱买回家去“赏玩”,简直是脑子进下水道了。   但他是善于化腐朽为神奇的。脑筋一转,将古董让人包好,装进盒子里,拜访同僚的时候也不忘带上,让他们品鉴一二。大多数人都是附庸风雅的,哪说得出什么所以然,只会哼哼哈哈的说漂亮。   没多久,西门庆“捡漏”古董的事情,就传到上级高官耳朵里了。这日有述古殿直学士设宴款待同僚,西门庆知道列席的有不少好古的,让几个小厮将收来的古董精心包好,打算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价值。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收藏一两件古董不是稀罕事,一下子“展出”十几件,那可是百年不遇的风雅人儿。更别提,西门庆还说,自己家里还藏着不少沉重的,带不来呢。   他意欲何为,大家心知肚明。几个“收藏家”当即就跟他热络起来。   “西门相公啊,这个、在下斗胆请求,若得空儿,能否去府上一观?……”   “哎呀呀,这块古玉,朱勔朱大人可是念叨了许久,家中的花园就缺个这种形状的装饰……”   正当他春风得意,“古董外交”顺风顺水之时,席间却偏偏来了个不晓事的国子太学正李迥,将他带来的那几件古董左看右看,忍不住说:“西门相公,你这些古董,都是真品?”   西门庆一下子火了。这李迥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上来就驳他面子,简直智力感人。   冷然道:“当然是真品,都是下官这几年尽心收集而来的。”   李迥嗤的一声笑了:“可在下怎的在不起眼处,却摸出个小小‘金’字呢?这些年代各异的藏品,总不会都是一个人造的吧。”   他这话一出,几位“收藏家”大感兴趣,试探着伸手摸起来。   一摸不得了。   “真的、真的有字!哈哈,做得好逼真,差点儿把我骗过去了!”   ……   西门庆傻了。他自己哪懂这些调调儿。   一个念头跳进脑海里:   我收购的可能是假古董。   李迥也窃笑。堂妹李清照无意间跟他说起买到高仿赝品的事,他不过是当笑话听,没想到今儿真的见到了真人版的冤大头。偌大一个东京古玩市场,真的有人完美错过了所有真品,倒把那个金大坚的“高仿”全都收集齐了!这等运气,真该去开赌场了。   西门庆彻底无心做客,感觉前后左右尽是嘲笑的眼神,一咬牙,让人挑着古董,灰溜溜回到了家,发了一通脾气,连玳安都被他踢了一脚。   偏偏这个时候吴月娘遣了丫环,请他今晚来房宿歇,支支吾吾透露说,用了兴国寺哪个和尚的方子,今日行房,必定能怀上子嗣。   西门庆大怒,一巴掌将那丫环扇了个跟头:“老爷没兴致!子嗣子嗣子嗣,子嗣能换金子么!”   那丫环哭着回去了。   不仅是生气吴月娘如此没眼力见儿。来东京这些时日,焦头烂额呕心沥血,每天都挖空心思上位赚钱,又或许是年纪渐长,有些方面居然开始觉得力不从心,药也不敢多吃,越发觉得女人们如狼似虎,比不上手里的钱钞,从来不开口向他讨要什么,乖得很。   心思又回到当铺上,如此大批量的“高仿”同时被拿来换了他的钱,说没人针对他,孙雪娥都不会信。   ……等等,孙雪娥呢?   西门庆仰天长叹,头一次觉得,简简单单活着多好。   召来几个心腹,阴沉着脸,命令道:“最近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或是挡了谁的路,给我好好的查出来。再有来当铺交割古董的,别问他是谁,直接绑了,送到我宅子来,我亲自拿问。”   几个心腹都慌了。这可不是在阳谷县啊!   “大……大官人,这当街绑人的事儿,咱、咱还是得三思……”   西门庆一挥手:“不会做得隐蔽么!就算绑不来,给我骗来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要老子好看!”   燕青在帮潘小园切蜜瓜。修长灵活的手指,操作起川弩棍棒能杀人,眼下小刀翻飞,青翠的瓜瓤儿薄薄嫩嫩,一滴汁水也没溅出来,任谁见了都得爱上。   一面闲聊:“表姐,那个西门庆终于察觉了。今儿我再去,差点让人请到小黑屋里喝茶。”   说得轻描淡写。他燕青是什么人,能被那些混混们不入流的手段留住?见店里几个保镖眼神不对,立刻便心知肚明。随便使个诡计从容脱身,连带着郓哥也给救出来,手头的高仿古董也没丢,混乱中飘然而去,不留一丝云彩。   潘小园戴上厚手套,小炖锅从煤炉上端下来,煮得嫩嫩的鸡胸肉出锅,立刻撒上盐和白胡椒,香气四溢。   厨房外面,郓哥那蛊惑人心的叫卖声:“正宗师师酪,李师师亲口夸赞的养生乳酪,不吃后悔喽!只要一百钱……”   潘小园微微一笑:“咱们已经赚了他不少钱,见好就收。我猜这一阵子,他要再想买官上位,可不太容易了。”   燕青将切好的蜜瓜用心摆盘,“人家来钱的门路多,就当是给蔡京做了个寿。”   潘小园将鸡胸肉上秤,二两三钱;于是截掉一小截,只剩精确的二两,小心放到盘子里。   还是放弃了跟他解释“现金”和“总资产”并非划等号,“即便如此,也给他个缚手缚脚,要再攒这么多现金,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最好他家突然出什么急事,需要用钱……”   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哪那么赶巧,霉神爷外出走动,也总得喘口气吧。蔡京蔡太师,也总不会天天做寿吧。   忽然脑子里一根线绷起来,问燕青:“今儿几号?”   燕青难得的见她糊涂,笑道:“再过两日端午,表姐怎的忘了?”   “蔡京蔡太师生辰,又是几号?”   燕青委屈:“我又不是他家小厮,问我做什么?”   潘小园忍不住笑,胸有成竹地答:“六月十五。只剩一个来月了。”   她能不知道吗,当年在阳谷县西门庆家供点心,就听得西门庆如何趁给蔡京做寿的机会,抱上了这条大腿。蔡太师的六月十五生辰,早就听得滚瓜烂熟了。   蔡太师这生日过的,可真是时候。   燕青立刻会意,笑道:“是了,既然是干爹,这寿礼总不能少了,而且总得一年比一年丰厚些,不然可显得他那干儿子没本事了。”   潘小园手头不停,将榨得的蔬菜汁过滤两遍,清清亮亮的汁水倒进小银壶里,一同放进托盘。   “喏,去吧,别让鸡肉冷了。”   燕青洗一遍手,虔诚地接过,又眼尖看到旁边切下来的那一小块鸡胸肉,轻车熟路的拈起来,扔嘴里吃了。   “喂、你干什么……”   见他一脸无辜,这才心里啐一口。师师姑娘吃剩下的边角碎料,这人也舍不得放弃。   还是提点他一句:“不该说的别说,但可以稍微打听打听,朝廷对明教和梁山,各是怎么个态度。”   这是梁山这边传过来的新口信。梁山和明教虽然确立了合作关系,但毕竟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依然有些相互忌惮,万一朝廷来个挑拨离间,收拾一个,拉拢另一个,这联盟立刻就撑不下去。   眼看着燕青活蹦乱跳的去送外卖了,心里埋汰他一句没出息。自从见着师师姑娘第一面起,这人眼里的芸芸众生,就被自动分成了两种人:李师师、其他人。   就连丑绝人寰的颜,也没等挡住他一颗逢迎讨好的心。可惜眼下李师师依然只把他当一个解闷的小厮,有一次不小心撞见,燕青没来得及回避,李师师当场吓一大跳,逃回房去,镇定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人是谁——只有过一面之缘,那面孔又让人不忍刻意去记,当然不认得了。   燕青免不得一个劲儿的道歉讲笑话,才让师师姑娘稍微回颜。他自己回去,憋闷得几近吐血。   眼下看来,李师师虽然和方金芝是私底下的好朋友,但她政治觉悟高,并没有因此为明教说太多好话——上次劝谏花石纲除外,但那也主要是同情被花石纲所拖累的江南百姓,并不完全算是站在明教这边。   而潘小园已经通过她的营养配餐,创造了每天和李师师接触的机会,再加上燕青的伶牙俐齿,每天不露面的给她逗乐解闷,把师师姑娘慢慢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也并非不可能的任务。   至于辽金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想必是那密信久而无获,就算是最狂热的主战派,也得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慢慢再谈条件。这方面的谍报,李师师就不一定知道了——话说回来,就连官家本人,对此也未必完全看得清楚,如何会对李师师说?   潘小园将厨房收拾干净,听外面郓哥也收摊了,自己从工具间小楼梯离开白矾楼。每天经过这个“密道”的时候,总要检查一下藏在里面的黄金——一直完好无缺,连只老鼠都没碰到过。   回到点心铺葫芦宅,大致听了一下各人的“营业报告”,这就到了入睡的时辰。   推开自己房间门,一屋子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眼下她的卧室完全成了“军火库”。武松削的那些玩具,什么小木刀小木剑小木弓,整日价围着陪她入睡,非常具有镇宅的效果,这阵子她连做梦都少做。   开始她还觉得,是不是这人在玩什么浪漫哑谜,是不是这些“军火”拼起来,能凑个什么“我爱你”之类。研究了几天,放弃了。这人真的只是一心一意的给她做玩具。   自己乐一阵,打了水,化开点蔷薇香露,仔仔细细洗脸洗脖颈,头发上也抿了一抿。   也是奇怪,过去对个人形象并不太在意,凭着一张脸还看得过去,总觉得平日里打理干净就好,最多是出门前描个眉毛。有时候让不明意图的路人盯得多了,还会浑身不自在,故意素面朝天的出门,尽可能低调不引人注目。   可自从和武松分别以来,不知怎的,开始格外醉心于臭美,每天想象力驰骋,尽琢磨怎么让他下次再见,能惊艳得吓一跳。   虽然知道他未必看得出区别,但脸蛋白一些儿,肌肤细一些儿,头发乌一些儿,手上嫩一些儿,总归不辱他爱,再说,手感也会不一样啊。   抱着这个堕落腐化的想法,败起护肤品来也就舍得花钱。含铅的东西不敢乱用,但东京城什么没有,海外进口萃花露,蔷薇水润衙香腻,据说是上好的纯天然保养品,用来敷面,莹彻琉璃,用来护发,光馨而泽。这是李师师推荐的,价格要一金一两,潘小园咬牙败了五钱,每次用起来都肉疼。   还有向孙雪娥讨来的方子,本土产的荷珠露,和合香粉蛋清,拿来几日做一次面膜。   忙得昏天黑地时,未免影响气色,回忆上辈子所知的那些小贴士,剩茶拿来敷面除黑眼圈,效果出奇。   推广给店里其他人,一时间人人气色焕发,黑眼圈都没了。   手上也要注意。看到孙雪娥脸上养得挺白,一双下厨的手却疏于保护,不免粗黑,连忙又去向李师师讨教。   李师师估摸着她的荷包大小,推荐了一款十分经济的百花蜜熟鹅膏,每日操劳完毕,厚厚的涂一层,无所事事的发会子呆,倒也解乏。   这会子做完各种保养,香香的入睡,身边围着一圈木质军火,自己心里头别提多安生。 第190章 下血本   可惜今日的美容觉没睡够,就得赶早起五更。今日轮到董蜈蚣向她汇报市场动向。三天一总结,金融市场上的些微风吹草动。   她赶紧梳妆完毕,在点心铺柜台后面“接见”了自己的情报员。最近朝廷连颁几道宽松商业政策,市场回暖,另外不知是不是由于蔡京要过生日的原因,东京城里的奢侈品全部涨价,就连运输业也迎来了春天,那是有人从外地寻来的奇珍异宝,打算运进京来孝敬呢。   她正盘算着要不要投机一些茶叶丝绸什么的,这边董蜈蚣压低声音,告诉她一件新鲜事儿。   “大姐,那西门庆和手底下心腹商议,要干一笔大生意来钱。小的在外面全听见啦。”   潘小园喜出望外:“快说。”   董蜈蚣却神秘兮兮的不说话。潘小园明白了,这份情报足以扰乱一些市场平衡,要按盗门规矩来。   笑斥一句:“我下单还不成么!欠你多少工钱,回头来向我支。”   董蜈蚣并不像他那祖师爷时迁一样墨守成规,每次都弄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潘小园推测,这也大概是他在盗门里晋升缓慢的原因之一——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还是不断他财路。   “说。”   潘小园推测没错,西门庆既已现金吃紧,本来并非什么难以度过的难关。但为了给干爹蔡京筹备生辰礼物,他不得不加紧敛财的脚步。   投资有风险,入市须谨慎。高回报伴随着高风险,乃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几经犹豫,他的目光,投向了御街北侧的“交引铺”。那是买卖大宗管制商品,譬如茶、盐、香药、犀角、象牙之地。这些暴利货物由政府管控,于京师或沿江设立榷货务,商人们缴纳款项,用一定价格买来“货引”,之后便可向官库私库领取相应等级的货物,自行售卖。   当然,倘若有人没有条件取货,或是其他原因,想出售手中的货引,也可以到交引铺去,为自己手中的期货,寻找下一个接盘侠。   如果在此期间,相应的货物价格突增或者陡降,这个风险,也要由持有“货引”的人承担。譬如丝绢价格两千钱一匹,某人用两万钱购入十匹绢的“绢引”;而数日之后,丝绢突然降到了一千五百钱一匹,那么某人也只好自认倒霉,“绢引”换来的货物,只能卖回来一万五千钱。   一个原始的期货市场。有人在那里暴富,有人在那里倾家荡产。   西门庆寻思了又寻思,叫人:“把交引铺管事的请来,我做东,亲自跟他谈。”   可派去的小厮来回报:“老爷,那个交引铺每日生意不断,管事的说无暇分身,还是请老爷你亲自上门商谈。”   西门庆叹口气,没脾气。在偌大的东京城里,他虽然有几个小钱,但也不过是挣扎在上流社会底层的一个随波逐流的大鱼,别人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另眼相待。   只好抽个空,公事先放一边,到了交引铺,人家倒知道他定然是大主顾,给请到雅间,上了茶点。   西门庆开门见山:“贵行眼下的茶引共有多少?”   那掌柜的听他如此口气,也吓一跳,笑道:“不知官人想买多少?”   “有多少买多少。”   潘小园这边,听了董蜈蚣的汇报,和那交引铺掌柜的一样,也是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是下血本了!”   为什么要屯茶引?   这时候点心铺里其他人也渐次起床。看到燕青梳洗完毕,精神抖擞的从后面宿舍里出来,自己给自己点盏茶:“早啊。”   见店面里都是自己人,旁若无人的坐下来,开始糟蹋他那张脸,化装成丑陋的小厮,准备去白矾楼开始他的外卖生涯。   潘小园问:“师师姑娘最近有没有透露什么?”   燕青随口答:“没什么。官家最近找她少了,说是江南地方遭灾的多,因此烦恼。”   燕青这话说得一点也不烦恼,甚至颇有那么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潘小园笑他一句,又明白什么了:“江南地方遭灾……具体是哪里?”   自己想一想,突然将之前的一些见闻联系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太迟钝。   头一次见到方金芝,她就提到江南今年多旱;后来似乎戴宗又提过一句,说江南夏天正在洪涝当中;这一旱一涝的,可不就是灾天气么!   自然会影响江南地方的茶叶收成。不管遭灾的是那些具体县郡,运到东京城内的江南片茶,数量会有所减少,价格会整体抬高,却是水到渠成的事实。   不禁佩服起西门庆的商业嗅觉来。趁这机会,用正常价格大批量收购茶引,等到茶叶价格水涨船高,他低买高卖,不就可以坐在家里数钱了!   和他持同样想法的商人肯定也有。但一则不一定有他这个财力,二则不一定有他的行动力,第三,不像他有权势做后盾,因此最多玩玩小规模投机。   但西门庆的胃口不小,他这是想垄断今年东京城的茶叶市场了。   高风险高回报。如果此时,有第二个同等财力魄力的商人,和他同台竞争,打破他的垄断……   那西门庆很可能就是一个血本无归。   潘小园觉得她藏起来的那几百两金子在向自己招手。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钱,用了不可惜。倘若和他一同收购茶引,然后,在他持货等待期间,低价抛售……   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东京城的金融地震。但最起码,引发西门庆家里的金融危机,足够了。   再也坐不住:“小乙哥,给我也化个装,我要去交引铺瞧个究竟。白矾楼的厨房里有些现成的鲜果点心,你先去上工,我午饭前就到。”   潘小园扮成个娘娘腔富贵闲人,身边带个董蜈蚣,这就一步步踱到此前可望而不可即的交引铺了。   一进门,脸上刷的白了,好在外人看不见。心里咚咚咚的跳,第一反应就是飞快地退到门后面去。   董蜈蚣轻声问:“大姐怎么了?”   西门庆的背影,一眼就让她认出来了。在东京跟他捉了这几个月迷藏,还从未亲眼见过他东山再起之后的真面目。   一见到西门大官人,往事涌上心头,很多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看开的过节,一件件的重新忆起来。   他用二十五贯钱引坑她!仗势欺人挤兑她生意,差点把当时的武大挤兑破产!更别提,最后跟县令同流合污的那个嘴脸,买通所有邻居做伪证,完全刷新了当时的潘小园的三观下限。   如今被他买通、和他勾结的那些人,稀里糊涂的做了李逵的斧下之鬼。当初被他坑的那些钱,潘小园也十倍百倍的坑了回来。可唯独见着这人还过得好好的,一身长衫光鲜亮丽,腰间佩着玉,精光锃亮鹿皮靴,举手投足间似乎还雅致了那么三五分——她觉得世道不公,多少人品比他正直百倍的人,活得却比他辛苦百倍。   若是个寻常的贪赃枉法的官儿,或是个作奸犯科的商,那也就罢了,她不是包公,也整治不过来。但谁叫西门庆亲手背后捅过她刀子,更是害死了武松的唯一一个血亲,切肤之痛,她现在也完全有底气宣布,这一刀她早晚得捅回来。   那坑人的钱引,她至今留在身上,偶尔拿出来看一看,咬牙切齿。   闪身在门后阴影里,等心情平静下来,才对董蜈蚣笑道:“听听他在说什么呢。”   此时交引铺里的买卖,还没有什么商业机密的概念,顶多是来个“袖里定乾坤”,遮掩一下最终的成交额。西门庆与那掌柜,想必此时已经进行了数轮商谈,这会子只是敲定细节。如此大额交易,西门庆不放心派经纪人,终于冒着风险,亲自露面。   只听西门庆似乎有些急切:“什么时候能拿到东西?”   那掌柜的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数。西门庆冒冒失失地问:“月底?”   掌柜的笑道:“大官人月底二十九日派人送来定金,小人自然立刻双手将货引奉上。剩下的五成尾款,倒是可以等到下月再说。”   西门庆不说话,似乎有些为难。   潘小园在门后静静听着。知道西门庆不同于一般商人,很多产业都是秘密在他名下,“折现”就会比较慢。眼下他又现金短缺,月底之前,到底能不能付清那掌柜所要求的定金?   西门庆思忖一会儿,还是坚定地点点头,做个手势。   那掌柜的笑道:“大官人是爽快人,以后咱们合作愉快——对了,最好付来贵号的钱引,要是折成金子,金铺还要插手,一来一回,咱们双方都吃些亏。”   西门庆笑道:“这个我明白。”   交引铺每日巨额的成交量,一目了然的钱引,比需要过秤、测量成色的金子方便得多,转手就可以再进入下一单的生意循环。   但西门庆的声音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犹豫的。如此巨额的钱引,他自然是一时拿不出手的。在月底之前,必须筹措一笔可靠的现金,这才能将他辛苦谈成的生意变为现实。   皱着眉头,心里盘算着可折现的资产。不禁又想起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假古董,心情糟透了。   忽然脚下一绊。西门庆没好气,开口便要骂人。   “大官人,你的扇子掉了。”   转头一看,才见是个娘娘腔的富贵小子,看样子正在交引铺外面阅读当日行情。他直着眼睛撞过去,人家殷勤地帮他把扇子捡起来。   这人男生女相,纤细秀气,倒是讨人喜欢。若在平时,西门庆也免不得跟人家结交一番,看看有没有从中升迁牟利的机会。可眼下没这个心情,只是朝他略一点头,身边的小厮接过扇子,道了声谢,跟着就走了。   潘小园一颗心放下。没认出来。   说到底,他可能已经忘了这个陷害过、但却没吃到嘴的平民小娘子了吧。   信步走进交引铺,左右看看,做出一副“人傻钱多快来宰”的模样。   掌柜的还没离开,连忙笑盈盈的迎上来。清晨交易量少,商人们都在忙着处理自己的生意,到了下午,交引铺才算是真正火爆。因此这时候铺子里没什么人,能拉一单是一单。   “这位小官人,手头有闲钱,头一次来?”   潘小园十分气派地点点头,胳膊搭在旁边小厮肩膀上,将墙上挂的各样价牌儿环视一圈,开口:“要绢引!”   掌柜的乐了,小富二代真以为自己是投资之神呢。   忍笑问:“小官人要丝绢?小人话说在前头,绢引那是朝廷管制,因着年底要向大辽供岁币,因此价格浮动不大。但若是小官人想要到江南去进上好的丝绢,东京这边价格低些,绢引也充足,不用排队。”   潘小园十分懂行地点点头,“所以要多买。”   掌柜的更高兴,笑问道:“不知小官人要买多少?”   小富二代犹豫片刻,明显是想说出个震撼全场的数目,奈何经验有限,只怕一开口就露怯,要么说太多,要么说太少,因此寻思一番,笑道:“就方才那位大官人,他要进多少钱的,我就进多少钱的。”   拾人牙慧,有样学样,还不会么?   掌柜的心里头笑惨了,脱口道:“那位大官人么,他是大手笔,输得起,小官人你也要做一百万贯的生意?”   ……   小富二代显然被吓到了,心不在焉聊两句,一匹绢都没买,就告辞了。   潘小园心里头由衷佩服西门庆。一百万贯茶引,是不是能买断大宋今年所有的茶叶生产量了?   想当初,晁盖等七人担了血海的干系,劫来十万贯金珠宝贝生辰纲,安置梁山,作为第一桶金,打造了如今这个轰轰烈烈的造反派大本营。   而西门庆今日野心勃勃的交易额,相当于十个生辰纲!   需要缴纳的“定金”,则是五成五十万贯,难怪他要回去凑钱。   等茶引到手,茶价攀升,他再高额卖出,只要赚个一成半成的利润,就算那些金大坚的赝品通通变成真的,他也都能毫不眨眼的买下来了。   潘小园觉得自己还是太没见过世面。本来还打着算盘,用坑他得来的那几百两黄金,跟他玩商战呢。   默默往回走。董蜈蚣拿不准她心中所想,轻声叫她:“大姐,这个……不玩了?”   潘小园苦笑:“玩不起。”   嘴上认个怂,心里却不服输。西门庆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批茶引上了,难道眼看着他艰难翻盘走上人生巅峰?   要不要阻止西门庆筹钱,让他做不成这单生意?但若如此,一来则必须和他正面撕破脸,自己免不得露面,二来就算西门庆这单生意黄了,他不会去寻别的来财之道吗?   要么在他筹款完毕之后,请盗门潜进他家,巨额钱引都偷出来,让他欲哭无泪?   她刚想询问董蜈蚣,这么个单子,盗门会开什么价码,话没说出口,却猛然有了另一个想法。   西门庆坑她的时候有多毒,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的用“偷东西”来报复。   开口,命令董蜈蚣:“我回点心铺。你去白矾楼,若是燕青忙完了,把他叫回来,我有事要说。”   半个时辰之后,潘小园把所有梁山暗桩小队的初始成员聚在一起,宣布了一件事。 第191章 述职   “我要回梁山。”   大家全都目瞪口呆。   半晌,周通小心翼翼地说:“嫂子,那个……按规矩,‘述职’半年一次就行了,眼下……眼下还没到时候……”   上次戴宗来带口信,的确提到了驻外人员需派人回山“述职”。但这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东京这边事务闲下来时,随便派个人回去,跟众兄弟打个招呼就行了。   潘小园坚决要求亲自出马,“我这次回去,当然也不全是为了述职。那个和我有过节的西门庆,眼下我想出个法子对付他,但非得先去梁山做准备不可。倘若成功了,便是大笔进账,咱们点心铺就算不开业,大伙也能有花不完的钱了。并且这人是和朝廷六贼有首尾的,若能扳倒他,那些个贪官起码缺了一半的孝敬,对咱们梁山也有利。”   述说得井井有条,显然是决心已定。大家也有不少参与过算计西门庆的,此时自然也没意见,有些还嘻嘻窃笑。   潘小园开始分派:“我今日收拾收拾,明日便出发。眼下咱们的生意也都步入正轨,郓哥暂时回到点心铺,负责监督每日生意;白矾楼那边,我已经给小乙哥留下了一本子食谱,他也有经验了,每日照做便可。贞姐儿跟我走,因着点心铺的账本主要是你负责,‘述职’的时候,你也得跟着解释说明。另外,周通大哥辛苦一趟,护送我们俩。店里的保镖事宜,三娘这阵子忙些个。我月底二十九日之前准回。”   大家赶紧接受指派。只有周通面露难色。   “嫂子,大姐……这个、让我出差?”   潘小园笑道:“你不想回去瞧瞧你的老哥们?”   周通搓手,有点难为情。   “可是,这个……俺媳妇这边,怕是,有点、离不开……”   潘小园一怔。孙雪娥不至于如此黏人吧?   还想着怎么再做做工作,燕青忽然轻轻一拍手,低声问:“孙嫂子怎么了?是不是该恭喜大哥?”   ……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个喜笑颜开。   郓哥眼巴巴往厨房里看:“喂,这么大个事儿,不告诉我们?”   周通脸上笑成一朵花儿了,还是扭扭捏捏的:“这个,也是前天刚看了大夫……”看了看潘小园,又看看燕青,“兄弟知道,这个、不能耽于女色,山寨大事要紧……但是、那个,我头一次……能不能……”   潘小园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人是担心,太关心媳妇了,让人看扁了不是好汉?   放在梁山大本营,这个担心还有些群众基础。但暗桩里都是什么人,要是周通敢撇下媳妇自己出差,光一个燕青就得唾弃他,潘小园估计得立刻给他扣工资。   已经有人嘻嘻哈哈的把孙雪娥拉过来了。孙妹子脸红得跟樱桃似的,一个劲儿搓手摸鼻子。   “我、那个……我……我男人说,暂时不能上灶了……”   周通一怒,啪的一拍桌子:“喂,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怀个孕还不能做饭了怎地?”   潘小园暗暗摇头。这人当着媳妇的面,非得演足戏,做成个霸道大男人不可。不过孙雪娥还真吃这一套,见她男人盛气凌人的训她,当即低眉顺眼,赔笑道:“能做,能做。”   她才不附和,立刻重新分派人手:“好了都听我的。咱们现在也不缺钱,点心铺就算歇业也没关系。孙妹子你安心休养,厨房里的小厮也能使唤,做些简单的点心售卖即可,你自己不用动手;周通大哥,你留在东京陪媳妇。董蜈蚣跟我去。”   说完一句话,看着扈三娘有些落寞的神情,心里暗暗给她道个歉。这一趟是去梁山,叫谁保镖都行,就是不能叫你,对不住。   想到马上就能回到阔别已久的水泊梁山,重新乘上金沙滩的船,心中立刻激动澎湃。   “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潘小园双手撑着桌子,笑嘻嘻地说:“大伙有什么要往回带的礼物书信,你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准备。”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潘小园结束整齐,带上贞姐儿,董蜈蚣扛着大包小包,出了东京城门,豪爽雇了辆驴车儿。让董蜈蚣可劲儿赶,驴儿累坏了,就路上换一头。   抓紧时间日夜兼程,早中晚三顿都在车上,加上入夏以来日头长,没七八天,就遥遥望见了东溪村酒店。   三个驻外人员同时眼前一亮:“哗,够气派!”   贞姐准确地估计出了酒店眼下的客流量:“一天至少四十桌!”   东溪村酒店已经整修成了东京正店风格,朱檐绣帘,酒旗招展,外面齐齐站着两三个迎宾小厮,潘小园过去的小弟——肘子、肥肠——赫然在列。而且居然统一穿上了皂色的“工作服”,配合着满面土匪气,潘小园当时就乐得软在地上了。   赶紧过去接头,大家“相见大喜”,“纳头便拜”,然后招呼分例酒食。这时候张青孙二娘两口子闻讯而出,又是一波“纳头便拜”。   孙二娘眉花眼笑:“刚和我当家的念叨妹子你呢!怎的,你瞧瞧我这店现在如何,回头你和武兄弟的喜酒,在这儿办,不掉价儿吧!”话说一半,又自己跌脚,“可惜武兄弟眼下还在江南没回来,要么可美得他!”   潘小园当然也不盼着武松能飞回来,转而笑道:“姐姐你最近怎么发财了?总不会是周围的大伙儿全发财了吧?”   她还没忘,东溪村酒店的收入,主要是靠收附近老乡的保护费。眼下酒店麻雀变凤凰,难不成附近的老乡,一个个都成有钱员外了?   孙二娘笑道:“才不是呢!近来咱们也和些朝廷官员打交道,有些让咱们打败了的,宋大哥给客客气气留下,总得给人家个像样的住地吧?这就拨款整修了,不能让他们把咱梁山看扁了!”   这才明白。梁山最近定然是吸纳了不少朝廷命官——打了败仗被俘的那种——因此需要更好的居住条件。要么就是宋江把人留住,一通洗脑,让人家回去帮忙在朝上说好话,给可能发生的招安铺路。情势所需,也就在梁山脚下,开出了这么一间星级酒店。   但听孙二娘说,朝廷确实有那么几次招安的意思,可惜都狗眼看人低,把梁山当成寻常土匪山寨,话里话外的不尊重,好像吃口皇粮就是大伙祖坟冒青烟。当然没人买账,每次都是不欢而散,要么靠嘴炮,要么靠武力,把那说客赶走了。   潘小园心知肚明,眼下的梁山虽然声势浩大,但要想达到武松所期望的,“在朝中说得上话”,还差那么一星半点。因此招安并不是一条最好的路子。   但这不妨碍她在这儿先享受一番星级服务。孙二娘手下的小二们显然经过了相当的培训,毛巾搭在肩膀,一笑露出八颗牙,一开口全是文明用语:“先打两角酒?客官请慢用。”   快速吃一顿,朝董蜈蚣招招手,笑眯眯拿出两个大包儿。   “张大哥,孙二姐,在东京这么久,倒都忙着铺子了,也没啥时间闲逛,这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买来的几件衣裳首饰,我瞧着都是济州府没有的款式,拿来给你们瞧新鲜。”   张青孙二娘连忙道谢。孙二娘喜滋滋的挑了一身最艳的,到后面试穿去了。   张青见给他也带了几身帅气衣裳,不太好意思表现得太兴奋,伸手拨弄拨弄,忽然发现:“咦,这是什么?”   潘小园支吾:“这个嘛、这是……我买多了衣服,送的。”   张青挑眉。哪有买衣服送婴儿肚兜的?   潘小园也冤枉。这其实是孙雪娥关心她这结拜姐姐,死乞白赖非要塞进来的。她想着,自己都有了,离开梁山这么久,这俩人伉俪情深,万一也闹出人命呢?或许需要不是?   眼下见孙二娘还活蹦乱跳的,潘小园知道孙妹子大约是多虑了,忍笑把这肚兜儿的来历说了。   董蜈蚣在旁边多嘴:“也不妨碍你们未雨绸缪嘛,嘻嘻。”   张青是好汉性格,这种事上也不扭扭捏捏,哈哈一笑,将那肚兜儿收起来了。   店里的小二也各有赠礼。不光是潘小园的,郓哥跟这帮子古惑仔大哥相处了几个月,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是踏进土匪窝的第一步,打开了多少新世界的大门。加上小猴子做人圆滑,又在东京可劲儿发财,这会子没忘了这些大哥们,一人给送了一片价值一贯左右的金叶子。   星级酒店里的服务生们终于忘记礼数,粗豪大笑,欢呼起来。   不一刻,孙二娘穿红戴绿的出来了,跟众小厮调笑几句,知道潘小园定是有急事回山,也不磨蹭,直接发了枝号箭,召唤出水泊中客船来。   水波荡漾,芦苇丛生,凉爽怡人。水波下偶见大鱼怡然畅游。远处重山隐现,雾气蒙蒙,如同蓬莱仙境。   居然是张顺亲自划船,大夏天的,这人全身上下只围了一块尺来宽的布,汗珠子滚在白皙的腱子肉上,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不怕这副模样见别人。直到远远看见两个穿着齐整的小娘子等在岸边,才吓了一大跳:“哎呀!”   赶紧把那布往上拉一拉,又从舱里找衣服披。   潘小园十分配合地羞涩转过脸去。余光一看,贞姐儿正痴迷地盯着他那一身白肉呢。   张顺这才看清来的是谁,头一句话就笑道:“可不巧了,嫂子怎的这时候回山,武二哥又不在。”   这是弄得全山皆知了。潘小园这才真正的羞涩了一下子,问道:“张大哥今儿怎么来做艄公了?”   张顺笑道:“天热,大伙儿都在水底下纳凉,我正好想出来晒晒这身肉。”   潘小园惊讶:“……你要晒黑?做什么?”   张顺显然有些苦恼:“太白了,没点好汉的样子。”   她暗暗摇头,暴殄天物,痛心疾首。   张顺见她真信了,这才哈哈大笑:“夜里水军偷袭,就我一个白得反月光,让官军发现了,箭都往我这儿射。不过都让我打回去了,哈哈!”   说着眼神往下一指。潘小园这才看清,张顺的一身白腱子肉上,至少三四处箭伤,已经快愈合了,微微泛着粉色。   心里一凛,这才意识到,身边给自己划船的,那是杀人如麻的土匪大哥啊。   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了。趁着船行在密密芦苇荡,问他:“水寨里其他大哥在不在,我从东京带了些玩意儿,给你们玩。”   张顺不答话,船桨伸进水里搅一搅,一声唿哨,过不多时,几个脑袋从小船四周噗噜噜冒出来。   水面上齐声回荡:“嫂子!”   潘小园就差把脸捂上了,听得董蜈蚣在后面嘻嘻窃笑。   还是硬着头皮,分发了给水寨大哥们的纪念品。   东京高手匠人做的水晶护目镜,比当初做给张顺的那副更加用料精致。眼下她可发财了,人手一副不心疼。   大伙齐声道谢,张横当时就试着往脑袋上戴。   小二小五小七齐声道:“反了。”   等他好不容易戴正,这仨人又齐声:“丑。”   张横垂头丧气地潜进水里,不见了。   这时候旁边平行跟来一条渔船,大哥李俊坐在船上,双手稳稳执着鱼竿,抖一抖,一面操着他那江西口音,评论道:“比顺子那副好看些。”   阮小二比较稳重,先谢了潘小园,还不忘问:“娘子,这东西花了你多少钱?要是太贵,我们凑钱还你。”   潘小园思考片刻,笑道:“不贵,一副二百钱,不用还啦。”   大伙眼睛亮了。才二百钱?   小七赶紧说:“那给我们水军几千兄弟,一人做一副如何?钱我们来付。”   潘小园:“……”   只好愁眉苦脸说实话:“大哥,这水晶的东西,哪能二百钱拿下。实话说,一副成本两万钱……不过不用还,说真的,真不用!送你们的!算我孝敬!”   说到最后都快急了。几个水鬼哈哈大笑,埋汰她几句。   不过大家都是直爽汉子,她说不用还钱,那就也不假惺惺推辞了,再道声谢,纷纷没入水中,各守各的岗位去了。   潘小园笑嘻嘻的跟张顺道别,带着小弟小妹,踏上金沙滩。双脚踩上梁山地面,分外亲切。   早有小喽啰得知消息,三五个人前来迎接。   居然都是卑躬屈膝的:“娘子远来辛苦,宋大哥他们已知了。请娘子暂歇几日,寨子里开酒席给你接风洗尘。武松大哥眼下不在山上,娘子若是要等,也可以小住一阵子,咱们收拾出房间……”   潘小园连忙道:“且慢着,不用麻烦。‘述职’的事,我身边的这小姑娘足可胜任。奴家这次回山另有急事,恐等不得这么久,最多三两天,就得出发啦。”   一面说,一面心里琢磨,自己这次回山,居然地位连升三级,连宋江都要亲自接见了。除却和武松婚约的关系,大约自己被周老先生收徒的事也已经传到梁山了,大伙这才毕恭毕敬,用接待江湖同道的礼节来接待她。   那小喽啰听她这么说,微微吃惊。本来还以为“嫂子”这次回来,怎么也得把婚事办了呢。大家也热闹热闹。   当然不敢违拗:“那小弟立刻回去禀报。可是娘子的住处,眼下征作他用,急切间收拾不出来……”   梁山上房源紧缺,潘小园一走半年,她的小院子当然不能空着浪费。这件事武松也在信里说了,潘小园也十分理解。要是梁山上真的保留了她的“故居”,不让人碰,她反倒会觉得惶恐不自在。   笑眯眯答:“那就不收拾了。武二哥的院子空着没有?我去占两天,他应该也不介意吧?”   小喽啰扑哧一笑。武松出短差,他的院子自然是空着。但这嫂子也忒不讲究,还没办事,就上赶着住夫家去了?   正好大伙乐得看热闹。于是忙不迭的去禀报请示了。   过不多时,潘小园就拿到钥匙,小喽啰帮忙扛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搬到武松的小院子里。   路上碰到不少生熟面孔,也都笑眯眯打了招呼。熟人都知道她是山上头一个开朗客气不怕生的小娘子,不管跟武松关系如何,也都跟她礼数不缺;却有几个不认识的大哥,一看便是正规军官做派,对她爱答不理的。潘小园也不敢贸然上去攀关系。   心中有数,大约是最新加盟梁山的那些团练使、兵马都监之类的降将。压根就不是江湖人。   让贞姐住侧屋——也就是她刚来梁山时,死皮赖脸跟武松挤的那间——自己毫不客气,往武松床上一坐,只见房间内摆设并无变化,就像她当日离开梁山之时一模一样。门口两双鞋,壁上挂着几件衣裳,床上一条被子横着,依然是没叠,小几上一坛没来得及开的酒。   只是床头多了个小盒子,打开来看,潘小园第一次托戴宗送回梁山的信。纸条上清秀几个字“西门庆已寻到”,还有涂了口脂的衣带,好好的让他收着呢。   第二次托戴宗带回的“快递”——书信一封,还有个盛满柳叶儿的小本子,整整齐齐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等着武松回来签收。   心里一酸一软,发了一阵子痴,这才把贞姐叫过来,嘱咐了几句。   董蜈蚣回到他原先那个集体宿舍。他大约还要和祖师爷时迁单独“述职”的,于是潘小园也就由他开溜。   等董蜈蚣溜到门口了,忽然又叫住:“慢着。”   董蜈蚣连忙回来:“大姐有何吩咐?”   潘小园笑道:“你家祖师爷,以前帮过我大忙,只收了个良心价,眼下回想起来,甚是心中有愧。这二十两金子,你带过去,就当是我给送他买罗盘的。”   董蜈蚣一吐舌头,嘻嘻笑了一声。   “大姐是好人,祖师爷发笔横财,一定喜欢。”   ……   可过不了多久,董蜈蚣又灰溜溜回来了,一副躯干佝偻着,眼看着蔫头耷脑的,似乎被训过。   二十两金子给她递回来。   “大姐,祖师爷说了,盗门无功不受禄。”   潘小园喟然长叹。不愧是瓢把子祖师爷,高风亮节,世所罕见,比自己身边这位小弟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那便也领他的情。   这么折腾住下来,天色已经过午。拾掇一阵,径直去拜访金大坚。 第192章 回山   秃头鼠须的大宋造假第一人,在书桌后面笑嘻嘻看她。   “听说娘子在东京,把小人的独门标识给认出来了?”   潘小园汗颜,不敢不承认。   眼下金大坚的这个“金字招牌”,通过李清照的宣传,已经慢慢的在东京古玩界流传开了。   一时间市场震动,赝品遍地飞,不少人发现自己收藏多时的“镇宅之宝”原是假的,欲哭无泪。   还想着怎么赶紧跟他道歉,金大坚倒十分大度地挥手笑道:“也罢,我早年喜欢刻字留印,做出来的东西也不见得完美,早就想重新来过了。娘子莫要担忧,现在我做出来的东西,已经换了留名方式了。”   潘小园讶异:“是什么?”   金大坚笑道:“反正不是能让你摸出来的。”   她心里吐吐舌头。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往后东京城的古玩市场里,赝品还不见得能绝迹。   金大坚让小喽啰上茶,开门见山:“娘子这次又是让小人做什么?”   潘小园不跟他墨迹:“求大哥仿造些东西,要得急,最好这两日能得。若是需要什么工本费、加急费,奴家一钱不少大哥的。”   金大坚将她打量一番,右手在桌子上慢慢摩挲,大约是开始手痒了。   “跟山寨事务有关吗?”   老老实实答:“算是有点关系。那人是武二哥的仇人,不过眼下有个机会,我想整他一下子。这样以后武二哥杀起来方便。”   金大坚在江湖上混得久了,还是很少听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杀起来方便。”   “模板在哪里?”   金大坚仿造东西,向来是需要同等种类的真货做“模板”,只在细节上加以修改,以求十二分精确。   潘小园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几张薄纸,摊在桌上。   金大坚扫一眼:“……钱引?”   “对,这里是不同面值的钱引,一共二十五贯,是便钱务发给商户西门庆的专用票据,上面有双方的签名。奴家眼下需要……”   金大坚顷刻会意,捻须微笑:“娘子,制贩假钞,可是杀头的勾当。”   潘小园吓一跳,小心翼翼问:“落草梁山,可也是杀头的勾当吧?”   金大坚哈哈大笑:“我是说,使用假钞的人,倘若被发现了,是何等刑罚?”   潘小园连忙说:“奴家会小心谨慎。”   一边想着,万姓交易市场里那些卖假钞的,也没见被抓啊。   见金大坚神色复杂,心下惴惴,又问:“大哥可能没做过类似的……嗯,仿造文件票据什么的……”   金大坚胡子一吹。瞧不起他。   “比这复杂十倍的也做过!——不过还得萧秀才帮忙,我去跟他说便好。娘子要多少钱?”   潘小园略一犹豫。   “五十万贯。”   金大坚:“……”   一下子泄了一半气。瞧这钱引上的面额,一缗两缗的——一缗就是一贯——这是让他做到手抽筋呢?   潘小园赶紧又解释:“钱引最大面额有五千缗的,大哥可以略作修改。”   金大坚这才略微展颜。既有一定的发挥余地,他便也不怕挑战。虽然钱引的防伪技术眼下属于世界前列——准确说来,是世界独一份,因为除了大宋,四海列国从未发行纸钞。   将那钱引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子,敕字花押,一寸寸的凝视遍了,总结道:“娘子要面额不等的钱引,合起来面值五十万贯,上面须有西门庆商号的签字,以表钱钞归属。”   “没错!依大哥看,多久能得?费用如何?”   金大坚闭目合计一阵。   “五天。一千贯。”   “三天行吗?”   “两千贯。”   “没有现钱,金子行吗?”   “可以。”   金大坚从袖子里伸出手。   “娘子爽快人。成交。”   潘小园心里激动得砰砰直跳。她前脚刚从金大坚的院子里离开,后面就听到金大坚大声命令小喽啰,去通知萧让,再去准备笔墨纸砚了。   工期是三天。算了算,等她拿到五十万贯假钞,立刻出发,再花七八天赶回东京,时间足够。   趁这三天闲暇,打开大包小包,当了一回快递员,抛头露面满山跑了一遍。   桃花山的原班寨子里,周通给好哥们李忠带去了媳妇怀孕的喜讯,外加一封歪歪扭扭的写满思念情义的信,让李忠寨子里的小弟们当场拆开来读了,读一句,哄笑一句。   燕青给卢俊义、戴宗、宋江、吴用分别带了书信。潘小园知道小乙哥是个精细多心的,要是单给卢俊义写信未免不妥。也难为他,一晚上洋洋洒洒不知写了多少。   帮他一个个送达了。其中卢俊义算是她的大师兄,她出差在外,一直无缘拜会。此时也不敢怠慢,找小喽啰问了问江湖上通用的礼数,提了几饼茶、几瓶酒过去。   可惜她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个瞒不过去。卢俊义也知道她这师妹当得名不副实,大约也是周老先生一时兴起。加上他早已宣布退出江湖,对“同门师妹”也就没太大热情。客客气气地招待了,没什么相见恨晚的意思。   然后去拜访萧秀才,给他带了几件从东京收集来的名人字画——李清照亲自鉴定,绝非金大坚手笔——萧让乐得像个小孩,几绺胡子一颤一颤的,捧着那字画,半天不肯撒手。   也让贞姐去拜会萧让了,萧秀才算是她的开蒙老师,必须一直尊敬。   萧秀才问了贞姐几句功课。潘小园在一旁汗颜惭愧。上次萧让带话,说最好给贞姐找个女师傅继续学业,但铺子里账务繁忙,加上身份敏感,这事她也没好张罗。于是眼下贞姐的文化课属于停滞状态,好在记账记的熟了,常用字倒是练得不错。   自然也要去拜会钱粮三巨头,自己的老上级——柴进、李应、蒋敬。   柴进对她仍是礼貌有加,赶紧还把夫人请过来,一同吃了杯茶,问了问东京人物繁盛的盛况,悠然神往。潘小园忽然想着,东京城里那个不算太大的大内皇城,也算是柴大官人的“祖宅”了吧?难怪他惦记。   李应蒋敬也应邀来坐了坐。两位大男子主义此刻听说她居然成了已故的武林名宿周老先生弟子,不免有些迷惑,想着老先生大约是老糊涂了。   但还是按江湖礼数,跟她客客气气相见了,大家忆苦思甜,叙了会子旧。   潘小园不在他们那儿多耽,心中理一理计划,接下来去找林冲。   除却扈三娘那档子事儿,因着给他带了娘子遗物的关系,林冲后来在山上对她也多有照顾。对这位山寨元老,她也是能巴结就巴结。   这次给他带了东京城里时兴的挂件、佩饰、香药之类。知道林冲念旧,在京城里的那段美好生活一去不复返,此时捎来些过去的回忆,他果然十分喜欢,一双眼明了又灭,感叹道:“我约莫是老了,这些东西,倒不太合适用了。”   潘小园连忙安慰几句,说他“正当壮年”什么的。   忽然想起一事:“林教头,大宋的禁军,真的有八十万吗?”   林冲抬眼看她。饱经风霜的朴实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难得的愤世嫉俗。   “呵,那八十万,是把工匠、伙夫、乃至吹号的、唱曲儿的,都算上了。”   潘小园暗暗叹口气,又问他:“听说多有克扣军饷伙食的?”   林冲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那不是我管的事,但那些士兵训练起来,没几个气力足的。”   难怪有林冲这样的教官,却依然打不了胜仗呢。   再打听几句,对大宋的军队现状有了更深的了解,再想起岳飞,不免更加悲观。   “那,依教头看,要想……强兵强军,该从何入手?朝廷里有可结纳的人吗?”   林冲摇头笑道:“我如何知道!我要是知道该结纳谁,落得到今日的地步?”   才想起来,林教头是什么性格,山上头一个不爱多管闲事的。   她默默点头,谢了林冲,行礼告别。   最后带着贞姐儿,直奔鲁大师的居所,顺便观瞻了一下隔壁,自己“故居”的模样——眼下似乎被改为裁缝铺的一部分,一群小媳妇在里面飞针走线呢。   院墙外面几株垂杨柳枝繁叶茂。鲁智深在院子里练拳,哼哼哈哈的声音传到半里地之外。走到近前,鲁智深在里面每打一拳,潘小园在外面,就觉出脚底下地震来。   听得有人来访,大和尚赤着上身,浑身冒着蒸汽,脖子上搭条毛巾就出来了。看到是“孤儿寡母”,哎唷一声,有点局促,却也想不到回去披件僧袍。   潘小园只好向半裸鲁大师合十行礼:“师父近来安好?”   鲁智深呵呵一笑:“挺好挺好!——打了几场官兵,惬意得很!”   忽然看到她身后的贞姐儿,高兴得上去揉她脑袋,评论道:“胖了。”   贞姐脸红透了。   潘小园没法说他。贞姐在东京这一阵子确实伙食不错,早没有原先那瘦骨嶙峋的样儿了。但是对小姑娘哪能说这种话,顶多是个丰满圆润就行了嘛。   但小姑娘以德报怨,跟潘小园互看一眼,怯生生说:“大师父,我跟六姨凑钱,买了东京白矾楼出的银瓶酒给你尝。”   确实是凑钱另买的。原先潘小园低价抄底的那些早就卖光了。   一桶酒让小喽啰搬过来,鲁智深就把贞姐忘了,鼻子抽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洒家喝过这酒!当初在东京,那几个小混混拿来孝敬洒家过,哼,不过后来让洒家问出来,是偷人家酒楼里剩下的……”   潘小园连忙说:“这一桶是新鲜的,绝非剩酒。”   鲁智深乐开花,连忙蹲下去看那酒桶靥口。他没见过京城里这种运酒的桶,冒冒失失把那靥口塞子一拔,里面酒液滴滴答答的就下来了。鲁智深大惊,不能浪费,赶紧嘴巴凑上去接。   这回贞姐终于忍不住笑了,捡起那塞子,给他塞回去。   鲁智深不情不愿地说:“洒家就是想尝尝。”   东西送过了,叙旧也叙了,潘小园说不打扰师父练功,拉着贞姐告辞。   鲁智深忽然说:“喂,等等。”   指着贞姐问:“你会算数不?”   贞姐连忙说会。潘小园在一旁无话可说。这和尚竟然不记得她过去在山寨里是干什么的。   鲁智深笑道:“正好,洒家这两天忽然想算算,上梁山之后那些进项,比过去在二龙山多了还是少了。手底下人算不明白,你来帮个忙。”   潘小园扑哧笑了。大和尚跟武松一个德行,从来不在意身外之物。武松还有她帮忙留意着,大和尚没人管,这会子想必是终于觉出自己的财务状况一团乱麻了。   贞姐十分乐意帮忙。在东京见过世面,开了眼界,奇形怪状的人也见多了,眼下一点也不怕他了。   鲁智深亲自给搬来一个小板凳,让贞姐坐院子里,这就笑嘻嘻的指挥小喽啰一个个的来汇报,装钱的箱子也搬出来让她数。   潘小园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点窥人隐私。忽然想到,鲁智深不让自己帮忙,也许也是有点心眼儿的。院子里多个小孩没关系,要是留个妙龄小娘子,大和尚怎么能自在。   于是跟贞姐商量:“你先在这儿忙,我再去拜访些其他人。晚些时候来这儿接你。”   贞姐埋头理得正认真,随口“嗯”了一声。   鲁智深不耐烦挥手:“去吧去吧,小孩晚饭洒家管了。”   潘小园连忙称谢告辞。把贞姐一个半大小姑娘扔在梁山哪个角落,她都难免不放心,唯有这儿她一万个放心。   再拜访几个相识。路上忽然听人闲聊,说顾大嫂刚刚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半个寨子都去蹭红包了。她赶紧也跟过去,抢了两个鸡蛋,挤在人群里,笑眯眯祝福两句。心想孙雪娥的婴儿肚兜怎的没多备两件。   刚回到武松房里歇歇脚,天擦黑,便看到贞姐红光满面的回来了,一张小嘴上油光锃亮,不知道让大和尚塞了多少肉。   她还笑嘻嘻说:“大师父积蓄不少,他自己一点也弄不清楚。还发现他手底下有个小弟,一直‘贪污’他钱。大师父把那人揍了一顿,贪的钱却说赏他了。”   潘小园赞叹一阵,大和尚的小弟不好当。   问她:“那被揍的没记恨你吧?”   贞姐小脑袋一扬,回:“哪敢。”   潘小园乐了。小姑娘也开始沾染些土匪气魄了。   贞姐还说:“大师父还问我识不识字,是不是向萧先生学认字儿的。”   潘小园点点头,看看小姑娘,说到“萧先生”的时候,一双眼眨巴眨巴的,透着三分的亲切。   连鲁智深都关心她的认字问题,她忽然觉得,要让她接下来一直在东京做自己的账房,会不会有些……耽误了?   “你还想跟着萧先生学功课吗?”   贞姐想了想,为难:“也想跟六姨在一块儿,东京好吃好喝的……不过这儿也挺好……”   贞姐来到梁山之后,一直是潘小园罩着,又跟鲁智深好,因此难得的一点没受欺负骚扰,她自然觉得梁山上的生活十分理想。   潘小园琢磨一阵,见天晚了,先让她去睡。   第二天,便受到了宋江的亲自接见。潘小园带着贞姐,先在忠义堂上拜了晁天王灵位。那灵位上隐隐约约的还溅着些血。   旁边领路的小喽啰见她吓一跳,跟她解释:“这是咱们后来寻到史文恭那厮,拿他脑袋祭奠晁天王来着。”   潘小园“哦”了一声,对此表示十二分的敬畏。   宋江没多久就小碎步出来了,一张黑膛脸上绽开真诚的笑,连声道:“娘子请别拘束。吴学究马上便到,他也想听听你们这暗桩做得如何。” 第193章 做梦   潘小园赶紧站起来万福。上山以来,好汉们不拿她当外人,大多称嫂子,少数称弟妹。只有宋江似乎还记得,她跟武松还没成婚呢,依然是礼貌的一声“娘子”,让她颇为受用。   也是奇怪。远远在外的时候,想起宋江,总是想起他的心计手段,对他说不上讨厌,但总归是个路人态度;可每次一见到真人,见他对每个人都由衷的尊重理解,急人所急,说话做事周到备至,又对他重新产生了佩服仰慕,当成自己的老大哥一般。仿佛宋江的周围,真的有个能够让所有人舒适惬意的气场。   宋江连贞姐都问候到了,笑着问她两句功课,问两句在东京的见闻,生活琐事,累不累,烦不烦。   贞姐开始还十分紧张,没两句话,就轻轻松松放开了,跟宋江笑道:“大伯也去过东京?”   宋江遗憾笑笑:“还没。下次我若去了,到你的店里歇个脚,还得烦你跟我指路。”   小喽啰通报一声,吴用吴军师便摇着他的招牌羽毛扇来了。   大夏天的,忠义堂里也闷热,虽然四面都通透开了门窗,但热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进来。于是吴用的扇子终于派上用场,此时真的在呼哧呼哧的扇。   宋江让人给上了凉茶。   潘小园这就把从离开梁山以来,到暗桩如何建立、如何运作,事无巨细地向老大汇报了一遍。   当然其中不少内容是省略了的。一路上她早就盘算好了说辞,此时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关于史文恭的所有事宜。自己在充实小金库的事,也顺理成章地忘了没提。   关于点心铺的营业细节,大部分都是让贞姐汇报的。一是贞姐从来没离开过点心铺,确实更加熟悉情况;二是潘小园也留个心眼儿,想着慢慢给这小姑娘在梁山上挣个前程。总不能一直是自己手底下的“丫环”。   果然,宋江吴用见她一个半大小丫头,说得如此条理清晰,数字方面毫不含糊,也十分惊讶,笑着赞了几句。   吴用对于做生意赚钱非常感兴趣,连“王茶汤”每日如何分成都问到了。还问了戴宗每次去接头,住的客房条件如何,用热水方便不方便。潘小园想着,这是也打算去东京出个差了?   宋江忽然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句周老先生。潘小园会意,知道贞姐的任务暂时完成了,赶紧让她先回去。   如何面见周老先生,那密信又如何被他毁了个干净,武松早已向宋江汇报过了。因此宋江提了个话头,话题马上就转到了梁山的前途上。   “燕青兄弟写来的信,我和军师都看过了。李师师那边,确实像是个可走的路子,你们继续保持,别走得岔了。至于明教那边……”   宋江显见有些为难,商量的口气,说:“虽说我梁山与明教联手,或能让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对外用兵,减少些百姓兵祸,但……也要考虑万一失败,或是明教那边不够诚心,那我梁山便是万劫不复,就算师师姑娘给咱们说成花儿,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反贼,无可翻身了。”   吴用补充道:“宋大哥是忧心忡忡,担忧兄弟们的前程,并非瞻前顾后。”   潘小园忙点头。宋江这番话是告诉她,虽然梁山会遵循周老先生的意志,忠君救国为上,但满山兄弟们的福祉命运,也在宋江的第一位考量上。   她赶紧表态:“这是自然。梁山前程和国家前程同样要紧,我们在东京做事的,这个念想是万万不会忘的。”   至于明教那边,“等武二哥联络归来,自然便知他们的态度。”   提到武松,宋江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我倒忘啦,娘子此次难得回山,不妨住他个十天半月,等武松兄弟回来,咱们山上可也好久没热闹了。”   潘小园脸上一红,赶紧下决心推辞:“这次怕是还不行。东京城里那个武二哥的仇人,奴家还得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   为了帮武松报仇而暂缓个人私事,这份“急公好义”倒是十分符合梁山好汉的风格。两位老大自然也没意见,问了问情况,勉励几句。   “汇报”堪堪进行了一上午。等潘小园口干舌燥的出来,见贞姐还等在外头,正和萧让攀谈呢。萧让大约是来找吴用谈事的,小喽啰给他搬个凳子,坐在堂里,一面吹穿堂风,一面等着。   潘小园连忙行礼相见了。   这时候吴用也出来,跟萧让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向潘小园。   “方才有件事,小生倒忘提了。娘子的这位肱股心腹……”   眼睛居然是看向贞姐的。贞姐一愣,隐约觉得这个词儿挺大,不知道该不该谦让一下子。   潘小园赶紧辞谢:“不、不是什么肱股,帮手而已,帮手。”   “如今山寨兴旺,金银财帛各种进项,巧立名目,日增月益。前几日兄弟们还提起,要是有娘子在此助一臂之力,却是好了……”   蒙上下如此重视,潘小园连忙又谦虚几句。心中想着,近来梁山规模更是连升三级,打了不少对朝廷的胜仗,不少军寨酒店都扩建了,其中的财务细节,统计起来,也得颇费一番工夫。   吴用又笑道:“当然知道娘子在东京日理万机,无暇分身。但这位……嗯,小刘姑娘,是娘子一手调教出的帮手,倘若能留在寨子里,钱粮方面帮个忙……这个、也是十分好的……”   潘小园和贞姐同时大吃一惊。   这是让贞姐……留在寨子里,接替潘小园以前的工作?   贞姐首先惶恐:“我、我不成,做不到……”   吴用笑道:“当然不是让你疲于奔命的干活——对了,你不是还想跟萧先生学功课?可以一起嘛。这么着,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明天回报我。”   细想起来,吴用这个提议居然十分吸引人。贞姐当初在梁山上,已经是潘小园的左膀右臂,虽然并未参与制定各种财政政策,但各种算法已经是轻车熟路。眼下梁山经济无须太大改革,她只要墨守成规,按照潘小园设计的“既定方针”,事无巨细地帮忙统计计算就行了。   这样一来,小姑娘在梁山上算是正式拥有一席之地,拿工资的那种。   更别提,萧让提出,若是她留在梁山,可得继续去“梁山书院”上课,算是半工半读。   有吴用、萧让、鲁智深、武松这几位罩着,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潘小园给贞姐分析了一圈利弊,让她自己决定。   小姑娘纠结了一晚上,听她房里翻来覆去的,基本上没睡。   第二天,红着眼圈出来,见她就哭了:“六姨……”   连忙抱过来安慰:“怎的,想好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贞姐点点头。在东京虽然好吃好喝,但每天几乎从清晨忙到夜里,记账的工作复杂而枯燥,虽然充实,但她一个半大孩子,天性喜欢新鲜事物,不免也觉得腻味。   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人,甚至缠着扈三娘,教了她些基本的武功步法什么的,但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点心铺内外一里地,更别提还老跟郓哥吵架。近来潘小园去白矾楼上班,连个给她帮腔的都没有了。   梁山上呢,居住环境也算熟悉,熟人小姐妹也有几个,而且还能读书!   小姑娘整天被潘小园灌输着“要为自己前程打算”,眼下终于第一次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终于真的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一回。   “我……六姨,我留在这儿等你回来——你是不是隔段时间就回来?到时我学了什么功课,我说给你听……”   潘小园心下黯然。自己一手调教出的小乖孩子,这么久了,感情挺深。没想到一趟旋风出差,回到梁山,左膀右臂搭进去一个。   但有意义的分别大抵都是短暂的。自己和武松还分别了快半年呢。   笑着安慰她:“嗯,我隔段时间就回来。你在山上有靠山,要是有人想欺负你,别怕麻烦人家。”   这事说定了,带着贞姐去拜访吴用,诚恳道谢。再见一下鲁智深,让他帮忙多多照顾。大和尚拍着长毛的胸膛,说谁敢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孩,洒家让他满地找自己屁股。   最后去见了萧让。萧让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住房上比较宽敞,此时已经让夫人给她整理出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就在萧让的小女儿隔壁,算是她的“学徒宿舍”。虽然小得仅仅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椅子,但毕竟是人家的情分。   贞姐不等潘小园提醒,就万福下去,恭恭敬敬向萧让夫妇道谢。   当天便让她搬过去,算是熟悉环境。贞姐到底是喜欢新鲜,很快就跟萧让的小女儿玩到一块去了。   做完这些,屈指一算,已经是第三天。回到梁山之后每一日,都像飞一般过去。   到了下午,整整衣裳,去金大坚那里拜访。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   小喽啰恭恭敬敬地笑道:“娘子且等,我家大哥正忙。”   想必是正在做最后的完工。潘小园于是安安分分的等在外面。金大坚的造假小作坊,向来是不让任何人进去观摩的。连最心腹的小喽啰也不让进去。那小喽啰于是跟她搭讪,她也没什么心思理。   心潮澎湃,有生之年,自己终于也成了一回制造假币扰乱市场的犯罪分子。   过了似乎好久好久,屋里才传来动静。   “来人,把潘娘子请进来验收。”   潘小园不等人请,三两步跑进去,一眼见到那一摊子堆在桌子上的成品,彻底服得五体投地。   一张张钱引钞票,不起眼的白纸散乱堆积,却仿佛闪闪发光。似乎已经存放有一些日子有些纸张的边缘不免毛躁泛黄,那是人手触摸沾上的汗渍。有些则是崭新的,还散发着便钱务里的油墨味道。有些不小心折了个痕,缺了个角,又让细心的主人小心抚平。有一张上面甚至还落了一滴茶渍,想必是生意人日理万机,一边喝茶,一边处理事务,不小心连钱引上都溅了水点子。   每一张都不一样,每一张都相当于西门庆亲笔签名的定额支票,都仿佛散发着东京城里的繁华气息。   数一数,面额有五千,有一千,有五百,加起来五十余万贯。堆起来,尺半高的一大摞。   潘小园抬起头,讷讷地说:“大哥好……手艺。”   金大坚十分得意,捋着自己的两撇鼠须,嘻嘻而笑。   可惜手都是僵的,捋胡子的时候微微颤抖;脖子是歪的,此时十分困难地转了两转;眼睛是浑的,还带着红血丝。显然为了这份“加急费”,已经不知多久没合眼了。   这位神州第一高仿赝品制造者已经很久没能一展身手,这三天里的工作,每时每刻都是享受。   他饶有兴趣地听取了潘小园滔滔江水般的赞美和感谢,吐出两个字:“尾款。”   “是,是,怎么能少了呢,奴家恨不得多给。”   赶紧付了足量的金子,钱引用油布包好,宝贝似的拿回去,从此随身携带。   去三关之上转了一圈,拜别了宋江吴用等大哥,下来通知董蜈蚣,明天出发回东京。   开始董蜈蚣惊讶万分。当初大姐说的“三两天就走”,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呢。   “大姐你……真的不等武松大哥回来成亲啦?”   语气又是疑惑,又是痛惜,仿佛连他都看不惯她的绝情了。   潘小园坚决说:“不差这一次。我得赶时间回东京,不然前功尽弃。”   董蜈蚣想想,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么倒也扯平了。”   潘小园:“……什么扯平?”   问两句,才明白他的意思。武松上次答应来东京看她,可巧遇着紧急公事,二话没说就去出差了,算是小小的放了她鸽子。董蜈蚣的意思是,这次她“过家门而不入”,也算小小的报复一下。   斥了句董蜈蚣,让他回去收拾。自己这边呢,却忽然觉得多少对不起武松。毕竟跟他紧急出差不一样,自己来都来了,几天等不得?   可东京那边,西门庆跟交引铺约好了,二十九日之前付定金。她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把此事给搅黄了。   想了想,还是打算诚诚恳恳的留个字条,给武松解释一下自己不得不走的原因。等他回来看见,也是个惊喜不是?   屋子里没了贞姐,有点冷清。她派人去问了下,小姑娘适应得不错,正被萧让罚抄字词呢。   自己这边,翻箱倒柜的从他屋子里找出半截墨、一枝秃笔、一叠旧纸,不知让他收藏了多久,一直没用过。   磨墨润笔,咬着笔头儿,写两个字,又划掉。   要叙述她这一阵的所作所为实在太繁琐,写个流水账,直接就成工作报告了,一点情调也没有。反正自己做的这些事,武松从别人口中也能听到,何必再跟他枯燥讲一遍?   于是提笔下去,只写了几个字:自从东京一别,时光如梭,甚为思念二哥……   马上停笔,觉得简直太肉麻。武松上次给自己的“家信”都没这么露骨。   是不是该按他的风格,写两句:“小木刀不错,我很喜欢,请再多做些”?   或者馋馋他:“正宗师师酪,下次等你来尝”?   她胡思乱想,手底下乱写,最后零零散散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给他放在小几上,和上次的家信并列,排排摆好。又怕摆的太显眼,要是他没来得及拆第二份快递,就看到了这一封,未免顺序散乱,看得一头雾水。   思索片刻,将自己这几封信从左到右摆在一起,标了记号。引导他按时间顺序看。   鼓捣一阵子,去食堂打大锅饭吃了,还觉得不太过瘾。于是又趴在小几上,一笔一划的,给他设计了一份健康食谱——李师师专业营养师免费赠送,给他这个便宜。   她理直气壮地规定,让他以后每日喝酒不许超过两斤,吃青菜不许少于三盘,肉尽量吃瘦的,多食蒸煮,少吃煎炸,水果乳酪也可以试一试。   一边写,一边想着,武二哥如此我行我素,就算知道是她的认真之作,多半会对此嗤之以鼻。于是最后的署名,除了她潘六娘的名号,又小字加了一句:故陕西大侠周侗之徒——赠。   拿出周老先生徒儿的名号压人,武松总不会装没看见吧。   谁叫他非要娶她呢,作茧自缚,受人管束活该。   嘻嘻笑一阵子,食谱上也标个编号,放在那一排信的最末端。   最后,秋风扫落叶,把他房间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齐齐,简直比她自己平时还打理得利落。在外面收垃圾的小喽啰一个劲儿地夸嫂子会照顾人;这话她受之有愧,其实有点恶作剧的心思:让他回来之后,明面上东西都找不到。   看看一晚上的成果,十分满意。   天色渐黑,她坐在屋里,听到院子外面的兄弟们饮酒归来,撒着酒疯唱着歌,那声音气氛,倍感亲切。   可惜似乎听到了石秀的声音,不知在跟谁大着嗓门约比试。潘小园心里一咯噔,赶紧把院门锁好了,里面房间也锁一层。   倒不怕担心偷儿强盗。武松的院子,梁山上谁敢碰一碰?   洗漱完毕,打算上床睡觉。那订购来的假钞又让她检查仔细一遍,稍稍规划了一下回到东京之后的策略。   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呵欠。墙上摘一件武松的衣服,使劲闻闻,抱在怀里,吹熄了灯,心满意足地睡了,想着或许能梦见他。   半夜,只听门锁吱呀轻响,黑暗中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定在房屋中央。   武松带着大包小包行李,风尘仆仆赶回山东。看看日头将落,便先在东溪村酒店落脚。   酒店里训练有素的小二们谁不认得他,抢着巴结,特意给收拾出接待过朝廷命官的天字第一号上房,热腾腾一顿晚饭,有酒有肉有点心,热茶热水热毛巾,洗澡水抬到房间里头,伺候得好不周到。   武松奔波多日,这时候总算尽情歇息一晚。嫌那床太软,还让人给掀开褥子,垫了层木板,再铺上凉席,这才舒舒服服准备睡。   刚要合眼,偏偏忽然老板娘回来了,听说他在,蹬蹬蹬几下上了楼,也不客气,砰的一声推门进来。   武松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本来嫌热没盖被子,这会子赶紧拉起来捂住。   孙二娘穿得花枝招展,斜眼睛瞧着他,笑道:“喂,武兄弟,你赶紧收拾收拾,这儿没你的地儿,你回山上,去你自己那院子睡去。”   武松不解,被子底下嘟囔:“今天这么晚了,我懒得上山,先在你这歇一夜再说。你这上房也没别人占啊。”   孙二娘笑的有点坏,摇摇头,登堂入室,上来就掀被子。   武松:“你……”   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懒得跟这大姐计较。   披上衣服,“好好,我走我走。”   孙二娘这时候倒贤惠了,蹲下来,帮他把行李收好,温柔嘱咐:“天色晚了,上山的时候低调点,别吵着大家伙儿。”   武松笑道:“那么麻烦,你让我睡你这店里不就得了!”   孙二娘马上又变脸,哼一声,不耐烦地把他赶走了,行李给他扔出去。   武松只好灰溜溜出来,心里琢磨一阵,觉得大约明白了。这是怪他公款旅游一趟,忘了给老姐姐带礼物了?   摇摇头。大热天的,水泊边上全是蚊子,不得不放下衣袖裤腿,一个人听着蝉声蛙鸣。   好不容易等来船,莫名其妙的便上了山。山上也黑漆漆的,大多数兄弟早都歇了,只有值夜的小喽啰忠于职守,打着呵欠看见他来,火把晃了两晃。   武松抄小路回到自己的院子,寻思着这一路见闻良多,明天还有好多事要汇报,得赶紧歇息。   掏出钥匙,一进门,忽然听到轻轻平缓的呼吸声,从他那卧室传出来。   武松一惊,警惕着开门进屋。   借着窗缝漏出来的月光,只见自己床上明目张胆睡了个前凸后翘的轮廓,还抱着他一件衣服!   正呆着,人家给吵醒了,慵懒眯起眼,朝他一打量,嘟嘟囔囔地说:“怎么又做春梦了。”   不再理他,翻个身,继续呼呼。 第194章 任性   春梦成真,潘小园当时就给吓清醒了。   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双颊一热,严严实实的被捧起来,唇被火热的含住,修长有力的身躯覆上来,压得她轻轻“嗯”出一声,只晓得挣扎两下,怀里抱着的衣裳硌着胸口,被粗暴抽出去,带得她自己的丝绸睡衣扯开,滚烫平滑的肌肤贴上来,整个人被烫得软了。   心里仿佛什么东西炸开了,不管不顾的吻一阵,放开,耳边被粗粗喘息一下下的吹。鼻尖耳畔都是熟悉的味道。   “六儿……来多久了……”   这时候头脑才后知后觉的醒过来,不知是惊还是喜,整个房屋院墙天花板仿佛都消失,天顶的星辰倾泻洒落,爆出点点烟花。   马上鼻子酸的要哭,也不顾着呼吸不畅,伸出双臂,用力环住他脖子,用力贴紧。   “没、没多久、第三天……马上要、要走……唔、你、你是怎么……这么快……”   每说一个字都困难,不仅是压力,他手没闲着,抚摸她的脸蛋,顺着纤细的脖颈,大掌托着光洁的背,轻轻捞起来,抓了满手还不够,一路毫无章法的往下探,好像要在黑暗中把她看清楚。这几个月里模拟操练过多少次,衣裳润物细无声的就下来了,每碰到一个地方,就听到那细碎的声音就更颤一颤。   听他低低一笑,声音里藏着得意。   “我腿长,走得迅速。”   她扑哧一笑,遮不住紧张,“点灯……我要看看你……”   “好。”他也乐意,舍不得丢下手里的香软丝滑,抱起来,让她靠在他起伏的胸前。右手摸摸索索的点灯。   奇怪,平日里乱摊在床头的东西都哪儿去了,摸什么什么不在,一急一挥手,咔哒轻响,油灯原来放在上面了,被打下来,空中赶紧接住,放好,火刀火石又在哪儿,胡乱摸一阵,身体热得发胀,偏偏她还催,小细手指头捏他的肉,画圈儿玩。想从行李中找打火的,再被她一碰,不管了,黑着就黑着。   黑暗中反倒放得开,每一寸肌肤,探索得更加细致,发现了不少以前漏掉的新细节。不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待会有的是时间。就算真是春梦,也先抓住再说。   她仿佛有些惭愧似的,也不管点灯的事儿了。白天的各样琐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脑海里只剩他一个人。元宵夜。火树银花。   “累……累不累,一路上辛苦不辛……唔……”   抓住他一双乱来的手,两只手也只能擒住一只,还是承蒙他恩赐可怜,才象征性的让她拿住不动;剩下另一只乱来的就管不到了,只好舍身饲虎。粗糙的指腹,平日里持刀握棍棒,力道算不上体贴,再怎么扭也躲不过,突飞猛进的太快,连忙把腿夹紧了。一排细齿咬着下唇。倒是不疼。   听他喘息愈粗,如实答:“是很累。”   “那、那你是不是先休、休息……”   “不用。”重重吻一下,让她少说话,唇齿相连,“山下洗过浴了。”   这话什么意思,潘小园全身烧透,才发现手上居然扯着他的衣料,黑暗中只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眼中那火不容置疑的,点到哪烧到哪。   趁她软下来,直接轻轻放倒,双唇描绘着日思夜想的曲线,似乎比以往更加光滑鲜嫩。   耳边直接问:“安全么?”   她呜的一声,羞愤偏过头去,膝盖摇摇晃晃的挡他。本来力气就不大,又被他抽走一多半,根本是犹如滴水入海,哪禁得住风高浪急。   这时候了,谁算的出来!再说还没向他告知过,其实说安全的时候也不一定绝对安……   他等不到答案,委屈:“那我不管了。”   憋了这么久一股子怨气,今日送上门,怎么也得把场子找回来。排兵布阵演练过多少次了,这次十拿九稳。   她也知道是祸躲不过,羞人答答点点头,心里紧张打鼓,跟着他的手,慢慢舒展开,还是一只手轻轻抵着他胸膛,咬住他肩头,打算万一疼了,就一口下去。   感觉到武松也紧张,心跳飞速,滚烫的汗珠滴下来,顺着她的耳廓滚落,再精细的演习也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下一步计划。   骇人的热度贴上来,感到他的迫不及待。突然又胡思乱想。他知不知道她……其实……那个……是可能会疼的……万一……那可要命……   要不要直说……直说了他也不一定懂吧……难道这当口跟他科普……   还是细声开口:“二哥……”   “嗯?”他马上接话了,似乎盼着她给些指点似的。   用力推他肩膀,柔柔腻腻的哄他:“你、你躺下嘛……”   可不能任他乱来。到时她连逃都没地儿逃去。   轮到他不情不愿,但男人最大的软肋也不过如此了,此时就是让他为她去死,他也顶多跟她商量下赴死的日期。   潘小园俯下身子,亲了亲自己的乖乖的男人。这次十拿九稳。吸取经验总结教训的,可不止他一个。   “看我——吃了你。”   不得了,一句简简单单壮胆的话,让他全身战栗,她腿上立刻感到异样。居然……又……扩军……了……   她双手撑在他胸口,用力支起身子,大汗淋漓地想着,人的潜能应该是无限的吧。武松能把她轻轻易易举起来,能轻轻易易打趴下几十个江湖老手,这些若非她亲眼所见,她定然是不会相信的。   而现在,若不是亲身体会,她也不会相信,原来自己的潜能也极有发挥余地,皱着眉,喘着气,走走停停,居然真的……一口一口,吞下去了。   ……   听不到他呼吸。甚至,他仿佛有些错愕无助的神色,眉心抖动,终于发出一声奇怪的叹,像哭。   当然噎的不行,说不上什么感觉,刀枪水火纷至沓来。猎物刚刚到手一半,筋疲力尽,全身的力气都被那一点吸走了,炙热仿佛一路烧到心里。   想伏下去抱着他休息,却发现连身子都难以移动,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钉住了。   酸楚胀痛,她马上坚持不住,究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双腿忍不住的打颤,想抓什么抓不住,像是攀在悬崖的边缘,随时被扯入无尽的深渊旋涡。   带着哭腔,叫:“二哥……”   被他一把抱住,本能的往上试探一下,又顶出一声呜咽。   他头脑里混乱一片,忍住要命的冲动,一定是有什么不对,想着她是如何难受的神情。   然而她似乎是哭中带笑的,一面细细的喘,一面啃他胸膛肩窝,啜得他发狂。   还喃喃的告诉他:“没关系、我很好……”   理智彻底离他而去,有什么忍不住的要发泄,紧紧抓住她腰窝,不得劲儿,一把颠扑翻倒。   整个世界在他怀里,温柔缱绻把他裹住,邀请他驰骋。   ……   梁山上夜夜有人酗酒,夜夜有人撒酒疯,前一刻兄弟们生死与共,下一刻就拳打脚踢的扭在一处。酒香飘在半空,肆意的笑声环绕,在这片神奇的化外之地上,杀人是壮举,放火是豪情,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在这里,找不到惧怕和畏缩的字眼,一切任性胡来都可以归结为敢作敢当。   潘小园终于敢作敢当了一回,觉得自己要麻木了,要死了,要窒息,要疯掉。然而越是难受,越想和男人贴合得紧。薄汗蒸腾,微光下,头一次见到看他快慰到失神的双眸。   由着他任性,不知多久,才轻轻咬着她的唇,从里到外交代给她。汗水湿透了枕席,像是刚下了个最艰难的战场。   这才想起来点灯。她自己浑身散架,牵一发就痛全身,才不愿意起来。想说话,出口的却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声音。这才想起来擦擦脸,一道道都是半干的泪。   只好捅捅咬咬他,方才大部分时间让他压制着,没法肆意乱碰。   武松恍惚受不了,反手拧一把,她“呀”的叫一声。   总算有些火光,这才互相见着模样,都像是刚从水泊里捞出来似的。融融的暖光下是红扑扑的脸蛋,前所未有的娇艳欲滴,目光婉转如流水,一丝丝的媚,心有余力不足的勾他。   忍不住抵着她的额头笑。笑着笑着又吻到一起,不清不楚的开始翻旧账。   “怎的全山都知道我是嫂子了?嗯?我、我一回来……”   武松低低笑:“兄弟们之间,还藏着掖着?早就告知大家了啊。”   她小心问:“那、没人说不合适……于、于礼不符什么的……”   “都让我揍了。”   她无语凝噎,轻轻捶他胸口。   “你就不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上来就、就暴力……”   武松十分无辜地回:“我揍完人之后,确实跟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家都无二话,心服口服——诶,以前我倒没发现,我口才有这么好?”   她忍不住大笑,一下一下亲他脸。   没几下,让他扳过脑袋,开始兴师问罪。   “屋子怎么回事?”   “给你拾掇了,看不惯怎的?……”   “桌子上写的那一排是什么?”   这才想起来那些编了号的信,“呀”一声,吃吃一笑:“你去看嘛,现在就去。”   “不看。你跟我说。”   “太多了,说不过来。”   “那你拣要紧的说。”   “不说,你去看嘛。”   “不去。”   潘小园心里那个气。男人果然是拔那啥无情,这才多久,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还没想好要不要伤心,又听他笑道:“要去一起去。”   舍不得跟她分开哪怕短短一片刻。   她心情又好了,笑着点点头。一翻身,“诶哟”一声趴过去,火辣辣酸唧唧,愁眉苦脸:“动不了。”   他不管,直接手臂一捞,把她抱在身上,软软贴在他胸前。这会子倒知道不能扛着了,知道贴哪儿最惬意。   她挣扎不出,彻底绝望了:“有帕子吗……都、都流……”   没等她说完,那边也感觉到了,也哎呀一声,手忙脚乱的,哪知道该准备这些,赶紧又把她放回床上,胡乱找出件衣服。   还是抱在一起说话儿便好。枕着他胸膛,细胳膊和他并排贴着,一个深麦色,一个洁白皙,薄薄的透着一层胭脂色。比一比,惊讶发现:“好粗。”   “什么好粗?”   她一本正经的伸开手指丈量,“你看你的手臂,有没有比我的粗一圈?——你知不知道圆周……”   他才懒得算,低头自己一看,也笑出声来。可不是,粗上一倍不止,肌肉鼓出来,一只手抱她一个人没问题。   在她臂上一捏,欣喜道:“你怎的也结实些了。”   潘小园吓一大跳。回忆琢磨,在东京这几个月,下厨操劳,体力活没少干,还跟着扈三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了几搭,难不成真雄壮了!不过似乎也没胖……   武松却喜欢,亲一口:“结实些好。弱不禁风的不好。”   她不知要羞还是要恼,反客为主:“我看看你变样没。”   自然是要检查检查,她不在身边,他有没有亏待自己,还是毫无节制的喝出将军肚了。   说是检查,其实司马昭之心,豆腐吃得可开心。他没理由推,只好任她为所欲为,还要抱怨:“肯定瘦了,每天尽吃青菜。”   她笑出声来。在明教那里做客多日,青菜米饭没少吃,倒不用她刻意监督了。   又心疼:“那定是瘦了。”   他终于待不住,喘口粗气,抗议:“那儿不用检查。”   她流氓起来她自己都害怕,一下子羞红脖子,还不忘嘟囔一句:“又没瘦,怕什么。”   武松倒心里有愧,翻身搂住她,低声问:“这么久没去看你,你不怪?”   知道他面皮薄,这一句问话得当成道歉来听。   她钻在他胳膊底下拱拱,“你不是送了玩意儿过来陪我吗?”   武松莞尔。玩具毕竟无知无识,虽然长相威风,她被欺负了也不能真跳起来帮着揍人,不过是他有趣的念想而已。难得有一个能包容他内心孩子气的人,自然可劲儿地在她面前卖弄。   听她语气,倒像完全没把这几个月的分别当太大事儿。别人家媳妇不都是守门望窗盼夫归,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倒挺会自己照顾自己,一点没有把他栓在身边的意图。   寻常男人家,若说毕生只盼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免会被人说目光短浅没追求。但武松觉得,后两样暂时不奢望,单是有个和能他同休共戚的女人,就忽然多了些家的感觉,似乎也就够了。若说以前,“家”在他心中,只是个模糊的带着甜味的影子,眼前时刻,那影子一点点地固化,一砖一瓦,营造得像他的人一般结实。   他笑笑,低头亲一口,又自唱反调地想,这一家子俩人,天南海北的各在一隅,还各得其乐,也算是不走寻常路。过去独身闯江湖的时候不介意“四海为家”,如今算是成家立业,却依然“家在四海”,可谓责任重大。   忽然听得耳边轻声呢喃:“以后……可不用时时遣人给我送东西了,带个平安的口信儿便行,嘻嘻……”   话说得可体贴,其实知道他的本性,每次的“送东西”,最后都沦为一个让大伙开心看热闹的娱乐项目。   他也明白七八分,自然不服:“我偏要送。”   潘小园没脾气,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啥啥无情四个字。脸一板,“说正事呢。”   哦,还有正事呢,这才止了遐想。东京这边的进展,赶紧听她说。   “……在东京,识得了李师师……她偶然会透露些宫里的风向……比如、诶,别,别碰那儿……”   他本来想报复的,赶紧收手,“怎的,疼?”   “有点……没事,你听我说,她说皇帝怕明教甚于担心梁山……倘若明教反了,多半……唔、多半……”   只好顺着他亲两口,不用再说下去。   “我明白了。明教那边也是如此推测的。他们虽在江南,天高皇帝远,但……”   什么时候练出来的,居然可以一边揉她,一边完整的说话。她可不服气,探身去咬他耳朵。可惜自损八百,轻轻“哎”一声,只好回原位。   “你在江南那边都、都做的什么……他们、他们待你怎样……”   他不说话了,一翻身,专心跟她玩,直到把她治消停了,才回道:“先说你。为什么明天就走?”   她让他弄得晕晕乎乎的,好了疮疤忘了痛,埋首在他胸前,两边各啄一口,听他呼吸一滞,这才心满意足,慢慢将她的计划说出来。包括武松走了以后,如何坑了西门庆的官,如何坑了他的钱,至今万幸没有暴露,这次打算玩一个大的。   武松轻轻搂着她,捋她头发,用力嗅一嗅。蔷薇露香气。当然他是辨别不出来的,只觉得如同群山花海,娓娓说着他爱听的话。   但还是要轻轻掐几把,力道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环过腰肢,批评一句:“为什么还要忍耐着跟他打交道,等我去把他……”   她嘻嘻笑:“只对付人么?留下他万贯家财,我可看不下去。”   武松嗤笑。她报仇的路子倒是与众不同。不过她要敛财,敛的还是不义之财,由她去。西门庆应该也后悔,惹上这么个女人。   “那就仔细盯着些,别让人跑了。我……我过段时间,尽快去找你……”   她微微失望,在他肩窝里乖巧蹭蹭,“不跟我一起去东京么?”   武松沉默一刻。倘若是他我行我素的决定,当然要把她留在身边,要么把自己留在她身边,每日都湿透她的枕席,初尝滋味,如何放得下。   还是为难:“江南那边杂事儿太多,我得……仔细汇报下……然后……然后等……做决定、决定……”   他忽然也说不利索了。她有多坏,   小小的失望落在手上,一下下的惩罚他。   偏偏嘴里还跟没事人似的,顺着他的话,说:“好好,都随你……其实,嗯,这样也好。免得你急匆匆的,风里来雨里去,倒累出病来。你便在这儿好好休养些时日,等事务闲下来,再找我不迟。”   没说出口的是,今日实在太伤元气,总得休养个十天半月才差不多。要是再把他带上,明日后日何其多,非得给他欺负死了不可。   他不得不喘息,口干舌燥,枕上汗水还没干,体力迅速恢复。   “嗯”一声,算是答应。然后翻身罩住。   细声质问,“干什么……”   他没羞没臊地去捞她的腿,答得理所当然,“那就趁今天多来几次。” 第195章 放飞   潘小园咬牙切齿。熊孩子得了新玩具,赌徒天上掉本钱,还上瘾了这是!   刚吃一口开胃菜怎么能饱,三碗酒只能勾出心里带着火的馋虫。脑海里千思万想的繁多花样儿等着实践。说他全然不懂也不尽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平日里,身边的大男人们吹牛夸口,套路繁多,他自然也没法在耳朵里塞塞子。可惜寨子里多是孤苦伶仃的单身汉,吹牛的内容自然也天马行空、莫衷一是,颇多自相矛盾之处。有些他听了便知道不可能,有些却觉得不妨一试;更有些原本觉得不可能之事,蒙她赐教,发现居然真实不虚,实在奇妙。   潘小园见他眼神不对,觉得自己成了三碗不过岗里那碗酒。赶紧推他,可怜兮兮的求:“先不,等我,休息……不成,累、疼……”   听她说疼,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有些委屈,不死心地啄她的唇。软软嫩嫩的,被他吮得发亮。   她积极自救,顾左右而言他。忽然想起来:“公孙胜那个贼道,怎么没和你一起回?”   “……”   他的注意力终于被调虎离山,开心笑笑,说:“不想跟他一块走。”   赶紧问:“为什么?”好奇。   他又沉默,忽然眼睛眨一眨,想起什么不得了的。翻身下床,行李里找出件薄衣围了,趿拉上鞋。方才那件衣裳早不知扔哪去了。   “给你看点东西。”   拿过灯,放在小几中央,火光忽然映出床上那玲珑纤巧的曲线。整个屋子被点得轰然燥热。   还没仔细看过她……   弯眉似蹙非蹙,杏眼半开半阖,眼珠子亮晶晶闪着光。乳酪般肌肤上,不轻不重几道绯红痕,自然是他弄出来的,却也没记得她叫疼。   潘小园惊叫一声,迅速拽被子捂好,半嗔半恼的,轻轻横他一眼。   他忍不住笑一声,俯下去,抬起下巴亲一口,故意研磨得她出声。   “能下来了么?”   不得不说,看她那娇弱无力任人宰割的样儿,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几个月的阴霾一扫而空,话里掩不住的得意。   “不下来。”不逞强。动都不想动。   拗不过她,只好将那大包小包的行李拉到床前,给她一下子打开。   炫耀嘚瑟,别提多开心:“给你的。”   潘小园眼睛睁老大,身上的痛都暂时忘记了:“这是……”   一样样给她数:“杭州的绸伞、苏州的扇子、无锡的泥人儿,这个是……嗯、扬州的酱菜,不好,似乎坏了……”   赶紧拿出来,接着扒拉:“徐州城门口有人耍把式,说什么拳脚天下第一,让我教训了,这俩铁蛋,是孝敬我的,我看着好玩,就留下;还有这个……栖霞山里捡的石头,漂亮……”   潘小园看得目瞪口呆。   “你、你一路上……”   武松抬头,忽然真诚一笑。   “南方稀奇古怪的东西多,我老想着,可惜不能带你走这么一趟。”   她喜欢小吃食小玩意儿,要是真的也下了这么一遭江南,想必背囊里也会装得鼓鼓的吧。肯定还会跟小摊小贩们讨价还价,他在一边只等战果就行了。   一路上没她,他也没忘了“东施效颦”。这个好玩那个好看,就这么走到哪儿买到哪儿的德性,哪能跟公孙胜一块儿,等他笑话呢?   正好公孙胜说什么山寨事务告一段落,他要“游历山川,寻仙访道”,于是早早的就跟他分头回山了。   潘小园忍不住吃吃的笑:“你、你……”   探出半个身子,拿起一个,看看另一个。   苏杭一带的“旅游纪念品”还算中规中矩,想必是有明教的“地陪”带着逛过,要么就是还没和公孙胜分头而行,有人指点着,因此买到了优质的丝绸纸伞。拿起来看看,五颜六色的十分可爱,大多不像是他自己的审美口味。其中一件苏绣的团扇,针如发细,花鸟鱼虫,鲜活生动,她一看便惊为天物。这种东西摆在摊子上,武松一个人经过,肯定是连注意也不会注意到的。   可随着旅程进行,身边没人盯着,他的手信也就越来越放飞,石块、干花、茶盏、盗版书、稀奇古怪的独门暗器,花钱买来的、自己捡来的、别人送的,只要他觉得有趣没见过,通通照单全收,难怪包袱千斤重,亏他全背了回来!   正不知做何评论,忽然发现一个:“这是……”   他有点难为情,“在杭州时,明教招待我们的素点心,做得挺精致,十二瓣的花儿。我想着你没见过,就拿来给你看看。”   潘小园:“……”   所以咬了一口,剩了六瓣花儿,还带着牙印儿,就偷偷揣袖子里了?   真的没有引发什么南北外交危机么?   点心硬邦邦灰扑扑,跟旁边的栖霞山石头唯一的区别,就是多长了几个霉点子。   她愁眉苦脸看着,要不要试着舔一口,别糟蹋了他这份心思。   武松却赶紧笑着夺回来:“早不能吃了,就是给你瞧个样儿。你看过了,扔了就行。”   痴痴看着他那天真的模样儿,越看越爱。   张开手臂要抱抱,笑道:“都喜欢。明儿我全带东京去,天天看着。”   武松抱住她,赶紧说:“别费这力。”   也知道她一个力气小小的女人,如何做得来搬运工。其实也就是让她看了一笑,没想着将这些石头、铁蛋子、带牙印的点心之类留个天长地久。   把他拽过来,翻过半个身子,按在自己怀里,闲闲问他:“明教的大本营什么样儿?他们说话你都听得懂?有没有对你凶?事情谈得如何?”   一边说,一边偷偷打个呵欠。夜已深沉,被褥凉爽,窗外蝉鸣渐稀,本是安然入睡的好时光。又让他弄得疲惫不堪,眼皮子强撑着,耳朵竖着。春宵苦短,错过一刻就是浪费千金,这事她不做。   武松却有兴致,跟她说:“听说你们在京城接上头了,那边才放我们进去。不过嘛,嘿,水泊草寇,到底有些瞧不起我们。也难怪,他们那边都修了宫殿,比东京大内还不差,地方官全听他们的,税也不少收,简直是个小朝廷。”   潘小园撇撇嘴。气势上让人家比下去了,可谁让他们瞧不起人了!   揪揪他耳朵,又捏捏鼻子,“然后呢?”   武松笑笑,把她的爪子扒拉开,轻轻捏在一起,那边就动弹不得了。   “开始只是带着我们参观州县,显摆他们的治理成果。我们闲玩几天,舒坦是舒坦,觉得他们不够诚意。跟公孙道人商量着,不能天天闲逛,梁山让人看扁了。于是等见到他们的八天王、十高手什么的——有些也跟我交过手——就约他们再切磋一番,一天轮一个。等打趴下五六个的时候,就有人报,说教主接见,让我们换白衣。”   咬着他肩膀吃吃的笑。简直爱死他了。   “然后呢?”   “那方腊还算客气,也没装神弄鬼什么的。问了问梁山的情况,还就包道乙那事向我道了个歉,是条好汉,可以结交。可惜他没提出跟我打一架。”   他说是好汉,自然就是好汉。潘小园觉得眼下自己看谁谁顺眼,世界上一个个全是好人。   背后环过手,摸摸硬硬的肌肉块,上下捻捻,吃他豆腐,“不是问这个。怎么跟人家打的?没受伤?”   他被勾出不止一道火气,回头一口含住她唇,纠缠厮磨。   含含糊糊问:“要我演给你看?”   “好啊。”   他心中豪情万丈,跳起来,拢拢衣襟,系紧腰带,眉飞色舞的开始跟她比划。   “那个石宝,比我高一头,胳膊那么粗,拳头那么大。江湖上听说过我名字,大约早就不服气了。这一上场,托大不用兵器,我便也不用。我俩相互吐个架子,他也忌惮我,虽说点到为止,不敢挑衅。我见他下盘沉稳,不好用脚,但他人粗壮了,转身便慢,我便慢慢进退,用步法带他,回身这么一拳——那是周老先生教的,直到那次我才真算把那一拳打明白了——他自然不敢硬接,要闪,可我更快,脚底下别他——你别学,这动作你做会受伤——他反应也真快,就地一滚,然后我再……”   兴高采烈演了一圈,榻上佳人托着腮,痴迷地瞧,被子只遮住一半肩膀。再看看,她似乎也没怎么注意他的拳脚如何精妙,目光只是流连在他脸上身上,仿佛就算他此时表演个贵妃醉酒,也能让她看出雄健英姿来。   他硬着头皮,连比带划的讲完,才讪讪道:“总之把他打趴下了。”   潘小园挥挥手,赶走那个不存在的倒地的石宝,笑盈盈道:“下一个。”   也看出来了,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委屈道:“都演一遍,很累的。”   才想起来他风尘仆仆的赶路,可不是要休息。马上又心疼了,招手:“那过来歇着。”   一招手,被子又滑下来一点儿,春光乍泄,赶紧又拉上。但嘴角依旧是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介意被他看那么一下子。   武松受不了。本来是他的卧榻,让人占了,还摆出一副大方的施舍样儿,跟他分享。   上去不客气地摊开手脚,先占它个十分之九,女人抱到身上,轻轻软软的一点也不是负担。把她的腰肢拢过来,乖巧柔顺,滑溜溜的爱不释手。不知她怎么长的。   但哪里肯就此合眼,轻轻搂住。江南的见闻,从钱塘江潮到一枚菱角,每样都觉着新鲜,想着她没见过,绘声绘色的博她笑。   她问:“正事呢,谈得怎么样?”   武松回:“江南那边时机已经成熟,明教造反不过是早晚问题。我们按照宋大哥的意思,约定若他们反,梁山在北方响应,先杀他千百个贪官污吏,让朝廷无暇伐外,正好让辽金自己打去……”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潘小园仍旧惊喜万分。这便算是正式联盟了?   武松得意一笑,指着床头一叠不起眼的纸:“方腊的亲笔信,宋大哥还没见着,先让你看见了。别拆。”   她顺着他的手一看,果然是封规规整整的信,封皮盖了个硕大的印。让他一路揣怀里,方才飞速宽衣解带的时候,居然还没忘了先把它拿出来,一丝不苟的转移到安全地带。幸亏这信不是活物,没生双眼睛。   又羞又乐,使劲捶他一把。   咕咕哝哝的和他天马行空。东京的江南的见闻都说遍了,她的脑袋抵在他怀里,终于耐不住,打了个盹儿,马上又强撑着,想起个笑话,给他讲。   他如何看不出来。心疼。再低沉问一句:“真的明天就走?”   她狠心“嗯”了一声,“不然来不及。”   把她拢更紧。手指微微陷进肌肤,想着她的好,想着她温软有力的裹挟,想将她全身上下,一寸一寸,长长久久的霸着。   其实要把她留下也不难,已有了丈夫的名分,山寨里谁不会向着他。只要他一句话,她走不了。   但想着她一路奔波,就此白跑一趟,未免不落忍。   当初怎么决心的来着?她有多善解人意,不论他表现如何,都是一声柔柔的“没关系”。这么爱他的女人,舍得拂她的意?   突然又想起来,方才那一次虽然没了“没关系”,居然没给他平反昭雪,也没想起来夸他,简直恶劣之极,太不像话。   翻身吻住。呼吸渐渐又重起来。   潘小园心里一惊一跳,清醒了大半,可怜巴拉地提醒:“你不是……累了吗……”   “是有点累。就再一回,就睡。”衣裳顺手扯下来,“不疼了?”   她欲哭无泪。这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要是他“不累”,一晚上还不得上天!   只犹豫了一刹那,还是轻轻答应一声,也觉得一晚上远远不够。梦不愿醒,就算被他弄死了也是不够的。   她想着方才,他似乎也没坚持太久。但她也满足,毕竟人无完人嘛,这点心理准备还是有的。 第196章 茶引   几乎是一夜没睡,清晨又立刻醒了,腰是麻的,腿是软的,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缩在男人宽阔的怀里。   夏日清晨凉爽,柔柔的阳光洒进来,将他的侧脸照得发光。武松倒是睡得沉,多日舟车劳顿,第一夜好眠。又约莫是昨晚一雪前耻,嘴角居然还带笑。   真是丢人。潘小园可记得清楚,他似乎有什么执念似的,一定要她夸他棒,夸出口,也不顾她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更别提出声说话——简直恬不知耻。   不就是上次弄砸了一回吗?也不能赖她啊,倒惩罚到她头上了。   慢慢伸展爬起来,又被他霸道拢回去,人却还没醒。亲他肋下痒痒肉,胳膊微微一抬,才从他肘窝里钻出去。弯腰找鞋的时候不免酸痛一阵,起立下地的时候不免踉跄两下,回身瞪他一眼,自己揉揉腰,慢慢适应了一阵子。   倒是还能走路。突然回想起当年那场不要命的马拉松。   一屋子凌乱,轻手轻脚的给收拾好。终归是舍不得叫醒他。自己的包裹已经打好了,用力提起来。   放不下,再亲两口,凑在他耳边轻声:“快些来找我啊。”   他没醒,梦里乖乖的“嗯”一声。   火速赶回东京。半是惦记着违法犯罪,半是用忙碌来驱赶心中的思念。等回到点心铺,恰是二十八日。   生意不咸不淡。孙大厨既休假,雇佣的几个小帮厨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让他们乱做孙雪娥的那些拿手菜,免得砸了招牌。所以眼下铺子里不过卖些最基本的炊饼、胡饼、面汤之类。   坐下来要了胡饼和茶汤,没多久,郓哥闻讯赶过来,赶紧又去叫燕青。   潘小园见了熟人,忽然觉得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这一趟回来,可别让人看出变样儿来。虽然眼下自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但小说里的女孩子初尝禁果,不是几乎肯定能被三姑六婆看出什么端倪,不是容光焕发了,就是气质妩媚了,再就是走路姿态有什么不对——她自己写小说的时候,这种剧情也不少用啊。   不过现实中的大伙,一个个很贴心的迟钝,上来嘘寒问暖,关心的是她路上累不累。   潘小园悄悄松口气。转念一想,毕竟自己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寡妇”啊。   她自然不介意这些,笑嘻嘻问候一圈,问问大家现状,得知一切如常。   郓哥跑过来:“嫂子,这几天的帐!咦,贞姐儿呢?”   她赶紧解释了一下,说小姑娘被留在山寨里干活出力了。   郓哥愣好一阵,撇撇嘴,极其不服:“寨子肯定得给她祸害穷了。”   潘小园其实也觉得贞姐儿这机遇十分突然,但毕竟是吴用亲自提议的,这么多人听在耳朵里,总不会害了她。只能说小姑娘运气好,一步步走得比自己容易。   周通则十分喜庆地汇报媳妇的情况:“胖五斤了,大夫说可能是个儿子!”   燕青关心她:“表姐,给你买点丰盛的菜,好好歇一天?”   “不,小乙哥请你帮忙,咱俩马上出去干活。”   顾不上风尘仆仆,让燕青给打扮成了个清秀小厮。燕青自己扮成个大腹便便的管家,这就直奔交引铺。   燕青的易容术,只能把一张脸抹掉特殊的痕迹,并不能完全模仿成另一个人。好在他俩也看惯了西门庆家下人的嘴脸,都是那种附庸风雅、仗势欺人的。潘小园化装完毕,照照镜子,摆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儿,逗得燕青直笑。   交引铺掌柜的见来了生人,连忙迎出来。   董蜈蚣在店铺外面踅来踅去,以防突然看到什么不该出现的人。   燕青开门见山,俯身在柜台上,低声说:“我家老爷的定金带来了。掌柜的,交货吧。”   那掌柜的一愣:“不知贵府老爷是哪位?”   燕青冷笑:“跟你做了这么多生意,不认得我们老爷是谁?”   但凡坑蒙拐骗,讲究的是自己不先透底儿,而是留着些悬念让别人去猜。别人猜中了时,自然会对此格外信服。   果然,那掌柜的将燕青和潘小园左看右看,摸摸头,吃一惊:“是那位买茶的老爷?”   燕青拖长声音:“既知道,还让我们在外面站着作甚?”   潘小园不得不佩服,燕青温柔体贴起来,让人想给他大笔花钱;但装腔作势起来,立刻能变得十分讨打。   那掌柜的见真的是西门庆派来的人,尽管没见过,还是不敢怠慢,给迎到后面去上茶,旁敲侧击地说:“上次贵府带来的人,似乎不是你两位……”   燕青打断:“我家府上人多着呢,哪像小门小户这么寒酸。”   掌柜的忙道:“是,是。但不知……”   潘小园在旁边连忙提醒一句:“管家的,他们是怕咱们付不出钱。”   燕青顿悟,笑道:“原来是这样,是要见了钱,才能给咱们好脸色的。”   这一唱一和的几近刻薄,也不看看他俩自己一身铜臭味儿。   那掌柜的心里不舒服,不敢发作,小心翼翼地抬一句杠:“可贵府老爷跟小人说好了的,是二十九日,明天交款。”   潘小园笑道:“这不是钱筹到了,早一天买货,早一天获利,怎的,放着现成的钱,你还非得等一天收不成?”   说毕,一张纸条劈头扔出来。乃是西门庆的手写便签,说已经提前凑齐定金,今日派府中下人某甲、某乙,向掌柜的敬呈——当然是萧让顺手写的。   接着,背上包袱解下来,“喏,验收下。”   那掌柜的看到真实不虚的钱引,再估量一下那摞钱引的厚度,态度立刻诚恳起来,笑道:“小的这也是谨慎……”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对着窗口光线,细细看起来。   潘小园大怒:“这都是我们老爷亲手清点的!还能有假?”   燕青反倒斥她:“人家大宗生意,谨慎些是应该的,万一数目不对,谁负责?”   这俩狗腿子互相不服气,那边掌柜的连忙将钱引迅速清点一遍,招手叫来个得力的伙计,低声嘱咐两句,教再验一遍。   潘小园突然警惕地左右看:“喂,掌柜的,你这儿安全不,别突然来个强盗土匪什么的,要是这钱丢了哪怕一张,我可就得把脑袋割下来赔老爷了。”   掌柜的忙道:“安全,绝对安全。”   燕青也在旁边不断打岔,一会儿挑剔茶水不好,一会儿说外面下水道反味儿,一会儿又说“老爷”如何看重这单生意,让掌柜的不许怠慢。   两人一边你言我语,其实心里头都悬着一条线,余光盯着那掌柜的手。   捻开一张,接着一张。久经考验、阅钱无数的一双毒眼睛,将那些青红盖印飞快地扫过去。便钱务负责人的签字、西门庆的花押,人的笔迹一般是无法模仿的。   潘小园从半盏茶水的反光里看那掌柜的神色。但愿金大坚别手欠,在他的“作品”上加什么独家印记。   半晌,那掌柜的抬起一双老眼,摇摇头。   “两位官人,这钱引……有些问题。”   潘小园心里骤然一沉,不动声色地问:“都验过了,还有什么问题?”   那掌柜的笑道:“你家账房想必是清点得错了,多给了两千贯。”   潘小园差点把茶水洒出来。也怪她从来没经手过如此巨款。金大坚这个“免费赠送”,差点吓出她心脏病。   “不知这两千贯,是也算在定金里面呢,还是……”   “不了,我们拿回去。”一文钱也不多给。   和燕青对望一眼。沉住气。   两万斤高档闽茶的取货凭证——这回不用担心是假货——一张一张的数出来。那掌柜的边数边说,他也是头一次做这么大单生意。两万斤生茶的茶引,还是跑到临近几家交引铺,三天前才全都凑齐的。   潘小园一把接过去。   “如此多谢。余下五成尾款,下个月我们老爷着人送来。”   那掌柜的连忙称谢:“小人在这里专望——诶,请签一下收据……”   潘小园一笑,指着那西门庆的便签,说:“这上面有我家老爷签字。”   那掌柜的摇摇头,坐回去。也是他太急着做成这大单生意,想着有钱人都任性,手续上也不求百分之百齐全。再说,能凑够五十万贯钱引,还都是他独家货号的票据,整个东京城里,怕也是没有第二家了——难道还会有假?   第二天,西门庆家的小厮玳安,身边围着五六个运钞保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交引铺,叫道:“掌柜的!钱带来了!我们来拿茶引!”   ……   吵架声惊动了半条街,一帮闲人凑来围观有钱人黑吃黑,亢奋激昂,不一而足。   那掌柜的信誓旦旦,昨天你们老爷已经派人把茶引取走了,今天又来,难道是消遣小人?   玳安不信,叫道:“肯定是你将那茶引私自卖给别人了!编出套假话来哄我们!当初我家老爷跟你们谈得好好的!虽然没签字画押,但谁人不知道我家的信誉!你这老东西,太岁头上动土,小心我告到开封府,把你们这些奸商都抓起来!”   带的那几个壮汉保镖是干什么的,此时异口同声:“货交出来!没有就赶紧去进!今儿我们非见着货不可!”   那交引铺老板也觉得蹊跷,不想因此而结仇,心想要么自己让一步吧。   “那个,烦小官人回去回报贵府老爷,若是反悔了这桩生意,小人就把定金退回去,茶引给小人送回来……”   玳安愤怒地一瞪他,“茶引没有!”   “那、那……那小人就专等尾款了。”   “尾款也没有!”   那掌柜的这才觉出来对方是仗势欺人。但他一个堂堂东京城交引铺,有着政府背景的,动辄千万的生意,难道还能像对面那些个裁缝铺、刀剪铺一样,任人宰割不成!   将几个伙计叫出来壮声势:“报官就报官!你们莫不是讹人家东西的!”   ……   一百万贯的生意不是小数目,交引铺坚决要官府见。   西门庆这种级别的官商,要报官自有门路,开封府少尹家里递张拜帖,人家不敢轻视,就赶紧得找空儿出来迎一下;可交引铺掌柜的知道他约莫有门路,不肯让他们“官商勾结”,这就派人径直去开封府击鼓了。   潘小园乔装改扮,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约莫听了两耳朵。玳安坚持声称被交引铺放了鸽子,谈好的生意让他们又便宜了别人;而交引铺掌柜的则坚称,头一天西门庆就派人把货买走了,定金都付了。这再派人来“取货”,显见是讹人,翻脸不认账!   描述一下两个人的长相,玳安嗤之以鼻,府里没这俩人。拿出西门庆“亲手”写的条子,玳安有点含糊。再拿出西门庆独家商号花押的钱引来,玳安彻底没脾气了。   ——老爷耍他呢?   不得不说,这一套钱引太过以假乱真,开封府的一干公人衙役看不出来有假。再说交引铺掌柜也是身经百战老江湖了,他经手的钱钞,一般人想不到去质疑其真实性。   交引铺人证物证俱在,玳安这边面露犹豫之色,开封府当即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要给玳安面子,知道他家后台主人毕竟是个官,尽管是买来的,但万一还升迁呢?   客客气气把玳安请了出去。   几个衙役师爷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这事约莫是个误会。你去回报你家老爷,下个月把尾款给这铺子送过去就成了。下次再购货引发财,别那么高调。”   够推心置腹的。玳安也没胆子单独在开封府闹,心急火燎的,只好带着几个保镖,想着这事邪门,得赶紧火速回去报告西门庆。再去制造纸钞的印刷厂,去请专业人士鉴定……   正盘算得紧锣密鼓,走到一个小巷子时,突然听到一处废弃的民房里,有人大声争吵。   “——那茶引是我骗来的!我得分大头!”   “——屁!要不是我跟那掌柜的里应外合,能让你这么容易骗得?我分一半!”   “——我家掌柜的说了,今儿见官,给开封府的贿赂也不少,这个不能算,你俩都只能分四成。”   “——你他娘的说话不算话!看我打你……”   本来刁民吵架,鸡毛蒜皮,不是什么新鲜事,旁人偶尔经过,就当是城市的背景噪音。   可玳安本就心慌意乱,骤然捕捉到“茶引”、“掌柜”之类的词儿,整个人精神一震。   合着真是交引铺掌柜的骗人呢!   赶紧朝旁边几个保镖做手势,让他们小声轻步。自己竖起耳朵,把那几个人的争吵细细听一遍。这要拿到开封府上去当证词,那掌柜的吃不了兜着走。   可吵架的几个人也小心。听到有人说:“……小点声,别让外面人听见……那掌柜的……证据,藏在……”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玳安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往里走,想听得清楚些。 第197章 洗钱   点心铺里,潘小园没闲着,坐镇指挥。   “小乙哥快去下门板,咱们暂时歇业。三娘负责监视铺子到潘楼街之间,若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来通报。蜈蚣兄,你拿十万贯钱引,化好装,迅速去南通界身购置丝绢彩帛,价格高点没关系,只要将这钱引换成货物,越快越好。郓哥拿三十万贯,到汴河大街牙行去购买商铺店面,同样可以吃亏,别让人看出蹊跷;周大哥拿十万贯,今儿是相国寺万姓交易不是?去市场里捡贵的买,宝刀弓剑、首饰珠宝、犀角象牙,什么都行——别买古董!”   迅速分派完毕,再加一句:“若是那西门庆反应过来,或是报官,市场里看见巡捕,就立刻停止采购,保身为上,申时以前,在此集合。”   说完,自己心里砰砰直跳。这是她犯罪计划的最后一步。真钱拿到手的刹那,立刻开始一场迅速而精准的洗钱行动,把带有西门庆商号标识的钱引,分散到东京城各个角落去。   见几位小弟同时出门,潘小园淡定叫道:“郓哥慢着。小乙哥跟你一起去。”   郓哥回头一怔,立刻笑道:“也好,我还没去牙行买过房子哩。”   潘小园鼓励地拍拍他肩膀。燕青脸上现成的化装,倒也用不着多耽搁。   如此巨大的数额,她不得不存着点小人之心。燕青不识数,不能派他单独行动;派出去洗钱的几个人,董蜈蚣是有盗门羁绊的,周通是梁山好汉,都不太会心猿意马;唯有郓哥这个小猴子,虽然生意上最为得力,但人品上,并没有取得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当初在阳谷县的时候就差点做了西门庆的帮凶,这个“案底”她一直没忘。   所以这次,给他“洗钱”的数额最多,但同时,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   郓哥显然也明白。按他的人生观,这当口还无条件轻信别人的,才是傻瓜呢。   因此顺水推舟,笑嘻嘻的把燕青推在前头。这件事做漂亮了,以后不愁嫂子不赏饭吃。   潘小园松一口气:“快午饭了,我去白矾楼伺候师师姑娘去。”   心不在焉的忙了一下午,回到点心铺,派去洗钱的几个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总算是胸口落下一块大石。   董蜈蚣的十万贯,全都换了上等丝绸绢匹,眼下在白矾楼的密道里堆着;郓哥直接甩出一沓子地契,他倒有商业头脑,知道黄金地段豪门大宅,有的要二三十万贯,太惹眼;寻常地段的普通商铺院落,也得两三万贯起;至于外城的民房,价格倒是便宜,也不引人注目;因此蜻蜓点水的拜访了几个牙行,直接买下了金水门外一条街。   周通吭哧吭哧的回来,带了一兜子香药珠宝蔷薇露,有点沮丧地说,还有三四万贯没用完,远远的看见似乎有西门庆家的人往这儿走,不敢多耽。   潘小园勉励了几句。洗钱有成本,不差这点小钱。   悄悄开了一坛子好酒,大伙轻轻干一碗,庆祝犯罪成功。   等到西门庆向开封府报案,称自家五十万贯钱引让人当街抢劫,不知所踪,开封府那边再拖延几日,钱收够了,开始调查的时候,点心铺这边,当日火速收购来的丝绢彩帛、地契、香药珠宝之类,已经通过各处牙行,悄没声的换成金银,一点一点的运了回来。   洗钱的方法虽然原始,但在这个没有电话互联网的时代,已经算得上悄无声息。   等一切稍归平静,将董蜈蚣悄悄叫出来,足量的金子送出去,与东京盗门缔约,办了最后一件事。   西门庆一杯一杯的灌酒。平日里他不怎么酗酒的,更不会借酒浇愁。但今日他无心他事,连饭也不想吃,脑子里一片混乱。   有人专门针对他暗算——这是几乎板上钉钉的。要不然,那被抢走的五十万贯,怎么会如同泥牛入海,一点线索也寻不到?开封府的效率不抱希望,于是自己也派了不少心腹,全城寻访。   倒是得知,有些钱引立刻被拿到铺子里去换了商品,询问那买家长相,却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显然是化装了;那些铺子自然也不肯把到手的钱引吐出来——合法交易,已经钱货两清,凭什么要去给西门庆扶贫?   再之后,便就无从追查了;那些商品全都重新被投入市场,几个来回,便谁也记不得经手人的相貌、以及交易的时间地点。   西门庆牙齿都要咬碎了。卖了多少田产商铺才凑出的这五十万贯,难不成眼下打了水漂?要是能换来珍贵的茶引也罢,可偏偏茶引也没到手,那交引铺掌柜的,开封府还说他无罪!   一定是他钱使的不够多。正想着要不要通过人际关系,给开封府施加点压力,那交引铺却又把他告上了公堂:西门庆巧取豪夺,用五十万贯定金,骗取了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还欠着五成的尾款呢!   西门庆能怎么办,说那五十万贯钱引不是他家的?谁信!   第一反应是,有人私自挪用他家产,擅自在便钱务开了号。但家产无缘无故变动那么多,他不可能不知道。   然后便想到会不会是假钞,那交引铺老板口口声声咬定,真钞!   西门庆终于找到个可能的漏洞。如果交引铺老板也看走眼了呢?甚至,倘若交引铺老板用假钞来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再讹他的五十万贯定金和尾款,那就是开封府多年不遇的一桩高智商犯罪。   派人去开封府,好话一箩筐,说明了情况,再请开封府派人去交引铺,大庭广众之下验钞。倘若钞票不真,如此巨额的造假案件,足以惊动朝廷和官家,让那交引铺全体员工脑袋不保。   交引铺掌柜自觉行的正立的直,也不敢不答应,当下一口同意。   到了约定的验钞之日前夕,却又出了一档子事儿。那交引铺值夜的伙计半夜解手,持着个蜡烛,摸摸索索的出门。可不知是哪儿吹了一阵什么妖风,那蜡烛被吹得侧翻在地,好巧不巧,轰的一声,燃起了堆在墙角的一跺旧纸。   火势如猛兽般乱窜。好在交引铺平日里进出的都是纸张勾当,防微杜渐,防火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那伙计一声大叫:“不好了,走水了!”   当即起来七八个,抄起墙角的水盆水桶,七手八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   清点钱物。除了墙熏黑了,幸而没多大的财物上的损失。只有一样。   西门庆府上送来的五十万贯钱引,放在小箱子里,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黑,边缘蜷曲,不过还好没损毁干净,勉强能看出上面的字迹和印鉴来。   那交引铺掌柜抚着心口,连叫惭愧,赶紧点了香灯,拜了火神真君,又派人买了一厚沓子避火图,铺子里上上下下都挂上。   等到西门庆家里派人,连同开封府、印钞处,大伙一起来交引铺验钞的时候,那掌柜的硬着头皮,捧出来那一摞被熏黑的钱引,十分抱歉:“已将那引起失火的伙计辞退了。”   大伙同时皱眉。不过熏黑的钱引到底也是钱引,还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验了一遍。   本来金大坚的技术就高明得超乎人们想象。这一熏,又掩盖了大半的伪造痕迹,谁还看得出来破绽?   开封府当场得出结论:钱引为真。西门庆手下遭受抢劫,损失了巨额财产,值得同情;但分案分理,责令立刻交还尾款,报假案的事就不追究了。另外责令交引铺掌柜的回去加强安全教育,严防火灾,再出事故,殃及邻里,立刻捉拿法办。   交引铺上上下下交口欢庆。西门庆在自家府上,捧着开封府送过来的一张“还款告知书”,恍惚如在梦中。   也不知舆论刮了什么歪风邪气,一时间,京城里所有的金融商铺都同仇敌忾,严厉讨伐这等言而无信、绕乱市场的行径。要是所有大官小吏都如此仗势欺人,大宋的经济可要乱套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京城市井的八卦里,也多少占了一席之地。李清照家里,赵明诚、李迥,连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官员,聚会时也不免议论了几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大伙都有点上脸,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多彩。   赵明诚突然想到一事,当下酒料说了出来:“内人认识个开食肆的女商人,她手底下有个山东来的小厮,倒是知道那个西门庆的一点旧账,闲聊时提过几句,当真气死个人。”   大家赶紧催:“快说,快说。”   赵明诚自己也觉得有些不雅,好在列席的都是男人,交情不差,喝口酒,这才笑道:“说那西门庆,投机取巧、违法经商,原本就有前科。这人原来是山东阳谷县的一个暴发户,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卖炊饼家的娘子,居然动用自己的钱权,把整个县城的食品生意给搞得乱七八糟,迫使那娘子就范……到最后,人家丈夫给逼死了,那娘子不知所踪……”   一摊子黑账,栩栩如生地说出来,在座的几位纷纷摇头叹息。   大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限于年岁,阅历有限。地方豪强一手遮天的事,听说过不少,可难有切身体会。此时居然身边就有个活生生案例,免不得感慨良多,有两个当天回去就写了讽刺诗文,在小资界传开了。   不过也有人留了个心眼儿。这种事不能乱传,人家西门庆好歹也是蔡京门生,都知道赵明诚的父亲和蔡京有嫌隙,因此西门庆的事儿,赵明诚讽刺两句便罢,其余看热闹的,还是少传播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潘小园歇在自己卧室里。门外大树底下埋着千万两黄金,没让她心情愉快多少。   环顾自己这满屋子军火。武松是不是也该来了?   毕竟曾经许诺过,“出使”江南归来,向老大们汇报完毕,交割两清,就尽快找机会,来跟她团圆的呢。   但所谓的“许诺”,也不过是他梦中的一声“嗯”,他记得不记得,她也心里没谱。   唯一有谱的是,好像那天确实挺“安全”。到现在为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一阵子她忙得脚不点地。梁山那边,口信倒是带来过几次,无一不是“平安勿念”,以及“暂时忙些个”。她每次也是通情达理地回个“没关系,保重”,顺带捎点自己平日里积攒的新鲜小玩意儿。知道梁山的规模越扩越大,“好汉”编制却没有按比例扩张,人人头上定是扛了越来越重的担子,哪能轻易的说走就走。就像自己,眼下紧盯着西门庆这边的动静,也没法任性的离开东京城不是?   不管他来不来,西门庆这边秋风扫落叶,运势如同黄河入海一去不回,也不是她能挡得住的。   打听到他损失这五十万贯,倒还没到倾家荡产的地步,只是家里开的宴会少了,名下的产业卖了一些。有一日周通上街给媳妇买零食,发现潘楼街上的“合昌解库”居然挂了白牌儿,说是亏本转让。   赶紧火速过去,将这当铺爽快收购了,连同里面的伙计掌柜一律保留,利润通过附近的牙行存放。   算是把西门庆自己的钱,又还给他一点点。但就算她不买,也会有其他人接手当铺,所以并不觉得沮丧。   如今她每个月的利润租金收入一下子翻了几十番。州桥夜市上,小王茶汤每个月送来的五贯租金,立刻变成了毫不起眼的尘埃。   再过一阵子,另一家“合昌解库”也落到了她的手里。西门庆在慢慢的起死回生。   价值一百万贯的茶引,她不想拿来囤积居奇。若是真的等到茶价上涨,自己高价出售大量茶引,未免太过引人注目,无疑等于在脑门上写着“投案自首”四个字。   因此只是派出专业跑腿董蜈蚣,到临近的大城市,什么应天府、京兆府,小幅小幅地卖回当地交引铺。这年头信息不发达,东京城里发生的经济大案,外地官府也许有所耳闻,但细节方面的卷宗毕竟到不得手,不知备细。   各地交引铺也知道茶价似乎即将攀升,这会子铺子里多屯点茶引,到时不愁没有抢着来逐利的商人。   或者,以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直接出售给相关的商人。虽然看似亏本,但这茶引本身就等于白来,又不是她血汗挣的,只求快速脱手,丝毫不加心疼。   也奇怪。过去为了几枚叮当响的铜钱,疲于奔命的日子里,恨不得买根葱都讲价,从十文钱里夺出一文钱,也是能让她兴奋好一阵子的“壮举”;而现在,终于做到了心无挂碍、宠辱不惊;原价一百贯的茶引,九十贯飞速出手,她居然还觉得赚到了。   还有更舒坦的事儿。那交引铺掌柜的白白损失了五十万贯尾款,哪肯就此罢休。仗着开封府撑腰,眼下生意也不做了,派人拉几条横幅,天天堵在西门庆门口讨说法。   “以官欺民哟——无法无天喽——原来这京城里,还有人不把官家放在眼里,巧取豪夺,只手遮天啊……”   潘小园乔装改扮,亲自去西门庆家门口观摩了一遭,看到“讨说法”的伙计们占道哀号,行人纷纷避之不及,心里别提多美。   半晌,朱门里出来一个老管家,径直走到那“讨说法”一队人跟前,立定一站,一脸嫌弃神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碗碗陈年馊饭。   “不就是要钱吗?拿去,拿去!就当我家老爷打发要饭的了!”   交引铺掌柜显见占理儿,开封府也就默许他们用这种方式催债。但西门庆府上谁能高兴,把道儿都占了,出行不便不说,这么大嗓门天天号丧,不是让街坊四邻都看笑话吗!   更别提,府上偶尔还来同僚访客亲戚朋友,要么高头大马,要么两人小轿,何等的威风气派,被一溜烟的请进他西门府,看得羡煞旁人——现在呢,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丈二的横幅,上书五个大字“还我血汗钱”?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西门庆卷了家财,落草为寇,跟他小姨子跑了呢。   只好扬汤止沸,暂时将这群人请出街去。家里找出百十来贯钱,派人抬了出来,往街上一丢,怎么着也能把这些人堵上嘴吧。   谁知人家交引铺的伙计们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欠的可是五十万贯尾款,这百十贯算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当俺们是叫花子呢!”来闹事的伙计里不乏口才一流的,更有专业雇佣的闹事泼皮,“你家老爷一毛不拔留着钱打棺材呢!哎哎哎,大家伙都看看,京城里头一号人为财死大官人,人家是坑蒙拐骗样样全,生财有道无人比,古佛脸上剥金漆,黑豆皮上刮皂粉,苍蝇背上刮里脊,炒菜油都用的是地沟里捞的!知道他坑了咱们多少钱吗?——五十万贯!……”   听得那老管家一脸苦相,弯腰跺脚,连忙拱手作揖。   “几位大哥噤声,噤声,别瞎说,我再去向老爷禀报下还不成吗!”   花钱买清静。东拼西凑,凑出五百贯,暂时还过去。几个伙计开箱一验,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将那“还我血汗钱”的横幅收回去,手一招。   “兄弟们歇工!累一上午了,先去吃了午饭再说!今儿咱有钱花了,就去——东城那个孙巧手点心铺搓一顿,如何?”   几个人轰然叫好,大摇大摆地走了。支横幅的架子倒还留在原地。   那老管家无计可施,朝那架子踢两脚。原地叹口气,歪歪斜斜地回去了。   潘小园看得直乐呵。   只可惜,西门庆仍然躲在他的深宅大院里,身边仍然有钱雇保镖。只要他再卖些产业,遣散些闲人,凭着他的商业头脑,像上次一样东山再起,倒不是不可能。 第198章 雨楼   董蜈蚣飞快地去了。   那小厮看来并不介意她对旁边下人嘱咐什么,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引路。   走的都是人烟热闹的大路。潘小园一颗心又放了五分,故意走得慢吞吞。   清风楼雅座里,已经等了个面纱娘子,纤瘦高挑,那身段隐约有些眼熟。   等走近一看,潘小园差点叫出声来:“孟玉楼!”   西门庆的三姨娘,那个腼腼腆腆、从不多说话的前寡妇,她找自己说话?   看看旁边的人来人往,不像是个设圈套的好地方。于是径直坐在客位,放粗声音,跟她唱个喏。   孟玉楼显然也有些紧张。茶喝了两盏,才低声说:“这位官人,拙夫西门大郎,他……在官场上得罪的人,就是你吧。”   语气做小伏低,内容却如同一阵狂风暴浪,直接扯下潘小园多日的精心伪装。   放冷静,尽量平淡的语气,不置可否:“娘子说笑。”   孟玉楼苦笑:“官人莫要遮掩。奴家在院内阁楼上,不止一次见你在敝宅附近闲逛了。”   潘小园心里又是一沉。她好精明。   为了方便,她的伪装,每一次也并无太大变化。况且,无论面孔怎么伪装,身材总归不变,这也让孟玉楼注意到了。   不过也只有孟玉楼住的阁楼一角,能稍微看到大门口街道的模样。但她总共没来西门庆宅子旁边观察几次,孟玉楼显然是早就有心。   西门庆也不会猜不出是有人针对他。这是派人来试探呢?   想想又不太可能。若是西门庆的试探,何必派他的小妾出马。   况且,这一路走得也是遮遮掩掩,旁边的小厮还不时的左顾右盼,倒像是孟玉楼自己偷着从宅子里跑出来了,见不得光的约人见面了。   西门庆眼下时运不济,宅子里下人遣散了一半,想必内宅便也看得不太严,孟玉楼要想出门,比以前容易得多。   正猜测着,孟玉楼却低声开口了。   “奴家一介女流之辈,官场的事,奴家不懂,也不是奴该插手的。但……拙夫既已损失钱财,什么仇怨,五十万贯,总能两清了罢。奴家恳请官人收手,给我们一条生路!”   恳切说完,款款离座,竟是深深的朝她拜了下去。   潘小园一惊,本能的赶紧还礼。她要对付的是西门庆,孟玉楼跟她无冤无仇。   可终究是一念之差。孟玉楼眼下明显有求于她,如何能客气。   改为伸手将孟玉楼扶起来。淡淡道:“娘子言重了。尊夫不是在官商两场上如鱼得水,眼下我们不过是缺钱,请他周济些个,九牛一毛,堵谁的路了?”   依然是模棱两可。孟玉楼有些看不清,这人究竟是寻仇,还是单纯求财?   她也是个极有主意的,此时语气稍微硬了些:“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拙夫一人就算做了什么不厚道之事,他身后却是一家老小。官人若把事情做得太绝,也……怕会折了福分。”   潘小园被她这么软中带硬的刺一句,免不得微微脸红,随即轻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家老小难道还能饿着?”   孟玉楼咬着下嘴唇不说话。潘小园心中忽然一动。   没看出她和西门庆有什么生死不渝的情谊。今日虽然貌似“求饶”,但到底在求她饶谁呢?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西门庆做下的孽,她孟玉楼不愿意跟着背锅?   大着胆子,试探一句,微微欠身:“再或者,难道尊夫难道要卖了娘子还钱不成?”   一句话中带着调笑,眼神向高衙内看齐,肆无忌惮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似乎在估量,这么一位美貌姨娘,能卖出多少金子。   孟玉楼低了头,却也许是自觉着眼下有求于人、低人一等,也没显出什么坚贞烈妇的那种恼来。   “倘若奴家去官府报案……”   潘小园笑得更欢。孟三娘子聪慧是聪慧,却从没在底层摸爬滚打过,也没半点社会经验。说报案就报案,可连“被告”到底是个人还是团体,是寻仇还是为财,甚至“团伙”成员到底几个,姓甚名谁,可全都没套出来呢。   孟玉楼也知道这个威胁没什么效力,明显微微一脸红。   再一转头,一张白皙微麻的脸上,就算是透着薄纱,可也看出真真切切的红了。   只见燕青已经赶来雅座近旁,远远的跟潘小园做了个手势,示意旁边并无陷阱埋伏。董蜈蚣想必也通知到了,邀约的是位“娘子”,因此燕青一路赶来,已经顺带除了化装,恢复了本来面目。   作为与西门庆有着一面之缘的点心铺老板,燕青那日给李娇儿贺寿,并没见过孟玉楼。但一见她穿着打扮、谈吐举止,还是将她的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一上来先给孟玉楼定心,眼神指着潘小园,微微一笑:“娘子莫要多虑,我家主人极是好说话的,从来不为难妇道人家。”   这么一来,也算是表明了身份。最后一句“从来不为难妇道人家”,显然是给他自己脸上贴金呢。   孟玉楼轻轻“嗯”了一声。毕竟少出闺房,眼下贸然邀约,邀来两个大男人,她也未免有些慌。   还是柔声坚持:“奴今日前来,并非受拙夫所托,乃是我自己……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官人若能放奴一马,奴家感激不尽……”   此时周通也远远的赶来了,保镖似的守在楼梯口。潘小园彻底胆子肥了,直载了当问一句:“那西门庆——要动娘子的嫁妆了?”   孟玉楼咬着嘴唇,半晌才道:“他、一意孤行……”   潘小园试探成功,恍然大悟。孟玉楼身携巨额嫁妆,当初嫁西门庆,也不过是求个稳妥。在西门庆府上这么多年,没怎么正面参与宅斗,却依然地位稳妥,也是靠着这嫁妆之功。对她来说,钱和男人是同等重要的。   有个可心知意的燕青在旁边助阵,套话便容易了很多。再两句,便问出来,原来西门庆的财政危机远比潘小园预估的严重。大量的杠杆交易,使他的头寸虽多,担的风险也愈大。一旦有了突如其来的缺口,便如积木堆砌的万丈高楼,被抽出了最底层的几块奠基。   西门庆知道,要想留在官场,必须有足够的钱给他烧。这边打着官司,急切间哪有钱来。孟玉楼劝他脚踏实地,慢慢攒本钱,但他却急于翻盘,开始动起了孟玉楼嫁妆的主意了。   “奴家知道,他急于求成,定然免不得亏本,劝谏多次,可是……”   孟玉楼说得楚楚可怜。一低头,白皙的脖颈下面,隐约现出痕迹。   潘小园还没多看,那边燕青眼睛一扫,已经给鉴定出来了,低声告诉她:“让她男人打的。”   潘小园一听火了。眼看孟玉楼戴着面纱出门,脸上说不定也有呢。   怜香惜玉的情怀留给燕青。她自己坚持心如铁石。   “所以……我要是不收手呢?”   眼看孟玉楼眼神微变,马上笑吟吟补充一句:“或者……娘子想要保全自己的财,总得拿些什么来换吧?”   孟玉楼浑身一震,怒视着她。燕青也忍不住看她一眼。表姐今儿个,高衙内附体了?   潘小园漫不经心笑道:“西门庆还有哪些个秘密产业,朝廷里走谁的门路,身边还有哪些靠不住的人——这些,娘子有多少,跟我说多少。我不仅保你的嫁妆,还会赠你一间宣泰桥边临街的铺面,小厮伙计一应俱全,不用你出面打理,保你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娘子如此聪明能干,何必守着一艘将沉的船?”   ……   潘小园头一次深切地体会到“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至理名言。   莫怪她未曾立刻寻西门庆的晦气。积蓄实力,厚积薄发,机会便早晚能自己送上门。   当然也靠着燕青一张嘴皮子。孟玉楼已经和西门庆离心,如今也没了恶亲戚抢她嫁妆,也就并不急需男人。眼下靠潘小园一句保证,再加了几次码,三间铺面两间房,就把孟玉楼从西门庆身边“买”了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用的也是西门庆的钱,一个零头都不到。   不知道其中有燕青多少功劳。孟玉楼戴着面纱,神情难测,但那眼神可是时不时的往他脸上瞟。   头一次做这种“策反”工作,还是即兴的将计就计,她心里未免有些没底。燕青却是对付女人的老手了,三言两语,孟玉楼疑虑渐消,犹豫着拔下头上钗儿,作为信物。   潘小园一把接过了,笑道:“娘子将箱笼收拾出来,小心莫要让人看出端倪。三日后四更天,我们会有人在你墙外接应。”   家资万贯的堂堂西门庆大老爷,进来府中怪事频出——说是他家里的一个姨娘,半夜三更被强盗闯入院子,堂而皇之的劫走了!   不仅劫了人,连带着那姨娘房里的箱笼细软,也都搬得干干净净,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开封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结果。说是某某处有一缕断头发,某某处扯下一片布,某某处有指甲刮痕——说明被劫的佳人进行了相当的反抗。   然而强盗一没打洞,二没破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一切,最有经验的捕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模棱两可地提示,西门官人家里可能是出内鬼了。   其实那捕快心里还留着一句话没说。除非是那姨娘自愿合作,早早将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双手奉给强盗,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重大的作案。   但这个可能,用脚趾头想想就可笑——府里舒舒服服的过着富贵日子,有哪个女人会自己让自己被强盗劫财劫人?再说,这话说出来,那就等于当面骂西门庆是乌龟。开封府里人人圆滑,谁肯起头说这种不讨好的话。   西门庆舍不得多使钱了,只得动用所有积累的人脉,一次次向开封府施压。   “相公明察,天子脚下发生这种大案,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下官也是拿朝廷俸禄的,这种事算是家丑,不传也罢;可防不住市井愚人以讹传讹,万一……这个,说成开封府办案无能,包庇罪犯……这个……”   一边说,一边心里也隐隐意识到,这种事真的“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孟玉楼这女人,为了动她嫁妆的事,最近没少跟他别扭,有几次还胆敢出言讥刺,忍不住抽了她两鞭子。难不成这贱人早就有了异心,这会子勾结他人,追求幸福去了?   人没了还好说,连带着巨额财产一齐失踪,西门庆晚上都睡不着觉。   以他眼下的财力,动用家丁保镖进行全城搜捕,几近于天方夜谭。于是只能寄希望于官府,把丢掉的钱财给他找回来。   至于人,不守妇道,私通外人,不要也罢。   抱着这么个心思,官府这边没少跑。跑多了,人家不免烦恼,翻出交引铺的旧账来。   “不是我们说,西门官人,你那欠的五十万贯尾款,打算什么时候还人家?那掌柜的还天天来开封府里喊冤呢!官人还是喝了茶,快些回去吧,免得待会儿碰上。”   话外的意思很明显。西门庆再不识抬举,一次次的给官府出难题,那开封府也不介意治他一治。那五十万贯“尾款”,眼下不上不下的欠着;判他一个“强制执行”,看他还敢腆着脸来聒噪!   墙倒众人推,囊中羞涩的西门庆,终于发现,自己的人脉并没有想象中的丰富。   偏偏这时候,干爹蔡京还派人来隐晦地提了提六月十五做寿的事。蔡京在官场左右逢源,也需要手下人源源不断的给他送钱,他才不管西门庆那钱是怎么来的、来得有多快。   西门庆脑子里一团乱麻,还得把后宅失火的事放在一边,召来一个心腹,低声嘱咐:“告诉瞻云馆的客人们,这次要见蔡太师可以,但——求见的礼物,得加码。用不着拐弯抹角,他们能理解。”   丢掉的东西,从别人手里要回来。一张老脸无处安放,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199章 发财   潘小园才听一半, 就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   “瞻云馆——西门庆何时和瞻云馆扯上关系了?”   孟玉楼也没料到她这么大反应,有些畏缩,答道:“官场上的事, 奴并不知。只是零碎听他和五娘子提起过。”   眼下两人所处之地,乃是孟玉楼的新产业,宣泰桥边一所绸缎铺的后身, 离西门庆的府邸远远的。   孟玉楼没了男人,生活状态似乎和以前并无太大波动, 只是每日闲在闺房里,让几个丫环伺候着, 账本拿进来看一眼, 每天的进账足够维持她的生活。   潘小园试着恢复女装去拜访她——没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孟玉楼除了小小的惊讶,并未有太反常的反应。毕竟当年只是匆匆的一面之缘, 当年那个秀气俗货炊饼西施, 也不过是西门庆无数猎艳企图中的小小一个挫败, 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不深。   而眼下,两个人地位反过来。潘小园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神秘女郎,而孟玉楼成了依靠她的小家碧玉。   “你真的不知道瞻云馆是什么地方?”   见孟玉楼再次摇头, 才确定她确实和此事没什么关系。   “奴家见识短浅, 这种事向来也是不多听的。”   潘小园如何不知, 瞻云馆是一家接待外国人的豪华酒店。辽、夏、回纥等大国,在京城自有使馆;而那些阔气的胡商、叫不出名的小国派来瞻仰学习的旅游团、以及游历四方的异国学者,很多时候就被安排到瞻云馆居住。   西门庆跟他们有来往?   孟玉楼又补充一句:“不过, 他有时会跟五娘说些官场中的事……”   五娘就是李瓶儿,起初是大名府梁中书小妾,而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李瓶儿后来又嫁过一个花太监的侄子。这么说来,西门庆这些人脉,还有不少是李瓶儿给牵线搭桥的?   孟玉楼又说:“还有……嗯,他最近在帮什么十节度打通蔡太师那边的人脉,说是要清剿什么水泊梁山,若是成功了,他便可以大大升官。这事他不让下人乱说,但我手下的丫环还是听他提过几次。”   这个情报非同小可。潘小园又是一惊,过去一直是地方官军小打小闹,眼下……终于要派出“天兵天将”了?   细一想想,梁山大军占了西门庆的老家阳谷县,他“报仇心切”,在朝中主张“剿匪”,倒也不失其理。但是怎的早不“报仇”,偏偏等到最近才站队,想必也是有利可图。   大军一动,粮草先行,多少贪官污吏犹如苍蝇一般盯着这块肉,因此主张对梁山用兵的,委实不在少数。这上下一牵涉,免不得就有些难以见人的权钱交易。高官们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委托一个精明贪婪的西门庆,肮脏的细节交给他办理,倒是十分方便有效。   但梁山的计划,本来是和明教同时“揭竿而起”。现在朝廷提前对梁山动手,无异于将这个计划打乱了。   她心想,这就别怪西门庆自己作死了。本来跟他是私人恩怨,暗算他的时候,也尽量个人行动,不浪费梁山资源。现在倒可以名正言顺地跟这人决裂。   辞别了孟玉楼,回到点心铺,等到晚间人齐了,将日间听到的、什么十节度清剿梁山的计划,赶紧通知大伙。   一屋子梁山成员立刻炸了。   周通怒道:“奶奶的,咱们还不曾打到东京,他们倒先来惹俺们!嫂子,这大军什么时候来打?咱们要不要回去助战?”   潘小园知道,在那个平行水浒里,十节度使确实曾经征讨梁山。这些人都是战功累累的大将,或征鬼方,或伐西夏,实力不可小觑。然而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宋江吴用指挥大军,打了个丢盔弃甲,狼狈投降。自此梁山的实力方才震惊朝野。   但眼下呢,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谁知道这个世界的进程会有什么变化。坐视不管,十节度总不至于自己乖乖缴械。   问燕青:“李师师那边,透露过朝廷将会何时出兵吗?”   燕青苦笑:“我只是个送吃食的小厮,就算师师知道我的背景,又哪能跟我说这种话。”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个女声大大咧咧地说:“我倒是瞧见,城外兵营里,确实有些不寻常的调动。”   潘小园一惊。扈三娘平日里和这帮梁山兄弟“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开会,她从来是自觉回避的。眼下不知何时出了来,静静听了半天了。   不过听她的口气,这是在给他们报讯呢?   也难怪。毕竟梁山上有一个林冲,她总不至于希望朝廷“剿匪”成功。   周通又说:“这事的细节,多半还要着落在那个什么西门庆身上。咱们把他绑来,拷打一番,问出个所以然,然后赶紧去向寨子里报讯,预先准备军马交锋,才是上着。”   毕竟是老资历好汉,想问题的路子也十分简单粗暴,却是梁山作风。   燕青却犹豫着表示了反对:“那西门庆毕竟是朝廷官员,暗地里使坏倒是可以,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他绑来,事情一闹大,咱们这暗桩可就做不成了。”   潘小园想想也是。再说,就算他们真的能成功绑架西门庆,难不成把他关在点心铺里,跟她那万两黄金咫尺相望、和怀孕的孙雪娥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大家稍安勿躁。我……也许能从其他地方找到些线索。”   重阳之日,东京郊外独乐冈,游人登高做宴,卖栗子黄、银杏、松子肉的小贩穿插其间。   山石下,岳飞深深一揖,而后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   “师姐今日得闲?”   潘小园十分满意地见他又蹿了个子,脸颊也不像上次那么消瘦了,知道自己辛苦挣来的金子得其所用,简直比自己败了蔷薇花露还要开心愉悦。   摆出姐姐的范儿,笑道:“今日重阳,官军也都放假一日,你又没时间回家,总不至于在军营里窝一天吧。今儿算是姐姐请你出来玩半天,你别拘束。”   岳飞离家从军也已一年有余,此时“每逢佳节倍思亲”,被这位新认来的姐姐带着登了一回高,遥望家乡的方向,也忍不住有些感怀。   跟她寒暄几句,问:“武松大哥可好?”   潘小园先是脸一红,随后也有些失落,答道:“便是还在山东栖身,最近可能忙些。”   一面说,一面招呼他坐下,随身带来的几个食盒打开。   岳飞每日粗茶淡饭的,何曾见过这等精致点心。虽说他并不耽于口腹之欲,但毕竟年轻,还是悄悄咽了口口水,谢了一声,上手就去拿。   潘小园再笑吟吟开一瓶好酒。这回岳飞严守规矩:“师姐恕罪,我不能饮酒。”   那也不勉强。潘小园本来还有些飘忽的担忧,怕自己供着他好吃好喝,别真把一代军神给带得腐化了。这会子跟他相见,只一刻的工夫,就明白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在口腹之欲方面,岳飞的自制力比武松强多了。   那也就不馋他了,酒瓶子放回去。   等他吃到一半,才冷不丁问一句:“你方才问武二哥可好。他眼下在山东脱不开身,你——也知晓些原因吧?”   岳飞嘴里含着她的“胡说八道”,举止终于放开了些,含含糊糊答:“不知道啊。”   潘小园不跟他绕弯子,左右看看,轻声说:“我们最近得到线人通报,说朝廷可能启用十节度,大兵围剿梁山。你在军中,这事你没听说?”   这阵子她自己想想,也大约想明白了武松为什么脱不开身来东京。十有八九的可能性,梁山那边也模模糊糊听到风声,在紧锣密鼓的准备迎敌呢。顿时就不怪他了,反倒担心起来。   岳飞却是微微一惊,随口说:“没听说过。”   说完,才把她的话琢磨一遍,再认真答:“若是十节度带兵出征,他们从各地出发,征的必定是地方军马,岳飞是无缘加入的。”   潘小园丝毫不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心中暗暗叹口气。从岳飞这里,怕是无法得出什么有用情报了。   岳飞却放下手里吃食,诚诚恳恳补充一句:“但……有句话,即便师姐怪罪,岳飞也要明言。倘若朝廷真的征了我的部队去议取梁山,岳飞……义不容辞。”   这话说完,有点难堪的寂静。潘小园半天才说:“我知道。”   上一次和他分别时,他就隐晦地透露出这么个意思,也小心劝诫过武松,倘若他一直留在梁山,兄弟两个,难免没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她措辞了半晌,才说:“兄弟,你是给国家卖命的人,梁山犯上作乱,目无法纪,自然、这个……不是太好……但,你有没有想过,眼下国家里也是皇帝昏庸,贪官横行,你若是要给这些人卖命,未免不值。”   岳飞从容笑道:“这我知道。恩师生前已提点我多次了,第一是报国,第二才是忠君。倘若官家要征我去江南押运花石纲、祸害百姓,难道我也从命不成?”   潘小园乐了。这人完全不愚忠,简直太有前途。   脱口问一句:“若真是那样,你怎么办?”   岳飞苦恼道:“只好胡乱吃些东西,淋淋雨什么的,人又不是铁打的。”   潘小园扑哧一笑。这小伙子居然也学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了。九成九是被周老先生潜移默化的。   跟他抬一句杠:“即便你生病了,朝廷还是会派别人去押运花石纲,百姓还是深受其害啊。”   岳飞抿起嘴唇,不说话了。想必他自己也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潘小园不打算跟他聊太多的家国天下。有着周老先生的教导,她丝毫不担心这位师弟会走上什么歪路。今日本就是带他出来放松的。   正要说些别的,岳飞却似下定决心,来了一句:“那就如师姐说的,尽快升上高位,到朝堂上,去当面劝谏官家,不要再征花石纲。”   其心可嘉,可惜忘了整个大宋朝一直是重文轻武。潘小园又忍不住逗他一句:“就算那样,你一个武将,能有多少影响力,到时如何劝谏?兵谏么?”   岳飞微微变色,不接话了。   潘小园还是觉得有些话不能乱说,讪讪一笑,找补道:“师姐我跟梁山草寇们待得久了,说话没遮没拦的,你别往心里去。”   这个话题不再继续,转而跟他说:“对了,今日请你出来,也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嗯,我一个女人家,在京城里做生意,不太容易……”   一提到帮忙,岳飞的小大人气质终于有所减弱,赶紧问:“师姐要我做什么?岳飞一定尽力。”   见她笑得客气,想起来再补充一句:“只要不是违法乱纪的事。”   潘小园笑道:“哪里,怎么会。”   等跟着她进了城,径直走进汴河大街的一所牙行,岳飞才彻底傻了。   赶紧把潘小园拉到一边,悄悄说:“师姐!这个使不得。”   潘小园不动声色悄悄回:“有什么使不得,第一,若你不说,你身边的同僚又不会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了,只能说明你家境富有,跟腐化也沾不上边。以大多数人的德性,也只会加倍巴结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可是你的钱……”   “难不成我还怕你卷了它跑了?”   岳飞左思右想,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但直觉和经验同时告诉他,师姐今日要做之事实在太惊天动地。   潘小园任他发呆,直接叫过那牙行掌柜的,将那“待售房产”的小本子翻翻,手指划过去。   “这里、这里……便桥东街这三间铺子……州桥夜市这十个摊位……还有这里、那里,都给我签下来。”   这姐弟俩都衣着朴素,不像是大富大贵人家,可开口就是耸人听闻的大手笔,那牙行掌柜的下巴都快掉了。   “娘子,你们这是……这间铺子,开价八万……嗯,是八万贯,娘子看好,可不是八万钱……”   “我知道。”   “呃,不知娘子购买这么多地产,这、这……”   “做我弟弟的媳妇本。”   几句话噎回去。东京城藏龙卧虎,那掌柜的不敢再问。   潘小园把岳飞拉过来,低声笑着催一句:“这个忙你帮不帮?是不是我还得真送你一套,给你做媳妇本呢?”   岳飞脸红了,想不出个拒绝的理由,只能说:“但凭师姐安排。”   潘小园笑道:“如此多谢!掌柜的!过来办手续!”   古人安土重迁,但有些许积蓄,总要到乡下换成几亩薄田,才算是真正心里安生。眼下潘小园也不能免俗。她院子里藏着巨额现金,晚上睡觉都未免不踏实,总觉得要换成房契地契,这财产才算安全。   而女人家单独买房有多麻烦,她早就有所体会。自从上次买商铺受挫,她就认真思考自己在东京扶植“经济人”的可能性。   论家世清白、无懈可击,自己身边只有这个“师弟”是最好的人选。把房产买在岳飞的名下,比用她自己的名字还放心。当即将埋藏的黄金现钱,一多半换成不动产。   见岳飞答应了,眉开眼笑,几块火炭似的金子甩出去做定金,让那掌柜的回头去跟她取钱。掌柜的恍惚出神,如在梦中。   岳飞签了字,他名下就立刻多了价值一百万贯的民宅、商铺和田产。他看着那一笔一划的数额,有些心惊胆战,核对了好几遍。   出了牙行,还是立刻跟潘小园表态:“这地契我不能要。”   潘小园笑道:“自然是我给你收着。这其中的多数商铺都是正常营业的,地也有人租种,咱们只要每月收租金就成——好好,租金也是我负责收,你不用管。我还买了几间空的民宅,其中曲院街这间,我自己要用;旧曹门街那一所留给你,你若需要进城办事,接待家人,甚至万一出什么祸事,需要隐藏躲避的,尽可以往那儿去。”   岳飞还是被她的手笔震撼了,结结巴巴来一句:“我、我不会出什么祸事的……”   潘小园不答他。以岳飞这样的高洁性子,要在淤泥般的大宋官与军队里周旋,要想一辈子不出事,怕是比李师师看上毁容版燕青还没可能。   眼下的他,意气风发,满心报国之念。但潘小园心中弯弯绕,还是免不得想到一些坏的结局。   突然心思飞出去。秦桧这兔崽子,眼下在哪儿发财呢?   只听岳飞再犹豫问一句:“师姐,你这买房的钱……”   这时候想起来问了。潘小园赶紧笑盈盈答道:“放心,不是打家劫舍得来的。”   按照梁山逻辑,这钱属于“劫富济贫”的“不义之财”,来源一万个合法。但在岳飞眼里可不一定。潘小园最终还是没跟他百分之百的透底儿。   岳飞便也不问了。既然是恩师“钦定”的关门弟子,   她必定有些寻常人所不及的能耐,比如赚钱。   便腼腆朝她一笑,还是要再三跟她确认:“我这是帮你挂个名儿,这些产业我不要。”   潘小园本想大方地跟他说,万一他真的急用钱,这些房产随便卖,她不心疼。   见岳飞如此坚持,这话便也吞下,改口笑道:“是是,就是要你挂个名儿,无功不受禄,哪天你凑巧救我一命,我再拿张地契来谢你大恩。”   岳飞瞟一眼她手中厚厚的一沓,终于忍不住笑了:“师姐这等盘算,定会长命百岁。” 第200章 绑架   有了额外的民宅做掩护, 便可以放心大胆的干坏事。   周通的主张终于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将西门庆绑来,细细的审上一审,看看朝廷派那“十节度”征讨梁山,究竟是如何布置调遣的。   但要引蛇出洞, 却也不太容易。西门庆也知道惹上了人,这些日子深居简出,陌生的邀约一概不接, 只是偶尔去衙门里办点公事,身后依然带着两个雄壮的保镖——这点钱倒是不敢省。   身边只剩下月娘、瓶儿两个女人。月娘吝啬无趣, 还是整日惦记绵延子嗣,延续他西门家的香火——倒是十分大公无私, 还说什么“冲喜”, 好像生个儿子,就能把他丢掉的财运带回来似的。   于是额外宠着瓶儿。这女人身边的嫁妆不比玉楼少, 但却对他不离不弃, 钱财随他使用, 可见真爱。   而且,居然还贤惠地考虑到他身为男子汉的需求。   这日在床上,忽然就说起来:“官人在外头, 若是见到可心的姐儿, 不妨娶家来, 也给你解解闷儿,跟以前似的,热热闹闹的多红火。不像现在, 奴便是想寻个说话儿的都难。”   西门庆叹口气。知道月娘善妒,眼下身边只剩瓶儿一个妾,火力自然都对准她。   可是,“哪有这个钱,先不想这个。”   这年头纳妾的价钱水涨船高,要寻个身家清白、模样齐整的,哪个不是三五千贯起。割他的肉呢?   自家的地优先的耕,先紧着手头有的,翻云覆雨。就算是瓶儿生出个庶子,也比月娘生个嫡子要让他舒心。   可依旧是心不太甘。好容易被瓶儿伺候舒坦了,这边爱慕着,回头却莫名其妙想起了阳谷县的潘六娘。要是寻到个她那样的平民娘子,也许不用出太多血?   西门庆府上眼见寒酸,往日的富贵气息迅速凋零下去。寥寥无几的来客们见了,无一不佩服赞道:“大人真清官也。”   西门庆哭笑不得,愈发烦闷无度。   这阵子忽然听家里的下人老妈子说:“……这东京城里,果真是富贵遍地,连妇人家都不把钱当钱!——曲院街那个俏寡妇,前些日子不是放出话去,但要能帮她打理家财便好,家境出身都不算事儿!啧啧,这分明是养汉……”   一句话没说完,见老爷踱过来了,几个婆子赶紧住口,各自干活。   西门庆却漫不经心问:“方才你们说哪家寡妇呢?”   几个婆子见他没责怪的意思,才大着胆子跟他嚼舌。其实也是转弯抹角听来的八卦,不知道转了多少次手,只知道城南有个新寡妇,带着巨额财产,等着找男人呢。   西门庆心中蓦然一动。当初在阳谷县,他也不过是个小有钱财的药材商。后来凭着一身风流手段,接连吸引到了玉楼、瓶儿两个阔寡妇,这才暴富发财,走上了人生巅峰。   难道是老天给了他故技重施的机会?   再低声问一句:“那寡妇姓什么?多大年纪?可有择婿的要求?”   几个婆子碎嘴道:“谁知她心里想的什么!老身们也没怎么细听,似乎是姓岳,不过二十出头,找男人的要求么,说出去笑话死人!说是要找个温柔可意儿的便成,屋里有人也没关系,她还偏偏就喜欢风流手段——老爷你说说,这种男人能靠得住?……诶老爷恕罪,我们没别的意思……”   简直是瞌睡碰到枕头。西门庆喜出望外。   “快去与我寻个媒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很快被请进了门,说自己姓张。西门庆很客气地叫张婶。   张婶一上来就舌灿莲花,将那小寡妇说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是几十万贯家财任由支配,娘家夫家人据说都不在了,没人跟她争。   西门庆奇道:“如此妙人儿,如今竟还名花无主?”   张婶哈哈大笑,几颗黄牙摇摆,唇边媒婆痣一颤一颤的。   “要么说这是留给大官人的缘分呢。那小媳妇又没父兄,自己做自己的主,别的不要求,就要看对眼的男人。谁料到至今无人能跟她看对眼,这能怪谁?反倒是老身,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牵了这许多年的线,从没见过大官人这般一表人才、可心知意的哩!”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挺奇怪。要不是有人付了大价钱,让她在西门庆面前说合,她也不信,如此条件的小寡妇,居然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家。   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婶还是很有职业素养地跟西门庆侃了一下午,最后笑嘻嘻邀约:“不若老身带大官人,隔个帘子,亲自去看一眼?大官人若入得眼,这事儿就定下来……”   西门庆心里痒痒。听张婶这么一介绍,就算帘子后面是王婆,他也得想方设法给娶到手。   立刻就想跟她约个“相亲”的时间。但张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但听说,大官人房里,已有正头娘子了?”   西门庆何等圆滑,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如此条件的小寡妇,自己眼下属于绝对高攀。让她过来当小妾?人家估计连门都不让他进,就得给他打出去。   张婶这句话却是她自由发挥。她是个极有职业道德的媒婆,心里想着,收了人家这么多钱,办事给人家办到底,总不能委屈了那个寡妇小娘子。   西门庆这下有些含糊,把媒婆打发走,自己寻思了一晚上。   万贯家财的年轻小寡妇,既是要寻风流合意的男人,想必她自己也不是块木头。相貌虽然没见过,但听那张婶给描绘得胜似貂蝉,就算打个两三折,想必也是入得眼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嫁过一茬,并非黄花闺女。但话又说回来,这般条件的黄花闺女,也只能是达官贵人家里的闺秀,眼下哪轮得上他来娶?   多情之人却薄情。清早起来,踱到月娘院子里,见她正跪在神龛前面,给子孙娘娘烧香呢。   狠狠心,冷笑一声:“再烧香也是没用的。你跟我多少年了,命里要有儿子,早该有了。”   以“无子”之由,一纸休书,将月娘送回了阳谷县。轿子里哭天喊地,西门庆硬下心来,只当没听见。暗暗想着,等回头他东山再起,再给她送些丰厚的生活费去。   再去找张婶。老媒婆听他果真是黄金单身汉,正室位子空着,自然也能猜出些来龙去脉。   人家的家事何必多管。当即笑得眼没缝儿。心想这回可是超额完成任务,对得起那小寡妇出的大价钱。   西门庆将公事放在一边,沐浴熏香,换上件笔挺绸衫,拿了李瓶儿几件最好的首饰头面,再从家里寻出几块齐整金子,包得方正,这就踌躇满志,骑匹马,带上玳安并两个保镖,跟着张婶去曲院街相亲了。   一栋两进的院子,坐南朝北一间门楼,宽门高墙,竹篱影壁,院内整整齐齐地一排各色盆景。西门庆估算了一下,价值至少二十万贯,心头暗喜。   张婶在旁边还说,这只是岳娘子几处府邸之一,也并非最好的,只因住惯了,这才懒得搬。   媒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笑嘻嘻转回来,请大官人进门。说娘子正在梳妆,请官人少等片刻。   西门庆坐下来。只见桌椅光鲜,门窗整洁。又是暗喜。见她家人烟稀少,连个守门口的小厮都没有,又忍不住心疼,孤身女人果然是独自过不下去的。   媒婆进去催。西门庆眼睛略微往里瞟一瞟,见到个沉重梨花木柜子,门前上着锁,显见是收着贵重物件的。那锁上却又挂着个钥匙,想必那娘子也不是细心之人,家中人丁稀少,谁也不防。   鬼使神差的,走过去,轻轻将柜门拉开来,眼睛一花,整个人如沐春风。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沓沓的房产地契,隐约有个“岳”字签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账本、票据、收据之类,略略一扫,这阵势,竟然和他西门庆过去全盛时期的家底儿不相上下。   颤着手,想拿过来看个清楚。媒婆张婶却匆匆出来了,赶紧放回去。   张婶轻声责怪:“官人休要乱动东西,让娘子看到了可怎么好!”   西门庆唯唯而应,乖乖坐回了自己位子上。旁边的小厮保镖倒都知他意思,挤眉弄眼地笑笑,意思是老爷今日十拿九稳,咱们可要发财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出来,给端了几盏福仁泡茶,憨兮兮的请他们喝。   又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环佩叮当,帘子后面弥漫出兰麝馥郁,影影绰绰的走出个窈窕淑女。   西门庆何等经验老道,呼吸紧了一刻。但看这轮廓,容颜必定差不了。   赶紧站起来,大大唱个肥喏。   “下官……见过娘子。”   还不忘点出自己身份,好歹有个官衔,虽然眼下是个大大的清官,但说出来也有面子不是?   听得帘子后面轻笑一声:“多谢张婶子引见。”   张婶喜笑颜开,连忙谦虚了两句,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了,悄没声退到外面。   西门庆见媒婆识趣,更是心喜。听那娘子口音,虽是东京官话,倒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家乡味儿。这才第一句话说过,已经像是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西门庆不由得想起了自由自在的阳谷县生活。心思闪烁一刻,见那娘子久久不再开口,知道她害羞。   男人家此时不主动更待何时,准备好的说辞一套套的搬出来。先赞了她的家宅布置,彰显高贵品位;再赞娘子身材容貌,东京城里一等一;然后恭维两句娘子的持家手段,偌大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兰心蕙质,只是无人帮扶,倒要娘子日日操劳,岂不让人怜惜?   最后大胆攀个老乡:“敢问娘子祖籍可是山东?却和小人一般,岂非有缘!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帘子后面的人款款转过半个身子,似是打量他的容貌。   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来。   “奴虚度二十三岁。不敢问官人贵庚?”   西门庆又是一喜,自己这张脸争气。   朗声答道:“小人痴长娘子五岁,祖籍是山东阳谷县人。”   帘子后面又是一笑。   “官人将天比地。”   西门庆嘻嘻笑道:“娘子精细,诸子百家皆通。哪个做了娘子的当家人,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娘子被奉承得十分高兴,含笑答道:“不敢——却是为何来了京城呢?”   西门庆笑道:“便是小人在乡里也有些名望,蒙地方官举荐,来京里吃口皇粮。”   小娘子一声轻叹:“都听说官场险恶,官人若要从容周旋,不免上下算计,日担风险?”   这是询问他的工作环境呢。西门庆不敢怠慢,婉转答:“算计说不上,但小人自恃还有些本事,左右逢源,明哲保身,倒是不难做到。”   小娘子十分欣喜:“不用做亏心事?”   西门庆暗笑。原来是个单纯胆小的。以后娶回去,不愁哄不住。   笑道:“小人一生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子尽可相信小人的人品。”   小娘子嘻嘻一笑:“官人既有意,何不请来屋里坐地,奴家叫丫环备了些茶点。”   西门庆知道,这便是“初试”通过了。回头看看小厮和保镖,怎能同时挤进去吓着娘子,于是挥挥手:“你们在外面等着。”   掸掸袖子,整整衣襟,说声“唐突”,信步拐进去。   那帘子后面却还有个小门,那娘子已经藏到门里头,轻声唤道:“官人怎的不进来吃茶?”   那话语一声比一声勾人。西门庆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久违的风流雅兴涌上来,今日非拿下这个小娘子不可。   应邀进门,一头撞上的,却是那个上茶的黑粗小厮,大手一挥,身后的门关上了。   西门庆微微一惊:“你家娘子……”   周通牛眼圆睁,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揍过我媳妇?”   没等西门庆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大拳头打上太阳穴。一声不吭,软软倒地上了。   周通龇牙咧嘴:“好久没打架,怎的手生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玳安,连同两个保镖,喝了那小厮端来的福仁泡茶,   慢慢觉得头晕眼花,咚咚几声,也先后倒地不起。   ……   等玳安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外面已经漆黑,自己竟是身处新宋门外乞丐窝,周围臭气熏天,两位保镖大哥一左一右睡在他身边,还没醒呢。   孙二娘的蒙汗药名不虚传。玳安头晕脑胀了好久,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冷汗顿时一头一身。   手上却攥着什么东西,打开来看,一方白手帕,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我得遇琼苑仙人,现已快活升天去也,勿念!” 第201章 十节度   晋江文学城独家   东京城内, 西门庆府上已经闹翻了天。全家上下群龙无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该干的活计全都落下,小厮、保镖、乳娘、丫环、厨子、连同掏大粪的, 上下一团糟。   李瓶儿作为半个“主母”,此时已经慌得不知首尾,一个劲儿的问玳安:“老爷去哪儿了?老爷到底去哪儿了!”   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手里攥着的帕子, 已经给全家上下看过了,谁信老爷真的是跟着仙女升天去了?   赶紧去找那天的张媒婆。谁知听说她发了笔小财, 已经搬到乡下老家,当地主婆去了,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再找到那天“相亲”的府邸, 只见人去楼空,里面的桌椅给搬得一件不剩, 倒像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空房了, 鬼气凛凛的, 让人不敢多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不成真的白日见鬼了?   请来江湖术士, 问玳安把那天的小寡妇样貌如何, 有没有影子, 有没有狐狸尾巴;但玳安连见都没福分见到她,只能说声音挺正常,像是个大活人。   那便是活人捣的鬼。全家上下走马灯般的请示李瓶儿:“要不要报官?”   李瓶儿面嫩, 本来又曾是梁中书的逃妾、花太监的侄媳,多少有些心虚,哪敢轻易再露面见官府,只得一连串的命令:“再派人出去找!花街柳巷的都寻一遍,同僚……先算了。三瓦两舍的,你们都走遍了没,就说老爷丢了!再给我用心些,不许敷衍!”   大家何尝不曾用心。但偌大东京城,要说找个谁,就连开封府里的捕快都不敢夸海口,他们这些寻常人,又能有多大把握?   寻思了一圈西门庆可能得罪的人。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些官场中的角色,甚至连李迥赵明诚都想到了,一个比一个不可能。至于阳谷县的那些旧账,早已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偏生这时候,还有人来添乱。只听门房慌慌张张来报:“五娘子,那个……有瞻云馆的客人来拜访,说……说是来给老爷送礼物的……”   西门庆悠悠醒来,一动,发现已经被粗麻绳捆结实了。四周黑漆漆的,不知是在哪个小黑屋里。烛光黯淡,映出个粗鲁狰狞的面孔,一把将他揪起来。   “打过我媳妇的,是不是你?”   说着一巴掌又下来,啪的一声清脆。   西门庆顾不得脸上火辣,忙叫道:“好汉饶命!小人不知何时惹了好汉,想必是误会!还请高抬贵手……”   周通大怒,又是一拳头抡圆了。刚要下手,后面一声娇喝。   “周大哥且慢,打坏了人,咱们还怎么问事情。”   西门庆惊呆了。听这声音,不就是方才那个有钱有房产的寡妇小娘子么!   使劲眨眨眼,隐约猜到自己这是中圈套了,多半是丧心病狂的仙人跳。这些人也真舍得下血本。   眼看面前这好汉下手不留情,再几拳下去,他西门庆迟早得交代在这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壮士,你看,小人家里有些钱财,只要让小人带个信儿,赎金即刻送来,小人说话算话!小人的伴当……”   烛光移近,映出旁边一张娇媚小脸,丹唇轻启,笑靥如花。   “西门大官人既穷得都求娶有钱寡妇了,我倒不信,你家里还能凑出多少赎金来?”   西门庆咬牙切齿:“娘子好狠心,是那风门的不是?我……我的伴当就在门外,小心他们报官!衙门里不见了我,立刻也会声张起来!开封府……”   一面说,一面看她满不在乎的笑。西门庆又气又急又怕,猛然吸口气,大叫:“救……”   砰!周通这下子用尽全力。打了这几下,筋骨也活动开了,西门庆嘴角细细的一道血,表情痛苦,一个字也叫不出来了。   脑海恍惚一刻,再看面前的俏丽小娘子,突然心中一震,思绪飞快地倒回过去的某一时刻。   “你、你……你是……”   潘小园备了身白衣,本来兴致勃勃的,计划着跟他来一个装神弄鬼,假作被他迫害致死的冤魂,幽幽怨怨的吓他一吓。可此时见到五花大绑的真人,顿时懒得跟他浪费时间,冷冷问:“大官人还认得我吗?”   但就算她穿戴正常,西门庆还是全身一震,脸上神色变幻,喃喃道:“武……武……武大娘子……你、你……”   如今再听到武大的名字,潘小园已经不觉得有多羞愤难受。就当他是个不太灵光的朋友,眼看着被西门庆一步步逼上绝路,顺带将自己那些安稳平庸的小日子无情的扯碎。   故作惊讶,“大官人居然还记得武大郎。不是说……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事吗?”   西门庆又惊又惧,看看她,看看旁边的周通,外面似乎还守着其他的贼,哪有心力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这是来报仇了?   脱口说:“本以为娘子已遭不幸,小人日下,时时怀念。今日一见,那个……老天有眼,原来你还活着,容貌气质,尤胜于前,小人……不胜之喜,不管娘子恨我也好,恼我也好,今日见娘子没瘦些个,也算了了小人一桩心事。”   他的反应也真快。若是换了当年那个青涩怯弱的小媳妇,也许还会被这番肺腑之言撩一下子。但小媳妇早已非复吴下阿蒙,单她身边那个知疼知热的燕小乙,就足以把他西门大官人甩出八百里地。更别提,让她家里那个武二哥一衬,连燕青都显得渣。   因此对于西门庆的“肺腑之言”,她内心毫无波动,笑吟吟的就当听说书。听他说完了,才跟周通互相看一眼,嗤笑一声,算是给个好评。   “确实是老天有眼,教奴家今日与大官人重逢。大官人不用担心,有的是时间叙旧,没人打扰。”   西门庆见她有恃无恐,蓦然想起一人,叫道:“武松呢!”   那个差点摸进他府上,杀他全家的恶霸,眼下不还是被通缉着呢吗!   潘小园好像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笑了。   “原来大官人更愿意跟武二郎叙旧。那奴家怎么好拂你的意,这就去把他叫来——哎呀,不过他眼下人不在东京,还得委屈大官人,在这儿呆几天,你说好不好?”   几句话说完,西门庆对她的印象,立刻从当年的“涉世未深”、“任人宰割”,换成了四个字“蛇蝎心肠”。她……她居然还在和武松同流合污!   武松定是在不远之处指示呢。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只要能逃出去,街上随便找个公人,告诉他们这里藏着反贼……   西门庆也是练过的,一聚力,狠命一挣。未想到那粗麻绳却结实得要命,又浸过熟油,一用力,只落得浑身疼痛,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周通笑道:“这是俺们桃花山的独门手段,多少英雄好汉都脱身不得,你小子还想挣开?”   潘小园也忍不住嘻嘻一笑。此前她多次梦想过,真捉到西门庆,要将他扔刀山、下油锅、碎尸万段才消气。如今见他在麻绳里挣扎的狼狈样儿,意外地觉得解恨大半,没什么心思再琢磨什么折磨人的法儿。   见他认怂,也不敢喊了,也不敢挣了,才说:“周大哥,咱们先公后私。那个什么十节度征讨梁山的事儿,交给你来问。”   周通爽快应一声,阴沉沉朝西门庆一笑。   潘小园翩然出门,又回头,不怀好意地嘱咐一句:“若是需要什么皮鞭辣椒水,尽管找我要,我去吩咐人买来。”   周通又应一声,见西门庆一张俊脸发白,心里头暗笑。   还好潘嫂子不熟悉什么更高端的逼供道具,否则一连串的报出来,你小子还不得吓尿了!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看着西门庆府上乱成一锅粥。眼下她别说狡兔三窟,三十窟都有了。现金和地契早让她转移回来,小半收在点心铺,大半收在白矾楼,还有些换成了稀世珠宝,随身带着;西门庆也早就转移到城外一处毫不起眼的乌漆墨黑小仓库。周围绵延着谷堆和马粪,这回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西门庆绝望之际,智商没掉,也知道外面定是有不少人在寻他。拖得越久,获救的可能性便大上那么一丁点儿。要是爽快把情报都说了,难保这些土匪不会来个杀人灭口。   他性子里倒颇有些狠戾不要命的劲头。死咬着不说话,潘小园又不让周通用太过分的手段。毕竟还要留下活人,等待梁山和武松那边的审判。   干脆跟他耗。她背后是整个梁山的资源,看谁先坚持不住。   扔下几床点心铺员工宿舍里淘汰下来的旧被褥,供他白天取暖,夜间栖身。西门庆一辈子养尊处优,从小玉枕纱橱带熏香,哪天没有女人来暖床。现在可好,冷铺冷被不说,还有到处蹦跶的跳蚤!   睁着眼睛,怒视着跳蚤不敢动手。挨了一夜。   周通可劲儿嘲笑:“这是俺们大嫂手下留情,没给你抬一桶泔水粪尿泼地上,你就烧高香吧!不服?再不服,今儿的饭,俺可帮你吃了啊,虽然没啥油水,可也没馊哇!”   清汤寡水,一粒粒粗糙米饭,也不过是乡下农家的日常口粮。西门庆吃在嘴里,像是咽沙子,呼口气嗓子里都带血味儿。免不得又让周通冷嘲热讽几句。   周通眼下负责监押西门庆,每天审两回,一点点从他嘴里抠情报。   他乐得接这个差事。每次审的时候,公报私仇,总会额外地夹杂着兴师问罪:   “你是不是让俺媳妇在你家里吃苦!”   啪!咚!   “是不是指示过下人,以多欺少揍老子?”   咣!砰!   “俺媳妇要给俺生娃儿了!嘿嘿,头胎!你小子是不行还是咋地?——敢说不是?看在俺大嫂份儿上,不破你相!”   咚!咚!   西门庆经历了几日地狱般的生活——其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待遇——终于意识到,周通口中的“大嫂”,就是那个与武松沆瀣一气,蛇蝎心肠的炊饼小娘子。她才是幕后黑手——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居然还是她小弟!   “大哥息怒……”顶着枪林弹雨说句话,“能不能让小人……见一面潘六娘,这个……”   他自认跟女人打交道还是有一套手段的。这么多天了,她的气也该消了吧。起码两个人认识那么久,感情没了交情还在,他西门庆好歹也算帮她摆脱了武大这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三寸丁,差点把她聘回家的男人。女人家怎么也会念点旧吧?   谁知周通脸一虎,立刻骂了回去:“还敢直接叫俺大嫂的名?皮痒痒了是不是!还敢瞪我?听我媳妇说,你在家里待下人可狠,动不动皮鞭子抽,难不成想在俺手里试试?”   西门庆赶紧噤声。这女人莫不是也怕“旧情复发”,因此躲着不见他,才能狠下心来折磨他?   其实潘小园也不愿意跟西门庆面对面打交道。一见到这人,免不得回想起当年在阳谷县那段憋屈不堪的日子,何必给自己添堵。   于是只让周通和燕青出面。西门庆在糙米饭、冷被褥和跳蚤之中挨日子,终于一点一点的软了下来。   “十……十节度,分别……分别是……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上党、上党太原、徐京……京北……李文德……不、不是,是王文德……梅展……张、张开……”   “是……是蔡太师拨的札付文书……小人、小人只是个跑腿的,负责分派给他们……都是急于建功的……要想得到任命,免不得……免不得要交点好处……小人只是中间人……什么都不知道……”   “兵力?小人不是武将,这个……不知道……啊,啊哟,好汉饶命,我说……至少一人一万……不知道,小人不懂什么步军马军……”   “瞻云馆……我说、我说……那是大、大金的使臣……一直想面见蔡太师,谈……谈……小的真不知道要谈什么……”   听到这个情报的时候,潘小园再也坐不住,将西门庆这几日交代的细节写成一封信,立刻吩咐董蜈蚣。   “你收拾收拾,马上去梁山报讯。告诉老大们,十节度征讨梁山的关键线人被我们拿了,这人似乎还和大金国有首尾,眼下等待发落;再告诉武二哥,让他尽快赶过来。他要是再不来宰人,这人可就要让梁山给宰了。或者给个许可,让我们亲自动手。”   董蜈蚣神情严肃,双腿一并,答道:“全听大姐差遣!” 第202章 风声   董蜈蚣却去了多日未回。潘小园琢磨, 难不成是梁山那边也炸开锅了,迟迟商讨不出对策?   只能暂时把西门庆监在小黑屋,每日留意风声。西门庆在东京城里虽然有权有势,但地位还没有高到一旦失踪, 就需要全城搜捕的地步。   倒是燕青对她的所作所为开始有些含糊。   “表姐,你……打算将你这仇人监押多久?小乙得提醒着一句,千万别节外生枝。”   两人一天各自工作完毕, 白矾楼里喝盏茶。此时酒楼里客人渐稀,三三两两都是来吃夜宵的。他俩占了个偏僻的座头, 只花成本价,叫了壶松仁果子泡茶, 算是白矾楼里的“员工福利”。   酒楼里嘈杂纷乱, 是最理想的掩人耳目的背景音。   潘小园告诉燕青,西门庆眼下不仅是自己的仇人了, “等山寨那边来了人, 就把这人移交过去。武二哥多半也会跟着来——所以你别担心。李师师那边怎么样了?”   这几日潘小园跟周通看守西门庆。白矾楼那边, 基本上是燕青一人包揽了厨师和外卖的工作。和李师师的关系显然颇有进展,一提起来,燕青两眼一亮。   嘻嘻笑道:“她开始留我聊两句天, 喜欢听我讲笑话了。”   自然也是隔着屏风的。潘小园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但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她有没有透露……嗯, 官家那边,对征讨梁山是什么态度?毕竟梁山留了那么多朝廷大员的命,好处也没少给, 这次用兵,或许是蔡京那边坚持……”   燕青有些落寞:“我不想和她多谈这些,应付官家又并非她乐意,徒增她烦恼。”   工作懈怠到这个地步,潘小园没脾气。这位梁山十佳情报员,当初老大们派他去接触李师师的时候,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的翻船吧。   燕青忽然又叫她:“表姐。”   “嗯?”   “董蜈蚣早该回来了。”   潘小园自己也纳闷。按理说自己这小弟办事还算靠谱,明哲保身更是上乘本事,这一趟跑腿的差事,不至于阴沟里翻船。   郁闷道:“我倒想再派个人回山问问,可惜咱们这儿本就没多少人手。”   燕青点点头,欲言又止。   潘小园看他一眼,“小乙哥最近心神不宁。”   燕青笑着叹口气,表示同意:“你真觉得……明教会毫无顾忌地与我们合作?”   潘小园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也许是从李师师那里听到的风声?   她实话实说:“不是已经约定了同时起事的么?听武二哥上次描述,他们虽然愿意跟梁山交朋友,倒没到和我们交根交底的程度。不过他们迟早是要反的,多一个梁山盟友,总比孤家寡人要好。”   说完,意识到什么:“你信不过他们?”   燕青也实话实说:“金芝公主那边,可已经很久没跟咱们通气了。”   她倒不在乎:“既然两边的大本营都直接通信了,方腊的信直接送到宋大哥手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自然也不需要拿暗桩前哨来试探。”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忽然听到远处一人叫道:“小声点!休提什么方腊!”   潘小园吓一大跳,一头冷汗,赶紧往远了看。   说话的是对角的一桌酒客。其中一个大胡子放下酒盏,皱眉又来一句:“王兄,这方腊刚刚在江南造反自立,咱们好好儿的,提他作甚!小心惹事!”   跟燕青对望一眼,松一口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可随后一颗心提起来。听那大胡子口气,方腊在南方……造反自立了?   那个提方腊的姓王的酒客自知失言,尴尬一笑,自罚三杯,转而聊起风雅之事了。   潘小园低声道:“小乙哥,咱们酒楼里转一圈。”   白矾楼里聚着文人雅客,其中不乏消息灵通的官宦之辈。潘小园细听了一圈,才真正确认了这个事实。   方腊在江南已经揭竿而起,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到东京。半个白矾楼的客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一群乌合之众,能干什么大事?我看天兵天将派去,一个月就能给平喽!”   “——话不能这么说。据说那方腊是什么教主,妖术高深,能撒豆成兵,已经夺了好几个州县了!诶,我说李员外,咱们是不是得该屯粮食了?”   “——哼,他再厉害,咱们朝廷里也不是没有能人,治不了他?我看哪,用不着派兵,过几天,他们自己就得乱起来……”   “——乱不起来!人家上应天象!你们去书店里买本《推背图》看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哩:‘自是十千加一点,冬尽始称尊。纵横过浙水,显迹在吴兴’。那十千,不就是万,头加一点,不就是方!冬尽,不就是腊!正应“方腊”二字,称尊便是南面为君……”   “——嘘,嘘,各位别多嘴!小心让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   比她预想的提前了许多。潘小园坐立不安。   按照约定,梁山是不是得马上响应?   是不是……太仓促了?   乔装改扮,赶到白虎桥明教暗桩,几句切口说过,里面无人答话,一个干脆利落的闭门羹。   或许,金芝公主他们早就撤回江南,准备大干一场。   小剧场1. 假酒风云   某年,梁山上过春节,聚义厅张灯结彩,宴席上大鱼大肉,酒味飘香。   潘小园靠倒卖东京城里的限量版白酒,已经数钱数到手抽筋。   忽然鲁智深嚷嚷着来退货:“这卖的是假酒!洒家一尝就觉着不对劲!退钱退钱!”   潘小园知道鲁智深是不可能说谎的。但她的酒明明货真价实,是上好的白酒啊……   奇怪。(小麻雀)   难道是里面被人掺了水?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呢?或许这需要发榜叫梁山好汉来个梁山好汉侦探推理秀了。也许首当其冲地就得拜托智多星吴用大人了...(小忆丝华(小忆就是萌萌哒))   神思不觉得飘远了,潘小圆心里打了小鼓,眼神瞥向了房梁,梁山上最重义气,平白不会贪自己的酒,这偷梁换柱之事做的如此高明…想必…还是叫上蜈蚣小弟先去存酒的地方查看一番,要不要叫二哥知道呢?(第十房小妾)   可是转念一想,二哥最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主。跟他说免不得一顿数落。还得怪我投机取巧,做人做买卖不厚道。细细想来,这事一定是内部出了问题。遂跟着董蜈蚣向着酒窖边走边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店里的这些个人。(小糊涂仙)   转过一道弯,小圆神思一动,这一阵子郓哥这只小猴子没少在她眼前头晃荡,他和贞姐的婚事也订下来了,当初郓哥给贞姐表白的时候那可是震落了一片眼珠子。(☆☆☆)(此言一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   于是到了酒窖,正听见一声大喝:“你干什么呢!”   赶紧跑进去一看,武松正揪着郓哥衣领子喝问呢。   郓哥已经醉的一塌糊涂,旁边是几个空坛子   郓哥:“苦啊……我不过是大冒险输了……5555……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我、我不活了……”(小麻雀)(作者机智地圆了回来)   小圆一看,二哥这架势,动手郓哥就完了。遂一把把二哥抱住。连拖带拽的把武二拖到了。房里。却说那武二也饮了不少酒。这茬小圆拉他拉的脸红心跳。武二一看不由得身下一紧。登时朝着小圆就亲了下去。(小糊涂仙)(老司机出马了)   猝不及防,小园愣了愣才脸红红的想推开二哥。甫一上手,就被二哥轻轻捏住了,动弹不得。唇被含住,小园越发脸红欲滴,挣扎几下,竟被二哥一把抱住。下唇被轻轻咬了一下,斥责她的不专心。(苏幕遮)   胸膛相抵,武二结实的胳膊能感受到小圆呼吸起伏的曲线,那种柔软...身上像是起了火,小圆细细的喘息,qqqqqqq(☆☆☆)   不自觉手就慢慢地下移,qqqqq一路往下,粗砺的掌挪动着,小圆感到肩头一凉,忽的,腰间又是一酥,一声嘤咛从朱唇中溢出。武二看着怀中人儿含水的双眸,媚眼如丝的神韵,再也忍不得,俯下身去,将小圆直接扣在了双臂间,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的响声,腰带被慢慢抽出,小圆磨蹭着身子,脚指弯曲了起来……腿勾上了武二的腰。(第十房小妾)   小园闻着二哥身上的酒味,突然想起了正事。她急忙推开了二哥,越想越不对劲,问道:“不对!二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窖里的酒怎么都喝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梨子酱)   喘息粗重。   武松:“先不管!”大手覆上不可描写之处   “这……这样不……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外面在……在喝酒……啊……不要碰那里”   正当意乱情迷,箭在弦上之时,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大喝   “假酒的事洒家要讨个说法!!!人呢!!!给洒家出来!!!”(小麻雀)(作者果断结束了这个故事,收获一片骂声)   【假酒风波】完   小剧场2【春运风云】   某日,潘小园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周围熙熙攘攘摩肩继踵,自己兜里一手机,钱包里一千几百块钱,竟然是回到了现代。   再一转头,word妈,二哥你也跟着穿来了?   正半睡不醒地坐在旁边的硬座上打盹呢。衣裳倒是一身西装,穿越附送   趁着伊还没醒,赶紧想想怎么办……(小麻雀)   哇,小园突然拿出一个布条,偷偷的蒙上了二哥的眼睛,内心呐喊着。天啊,继续睡吧,念着念着,听到旁边的发出了声响。“天啊,真玩我。这么快醒了。转头瞄见二哥摸上脸的手,急忙拉住说……(“ 慢热、)   “二哥,别!”小园慌的一把拉住他的手。晚了,二哥速度何其之快,早已把眼上的布条拉了下来。举目一望,满眼疑惑。转头看向小园,四目相对,小园无语凝噎,二哥茫然疑惑。(苏幕遮)   武二迷茫四顾。这……这地方似乎哪里结见过。恍然回想起,在梦中,来过这里。这个铁皮怪带着他和六娘到了一个高高的屋子里。在那里……咳……六娘好热情……(小糊涂仙)(老司机又出马)   这时候忽然一阵悦耳动人的铃声 小圆忽然抓起包拿出手机 “妈!诶 在车上!神马 男朋友!嗯...有跟我一起.抬头看眼五二........(导弹猫)   “嗯嗯,好的。我问问他。”小园放下手机。武二惊喜的看着小园。手指着手机。说…(“ 慢热、)   这是哪里搞到的暗器!   忽然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抓贼!’(南方小麻雀)(作者专注神转折一百年)   二哥飞身而起,大叫:“哪里跑!”(苏幕遮)   顺手抄起了小圆的手机,嗖——————————砸中了,小偷束手就缚(南方小麻雀)   小园欲哭无泪,大叫:“二哥,我的手机。。。”(梨子酱)   小园泪牛满面,你个败家子儿......呜呜,你赔我的手机。(苏幕遮)   二哥一脸懵逼,这暗器叫手鸡?   暗器不就是拿来用的么?哭什么(潇潇)   二哥想起小园刚刚用这个名叫手鸡的暗器说话,心想不禁一阵发虚(梨子酱)   不如我给你打两支袖箭,又轻便又好用?(潇潇)   “你个败家子,你见过这么贵的暗器吗,呜呜呜。”(苏幕遮)   这个真的这么贵,要不我把我自己赔给你,一辈子。(“ 慢热、)   好好好你别哭,别哭,哭的我心都碎了。我……我赔你,若是赔不起,我给你打一辈子零工(潇潇)   小园渐渐止住了抽泣,武二因为小园梨花带雨的哭泣乱了的心绪也平静了。他环顾四周,疑惑的看着小园,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梨子酱)   小圆说:“你...没有记忆么?那可怎么办呐。”武二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公文包,默不作声。(☆☆☆)   “好像只记得你了。”   忽然武二兜里的手机也响起来了。学着00的样子接起来,里面有人说:   “老大,那批100000万的生意还做不做了?等你发话呢”(小麻雀)   【突然,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怒吼:哇,宝宝扫出敬业福了。(“ 慢热、)】   里面的人又说:老大?老大?最近风声太紧,要不我们歇一阵?(潇潇)   武二本来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对方刚好给了个建议就顺手接了:“好,先这样,其他的以后再说。”他放下手机,迷茫的看着手机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想起小园以前算账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文字来记账,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梨子酱)   小园,你实话告诉我,这是哪里,为什么这么多人知道你的闺中文字,不是说这个传女不传男的吗?(“慢热、)   【此时剧情出现分支】   ①   【小园一时呆住了,哎妈呀,二哥这种时候,你不能傻一点咩⊙▽⊙小园小脸一红,打算先哄住二哥,以后细说。小园说到:二哥,那个传男不传女的说辞是给梁山上的好汉的,这个具体的,以后再说,咱先吃饭好不?你看这麻雀片都涮老了,快快快,拿个酱汁碟子来。(佑安)   小园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话,难道说自己以前都是在骗他吗?她心一横,踮起脚尖就亲上武二的嘴唇(梨子酱)   二哥一懵,耳根都红了,看着小园,一副委屈新媳妇的模样,别提多可爱啦,小园接着一通猛亲,二哥脸爆红:六儿,你刚才是吃大蒜了吗?(佑安)   这时候传来咔的一声,导演说:“收工啦各位,大家演的不错。大家赶紧回家过年吧,我就在这里先祝各位新年大吉吧23333”(梨子酱)】   ②   【小圆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想不起来任何东西么?”武二揉揉头,“嗯,真的。。只认识你。。”小圆转了转眼珠子,“我帮帮你吧”说着,拿起已经报废了的手机,冲武二的头砸了下去,武二一阵头痛,晕了过去。(☆☆☆)   二哥再次醒来,发现在梁山上的自家院子里,外面还有着看门的小啰啰,这下二哥是彻底迷糊了 (佑安)】   【春运风云】完 第203章 天象   “江南方腊造反”这个消息,卷在寒风里,席卷了整个东京城。   待漏院中,景阳钟响,净鞭三下过,文武两班齐。   画家皇帝赵佶正襟危坐,环视下方。今日不得不早朝,有些瞌睡。   旁边的小黄门贴心地递来一盏浓茶。袖子掩着面孔,饮一口,有点烫了。   底下黑黑红红一大片, 一个个面孔辨不出谁是谁。高俅、蔡京这些多年老臣,赵佶尚且能认得,只是比上一次见到要多了不少皱纹,心中不免唏嘘。而最近提拔上来的那些年轻官员, 偏偏面目模糊,名字也起得十分大众,让人一个个分不清楚。   好在谁发言的时候, 身边都会有人贴心地提醒人家的姓氏和官位。否则像赵佶这样,几个月上一次朝的, 就算脑筋再好使,也免不得要次次脸盲了。   殿头官见他将茶盏放回小黄门手里, 才清清嗓子, 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好不容易见一次天子, 文武百官争先恐后的有事要奏。这个要举荐, 那个要弹劾, 这个要说农桑,那个要谈商贸。相互较量了一阵嘴皮子,发现都争不过进奏院卿。此人左袖子里揣了一摞表文, 伏在殿下,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述说。   “臣……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 江南草寇方腊已反,从睦州起,直至润州, 擅改年号,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甚于北边强虏……伏乞圣断……”   赵佶皱眉头,余光瞟着背后屏风上安逸自得的白鹤。   简直拿这群刁民没办法。就不能像画儿里那些乖乖的花鸟鱼虫,安安生生过他们的小日子么!   也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造反了,他只需表个态,“草寇作乱,百姓不安,需彻底剿捕,斩草除根”,底下自然有忧国忧民的大臣们帮他出谋划策。   嗡嗡的乱了一阵子,进奏院卿还没说过瘾。   右边袖子里再拿出一摞表文:“济州府传来消息,山东梁山……”   赵佶简直烦不胜烦。俗世,俗务,俗不可耐,芸芸众生疲于奔命,在他眼里都是蝇营狗苟般的毫无意义。指节优雅地轻轻敲着鎏金的龙椅边缘。   “知道了,不又是反贼,不是说要派十节度去征讨,该怎样怎样就成了……”   居然有人敢唱他反调。蔡京慌忙跨出一步:“圣上息怒……”   还是要给蔡太师一个面子。哼一声,让他讲。   蔡京这张老脸居然颤颤巍巍的笑:“这回不是反贼作乱,乃是一桩奇事。”   奇事?赵佶总算有了些兴趣。偌大的这么一个大宋国,就该每天都有点新鲜有趣的事嘛。还是蔡太师懂朕的心。   蔡京先告罪:“此前济州府已多次表文,奏那梁山水泊聚啸着一伙强人,打家劫舍不说,还曾攻打州府,当地乡民愚昧,也多有归附的。臣以为不必让圣上徒增忧虑,因此让他们自行处理。派去过几次军马,这个……大挫草寇的锐气,让他们再不敢造次。”   赵佶心下满意,应该的。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可最近传来消息,那伙草寇最近主行斋事时,在山后挖出一古旧石碑……”   赵佶也不太管什么“乡民归附”,最后一句话听乐了:“古石碑?哪个朝代的?上面是什么字体?谁书的?叫那个谁,赵、赵氏卿……”   得人提醒一句,才想起来,“叫赵明诚来验过……”   几个老臣同时咳一声,提醒圣上这里并非书房。只听蔡京继续四平八稳地说:“……石碑上是天书文字,无人能解。后来遍请得道高人,才知是上古蝌蚪之书……”   赵佶听得心痒难耐,催促一句:“嗯,天书降世,这是我大宋国泰民安之兆——去让济州府弄一份拓片来,朕要亲自验看。”   文武百官各自无言,圣上可忘了,这东西是在反贼地界出土的,能写什么好话?   “……解出来发现,那上面书的竟是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的名号,上应天罡地煞之星宿,乃是天上魔君降世,前来助我大宋保境安民、替天行道……”   赵佶这下听糊涂了。草寇是帮他替天行道的?   随口说一句:“那让他们来进京朝觐……”   几个老臣慌忙跪下了:“不可不可!……这个,这个……”   高俅大胆道:“依臣看,这个……草寇哪有什么替天行道的,多半是愚民之举,那石碑么,也未知真伪。圣上若真的要看,不妨派大军将那水泊平了,到那时,石碑是真是假,上面所写何文,还不就能看个究竟了?”   底下一群官员符合,议论纷纷。   “多半是装神弄鬼,不可信!”   “草寇居然讲什么替天行道,把咱们大宋道君皇帝当什么了?”   “可不是,这次石碑上写着什么星宿降世,说是‘天意’,下次他们胆子肥了,还不得弄出来个‘梁山兴,宋江王’!”这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小声。   说来说去,还是劝官家剿匪平叛。赵佶心里觉得索然无味,问了几句那石碑出世时的天象,就推说疲惫,宣布退朝了。   消息从朝堂里飞出来,飞进大街小巷,飞进白矾楼,飞进开封府,飞进孙巧手点心铺。   潘小园被一个接一个的大新闻弄得有点懵。   “石……石碑?梁山上出土了石碑?”   这回梁山派来接头的是个低级的小头目,潘小园依稀认得叫刘花枪,说山上各位好汉眼下都脱不开身,派小的来报个讯。   武松自然也在“脱不开身”之列。潘小园来不及体味失望和疑惑,赶紧把人请到雅座里。   刘花枪兴高采烈地说:“街巷里的传闻都不假!咱们山上确实是出大事了——大喜事!那个石碑,挖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小的在后面看不太清楚,但听前面的人说,天上有霞光哩!”   潘小园不言语。水浒原书里的确有这么一段天降石碑的剧情——难道不是小说家杜撰?来到这社会这么久了,难不成现在才告诉她,这是一个玄幻的世界?   刘花枪笑道:“山上的大哥们都亲眼所见,原来自己都是上应天象,纷纷敬服。原来有嫌隙的,这会子也不好意思再计较;原先座次上争不出高下的,一看那老天爷已经给分定次序,哪还再有争执。这会子山上正大做法事,敬谢神明哩!”   周通跟燕青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周通小心翼翼地说:“那、这个……天降石碑上,可有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儿?”   刘花枪眉开眼笑:“有,当然有!宋头领挂念驻扎在外的各位,特命小弟抄了一份译好的石碣天文,带给大家看呢!”说着一卷纸展开,“周大哥,你的位置比较靠后……”   周通喜笑颜开:“没事,没事,还有比我靠后的哩!——诶,燕兄弟,怎么没找到你?难不成这是根据上山时间先后……”   燕青微微一笑,手往上指,一路点到周通未曾细看的开头部分,笑道:“我在这儿呢。”   周通:“……燕大哥……”   周通将那译文左研究右研究,自言自语:“奇怪,怎的就刚好一百零八个呢?梁山上兄弟可不只这些,看来须得是老天爷选中的才行啊……你瞧,董蜈蚣就不在……”   兴高采烈嘟囔一阵,忽然想起来一抬头:“嫂子,你看!”   潘小园全身石化,眼珠子跟着周通的手指头,赫然看到一个小小的“潘”字,加在一行行的什么“丧门神”、“病大虫”、“催命判官”之间。   潘小园:“……”   她连绰号都没有呢,真的能上榜?   不过老天爷已经贴心地给她起了一个:俏罗刹,潘六娘。   不得不说,起得十分不走心,颇有些三流武侠小说炮灰女反派的韵味——倒也和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三个女人相得益彰。   将整份名单扫了一眼,宋江自然是老大,卢俊义自然是二把手,其次是吴用、公孙胜……   武松也自然名列前茅,但看那两个字就让她嘴角不自觉微扬,好像新出炉的点心嗅到了第一缕香。   其余的名字也多多少少熟悉;然而这一百八人她也并非全都认识,水浒原书里的一百八条好汉,她也并非都背得下来。只觉得大部分对的上号。   但这显然已经不是原版的石碣天文了。蝴蝶的小翅膀一扇,她潘六娘就把原本属于扈三娘的位置给顶替了。   仔细找了一圈,似乎也没看到“矮脚虎王英”。很显然,挥刀自宫并不是练成神功的充分条件。王大色鬼自作自受,已经被梁山抛弃了。   像她这样,顶替上来的新角色,不知还有多少?   周围的其他人——周通、燕青、刘花枪——显然对这种“上天选派”的说辞十分买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啧啧称赞。燕青已经在默默背诵那名单上的座次排位了。   潘小园忽然问:“那石碑上的原文——嗯,上古蝌蚪之文,是……什么模样的?”   刘花枪一脸为难,加小小的得意:“这小的可形容不出来,总之没见过,就是做梦都梦不到那样的文字——要么说是天书呢!”   “那——武松武二哥,他怎么说?”   武松从来都是对怪力乱神嗤之以鼻的——除了元宵夜那次非要测八字。她突然想知道武松见到这石碑时的表现。   刘花枪却奇怪:“武松大哥自然是和别人一样,惊喜赞叹嘛,还能怎么说?”   周通还在一句句地问当时的情境。燕青忽然看了潘小园一眼,将她轻轻拉出一步。   低声问:“嫂子不会是……不信这东西吧?”   潘小园赶紧摇头,又觉得瞒不过燕青,只好模棱两可,支吾:“只是……太突然了,而且武二哥向来不信神仙,我只是……”   燕青笑道:“我明白。小乙起先也吃惊不小,但想着梁山上这么多直性子兄弟,倘若真的看出半分假,单一个鲁师父闹将起来,大伙如何收场?——他们既然都服,那咱们也没有不服的道理。只能说小乙之前见识短浅,以后要多敬神明才是。”   潘小园讷讷点头,“是,是,多敬神明。”   周通说干就干:“依俺看,咱们这铺子后身也得起个神龛什么的,供上替天行道的小旗儿……”   燕青给他小小的泼冷水:“大哥想哪去了,咱们是来做细作的,万分高调不得。这‘替天行道’四个字,写在心里便好,别让旁人瞧见。” 第204章 石碑   “山东梁山出土石碑天书, 上刻一百八位替天行道义士之名”这个新闻,也迅速地传遍了东京。江南明教终于不再独领风骚,从八卦头条的位置上慢慢滑下来,跟梁山平分一下秋色。   而此时, 作为八卦发源地的梁山,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大刀阔斧的装修改造:罗天大醮建起来,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那石碑供在最中央;忠义堂的牌匾换了个更加金灿灿的,山上山下的路修得又宽又平, 连断金亭那古旧的砖瓦,也全都给换成了崭新锃亮的。三关上下, 黄钺白旄, 青幡皂盖,绯缨黑纛, 正中是杏黄的“替天行道”迎风招展, 两侧是浅显易懂的对联:“常怀贞烈常忠义, 不爱资财不扰民”,萧让手笔。   武松静静看着外面忙得热火朝天,心里没来由的焦躁。算起来, 老天爷也不容他跟自己的女人早些团聚, 山寨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忙碌, 他虽然用不着搬砖运土的出体力,但身为“天罡”,怎么着也得给足了神仙面子, 做醮做法事的时候,一丝不苟地替他宋大哥背背书,告诉老天爷,梁山这伙子兄弟绝非寻常土匪,那是要做大事的。   况且,一旦他流露出“请假去东京”这么个意思来,无一例外的遭到众人嘲笑。当然没人敢当面嘲他,但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身为顶天立地男子汉,又光荣地被老天选中为替天行道的战士,这时候开小差想女人,以至于想早退旷工,简直太丢梁山好汉的脸——东京那位潘大嫂不也位列一百八人之一了么?她还嫌不够,还要把武松也勾去?   武松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氛围。他自恃心胸宽广,心里盛得下无数豪杰之事,如何盛不下一个女人。但若真的直言不讳,坦承自己心里有女人,那就不光是他的问题。东京暗桩里那位不安分的小娘子,本来就没什么贤惠淑贞的名声,这下更得让人当妖精祸水对待了。   于是将心思掩起来,人家再问的时候,便只是笑笑:“我也并非一定要去东京。我的女人自然跑不了,等闲时递封信,让她回来完婚便是。”   大家对他这句霸道的宣言十分满意,满口赞他心如铁石,是好男子。   但武松心里依旧不得舒坦。这日大吹大擂的宴席完毕,终于寻个机会,忠义堂里逮着半醉的宋江,诚诚恳恳地问一句:“大哥,江南方腊已经反了,咱们约定要响应的,是不是得早做准备?”   宋江人半醉,心思转得有些慢,愣了一愣,才笑道:“当然当然,你瞧咱们眼下这军容军貌,不是准备得挺好么?”   一面说,一面给他塞碗酒。   武松给老大哥面子,谢了一声,一饮而尽,这才又说:“但咱们眼下……”   宋江笑道:“兄弟,知道你是去江南和那方腊结盟的,此时心急一些,也属寻常。但你看看,咱们寨子里出了这么大喜事,上天——上天昭告,咱们聚啸山林虽非得已,却也是位分天定——那方腊要反之际,不也用《推背图》造势?要是他们那里也来了个天降石碑,你看他会不会喜得日日大吹大擂,恨不得日日睡在那碑上?人家会理解咱们的……”   “可是那董蜈蚣报说,朝廷有意派十节度带兵征讨……”   宋江眼神似乎清醒了一刻,随后呵呵一笑:“那算什么,咱们能对付——单凭二郎你一个,我看,顶他们千百个人!”   武松不再说话,笑道:“大哥醉了。”   宋江笑道:“可不是……一年难得几回醉,你再陪我喝一碗。”   武松没办法,直被宋江灌了五六碗,这才脱身。   倒是也理解老大哥的喜悦之情。一辈子想着光耀门楣、忠君报国,眼下老天爷给了这么大个鼓励,他没喝得日日烂醉如泥发酒疯,已经算是很有自制力了。   其余的兄弟也愈发团结友爱了起来。毕竟都是上天选定的星魁,上辈子说不定是一个岗哨里当值的神仙,眼下“重新相认”,义气空前高涨。就连那些被赚上山、被俘上山的,此时也终于认清了命运:兜兜转转,原来梁山才是自己的归宿。   譬如朱仝,当初是被李逵坑上山的,上山之后没跟李逵说过一句话。这会子借着酒意,也终于跟李逵狠狠碰了一碗,大着舌头道:“姓李的,你说老天爷怎的——把你安排成我兄弟!”   李逵呵呵大笑,刚要说两句埋汰的话,旁边几个机灵的连忙把话岔开,笑道:“要么叫天机难测呢!朱大哥,回头你要是做梦上了凌霄殿,可得好好跟玉帝老儿抱怨一番。”   阮小七远远望着那石碑,叹口气,半碗酒洒地上。   “想不到晁天王竟不在星宿之列,倒留下我们哥仨,白占了三个位子。”   顾大嫂则怏怏不乐,撅着一张厚嘴,地下啐一口。   “凭什么我男人在我前头!老娘给寨子里立功还不够吗?哼!”   旁边她男人孙新洋洋得意:“娘子休要愤怒,虽然星位天定,你到底是女人家,榜上有名已是难得,这个夫为妻……”   顾大嫂一瞪眼,孙新赶紧识趣地吞下那个“纲”字,赔笑道:“你看你如今也有了娃儿了,这往后打仗杀人的,总不能带着我儿子一起去吧?只能留在后头。所以往后呢,给山寨立功,还是我多些个。老天爷因此让我往前了一位。”   顾大嫂气哼哼,想想也是,一碗闷酒灌下去。   旁边孙二娘赶紧给劝住了,小声笑道:“别多喝,小心没奶。”   鲁智深满身酒气,一座肉山,跟武松擦肩而过,晃一晃,住了脚步,见了武松就乐。   大着舌头说:“嘿嘿,你——你在洒家下面。”   武松:“……”   懒得理他。不就是石碑上的排位比他高一位吗?哥俩平日里打架不分胜负,这一个位次的差距,多半是看在他的年纪上。尊老爱幼是美德,不跟他计较。   鲁智深却兴致盎然,摇摇晃晃的再强调一句:“洒家在你上面。”   武松远远指着那石碑,面无表情地宣布:“林教头还在你上面呢。”   鲁智深一惊一乍:“啥?洒家倒没仔细看……咳,让着他就让着他罢了……洒家倒要好好瞧瞧,谁在林教头上面……”   说着,踉踉跄跄的朝那石碑去了,抻出脖子,睁大眼睛,细细研究起来。   武松懒得提醒他,那石碑上写的是蝌蚪文,他可看不懂。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写的是寻常字儿,大和尚也识不得三五个。   果然,鲁智深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才发现半个字不认得,骂一声直娘贼,自己走了。   被鲁智深这么一勾,武松却忽然也好奇起来。石碑一直被供得高高在上,他扫过一眼,可却没看仔细过。这会子借着点酒意,忽然十分想弄清楚,自己的名字,写成那“蝌蚪文”,却是个什么样儿?   她的呢?   于是也追随鲁智深的脚步,凑到那石碑前头,仰起脑袋,使劲揉揉眼睛,仔仔细细地从最后一行读起来——第一行太高,看不见。   当然完全看不懂。这圈圈叉叉的,世上居然还有这等文字!满山的兄弟们,竟然一个都没有识的!   难怪是天书呢。武松再狂妄自大,这时候也只能承认,世间毕竟还有些他解释不清的东西,不得不敬服。   一行行的往上数。数着数着就乱了,盯着那些字,头晕脑胀。   退开的一刹那,突然心中闪了一道细细的光。满脑子晃荡的酒意,竟然晃荡出一幅模糊的画面来。   孙巧手点心铺开业的第一天……   大伙忙得脚不点地。贞姐儿认认真真的记账。十字坡酒店,六娘在清点店里的资产。他凑上去问一句:“干什么呢?”   再揉揉眼睛,隐约感到什么无比荒诞的。   ——吴学究说,这是“天书”,世间无人识得,须得得道高人拜求作法,方能显出译文来?   武松管小喽啰要了碗解酒的汤,咕嘟嘟喝下去,又觉得身上酒气难免,又拿茶漱了口,清清爽爽的,这才大步跨出忠义堂,直奔萧让的院子。   “敢问大哥……”   门口小喽啰还没说几个字,武松不耐烦打断。   “那个叫贞姐儿的小丫头住不住这儿?——睡了?让她起来找我。我有事问。”   那小喽啰反应半天,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山上一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的小丫头学徒,居然让一个天罡好汉点名要见,这可稀罕。   贞姐还是有点怕武松,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是来查问自己功课了。   赶紧先坦白:“我、我一直跟着萧先生背书……帮着柴伯伯算数……六姨让我做的都没落下,武二叔让我来做什么……”   武松觉得自己已经挺温柔的了,听到她提“六姨”,更是从心底下熨帖了一刻。见了她,像是见了半个六娘,想必他脸上也是慈和的?不知道这孩子战战兢兢个什么。   但他也不太善于跟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半大不大小姑娘,眼睛里忐忑不安的,仿佛他武松出现在院子里就是罪过。   还是得做出点长辈该有的范儿,笑道:“你别慌,嗯,先吃点……”   话说出来,左右看看,才想起这话说大了。六娘以前倒是喜欢屯零食,谁去拜访她回来,都能让她塞点生熟果子。他倒是习惯了,却忘了自己房里可是坚壁清野,半点吃食都不存的。   好在贞姐也不敢拿他东西,赶紧礼貌推辞,说不用不用。   看小姑娘神色,不像有太多心计的。指着院子里石凳让她坐下,直接问:“石碑的事儿,你听说了?”   贞姐茫然点点头。石碑上又没她名儿,作醮作法事自然也没她的份儿,因此只是“听说”而已。   “除了萧让、柴进,你这些日子,还在帮谁干活?”   贞姐眼珠子转转,扭捏答:“没、没有啊……”   挑眉毛,“跟我还撒谎?”   明明只是点出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想到小丫头哇的一声哭了。   “武二叔我错了……吴伯伯不让我跟别人说……呜呜、不是我要骗你……”   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了。武松惊讶:“吴伯伯?吴学究?”   识时务者为俊杰。贞姐如此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吴用,此时心中惭愧,抽抽搭搭的点头。   “他让你做什么?”   “嗯,他……他开始是看我记账……问我那些、嗯,那些符号文字,是哪儿来的,谁教的……”   武松明白了七八分。萧让既见过她用符号记账,吴用自然也知道了。   “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便实话跟他说,这是六姨家传的闺中女书,传女不传子,记账的时候用起来简便……”   “嗯,他怎么说?”   “他问我,这种书法……有没有给其他人看到过……问过好几次,我实话说,只有六姨和萧先生见过……”   武松笑道:“我也瞟过一眼,你不知道吧?”   他明明笑得友好,贞姐却浑身一哆嗦,吓一大跳,忙道:“你……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啊,啊哟,我真不知道……”   “没事,我也没真瞧清楚。然后呢?吴用让你做什么了?”   “吴伯伯说……让我把这些书法跟萧先生都写一遍……解释清楚……说是寨子里、寨子里在编纂什么《海内异文集注》……还夸我写得工整,让我……”   武松无话可说,静静思索半晌。这次吴学究玩得似乎有点大。   上次六娘回山,军师就提出把这小姑娘留山上,理财算数的时候帮忙。难不成那时就开始计划了?   六娘的小徒儿,十来岁小女孩,聪明归聪明,哪禁得住智多星吴用一番忽悠,还不是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   还是不太敢信,沉声道:“我带你去瞧瞧那石碑。你看看上面的字,你认识不认识。”   贞姐也隐约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   “去……去忠义堂?”   那石碑高高在上的供在忠义堂最里面,哪是说去就能去。听他口气,还要悄悄的避人?   武松毫不在意,“你先回去睡一觉。等夜深了,我带你过去。”   见小姑娘疑惑,又飞快地想了句解释:“对了,别跟人说我问过那‘闺中女书’的事。就说……嗯,我就是问问你这些日子的功课。你六姨在意你,让我帮着管管你。”   这句话里加了三分威严。贞姐自然不敢表示反对,赌咒发誓的答应了。   忠义堂门口彻夜守着小喽啰。三更半夜,贞姐打着呵欠挪着腿儿,瞧着远处的灯光火光,一个个都在眼里成了重影儿。   突然耳边飕飕几声风,腾云驾雾,立刻吓醒了。等她战战兢兢睁开眼,已经身在半空,稳稳站在忠义堂后身搭起的木架子上。硕大漆黑的石碑立在眼前。上古蝌蚪之文,刻着上应星魁的义士们的大名。   武松的声音轻轻从头顶传来:“别怕,我扶着你,掉不下去。近旁都是人,不能点灯,你上手摸。”   每个字都是不容置疑。贞姐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触上了冰凉冷硬的表面。   一个字,两个字。一行,两行。   小姑娘的世界观有些崩塌。   “武二叔!”   “嗯?”   “这……这上面不是人名,是……是……”   “是什么?”   “是咱们点心铺的流水账……” 第205章 征辽   岳飞一身戎装, 夕阳在背后承托着,照亮了他一缕眉梢。全身如同镶金,生出渊渟岳峙的气魄。   他的头发已经干干净净地束了起来,在脑后系成一个干净利落的环。依旧是浓眉大眼, 气质温和,但昔日的少年气褪去,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他欠身, 郑重一个揖礼。夕阳从他背后露出脸来,刺得潘小园眼中一道闪亮, 突然不由自主的想流泪。   她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岳飞礼毕,直起身, 将那夕阳又挡住, 叫她:“师姐?”   她这才回过神,目光扫过岳飞背上的弓, 小声再确认一遍:“你……你说你要去出征。”   岳飞恭恭敬敬答:“方才不是都对师姐说过了。”   “你……再说一遍。”   岳飞也知道她为什么魂不守舍的, 认认真真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朝廷已经正式和金建盟。现在金军南下, 宋军须按约北伐。小弟已被编入西军,不日启程河北,直取幽云。开拔之前, 军士都给批了探亲假。今日特来向师姐辞行。”   潘小园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摇头, 这才发现, 大冷天的,居然已经出汗了,全身莫名其妙的燥。   “你是说……宋金已经重新续盟, 继续北伐之约!怎的……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盟约的关键钥匙——徽宗密信——不是已经毁于周老先生之手了吗?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薄薄的旧纸在他手里化为碎片,飘落到地上四处。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先生的狡黠神色,看着自己,永远不会忘。   一局臭棋重新下过,本以为这次的大宋便不会重蹈靖康覆辙——至少,能多拖个三年五载的。   而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亲眼见到了方腊的亲笔信,约定和梁山一同起事,诛杀国贼,为民做主,扑灭宋廷对外蹚浑水的作死苗头,让辽金鹬蚌相争去!   怎么突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历史毫无破绽地接续了它应有的轨迹?好像有个多管闲事的冥冥之手,锲而不舍地将剧情往它该有的方向,用力猛推。   岳飞显然看懂她的神情,也显然和她有着同样的疑惑,眉头微微拧了一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了密信,他们还是能够火速会盟。此次北伐,也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老种相公……”   军情之事,不能吐露太多。这次的命令来得极为突然,仿佛是什么断掉的榫头突然接了起来。整个军营里的效率不同寻常的高,直接接到来自己蔡京和童贯的指令。   岳飞被分到种师道的麾下。老种相公镇守西疆多年,对付西夏也许是一流,但面对一直与其处于和平状态的辽军,还能不能所向披靡?   岳飞转而轻轻叹气,“但小弟既然从军,朝廷有召,正该尽忠尽职,杀敌报国。这一去吉凶未知,师姐在京师要多保重。”   她心中五味杂陈,半是隐忧,半是觉得荒诞。   突然想到,西门庆是不是和瞻云馆里的金国使臣有接触——尽管只是讹他们的礼物——这厮会不会知晓些内幕?   掩饰住变幻不定的脸色,不想在岳飞面前显得太悲观。   “那好,你定要注意安全。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但……”   说到一半,自己噎住了。劝他什么?虽说打起仗来不要命,但倘若真的敌我力量悬殊,还是先跑为妙?倘若辽军势不可挡,千万别螳臂当车?   虽然知道历史上的宣和伐辽,结果必定是一塌糊涂的惨败,但这种话,对岳飞说?劝他贪生怕死、明哲保身?   最后硬生生改口:“但还是要机灵着点儿,北方胡人血性生猛,从小骑在马背上,战法多样,都不是西夏军能比的。还有……嗯……”   伸手入怀,掏出来个小纸包。最后剩的那一点点赵太丞家顶级伤药,是她为了拔高那点无中生有的“女侠”风范,一直随身带着的,总觉得万一哪天能派上用场,救人于水火之中呢?   这会子不心疼,全让岳飞拿走。   “若是受伤了,千万要冲洗干净,烈酒擦净,再上药。别用军队里发下来那些的劣质药。”   岳飞惊讶一笑:“这倒有用。多谢了。”   才想起来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们分配到的都是劣质药?”   扈三娘说的。她时时到禁军训练场去深情守望,这点细节自然无所不知。   但潘小园懒得解释,只是简单笑笑:“饭都不给你吃饱,药还能有好的?”   岳飞无奈一笑。紧了紧背上长弓的系带,凝望远方。   忽然又孩子气地来了一句:“只可惜行军的时候没肉吃,要饿着了。”   潘小园这阵子不间断的“扶贫”,总算让这小伙子越长越结实了些。可惜宋军征战时的标配军粮,都是反复蒸晒过的炒米炒面,顶多配点盐卤,除了提供热量,没太多营养价值。岳飞这一路,显然是免不得再次进入营养不良的状态。   她笑问:“能跟你们长官说说,允许带腌肉么?”   岳飞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觉得这事希望渺茫,不言语。   潘小园做出轻松神态,笑道:“走,姐姐带你去酒楼里吃顿好的。”   刚把岳飞带到白矾楼雅座,四周富贵环绕,莺声燕语,就看他明显不太自在。等两个歌伎姐姐笑眯眯的过来搭讪时,岳飞彻底脸红了。   不等他开口,潘小园赶紧把他带出去,换了家寻常酒肆。知道岳飞不多饮酒,也不喜奢侈,便只要了一角好酒,铺上三五样肉菜,让他尽情吃一顿。   岳飞忽然问:“武松大哥呢?最近没他的消息。”   潘小园正抿一口酒,听他这么一说,全呛住了。   盯着眼前的半盏残酒,轻声说:“几个月没信了,想必是山上事务绊住了。那个什么十节度……”   说完一句话,轻轻咬牙齿,听到自己的回音在胸腔里回响。   怎的她就完全进化不出所谓的“好汉胸襟”,把儿女情长看得一钱不值,绝不让个人私欲左右情绪呢?   是不是她从一开始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同时低估了别人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说完,本来想潇洒地再喝口酒,忽然喉间一梗,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到酒盏子里,一个个琥珀色小水珠,滴滴答答往外溅,停不下来。   哭着哭着,就成了泪流成串,告诫自己不要失态,却偏偏适得其反。委屈的情绪一发而不可收,明知对面是岳飞不是武松,自己再怎么伤心,该看到的人看不到,偏偏是让别人看笑话!   岳飞慌了:“师姐怎么了,我……小弟说错什么话了?”   她说不出话,摇摇头,泪水抹掉,眼眶红红的,勉强一笑。   “没事,咬着舌头了。”   岳飞约莫也明白个六七分,想安慰两句,却限于阅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明智地沉默,岔开话题。   “那个、小弟听说,梁山上出土了石碑天文,那是百年不遇的异事。梁山众义士……慑于天威,尽力经营山寨,暂时不便出山走动,也是……嗯、也不奇怪……他们山寨出路如何,也免不得有争论……难以置身事外……”   她不停点头表示同意,好像掩饰什么似的。当初接下这个暗桩任务的时候不就想好了,早就做好了分离三年五载的心理准备,怎么如今才几个月,就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是不是在他心里,相聚时激情热烈,分开时各自淡然,才是应该应分的状态,不该奢求什么相思与想念?   在岳飞面前,这些事不能往深了想。毕竟面前的这个英雄弟弟,是马上要奔赴边疆、出生入死的,何必平白让他跟着悒郁。   半盏残酒自己灌下去,笑道:“店家,菜不够,再切盘肉来。”   送走岳飞,径直来到城外仓库,西门庆的监禁所在。   根据岳飞今日所言,宋金居然火速联盟,征辽的军队马上就要开拔,梁山这边又完全没响应江南明教的起事——完全不是宋江当初的计划。大新闻一个接着一个,颠覆了她这几个月的认知,整个思绪变得混乱不知所措。   历史上的宣和伐辽,其结局她依稀知道一点。由于滥用民力、科敛过多,给整个宋廷政府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辽虽被灭,但宋也同时失去了北方的屏障,女真人更是因此得窥宋境的富庶与腐败,立刻动起了扫荡劫掠的心思。   虽然这次的北伐军里多了小兵岳飞,但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扭转这股空前强势的历史洪流?   西门庆或许知道些内情。就算他不知,作为帮着蔡京敛财、顺便自己敛财的一个合格狗腿子,就算能从他嘴里抠出些人际往来的蛛丝马迹,也许也能成为有用的线索,宋金联盟到底是谁在一个劲儿的推。他跟了蔡京这么多年,不信他片叶不沾。   梁山那边忙着欢庆天降石碑,对暗桩便不怎么上心。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接到新的指示。西门庆在潘小园手里,牢狱生活也过了不少时候了,每次见着她,卑躬屈膝讨好巴结,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开始还小心翼翼的抱怨饭菜不新鲜,床上有跳蚤,见她不理不睬,也不敢了。   可她渐渐觉得自己捉了个烫手山芋——梁山不管,自己留着没用,杀了……没这胆子。   也许该请周通动手?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信步走进院子,马上吃了一惊。   若在往日,照例是周通守在门口,掇条凳子,大爷似的坐着晒太阳,不时往里面喝骂两句。可今日周通遮莫是怠工了,不见人影儿了!   正慌一刻,旁边燕青走过来,笑道:“表姐莫担心。周大哥去点心铺里帮忙卸货了。这里我来看一会儿。”   她这才放下心来,自嘲笑两声:“最近事儿多,我也一惊一乍的。”   心里想着,燕青也真会偷懒。卸货不会他自己帮忙吗?   看来都是那“天降石碑”的缘故。周通肯定想不通,小乙哥虽说武功不错,毕竟资历太浅,比他自己上山晚那么多,排名却如何排到了天罡?肯定是当初下凡的时候贿赂星官来着。要么就是老天爷也健旺,临刻石碑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天巧星”流落人间,赶紧阴差阳错,把他赚上梁山完事。   总之,周通现在十分听燕青的话,已经把他当大哥对待了。   燕青倒是不骄不躁。看他气色,眉梢眼角倒是透着疲态。自己最近和西门庆耗了太多时间,打理点心铺和白矾楼的担子,自然而然让小乙哥承担得更多了些。好在手下人各司其职,他倒也不用亲身上阵去算数儿。   燕青早看见她神色不定,关心问道:“有事吗?”   潘小园指指西门庆“牢房”门口,“我要问他些话。”   燕青跟上来,“是什么要紧之事么?小乙看这人近来情绪不太稳定,表姐还是和他少接触的好,有什么要审的,回头交给周通大哥便好。”   潘小园谢了他一句,一口气解释道:“不过这事还是得我来亲自问。今日刚听到消息,朝廷居然派军北伐,不日就要去河北征辽——小乙哥,你曾听到这样的风声么?要是宋军尽去伐辽,往后……”   还是不敢提那个最坏的结果,改口,“往后北方战事频起,各地百姓哪有好日子过!咱们梁山……”   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推开门,立刻哑了,一颗心犹如被挂了个秤砣,整个人陷入冰火两重天。   眼前一间空屋,连只蚂蚱都没有。凳子踢翻在一边,一地凌乱麻绳,像是一团褪下的蛇皮——那蛇却跑了!   铜墙铁壁,悄无声息,忠心耿耿、凶神恶煞的看守,监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蹊跷。蹊跷到家了!   呆立了好久好久,才想起来颤着声音说:“小乙哥,这人……西门庆……逃了……”   燕青也微微吃惊,却不是太慌,倚在门框,给她一个安慰的笑:“这人跟表姐有什么深仇大恨,暗无天日地关了这么些日子,你也该消气了吧,早晚还不是放了。”   “不、不是……”她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这人给朝中不少人牵线……十节度、瞻云馆……”   “那不也让咱们问得差不多了。你又不肯杀他——话说,小乙愚见,这人也不能随便乱杀。这是东京城里,天子脚下,可比不上在梁山之时,可以随便乱来。”   潘小园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自己急得不愿意花时间解释。再说,西门庆跑出去一报官,梁山暗桩还不得全体暴露了!他要是迅速些儿,把这里“非法囚禁”的地址一报,官兵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这种事头一次碰上,虽然竭力冷静,毕竟毫无应对经验。蹊跷。蹊跷到家了!   转过身,一跺脚,命令:“这儿不能久留。赶紧回点心铺,立刻组织人手,把他给找回来!”   燕青却难得的没有听从她的指令,眼中微微暗了一暗,现出一种冷冽的神色。   “表姐何必慌张,西门庆不会报官的。”   见她惊愕,似笑非笑解释一句:“等回了家,他只会说是贪于眠花宿柳,被院子里的女人迷住了。他已拿他家的列祖列宗赌咒发誓,你尽可放心。” 第206章 摊牌   直到听见砰的一声轻响, 木门关上,潘小园才彻底明白过来——   “你、你是说……西门庆是你放的?!”   燕青浅浅一笑,神情无辜中带些调皮,像是耍弹弓的孩子误打了别人家的屋瓦, 还没事人似的跟她讨颗糖。   “表姐恕罪,没来得及和你细商量。但我却有些等不得了。”   潘小园惊得说不出话。这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何时变得如此任性!   “你、可、可是……他脑子里有情报……梁山上的命令, 也说要将他好生看守……”   结结巴巴说半句,才发现什么, 立时又有些恼怒。   “小乙哥,你……先出去。”   燕青从来没踏足过她的闺房, 今日吃错药, 登堂入室毫不脸红。他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将她挂在门上的披风拨到一边, 阴影罩了他半个身子, 原本不太高大的身材, 却突然有了那么一种霸道的威慑力。   他轻轻一笑,风光霁月:“梁山上的命令?你怎么不说,梁山上的命令, 还包括让你监视我燕小乙, 若有异状, 随时报告呢?”   潘小园一大颗冷汗簌簌而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但又不相信,以燕青的眼界见识, 能为着这点不信任而赌气。   压下心中火气,心平气和跟他说:“第一,话虽如此说,我向来信任你如自家兄弟,从未向梁山说过你什么坏话——五百贯那次除外……”   燕青低头,腼腆一笑:“这我知道,小乙领情。”   “……第二,老大们也让你多留意着我,是不是?咱们半斤八两……”   燕青诚挚点头,“没错。十分对不住。”   “第三……”不多跟他较劲,话音忍不住发颤,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第三,这儿不是谈事的地方。要聊出去聊。”   最后一个“聊”字出口,不等他回应,大踏步抢到门边,用力一拉。   还没跨出一步,身后风响,肩膀被轻轻往后一扳。   燕青在她面前从来是恭谨顺从,几乎要忘了他也是一代高手。这一扳之力直接让她跌回厅里,眼看后背要撞上墙,被他十分贴心地伸手挡住,免了一记剧痛。   她立时大叫:“三娘……”   也只能赌一把,赌扈三娘眼下还跟她一条心。但刚一开口,声音被飞快地捂了回去。   他眼中却还是无辜加无奈,温馨警告:“他们都不在。咱们的孙大厨身子不方便,已让我送去曲院街的宅子里安心养胎。周大哥和扈三娘都让我给放了假,一道去照顾了。钥匙都让我收了回来。”   她勃然大怒,再用力一挣,纹丝未动,燕青另一只手微微一按,巧劲别住她肩膀。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甲修得干净。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浅浅一笑,继续解释:“郓哥让我发了半年工钱,让他另寻高就,眼下不知是回了阳谷县呢,还是在哪里晃荡玩耍;铺子里其他雇工都已经打发回家,这会子门板应该已经上了——表姐别急,不过是暂时歇业,账本给你好好的收着呢。他们都以为,你暂时回梁山办事去了。”   潘小园头脑里好像冲进了无数流星,噼里啪啦闪得纷乱。燕小乙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上,笑容依旧温暖和煦,目光在她身上温柔地一拂而过,如同春风中藏了凉丝丝的冰锥,让她全身发冷。   知道再有十个自己加起来也并非他对手。用力扳他捂自己嘴的那只手,扳出一条小缝,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无伦次,“你看,小乙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如此通情达理、为什么要背叛、背叛山寨……”   燕青正色道:“我怎么敢背叛山寨。只是……”叹口气,“只是小乙多日试探,表姐仍旧一意孤行,今日实非得已,只能冒犯,并非我本意。表姐还请稍安勿躁,也许……我们还能找到些继续合作的理由。”   潘小园控制不住的大口喘息,知道他眼下就算要她的小命,也不过一念之间的事。既然还继续掩耳盗铃地称她为“表姐”,那便是还念着暗桩小队的情分。   “你……你……”忽然心中一跳,起了不少匪夷所思的念头,“梁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派董蜈蚣去送信……”   “一去不回。是我授意,在他送的信里加了一句暗号,让寨子里的人找借口把他留下。”接话接得大言不惭,悦耳动听,“这人对表姐你十分忠心,身后又有盗门撑腰。我试着拉拢过几次,但要完全把他争取过来,也太麻烦,只好……把他远远的打发走,免得碍事。”   她茫然点头。所以身边是几乎无人可用的局面,亏他早就处心积虑。   愤怒的火苗一点点往上蹿。燕青这张脸让人看着就生不起气,于是只能气自己,单纯愚蠢不防人,竟然真以为这暗桩只是用来“探听风声”的!   燕青见她气得要掉泪,放开捂她嘴的手,朝她深深一揖。   “表姐跟我保证下,别声张好不好?惹来外面公人,咱们俩都得下大狱,想再回梁山讨个说法都没机会。”   语气轻柔近乎于哄劝,任哪个姑娘听了,都觉得像是大冬天浸入了热水缸,从耳朵直到心尖尖,无比的熨帖舒适。   不容她不点头,“你到底要干什么!西门庆……”   “等他发挥了用处,保证捉回来给你出气,好不好?”   见她惊愕,燕青微笑,伸手去旁边的椅子上拂一拂,请她坐。他自己不时朝外警惕看一眼,但十分礼貌地没有多瞧她那些闺阁之物,温润清澈的眼神一如既往。   潘小园终于得以坐回自己的那把鸡翅木椅子上。燕青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玩着一把把小木刀小木剑小木弓,倒像是这间房的主人。   潘小园心里却一点点往下沉:“用处……他、他有什么用处了……”   燕青笑道:“上次表姐派我去他家里送礼,难不成我只是傻坐着收了个帕子?——自然是和那西门庆也攀谈上了,此后偶有联系——不过我也知道他并非好人,表姐要坑他家产,拐他姨娘,小乙可是一力配合,没透半点风声,对不对?”   见潘小园忿忿的不言语,抿嘴一笑,又解释道:“十节度蒙召攻打梁山,意欲建功,梁山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且压根没打算阻止。人家走的是蔡京的关节,其中收钱引荐的部分,那个西门庆还起着不小的作用。,表姐却把这位关键线人扣了这许久,山寨那边来催了好几次,小乙才不得不动手放人,让他火速将这件事促成——咱们梁山在朝中的可用之人不多,表姐愿意狠心把他杀了,我可舍不得。”   潘小园大吃一惊:“山寨这两个月根本没派人来!”   一句话喊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在自己的屋檐下,当不得家做不得主,根本就是燕青手中一个毫无话语权的人质。最后一个“来”字终于说得没什么底气,心乱如麻。   燕青瞟她一眼,慢慢道:“不错。没派过和你接头的人。”   见她神色一滞,眼中划过小小的惊惧,又免不得有些过意不去。   小娘子混江湖的时间比他长,见过的事却未必比他多。她像一株盛放的花儿,开始是庇护在松柏的阴影下,却时刻不忘了向上,汲取着阳光,汲取着水分,慢慢的占出自己的一席之地,离地上的沼泽和污泥越来越远。   但她可未曾想过,世间很多东西,并非避让了便可以万事大吉。   也算是提早给她一个教训。以她的冰雪聪明,应该知道这次摊牌并非意味着水火不容。   收了哄劝的语气,语调转为淡漠,继续说:“因为山寨那边,根本就是盼着十节度来大战一场。对方来人越多,打得越激烈,倒是越理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潘小园茫然道:“为什么……”自己思索片刻,缓缓得出答案:“因为能打赢。”   上次说走就走回到梁山,短短几日惊鸿一瞥,已看出山寨的发展突飞猛进,军队军容今非昔比,兵器马匹训练都趋于正规,显然早就准备应付大规模的进攻。   燕青微笑:“山寨里准备充足,西门庆那厮又透了不少他们兵力、行程方面的情报,让我捎了回去。这次应战十拿九稳,保管让他们连金沙滩都登不上去。”   顿了顿,自己笑一笑,“不打败十节度,朝廷里谁会拿咱们当回事。到时再配合什么石碑出世的传言,舆论才会对咱们有利。”   潘小园心弦一动。什么舆论?   把梁山做大做强,强到能打败十节度这样的国家级反派,同时山上众义士居然上都是星魁下凡,乃是老天爷钦点的替天行道人选。于是山东水泊里,盘踞着一群实力强劲、但报国无门的天降神仙。   这一切策划,似乎都指向两个字……   许久以前,在她那场至关重要的“入职面试”中,谈到梁山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时,依稀记得宋江说过,梁山若是贸然接受招安,在朝廷高官眼里,也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草寇,得不到重用不说,分分钟就能被他们算计摆布——因此招安并非最优的选项。   她忆起这些,蓦然抬头:“可是……山寨战略不是定好了,时机不成熟,招安只会是第二位的考量,并非……”   燕青微微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冰冰的怜悯。   “可若是我们打败了十节度,再加上石碑那件事带来的声望,时机便是再成熟不过。表姐,小乙今日实话告诉你,招安从来都是宋大哥唯一的考量,也是咱们在东京打暗桩的唯一目的。等这次十节度狼狈而归,咱们大约就可以迎接官家派来的特使了。”   潘小园脑海中混乱一片,不断闪现过去这一年的林林总总,宁可相信燕青是跟自己开了个调皮的玩笑。   “可是……明教……北伐……这些事……”   燕青微微欠身,真诚凝视她的双眼,目光中收了柔和,刹那间转为冷峻,漆黑不见底,好似变了个人。   “对了,忘了告诉你,金芝公主,还有她那两位奇形怪状的伴当,眼下大约已经在大狱中等待受审了。小乙也是落草之后才听说,寻常好汉要向强人山寨投诚,须得杀人见血,交一份‘投名状’,以断自己退路,有没有这回事?梁山要向朝廷示好,总不能连个投名状都不给吧?——话说,当初全仰仗你机变如神,才寻到了他们的暗桩所在。还要多谢表姐呢。”   潘小园冷汗涔涔而下。宋江那封天花乱坠的亲笔结交信,是她亲手递到方金芝手里的。   方腊被宋江干脆利落地摆了一道。而她是帮凶。   燕青见她脸色红白不定,心中微有歉疚。今日毕竟不能告诉她全部的真相。   释放西门庆、控制潘六娘、不惜一切大家促成招安——这些的确是梁山高层的指示。然而在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哪能不付出些代价,又如何不会给自己铺条后路。   将明教圣女送进大狱,彻底断了梁山在江湖上的退路,这是从高俅、蔡京那里下达的指示。这件事他先斩后奏,宋江急于招安建功,纵然觉得不妥,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潘小园只知道,燕青这么大的胆子,未必全是梁山给的。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小声问:“那北伐……”   燕青笑道:“是如何促成的,这不归我管,因此小乙不知。但表姐想想,倘若江南方腊反叛起事,北方国境急需用兵,盘踞山东的这伙子草寇,是不是显得格外让人心烦?咱们梁山招安的筹码,是不是又重了些?”   她蹭的站起来,怒斥道:“燕青!单凭你放了西门庆,要我忍了也可以;向官府告密捉了方金芝,那是江湖上的不道义,往后你行走江湖时自会有人教训,用不着我管闲事。但……但你想没想过,你……你做的这些事,是要……平白多打多少仗,多死多少人,天下乱成一团糟,把梁山的兄弟们卖成朝廷鹰犬,为了就是什么‘筹码’!我以为你……以为你跟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好汉不一样!”   燕青叹口气,轻轻握住她手腕,提醒她稍安勿躁。   “表姐,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生气会出皱纹。”   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张小脸皱出无数条咬牙切齿的纹,用力一挣,“不关你事!”   燕青笑笑不反驳,侧颜显得有些落寞。   “你以为不做朝廷鹰犬,就能自由自在的逍遥一辈子?你以为南北联合,就真的能造出个什么清平世界?你也不是不知道明教那些人的德性。该打的仗一样不会少,与其如此,不如提早给咱们自己争取个主动,你说是不是?”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宋江的意思?”   “有区别吗?不是跟你说了,小乙身不由己。”   这话再不像是推脱敷衍。她忍下怒火,问道:“是为卢俊义?”   直呼卢俊义名字,燕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和和气气,微笑道:“你有所不知,卢员外当年有心报国,却为奸人排挤诬陷,自己虽得以脱身,至交好友却被害死在官场里,以致他心灰意冷,只求下半辈子做个清闲富贵人——表姐,换了你,若你是那至交好友的遗孤,被卢员外抚养长大,你会任性自在的实践什么兼爱非攻,把他丢在梁山上当人质?”   燕青对自己的过往向来守口如瓶,潘小园也从未想过探人隐私。此时他也许是急于自证,一番话说出来,让她一怔。   慢慢说:“梁山也许对不起你,对不起摸的恩人卢员外,可你……何必为了捞一尾鱼,整个人跨进泥潭里!”   燕青苦笑。他甫被丢进江湖,见到的便是清一色的残酷黑暗。江湖上常说一条道走到黑吧。他既已选择对不住潘六娘,谁还会给他出尔反尔的机会?   但知道这时候任何辩解也是徒劳,大局已定,何必与她在角落里纠缠厮杀。   将沉重的念头抛开,朝她笑一笑:“当然,若说我是为了自己,小乙也认。我……我实在受不了每次去见师师都得扮成那副样子。借此与明教决裂,我……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她,过去所以那些恶心的伪装,全部事出有因,求她原谅。”   潘小园觉得这句话简直幼稚得可笑,“我看她大耳刮子扇你!”   燕青双眼微亮,“那最好。不像她现在,连见我都不愿意见。更别提碰一根手指头。”   为了一个他连手都没碰到过的姑娘神魂颠倒,这等丢脸事,燕青从不藏着掖着;为她伤,为她痛,为她茶饭不思,他也从来不刻意控制。但这并不妨碍他顺水推舟,十分的可怜,让他发挥成了十二分,赚够了六娘的同情心。知道她必定是奉山寨之命监视自己,也知道她不逊于自己的缜密精明。唯有在真情的掩护下,才能让虚假有机可乘。   潘小园简直气得笑中想哭,胃里酸甜苦辣咸,翻腾得一阵比一阵难受。突然想起什么,未出眼眶的泪又冷了。   “那随便你!——好,原来我潘六从头到尾都在给你打下手,如今我任务完成,山上那边又有什么指示?是送进大狱还是就地解决,你是男人就别手软!”   燕青立刻道:“小乙怎敢。”   “那你要怎样!”   他沉默良久,手中的小木刀小木棍一个个放下,转而从首饰盒里取出她那一对白玉葫芦耳坠儿,把玩了一阵子,自然而然地装进自己袖子里。耳坠顶端的银钩子闪出一忽儿光。   潘小园眼看他不告而取,心里恨得痒痒,无能为力。   燕青朝她潇洒一作揖,““眼下各样时机已经成熟,梁山大本营里,也早就潜了官兵的线人。唯一的任务,便是一鼓作气的促成招安。但依小乙看,表姐大约是不会配合了——那便由我一个人来。小乙告辞。你好好休息,千万别到处乱走。外面有几个你不认识的梁山兄弟,没我的号令,他们不会进来。”   潘小园眼看燕青开门而出,不禁感慨报应不爽。自己把西门庆囚了许久,转眼也被别人画地为牢。   咬牙叫住他,“等等。”   燕青回头,“表姐有何吩咐?”   她紧紧攥着袖口,一字一字地问:“梁山那边,武松怎么样了?”   几乎是燕青跟她摊牌的同时,心里就如同翻江倒海般涌出一个个浑浊的念头。什么联合明教,什么阻止北伐,一切都是为了招安而放的烟雾弹,周老先生的愿景被翻了个底朝天,武松能善罢甘休?   为什么两个月了,他口信也没来一个?难不成真是因为他心大!   燕青一怔,随即有些抱歉地笑笑。   “小乙帮你在山寨那边说说话,让你们早日团聚?”   潘小园盯他一刻,脑海中闪现出无数不详的结局。   但她也知道,这个“早日团聚”背后,不定是什么样的代价。就算她乐意付,武松也不一定会领情。   还是慢慢摇了摇头。燕青叹口气,“那么,小乙告辞。” 第207章 出走   水泊梁山已经炸开锅。忠义堂门口, 几十个小喽啰千辛万苦地维持秩序,左一口大哥右一句头领,好话都说尽了,诸位愤怒的好汉们犹自粗声叫嚷, 挥着拳头踢着脚,问候着众位小喽啰的令堂与列祖列宗。   秋风呼啸,那“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得格外卖力, 仿佛是给底下的无数粗口增加再三的气势。   小喽啰们虽然不是什么“星魁”,但也都是跟着山寨大哥们出生入死的, 谁身上没点战功,谁胳膊腿上没点疤痕, 有些更是比好汉们资历还老的, 行走江湖时,也算是个小小角色, 不入流的毛贼见了都得跪下叫一声大哥——哪能把他们当寻常小虾米对待。   因此也只能限于叫嚷了, 顺带挥着拳头、朴刀、摔几个酒坛子, 以助声势。   “让俺们进去!俺们有话对宋江哥哥说!”   “吴军师呢?叫他出来!”   “他奶奶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事非得避着我们!”   直到阮小二从水寨赶来, 一声“让开”, 众喽啰见了元老中的元老, 才犹豫着让出一道门缝。   但随即门内又抢出来一个小头目,恭恭敬敬地朝阮小二一拜:“大哥对不住,吴军师有话, 里面正在商谈要事,众头领一律不得擅自入内,违令者……”   阮小二哼一声,“怎么,难道宋大哥还能斩了我不成!”   小头目愁眉苦脸:“要是放了大哥进去,小的……小的也得跟着斩……”   阮小二张口结舌,左右看看,不好再往前迈一步了。   武松分开人群,大步行进过来,正听见那小头目的最后一句。   武松不假思索地一脚上去,正踢在他屁股上。只听“啊”的一声叫,那倒霉小头目捂着屁股倒地上了。纵然臀部皮糙肉厚,这一脚接住,也免不得疼痛青肿,龇牙咧嘴地骂了句娘。   武松斜眼瞟了瞟旁边几个小喽啰,也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在一圈哎唷声中,冷静道:“大伙都看见了。是我放倒他们的。不是他们放我进去的。”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武松扬长进门。   宋江听见动静,连忙迎了出来。他身穿绛红长绸衫,从头巾到鞋履,浆洗得干干净净,面见贵客的装扮。此时客人已经送走,才在绸衫外面披了件半新不旧翻毛斗篷,用来保暖。   见是武松,吃一惊:“兄弟,你怎么一个人闯进来了?”   武松虎着脸,还是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才说:”我不是一个人。外面那些兄弟,都是不太乐意招安的,见大哥和朝廷特使谈了这许久,心里不痛快,因此聚起来等个信儿。”   一口气说完,又补充:“兄弟性急,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他们没拦住。”   宋江叹气,挥挥手,让堂里的小喽啰避开几步,指着把交椅,让武松坐。   “我说二郎啊二郎,当初提议入世招安的是你,如今一听招安,就给哥哥我甩脸子的又是你,你任性也任性得够了吧!咱们大败十节度,朝廷能派使臣来说降,那已是大大瞧得起咱们。怎的,哥哥我不请进来好吃好喝的招待,难道一刀杀了丢水泊里?我宋江就算自己不要命,为了山上众兄弟,也总得忍得一时之气吧?”   武松依言坐下来。知道宋江说得有道理,心里头却犹自不服。听小喽啰悄悄传,宋大哥和那使者“相谈甚欢”、“推杯换盏”,一点儿也不像是硬着头皮应付的派头。   在忠义堂里谈事的,还有秦明、呼延灼、关胜这些过去的朝廷大将,这时候渐次离开,朝武松丢过去一个个安抚的眼神。   吴用也摇着扇子出来,见武松生闷气,一副愉快的笑容立刻干瘪了三分,笑道:“武二郎真是不拘小节。”   武松心里笑一声。说什么“进来就格杀勿论”,也只有骗骗那些守规矩的老实兄弟。   吴用探头往外张一张,略略吃一惊,赶紧顶着那一波波骂声,出去安抚众兄弟了。   武松胸中一堆话,该直言依旧直言:“兄弟我不懂太多道理,也不管招安不招安的虚名儿。我只知道,方腊那边,是我亲自过去结盟的。如今他们反了,咱们招安,摆明了是撕毁盟约做对头,江湖上落人耻笑!再说,听风声,朝廷那边已经派兵北伐,咱们和方腊内斗起来,倘若北伐失利,辽金趁虚南下,咱们不就成罪人了!大哥往日不是看得清楚,怎么今日跟那使臣谈了一阵子,倒糊涂了!”   一面说,一面目光炯炯,看着宋江。在他心目里,宋大哥乃是天上地下头一号的好口才。但朝廷那边菁英荟萃,要真的派了个洗脑专家来跟宋江面对面,他还真不敢轻易预测结果。   宋江显然嫌他口无遮拦,面露不悦,淡淡道:“兄弟说的这些我都懂。但山寨事务,重在变通。如今宋辽开战,方腊反叛,朝廷腹背受敌,才会对咱们高价拉拢,让咱们挺着胸膛改邪归正,图个荫子封妻,享个身后之福。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难道日后还会有第二次?难道咱们一直在山上虚度光阴,做一辈子法外之人?朝廷一时顾不上我们,难道还会放任一世?我也是为了保全一山弟兄,不得已而为之!再说,就算和方腊联盟,也是同床异梦,日后早晚有翻脸的一天。兄弟,你该多读史……”   武松越听越不对劲。招安的机会千载难逢,但怎么好像他早就提前做好准备了似的!   直接问出来:“大哥如何知道宋辽会战?那密信已毁了,我也早就说过……”   此时吴用大约已经说不过外面的几十张嘴了。只听张青的声音由外而内的进来。   “宋大哥,武松兄弟在这儿不?小弟也想来问两句话……”   李忠也喊一句:“招安的事,咱们外派的兄弟们知道不?小弟能不能……”   阮小二喊:“反正俺们不做官!谁要招安的自己去,俺们自在回村里打渔!”   宋江见武松赖着不走,门外众人还颇有把他当表率的势头,彻底不悦。   “武松兄弟,道理咱们回头跟大伙一块聊。今日你擅闯机密重地,大家眼睁睁的都瞧见了。我若对你网开一面,不能服众。你先出去,给我关十天禁闭。”   武松不服气。关禁闭不一向是李逵的待遇么!他武松也不是没犯过军法,哪次不是磊磊落落的挨棍子完事。今天宋大哥约莫是真生气了,才给他关小黑屋。   不过也算罚得合情合理。知道眼下宋大哥也不太会长篇大论的和他解释,大丈夫敢作敢当,反正态度已经撂在明面上。应一声,跟着小喽啰往外走。   出门的时候,听到吴用还在苦口婆心地安抚:“众位兄弟难道忘了,咱们梁山一百单八位酒肉兄弟,不管出身高低,是那是上应星魁的栋梁之才,忠义堂的石碑大伙人人见过,如何能够同室操戈、煮豆燃萁?嗯?难道不怕上天降罪么!……”   吴用一针见血,“石碑”两个字一提,耿直的好汉们就哑火了一半。互相看看,眼中神情复杂。   从辱没祖宗的土匪,一步登天变成天选的英雄。没人会忘记,当他们发现自己原来是”星宿下凡”的那一刻时,血液里那突如其来燃烧。   原来自己的“命运”有着更高尚的意义,哪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虚度一生?   萧秀才那里的几本《孟子》被借阅一空。就连最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能满怀憧憬地背诵出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一百八人,从此同进同退,同生共死,当初呼喊的誓言余音未散,怎么如今却质疑起了天罡第一星的所作所为?   朝廷派去的天兵天将,被他们虐得损兵折甲、哭爹喊娘,发誓再也不踏入山东一步。庆功宴上的自豪欢乐,尚且历历在目。   大家想想这些,火气就消了一半。阮小二嘟囔着道:“那咱们这一身本事,也要卖给识货的。朝廷那边,不能瞧不起俺们!”   吴用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不然今日公明哥哥和天使谈笑风生,是为什么?不就是在夸赞诸位兄弟的英雄之处,要知道……”   正说得兴起,旁边忽然一声低音。   “吴学究,石碑的事,就莫要多拿出来唬人了。将来戳穿,兄弟们面子上不好看。”   吴用正侃侃而谈,冷不防被听见这句,吓得扇子都掉了。   “武……武二郎啊,你……你这是说什么话呢……”   武松看看周围满眼热忱的兄弟们,心中犹豫了一刹那。   按他自己的性子,遇见这种弄虚作假之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戳穿出来。就算不为了“公道”二字,至少也是为了心中那么一口浩然之气。谁要是敢在他武松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那就别怕被他把面子削到地上。   可今日呢,看着众位兄弟那股发自内心的热忱向往,终究是违心闭嘴,还是决定不将真相说出来——就算说了,空口无凭,有多少人会信?就算信了,从山巅落到谷底,梁山非得立刻垮了不可。   看吴用的神情,听他那话一出口,倒是实实在在的心虚了一刹那。   武松见军师满脸疑惧,又低声补一句解释:“我以前翻过六娘的账本。”   向他泄露石碑秘密的“罪魁祸首”,万万不能牵涉出来。贞姐已经让他默不作声地保护起来。跟相关人员打声招呼,小姑娘就算是无意间说漏嘴,也不会有人深究。   可若是他当着全山兄弟的面揭穿这个秘密,那就是捅了大篓子,后果不可预测。宋大哥若是一怒之下,再加上吴秀才煽风点火,对所有知情人来个大清洗,他武松一人精力有限,总不可能一日十二个时辰护在小姑娘身边。   但就算那一句简简单单的“翻过六娘账本”,吴用也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脸黑了一些儿,拽着他走出几步,痛心疾首:“你、你这是擅自窥探山寨机密……”   “怎的?”这锅我背了。   吴用连忙赔笑:“没什么,没什么。兄弟……咱们山寨一体,这事休要乱说,不然……”   武松当然也不愿见到梁山的信任就此土崩瓦解,这么多年的情分。   “那好。那便请军师告知宋大哥,招安之事还请暂缓。如今国家外敌环伺,咱们江湖人,不能……”   想了想,原封搬用了方才吴用的训话,“不能同室操戈、煮豆燃萁。”   吴用接过小喽啰捡起的扇子,摇了两摇。直率质朴的武二郎何时跟那个潘氏学精了,开始跟他要“封口费”了!   以他那没遮没拦的臭脾气,要是给惹毛了,说不定真的口无遮拦说出去。赶紧笑道:“那是自然。我明日就去跟宋大哥转达。”   武松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小院。因着是关禁闭,后面哈巴狗儿似的跟着两个小喽啰,算是监督。   砰的一声刚把门关上,余光从门缝里瞥见个传消息的小头目,戴宗的属下,正风尘仆仆跑步经过。   梁山一个月派人和暗桩联络一次。武松立刻将门拉开,叫道:“兄弟留步。”   后面几个监督他关禁闭的小喽啰不敢抗议,只是弱兮兮地提醒几声:“大哥,你现在……不能随便出去……”   武松才不管,招手将那通讯员唤来。   “东京有什么信没?”   那小通讯员赔笑道:“这个,小弟刚回山,得先去到戴院长处报到,然后见宋头领,然后再……”   武松不耐烦,“先跟我说两句,打什么紧!”   小通讯员不敢跟他唱反调,也知道他着急问什么,再赔笑:“大哥息怒,小的说便是。嫂子那边一切都好,让小的带话给大哥,保重身体,别多惹事。”   陈词滥调,有点失望,“没有信件什么的?”   对方摇头哈腰:“说是那边生意挺忙的。”   武松“嗯”一声,让他走了。心里想着,她约莫是近墨者黑,让他给影响得懒散了?过去不还是别出心裁的,新鲜小玩意儿捎个不停?虽然也不过是换他一笑,但也毕竟是在粗犷的硬悍的土地上,飘来一缕细腻的香。   知道自己被远方什么人惦念着——他活了这二十多年,少有这般温馨的时刻。   但既然是生意忙,顾不到这边也情有可原,不对她要求太高。再或许是女人家面皮薄,不愿意每次都把绵绵情意暴露在旁人的眼里。   乖乖关了几天禁闭,除了日常的习练拳脚,留意山上的动向,便是静静想心事。   朝廷北伐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谣言,什么“南北夹击”、“幽州围城”、前一天“凯旋班师”,后一天却又“关外鏖战”,各种说法漫天乱传,没个准信。   越来越烦躁。不知道这事到底是哪个卖国狗官促成的,不知暗地里收了完颜宗翰多少金子,更不知道没了密信,双方是怎么一拍即合的。再就是担忧。东京城内号令往来,调兵遣将,那小小的点心铺子里,难道还能有往日的安逸?   心中隐约起了无数的念头,犹如清晨的白雾,自阴冷的地表冉冉上升,悄无声息地将他整个人围在当中。   和外面的连番大戏相比,梁山这个戏台子便显得小了。什么石碑,什么招安,甚至,兄弟间的快活义气,突然都显得索然无味。   外面几声敲门。   “大哥,晚饭。”   禁闭中伙食也精简,更是规定禁酒。武松眼看着一盒子青菜米饭,孤零零两片鸡翅,屈指可数几块炖肉,已经觉不出嫌弃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然而这也是规矩。谁让他擅闯忠义堂呢?   生活是一条长长的旅途,规矩便是旅途上的路。有些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武松觉得不妨沿着它走。比如说不让喝酒,便不喝酒。他若是无理取闹的坚持,为难的还不是门外那些小虾米。   而有些路,他觉得完全没必要理会。看似宽阔整洁的阳关道,来来回回行着精致的马车和轿子,不是给他这种布衫芒鞋的江湖豪杰客准备的。   他下定决心,匆匆吃完青菜米饭,几块肉留到最后,也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了,回到房间,干净利落地打出个小包裹,房里能找出的所有金银铜钱都带上。   鬼鬼祟祟不是他的风格。坦坦荡荡出门,守着的几个小弟一脸震惊。   “大哥,你……你不能出……”   “我下山走一趟。”   “可是、禁闭……”   “兄弟们这几天也算尽职尽责。你们是想自己装晕呢,还是想让我几拳真的打晕了?”   几个小弟同时往后退几步。见他脸上和煦带笑,眼神却是犀利中带着些不耐烦,说的话更是万万不能不当真。   苦着脸左右看看,也不敢跑,也不敢叫。最后只好一人往自己脑袋上打一拳,哎唷哎唷先后出溜着倒地,   算是配合到底。反正到时事发,罚的不是他们几个。   武松沿小路下山,心思已经飞到了东京城。   水寨里把阮小七叫起来,管他要条船。 第208章 牵挂   小七的住处颇为简陋,竹席土炕,炕上一方破枕头,墙上挂着几串风干鱼虾,旁边吓煞人两片大刀。   小七打着呵欠,慢悠悠掀帘出去,趁着水里晃动的月光,睡眼惺忪地将武松打量一番。   武松心里再急,表面上也得沉着冷静。呼吸着满屋子水腥味儿,口干舌燥解释了好一阵子。   阮小七一边摇头,一边用脚勾过一只小船来。   “这船是你偷来的。我不管划,你自己来。”   武松语塞。他水性有那么一点儿,划船却是外行,   又是漆黑黑深夜, 不翻就阿弥陀佛。   但也不多求什么。小七能帮他到这儿,已是十分感激,八成是看在那几副潜水护目镜的份儿上。   低声说:“多谢兄弟。你快回去。”   话没说完,突然听到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第二个人。阮小五也被吵起来了。   打个呵欠, “七哥,那边是谁?”   武松一个激灵,刚要替小七辩白, 却见小七使眼色让他快走,自己支吾道:“这个……有人想溜下山去, 我……正在拦他。”   一边说,一边抄起墙边一杆鱼叉, 装模作样地上下挥一挥, 做出拦截的动作。   阮小五乜斜着眼,认出是武松, 心思一转, 也明白了。   瞪了小七一瞪, 抄起屋檐上挂的一大块腊肉,咚的扔进船里,转身回去了, 一面口里骂骂咧咧地说:“□□的哪个寨子里的小鬼, 身手挺俊, 拦不住。”   阮小七松口气,嘻嘻一笑,回到自己的小屋。   武松感激不尽, 远远的冲他一抱拳。   忽然见小七又爬起来,扒着门缝,嘟嘟囔囔地说一句:“听说招安的事,东京的暗桩多有出力。武二哥回头好好得问问去。”   水寨的兄弟们并非什么肱股大将,但每次梁山迎来送往,乃至细作、特派员、情报员出入,不免都要在船上度过一段时间,因此各方的传言,零零碎碎倒听得挺多。   以小七的直率性子,这话已经算是百转千回,暗示的意味很明显。武松“嗯”一声,心里其实隐约也想到这点,有些别扭。   跨上小船,正在解缆,由远而近一阵急匆匆脚步声。   紧接着火把亮起来,宋江一脸焦急:“兄弟往何处去!”   后面只跟着两三个小弟,身上的衣裳也没披严实,显然是得到什么人飞报,立刻急匆匆赶过来的。   “快回来!你又不会划船!”   武松不告而别,本做好了准备,背后让人骂他不讲义气。而宋江第一句话竟是这个,让他心里一温暖,准备好的一席话说不出口。余光再瞥一眼阮小七的宿处,呼噜声已经响起来了,不怕连累他。   只是低头,闷闷地道:“大哥恕罪,我……我在山上待不下去了,须得去东京瞧个究竟。”   “瞧什么!咱们的细作不是每月都去么!你……”   后半句话说不出口,武松也默默的没接。老哥俩互相都知道对方的性格,武松总不能直言,细作带回来的情报,他已经不完全相信了。   偏偏那缆绳让小七系得曲径通幽,月黑风高的看不见备细。武松心中起急,直接动用暴力,波的一声轻响,绳子用力扯断,带得小船一阵晃动。   宋江已从吴用处已经听到消息,知道是不能拿石碑来说服他了。只好开诚布公。   “知道兄弟对我这个做哥哥的多有不满,但咱们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如今山上风向你也看出来了,人心向背,各样非议也不少了。正是倚仗兄弟,团结大伙的时刻,你——你这是让哥哥我难做人啊!”   “武松不敢!”叫了这许久大哥,从当初的毛头小伙子到如今有勇有谋的江湖豪杰,多有宋江化及冥顽之力,眼下不敢忘本。   可是……   声音低了些,“大哥当初也说,倘若兄弟不愿在山上待着,来去自由,是不是?如今我想暂时……”   宋江叹气,话说得尽量委婉:“不就是区区一个女子,也不是父母之命娶的,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让你记挂成这样,没一点英雄好汉的样子!叫其他兄弟们见了,平白看你笑话!等熬过这段日子,等你武二郎功成名就,东京城里的大家闺秀随便你挑,想娶十个八个没人拦你!”   武松不为所动:“英雄好汉不是自己封的。我爱记挂谁便记挂谁。没这个女人我过得不舒坦,不舒坦就懒得再替天行道!”   宋江简直恨铁不成钢,手中的火把交予身后,说道:“潘六娘是咱们梁山骨肉,又立国公,难道我还有害她之意不成?如今山上正值危机,你待怎地,给其他兄弟做个表率吗?你今日一走,明日寨子里走了大半,你就心安?”   武松沉默许久,才说:“倘若大哥多听听其他兄弟的意见,就不见得是危机。”   “我宋江正是为所有兄弟们的前程着想!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武松又是长久的沉默。双手轻轻握着船桨,无意识搅出水波。心里一杆秤,极慢极慢地倾斜来去。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些许悔意和怀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顾忌兄弟们的感受,直接把石碑的本来面目戳穿出来?   宋江在暗淡的光线下察言观色,知道留不住他了,更知道他此次一去,不知会鲁莽做出什么来。   “兄弟,你……好吧,我不强留。你去外面转上一遭,散散心,就明白做哥哥的一片苦心。山上的住处细软,都给你留着。你何时回来,哥哥我下山去迎你。”   武松黯然:“多谢大哥。”   “等等,你先上岸来。我叫人给你安排个水寨的兄弟来划船。”一句话说得从容不迫,“咱们哥俩多久没有单独喝次酒了,你跟我再喝一碗,算是给兄弟送行了。”   武松心中有如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布幔,被微风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幕幕色彩鲜活的画面。当年和宋大哥的彻夜长谈、同桌共饮,被他指点做人的道理。   而上一次的兄弟谈心,是什么时候来着?竟然记不清了。   他默默下船,朝宋江深深一揖,接过小喽啰端过的一碗酒,放到嘴边,没喝,酒碗里映着清澈的月光,映着他一张刚强隽朗的脸。那脸上的神情本就沉郁寡欢,此时更是不易察觉地皱一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痛。   他念旧情,不想说什么伤情分的话。只是简单说:“那,大哥保重。”   宋江摸摸下巴,最后挽留一句:“兄弟,如今梁山正值用人之际,你在兄弟间威望甚高,正该安抚大伙一道为国效力,留得后世清名……你被官府冤枉了这么些年,再不会有第二次洗雪的机会。”   武松点点头,“道理我都懂。大哥,兄弟只想问一件事。那道联金伐辽的密信已毁了,朝廷又是如何火速与金会盟的?大哥对这件事也多有关注,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   一句话问出来,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果然是鞭子不抽到自己身上不痛,宋大哥对旁人使心计的时候,他还时而觉得精彩呢。   等片刻,没等到答案,只见宋江的神情变得严肃,沉沉看着他,仿佛在提醒,自己眼下不仅是兄长,更是山寨之主。   武松一横心,举起碗,一饮而尽,“大哥!”   宋江这才慢慢开口,让小喽啰退得远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那封会盟之信何等珍贵,如何能任你糟蹋毁了。”   武松冷汗慢慢下来,晃动的水波,轻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洪流泥石般轰击在身上。震惊、懊悔、愤怒、不甘,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顿饱拳。   “何时?”   “你把它拿给晁天王、吴学究、还有我过目的时候。”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密信的真正用途。猜它是什么武功秘籍、陈年八卦、要么便是一笔财富的藏匿地图。绞尽脑汁的发挥,也不过是众说纷纭、一无所获。没有许久以后周老先生的指点,谁能猜到那一方复杂印鉴背后的残酷真相?   也只有宋江想得到“未雨绸缪”,不放过一切机会。山寨里现成的一个造假圣手金大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而当密信被“传阅”完毕,回到武松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薄纸。武松固然瞧不出破绽,六娘对此只是惊鸿一瞥,更是难辨真假;而周老先生老眼昏花,一看之下,如何能辨认清楚。   武松颤声道:“难怪史文恭来骗信夺信的时候,大哥丝毫不慌,连露面都省了!”   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把他当傻子,笑道:“那晚,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   “你早就做好准备,放出有人行刺的风向,为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刻,能够名正言顺的缺一次席?”   宋江不语,嘴角扬起一点点笑。   武松森然道:“那么,把这信献给朝廷,也是招安的筹码之一了?大哥就没想过,这信能带来多少兵祸,让天下人多流多少血?”   宋江轻轻笑一声:“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流点血,不动些兵戈,朝廷如何能对我们青眼相待,主动求和。你知不知道,倘若老天能让我用十个不相干之人的命,换我一个梁山兄弟的锦绣前程,我宋江愿意换!由此而来的骂名、报应,我一个人来担!宋江都是为了山寨兄弟们前程着想,但有半点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死于刀剑之下。”   话说到最后,竟而平白有些铿锵之音。武松突然明白了。他做的这许多事,都有着光明正大的理由;没有一件,是能给他心里带来一个“愧”字的。   “好,我信大哥。武松告辞了!”   从来对宋江都是敬服的。他自知枉曲直凑,看不透世间机关。以为只要自己顶天立地,那天地对他,必也是无愧于心。   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爽脆一句告辞,便如一瓢清水,浇灭了心中那一簇古旧的火。嗤的一声轻响,白烟升腾,焦焚灼痛。   但既已说了告辞,便是了无牵挂,立刻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宋江见他说走就走,出乎意料,错愕道:“兄弟,你……你还是留在山上,好好想想……以后……”   武松回头,淡淡一笑:“大哥想留我。只可惜,孙二娘的蒙汗药,药不倒武松这块顽石。”   何尝不知酒里有猫腻。大大方方喝下去,换他的一句真话,算是跟大哥的最后一次露胆披诚。   心跳渐渐加速,回望山顶忠义堂,那隐约的烟火灯光,熏出后脊点点虚汗。   他心里一沉,弯下腰,将小船拉到岸边。突然腿一软,咚的一声歪倒,哗啦溅出一大片水花,全身从外到里一片冰凉。咬牙一撑,八尺的汉子,竟然没能站立起来。   身后宋江的声音冷冷的:“兄弟倒是没忘记提防做哥哥的。只可惜,药不是孙二娘的。是神医安道全的。”   武松双眼圆睁,双手紧握,抓着金沙滩上的尖利碎石,已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宋江笑道:“看来兄弟身体不适,还是回山寨好好将养。咱们梁山正走到关键一步,大伙须得精诚合作,才能给自己挣下好前程来。到时还得多仰仗兄弟的武功威望呢。一百八人,到时拜谒天颜,如何能少得一个。”   武松一阵阵眩晕,努力将滑走的意识一次次拉回边缘,低低喘息道:“我若是……不想……从命呢……”   没听到宋江言语。眼前忽然闪过一抹晶亮。再熟悉不过的一双女人耳坠儿,镶银白玉葫芦,曾让他亲手给她摘下来,此时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宋江手掌合拢,光泽消失。目力所及,一片昏暗。 第209章 黄雀   潘小园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念着闹市里风气乱, 生怕院子里进个贼啊盗的,因此求着武松,房间上下都加固得牢靠。“防盗窗”钉了两扇,铁锁都是专人打的, 坚固耐用,二百五十钱一把。只怕除了时迁,谁也别想摸进来偷走一文钱。   现在可好, 作茧自缚。手都砸得疼了,小木刀小木剑也敲烂了好几把, 小囚牢依旧固若金汤。簪子、裁纸刀、甚至敲碎了的赝品古董,一个个全都试过了, 从门缝里伸出去, 也不过是在那副大铁锁上多刻下几道不起眼的划痕。   每天烦躁不堪。周通他们让燕青忽悠得团团转,都以为她正在梁山上享受生活;李清照似乎派人去点心铺定过外卖, 见着关门大吉, 也只好打道回府;岳飞以往是跟她定期通信的, 可惜眼下随军北伐,这边师姐突然失踪,他如何能够得知?   倒是想过高声尖叫, 救命啊来人啊, 也许会有人注意到。但以东京城管的不负责任, 塞点钱,多半就会当成是疯女人无事生非。更别提,以她的“反贼”身份, 就算闹去了官府,也不过是换个关押的地点而已。   强行将这个冲动忍了回去。起码自己房里的被褥中没跳蚤,“狱卒”也客客气气的,甚至每天做小伏低的来陪她说话。   “表姐,招安的诏书马上要飞抵梁山。小乙抄了一份,你——要不要看?”   气哼哼甩一句:“不看。”   虽然这次的“招安”,比起平行世界里那次勉勉强强的“招安”,已经算是十分的知遇之恩。朝廷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梁山众人被“求贤若渴”,领头的宋江等人直接便是从九品忠翊郎、陪戎校尉等职衔,赐钱赐印,好不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都是卖了方腊和北伐军,乃至整个大宋的国运换来的!   燕青依旧低声下气:“你好好儿的听我说两句……”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潘小园气中带笑:“那请坐啊,是不是还要上一瓶元祐五年的羊羔儿酒?”   知道“敌我”差距悬殊,还是不愿放弃任何策反他的希望,生生硬硬地说:“小乙哥,你也知道辽金那边是碰不得的火。你就不想想,倘若北伐失利,你的家乡大名府是头一个遭殃的!你……”   燕青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拿主意的。”   站起来,“表姐,今天让你辛苦些,我去准备笔墨,麻烦照我说的,写一封书信。”   潘小园假装没听见,自己火气冲冲的把衣裳鞋子一件件收床底下去。上次的耳坠子让他没收,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拿去干什么了。武松还不至于见到这点小威胁,就对宋江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但一点点把她的贴身物件送到他跟前,迟早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别提让她去“劝降”,半个字都不能落到武松眼里。   想斥骂他一句,又没什么底气,看着燕青那张有恃无恐的清秀脸,就想左右开弓给他抽成鲁和尚。又恨自己没能耐,让人拿在手里搓圆捏扁。   偏过头去,忽然就有点想掉眼泪。   燕青甚至比她先察觉,连忙在她面前略跪一跪,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六娘子,知道你现在定是想把我抽死了算,小乙任打任骂。我也知道这叫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今后有什么报应我都认——但人各有志,你也知我现在的处境,咱们谁也别难为谁,好不好?”   潘小园知道这人外柔内刚,面子上多驯良,一颗心就有多硬。她难不成还能跟他哭闹装可怜?这招用在武松身上或许还有些效果。燕青瞧了,显然丝毫不为所动。   甚至,看着她那要泣不泣,要怒不怒的熊样儿,非常讨打地补充一句:“你哭也没用。”   杏眼一瞪,眼角一滴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滑下来,狠狠用手指头抹掉。   再一甩手,重重的抽在燕青手背上,一道轻微的红印儿。她带着三分故意,连收力都没收。   燕青眉头一皱一挑,唇角翘起,再加一句:“你勾引我也没用。”   潘小园:“……”   咬牙。要是燕青能像西门庆似的中招,她如今早就得获自由了。甚至,看他眼下这眼眸半垂,无辜中带着淡淡坏笑的样儿,不知情人骤然一见,谁勾引谁还不一定。   燕青的坏笑一闪即逝,嘴角微微向下一抿,目光幽深地看她。   “你不愿写,也没关系。还有个忙,你是非帮不可——梁山众兄弟新入官场,总得疏通人脉,打通关节。据我所知,表姐在城内各处收着的金子,却也非一笔小数目,是不是?”   潘小园心里掠过一阵阴风,脱口道:“那是我的血汗钱!都交出去才是傻子!第二天就得让你们兔死狗烹了!”   她也隐约想到,自己被燕青如此好吃好喝供着,尚未“卸磨杀驴”,多半是看在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匿地点的巨额财产上面。自己的最后一件筹码,拼了命也得护得死死的。   燕青表示十分理解她的情绪,眉梢舒展,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小乙昨天自作主张,动用了院子埋的千两黄金,作为活动之资。只是这千两似乎还远非你藏匿的全部——小乙虽然数字方面不是太灵,但千两和万两还是分得清的——表姐既不记恨那次五百贯,这次……也原谅小乙如何?”   千两黄金。   潘小园这下彻底火冒三丈,再俊的颜也拯救不了她咆哮的内心。平生第二次升起想杀人的冲动——第一次是西门庆。   “你……你……还说不是叛……”   滚滚长江东逝水,头脑完全懵了,抄起手边的一柄小木刀,照着鼻子尖朝他招呼。燕青“哎呀”一声,赶紧笑着闪开,“饶命!”   再两回合,房间终究格局小,燕青给逼到墙角,求了几声饶,见她还张牙舞爪的,只得叫声:“得罪!”   潘小园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小木刀给轻轻易易地缴下来。她咬牙一个肘击,全身的力气使出去,让他轻轻一带,扑个空,从后面一把揽住,双臂一紧,就此动弹不得。   耳根忽然微微热,轻轻的一笑,直钻入心底。   耳后的声音依然耐心又温柔:“消气。气坏了身子,小乙没法向武二哥交代。”   一面光明磊落的提武松,一面坦坦荡荡的将她半拥在怀,轻声细语,不经意组合成奇怪的诱惑。   “其实那日,我还有件事瞒了你。你猜吴军师原本的指令,是要我将你怎样?你——竟然不谢我。”   潘小园突然控制不住的面红耳热,随后一把冲天火烧到全身,只想将后面这人毁容而后快。   燕小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孙猴子反上天九重天了,居然敢撩老娘!   心里再羞再气也奈何他不得,面子上只好忍气吞声,哀求:“多谢你饶我性命。我不生气,不闹了。放开我。”   离这人每近一寸,便觉得多一分危险。这才意识到,原来燕青过去,在她面前,从来没真正的男人过。   得到她这句话,燕青才笑道:“表姐多虑,小乙不敢造次……”   他的声音忽然半途而止,只留下一缕细微的呼吸,好像在思考着怎么措辞才能把她哄高兴了。   潘小园一个轻轻的激灵,心提起来一刻,等不到下半句话,忽然感觉后背被他轻轻一推,从桎梏的温柔陷阱里猛脱出来。   回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燕青脸色极白,一动不动,唇角还凝固着隐约的笑意,眸子里反射出错综复杂的惊愕。他垂下眼,有些被迫似的,缓缓扬起下巴。喉结下方冷光闪烁,轻轻横着一柄灰扑扑小刀,刀锋毫不留情地入肉。   那小刀的样式,潘小园再熟悉不过。握着刀柄的手略略收紧了些,缺了两根指。   聪明人懂得节省时间,无需多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颈下的冰凉说明一切。燕青咬着嘴唇,颤抖僵硬的双手慢慢举起来。   史文恭轻声哂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梁山这群‘生死之交’,在喝酒以外的事情上,也不过是貌合神离,同床异……”   后一个词用在此处不太合适,若无其事地打住,“娘子受惊了。”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浑然一身汗。   “你……”   将她推离燕青的显然不是小乙自己的手。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害怕,还是讽刺,还是狂喜。失魂落魄中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寻思,不能让燕青知晓史文恭的身份。   “多、多谢……”   史文恭显然不在意她谢与不谢,手上的小刀纹丝不动,微微眯起眼,朝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意思十分直接:杀不杀?   潘小园打个寒战,本能地摇头。全身的力气后知后觉地被抽走了,徒留一副怯懦的空壳,突然便要哭。   再看燕青,居然没有满口姐姐妹妹的讨饶,连一个求情的眼神也没有,只是懊恼沮丧,胸脯起伏良久,才极小声说:“表姐瞒我的事也不少。”   是指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么?她飞快地看了史文恭一眼,冷然道:“瞒你的事再多,没有背后对你捅刀子过。”   燕青苦笑:“招安的诏书,此时怕是已在梁山宣读完毕了。你就算杀了我……”   她咬牙切齿:“想得美!你欠我的钱还没吐出来呢!”   数月如一日的跟她做小伏低装可怜,一副痴心真情其余一切皆浮云的假象,背地里,把她辛苦打造的基业拆了个干净!   心中涌动多时的愤怒终于等到了宣泄的时刻,一点红从耳边起,扬手就想给他一个教训。   燕青自知对不住她,微微偏头,闭目不语。   潘小园却犹豫一刹那。终究是不太忍心在这张轩然霞举的脸上留手指印儿。愤愤收手,平息了一下情绪。   却听到史文恭一声带着嘲意的轻笑,“果然是看脸啊。”   她脸上微微一红,盯着燕青,补充道:“不过这人机灵应变,相扑手段一流,你要防着着了他的偷袭——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暂时让他使不出功夫的?”   史文恭这下欣然从命,手上一用力,咔的一声轻响,直接卸脱了肩膀关节,暂时废了他半边身子的战斗力。燕青刹那间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哼出一声呻吟。   “娘子,好了。”   这话说得带着三分笑。六娘子果真有趣,活到现在,双手滴血不沾,内心却也是一条毒辣美女蛇,妙哉快哉。   潘小园则看得全身发麻,不敢批评史文恭心狠手辣,只能又假装没看见。果真又被小说误导了。这世上没有“点穴”一类的功夫么?   左右看看,低声问:“若是要留他命,有关人的去处么?”   直来直去问话显得颇为无礼。但她也留个心眼儿,不敢当着燕青的面直接对他称名道姓。   史文恭又是摇头一笑。妇人之仁,见不得流血害命,倒不好驳她。倘若她真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狭隘之人,他史文恭眼下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见她依旧踟蹰不动。这几日想必惊吓不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自然而然地隔袖子挽住她手腕,轻轻一送:“出去吧。锁开了。”   潘小园赶紧转头,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努力控制心中的忐忑,告诉自己,史文恭能轻易的开锁救人,未必是单独行动。   阳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身边有人腻声娇笑。   “潘老板,咱们又见面了。”   水夫人眯着丹凤眼,扭着水蛇腰,全身上下隐约还有股子下水道里的湿气,优哉游哉的看她笑话。   看看周围,几个“看守”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不像是暴力所为,多半是中了风门的催眠迷魂大法。   潘小园诚心诚意地跟人家道谢。水夫人连忙还礼,笑道:“只是还个人情,你可千万别觉得我们是来助人为乐的。”   史文恭把燕青拎出来,淡淡吩咐一声:“找个沟渠,把他暂时关下。”看一眼燕青,又微笑着补充道:“最好是臭的。”   水夫人对他十分恭谨,笑道:“那是自然。”   也看了一眼燕青,马上蹙了眉,干笑一声。   “哟,我们江湖宵小也有尊严,史老板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不是让我们为难么?家里多了这样一位俊俏小哥,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心还不都飞了,还怎么给我干活?”   抱怨归抱怨,还是拍手唤来两个小弟,给燕青接上关节,开始绑人。燕青倒是十分识时务,半点挣扎也没有,安安静静地服从一切指令。   潘小园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太阳,听着墙外一如既往的闹市喧嚣,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安全,顷刻间鼻子发酸。   再正式朝两个人行礼道谢:“史官人,水夫人,今日恩德,没齿难忘。以后……”   水夫人大大方方嗤笑一声,学了一句她许久以前的舌:“以后地上地下,相见麻烦,各自珍重。”   说完,朝她挥一挥手,扭着水蛇腰,跟着那几个小弟,迈步便行   史文恭却显得有些局促,笑一笑,低声说:“娘子休提什么恩德。娘子活命再造之恩,小人终生不敢相忘。今日报之以万一,但求以后,娘子别那么讨厌小人便好。”   潘小园垂首不语。她不觉得喜恶爱憎可以拿来交易。但是……   同时心中闪念,听他的口气,显然是早就关注了到了点心铺里的异常。之所以等到事态即将失控时才出手,未尝不是赚她一个雪中送炭之恩。   但不管他动机如何,今日扶危济困,也许救了不止她一个人。   还是识趣地不戳穿他这些小心思。顺着他的话,轻轻“嗯”一声,乖巧道:“再不敢了。”   史文恭大约从没听她这么好声好气地对自己说过话。苍白的脸色明亮一刻,朝燕青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才低声说:“这里不安全。小人在左近安全之处准备了饮食住处,娘子多日受苦,可以去彼处压惊歇息,沐浴更衣……”   她有些不相信,脱口问道:“然后呢?”   刚刚逃脱牢笼,她倒是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上它一天一夜。但胸中翻涌着无数心事,让她心神不宁。   史文恭看她神色,又试探着说:“娘子已看清了。梁山眼下鱼龙混杂,并非久恋之地。梁山上的人,也从未真正把娘子放在心上过。不如就此机会,跟他们一撇两清。娘子冰心玉质,不该陷在臭男人的勾心斗角里面。”   潘小园经历一番惊惧,心中纷乱无比,被他说得突然心弦一动,竟觉得说不出的有道理。只有一样……   史文恭口中的“梁山上的人”,显然也包括他……   刚要出言反驳,又听他轻声说:“娘子若肯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史某不才,可以向你夸下海口,让梁山的人永远再也找不到你。”   这话背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她肯抛下一切,随他而去吗?   她只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静静看他,眼中没什么热忱的意味。直到把他看得苦笑一声,摇摇头。   “当然若是……若是娘子信不过我,我立刻走人便是……”   “别走!” 第210章 台狱   “别走!”   语气里七分请求,三分命令。史文恭口中说走,身形纹丝未动。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今日救我出来,已是十分的情分,如果你现在便走,我只有感激相送。但若、若你能再帮我个忙……你也许还不知,梁山那里发生了极大变故……”   史文恭静静听着,点头打断她的话。   “这我也略知一二,娘子不必多费口舌。”   她点头,声音愈小,“武松……我担心他眼下的处境……”   只言尽于此,想必史文恭能理解她的意思。再往下说一个字,无异于当面扇他耳光。   他静默半晌,手中小刀把玩来去,冷笑一声。   “让我帮你去救他?”   潘小园轻轻咬着嘴唇不说话。当然知道史文恭对武松没什么好感, 每次这俩人一照面,无一不是剑拔弩张,一路火花带闪电,连空气中都往外洒刀刃儿。   余光掂量着他的脸色。已经做好了被他漫天要价的准备。   静了片刻, 却出乎意料地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强行压抑的不悦。   “娘子一点也不体谅小人。”   对史文恭来说,万事皆可交易。唯有这个请求,或许连条件都懒得谈。   她连忙摇头, 掩饰住焦急之意,心思飞转, 立刻改口:“不、不……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不愿去, 那就不去。但还有几个人, 我们……咱们要是给救出来,会……会大有裨益……”   这话有些出乎史文恭意料。脱口问:“你要救谁?”   潘小园赶紧叫住水夫人。下水道女王带着几个小弟, 一边押着燕青, 已经快消失在旮旯里了。   “水夫人!请稍等一等。你手里的俘虏, 我还要问些话。”   径直走到燕青身边。他脸上还残余着痛楚的痕迹,见了她,不忘优雅垂首, “表姐还有什么吩咐?”   单刀直入, “小乙哥, 你说金芝公主她们已经被官府捉了——你是向哪个府衙告的密?她们如今关在何处?”   在这当口,没必要也没资格再遮遮掩掩。燕青深深凝视着她,只说了四个字:“台狱大牢。”   顿了顿, 又下定决心,补充一句:“官家怠政,此刻应该还没有提审。”   潘小园笑道:“多谢!”转向风门几个小弟,“可以把他带走了。”   再跟史文恭商量:“我们先去救方腊的女儿。”   史文恭刹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一道兴奋的微光闪过。眼前的女人素面清颜,片刻之前尚且处境狼狈得要哭,眉眼中却是风采依旧,依然是那个照亮他前路的救命人。但见双眉如月,目光如星,仿佛是在问他:赌不赌?   “娘子果然过人。史某万幸识得了你。我……我怎的没想到。”   以史文恭眼下几乎一无所有的江湖资本,若是参与救援了明教圣女,今后行走江湖,再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潘小园微笑。怎么会比他先想到这件事?不过是以己度人,将他那套投机主义思维发扬光大而已。而史文恭眼下一半的心思都在救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私奉献,倒把自私自利放在了第二位。   再加一句:“嗯……可能不太容易,还需要风门的朋友们帮忙。你知不知道台狱大牢在哪儿?   单凭史文恭一个人的武力,要想硬闯台狱大牢,似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冒险。她自忖还没那个本事让他为自己赴汤蹈火——就算有,也不能要。   水夫人可不高兴了:“史老板,当初可是说好了,还你人情,我们只帮你救一位娘子,可不兴买一送一。”   潘小园一怔。风门的服务明码标价,如何肯做赔本的生意。   史文恭悠然微笑,眼神朝潘小园一指。   “她有钱。”   潘小园:“……”   好吧,承认,“我可以付钱。”   水夫人将潘小园从头到脚打量一眼。做了这么一阵子阶下之囚,潘老板早就威风不再。虽然衣着仍是干净整齐,但肤色病恹恹的透着苍白,布衣麻履,脂粉未施,身无珠翠,全身气质跟“富贵”二字丝毫不沾边。   但见识过她身边那个以一敌百的“小弟”,见识过她为了买一句情报而挥金如土,水夫人知道人不可貌相。   “先付款,后办事。”   潘小园愁眉苦脸,指着大柳树底下那一片新填的土。曾经在某一段时期里,这地底下埋着十足成色的黄金一千两,她还亲手帮着填了几铲子。   “管那个姓燕的要。”   水夫人细眉一挑,不动声色地冷笑。这是空口打借条呢?   潘小园也知道自己太过耍赖,脸红一红,发间拔出一枚粗长黄铜钗儿,递给史文恭。   “烦你把那钗头儿的莲蓬芯子挑开。”   史文恭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那铜钗做工粗糙,钗头装饰着最寻常的莲蓬荷花,充其量百文钱价值。那莲蓬芯子看似是焊死了的铜疙瘩,小刀用力一撬,咔的一声扭开来。只见内里中空,衬着一层棉花。棉花层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圆润瑰丽的硕大南珠,手心一转,隐约七彩虹光。   水夫人轻轻抽口气,双目放光,从没见过如此毫无瑕疵的稀世之宝。   南洋海珠乃珠中真品,寻常女人得了哪怕小小一颗,还不是要精心镶在金银发钗儿上,就算是再寻常的姿色,得此点缀,还不是珠光笼人,行止生辉,徒增雍容?   她呢?藏在破铜烂铁里,还特意给焊死了?   史文恭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守财之天下奇女子,世所罕见。   潘小园苦笑:“两千贯,够不够?”   水夫人将珠子接过去,捧在手里,层层包好。不由得又上下相看,寻思着,潘老板这一身朴素行头,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财富?   娇声一笑:“做定金么,那是足够了。不知潘老板有何吩咐?”   宋时的牢狱等级森严。寻常犯事的百姓,通常是流配到牢城里服役做工,譬如过去的宋江、林冲,都是这般待遇;押送京城的重刑犯关在开封府狱,由中央接管审理;犯事儿的若是禁军后妃,自有皇城司、殿前司审理经办;官员犯大案,通常是移交大理寺;而需要圣上亲自询问的重特大级案犯,统统关押在御史台,简称“台狱”。   方金芝作为大宋眼下头号反动势力麾下的关键人物,不出意料被直接打进了台狱。幸好当今圣上爱好广泛,对书画、蹴鞠和李师师的兴趣远甚于审理反贼。因此这许多日过去,暂未听说台狱方面有什么人命方面的动静。   风门的沟渠网络四通八达。用不着在街上抛头露面,黑暗腥气里穿梭一阵子,直接来到位于大内右掖门外、尚书省前的御史台监狱外墙。   几块小小的排水砖拆下来,正进入一家幞头冠子铺的后身仓库里。点上蜡烛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漆黑官帽,颜色式样整齐划一,俨然一副静态的百官上朝。   潘小园当即吓得缩回去了。两个风门小弟嘻嘻一笑:“娘子莫慌,这铺子老板是我们自己人。”   她这才鼓起勇气钻出去,没出息地问一句:“我……我也要跟去?”   史文恭从地道里出来,微笑接一句:“娘子不跟去,难道她肯跟我走?何况我们又不识得那圣女长什么样子。难道娘子要把台狱里的所有人犯都放出来不成?”   潘小园唯恐天下不乱地心想,那不也挺好;口中说:“倒是我疏忽了。”   几人都换了装束,乌黑的夜行衣、软皮靴、黑布蒙面,虽然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仍然极有江湖侠客的风范。   风门的几个小弟分头出去探路。水夫人坐镇指挥。不一会儿,一个一个的来了回报。   “……东南二十丈有个废弃沟渠,直通御史台后身花园,只不过上面似乎挖成了池塘……”   水夫人摇摇头。   “……有个送货的巷道,可惜直对着牢城正门……”   水夫人皱皱眉。   “……踊路街小牌坊后面有个污水管子,无人看守,勉强能通人,但是越走越臭,估计是通向茅房的……”   水夫人神情一动。还没说什么,史文恭插一句:“这个不成。”   潘小园吁口气,真是急她之所急。   水夫人嗤笑一声:“史老板也介意走这条路?话我提前放在这儿,正道儿是我们女人家走的。你又没收定金,若要反悔,自可请便。”   这种拐弯抹角的纯生意人谈判,潘小园还听得云里雾里,史文恭已明白了,不自然冷笑一声,回:“倒是没听说你们办砸过事。”   说完,一言不发地跟着几个小弟,消失在墙角阴影里。   水夫人款扭腰肢,媚声邀请:“潘老板,请吧。”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史文恭最后那句话,也是有意给她定心。   此时天已近晚,台狱大牢门口的一排守卫都等着换班,有看天的,有看地的,有悄没声赌钱的,还有些做出忠于职守的样儿,抄起家伙,打鸡血似的巡视一圈,然后瘫在长条凳上,闭目养神。   但就算如此,也比寻常牢城多了十几倍的守卫。就算大伙全都吊儿郎当的干活,几十双眼睛,足以发现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   除非……   一阵香风飘过,拐角处响起一阵清脆的莺声燕语。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郎,衣衫紧窄,弓鞋细瘦,嬉笑着沿街走过。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要趁夜去酒楼里卖曲卖笑的。女郎们有的已经开始低低吟唱热嗓子,婉转的音色细腻勾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挑担子的脚夫看得太出神,直接撞上街边大牌坊,“哎唷”一声,担子里的青菜骨碌碌滚了一地。   看守台狱后门的几位牢差大哥自然也不能免俗,赶紧把骨牌收起来,直愣愣盯着那群莺莺燕燕,心中痒起来,开始规划下卯后的行程。   一个女郎突然转头一看,媚眼抛过来,低声对同伴道:“那个……不是、那边那位……看那刚猛劲儿……看那胸脯!要是他……我就算不收钱,也……嘻嘻!”   旁边几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那就近前去看看嘛,嘻嘻,嘻嘻嘻!”   声音断断续续的,几个牢子衙役色心大动,都觉得是在说自己。脖子伸长,挺胸收腹,盼着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天上掉下来个免费的李师师,够自己吹一年的了。   这边心急难耐的看美女,那边又忽然来了两个袅袅婷婷小娘子,一个艳丽惑人,一个娇俏脱俗。虽然戴着帷帽面纱,不掩风流颜色。   都呆了。今儿撞大运,眼福不浅。   水夫人上来几个万福,“几位大哥,敝宅里的小公子年少无知,不知做错了什么,听说眼下在这儿受苦。这是我家老太君备的一点儿饭,恐他吃不惯里面的吃食,大哥们行行好,让我们送一遭如何?”   台狱里关的都是重犯,绝无寻常小偷流氓之辈。不少人都是有些背景的,不巧政治斗争中落马牵连,要么就是一言之失,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之人。就连东坡学士当年也蹲过台狱呢。那狱中的犯人,自然也不能当做寻常的小偷流氓来对待——万一让家人朋友给活动出去,出去之后继续风光呢?   于是狱中关押的犯人们,也就没有什么越狱的动机。台狱级别虽高,守备却不见得比寻常牢狱严格多少。众牢差对于请求“探监”之人也不敢慢待呵斥——何况是如此妖娆的一位大姐。   潘小园听得呆了。水夫人平日里的话音已经够媚,此刻却有意将声音放得低沉沙哑,配合晃动帷帽下的隐约芳容,别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蓦地想起来,便是那日在下水道里和她谈判,她对自己用过的疑似催眠术。若不是当时身边有个百毒不侵的武松,说不定早就着她的道儿,乖乖将金子奉上,合作愉快了。   再加上旁边的卖唱女郎们不断打情骂俏的打岔,极大地削弱了男人们的判断力。一个牢差慢慢的眼睛直了,露出白痴般的神情。随后,像传染了似的,大家纷纷点头,说:“正该如此啊……”   水夫人再从袖子里摸出几块金子,笑盈盈托在掌心。牢差大哥们彻底投降:“娘子请进哈哈,快些儿个,送了东西说了话便回。”   潘小园看得如痴如醉,跟着进去,夹壁里走了一箭之地,才想起来问:“哪儿来的金子?”   风门不是头寸吃紧,当年见着她那十几两金子就眼发直么!   水夫人低声笑道:“潘老板给的定金,难道还不够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已经卖了?”   不得不佩服她的办事效率。   “派人去低价典当了。等潘老板尾款送到,再赎回来便是。你若舍不得那珠子,也可以拿尾款换回来。”   潘小园心中一动:“在哪儿当的?”   水夫人懒洋洋回:“潘楼街合昌解库。”   她乐了:“我的产业。”   “态度不好。坑人太甚。”   说不两句,已经让小牢子引到一排小耳房门口。潘小园抬眼一看,并不是想象中那种阴暗湿冷的古代牢狱模样,而更像是一个个小小简洁单间。白日已落幕,外墙上隔两三丈便是一盏灯,纵横连排。这样的光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里面关着的,也许是身份特殊的犯人,也许是挥毫泼墨的考生。   水夫人寥寥几句话,那小牢子就陷入了她的催眠陷阱,一脸恍惚地慢慢坐在原处。   走廊里三五条岔道,不时经过巡逻的牢差。水夫人一把将潘小园拉到阴影里。   “这人睡不了多久。别乱看,快找人。” 第211章 逃脱   潘小园刚想说, 这两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怒吼,回音撞在墙壁上铿锵作响。   “一根筋的狗官,阿乌卵臭杂吏, 快将我们放了!我俩是老老实实生意人,让对头诬陷弄松才下的牢,你家牢里吃白饭, 还不是给国家添负担!我家是在杭州没错,已经在外面做了十年生意了!好好好我认我认, 我家是偷过漏过税,十年前瞒报了三十匹生绢、二十斤茶, 你们连这都查得出来, 我错了可以吧?我缴罚金,快让我出去!”   潘小园心里一喜, 轻声道:“是郑彪!”   而且话里话外提“我俩”, 想必是跟他师父包道乙关一块儿呢。包道乙十分聪明地节省体力, 一个字也没说。   只是郑彪声音的来源听起来遥遥无望,似乎在两三层墙壁之后。只听郑彪扯了一会子淡,明显嗓音嘶哑, 说出的话都难以辨识。   最后, 对面有人打断了他的哀号, 拖长了声音似不耐烦:“别吵别吵,吵得人不得休息。”   听着声音苍老,倒挺淡定, 不知是哪位犯了事的大官,在这里凝思补过呢。   郑彪气呼呼哼一声,不说话了。走廊里便只剩下那老夫子官员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念诵经书,聊以遣怀。   “兴必虑衰,安心思危……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唏嘘嗟夫……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面危社稷也……”   放眼环顾,一个个小单间里,似乎只有一少半关着人。但牢门厚重,门上多半只开着个尺来长的风洞,隐约可见里面一片颓然坐卧之躯。而里面的人若非扒在门边,也看不到外面的变故。算是有一定的安全。   水夫人显然对此处的住客没什么兴趣,轻声自语:“不知道女牢在何处。”   潘小园一怔。当初“协议”的内容,的确只是救方金芝一个人。   但这两位若是坐视不管,似乎也不是太人道。况且……   轻声提醒水夫人:“这两个男的本事都不错,要是能先救出来,能帮不少忙。”   水夫人眼珠一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连带销售的良机,笑道:“那可得再加两倍的价。”   潘小园咬牙:“好。”   还不忘飞快地算一算。拿钱买命,平均下来一人两千贯,比武松的脑袋还便宜三分之一。如此豪爽大气的事儿一辈子没几回,这种投资稳赚不亏。   循着声音慢慢踅过去。没几步,迎面走来两个巡逻的牢差,手里的灯笼照出模糊的影子。经过那老夫子官员的时候,居然还挺恭敬,朝牢里点了一下头。   老书虫诵读声不停:“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唉,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之而分其室焉,无乃不可乎,哀哉……”   水夫人在黑暗世界中待得惯了,敏锐过人,立刻又拉着潘小园躲进旮旯。   两个牢差浑然不觉地走过去了。   旁边却一声惊叫,郑彪吓一大跳:“嘿,你们是谁?”   潘小园急得赶紧回头做手势。只见他那道童双丫髻已经被拆得纷乱,披头散发,衣裳却还是脏兮兮的灰白,活像个阎王殿里小鬼。   走廊里黑漆漆的,郑彪哪能认出来她,只道是哪个不认识的牢子,立刻又扯开嗓门喊:“要死快哉!阿拉是本分生意人……”   方才那两个真牢差马上惊觉,叫道:“谁!”   水夫人脸色一变。人既已警觉起来,难以被催眠术控制。   刚刚硬着头皮要上,方才那个喊“谁”的牢差突然哑火,轻轻“嗝”一声,软绵绵倒下去了。紧接着,另一个牢差双目睁大,胸膛里顶出一寸刀尖。   史文恭拔出刀来,用那牢差的衣角拭掉血迹。那牢差这才咚的一声,僵硬倒地。他身后几个风门小弟,连忙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拖到一边。   水夫人略微不满,急促地低声说一句:“我风门还要在京城混呢,可不兴随便杀人!”   毕竟史文恭在此是绝对实力,这话不敢说得语气太重。   史文恭压根不理她,弯下腰,从那牢差尸首的腰间摸到一串钥匙。   水夫人自讨没趣,讪讪找补一句: “算了,不杀人,早晚暴露。”   算是交出了指挥权。将钥匙抓出来,一个一个地在门上试。   郑彪早看呆了,他虽然鲁莽,却也不蠢,知道是来了救星,立刻扑到门上,低声说:“钥匙是大个!我听声音听出来个!侬是何……”   没等他说完,门轻轻地开了。郑彪一身的重量扑在门上,踉踉跄跄的地摔了出来。   这才将包道乙也拉出来。潘小园一惊。贼妖道身上斑斑血迹,显然已是受过不止一次刑了。双足间拴着铁链。   包道乙神智清醒,看看水夫人,不认识;看到潘小园,皱皱眉;见到史文恭,脸上出现迷惑之极的神情。   史文恭经历曾头市一役,鬼门关里滚了一遭,此时已消瘦了不止一圈,气色更是苍白灰暗,全无当日撞见包道乙时的意气风发。包道乙当日在梁山,本来跟他也就是短短一瞬间的照面,此时猛然一看,恍惚觉得像是个熟人,一时间想不起高姓大名。   潘小园不给他时间追忆往事,将他往外一拽,解释一句:“现在都是朋友。你家圣女在何处?”   “似乎是对、对面……重兵把守……”   都是经验丰富的杀人越货之徒,杀人、开锁、密谈,一切做得低调无声。隔壁的老夫子狱友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自得其乐地念诵:“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呜呼哀哉……”   两个小弟跑过来汇报,说是观察牢房布局,定有通气孔直通外面院子,但那孔却似乎开在某间牢房里……   “就是这儿!”指着传出喃喃诵读声的那间,“用钥匙开门,从这儿走最快!”   那老夫子正自得其乐,猛然听到哗啦啦,看到牢门洞开,门前出现一群黑衣蒙面人,当场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半天叫不出声来。   史文恭眉尖一紧,俯身抽出牢差腰间佩刀,就要灭口。   潘小园这一次反应飞速。扑过去用力抓住他手腕,严厉的眼神传达出四个字:“不许滥杀!”   老书虫已经吓得“唇焦口燥呼不得”,谈不上威胁;劫狱之事迟早会被发现,大伙又都黑衣蒙面,不多他一个目击者。   史文恭无奈看她一眼。把她甩出三五尺易如反掌,可惜面前的小娘子就算遮着一张脸,就算露出的眼睛里满是怒气,也能让人想象出那块黑布之后的温柔美貌来,不好意思跟她唱反调。   那老夫子缩在墙根,也知道“匪徒”从天而降,万万不能和他们作对,抖抖索索的把双手举起来,颤着声儿念:“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是要杀头的勾当也……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诸位身后,来了三位狱卒也……”   大伙猛回头。果然外面牢差感到不寻常动静,有人大声命令,派了个小分队进去查看。史文恭微探出身,三声刀响,一片寂静。   水夫人低声道:“快,从那个通气孔走!”   几个小弟已经将通气孔飞快地凿大。水夫人坐镇指挥,先把行动不利落的包道乙塞进去,郑彪从地上捡起根木棍,绰在手里。   潘小园还在忐忑等着,史文恭将她用力一拉,后背一推。   “不用管他们。都是滑溜角色,自会平安脱身。就算是为了你的钱,也不会懈怠。”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说服自己,手足并用,狠心先走。背后还有那老夫子七颠八倒的念诵声。   钻出来的地方,相邻是一间小屋,供夜班牢差休憩之用。里面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有人正在洗手。   史文恭闪进去,不一刻,衣角带着几片血迹,从容出来。   潘小园心里愈发沉重。她自己的主意,自己付的定金,为了救这三位,一路上已经不知造了多少条人命。   忽然想,倘若换了武松,就算同样是劫狱劫人,他大约不会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他会用拳头,而不是刀子。   眼前又是一排整齐的耳房。包道乙焦急万分,直接轻声叫道:“圣女?侬还好?”   没听见回音。潘小园果断建议:“我和郑兄分头去看。”   风门小弟陆续从通风口里爬出来,颤声汇报:“通风口堵住了。”   水夫人数了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比来时少了一个。   她有点慌乱,听声辨形,轻声道:“大批人马赶来之前,咱们必须撤走。救不出来人……我们退钱。”   说话间,又是三五个人死在史文恭手底下。他早抢了两把长刀在手,此时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郑彪正一间间牢房的查看,突然,从其中一间囚牢里,爆出一声女人尖叫。   “来人啊——出事了——”   不知是哪个犯事官员的家眷。一伙人惶然变色,史文恭两步抢过去,发现她躲在牢房死角,杀不得。   “不许叫!”   “救命啊——有强盗啊——”   风门的线路神出鬼没,牢差们知道里面混进了贼人,却始终慢半拍,追不到踪迹,看到的只是一地尸体。   而此时,叫声迅速给一头雾水的牢差们定了个位。听到远处纷纷大叫:“在女牢了!快派人过去!”   忽然潘小园惊喜叫道:“在这里了!”   两道铁锁,一扇厚门。方金芝面目惨淡,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蜷缩墙角,昏睡不醒。   郑彪连忙围过去:“圣女!阿拉来救你了!”   见她慢慢睁开眼,恍惚了好一阵,目光凝聚,端方坚强。   “我就晓得……”金芝公主风度不失,扶着墙,慢慢站起来,笑道:“父亲勿会丢下我哉。”   水夫人来不及向她解释自己不是方腊派来的。急道:“钥匙呢?”   方才史文恭夺到的钥匙并不适用这排耳房。收钥匙的人,眼下不知在何处,也不知是死是活。   地下的死人尸体上,倒是挂着五花八门的钥匙。但方金芝的门上有两道连环锁,要让两个钥匙完全对上号,才能打开。   史文恭知道这事问不得别人,捡起几串钥匙,问潘小园:“得试多少次?”   潘小园飞速算了算排列组合,摇摇头,“来不及。”   眼看大家都在急急忙忙的试钥匙,潘小园突发奇想,叫道:“这风洞……那个、公主,你会缩骨功什么的吗……”   方金芝神智模糊之下,没听出她的声音,并不知外面是何人指点,也不知“缩骨功”为何物。但顾名思义,还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叫道:“我试试!”   台狱大牢为多年前统一建造,坚固敦实,但主要用来关押男犯,犯人又通常没有越狱的动机,风洞便设计得宽敞了些,以便送饭送水,通风透气。而方金芝身材小巧,若说从这个尺余宽的风洞里钻出来,虽然看似异想天开,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是多日囚禁拷打,已让她虚弱不堪。哗啦啦铁链蹭着地,抄了个凳子垫在脚下,肩膀顶住通风口,奋力一挤,便觉头晕目眩。   包道乙叫道:“手先伸出来!”   与此同时,身后数丈处几声杂乱:“手举起来!”   长枪长刀火把,七八个官兵已率先赶到,呼喝叫道:“反贼休走,快快受缚!……”   两个风门小弟不知好歹,对望一眼,抓起木棍就向前冲,顷刻间中了三五刀,惨叫着倒在地上。   史文恭一把刀掷过去,串了两个官兵,两具尸体叠成一堆。余下官兵大骇,往后退了几步,七嘴八舌地叫道:“调弓箭手!反贼厉害、大伙上啊!……”   嘴上叫得响,其实见了史文恭手段,谁敢做那第一个冲的,不过是胡乱喊喊壮胆,手中兵器挥舞,希望寄托在即将赶来的弓箭手身上。   等弓箭手赶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射成刺猬!   方金芝的肩膀深深嵌在风洞外面,已被参差不齐的边缘磨出了血,咬咬牙,继续挣扎。   外面三五个人用力拉拽。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竟是把她的胳膊拉脱臼了。方金芝脸色惨白,叫道:“勿要停,接着……拉!”   扑的一声轻响,有志竟成,奇迹发生,方金芝竟真的从那狭小的风洞里挤了出来。身上斑斑血迹,昏倒在地,让郑彪一把扛肩膀上。   水夫人叫道:“走!”   但通风口已经被上下包围。史文恭低声道:“谁有火种?”   眼下唯有放起火来,制造混乱,方可趁乱脱身。   潘小园立刻叫道:“我有!”   火打起来,被史文恭一把抓去。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小声叫道:“别……”   若是在这固若金汤的牢狱里放火,要是牢差们只顾自己逃命,那些被铁锁锁在门后面的芸芸众生,一个个全都得呛死!   史文恭看她一眼,火种护在手里,冷冷道:“娘子恕罪,此时心软不得。”   钻出通风孔,顺手将点燃的柴草轻轻一抛,角落里火光刺眼,火舌蹿出半人高。官兵大惊,连叫走水,当即几个人跑去取水。   火势愈大,空气中掀出灼热的浪。这才照亮了角落里蜷成一团的老夫子,人已经吓得“长太息以掩涕”,丝毫动弹不得。再过片刻工夫,这些无辜狱友就都是“叔在薮,火烈俱举”的命了。   牢房里此起彼伏地传出尖叫。更有人看到了方金芝脱身,也拼命挤在那风洞边上,想要硬钻出去。但一则身材或高或肥,二则身无武功,三则无人在外相助,哪能挤出去哪怕半边肩膀?   潘小园终究是心软,落后一刻,狠命将那干瘦老夫子拖离火源,丢进过道里。史文恭朝她伸出一只手,“快走!”   她却直接扯下他手里的一串串钥匙,朝最近的牢房门口胡乱扔进去。立刻被几双急切的手捡了起来。随后再帮不了更多,让史文恭一把拖离了地,往风门早就看好了的送货通道处逃跑。   数十官兵追在后面,锣声敲得当当响,提醒诸家邻舍:“有人闯台狱啦——见者报官,格杀勿论——”   嗖的一声响。第一枝箭终于性急地射来。史文恭眼明手快地拨掉。略略回头一看,一队弓箭手正在各就各位。   眼前慢慢透亮起来,那是身后的火光照亮了脚下的路。更是照出了明显的人影,便是弓箭手现成的靶子。风门的小弟又倒下去一个。剩下的最后一个,紧紧跟在水夫人身边。水夫人空有惑人之能,武功却是平平,此时已经跑得快虚脱了。   包道乙一瘸一拐,郑彪背着个圣女,也是逃得不快。但两个人都抢了武器,互相掩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潘小园倒是不怕飞奔,   只是毫无防御之力,听到身后嗖嗖风声,急得汗流浃背,也不知该往何处躲,全凭运气,几枝箭打在脚下,溅起几点泥土。   再就是史文恭帮她打飞了不少致命之箭。但他也需自保,终究有疏忽之时。她只觉得腿上一麻,一枝箭擦着腿肚子飞了过去,裙角布帛裂出一道长缝。   她吓得惊叫一声。   史文恭迅速拉她一把,一面低声征求她意见:“娘子若是不弃,让我负着你,走得快些。” 第212章 结盟   终于重新回到了地下。只听得轰隆一声, 排水砖盖回原位,眼前一片漆黑,耳中重归寂静。   空中飘着带腐臭味的湿气,冰冰冷, 潘小园从没觉得如此好闻过。   慢慢的,墙壁上点起几支火把。这才看见水夫人狼狈卧在角落里休息。她身上几道血迹,衣裳扯破, 神情懊丧。   低声说:“折了四个兄弟。这回扛把子大哥可有的责备了。”   史文恭讨来些药,不疾不徐地给他自己处理伤口。从千军万马中奔杀脱身过的, 方才这场小小战役,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一面搽药, 一面从容笑道:“怎的, 你开了这么高价,难道不是料到会死人?”   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水夫人苦笑一声:“没想到会折这么多。”   史文恭将一罐子药递到潘小园面前, 微笑道:“娘子定是看不惯我们交易人命了。你若知道会死这么多人, 当初还会不会跟他们下这个单?——娘子若是受伤,别忘了搽药。”   潘小园摸摸自己的小腿肚子,还好没有大碍, 只是被擦得红肿, 也没流血, 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于是摇摇头,心里空荡荡的。史文恭的话打在她心坎上。她是不是用一颗价值两千贯的南珠,买了风门几个兄弟的命?更别提那些本事低微的牢差, 那些困在火场中,生死未卜的囚犯们……   哦,差点忘了,南珠只是定金。人命毕竟更值钱些。   用力咬着嘴唇,还是将药罐子打开,勾了一指头药膏,手伸到裙子底下,不要钱似的,用力一下下搽着。每一下疼痛,都像是给自己一次莫名其妙的惩罚。   终于下决心,把自己想象成心狠手辣的女魔头,咬着牙齿,低声说:“若是不去救人,梁山和明教彻底结仇,那就是南北江湖火并,不知道会……会冤死多少无辜之人。”   话虽这么说,毕竟亲手杀人的不是她自己。这话说得,是不是太不要脸?   史文恭看出她心思,轻轻一笑,补一刀:“娘子是明白人。你休怕,那些冤魂就算索命,也多半会追着我来,不会找你。”   她扶着一块湿润的墙砖,慢慢站起来,用力说:“我去看看金芝公主怎么样了。”   方金芝被安置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空洞地带,石砖上放着铜盆和手巾,看样子像是水夫人自己的居所。手铐脚链都已经被人找了钢锯锯开,此时只见到双腕红肿,略略渗血。   她虽然伤痛满身,所幸有些武功底子,喝了热热的糖水,慢慢苏醒过来,茫然睁眼,眼前漆黑,只有远处一丛小小的亮光,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盲了。   急匆匆的脚步,面前出现一双关切的杏子眼。潘小园喜道:“你终于醒了!”   方金芝凝目注视她,眼中现出奇怪的神情。身体上的痛楚似乎突然活了,拉得她唇角猛地一抽。   直到被捉进大狱,严加审讯的时候,才得知自己是被梁山卖了;劫狱之时,她身在囚牢之内,只认出自己人的声音,也并未看到潘小园和其他人的参与;而现在呢,仇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憋了多少天的怨气倾泻而出,全身突然活力充满,猛地跳起身来,咬牙切齿骂道:“侬个两面三刀贼五贼六贼头狗脑见利忘义待伊吃巴掌——”   紧接着一记凌厉的手刀,直照她咽喉招呼。潘小园尖叫一声,赶紧后退,哪里躲得过?   忽然掌风消失。方金芝的手臂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有力的臂膀架住了,再动不得一分。   方金芝恼羞成怒,随口叫道:“死开!”   史文恭冷冰冰地说:“恩将仇报么?要不是六娘子,你没命了!”   方金芝一张脸通红。在江南明教地盘上,谁不知道让她三分,哪个不要命的敢跟她动手。这人倒好,直接截她的招!   抬头一看,阴郁深沉的男人目光如电,让她忍不住一个寒颤。再较一较力,知道打不过,恨恨收手,昂然道:“侬是何人?”   史文恭转向包道乙,“道长,给你家圣女解释下。”   包道乙和郑彪面面相觑。说实话,方才虽然天降奇兵,让他们得脱牢狱,可一路上逃得云中雾里,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划着问号:梁山仇人来救人?这个瘦削阴冷的汉子是谁?那个妖妖娆娆的大姐又是谁?还口口声声谈着什么加码加价,这是要把他们当猪肉卖了?更别提,怎的就莫名其妙,跑到地底下来了?此处又是哪儿?这世上莫非真的有桃园仙境不成?——若说是桃园仙境,味道也太不理想了吧。   潘小园朝几人各行一礼,实话实说:“几位对不住。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梁山眼下出了内讧,有叛徒为了讨好朝廷,才将你们的藏身之处告了密。今日我央求风门水夫人、以及……”   看一眼史文恭,没想好要不要说明他身份。   包道乙却十分凑趣,眼下受人恩惠,明智地不提旧账,赶紧说无妨无妨,诚诚恳恳问道:“这位武功高强个英雄,伊是哪位?”   潘小园余光看到史文恭轻轻摇头,立刻开始信口胡编:“是我远房表兄。”   假装没看见史文恭脸黑,“……嗯,我们一道闯一次台狱,将你们带出来,也算是将功补过。这几日几位多有受罪,我……代梁山众兄弟,向各位赔礼。”   说毕,深深一福,态度真诚。她有意不用“救”字,只说将他们“带出来”,以显己方毫不邀功。至于代替梁山兄弟赔罪,她想着,起码梁山上大部分兄弟,只要是和武松一般胸襟的,必定不会介意朝他们说一句抱歉。   方金芝和两个下属互相看看,知她所言不虚,终于收了恨意,点点头,哑涩道:“这是六娘侬个态度呢,还是梁山个态度?”   潘小园心中一凛。圣女的问话一针见血,乃是问她,这次营救是不是她擅自行动,到底有没有得到梁山的许可。   老老实实答:“梁山那边态度如何,我也全然不知。但……”想了一想,给她推算了一个概率,“但你若要押梁山回心转意,我给你两成的赢面。”   方金芝虚弱笑笑,不慌不忙地说:“即便如此,我也领情。救命之恩,勿敢相忘。梁山事务,我也不便插手,相信侬好汉们自有分晓。”   潘小园立刻摇头,诚恳说道:“好汉们有何分晓,眼下也全然指望不上。但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和我一同去梁山看个究竟?”   虽然梁山招安、对敌方腊,似乎是将她之前的努力抹为平地。但她想着,就算是那局最臭的棋,离最后弃子认输,也还有四五年时间。但有希望,总不能放弃。   史文恭指望不上,眼下只能向明教示好,有些沽恩市惠的意味,算不上光明磊落。   方金芝默默不言,半晌,才道:“这个再议。但不晓得娘子可否帮人到底,我……大约还需要休息几日,身子才能复原个。”   这便算是表明态度,不把她和梁山“连坐”了。潘小园赶紧说:“可以,不过……”   话没说完,被远处水夫人遥遥打断了。   “潘老板,咱们的单子里可不包括收人留宿。”   潘小园赶紧说:“花钱租你们的地方呢?”   水夫人缓缓走过来,跟方金芝几个人都见了礼,才严肃说道:“潘老板,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次闯了台狱,事情闹得太大,我只怕……会有开封府的人找来。你们若留下,既害我们,也害你自己。”   潘小园吃了一惊。风门的沟渠网络不是号称最为安全隐蔽,水夫人本人,不是十五岁后就没见过开封府公人长什么样儿么!   但她也知道,官府不是不知道风门的存在。只是过去他们坑蒙拐骗,小打小闹,也就懒得追究,官匪乐得和平共存,政绩上也说得过去。   但这一次他们是闯了御史台,劫了朝廷钦犯,开封府再也无法粉饰太平。若是上面雷厉风行地要求破案,以“劫匪”们如此神出鬼没的路线,风门自然是头一号嫌疑对象。   在过去的日子里,开封府也曾下决心整治沟渠盗匪,譬如封住所有下水道出入口,派精干捕快进去抓人。但这么做一次成本太高。最近的一次沟渠大搜捕,据说还是在哲宗时期。   一个小弟匆匆跑过来,对水夫人耳语几句。   水夫人神色微变,正色道:“潘老板!你们必须半个时辰之内离开这里。至于我们风门的兄弟姐妹,自有藏身之处。”   她迅速点头,还不忘生意上的诚信,见缝插针问:“尾款怎么送?”   水夫人十分坦然地答:“若是我们躲过了这一波,自会有人去向你去讨。若躲不过,便让你占便宜。我们既接了单,风险自承。”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且不说包道乙、方金芝行动不便,单是向何处转移,就让人十分伤脑筋。潘小园心中飞速掠过自己那些遍布京城各处的房地产——倒是有不少能够藏人。但若是贸然回到地面上,不出三五步,定会撞上全城搜捕的官兵。   突然心中一亮:“地道通不通白矾楼?”   记得清清楚楚,当初白矾楼那个让她自由出入的楼梯密道,底层似乎有个上了锁的地窖。倘若这密道是风门的“势力范围”,那地窖也必定能够和沟渠相通。   果然,水夫人嗤的一笑:“潘老板倒是好脑筋。我派人送你们过去。只是进了白矾楼以后……”   “就和你们毫无相干。就算被捉了,也无怨言,也不会供出你们来。”   水夫人真心实意地跟她道声谢,眼一眨:“那么这次,算是合作成功。咱们各自保重。”   突然又想到一事:“那,燕青呢?”   “好好儿的在城南小三角渠里呆着呢。潘老板若不介意,这个人我想留下。他会易容术,又会说话儿,对我们倒有些用处。”   潘小园赶紧点头。正愁没地处置这个可恶的万人迷。想提醒一句水夫人,说这人情商魅力太强,当心被他忽悠瘸了,转念一想,水夫人自己就是催眠大法的传人,还怕他一个燕青?   水夫人接着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史文恭,“史老板,你杀人太多,敝处可也不太好留了。”   史文恭早知道她会是如此态度,笑一笑:“不会连累你们。——六娘子,借你白矾楼的方寸之地,让小人容一容身如何?”   潘小园忙道:“说的什么话,难道还赶你不成!”   见史文恭笑了,忽然有些尴尬,不忘补充一句:“但东京并非久留之地。我终是要去梁山的。到时,你……”   你跟着我,去找武松?   史文恭蓦地焦躁,低沉沉问:“独善其身不好么!”   她一扬头,斩钉截铁,“不好。”   周围几人听得糊涂,只觉得他俩话中有话,听不出话语后面的意思。   包道乙看看史文恭,又看看潘小园,脑袋里回忆轻飘飘,眉头越拧越紧,简直成了个皱纹组成的太极图。突然福至心灵,大喊一声:“侬是那个曾头市史文恭!”   潘小园脸上一红一白,深切佩服贼道人的记忆力。知道终究无法长久瞒下去,赶紧点点头,脑子里组织一下措辞。   史文恭却从容不迫地接话:“某便是。若是贵教还想和某做朋友,今后以史三郎相称便好。若要杀我,便提我真名。”   早就不爽潘小园那句拙劣的扯淡,这会子见她被戳穿,幸灾乐祸,正好顺水推舟地挑明身份。而最后一句话的暗示更加明显:已经把最致命的把柄交到对方手里,足见诚意。   包道乙皱皱眼睛,捏捏鼻子,将头上道冠扶扶正,下意识摇摇头。他可记得史文恭当日在梁山上的“光辉事迹”——坑蒙拐骗一样不少,不太像是积德行善的好人。更别提,当日那个让他把命捏在手里的潘小娘子,此时也莫名其妙跟他做了朋友,更让他觉得此人有猫腻,说不定得到了风门催眠术的真传。   方金芝将史文恭凝视了好一阵子,淡淡发话:“既然有救命之恩,如何勿要是朋友。道长,以往你们就算有恩怨,此时也一笔勾销了好伐?”   史文恭嘴贱也分场合,如今遇上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立刻老实巴交地表示感激:“那是小人之幸,谢公主体谅。”   包道乙欲言又止。方金芝对史文恭的第一印象,自然是武功高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侠肝义胆的五好江湖大侠——哪知道此人罄竹难书的黑历史。   但既然圣女发话,他师徒俩无法反驳,也只好跟着干笑一声:“朋友,呵呵呵,是朋友。”   史文恭还了礼,不动声色朝潘小园看一眼,目光中淡淡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   潘小园抓住时机,趁热打铁:“那好!先不管从前以后,至少眼下,咱们几个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人倒霉,全体糟糕——因此在彻底脱险之前,还请大伙摒弃前嫌、互帮互助,谁也不许两面三刀、卖友求荣……”纤巧一只手伸出来,一个南北通用的简单江湖盟誓的邀约,“——能做到么?”   以她的江湖地位,原本全无资格对明教圣女如此说话。但救命之恩摆在面前,方金芝必须买她这个面子。   史文恭首先一笑,伸出一只手,轻轻跟她击一掌,然后覆在她手背上。   “这有何难。”   方金芝犹豫片刻,也伸手加入,“我晓得。不必多言。”   最后是包道乙师徒俩,也半信半疑地给了两只手,一面呼吸着沟渠里的腐臭气,一面嘟囔:“阿拉像是卖友求荣的人么?”   五只手紧攥一攥。潘小园脸蛋上一阵兴奋的热。   “大伙跟我走。”   地下沟渠曲折幽深,有时污水及膝,有时恶臭难闻。更有时脚底下滑溜溜不知生着何等菌藓,吱吱扑扑声不绝于耳,蝙蝠和耗子蹿来蹿去,把这里当成美好家园。   一个风门小弟火把引路。后面五个人艰难随行。郑彪照例把圣女负在背上,此时格外小心,生怕一个滑了摔了,那他自己便是罪该万死。   潘小园也顾不得形象了,扎起裙角,慢慢在冷水中探索前进。两只手上都不空,一手拉着包大法师,一手拽着史大善人,让她觉得十分安全,就算水底下突然出现个无底洞,她觉得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悬在原地。   史文恭倒是提过让她走得轻松些,让潘小园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她自知不是圣女的命,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随随便便向男人卖可怜,可怜就不值钱了。   只是当风门小弟掀开地窖门板,让她终于得以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老旧的楼梯上,坐出一声嘎吱响,不住的喘息擦汗。   身上累得发热,腿脚却泡得冰凉,衣裳也半干不湿的,倒像是刚从海外偷渡来的难民。赶紧抿抿鬓发——少了根铜钗儿,早就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风门小弟朝几人各行一礼,算是告辞,随后消失在地窖里。   方金芝撕下一块衣襟,默默擦掉腿上因用力而渗出的血,好奇地仰头四处看,“这是……白矾楼?”   潘小园低声说:“嗯。”   没告诉她的是,眼前她脚底下的楼梯板下,就藏着沉甸甸几千两黄金,是燕青用尽手段也没搜罗到的。   朝上一指:“我在二楼有个小厨房,两步路。咱们觑没人的时候,藏进那里,无人打搅。房里有吃有喝,适合休养。”   倒没提那小厨房狭窄局促,平日里两个人就有些转不开身,更别提五个,其中还有三个大男人。   但三个大男人此时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安顿好了,从厨房里找到酒肉饭菜,各自大嚼起来。已是累了一夜,水米不曾入口,铁打的人也觉得有点锈了。   郑彪很高兴:“这里老多青菜!”   史文恭却不太满意,拈起块鸡胸肉又放下,“怎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潘小园无奈,“本来就不是给寻常人吃的。将就些个。”   她自己也安下心来。大隐隐于市,官兵再满街搜捕,急切间也搜不到贵客遍地的白矾楼来。到底是自己熟悉的小厨房,随手一摸,摸出块低糖黄金马蹄糕;再一摸,“冰箱”里还有隐隐的凉气,捧出一碗正宗抹茶师师酪。   填了肚子,七倒八歪的胡乱休息一阵。   潘小园和方金芝靠在一起,这才觉出,落难的“公主”和她这个平民小娘子也无甚分别。晚间寒冷,她身体衰弱,奔波一整夜,在灰土和污水里摸爬滚打,此时伤口慢慢化脓起来,体温渐高,一个劲儿的打寒战。   潘小园用手在她额头上一试,便觉不妙。在灶里生了一小团火,又取下墙上挂着的几副围裳,勉强搭出个暖和的小被褥来,轻声说:“你钻进去。”   方金芝平日里自有使女服侍,眼下她那几个丫头死的死,跑的跑,多想也没用;手底下这俩大男人虽然得力,究竟是使唤办事用的,贴身细处,不便也不可能照顾得太贴心。唯有这时候,让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禁感慨万分。   默默的把几件围裳捂在身上,闭目小憩一会儿,突然开口:“我随侬去梁山。”   潘小园似睡非睡,以为她在说梦话。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紧张,低声问:“你说什么?”   方金芝苦笑:“倘若梁山上真个有人一意孤行做傻事,阿拉……去给他搅一趟局,也免得两边朋友相残,对谁都勿要算好……就算我回了南方,照样勿得与你们免刀兵,不如早打!”   潘小园大喜,   轻轻攥了攥她的手,“正是!梁山上有人想卖了你家老爹,在朝廷中上位,可我不信满山的兄弟都这么想。”   方金芝奇怪:“……我家老爹?是啥人?”   潘小园静默半晌,脑海里跳出一个合适的词:“……侬阿爸。”   方金芝嗤笑一声,随后忍不住大笑。笑够了,才再问一句:“还有谁随侬去?”目光指指对面的史文恭,“伊去不去?”   潘小园实话实说:“不晓得。”   方金芝微微诧异,眼神的意思明明是,还以为你们是坚定盟友呢。 第213章 安置   眼看天亮,潘小园一睁眼,立刻吓一大跳。   方金芝、包道乙、郑彪这三位,眼下就在她那狭小的厨房里,背靠灶台,面对煤堆,全都正襟危坐,低眉垂目,口中轻声祝祷着什么,似吟似唱,一缕声音飘在空中,说不上好听,但让人平白觉得沉静安详。   方金芝依旧是满脸病容,面颊通红,带着热气。伤口似乎又恶化了。   潘小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极小幅度地转转脖子, 发现史文恭倚在角落一堆碗碟旁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见她看过来,十分无奈地朝她一笑,做个求神拜佛的手势。   待到“晨祷”告一段落, 方金芝睁开眼,喘息几口,大大方方笑道:“阿拉是敬光明神个, 每日祷祝,也算修行, 大伙勿笑。”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尊重宗教习俗。熊熊圣火什么的……   可随即又是满腹疑团, 不由自主叫道:“道长……”   看看包道乙, 那小道冠儿明晃晃的扣在头顶呢。道袍虽然脏兮兮的油腻不堪,到底包藏乾坤、隔断尘凡, 十足的全真气派。   好好的道士不去算卦驱鬼, 这也算是叛教了吧?   包道乙一瞥之间, 已看出她的心思,站起来,抖抖道袍上的灰土, 眼角露出一副“没文化”的神情。   解释一句:“阿拉光明神教, 是奉张天师为祖个。”   潘小园更是大为惊奇:“张天师?张角?”   那个“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的太平道创始人,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黄巾军”的领袖?明教奉张角为祖师?   明智地闭嘴,不再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实, 决定回头多读书。   待到三位教众晨祷完毕,大伙这才陆陆续续站起来,舒活筋骨伸懒腰。厨房里的水快用光了,紧着让两位娘子洗了脸。   包道乙在一伙子人里最为年长,此刻自觉开始领导摊派:“阿拉虽然暂时安全,此地不宜久留。若要出城,勿介个这位史三郎……”   史文恭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显然对他的发号施令颇为不满。   “依某看,此地不宜久留,别处更不宜久留。官兵知道你们身份,必会认为你们将向南逃窜,回到你们大本营。因此主要会在城外追捕。此时若贸然出城,正好撞进罗网。”   包道乙不服:“城外地方宽广个,避到哪里不行,侬晓得城内现有几多官兵?……”   正互不相让,突然听到潘小园一声“嘘”。   “外面……有人。”   果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潘娘子在吗?”   厨房里藏着的五个人齐齐一惊,随后其中四个同时看向潘小园,都是一个意思:你不是说,这厨房没人打搅吗?   潘小园也是手足无措。听声音倒像是李师师的一个丫环。   小丫环想必是听到了屋内动静。她十分忠于职守,锲而不舍的敲了几百下了。   “潘娘子?潘六娘?……燕大哥?”   笃笃笃。   潘小园急出几滴汗。照这么个叫门法,迟早得把整个二楼的大小人等吸引过来。   只得硬着头皮应一声:“我……我在。”   史文恭早就守在门边。朝他轻声说:“别伤人。”   接着轻轻拉开门闩。小丫环一探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一屋子人,便被一股大力揪了进去,两根手指卡住喉头,及时卡住了一切叫声。   潘小园吁口气。小丫环还在喘气儿。史文恭这次买她面子。   低声对那小丫环说:“莫要出声,就放了你。”   小姑娘哪敢违拗,含着泪水拼命点头。等史文恭将手拿掉了,才呜呜咽咽地说出来意:“我家娘子……这几日等不到燕大哥送餐,便叫我今日来问一下……娘子饶命,道长饶命,大哥们饶命……”   倒是嘴甜,将屋里人一个个叫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说:“不知各位在此……聚会,多有叨扰,还请……还请……”   方金芝并不知道李师师和潘小园这边的密切往来。自从江南那边秘密筹划谋反,有更多的路子解读朝廷风声,她接到的指令,便是慢慢和李师师疏远,以免言多必失。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但也不过是“外教”和学生的关系,走得太近,反而引人注目。   反倒是史文恭,平日对潘小园多加留意,知道她跟李师师有生意上的往来。这几日横生枝节,李师师怕是要失去这位私人营养师了。   既然已被小丫环发现,让李师师知道,也是迟早的事。除非……   潘小园见史文恭眼中突然杀气一盛,连忙朝他做个手势,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别造次!”   史文恭只得听命,无奈笑一笑。   潘小园心中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余光看看旁边的方金芝。她一身伤病,虽然都不致命,但这几日全无条件休养,已经开始化脓恶化,额头火烫,发了烧。   厨房里只有清水食物,没医没药的,凭她的体质,能自己好起来么?潘小园不抱太大希望。就是当日的史文恭,若没有她的伤药和包扎,此时怕早也是死尸一具了。   潘小园尽可能放低声音,问那丫环:“小娘子莫怕。你家李姑娘……这几日,可得闲?”   小丫环脸上青白不定,实话实说:“是……是没、没客、客……赵员外忙……”   方金芝已知她意思了,低声惊呼:“你不会是……”   潘小园冷静说道:“去通报李姑娘。我们这里需要她搭把手,藏几个人。”看了看那小丫环脸色,又做出冷酷的口气,“她要是不答应,就把你扣在这儿,等官府的人搜过来,她照样脱不了干系。”   小丫环完全懵了,连说:“不、不行……你们……”   史文恭突然低声笑起来。把劫狱的钦犯藏在圣上的相好那里……也亏她敢想!   正要凑趣地威胁几句,却又被潘小园一个手势噎了回去。   “你若不敢通报,我亲自去说。史大哥、郑大哥、包道长,烦你们转过身去。”   ……   片刻之后,潘小园头挽双丫髻,穿着那小丫环的衣裳——上襦又紧又窄,裙子才遮到脚腕,也只好将就——小碎步走上白矾楼五层。富贵檐廊,丝绒地毯,绿植盆栽,彩帘飘荡。这条路燕青不知走过多少回,她自己反而来得少。   李师师正在早起梳妆。听到她脚步,慵懒问一声:“早点催来了?”   一面说,一面转头,美目睁大,“呀”了一声。   潘小园不多解释,直接朝她低低一福。   “求娘子救命!”   出乎意料,李师师那丰姿绰约的姿容背后,藏着一颗小小的侠肝义胆。听说是方金芝被捕逃脱,急需休养,另外几位江湖侠客也正在官军的追捕之中,她没多犹豫,就支开乳娘丫环,让把人偷偷的转移过来。   李师师的“业务”向来是从下午才开始的。自从跟“赵员外”交好以来,寻常文人骚客谁敢来她这里吃茶,因此花魁空有国色的名气,大部分时间,却是颇为门庭冷落。   她的“营业场地”占了整个白矾楼五层的几乎一半,有着她专属的楼梯和过道。天刚破晓,酒楼里无甚闲人。加上全城搜捕的号令尚未波及至此,一路没多生枝节。   包道乙简直难以置信。和李师师见礼之后,就拉着郑彪,躲到了她最简朴的一个小书房里。师徒俩互相埋怨对方衣裳脏,给人家娘子居所弄污沓了,回头可赔不起。   方金芝让潘小园扶着,跟李师师真诚道了谢。李师师笑道:“姐妹一场,难道我还怕外面官兵不成!——只要官家不来,你想养多少日都而已。我手下的婆姨姐妹也都是信得过的,不必担忧。”   只有史文恭没见过李师师。虽然“久闻大名”,见到真人,也不免像见过李师师的所有男人一样,惊艳了那么一片刻,随后迅速掩饰住,恭敬一揖:“某何德何能,得以结识如此胆识过人的巾帼女侠,不知何时修的运气。”   李师师掩口一笑,眼眸流转,双颊晕红,还了一礼。   本来得以侍奉皇帝,在外人眼里是她的八辈子福分,但却也非她百分百的情愿。眼下在“御座”跟前小小的办点坏事,激发了师师姑娘心里久违的一点叛逆心。但终究是笼中雀儿做得久了,干坏事时也免不得脸红心跳。包道乙是清静道人,年纪又大,郑彪也算半个出家人,况且丑得和那个燕小乙不相上下,于是收留这两位的时候,心里毫无压力;眼下厅里多个史文恭,英俊盛年凡夫俗子,李师师终于有点罪恶感,赶紧轻转到屏风之后,礼貌打发他去和包道人一块儿坐地了。   潘小园不敢大意,里里外外巡查一遍,把来过人的痕迹全都掩饰过了,才跟李师师商量:“借娘子宝地避难,本也不便多耽。但是金芝伤情要紧,若是能有医药……”   李师师微笑:“大夫请不过来,药却是容易买到。”   轻轻松松几句话,打发丫环去外面买了最好的金疮伤药,连同退热的草药,不一会儿就煎得热热的,让方金芝喝了。   这才严肃起来,问:“几位朋友莫要瞒着师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李师师一直关注政局,却限于身份,只能从官家和小黄门口里得到只言片语,哪有人和她说知备细。   于是几人七嘴八舌的,将朝廷、梁山、明教、连同北伐方面的变故,细细跟李师师讲了一遍。   李师师听得又惊又奇,最后长叹一声:“官家确实好大喜功,实在应该多听听那些忠臣谏议的。这么仓促的北伐,实在……实在有点……”   接着却责备起了方金芝:“你们江南一干义士,为民做主、行侠仗义,倒是没错,可为什么非要自立……唉,你看看现在!”   方金芝不言语。谁没有点权力欲,她自己也不能免俗。“公主”的头衔,毕竟比“圣女”、“小娘子”要好听些。况且……   又轻轻瞪了潘小园一眼。要不是宋江一步步的忽悠撺掇,方腊还真不太会如此猴急的跟朝廷摊牌。   潘小园背这个锅,低头不反驳。   忽然听李师师问:“那个……燕大哥呢?”   丑得辣眼,却机灵有趣,又十二分明显地爱慕着她,李师师一颗七窍玲珑心里,总算让他挤占了那么一点指甲盖儿大的位置。   潘小园和方金芝面面相觑,含糊道:“嗯,他不太方便来……”   正在风门的臭沟渠里面壁思过呢。   李师师也察觉了五六分,明智地不再问,转而笑道:“也无妨。我自己手下的丫环也都是机灵能干的,这么久了,潘娘子的独家小食,多少也学会了些,倒不用麻烦你们日日送来了。”   眼下事态发展失控,这几位“豪杰”无疑需要立刻跑路,于是贴心地给她一个大大的台阶,表示合同解除。   潘小园舒一口气,感激不尽,连忙跟着附和几句。   几服药、几顿精致饭菜,方金芝恢复速度惊人,很快就重新双目炯炯,找回了公主大小姐的威仪。使唤起包道人来毫不含糊,还派郑彪去给李师师日夜守大门。对史文恭这个教外之人却依旧客客气气的,话里话外,试探他过往的资历事迹。   史文恭却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比公主多了许多年的江湖经验,不卑不亢有问必答,却十分巧妙地隐瞒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黑账。方金芝也察觉到他有所隐瞒,不再追问。双方终究没有交根交底。   潘小园跟大家打声招呼,丫环的衣橱里找出身灰扑扑旧衣裳,换上了,悄没声从小楼梯下去。   背后一声轻问:“娘子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去把我那些梁山兄弟召回来。”   “我随娘子去。”   “用不着。官兵不会怀疑我一个手无寸铁的仆妇会是劫狱犯。你若出门,反倒遭人查问的机会大。”   史文恭没接话,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半晌,才回:“但若是娘子这一趟真有不测,小人岂非千古遗恨。”   潘小园转过身,认认真真对他说:“史三郎,奴家机缘巧合,救你一次,你那日不也救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老是这么客气,我心不安。”   史文恭干笑一声,瘦削的脸上一道纹。她倒是挺大方。当日算是拿性命做赌,把他从梁山军马和武松手底下抢出来,给他重新续上半辈子的命;而这一次呢,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又没有生命危险,就算坐视不管,也不过是让她被燕小乙多囚几日,多吃几天苦头而已。   两件事能比么?   又有些懊丧:“娘子为什么总觉得小人心底无情,即便是救命大德,也能拿来沽恩市惠?”   潘小园心中说,还不是你给我的印象如此。口头当然要婉转,反问道:“那我不要你跟着,为什么不听我的?”   史文恭洒脱一笑:“娘子总是能从小人话里挑出刺儿来。不如从命。”   说了从命,却也没转身就走,立在楼梯口,目送她下去。   潘小园忽然觉得不安。论江湖资历本事,史文恭和她算是云泥之别。就连方金芝,领教了他的武功造诣,也不得不对他礼让三分。换了寻常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而自己呢,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蒙他无限忍让,万一哪日,他忽然觉得忍亏了呢?   还是转过身来。史文恭立刻问道:“娘子还有何吩咐?”   她笑笑,“还是我考虑不周。万一燕青没跟我说实话,而是把周大哥他们也关起来了呢?凭我一人,可救不出。”   史文恭喜道:“我去找身仆役的衣裳换了。”   出门沿小路走,果然毫不引人注目。当时潘小园他们都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官兵只知有人劫狱,只知道“越狱”的是几个反贼要犯,其中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道童,一个是女子,都是江南口音,十分容易辨认,因此搜捕时也主要是留意有这些特征之人,对潘小园、史文恭这样的,反倒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曲院街民宅,松了口气。燕青这件事没撒谎。宅子门口,周通正掇条板凳坐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十字路口一个耍把式的看。一边看一边抖腿,显然是闲得发慌。   凑过去,叫声:“周大哥!”   周通一惊,见鬼了。潘嫂子不是说去梁山出差了吗?旁边那位又是谁?   把周通拽进门去,问:“你媳妇呢?三娘呢?”   “都在——你怎么……”   潘小园让史文恭守在门口,自己刚要解释,忽然听到屋里面一声甜酥酥的叫唤:“当家的,我想吃东街老马家的油炒瓜子儿……”   周通赶紧应了一声,三两步进去。   潘小园跟进去一看,不得了。孙雪娥养胎养得果然一丝不苟,这才多少日不见,脸蛋已经胖一大圈,肚子也显出来了,在软榻上慵慵懒懒那么一窝,哪里有半分厨娘的样子,忽略身上的平民衣服,活像个深宫里的娘娘。   周通嘟嘟囔囔:“不是刚给你买了两斤酥油脆饼吗,又要瓜子……”   孙雪娥:“饿嘛……”   忽然看到门口潘小园,大吃一惊,那个“嘛”字一下往上转了个调儿。   潘小园无奈跟她打了招呼,将周通拉到一边,三言两语,快速解释了一遍。   最后说:“我怀疑梁山已乱,武二哥处境不妙,你跟不跟我回去?”   周通看看媳妇,又看看潘小园,努力接受这些变故,一张粗脸红白不定。   孙雪娥不满意:“你们叽叽咕咕说的什么呀!当家的,瓜子买来没有?”   潘小园忙道:“这就给你去买!”又有些尴尬:“周大哥……你、你要是离不开,那我……我不强求……”   周通傻立了半晌,慢慢走到媳妇身边,低声下气:“我得出去几日……”   孙雪娥又伤心又气:“老娘辛辛苦苦怀着你的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有了娃儿丢了娘啊——丢下我一个人哪——”   又看看潘小园,“六姐儿有你这么不地道的么,我在京城里无亲无故的,你手底下那么多人,让谁办事不是办,干嘛非叫我老公……”   “成了!不许哭!”周通瞬间变回了大男人,粗声一吼:“老子的兄弟们出事了,老子非走不可!你好好照顾自己!”   孙雪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潘小园连忙上去补充一句:“孙妹子倒用不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倒是有些朋友……”   正说话,扈三娘踱进来,明显是练功间隙,额角带汗,手上还绰着一把木刀。   “怎么了?”   美人也隐隐听到一些变故。点心铺突然关张,搬来这边之后一直闲着,虽然燕青花言巧语解释一番,也早觉得蹊跷了,却又不知该找谁去问。   潘小园知道她并非梁山一份子,这事也轮不到她担责任,因此只是简单解释一句:“梁山变天。我要回去找武松。”   “安全么?”   实话实说:“不太……安全。”   “我随你去。”   潘小园愣愣地看着她。美人嘲弄一笑:“就你那点本事,开个店还成。去梁山跟人作对,等着挨揍呢?”   没等她回应,一阵风出去了,甩下一句话:“我去收拾收拾。”   周通叫道:“我也去收拾!等我一下!”   立马跑回自己房间,所有杂物却都被孙雪娥快手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藏在哪个抽屉柜子里,免不得隔墙大喊:“媳妇,老子的皮靴放哪儿了?磨刀石呢?——孙二娘的一包蒙汗药,老子也带上……”   潘小园热泪盈眶。看看孤零零的孙雪娥,颇觉抱歉。   孙雪娥倒是不闹了。认命地掉几滴眼泪,安慰自己:“我当家的是英雄好汉,哪儿能老顾家呢。”   潘小园一路上早就计划好了。让周通、扈三娘定点在城外汇合,叫上史文恭,雇了顶轿子,直接把孕妇送到了王茶汤老汉家。   老汉的儿子儿媳眼下在州桥夜市的摊子里准备晚间开张,因此不在;将眼略略一扫,老汉家里新砌的砖墙砖灶,炕上摊着两件没缝完的新布袍,墙上挂着几串香喷喷的腌肉肠——显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水平改善了不少。   眼下点心铺关张,老汉在家闲得没事干,也颇有些郁闷。   潘小园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王老汉和王老太婆一辈子从没见过金子,何况是两指头粗的一整块元宝。直接跪下了。   “娘子使不得啊……这、这够用一辈子了……不不,够用八辈子……”   潘小园赶紧给扶起来。   “老人家别怕花钱。雇几个利落的丫头婆子,把这孕妇娘子给伺候好。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接她——对了,换铜钱的时候,切一小块就够了,别一整个元宝拿过去。”   王老汉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喃喃道:“八辈子都够了啊……”   孙雪娥也小声帮腔:“太多了吧……”   潘小园笑道:“嫌亏,就每天多吃点儿。” 第214章 招安   一阵旋风般出行, 便找回两个“自己人”。回白矾楼的路上,史文恭一直默默无言。   潘小园倒不太习惯,低声问:“我做的有疏漏么?”   “没有。”笑笑,“小人在想, 娘子虽无功夫傍身,却能让那么多江湖好汉死心塌地的听命。就连金芝公主,有事都会和你商量;燕青再狡猾, 不敢杀你——史某身在江湖这么多年,若是能混得有娘子一半的声望, 就不会……”   苦笑一声。潘小园心里给他接一句:就不会像如今一样,江湖上人人喊打, 万事从头再来了。   朝他睿智一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史文恭点点头, 表示洗耳恭听。   潘小园瞟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无数堂思想道德课纲列出来。什么真诚待人,什么重义轻利, 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最后淡淡开口, 告诉他:“因为我运气好。”   史文恭:“……”   连句安慰都不带给他的。倘若她说的是真的, 那他史文恭天煞孤星的命,可永无翻身之日了。   路过靴鞋店的时候,他停下来, 掏钱买了双崭新的软牛皮靴。走两步, 又看到杂货摊, 扔下钱,拎了个结实的羊皮水袋。   潘小园看出来了,都是出远门用的东西。轻声问:“怎么, 你还是要跟我去梁山?”   史文恭坦坦荡荡:“梁山既乱,我自己想去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怎么算是跟着你呢?”   潘小园苦笑。说不过他。凭自己这点近似于无的本事,赶也赶不走他。   路边熙熙攘攘人群里,忽然凑过来个走街串巷的挑担子小贩。是见了史文恭方才花钱花得不含糊,连忙跑来也跟着推销了。   笑眯眯捧出一方手帕,“官人光顾着自个儿花钱,怎的不给你家娘子也买点儿物件呢?”   嘴还挺甜。见史文恭不搭理,又变出一盒儿钗环耳饰,笑道:“娘子神仙般的容貌,没点儿点缀怎么看得过去。官人别舍不得,你瞧这镶玉梅花双股铜钗儿,好看不贵,只要两百文,还有这个,带流苏……”   史文恭见了铜钗儿,倒是停了脚步,笑道:“倒是别致。”   挑了枚清秀雅致的,也不还价,爽快付钱。那小贩欢欢喜喜的恭维他品位,直接将好看的钗儿双手递到潘小园跟前。   她只得接过了,一旁干瞪眼。这人进入角色还挺快,面不改色顺水推舟,摆明吃准了她不敢当街跟他吵。   又有点讨厌他了。摸摸自己怀里,出来得急,也没带钱,便想说“回头还你”。   可史文恭也料着她这句话了,微微笑道:“上次弄坏了娘子一根钗儿,这个算我赔的。”   她无语凝噎,嘟囔一句:“那怎么不连里头的珠子一起赔呢?”   “娘子若是坚持,小人也只好当这个冤大头。只不过眼下积蓄不多,还请娘子容我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便是。”   她彻底服了。已经走到清静的任店街小尼庵后身,干脆停住脚步,靠墙正色看他。   “史官人,你到底要我怎样?”   史文恭也跟着停下,带着笑意答:“小人说了,娘子不会信。”   “你说。”   他沉默片刻,才说:“娘子既然一生好运,小人想跟着沾沾光,免得一个人总触霉头。”   潘小园轻轻咬着下唇。他是不是太习惯转弯抹角的说话,真心实意背后,也要披上一套自私自利的外皮,才觉得安全?   盯着他眼睛,大胆回一句:“你要好运气不是?我给你指条路,包你日后在江湖上一帆风顺,再无烦恼。”   史文恭有些好奇:“请娘子赐教。”   她微微仰头,眼神指着旁边白矾楼顶层那没有窗户的墙。墙内便是李师师的厅室。那厅室里面,无声无息地藏着好几个朝廷钦犯。   下下决心,脸颊微热,说:“金芝公主,被你救过,对你的印象不错。”   八分试探,两份坦诚,看他反应。   史文恭立刻便明白了,不由得余光也向上一瞥。面容微动。   以方金芝的身份地位,倘若能靠上她这棵大树,不说纵横江湖,起码在整个江南地界,呼风唤雨易如反掌。   但他立刻摇摇头,低声笑道:“方腊鲁莽好战,未必能久成大事。”   没等到对面回应。他忽然有些局促,垂首轻声:“不过,只要娘子一句话……”   潘小园立刻打断:“当我没说。”   心中还是默默叹了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倘若换了武松,被她试探这么一句,纵然也会有骨气地摇头拒绝,讨她欢心,所用的理由无非是“我不喜她”、“她不如你”。而史文恭呢,他的第一反应:金芝公主这棵大树不太牢靠,未必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   再细想想,他每做一件事,都要清清楚楚地考虑好了回报和价格——救她那次除外。   微笑着反问他一句:“可我也未必一辈子顺风顺水,将来若有倒霉的一日呢?”   史文恭见了潘小园神色,也立刻了然于心,微微懊恼:“小人说错话了。”   她不接茬,看看周围无人注意,快速用钥匙开了密道门,“进去吧。”   等方金芝病情稍有好转,一行人立刻紧锣密鼓地开始收拾准备。乔装改扮,分头潜出城去。   李师师不便远送,只是叮嘱:“大伙一切小心。若是真能消弭兵祸,别忘了带个信儿回来!”   潘小园点头答应,笑道:“你也保重,往后梦话里千万别说漏了嘴。”   李师师捻着臂上的镂空赤金累丝镯,抿嘴微笑,发间流苏婉转。   和江湖人交往多了,这些饱经风霜的男子汉,一个个眉眼精神,不逊她交往过的文人才子。而这两位年纪还不及她大的小娘子,也是萍踪浪迹、来去自如。李师师一双妙目中,艳羡之情一闪而过。   若她不是自幼失怙,流落风尘,若不是多年前偶然被官家垂青,只怕此时,也是个率性而为、走南闯北的风流传奇了吧。   痴想一刻,忽然手中一沉。李师师吃惊道:“这是什么?”   潘小园食指竖在唇边,作势嘘了一声,坏坏的一笑:“蒙汗药。哪天你实在闷了,用它算计算计你丫环奶娘,起码去金明池划半日船——一人一钱,千万别多。”   李师师扑哧一声,掩口轻笑。也知道潘小园是八分开玩笑,不过是给她留个关于江湖的念想而已。她一个绝色的弱质女子,出了白矾楼,能平安走几步远?   出城倒是顺利。官兵们搜寻越狱反贼,久而无获,都以为他们当天便已逃出京城,于是发下了海捕文书,重点在各乡村县镇搜捕;而又预计他们会逃窜回江南老家,因此搜捕的范围,主要是沿着运河向南延伸。   谁知道一伙子江南反贼,却是往山东反贼的大本营,快马加鞭的“逃窜”呢?   不过山东反贼眼下已经洗白。刚进入济州府界,就听到街上沸沸扬扬地议论着梁山泊好汉全伙受招安的盛况。   “啧啧,天使到来那天,那排场简直了!香车、龙亭、骏马,哎哟哟,就在咱济州府里设衙,我还去里面运过煤炭……”   “你是没瞧见那御赐下来的东西!——三十六金牌,七十二银牌,三十六疋红锦,七十二疋绿锦,黄封御酒一百八瓶——那是因着梁山泊好汉上合星魁,因此特意这般安排。那锦缎表里你见过没有,亮瞎人眼!”   “还说呢,招待朝廷宿太尉那几天,泊子里酒山肉海,多是原封未动的,后来给散了附近老乡,我还去抢了好几盒子呢!嘿,那些山大王也真奢遮……”   “嘿嘿,梁山泊可是要空啦,以后咱这儿不打仗不剿匪,可算太平啦!”   “可北边儿还在打啊……”   “嘘!”   方金芝坐在驴车儿里,默默听着百姓言论,斜眼一瞥,流露出些许不屑之情。   为了这么点儿朝廷恩赐,就对狗官们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也亏得是“上应星魁”的梁山好汉!   潘小园跟她挤在一个车儿里,此时忍不住微微脸红。她自己当然不在乎什么“封妻荫子”、“飞黄腾达”,可梁山上有的是人在乎——远不止宋江一个。她往日既曾以梁山为荣,此时也免不得微微羞耻,说道:“百姓传言定有夸大之处,不能尽信。”   不知梁山眼下是何状况,不敢贸然进入水泊地盘。于是在郓城县下辖的一个小乡村里停车打尖,商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一行七人——除了潘小园自己,便是方金芝、包道乙、郑彪三个明教骨干,一路上已经跟新加入的周通、扈三娘混熟,虽然尚有语言障碍,起码磕磕绊绊的相互能听懂。再就是自称来淌浑水的史文恭,虽然无门无派,但见识极广,路上躲避官兵山贼,七成时间是他在拿主意。   当然,当着周通和扈三娘,谁也没有傻到把他的真名透露出来。潘小园只说他是江湖朋友史三郎,此次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周通纵然想刨根问底,有一天冒冒失失想跟他比试。不知两人是怎么比试的,但周通此后再也不问了。   严冬霜寒,乡野客店小房间里,围着一团火,谁一开口,谁就是口吐白烟。   潘小园低声分析:“听百姓的口吻,一百八人接受招安,一个不少。而且马上接受圣旨,不日便要出兵南下,和明教互相火拼。咱们必须在他们离开水泊之前,把山上的状况弄清楚。”   方金芝听到“和明教互相火拼”,忍不住跟包道乙对望一眼。   潘小园立刻说:“这事连百姓都知道了,侬阿爸不会毫无耳闻,不用担心。”   周通提议:“是不是得派个人先上山去观望观望……”   他提议“派个人”,自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了。他自从“外派”以来从未回过山,这两天所见所闻,梁山已非复吴下阿蒙,成了高牙大纛、砥兵砺伍的“正规军”,居然颇觉陌生,让他心里也有点犯怵,不敢贸然上山。   包道乙懒洋洋说:“阿拉对梁山地理勿熟个,侬几个谁的轻功高?”   扈三娘冷笑一声:“熟也没用。梁山四面环水,过不了水寨这一关,别想……”   忽然刷的一声响,史文恭猛然起立,钢刀半出鞘。   包道乙吓得往回一缩,顺带把方金芝拉到背后:“侬勿要动刀动枪个……”   史文恭不理他,钢刀摆在桌上,低低问一句:“时迁,是你么?”   潘小园大惊失色,上下左右看看,哪有半个陌生影子。   周通也睁大眼睛,失声叫一声:“时迁兄弟?”   静默半晌,只听房梁上一声轻笑,声音非男非女,紧促尖锐,俨然干戈烈烈。   “倒是好玩。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来的人却来了。”   盗门瓢把子鼓上蚤时迁,纵横江湖多少年,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栽在房梁底下这个史文恭手里。当日史文恭造访梁山,时迁偷听他一句密谋,转眼就让史文恭发现踪迹,狼狈逃窜之间,罗盘都给摔坏了,丢在地上找不着。   此事让时迁视为奇耻大辱,之后金盆洗手三个月,专心提升自我,无心业务。   因此再见着史文恭,时迁也只敢埋汰这么一句。更别提跑回梁山报讯说史文恭原来没死——又没人付钱,何必徒费辛劳。   潘小园转转眼珠,轻声接话:“瓢把子大哥,连日不见——跟着我们多久了?”   “没这个闲工夫。”片刻之间,头顶的声音换了个位置。底下七个人齐齐一转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立刻追问:“梁山眼下怎么样了?武松武二哥在何处?还有没有人……”   时迁的声音更加刺耳:“客人若是求谍报、探声息,请屏退闲人,按规矩下单。”   都成了有军衔的朝廷兵马了,还有闲心接单子。潘小园觉得这人一辈子也就是盗贼命了。   而方金芝三个人直接听傻了。听说过梁山上有这么一位神出鬼没的贼王,没想到三人自诩眼力不错,三双眼睛快瞪成六个铜铃了,连一片衣角也看不见。   潘小园心中一动。时迁虽是地煞好汉,算是半独立于梁山之外的。眼下梁山大军整顿待命,他还有工夫出来闲逛——更别提,那石碑上的座次排位,似乎对鸡鸣狗盗之徒颇有歧视,把他排得挺低,瓢把子大哥不一定认同。   轻声笑笑,跟同伴们做个安抚的手势:“我出去跟他单独谈。”   几个人同时站起来:“不成!”   潘小园不以为意,朝大伙投去一个坚定的眼神:“合作过,有经验。”   倒没人质疑她。方金芝一路上已经听周通大吹特吹,潘六娘当年是如何在断金亭用算学狂虐蒋敬,赢得满山尊敬。圣女大为赞叹,之后潘小园就算是再口出狂言,她也不得不信上三分。   披件厚衣裳,出了小客店,只觉冷风割面,树枝被吹得噼啪作响,裙角一下子斜飞起来。   时迁喜欢在险恶之地出没。无声无息地把她引到一座荒山脚下,小路尽头。她心中默念着“盗门规矩不会让客人受伤”,一边手软脚软地往前挪动。   终于,风声微微弱下来。听到不远处几声叽叽咕咕的兽鸣。   “客人想知道梁山眼下是何状况。”   她连忙点头,“嗯,还有武松,他是不是……”   “这是第二单?”   潘小园没脾气,点点头。   “还有么?”   她下决心,低声道:“第三单。守卫金沙滩关卡的几位大哥,要让他们饱饱睡上一夜,可有办法?”   风声回旋,听不到任何回音。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难道时迁已经溜号了?   一动不动等了良久,突然,头顶一阵磔磔怪笑。   “哈哈哈,原来客人今日是来算计梁山的?客人难道不知,我时迁与梁山众兄弟聚义结拜,上应天星,生死一处,你却要我背叛山寨……”   潘小园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热热的汗渗出鼻尖。   不敢接话,屏息静听。   “……得出三倍的价钱。客人若是同意,请往前迈步。”   她几乎要笑了。长吁口气,迅速上前一步,“何时开盘口?”   “今晚。”   “何时收买卖?”   “付钱么?时某自取便是,不劳客人辛苦。”   ……   三言两语,和时迁接头完毕,慢慢回转身,循着原路往回走。黑暗仿佛帘幕一样,渐褪到身后。   面前扑闪闪几个火把。扈三娘迎头跑来,一把将她拽住。   “你去哪儿了?那么许久,我们寻了半夜也没找到!”   潘小园大惊。不过是在僻静处和时迁说了几句话,怎的还劳同伴们寻了半夜!   更加不敢小觑这位瓢把子大哥。匆匆回到客店,将大伙集齐。   “咱们出发。边走边说。”   史文恭帮她把那包最沉重的行李背起来。用力一拎,脱了力,直接退后两三步。   “怎的……轻了这许多?”   潘小园将包袱取下来,打开一看,自己出发前带了八百两黄金,整整齐齐一大摞金条,包在布帛里,此时已经所剩无几。   只留下几个形状不太规则的,孤零零躺在原地,想必是被嫌弃不要,算是给她的老顾客折扣。   史文恭这些日子近墨者黑,见钱没了,少见的勃然大怒,冲着空气叫道:“时迁!下次别让我寻着你!” 第215章 牢笼   静悄悄走过东溪村酒店。在苍白的月光下, 高大的缚彩门楼显得阴沉伟岸。   凑近一看,酒店已经关门大吉,门上打了封条。看日期,是约莫十天以前。从窗缝中望进去, 隐约见到桌椅板凳都摞得整整齐齐,锅碗瓢盆也消失不见,显然是永久歇业的架势。只有那十几个菜牌儿从梁上挂下来, 上面是张青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空中飘飘荡荡。   轻车熟路找到隐藏的渡口。两个小喽啰倒是尽忠职守, 双目炯炯地瞭望远处。手中的大刀精光锃亮,身上系着朝廷御赐的绛红腰带, 威风凛凛。   潘小园低声道:“周大哥, 你上。”   周通接受任务,大摇大摆地走过去, 吩咐一句:“爷爷要船!”   两个小喽啰一见, 连忙躬身行礼:“大哥, 你怎么……”   “费什么话!船来!”   小喽啰赔笑:“大哥,最近山寨规矩严,那个……口令。”   周通不悦。脸混不熟的小喽啰才每次都说口令。他周通在山上好歹是排得上号儿的好汉, 这俩人难道不认得?   又一想, 也许是新来入伙的。自己久不在山寨, 脸生,不能怪他们。   这么一想,就消气了。再重复一遍:“我是桃花山寨里的小霸王周通, 那个……地空星!给我艘船!”   可两个小喽啰十分官僚主义,坚持让周通说口令。周通无法,只得嘟囔一句:“替天行道,忠义双全。”   小喽啰互相看一眼:“大哥,你……再想想。”   周通一怔,挠挠头。   “哦,错了错了,那个是我刚上山时的。现在的口令是——”仔细把舌头捋直了,琅琅念出来:“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两个小喽啰又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慢慢把手覆在刀柄上。   周通惊道:“这个没错!这个绝对没错!我背了三天……”   “口令早就换了。”   新的口令已经通知了燕青。但他没来得及告诉周通,自己就马失前蹄,栽在了史文恭手里。   两个小喽啰钢刀出鞘,“大哥,对不住……”   话音未落,嗤嗤几声轻响,两人一声不吭,一俯一仰,扑通扑通落进水里。   周通回头一看,除了潘小园,另外五个人全都已经亮了兵器。包道乙的剑尖,和史文恭的刀刃,分别带着两道血。   周通大怒:“你们敢杀我梁山兄弟……”   潘小园赶紧安抚:“这也是不得已。大哥勿怪。他们若是声张起来,咱们没活路。”   接着转过去,对这群武功高强的杂牌军约法三章:“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不许伤人杀人。”   明教和梁山互相不服气,对史文恭也有戒心;扈三娘不服梁山;周通不拿扈三娘当自己人;史文恭谁都不看在眼里;可说来也怪,眼下这群乌合之众,却都服她潘六娘一个人。   方金芝率先点头:“好。我们是来止战的,能少结梁子就少结。”   芦苇丛里拉出几条小客船。划船摇橹的任务,众望所归地落在了几位江南水乡的朋友身上。   船橹贴着水面,波纹扩散,一声未出。   潘小园不跟郑彪客气,轻声指点:“那边离得近的,是阮家兄弟的水寨……小心渔网,不过现在大约已经撤掉了……右边是张顺的寨子,他喜欢在浅水里布刀子……这片芦苇不通……”   史文恭故地重游,十分感慨,说了一句:“六娘子,当初你是从这儿跳下去的吧?水底的刀子没伤着你?”   潘小园看他一眼,没接话,轻轻叫一声邻船的包道乙:“史三郎伐认路,勿要听伊瞎指。”   史文恭:“……你说我什么?”   第三艘船却原地打转。方金芝紧握船桨,皱眉轻声道:“这水和阿拉江南个水弗一样。”   扈三娘忍笑道:“你没划过船吧?我来。”   接过桨,果然慢慢的跟上来了。   潘小园笑着摇头。果然刻板印象不能有,人家圣女从小到大,哪用得着亲自划船?   尽量将水声控制到最低,极慢极慢地推开水波。泊子里经过两年的“可持续渔业”,已经重新有了活蹦乱跳的大鱼。粼粼月光中,突然一条两尺来长鲤鱼蹦出水面,差点跃进船里。   谁都不敢吭声。却听到近处小屋里鼾声停了:“谁?”   阮小五。   随后是小七一声呵欠:“大鱼。睡吧。”   几声翻身。郑彪在外面擦擦汗。   可是里面几个姓阮的却迟迟不再打呼噜。外面摇橹的也就不敢动,泥塑木雕似的候着。   史文恭慢慢拉起一块布,遮了面。熟人太多,尤其是水寨里的兄弟,都是跟他照过面的。但凡让人认出来,用不着使太大的本事,几个人合力把他脑袋往水里一按,他史三郎就是呜呼大吉。   听得阮小七叹了口气:“怎么稀里糊涂的,真的就招安了,我姓阮的成了给皇帝卖命的,五哥你说,这……唉!”   阮小五趴在枕头上接话:“想那么多做什么。咱老娘不是挺高兴。”   “可是……听底下兄弟传言,咱们梁山招安……那是用些见不得人的事换来的!你说咱们堂堂江湖好汉,怎么就让人议论成这样呢……”   小五焦躁:“成了!你被关禁闭还没关够么!上面大哥们不都说,这是咱唯一的出路了!……”   小七不理他,继续自说自话:“……我就不明白,为啥不能跟方腊一块儿造反了,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就算掉脑袋,也算是不枉了一辈子。如今呢,咱们梁山在江湖上可算臭了……”   “宋大哥不是说了,方腊在南边鱼肉百姓、收捐收税、荒淫残暴,后宫里抢了八千民女,一天轮幸十个,全都剥了衣裳不让跑出去!咱们哪能跟这种人合作!诶,什么声音……”   小七:“大鱼。”   水面上三艘小船微微摇晃。大家非常及时地把三位江南朋友按在了原处。周通低着头,团团作揖,表示抱歉。   包道乙怒目圆睁,无声无息地指手画脚,意思是:梁山上一群憨人,这种谣言伊也信!   两兄弟唠嗑,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慢慢的说话声小下去。依稀听得小七盘算:“开拔之前,去看看武松武二哥吧,这次说是病得挺严重的……”   小五半睡半醒地接话:“……带条鱼……”   呼噜声终于重新响起来。小船静静地继续移动。岸上不时出现明灭的火光,那是值夜的小喽啰。小心绕过去。   潘小园出神良久,才想起来提醒:“前面两丛芦苇洲之间,有……有水闸……不止一个……”   周通见她恍惚,隔一条船,同情安慰一句:“武松大哥武功高强,生个病应该没大事儿。”   潘小园点点头,重重出一口气,烦躁不堪。自从识得武松以来,没见他生过病。但若他竟然真的没有生病,那必定是些更加严重的情况。   水闸连着缆绳渔网,粗木间布着小刀。若是有船贸然撞上去,慢则被困当中,快则船毁人亡。   好在潘小园也去水寨做过几次客,知晓这机关的厉害。明教几个人也都是做惯水战的,虽然自家的水闸和梁山的不太一样,但触类旁通,也就胸有成竹。郑彪不慌不忙地说:“勿慌。真个有关卡,我去把那机关卸掉。”   可到了潘小园记忆中的地点,布满刀刃的水闸却并没有出现,似乎是被匆匆拆毁了,水面上飘着些木板竹竿。   忽然听到船底下嗒嗒轻响,一艘船碰上了水面上堆积的碎屑。响声如同接力般传到岸上,飞快地引来三五个火把。有人大喝:“谁!”   众人噤声。黑暗中,只听得两艘小船被放下水,几个全副武装的梁山好汉前来探查。还没接近,就呼呼喝喝的大声叫起来:“什么人!”“给我出来!”“怎么通过的岗哨?”   大家慌张互看一眼。兵器握在手里。潘小园觉得这次免不得厮杀了。听那叫喊的声音好熟,似乎是……   方金芝突然长身而起,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对面船上。那船微微往下一沉。   包道乙和郑彪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危险……”   方金芝在火把和刀刃光芒的笼罩下,不慌不忙跟船上人打了声招呼。   “李俊大哥,长远勿见,侬最近好伐?”   混江龙李俊混了十几年长江,过去年年去明教拜山头,眼下身在山东,闲时也偶尔思乡,想念那些留在江南的小弟们。此时骤然听到异样的口音,精神一振。   再恍惚揉揉眼睛,看清了对面的人,脱口爆了句粗:“老卵……”   赶紧打住,让周围小弟把刀收了,自己躬身一拜:“圣女你……你长这么大了……”   长夜难熬。窗外阴风怒号,枯枝败叶拍打着屋檐上瓦片。水泊里隐隐浊浪翻腾,声音在山谷丘壑中回荡,渗入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里。   “忠义堂”的牌匾孤零零的悬在高空,接一盘冰冷的星光。   宋江连夜失眠,上来吹风。眼看梁山上下都已整顿完毕,大军马上便可开拔,心中感慨万千。   招安的过程何等坎坷。跟在那个宿太尉衣摆后头巴结奉承,水泊外三十里地就侍立迎接;金银珠宝一盘盘送上去,大鱼大肉大吹大擂的办了三天酒席;山上哪个犄角旮旯他要瞧,都得毕恭毕敬地给人家带过去;随口提出哪个桌椅板凳不合建制,规格僭越,立刻就让人给砸个稀巴烂,以表忠心。   兄弟们瞧不起他这副奴才样儿,他知道;自己卑躬屈膝的时候,也未免觉得屁股撅太高。但他能怎么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些事他宋江不去做,难道让林冲鲁和尚去吗?   都是性直刚勇的好汉,自然多有不服。那些不服的里头,多数也都是见识短浅,留恋眼下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从没对山寨的运转和生存上心过;少数觉得不应这么仓促,不应把其他人拿来做自己的垫脚石。这些气节,宋江也都十分理解。拿出天降石碑做理由,翻出今人古人的说教,告诉他们,“顺应天意”、“众所同心”才是正道,大局在上,容不得任性张狂。   这样一群龙精虎猛、桀骜不驯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他们屈沉水泊一辈子。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廷一次次派兵围剿,梁山资源有限,大伙迟早落得个刀枪之下,死无全尸——如何对得起晁盖当年的托付!   再熬个一年半载,等到大伙军功卓著,一个个有了封赏,穿上绫罗绸缎,喝上官酿好酒,娶上美貌佳人,老父老母的坟冢上有了亮闪闪的追封,他们便会明白他宋江的一片苦心。   如今只有一个倔强死硬的武松,不敬神佛也就算了,偏连那石碑也不认,再放任下去就是动摇军心。只好将他暂时稳住,对外说是生病。以致那宿太尉听说梁山上几个享誉江湖的骨干义士,想要叫来面见一番,也只能少了他,说他病得厉害,实在不适合跟人接触。   不知不觉又叹口气。转角轻微脚步声,走来一个同样睡不着的。   吴用微微吃惊,放下羽毛扇,笑道:“真是天缘凑合,原来宋大哥也在。”   见宋江郁郁不语,早就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跟着吹了一阵子风,开口道:“一百零八兄弟,向朝廷一个都没少报;人人都加官进禄,身上的通缉令不翼而飞。——大哥做的是曲高和寡之事,何必有蔽伤之忧。”   宋江附和笑两声。知他者吴军师也。   但依旧不得展颜,“北方的战事,算是我们挑起来的吧。武松兄弟那封信……”   吴用胸有成竹道:“世上哪天不在死人。咱们只要梁山兄弟前程似锦,管他别人鹬蚌相争!自古乱世出英雄,没有流血,何来功在千秋?”   见宋江不语,又笑道:“就算那个——嗯,那个大金国狼子野心,能趁机浑水摸鱼,也是不足为虑——曾头市都让咱们梁山荡为平地了不是?何足为惧?”   吴用毕竟书生出身,遇事喜欢宏观分析。在他眼里,曾头市的实力就是大金国的实力。梁山泊的手下败将,忧他作甚?   宋江想想也是。这颗心刚放下,忽然听得山下小有喧闹。紧接着一个心腹头目急急来报:“水寨那边,似有动静!”   宋江忙问:“怎么了?”   这几日寨子里整装待发,大幅的整顿收裁,最后几日做土匪,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水寨中当值的李俊很快赶来了。迅速行礼,汇报:“是兄弟们连夜收拾行装,分行李不均,闹出点不愉快,小打小闹了一场,大哥见笑。”   宋江对李俊的办事能力还算信任,点点头,敲打一句:“这么多年老兄弟了,怎的还斤斤计较。咱们江湖豪杰,还是要义气为先。等回头有了军功封赏,还差那一贯两贯钱!”   李俊表示同意,却又抱怨了一句别的:“大哥,朝廷安插在我们水寨的那几个‘监察’,跟弟兄们都合不太来,也不喜欢听号令,兄弟这几日很是头疼。”   宋江也头疼。梁山好汉毕竟是土匪出身,朝廷招安归招安,信不过这群土匪的也不少。因此随着招安圣旨前后,陆陆续续到来梁山的,还有几十个朝廷委派的“监察”,安插到各个寨子里,说是监督协助,其实不过是眼线,负责汇报梁山寨里一切不臣不轨的现象。   这些“监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多数都没有暴露身份,梁山上的人员构成,早就不是昔日的底层百姓为主。眼下的军队里,不乏历次作战中俘虏的官兵,还有投降的、倒戈的、不一而足。要是有人心里尚且忠于朝廷,来当卧底,隐匿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让人发觉的。   像李俊这样的高级头领才知晓他们的存在。然而李俊也只不过熟悉水寨情况,其余寨子里,到底渗透了多少“监察”,姓甚名谁,他也是一概不知的。   宋江自然也不爽朝廷向梁山安插间谍。但招安伊始,仰人鼻息,还得能忍则忍。   安抚李俊:“以后都是一家人,还是别闹僵了。明日寨子里最后一次临别宴,让能来的兄弟们都来,我念叨几句。”   送走李俊,看看月正中天,还是了无睡意,决定去小黑屋里瞧瞧武松。   大义当头,也只能暂时对不起这位老兄弟。宋江觉得,以武松的性子,被算计了这么一回,必定要将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了。谁知每次去“谈心”,他都默默然的一言不发。心情好时,叫声“大哥”,等他唠叨完毕,转身走时,再来句“不送”。懒得说第五个字。   叹口气。让人开锁,推门进去。   “兄弟。”   没听到回音。但听得铁链声响,知他醒了。   “兄弟,还没想通呢?”   武松沉默不语,榻上坐起来,将腕间的链子攥了一攥。   刚被囚进小黑屋时,刚恢复了一点力气,武松便是怒气填胸,一拳将身边一个小喽啰打得吐血。此后不知是谁的主意,说他天生神力,个性又倔强无比,纵然一时被囚,万一发起狂性,罔顾兄弟义气,万一再胆敢对大哥动手,难免不酿成千古之恨。   于是将囚禁犯重罪头目的重镣与他戴了,让他打不出拳;再一道铁链给他锁在原地,让他伸不出腿,行动范围限制在一丈之内。   武松骂了两日,挣了多次,知道挣不脱。小黑屋里哪有什么好待遇,酒不管够,饭不管饱,干脆省力。   手上的镣铐坚固,但栓人的铁链是临时寻来,只有两指粗细。到得第三天上,找到墙角一处凸起的青石棱角,慢慢的打磨刮擦。但精钢坚韧,皮肉磨得红肿,这么多天了,也不过是磨出不到半寸的小缺口。精钢铁箍,依旧牢牢地把他箍在原处。   听见外面宋江的脚步,不做声将铁链挡在身后,嘟嘟囔囔叫一声:“大哥。”   宋江心情复杂,一句句的絮叨心里话。武松一句句听着。   陈词滥调,精简概括出来不外乎三个字:为你好。   也不盼着他答话,末了总结一句:“兄弟,等你想通了,会谢谢我的。”   武松点头,“不送。”   宋江叹气,起身出去。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轻轻的:“大哥。”   多少天了,竟然真的等到了他的第五个字。   宋江没回身,“怎么了?”   “我就问一句。山上其他人,像我这样的,还有几个?”   宋江摇摇头。   武松轻轻咬着嘴唇。腕上的钢锁链条相碰,叮咚作响。用手握住那个半寸的小缺口,虎口冰凉。   “那……我女人在东京,日子还好过吗?”   知道她必定也是身陷囹圄。但愿没这种铁链子锁着。   宋江的背影不高大,但此时稳如泰山。   武松没等到答案。钢铐上的凉意慢慢渗进皮肤里。一些尚且新鲜的记忆涌上来,蜻蜓点水般地刺一下心,又让他推开,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冷静。   “她还活着吗?”   答案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给他。宋江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兄弟早些睡吧。”   武松不再问,听着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杀人的冲动在身体里鼓荡,七窍百会膻中灵台无一不焚。怒吼一声,尽力一跃,哗啦啦一阵响,被钢铐铁链重重缚回地上,手足生疼。头撞在墙壁上,晕眩不已。   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生疼。一忽儿想,干脆就此死了干净!一忽儿又想,要活着。哪怕那铁链一天只能磨掉一分一厘,也要咬牙活着。   是不是坚持原则的人,永远不会有好下场?   是不是一定要将红心染些黑墨,才能活得痛快?   煎熬不知多久,却忽然听到身边微弱一声响,似是雏鸟初飞,笨拙落地。紧接着手心一暖,被轻轻托起来。   身边的声音关切又怜惜:“疼不疼?” 第216章 夜行   武松觉得心跳停了一刻。   胸口如同被重重击了一拳。过了不知多久, 才意识到不是在做梦。   难以置信,整个世界变得荒谬无极。   白日入夜,河汉倒转,轰隆隆地冲刷倾泻出一颗颗璀璨的星, 咆哮着洗过他全身,只留下冰凉柔软,抚过遍体伤痕。   他动动嘴唇, 说了二十多年的话,此时忘了怎么发声。只晓得一个字:   “你、你……”   直到怀里一暖, 他的女人将他紧紧抱住,低低的声音带着笑:   “我怎么会死呢?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二哥?”   猛然转头, 脸颊蹭到她带着淡香气的秀发。心头狂乱地堵着什么东西。   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怎么来的?危险!”   声音好嘶哑, 这段日子嗓子倒是歇得够了,方才一声怒吼, 喉咙如刀割般火辣。   潘小园又笑又哭, 摸着他的鬓发胡茬子, 哪里顾得上答,语无伦次说:“没事,别急……我有人……你、你怎么了……”   又是扑的一声轻响。有人身轻如燕地落地, 一声清脆脆的咳嗽, 提醒这儿还有别人呢。   武松一抬头, 借着月光看清了第二个人,这才正常地惊呼一声:“扈三娘?”   扈三娘背后的墙上,小气窗微微洞开, 洒进来一线月光,宽度恰好够一个窈窕的女人钻过。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女人,无疑是被扈三娘从那个窗洞里扔进来的。窗洞离地七尺高,没点功夫底子,硬摔着陆,可见狼狈。   赶紧拍拍她后背,低声问:“可摔疼了没?”   随后才想起来什么。那窗洞不是一直锁着,怎么开了!   潘小园不敢多说多想,简单解释一句:“锁是时迁给开的。你放心,这周围都有朋友守着,先出去再说——你饿不饿?”   扈三娘无语。若说“疼不疼”这句关心尚有些对路子,这第二句问话可有点莫名其妙。又咳嗽一声,提醒:“出不去,铐着呢。”   武松被问了这一句,却是问在心坎儿上,不假思索笑道:“饿惨了,没力气逃——有吃的吗?”   一面说,一面听到自己声音抖起来。想要纵声大笑。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   总算没得意忘形,仰头谢一句扈三娘:“多谢娘子相助!”   扈三娘白他一眼,“两清。”   总算不欠这家伙人情了。总算见他也狼狈了一回。   潘小园已经将那铁链子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立刻发现了那个小缺口。捧起来,叫道:“三娘!”   扈三娘轻轻抽出腰间的刀,犹豫着看一眼,“刀是十五贯买的。”   潘小园刚想说“坏了我赔你”,见她已经蓄力待发,对准那缺口便砍。铮的一声响,迸出几星火花。   美人俏眉竖起,一脸失望。   武松道:“刀给我。”   接过刀柄,小缺口铺在石棱角上,刀慢慢扬起来,却突然有些神思恍惚,手上一动不动。   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温温软软的纤细的女人手,胸膛突然起伏得厉害。   这一刀下去,便是选定了该走的路,便是选了兵戈和流血,再无反悔求和的余地。   潘小园见他出神,等了许久,忐忑叫一声:“二哥?”   武松再无犹豫。这么多日子,每日倒是有大把时间静心思考,有些事越想越不明白,但更多的事,却让他想透彻了。   蓄力一斫,左手拼力一扯,只听当当两声响,扈三娘的钢刀迸断,断刀直飞到墙角去,溅出几声回音。脚下铁链断成两截,如同一条死蛇,蜿蜒在地上不动了。   门口守着的小喽啰打个呵欠,慢慢醒过来。   武松霍然起立,低声道:“快走!”   手腕上的钢铐太结实,急切间斫不坏,只能先戴着。脚踝间半截铁链曳地,行走之时,震动作响。   但对他而言,身上已没有丝毫束缚。   将门拉开一条小缝,轻松打晕守门的小喽啰。不到明日送早饭时,没人会发现他越狱逃脱。   扈三娘朝南面一指,低声道:“断金亭后小路上,有人接应。我先去通报。”   整个梁山大军完备,严阵以待。星星点点的灯光火光。汇成一枝蓄势待发的箭。身边却是淡淡的蔷薇香,一双明亮的眼,带着些泪花。   武松左右四顾,恍若隔世,有些痴了。   潘小园摇晃他胳膊:“二哥快走!”   这才“嗯”一声,自然而然地去挽她的手。可双手依旧戴着冰冷的铐,只容他将手分开寸许距离。   干脆从上往下一套,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紧紧揽住腰肢,带着她纵身疾奔。   潘小园只觉得身子一轻,突然就被他抱起来,听着耳边呼呼风声掠过。先是笑逐颜开,随后才想起羞和怕,下意识搂紧他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抽抽搭搭的抗议:“别、危险……小心脚底下……当心有人看到,放我……”   “就不。”   武松大步行得更快,全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不知如何发泄。   总觉得还在恍惚做梦。反倒将她抓得更牢,免得她又跳出他的梦去。   情不自禁低头吻她,“我好欢喜!”   断金亭外。郑彪从枯树丛里钻出来,笑眉笑眼,礼数十分周到。   “武乙郎,这回我是真个来做朋友的。”   武松心情舒畅,微一拱手,“好说。”   哗啦一声轻响。郑彪这才看到武松手足上的镣铐。微微一惊。那神色明显是觉得梁山对自家兄弟简直太不够意思。   潘小园依旧被武松圈在胳膊里头。一根链子锁了两个人,十足的丢人现眼。她心里斗争了一小会儿,还是抬起他胳膊,自己钻出来,舒口气,总算不跟他连体了。   但小指头还是偷偷勾着他的。心头满足,笑眯眯说:“就知道他们会亏你的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身上包袱打开,摸出熏牛肉干、腌猪肉脯,一大袋子清水,一股脑捧在他面前。   武松大喜。瞌睡碰到枕头。也只有她,能剑走偏锋地考虑到他的这些需求。   接过来,双手捧着水囊一饮而尽,问:“来了几个?”   头一个要问的自然是她。她怎么来的,她过得好不好,她有没有受欺侮……   但周围不止他两人,看她神色忸怩,肯定也不好意思在这当口跟他叙旧。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再不会让她离开身边。   于是直接进入备战状态,又低声问一句:“可有杀伤?可惊扰了守寨的人?”   潘小园也低声回:“来了七个。周大哥、三娘……”   说没几句,微光下看到他皱眉头。往下一瞧,大块的肉脯拿在手里,不料锁铐紧密坚固,根本容不得双手分开,更别提将那坚硬的肉脯撕扯成条。已经较了好久的劲了。   心疼他。将熏肉干拿过来,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举高手,自然而然往他嘴里喂。   武松脸一红,管他呢,叼过来就嚼,带着她指头尖儿上的香。旁边郑彪和扈三娘都假装没看见。   连吃了好几口,精神又好了许多。听她一面喂,一面说:“周大哥、三娘、还有郑大哥,我们是潜到二关之上的。底下还有几位……明教圣女……”   方金芝留在金沙滩外。通过李俊,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童氏兄弟,没费什么力气,已经把水泊西南两侧的水寨尽皆控制。   包道乙则直接潜到忠义堂西边小庵房,去找他师弟公孙胜。用他的话说,“伊这小子不够意思,明知他宋老大要对我明教不利个,伊倒隔岸观火看戏,真当我这师兄不存在?”   结果没走几步,旁边黑漆漆的山路上冒出些绿粼粼鬼火。包道乙提着宝剑,大步探过去,这就把正在炼丹的公孙胜给揪出来了。   龇牙咧嘴:“师兄轻点……不要逼我用法术……”   包道乙才不理会,压低声音破口大骂:“寿头小赤佬,侬倒是烧一个我看看?——眼巴巴看着阿拉被梁山暗算,侬倒一言不发心安理得,见死不救老自在个!……”   大魔导师被近身相欺,空有一身本事,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告饶投降:“师兄轻声!我不过是个出家人,清静无为,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只是来这里寻个清静的炼丹研习之地,这山寨又不是我家道观!——我不是在帮源洞里旁敲侧击过,让你们仔细提防么?”   包道乙愣了,挠挠脑袋上发髻。似乎确实听说过,当初武松和公孙胜一同被派去江南送信,缔结了南北双方的盟约。武松是准时回山复命了,但公孙胜借口探访名山大川,还在江南耽搁了一阵子,言语中透露出不可对宋江尽信。   当然他是不会明说的,于是每天神神叨叨,什么“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什么“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听得大伙烦不胜烦。   这些都是《道德经》里似是而非的“真言”,一句话能有七八种解释。同为道人的包道乙那时候正在东京暗桩里猫着,而方腊身边的大小猛将,多半也是出身绿林、大字不识的直肠子,和梁山的关系又正在蜜月期,如何能听懂他那点佶屈聱牙的暗示。   公孙胜唠叨了几天,自觉做到了自己该做的,这就甩手回了梁山,“清静无为”去了。   这么一提点,包道乙的一肚子气消了五分,说道:“那好,那好!眼下侬晓得怎么办!”   公孙胜双手一搓,拢一团火,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这才发现脖子底下晶晶闪亮,优雅地横了一柄剑尖。   只好喃喃道:“清静无为……我、我继续炼丹好了……”   断金亭畔,潘小园估摸着包道人的行踪,轻声告诉武松:“眼下大约已经上东三关啦。那里是解珍解宝守把,对付得了。”   至于史文恭……   左右看看,忽然惊出一身汗。他呢?方才一味的跟武松黏在一块儿,竟没注意。   丢谁都行,就是不能丢这个人。赶紧拍拍武松肩膀,“我去亭子下面看看。”   还好史文恭并未走远。转过一个弯,几丈之外一个瘦长身影,一动不动,似是踟蹰不定。   听见身后脚步声,转过身,不等她问,开门见山。   “小人先行一步,娘子恕罪。”   语气淡淡的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潘小园免不得一丝愧疚,但看他面对的方向,却也并非下山的路。   立刻问他:“你去哪儿?”   对面沉默一阵,才说:“去帮你点小忙,免得明日棘手。”   语气淡淡的,却听出一点兴奋的意思。   潘小园看着他一双狭长深沉的眼眸,莫名其妙有些心慌。   “能……能不去么?”厚着脸皮,小声加一句,“你不随在我身边,我、心里、没底……”   史文恭静静地看她,露出一丝微笑。他对她虽然算不上言听计从,但十次里也有九次顺着。唯独这一次,算是那个十分之一的例外。   “娘子别为难小人了。”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潘小园知道拦不住。   可没走两步,又慢下来,似是犹豫好久的一句话说出来:“锁铐得想法子快点开了。长期血流郁结不畅,恐终身贻患。到那时,嘿嘿,可连我都不如了。”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史文恭离开,犹豫要不要把他也来蹚浑水的事情告诉武松。但这样一来,要让他不生气,之前的多次纠葛,如何被他相救、跟他合作劫狱,也不得不和盘托出。现在大约没这个时间……   这个念头刚闪一闪,忽然听到小路上沙沙的脚步声响。周通拽着他的好基友李忠,呼哧带喘的爬上来,跟她正打个照面。   “嫂子,武松大哥救出来了?”   赶紧带他俩上去。周通一见武松就“纳头便拜”,起来把李忠往前一推。   “哥哥,你看,你看!”   李忠披了件厚衣裳,鞋子一样一只,明显睡眼惺忪。看看郑彪,不认识;看看潘小园,疑惑三分;再看到锁铐之中的武松,立刻一个激灵,给吓醒了。   “武……武二哥,你不是生病……”   周通压低声音,更是粗得难听:“这回你可信了吧!哥哥,咱们桃花山寨里的兄弟们,可不能糊里糊涂的去打糊涂仗!今儿你是帮我们还是不帮?”   梁山好汉虽然兄弟一体,再加上领导层不厌其烦的游说,招安的举措得到了全体通过。但各人性格背景不同,对于山寨事务,如何能够看法一致。   李忠听完周通、潘小园、郑彪他们七嘴八舌的解释,又看看武松身上精钢粗亮的镣铐,呆了半晌,才说:“要不要……通知鲁师父……”   鲁智深跟李忠也是多年的交情,对于招安做官也一向不太感冒。   但这个提议立刻被武松否了。   “和尚心里藏不住事儿。他要是怒起来,嚷嚷得全山都知道。”   大家想想也有道理。“策反”工作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潘小园轻声问:“李大哥,张青孙二娘夫妇眼下住在哪儿?烦你去找他们。”话音未落,又想起件事:   “我那个小姑娘——贞姐儿还好?”   得到李忠肯定的答复,松口气。   武松迅速判断了一下形势,补充:“阮家兄弟可以叫起来。”   周通说:“盗门也是我们这边的了。董蜈蚣应该能知晓。”   扈三娘脑海里也想到一个人,深吸口气,欲言又止。算了。他应该不爱管这闲事。   潘小园看着扈三娘脸色,眉头一皱,心里也想起另一个人。   不由自主,朝身后黑漆漆的小树林看一眼。 第217章 变故   梁山好汉上应星魁, 座次天定,谁在先,谁在后,谁比谁高一头, 都明明白白地刻在那天降石碑上。   然而座次的排序也有讲究。除了几位元老资格的好汉,排在前头的“天罡”,大多数是出身上层的朝廷命官, 有不少是战败被俘上梁山,得到宋江的保证, 只是“暂居山寨,等朝廷见用, 受了招安, 再尽忠报国不迟”,才同意入伙的。这些人自然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招安, 也是万万不介意攻打方腊, 和江湖朋友“同室操戈”的。至于那封卖了整个大宋北方边疆的密信, 宋江没让太多人知道。但就算他们知道,态度如何,也很难说。   而那些真正率性的江湖糙汉糙娘们, 即便是山寨元老, 座次也排得颇低, 在山寨里越来越没有话语权。这些人纵然不喜招安投军,也只能是随大流。谁让自己的“座次”低,也许见识上确实比不过那些读过兵书的将军们吧。   再说, 抛却什么“义气”、“良心”,穿上了朝廷御赐的衣裳鞋帽,对着宣圣旨的官儿磕了几个头,是不是也算光宗耀祖了?   今日山上最后一次设宴,大伙最后一次以兄弟的身份聚在一起快活。人人心知肚明,喝了这顿酒,便是金盆洗手,和这个鲸波怒浪的“江湖”彻底一别不见,从此绿林中,便再没有“梁山好汉”这个名头。   忠义堂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大伙多少都心情复杂,有些惆怅。小喽啰来回来去的倒酒,脚步声在厅柱间回响,那回音格外清晰。   宋江从容进门,顺着长条桌子一路走过去。大家纷纷起立打招呼。   “宋大哥。”   “公明哥哥。”   “宋江哥哥。”   宋江挥挥手,让兄弟们各自坐下,该喝酒喝酒,该吃茶吃茶。酒宴还没正式开始,环顾厅堂,尚有一半兄弟还没到齐,座位上空空荡荡的,可见懈怠。   宋江叹口气。过去那个团结热闹的梁山似乎离得远了。放在他刚上山那会儿,一说“聚义厅里开酒宴”,山上山下,闻着酒味儿就一哄而来,一个个比戴宗跑得快;酒至半酣,兄弟情深,划拳行令的、一诉衷肠的、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的、互相不服约着打架的,众生百态,什么样儿的没有。一场酒下来,一个个鼻青脸肿瘫在地上,过一天酒醒了,又是一群生死相随好兄弟。   现在呢,山上人多了,军队强了,钱够花了,房舍屋宇整修得富丽堂皇,可兄弟之间,若有若无的分出了派系等级,喝酒之前,得先按规矩敬上一圈;落座的次序也开始讲究,谁坐下,谁不敢坐,恨不得把屁股编上号;更别提,那些入伙的朝廷降将更是带来了些官场的坏习气,偶尔喝大了舌头,还会叫出别人过去的官衔军衔来,气氛好不尴尬。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里便可,该向前的时候,决不能畏难后退。   轻声咳嗽,听到厅堂里静下来。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傻大个兀自闹哄哄,被旁边人捅一拳,也赶紧消停下来。   宋江笑呵呵穿梭席间,每个人都勉励了几句。   “兄弟们,行装收拾得如何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答。无非是“大哥放心,我们一定能准时出发”之类。   只有李逵叫了一声:“公明哥哥,凭什么他们能有每人五十贯的安家费,俺铁牛却一文钱都没落到?难道那皇帝老儿也是个看脸的,相貌文秀的小白脸,还额外有封赏不成?”   此言一出,大伙哄然大笑。宋江笑道:“那是安置家眷老小的钱,也不是圣上出的,用的乃是山寨的库存。你又没有老婆孩子,要这钱有什么用?”   有他这么一打岔,气氛才逐渐热络起来。几个糙汉凑趣笑道:“铁牛大哥,你要想领那五十贯也容易,赶紧下山抢个媳妇来就成了!”   更有人忘形,笑道:“说真的,趁咱们还是反贼土匪,抢个女人又怎地。等回头穿上官袍啊,那可就是犯法犯罪,要坐牢喽!”   这话说得过分了。宋江脸一沉,“兄弟如何出此言?咱们既受了招安,便已经是国家的人,得时刻想着尽忠守法才是,留着旧时强盗习气,等着让那些大官抓咱们把柄呢?”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气氛一下子冷了。   宋江趁机敲打,又说:“宋江是郓城小吏出身,犯下重罪,托赖众弟兄救护扶持,尊我为头,今日许身国家,得为朝廷良臣。多少双眼睛盯着,兄弟们万万不可忘记,使不得以前的旧脾气。就算日后出人头地,也万不可得意忘形,授人把柄。咱们是梁山泊的义士,不管身份高低,一定要记桩光明磊落’这四个字,方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父母祖宗……”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悦诚服,笑道:“还是宋大哥有见地。”   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梁山泊的义士,如何便是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了?”   声音雄浑矫健,在一派温吞气氛中,有如穿云裂石,直击人心。不少人当即转过头去,当即一惊一喜:“武松兄弟?”   喜的是这人不是传闻病重多日,此时生气勃勃的出现,大伙纷纷招呼:“嘿,这是听说宋大哥设宴,他也等不及了!兄弟进来!”   惊的是他那句话。便有几个人皱眉不语,想着他许是憋闷久了,闹脾气呢。   林冲做和事佬,微微责怪的语气:“兄弟瞎说什么呢?既然来了,坐下喝一碗酒。”   只有宋江惊得说不出话,和吴用迅速对望一眼,手头的酒杯拿起又放下。   第一反应是有内鬼。他力气再大,赤手空拳,挣不断两指粗的铁链。   左右看看,刚要吩咐什么,武松已经大踏步迈进来,威风凛凛的在厅中一站,整个忠义堂都嗅出些许杀气来。   “宋大哥,兄弟再问一句,你敢说眼下的水泊梁山,事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   铁链曳地,铮铮有声。这才有人看清楚他手上镣铐,此起彼伏的惊呼。   宋江厉声道:“你站住!你来做什么!”   吴用附和:“要对宋大哥无礼么!给我轰出去!”   忠义堂内众人大多一头雾水,当即有几个不假思索的听令,乱哄哄嚷道:“武二郎,你失心疯了!敢这么对宋大哥说话!”   站起来便要去轰他出去。却忽然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李忠陪着小心说:“兄弟急什么。”   此时又有几个人睡够了懒觉,来忠义堂赴宴喝酒。见了厅中一片肃杀气氛,也是一惊。   张青孙二娘坐在门口,悄没声上前,将新来的人拉到一边,高声朝里面叫道:“武兄弟冷静些儿个,莫要轻举妄动!”   似乎是冲着武松说的,手底下却把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牢牢地把住了。   武松虎目含威,飞快地环视众人脸色,一扯手中的铁链,朗声道:“大哥若是真的光明磊落,何惧武松一言?你是为了兄弟们前程着想没错,但为了这份前程,不惜挑起北疆与江南两重战火,让多少无辜之人牵连送命,敢问大哥,你心安吗?”   吴用急叫道:“这厮病了,胡言乱语乱伤人,因此才下令锁住,免得他发狂发癫。吕兄弟,郭兄弟,给我把他拿下!”   这人双手锁着,施展不出武功,怕他作甚!   吕方郭盛听令上前,一左一右,“武兄,得罪!”   武松岿然不动,沉声道:“兄弟们要是觉得我胡言乱语,那就放马过来。咱们混江湖的,讲的是披肝沥胆、诚心正意,大伙都生着干干净净一双眼睛,玩不起指鹿为马那一套!”   一句话的光景,情势瞬息万变。在他说“放马过来”的时候,已有三五人真的放马过来,几双拳头同时击到。武松凝神聚力,将吕方郭盛一边一个甩脱出去。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正应和他那句“披肝沥胆”。等说到“指鹿为马”的时候,脚底下连环两步,伴随着铁链的刷刷声,轻轻将项充李衮踢开去。最后“套”字弹出舌尖,双腕间铐子轻轻一磕,正中石勇后脑勺,七尺大汉,软绵绵晕在地上。   宋江简直惊呆。武松双手戴铐,束手缚脚,行动不便;但没有双手,尚有肩、肘、胯、腿,方才那几下却是跌扑滚翻,兔起鹤落,前所未见的险中求胜。   而且明显的手下留情,五个梁山好汉一圈儿倒在他身周,挣扎不起来。郭盛晕倒之前还不忘龇牙咧嘴地赞一声:“武二郎身手好……俊。”   江湖儿女性情耿直,见了好手段,就算是性命相拼的敌人,也不吝惜一声叫好。   武松一个抱歉的眼神递过去,上前一步,“宋大哥。”   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和他公开翻脸。但必须在众兄弟面前,堂堂正正的道出自己的来意,一点花招都不能使。   身边众好汉已经开始犹豫了。不是没见过武松揍人,但今日揍得尤其干脆利落。自从参透了周老先生的“补遗”,他被囚时日夜得闲,更是暗自用功,排遣心中郁结,此时的武松,已是远胜当年之勇。   宋江不自觉向后退一步,急急吩咐身边心腹:“去叫人!叫多点人!”   他倒不怕武松。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武松是如何脱困的,眼下暂且没空追究。但看身边众兄弟神色,竟似有附和着微微点头的。梁山说大不大,私底下的小道消息,传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头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便是再掩耳盗铃的人,也无法装不知道了。   宋江森然道:“兄弟好不懂事!你不就是不愿招安?这些日子里,老哥哥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咱们梁山走到今日不容易,你要干干净净磊磊落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天地,可——可国家对得起我们吗?……”   一番话说到不少人的伤心之处。林冲、杨志等几个被昏君昏官坑惨过的,暗自点头。杨志便要起身劝。   此时几个亲随早赶来,忠义堂里人越聚越多。花荣立在门口,剑眉一竖,叫道:“武二哥休得造次!”   宋江环视四周,娓娓道:“在座的各位兄弟们,哪个不是让国家欠着良心债?哪个没让贪官污吏坑过,没被卑鄙小人打压过?倘若国家政治清明,大伙安居乐业,哪还会有今日的水泊梁山?”   话音未落,忽听得大厅东南角传来一声软糯糯的冷笑,面目陌生的白衣女郎亭亭而立,竟无人注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那就去杀贪官污吏、卑鄙小人,勿就成了?国家弗得好,还非要做国家个鹰犬,去跟江南绿林互相火并,岂不是南辕北辙?梁山个英雄好汉,果然是容易糊弄呢。”   方金芝有备而来,一口吴语让她硬生生掰出了七分山东腔。大部分人听闻她言,立刻就是火气冲天。   “这小娘们是谁!”   “怎么进来的!”   “敢对俺们梁山好汉出言不逊!”   来忠义堂喝酒的好汉都是不带兵刃的,此时几个人同时奔到墙边,抄起杆棒,呼啦啦一大片。   但见方金芝神色冷静,就冲她方才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忠义堂的做派,还真不敢贸然上去动手。   方金芝朝众好汉团团一揖,自报家门。   “我代方教主向众位大哥致意。小女子以人格担保,我们江南明教六州五十二县,英豪聚义、藏龙卧虎、杀官济民、重义轻利,与梁山的大哥们同气连枝。虽然做得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起码没有欺压百姓,也没有……”   顿了顿,脸上微微一红,瞥了一眼宋江,嘴角浮起冷笑,大大方方继续:“也没有抢了八千民女藏来宫里寻欢作乐。阿拉江南今年遭灾,粮食紧缺,养不起这许多闲人。”   众好汉哗然,只有半数在叫骂。另外一半,见了她这等从容利落的江湖范儿,比起孙二娘、顾大嫂也毫不逊色,不自觉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人家明教的人亲自现身说法,倘若她说的是真,这次南征,岂非师出无名了?江湖上让人看笑话!   吴用把地上的羽毛扇捡起来,心中飞快盘算。被渗透到这份上,已不是一句“巧合”能解释。眼看大厅里吵吵嚷嚷的一片混乱,大多数人还没能捋清眼前的变故。   “这是敌人派人来离间我们梁山!反间计!山上有他们的细作!兄弟们休要被蒙蔽了,他们打不过咱们,这才提前派人来扰乱军心,无耻下作,通敌陷害,大、大伙休要入人彀中!先……先把这婆娘捉起来再说!”   “慢着!”脆生生的声音竟不是来自明教圣女,“无耻下作、通敌陷害的到底是谁?人家把咱们梁山当朋友,咱们梁山上却有人不怀好意,向官府告密,将方小娘子送进大牢,差点便丢了脑袋!若非这份投名状,招安哪能这么顺利?大哥们倒是评评这个理儿,出卖江湖同道换来的一顶官帽,你们要不要?”   伶俐珠玑一连串,不少好汉凭声音就认出来了,当即大惊:“潘嫂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武松也是吃惊不小,双手抓住袭来的几根棍,用力一顶一掀,目光直透半个忠义堂,落在她身上。   “你怎么来了!”   不是叫她安安稳稳躲在后面么!今日这次踢场子,纯属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千万军马在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见她身边阴影里还藏着人,心中略安,面朝厅堂,说道:“我武松只认那个金玉手足、大义同心的梁山。若有人要将梁山变成追名逐利、寡恩薄义之地,那便不是我家,我也不给它卖命!宋大哥,你待我如何,我不计较。今日当着众兄弟的面,武松要你一句话,是做君子,还是做小人!”   宋江咬牙。有些事当着他的面不便提,但酒席上众好汉却没有忍耐的性子。   李逵一跳三尺高,圆睁怪眼,喝道:“姓武的闭上你鸟嘴,你还想造反不成!咱们一百多兄弟的名字,都没明明白白的让老天爷刻在那石碑上呢,咱们说好了一块儿进退,生死不分开,就你他娘的特殊!俺们只认宋大哥领导!”   潘小园直接乐了:“石碑?”   眼看几个小头目朝自己围拢过来,不慌不忙快速说:“你们谁认得石碑上那字儿?吴军师说它是啥,大哥们就信是啥了?奴家恰好也懂些海外异文,那上面——”   跟武松对望一眼。夜里已经细细商量过,梁山好汉们对这石碑之事深信不疑,为之欢喜自豪已非一日。倘若贸然声称石碑为假,就算她说得一万分可信,也不会有人立刻买她的账。   于是改口,不慌不忙继续:“那上面刻的名字倒都是千真万确,只不过吴军师少译了一句话,不知是粗心呢还是有意。大家看那石碑的第一行,一百八位大哥上应星魁,但都是被老天爷误放出去的魔君,能干大事,却也可能一步走错,遗臭万年。脚下的路到底如何走,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万不能听信一人之言,将满山的兄弟前途葬送——怎的,大哥们不信?”   一面说,一面抓起一个银酒壶,清澈的酒液倒在桌上,食指轻轻一沾,行云流水,写出一行“天书”,和那石碑的第一行居然真的同出一辙,毫无二致。   几个离得近的,本来是打算捉拿这女人,此时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圆了,呆若木鸡。   她真的会写那字!   而吴用一见她出来,便知坏事。皱着眉头,心里面骈四俪六的不知骂了多少句。当初明确指示过燕青,这女人机灵古怪,若是留着,恐生枝节。倘若她有不服号令之意,不妨让她永远闭嘴听话。至于她的“星位”排名,不妨临时换人充数。   现在看来,就不该信任燕青办这件事。怜香惜玉害死人。   宋江知道再不动手就失控了。厉声打断众人喧闹,叫道:“这是反了天了!你们、你们和外人勾结,毁我梁山根基,还伤……伤我梁山兄弟,武松,你若是要当山寨之主,直说便是,宋江情愿让位!何必火并,徒然内耗?”   “火并”二字一出,人人心中都是一咯噔。再看武松手铐脚镣的,难不成是“篡权”未遂,留下的证据?   梁山泊最初创业,便是从“火并王伦”而起。这种套路不能再玩第二次,因此自从晁盖当上老大,就过河拆桥,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把一件寻常的江湖黑吃黑的把戏,变成了一桩不可言说的隐事。   立刻有人斥道:“武松,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好,好,就当我宋江当年交了个白眼狼!”   武松再行礼,手中铁链锁着,分不太开。打斗中,双腕已被精钢边缘磨得红肿出血,一滴滴的顺着流到袖子里。   “大哥何必出此离间之语。武松若有自私自利之心,天诛地灭。但……”   “当初推选宋江做寨主,兄弟你也无二话,如今……如今却朝秦暮楚,让人寒心!”   “那现在呢?还有几个是听大哥号令的?”   宋江也顾不得别的了,兄弟们要么目瞪口呆,要么疑惑不定,要么已经退到角落里观望,大部分竟然使唤不动。   慌忙喊道:“五虎将怎么还不来!快去叫秦明!叫董平、韩滔、徐宁、关胜、索超、呼延老将军……去叫卢员外!”   都是他招安派的心腹,科班出身的猛将,此时怎么还不到?!   忽然门外几双脚步声。宋江大喜过望,叫道:“来人……”   来的是阮家三兄弟,一人手中一个鱼叉。   小七嘴快:“宋大哥!武二哥说的,是真的吗?”   小五:“我们水寨的兄弟们要个说法!”   阮小二解释一句:“顺子让我们捆水里了。大伙放心,淹不死他。”   但三个鱼叉,在陆地上也没什么战斗力。只因三兄弟都是心直口快之人,既然决定上来质问,那就不能偷偷摸摸的在底下呆着。   门外来人一拨接着一拨。被派出去的第一批小头目七倒八歪地回来,呼哧带喘的汇报:“三关以下,解珍解宝已经陷了。一个满嘴鸟语的猛道士,一个五大三粗的丑道童,把守着关卡,我们下不去!”   宋江大惊。不知道敌人还有多少。   “那就绕路下去!打下去!给我把人叫来,越多越好!”   突然想起一个强援:“公孙法师呢?快让他来把这些狂徒收拾了!”   “说是……说是在闭关炼丹,不便出门……”   关键时刻掉链子。宋江焦急万分。多年积攒的威望和人脉,此时却还有些分量。   接着朝厅内众人喝道:“好!兄弟们若是还忠于梁山,就去给我把这几个叛贼拿下!”   这是明晃晃的迫人站队。倘若再不动作,便是不忠于梁山,和武松他们一伙的敌人。   邹渊邹润叔侄俩左右抢出,叫道:“武松,休要嚣张!”   蔡福蔡庆兄弟俩一前一后跟上:“武二郎,得罪!”   七八人轰然叫道:“兄弟,看招!”   武松回:“好说!”   立如松柏,凝如山岳,几个人扳他不倒。镣铐束缚着双手,却意外地成为了一件得力的兵器。双肘齐出,砸中邹渊,铁箍铿锵,打飞邹润,肩膀将蔡庆推了两三个跟头。再来四个,齐齐扑上去,死命将他压在地上。武松提膝上步,猛力一挣,四个人朝四面八方飞了出去。背后立刻又是两根杆棒。武松就地一滚,铁链擦在地上沙沙作响。杆棒一左一右打在他身后柱子上,整个厅堂一震,房梁上簌簌落下灰土。   武松立刻跃起来,“我今儿个还就反了!谁敢上来!谁敢动那两个女人!咱们梁山不是一直凭拳头说话,谁有不服的,都冲我来!宋大哥,你要拿我,你就上吧!两个一起也行!三个五个也行!”   回音掷地有声,没人接话,谁敢接这个挑战。   宋江气得眉梢颤抖,朝门口的花荣使个眼色。见他犹豫,又坚定地看他一眼,表示督促。   花荣深吸口气,悄悄挪动位置。背后飞鱼袋内,轻轻抽出泥金鹊画细弓,腰间走兽壶里,挑一枝白羽雕翎好箭,一双鹰眼,瞄准了乱战中那个宽阔的后背,挑了个不太致命的位置。   将弓垂到脚下,足尖轻轻抵住弓面,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   “花荣兄弟……花大哥!”   花荣急转头,“嫂子?”   暂时放了弓,手中已做好制服她的准备。   潘小园笑嘻嘻捧出个小手帕包儿,一双手托到他鼻子尖。   “收了这个,我就叫武二哥投降。”   花荣心想也不差这一刻。顺手接过,但觉冰凉扎手还在动。   打开一瞧。   黑压压蠕蠕麻麻一大团。黑褐胸斑花皮蛛。淡黄圆润蟹螯蛛。斑点宽纹壁钱蛛。暗褐纵条小扁蛛。绿带锁黄淡水蛛。白额大腹七纺蛛。坚硬背甲环眼蛛。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却生龙活虎,已经开始在帕子角儿吐丝结网了。   都是她连夜捉的,无毒。近几年梁山施行可持续发展林业,生态环境飞速地恢复改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十分喜人。 第218章 忠义堂(一)   潘小园把昏迷不醒的花荣拖到一边, 喘了一会子气,还是不敢懈怠,从他手里抽出弓,左右一看, 像是值不少钱。狠心横在膝盖上,反向用力一撅。咔嚓一声,神兵宝器化为烟云。   再一抬头, 刀光闪烁,烧她酒店的燕顺纵身欺上, 阴声道:“娘子,得罪了!”   吴用早就连连下令。这女人煽风点火, 破坏程度不亚于武松, 这次再不能任她扰乱军心。也知道她是武松的软肋,把她制服, 看武松还如何放肆。   武松勇武, 众人近身不得, 便用人海战术,集结成阵。武松被五七人逼到西北角,怒吼道:“谁敢动她!”   但也有乖觉的看出他的弱点了。五七人近不得他身, 干脆用器械直接绞他双腕间的钢链。杆棒钢锁缠在一起, 一时间脱不开。再一拧, 钢链绞进肉里,直接拧出一汪血。   武松痛得脸色一白,屏息蓄力, 不顾打在自己身上的拳脚,足尖一踢,一个酒坛子低空飞过半个忠义堂,擦过几十只脑袋,直接砸在燕顺手腕上。   燕顺痛叫一声,一松手,扈三娘纵身赶来,直接将他的腰刀缴了,刷刷几下逼退了他,冷冷道:“欺负没武功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个铜钟般声音:“喂喂,这是怎么了,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   鲁智深是来喝酒的,身上啥也没带,笑呵呵进门。眼一花,但见忠义堂内打成一片,桌椅板凳翻倒一地,满堂酒香肉香。三五个人面色不善,朝潘小园围拢。   弥勒菩萨当场变成怒目金刚。鲁智深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步跨过去,也不分青红皂白,一手一个扔飞,骂道:“丢人现眼!”   武松双手被锁,只能靠一双腿,玉环步、鸳鸯脚、缠丝腿、高虚步,踢走一个又是一个,不愿朝自家兄弟下毒手,但几百人连番涌上,已见气喘。   听到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尚且不知是谁,心中刚刚一沉,就听见鲁智深一声喊——知道是友非敌,心中一喜,忙里偷闲叫一声:“师兄,看好我女人!”   潘小园松口气,躲在鲁智深背后。   鲁智深一边酣畅淋漓的打,一边莫名其妙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来跟洒家说说?喂,曹老弟,你怎么也来欺负女人?”   刚被他扔飞的那个是操刀鬼曹正,过去在二龙山鲁智深手底下当小头目,多年挨揍的交情。曹正被他这么一训,满面羞惭地退下去。   “还有你们,杨制使,林教头,不管管?”   鲁智深从二龙山加盟梁山,本来就自带老铁小弟,此时他一表态,底下的曹正、史进、施恩,杨志,一连串十来个人,本来也是不太愿意打的,纷纷住了手。   史进象征性地操了根棍,挥两下,说道:“是武二郎闹事,宋大哥让管的。”   鲁智深哼一声,抬头一看,周通李忠两个人——都是被他揍过的——正在假模假式地维持秩序呢。   张口刚要骂,潘小园躲在他后面叫道:“周大哥,李大哥,你们去帮武二哥、方娘子!别管我!”   方金芝能打是能打,但不愿和梁山结仇,也就不敢伤人太甚。当初在东京,派来和她接头的潘六娘居然是个不会武功的,让她多少有些轻视梁山军团的武力水准。眼下才认识到,忠义堂里的大哥们模样虽糙,人人不可小觑。如今和三五人僵持不下,捉襟见肘。   扈三娘这边,已经慢慢占领了东南角。日复一日的闭门苦练,一双刀劈出去如同雪花霰落。好汉们当日都在断金亭见过她的水平,此时刮目相看,忌惮八分。   潘小园从鲁智深胳肢窝底下往外看。宋江被十几个心腹兄弟牢牢护着,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武松虽然和他对峙,却几次犹豫,不愿下重手。   忠义堂里装饰的彩花红烛之类已经被砸得没法看,桌子上全是破碎的杯盘碗碟,满地狼藉。   悄悄跟扈三娘商量:“能不能去把……把宋江制住?”   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扈三娘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典范。朝宋江的位置瞟一眼,抿一抿嘴,“看我的!”   宋江身边的心腹都在缠斗武松,猛然见到一个窈窕身影带着刀光扑来,慌得大叫:“救我!快来人,救我!”   绕着柱子躲了两圈,眼中突然跳进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宋江如获至宝,大叫:“铁牛来了!铁牛救我!”   李逵在厅堂后面踅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两把劈柴的斧子,将就能用,这就急急奔回来,打算大开杀戒了。听得宋江求救,哇呀呀几声怪叫,怒发冲冠,根根如戟。   “敢算计俺公明哥哥,得先过俺黑爷爷这一关!你们几个臭娘们,武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吃俺一斧!”   牛眼一扫,看谁谁可恶。这个娇滴滴的姓潘的婆娘,当初在阳谷县阻碍他杀人的兴致,挑拨武松和他翻脸,极其的可恶;而这个使双刀的姓扈的婆娘,当初让宋大哥在小黑屋里藏了几个月,尤其更加可恶。   一座黑山挡在宋江前面,挥着板斧,叫道:“臭娘们快来领死!”   扈三娘脸颊泛红,毫不惧怕地迎上,冷冷道:“李逵,你杀我家人,恶贯满盈,今日抵命来吧!”   双刀迎上巨斧,刃贴着刃划过,一声炸裂头皮的尖锐金属擦声。   李逵惊道:“这婆娘好厉害!”   扈三娘也被震手臂发麻,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扈三娘练的是灵巧路子,又是女子膂力,刀法再精,上阵杀敌尚可,却万万胜不过一个狂怒的黑旋风。李逵两斧劈下来,疾风刮过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若说方才的武松踢人、鲁智深扔人,都是自家兄弟间互相教训,李逵和扈三娘一交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你死我活的仇杀,不倒下一个,绝不算完。   几个胆小的纷纷噤声,不敢再出言叫骂。   潘小园急得发慌,叫道:“鲁师父……”   随即住口。鲁智深赤手空拳,要贸然进入双刀双斧的战圈里,无异于自己把一身肉送上去让人砍。   扈三娘也是极有骨气的,双目含泪,空隙间叫一句:“为我全家报仇,旁人不用来帮手!”   本来这次上山凑热闹,只是为了保护潘六娘,尽一份人情。谁知见到李逵便忍不住,就算死在他斧头底下,也非得亮刀不可。   李逵大怒,双斧直上直下,偏生那可恶的小脑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让他劈在当中;刀刃神出鬼没,一会儿就在他肩头划出一道血口子。   李逵高声怒吼,一脚踢碎一张桌子,碎屑乱飞,连带着飞出去几大块猪肘子,砸在几个小喽啰脸上,油腻一片。   周围人这才醒过味儿来,轰轰叫嚷,有的喊:“李大哥小心!”有的喊:“快去保护宋大哥要紧!”   “都闭嘴!让俺先宰了这俩婆娘再说!”   横劈一斧,竖劈一斧。堂上一多半人都被这两人的性命相博惊呆了。有人终于见识到了黑旋风的杀人手段。有人庆幸当年扈三娘在断金亭上,没有挑上自己。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关心李逵这边的战况。潘小园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寻找武松,看到他在镣铐的重压下脚步沉重,看到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朴刀划出胸膛一道血,自己身上也像挨了刀一样疼。   是不是该求鲁和尚给他扔把刀?是不是自己也该捡起把刀,以应付那个最坏的结果?   还没来得及转心思,便看到侧门闪进来几个人影。不知是友是敌,赶紧便要躲避。面前挡了一座小山铁塔,阴森森的气场一下子笼盖下来。一横心,飞快闪避绕过去。可如何能躲得过,再一抬头,劲风铺面,登时呼吸滞涩,喘不过气来。   不高兴的石秀挡在她面前,蒲扇大手探囊取物,将她手里的刀轻轻卸了下来,刀尖一转,点着她鼻尖。   “哼!”   小妖女狐狸精,今日果然是她在作怪!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心中流淌过一万个后悔,不敢叫也不敢动弹,只晓得闭眼。   石秀眉头紧蹙,牙齿咬得格格响,脸上肌肉扭曲了片刻,那刀尖却没往前一寸。   一扬手,将那刀丢回地上。   “滾!”   潘小园抱头鼠窜,正看到鲁智深赶来,急忙躲回和尚的保护圈里。   正后怕得抹泪,只听当的一声,竟是半截断刀擦着鲁智深的僧袍袖子飞过。李逵得意哈哈大笑。   扈三娘秀眉直竖。抢来的刀本就不是什么上乘质量,战斗多时,终于被李逵的蛮力斫断一把。   美人不慌。脑海中掠过林冲那一番醍醐灌顶的指点,扔掉左手断刀,集中全身的力量。   却突然心里晃过一个念头:他在哪儿呢?   闯进来之后一心护人报仇,竟把这个梁山上最要紧的人给忘了。但此时意念一起,一发不可收,忍不住朝四周看了看。   性命相博之时,哪容得半点走神。李逵虽蛮,却不傻,震天一吼,板斧砍落,四周一阵惊呼。   扈三娘急忙招架,终究晚一步,眼看白刃剁到眼前,却忽然减慢了袭击的速度。   一根桌子腿,架住了李逵的致命一斧,随后被几斧削得粉碎。扈三娘猛然回神,抓住这一刹那的先机,一刀斜劈下去。   呛啷两声响。黑旋风板斧落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破碎,开膛破肚,鲜血在黑皮上绽放,极是可怖。   只有一双眼仍是怒极圆睁,糙声骂一句:“林教头,你多……多管什么鸟闲……”   林冲扔掉半截桌子腿,拂袖回身,再不往后看一眼。   他是梁山上下第一中庸之人,从一开始便是观望,此时竟然破例出手,风向立变。   大伙也亲眼见到了,李逵是冲着那两个女人去的,其中一个手无寸铁——毕竟不是太光彩的行径,此时更是没人敢说话。   宋江大惊,叫道:“李逵!兄弟!……林教头,你……”   前车之鉴,当初火并王伦的时候,不也是林冲先动的手吗?   扈三娘满目含泪,朝林冲飞快地看了一眼,目光再聚在宋江身上。慢慢将手中的刀提起来。   李逵满身的血,倒在地上,还是拼尽全力挡在宋江前面,吃力地拾起一把斧,突然聚起全力,大吼一声,朝扈三娘猛扑过去。   强弩之末。扈三娘轻轻松松地一刀划过,李逵口中狂喷鲜血,轰然落地,慢慢不动了。   口里兀自喃喃怒吼:“不许、不许伤俺宋大哥……”   杀人无数的黑旋风,此生再也杀不得一个人。   武松身边已经堆了一圈的伤员,有的是真伤,有的挨了重重的几拳几脚,也顺势倒下,护着胸膛肚子,哎唷哎唷的叫唤,不起来了。   黑漆漆的瞳仁中带着火,破烂的袖口鲜血滴答。微微一躬身,视线和大哥齐平。   “大哥,你若是再不给兄弟们一个说法,休怪武松不客气。”   宋江面色一沉,目光从李逵身上移开,心慌气短了一刹那,又恢复了泰然自若。余光一瞟,吴用早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武松,是你逼我不客气,本以为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兄弟,事到如今,宋江也护不得短了!”   混进来的几个明教细作不敢杀人;倒戈的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阮氏兄弟,战斗力都不足为惧;鲁智深虽然厉害,不会当堂对自家兄弟下毒手。   而五虎将中的四个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八骠骑里的五个尚未参与争斗;还有不少和他宋江同心同德的朝廷降将们,不信还奈何不了一个武松!   卢俊义接到飞报,得知忠义堂有变,大惊失色。   招安终于有了眉目,即日便可复为良民,这时候出乱子,他卢俊义第一个不答应。为自己这一身本事所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早就对江湖拼杀之事心灰意冷。   更何况,听那报信的小喽啰语气,燕青在东京任务失败,眼下生死未卜。   略微披挂,带上柄刀,让手下人去聚拢其他几个兄弟。走路太浪费时间,跳上马,直接提缰上山。   没奔两步,面前却横了另一匹高头白马,大摇大摆地把他挡在路当中。   卢俊义不得不勒住马头,再一看对面的人,恍惚不知所以。   “你……是你……”   史文恭面容有些疲惫,右手拢在袖子里,朝他抱拳:“师兄,别来无恙。”   “你不是……你……”   史文恭乐得欣赏他的惊慌,“师兄何事这么着急,难不成是赶着去做官的?”   卢俊义到底见过些大风大浪,很快镇定下来,左手攥紧了缰绳。   “你没死。”   史文恭微笑:“蒙贵人相助,天意留我性命,师兄很失望罢?”   “怎么来的!谁放你上山的!”   “这你不用管。上次没跟师兄切磋个痛快,实在是可惜——你们是几对一来着?今日不知师兄是否肯赏脸,让我再试一次?”顿了顿,又慢慢说:“小弟我眼下身有残疾,师兄却也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论一对一,未必打得过我。”   卢俊义知他性子,一件芝麻粒儿大的仇能记上一辈子。知道多问无益,岿然不动,说道:“谁让你里通外国,害我梁山兄弟?你今日死性不改,又来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史文恭只是冷笑。卢俊义大怒。   “不错,上次我是情非得已,但也不后悔搠你的那一枪!要打快打!”   说毕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精光闪亮。顺带悄悄地朝躲在一边的小喽啰使个眼色。   史文恭一看,有些过意不去。   “师兄惯用的是枪,今日拿的却是刀——何必让我占这个便宜?”   一杆带钩金枪丢过去。卢俊义一把接住。定睛一看,有些怔忡不定。   “这、这枪……”   怎么如此眼熟,更不像是史文恭惯用的。   史文恭看出他的疑问,从容笑道:“是管那个……叫什么来着,嗯,金枪手徐宁……管他借的。也许不太顺手,师兄将就用吧。”   他自己绰着一杆长柄狼牙棒,挥了两挥,便皱眉头,手一扬,狼牙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的一声,落在一丈以外。   “这个太沉,也不好用。师兄容我换一杆。这个还行……”   卢俊义目瞪口呆,脱口叫道:“你把秦明怎么样了?”   整个梁山,使狼牙棒的只有霹雳火秦明一人。眼下秦明的狼牙棒却落在史文恭手里。   史文恭挑挑眉毛,不答话。事环上摘下韩滔的枣木槊,掂一掂,又摇摇头,丢进路边的乱石堆。再顺手提起单廷珪的黑杆枪,撇嘴嫌弃,一撅两段,丢在地下   最后拿出来的,是李应的浑铁点钢枪,上下抚摸一遍,试着抖一抖,这才满意,笑道:“师兄请。”   卢俊义一身的燥汗。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而是混合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他如何不记得,这些被史文恭随意丢弃的兵器的主人——金枪手徐宁、霹雳火秦明、百胜将韩滔、圣水将单廷珪、扑天雕李应……都是当初参与攻打曾头市,立了大功的。围着史文恭,几场车轮战,直将他逼得几乎是个死人,马背上沾满鲜血。   这些人,论武力,个个独当一面。史文恭竟将他们一一缴械,那必定是偷袭伏击,无所不为。   卢俊义大怒,喝道:“卑鄙小人,无耻下作,再敢叫我师兄!”   史文恭冷笑:“师兄是怎么被赚上梁山的,想必你已忘了。你尝过被人害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却忍心将这滋味加诸于我!我在曾头市的忠心部下、得意高徒、知心好友,蒙你们所赐,死得一个不剩,我史文恭可不健忘!”   卢俊义长叹一声,将徐宁的金枪带在事环上。   “好,若非要说我对不住你,   那也是你心术不正在先,如何怪得别人?”   史文恭微微动容,端正颜色,慢慢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卢俊义不为所动。   “眼下山寨里有急事需我去应付,你容我半日的功夫。今晚酉时,我在这里恭候。”   史文恭大笑。   “可我不愿等。”   浑铁点钢枪挽个枪花,疾如霹雳,势若奔雷,直取卢俊义心口。 第219章 忠义堂(二)   忠义堂一片混乱。武松腕间钢铐纵然结实, 被百十样武器铺天盖地砸了这许久,已经微现裂痕;满手的血,出乎意料地成了最理想的润滑。他咬牙,双手并拢, 迎上一柄宝刀,狠命一挡,剧痛穿透上身, 大喝一声,鲜血淋漓间, 一双铁拳分开,竟从那铐子里脱了出来!   飞身扑上。宋江颈间轻轻勒着一道冰冷的精钢锁链。一张黑脸已经变得惨白, 一动不敢动。   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武松你、你……卑鄙小人, 无耻、下作……你敢对结义兄弟动手……”   武松神情中的痛苦不比宋江少些。脸上红白不定,嘴唇已被咬得斑驳, 豆大的汗珠滴下鬓角, 满手的鲜血刺眼可怖。   要制服宋江不难。难的是越过心里那道最坚固的情感的底线。   被他叫过大哥, 这么多年一直当做是恩人。自从亲兄死后,便只有这个结义的兄长,在心里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直到跟他见面对峙之时, 还妄想着大哥只是一时糊涂, 也许自己一席话, 能说得他迷途知返。   但见忠义堂里,兄弟们渐渐分成几派,有的站在他身后, 有的坚决拥护宋江,更多的不敢动手,眼中满是疑惑和惊惧。   地板上已然见血——不止他一个人的。再不下狠心,后果难料。   他嘴唇轻颤,一个一个字吐出来:“没错,我卑鄙无耻,我对兄长不敬,一切报应我来承担。请大哥发句话,让兄弟们放下兵器,谁也不许再动手。”   宋江默然不语。比这凶险百倍的情景,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再拖延几刻,也许就能等来让他翻盘的救兵。   沉住气,低声说:“武松兄弟,记得……咱们当年……”   在场众好汉可都明明白白地听到武松这句要求。宋江居然不肯下令制止大伙同室操戈!   立刻有人跟着叫起来:“听武二哥的,别打啦!”   却有人跟宋江一个心思,静观事态。   武松心里面翻滚着一句句恶狠狠的威胁,却怎么也忍不住说出口。飞快地环视厅堂,下决心,说:“若是大哥……”   突然哐啷一声响,门里闯进来两个报信的小头目,见了厅里一片狼藉,悚然大惊,看到宋江,又看到躲桌子底下的吴用,极轻微地摇摇头,手半藏在袖子里,做了个隐蔽的暗号。   这是给吴用看的。在山寨这么多年,好歹也培植了些只忠于他军师的心腹。这是告诉他,山下西风压倒东风,卢员外等一干救兵,来不了了。   吴用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摸出自己的羽毛扇,撑着桌子角站起来。   一面掸衣服,一面肃然道:“大伙都振聋发聩了吗?眼下武松兄弟说了算!都不许再打,都给我鸣金收兵!”   军师发话,不光众人吃了一惊,武松自己也吓一大跳。这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不小!   吴用强笑着拉过一把交椅,椅子腿儿碾着不知谁的胳膊,碾出一声骂娘。   “兄弟,坐!”   武松只讶异片刻,便明白了。江湖火并的规矩,干掉了一个山头的老大,即便血泊未干,只要坐上了这头把交椅,便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山寨之主。王伦晁盖的先例在前,这场景似曾相识。   吴用干笑几声,道:“山寨不可一日无主!今后大伙便奉武松武二郎为尊,如有不服者,军法处置。小弟吴用,愿随武二郎执鞭坠镫。若有不从者,以……以李逵为例!”   说着行下礼去。   一群小喽啰争先恐后地行礼:“愿随哥哥执鞭坠镫!”   武松:“……”   方金芝立在不起眼处,双眼睁大,跟扈三娘、潘六娘各自对望,想笑不敢笑。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武松本能便道:“我不是要谋此位……”   刚说几个字,蓦然醒悟。最要紧的事情还没尘埃落定,哪里是商讨座次的时刻?差点落进贼书生的圈套里!   扶宋江起来,血滴进他的衣裳,“哥哥坐。”   说得客气,实为命令。宋江不得不坐在那交椅上。背后“替天行道”四个字熠熠发亮。   第二句话,抬眼看看厅堂另一侧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温柔。目光再落到阮氏兄弟、周通、鲁智深身上。   “缴械。治伤。”   潘小园恍然大悟。不愧是老江湖。   跟另外几位大哥一道,跨过七颠八倒的大小好汉,不客气地把大伙手里的兵器全都没收掉——杆棒、腰刀、弩箭、飞石——堆在一边。无人反抗。   方金芝、扈三娘两个“外人”,不便去缴梁山好汉的武器,便去处理伤员,脱臼的、内伤的、断胳膊断腿的。好在武松一直留着情面,挨过他拳脚的,多数并无大碍。   武松感到身上聚来的一束束目光。有敬畏的,有疑惑的,有不齿的,还有明显的慌张不知所措,似乎在问他:你要怎么样?   定定神,不多说废话套话,朗声道:“招安归顺,未必不是好事。但宋大哥可能并未向各位明言,咱们脑袋上这一顶顶官帽,都是什么换来的。大哥,时至今日,你还不说实话吗?”   潘小园见宋江神色变幻,生怕他再编什么花言巧语。武松太光明磊落,她觉得自己不妨阴暗一次。   顺着武松的话,接一句:“宋大哥不愿说,让吴学究说也成啊。”   吴用这个骑墙派,骨头不会比宋江硬吧。   果然,吴用十分配合,忙道:“我说,我说。”   宋江瞪了吴用一眼,喝道:“军师休要多言,我宋江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有对不起兄弟们的地方,都着落在我头上便是!”   让小喽啰关了忠义堂的门窗,沉默半晌,方才坦言。   多数好汉们都从来没完整地得知过招安的内幕。只知道打了几场仗,过去对梁山正眼也不看一看的大宋朝廷,便突然转了口风,开始请大家出山做官了。   更没有几个人知道,不久前那次十节度浩浩荡荡来攻梁山,却是宋江吴用派人推波助澜的结果,为的便是让朝廷对梁山不可小觑。这场仗胜是胜了,但胜得艰险困难,水泊里飘着碎木和尸体,金沙滩上染了鲜血,多日未散。   本以为是与官府不屈不挠的一次斗争,没想到却用来做了招安的垫脚石。梁山里最有反骨的“主战派”,这次算是被彻底利用了一番。在场的好汉们多有兄弟部下死于这一役的,此时耸然动容,黑着脸,一言不发。   江湖豪杰们也许性格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但其中能有几个天性好战之徒,若非迫不得已,谁真心地喜欢过那种刀口上舐血的日子?   这还不算。宋金的密信被献给童贯高俅,引发了北方战事,让朝廷急于内部“维稳”,这才对梁山摒弃前嫌的安抚。代价便是眼下战事正酣的“北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军队徒然消耗,北方大金国国力陡增,宋辽百年的和平毁于一旦。   鲁智深大怒,喝道:“洒家在边关时也曾跟着老种相公,打过西夏!一仗下来,死多少兵,死多少百姓,你们都没见过!宋公明,你这事做得不地道!”   宋江道:“我……”   武松道:“师兄稍安勿躁。还没说完。”   平日里鲁智深对这臭小子极其不服,可眼下见他拳打三十五天罡脚踢七十二地煞的架势,也不敢小觑了,哼一声,“你说你说!”   至于挑唆方腊公开造反,让梁山的“忠义”显得更加弥足珍贵,顺带将明教在京城的暗桩一锅端,作为“投名状”交上去,换来朝廷急不可耐的拉拢。这种出卖江湖同道之事,别说梁山,就是让随便一个拦路抢劫的李鬼做出来,也都是让人唾弃的勾当。   再看看旁边的那位金芝公主,都有点尴尬。   方金芝十分贴心地给了个台阶:“那都是众位义士弗明真相、让人蒙蔽所致。诸位都是直率君子,自然难防小人。”   这话说得拿捏着分寸。恰如宋江平日挂在口中的“当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这才暂时昏昧”,把锅轻轻一甩,众好汉听得极为受用。   纷纷说:“闻道方腊也是个有本事的好汉,咱们南北绿林同气连枝,不能做贬损他人之事。要不然,往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得稳?”   角落里,却不知是谁阴沉沉地说了一声:“既然已经和方腊翻了脸,难道还能去向人家道歉不成?不如杀了这小娘们,一条道走到黑,等到咱们建功立业,一步登天,谁敢来算这个旧账!”   方金芝脸色一白。鲁智深大怒,跑过去一瞧,那说话的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好好好,就你们聪明!洒家不干这等腌臜事!不如散伙,散伙!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武松再提醒一声:“师兄!”   鲁智深气哼哼地坐回去,还嘟囔:“散伙!都散伙!洒家回二龙山当老大去!”   其他人也觉得没劲。宋江的“招安派”大多不在场,剩下的人里,多有早就离心的。穆弘跟着说:“不如回揭阳镇!”   阮家兄弟一阵聒噪,胸中积累多时的怨气喊出来:“俺们回石碣村打渔!”   武松让大家稍安勿躁。   “武松的意思,用这些代价换来的招安,咱们不能要。做下的不太光彩之事,想办法弥补回来,便不会有人笑话。武松不强求兄弟们听我号令。给大家三日时间考虑,若有愿意跟从在下,重新堂堂正正做回江湖豪杰的,三日之后,在此聚齐。若有不愿屈做白丁,依旧想争一官半职的,想回家种地、捕鱼、做富贵闲人的,也不强留,等到时机成熟,好走不送。大家兄弟一场,往后还是朋友,还望互相照应。”   厅内哗然一片。连宋江都不顾一切地叫出来:“不可!”   梁山好汉们互相有“义气”拴着,从来都是同进同退,说一起迈左脚,没人肯伸右脚;而他却公然宣布,大伙可以好自为之、各奔前程!   史进小心翼翼地朝上指着那石碑:“可是……”   武松笑道:“一块无知无识的石头而已,又不是什么卖身契。过去没这石头的时候,咱们就不聚义了?”   史进若有所思点点头。   侧门里忽然跳进来一个矮个子,叫道:“可不是!武松大哥说得没错!就算那石碑上没俺的名儿,俺照样跟着他指东打西!”   潘小园一看乐了:“蜈蚣兄!董蜈蚣!”   董蜈蚣被调回山寨已有数月,每天被分配的工作是去后山种地,不是挖坑就是填土,早就闷出鸟来。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忠义堂有变,赶过来一看,自然知道该往哪边站队。   几个小喽啰也纷纷附和:“说的对!俺们的姓名都不在那石碑上,难不成就不是梁山兄弟了?就不配替天行道了?”   “天降石碑”只拉拢了一百零八人。梁山上多数籍籍无名的小喽啰虽然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些功勋不逊于这一百八人的好汉,眼见自己明明可以成为一百零九、一百十,却硬生生的榜上无名,心中难免不满。   鲁智深呵呵一笑:“当然是!都是!”   武松仰头看看。石碑被放置在高处的木架子上,早就觉得碍眼了。   轻轻一纵,跃上木架子横梁,叫道:“大家让开。”   不等他说,底下人已经自觉空出两丈方圆,撤得比十节度的残兵败将还快。   武松吸口气,双掌齐出,一声闷响,千斤的顽石摇摇欲坠。再一推,石碑轰然塌落,地上砸出个两尺深的大坑。尘土四溅。   吴用赶紧凑趣,也是毁灭“罪证”:“来几个人,抬走,完璧归赵,哪儿挖出来的埋哪儿去!”   立刻上来几个心腹小喽啰,喊几声号子,用力一拔。那石碑深深嵌进地里,哪搬得动。再一使劲,全都坐地上了。   众皆骇然,周围只剩下丝丝的抽气声。人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   方才混战之时,多半都挨过武松的三拳两脚。倘若他把这开碑裂石的力气用在自己身上,眼下谁还能活着听他说话?   再无二话,纷纷拜服道:“愿听兄长吩咐。”   武松出一回风头,跃下地来,却没像以往似的得意非凡,依旧神情郁郁,命令道:“那么这三日里,水寨的兄弟们辛苦些个,水泊四面的出入口都封锁好,一个人也不要放出去。”   潘小园将手帕沾了清水,轻轻给武松擦掉手腕上的血。指尖不小心碰到磨破的皮肤,感到他全身轻轻一颤,没做声。   连忙缩回手,心疼得无以复加。抬头看看他的脸,额角一滴汗,唇边却微微翘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细手指头动作,笑中带着些落寞。   一场混战,强行脱铐,腕间的肌肤已经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结了痂又破开,一片血肉模糊。潘小园当时就哭了。   寨子里不乏巴结这位新老大的。最好的药送过来,潘小园把它当不要钱。先用温水给他洗干净血污,破损的皮肤抚平。药膏挖出来,泥瓦匠似的厚厚盖了一层,干净的白棉布,轻手轻脚地给他缠上。温温柔柔地给他左手腕上的绷带打个结,捧过右手,慢慢把他右手腕也包扎好了,心思迟滞一刻。   武松轻轻躲一躲,倒不是疼。小黑屋里待了这么久,全身上下大约已经脏得不像话。再看她的纤白手指头毫不在意地贴上来,发间若有若无的淡香气,忽然就有些惭愧。   她倒笑了,知道他爱干净。   “身上都落灰了吧?换身衣裳,我给你擦擦。你自己的手可千万别沾水。”   只好听她的。脏衣裳脱下来,一股蓬勃而出的男人味。他赶紧又退后几步。她却不在乎,故意蹭在他身边,还用力吸吸鼻子,笑嘻嘻瞧他脸红。   手巾沾湿,按在赤裸的脊背上,力气还可以再大些。   没人说话,小房间里只有巾帕摩擦的声音和两个人的呼吸声。   忽然武松 “啊哟”一声,“你干什么!”   潘小园一边扯他鞋子,一边仰起头,极其无辜地问:“腿脚上没伤?”   足踝上的细链子,已经让铁匠铺的人给凿开。留下些微红肿,倒也并无大碍。但这也并不妨碍她仔细检查一番。   武松窘迫:“这个我能自己来。”说着便要去拿伤药。   她霸道打断,“手举起来,刚包扎好的,别动!”   不依不饶又要去挽他裤腿,忽然手腕被轻轻一拽,腰间一紧,直接跌进他怀里。   “我没那么娇气!”   一双缠了绷带的手臂力量不减,将她放在腿上坐着,牢牢的不让动,直将她箍得肋下隐隐作痛。压抑的喘息声贴在耳根,将半个人都吹得通红燥热。   她手上还攥着一瓶药,不知道该放哪儿好,脸蛋深深埋进他颈窝里。   他衣裳还没穿,肌肤还湿漉着,铺天盖地都是熟悉的气味。   有些喘不过气,嗫嚅道:“轻点……”   不听。反而双臂收紧,手指陷入圆润的肩头,抚过玲珑的背。   一言不发,尽情体味这久违的细腻柔软的触感。 第220章 血迹   本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一个真情待他之人。黑暗的牢笼里, 将脆弱的情感用力封锁在内心深处。一个男人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倘若她真有什么不测,世间最珍视的一抹明亮就此黯淡不见,纵然他有脱身自由的那一日, 只怕也离深渊不远了吧。   潘小园也不挣不动了,静静让他拥着。明明跟他有过最亲密的肌肤之亲,可或许是分别得久了, 只轻轻的肌肤相碰,就让她一颗心无处安放的砰砰跳。只是被他的指尖轻轻抚过, 却好似星火燎原,点燃了一簇簇跳动的光影, 整个人忍不住微微的颤, 应和着他颈间一条一条的脉搏,温热洒遍全身。离水许久的鱼, 突然被放回了汪洋大海。   迷迷糊糊睁眼, 看到他侧脸的线条, 清清楚楚的看出他瘦了。挺直的鼻梁愈显硬朗,一双大眼似乎更加凹陷了下去,眼尾扫出一片深沉的阴影。那影子里, 藏着一半天真, 一半阴沉。   似乎是踟蹰了好久, 武松突然开口。   “我……我不知道我今日做的算不算对。”   声音带着些沙哑。方才在忠义堂里威风凛凛,一句句掷地有声,每个字都吐得铮铮如铁。   而现在, 一腔热血泼洒尽了,再不用撑着坚强,言语中藏不住的疲惫,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亲手拿了他结拜过的江湖大哥、山寨之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江湖上人神共愤的罪行,恶劣程度仅次于史文恭的欺师灭祖。就在一日之前,武松还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但箭已离弦,回转不得。从砸开锁链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了今日的后果。   心中空荡荡的,好像有要紧的东西消失了,又想不出到底缺了什么。药膏冰凉,双腕刺痛,似乎也在对他进行着无声的惩罚。   潘小园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若是他能把原则轻易放下,那也就不是她认识的武松了。   “是宋大哥对不起你在先,你难道没看出来,方才到得最后,他是不惮要你命的。”   武松点点头,又说:“我信宋大哥说的,他是真心为着兄弟们前程着想的。”   他不是老早就说过,倘若宋江叫他做什么送命之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是不介意去送命的。他生来一身纯粹,认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交心。   他掏出自己心尖热血,化作真情待人;叵料世间真情稀少,有的给了父母,有的给了妻儿,有的私心留给自己;更多的,旅途道路上跌跌撞撞,早就拿来换了更加实用的零零碎碎。   但聪明人总是记得留下那么一点点真情,拿来装点门面,挂着羊头,卖着狗肉,一壶醇香的美酒,饮到最后一口,才咂摸出毒药的滋味儿。   她跟着轻轻叹气。从他身上挣下来,再沾温水,给他翻个面儿,从脖颈到腰身都擦洗清爽了,起身踱到他身后,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贴着耳根问一句反话:“那、那咱们亡羊补牢,把宋大哥放出来赔礼道歉,从此退出江湖,咱们两个人浪迹天涯,过快活日子去,管他梁山是聚是散,管他北疆打仗死人!”   武松身子一颤,怔了片刻,苦笑一声,释然了三分。   “我倒是想。”   率性而为有什么难。不过是背上沉重的包裹,背负一生罢了。   也知道他会是这个态度。蜻蜓点水亲他的脸,灶上端过消炎的草药,看着他喝了,嫌苦,直撇嘴。   以她对武松的了解,他虽然重情重义,但倘若他真是那种执着于名分纲常的迂腐之人,今日又怎么会在忠义堂上一句句质问得酣畅淋漓,把宋江逼得无路可退。他心里自有一杆秤,谁都无法强迫他做什么,或是阻止他不做什么。   眼下他大约不过是郁结烦闷,想从别人那里讨些认同和安慰罢了。   那便可劲儿地安慰他:“你是对不住了宋大哥一个人,可你对得起全山寨的兄弟们,对得起周老先生,对得起自己良心。至于旁人怎么议论,你到底是犯上还是作乱,捂上耳朵不听便是。真有不服的,叫他们来跟你叫板啊。”   武松苦笑。脸贴在她柔软的颈窝里,过去十二个时辰的旋风般经历,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慢慢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感到她也心绪激荡,身子偶尔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藏着伤感和后怕。轻轻蹭他衣领,舌尖舐了舐嘴唇,要他亲。   浅浅柔柔的一下,感到他唇齿间未散的苦涩药味。再笑笑,两个人都很明智地不继续了,啄一口她脸蛋,依依不舍地把她放开。   “要不要……出去检查一下?”   红日将暮,西边天空片染橙黄血红。整个梁山上至忠义堂,下至金沙滩,还都处于紧急戒备状态。宋江被软禁在他的居所里,武松固然不肯害他,老大哥多年来素有服人之德,真若是有人胆敢伤了宋江,梁山上最起码得有上百人会立刻哗然而反,兵变指日可待。   譬如花荣。好不容易救醒过来,认清了情势,只有一句表态:只要不伤宋大哥,他愿意听武松号令。若是他对宋大哥有半分凶意,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张顺兄弟俩是宋江从江州一路带过来的,对老大哥一向忠心不二。夺水寨的时候,阮氏童氏兄弟怕他俩不从,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直接给按在水里头,拿渔网捆了个结实。张顺平日为人亲善,弟兄们情分深,因此捆得也不太狠。   此时已经给捞了出来,李俊、吴用几个人,正轮番跟他们谈心呢。   还有一些离心之人,也都安排了严密监视。   金芝公主和她手下的道士道童,还有扈三娘,一共四个人,暂时请到客房里住——却也不便再跟他们商讨梁山内部事宜了,否则不免让人觉得手伸太长。毕竟是“外人”,客客气气的礼貌招待,房门外面却也按照梁山规矩,都安排了值夜的小喽啰。   伤员全都安排了救治。忠义堂一番混战,人人挂彩,但重伤丢命的毕竟不多。只有李逵挨了扈三娘那一刀,当时就血流满地,仗着惊人的生命力,将宋江护到了最后一刻,才睁眼咽气,犹自仪容吓人。   黑旋风平日鲁莽任性,有意无意坑人不少,其实人缘并不太好,仗着宋江撑腰,这才在山寨里横行无阻。此时见他咎由自取,大伙也只是唏嘘。几个跟他混得好的,洒了几滴泪。   卢俊义被发现的时候伤得不轻,已经坠下马,手中的金枪断成两截,咬牙喊着什么“卑鄙”、“暗算”。潘小园念着师兄的情分,第一个跑过去,指挥小喽啰,把他救到安道全那里。   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先前史文恭向她微露口风时,只说他想去找这位大师兄“聊聊天,叙叙旧。”   现在看来,压根不该对这厮失去一分一毫的戒心。她心知肚明,想来史文恭也没有将这位卢师兄一招秒杀的把握,拖得几刻,等梁山的人找过来,他见好就收,立刻便遁得无影无踪。   毕竟是间接害死晁盖,将梁山祸害得七零八落的罪魁祸首,身上的污点洗不白。又和梁山上这许多人照过面,真势单力孤的被人截住,他史文恭就算生了三头六臂,只怕也免不得被乱刀分尸了。   她无意中皱眉,说不出的膈应。又转念一想,赶紧回去找武松,说:“咱们去找找,山上还有没有其他人遭不测的。”   武松见她眼神里有点慌,扳过来亲一下额头,说道:“包道乙那牛鼻子,不至于有胆量伤人。”   她忙说:“不是包道乙……”   这才下决心,小声告诉他:“史文恭也来了……卢员外被他伤了。”   武松微微一惊,眉心一蹙,一瞬间想明白了无数事情。   立刻扎紧衣襟,墙角抄起两把刀,别在左右腰间,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出门。   院子外面守着的小喽啰连忙询问:“大哥去何处?”   武松伤得不轻,本以为就在院子里头安心养着,嫂子照顾着,怎么又出去了?   武松回头撂下一句:“来二十人跟着。其他人给我守好了院子,盯紧周围,一个可疑的人都别放过!”   众喽啰喏喏听命。立刻有一个小队跑步跟上武松的脚步。   潘小园急忙追上去:“我也一道!”   武松停步,温和说一句:“你回去待着。”   她不动,轻声再说一句:“是来帮忙的。他如今买我的面子。若没他,我现在还在燕青手里呢。一路也不会来得这么顺利。”   武松往下看一眼,坦坦荡荡,没有隐瞒他的意思。   甚至眼中闪着些急切的光。仿佛在要他表态:你信我吗?   武松在她背上轻轻推一把,“跟上吧。”   他自己的女人,自然对她的人品深信不疑。但相信归相信,不爽归不爽,两码事也不能混为一谈。   要说史文恭这次来“帮忙”,只是为了报她的救命之恩,未免太天真浪漫。   绕过六关之外,接近南北旱寨,便觉气氛不对。再奔过两排耳房,小路上慌慌张张跑来几个小喽啰,见了武松,扑通跪下了。   “大哥、你快、快去看看……”   几乎整个南旱寨全军覆没。除却卢俊义,被史文恭“清理”了的其他人,一只手数不过来。这些人大多都是朝廷降将,战场上勇武当先,以一敌百,可却没受过应对偷袭和暗算的训练。   他们的情况各自十分不妙:韩滔和单廷珪血淋淋地死在了小树丛里,秦明和徐宁重伤断臂,连偷袭他们的人都没看见。李应似是被击中脑后,晕倒在地,生死未卜。更别提卢俊义,被暗算得全身皆伤,躺在床上,饮食起居时时需人服侍。   他们手下的小弟们,逃得快的拣回一条命,忠心护主的、阻拦的、甚至只是喝问一句的,七八十条人命,惨烈摆在面前。   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之数,尚未走出梁山,已然残缺不全,极是不祥之兆。   幸存的小头目小喽啰们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又隐约知道山上忠义堂有哗变,不知这里的大哥们眼下处于怎么一个地位,更不敢贸然去求救——万一带来的是刀斧手呢?   更有人呜呜咽咽的哭。李应平日为人豪爽大方,从不亏待了自己的手下。秦明虽然脾气不好,从不让自己身边的小弟受委屈。其余人等,也都不过在山寨里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从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更没听说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家。   哀声一片。大伙看向武松的眼神,少见的带上了悲愤和质问。几个胆大的小头目指着这满目疮痍,咬牙说道:“大哥,你……请你给个说法!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高手,是……是你派来的?”   武松脸色铁青,先不解释,朝带来的二十个人一挥手,“叫大夫,救人!”   潘小园心里茫然一片凉。史文恭这个“小忙”,帮得也忒毒辣了些!   黏着她来到梁山,一路帮衬,本意虽然是站在她这一边,但也算是小小地利用了她一把——早知会如此,她当初是不是应该装疯卖傻扮可怜,用尽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免得他去肆意祸害?   史文恭自然是不介意让梁山多流几滴血的。可值此非常时期,梁山上倒下的每一个好汉,都是将山寨的元气榨干一分,也是将山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凝聚力,往一盘散沙的方向多推了一步。   武松监督这边善后完毕,虎着脸,手扣着腰间的刀,许久不说话。潘小园跟在旁边,哪敢乱支招打岔。这次史文恭若是再落到梁山手里,她就算有通天之能,怕是也保不住了。   冷汗再次顺着鬓角下来。这些人命债,是不是也得有那么百分之一,算在自己头上?   抬头望一眼,水泊南岸在夕阳微光下隐约闪现。   一闪念,转头朝那里便走。   武松叫道:“你去哪儿?”   “金沙滩!”   史文恭畅快报仇,事后定然不敢在山上公开露面,定然会寻船开溜。而武松下令封锁了所有水路出口和码头。他若想强行离开,水寨那些个大哥们怕是挡不住。   武松跟她同时想到这一点。快速跟身边小喽啰交代几句,几步就跟上她,“一起去。”   眼下梁山上不全是自己人,可不放心她一个人四处奔波。史文恭那厮更不放心,难道还等着再把她捉成一次人质?   想起那一幕就牙痒痒,狗改不了吃屎,永远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   水军都在寨子里严阵以待,码头上堆了石头木板,客船已全都拉回岸上。金沙滩上空旷无人。   只有乱石堆后面现出一顶斗笠。长长的鱼竿伸到水面上空,静静的不动。   武松喝道:“史文恭,出来!”   没等对方答应,又故意加了一句:“这儿没旁人,用不着害怕。”   史文恭显然很不满意这第二句话。   从容站起来,鱼竿倚在一旁。   他容颜疲惫,身上衣衫有些扯破,隐约血迹宛然。但一双眼睛精光明亮,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生机勃勃。   “偌大金沙滩,没一艘船。武松,害怕的是你吧。”   顿了顿,见潘小园也在,笑意更浓,旁若无人地朝她深深一揖。   “六娘子,你交待的事,小人都已办好了。可否赏脸,借一艘船?” 第221章 物件   潘小园张口结舌。听他的话, 倒像是自己吩咐他大开杀戒的不成!   这人不顺口挑拨离间一句,还能舌头发痒不成?   一瞬间怒火攻心,看史文恭,神色一如既往的轻松恭谨, 唯有眼中一抹挑衅的光,看的不是她,却是她身边。   武松的讶异程度不逊于她。脱口问道:“你……”   她心脏漏跳一刻, 本能地澄清:“我没交待你杀人!”   “却也没拦着小人。”   几句话的来往,暗示出此前的无数明枪暗箭。   武松心中突然无比的窝火。与六娘数月重逢, 今日她一番表现,果敢决绝之余, 颇有些手黑心黑的趋势。可见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 她在有些方面“进步神速”。   但若是没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松眼下还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休养生息呢。   武松余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儿睁得圆圆的, 惊慌恐他误会, 不敢多跟他说话。   挽过她一只冰凉的手, 安抚地攥一攥。史文恭当他傻呢,难道真会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谋屠戮梁山好汉?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价的怒气毫无意义, 深深呼吸一口, 心里面有条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现状。   “方才那话我就当你放屁。要是敢在别的兄弟面前提一个字, 你知晓后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会想不到,敢在梁山众好汉面前现身, 只怕没说出一个字,他史文恭便会是脑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开河,在其他人眼里,他仍是杀害晁盖的凶手。大家哪会信他的一个字?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懂得看人下菜碟。   “废话少说。我可以给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松赐艘船似的。   潘小园见武松不怪,松口气,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鱼竿是谁的?”   且不说在梁山泊里钓鱼是何等的特立独行;就算他真的钓鱼有瘾,仓促之间从东京出发,不记得见他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史文恭一怔,转头朝那旧鱼竿看一眼,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   而潘小园忽然认出来了,倒抽一口气:“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见过李俊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泊里钓鱼打发时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来了。不过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儿的。我不过是管他借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算码头封锁,船只禁驶,他史文恭一样可以来去自如,用不着托武松帮忙——大不了,杀几个水军头目而已。等在此处道个别,算给他个面子。   见潘小园有些生气了,连忙又补充:“当然,闻知水寨里的大哥们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们一人。只要娘子一句话,这鱼竿用后便还,娘子放心。”   一口一个娘子,当武松不存在呢。   武松浓眉微蹙。怒气又上涨回来,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稳稳的一条线。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于何意,武松不得不领;你伤我梁山兄弟,这笔账我也记着。今日我放你平安离开。我武松话撂在这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史文恭冷笑一声:“我杀的人,都是挑衅害我在先。许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换了我,连报仇都不许了么?”   “他们也是在为梁山寨主报仇!谁设计构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么!退一万步,我梁山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服从的是梁山的调度!非要讲报仇,你的仇家是整个梁山!包括我!有种就别暗算,堂堂正正来挑寨子,带多少人都行!我武松接着!”   史文恭冷笑,还想再说两句埋汰的话,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松背后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别废话,趁他改主意之前赶紧走。   史文恭无奈笑笑,给她这个面子。真和武松动起手来,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残了,六娘子大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还能不能占些上风。武松自然更不会轻敌。各自没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史文恭决定谨慎为上,点点头,表示领情。   “史某自然没兴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们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叙了。以后万一在道上碰见了,你总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松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决意和明教修复关系,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总不见得是敌人,若是见面就打起来,也说不太过去。   不愿让他察觉到自己心下为难,“我心里有数。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说饶他性命,就说到做到。一事归一事,他自忖还拎得清。   尽管心里不爽之极,依旧对史文恭以客礼对待。收了刀,手一指,“请!”   只是行走之际,有意无意将潘小园圈在自己身体一侧,显然是怕她跌出土路边缘伤着。   史文恭走得不快,路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到西水寨大门时,终于忍不住,微笑着又提了件事。   “武松,你们梁山的水寨,打算这么一直关门大吉到何时?”   “用不着你管。”   史文恭嗤笑:“梁山上又不产粮食。这么多人,难道以后天天吃鱼么?”   潘小园忍不住问一句:“你有办法?——”   余光瞥见武松脸一黑,果断加半句:“——我们也不需要。”   确是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史文恭怎么会看不出来。招安之后,朝廷已在梁山安插诸多“监察”,有的身份明朗,有的却和寻常小喽啰没什么区别——或许本身就是招安了的绿林——就连宋江也说不清楚,眼下梁山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忠于朝廷的间谍。   这次忠义堂哗变的消息,万不能就此流传到朝廷耳朵里。只能临时禁止所有人出山,封锁消息。   但这也并非长远之计。梁山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但每放一个人出去,就是多一分泄密的风险。必须尽快将潜伏在山寨里的外人清算干净。   史文恭忽然停住脚步,神情认真,“我有法子,可以找出山上的朝廷细作。你若想听,咱们谈个条件。”   武松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西水寨尽头岗哨里唤出来一个小喽啰,附耳说几句,不一刻,拉出一艘小船。   “请吧。”   史文恭十分无语。这人的心是筛子做的么!漏洞百出,怎么活到现在的!   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就不怕,等我出了山东,去向朝廷告密,说你们梁山匪帮出尔反尔,拒仰天颜,重新自甘堕落?”   武松放开船缆,轻轻抽出刀,刀面反光,映出目光如炬。   “你是逼我在这儿杀了你?”   史文恭始料不及,不由自主退一步,随后摇头笑笑,看了潘小园一眼,眼神里充满抱怨,意思很明显。   冲这人的臭脾气,娘子你日后早晚吃亏。   潘小园何尝不知道武松这个臭脾气。纯真率直,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被人绑架要挟、讨价还价。   但她觉得这臭脾气她能忍,甚至还觉得颇有些吸引人之处。原则是个稀罕的玩意儿,有了这个东西,江湖才能称之为江湖,否则只能叫做黑道。   也许是近朱者赤,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受他监督保护,得以保持一颗还算纯粹的初心,实在是自己之幸。又突然忽发奇想,倘若自己当年“借尸还魂”的落点稍有差池,做了史文恭他嫂嫂,只怕此刻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黑心女魔头,每日殚精竭虑,暴躁失眠,无端减寿。   见武松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只是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刀尖,仿佛心里在默默数着忍耐的时刻。   她可不敢眼看着金沙滩变成红河谷。两边都得哄,自己命定的专业和稀泥。   拉拉武松袖子,让他把刀收回去。自己上前一步,跟史文恭对面。   “我是生意人,跟我谈便好。要什么条件,才能将今日之事保密?”   史文恭双眼微微一亮,笑道:“还是娘子近人情。”   他也心知肚明,今日来梁山淌这趟浑水,大部分目的已经达到,再得寸进尺,面前的六娘子怕是也做不得主。   但听她声调平平淡淡,似乎一点也没记恨他方才那句几乎要她命的挑拨离间。却也疏离了七八分,再无当日在东京时对他的依赖信任。   心中轻叹一口气。早知道会惹她责怪。世间哪有两全事。顾不了那么多。见她神色也非切齿痛恨,也许以后还有弥补的可能。   微笑道:“小人哪敢提什么条件。不过是急人所急,想替娘子分忧罢了。”   目光一闪,转为忧郁,定定地看着她。   “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潘小园见他神色里居然有七分诚恳的意思。睁大眼睛听着,心中只跟着伤感了一瞬间,不等他说完,快速向后一退。   立刻感到掌风刮过面孔,一缕头发被带得飞起。武松终于忍不住动手,冷冷道:“想得美!”   史文恭少见的神色一凛,轻轻一退,不接他招,笑道:“呵,不是说好放我平安离开的么?   武松一拳扫过,“走人可以,再跟她说一句话,我卸你一条胳膊!”   血案尚未开始,他自己的一条胳膊被人用生命危险拉住了。   潘小园小心翼翼:“二哥,别跟他置气。”   论及脑子活泛,她觉得自己能和姓史的比肩一下子。如何看不出来。蹬鼻子上脸试人底线,乃是史文恭的惯用套路。知道武松一诺千金,既然已经承诺放人,那就不用再把他放在眼里,想怎么膈应,就怎么膈应。   认真凝视他一刻,问:“要我一个物件儿,便能对梁山变故之事守口如瓶?”   “小人不敢再贪。”   “好。”   不顾身边武松阴沉沉要吃人的目光,衣领里轻轻拉出来一条小红绳子,双手舒到颈后,仔细解下来。   “那么请你说到做到。史三郎是聪明人。这事平白泄露出去,对你也没有好处。江湖人做江湖事,进退行止,总得对得起你一身的本事。”   史文恭低头。掌心里红绳堆委,当中系着一小枚陈旧剥漆的黑棋子,带着她身上的温度。那棋子的样貌隐约似曾相识;她所说的一席话,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苍白的面上涌起一阵微红,眼中神色闪烁。他似乎是想反驳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手指收拢,棋子小心放进怀中。深深看她一眼,躬身一揖。   又对武松随意一抱拳,拉过小船踏入,头也不回地摇橹离开。   果真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被武松卸一条胳膊。   水波流淌,小船渐渐消失不见。芦苇丛枯干茂盛,横一片斜阳疏影。   潘小园拉拉武松袖子,“回去?”   武松“嗯”一声。转身便往回走。大踏步走得快,也不等她,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潘小园见他似乎烦恼,巴巴的跟上,抿出一个讨好的笑:“饿没饿,待会儿我去给你张罗晚饭?”   “没有。”倒接得快,斜斜瞟一眼夕阳下的杏眼桃腮,虎着脸一个字不多说,“不想吃。”   潘小园无话可说。远处看到几个眼熟的小喽啰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忙朝人家微笑挥挥手,表示只是跟武松去金沙滩约了个会。   知道武松气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她把“贴身之物”送了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不守妇道”,哪个男人能忍气吞声?   她倒不怪他生气。跟他易地而处,倘若她家武二哥让哪个厚脸皮的小娘子缠上,她也不介意行驶天赋权利,跟他甩个脸子,冷嘲热讽两句,总不会一直善解人意的装傻。   可惜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倒想吃别人一回醋,只可惜武松的煞神气场太强,平时一本正经的做人做事,倒还有点忠厚老实的样儿;稍微横眉立目一下子,一多半的小娘子就得吓得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别人,换了当年的她自己,一见他有发火的意思,还不是恨不得八百里加急,遁到海南岛去。   想来还是自己太温柔可亲,人善被人欺,弄得现在两头不讨好,还得哄他。   “好啦,以后便是江湖不见了。他只要没笨到家,就知道往后躲着你——躲着咱俩点儿。”   “……”   “你怪我给他送东西了?那围棋子是师父老先生的旧物,我留了不少,都在箱笼里头。回头你帮我保管着,免得失落了?”   “……”   “来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没不规矩呀,不信你去问包道人他们。”   “……”   她终于觉得有点委屈了:“二哥!”   武松这才有点回神的样子,看了看她,哭笑不得,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我是在想,梁山上混着外人,得想个办法。”   史文恭虽然讨厌,毕竟不傻。他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上安插了朝廷细作,的确是当下让武松第一头疼之事。   哗变之初,事态紧急,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封锁水路,严防消息外泄。但接下来该怎么揪出奸细,这种阴谋反间之事,不是武松的长项。   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脸红过耳,嘟嘟囔囔接话:“那也不用板着脸啊。” 第222章 尘埃落定   回到三关之上, 几处关键地点巡视了一圈,几位心腹兄弟通了一回气。大多数人都平静接受了山上的巨变。毕竟绿林规矩,强者为王,就算有不服的, 也没那个本钱效仿武松,再来第二次哗变。   潘小园去看望了贞姐儿,安慰小姑娘一切都好, 有我和武二叔罩着呢——顺带将萧秀才一通劝说,确保了他的忠顺。   只是武松自己, 似乎还没做好让人尊为山上的一把手的准备。前两日一直耗在忠义堂打理内外事宜,小喽啰们毕恭毕敬地来请示各种山寨事务, 让他颇有些局促不安。累得睁不开眼了, 才撑着脑袋小憩一会儿。更别提,吴用这滑头书生也开始把他当老大, 从第二天起, 已经做小伏低的来问候好几次了。   其实吴用也没办法。他自己是个无甚武力的书生, 胸中纵有千般谋略,也总得靠跟对了领导,才能施展出全部的抱负。过去辅佐晁盖, 但晁天王只是个胸无大志的绿林土匪, 如何能满足他的经世济民之念。反倒是宋江宋公明, 满腹丘壑,和他迅速成为极好的搭档。   因此晁老大哥仙去,吴用悲伤归悲伤, 并没像忠心耿耿的刘唐他们那样一蹶不振,而是迅速振作起来,继续为山寨发光发热。   但和宋江的合作也并非十全十美。宋江一心忠义报国,但吴用如何不知,当今圣上昏庸,奸臣主政,梁山这一伙上不得台面之人,日后纵有功成,必无升赏。这边宋江又“壮士断腕”,断了梁山在整个江湖的后路,前景并不十分明朗。   因此眼下武松带头反了出来,吴用故技重施,觉得他也许是个更好驾驭的一把手。于是不敢怠慢,期待着像上次一样,顺利地进入新一届的领导班子。   武松还没表态,不少憨货以往没少被军师坑,此时一个接一个的找到他:干脆把这秀才一刀砍了!   可军师的生死之交也不少。不少梁山元老——阮氏兄弟、刘唐、还有装神弄鬼公孙胜——都有意无意向他透口风。吴用在寨里劳苦功高,若没他的神机妙算,梁山只怕已被官兵踏平几百次了。   六娘更是直接轻轻在他耳边说:“吴学究是第一个临阵倒戈的。你转头把他砍了,让别人怎么想?谁还敢再站你一边?”   武松看她一眼,“这人下令杀你!”   她抿嘴笑:“我不是好好儿的吗?”   武松点点头,心里头苦笑一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和她当年收服董蜈蚣是一个套路。   又听她轻声提醒:“问问他有没有揪出细作的方法。”   武松无奈。身后是整个梁山。这时候便轮不上他我行我素,纯以自己的喜好来做事了。   “请进来。”   吴用跟他以兄弟礼节相见了,开门见山。   “武二郎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没等武松回,旁边有人清脆开口:“军师有什么妙计,还请不吝赐教。”   吴用微微一惊,这才发现潘六娘子也在旁边坐着呢。不由得又看了武松一眼。   这是公然让女人“干政”了?梁山上的事务,她一个管钱的,也开始插手?   但见武松没有制止的意思。也知道武松根本就是懒得跟他说话。   再看一眼潘六娘,军师一张厚度堪比《资治通鉴》的脸皮上,也免不得泛出一片微红。那假石碑的来历,显见是剽窃她的“独门女书”,亏她跟没事人似的,一开口,居然不是兴师问罪!   更别提,当初曾经计划过,让燕青将她干脆做掉。也不知她知不知情,眼下看来,似乎是“不计前嫌”。   这个“不计前嫌”的代价,吴用自然明白。再看她时,就有些心慌气短。明明是桃花儿般的盈盈浅笑,却看出些皮笑肉不笑的险恶之意来。   提心吊胆赔笑两句,说:“娘子既问,小生就抛砖引玉。这个……依小生浅见,但凡奸细,言语行动间,必会泄露出蛛丝马迹。武二郎日理万机,未必能明察秋毫,但是倘若传令下去,让全寨的小喽啰互相监督,遇到可疑之人积极检举……”   听完军师的建议,武松不由得皱眉,跟潘小园对望一眼。   从招安的口风放出来,直到现在,梁山上大约吸纳了五千左右的新成员。将这五千人打乱建制,分为二十人一组,鼓励互相举报,揭发有奖。倘若有人被证实为“奸细”,身边的兄弟们却不曾检举的,也算有罪,整个小组都得连坐。   潘小园尤其目瞪口呆。这法子……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不愧是善于拿捏人心的聪明人。附耳对武松说一句:“我觉得史文恭要提议的,也是类似的计策。”   武松当即给否了:“不成。这样弄得山上人人自危,太伤情分。本来就是新入伙的兄弟,以后还让他们怎么信任山寨?”   潘小园也附和:“而且肯定会有人为了领赏,胡乱检举兄弟,造成冤假错案。”   吴用急得直摇扇子,“可这是唯一可能奏效的法子。只能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然武二郎,你说怎么办?”   武松还真说不出该怎么办。略想一想,道:“照我说,这事早晚让朝廷知道。他们再派人来打,咱们迎战就是了!何必为了几个奸细,弄得山寨上人心惶惶?”   吴用苦笑:“武二郎说得轻巧。你也不是不知,自从宋大哥受了招安,咱们山寨奉命自毁长城,四面关卡已经任乡民搬拆了一大半,黑风寨也烧了,水闸也全撤了。这时候把官兵引狼入室,咱们……咱们不是自寻死路么!”   潘小园大吃一惊。难怪潜入梁山的时候如此顺利,一个水闸都没碰到!吴用虽然滑头多变,但确实是为山寨真心着想的。   武松也咬牙。点点头,“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军师早点回去歇息。”   吴用拱手,走两步,却没出门。立在门口,慢慢又说了一句:“还有……听卢员外昏迷中喃喃自语,似乎……那个史文恭并没死,而且被人放进梁山,兴风作浪来了。”   一句话犹如刀刃,被那轻轻摇晃的羽毛扇直接甩到眼前。潘小园一下子大惊失色,不由自主说:“不是……”   武松却早有准备。轻轻将她推到身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以吴用的智商,自然知道史文恭未必是杀晁天王的凶手——把炮火引到史文恭身上,激励梁山兄弟同仇敌忾,说不定还是吴用的主意。因此军师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暗示,你们的把柄在我手里。武松敢对我不利,我就敢把这件事捅出来。   武松直盯着他,神色凝重:“我也是刚刚得知。只可惜眼下咱们梁山上关卡尽毁,防务凋零,竟让他混进来了。倘若山寨里还是往常气象,他便有三头六臂,想必也踏不上金沙滩一步。军师说是不是?”   吴用却脸一白,脱口道:“这……”   军师想拿这件事当筹码,他武松却也不怕和他斗智。当初为了保证宋江上位顺利,急匆匆宣布史文恭已死结案,想必吴用也出了不少力。如今山寨里防务近似于无,也是因着招安,弃寨拔营的缘由,乃至将梁山的软肋暴露于人。若论起责任,竭力推动招安的吴军师也脱不了干系。   武松再冷笑:“听闻那人的行凶路线,乃是自东南二关以上。倘若那里还是武松守把,我就算拼一条命,也要留一条尸首在那里。”   吴用脸色再一红。哪能不知道,史文恭混进梁山的那一夜,武松还在小黑屋里锁着呢。同样是他军师的主意。   扇子也忘记摇了,心里面咒骂一句。以前只当武松是个义气莽汉,没想到也能如此狡猾。   只得说:“小生也就是随便提提……”   武松笑道:“无妨。军师运筹帷幄,自然明白,有些事该让谁知道,不该让谁知道。”   这一次较量,算是把吴用彻底拉拢过来。总算放了些心,回到自己小院,饮食梳洗,已近入夜。   潘小园给他宽心:“今儿晚啦。反正已闭山三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奸细的事,等明天把大伙聚起来,一起想个办法。”   武松点头。外套脱下来挂上。一回头,皱皱鼻子。   鼻子尖下变出一碗酒,浓香扑鼻,正让她笑眯眯的托着呢。   笑问道:“这是干什么?”   潘小园展颜一笑,回:“多久没喝了?”   武松低头看看手腕上厚厚的绷带,还散发着药香。被暗无天日地囚了多久,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还是很老实地笑一笑:“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当即满口生津,不小心就把那酒碗给接过来了。   她浅浅含笑,自己给自己也倒半碗。   “只是要你节制,谁禁你喝了?今日就当是庆功,还有,嗯……”放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团圆。”   武松忽然眼角发酸,重重跟她碰一碗,一饮而尽。见她居然把那半碗也一口灌进去了,脸颊当即晕起两圈酡红,笑靥如花。在东京当了这阵子老板娘,酒量见长。   捧起脸蛋吻上去,尽情吮吸那醉人醇香。听她立刻也动情,细微微的喘起来。   一刻欢愉,放开她,还是心中不定,在她唇畔低声说:“也算不上庆功。山寨的命运都在我手里,更比不得往常,我……我……”   实在不愿意示弱,但在她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今日冒了这个险,全凭一时意气,不知前路如何,或许凶险无定。我倒不怕什么,但是你,还有兄弟们……”   潘小园静静听他说完,伸手描他鬓角,带笑纠正一句:“意气用事的也不止你一人啊。我要是怕冒险,为什么巴巴的赶过来找你?”   武松怔住,低头看,熟悉的花容月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带着罕见的坚定刚强。他看得痴了,移不开眼。   果然是逆境使人成长。回想当初,阳谷县里那个束手束脚的小媳妇,所作所为不乏幼稚痴傻,让人头疼。街坊邻里谁都不敢得罪,被流氓调笑一句会脸红,被人偷了个钱袋都能慌得找不着北,偶尔运气好,多赚几文钱,能乐半天。   如今呢,她和亡命之徒为伍,干着掉脑袋的勾当,用那双挥不动刀、打不疼人的小手,把他从锁链里救出来,晶莹豁亮的眼眸坚定地看他,对他说:“不论多难,不是有我陪着你。就算前头是要死的局,也不能死得憋屈,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他心下感动,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宣誓似的说:“你好好儿的陪着我,别害怕。不管多难,只要我武二还有一口气,我看谁敢动你。”   她嘻嘻笑。明明是沉重的时刻,却让她笑出些恣睢肆意的轻快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心疼,左右瞧他,“你看你这两天……累得多憔悴……跟生病了似的……”   密谋、商讨、较力、夺权,几十个时辰之内仿佛度过了一生。没有太多机会和她哪怕说一句话,问一句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心头紧绷的弦,直到此时才彻底放松开来,沉淀出一点点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几缕头发丝儿擦着他脖颈,轻柔幽香,让他恍惚忘记身在何处。在这冷酷无序的世间,赠他一方小小的亲昵和谐。   却不知,用命换来的安详平静,究竟能维持几时?   什么都不愿想了。死也好,活也好,责无旁贷也好,背负骂名也好,此时通通比不过怀中的一捧温柔。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感到她踮脚,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唇角,小喜鹊似的,一下下的轻轻啄。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安抚,又似乎是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刚毅的面孔被撩起微微的血色,不由自主用力,将她推到墙边,按着肩膀。连带几根不听话的秀发,一并按住。她轻轻“啊”一声,脑袋一扭,直接噙住了。   再放开时,听到她大口喘息。埋首在他怀里,忽然问:“回来一趟真不容易……前几天基本上没睡,累了……今晚、今晚……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这话什么意思。武松立刻不满。   “没有。”抱得猛然一紧,“你跟我住。”   她可不承认等的就是这句话。还要脸面呢。   嗔一声:“可还没办酒呢,上赶着让人说闲话去?”   武松嗤笑。现在倒怕人说闲话了。五步之外那张小床榻上,盛夏一夜,蝉鸣月光,她那娇媚样儿可还没忘呢。   不过那次确实是悄悄的,她来去如风,走的时候也没声张。不像现在,千百双眼睛都往他这儿看,等着接受他的一切指示。那小榻也因他被捉拿囚禁,屋子被草草搜查翻腾了一遍,眼下堆满了杂物,看不出本来的形状了。   再将她推得靠里,揽住腰,咬着她耳朵,霸道宣布:“现在没机会,以后给你补上成不?”   潘小园才不是在乎那场酒席,笑道:“其实不办也行……”   听他呼吸一沉,仰头看了看他脸色,及时改口:“——不通。当然是要办的,嗯,还要办得风光热闹。回头去京城白矾楼,把什么师师、大才女,全都请过来,给它包上三天三夜,笙歌燕舞,嘻嘻……”仰头再啄一口,想起什么,笑嘻嘻补充,“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在东京各处,还藏了至少一万两金子……”   武松无语。方才觉着她侠骨铮铮、豪气干云,结果三句话不离本行,三言两语就露底了。   听她天花乱坠的吹法螺,思绪慢慢被她带得歪了,下了山,划过水泊,走过官道,停在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旖旎之乡里。   等她再随心所欲地吻上来时,终于忍不得,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头重脚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哟!轻点!”   嘴里说好,双臂圈禁得愈发有力。榻上乱七八糟杂着,连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焦躁不知所以。只好放下人,弯腰便要将杂物一拂而光。   潘小园抱住不让他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情愫倾泻而出,羞涩建议:“可以……不在床上……”   声音小得像苍蝇哼哼,然而武松也听到了,深沉朝她看一眼,呼吸一下子粗声可闻。   一点就透,直接将她轻轻托住,后背抵在墙上。甚至一只手就足够承托那重量,另一只手从外衣底下伸进去,解不开那两层系花儿的腰带,干脆两指用力,一绷就断了。贴着她细腻的身体,再三确认一句:“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努力在小空间里挣扎出呼吸的余地,“嗯”一声。   太敷衍,不满意。再将她托高些,狠狠抵着,专注看着,像是急于向她证明什么似的。手底下一寸寸的揉捏,清晰地感到底下的人一点点软下来。脚尖够不到地,又害怕,用力搂住他脖子不敢撒手。   潘小园被他弄得没办法,不是要你这样!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该怎样,但眼看着全身滚烫,双颊绯红,连推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一推……   “别碰我手!”   赶紧收力,心疼,随便他了。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怎的好像不觉着疼,也不需要休息似的!   但头脑已然昏昏沉沉的,也忘了矜持,只想顺着他,甜言蜜语哄他开心:“说话算话……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武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不成也会天天想着你……旁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塌下来我陪你担着……嗯、我的钱你、随便用……”   这最后一句可谓惊天动地,天底下独一无二,没有第二个男人得此待遇。   他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倒是被另一句击中,听他的胸腔里竟似乎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嗯!”   “你知不知道……我、我实在是不乐意跟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动脑子……但梁山不能毁在我手里……现在是迫不得已,但日后若得安顿,我才不想当这个老大……把寨子慢慢交在可靠的兄弟手里,然后……”   被自己最信赖的大哥摆了一道,那么多并非出自本意的杀人见血,那么多违心的笑里藏刀。这两天过得,似乎比以往一辈子还要累。   越说越低声,小心地看她一眼,水汪汪的瞳仁,满目芳华,映出他眼中一点怜爱。   “然后咱们无牵无挂的过一辈子。你爱操办酒席也好,爱做生意也好,爱四处游历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想带你去少林寺看看,还有泰山,还有黄河,还有……”   一把刀,一壶酒,快意江湖。初心何曾淡忘。   深埋心底的心里话,被他的亲哥哥泼过冷水,被周老先生斥过,被宋大哥不以为然过。   此时终于有勇气,在最信赖的人耳边提出来。   忽然看她眼圈红了。慌忙问:“怎么了,不好?”   伏在他肩头,被他抱在空中,却好像升上了云端之上。迫不及待点头,   呜呜咽咽说:“好,好……我、我等你说这话呢……”   再就说不下去了,从身到心一塌糊涂,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感觉不陌生,比上次的“春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含着他唇,迫不及待地舔舐吮咬。腰间一松一凉,突然一线微妙,腿绷直了,一下子夹紧他的腰。这厮……   武松再等不得。欲望来得汹涌澎湃。抱她贴紧,低喘出声。   “疼就说。” 第223章 有心报国   刀枪丛中的缠绵方尽, 夜已深沉。一个瘫成一团软泥,一个还尚有点精神。好不容易把床铺整理出个够躺人的平面来,抱她上去,没沾枕头就听到呼吸均匀了。   他自己, 搂着软绵绵滑腻腻的一团,神思困倦却难寐,总觉得心绪不安。随手理她的鬓发, 静静想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遥远的喊叫。   “大哥!大哥……”   声音跑近, “大哥快来,有急事!”   武松一怔。满目凌乱, 眼中有些恼怒尴尬。   “不是都安排好了么!有什么事, 明天说不行?”   外面的人急得快哭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喊出来, 最后还是笼统叫他:“大哥你出来……”   潘小园迷瞪着眼, 懒得起来。见他那似窘非窘的样儿, 吃吃的笑,轻轻推他,笑道:“快去呀, 别掉以轻心。”   见他犹豫, 又催:“不是说好了陪你吗?我就在这儿等你, 飞不走。就算你一去去了十年八年,我在这儿生根发芽的等你。”   武松深为感动,认认真真吻她一吻, 这才依依不舍把她松开。他突然想,自己的天分都去哪儿了?要是他也能脱口而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听着得多开心。   飞快打理整齐,出去一看,便吓一跳。十几个兄弟站成一排,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伙互相看一眼,最后还是张青出来,颤着声音说:“武松兄弟,你……你去看一下宋大哥……”   宋江被软禁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院子里。那院子由于要防备居心不良的“刺客”,被修葺得十分严整:三重锁,内外窗,一丈高的院墙。内里发生什么动静,外面都很难察觉到。   宋江听着外面不断的人来人往、发号施令,将他苦心经营的百尺高台一点点拆卸掉。更别提,梁山上那些见了他恭恭敬敬叫大哥的好兄弟们,表面上半推半就的跟着他招安报国,内心里竟而终究是没将他的抱负放在第一位。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梁山飞快地倒退,自知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可能。   相似的绝望,他当年在江州牢城里就体会过一次。醉后误题反诗——其实他哪里是想犯上作乱,不过是发泄内心郁积的不满,话说得重了些——他宋江经史权谋俱通,哪点比不上朝廷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大员,凭什么人家青史留名,有官爵有封号,他却怀才不遇,流落江湖,百年之后尽归黄土,谁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被妒才之人借题发挥,说他谋反,给他判了个斩。被押上法场的时候,宋江觉得这一辈子就算交代了。虽然他不甘,死也是一缕不肯走上奈何桥的怨魂。   而这一次呢?虽然没有被人取了性命,但却被同样无情地夺走了所有的希望。而这一次,也定不会有老大哥晁盖,带着一干热血丹心的兄弟,将他从鬼头刀下救出来,重新开始了。   宋江后悔。悔自己终究是没有成大事的魄力。倘若不是顾着兄弟义气,在山上收留了那么多桀骜不驯的异党;倘若能用更硬的铁腕把吴用震慑住,让他不至于临阵倒戈;倘若当初干脆狠心杀了武二和他那些同党,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扬名显姓、衣锦还乡,一切如同一场荒诞的梦,还没开始,便被碾压粉碎。   自己的老父已经归天,亲弟已经结婚生子,宗亲香火有人奉祀。这时候放弃,也不算不孝吧。   割破手指,写就血书一封,洋洋洒洒,言明自己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罪人,不肯半点欺心,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今自绝于此,以全一世忠义清名。   然后详细安排了后事:自身财产尽数给散周围贫苦百姓,训弟教侄,此生不可有违忠义之道。最后告诫梁山兄弟,勿要一念之差,重堕魔道。宋江在别处,还会看着你们。   书罢,换上御赐的红锦袍、金腰牌、朝天巾帻,抹绿朝靴,面向汴京方向俯伏跪拜。然后白绫一匹,一代江湖枭雄,就此黄粱一梦。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   宋江的院门外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武松双目失神,杂在人群里,慢慢跪下去。一跪便是一整夜。   他茫然听着周围人声鼎沸,哭泣、哀号、窃窃私语,每一个音节都直冲脑海深处。从小到大,没有如此深切地怀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宋大哥,是不是他害死的?   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滑入深渊的情绪一点点拉上来。用力掐掌心,强迫自己澄澈清明。   直到天边一线曙光闪了眼,才猛然站起来,一瞬间的眩晕。   忽然听到吴用朝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宋大哥中道崩殂,都是……都是贪官奸人将他害成这样,花言巧语连番哄骗,以致让他……钻了牛角尖……朝廷四贼,处心积虑搞垮梁山,日后咱们定要为宋大哥报仇雪恨!……”   空口白牙,竟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指鹿为马,武松当场便有怒斥的冲动。   但他也知道,此情此景不容他率性坦言。宋大哥死而不甘,遗书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望梁山兄弟迷途知返。宋江愿以一死换来大家的“警醒”。   用一条命换来的一句呐喊。梁山本来就离散的人心,此时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有担当男子汉,向来不怕给自己揽责任。可眼下难道能说,吴学究一派胡言,宋大哥根本便是心魔太盛,差点将所有兄弟送入万劫不复?难道说是我将他害死的?就算他立刻自裁谢罪,下一刻梁山便会崩溃成一盘散沙。余光瞟见人群里慌乱无措的六娘,她怎么办?他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怎么办?   当此非常时刻,必须竖立一个靶子,才能让大伙同仇敌忾。“贪官奸臣”便是那个百试百灵的靶子。吴用的脑子比他的人品高明百倍。   其次,宋江的死,必须有人对此负责。而这个锅,不能由他武松来背。   至少现在不能。   咬咬牙,调动起这辈子里有的坏,耐心听吴用说完。周围愁容惨淡几百人,默默无声地听着。   然后开口:“山寨事务,便依昨日约定,暂时由兄弟我掌管。首先,宋大哥和其他几位兄弟的后事……”   突然被人打断了。戴宗甩着他身后的大背囊,横眉怒目,起身喝道:“武松,你休要睁眼说瞎话!宋大哥明明是被你逼死的,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卢员外和一干死伤的兄弟,谁指示做的,你心知肚明!你如今妄图掌管山寨,用心为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昨日忠义堂里,你做什么来?我们大伙都看着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和宋江交情深厚的,其实心里也有这么个意思。话噙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武松双眉一轩,朗声道:“不错!武松是有对不起宋大哥之处。寨子里的死伤,要算就都算在我头上!若兄弟们觉得武松该死,今日容我一分私心,先寄下我这条命。咱们梁山除了宋大哥一个,尚有万千兄弟前途未卜。咱们的江湖名声毁了,无妨,靠自己重新挣。和贪官奸臣的那些狗屁约定,不算,通通废除掉。宋大哥受人蒙蔽,做下的一众荒唐事,咱们须得一一弥补,才算得上顶天立地的江湖豪杰!等做完这些,等我梁山好汉在江湖上的名声回复往日之时,我武松自行放权谢罪!诸位兄弟要来给宋大哥报仇的,那时尽管来取我命,武松绝不还手!”   铿锵一番话毋庸置疑。长眉大眼间正气磅礴,威风凛凛。潘小园在远处一看之下,饶是已与武松相处日久,仍然莫名其妙的打个冷战。   余音绕梁。有人敬畏,有人嗟叹,有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睛。   武松轻轻咬牙,相邻小喽啰腰间拔出一柄刀,再添一句:“大丈夫言出必践,兄弟们若是信不过我,我今日先寄下这一只手,以血明志!日后再割这颗脑袋!”   双眼眨也不眨,将自己左臂瞟了一眼,右手轻轻一扬,刀光闪亮。   一阵倒抽气声,混着一声尖叫。下一刻,等那刀带风挥动,才突然当啷啷啷一阵响,禅杖、朴刀、飞石、铁枪,七八样兵器飞速袭来,硬生生将武松手里的刀隔在了半空。   “兄弟,不可!”   “我们信你!”   鲁智深粗声说道:“这事不怪你,是宋公明对你不仁在先,用不着自己剁自己!”   林冲一直未发话,此时慢慢说:“宋江兄弟想来也不愿见到梁山散伙。只要兄弟你是真心为大伙打算的,我林冲愿意听你调遣。”   众人慢慢站起来。水寨众人互相看一眼,齐齐走到武松身边。   “现在不是寻仇报仇的时候,先把眼下事情料理干净再说!”   慢慢的,一个一个,站到武松一侧。大丈夫敢作敢为,虽然性格背景各有差异,但能够选择上梁山来当亡命之徒,本身就不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   若说昨日忠义堂上,吴用那番见风使舵的“拥戴”,尚且有些顺应时势的威胁勉强之意,今日这一次站队,才算是切切实实地尘埃落定。就算是再愚钝麻木的角色,此刻也心知肚明,若再不团结,前方立刻便是万丈深渊。   武松吩咐将死去兄弟厚葬祭奠,琐事全部处理完毕,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灌一碗酒,精神振奋了一刻,一步步走回去,只想找个地方休息。   路边等着个同样面带倦容的小娘子,带了一件披风,自自然然地给他披在身上。   一开口却是兴师问罪,声音里带着三分哭腔:“你——凭什么要作践自己,倘若大伙不拦着,你是不是真的就对自己下刀子了!是不是真的日后就要去给你宋大哥偿命!”   武松黯然一笑,安抚地拨开她一缕散乱的鬓发。   “我……不知道。”   她再压低声音:“人是史文恭杀的,他留下的烂摊子,你凭什么担着!你就不会……”   就不会实话实说,把责任推卸给那个早就逃脱的“外人”?   武松摇摇头,“我不知道……”   倘若实话实说,放史文恭进山寨的责任,以及追根溯源,当初将这个祸胎留了一条命,都要着落在眼前这位六娘头上。难道要让她也卷进风口浪尖,成为兄弟们讨伐的对象么!   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炮火都引到自己身上。他的身子板厚实,担得住。   但他也知道,眼下自己这一条命不属于他一个人。意气用事再容易不过,难道要她后半生守着一个废人过活?   说好的无牵无挂浪迹江湖呢?   轻轻将她在怀里揽一揽,低声说:“对不住。”   听她在怀里轻轻抽泣一声。方才吓得不轻。   手足无措,又赶紧补充一句:“以后再这样时,会提前跟你商量下。”   潘小园胸口一阵干噎,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狠狠掐他一把。随后叹口气。当初莫名其妙喜欢上他,不也就是喜欢他这股天真坦荡的直率劲儿么。对她是如此,对别人是如此,对他自己亦是如此——有什么可抱怨的?   平息一下情绪,告诉他:   “底下小喽啰来报,请你山下去看看。你若是太累了……若放心我,我代你去。”   武松微微一惊。阳光已洒遍全山,他却是两夜未眠。还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累是累,垮不了。拍拍她肩膀:“你先去,我带人随后就到。”   随后又想起来,问:“山下哪儿?”   “金沙滩。”   “出什么事了?”   “说是……泊子里有艘来历不明的船。” 第224章 倾国倾城   琐事繁多。武松一个人哪处理得过来, 他也并非全能,无法面面俱到。于是几个知根知底的老兄弟,譬如鲁智深、林冲、李俊、张青夫妇、阮氏兄弟,还有被监督着的公孙胜, 还有地位一落千丈的吴用,算是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民主议会”,各司其职, 发挥特长,共同决定非常时期的各种非常事务。   这会子听说水泊里大摇大摆地驶来了不属于山寨的船, 几个人齐齐一惊。鲁智深抄起禅杖喝道:“官军打来了?”   林冲说道:“师兄稍安勿躁,派人下去看看。”   鲁智深不依, “要去亲自去!洒家看是谁在作怪!”   武松让大家备好兵器, 自己抄起刀,挥手带了一群人, 再朝小喽啰指示两句, 直奔金沙滩了。   来的是一艘孤零零小旧渔船, 不知是从附近哪个老乡家里借的。船上一人摇橹,头戴斗笠,远远的看不清样貌。但见一面摇, 一面回头朝舱里说着什么, 想必船舱中另外有人。   等到渔船摇近, 已有几十人闻讯赶到金沙滩,刀光剑影,严阵以待。   潘小园见武松来了, 赶紧凑过去问:“是谁?”   “不知道。”敌我不明,顺带将她往身后拉一把。   小船就这么无畏地靠了岸。那摇橹的掀开斗笠的一刹那,只听得金沙滩上一片怒喝,几十柄刀噼里啪啦地拔出来。   性急的周通蹬蹬蹬几步上去,揪住衣领,捏起拳头,咚咚咚一阵猛揍:“是你!”   潘小园连说话都忘记了,睁大眼睛,自己的视力没出错。   “……燕青!”   燕青放下船橹,硬生生受了周通几记老拳。眉头一皱,俊美白皙的面庞上涌起一点红,毫不还手。   再环望金沙滩的刀光剑影,人人对他怒目而视。免不得有些慌乱。   金沙滩身上,知情的向不知情的飞快解释:“他是按宋大哥指示,勾结朝廷大官,把咱们都给招安卖了!还陷害明教圣女……”   一传十十传百,有的没的添油加醋,周通揍得起劲,没人拦他。   等周通揍得够了,燕青才喘息一刻,抹掉唇边一丝血,单膝跪下,朝面前几十个煞神团团一拜,声音平静清朗,开门见山。   “小弟自知对不住各位大哥。今日是来领罚的。一刀一剐,小弟甘愿领受。”   武松冷然看着他。燕青的无间道作为早就听六娘说了,吴用也供述出来一些。虽然她讲得十分简略,但也足以想象她那时候的绝望无助。更别提因此而被坑害的其他人……   森然问道:“若今日来迎你的是宋大哥呢?是不是就改口来领赏了?”   燕青苦笑摇头,几柄刀四面八方对准他。人人素白巾帻腰带,不难想象出发生了什么。   “水寨全部封锁,小弟就算再愚钝,也知山上出了变故。但不论今日寨子里是谁做主、挂什么旗子,我都是非得来一趟不可的。不然纵使身处天涯海角,也是于心不安。”   潘小园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头一次,对这人的花言巧语完全免疫。   突兀地询问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风门虽然已经和她清了交情,但看在史文恭的面子上,怎么也得好人做到底,不会转头就把人犯给放了吧。   燕青抬眼看见她,又垂眼下去,面容平静,低低回答她:“开封府搜查沟渠,风门众人转移了好几次,人员七零八落,我那些‘狱卒’便监得不严。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他却苦笑不说了。但潘小园熟知这人尿性,附耳告诉武松:“风门里尽是些桃花枝的女孩子,定是让他灌了迷魂汤,‘化敌为友’了。”   问他:“水夫人呢?还好么?”   “安全躲起来了——我帮的忙。”   阮小七抄个挠钩,去拉他那艘小渔船,一面说:“燕小乙,你在东京做下在这么大事来,本可以逃走江湖,隐姓埋名过日子,可你倒敢回来,冲这点,我小七敬你是条汉子。但你既然回了梁山,就得按梁山的军法处置,你懂么?”   燕青咬着嘴唇,余光朝那小渔船看一眼,点点头。   “小乙已知自己做事荒唐,大丈夫敢作敢当,今日任凭发落。但求问一句……卢员外眼下如何?”   大伙倒都被他这份骨气打动了一刻。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他:“性命无碍!”“床上养伤呢!”   此时方金芝和包道乙也闻讯赶来。见了燕青,自然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但马上又提起心思,很明智地没有开口指责,否则倒像是给众梁山好汉施加压力了。   燕青却眼尖看见他们,远远的深深一揖,昂首不说话。   不知是谁扔来一把刀,扑的一声响,插进他脚边土地里。   “燕小乙,兄弟一场,大伙不为难你!你要是真心悔罪,就自己看着办吧!”   却又有人低声说:“到底是自家兄弟……宋大哥做的决定,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眼下用人之际……”   武松见他还保持着拜倒的姿态,轻轻一提,让他站起来。   “为什么回来?说清楚。”   他心里也清楚,“良心不安”这种现象,放在别人身上还可能是个理由,却唯独不像是能让燕青产生困扰的。但若说他是回山来兴风作浪、再玩花样的,谅他也没这份本事。   见他默然不语,又问:“船里是谁?”   早就敏锐地看出来了,来的不止他一个。   燕青似是心中为难,还是长久不言,忽然低声说:“小弟手里还有些情报……”   知道武松最不喜欢要挟交易,很聪明地不流露出“情报换命”的意思,而是不卑不亢地说:“这些情报,山寨也许用得着,便只好回来了。武松大哥,这些东西你拿好了,但求对山寨有些许用处。再砍小乙脑袋,我死而瞑目。”   怀中一摞纸张送到武松手上,毫不在意拔出地上那柄刀,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刀柄朝前,递了个趁手的高度。   平生第一次赌命,虽然镇定,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胸膛轻微地起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小渔船,目光转为坚定,缓缓闭上眼。   武松将那叠纸展开来,一读之下,微微变色。   “你……”   竟是一副完整的名单。朝廷安插在梁山的所有“监察”,姓名、相貌特征、军中职位,一行一行,整洁明了。   旁边的几十人全都好奇。   “武松兄弟,那是什么?”   “俺不识字,念一念,念一念!”   武松将那名单小心折好,放进怀里,心中已有计较。伸手将燕青手中的刀接过来,刀刃反出惨白的光。   接着顺手一劈,周围人齐声惊呼。等得片刻,才发现那刀刃贴着燕青脖颈擦过,只削下一缕头发。   刀起之时,终于听到渔船上一声娇声呼喊:“慢着!”   紧接着,舱里的人扶着舱边立柱,摇晃站出来,声音被微风送到岸上。   “还请各位义士手下留情!”   这声音一出来,有如香风拂面,温泉清波,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惬意。金沙滩上百十号生猛好汉,目光从燕青身上移开,迅速定在那船首立着的窈窕身影上。一小半的人当即呆了。   而潘小园当即大失矜持,和旁边的方金芝同时叫出声来:“李姑娘!”   赶紧跑过去,和圣女一左一右,把弱不禁风的李师师扶上岸来。   李师师长纱遮面,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大男人,显见有些怯场。扶稳了潘小园的手臂,缓缓万福下去。   “各位义士不必生疑。是我叫燕大哥回来的。”   ……   金沙滩上寂静了半晌。哗啦一声,有人手中的刀掉地上了。   潘小园飞快地低声介绍两句。武松讶然:“这是李师师?”   她无奈低声:“别叫人名字。”   虽说李师师的名字早不是什么闺阁之秘,都响遍京城了。   虽说在场的不止李师师一个美貌小娘子。但唯有她一个,头饰珠翠,身着华服,全身上下没一点侠气匪气,也没一点风尘旅途的劳顿之感。和在场众好汉的气质更是格格不入,仿佛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让梁山上的粗糙氛围给割伤了。   突然有人粗声问出来:“这小娘们是谁?”   “燕青,带女人来山上,你什么意思?”   更有的直接问出来:“小娘子,你哪儿的?”   不得不说,李师师的容貌也许倾国倾城,但此时此地,却算不上倾山倾寨。弱质难恒之美,只适合细乐柔音、浅酌低唱,放在东京风流繁华之地,迷倒多少文人雅客;但这份气质,梁山上的糙老爷们却不是人人欣赏得来,下里巴人听不得阳春白雪;能让他们大起不轨之心的,不外乎生动鲜活、旺夫益子的辣娘们。而一眼见到李师师,大多数人只是惊叹她生得纤巧完美,世间罕见,简直不像个正常女人了。   因此在态度上,也出现了两极分化。譬如富二代出身的史进史大少爷,目光定在佳人的身上,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而老实巴交的农民陶宗旺,手里拄着当兵器的锄头,心里想的是:消瘦成这个样子,莫不是生病,却怎的还没被风吹走呢?   鲁智深则十分同情,粗着嗓门道:“这小娘子饿了多久了?去拿点酒肉来!”   李师师哪听过这些毫不怜香惜玉的粗话。轻纱下的面庞微红,又是一个深深的万福。   “燕大哥此次回山,只为挽回过错,别无二心。还望各位义士哥哥看在贱妾薄面上,饶恕他则个。”   众好汉一辈子见过几个用“贱妾”自称的女人?不管她是瘦骨伶仃还是高不可攀,还是故弄玄虚,还是卖弄风情,那声音一出来,再铁的硬汉,一颗心都软了那么两三分。   就连武松也有点犹疑不定。要是完全不给李姑娘这点“薄面”,身后的这些大眼瞪小眼的兄弟们,是不是得当场跟自己切磋一下子?   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哭。   眼看着男人们基本上全都沦陷。潘小园义不容辞地接过指挥权。   “大伙先别在这儿吹风了。各回各的岗位守着。阮七哥,烦你将船泊了。来一顶轿子,先接李姑娘上山休整,护送……让鲁师父来。武二哥,林教头,你俩‘陪送’小乙哥上山。”   偌大梁山,破天荒头一遭,居然容了一个女人发号施令。偏偏被她点到名的几位还都非常配合,立刻毫无怨言地接了她的任务。   尤其是武松。那眼神里居然还似乎带着点嘚瑟,似乎是在向全山兄弟挑衅:“我的女人很棒吧?”   没人再敢驳斥。况且谁心里没点虚头,敢情方才见到美女,眼睛直了的,也不止自己一个。   潘小园再看一眼燕青。身边武、林两个人监着,他武功再精,也耍不出花招了吧。   但看他也没有耍花招的意思。潘小园自从见到李师师的一刹那,就明白了五六,他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回来领罪了。   李师师说往东,他哪敢往南。碰上这位命定的冤家,也算他上辈子倒霉。   不过此刻,他却罕见地没有顺着李师师的意思。李师师望着抬过来的轿子,颇有些难为情,轻启朱唇,说道:“不劳义士们辛苦……”   燕青则温和地坚持了一句:“就按潘嫂子说的。山路崎岖,娘子万金之体,还是乘轿的好。”   如此“重友轻色”,潘小园觉得受宠若惊。   但却还有四五分的不解。燕青这小子当真花头繁多,真的把李姑娘给芳心俘获了?以至于让她不吝跋涉之苦,几百里地过来,只为给他求情?   看李师师的神色,却也不像。初涉江湖抛头露面,眼下李姑娘九成九的注意力都不在燕青身上,而是目光围着梁山众好汉转,忽而好奇,忽而害怕,忽而心中默默念叨,想必是按照燕青此前给她提供的信息,一个个的对号入座呢。   有几个已经让她认出来了,   非常兴奋地跟潘小园附耳确认。   “那位富贵王孙气象的,是不是柴进柴大官人?那个是杨制使,那个是智深师父,对不对?……”   潘小园殷勤解答遍了。看李师师上了轿子,往前一指,“小乙哥,请。”   燕青自觉伸出手来,让小喽啰把他给五花大绑了,苦笑道:“嫂子怎的不骂我?”   现在倒不称表姐,改叫嫂子了。叫得她娇躯一震。   “还是叫表姐吧。”   燕青从命:“表姐。”   “说吧!怎么回事?” 第225章 出道   燕青平素伶牙俐齿, 但今日许是觉得一言难尽,又或许是思绪都被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结捆住了,几番磨蹭,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但不说不成。一把刀悬在头上, 大伙看他的眼神五花八门,可都还没说饶了他呢。   有李师师给他求情,满山的好汉大起怜香惜玉之心, 自然不好再揪着他揍;可师师姑娘的到来也起了些微妙的反作用:梁山这么多五大三粗的糙汉,生得磕碜点儿的, 连顾大嫂这般姿色的女人都不愿意跟他多说话。突然见燕青带回来一位国色天香,而且是一路同行朝夕相处——那心情可想而知, 看他的眼神里, 恶狠狠的带着不少敌意。   燕青只能当没看见,一句句的慢慢供述。   当日从风门逃出来, 悄悄潜回点心铺, 只见人去屋空, “表姐”不见踪迹;再听说了台狱被劫,钦犯逃跑,心中更慌。惯常接头的那些官府线人一概不敢见, 梁山也不敢回, 天知道那里眼下是什么样子。   不免颇有悔意。但悔的不是冒险做这个双面间谍, 而是平素到底对“表姐”轻慢了戒心,只道她善良无害,却是看走了眼, 太过轻敌,导致功败垂成。   举目无亲、走投无路之际,脑海里只盘桓着一个人。   就算他得罪了所有人,就算从此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因着有她,这世界便还充满希望。哪怕就算明天死掉,也非得见一见她不可。   天可怜见,到得今日,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倘若是过去的燕小乙见了这般窘境,怕是要笑到肚子疼,大呼丢脸。   轻车熟路地混进白矾楼,依旧扮成那个送外卖的小厮。李师师手底下的丫环、婆子、保姆、经纪人,一个个都认得他,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把他放了进去。   花鸟紫檀屏风后面,李师师久久听不到他放下食盒的声音,忍不住探出半个脸,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了。   这是哪里来的画中人!   李师师往日见的男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年长于她不少的——年轻后生,即便是青年才俊,通常攒不够跟她喝一盏茶的钱。   刚要惊声叫,燕青深深一拜:“见过娘子。”   声音倒是挺熟。李师师迷惑不解,如堕云中。   这才意识到他究竟是谁。莫非这世上竟真的有脱胎换骨的药不成?   忽然想起什么不得了的,连忙找借口,遣退了两个正在整理衣物的贴身丫环。不能让他们瞧见房里男人的样貌。   燕青见她眼往外瞟,知她担心什么,微笑道:“外面其余的乳母丫环都未曾见我如此。小乙唐突,可否借用娘子一刻钟的时间?”   堂堂正正的拿本来面目见人,失去的自信又一点点捡回来。三两句话,逗得她放下了戒心,绽出一丝笑。   “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的易容之术,我倒是孤陋寡闻了。”   燕青嘻嘻一笑,正要接一句俏皮话,李师师那张俏丽无双的脸蛋却又板起来了。   “所以……今日既不是来送餐,倒是来专门和我说话儿的?你好大的胆子!”   燕青眉目含笑:“小乙知罪。”   明摆着是赶不走了。李师师倒不怕他。倘若这人真有冒犯的意图,只要提高声音,随意喊声“有贼”,至少能有三五十个保镖立刻冲进来,光体重都能把他压死了。   这么一想,这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一亲芳泽,倒是大胆得有趣。   “要说什么,我听着。”   燕青再施一礼,神色转为落寞:“小乙犯下弥天大罪,这就要离开京城,浪迹江湖去也。走之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娘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有缘再见。但求娘子今后,能记着我一分一毫,小乙人在天涯,便是福泽无穷。”   一字一字,掰开揉碎了全是真心话,没半点水分。   李师师低低重复道:“浪迹江湖。呵……浪迹江湖,有什么好。”   金丝雀儿听不得外面的松涛海浪,便是出城踏青都是奢望,却对“浪迹江湖”四个字产生了憧憬,着实好笑。   燕青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快,狠一狠心,笑着接话:“浪迹江湖,漂泊四海,赏海内奇景,探市肆繁华,交豪杰挚友,品各地珍馐,走前人未走之路,踏世人未踏之青,再不用敷衍应酬,枉费青春,累了便歇,倦了便停,寻一个挚爱之处,了此一生,便可算是九分完满了。”   李师师喟然良久,问:“为何不是十分完满?”   “若无同心之人相伴,再精彩的旅途也沦于孤单。此一分可遇而不可求,小乙福薄,不敢奢望。”   其实不用他解释,李师师何等聪慧,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低声轻笑:“只怕有人见不得你过这样的日子。我虽然不出门,也知世道纷乱,有强盗,有官兵,有猛兽,还有笑里藏刀的人。你却告诉我,如何能够安宁?”   京城名气第一的花魁无故失踪,能没人寻找搜捕?你能保护我?   燕青再拜,低声回:“娘子不妨大呼一声‘有贼’试试。”   便有不轨之人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   李师师双颊晕红,忍俊不禁。他倒是大言不惭。   屏风后面慵懒起身,环佩相碰,香风袭人。   “哥哥且进来,饮一盏茶。”   燕青口称不敢。等听到瓷盏叮当响,香茗的味道焙出来,才受宠若惊,小心跨了进去。   玛瑙墩,花梨案。李师师嫣然巧笑,亲手把盏:“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识得你。浪子燕青,名不虚传。”   燕青失魂落魄的,那盏茶的滋味也没品多少,满目尽是她那动人心弦的轻声慢语,无酒也醉人。   “娘子若……不弃,小人愿……愿一生服侍……”   口中有些不听使唤的醉话,完全不是他燕小乙往日的风格。可他控制不住。   难道真的是醉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头晕脑胀,醉得人事不省之前,还不忘调整了一下倒下的方向,免得把她那套精致的天青底乳白瓷茶具碰翻了。   ……   等燕青醒过来,依旧是姿态不雅地翻倒在李师师的玉石雕花茶几跟前。赶紧爬起来,头晕脑胀。   “娘子……”   李师师也惊讶,秀目大睁,一直愣着呢。   初出茅庐,第一场“战绩”便是麻翻了梁山好汉浪子燕青,这等成就,江湖上传开,够她吹一阵子的了,说不定还会得一个“夺命仙姑”之类的绰号。   其实也不能说李师师手段高超。潘小园是给过她孙二娘的蒙汗药,也略略说过用法,但她毫无经验,头一次试手,不免放得份大量足,就连潘小园自己遇见了,也得闻出不对劲儿来。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中她的招。燕青蒙她眷顾,心情激荡之时,眼不辨五色,耳不听杂声,她就算直接给他一杯药粉兑水,他怕是也能毫无察觉地灌下去。   燕青简直难以置信,再喃喃问一句:“娘子……”   李师师粉面一沉,纤纤素手,捏着薄薄一沓字纸。   “燕大哥,我一直当你是梁山义士,做的事光明磊落的好汉勾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燕青大惊,药效下去一多半,伸手入怀一摸,怀中已然空空。突然心里又砰的一跳,脸上有点红。低头瞅瞅腰带,一个整齐的蝴蝶结。   在她面前说不出假话,跪起来,低声道:“是朝廷招安梁山,在彼安排的监察名单。”   “这个呢?”又是几张纸甩过来。   低声下气:“梁山促成北伐有功,蔡太师送来的嘉许密信。还没来得及送回山去。”   “这些呢?哪儿来的?”整整齐齐几锭灿灿黄金,啪的扣在花梨木几案上。   燕青狠命咬嘴唇,“从潘六娘子处取的。”   “潘六娘子在何处?我想她了。”   “小乙不知。”   “方小娘子又在何处?”   燕青一身冷汗,伏地再拜。   “小乙不知。”   李师师是惯会拿捏男人心思的,见他实在是羞愧欲死了,才轻声细语的给颗糖:“别急,她们都好好儿的,数日前还来拜访过我呢。”   因此对燕青的“劣迹”多少有些认知。今日他亲身上门,虽然风流俊俏让人惊艳,虽然伶牙俐齿惹人喜欢,但李师师是什么人物,好感归好感,怎会就此忘我倾心。   燕青猛然抬头。汗流浃背。第一反应却是,她……不会跟我走了。   李师师忽然又不忍了,轻声叹气:“哥哥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不然为何放着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却要费力不讨好的出卖朋友?”   燕青苦笑。他的确有一大堆不可言说的苦衷,为了恩人卢员外,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将那群“替天行道”之人小小的报复一下子。   但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呢?背叛就是背叛。从他答应开始过双面生活的那一日起,就注定当不了享誉江湖的英雄豪杰。   还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来龙去脉,细细的和她坦白了。李师师又是一叹。   “你知不知道京师街头巷尾流传的民谣:‘百尺竿头望神州,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   燕青低声接话:“更有收人在后头。”(1)   连市井百姓也看出“联金灭辽”之策有多危险。身佩明珠的弱质文人,为了报复曾欺侮他的邻舍,唤来强盗,借刀杀人!   梁山上一群饱学之士,能没有丝毫预见?燕小乙精明强干,能对此浑然不觉?   “师师昨日读书,尝涉忠孝之事。文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父有争子,不行无札;士有争友,不为不义 ——我本以为这才是江湖侠客的处世之道。你既要报卢员外的抚育之恩,却不行君子之事,将恩人至于不义之中,你……不觉得有愧么?”(2)   “我、我……”   “我不懂你们江湖人行事的准则,但哥哥身背这等债务,日后浪迹江湖之时,想必也不会太舒坦吧?”   燕青郁郁一笑:“岂止是不舒坦。小乙这几天整日噩梦。”   在李师师面前没有假话。当他完成了接受的一切指示,本来是该高奏凯歌的时刻,却意外地神思郁郁,将身在东京的日日夜夜回忆了又回忆,只有对和错,却分不清应该不应该。   乃至最后被史文恭刀刃及颈之时,竟有些释然的感觉。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吗?   他从小机敏伶俐,身边少有人及,乃至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刻充满了自信,听不太进旁人的迂腐言语。   然而此刻,李师师的几句老生常谈的婉言,却好似佛言纶音,一下子将那个自信的外壳撕扯出一个锋利的口子,汩汩泄出里面火热的真情实意来。小时候断断续续读的那些书,什么是信,什么是义,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一字一句,突然重新变得鲜活无比。   一下子汗颜无地,神思恍惚。平生头一次,深深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女人。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然而她的声音鼓荡在耳膜,告诉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燕青心中纷乱,无数个念头来来去去,苦笑着问:“我若现在回山,娘子猜我会被撕成多少片?”   李师师秀眉微蹙。方才那次初试手的成功,给她身上添了一些突如其来的江湖豪气。   一直把他当做江湖豪士尊敬相待。却不知她李师师从小养尊处优,待起下人仆役来,那份颐指气使的骄傲跋扈劲儿,却也不用刻意装出来。   不再正眼看他,沉下声音,问:“我若非要你去呢?”   “那……小乙只好去赴死。”   说着慢慢站起来,轻轻归拢几案上的茶壶茶盏,慢慢转身,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   “我会求山上兄弟给娘子送个信儿,告诉娘子,小乙纵然一死,该补救的,都已尽量补救完了。望娘子日后,安稳岁月中,焙茗间隙里,能记起小人些个。”   李师师见他如此干脆利落,毫无怨言地大步出门,忍不住叫道:“等等!”   望着那双愕然带着惊喜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他们总会买我的面子吧?”   燕青只觉得被闪电击中了,从里到外一片麻。   “娘子说……说什么?”   李师师自己也有些讶异。难道不是早就厌倦了牢笼中以色侍人的生活,难道不是被每天数着米粒儿吃饭的日子逼得要发疯;方才在听他讲什么游历四海,难道不是悠然神往,眼眶发酸;更何况,因着“收留”钦犯的事情,心中时刻不安,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官兵闯进门来,而那个金丝雀儿的主人,问都不会问一句。   心中的涓涓细流汇成沧海,一旦闸门开了条小缝,便是倾泻而出,无可挽回。   她不是都会使蒙汗药了么!凭什么闯不得江湖?   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我……若是被强盗劫持走了,我的这些丫环婆子,会被拿住问罪的吧?”   燕青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放心!他们会使钱消灾的。”   潘小园听完燕青吞吞吐吐的供述,对他的恨意消了一半,转而代以极端深刻的同情。   所以这一路上,他是兼做车夫、伙夫、小厮、保镖、保姆,不知受了多少罪。以至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李师师一路奔波,居然气色一如往常,衣角连尘土都没沾一点!   想问他这回到底有没有福分碰一下师师姑娘的手,又觉得不免刻薄了。但看他方才居然敢跟李师师唱一句反调,坚持让她乘轿,则似乎还是有那么些进展,至少已获得了一分一毫的话语权。   再看那顶李师师的小轿,油然而生一股大写的服气。   平行历史中的李师师下落成迷,有人说她在金兵入侵之时尽捐家财,充作军费,宋亡后从容殉国,羞杀一干贪生怕死的须眉男子。有人说一介烟花娼妓如何能有如此觉悟胆识,不过是流落江南,嫁作商人妇,晚景凄凉而已。   现在看来,这第一种说法,竟还真有些可信之处。   只是李师师虽然聪颖过人,毕竟涉世不深,   所见男人多为才子墨客,更没跟地痞流氓打过交道。她只道“梁山义士”都是说一不二的好汉,因此才毫不畏惧地冒险前来为燕青作证。   却不知倘若她遇到的是宋江之辈,她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人质,只要将她控制牢了,便可以轻松将燕青玩弄于鼓掌之中,更别提什么原则和大义。   这么一想,李师师也算运气,碰上如今的梁山主事武二哥,一点也想不到对她动歪念头。 第226章 借据   忠义堂上, 交椅分列,燕青茫然:“晁天王的灵位呢?小乙拜谒谢罪。”   七八个人同声道:“因着招安出征,已让宋大哥主持焚化了。”   又有人说:“宋大哥的灵还没来得及立起来。你先拜一拜这‘替天行道’四个字吧。”   燕青嗟叹。小喽啰给他解开绑缚,让他恭恭敬敬参拜了, 立在下首。   手腕上已经被勒的红肿,不皱眉。忽然听到旁边清清脆脆的一声咳嗽。抬眼一看,潘小园也正瞧着他呢, 细细的手腕一扬,什么东西嗖的一声丢过来。   燕青一把抄住, 低头一看,白纸包着一盒药膏, 带着清香气。   吃了一惊, 再看看她,那眼神明显是, 你不记恨我了?   潘小园朝他宽容一笑。当此非常时刻, 她觉得有必要不计前嫌, 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燕青既然敢回来,那就不像是骨子里漆黑到底的。就算她心里已经将他斩首毁容了百八十遍,也不妨碍在现实中做出一些友好的姿态, 不为自己, 也为武松和整个梁山。   况且她觉得自己心胸还算宽阔。经过阳谷县那一次劫难, 被西门庆陷害暗算到几乎生不如死之后,她觉得自己对世人就多了一分宽容之心——只要是没处心积虑要把她害得身败名裂的,就算不上罪该万死, 都属于“还可以抢救一下”。   眼下给燕青小小的搭把手,也算是稍微抢救一下他。   周遭好汉们都知道潘嫂子是燕青手下的头一号受害人,此时居然“以德报怨”给他送药,不免对潘嫂子刮目相看,大加敬服——这便是传说中的……仁者之心吧?   再看燕青,那眼神明显是:潘嫂子对你这么好,快感恩戴德吧。   燕青明显喜上眉梢,朝她投去感激一瞥,真心实意说道:“嫂子大人大量,小乙无以为报。”   而旁边的小喽啰也接收到了这个讯号。对待燕青时便也客气了三分,端来一碗水:“小乙哥,渴了吧?”   燕青果真是渴了,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才打开潘小园丢过来的木盒,往手腕上、还有方才被周通狠揍的地方,都涂了点活血药,疼痛去了大半。   又眼睛一尖,看到包那药盒的白纸上似有字迹。赶紧展开来看。那笑容还没凝固,就要哭了。   “立借契人燕青,系北京大名府人。今借到清河潘氏六娘名下金壹千两整,借期壹年,按月利伍厘计付。逾期未还者,任掣家资,家资尽者,役身折酬。恐口无凭,立字为据。宣和年月日。”   潘小园笑吟吟看着燕青读完那几行字,一张好看的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黯然失色,悲从中来。   别的仇,看在大局的份上可以不计,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私自搬运她的黄金去为招安铺路,叔可忍嫂不可忍。潘小园后来草草统计了一下东京资产,算来被燕青挪用了一千余两,给他宽宏大量抹个零头。而“借款”的一年期限、五厘月利,也大大低于市场行情,甚至远远赶不上大宋国的通货膨胀,任谁看了,都会夸她这个债主大发慈悲。   当然知道燕青大约弄不懂这些,也知道这一千两已经流入各个高官的府邸,燕青铁定是吐不出来了。更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么做是出自宋江的指示,也并非是他自己贪财。   于是十分大度地在后面点明,倘若到期还不起钱,那她潘六娘有权没收任何燕青名下的资产来抵债。假如资产不够抵数,那燕青就得跟他家卢员外说再见,给她做牛做马还债了。倘若她心情好,可以每月发个几贯工钱。   严格来算,眼下燕青还是卢俊义名下的小厮。倘若卢员外愿意给他还这个债,自然是十分理想;然而卢俊义此刻也是个几乎一文不名的无产者,想来当不起这个冤大头。   于是以身抵债,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这借据谁都挑不出毛病。   燕小乙那一张风华绝代、时刻充满笑容和自信的脸上,此时头一次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就算是那天被李师师下药算计,也没落得今日的灰心丧气。   有若涂朱的唇角微微颤抖,隽秀的眼眸低落着,绝望的侧颜映着阳光,形成美好的弧度。   大丈夫敢作敢当。何况这次冒死回山,本就做好了被她大卸十八块的准备。一千两金子身价,还真算是瞧得起他了。   轻轻叹口气,把那药盒重新打开。那药膏正好是淡红的,按一指头,毫无怨言地在那借据上留了个手印。   然后云淡风轻的笑一笑,毫不在意地将那借据交还给小喽啰,下一刻就好像忘了这件事。   这一来一回颇为隐蔽,大多数好汉都没看清纸条上的玄机。   按照约定,几位梁山首脑分列,燕青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吐露出来。   朝廷在梁山安插的“监察”,宋江一死,没人说得出备细。此刻燕青的名单上,白纸黑字一共近百人。少数已经主动“投案自首”——本来陷入强盗土匪的汪洋大海,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每次向外传递什么情报,回来都是手头捏着一把汗。只期望招安之后,立刻回到正规军的编制里,算是“功成身退”。   眼下可好,陡变横生,山寨里更是传言要不惜一切手段揭发检举,揪出奸细。那些心理素质不过硬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来“投诚”了,从此以后誓做真土匪,坚持替天行道路线百年不动摇。   还有几个已经暴露身份,被各寨扭送归案,已逾多日。   武松扫一眼名单,命将剩下的人全都带上来。   不一刻传来消息,有十几人见身份暴露,当场亮刀子翻脸,均已被就地正法,人头马上送过来;剩下的也先后被捕,押到忠义堂上,   扑通跪下,哭天抹泪:“义士们手下留情……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军中严令,不从就要杀头的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   武松跟众人审一阵,互相看一眼,见没有冤枉的,挥挥手。   “先监了。搜查他们的房间铺位。”   困扰多日的奸细危机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了。人人面有喜色。燕青垂首侍立一旁,不敢居功。   再一刻,有小喽啰飞速来报。   “大哥!其中一个‘监察’的箱笼里,有几封京城里来的信!”   立刻命拿过来,展开看。信是用密码加密的,但萧让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了出来。译出的内容触目惊心,让人如堕冰窖。   被派去征讨方腊的兵马不止梁山这一家。江淮荆浙宣抚使已派遣张招讨、刘都督出征。梁山在前面做“先锋”,这两位率兵在梁山军背后“压阵”,监督梁山军的进度   这是把梁山军当敢死队使。宋江急于向朝廷表忠心,又或许是对自家兄弟极有信心,竟然对这个安排毫无怨言。   而这封加了密的信,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高俅和童贯的指示:要尽量让梁山大军和方腊势力两败俱伤,必要时可以向方腊那边透露梁山的行军路线、军情机密,让梁山适当减员——而官府正规军,跟在后面收尸、捡战果就行了!   梁山再有实力,再得天子青睐,这些手握权柄的朝中大员,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得权得势,动摇自己的根基?   在场所有人哗然大怒,几双手当场就来夺这密信,要给它撕成碎片。武松夺回来,叫道:“不可鲁莽!”   三阮轰然叫道:“X娘的狗朝廷,这是要把俺们一锅端了!”   就连与宋江亲近的花荣、戴宗,此时也抹着冷汗,说:“还好这信让我们搜到,不然……”   吴用垂泪道:“要是宋大哥早看到这封罄竹难书之信……”   宋江纵然机锋百变,终究是玩不过老奸巨猾的官场老手。他也许没想过,在水泊里,他也许是一条呼风唤雨的大鱼。可一旦跳了龙门,游入庙堂的腥膻之海,周围鲸鲨龙蛇环伺,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倘若他知道朝廷是将梁山如此安排,那他就算再热忱于忠君报国,招安的事,也不得不三思了。   忠义堂内正一片混乱,却听有人来报,济州府派人上山!   那小喽啰呼哧带喘地说:“他们还问,为什么泊子前的渡口都没船了……来的是刘光世刘都督,来催咱们出兵……”   刘都督武松不认识,但久在梁山的这些兄弟,对此人都十分熟悉。刘都督驻扎在济州府里,自从梁山招安、重新整顿军队以来,便是他来向梁山传达朝廷的各样指示。   刘都督“下放基层”,免不得在济州府享受了一阵生活。也幸亏如此,梁山没有早早的开拔南下,让武松在最后关头给夺了回来。   鲁智深抄起禅杖,叫道:“来得正好,看洒家把这狗官的狗头敲下来!”   大和尚一动地方,后面呼啦啦跟了一群莽汉,七嘴八舌叫道:“把他乱刀分尸!”“现在就反!”“杀进济州府去!”   好在还有清醒的。吴用赶紧摆手叫停。   “使不得,使不得!咱们梁山兵强马壮是真,但这几次大败官军,也是凭着水泊、寨栅、关卡,天堑,方能事倍功半。刘都督的兵马就驻扎在济州府,咱们现在要是再反,去外面坚壁清野之地,这个……其实无甚把握……”   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梁山此刻再被爆造反,济州府驻扎的那十万官兵就不用下江南了,直接长驱直入剿了水泊,照样可以报功,还省得跋涉。   几个能征善战将领犹豫着表示赞同。阮小二赶紧说:“是兄弟们疏忽了。”   只有武松来一句:“军师,‘坚壁清野’不是这么用的吧?”   也怪他小时候没怎么啃书,只觉得不对劲,却讲不出更详细的驳斥来。但总归得有人杀杀这酸秀才的骄气。梁山上的“三朝元老”,见风使舵头一人,再捧着他,他倒觉得挺光荣!   吴用摸摸鼻子,干笑:“是么……”   不再纠结这种细节,转而问:“兄弟们的意思,却该怎么办?”   如此大事,没人敢胡乱发表意见。公孙胜在角落里悄悄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武松觉得大伙都在往自己身上看。也不谦虚,一言拍板。   “若是重新聚啸梁山、修复关卡,时间上来不及;硬抗官军,咱们受不起这个伤亡。况且宋大哥做的荒唐事,咱们不能不闻不问。依我看……先将那刘都督请上山,照常敷衍,千万别透露出反意。”   几个熟悉武松性格的老兄弟都微微吃惊。这人什么时候学会“敷衍”了?但听他声音沉稳,容色坚定,油然而生的一股老大范儿,质疑的话说不出口。   殊不知,这些两面三刀的勾当,武松从来不是不理解,只是不屑使用罢了。眼下非常时期,他终于看得开了。只要心中的原则和底线还在,何惧暂时做个坏人。   于是立刻严密吩咐下去,派人飞速下山去迎。这时候便显出吴用在山寨里的不可或缺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路走来,那刘都督一点也没起疑心。   看到山上人人戴孝,吴用解释是宋江“暴疾而亡”。刘都督深信不疑,评论了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又见梁山众人洒泪——这可不是装的——十分感动,赞他们兄弟情深。   最后来到忠义堂。按照武松的安排,列队欢迎的都是梁山上的智囊,没一个粗卤莽汉,花言巧语,把个刘都督奉承得浑身舒坦。   拖长了声音问:“不是下官心急,朝廷大事,耽搁不得。请问各位……嗯,各位……”   说“义士”、“好汉”已经不太妥当,叫“大哥”、“兄弟”更是丢面子,可若是把这群土匪叫“长官”,更是一万个别扭。   最后,选了个十分古朴的词:“各位同袍,打算何时出发?”   武松豪迈说道:“我们整顿军容,还需至少十日——来得及罢?”   这已经是他两面三刀的极限——本来还想挤出一点谄媚的笑,终究是力有不逮,只落得眼角有些扭曲,让那刘都督看得直皱眉。   好在其他人都知他的意思。柴进微笑建议:“十日之后,我们派人去济州府报到,定然不误了大军出发的时辰。叛匪纵然猖狂,圣上洪福齐天,启用的都是刘都督这般良将,这次出征必然旗开得胜。”   刘都督十分高兴,勉励了几句,忽然看到林冲,又拍拍肩膀,笑道:“林教头啊林教头,想不到今日咱们又成了同僚,只不过这一回,我的职衔可比你大啰,哈哈!”   林冲笑一笑,朝他拱手。   酒菜上来,刘都督大吃大喝一顿,摇摇摆摆地下山去了。朱贵不忘给他塞了两条金子的伴手礼。   送走“狗官”,一屋子人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几个脾气暴的,譬如鲁智深、刘唐、石秀,撩起帘子进来,纷纷嚷嚷道:“现在怎么办?”   武松冷静摊派:   “咱们就按宋大哥的原计划行动。拔营拔营,该行军行军——梁山这么多兄弟,大多还都没见过江南景致吧?”   满座哗然。阮小二小声问:“还是要打……”   “等到了江南,再跟方腊合兵一处,看那些官军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鲁智深粗声道:“这样好!”   但还是有人迟疑着提出:“那方腊被咱们摆了一道儿,如何肯再信任咱们?”   武松笑一声,拳头攥起来,虚挥一挥,“那就要看兄弟们的本事了。” 第227章 告别梁山   潘小园一踏进方金芝的房间, 就差点被刀光剑影闪瞎了眼。圣女正一身劲装,磨刀霍霍,洒一碗水,一阵青烟, 再挥两下,嗤嗤有声。潘小园当即把双手举起来了。   “干干干……干什么?”   方金芝头也不抬,“听说还是要进军江南了?——侬先别走, 等我杀出去个时候,跟我做个人质。”   这是明晃晃的不把她放在眼里, 潘小园还不能生气,只得赔笑。   “是要南下, 但那是为了掩官军耳目。不是去跟侬阿爸约架的。”   方金芝怎么会轻易信。外面小喽啰飞快地跑来跑去传令, 全都是继续整装,为南下做准备。被梁山坑了这么一次, 她早就做好了被坑第二次的心理准备。   “我不管。你们大军浩浩荡荡个南下, 总得师出有名来哉, 又跟着朝廷官军,伊如何会信?”   她再赔笑:“还不是靠你。”   见她不语,又大言不惭补充一句:“再者, 也不算是师出无名。我们这是——护送圣女回乡。”   方金芝头也不抬, 吹吹刀刃, 插回鞘里。   “我不跟。侬和他们说下,我要走。”   潘小园跟她较劲:“你们前脚走了,我们如何知道你不会跑去告诉侬阿爸, 这些梁山军是无良匪徒,咱们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我是不会怀疑你,但梁山上下数万兄弟,总有几个小人之心的吧?”   方金芝似笑非笑:“所以还是要我留下来当人质了?”   “这叫取信于人……”   见圣女依旧不置可否,她豁出去了,悄悄上一步,视死如归地说:“我们梁山若是再出尔反尔,我自觉自愿配合你当人质,你要杀要剐,我伸脖子配合。怎么样?”   方金芝抬眼,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小娘子的身价,眯眼笑了。   “再信侬一次。”   几个女眷的小耳房连在一起。方金芝话音刚落,隔壁也响起磨刀声了。   不一刻,扈三娘上下结束齐整,跨一口刀,来向潘小园辞行。   依旧是单刀直入:“该帮的都帮了,我不跟你们去打仗,给艘船吧。”   潘小园怅然若失。也知道她没义务继续留在梁山。但是……   “你去哪儿?”   扈三娘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在东京时,偶然打听到,延安府西军内,接纳了不少逃走江湖的侠客。”   潘小园怔一刻,没明白她的意思。这就是她常去禁军校场造访观摩的因由?不是为着林冲?   方金芝似是漫不经心,说道:“听闻当年梁山军破了扈家庄,那少庄主逃走江湖,至今还没得消息。侬是那少庄主啥人?”   扈三娘神色一滞,“你的消息倒灵通。”   潘小园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说——你的哥哥扈成,有可能投军了?”   扈三娘点点头。家仇已报,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去寻亲了?除了这件事,还真不知道生活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标。   忠义堂上,林冲随手替她挡了那一斧。此生再无奢求。   潘小园小心问道:“那……要不要去和其他人道个别?”   “不用了。姐姐替我转达便好。”   美人性急,说走就走。潘小园纵然不舍,也不敢拦。赶紧让小喽啰备船去。扈三娘行为正派,跟史文恭天壤之别,倒不用担心她泄梁山的密。   这还不算完。还有一个小娘子额外需要照顾呢。   潘小园接过小喽啰给她递来的一张小纸条,展开来一读,彻底无语。   看在李师师的面子上,燕青没受多大罪,大伙讨论之下,决定将他“留寨观察”,缴了所有兵刃,门口三五个守卫,粗茶淡饭,让他好好闭门思过。   但小乙哥闭门思的显然不止是过。好说歹说,递出来一张纸条子,言辞恳切地请求潘小园照顾一下李师师的饮食起居、衣衫鞋帽。她平日里爱吃什么饭,爱喝什么茶,爱穿哪家铺子的衣裳,全都事无巨细地让他给默写出来。   也不知他一路上是怎么伺候的,居然一点也没让师师姑娘亏了口。眼下李师师人在山寨,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若放在过去,还有山上的好汉家眷——无非是张家姑姨李家婆子——能帮点忙。但接受招安之后,众好汉早就奉命将家眷们就近安置,眼下山上的男女比例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   潘小园盘算着,如今只有孙二娘、顾大嫂两个女将能稍微照顾一下李师师了。顾大嫂要带娃,那就只剩下黑暗料理之王孙二娘……   心里咯噔一下,啥都不说了,赶紧过去探望。   李师师被安置在过去柴进夫人的闺房里,算是梁山上数一数二的高级套房。没进门,就闻见满屋子猪下水味儿。   孙二娘系个围裙,正围着师师姑娘左转右转,一面笑劝:“娘子是要保持好身段儿,可也不能不吃饭哪!”   李师师端坐榻上,优雅中带些难为情:“多谢姐姐,我……不饿。”   “你是不是吃惯了东京城里的细食?没关系,咱们山东的饭菜就是粗犷点儿,吃惯了就喜欢了!你瞧瞧,这是煎饼卷大葱!这一碗,这是我刚炖的,专门挑了肥瘦相间五花肉,猪心肉,蒜蓉葱花——诶,你试试嘛,试试就爱吃了!唉,这小娘子……”   梁山好汉都是酒肉之徒,当年晁天王孝期,虽然大伙极尽哀思,也没断几天荤酒。大块吃肉之前,先遥遥向老大哥致意,就算心意到了。   所以眼下,孙二娘直接做了一屋子猪下水,从礼节上来说也无甚不妥。   见潘小园进来,赶紧指着她当榜样:“你瞧那位,该吃啥吃啥,不照样漂亮好看?脸色煞白那是生病,不好看的!你瞧瞧人家那气色,白里透红,那是吃肉吃出来的!唉,你过去的主人家尽亏待你吧?……”   梁山上不少人对李师师这种烟花女子颇有偏见,但不包括孙二娘。当初在十字坡开店的时候,这种姑娘见得多了,也知道她们讨生活有多辛苦,就连黑心谋财的时候也通常放过她们。   但李师师显然消受不起这份热情。看着面前的葱花猪心肉炖汤,再看看旁边的煎饼大葱,不说话,只怕是再开口就要吐出来了。   潘小园连忙过去给她解围。先把汤端走,再请孙二娘煎一壶茶来。   “要梁山上最好的茶叶——直接从吴军师房里拿就成了。水要滤三遍的。”   坐下来,低声问一句:“娘子现在若想回东京,还来得及。事情应该还没闹大。”   燕青这小子在用“浪迹江湖”的美好愿景忽悠她的时候,显然是省略了大侠生涯中艰苦朴素的部分——偏偏还是这部分,通常占据了大侠的绝大多数精力和光阴。   当然,倘若李师师真的跟了燕青浪迹江湖,这些艰苦麻烦的部分,自然会由燕青料理得滴水不漏,根本轮不到李师师操心。   然而她却选择了自己当女侠——李师师锦衣玉食一辈子,今日短短一天,怕是她自成名以来,生活水准最低的一天。   虽说是她自愿出走,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这里,不由潘小园不担心。   李师师却安然一笑:“我难道还会回那个牢笼不成!这一路上见闻繁多,快活得很。以前只是在书里读到民生多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娘子不必为我忧虑。”   潘小园深表敬佩,问:“你不怪燕青坑你?”   李师师笑道:“他是真心待我,何来坑害一说。”   “那你……”   李师师大大方方一笑,没做声。但潘小园是看明白了,燕青的真心火热不假,但李师师身边倾慕者遍地,一颗颗真心掏出来,怕是足够孙二娘炖上一大锅的了。单燕青一个人的真心,也并非什么稀罕玩意儿。   就不操心燕青了,谁让他自作自受。又问:“那你是要跟着我们下江南了?”   李师师微笑:“人人都道江南好,我活了这么大,没瞧见过‘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的景致。”(1)   潘小园扑哧一笑。师师姑娘这是把梁山当成免费的旅行社了?几百几千个武功高强的大哥护送着,倒确实不用担心旅途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就冲她“押送”燕青回山的这份恩义,若记在梁山的功劳簿里,定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她提出一道下江南的请求,潘小园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况且养活一个李师师有什么难,鲁大师每天少吃一口饭,就足够她的一日三餐了——没准还嫌多。   但还是要提点她:“这一路风尘颠簸的,周遭都是大男人……”   李师师微笑:“这满山大男人的,方小娘子一路上,不缺个伴儿?”   潘小园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脸略微一红。李师师在金沙滩上的惊鸿一瞥,显然已经心知肚明,她潘六娘做不成金芝公主的伴儿了——起码晚上大约是无法奉陪的。   赶紧岔开话题,站起来:“我去给你整治点精致吃食去。”   李师师脸微红,说道:“其实方才那盏汤……如果不放葱花,嗯……我可以试试……”   潘小园嗤笑:“你要做女侠,要学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得循序渐进不是?”   小厨房里一碗鸡丝五豆羹端出来,虽然远远不如白矾楼里给李师师做出来的精致,起码飘香四溢,可以入口。李师师连声称谢,就着茶水,细嚼慢咽起来。   她这才告辞。天色已晚,寻思着自己去哪儿弄点吃食。   没走两步,面前移过来一栋铁塔。武松显然是故意的,也不避她,直接撞了个满怀,在她开口嗔怪之前,把她揽到一边,捉起手,嗅一嗅。   声音十分委屈:“做的什么好吃的,你都没给我做过。”   潘小园微笑问他:“该办的都办妥了?何时出发?”   “是不是鸡肉羹?哪儿学的?”   “是不是来专门找我的?还是来瞧李姑娘的?”   “下次给我做。”   鸡同鸭讲,谁也不肯先接着对方的话题来。没说几句,互相都乐了。   苦中作乐。满山弥漫的紧张情绪里,舒出一点点放松。   最后还是她认输,笑道:“是东京酒楼里的流行菜,我前几个月刚学的——好好,现在给你做。跟我去厨房。”   他倒说不必,“别累着。食堂里不是开了饭?叫人送来便好。”   跟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听他说:“大伙本就收拾得差不多,回头休整些时刻,让吴用挑个好日子,祭了神便走。假作还是招安军,和刘都督兵马汇合。家眷们都安置在安全之地,你的小徒弟,那个贞姐儿,小孩子不便长途跋涉,我让她随着萧秀才的老小住到乡下去了。”   潘小园赶紧谢了一句。他倒细心,省了她心中最大的一个挂念。   再笑着问一句:“那——我呢?算不算家眷?能不能长途跋涉?”   武松推开院子门,脚底下踢走几个练武的木桩子,说道:“你……你跟别的家眷不一样嘛。你要是嫌赶路辛苦,我也可以安排你留下——”   话说一半停了,目光灼灼看着她,带着些半开玩笑的威胁,好像在说,你答应一个试试?   潘小园赶紧推辞了他的好意,笑道:“当然不嫌辛苦,我就喜欢长途跋涉。”见他笑了,又补充半句,“当然是得跟你一块儿跋涉才好。”   武松再次感动。风雨同舟,安危与共,也就是如此吧。   推门进屋,帮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顺手关上门,搂住。   还没感动多久,她下一句话又回到了俗气的话题。   轻声问:“盘缠——那个军费够不?不够的话,我……”   反正不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挣的,没那么心疼。   武松立刻说:“不用你操心。有朝廷发下来的军饷——重重克扣,算不上多。开支账册暂时是柴大官人负责。他又要带兵练武,一个人也许力不从心,你若能帮衬些最好。”   潘小园抬头,火辣辣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局促难为情,才善解人意地一笑:“那是自然。”   当然能看穿他那点小私心。既然有活计做,那就算不上“随军家眷”。跟着他“长途跋涉”,也就免了大多数兄弟的不满闲话。   武松拉她来到隔壁,推开门。   “最后几日住梁山,这屋子里都是你以往攒下的东西。我都没动,你收拾收拾。该扔的……可以扔掉。”   她弯下腰,打开一个个箱笼,心头居然有些酸楚,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缓缓流过。   留在山寨里的物件不少。她头一次踏足金沙滩时穿的那双鞋,头一次请梁山裁缝铺做出来的那身衣,头一次请武松喝的羊羔儿酒的酒瓶子,白矾楼限量版,一直没舍得丢掉;几副多余的游泳护目镜,还没想好送给谁。   “限婚令”即将执行那会儿,全山小伙子疯了似的找媳妇,送过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能退的都退了,退不掉的也只好留下:譬如那把两尺长大菜刀、一两重金链子、带血的梅花鹿皮,全都灰头土脸地躺在箱子里,仿佛一个个也知道,已是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一个小竹箱子里装着她积攒下的书本字纸:贞姐的几叠识字课本,因着她已经学完了,便没带到东京去;面见柴大官人之前熬夜写的“策论”,原件已经被丢得凌乱不知归处,眼下这份是萧秀才抄的副本,让她要了回来,留作纪念;几本工工整整的数学笔记,那是断金亭单挑学霸蒋敬之前,为了“知己知彼”,请时迁偷出他的参考书,一夜未眠写下来的。翻开来,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其中一页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字迹模糊还带血:带着武大手印的一纸休书,跟着她闯荡江湖,几经易手,最后终于静静地躺在了安全的地方。   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武松:“这些重东西……能不扔吗?放着怕丢……找地儿挖个坑埋了?”   武松哑然失笑,嘟囔一句“财迷”,岿然不动。   她也知道这要求有点无理,声音更温柔:“二哥,帮个忙?”   “……”   懒得去。挖坑还弄得一身土。   自己的男人使唤不动。她深刻反省了一瞬间,果断扑上去亲他,腻腻的一声:“帮忙嘛……”   卷四·靖康变 第228章 过   滔滔扬子江, 煌煌瓜州渡,惊涛雪浪,滚滚烟波。   楚尾吴头,甘露亭下, 战船列队,百舸千帆。江中薄雾不散,浮出青白二色旌旗, 鸣锣号角晨夕不绝,以备大战。   南国尚书王寅夜观天象, 说是有无数罡星入吴地分野,中间杂有一半无光, 倘若放任, 为祸不小。赶紧呈示教主方腊。   润州“行宫”里,大小人员分列数行。方腊白衣素履, 漫不经心地听着。近来他潜心钻研镇教神功, 可惜练到第四层上逡巡不前, 有些受挫,脸色不太好。   方腊拜的是张天师、光明神,自然不信天象。奈何手底下不少顽固的愚民, 迷信思想根深蒂固, 把个好好的教义混搭得千奇百怪——也只能随他们去。至少大家还尊他这个教主, 起事时一呼百应,披肝沥胆,勇往直前, 让他十分感动。   手中漫不经心地转着鸽子蛋。别人练武都是手握两枚铁胆,玩转之际嗒嗒作响,威风十足,必要时还能当暗器掷出去;方腊方教主独辟蹊径,握的是两枚货真价实鸽子蛋,把玩旋转之际,微微发热,薄薄的蛋壳几近透明。若是光线好时,隐约可见里面的蛛网血丝。   这可比操纵铁胆要难得多。不仅要有旋转之力,然而手劲稍有不稳,好好一枚蛋免不得就被晃得散黄儿;再一不小心,就是壳裂蛋碎,呜呼哀哉。不少人想效仿方教主玩鸽子蛋,没出几天,无一不是一手黏糊糊的蛋清蛋黄。   可是方腊呢,手上鸽子蛋轻转不停,不出十几日,能从他指缝里钻出叽叽叫的雏鸽来!   江南明教信息网络发达,飞鸽传书遍布天下,教主功不可没。   此时王寅在底下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中心思想无非是梁山这群江湖败类已然大军压境,眼下驻扎在扬子江北,远远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十分碍眼。最好教主赶紧发功,天上降几道雷,给他们劈死干净。   方腊静静无语。这人何时能歇歇他那条舌头?   王寅还没叨叨完,一个小教徒飞也似从外面跑进来。   “大王!江北有人来了!”   这是最近才从绿林中归附的小强盗,还没完全适应食菜事魔的生活,开口闭口仍是“大王”。左右立刻有人小声给他纠正。   “那个,教主……江北有、有来使。”   一屋子教中骨干都大吃一惊。话唠王寅终于想起来住口。   问一句:“我方战船已经封了水面,伊是如何过来个?”   “回大……回教主,伊拉是……游过来个。”   人人面面相觑。此时新年刚过,扬子江风高浪急,江水冰冷,就算是一条滑溜溜大鱼,怕是也没法随心所欲地遨游四方。   鸽子蛋轻转,“带进来。”   张顺和阮小七进来的时候,身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各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袍子,光着四条腿,一人手中捧着一盏冒气儿热茶,给人一种刚刚出浴的错觉。   俩人进了大厅,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新鲜,这才瞧见当中的“方大王”,笑嘻嘻作揖。   “这位就是方腊方大哥吧?江南黑道头一号老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好汉气概!俺们代表梁山兄弟向你拜个晚年,哈哈哈!”   简直好大的胆子。底下立刻一片窃窃私语。   “俺们?”   “……就是阿拉……我伲……”   方腊脸有点黑。好在旁边有凑趣的,吕师囊赶紧说:“是方教主!”   阮小七毫不在意地改口:“嗯嗯,教主好。”   “侬两个得跪拜!”   这下俩人都梗着脖子,“凭啥?”   方腊挥挥手,表示不跟这俩乡下人计较。大敌当前,大战一触即发,阴云里飘下来两个活宝,难以捉摸对方的用意。   “来做什么?”   “送信!”   张顺从腰里解下个油布包儿,用力向前一扔,带着呼呼风声直奔方腊而去。   旁边几个小头目纷纷道:“不得无礼!”   方腊毫不在意,微微伸手,轻轻一抓,油布包儿在空中突然转向,一声未响,直接挂到了他小拇指上。   手心里的鸽子蛋完好无损。   张顺和小七互相看一眼,露出敬服的神情。本来也是打算试他一手的。一路上老听方金芝吹她阿爸如何英雄了得,早就不服气已久。   现在才知道,不服不行,张顺方才那一掷,砸死一头猪都绰绰有余。   本来江湖好汉初次见面,互相较个技艺,探探底儿,只要出手留着余地,就是无伤大雅,有时候还能成一段佳话。但方腊这边笃定认为梁山是来打仗的,方才那一下子,不是“行刺教主”是什么?   当下十几人将他俩团团围住,叫道:“举起手来!”   还好面见教主时不能带兵刃,否则两人就是利刃及颈了。   张顺和阮小七迷惑不解:“俺们干啥了?”   “叫侬两个举起手好伐!”   方腊再挥挥手,表示再次赦免这俩乡下人。   “送的何信?”   “大哥——那个,教主看了便知。俺们是护送你家闺女回乡的。以前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眼下我梁山兄弟们希望重修旧好,还望大伙多担待。俺们嘴笨不会说,都写在信里呢——方小娘子亲笔写的,大——教主一看便知。眼下她在俺们军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陪伴,没人敢怠慢。”   方腊微微动容,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小囡一直不让他省心。听说是梁山告密,害她在京师暴露了身份,被官兵捉下大狱,忧得他好几天失眠;而眼下她在梁山军里好吃好喝,还有空写信?   连忙展开看,倒是她的字迹。几个教中骨干得到许可,也传阅了起来。   方金芝在信中说得很明白。梁山众好汉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眼下江北虽有大军,纯为掩人耳目,实为和平而来,绝无恶意。为表诚意,将小女连同包道乙师徒自台狱救出,送还江南,一路优待,望父亲不计前嫌,与他们重续旧约云云。   方腊读毕,将信收进袖中,抬眼问道:“要我如何配合?”   小七忙说:“大哥——教主英明!我们要求也不高,撤了江边战船,放俺们梁山军进润州休整几日,太湖里拨几个泊船的港,然后——”   话音未落,方腊哈哈大笑,声振屋瓦。   “当我傻呢!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明教在你梁山眼里,就是一群无脑之徒不成?”   做个手势,十几个人一哄而上,牢牢将两人拿住了。   张顺:“哎,哎,你不讲道理……”   话唠王寅冷笑一声:“这信明明是圣女受人胁迫写下来个,哪个能信!还劫狱?你们梁山和官府同流合污,当然能把她从狱里弄出来!现下那个刘光世刘都督的十万兵马和你们驻在一起,货真价实个狗官军,当我伲瞎?”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叫骂,张顺和阮小七也听不太懂,只觉得唾沫星子乱飞,杀气四溅。   “册那!侬白相我!”   “还想跟我伲使阴谋诡计,没卵用!”   “把我家圣女放回来!少一根头发,让你们全体有去无回!”   “教主,杀鸡儆猴伐?”   小七气炸了肺,顶一句:“你他娘的才杀鸡儆猴!这叫做杀一儆百!”   张顺汗流浃背,服软:“一定是有误会,都是江湖同道,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方腊本就脾气暴躁,此刻先入为主,早就认定方金芝被梁山绑架在先,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是诱劝骗降之文。倒是料定梁山不敢动圣女,否则明教这边天时地利,就算来他十万大军,也非得全都让他们在扬子江里翻船不可。   “拖出去砍了!”   小七急喊:“喂!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们这般对俺,和江湖上下三滥有什么区别!”   也有劝诫的。枢密吕师囊惯会看人眼色,连忙说:“梁山贼人虽然下三滥,却识礼数,晓得派人来先送个信,咱们勿要让人比下去个。”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抚教主,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俩人虽然可恶,好歹水性不差,算是好汉,打一顿,赶回去,也就算完事。杀人不祥。   方腊也并非真要杀人性命。好歹小囡还在他们手里,给个教训,也就罢了。   张顺和小七一冒三沉浮地游回扬子江北岸,上岸就趴地上动不了了。   远处小喽啰看见,连忙大呼小叫地奔过来,急急忙忙把俩人抬回先锋营地去。   帐子里呼啦啦跑出来一大群人。有些还端着饭碗——到了江南水土不服,气候不适应不说,居然连馒头面饼也不供应了。这会子一人一碗米饭,都在食不下咽呢。   两个难兄难弟见着李俊就哭了。   “大哥,俺们算是明白当年你、你为啥背井离乡也要上梁山了……”   潘小园正在江边清点损坏的船锚,闻声也匆匆的奔来一看,当即吓了一大跳。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张顺白皙的身上,和阮小七黑黝黝的身上,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已经被打得去了八成命。偏偏没断胳膊也没断腿,明摆着只为羞辱警告。   安道全带着两个小军医,药箱子摊开来,赶紧跑过来就地清理包扎。血迹已经被江水冲刷干净,此时出了水面,又一汪一汪地涌了上来。   周围的好汉们已经围了三五层,弄清状况之后怒声喝骂。   “杀他丫的!”   “给脸不要脸!”   “南方佬没一个好东西!”   还好方金芝正在军营最后面单独的小帐里休息,否则就会听到她的第十九代先祖受到了所有人亲切的花式问候。   包道乙终于后知后觉地踱步出来,一见这架势,也有点懵。   “伊拉脑子瓦特了?连我都不信了?”   语气中却有那么一丝丝看热闹的意思。好像跟梁山扯平了一点点,各自把对方坑害过一下子。   武松叹口气,命把两位兄弟抬进去休养。梁山和明教之间的信任已经跌至谷底。宋大哥祸害出的烂摊子,还得一点一点的收拾回来。   刚要开口说两句,那边踱来一个趾高气扬小军曹,问道:“下战书的回来了?”   朝兄弟们使个眼色,“回来了,被揍了一顿。”   小军曹十分不屑,冷笑道:“哼,要我们刘都督说,用不着搞这些虚的,直接大炮把他们轰成齑粉!还下战书,嘿嘿,那边一群夷狄草寇,又能识几个字?”   小军曹自然是刘都督那边派来的。梁山军一路上行得谨慎,底层小兵只会听从命令,带兵的好汉又守口如瓶,官兵那边没有丝毫起疑,还以为张顺和小七是去约战的呢。   刘都督本人的部队自然留在后头。那小军曹又指点几句,说:“那你们明儿个尽快渡江,都别贪生怕死,等立了军功,俺们刘都督保奏朝廷,一个个都给你们升官!”   几个老江湖围凑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谢一句。   又听人家说:“诶,你们的卢先锋呢?说是水土不服,怎的病还没好?就算是好了一半,怎么也得来拜见我们刘都督吧?别老闷在营里偷懒!”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又是燕青“同党”,眼下被软禁在军,自然不会放他出来。那刘都督也并非真要见卢俊义,不过是享受一下官大一级的快感罢了。   燕青走上去,和蔼笑道:“这便不用大哥操心了。卢先锋感的是风寒,怕传染,若是害了刘都督可不好了,嘿嘿。”   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是燕青在负责和官兵打交道。论起坑蒙拐骗两面三刀,梁山上确实很少能有人在他之上。有李师师在旁边监督着——其实都用不着监督,只要李师师一个眼神,燕青就忠诚不二地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一路上也多是燕青在照料卢俊义。主仆俩有时彻夜谈心,不知说的什么,但卢俊义对“做江湖人”的抵触情绪慢慢的消了。有一次还托人问潘小园,周老先生最后的时刻,精神怎么样。   燕青将那小军曹拽到旁边,笑嘻嘻地把人家恭维高兴了,这才送走。   营内众好汉立刻卸下了假笑,横眉立目。杨志指着岸上残留的一抹血,小声说一句:   “要洒家说,咱们直接把那刘都督骗来杀了,把人头送过去,可算是个投名状了吧!他们不敢不信!”   不少人存着同样的心思。眼下周围全是自己人,那反叛的小火苗蹭蹭蹭往上蹿。   “没错!先杀官兵!反正早晚要杀!”   “骗来,一刀割头!”   ……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远处冷不丁一盆冷水泼过来。   “不能杀。”   大伙齐齐转头:“嫂子?”   同样是石碑上一员女将,武松都默认她能参与军务了,这会子没人敢轻视,都问:“嫂子有何高见?”   潘小园不跟大伙客气,就着军帐里张顺和阮小七的呻吟叫痛声,低声说道:“第一,方腊那边不认识刘都督,就算咱们把他的头送过江去,人家不一定买账,说不定还以为咱们送的是假头。”   “那就连官印一起送!”   “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梁山金大坚。”   两句话把大伙噎住了,“这,这……”   “第二,听闻北伐的官军颇有不顺,这边南征的再折在咱们手里,这个……总归、有点造孽……”   说“自毁长城”有点严重,但宋军本就不算实力强劲,再跟梁山“自相残杀”一通,万一日后有个北狄入侵,梁山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在平行历史中,就是因着方腊起义,牵制了大宋相当一部分精锐官兵,以致有人认为,倘若这些本来去“剿匪”的军队一起参加北伐,胜败尚未可知。   那个刘都督刘光世,如果她没记错,好歹是个平行历史中的抗金将领呢——虽然战绩不怎么样。   眼下历史进程完全打乱,   刘光世此生能不能见到一个金兵尚且未知,但大宋国家里,多保留一份有生力量,总是好的。   于是又说:“咱们梁山上,不是也有不少收编来的官军么?倘若能再将这些人收编……”   大伙骇然,各自苦笑。嫂子不懂行军打仗,胃口也忒大了些。   武松不置可否,说:“你若有主意,别怕说出来。”   她眼珠子转转,讪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   “快说。” 第229章 润州   潘小园这才有些难为情地开始提议:“既然他们以为金芝公主是被咱们绑架的, 那再留她,也是徒耗信任。不如、这个,不如……”   吞吞吐吐“不如”了半天,大伙都明白她的意思。   没等兄弟们表态, 却见方金芝远远的大步走过来,开门见山。   “让我过江。我亲自去帮伊拉解释。”   这回的语气十分坚定。梁山众人跟她同行了这么久时间,也知道她人品上算是靠得住。便有不少人露出同意的意思。   但方金芝却还不满足于此。试探着又提了一句:“多谢各位大哥。但若是你们同时再……嗯, 再陪一两个人过去,便显得更加诚信可靠。有我在彼, 也不会担心把伊害了。”   武松不明白:“送人质?”   朝张顺阮小七的病房瞟一眼,“咱们兄弟们万里迢迢下江南, 可不是一个个去给人挨揍的。”   潘小园微笑:“那是因为这两位大哥身有武功, 上来就试人家教主功夫,也不怪人家忌惮——方小娘子你说, 若是去个不会武功, 又能说善道的……嗯, 女流之辈……侬阿爸总不见得不分青红皂白就揍吧?”   方金芝一愣。旁边众梁山好汉也是一愣。   七八个声音同时问:“你说的是谁?”   潘小园深吸口气,微笑:“李师师……”   余光瞟了一眼燕青立刻黑下来的脸色,“……自然是不便劳动的。奴家毛遂自荐, 不会给咱们梁山丢脸。”   说完, 乖巧在旁边一站, 掸掸裙子。   不出所料,武松立刻给否了:“不成。”   自然知道眼下的梁山并非他一个人说了算。抬头使个眼色,大伙纷纷表态。   鲁智深:“不成。”   林冲:“太危险。”   吴用:“暴虎冯河。”   燕青:“要不我去?”   孙二娘赶过来:“我也可以装不会武功啊……”   旁边“病房”里, 阮小七虚弱地投了个票:“嫂子,他们打人可……可疼……”   方金芝也犹豫:“不太好吧……”   ……   最后,一直呆滞望天的公孙胜忽然来了一句:“再过两天,可就要刮东南风了。”   大伙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军尽泊在江北。公孙胜的意思,再拖延观望,难保不是又一个赤壁之战。   潘小园静静等着自己的提议被劈头盖脸地否了个遍,才讪讪笑道:“那、要是、再加个条件呢?……”   方腊视察完润州的防务,刚想启程回杭州,江北却又出了幺蛾子。   “报——报大王……哦不,报教主,梁山又来信哉……”   这回倒不敢派人游过来送了。其实上一次也并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逻辑,江湖豪客打交道,须得先展示自身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张顺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实力的任务。回来的时候屁股开花。可见梁山逻辑在山东畅行无阻,可不一定通用于江南。   但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汉的锐气。信是让人将船开到江心,然后硬弓射过来的。射程足足三百余步,在场目击的小兵小卒眼睛跟着那弧线,惊得咋舌不下,现在还有嘴巴没合上的呢。   这次的装逼人选,众望所归是神射手花荣。本来他气着宋大哥的事儿,此行消极怠工,压根不打算出力。但后来突然听说方腊军中有个什么“小养由基”庞万春,号称箭法江南第一人,山东那个什么小李广花荣,连给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鸽子都不配。   花荣于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帮你们这一次。”   那枝带着信笺、拗去箭头的箭,势如疾风闪电,堪堪落在一个小兵脚边。那小兵大叫一声,当即瘸了。   过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脚边半寸之处,压根没伤着。   方腊将信展开,又是熟悉的小囡笔迹。   说梁山好汉为表诚意,已经欢送她过江离开,预计某日某时抵达南岸。一同过来的,还有包道乙师徒二人,还有个“俏罗刹”潘六娘,是来做质当的,以显彼方光明磊落。   语气颇有些强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腊将信合上。几个心腹围上来。   “教主……?”   方腊妻妾众多,儿子不少,就这么一个女儿,未免有些将她惯得骄纵了。女孩儿家青春期的时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绣花她习武,要她使剑她轮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过好歹是他方腊的嫡亲骨肉,磕磕绊绊的磨砺出一些才干。去东京打暗桩,她头一个申请参加,想必是对他这个刚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够了,图个清静,有多远躲多远。   反正她稳重不会坏事,派她去就去。本来也就是打探个消息,不期冀让她立什么大功。   可现在呢,估摸是在外面野得惯了,居然公开批评他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左一句“同寅协恭”,右一句“亲仁善邻”,几乎是把当初宋江的送来那封信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诚挚恳切,一口一个梁山如何如何,好像一点也不记恨让梁山坑进大狱的事。   方腊左思右想,这小囡莫不是吃错药了。   再一寻思,一头冷汗。叩的一声轻响,手心里两枚鸽子蛋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到的是:梁山里单身小伙满山跑,不定是哪个臭小子把他小囡拐跑策反了!   先害她吃苦,然后雪中送炭的救出来,让她感恩戴德,甘做梁山鹰犬——这等操控人心的伎俩,他方腊过去也不少用啊。   可怜天下父母心,总觉得最熟悉自家孩儿的莫过于自己,却又不知,最不理解他们的也莫过于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忽然想到,不久之前密探报来模糊消息,说把她救出大狱的,其中就有一个武功高强的青年才俊,生得也不赖,又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小囡和臭道士当场就邀他来江南做客了——肯定是他。梁山上生得齐整点的男人屈指可数,不是张清就是武松,不是柴进就是花荣,要么就是史进,要么就是董平——不不,应该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燕青。   至于臭道士师徒俩,当初信誓旦旦唯圣女马首是瞻,自然也没什么反对的权力。难道他俩敢擅自把小囡绑架回来不成?   方腊平日里杀伐决断,江湖上颇有无情无义之名。可事情落在他家小囡身上,他感到有些久违的头脑混乱。   信折成小小的一块,放进袖子里。一群亲信早就围在旁边,伸着脖子等着他吩咐。   方腊板着脸,语调冰冷:“让伊过江。等圣女进了城,立刻给我拿住,送回杭州行宫。随行的一切梁山人员,就地格杀勿论。备战!”   方金芝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子里,听着外面一阵阵乡音,不觉热泪盈眶。   出去也没多久,身边的人伺候得细致到位,也没饿着也没冷着,可怎么就觉得像是过了半辈子。时常的梦回苏杭,扬子江、太湖、滔滔沧海。就连那个臭脾气阿爸,也觉得不那么讨厌了。   轿子罩着厚厚的精致帘幕,穗子尖儿拖在地上,有规律地嗤嗤作响。听着外面有小贩、商铺、牛马驴骡、大舟小船,叫卖着各样吃食,是个繁华市肆。也时有刀枪之声,提醒着各位,这座市镇眼下处于战争状态。   方金芝转过头,轻声对旁边潘六娘说:“勿要紧张。润州是过去对抗官兵的据点,城防比较严。”   潘小园赶紧应一声。   两个苗条小娘子,挤一顶轿子绰绰有余,甚至能腾出手来伸个懒腰。体重上虽然不算轻盈,但也不过是个山东大汉的重量。两个人高马大的轿夫抬得稳稳的,只是气息有点急促,倒也不抱怨。   方金芝又十分自信地说:“我阿爸老听我话。到时侬不用多讲,伊应该晓得我意思。”   包道乙和郑彪也已随着进城,提前去府衙禀报了,一去就没回来,想必是十分顺利。   潘小园再点头,轻声问:“到时到了府衙,该怎么行礼?……”   没等方金芝开口解释,已经听见外面兵戎列队。有人扯开嗓子大喊:“恭迎圣女回朝——”   架子够大。感到轿子颠簸两下,想必是进了润州府衙。一个口音难辨的小头目大声引导轿子停下来。   抬轿子的不干:“俺们是奉命将小娘子送到她老子的营地里,你们是哪儿来的散兵游勇!”   回头喊一声:“喂,方小娘子,这些人你认识不?”   方金芝哪认得这些虾兵蟹将,更别提只是听一听声音。随口说:“不认识……”   抬轿子把她的话当圣旨,狗仗人势一呛声:“听见没!不把小娘子送到家,俺梁山的大哥们不干!”   吵吵嚷嚷的,外面的小头目想必是紧急商议了片刻,挥挥手:“进去进去。”   再往里一进,便有一个短须、一个长须,两个白袍人迎着了。   “恭请圣女下轿。”   方金芝这回认得,一个话唠,一个马屁精。   眉开眼笑:“王伯伯,吕叔叔。”   轿子落地。一排兵卒呵斥那两个轿夫:“这是阿拉王尚书、吕枢密,教中元老!还不快拜!”   俩轿夫一脸蒙圈,互相看一眼。   轿夫甲:“这也要拜啊?又不是俺们梁山大哥……”   轿夫乙:“拜了给梁山丢脸。”   轿夫甲:“就是!——要不作个揖?”   里面潘小园也低声说:“大哥们,能再往里走走么?我听着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王尚书、吕枢密左右齐上。方金芝一只脚刚跨出去,立刻被迅速拉出一丈远。力道虽大,一点没伤,只觉得腾云驾雾,没来得及叫一声,已被挟到府衙最后面,几十人团团护住。   这才叫出来:“侬作甚……”   后面有人高声叫道:“教主有令,保护圣女,其余的格杀勿论!勿要让梁山人得逞个!”   刀枪乒乓乱响,声音顷刻间袭到眼前。夹杂着一句不高不低的:“轿子里另外那个小娘儿若真个不会武功,可以饶了。”   两个轿夫怔一刹那,脸色都是一变。   轿夫甲:“果然有鬼!师兄小心!”   轿夫乙:“奶奶的撮鸟,敢算计洒家们!”   将轿子往地上一撂,将那抬轿木杠直接抽出来一甩,扯下脑袋上帽子,露出一顶光头:“哇呀呀呀呀呀——”   潘小园在里头咯噔一下子,刚要天旋地转,轿子被一只拳头顶稳了。   轿夫甲:“别出来。”   有这句话,她就一点也不觉得危险。弯腰从脚底下抽出柄窄刃称手刀,刀柄朝外一递,轿帘内伸进来一只大手,抽刀出鞘,当的一声响,和外面兵马交起手来。   只听得兵戈拳脚之声不绝,数十人早就埋伏在侧,前后左右扑杀出来,朴刀、铁枪、大斧、重锤,计划好了来一个干脆利落的绞杀。   两个轿夫也早有准备,各自守着一隅,一刀一杖使得滴水不漏,一时间如同乌云压顶,杀招如同倾盆大雨,却漏不进保护圈里一分。   终于有个眼尖的认出来其中一个:“这是梁山武松!”   “记性不错!”武松面不红气不喘,“带我去见你们教主!”   躲过双刀夹攻,身形略晃一晃,轿子跟着一颠。一把刀砍空了,咔擦一声,直接在轿辕上砍出半寸深的白缝。   潘小园双手用力撑着轿子壁,想掩耳盗铃地捂上耳朵也没机会。心里知道那刀砍不进来——若无绝对把握,武松也不会让她来冒这个险——但毕竟肉身凡胎的,听着外面一阵阵的喊打喊杀,心跳飞快,汗流浃背。   甚至鲁智深还有闲工夫朝那轿子底下的帘幕踢一脚:“出来!”   扑扑两声,又是两个彪形大汉滚地现身,竟是从一开始就抓在轿子底下,一路跟着混进来的,连方金芝也没察觉。   一个是林冲,一个是杨志,都是梁山上经验丰富的搏击强手。两人一左一右站起来,迅速判断形势,轿子底下抽出一刀一枪,护住南北两侧。   一顶轿子担了四个人的重量,无怪乎武松和鲁智深两个人抬得都略显吃力。不过也只有他俩能胜任轿夫的工作。换成寻常两个喽啰壮劳力,怕是连润州城外码头都出不去。   轿子里的小娘子是表面工夫,做给明教看,也显自己信守承诺;而梁山方面怎么会没有两手准备,只送一个人畜无害的潘六娘,亲善倒是亲善,善得过头了,等着被他们剁碎了做成响油鳝糊呢!   四个煞神分守四方。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仗着人多猛扑过来,无一例外的砰砰砰被甩得远了。其中一个摔在进来的门槛上,咔嚓一声,眼见腰折了,大声呻吟起来。还有人被扔得远了,扑通扑通,掉进院子中的池塘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明教里的虾兵蟹将们见识有限,自然也没人料到轿子里能藏着如此九鼎千钧的猫腻。一圈白衣小头目只见敌人凭空而降,身手还十分厉害,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手中兵器舞得呼呼响。均想:这下难办了!   武松在江湖上混得最久,眼一扫,便发现不远处的长胡子短胡子,两个人叽叽咕咕的在发号施令。使个眼色,低声叫道:“我去拿下他们!”   然而轿子里的小娘子不能不管。几乎没花时间思考,扔下左手刀,将她一把拎出来拢在怀里。足尖一点一跃,字句尚且吐在空中,人已经直扑短胡子王寅而去。身未到,刀光已至,寒气逼人。   一杆大砍刀劈头剁来,让他灵活一晃,持刀反手一挑,那使刀的反而跌开两三步去。两根镔铁棍左右袭来,矮身一躲,顺带用刀背挑开缠在身上的一片裙角。   潘小园只觉得枪林箭雨劈头盖脸而来,早吓得叫也叫不出声,拼命缩在武松怀里。然而那些致命的一招一式,却近不得她身周一尺,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金钟罩挡了出去。   耳中当的一声响,武松的刀迎上王寅手中的铁枪。都不是省油的灯,各自一发力,脚下的青砖地面慢慢裂出缝隙来。但两人却也明显不是势均力敌。王寅双手持枪,运气过猛,满脸通红。对面武松却只出了半个身子。另一只手还揽着个人,用力之际,只见嘴角微微向下抿着,额发间隐约的汗珠。   甚至还有工夫开说话:“你们圣女带的人,我们给送来了!王尚书,见一下吧!   一句话说得四平八稳。手上和王寅的较力一直没停。最后几个字吐音的时候,那声音才稍微颤一颤。   如此一对比,王寅便知对方艺高人胆大,似乎比自己还高上那么一筹;也亲眼见了他对后面的虾兵蟹将一路手下留情,虽然人人给打去了半条命,起码还留了剩下半条,还有力气叫唤呢。   王寅心里面便有些含糊。但高手一旦动了刀兵,那便是箭在弦上,身先于心,哪能说停就停。甚至,连像武松那样开口询问那一句,也略显力有不逮。   况且对方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意图不明,此时更不能擅自退却——万一他顺杆子爬,就手给他一刀呢!   还是先将他制服为上。大喝一声,用力一刺,却被武松的力气挡住,一杆枪歪一歪,径朝潘小园耳朵边削下去。还没等她叫上一声,武松一个翻身,后背将她牢牢护住,自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闪,那枪尖擦着他后颈掠过,竟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带下来。   等潘小园重新想起来呼吸,战战栗栗睁开眼,只见武松一把刀已经横在王寅脖子上。身边五七人刀枪并举的围着,却再不敢往前戳刺一寸。   武松这才轻轻出一口气,转头对上她惊慌失措的面孔,安抚地笑一笑,眼神指指身边的白刃之林,   又指指前面那倒霉王尚书,眉毛一挑,微有得色。   好像是问她:“刺激不刺激?”   她一双腿险些没又软下去,差点就哭给他看。二哥你饶了我成不?以后要炫技,提前说一声! 第230章 方腊   刺激归刺激, 但也知道武松把她带过包围圈的目的。方金芝点名要带的正主是她。明教居心险恶,上来就埋伏杀人,而热火朝天忙了一通,她却依旧全须全尾地矗立在润州府衙, 无疑是给对方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要是她此时再能若无其事地甜美一笑,得体的屈一个万福,无疑便是将那耳刮子扇得更响些。   可惜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悄悄扶着武松, 把自己想象成艺冠华山的侠女,深呼吸, 沉稳地跟王寅打了声招呼。   “梁山的诚意,先生应已看到了。此中……必是有些误会, 不知先生能否给个机会, 让……让我们面见方教主,当面解释清楚?”   一面说, 一面心里暗暗感慨。以她的外行眼睛, 以往觉得方金芝武功高强, 至少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而眼下,圣女几乎是瞬间就被几位叔叔伯伯控制在了院内,毫无反抗逃脱的可能, 可见这些“叔叔伯伯”才是真正的高手。   再看看武松压在王寅“王伯伯”脖颈上的那把刀, 心里别提多美, 方才的恐惧忘了大半。   而配合她这句话,武松立刻将刀撤了回来。也算是给王尚书一个面子,不让他在自己人面前太丢脸。以王寅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 要是不买账,这满院子白衣教徒应该都看不下去。   眼看着手下人倒成一片,鲁智深等三人也跨过一地伤员,齐齐聚拢过来。王寅知道这是“城下之盟”,不答应不行了。   跟旁边老吕轻声商量几句,叫过几个没受伤的手下,拿着些架子,说道:“既如此,先把几位朋友请到里面休息。”   鲁智深笑道:“这次里面没猫腻吧?”   王寅脸色一黑,瞧不起他们!   刚想严肃回一句,鲁智深却又呵呵笑了:“没事,有埋伏洒家们也不怕。进去进去!洒家渴了!有酒没?……”   方腊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本来就是一张威风凛凛长方国字脸,一双平眉,鼻梁直挺,微有髭须,算不上凶,却有一股天然的威严。但此时国字脸摆着一副臭脾气,额头皱纹纵深,一双眉眼耷拉着,好好一张国字脸,从简体变成了繁体。   谁能想到梁山送来的“人质”竟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阿晓得是何处寻来的!手下的人只会执行他的命令,一点也不晓变通。这要真的一哄而上把她剁成肉泥,传出去,以后明教在江湖上的名声,可与梁山争一争倒数第一了。   可若真如此推理,倒像是感谢这几个梁山“好汉”混进城来,阻止王寅他们向潘六娘痛下杀手了?——派女人的也是他们,救女人的也是他们,这一出“钓鱼执法”,可把他方腊的一张老脸扇的够响。   要是己方真的无毒不丈夫,将这些人通通就地杀死灭口,倒也罢了,方腊自认也不是没有这份魄力;偏偏梁山来的都是百年不遇的硬手。四个人里面,三个能征善战的前军官,剩下一个武松,曾经来江南做客,跟明教一帮高手切磋,拳打脚踢一大片,无人不服。而据那王寅说,武松近来又是进步飞速,故意扔下一柄刀,一只手将“人质”护得牢牢的,仿佛是在炫耀:我用一只手都能打赢你。   那些被揍的小头目前来禀报时,无一不气急败坏,求教主给这些莽汉一点颜色看看。但方腊毕竟智谋见识高人一筹,知道对方的行径不像是来寻衅寻仇的:整个府衙里虽然一片哀嚎,却意外的一个人没死,这份诚意,明显是冲着对话来的。   况且方金芝听到这个消息,阿爸的面还没见到,已经跟他闹上了脾气,只托人甩过去两个字:道歉!   方腊自然不会自降身份,跟几个梁山糙汉鞠躬道歉——再说,就算要道歉,那也得是梁山先来啊。   只能按照待客的礼节,把他们请进行宫。这回进来的几个人倒都挺稳重,没有像上次那俩水鬼一样,乡下人进城似的到处乱看。   跨过池塘上的小桥,走过青石板路,进了府衙大门。几句不尴不尬的寒暄过后,武松开门见山。   “宋大哥的所作所为,我兄弟几个都觉得不妥。眼下宋大哥不幸身故,由我代理梁山事务。特率人来,请与明教重新结盟。江北的官兵对此尚不知情。就算没有梁山,他们也是要南下‘剿匪’,不见功劳不回京的。我们愿帮你们共同抗敌,弥补往昔之过!”   鲁智深在旁边笑呵呵补充一句:“只是你们休要见了洒家们就喊打喊杀就成了。”   方腊不信。他可不信宋江会平白无故的“身故”——听武松话中口气,倒像是梁山集体哗变了?但既然是哗变,为何还恭恭敬敬地称着“宋大哥”?   虽然除了武松的解释,他也想不出对方能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值得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冒险前来对话。   仔细将来的四个人审视了一遍,又看了看武松身边那个女子。听小囡说,就是她出钱请人,策划的那次劫狱?是她提供了藏匿的地点,给小囡寻医问药?   还是冷哼一声,说道:“放着朝廷御封的军衔官职弗要,荣华富贵弗要,倒来万里迢迢跟我南国叛军合作,这梁山数万兵马都是傻子?”   武松微笑道:“照方教主如此说,这‘傻子’当得也未免容易了些。你问问你身边这些英雄豪杰,倘若朝廷前来封赏,用军衔官职、荣华富贵来诱他们背叛教门,他们之中,又会有几个真的去做那‘聪明人’?”   方腊不动声色,手里转着鸽子蛋,威风凛凛的眼睛微微左右扫了一圈。身边的教中骨干,什么王寅、吕师囊、石宝,连忙不约而同地目露坚定之色,表示自己坚决团结在教主左右,绝不会被朝廷劝降了去,乃是武松口中不折不扣的“傻子”。   堂下杨志忽然开口,笑道:“况且洒家们闲散之心已久,若是朝廷政治清明也就罢了,眼下这般牛鬼蛇神横行,要洒家们再去和高俅那种败类共事,受他的气,洒家是第一个不干的。这位林教头更是跟高俅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答应跟他同朝为官!”   林冲不说话,一个阴暗暗的眼神说明一切。   方腊知己知彼,也听说过梁山前期加盟的这些好汉,多有被朝廷高官坑害的经历。杨志被高俅坑去了前程,而林冲是被高俅坑得家破人亡,这在江湖上几乎已是尽人皆知了。   当初宋江张罗招安时,用尽十八般手段,提大局,提义气,造石碑,兄弟之间合纵连横的游说,甚至自己以死相挟,才算把大伙这股怨气稍微平衡下去。林冲、杨志等人,看在多年同生共死的情分上,也只好忍气吞声。   但如今宋江既倒,牵头的换了个快意恩仇的武松,整个梁山的血性似乎一下子卷土重来。就连最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也活出了堂堂正正的江湖好汉样儿。一路上和刘光世刘都督的队伍同行,虽然梁山方面严格没露底儿,但官匪照面时,好汉们也免不得朝那些羸弱腐败的官兵甩个脸子、讥刺几句,让那刘都督又是窝火,又是头疼,不止一次地想:这么一群桀骜不驯的山匪,当初是怎么让朝廷有心招安的!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些人跪下听圣旨的样儿。   堂上众人见了林冲、杨志的神色,便知他们不是弄虚作假之徒。但梁山兵马千万,总不会人人都像他俩一样苦大仇深吧。   南北双方其实原本也算不上和睦,既已被骗了一次结盟,如何肯轻信第二次。   堂上忽有人大声喝问:“那那那……你们这、这一次瞒、瞒天过海,直、直、直下江南,又……又、又又是来做做何赐教的?”   说话的长眉方耳,脸上一副凶相,武松却认得,乃是八天王里的南离元帅石宝。从头到脚哪哪儿都厉害,就是有些口吃——没人敢笑他。   石宝喘几口气,他没遮没拦的,把方腊说不太出口的疑惑给说出来了:这当口冒险合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鲁智深哼一声:“若不合作,难道就互相打个两败俱伤?你们乐意,洒家们还不乐意呢!俺们梁山兄弟们的命值钱!”   说完直裰一撩,直接盘腿往地上一坐。左右看看,意思是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寥寥几句话,大家伙也都多少看出了这和尚的性子。方腊也懒得计较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明教兄弟的命不值钱”,使个眼色,说:“梁山的朋友们累了,给看座。”   鲁智深谢一声,大摇大摆地坐椅子上了。林冲杨志都谦虚推辞,这厅上还有一半的明教骨干都站着呢。   倒是都照顾女眷,“弟妹坐下歇息一会儿。让武松兄弟跟方教主谈就够了。”   这种明枪暗箭的江湖谈判,潘小园也确实不敢胡乱掺和。但要她学鲁智深,大摇大摆坐下去,也似乎没那么厚的脸皮。   倒是鲁智深十分大方地拍拍旁边的椅子背,说:“过来过来,他们这椅子软,比咱梁山的交椅舒服。”   她这才战战兢兢坐了。小心打量这满屋子的明教首脑,也瞧不出武功修为到底如何。只落得感叹江南多才俊,不得不说,无论老的少的,平均颜值比梁山高了一个等级:王寅温和,吕师囊儒雅,方腊这个中年大叔一看就是不会骂人的;就连那个最凶悍的石宝,一双袖口也翻折得整整齐齐,细一看,手臂上纹着一只娇小可爱画眉鸟。   武松朝方腊一作揖,正色道:“武松是个粗人,我们梁山上大部分兄弟也都是粗卤之人,不会讲书本上的大道理。但我知道倘若我们双方互相攻打消耗,得利的一方必定不是我们——闻得方教主反叛起事,并非为一人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江南百姓福祉。就算贵教最终能够得胜,到时江南兵祸连绵,民生凋敝,给你剩下一具空壳。方教主面南之时,难道会全然心安?”   但凡劝和讲和,所用的理由不外乎“倘若你们输了,下场如何如何”。而武松不按常理出牌,上来就假设对方赢了,却依然后果悲惨,让人感慨谦虚无私之余,不免也让在座诸人——不论哪一派——胆战心惊。   只有石宝大大咧咧笑道:“嘿,讲啥民……民民民生凋敝,阿拉干、干你们梁、梁山……山,举重若……若轻,教、教你们扬子江都过过过、不得,哪……哪会有什么兵祸!”   这话说得磕磕绊绊,仍然十分有气势。然而有点脑子的都没跟着起哄。都知道以梁山的实力,就算己方超常发挥,也远远不会把这帮山东大汉轻松收拾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然而若是不打呢?一番窝囊气白受了?圣女白吃苦了?   武松环顾四周,此时没人追着他打打杀杀,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不慌不忙说出来:“我们从梁山出发的时候,因着青州地方大雪封路,特地绕道北上,多走了三百里地。到了村子里想要驻扎起灶,却发现百姓们听说大军经过,早就逃得人去屋空。问那些留下的老弱病残,都说若是官兵过境,无一不是雁过拔毛,纵容军士恃强凌弱,以致黎民深受其害。更有甚者,若是偶尔跑来了落单或是前哨探路的辽军,更是视民为害,纵横掳掠,杀伤人命。因此早就跑了干净。”   一席话说得众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纷纷道:“X卵蛋个官兵,迟早都给杀干净!”   方腊也说:“大宋军队羸弱无能,非止一日,胡乱征讨,打仗却又不行,祸害百姓倒是内行,可见气数已尽。”   武松笑笑:“我们南下近扬州时,那里已无北伐之患。可就算不掠不抢,沿途依旧见着一座座空村,百姓见了官兵,如避恶鬼。问时才知,都说朝廷要讨伐南面‘方大王’,所以赶紧走为上策。拖家带口逃得太急,还竟有将初生婴儿丢在自家空房里的。那个小婴儿,如今让我们军中顾大嫂收养着,方教主也许很快就能看到。”   明教诸人这回半信半疑。吕师囊问道:“却又是为何?”   “因为官军若是出战不利,必定会将这些百姓当做‘叛党’,或杀或捉,拿去充军功;而若是你方教主占了江北,这些百姓家里或有服兵役的,或有被官兵掠夺了家产的。到时难道不会被算作‘朝廷同党’,同样遭你们清算?因此不管是朝廷得胜,还是你‘方大王’得胜,这些百姓里外不是人,难道能有好日子过?……”   几人同时叫出来:“阿拉明教军不会做这等事!”   武松冷笑:“我们身后那些官兵,可也是这么说的。”   意思很明显。你们的态度并不重要,百姓可是因着你们而切切实实地遭了祸。再者,就算方腊爱民如子,就算他手下的骨干们统统大仁大义,能保证十几万明教军,一个个的都是道德楷模,绝无作奸犯科之事?   方腊森然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武松跟几位同伴对望一眼,掂量一下措辞:“如今世道多艰,朝廷腐败昏庸,为获一时之利,弃了北方百年之好,结豺狼之邻,酿他日之祸,内忧外患,人所共睹。咱们混江湖的,不论黑道白道,总要做配得起自己本事的行径不是?——看方教主也并非贪图富贵享乐之人,若有志于救江南,为何不顺带……救天下?”   最后三个字咬得清清楚楚。方腊神色一动,髭须不住颤抖。   脱口道:“你们……你们要拥立我……为君?”   武松不卑不亢地凝视他:“皇帝不是说立就立的。方教主是江湖人,也须知名声头衔都是拿行动挣出来的。倘若天下百姓都爱戴你,我武松自然没话;但倘若没人买你的帐,你却非要黄袍加身,我武松拼着一死,也要挡你的路。”   鲁智深哂笑一声,大喇喇对武松说:“但这人眼下就考虑什么当皇帝,也忒性急了些!依洒家看,这皇帝当不成,嘿嘿。”   口无遮拦。方腊一张脸微微胀红,也知道是被对方抓住了话柄,冷然道:“讲讲而已。”   王寅等明教骨干都对这臭和尚怒目而视。鲁智深坦然而笑,还问旁边潘小园:“你说是不是?”   大和尚也并非全然蠢。仗着自己的鲁莽名声,跟武松一唱一和,把那些不方便说的话,都强行摆到台面上——别人还拿他没办法。   潘小园察言观色。明教诸豪杰也不像是战争狂人,但不论是梁山还是官兵,在他们眼里通通算作“外敌”。倘若外敌来了还不抵御,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深吸一口气,非常礼貌地插一句嘴:“恕奴家多一句嘴,咱们南北双方要是真打起来,要消耗多少金银钱粮,江南地方要多少年才能补足亏空?——方教主,你们的……嗯,这个,掌管钱粮……”   明教里,掌管钱粮的家伙应该怎么称呼?总财会?财政大臣?光明左使?   而方腊听了她这句问话,先是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然后转头问左右:“这位小娘子问我伲打仗要花几多钱!你们怎么看?吕枢密,侬讲讲?”   吕师囊捋着长胡子,想了一想,说道:“这个嘛……”   眼珠一转,冷冷道:“也用不着你们操心。阿拉还能被拖垮了不成!”   潘小园难以置信的抿出一个笑。看明教诸人的表情,明显是对此毫无准备嘛!   也难怪。明教和梁山不一样。食菜事魔的教徒们由于崇尚节俭,戒荤禁酒,生活开支本来就较常人压缩了不少。加上相亲相恤,财产公有,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救援,原本用不着操心财富分配的事儿。   况且明教的势力范围远大于梁山。占州据县,有现成的百姓税收可以支配,只要策反了当地的地方官,就有人源源不断的每个月送钱来。   因此偌大一个明教,轰轰烈烈发展到如今,鲜少发生过财政危机,也就连一个像样的财政专家都没培养出来!   那就不客气地给他们上上课:“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梁山士兵的口粮,以每日两升半计算,一万军马就是每日两百五十石。再加些许副食,折合成粮食,合起来就算每日三百石。贵教有多少兵马我们不管,方教主自行计算;江南去年遭灾,不知明教各辖区内的粮食储备如何?战船维护一日要几许银子?死伤士兵的抚恤又要多少?倘若你们‘国库’里钱财不够,是不是要向民间征集?借钱不要利息?——退一万步,倘若大伙粮草都充足,咱们谁也不跟谁谦虚,假如你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预备好折掉十二万兵马。这些还都是各自家中壮丁,倘若失了,至少十二万户家庭失了顶梁柱,江南元气几年能复?再开春时,谁人下地种粮?倘若不巧让我们梁山争得了一州一县,那府库里面的积年税收,我们可都是敬取不谢的。反复争夺几次,还能剩下多少?都是穷苦百姓,跟着方教主,那是期盼过好日子的。若是江浙地方反倒被折腾得千疮百孔,方教主这‘为民做主’四个字,可说得有些勉强了吧?”   竹筒倒豆一席话,声音不大,竟容不得旁人插嘴的机会。伶牙俐齿一笔账算下来,江南明教前景黯淡,俨然已经到达了破产边缘。   吕师囊见方腊似面有不悦,立刻站出来。   “危言耸听!大道理谁都会扯!我伲凭什么听你们的!既不尊方教主为首,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套磁呢!”   但语气已无当初的咄咄逼人。鲁智深呵呵一笑,再次口无遮拦:“南方佬就是斤斤计较!你们不就是想算梁山那笔撕毁盟约的账?要怎的才算两清,洒家们赔你们!是不是得往洒家身上砸两拳,才算出气?来啊,来啊,洒家给你们揍!”   一边说一边擂胸膛。连方腊都看得忍俊不禁。当这是小儿当街打架呢!   王寅叫道:“我伲也不揍你们!江湖人就按江湖规矩办事。听闻你们梁山向来不是拳头说话,拳头硬个便是有理?那就劳烦几位朋友和我伲比划比划,倘若能赢得过我教中高手,那么既往不咎!否则请自便!教主,侬看如何?”   王寅一番话绕来绕去,厅中不乏直性子的血性男子汉,纷纷附和叫道:“正是!你们若有真本事,才跟你们讲道理!否则不如和官兵决一死战!”   方腊说:“也好。两方分歧,留给老天去定夺,也免得再纠缠不清。”   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四个北方大汉对望一眼,齐声道:“可以!” 第231章 五局三胜   这才是最痛快的解决方式, 四个都艺高人胆大,若是能以武力让对方心服口服,也免得他们出尔反尔,徒费口舌。来润州之前, 也已料到了这种局面。   鲁智深兴高采烈的压腿开胯,手腕子掰得咔咔响,几个明教小头目见了他这副气场, 吓得吐吐舌头:幸亏自己职位低,一会儿轮不到自己。   行宫外面里顷刻间清出一片空场。十几人吭哧吭哧搬来兵器架, 刀枪剑戟矛锤链棍,一字排开摆在池塘边;另外几人拖来一叠软垫子, 铺在青石板地面上。   杨志笑道:“洒家们身子板结实, 用不着垫儿。”   林冲将在场一众武功高强之人都巡视了一番,不慌不忙问:“敢问你们出哪四位?”   方腊笑而不语。吕师囊拈着长胡子, 眼珠一转, 笑道:“如何是四位?你们梁山好汉明明来了五个, 女子也是人,是伐?五局三胜才能定输赢,是伐?”   明教众人哄然笑道:“正是!”   “教主, 点兵吧!”   “阿拉教中尚有半数高手驻守苏杭, 今日没工夫赶来, 今日让你们占这个便宜!”   猝不及防一将军。潘小园这才意识到,不管那石碑的出世有多荒唐,自己眼下也是“梁山好汉”的一员了。这是要让她也跟着打架!   再看吕师囊一脸狡猾相, 忍不住腹诽,是不是每个伟大领袖身边,都得有个满腹坏水儿的狗头军师帮衬,才算完满?   赶紧站起来,说:“奴家、我……似乎、这个……”   跟人家说,其实奴家连一套太祖长拳都打不出来?临阵脱逃,丢了“梁山好汉”的气概?   武松怔一片刻,便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除了眼前这个六娘,他还真懒得像其他任何人示弱。   走到她身边,耳边轻声说:“我们先胜三场便是。不用你上。”   听他口气倒是自信。潘小园无法,只得点点头,忐忑说一句:“那……那你们小心。”   多年以后,潘小园忆起那场关系到南北江湖气运的“武林大会”,仍然有些腿肚子转筋脚底板发软。如此历史性的光荣一刻,当别人问起来的时候,当时参与的武松、鲁智深、林冲、杨志,无不叙述得兴高采烈连比带划;唯有她自己,只能讪讪一笑,说:“算了算了,不提也罢。”   按照江湖规矩,梁山是挑战方,须得将人员、出场顺序提前报备。而明教作为被挑战方,有选择比武方法的资格。   当然谁都不会自降身份的耍赖。方腊首先表态:“只比真本事。什么书法、刺绣、抽陀螺、放风筝,一概不许提。一局一炷香,点到为止。使兵器的,勿要伤及要害;用拳脚的,对方若无力还手,勿要继续进攻。”   梁山诸人大声喝彩赞同。   首先出场的是杨志。虽说他有些自带倒霉光环,押花石纲丢花石纲,押生辰纲丢生辰纲,但一身的本事毕竟真实不虚。在场诸多武艺高强之辈,只有他一个中过武举,科班出身,功夫偏重防守,最适合快速摸清明教诸人的武功路数。   明教这边的八大天王、十大高手,一多半都分散在江南各处驻扎守卫,因此可用之人也不多。吕师囊将长胡子扎起来,禀道:“我来会会杨制使。”   两人结束完毕,互相一行礼,空场周围青黄旗招展,几声擂鼓,两人兵刃相交,各赌平生本事,四条铁臂纵横捭阖,两条银枪神出鬼没,一个震碎泰山,一个劈开西湖,盘龙入海,铁索横江,直看得周围大小头目瞠目结舌,眼花缭乱。   到得五十来招上下,杨志卖个破绽,诱敌深入,然后一个回马枪,直接锁了对方的喉。众人静默半晌,这才爆发出如雷掌声:“果然是名门之后,杨家枪法,名不虚传!”   连方腊也微微颔首,评论道:“吕枢密,方才转身转得太急,下盘弗得稳住,以致被他带乱了节奏。侬个老毛病了,可要记着改。”   吕师囊并非教中绝顶高手,这一阵也不过是试探实力,输得心服口服,喘息匀了,将枪交给随行头目,笑道:“晓得哉。多谢教主指点。”   又向杨志:“还好不是和杨制使在战阵上相遇。”   话音未落,王寅大踏步走上前,叫道:“我来对阵林教头!”   王寅身为南国第一战将,方才被武松单手制住,虽然略显丢脸,到底是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而且武松属于半偷袭,没能让他使出所有本事。王寅又是科班出身的武将,马上功夫才是拿手,和林冲倒是对路,正好找回场子。   既然是明教方面决定比武方式,王寅也就不客气。大声叫人,牵来两匹军马,让林冲先挑。南方马匹珍稀,这一举动算是十分大方。林冲赶紧称谢。   此时润州府上下的明教头目,听闻梁山好汉来访,有的以为是来交朋友,有的以为是来下战书,有的以为是来砸场子,总之是一场难得的热闹。但有闲暇,一个个地赶到府衙来观战助威。小小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差点被挤到池塘里。   潘小园倒是占据了有利位置,可惜雾里看花,浑然不解。本觉得王寅是武松手下败将,应该能轻轻松松被林冲收拾了。谁知术业有专攻,步下和马上的打法完全不一样。王寅一骑上战马,整个人感觉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两三倍。   一打起来就乒乒乓乓的没完,谁都没占到便宜。林冲额角很快出了汗,一双手臂肌肉绷紧,每一招都一板一眼,不敢有丝毫懈怠。两人速度越打越快,招式却越来越缓慢简朴,各自试图从对方的动作里看出破绽来。   再过一刻,只觉得身子一轻,武松直接将她往后揽了一丈远。下一刻,蛇矛抡出的疾风就扫过了她原本站的位置,掀起一地尘土。   鲁智深不断大呼小叫:“林教头,他比你矮,胳膊比你短,刺他肩膀!刺他肩膀!——啊哟好险,依洒家看,他左手力气大……”   但叫着叫着,鲁智深也不由自主闭嘴了。两人势均力敌,此时已较量了不下一百回合,喘息声清晰可闻。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方腊微微欠身,终于忍不住学鲁智深,提点一句:“王尚书,对方体力不如你。”   说时迟那时快,当当当几声巨响,两杆长矛互相逼仄,慢慢将林冲往圈外逼。   一炷香燃尽,小头目敲起锣来。众人看得明明白白。王寅身下一匹白马,马蹄钉在校场内侧,而林冲身下的黑马,不合已有一蹄踏出了圈外。   明教众人欢呼起来:“王尚书威武!”   潘小园立刻不服,才不管自己是外行,叫道:“那是我们林教头水土不服!这几天没馒头没面,他就没好好吃过饭!饿了好几顿了!你们主场作战,养精蓄锐的当然比不过!”   方腊懒得搭理她。吕师囊拈着长胡子笑道:“娘子这话阿有欠妥。难道等我伲两军打起来时,也要照顾着你们水土不服,性命相拼光景,只出七分力气?”   潘小园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林冲跳下马来,平和一笑:“是我技不如人,给大伙添麻烦了。”   王寅反倒过意不去。几百双眼睛都看见了,方才那一场,他勉强赢得有多艰难。要是林冲这几天伙食跟得上,体能处在巅峰状态,胜负尤未可知。   朝林冲一拱手,擦擦汗,接过一碗水喝了,站回方腊身后。   双方一胜一负,接下来的武松和鲁智深必须连胜,才能保证己方的优势。虽说略有难度,这两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松更是和明教大多数人都交过手,熟悉对方的实力套路。   等校场打扫干净了,跨出一步,笑道:“方教主,上次没能和你讨教一番,甚是遗憾。”   周围小头目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出声。这是直接向方腊挑战了?   武松心思转得快。瞥了一眼方腊手中两枚滴溜溜稳转的鸽子蛋,知道他显然是明教这边最强的一位对手,又是出身绿林,灵活多变,善用计谋。对方若要保胜,方腊免不得亲自出手,若是对上憨直一根筋的鲁大师,怕和尚吃亏。   而自己上次来“出使”一趟,已经知己知彼,不如就此接战。   鲁智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嘟嘟囔囔抗议:“不就是练了个乾坤啥啥功,洒家还怕他!”   潘小园听得心潮澎湃,悄悄问:“”乾坤——什么功?   “洒家哪里记得这些!”   方腊迅速掂量一刹那,国字脸上皱纹舒展,嘴角扬起笑,鸽子蛋转得不疾不徐。   “武二郎多虑了。我近来操心税务农桑多于练武,已很久不和人动手了。——有谁愿意上来跟武松对战?”   “我来,我来!”   大叫出声的居然是包道乙。方才被扣在里面,跟自己人解释得口干舌燥,才让人相信自己并非受到梁山挟持,乃是自由回归;及至听说外面人在比武较量,十分关心,当即让人给他带出来了。   只见他已经换了新道袍道冠,宝剑也换了个光鲜的鞘,发髻竖得光溜,腰带也换了条新的。摇身一变,变回了明教十高手之一的“灵应天师”。   只不过脚上鞋子、身上中衣,仍然是梁山提供的旧物,衣角上隐约绣着“替天行道”几个小红字,有些碍眼。   “武乙郎,上次没得和侬打痛快,让侬逃了,我瞧瞧侬这几多辰光,阿有进步!”   武松笑道:“我也正想找回场子!”   上次在阳谷县外,黑漆漆山洞旁边对敌包道乙师徒,还是两年以前。当时武松的确有些力不从心,以致不得已派六娘去向孙二娘求救。但包道乙用辞狡猾,倒让人觉得武松是不敌他一个人了。又听说武松得到周老先生真传,近来武功大进,他见猎心喜,非要再试上一试不可。   “侬用刀伐?我还是使剑。”   宝剑出鞘,挽个剑花,仙风道骨地刷刷一挥,剑气切过身边一根发芽的柳枝,几片嫩叶缓缓飘入空中,引得一阵喝彩。   武松跟着赞了一句,答道:“不必了。我空手。”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完毕,来到校场中央。包道乙吹了吹自己宝剑,笑嘻嘻道:“介是刚刚磨过……”   话音未落,眼一花,只见面前一道灰影风驰电掣而来。包道乙连忙住口,本能一避,宝剑挥过,斩了个空,再扭身,突然觉得膝盖一痛,腿一软,手一松,剑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大家眼睁睁看着武松一拳击到包道乙胸膛,差着半寸距离,凝而不发。另一只手缴着那柄玄天混元剑,吊儿郎当的甩两下,替包道乙插回腰间的剑鞘里。   方才被包道乙削落的几片柳叶,在空中摇摇晃晃,这才一片一片轻柔触了地。   包道乙张着嘴还没合拢,似乎仍然不太相信。相比两年前,这人简直是脱胎换骨!   围观众人也全都呆若木鸡。方才两场,不管谁胜,总归是彩声如雷,声振屋瓦;而这一次,居然没人想起来叫喊,只有此起彼伏的丝丝抽气声。   这才发现,那几片柳叶旁边,正点点掉下几滴血。武松转头看向自己左肩。夺剑之时终于没能全身而退,衣衫破损,肌肤被划出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宝剑锋利,丝毫不疼。   按住伤口,摇头一笑:“学艺不精,道长见笑了。”   方腊也深为动容。他当初的眼光果然没错,早就有意将清河武松收入彀中,只不过手下人办事不利,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抑或是他死也不愿意吃素,干脆直接上梁山了事。   倘若明教得此良将,该有多好!   赶紧吩咐:“去给他备伤药来。”   鲁智深反倒不服,一边开心得呵呵大笑,一边说:“这种空手夺白刃的手段,战场上未必用得着。”   潘小园心头抹蜜,眉开眼笑,难得有勇气跟大和尚怼了一句:“这一招,师父你可不会吧?”   鲁智深往地下啐一口,“换了洒家,何须用剑,只要这样、那样,保准把他揍惨……你过来,洒家给你演!”   看了看她的身板儿,又改口,“回头你找个撮鸟来,洒家给你演!”   潘小园吐吐舌头,寻思着哪个“撮鸟”能如此听话,心甘情愿的被大和尚揍一顿,给她做演示教学。   见武松回来了,赶紧不理大和尚,笑眯眯迎上去,夸了两句二哥厉害,见他肩上伤口并无大碍,笑嘻嘻把座位让给他。   武松才不肯坐,压根不觉得自己是伤员。心里头隐隐约约的有什么事放不下,找不到源头。   及至喝了两杯茶,才突然转过头,悄悄问她:“看到我方才了么?”   潘小园扑哧一笑,他这是多怕她走神啊。上次在断金亭里单挑王矮虎,也是快入闪电,就因着她跟孙二娘唠嗑,一个没瞧见,记恨到现在。   也悄悄回他:“看见啦,眼没眨一下儿。   就是你赢得太快了,回头慢慢儿的再给我演下,好不?”   随即才发现,那几百双眼睛本来都跟着武松,眼下却都在往自己身上瞧,连忙故作淡定地左右看看,问鲁智深:   “师父,该你啦——这次他们让你战谁?”   鲁智深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场没打呢。再收拾一个南方佬,明教就得听梁山的了。 第232章 比武   鲁智深大声嚷嚷:“洒家听说, 你们这儿有个什么宝光如来邓元觉,也是个秃厮,使禅杖,武功了得——把他叫来成不成?洒家跟他会会!”   周围人没听懂他那句“秃厮”, 十分友好地笑着解释:“邓国师眼下镇守杭州,又不是你们梁山那个戴宗,如何能立刻过来?”   杨志、林冲、武松先后露了本事, 明教诸豪杰也是江湖老油条了,就算再不待见梁山, 此时也不由得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对梁山众人的态度也慢慢友好了起来。   更有人想:“若是这一战让那和尚赢了, 也未必不妥——真打起来, 梁山好汉若人人都是伊这等本事,阿拉如何能占得便宜?打仗还要消耗那老多钱粮, 何日才能再挣回来?”   方腊正待分派人选, 忽然外面有人报:“三大王到!”   方腊的弟弟方貌, 人称三大王,为人谨慎多疑,高大猛健, 武功超凡。本来镇守苏州;前几日听说梁山大军压阵, 怕润州有失, 因此将苏州防务安排好,快马加鞭的来帮忙镇场子了。   一进门,参见了教主, 便看到几个陌生北方汉子,眼见是梁山那些江湖败类无疑了。一个个生得倒是人模狗样,枉了这身虎虎生威的皮囊。   至于旁边那个娇滴滴小娘子,倒是完全没注意到。   上来朝他们一指:“教主,为啥还不将伊拉拿下?”   事情一言难尽。吕师囊连忙上前,简略解释道:“这几位梁山好汉,是来做朋友个……有点、有点说僵,眼下在五局三胜的比武,倘若伊拉胜了,我伲便买梁山的面子,弗要打仗哉……”   方貌冷笑一声。倒是便宜他们!   “还剩几场?教主,让我来跟这和尚比划比划如何?”   方腊信得过自己这个兄弟。点头允了:“点到为止。”   鲁智深见方貌面色不善,还以为他是害怕,呵呵笑道:“别慌别慌,都说了嘛,点到为止。”   方貌脸更黑了。顺手抄过一柄宽背薄刃长刀,说道:“和尚请!”   鲁智深扮作轿夫混进城来,自然没带自己的六十二斤水磨禅杖。兵器架上选了根包铜铸铁棍,掂一掂,嫌轻,将就用。   “你年纪轻,,洒家让你三招。来吧!”   方貌大喝一声,钢刀直上直下的劈下去,打定主意给这没礼貌的秃驴一个教训。   三大王甫一出手,围观人群就纷纷惊呼:“点到为止!三大王,点到为止!”   鲁智深哪能怕他,呵呵大笑,一根铁棍让他舞得铁桶也似,钢刀一分也近不得他身。   转眼间已斗了三十余回合。方貌拿不下大和尚,渐渐气喘,寻思:“这人好厉害!不逊于宝光如来!”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面招架,一面慢慢退却。围观众人犹如一堵厚墙,此时也跟着往后退散,生怕被溅上一点刀光剑影。   鲁智深大呼酣斗,正寻思怎么一棍将这人打趴下,又不要他命,忽然见方貌刀路一变,上身一个假动作,随即直取他下盘,角度十分刁钻。   “撮鸟!”终于骂一句,“算计洒家,你还嫩点!”   转身向后一跃,高大肥胖的身体,跃出一个漂亮流畅的弧线,手中铁棍完美地指向方貌的心口——   然后哗啦啦啦啦,直接落进了旁边的池塘,一下子冷水没过胸口,大叫一声:“阿也!救命!”   鲁智深是关西大汉,从小到大只有洗澡的时候碰过水,水泊里坐船从来都是提心吊胆,现在可好,直接从头到脚浸了个冰凉!   脚底下泥泥泞泞,不住的往下沉,两腿之间似乎,似乎还有大鱼,钻来钻去!   大和尚一慌,铁棍脱手沉底,一个光头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方貌大笑一声,持刀跃入池塘。周围人齐声惊呼。   武松当即抄起把刀,就要去救。王寅吕师囊一齐拦住:“二打一,算你们输!三大王手下有分寸,勿会要鲁师父的命!”   只见水底下暗流汹涌,一串串气泡浮上来。不多时,方貌湿淋淋地跳出池塘,手里揪着个半死不活鲁智深,正往外吐水呢。   出了水没浮力,便提不动大和尚身体。方貌将鲁智深拖上岸,趴在地上,按一按后背,呼噜噜按出几升池水。   接着朝方腊施一礼,得意非常:“教主,这下算我胜罢?”   旁边几百号人尚且瞠目结舌。地上鲁智深“哇”的一声,又喷出来一大口水。林冲赶紧过去给他拍后背,问:“师兄,没事吧?”   武松和杨志齐声叫道:“阴谋诡计算计人,这场不算!”   潘小园也气红了脸,跟着喊:“要打就堂堂正正的打,我看你是打不过的!”   就连石宝等人也有些尴尬,赶紧招呼给鲁智深换衣裳。没有和尚的皂直裰,暂时披件素袍子,又没有合他身的,只好紧绷绷将就。   方貌若无其事地脱下外层湿衣,披上厚斗篷,挑衅地看了武松一眼,刻意咬着官话,笑道:“我如何便是使阴谋诡计了?陆上打是堂堂正正,水里打,就不是堂堂正正了?水战就不是战?倘若你们梁山弗会水战,为何不提前言明?话说回来,要是水战不算数,扬子江北那些挂着忠义旗的战船,难不成是凭空变出来的?”   先把人往水里扔,然后美其名曰“水战”!这等强盗逻辑,几位梁山上的真强盗面面相觑,竟然无法反驳。   比试之前,也没规定必须脚踏实地啊!   倘若梁山派来的代表里有三阮、张顺这种人,难道不会笑眯眯的接受方貌的邀战,衣裳一脱,直接水里见真章?   谁让鲁和尚是旱鸭子呢?   归根究底是自己疏忽了。此时鲁智深总算清醒过来,呼哧带喘骂骂咧咧好一阵,才说:“直娘贼!洒家这回认栽!那个什么三大王,回头洒家……洒家再来找你算账!你、你等着!洒家把你……把你……”   武松:“师兄……”   大和尚倒是光明磊落。这一下“认栽”,板上钉钉,梁山眼下两胜两负,前景显而易见。   潘小园突然感觉那几百道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一小半是审视她的身板力量,另外一多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意思。   只有包道乙不遗余力地介绍她:“伊是陕西周老先生个关门女弟子!”   她就差捂脸往地底下钻了。道长饶了奴家可好?   不知所措看看武松。武松瞪了包道乙一眼,神色也有些踟蹰。   鲁智深意料之外的“认栽”,打乱了之前全部的计划。跟同伴们快速商议一下,立刻向方腊提议:“潘六娘今日身体不适,且是女子,可否……”   方貌却冷笑道:“怎的,阿拉明教里就没有女流了?女子便不是人?不敢打就认输!教主,伊是耍赖了,是赶是杀,侬说的算!”   石宝是早就跟武松“英雄惜英雄”的,此时跟方貌唱了句反调:“三大王,侬不……不不、不晓得事情来——龙去脉。伊拉梁、梁山是有诚意个,方才将圣女送、送、送还……”   方貌是方金芝的亲叔父。此时听说她平安归来,也颇为关心,收起冷笑,问道:“小囡哪去了?出来让我见见。”   方金芝为着阿爸不信任梁山的事,一直在后面赌气,一会儿摔个碗,一会儿踢个人。服侍她的使女小厮可遭罪了,提心吊胆看她脸色,生怕圣女一个不爽,自己前程就此断送。   此时听到叔父从苏州过来,她也有些想念,扭扭捏捏的出来了,见个礼。   圣女已经恢复了富贵打扮,一身月白色丝衣,发间饰着奢华低调的宝石,淡妆素裹,五六分的容貌,衬出十一二分的高贵气质来。   旁边立刻凑上来三四个人,把方才之事细细跟她解释一遍。   方貌见她全须全尾的,十分高兴,笑道:“那正好!——这里有个梁山的小娘子,和侬年纪差不多。侬去和她比划比划,勿要堕了阿拉明教的威风。”   方金芝睁大眼睛,和潘小园对望一眼。   “让我去和伊——比划?”   为啥不直接讲:让我去把伊揍一顿?   方腊也眯起眼睛,命令道:“点到为止,去吧。勿要伤人太甚。”   眼前情势,方腊也有自己的判断。不妨五局三胜先胜了梁山,打压一下他们的气焰,合作之事,可以稍后再谈——到那时,想必他们也没脸面提太多条件。   武松自然知道六娘有多少斤两。对面那姑娘身材比她还娇小,其实动一根手指头都能要她命。   上前一步,“方教主,这个再议,我们……”   方腊冷冷看他一眼:“怎的,梁山好汉要出尔反尔了?”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二哥,让我上吧。她顶多揍我几拳,不会杀我的……嗯,应该不会。”   要是这几拳能揍得轻些,那就不枉自己为她闯了一次御史台。潘小园想着,自己可是梁山好汉“俏罗刹”潘六娘,今日算是正式出道,头一场江湖对敌就以临阵脱逃而告终,以后传出去,悦来客栈里的小二都得笑话她!   就算输,也要输得潇洒干净,才算不辱使命。   再稳一下情绪,坚定地重复一遍:“让我上。”   武松默然不语。知道她要强,也知道她若是一意孤行,自己就算跟她翻脸也拦不住——多少次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   跟旁边几位兄弟对望一眼。林冲、杨志会意,分立到校场两个对角。他自己慢慢将刀拔出一半,目光不离方金芝身边方寸。   意思很明显。倘若圣女不打算“点到为止”,那么拼着跟明教闹僵,也要武力阻止她下毒手。   明教诸人如何不识得这个态度。方貌冷笑一声,带几个心腹高手,也站到了校场另外一角。   不管小囡做了什么,胆敢伤他侄女,让你们梁山好汉也尝尝断胳膊断腿的滋味!   方金芝不悦,朝武松一扬头:“喂,你们站远些,影响我发挥。”   圣女年轻,教中很少有人见过她演武。这会子见她英姿飒爽站在校场上,哪能错过给教主戴高帽的良机,纷纷喝彩称赞。   “将门虎女,名不虚传!”   “圣女,使出我伲明教手段,给伊瞧个清楚!”   “杀伊拉个骄傲气焰!”   虽说她对面那位梁山小娘子同样美貌讨人喜欢,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萌感,但一看就是中气不足下盘不稳,神情怯生生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儿,气势上远远不如自家人。   潘小园站在场中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凑上前一步,低声跟方金芝商量:“能不能就做个样子……”   方金芝眯眼看她。过去一直受她恩惠,跟她客客气气的姐妹相称。今日终于回到主场,突然便有了些耀武扬威的冲动。   朝面前怂兮兮的小娘子送去一个微笑:“六娘,听说侬方才当着我阿爸的面大讲什么,明教钱粮不足,即将破产?”   潘小园一头冷汗,点点头,狡辩:“只是学术分析,绝非空口咒人。”   方金芝再笑:“过去和侬一直做朋友,也没讲究过什么礼节。侬晓不晓得,教中人众见了我,都是该如何行礼的?”   潘小园一个激灵,摇摇头。有眼不识泰山,现在行个大礼是不是晚了?   “跟着你们梁山一路南下,饮食上一点没得照顾——”声音突然提高,一派苦大仇深,“侬阿晓得面饼、甜粽、咸豆花,有多难吃!”   潘小园快哭了:“是我疏忽。”   但心里也隐隐觉得,方金芝此时将自己一通数落,摆明了是给揍人找理由——那便是不太会下黑手的了?   方金芝回头一笑:“王伯伯,吕叔叔,我出来得晚,勿识得规矩——今日这次比武,是怎么个比法?”   王寅抢着告诉她:“教主发话,一局一炷香,点到为止。只比真功夫,不算书法、刺绣、抽陀螺、放风筝之类的旁门左道。嗯……水战也可以。”这最后一句话是临时加上的。   吕师囊跟着赔笑,捧出一堆金银铜铁:   “圣女,选个兵器伐?”   方金芝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又转头看看方腊,对阿爸做出一个自信里带着些叛逆的笑。   然后步履矫健地走到潘六娘面前,欣赏了一下她那可怜兮兮的苍白容颜,慢条斯理地宣布:   “我要跟伊比算术。” 第233章 世忠   啪的一声轻响。方腊手心里那两枚盘了许久的鸽子蛋突然迸裂碎开, 一手的黏黏腻腻。   方腊脸色发黑。小囡这是翅膀硬了,敢跟他对着干了!   当然也怪他没从小督促她的文化课。女孩子家,认几百个字不就够了,还学什么写诗、作文、算数?   一炷香燃不到十分之一, 方金芝就大大方方认输,跟武松秒杀包道乙那场所用的时间不相上下。   两位小娘子目光对上,都是狡黠一笑。一个带着得意, 一个带着感激。   鲁智深乐得合不拢嘴:“喂,你们输了!诶诶, 不许为难那小姑娘啊,洒家这弟妹是天生的账房先生, 比不过她, 实属寻常!不能怪你们圣女!”   ……   圣女任性放飞,梁山“五局三胜”。除了方腊方貌, 底下人谁都不敢有怨言。   按照约定, 明教该与梁山既往不咎, 冰释前嫌。张罗着将这几位梁山好汉好好招待,住进了府衙。   当然有言在先。双方不过是“盟友”关系,梁山军不尊方腊为首, 也不食菜事魔, 肉照常吃, 酒照常喝,见教主的时候披件白衣裳,招待明教使者的时候准备几样素菜, 是妥协的极限。   一夜密谋。第二天清晨,北固山下,金山寺边,几艘小船悄没声出发,驶回扬子江北岸。   灯红酒绿扬州城内,刘都督刘光世听到消息,乐得合不拢嘴。   “什么?润州城拿下了?”   只见来报信的梁山小军曹,叫什么董蜈蚣的,诚恳一点头,“仰仗俺们军师妙计,里应外合,先擒贼将,后降贼兵,兵不血刃,取了润州。”   刘光世赶紧叫人拿来自己的兵刃披甲,问:“可擒得匪首?”   润州城有行宫,驻防着“枢密”吕师囊和所谓的“江南十二神”,传闻方腊似乎也在城内视察。这要是一锅端了,该是何等大功!   董蜈蚣禀报:“有伏诛的,有擒获的,俺们卢先锋、吴军师请都督前去检阅审查。”   刘光世倒也利落,迅速摊派,带五千精锐部队前去接收战果,再点三万兵马,随后驻扎城防。   虽然心中并非百分之百的满意。高太尉他们的秘密指令,让梁山和方腊军鹬蚌相争,死得越多越好。眼下梁山军似乎智商挺高,来了个“兵不血刃”,效率倒是高了,元气一分未伤。   刘光世寻思着,下次进军之前,派双面线人去向方腊那边透点情报,莫要让梁山军一帆风顺。   带了几个可靠的心腹、五千精兵,从瓜州渡口乘船渡江,大摇大摆来到润州府衙。一路果然满城遍插大宋旗,过往军士都是大宋官兵装束,找不出一个白衣明教徒,别提多扬眉吐气。   衙门口,几个梁山首脑点头哈腰:“里面死尸太多,没得惊扰大人。请大人先去偏院稍候。”   刘光世没多想,吩咐自己裨将:“军队先留在外面营地,我进去验收案卷仓库!”   那虎头虎脑的裨将倒是多了句嘴,一口黄土味儿陕北方言:“都督,你老人家就……就带这点儿人进去?”   “怕他作甚!梁山敢慢待我?官帽不想要了?”   趾高气扬跨门进去。前脚刚一落地,只听后面大门一关,金光闪耀,刀枪并举,一群虎狼大汉凶猛围过来。   “举起手!”   “缴械不杀!”   刘光世当场冷汗直流,第一反应,被暗算了!   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武将,身上也有些本事,立刻拔出腰刀,喝道:“无耻匪徒,出尔反尔,其心可诛!给我冲——冲出去!”   可惜随行的心腹自知寡不敌众,早就抱头蹲下,一个个乖乖的被缴了械。刘光世勉强抵挡了几招,几把钢刀横在颈边,也只好抖抖索索的投降,说道:“你们……你们究竟是……”   武松收了刀,朝他一拱手,笑道:“对不住了。还请大人下道令,将你手下的大小军官,一齐召过江来。”   潘小园藏在府衙后身,跟方金芝一人一盏茶,门缝里往外瞧,没错过一点动静。   俩人悄悄商量:“外面那五千官兵是归侬梁山收拾。我随侬去看看,勿要出乱子。”   从后门溜进小巷子。润州城内小路弯弯绕,沿路又碰见几个梁山熟人:周通、李忠、史进、张青、孙二娘,都是提前来城里交接的。都叫上。这就来到北固山下的军营边。   明教军民都藏在后方,以便让真官军相信润州已破的假象。此时刘光世带来的五千精锐宋军,远远看到数倍的于己方、穿大宋官兵服饰的梁山军接近,本来毫无戒心,一转眼,已被团团围住,几千杆长枪精光锃亮,指向当中。   吴用正在朝里面喊话。   “列位的长官刘都督已经拱手投降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饶你们不死!各位兄弟也都本是黔首平民,家有老母娇妻稚儿,何必在这异乡枉送性命?不如迷途知返,快快投降是也!小生我保证大家的人身安全!晏子曰: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得不说,吴用的攻心之术已近炉火纯青。方腊在江南拥兵自立,三分靠计谋,七分靠传教,明教中还真没有吴用这种纯智囊。于是在劝降凡夫俗子的宋兵之时,还非得梁山吴学究出马不可。   宋兵本来就并非什么精锐,一想到“老母娇妻稚儿”,再看看旁边包围的虎狼之军,人人面露为难之色,有些人当即就把刀扔地下了。   领头的那个虎头虎脑年轻裨将倒是个硬气的,紧握钢刀,冲着吴用破口大骂:“子曰子曰,曰你娘个锤子!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坏水水,今日骗谁来!你们匪徒人多,额们大宋官军也不是怂蛋!今日投降反贼,纵然苟且偷生,来日有何面目去见父母祖宗!兄弟们,今日中计不要紧,咱们在北岸还有十万人马,不怕他们不来救!”   一番气势磅礴的演说,宋军的士气又回复了三分。不少人握紧武器,朝江北投去希望的眼神。   吴用冷笑:“这位兄弟倒像是条好汉。只可惜对面那十万人马,像你这样有胆有识之人,只怕是寥寥无几。等刘都督的劝降书送过江去,你猜猜还能留下几个?就算有人过江来救,难道不是只落得给你们收尸?孔子曰……”   宋兵自然知道自己人有几斤几两能耐。吴用这么一说,又有人开始不坚定,互相看看,愁眉苦脸。   突然宋军中有人扔下刀,举手过顶,飞快地跑了出去。   “投降,投降!别杀我!”   眼看洪水就要决堤,那裨将牛眼一瞪,手里钢刀直接甩出去,正斩在那逃兵大腿上。   “谁也不许投降!二黑、大虎、刘小八,带好你们小队,东、西、北三侧,准备向江边突围!徐三亩小队掩护!听我号令行动,我来断后!”   吴用大吃一惊。听这裨将的分派,乃是拼命的架势。就算最后能将这五千人绞杀,梁山方面也不得不付出相当的伤亡。   赶紧说:“大家稍安勿躁……”   旁边花荣却丝毫不担忧,做个手势,但见阴云压顶,北固山山坡上早就埋伏了数百弓箭手,都是花荣手下的精锐弓兵。此时抽弓拔箭,对准了下面的五千宋兵。   “看我身后!若再抵抗,将你们一个个射成刺猬!”   宋军哗然。那虎头裨将面如土色,纵然再勇猛无惧,此时也无计可施了。   “拉满弓!”   梁山军齐声呐喊,弓弦响成一片。宋军哪见过如此纪律严明的“匪”,何况人数有自己数倍之多。纷纷大惊失色。   那裨将从身边亲兵腰里拔出一把刀,横在面前,冲上面叫道:“投锤子降!我们大宋子弟,做不出玷污父母遗体之事!但……”   咬咬牙,一字一字叫道:“但这些军校,都是我从乡里带来的兄弟。那个‘子曰’,我跟你商量个买卖。你放我这些兄弟们回北岸,我韩世忠把脑袋割下来给你们,让你们去向你们大王复命!成不成,给个准话!”   说毕,威风凛凛站在当处,刀刃横在自己脖子上,大有随时准备赴死的架势。   吴用赞叹不已:“大丈夫敢作敢为,义气为先,倒是有我梁山兄弟的风范。”   接着转向花荣:“这人是主心骨,留不得。先放箭把他杀了吧。”   花荣还没表态,忽然身边一声大叫:“慢着!谁都不许动!”   方金芝一惊:“侬做啥?”   吴用也惊,回头:“哎唷,潘、这个、娘子……你怎么来了……”   明明杀她未遂,却被她“既往不咎”,吴用眼下尤其的忌惮她,想躲又躲不过,只好恭恭敬敬打招呼。   潘小园一双眼睁大,低声问一句:“那个裨将……说他叫、叫……韩世忠?”   底下一声大喝:“不错!饿就是绥德韩世忠!字良臣!一生一世忠于大宋,你们嫑想诱我投降!放了我的兵,要杀要剐,都冲我来!”   他每说一个字,潘小园鬓角冷汗便下来一颗。长脸大汉,虎背熊腰,三十来岁年纪,衣甲装束毫不起眼,谁能想到便是后世仅次于岳飞的中兴武将?   吴用要是敢杀他,她就敢把秀才的脑袋徒手拧下来!   随即闪念,千载难逢的宋朝良将都被派往各地“攘内”,北伐不失利才怪。   赶紧喊一句:“不许杀他!那个、跟他好好谈……”   吴用尚未反应过来,韩世忠已经继续骂了起来:“没啥可谈!你是梁山泼妇,还是明教妖女?难不成是要对我们使什么迷魂蛊惑之术?好得很!饿不怕!就算刘都督那十万兵马尽皆折了,我膝盖盖不会弯一弯!……”   潘小园咬着嘴唇,有点火了。后人把他排在岳飞底下,果然是一点也不冤枉——她家小师弟才不会那么没礼貌。   不跟他正面吵,吩咐吴用:“给他戴高帽,先给我安抚下来。”   吴用知她背后是武松,哪敢违拗,赶紧应了,朝韩世忠抑扬顿挫的喊话:“这位韩将军刚正不阿,勇往直前,实有管子之仁,苏子之义,关云长单刀赴会之勇,赵子龙一身是胆之雄,令小生百感交集。倘若宋家文武皆如此,哪有我们水泊梁山的容身之地?孟子曰……”   ……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吴用使尽平生本事,左一声“将军”右一声“英雄”,成语典故一个接着一个,还好韩世忠没读过什么书,照单全收之下,也总算有那么一点点回颜。   “哼,你这个‘子曰’还算有些见识。我不要你们佩服,把我的兵放了,否则拼命!”   潘小园这才鼓起勇气,上一步,朝韩世忠一个万福,说道:“韩将军也许误会了,我们梁山……不是来江南造反的。”   孰料韩世忠根本不正眼看她:“你是什么人!找个男人来跟我说话!”   潘小园不计较他态度,平心静气:“是陕西大侠周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够资格跟韩将军说话吧?”   韩世忠这才将她打量一番。周老先生之名响遍中原,看周围人的神色,她也不像撒谎。   哼一声:“说。”   花荣做个手势,让弓箭手暂时放了弓。方金芝也无二话。刚刚被梁山“五局三胜”,自然要买他们的面子。况且在明教地盘上,决一死战也并非她的首选。六娘若是能“说降”宋兵,自是最好。   一圈梁山好汉,外加一个明教圣女护在身边,潘小园觉得十分安全,笑道:“韩将军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奴家身后这些梁山兄弟,可是尊方氏为王、入了明教的?”   后面一干人,吴用、周通、孙二娘等等,一个个昂首摇头,表明自己不向方腊下跪。   韩世忠不解,直爽问出来:“那你们算是哪门子叛军!”   笑了,“我们一路上的表现韩将军也看到了,一不扰民,二不杀官,怎么能说是叛军呢?”   “那现在又是咋回事咧!受了招安,不听号令,还说不是叛!”   “不错。我梁山的兄弟们,都是不愿意给朝廷卖身的。我们梁山军里也不乏江南出身的兄弟,眼下朝廷命我们千里迢迢的来老乡打老乡,却是何苦?你身后的这些兵马,多数是出自陕西吧?这位史进史大郎是华州府人士,却也和你算是半个老乡。韩将军倒是说说,是让大伙罔顾乡情、一片混战,留下死尸遍地的好呢,还是大伙握手言和、各自安居乐业的好呢?”   韩世忠气极反笑:“呸!我跟你们握锤子的手,言锤子的和!叛军反贼,花言巧语……”   “韩将军又不讲理了。我们一不扰民,二不杀官,三不尊方氏为王,怎么能说是叛军呢?”   韩世忠:“……”   干瞪眼。他排兵布阵倒是有一套,但禁不住大字不识,率直粗卤,说不过这个狡猾的婆娘。   “反正……反正……”   “韩将军不妨管我们叫……嗯,南北联军。我们这些江湖散人,一个个目标不尽相同。有的想杀贪官,有的想揍污吏,有的想抵御外敌、保境安民,但唯一达成一致的是,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朝廷平白当炮灰使。”   “炮灰”这个词新鲜,但韩世忠也不是没用过火炮,立刻便理解了,冷笑一声。   “说得好听。你们不好好的在江湖上混饭吃,目无法纪、集结军队、打造军器,便是反叛!便都该杀!”   “倘若朝廷政治清明,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内忧外患,我们这些军队大哥们巴不得立马回家种地去!”   “这些话你们留着骗老娘去!当饿瓜皮!”   潘小园无计可施。老韩简直是油盐不进,认准了叛军反贼都是骨子里坏,人人得而诛之。   若是按照吴用的意思,这人已经身陷重围,杀了完事,正好杀一儆百,震慑其余不肯投降的官军。   可她左思右想,终究是不愿意造这个孽。   正踟蹰,听得远处一阵急匆匆脚步声。潘小园抬眼一望,喜道:“武二哥!”   武松解决了刘光世,本以为收拾这五千军马也是易如反掌,赶过来一看,还在对峙,不解地皱皱眉。   吴用笑眯眯迎上来,若无其事地甩锅:“是潘娘子不愿杀人。”   询问的目光看过来。潘小园朝他垂眼一笑。   “这个领头的军官很有江湖好汉的气概。”   只一句话,不用多说。梁山逻辑,只要是真好汉,不管阵营立场如何,一定是结交优先于杀掉。武松方才也在旁边听了几句韩世忠的对答。相信她的眼光。   心里头暗笑一声。她倒入戏。   但匆匆来此,还不是为着韩世忠的军队。拉着她袖子,将她轻轻拉出人群。被她笑嘻嘻的,袖子里顺手拂了一指头,大庭广众之下悄悄揩个油。   武松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忍了,好在她没再造次,乖乖跟着他走出几步。   这才低声说:“这里有封急信。”   她随口问:“信?谁给我们送的信?”   “岳飞。” 第234章 奸细   梁山全体南下之时, 不忘派出探子,打探北伐军的风向。潘小园旁敲侧击了这么久,再加上那密信超乎寻常的重要性,大伙总算对北边的邻居——不管是辽是金——有了相当的戒心。大本营水泊梁山离北疆不远, 更要格外留意。   探听谍报的任务自然还是由盗门负责。这回时迁出乎意料地没开大价钱。他祖籍是河北高唐州人,在辽国蓟州也住过相当长的时间,对家乡情况十分关心, 说是顺带回去看看。   潘小园额外跟他下了个私人单子:北伐军里有个叫岳飞的,是安是危, 让他帮忙留意一下。   时迁十分直白地重复了她的要求:“客人想知道那个姓岳的是死是活,对吧?”   要不是瞧不见时迁的身形, 恨不得揍他。   北伐军的消息很容易就搜集到了。北方边境到处都是溃败的宋军, 这儿一群,那儿一簇, 前脚被辽军赶得狼狈, 后脚就进村骚扰百姓。看见稍微有点家底的富户, 随便指一个人是“辽军奸细”,就能诈出酒肉饭菜、银钱珠宝来。   谁能想到,那些在宋军面前势若虎狼的契丹人, 却被勇猛的完颜阿骨打带领下的金国军队打得抱头鼠窜呢?   倒是有稍微靠谱些的宋军。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眼下年逾七十, 效仿廉颇冯唐, 被启用作为攻辽先锋,一路上爱惜百姓,没怎么扰民。可惜种师道本人反对伐辽, 打了几场,便开始计划停战。童贯怎么能容忍,立刻把种师道弹劾一通,自己瞎指乱指,指挥出一场场败仗,反倒让种师道做替罪羊,押回了京师。   作为种师道手下的小军官,岳飞的日子也不好过。手头可调动的资源有限,只能够保住自己手下的几百人。立了几场小功,却没受什么升赏,天天看到听到主力部队退却减员,空忧心。   一道军令,将他调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村庄驻防。阴云席卷,大雪飘落,粮草补给却迟迟不到,说是被一小股流窜的辽兵给截了。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宋兵中的一股清流。老乡们看不下去,自发的给战士们送来冻得邦邦硬的面饼干粮,聊以维生。   但就算如此,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了防守的任务。一日,岳飞派部下去山里拾枯树枝作柴,远远的发现一人一马,鬼鬼祟祟的在穿越防线。   “谁!下来检查!”   骑马的乘客一身皮裘皮靴,商贾打扮,点头哈腰赔笑作揖,十分客气。   “小人是……这个、沧州来的行商,去北边进点儿貂皮人参。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一面说,一面展开袖子口。一笼热气里,隐约几片黄灿灿的金叶子   战争地带,有人避之不迭,有人却从中发现了机遇。不要命的商人货郎在前线穿梭来去,期待着发战争财,一夜暴富。   偶尔遇到官兵哨卡,也不免被截留勒索。小小的行个贿,打点些金银货物,一般就能顺利通过。   可今日遇到的这股宋兵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金叶子不要,却立刻跑去汇报长官了。   “这里有个可疑的人!”   岳飞赶过来,询问之下,发现这人面相周正,伶俐圆滑,各样证件手续倒是齐全,不是走私犯,而是个规规矩矩的行商。没有跟辽国沆瀣一气,而是去跟盟友——大金国——做生意的。半条律法也没犯。   身上除了两大包货物,还带了几封信,拆开来看,内容平庸无奇。宋辽和平日久,南北双方多有百姓混居的。眼下突然开战,不少家人朋友就此音讯隔断,花重金求带家信的亦有不少。   没什么理由扣押。岳飞还是按规定严嘱了一番:“我们不要你的钱。但你也是知道规矩的。一路上看到的军情调动,一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但让我们知晓了,这里都有你的往来记录,免不得在沧州吃官司!”   行商连忙应承,表示自己都懂:“小人只管进货卖货,打仗的事儿小人不懂,也不会乱说——谢军爷放行!”   岳飞教取来纸笔,工工整整地在“清关文牒”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和职务。   “路上小心。走吧。”   那行商看到“岳飞”两个字,却忽然眼角一抽,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喃喃念道:“岳——飞?”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军爷起得好名讳,渊渟岳峙,飞黄腾达,呵呵,哈哈哈,以后必将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哈哈哈哈……”   一面恭维,一面拱手作揖,急匆匆跳上马就要走。   “慢着!”   岳飞虽然年轻,却也不是毫无阅历。知道以自己的资历,远远没到“天下闻名”的地步。而方才那人看到自己名字,本能地露出又惊又怕的表情。虽然立刻掩饰住了,却没逃过岳飞的眼睛。   “你认得我?”   “回军爷,小人……今日头一次识得军爷。”   “你叫什么?”   “这……文牒上不是写着,小人贱姓张,叫……叫张有财。”   “家住沧州何处?”   “沧州城内……”   “具体点!”   “好好,嗯,沧州城内……这个、枣树大街……”   岳飞回头,问一个手下小兵:“你是沧州人。沧州城内可有一条枣树大街?”   那小兵一愣:“这、没听说过……”   那行商脸一白,忙道:“沧州城很大的,军爷也许不知道……”   岳飞跳过这个问题:“可有成家?”   “没有——有,小人有家室……”   “尊夫人姓什么?”   张有财为难:“这、这……”   岳飞板起脸:“问你话呢!”   “好好,军爷既问,小人言无不尽……贱内姓、姓吴……”   “可有儿女?”   “没有。”   “令尊名讳?”   “这……小人故去的家父名叫……叫、张三……”   问得飞快,答得吃力,已经是汗流浃背。谁知岳飞还不放过他。   “令尊做什么的?”   “也是行商。”   “令祖父呢?”   “张……张……张庆。”   “做什么的?难不成还是行脚商?”   “不不,是……是开药材铺的……”   “你住在沧州哪条街?”   “这、梨树大街……”   “绑起来!”   行商面如土色:“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人……小人说错了……”   岳飞笑道:“你欺我年轻不是?自家住哪条大街还能记错,这等脑子,还怎么做生意!”   编个假名容易,可总不至于把祖宗十八代都编造一遍。说谎容易。再重复一次一模一样的谎话,可就十分费脑子了。   “张有财”自知露馅,还不忘垂死挣扎:“军爷饶命……小人……小人包袱里有三千贯货款……钱引……还有、还有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军爷随便拿去……”   岳飞不为所动,“搜身。”   “张有财”被带到军营里唯一一间生了炭火的帐子里,几个人七手八脚给扒得精光。光滑白皙的皮肉上隐约有些陈旧的瘀伤。还有就是……   岳飞紧皱眉头,从“张有财”腰间扯下一块贴身绑着的油布。拆开来,里面一封折得小小的信纸,字迹工整苍劲,和“张有财”包袱里带的那些“家信”天壤之别。   不顾“张有财”的连声哀求,慢慢将纸展开,略略扫了第一行。   “信已收到。兹派心腹之人西门庆……”   岳飞抬眼,冷冷问道:“你叫西门庆?”   西门庆彻底蔫成一团,垂头丧气。   也不能怪他疏忽。当初被潘六娘设计陷害,让他以为是寡妇招亲。柜子里那些“寡妇资产”,一沓沓的房产地契,他当时可瞧得清楚,一件件都签着“岳飞”的名字,   自然是个男人,说不定是那小寡妇死去的娘家亲戚什么的。他也没往心里去。   他被那些房产地契骗的晕头转向,眼前仿佛打开了光明的新生活的大门,这才丧失警惕着了潘六娘的道儿,被她抓了个正着。   能记不得“岳飞”这个坑爹名字么!   后来呢,暗无天日地囚禁了不知多少时候,每天被那个周通拳脚相加的欺负,每天都觉得自己要完。突然有那么一天,门锁开了,那个叫燕小乙的家伙快手快脚把他放出来,让他赶紧回朝,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绝处逢生,西门庆谢天谢地,同时将潘六娘的祖宗十八代狠狠诅咒了一遍。   之后的日子过得小心翼翼。仍然是在蔡太师门下,但蔡京嫌他办事不利,又没钱,早就不待见他。这会子听说宋辽开战,西门庆的投机本性发作,又耐不住李瓶儿撺掇,这就请求蔡京,派他来前线卖命,顺带发点小财。   至于拿钱办事,给人带信带消息……经商人的事儿,怎么能叫间谍呢?   穿越边境多少次,只有这一次马失前蹄。一瞬间的惊愕让人看去了,只能自认倒霉。   眼珠子骨碌碌转转,抓起件衣裳,拔腿就往门外跑。   岳飞的目光就没从信上移开,右手抄起一根刚拾来的柴火,顺手一丢,正中西门庆膝盖窝儿。西门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让几个小兵七手八脚拿住了。   “长官,他果然心里有鬼!”   岳飞厌恶地斜了一眼,“给绑结实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西门庆这个人,他却也早就有所耳闻。断断续续也听小潘师姐说过不少,说这人如何恶霸,如何害人,如何将她和武松大哥逼出了阳谷县;又是如何阿谀蔡京,在京城结朋结党,盘剥百姓,做的没一件好事。   还记得小潘姐姐跟他悄悄说过:“那个西门庆,我打算整他一整。法子我已经想好了,万无一失,嘻嘻……喂,岳兄弟,这叫做惩恶扬善,虽然有点儿犯法,但你买我一个面子,别跟别人说,嘻嘻嘻。”   天底下姓西门的本来就不多。看这位的形貌气质,便是小潘姐姐提过的那位无疑了。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不多想,将西门庆携带的那封信,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心头愈发沉重。   因为那信的落款,不是蔡京、不是童贯、不是种师道,甚至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宋军长官。   而是一个不太陌生的——完颜宗翰。   “盟友”。   西门庆擦着冷汗赔笑:“这个,给金国的朋友带封信……不犯法吧……小人是怕信丢了,才、才贴身绑住的……”   信里面说了三件事。   第一,大金首领完颜阿骨打,已于征辽凯旋途中去世。   第二,即位的是阿骨打之弟完颜吴乞买。这个消息还没有正式通报大宋官方。   第三,完颜吴乞买下令,宋境内的大金子民,要立刻做好准备,“响应成事”。   岳飞心中已经隐约有所预感。铁青着脸,问西门庆:“成什么事?他们要做什么?”   一双有神丹凤眼,明明是很好看的形状,此时却将西门庆盯得浑身如筛糠,抖得停不住。   西门庆死鸭子嘴硬:“小人又未曾读这信,不知道哇……”   “这信是送给谁的?”   吞吞吐吐:“这、那个、小人……不清楚、不方便……”   岳飞将西门庆盘问了又盘问,确认他真的不知道再多的内幕了。但此信蹊跷,若说是“盟友”之间的寻常传递讯息,却也太过敷衍。   恩师那封珍而重之的密信、突如其来的宋金联盟、还有小潘师姐说过的曾头市……   岳飞心中,比旁人更多着一口警钟。   将西门庆监在帐子里。入夜,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只是从军伊始,没什么政治人脉方面的资源,也不知该怎么做。   可巧,头顶三尺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人声,还是在叫他:“喂,姓岳的!”   岳飞一个冷战,一骨碌爬起来。   见鬼了。帐子里睡着十来个兵卒,可那细细的声音偏偏只传到他一个人的耳朵里。   “姓岳的,别怕!在下是梁山泊时迁,今日只是来瞧瞧,你还活着没。”   ……   好奇马上取代了害怕和戒备。也听小潘师姐说过那个神奇的北方盗门。岳飞心下感动,她记挂着他呢。   岳飞对梁山泊的信息认知,还停留在“全伙受招安”的阶段。他并不清楚梁山招安背后那些错综复杂的内幕,只觉得梁山好汉从此成了报效国家的正规军,挺好。   于是溜出帐外,高高兴兴地跟时迁通报了自己的近况。军情方面,只要不是绝对机密,也有条不紊地跟时迁介绍了一番。话说回来,以岳飞眼下的地位,还真没机会接触太多的机密。   末了,免不得少年人的好奇,多问了一句:“你们真的能古墓摸金、全身而退?”   时迁轻轻“哼”一声。小看他们。   “能闹市取物,不被察觉?”   扑哧一声轻响,岳飞低头一看,脚边雪地里半埋着一截金锁,形状有些眼熟,像是出征之前,母亲给自己戴上的那个。   赶紧拾起来,恍惚一刻,再摸摸自己脖子——空了。   岳飞彻底服气,颤着声音问:“那,探听声息、窃取谍报……”   时迁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小官人若无事,还请回去歇息吧。时某的时间比较宝贵。”   岳飞抿紧嘴唇,大着胆子问:“你能不能……帮我也探听一点、嗯……情报?”   时迁默然。大约从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客户。   看在老顾客潘姐的面子上,耐心解释一句:“盗门规矩,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客人若是一穷二白,抱歉盘口是开不得的。”   岳飞笑了:“谁说我一穷二白?——我这里有三千贯钱、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够不够?”   头顶上方立刻接话,声音野心勃勃。   “客人有何吩咐?”   ……   三日之后,岳飞挑灯夜读,手里攥着时迁留给他的“报告”,   一股凉意从脊背升上来。   三千贯钱、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买了三句话:   “宋未能攻克辽国南京,彼不守盟约在先,无须再与之为友。辽国既降,立刻南下,攻占河北,以补灭辽一役之亏空。宋境内的大金子民,须立刻响应,不得有违。”   岳飞顾不上披衣服,飞也似冲出去,冲着旷野大叫:   “时迁,时大哥,瓢把子,盗圣、贼王、鼓上蚤——先别走!” 第235章 政和通宝   三千贯钱、五十张貂皮、二十斤人参买来的三句话, 一路南下,穿过大名府,绕过梁山泊,沿着大运河, 渡过扬子江,此时终于辗转来到武松手里。   还附着岳飞一张字迹匆匆的纸条,说他已派人快马加鞭, 将这个消息汇报给童贯童枢密,以求引起朝廷的重视。但派去的小军曹当天就被赶回来了。笙歌燕舞的童贯大营里, 几位高官哈哈大笑,说大金国跟咱们是唇齿之邦, 刚刚合力虐死了辽国, 如何便会对我方不利!莫不是岳飞这小子想功劳想得疯了,捏造情报, 妄求升官!   盗门得来的情报, 自然算不上来路多正。岳飞有口难辩。   非但没有把它当回事, 还训斥了岳飞一番,夺了他一级的升迁,还让他把扣押的那个“张有财”赶紧放了——人家是大宋良民, 可不是倒卖情报的汉奸。你岳飞如此是非不分, 岂不是给我大宋官军抹黑?   岳飞不敢抗命, 却更不愿坐视不管。恰好此刻时迁完成情报任务,将要回归江南梁山军复命,顺带就帮岳飞把这消息给捎来了。   岳飞的笔触口吻, 焦急之情跃然纸上:恩师担心之事似乎就要发生了,怎么办?   而潘小园看到这张纸条,心中的惊愕焦虑又加了一层:难道这便是平行历史中的金侵宋的开始?可却比预想的早了几年!难道由于局势的细微变化,这一版的金国……变得更加急躁贪婪了?   细想想也十分可能。本来完颜宗翰秘密渗透大宋,以史文恭做代理人,试图将联盟密信骗到手——然而却功亏一篑。眼下这密信“失而复得”,自然会格外抓住机会,一气呵成地完成原本的计划,以防再次节外生枝。   再或者,梁山军并未如《水浒》书中叙述的参与伐辽,“北伐”的军队积弱空虚,因而让金国认为,大宋被想象中的好欺负?   韩世忠还在远处和梁山军僵持着,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突然来了一句:“咋咧,你们不是好汉么!是真好汉就休要以多欺少,咱们一对一的来!否则我们这些兄弟就算拼一条命,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武松将岳飞写的小纸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忽然旁边另一个人凑上来。   吴用瞧出武松神色凝重,不敢不问。   “武松兄弟,这是……”   武松沉吟片刻,余光看看潘小园脸色,见她轻轻点点头。军师这一路上表现不错,再不敢偷奸耍滑,反而帮衬他不少。这件消息若是真的,也瞒不了太久。   纸条送到他鼻尖底下,捏住了岳飞的签名部分。   “你看看。”   吴用一扫之下,脸色一变,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这……”   还是偷眼看看武松,想先预估出他的态度。   武松不给他这个机会:“军师怎么看?”   吴用犹豫片刻,大胆说道:“若消息为真,这个……北方指日可乱……到时……”   快眼瞥了一瞥对面的韩世忠。梁山此前一直伪装成“招安军”,一路平安地到达江南。倘若此时和朝廷摊牌,杀了官兵揭竿而反,与方腊合力,在大宋朝廷背后捅一刀,倘若运气好的话……   那就只有一件为难事了:到时坐进大内皇宫的,到底是武松还是方腊。   当然那大内皇宫也许并非在汴京城内。也许需要和金国达成妥协,瓜分大宋,南北而治……定都哪里好呢?杭州似乎不错……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吴用心思飞转,脑海里天马行空,不禁露出些许微笑,自言自语道:“到时两边免不得翻云覆雨的打一仗。但咱们也胸有成竹。这叫做鹬蚌相争……”   说到一半,觉出身上两道扎人的目光。武松怒火冲天地盯着他。潘六娘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意思明显是:你要倒霉了。   吴用心中一凛。怎么忘了,眼下他辅佐的对象,不是那个跟他志趣相投的宋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用迅速改口:“——咱们梁山和方腊鹬蚌相争,免不得两败俱伤,徒然杀伤人命,祸及无辜,万万使不得。咱们江湖儿女,最要紧的是胸怀天下,替天行道,不能丢了我梁山的仁义之名。”   武松虎着脸不理他。潘小园抢着笑道:“军师高明。心怀天下。”   武松瞥一眼旁边六娘,慢慢低声说:“我再去劝一次。倘若这人不识大局,还非要什么‘你死我活’,那……那我们也只好跟他‘你死我活’。”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理解。   心里面飞快地转着其他心眼儿。岳飞这封信,会不会把韩世忠往自己这边多拉拢一点?倘若他还不买账,又怎么办?倘若他认定“攘外必先安内”,又怎么办?   以往遇到什么疑难杂事,只要有梁山兄弟在,多半就能用武力解决;若是她自己遇到生意钱财方面的难题,多半可以用脑子解决。但这世上唯一难以轻易解决的就是人心。要让韩世忠心甘情愿的“合作”,难;要让他背后那千万宋兵,一个个全都心甘情愿的“合作”,难上加难。   偏偏时刻紧迫,韩世忠一副马上就要拼命的架势,没时间回到江北,跟召集大批智囊商量什么攻心之术。   伸手入怀,不自觉地摸出一个小旧锦囊。依稀记得从梁山出发去东京打暗桩之前,梁山领导层出于某种执着的仪式感,给武松、燕青、自己各赠了一个锦囊,指明拆开的时间。自己这一枚锦囊是公孙胜赠的,说若是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可以向那个锦囊求助一下。   但千万不能随便拆开,这锦囊只能用一次。   她觉得准是公孙道人装神弄鬼,抑或是“报答”她不戳穿他把戏之恩。况且此后虽然遇到不少困难,但全都顺利地化险为夷,也就没到拆这锦囊的时候。慢慢的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万一贼道在里面放的是什么迷魂药粉呢?朝老韩脸上一捂,他就乖乖的惟命是从?再不用可过期了。   抱着不拆白不拆的心思,再看看远处的韩世忠,悄悄将那锦囊撕开一条缝儿。两根指头伸进去摸摸,夹出一个用布包着的、薄薄硬硬的东西。   一枚铜钱。   一枚再寻常不过的铜钱,正面整整齐齐四个篆体字:政和通宝。   潘小园瞠目结舌。公孙道人这是告诉她,若遇到什么拱手无措的难题,就……抛硬币?   还是说这硬币有占卜之功,能帮她预知未来?   她撇撇嘴,被贼道人骗了。亏她还把这铜钱日日带在身上!   那就试一回。心不在焉地想,倘若是正面有字的朝上,便是“韩世忠不让步”;倘若是反面无字的朝上,便是“韩世忠让步”。   咔哒一声轻响,铜钱稳稳的落地,正面朝上。   潘小园咬牙。连个好彩头都不给。   这边武松和吴用快速商议几句。攥着岳飞的书信,大步走到韩世忠面前。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韩世忠决不……”   眼看武松还大喇喇的往前走,韩世忠迅速判断形势,左右一扬手,招来两个不怕死的亲兵,三人大喝一声,分头扑上。   武松三两下甩开了亲兵。凛凛生威的眼睛在韩世忠脸上扫一眼。   韩世忠大怒,全力一击。武松单手接住,双方各自被对方的力量震撼了一下,向后一退,心里想的都是一般。   武松想的是:官兵里居然有这等硬手,过去小看他们了!   韩世忠想的是:土匪里居然有这等硬手,过去小看他们了!   武松再喝一声:“先少歇!”   韩世忠便收了手,冷然道:“你想弄啥!”   “给你看样东西。”   岳飞的书信直接递过去。谁知韩世忠大字不识,当这是狗屁。   “劝降书?告诉你们,我投降个锤子!……”   “眼没瞎就自己看!”   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饿不识字!你来读!”   武松依言读了一遍。韩世忠一听便愣。他没读过书,心里面却天生的胸怀韬略,如何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还要十分谨慎:“骗人的是瓜怂王八蛋!叫那个‘子曰’再给我读一遍!”   吴用连忙过来,一字一字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从身后的宋军里找出个识字的,读了第三遍。   一字不差。韩世忠心里有数,不像是信口胡编。   再看看最后面的签名花押。“岳飞”两个字的形状隐约认得,记得是个北伐军里的小军校。旁边的印章也不像有假。他自己在军中服役这么多年,眼光不会有误。   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喃喃的骂骂咧咧:“锤子!锤子……”   突然问:“你们如何会与大宋军官有来往!”   身边的“土匪”一怔,还没想好如何对口词,那个狡猾的土匪婆娘倒先笑嘻嘻发话了。   “不是都说了嘛,我们不是叛军呀。”   韩世忠彻底没脾气,一张粗脸神色变幻,思绪飘荡千里,仿佛已看到北方的金戈铁马,汴京皇城里一群酒囊饭袋,对此束手无策。   武松低沉沉发话:“韩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假装没看见这封信,跟我们这帮叛匪杀个你死我活,回到东京去论功行赏;第二,带江北那十万男儿,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韩世忠一张粗脸憋得通红,内心剧烈动摇。那些“子曰”们平日里念叨什么来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正在骂骂咧咧,忽听脚步声响,方才那个伶牙俐齿的俏婆娘不知从哪儿又回来了,笑道:“韩将军!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你一个人说了也未必算数,不如留给老天去定夺。”   韩世忠立刻问:“你要咋样!”   只见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钱,随手拈了一枚,说道:“这还不容易?你将这钱抛在地上,倘若是有字正面的朝上,那你就遵从本心,往那最需要的地方去。咱们一致对外,我们保证不在你们背后捅刀子;倘若是无字反面的朝上,那你就专心在江南平叛剿匪,别管分外之事,也别管身后的名声。我们立刻找人跟你单挑。”   说得挺简单。韩世忠接过那钱,乜斜着眼睛,哼了一声,随手一丢。   “饿不信老天还管这事儿……”   啪嗒一声,铜钱落地。立刻有几个胆大的宋兵撅着屁股围住,叫道:“正面!正面!有字!”   韩世忠心里头倏忽一跳。一皱眉:“拿过来!这次不算!”   再丢一次,依旧是正面。宋兵一阵惊呼。再抬头看那位建议抛硬币的小娘子,不由自主带上了敬畏的神情。   武松也奇怪,凑到潘小园身边,低声提醒一句:“别闹着玩。”   韩世忠再哼一声,将那铜钱捡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看。想糊弄他没那么容易。早就听说以前有位将军这么干过,九次连抛都是正面,激励得士气大震,冲出重围,随后大伙才发现,那硬币两面都是正面。   眼前这枚政和通宝,倒是普普通通没什么异常。有正也有反,拿到市场上能买一碗汤。   韩世忠神情慢慢凝重了起来。心里默默祷祝两句,将那枚政和通宝轻轻抛了第三次。   闭上眼,不敢睁。听得旁边的宋兵凑过来,突然欢声一片。   “正面!还是正面!这是天意!老大,咱们不打了!”   韩世忠猛地睁开眼。一块顽石被推到悬崖边缘,本来就摇摇欲坠,此时这三次“正面”,无异于在那顽石上,轻轻加了最后一分力。   “锤子!”   军帐里,韩世忠被大碗灌酒,大块塞肉,很快就和梁山上的虎狼汉子们臭气相投的混熟了。他是农民大老粗性格,信奉的是“唯女子和‘子曰’难养也”,因此方才面对吴用和潘六娘的轮番游说,端的是油盐不进;可眼下见识了众多好汉的武功造诣,心里不得不服,又觉得这些人既然武功不错,人品自然也是不错的,可以交个朋友。   攀了几个老乡,跟史进一起骂了骂当年的华州知府,又指着原来少华山寨的朱武、陈达、杨春,呵呵笑道:“见过你们的通缉令!当年……官府派兵剿匪剿你们的时候,我正好生病,没去成!不然可以提前跟你们打一架!”   好汉们哈哈大笑,均觉得如此粗豪爽利的汉子,投了官军,简直屈才。   韩世忠酒灌下去,思维却不见得迟滞了,一点也没得意忘形。   跟武松对灌一碗,然后严肃声明:“我这次信你们,是——是看在那个岳飞面子上。倘若你们有半点不轨之心……”   武松反倒不耐烦:“不是都说好了么!我们依旧尊赵家做皇帝,你就当这次兵不血刃,把我们都说降了!”   也只有在“尊崇赵氏”这个前提下,才跟韩世忠有合作的可能。否则他宁肯立刻被碎尸万段,也是不肯跟梁山对话一个字的。   又问:“方腊那边呢?”   武松回:“派出两万军马跟咱们一起北上。老兄记着休要贬损他们教主就行了。”   当然也和方腊进行了紧急的秘密磋商。武松的态度很明确:先攘外,后安内。北方若乱,你方腊想要趁机分一杯羹,置千万百姓的福祉命运于不顾,那就别怪我们梁山跟你们翻脸。   方腊自忖眼下还没有“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实力,再说还有一个兄弟齐心的梁山横亘在面前。更何况,此次官兵大举进攻江南,他本存了玉碎瓦全之心,熟料赖梁山之能,“说降”了大部分官军,免了江南的连绵兵祸,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再说,如果此时挥师北上去“救国”,放在江湖绿林里,也会是让人翘大拇指的义举。便如刘备义助陶谦,最后还不是将徐州囊括手里?归义军抗击吐蕃回鹘,被宋朝羁縻对待,实际上还不是割据自立,自成政权?先把好名声打下来,还愁日后不拢人心?   于是决定暂缓称帝——本来就是被宋江撺掇的,其实也知道并没有百分百做好准备——派出教中一半能征善战的猛将,带领两万精锐部队,一同随梁山、官军北上,保护边疆。   三足鼎立,领导权便不是那么好分配。派吴用和其他几个智囊出马,唇枪舌剑一整天,跟方腊约定好了条款:联军表面上依然由刘都督刘光世带队,但兵权必须分散下去。韩世忠所辖兵马虽然不多,但在军中意外的有号召力,为人也爽快洒脱,不同于大部分官僚主义严重的军官。于是作为协同领军,负责和这两伙子“绿林”打交道。   梁山这边是武松为首的“议会”领导;方腊则授权三大王方貌,带着包道乙师徒、方金芝、王寅、吕师囊、石宝等一干熟人,分领队伍,顺带刷一把明教在北方的威望。   三方虽然目标暂时一致,但却各有底线:梁山和明教自然不许公开反叛,名义上只能作为“民间武装”存在。而韩世忠负责疏通瞒过沿路的驻防官兵,以便让联军畅行无阻。   而宋军方面,三次抛硬币的“奇迹”眼见为实,已经飞快地在军中传开。听的人咋舌不下,再看各位领军的军官都“协调合作”了,再没有一句异议。   自己是老天选中的救亡之师呢!   调军、协调、摊派、文书造假、相互熟悉、建立信任……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飞速进行。   武松忙里偷闲,还有件事念念不忘,觑个空儿,跑到营地边缘的后勤帐子里,把正在咬着笔头儿算账的潘小园提溜出来。行军辛苦,没什么团聚的机会,两人的营帐隔得老远。   她不满:“我没算完呢!就差一点儿了!等下……”   抗议也没用。被他带到小桥流水僻静处,吹面不寒杨柳风。   听他带着笑意问:“那铜钱,怎么回事?”   她看出他眼中晶亮闪烁,知道瞒不过,嘻嘻笑道:“那是公孙道人的把戏。开始我没瞧出来,可后来在锦囊里发现了一纸说明书……”   铜钱是正规铜钱不假,可是在那“政和通宝”的“宝”字上,繁复的笔画里,让人开出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洞,只要用特殊的工具,便可以容得灌进几粒沙子。   便是这几粒沙子,打破了亘古不变的概率,扭曲了宇宙的平衡,使得正面朝上的几率大大增加。   咬着耳朵跟他说了。武松乐得直不起腰。   “那铜钱呢?给我瞧瞧。”   她摇摇头,“让老韩收走了,放在床头每天看,逢人就讲。”   武松忽然又警惕起来,收了笑容,低声说:“但倘若他兴致不减,再一次次的试,迟早会发现这钱上有手脚。我去想个借口,把那钱要回来。”   “用不着。”她觉得自己成了睿智的化身,怜爱地看着眼前人一派天真的面孔,狡黠地抿嘴笑笑,   “灌进去的沙子,抛几次之后,就会慢慢洒出来。那铜钱就变回寻常政和通宝了。”   这伎俩万无一失,可惜只能用一次。难怪公孙胜叮嘱,这锦囊不能随便开。   武松这才明白,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多他想不到的弯弯绕。   笑道:“这是非常手段,也不能多用。以后大伙都是兄弟,还是赤心相待最要紧。”   再看底下人儿,得意劲儿还没下去,只是“嗯”了一声,笑得春光明媚,问他:“你看我像偷奸耍滑算计人的人么!”   他抿一抿嘴,直愣愣来一句:“像。”   “你……”   她气得眉毛一竖,才发现那抿起的嘴角上藏着隐蔽一抹似笑非笑,逗她玩儿呢。   故意轻轻撩他鬓发,手底下温柔小意儿,拉长声音说:“那——那你可得小心。小心明天就让我算计摆一道,把你卖了数钱去。”   武松欣然道:“好啊。明天是吧?我等着。”   潘小园:“……”   真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的。   哪能真跟他斗心机。顺着他的话,轻轻笑一句:“这儿风景不错。明天三更,在这儿等你——我去忙了!还有一堆帐呢。”   跑出两步,一回头,见他还怔怔的立在当处,琢磨她这句话。 第236章 分别   不出数日, 联军已在润州城休整完毕。韩世忠也已彻底和土匪糙汉们打成一片。偶尔放纵一醉,发起酒疯来让鲁智深也自叹弗如。更有甚者,最后一日驻军,听闻他和九纹龙史进为着京口驰名的一个陪酒女郎大打出手, 陕西土骂满天飞,两人都挂了一身彩,一先一后的给送到明教的医馆里去。   两人衣裳一脱, 引来一阵江南口音的惊叹。史进身上纹的那九条龙自不必说,张牙舞爪, 带着黄土高坡的粗犷随性,被明教诸人集体围观;而韩世忠赤膊现身, 身上斑斑驳驳的全是狰狞的陈年旧伤, 记录着多少次英勇的冲锋陷阵。这种战绩,就算是放在梁山上, 也足够得上一把天罡交椅了。   大伙从来都是将官兵等同于怂蛋的, 此时终于扭转了印象, 对韩世忠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别提多亲热。   而潘小园作为梁山方面的军需负责人,免不得给两个人批钱买药, 一边签字, 一边摇头。果然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军营里现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李师师, 却也并非所有人都被她迷倒。这会子倒有人栽在小家碧玉面前了。   随口问那传令的小喽啰:“争的那个美人儿是哪家的,这么讨人喜欢?”   那小喽啰哪里知道,满目憧憬地答:“听说是天香馆里的红倌儿, 不仅漂亮,人还有脾气。那姑娘也会点拳脚,说武功胜过她的,才能进她的房!这不,韩大哥和史大哥就……那个,咣当、咚咚、嘿嘿……”   潘小园扑哧一笑。这位红颜祸水还挺有个性,以为自己是谁,柳如是还是陈圆圆,王朝云还是梁红玉?   等等……   “那红倌人,姓……姓什么,知道么?”   小喽啰笑道:“听说是姓梁。叫啥不知道。”   潘小园一怔好久。第一反应居然是……   史大少爷命运多舛,这次估计又要失恋了。   把那小喽啰叫回来,一狠心,刷刷批了另一张单子。   “这些钱,拿去给那梁姑娘赎身,让她自己比武招亲去。要是有人开赌,给我押老韩。”   却并非所有人都要整装北上。李师师并未跟着大军调动,而是在明教“地陪”的陪伴下,抽空游览了姑苏城。玉芝观、寒山寺、西施馆、乌鹊河;时下正值初春时节,太湖上断桥残雪,水波不兴,黄鹂嫩柳,云轻似染,霞烂堪摘,醉人心魄。   细鹊画舫里,花桥水阁头,李师师轻叹:“若得终老于此,此生夫复何求!”   她随身带了多年积攒的金珠宝贝,样样都是稀世奇珍。随便卖掉几两几钱的分量,就足够买下苏州城里最好的园林,供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回到润州军营,大大方方地向潘小园和方金芝告辞:“往后师师便住在苏州。我只要隐姓埋名,想来也不会有太多人认得我。你们大伙闯荡江湖累了,便来苏州,师师给你们抚琴煎茶。”   活到二十七岁,终于头一次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李师师的眼中藏不住激动向往,浅笑出声。   又转眼笑问身边的第三位小娘子:“你也要随军北上了?路途辛苦,恐不是咱们寻常女人家能承受的。”   梁红玉明眸皓齿,平眉星目,虽远不及李师师的容色,却因着新婚燕尔之喜,整个人笼着一层彩霞般的光晕。一张瓜子脸温柔可亲,看似卖笑女郎的慵懒缱绻,偶尔眼中却亮出酷似孙二娘顾大嫂的神色来。   据懂行的人悄悄说,这娘子的武功造诣,也不亚于孙二娘顾大嫂。至于为什么流落教坊,没人敢乱揭她伤疤的问。   梁红玉认认真真朝李师师一个万福:“姐姐多虑。小妹原也是军户出身,吃苦惯了。”   她是京口教坊人物,东京李师师名满天下,对她来说,就相当于一位资深前辈、职业榜样。因此即便现在脱了籍,见到李师师真人,仍然尊敬有加。   方金芝在江南的声望摆在这儿,梁红玉自然也不敢轻慢。又知旁边这位潘六娘是出钱赎了她的,便也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潘小园十分不好意思。   她可不敢说,因着开赌时押了老韩,已经把梁娘子的身价全都赢回来了,自己也没亏。   而且更让她过意不去的是,韩世忠对她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原本不屑一顾,现在却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见了她十分客气,笑眯眯的嘘寒问暖。   “大妹子,冷不?”   “大妹子,走得动不?”   ……   潘小园唏嘘万分。这就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以后不用拿假铜钱忽悠他了。   几位小娘子以茶代酒,分别于北固山下。潘小园眼眶微湿,心中盼望,但愿这分别只是暂时的。   却还有人赶过来跟李师师道别。燕青一身戎装,容颜齐整,眼中失魂落魄的,进来施礼,直接问:“你……你要留下?”   潘小园跟方金芝对望一眼,同时朝左右退后两步,跟这人隔开两臂距离,表示不待见他。梁红玉不明白这几个人之间的恩怨,跟着回避了。   李师师看一眼燕青,轻轻一笑:“我一介弱女子,如何能随大军跋涉,岂非拖累你们?苏州眼下是明教地盘,我在此处做个顺民,也算是和大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没生翅膀,到时你们从边关凯旋,何愁寻不到我?”   燕青垂首不语。若是坚持要留下来追随在她身边,岂不是被她看扁了。况且,旁边那两位不见得能饶他。   低声说:“那么小乙……期待与娘子重逢的一天。”   李师师微笑,亲手捧出几盏茶。   “我也等你归来便是——最好是跟方、潘两位一起,咱们几位老友叙旧畅谈,方为佳话呢。”   燕青一怔。这话里的意思他如何听不出来:等到潘六娘和方金芝彻底原谅你了,再来见我。   潘小园后知后觉地明白李师师的意思,心里头嗤笑一声。本来燕青已经在行动上立了不少功,弥补了之前的背叛,在梁山的军功簿上,也把他记为“将功折过”;但人心真情如何能拿来买卖交易。让他背后捅了那么一大刀,纵然愈了,还有疤不是?   这会子更是顺着李师师的意思,见燕青向自己看过来,眉毛一挑,没给他好脸色。   想要原谅,没那么容易。   燕青再转头看方金芝,目光同样是冷冰冰一根刺,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   只得苦笑作揖:“便依娘子吩咐。但求娘子保佑小乙少病少灾,莫要糊里糊涂让人杀了,尽量活得长些。”   这话的意思也显而易见。他愿意用这辈子的时间来完成李师师的要求。但同时也轻轻提点一句,此去危险,风波险恶,说不定便是把性命交待在北方。今日的分别,难免不是永别。   李师师被他轻轻一刺,终于觉得对他有些太苛刻了,心中过意不去,笑着安慰一句:“燕大哥文武双全,机敏聪慧,如何不会洪福齐天——好,好,师师每日祝祷,求上天佑你遇事化险为夷,一路平安。”   燕青这才稍微展颜,慢慢将茶喝了,茶盏轻轻还回去。   “小乙如何敢劳动娘子玉口尊言。今日这盏茶滋味无匹,日后怕是饮不进别家的了。但求娘子若有新朋,勿忘旧友,小乙用过的这个盏子,给我多留几日。扫雪烹茗之时,莫要嫌它污沓了。”   你要交往别人,敬请随意。但我从此为你守身如玉,你的心里,给我留下一席之地可好?   李师师莞尔:“千金难求一知己。师师不似你们江湖朋友遍天下,到哪儿都走得开。”   难道你以为我喜欢随意交往男人?   燕青知道说错话,赧然变色,不敢再接。   潘小园和方金芝互相看看。对于这两位转弯抹角的哑谜,实在是难以尽懂。可一旦听出些味道,又不免惊叹,他俩对话的内容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不免尴尬。可李师师显然不觉得她俩是灯泡。笑盈盈从身边小匣子里捧出一方细白手帕,亲手交到燕青手中。   “师师初学苏绣,不成样子,这是昨日刚刚完工的,留给哥哥做个纪念吧。”   燕青狂喜。打开来看,绣的是平平无奇两句诗。但既然是李师师亲手所制,就算是块破布,他也要当性命宝贝着。   又看看旁边潘、方两位小姐姐,目光中微有得色,算是呼应她俩方才给他甩脸子。李师师毕竟还是有些在乎他。   谁知李师师又从匣子里捧出了不止一方手帕:“这块给六娘。这块给金芝。休嫌丑陋。”   潘小园吃了一惊,高高兴兴接过了,轻轻白了燕青一眼。叫你嘚瑟!   “还有……这些日子承蒙梁山各位大哥大姐照顾,无以为报。这几盒吃食,是买给武松大哥的。这一路水土不服,想必多有亏嘴,路上偶然看到地道的北方馆子,这就随意买来些……这一方玉件,是当年官家赏赐,说是前朝宫中旧物,师师留着也没用,不如转赠柴大官人,也算是完璧归、归柴,嘻嘻……这箱子里是几双鞋,留给戴宗大哥。我见他每日跑来跑去,多有辛苦……”   李师师心思细腻,这一路上跟梁山人众也多少混得熟了。凡是跟她说了超过三句话的,基本上都有物相赠,算是临别礼物。相比之下,送给燕青的那方手帕简直太不走心。   燕青神色惨淡,只能安慰自己,那帕子是她亲手绣过,又是第一个送个自己的——算是有些特殊?   潘小园回敬一个浅笑,袖子甩嗒嗒的,袖口里悄悄露出一张白纸边儿,纸上隐约一个红手印儿。   “卖身借据”被她贴身放置,还复刻了好几版分别收藏,不怕他赖账。   李师师还在兴致勃勃地分派她的纪念品。小娘子不差钱,以往挣了再多金银珠宝,也不过是让经纪人管着,给她代买些脂粉香药绫罗之类,“赵员外”不喜欢的颜色款式,她自己也无缘上身;连喝的茶都要精挑细选,“赵员外”不喜欢的产地味道,她自己也一律没有口福;眼下自主支配钱财,乱七八糟狂购疯买,极为过瘾。   “……这个给孙二娘……这个给顾大嫂……这个给卢员外……这个给花大哥……这是寒山寺里求得的金刚经,烦请转交鲁师父,谢谢他多日照顾。但是请他勿生嗔心,千万别盲目冲动去揍人……”   潘小园听得云中雾里。鲁智深南下一路,没跟李师师说过几句话。无赖泼皮倒是天天都能寻到几个揍,可李师师又担心什么?   李师师微微脸红,解释道:“大师父曾经随口问过我,过去是不是被人欺负过,门都不让出。我……不好跟他说实话,就说是京师赵员外养的外宅,因为看得紧,不得自由。没想到大师父还没听完,就气得哇哇大叫,说什么……说员外有什么了不起,看洒家三拳打死这……这……撮……”   粗口死活学不出来了,只好掩口微笑。   潘小园心领神会,哭笑不得,赵员外岂是镇关西能比的!   赶紧说:“那是那是,赵员外是揍不得的。不过他要真揍,估计一拳就够啦。”   李师师语笑嫣然,另外几位小娘子乐得花枝乱颤,燕青在一旁无言恭听。鲁和尚都比他受欢迎。   潘小园跟方金芝互相看看,两人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眼看着昔日风流倜傥的燕小乙,此时被折磨得一忽儿喜,一忽儿愁,神魂颠倒七上八下,简直无比的解气。   最后,李师师总算是大慈大悲放过了燕青,一个深深的万福道别,谢他一路看顾。朱唇轻启,真心实意地最后嘱咐他:   “师师妄言,此次若有建功,用它换来朝廷的一纸赦书便可,千万别在乎什么封赏。师师也颇认得些朝廷官员,其中少有正直之辈。你们江湖豪杰,还是少和他们打交道的好。”   几人齐声答应。终于和李师师依依惜别。燕青犹自不舍,在李师师门口伫立良久才去。   潘小园心中感叹。自从那日白矾楼惊魂,收留一群“劫狱犯”之后,   李师师大约就被彻底带上了贼船。眼下她隐居避世,不习武,不打架,不理会江湖恩怨,可却切切实实算是“身在江湖”。   忆及当日的白矾楼避难,简直宛若隔世。又忽然心中一动,蓦地想起来另一件事。   赶紧问旁边方金芝:“那个,出发北上之前,能不能让我……给留守江南的朋友们留个信?”   方金芝诧异:“留信?留给谁?”   圣女不愧是圣女,一个寻思,自己已明白了。看看不远处的燕青,微微一笑:“好,好,我不说。” 第237章 燕云   黄沙漫天, 北风卷地,鸟静山寂,夜长风淅。   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辖区,幽州城脚下, 天气正值阴云惨淡。   残垣断壁的城门两侧,蓬草在风中毫无秩序地飘扬。其中闷生着几簇篝火,给灰蒙蒙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   南面是河水萦带, 北方是群山纠纷。影影绰绰的北方长城,如同巨龙盘踞沿着山脊。   沿着长城极目远望, 那连绵的枯山背后,是曾经分割胡汉的居庸关。那关上曾经雄兵百列, 金甲耀日, 兵戈如云;然而此刻,也不过是横七竖八的一地尸首狼藉。怒喝震天的战士们, 最后的尊严, 被野狗蝼蚁慢慢的啃噬殆尽。   岳飞登上草垛瞭望。一张温润亲和的少年人脸庞上, 已被风沙和黄土打磨出皴理。双手也冻得发红。他从京畿路开拔之前,本来用零花钱买了小小暖手炉的,几天前被那个郭长官要走了。好在眼下已经入春, 不似严冬那般难熬。   再看一眼地平线上的长城, 眼中凝着忧思。   以他那为数不多的军事实战经验也能看出来, 幽州虽然归了大宋,但临近的营州、平州等重要军镇,以及长城上的居庸、松亭、榆关等要塞, 却还在金国女真人的控制之下,那幽州根本就等于毫无屏障,四面临敌,随时都可能被人收割。   “联金灭辽”的战略,眼下似乎圆满完成了——虽然宋军根本没打过几场像样的仗。童贯盼着辽国内忧外患之下,“王师”一到,辽人望风而降。只可惜契丹人也不是伸脖子等死的孬种。奄奄一息的哀兵阵里,陡然杀出一个能征善战的耶律大石,站出一个主军国事的萧太后,宋军立刻就抵挡不住,只得罢兵谈判。   辽朝使臣一改此前高高在上的架势,奉上泣血国书,苦苦相告:“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   尽管大宋年年岁币,仰人鼻息,已逾百年,但毕竟背叛澶渊之盟在先,道德上说不太过去。   随着与金国接触增多,宋人之中的不满也随之增长。女真人盛行奴隶制,俘虏的人口剃头刺字,十个人换一匹马。听闻辽国被掠之处,更是“杀人如割麻,臭闻数百里,井里萧然,无复烟爨”——跟他们做睦邻,做盟友?   此时罢兵,将“岁币”免了,宋辽双方复为友邻,一同制约那个迅速膨胀的野蛮政权,似乎是个能让人接受的结果。   但好大喜功的徽宗君臣,见辽人突然开始低声下气,立刻忘了自己的斤两,趾高气扬驳回了辽人的请求。   他们要的更多。自从本朝开国以来就念念不忘的燕云十六州马上就要回到自己手里。痛打落水狗,总比合纵连横、相互制约的狗屁战略痛快得多!   你们当年怎样欺侮我们,我们便要加倍欺侮回来!哪怕授人把柄,哪怕借刀杀人!   当然是空有一腔热血。凭借宋军实力,是拿不下燕云十六州的。于是再次求助金国,提议用钱来换。金国方面当然顺水推舟,收了巨额钱财的同时,不忘将城中的财富、人口劫掠一空,留给宋朝一连串残破的空城。   你们不是要土地吗?拿去吧。   于是故土归还,宿敌身死国灭,朝堂上下举国欢庆。   童贯上表请功,立刻封王。徽宗赵佶觉得皇帝也挺好当的。自己不是马上就要成为青史留名的中兴名帝了吗?   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师师。却得到回报:李姑娘身染疾病,恕不能接驾侍奉。   有点扫兴。但人世间本没有十全十美,赵佶也豁达看得开。叫人送上些其他的良姬美妾,同样能给他解闷。   汴京城里大吹大擂,文恬武嬉;边关幽州却仍然阴云密布。来往的百姓商贾间流传着越来越逼真的谣言,说金灭辽之后胃口不减,后悔以幽蓟赠宋,兴许马上就要打回来了!   对于这些谣言,知燕京的长官一直是嗤之以鼻。岳飞挺不喜欢这个叫郭药师的家伙。本来是辽国军官,手底下带着一伙凶神恶煞的“常胜军”,全是彪悍的辽东壮士,被辽国狼主寄予厚望,期待他能帮自己起死回生;谁知他一见势头不对,马上投降大宋,立刻被依仗重用,又是封赏又是赠钱,让他在此把守国门,至今已有数月。   岳飞觉得此人不可信。能干脆利落地背叛旧主,如何能信他对新主就此忠心耿耿?他的亲近部下仍然是左衽胡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颇有前朝安禄山之风。   郭药师自恃徽宗恩宠有加,随心所欲,坐稳了知府位子,头一件事,便是派手下去宋境内各州经商赚钱。   岳飞接到指令都傻了:他的小队被派去——走镖运货?   岳飞恭恭敬敬地提建议,不如加强幽州防御,派人修一修城垣壕沟什么的?   郭药师顶看不上这个年轻的小队长。给他做出批复:你不是想修壕沟吗?要民工没有,想去就自己去吧。   于是岳飞只好带着手下,化身民工,每天早出晚归的修战壕,收获了不少白眼和嘲笑。   这日清晨,刚刚又开始开工。挥汗如雨的间隙,起身擦一把脸,揉揉眼中灰土,无意间往北方一看,眼一花。   几百骑骏马踏沙扬尘,从长城脚下飞驰而来。   完颜宗翰的战书干脆利落,没一句废话:老子就是来打你们的,要么站着死,要么跪着降!   整个燕山府乱成一团。哭爹喊娘的,细软逃走的,不知所措的,还有趁机打砸抢掠的。好在这里饱受战乱之苦,本来也没什么百姓在此安居乐业。只有数万驻扎的守兵,本来以为战事已了,打算闲着休养一阵子,然后便回老家种地生孩子。谁知天意不饶人,谣言成真了!   在幽州北郊打了两场败仗,郭药师不负众望地怂了,召集幕僚,慌慌张张地提议:   “金国势大,若是真的与之为敌,咱们、咱们都不是对手……”   也有以岳飞为首的几名宋将,竭力反对弃城逃走。将大宋国门拱手相让,岂不是让对方长驱直入的节奏!   郭药师冷然说道:“你们要战便战!我的三十万精锐常胜军,不是给你们宋朝当炮灰使的!”   接着转头,余光瞥见那个沉稳和蔼的宋朝小将,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听说就是他,截获了宋金之间往来的探子,提前预警了金国的入侵?果然是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你要战,我也不拦着!给你两千军马断后,掩护主力转移,不得有违!”   岳飞:“……”   无可争辩,咬牙接受了摊派。带着那两千军马,守在那个修到一半的战壕之后。   仓皇间不忘做最后的修缮准备。疏散城中仅剩的千余百姓,能逃到乡下的逃到乡下,不能走的藏好家财物品,能干活的青壮年则一纸命令征召入伍,不容推脱。守把各门,深栽鹿角,仅有的几十架踏弩硬弓通通列于城上,所剩无几的擂木炮石也摆在跟前。发动所有剩余的劳力,窝铺内熔煎金汁,女墙边堆垛灰瓶,一夜之间,残破的幽州城竟似换了个模样。   第二天清晨,曙光被凝重的乌云遮蔽了大半。地平线上迎面而来的,是士气高涨、身经百战的大金东路军,马踏尘埃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似有五六万人之多。   岳飞身后的两千兵马分散在城防各处。其实数量早就远远不足两千。已连夜派出几路小队分头突围,向邻近的中山府、真定府、信德府求援。剩下的也都是抱了必死之心,只求将城破的时刻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只盼朝廷能尽快收到消息,迅速动作,王师到来,再行保家卫国。   金兵机动作战,本来绕过了许多州府。但幽州城战略意义重大,必须吃下去。   却也未必需要动武。沿途经过的地方,上至城池,下至村庄,哪里不是望风而降?   来劝降的金兵前哨,踌躇满志进来,却被岳飞冷着脸请了出去。   “我城里的十万大军可都不是吃素的!你们要攻城就请便!但也要掂量掂量,你们会有多少伤亡!”   金兵使者嗤笑。一个小小敢死队长,能使唤十万大军?不是听说那个郭药师带着他的“常胜军”,早就仓皇出逃了么?   然而看城里炊烟袅袅的架势,似乎确实藏着不少人。   但也听说汉人狡猾,多设旌旗,倍增火灶,虚张声势的伎俩层出不穷,这小子难保不是在玩空城计。   也不敢妄下结论。不置可否地笑一笑。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女真人,一个打你们十个!就算你有二十万,也统统都是死!拖延时间也没用!你们的宋朝主力,没时间来!救不得!”   岳飞微笑:“至少我知道,总会有人给我报仇的。”   再不说话。几十张弓对准那个剃头辫发的脑袋。金使无奈,拨马回军,扬长而去。   岳飞回到城垛高处,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颤抖着做个手势。   “各就各位,按计划准备迎敌。”   但见身边的大小兄弟,一个个脸色比自己还白。岳飞心中苦笑。头一次独立指挥军队,就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到时与恩师地下相见,恐怕也要被叱骂没用了吧。   强行镇定微笑,对身边人说:“就算他们有六万,一个打三十个,也未必不可能。当年出河店战役,阿骨打率四千人破了契丹十万,你们知不知?他们能做到,咱们如何做不到!”   周围宋兵齐声大喝:“能做到!”   但士气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也知道女真人是吃肉喝血的身子,兜鍪重甲如同铁人,汉人如何能与之相比?   岳飞见还有人面露犹疑之色,又笑道:“何况咱们有城墙和壕沟,天时地利,未必便输!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我有个……有个师兄,他一个人,可以发落五六十个彪形大汉,自己毫发无伤。你们不信?等挺过今日,我把他找来,给你们认识认识……”   闲话间,哀愁之气渐渐消失,取代的是一股生机勃勃的悲壮。   哨兵飞奔来报:“金军先锋队三千人,已朝我方驰来了!”   岳飞大叫:“弩手准备!待我数一!二!三!”   残破的城墙上万箭齐发。飞速移动的目标根本无从瞄准,有些力弱的箭枝擦着女真重骑兵的铁甲,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更何况马匹上也披了甲,宛如一堵移动的城墙。   岳飞抽出背后的硬弓,眯眼瞄准,将冲在头里的先锋将领一箭穿心。底下骑兵急转马头,叫道:“撤退,先撤退!”   宋军士气大振,高声欢呼。那个千疮百孔,看似一击就破的城门,仍然奇迹般的遥遥挺立。   见识到了宋军弩箭的威力。然而不过是损失了几百人。不出半个时辰,重整旗鼓,带着盾牌和滚木,卷土重来。   这一次是一万五千人的攻城阵,分为左右两翼,向城防薄弱处包抄,中间一路骑兵楔形挺近,弓箭手分护两侧。行动之间,军法严谨。   攻一个小小的幽州,本用不着如此小题大做。城中这个年轻的守将,实在是出乎宗翰的意料。   岳飞紧皱眉头。金兵显然是在攻辽战役中学到了相当的经验。而对汉人的兵法似也研究得相当透彻。这个铁桶般阵势,像极了当年师父传授给自己的分合赢渭阵——当年史文恭在曾头市做了数年的兵马教师,将满腹学识倾囊相授,自然功不可没。   但史文恭毕竟没有得到周老先生的全部真传。而岳飞在恩师座前侍奉日久,虽然实战经验尚且欠缺,但于兵法上的见识,已比这位师兄高上半筹。史文恭将兵法授予金军,一来一回,效果又打折扣。于是眼下这个战阵,虽然气势汹汹,看似坚不可摧,在岳飞眼中,却也并非毫无破绽。   一面弯弓御敌,一面飞速传令:“集中力量坚守西北两侧城门。东南方向的……可以诈败退却,听我号令,放他们进城——一次不要放太多,最多五百!”   果然,见东南方出现缺口,金兵争功,潮水般涌入城门。   突然铁闸落下,空气中漂浮着刺鼻的气味。紧接着呼的一声响,火光耀眼,一片热浪,早就备好的桐油朽木,此时熊熊燃烧起来。   诱敌深入,再施行火攻,狡猾汉人的老把戏,当年诸葛亮的老伎俩。幽州城内本来就破败不堪,再烧他几片房屋,也不是什么大损失。   女真骑兵勇武一生,对于宋人阴谋诡计的见识也就到此为止了。误入城门的,被关在两道铁闸之间,嘶声大叫求救,战马疯狂踩踏,终究难免被火焰吞噬的命运。   岳飞远远望见一个身着铁甲的金兵将领手持狼牙棒,高声怪叫,纵马在火焰中左冲右突,身边倒下一个个宋兵,眼看就要抢到铁闸边上,一扬手,又是两个宋兵同时被甩飞,眼见不活。   鼓起勇气,点三五亲卫,抄一杆银枪,飞身去迎。右手飞出一箭,趁那金将躲闪之时,纵枪一冲。对方不及躲闪,身子一晃,铁甲竟未被穿透。   大骂一声,狼牙棒照头抡过来。   论力量,岳飞远不及对方。抱着一颗拼命必死之心,指挥众人联合围剿,自己勉力支持,终于觑得铁甲上一丝缝隙,晃一晃手臂,正准备一枪刺入。风向突变,满眼的火焰灰尘呼的一声迎面冲来,将他和敌人同时轰然覆盖。登时灼热难耐,一双眼瞬间溢满了泪,眼前一片黑。   他一声不吭,忍着漆黑和剧痛,听着风声,认准的部位一枪盲刺,听到一声惨叫。金将轰然倒下。   “队长!”   正喘息,部下将他急拉出圈。这时候才听到城外喧闹。宗翰急急传令:“敌人狡猾,撤出五里,重组队伍!”   费劲艰辛打退了第二波进攻。双眼被灼得血红,疼得如同砂砾刮擦,指缝里不断淌泪,眼前一片模糊,急切间寻不到清水来洗。   比他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岳飞干脆不管,掩着双目,趁着敌人重整的当口,指挥部下搬土运石,填补缺口,修复城防。飞快清点一遍人数,还剩一千四百余人。   已经灰头土脸的全身是汗,在甲胄里浸得浑身发疼,手上也被流矢擦出不止一道伤口。当初小潘师姐赠的特效伤药早就所剩无几,哪里舍得用,听到周围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派人送过去,草草包扎。   岳飞深呼吸。东南方的火光未歇,烧出了阴云中的一道小缝,露出后面的万丈阳光。   再朝家乡的方向看一眼。倘若此役失败,会不会有人接替他,守卫故土?   金军的第三波进攻轰然发动。汲取了前两次的教训,也知道城中守将厉害,不可轻敌。   这次是三路的接应军马,十几位大将分头领军。长弓硬弩,大力士直接射上城墙,当场射杀了五六十个宋兵。   趁着宋兵暂时混乱的当口,骑手们高声大呼,潮水般朝幽州城攻进。   岳飞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双眼肿着,高声传令,手中硬弓开了又合。腰间箭囊已空了,地上捡起带血的箭,透过汗水覆盖的眼帘,消灭一个,又涌上来十个。   战线越缩越小。到处都是临死前的哀号。身上带血的哨兵握住突出手臂的箭杆,用力折断,脸庞痛苦扭曲,犹自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报告队长,南面……南面也被围了!”   “不可能!”   “真的!你去看!”   岳飞悚然大惊。难道金兵有双倍的兵力,在他眼皮底下包抄成功了!到底哪里做得有漏洞……   抹一把泪,急急奔上南城墙。   只见一片荒原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压压的数万人军队。但见旌旗招展,阳光下隐约可见军器的反光。   一颗心不住下沉,胸中压抑喘不过气。脑海中突然想到的,是恩师、父母、老仆八叔。   突然几骑马自旷野中奔出,马上骑手打的是免战白旗。守城的宋军尚且愣神的当口,已经被甩脱在后。   岳飞抄起杆刀,奔上城墙,往下一看,揉揉眼,残存的视力模模糊糊,依稀看到什么不得了的。浑身定住,不知所以。   “这……你……武松大哥?”   许久不见,他仍是一身江湖打扮,腰间甚至还悬着个酒葫芦。但眉间眼角,刚毅果敢,犹胜于前。   武松远远朝上一拱手,叫道:“没来晚吧?”   岳飞怔怔摇头。身后的喊杀声突然清晰起来。   武松左边,一个不认识的虎背熊腰、军官装束的大汉,手搭凉棚往远处一看,便高声骂道:“贼你娘个锤子!这些女真人果然不安好心!   小兄弟,你莫怂!饿来帮你!”   武松右边,一个不认识的面目凶悍的白衣男子,面见此情此景,也不免骂了一声:“册那!伊有几多人马,撑了这老久辰光!”   岳飞裹着一泡浑泪,在城上愣了好一阵,才大叫一声,又跳又笑的奔回中军阵营,喊道:“那个一个能打五六十个的家伙来啦!”   ……   金军阵内,方才那个派去劝降的使者总算得以“扬冤雪耻”,朝南一指,苦着脸说:   “我没说错吧!这些狡猾的蛮子,他们……他们果然有十万大军!” 第238章 分歧   三方联军一到, 幽州城的攻防态势立刻变化。   十万官兵归韩世忠调遣。这些人懈怠已久,虽然一路上训练军纪,到底没有太理想的战斗力。但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有个勇武的领导激励士气, 每人抡一抡刀,每人发一枝箭,就是能将敌兵淹没的架势。   这十万人被派去飞快地驻守城防各处, 修理工事,填补漏洞, 挖掘战壕。一时间城墙上满满都是整齐划一的人头,看起来固若金汤。   梁山和明教各有两万军马, 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几场试探性的交手, 金兵知道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对手,再不敢轻敌冒进, 退却二十里扎寨, 暂时止了进攻。   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岳飞卸下半幅甲胄, 擦干身上的血水汗水,和武松、韩世忠、方貌都相见了。   “多谢各位今日相救之德!”   随即眼中现出迷惑的光。不是听说梁山军招安之后,便去江南征讨方腊了么!怎么眼下两边似乎是握手言和, 而且竟然合兵一处了?   武松笑道:“说来话长。”   但也不瞒岳飞, 简略将事变的经过讲了一番。   “我们江湖人做江湖事。朝廷的号令我们不听, 但求遵从本心,问心无愧。这些北人若是打进来,我老家清河县也必将不保。就当是保家卫国了!”   方貌不说话。方才与金兵的短暂交战, 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南汉子也心有余悸:倘若渡江“剿匪”的不是吊儿郎当的大宋官兵,而是这些腰间挂着人头的血性骑手,明教教主再神功盖世,能抵得住他们的几波进攻?   最好将他们挡在北方,万不能放进中原来。就算是为了他江南人民的福祉,这一次北上也来得值了。心里想着,等得了空,赶紧派人去江南报信,述说见闻。   韩世忠则嚷嚷:“他们都不反了!招安么,也不乐意,但我不跟他们打!有这精力,不如来这儿揍那些辫子!还痛快!就算是上奏官家,想来也不会治我的罪!”   岳飞迅速吸收了眼前的形势。不管对方立场如何,能帮他保住幽州城的,一律欢迎。   快速汇报了自己这边的兵员城防状况。武松几个人一听之下,南腔北调的破口大骂。   “跑他娘个锤子!留你两千人在这儿,还说不是去送死的!”   “侬就是那个姓郭的弃子!”   “我看金军大举南下,未必只有这一路兵。你派去求援的那些州府,说不定眼下也在被围困着呢。”   “你就打算守这座孤城?”   岳飞笑笑:“总不能就此逃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只是在跟人谈论吃饭喝酒的小事。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联军中的其余将佐也陆续来到帐中。明教这边,是方金芝、王寅、吕师囊、包道乙,一个个手上带血,还呼哧带喘;梁山这边,是林冲、鲁智深、杨志、花荣、关胜、呼延灼几个善于带兵的老将,还有吴用、朱武两个智囊。最后进来的是卢俊义。看到孤身守城的居然是一个不到弱冠年纪的少年,十分惊讶,眼中现出佩服的神色。   武松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卢俊义脸色微变。四十岁的人了,难得的有些脸红,跟岳飞拱手相见了。   岳飞一个个记住了名字。末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我师姐呢?没来?”   武松哈哈一笑:“留在后面十里呢。”   总不能让她也上前线。这回坚决霸道了一回。远远的望见北方的硝烟,说什么也不许她再往前一步。   潘小园快跟他急了,跺脚叫道:“岳飞在城里!”   武松把她丢回车子里,“保证给你个活的。”   正跟岳飞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只素手掀帘进来,风尘仆仆的小娘子望着里面一圈人,笑眯眯打招呼:“大哥们辛苦了!岳兄弟……”   岳飞眼一亮,眉开眼笑:“师姐!”   武松脸一黑:“你怎么来了……”   潘小园朝他一笑,解释:“敌兵不是暂时退却了?我和后面那些老弱辎重兵商量了一下,只怕遇上流寇,还是躲城里安全。这就把人都带进来了。”   至于这城是不是岌岌可危,是不是即将被破,显然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才是上策。   幽州城简直是她见过的最不像城市的城市。刚刚和灭顶之灾擦肩而过,城垣残败不堪,破碎的地方被胡乱堆砌堵住,乱石瓦砾中又隐约埋着些别的:一双脚、一顶头盔、两只僵硬的手指头,没人知道那些躯体的主人姓甚名谁、曾经属于哪个阵营、有没有妻儿父母。   城内大街上凹凹凸凸的难以行人。原本铺就的青石青砖,已经都被抠出来,砌到了城墙之上。街边的民房一半已经被大火烧焦,幸存的可以看出规划整齐,然而不是没有屋顶,就是缺了门窗,只剩下破如筛网的空壳子,里面仿佛被盗贼席卷过似的,粗重家什胡乱弃置,值钱的细软一概看不见。支小摊的棚子、贩菜蔬的车子,眼下都已被弃置一旁,看得出幽州城曾经的繁华热闹。   城里城外都是惊慌的百姓和牲畜,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头来,哭爹喊娘,寻兄觅儿,有的抱着守军的大腿,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什么。   潘小园幸而是被有些优待的,乘着马车进了城,没踏到脚下的脏污血水。但一路上仍不免忐忑心慌,隐隐觉得许多事情放心不下,但却一时想不出来——乱局太大、太乱、来得太快,她还远没有消化吸收。   武松看她,旧衣衫,鞋子上沾着尘土,不知哪儿寻了个巾儿,围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白皙双颊被冻得发红。   他感动了一刻,随即又想,她居然也开始“带兵”了!这些人还真听她的!   自从忠义堂哗变那日起,潘六娘在梁山上的话语权就一日千里。梁山好汉们人人都是战士,出了梁山,原先掌管钱粮的柴进、蒋敬也不得不披挂操练。军需后勤方面,大多时候是她在拿主意。   况且在山上和气生财了这么多年,买她面子的人也不少,这就顺水推舟,跟着她来了。   方金芝见了她也高兴:“阿姐,侬坐。”   而起先对她极其轻视的韩世忠,此时见了她更是十分热情:“大妹子,你来啦。”   武松跟岳飞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表面的意思是“真拿她没办法”。而眼底的另一层意思,却是呼之欲出的明显:你师姐厉害吧?   潘小园立刻注意到了岳飞通红的双眼:“你怎么了!”   帐子里的韩世忠和绿林豪杰都是粗放之人,见岳飞红着眼圈淌泪,只道是他害怕或者激动所致,知道情况艰险,也没人笑话他,心思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守城战斗上。   而潘小园外行看热闹,一眼就瞧出他容颜不对劲。   岳飞这才说:“无妨,被灰焰灼了。”   潘小园简直对这些武人无语。武松就算嗜酒,可能的后果也不过是晚年三高啤酒肚,尚且让她监督敲打,逐渐有所收敛;而岳飞居然也这么不爱惜自己,知不知道你日后会瞎!   立刻不管不顾的插嘴吩咐:“去叫神医安道全来!”   岳飞忙道:“不必劳动……”   她才不管。摆出大姐的架子,颐指气使让人去打水,按着岳飞洗了眼。然后安老头儿才亦步亦趋的到来,一上来就敏感地嗅到了一屋子里唯一一个病人,上来就按着岳飞一通扒拉,苦口婆心:“这得赶紧治!”   岳飞一边躲,一边问:“这位先生,你是……你是哪位?”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介绍了。安道全的功绩有目共睹,没有这位,现在这百十来个梁山好汉,起码有一半得缺胳膊少腿的残了。   岳飞这才没话。安道全打开药箱调调配配,上了药,又拿块白布蒙上他双眼,脑后系个结,笑道:“就这么着,先休息一阵子。”   岳飞:“……”   这幅样子别提多可笑。好在大伙都知道他是英勇作战而受伤,没有笑的,都是肃然起敬。   联军首脑和岳飞混熟了脸,立刻开始筹划接下来的战略战术。不能指望大宋朝廷的那遥不可及的救兵,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一屋子人南腔北调,七嘴八舌。   吴用:“依小生看,如今我们己方人多,又是防守,过去我们梁山对抗官兵时练熟了一个‘九宫八卦阵’……”   韩世忠:“你个‘子曰’懂个锤子!鞑子军又不是官兵!”   包道乙轻声嘲笑:“这倒是。没见过这么有血性个官兵。”   韩世忠:“你……”   鲁智深一个大嗓门:“都别吵!依洒家看,敌兵恁地厉害,又行动得快,咱们不能追着他们跑,方才那小岳将军的策略是对的,要诱敌深入……”   正说得头头是道,旁边另一个光头凑过来。   “阿弥陀佛,依小僧看,勿要多杀伤人命,敌人若是不来打,何必将之诱杀?徒然造孽个……”   说话的是明教军中的“宝光如来”邓元觉,大脸大耳朵大胡子,几乎就是个翻版的鲁智深。一路上较量本事,两个秃头也不相上下。和鲁智深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位邓国师严格食素,蛋也不吃,奶也不喝,一点荤油星子都不沾,让人怀疑他这一身腱子肉是怎么长出来的。   鲁智深觉得他肯定是背地里偷偷吃肉。有一次顽劣心起,往邓国师的一碗饭里埋了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狗肉,埋在最底下。笑呵呵递过去,邓元觉不疑有他,狼吞虎咽。   谁知只吃了最上面的一口米,就脸膛发红,冲到外面大吐特吐,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休息了一整天才复原。起床之后,追着鲁和尚打得昏天黑地。   鲁智深不太喜欢这秃厮。邓元觉居然是熟读经文的真和尚,一开口,左一句色即是空,右一句如是我闻,听着别提多累。   于是当即开始反驳:“洒家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手下做过提辖!打过西夏!你呢?以前过过长江没?”   武松立刻将吵架遏制在苗头里,“两位师兄无需多言。西夏和女真又不一样。论和他们交手的经验,还是岳兄弟说了算。”   这倒十分有理。这一屋子人众,其实只有岳飞,有长期在北方与异族作战的经验。   岳飞双眼蒙着,只靠盲听,突然觉出几十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脸红,伸手整整眼前的绷带。   “我、末将认为……”   以韩世忠的军衔为准,自称“末将”似乎没什么不妥。然而帐子里大部分是土匪,难不成要跟他们叙资历?   岳飞干脆改口:“依小弟看……”   ……   将领们的商讨都没避着潘小园。知道武二嫂子是可靠得不能再可靠的自己人。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外行,不会瞎说瞎指。   的确,潘小园也只落得偶尔在旁边发句言,当别人问到关于金钱粮草之事时,迅速回答两句。她于军事上并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若是三军首脑不听号令、各自为政,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本来韩世忠、梁山、明教的联军,就是各自相对独立的关系,谁也不服谁领导。眼下多了一个岳飞,帐子里更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此时是吴用在沙盘上画图。军师毕竟有两把刷子,几个连环计的策略,听的人心服口服。   “小生的意思,咱们兵分三路,守城的各司其职,自不必说,也要料敌机先,截断对方可能的粮草补给。他们远道而来,若是粮草青黄不接,战力必将大打折扣。只要派出一千敢死军……如此……这般……”   岳飞在一旁听着,指着那沙盘想补充一句,顺手想把蒙眼睛的布给摘了。   潘小园在一边监督:“喂,不许动。”   没法子,只得在一边盲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平平淡淡说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只听我号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布阵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些,自然是将岳飞手下的兵马随意调动的。   再看岳飞,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手中的兵力最为少得可怜,即便是眼下有求于人,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传递自己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武松见他倔强,劝一句:“兄弟,眼下大局为重……”   岳飞却摇摇头,脸蛋微红,低声说:“幽州城是交到我手里的。岳飞只听官家和上级指示。”   这句话是开诚布公地表示,他可以合作,但宁死也不会听从“匪”的命令,更不会将城池的指挥权拱手相让。   岳飞不同于韩世忠。兄弟间的私交义气,比不过无可更改的原则。   武松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严厉,“兄弟!”   岳飞咬唇不语。心中也免不得打鼓。当初不是已经几次三番地预见过这场景。若是与武松大哥再次相见时,双方仍是敌对阵营,却怎么办?   武松音调低沉了些:“难不成你是说,要我这些梁山兄弟,都编入你麾下!”   岳飞立刻说:“小弟不敢!”   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蒙眼布,带着血丝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一屋子人扫了一遍,又回望武松。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紧张的氛围被一声温言软语戳破了。   “武二哥,岳兄弟,你们冷不冷?我从行李里找出点厚衣裳。”   这才回到现实当中。武松转头看了看,他家六娘捧着几件翻毛斗篷,眼巴巴地看着呢。   有些尴尬。生硬地说一句:“谢了!”拣一件披上。   岳飞也连忙称谢。却依旧不得展颜,眉头紧锁着。   潘小园叹口气,“出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第239章 拉钩   挽着武松的手, 推着岳飞后背,好说歹说,把两个人哄到旁边的小哨亭里。   两人倒是都不好意思拂逆她。大约也知道,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不像回事儿, 顺水推舟的暂停了僵持。   武松左右看看,见亭子里挂着块不干不净的手巾,顺手抽过来擦手。手上的那点泥尘翻来覆去的, 在手巾和皮肤之间来回奔波,不见消停。   岳飞余光一瞥见哨亭里扔着一把坏掉的弓, 拣起来拆拆装装的乱修,手上不闲着。   潘小园看着这两位祖宗, 决定先敲打武松, 轻轻嗔怪一句:“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让着兄弟一点儿?”   武松无语。她当这是过家家呢!   倒也说不出责备的话。甩手走人的时候, 身后有人大胆的窃窃私语“女人家懂什么”, 也无法流露出赞同的意思。好歹这条命赖她所救, 要是看轻她,不等于连带着埋汰自己么!   刚要艺术地反驳一句,又见她朝岳飞说:“兄弟, 姐姐我不懂行军打仗, 但你说说, 要是你们争不出个结果,人家敌人又卷土重来,你们怎么办?”   岳飞也不说话。但凡稍微有一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来, 金兵攻城受挫,退却二十里扎营,那是准备好好喘一口气了。只要他们营中没有诸葛亮,那么基本可以断定,入夜之前是无论如何不会“卷土重来”了。   但他也十分有礼貌,没有反驳她这句明显外行的推断。   潘小园小心拿捏着语气。两人心中不服,但嘴上各自不吭声。于是在对方看来,都成了垂头丧气,挨她的训呢。   唯一不同的是,武松神色冷漠,眉头微蹙,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让他眼中尚存压迫性的冷冽之光;而岳飞由于双眼受伤,眼中一片通红,脸上一道道泪痕未干,让人觉得他似乎有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被对面这位凶悍大哥欺负得狠,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但潘小园知道人不可貌相,两人都是倔强的性子,只不过一个显在外头,一个藏在里头。这一次不能再装神弄鬼的抛假硬币了——话说回来,就算故技重施,岳飞也不一定买账。   只好摆事实讲道理,温柔说一句:“岳兄弟,你也知道梁山、明教这些绿林大哥都是桀骜不驯惯了的。就算归你指挥,人家也不一定听。若是闹僵,一股脑都走了,你的城怎么守?”   岳飞抹一把泪,这才嘟嘟囔囔说:“我不是要指挥他们!我……”   “我知道,就是要个名分,免得在外人看来,倒像是你通匪了——武二哥,你说是不是?”   岳飞再嘟囔一句:“我也没说他们是匪啊……”   武松冷冷道:“那便是心里瞧不起我们,耻于跟我们这些粗糙莽汉为伍了?”   小屁孩简直不可理喻。当初被张青忽悠两句,差点就抄家伙去梁山入伙了;如今呢,遮莫是沾上了官场中的酸臭味,开始懂得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了?   岳飞还没辩白,话被小潘姐姐抢去了。   “二哥!不许你信不过岳兄弟。”   武松再无语。这女人对岳飞比对他都好,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   谁知她下一句又自承其弱,嘻嘻赔笑两声:“我不懂排兵布阵,但咱们这三方联军,从来也没个名义上的统帅,只因谁都不服谁,选谁都让人有意见,一路上闹的别扭还少么?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局外人’摆在这儿,跟谁都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利益往来,那是天上掉馅饼,你还不赶紧抓住了?又不是把命卖给他!”   武松忍不住笑了。让岳飞当联军统帅?她倒真信得过这小子!   潘小园心里却明镜似的。要论这世上她信得过什么,数来数去大约只有三样东西:武二哥的拳头,岳武穆的韬略,以及她自己的金子。   只可惜跟武松解释不清楚,也不能就此让岳飞得意忘形了。于是搜肠刮肚地游说。   “譬如……嗯,譬如三国时期,大伙各自为政,可总得有个汉献帝发圣旨不是?你就让岳兄弟当那个汉献帝,那个……有了牵头的,大伙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割据打仗……”   岳飞哭笑不得:“师姐……”   武松倒哈哈大笑:“那我是谁?我才不当曹操!——罢了罢了,便管他叫一声大哥,我又不少块肉!”   他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淡泊名利。只不过因着上次宋江招安的闹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怕再糊里糊涂把兄弟们卖了而已。   潘小园扑哧一笑,朝他投去一个亲昵的眼光。就是喜欢他这份豁达。要是换个斤斤计较的,只怕要内讧到明年。   再敲打岳飞:“你呢,也莫要纠结什么官啊匪的。你看我们这些人做的事儿,像是反贼的勾当么?那个燕山府郭药师倒是堂堂正正的大宋父母官,瞧他做的好事!”   岳飞无言。心里也明白,“忠奸”二字不能一刀切。事急从权,他这辈子和梁山的缘分还没完。   潘小园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一句:“你就当……暂时把这些人给招安了!”   岳飞不再执拗,苦笑道:“师姐有命,小弟也只好从了。”   武松耳朵尖,却也听到这句话了,心里头也苦笑一声。这次的“招安”倒说得心安理得。进而想到,倘若当初宋大哥千辛万苦促成的“招安”,能把梁山兄弟带到此情此境,真的去保家卫国替天行道,那却也值了。   潘小园见俩人都没意见,高兴得笑靥如花。这种半哄半劝近乎于耍赖的“调停”,换了任何两个别的男人,都不一定会买她的帐。   自己再牺牲一把,朝岳飞笑道:“武二哥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屈尊做你的帐下小卒,那姐姐我就替他们拜见一下主帅。岳将军别瞧不起我们这群杂牌兵,要是敢乱怠慢、瞎指挥,小心挨揍。”   说毕,大大方方一个深深的万福。岳飞慌里慌张的连忙扶起来。   “师姐,不必……”   她顺手拉过岳飞一只手,再拉起武松一只手,搭在一起。   “大丈夫一诺千金。拉勾。”   武、岳两人各自窘迫。都知道当年周老先生便是喜欢玩拉勾的。两根小拇指轻轻一别,比任何江湖毒誓都要分量重。   两人各限于身份,很多话不方便出口。身边这位不偏不倚的纯外行,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莫名其妙和的一手好稀泥,不仅挑不出毛病,而且似乎还得谢谢她似的!   互相看一眼。还是没有百分百的服气。   一个说:“不许跟我们打官腔。”   一个说:“不许再提杀官造反。”   “拉勾。”   “拉勾。”   将韩世忠、方貌都叫过来,跟他们说了这个决定。   三方联军不是谁也不服谁么?那正好,眼下这个毫无资历的小岳将军,大伙暂时挂他的名!   “联军”部队算作“义军”,由岳飞暂时授予番号,统一接受调度。   简直异想天开。但细想下来,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暂时团结一致的法子。更何况,武松和岳飞都没意见了;韩世忠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明教方面,方貌孤掌难鸣。   岳飞更是收起了倔强,非常礼貌地解释一句:“日后有人问起来……若是天可怜见,有人知晓今日之事,就当是左近的官兵和民间义军闻讯赶来救援,也算是师出有名。不然,倒像是岳飞把城丢给别人了。我倒不在乎,但若是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了,我……我今日就算一死,也不得清白。”   再配合他那副似哭非哭的可怜模样儿,大伙也只得点头。都知道大宋朝廷里不乏“别有用心”之人。这位年轻的孤胆小将,智勇双全有目共睹,自然不能让他难做人,毁他的前程。   况且岳飞也不是真要兵权。再商议的时候,虚心听取所有人的提议,飞快地从中汲取经验。   一帐子的老兵油子很快达成了一致:   女真人不同于任何以往所见的对手。游牧民族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躯惊人的强壮,战阵上人马俱披重型盔甲,北人口语叫做“铁浮图”。他们长于弓矢远射、骑兵突袭,却短于白刃近战。此番金军闪电南下,回避州县,孤军深入,本是兵家大忌。若是能突袭截断,让他们前后不得相顾,腹背受敌,则不得不退兵返北。   岳飞更是补充一句:“我怀疑,他们有夺自辽军的火炮,在后面慢行,马上便能运过来……”   韩世忠连连拍桌子:“那还等什么!他们远道而来,粮草辎重跟不上,今晚就去劫营,挫他们锐气!先发制人!杀他们个痛快!”   岳飞立刻请缨:“我带人去。可以换上金人的装束,趁夜潜入。”满城的死尸身上都是现成的女真甲胄。   韩世忠没话说。平心而论,他身后那十万宋军,还真没有岳飞手底下那一两千人精锐善战。   然而哪能放心他一个人带队。武松可还记得这小子当年是怎么被他狼狈打趴下一次又一次的。   “我和你一道。”   岳飞不跟他推辞,笑道:“若得大哥相助,那是最好。”   鲁智深也嚷嚷:“洒家也去!洒家也去!”   众人看他一眼,齐声说:“北人都瘦,没有适合你穿的兵甲。”   卢俊义忽然发话:“我也随你去。”   武松差异地转头看一眼。国字脸,八字眉,沧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热忱。   卢员外被赚上梁山后一向低调,能不说话就憋着,能不动手就歇着。纵然武力高超罕有人敌,却经常让人简直忘记他的存在。   然而卢俊义终于渐渐意识到,低调并不能万事大吉。在家坐着,祸从天降;清静避世,麻烦找上门。此时见到金兵大举南下,幽州城若破,下一个就是他的老家大名府。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才觉出疼。抑或是觉得让旁边这个年纪小他一半的小师弟比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主动了一回。   忽然听到旁边潘六娘俏声赞同:“好!那不如让小乙哥一起去吧。”   卢俊义不便给她白眼。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稍不顺利就让人一锅端。非要让他主仆俩一起担这个风险么!她这么一位拿刀都姿势不标准的小娘子,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她下一句话却说得顺理成章:“你们要混进金营,是不是得顺口说点女真话?”   剑走偏锋。所有人齐声称是。   武松立刻吩咐:“把燕青叫来。”   随后岳飞又点了自己手下几个得力部将,聚集了五百死士。突袭小队的名单既定,明教就不便加入了,免得相互不熟悉,再出内讧。方貌主动承担了接应掩护的工作。   直到一队人整装完毕,身上藏满兵器暗器,生气勃勃地准备出发时,潘小园才觉出心虚来。方才被这些大哥们的轻松神态给影响了,竟没意识到,他们这一去,便是相当于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   五百人去劫几万人的大营!   但也知道贵精不贵多。人多了反而容易首尾不得相顾,本事弱的徒然拖后腿。当年甘宁百骑劫四十万曹营,不折一人一骑,那才叫真本事。   但架不住无数不详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愁眉苦脸扁着嘴,脑门上似乎挂着一个大写的“怂”字。   “你们……你们小心……要是打不过,就、就逃回来……”   一群人哈哈大笑。土匪自然是不要命的。岳飞手下的这些兵,和土匪一样的不要命。   岳飞微笑道:“姐姐放心。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武松笑着嘱咐她一句:“城里的酒给我留着点儿,别让他们都喝光了。”   燕青罕见的没耍贫嘴,而是安慰她一句:“武二哥老虎都打得,辫子兵再凶悍,比得上真猛兽么?”   语气诚恳不做作,有些讨好她的意思,她也不是听不出来。几个月来头一次,没觉得燕青讨厌。   岳飞手下的年轻部将齐声呐喊:“看我们割鞑子的人头下来!”   她咬牙点头,心中掠过一些奇怪的想法。在这些大小兄弟眼里,北方那群茹毛饮血、剃发留辫的女真人,其实和凶恶的猛虎也没什么区别。与其说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不如说是一群挣脱缰绳、跨过了长城的怪兽。   可是在某个遥远的上辈子,她所接受的论调,什么文化融合,什么民族内战,什么历史阵痛,什么北宋王朝军事羸弱灭亡是必然……轻描淡写,仿佛根本没有抵抗的必要。   只有自己真正身处旋涡的中心,才骤然发现,一页页的历史突然鲜活起来。而使它变得鲜活的,是一抹抹人的鲜血。   倘若不战,倘若战败,这些她爱的、她在乎的人,免不得尽归黄土,再看不到他们的笑颜。而自己呢,倘若运气好,   也只能沦为一头和牲口等价的畜!   当然要打。当然要赢。管他什么民族融合历史阵痛,她还就目光短浅了。她要自己周围的人都平平安安的,她要汴京城永远是花团锦簇的,她还想跟她家武二哥没羞没臊好多年,她藏在京城各地的一万两金子还没来得及花呢!   深吸一口气,捧起沉重的酒坛,亲手满上一碗碗壮行酒,笑道:“都给我好好的回来!” 第240章 话本   潘小园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帐。看着外面大军热火朝天的构建城防, 喊号子的、发号施令的、互相骂娘的、鸟语鬼话听不懂的,看似乱成一锅粥,可说也奇怪,没到入夜, 一座几乎是残破的废城,整齐的城垣工事已经初见端倪,慢慢焕发出生命力来。   她算是长了见识——经营防守一座城, 比开酒店可复杂得多了。   没什么可帮忙的,见城内仅存的千余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小儿妇女终日啼哭,一些老弱后勤兵士也因着先前郭药师的两场败仗, 精神萎靡, 看起来没什么士气。   幽州虽然久不在大宋治下,但虐辽灭辽的是金, 将城池掳掠一空的也是金。城内居民虽然是胡汉混杂, 好歹跟大宋朝总算有那么一点儿同仇敌忾, 对金国则怕得要死。   倒是有人在清扫战场,把城垣周围的金兵尸体拖到空地里,一把火烧掉, 黑气冲天, 恶臭扑鼻。宋兵尸首的待遇稍好一些:一具具分头摆好, 用草席或麻布裹上,慢慢挖坑掘土的埋了。   她只看一眼,就胆战心惊地退回来。当不成清理战场的“志愿者”。   吴用叫人搬了几块砖, 站在十字路口演讲,忽悠大伙最艰难的时刻很快就要过去,朝廷马上会派援兵,给大家带来粮食、布匹和柴草。大伙眼下须得同心同德,共同抗敌,女真人不可怕,只要心中有信念,众志成城,上天护佑,一切都可以战胜云云。   可惜这种话已经被之前的历任官员说腻了。百姓们没听出什么新意,稀稀拉拉的最后都走了,空留吴用一把羽毛扇。   城西另一侧,几个明教首领在看似不经意地传教,列举信仰光明神的好处,譬如不生病了,家庭和睦了,多子多福了,地上捡到钱了……一个个例子举得鲜活生动。什么江南赋税稀少,大家互相扶持,从没有人恃强凌弱……听得不少人也是心生向往,有几个已经开始咨询,问他们明教有没有像“南无阿弥陀佛”那样既简单又好念的祷文。   潘小园看得不自在。与明教达成的协定,并没有反对他们沿途播撒光明——只要不强行传教便可。战乱中的百姓无依无靠,多一点似是而非的信仰,有时也不是坏事。   但禁不住她那一颗唯物主义之心,总是觉得别扭,也不好意思上去跟人家唱反调。   想了想,干脆也在十字路口搬个小凳子,让人生一盆火,聚拢了三五小儿,清清嗓子,开讲:   “大伙别担心打仗的事儿。此时恰好得闲,嫂子我给你们讲讲东京城里的有趣事儿……”   几个小孩儿被吸引了,津津有味听她讲了什么万姓交易市场、元宵灯节、州桥夜市;又忽然有个小儿叫道:“听说开封府有个包青天!”   一句话引起叽叽喳喳:“还有个御猫展昭!”   “还有个锦毛鼠白玉堂!是你们梁山白日鼠白胜的叔爷爷,是也不是?”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是!听谁瞎说的……”   “我们要听梁山好汉的故事!”   她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梁山好汉的故事不是没有,讲起来厚厚一本书。然而其中大多数都是杀人放火打仗劫财,在现实社会中并非太光彩;更何况好汉们眼下顶着个“义军”的名头,若是再公然宣扬造反叛国,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日后万一有人拿来做文章,对大家伙都不利。   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带开主题:“嫂子我给你们讲个更精彩的。话说我的家乡清河县里,从前有个远近闻名的捕头,姓夏,名叫阿福,诸子百家皆通;他有个副手,姓乔,名叫大华,擅长医术。这两人在贝壳巷儿赁了郝寡妇一间临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   “话说这柯少侠自幼习得口技,可以模仿男女老幼任何人的声音,分毫不差,以假乱真。这一变声之术,此时便派上用场了。只见他藏于暗处,明明是稚龄的相貌,却喉发老成之声。在场众人一愣,却纷纷向旁边那位神思困倦的毛提刑看过去……”   ……   兴高采烈说了一段又一段,不经意抬头,不得了,周围黑压压一大圈,竟然已经围了不下百人。虽然名义上是“大嫂”、“军眷”,但年轻朴素不摆架子,和四周这些百姓也没什么隔阂。风雨冲刷掩不住天生丽质,清脆脆的声音温柔悦耳,不少穷苦百姓怔怔望着她,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听呆了。   当说到关键之处时,她故意放慢速度。所有人呼吸屏住,眼珠子齐齐聚焦在她的双唇之间,空气里似乎都能听到心跳。   潘小园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继续。这本是她讲熟了的“话本”,此时漫不经心讲述出来,其实一心二用,免不得还为武松他们盛着几分担忧。“话本”里每死一个人,自己心里就暗中呸呸呸,转而描绘着他们如何英勇杀敌、畅行无阻的样儿。   干脆换个不死人的故事好了。   ……   “……要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黄药师……哦不,不是你们那个知府,人家姓黄,叫黄、黄……黄七公!此时黄七公见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竟要被憨头憨脑的傻小子骗走了,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寻思:非得想法子将这傻小子弄死不可!至于女儿,小孩子家懂什么事,再给她另寻佳婿不就成了!——对,这位小兄弟说的对,这人老古板,坏透了不是?可偏偏他武功高强,我行我素惯了,谁人能奈何他?更别提……”   ……   喘口气,喝口水,再抬头一看,乐了。就连暂时闲散的江湖大哥大姐们也闻声而来。吕师囊侧耳聆听,鲁智深大张着嘴,孙二娘也挤在人群里,急赤白脸地追问:“怎的了?那个黄七公又要使什么阴谋诡计了?快说呀妹子!”   潘小园连忙继续编:“黄药……哦不,黄七公说,娶我的女儿可以,你必须完成三道考验……”   谁让她选材不小心,故事的主人公和现实中临阵脱逃的大官撞了名,还得额外浪费脑力,把黄药师改头换面。   支吾两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带了三十万常胜军弃城而逃的郭药师,眼下去哪儿了?   要是他不巧投降了金军,反过来为虎作伥,那幽州城岂不是呜呼哀哉了!   赶紧打住,招手换来人群中听得正带劲的周通,低声问一句:“大哥替我问一句军师,可曾有那郭药师的消息?”   周通连忙去问。过得一刻,吴用恭恭敬敬地过来回话:“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已经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胜军的去向了。但有不利于我军的,我们立刻便会知晓。”   潘小园点点头,随口谢了一句。军师脑子果然好使,事无巨细都想到了。   这边的热心听众已经开始催了。她只好赶紧切换回说书状态。“黄七公”的故事太费脑,又与现今时代太过贴近,细节中其实有无数漏洞,逃不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她绞尽脑汁,才最后自圆其说,草草结束,以黄小娘子跟郭傻小子喜结连理而告终。   大家轰然叫好——不管在哪个时代,世人大抵都是向往美好爱情的。黄七公作为那个阻挠自由恋爱的迂腐家长典范,收获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口水和骂声。   “再来一个!”   “嫂子,俺们要听打仗的故事!”   “对!好人打败坏人!”   潘小园搜肠刮肚。三国、封神之类,街上随便一个先生都比她说得精彩。然而要苦中作乐,要忘记十几里外那些正在挥汗流血的男人们,要让大伙意识到,好人是一定能打败坏人的。   “好,嫂子我就再讲一个打仗的故事。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   平心静气,将思绪沉浸在那个并不存在的世界里。那么强大的敌人,最后不还是被一次次的翻盘了么?   “……话说这位安公子从小贫苦,却天赋异禀,内力自生,因此被欧阳大侠看中,力排众议,收他为徒,两人情同父子……”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破败的十字路口当中,一幅波澜壮阔的史诗图卷徐徐展开。   “……却不料安公子性格偏激,命运多舛,经过方才的一连串不平之事,免不得心灰意冷,对正义之道产生了怀疑……”   有人面容凝重,暗暗摇头。   “……在那里,终于被恶人引诱,堕入魔道,从此行凶作恶无数。欧阳大侠与众位白道英豪商议未果,为救世人,只身前往险地,终于与昔日爱徒兵戈相见。往日的师徒恩情荡然无存,岩浆河畔,双剑并举,一个是有德前辈,一个是邪派高手,新旧两朝的命运在此一搏。”   众人全神贯注,严肃听着。一个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泪。   “……在那最后一刻,欧阳大侠不忍心痛下杀手,叹道:‘你本是前景光辉的大好青年,缘何背叛师门,走那条不归路!只要你……’   “……安公子冷笑道:‘你便总是低估我能耐!’突然反客为主,一剑劈过!只听……”   ……   周遭渐渐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园却突然又神游了。方才讲得兴高采烈之时,一句“背叛师门”,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现实当中。终于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担忧之事到底为何。   时局急转直下。她救过的那位背叛师门的祖宗,难道不会横插一脚,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搅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况且那是因为他的心腹同党尽被梁山杀光,这才落得个形单影只。给他一点时间,焉知不会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当初他说的那句话,坦坦荡荡犹在耳边:“哪边会赢,我便支持哪一边。”   再看看眼前这座残破落败幽州城。己方会不会赢尚未可知,但能够确定的是,倘若给他足够的好处,让他和那个陷害过他的大金国化敌为友,却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会是比眼前这些梳辫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对手。   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将这位祖宗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就算争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敌人一方。   这些念头只是飞快地在脑海中闪一闪。而周围的群众们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后怎样?”   “欧阳大侠有没有下手!莫要被这个逆徒绝地反击了!”   “唉,好人难当……我猜会有人给他报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发现……”   “那一剑到底劈没劈下去!嫂子你快说啊!别吊我们胃口!”   潘小园飞快站起身来,一溜烟跑远了,丢下一句无比欠揍的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一连串的骂声追着,慌忙跑过两条街,正看到方金芝在摊派明教众人埋锅造饭,顺带跟百姓聊天传教。   但她身边的人也不多。大部分都去听潘嫂子的评书了。   “圣女、公主、娘子……”喘匀了气,直接跟她开门见山,“跟我们一道去梁山的那位史三郎,你们可有他的行踪消息?”   营救圣女,送还江南——史文恭给明教送这么一个大恩,不知何时会去兑现。若他真的有意复出争雄,明教也应该是起点。   方金芝怔了一怔,似乎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随后笑道:“侬勿要瞒我。当初北上之前,侬阿是给伊留话了?伊和梁山又结什么梁子了?”   潘小园心中佩服。猜得真准。离开润州之前,已隐约感到史文恭早晚会有江南一行,因此拜托润州守将,倘若见着此人,便帮她小小的递个条子。   知道史文恭跟梁山已经算得上水火不容,因此悄没声没让别人知道。至于他屠杀梁山好汉的“事迹”,也没和方金芝细说,算是给他保留一点江湖名声。   纸条没落款,想来他应该认得她笔迹。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四个字:燕云告急。   当时只不过收到岳飞语焉不详的寥寥几句急信,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时局的走向,因此也不敢再多写。   眼下幽州暂时安全,但燕云十六州的其余广袤土地,都还完全暴露在金兵的铁骑之下。当此时刻,多一个帮手是一个。以这场战争的规模,史文恭若想参加,也根本用不着和老仇人梁山打照面。   而她想着,自己亲笔写的这一句求助,大约怎么也会比金国抛出的橄榄枝,分量重些?   他当初还说什么来着?——“若是有人要置娘子于危难之中,我是不会与他为友的。”   这话她不敢尽信,但哪怕其中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就阿弥陀佛。   方金芝也不多猜其中的曲折,十分大方地笑道:“侬问得正是时候。这是昨日有人从江南捎来个信。”   潘小园睁大眼睛,接过一张小纸条。那纸条被折成几折,只露出中间两段话,是允许她看的。   留守润州的明教军官说,的确是接待过一个自称姓史的江湖异人,声称和明教圣女、“灵应天师”包道乙都有交情,此次只是来拜个山头,观瞻一番。但彼时方金芝、包道乙等人已经随着梁山军和官兵北上,无人出来“认领”此人。那守将性格谨慎,半信半疑,只怕是江湖骗子,因此礼貌一番套话,说客人不如在城里耽搁几日,等圣女回朝再说?   史文恭似有惊讶,但毫无怨言,很有风度地告辞离开了。   那润州守将思来想去,只怕他真是圣女的座上宾,因此趁方貌派人南下送文书的当口,托人带信,请圣女确认一下。这一来一回,已是一月有余。   潘小园忍一声笑。难以想象史文恭被虾兵蟹将颐指气使,吃闭门羹的样儿。   “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方金芝笑盈盈说:“这我弗晓得哉。”   消息不畅,但她觉得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以史文恭的心高气傲,当初拜访梁山时受到了那么隆重的欢迎,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这次明教小卒居然有眼不识泰山,想必他也不会腆着脸求见第二次了。   不过又有些放心。起码他头一个寻求合作的伙伴姓方,不姓完颜。这就够了。   更放心的是,还好他晚来一步,否则撞见梁山和明教罢战言和,双方在扬子江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难以想象将是何等尴尬。   “那、那我的条子……”   方金芝在来信上一指,“送出去哉。不过伊好似没什么反应,看一眼,没讲话。”   潘小园有点后悔没落款了。这人大约以为是谁在他开玩笑呢。   跟着眷属们吃了晚饭,发了一阵子呆,想到了那个暖风如熏的东京城,思念了一下她的点心铺、孙雪娥、李清照、水夫人,又突然想起郓哥,不知他眼下在哪儿讨生活呢。   刻意不去想长城脚下正发生的那些事。然而到了睡觉的时刻,哪里合得上眼,辗转反侧,继续坐起来发呆。   远远望去,城头火把煌煌。长夜漫漫,十万守军丝毫没有懈怠。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传令,“接应”,“掩护”,最后是一声绵长的“开城门!——”   慌忙跳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脚跟打着后脑勺,随着几队官兵跑到城下。只见城门缓缓洞开,星光下隐约可见北方旷野,空地上整齐划一地驻扎着如蚁般的军队营帐,升起点点营火,被寒风吹得歪斜。   然而此时大军接到命令,迅速开拔。隐隐听到号令穿梭,营火一簇簇熄灭。   几骑马飞驰而近,马上的乘客全身带血,拖一把刀,眉目看得清晰。   她顾不得矜持颜面,挥着双手大喊大叫:“二哥!武二哥!我在这儿!”   脚下大地震动,武松飞也似的驰近,一道寒风将她笼在当中。   没下马,俯身抬起她下巴,疾风似的轻吻一下,喘息着告诉她:“突袭成功,敌军已乱,趁势掩杀!”再喘一口,加一句,“血不是我的!”   她愣愣的站着没动。舐舐嘴唇,舌尖是金属味、汗味、浓重的血腥味。   然后武松马头一拨,在她身周绕了半圈,跟新点起来的大军汇合,如同点滴入海,顷刻间便看不见了。 第241章 俘虏   来之不易的一场胜利。幽州免了又一场劫掠, 城内人人欢腾。   藏起来的、没被金兵掠走的美酒,一桶桶都搬出来;窖里的蔬菜腌肉搬出来;没逃走的老幼妇孺,争着做饭打水补衣裳,伤员伺候得无微不至。   六万金兵被杀散一半, 斩获金军首脑数十,几个留了活口的俘虏灰头土脸的被扔进城来——不完全是因为宋兵的战斗力。金军何曾见过如此彪悍的汉人军队,因而完全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 这才被攻其不备,杀得狼狈不堪。   不少人临死也想不明白, 这样一群虎狼之徒,天星下凡一般的煞神, 当初宋军北伐的时候怎么没见着呢?   完颜宗翰急急下令, 东路军退回中京,南征重新部署。   而梁山、明教的大小部将, 虽然打了一次胜仗, 其实也心有余悸:此前土匪们对敌过的所有官军, 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女真人血性。倘若不是事先目睹了幽州围城的态势,他们也是难免轻敌的。   好在伤亡并不太多。军队凯旋的时候,远远的看见老百姓跪在路边, 竟是在夹道欢迎。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响, 竟是将鞭炮也挂出来了。   几个皱纹横生的老汉跪在路当中, 老泪纵横:“当初传闻要打仗,能跑的乡亲们都跑了,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留在家乡等死, 只以为这番便休了!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派了兵,把女真鞑子打退了!军爷们就是小人们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请受小人们一拜!”   老婆婆们捧出面饼咸菜,一个劲儿地往小伙子们手里塞,“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大伙连忙把人一个个扶起来。乡亲们眼中的感激不是装的。倘若没有这支突如其来的联军,郭药师仓皇逃走,岳飞独力难支,那么整个燕山府都将是被血洗屠杀的命运。   不少梁山好汉互相看看,心情复杂。过去梁山脚下的那些乡亲们,虽然口头上跟梁山好汉同心同德,但毕竟是每月要交保护费的,又被宋江、吴用以多般手段笼络诱哄,才跟梁山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而如今这些和他们仅有一面之缘的燕山府人,只因一场胜仗,就有如此发自内心的拥护爱戴,让人感动之余,深有触动。   不少梁山兵卒喜笑颜开,互相悄悄说:“这次是积德了……真的是积德了!回头给俺爹娘烧柱香,跟他们念叨念叨!”   当初北上时还有人嘀咕,帮大宋国打外敌,这不还是“招安”卖命么?为什么要费劲绕一大圈?时至今日,终于无人再有二话。都知道宋大哥的那种“招安”,是铁定不会换得黎民百姓丝毫拥戴的。而今日的诸般风光感动,足以让不少人记一辈子。   明教军马也很少受过这般箪食壶浆的待遇。一个个面露喜色,暂时忘却了片刻之前的血雨腥风。刷威望刷到了北方边境,此前想都不敢想。   百姓们一拨走了又来一拨,还七嘴八舌地感恩:“大宋朝廷恩人呐!官家万万岁!……”   马上有人觉得不对味儿了。方貌尴尬来一句:“阿拉是江南方教主麾下。”   众百姓一愣神,马上改口:“方教主大恩人!方教主万岁!”   本来就不是大宋治下的臣民,生于战乱之地就是罪过。故国大辽已经灰飞烟灭,燕云十六州被割来夺去,眼下早成了三不管区域。谁能保护得了他们,谁就是恩人。管他派兵的是大宋官家还是什么“方教主”,就算他们自称是吕洞宾铁拐李,也照样能收获一连串的感激涕零。   于是军民和谐,一片鱼水之情。   但且享受眼下的狂欢。此役缴获金兵粮草无数,每个小兵都发了面饼和肉。而立了首功的几百壮士们,都按照梁山规矩,各有犒赏:每人发下价值十石粮的财物,当然是要等彻底安全了再领取。   董蜈蚣偷偷告诉潘小园,燕青四处找人打听,十石米面能换多少金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潘小园忍住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去告诉他,一两。千分之一。”   --------   幽州城里那个寒酸的府衙也终于重新有了人气儿:一群立功了的好汉和官兵,混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从此结为生死之交。   潘小园隔墙听着那声振屋瓦的喧闹,抿嘴笑着,知道武松在那儿,也知道自己身无寸功,没杀一人,也不太好过去凑热闹。况且一群大男人喝酒能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乖乖等在营里。   可没等多久,却有个小兵被派来叫她了:“嫂子,嫂子!大家伙儿请你去府衙喝一杯!”   她吃一惊,见那小兵神色认真,这才信了,忙说:“等我准备准备。”   不知要她去做什么,难不成是作为“家眷代表“,让人观瞻的?   还是略略整理一下姿容,不能给她家武二哥丢脸。长途跋涉这么久,打扮自然算不上精致。日日都是素面朝天,脸上稍微沾点灰土,就是毫不起眼的路人甲;衣衫也都是棉麻粗布,有时候还不得不换上男装,算不上好看。   这会子赶紧洗个脸,从行李最底下翻出花露香粉,还是大半年前在东京城里买的,还剩着一半没用完,化开敷上;头上盘个简单低垂的髻,尽量显得贤惠良家妇;急切间找不到第二根钗儿,在盒子里掏摸半天,摸出来根镶玉梅花钗儿,记得是史文恭买来送她的,居然忘记还——天知地知,戴上再说。最后挑身带红边儿的衣裙,算是应和今日的喜庆气氛。   这才出来,让那小兵点头哈腰引着,掀帘进了府衙中堂。扑鼻而来的酒肉香气。   一阵雷鸣般的问候。   “嫂子!”   “弟妹!”   “潘娘子好!”   纵使她脸皮再厚,此时也红得透了。偷眼往上看,一眼瞧见武松,还有梁山诸人、明教诸人、韩世忠、岳飞、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宋军将领。倒是也有一桌女将,是孙二娘、顾大嫂、方金芝、梁红玉一干人,面前的空酒杯不比男人们桌子上的少。   除了岳飞,都喝得半酣,笑嘻嘻地等她回话。   潘小园连忙团团一圈万福,“见过各位官人大哥。”   有人大胆打量她一眼,看看武松,就把目光收回去了。也有人藏不住目光里的火辣辣。韩世忠大约是头一次看见她薄施粉黛的女人样儿,眼一直,再看看武松,那神情明显是,这小子艳福不浅。   自觉到女将席里坐,这才听到武松笑道:“六娘莫怕。请你过来看一个人。”   她远远的跟武松对接一下目光,神色十分的不解。她这一进门,上百个人都看到了吧!   武松扬声道:“带进来!”   只听外面几声叱骂,接着帘子掀开,滾进来一个衣衫褴褛、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身材算是高大,但此时佝偻着腰,显然一路上没什么好待遇。脑袋磕到一个桌子角,头重脚轻挣扎了半天,才把自己摆成一个跪姿,连声哀告:“饶命,各位将军好汉饶命!小人、小人实在是迫不得已……饶命啊!”   周围官兵和土匪混杂,有袍服齐整的,也有几近半裸的,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于是只好“将军”和“好汉”并列,求饶也算是求得清新脱俗。   潘小园睁大眼睛,叫不出声。这句“饶命”好生耳熟!   岳飞站起身,提着那人后脖领子转过来,让他冲着潘小园,接着喝道:“西门庆,你看这是谁!”   潘小园:“……”   完全懵然。仔细辨别了好久,才认出这位阳谷县的老熟人。只见他一身女真的羊皮袍子,容颜惨淡,那双原本的俊眼深深凹陷,胡茬参差不齐的也出来了,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十几岁。   不敢看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喃喃道:“娘子……”   她茫然四顾,只见武松神色肃穆,一双眼紧盯着西门庆的后脑勺,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岳飞淡淡解释道:“这人化名张有财,假作边界行商,其实一直在夹带情报牟利。我将他逮了,上面却又令我放掉——那是和金开战之前的事。”   潘小园点点头。他在那封急信里说过。   岳飞又笑道:“可昨夜我们突袭金营,居然又看到这个人了,跑也跑不快,顺便捉了来——师姐,你瞧他干的什么勾当!”   西门庆微微抬头,眼中一道怨毒的光,喃喃道:“我没有……”   潘小园张口结舌。西门庆被放走之后,居然是直接投奔了金营,不难猜出他眼下是什么身份——宋弱金强,在这当口,做一回汉奸带路党,似乎是最一本万利的选择。   西门庆这辈子交了不少好运,可惜自从在东京城被潘小园盯上的那一刻,他的好运气就逐渐凋零殆尽,直到今日,变成了诸事不顺的华盖运。   这一次的运气尤其的不佳——居然碰上了敢劫营的宋兵,居然真被捉了来;捉他的人,居然还认识他!   看得出他在竭力镇定。薄薄的嘴唇翕动着,看看岳飞,看看武松,看看潘小园,最后目光锁定在岳飞身上——也看出来,这人年轻归年轻,说话的分量重。   “将军明鉴,小人……小人一时误入歧途,愿、愿迷途知返,还求将军给个机会!小人是、是被金人掳掠为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啊……”   周通起来踢他一脚,骂道:“俺们不耐烦听!外面还有几个货真价实的辫子兵俘虏,知道得难道不比你多?你既是害过武松大哥的仇人,早就想要你命了!”   武松使个眼色,又有亲兵从外面丢进来几个穿着皮袍的战俘,都是货真价实的女真人。其中一个年轻小兵,脑袋上三根辫,身上几道伤,被绳索勒得出血,兀自十分傲气。   潘小园来到这世上之后,头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外族人,跟旁边几个女将一道,本能向后缩了缩。   此人也非宋人传言中的青面獠牙,和汉人长得差不多,唯有头顶的辫子十分抢眼,三股结环,样式和她以前在清宫戏里看到的完全不同。此时那几条辫子上凝着干涸的血,硬邦邦的挺翘着。身上一股轻微腥膻味儿。   甫一进来就在叱骂:“汉人老狐狸,休要得意太久!”汉话说得居然还不错,“今日你们使阴谋诡计,打了一次胜仗,没有第二次!软骨头蛮子,也只会阴谋诡计了!要杀我头就快杀,你们的脑袋也活不了多久!迟早打进开封府,把你们的财富和女人都抢光!杀啊!敢不敢砍我的头!”   其余几个金兵战俘也跟着大喊大叫。他们汉话造诣有限,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但在场的宋军官兵都听得神情复杂。宋军中何曾有如此骄傲不怕死的角色。尤其是熟悉北伐军事迹的,投降者有之,屈膝者有之,敌军尚未打过来就争先恐后脚底抹油的有之,被那女真小兵骂一句“软骨头”,还真算是实至名归。   几个“土匪”倒是对他这番气节惺惺相惜。刘唐叫道:“喂,辫子!认得这个皮袍子汉人么!”   那三辫子小兵看了一眼西门庆,嘴角扬起一道粗鲁的哂笑。   “这个蛮子说他是宋朝的官!把他老婆送给我们元帅,说要当女真的官!说他会让更多的宋朝大官投降!哈,要不是看在他送的女人份上,这等没骨气的软货,我们也是一刀砍了!”   西门庆一张脸刷的白了。被救命稻草女真人揭了老底!当初就不该信任他们!   潘小园则心绪复杂,将这位老熟人打量了又打量。倘若这女真小兵没说假话,西门庆这一次投机可谓险中求胜——在大宋闹得家产尽失,早就没了蔡太师的眷顾,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而北上叛变呢?运气好了,还能做个开国功臣!   心头蓦然出现一段话:只要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变得胆壮起来。有五成的利润,他们会积极冒险;有十成的利润,就会不顾一切法律;有三倍的利润,他们就会不惜犯罪,甚至不怕掉脑袋的风险。   完全对这人同情不起来。见西门庆绝望的目光再次投到自己身上,淡淡说一句:“高回报就要有高风险。大官人今日咎由自取,可怨不得别人。”   鲁智深满口酒气,呵呵笑道:“不耐烦!杀了算了!”转头叫:“武二兄弟!”   武松肃然起立,右手刷的拔出腰间刀来,左手抄起一盏酒。   西门庆“饶命”了一圈,却也知道跟武松说什么都没用。没向武松求饶命,而是躲着他的目光,颤抖着声音说:“好,原来大宋官军里,也是毫无纪律,可以以私刑处置俘虏的!”   大难临头,脑子转得格外快。西门庆熟悉官场流程。一般小军曹并无权处置战俘,必须押回东京,另行审判。只要能拖得时间,到时候再想办法打点疏通,不愁留不下一条命。   武松既和官兵混在一起,十有八九是招安了。既然是招安,必定是想着当官为吏、荣华富贵。旁边那些职衔比他高的真军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众目睽睽之下,武松敢擅杀战俘,给自己的前程抹黑?   没想到这句话却丝毫没起效果。旁边一圈好汉哈哈大笑:“还真当俺们是官兵了!武松兄弟,动手吧!——喂,这把刀不行,换我这把!”   西门庆冷汗直下,慌慌张张向旁边的真官兵看过去,居然也没人为他说话,叫一句“刀下留人”!   韩世忠微微眯眼笑。一半是看在武松面子上,处决个毫不起眼的俘虏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乱战之中打死了;再说,那些金兵战俘才是真正能够上表请功的;反复无常的汉奸小人,就算是在大宋官家眼里,也比真敌人要低人一等。   西门庆只觉得四面楚歌,冷汗岑岑,眼中被不知谁的刀刃反光刺得疼痛。都说临死前会回放一生中的画面,他向来对此嗤之以鼻;可眼下,莫名其妙的,回忆如同瓢泼大雨,一滴滴打落在身上。在阳谷县何等惬意热闹,在东京城何等富贵风光,美酒、华服、女人……   被一个“贪”字引着,顺着金砖铺就的锦绣大路,一步步走到悬崖之巅。   求救的目光终于回到那位害他无数的风情万种小娘子身上。一屋子硬汉铁娘子,也只有她,一颗心能稍微软些个吧?   “娘子,六娘……小人自知对不住你……”   这回倒知道换个辩解的姿势,不能像上次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没错,一时鬼迷心窍,害了你前夫武大郎,害你入狱被卖,一干蠢事,一错再错。日后思及,小人时时良心不安,汗流浃背,家中供了香案,天天给你们烧香悔罪……眼下娘子也算是、终身有托,不如给自己积德……”   潘小园一下子恼得满脸通红,喝道:“住口!”   在座的这些新朋旧友,大都只知道她是武松下了聘的未婚妻,底层粗汉们礼节粗疏,管他礼成没成,也就把她当嫂子对待了;至于她曾经是武松嫂子,嫁过武松亲兄的事,已经鲜有人知;梁山人众里偶有知道的,也识趣地不提。   可眼下西门庆为了保命,陈芝麻烂谷子一股脑儿的丢了出来。收继兄妻虽然不算什么大罪,毕竟不太光彩。左右看看,韩世忠、岳飞、方貌、方金芝,一半人马上面露惊异之色,有人更是偷偷看一眼潘小园,暗暗摇头。   孙二娘眼珠一转,站起来朝西门庆踢了好几脚,破口大骂道:“里通外国大汉奸,死到临头了还满嘴喷粪!怎的,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不许人家娘子嫁两次?谁规定的?寡妇就不许报仇了?舌头开花儿也救不了你的命!武松兄弟,把这人脑袋砍下来,我看着烦!”   到底是深谙八卦之道的黑道大姐,不动声色将重点从有伤风化的“兄终弟及”转移到无伤大雅的“寡妇再嫁”上面。   今日府衙里开的是庆功宴,不是道德批判大会,因此众人也没对此太放在心上。跟着孙二娘起哄:“推出去砍了吧!”   武松阴沉沉的不说话,手中一碗酒泼在地上,当的一声,碗一丢,抓起西门庆衣领子,一把揪到门外。   几个小兵慌忙给他让路。就连那几个喃喃怒骂的金兵战俘,见了这个汉人不怒自威的模样,再看他提一个七尺大汉如提小鸡,也大为敬服,十分自觉地挪了挪地方。   过不多时,只听得外面一声闷响,再无动静。 第242章 逢场作戏   潘小园呼吸屏住, 心中五味杂陈,不自觉的眼泪盈眶。   武松马上回来。带血的刀交给身边亲兵,抬眼,跟她对视片刻。眼神中半是安抚, 半是解脱。   几个金兵战俘见宋军真敢干脆利落的杀人,也免不得脸色稍微白了些个。互相看一眼。方才叫嚣“抢钱抢女人”的那位三辫子,汉话说得最利落, 再开口大骂:“死在你这种蛮子手里,也不亏!动手吧!眨一眨眼的, 不是我女真男儿!”   刘光世连忙摆手,好像生怕武松杀顺手了, 再砍几颗人头下来。   “这几个人留着不杀, 回头好好审一审,解送京城!”   刘光世在这批人里军衔最大, 虽然一直被架空, 但此时提出的提议也合情合理, 大伙没理由反对。金军闪电南侵,战书说不定还没送到大内皇宫。作为抗战前线的“义军”打出的第一场胜仗,京城献俘, 既是请功, 也是预警。   况且眼下大局乃是敌强我弱, 这些战俘都像是金兵中的小头脑,不能把事情做得绝了。这也是政治智慧。   几个宋军军官想着,这样一来, 战俘们该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了吧。没想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们的下跪磕头,反而是那三辫子冷笑一声:“那正好!正好让我们看看你们的京城光景,免得下次来,迷路!”   刘光世大怒,说出的话不能咽回去,挥手让把人带下去。   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一群野性汉子,知道今日不会丢命,更加肆无忌惮。况且女真规矩,被俘的军民一律成为战胜方的私人奴婢,要打要杀、要做成人肉馒头随便处置。眼下这群宋人好容易打一次胜仗,居然还是满口“依法”、“解送”,一点贪婪血性也无,更让他们瞧不起。   一队金兵战俘昂首挺胸地被带出去,留下一连串血腥味和膻味。   经过武松、岳飞、卢俊义这些劫营先锋面前时,都狠狠地瞪上好一阵。武松等人狠狠地回瞪,跟他们比凶。   那三辫子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美貌小娘子,轻施脂粉,眉目精致,眼神似怯非怯的,正往这边看。   一双狠戾的眼睛微亮一亮,肆无忌惮盯在她胸前,叽里咕噜,笑着对身边同伴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听不懂。但瞧他们神情,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潘小园还没想好要不要翻脸,坐在她身边的孙二娘可忍不得了,一拍桌子,喝道:“说什么呢!”   三辫子一怔,看看孙二娘,又跟同伴大言不惭的说了几句,摇摇头,一阵嗤笑。   意思更明显:这个没那个好。   孙二娘眉毛一竖,正不知该不该下手打,旁边一阵劲风,武松大步抢出来,恶狠狠揪住那三辫子的皮袍领子。   “再敢吭一声,信不信我剜了你舌头!我不是官,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话不是空威胁。伴随着一记重拳,砰的一声,直接将三辫子打得口鼻流血,摔倒在地。   刘光世慌忙叫道:“喂,不可鲁莽!”   武松却也是拿捏着力气。眼看三辫子慢慢捂着脑袋站起来,又冷冷说一句:“我大宋国的女人是人,不是牲口!轮不到你们来品头评足!”   三辫子领教了一拳头之后,傲气也被打掉五七分,再不敢不服,瞪武松一眼。   “你们要作战,有的是我们大宋的男儿奉陪!欺侮女人的就是没卵蛋的孬种!”   三辫子压下火气,在几个亲兵的押送下,一瘸一拐的大踏步走出厅去。   这才有人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劝道:“武二郎,消消气。”   武松却也不是全然的意气用事。仗着自己无官一身轻,不给这几条辫子一点教训,真让他们以为宋人都是怂货呢!   而周围的宋人官匪,乖觉的也从他方才的话里听出点弦外之音。   为难女人的是孬种——这话不仅像是对金兵说的,似乎更是在昭告全场,谁要是敢因着方才那“寡嫂嫁叔”的缘故找潘六娘的麻烦,对她品头评足,那便是同样跟他武松过不去。   武松兀自气忿忿的冷着脸。直到瞧见他家六娘也怯怯的上来劝他一句:“二哥消消气。又没真把我怎么着。”   他这才稍有回颜,淡淡道:“本来是叫你来认仇人的,倒是受惊了。你若害怕,就回去等我,我跟兄弟们喝碗酒就回。”   潘小园哪能如此娇气怯场,回头瞥一眼席间寥寥无几的女将,微笑道:“我陪这些姐妹们也喝一杯,好歹性命都是赖她们保护的。”   酒过三巡,气氛慢慢回暖起来。先前那闪电劫营的五百先锋敢死队更是大受拥戴,武松、岳飞、卢俊义、燕青几个人被一碗碗的灌酒,简直和当年梁山聚义厅中同等热闹。   武松刚刚经历一次生死作战,又结果了多年老仇人的性命,心中淤塞大减,尽情痛饮,来者不拒。饶是他酒量过人,此时也脸颊微红。   其余的梁山、明教豪杰,乃至官兵,无一不是酒酣耳热,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嚷嚷什么“让金兵打不过长城”,颇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势。   方金芝离席,去向明教叔叔伯伯们敬酒了。潘小园心中一动,也斟一盏,盈盈走过去,先敬武松:“二哥!”   一切尽在不言中,说一个字都是多余。武松深深看她一眼,眼也不眨,手头一碗酒一饮而尽。   她陪了半盏,胸中豪气陡生,觉得自己也成了大侠。   然后一个个敬过去。梁山诸将慌忙都站起来接。兄弟的家眷亲自来敬酒,那是十分亲密厚爱的表示,不能当寻常的陪酒女郎对待。   卢俊义慢慢喝完一碗酒,格外跟她多说了一句:“娘子别为卢某担心。我昨儿个发现……原来自己还是能打的。”   潘小园头一次听他说超过十个字的话,不由得受宠若惊。再抬头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大师兄,鬓角星星,眉梢斑斑,然而那双往日如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些“重出江湖”的豪气。他曾经宁死不愿当土匪;而今日约莫是意识到了,土匪和义军是不一样的;占山为王和保家卫国,也是大大不一样的。   就算不招安,不当官,也能有堂堂正正的活法。   她连忙微笑,回道:“卢员外悲天悯人,多少边关百姓承你恩情。”   不提什么梁山,不提什么义气——卢俊义被这些东西坑得不轻——只提他的所作所为、大仁大义。那些盛情迎接他们的百姓们,感激之声言犹在耳,鞭炮的气味尚似未散。   卢俊义听得受用,微微笑一笑,不再看她了。   再斟一盏,想了想,还是不计前嫌地给燕青敬了一回。燕青脸皮也厚,毫不推辞的接了。   一抹嘴,长长的睫毛底下,轻轻朝她抛个调皮的眼神,低声说:“表姐想不想知道,方才那几个辫子说你什么?”   卸下伪装的燕青再也没有以前刻意做出来的那种卑微姿态,一举一动风情万种。潘小园生怕武松瞧见他这副德性,白他一眼,“不想知道。别跟我说。”   燕青一笑,喝了那碗酒。眼神中闪过一分忧郁。   梁山上的大哥们敬了一圈,可还没忘了岳飞。含笑一碗酒斟上,低声说:“兄弟,你辛苦啦。”   岳飞慌忙接过,却只是抿了一小口,又放下,说道:“多谢师姐。小弟不能多饮。”   满屋子酒气冲天划拳行令,就他一个异类。旁边当即有几个人嘲笑他:“娘们似的,没见你喝多少!小岳,行军打仗是苦活累活,可要学会饮酒啊!”   潘小园不会不心疼。这孩子之前跟着北伐军饥寒交迫,怕是就没吃过一天饱饭。然后又是孤身守幽州,差点把命搭在城里。这时候犒劳自己一下,也是他应得的奖赏不是?   也不灌他,笑着催一句:“你知道这酒多少钱一斤?再不喝,以后没机会啦。怕什么?”   她以己度人,觉得本着不浪费的精神,这下他怎么也得听话了吧。没想到岳飞仍是坚决推辞。   “多谢姐姐。小弟只是……怕酒后失言。”   潘小园始料不及。为了这个原因,不得纵情享乐?   再看他一身带补丁的素麻布衣,再回想起昨天,他一句不提自己受伤,直到她要生气了才勉强上了个药——小小年纪,对自己的苛刻压抑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乌烟瘴气的大宋官军中稳稳立足。不靠溜须拍马,也不靠打点钻营,全凭完美的个人口碑和部下拥戴,小心谨慎,一步步往上升。   相比之下,韩世忠就差得远了。贪酒好色不说,口无遮拦得罪人不少。纵然军事能力强劲,也免不得被打压排挤。岁数比岳飞大上十几年,军衔品级却和他相差无几,而且看来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不知该不该规劝岳飞。想了想,还是任他去。勉励了几句,话音就被对角线上的刘光世、韩世忠他们打断了。   “诶嘿嘿,进来进来!娘的唤了这老半天,总算来啰!”   “喂,大家看!”   一阵香风飘过,堂里一百五六十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屏风后面的入口处了。   十几个含羞带怯的大小娘子鱼贯而入,听口音都是北方当地人氏,有的手中还携着笙箫琴瑟之类的乐器,整整齐齐,朝满屋的大男人深深行礼,一阵琳琅声响,环佩叮当。   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好汉”们当即懵了,互相看看。   刘光世笑道:“你们打仗辛苦,下官深表敬意。今日我出钱,请的是燕山府最好的馆阁班子,犒劳大伙儿。你们别拘束。”   说着拍一拍手,女郎们寻块空地,摆开阵势,丝竹之音响起,中间一个绿衣小娘子顿开喉音唱了起来。容颜如花如玉,声音如棉如丝。席间一群大男人齐声喝彩。   潘小园目瞪口呆。刘都督倒挺会享乐!这声音一出,粗糙破旧的府衙厅堂,俨然已有了三分白矾楼的风格。   细想一想,却也再正常不过。这不就是“劳军”么!看刘光世他们几个军官的神色,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军出征,若是长途跋涉、人数众多,一般会自带歌伎舞女,以慰乏累——宋军中多年流传下来的规矩。   至于这些“文艺工作者”是只负责唱歌跳舞,还是兼职些别的,就看各军长官通融与否、军纪如何了。   此时绿衣女郎婉转柔媚的一首短歌曲毕,盈盈水袖上前,几盏美酒,先敬刘光世,再敬韩世忠,挨个敬下去。一排军官都笑嘻嘻接了。   梁山、明教一干豪杰面面相觑。等到女郎们纷纷来敬酒的时候,除了以燕青为首的寥寥几个老江湖,还有林冲这种在军中混过的,剩下几十个糙汉,一个个蒙头蒙脑束手束脚不知所措,笑话百出。   谁不知道,明教教规严格,教中人众以兄弟姐妹相称,更是要与贪官污吏划清界限,军中自不会有这种明晃晃的召伎作乐之事——再说教中经济紧张,有这些钱干什么不好。   而梁山更是出了名的光棍营,多少人上山后就没见过一个单身女人。往日里山上开宴席联欢会,哪有歌女来助兴,顶多请铁叫子乐和、铁笛仙马麟这两位音律特长生,扯起嗓子吼几曲儿完事。翻来覆去,不过是一群男人自娱自乐罢了。   这会子大约是一生中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美貌女郎朝自己搔首弄姿,梁山几位大哥当即傻在当处,不知是该接受好意呢,还是该奉行梁山逻辑,不近女色,把她们通通赶出去。   陶宗旺懵懵懂懂地被劝了一杯,左右看看,头一句话是问:“是不是得打赏啊?赏多少?”   就连鲁智深也有点慌了:“喂,你们休要过来,洒家已经出家了喂!——哎哎,别把酒也带走哇!”   而唱歌的那位绿衣女郎一双妙目,再转一转,却是锁定在武松身上。这人相貌堂堂,身高体长,又明显是个老大范儿。阅人无数的歌女当他也是个军官,不敢怠慢,罗衣素手,琥珀美酒献上,口中嘤然有声:“将军且饮一杯罢。”   武松愕然,完全没料到这一出。酒香混着浓郁的脂粉香飘过来,眼看那绿衣女郎楚楚可怜的样儿,周围一圈军官笑呵呵看着他。不乐意接,却又不好意思不接。最后赶紧瞄了眼远处的六娘,见她点点头,微微吃惊。她倒大方。   于是规规矩矩接过来,也不敢碰人家手,赶紧一饮而尽,酒杯送回去。众人起哄大笑。   潘小园倒不介意大方一次。不过是饮人家一杯酒,又没干什么别的。况且这人知道先瞧一眼她的脸色,已经被方才那一干军官觉悟高得多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她大方不起来了。武松喝干了酒,小心将那酒杯还回去。绿衣女郎嫣然巧笑的道了声谢,接过酒杯的时候,纤纤素手没闲着,十分熟练地拂了一把武松的手背。   他立刻有点恼,手用力抽回来。那女郎何曾料到他一点面子都不给,手一滑,酒盏落在地上,啪叽碎了。   潘小园想笑又笑不出,又有些尴尬恼怒。武松在江湖上吃了这几年苦,见了这许多世面,显然比以前沉稳了许多——起码没像当年似的,把冒然亲近的小娘子一推推个跟头,从楼梯上摔下去。   绿衣女郎十分委屈,当即泪眼盈盈。好在有几个久惯风月的军官立刻解围,斥责那歌女:“会不会敬酒!看人脸色都不会么?”   还有的劝武松:“大哥那么当真做什么?给人家个面子嘛!这是燕山府有名的‘赛嫦娥’,今日见到,是咱们运气!嘿嘿,是不是因为嫂子在侧,不敢放开了啊?哈哈……”   立刻有勤务兵上来打扫地上碎片。而韩世忠见武松仍然冷着脸,哈哈一笑。这人没见过世面,可算把他比下去了。   吩咐“赛嫦娥”:“喂,你惹恼了我这位兄弟,就这么算了?去,给人家捏捏肩,捶捶背,把他伺候高兴了,再饶你!哈哈,去啊,去啊!”   “赛嫦娥”不敢说什么,抿出一个笑,妖妖娆娆走过去。   潘小园在远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当老娘不存在呢!当初就该让花荣把这姓韩的射成刺猬!   只见旁边孙二娘、梁红玉她们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席了。都在朝她使眼色。   意思很明显。接下来就是大老爷们主场了。娘子们撤吧,免得他们放不开。   孙二娘一边把她往外拉,一边笑嘻嘻低声说:“人家打了一场仗,入了一回鬼门关,难得乐呵乐呵,别往心里去。”   潘小园大睁双眼,心里腹诽。老姐姐你也太无私了些,要是你老公让被人随便动手动脚的,你能忍?   随即想到,孙二娘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才不用担心这些。以张青的武功造诣,还轮不上被这些美貌歌伎犒劳——他眼下正在城里监督后勤呢。   还是低声嘟囔:“不成,我不喜欢……”   旁边几位娘子也七嘴八舌地劝她:“逢场作戏,又不当真!他们累一天了,还不能放松一刻么!”   顾大嫂更是豪爽说道:“走,咱们回去歇着去。要是你男人真敢被哪个狐狸精迷上,姐们一起帮你揍她。” 第243章 出息   屋檐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寒气慢慢侵上来。潘小园被拉着走几步,不甘心,可又能怎样,难道冲进去把武松拉出来么?摊上这么个妒悍泼妇, 够让他被整个燕山府笑话一整年的了。   一缕四处乱窜的小火苗,烧出一腔久违的憋闷无助。眼圈儿一红,自己杵在走廊屋檐下面生闷气。早先怎的就没想到, 官兵中会有这种风气!可话说回来,就算她知道, 又能怎样?也不能就此不跟韩世忠他们合作啊。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家武二哥被那歌女动手动脚的画面。虽然知道那是人家的“职业素养”,虽然知道武松多半得“入乡随俗”, 可心里一口浊气咽不下, 靠着一根柱子,撅着一张嘴, 心里头开始数数, 一、二……   要是数到三十……不不, 数到一百,武松还不出来,她就……她就……   “就”怎么样呢?却完全想不出来。揍他一顿么?他做错什么了?   还没想好就怎样, 旁边一阵淡淡的酒气袭过来。一抬眼, 一个不认识的宋军军官喝得半醉, 七扭八歪地朝自己走过来,灯下一看,笑道:“娘子怎的不在里头伺候?是受委屈了不是?跟哥哥说说, 谁欺负你了?”   她连忙后退一步。敢情是把她当成“赛嫦娥”一般的歌伎舞女了。今天这身衣裳穿得喜庆艳丽,脸上也薄施粉黛,无怪他误会。   又是一气。帐子里头还不定是谁在伺候谁呢。   赶紧说:“奴家是……”   不料人家醉醺醺的根本不听,凑过来笑道:“没关系,哥哥带你乐!你知道我今儿战功下来,发了多少赏赐?说出来吓死你!——来来,跟我走……”   说着就来拉她。潘小园不想跟一个醉汉一般见识,尤其是保家卫国有军功的醉汉。赶紧再一躲,左右看看,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赌气没跟孙二娘她们走,眼下一个人落单,周围竟是没人。   也许真得学着心大着点儿——归根结底,又是在气谁呢?气自己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向乌烟瘴气妥协么?   对那醉汉便也没好气,疾声令色,喝道:“住手!奴家是武松武二郎浑家,大哥自重!”   醉汉眼睛一眯:“武……松,那个土匪头子?哈哈……原来是压寨夫人……那我更要认识认识……”   居然镇不住。眼看他伸手一抓,却没抓下来,让一条健壮的臂膊架住了。   武松双颊酡红,也喷着酒气,说一句:“土匪头子也比你的厉害!”   一边说,手上一扭一捞,轻轻松松将那醉汉举起来。眯着眼,低头将潘小园看一回,见她没受什么欺侮,也就手下留情,照着旁边土堆松软处一丢,直接丢出两丈远,扑通一声闷响。   那醉汉挣扎两下,便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土堆里竟传出呼噜声来。   潘小园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去,拉住他袖子,眼尾眯成一条缝儿,故作贤惠地问他:“怎么出来了?”   心头飞快地盘算,好像还没数到一百呢。   武松有点头重脚轻的,扶着廊下柱子,感觉出外面下雨了,将手在衣服上抹一抹,这才嘟嘟囔囔说:“香气太浓,受不了。”   她扑哧一笑,假装一嗔:“那要是人家不熏香呢?你就在里头忍了?”   武松语塞,只好说:“也不是。”   “那怎么出来了?”   心里头美滋滋的像外面噼啪落地的雨花儿。其实只有一小半是庆幸他的“守身如玉”,另外一大半是愉悦欢喜,她家武二哥终究不会被大染缸染得黑了。   口头上还不能放过他,一定要他说出点什么理由。   武松无可奈何,总不能说,看她一张小脸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吧。虽然现下变脸变得挺快,一点酸劲儿都没有了。弯弯笑眼,盈盈雪肤,倒是迷人。   俊朗的眉目迷茫一刻,才想出个狡黠的说辞,笑道:“都围着燕青转呢。也没人理我。”   她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斜眼瞟他,“原来是受不得被冷落了。”   武松:“……”   这女人还蹬鼻子上脸了,不就是想看他发窘么!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他完全问心无愧,却也未必尽然。人家歌伎小娘子的手拂上来,本能甩掉之后,第一反应竟不是厌恶生气,而是做了个对比:没她的柔软。   身为男人,心中颇有些无师自通的觉悟。这种事是死也不会承认出口的。   袖子底下拉出她的手,果然柔若无骨,手心熟悉的地方有小褶子,正好能容纳他的拇指微微摩挲。那只手也跟着佯装生气,手腕扭一扭,就是不让他握舒坦了。   也不说话,轻轻蹭两下,她就被挠得痒了,嘻嘻一笑,躲一躲。   才不让她遂意。一把拽进怀里。纤巧的后背贴上硬朗的前胸,她“呀”一声,还嘴硬:“做什么!我明白了,果然是让人家冷落了才来找我……”   没听到他争辩。反而感到那胸膛闷闷起伏两下,将她搂得更紧了。   头顶上的声音若无其事:“下雨了,你站那么远,别淋着。”   潘小园:“……”   绝对是故意的。刚才英雄救美,现在以德报怨,让她惭愧万分。   屋檐下面雨滴淅淅沥沥,远处隐隐约约站得有人,都让那雨帘子隔得模糊。想来这边的动静,在别人远远的看来,也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蓦然想起,生平第一次跌进他怀里的那一刻,似乎也是这么个细腻灰黑的夜,在扈三娘的小黑屋外面,被他双手束缚紧,动都动不得。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这厮尚且束手束脚,不小心碰到她哪儿,还知道把手缩回去;现在呢,不要脸的捏着她手不说,还轻轻凑近她的耳廓,十分恶劣地一吹气,鬓角的头发被吹得飘起来。   她一个激灵,从脖颈到膝弯,浑身点燃一条线,烧得她发一刻抖,细细呢喃出声:“别在这儿……”   武松却似乎浑然不觉她的不自在,反而搂得更起劲,耳边低沉的嗓音让人腿软,说出的内容却近似于撒娇,“所以我不愿跟那些小娘子厮混,出来找你,倒有错了?错在哪儿?你倒是说说。”   “嗯……不是……没有……”   潘小园再没有脑力颠倒黑白,浑身被他的热气包围着,满腔都是春雨泥土的清新气,冷热交接,难受得让人想逃,却又感到一种奇怪的脱力,只想一动不动的在他怀里一直倚下去。   突然眼睛一抬,目光里平静被打破,看到什么人由远及近地走来。雨帘里掀开一点光,似乎又有人逃席出来了。   她好像泥塑突然活了似的,力气回来,扭扭身子挣出来,挥手招呼:“岳兄弟。”   岳飞神色不轻松,不知道是被哪个怪姐姐调戏得烦了。他后面还跟着方貌、包道乙几个。明教教规严格,这些首脑人物自然不能在个人作风上让人抓把柄。   再过一会儿,鲁智深带着史进、李忠几个小弟,也逃出来了,说是唱得呜呜咽咽的惹人心烦,总觉得那唱曲儿的小娘子有什么悲惨往事,又不好意思揪住问。   鲁智深见方貌在,笑了:“嘿嘿嘿,肯定是怕老婆,不敢在里头多耽。”   方貌:“……”   大和尚这时候想起来记仇了。还记着方貌把他丢进池塘里浸一身水呢。   岳飞赶紧解释:“留在里头倒是无妨。军队里风气如此,今日算是寻常作杯,大哥们休恼。”   听了岳飞这一句,几人异口同声地总结道:“无怪官军们屡战屡败,心思都在玩乐上面呢。骨气都消磨掉了,临敌能拼命?”   史进还煞有介事总结一句:“女色害人啊。”   这话潘小园不爱听,仗着武松在彼,轻轻咳嗽一声。   大伙都是乖觉的人,史进马上赔笑改口:“嫂子不是说你哈。”   潘小园不理他。还记得当年那十斤熏猪肉脯呢,敢情是自己害他平白破费的。   轻声表达一句自己意见:“那些歌伎姑娘们身不由己,刘都督让来,她们敢不来?就算她们不来,官兵懈怠时,照样能找到其他的消遣乐子。”   一圈大男人都不好跟她唱反调,赶紧表示同意:“是、是,是他们自己没出息。怪不得那群姑娘。”   她赶紧给铺台阶,笑道:“那当然!当然是咱们梁山、明教的大哥们有出息。大伙既不愿意听靡靡之音,奴家做东,另开一席,请你们大伙再喝个痛快。”   好在官军享乐归享乐,做起正事来效率也不低。眼线哨探派出去,没两天就送来一封文书:“京师太常少卿李纲上奏‘御戎’五策,号召各地义军应援抗金,固结民心,相与坚守,若有建功,朝廷定有封赏。”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京师附近虽然驻扎百万禁军厢军,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宋兵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有十比一的优势兵力,也往往是兵败如山倒;就算二十比一,也未必能占得上风。因此这百万雄兵的战斗力,朝廷上下都不抱太大希望。   当然也有人反思,为什么宋军的战斗力竟而如此孱弱。但百余年“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政策弊端,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即便是洞若观火的明白人,此刻也只能嗟叹国运不济,无可奈何了。   这个“通知”被投放各地,但响应者寥寥。大部分民间武装如何是正规军的对手,再一断粮路,便是自保也艰难。朝廷一封书下去,不外乎空手套白狼——反正若是打输了,死的也不是自己的兵。   但韩世忠听人念了这“通知”,当即兴致勃勃的来找武松:“喂,你们要不要当‘义军’!起码朝廷能给粮!”   粮草消耗飞快,燕云十六州几乎已是粮尽援绝,当此时刻,豪杰们不介意管朝廷要点援助。   “那就拜托韩将军了!给俺们多多美言几句!”   大伙摩拳擦掌,过没两天,就把这次幽州保卫战,连同调查来的整个燕山府的防御状况,写成文书,准备汇报回京了。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吴用的嘴皮子和萧让的笔杆子。在刘光世的奏表里,梁山和明教的这两股“叛军”,被粉饰成了为国分忧的“义军”,眼下驻扎在幽州城内,只求朝廷赦免他们此前的聚啸山林、僭号称帝之罪。   当然刘光世眼下只是个傀儡。这是武松和众豪杰商议的结果。在金兵大军压境、北方州郡望风而降的态势下,利用这次幽州战功,可以让朝廷承认自己的“独立军”地位,双方维持一个不叛不剿的中立局面,甚至如果能得到一些来自中央的物资支援,自然是求之不得。   岳飞的报告中没有给自己请功,却十分诚恳地替“义军”说了话:说他们在城防攻坚战中表现得如何可圈可点,若无他们雪中送炭,幽州城乃至整个燕山府恐怕就要沦于敌手云云。顺带报知朝廷,那位郭药师如何惜兵惜命,如何临阵脱逃,请朝廷上下再不要信任此人。   至于韩世忠,在他的那份报告中大大咧咧的告罪:这次没能南下剿匪,反倒“说服”匪人一起北上抗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希望朝廷免他的擅自行动之罪,给他来个功过相抵,他也就十分感激了。   而明教也单独给了江浙宣抚使童贯一份书信:我们方教主愿取消帝号,换大宋朝廷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有明教大军驻扎北方,抗金退敌,深受百姓爱戴——侬看着办!   总之,几份报告合起来,那口气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事已至此,官家你就接受吧!   宋朝重文轻武,武官却也不是全无权力。尤其是眼下朝中妖孽横行,边疆战事频出,手握重兵的武官,有时候也不乏牛气冲天。譬如吃空饷的、自行屯田的、招募私军的、不服调度的、拖延行军的……只要不让官家知晓,就都不是什么大事儿;而官家赵佶忙于冲击中国书画艺术巅峰,对这等俗不可耐的小事,本也是懒得多过问的。   眼下幽州城里这数万兵卒就是个有力的筹码,几伙土匪合兵一处,占据险要之地“拥兵自重”,料想朝廷没有将他们一口吃下的实力,不得不坐下来谈条件。   一切准备就绪,刘光世、韩世忠带着一部分官军回京复命。韩世忠和土匪强盗们一路同甘共苦,此时依依不舍,笑着朝自己的新哥们道别。   “大伙莫愁,饿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记着别扰民就成了!我会在朝廷面前给你们说说好话!不说别的,军饷肯定能保证!”   刘光世没韩世忠那么自来熟,但也朝南北联军拱一拱手,表示道别。虽说是受制于人,好歹土匪们没一刀把他剁了,自然要领这个情。   岳飞作为被郭药师点名守城的守将,虽说自家上级已经脚底抹油,但毕竟职责丢不掉,于是留在幽州城整顿防务,顺便跟这群好汉大哥们切磋切磋武功兵法。   几个月的跋涉终于告一段落。铁汉们也终于有了难得的一夕好眠。除了轮岗守城的千余将领,夜晚的营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如雷,燕山府自建府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么大人气儿。   不觉草色渐青,山花满地。一个月来,金兵并未大举进犯。偶有小型冲突,都立刻被城里的联军轻松化解掉。   但大家都知道不可掉以轻心。几百里外的中京城,那些辫子高官不定在策划什么坏事呢。   听闻不少其他战区州府的情况也和幽州差不多。朝廷守军靠不住,百姓自发组织了民兵、义军接管城池,用锄头、钉耙和铲子,保护家人和财产。   潘小园觉得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格外充实的一个月。虽然往日里,卖炊饼、管钱粮、开酒铺,这些日子已经足够充实,但都不过是为了自身的生存而努力奋斗。不像现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浓黑阴云笼罩当空,每一日、每一时,都是在为生存而拼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容不得丝毫掉以轻心。   在等待朝廷赦令的当儿,幽州城也必须快速经营起来。本来就被金兵劫掠过一次,大宋接手之后虽然经济有所恢复,但郭药师潜逃之际,又带走了府衙里的大部分金银。此时的幽州城可谓百废俱兴,野狗耗子遍地走,一捆柴火都能让两家打起来,地上捡个鸡毛蒜皮都能让人当宝贝,一点也没有几百年后煌煌帝都的气派。   联军的粮草储备有限,自然无法坐吃山空,在这座空城里无限期的耗下去。   当此之时,大伙也知道该找谁出主意。这日潘小园正在清点账簿——身边没个贞姐儿做助手,工作量繁多,又没法现炒现卖训练出别的小徒弟,   只好亲力亲为,累就累些。   正忙着,有个小喽啰毕恭毕敬的把她请到府衙去.   “嫂子,武松大哥有请。” 第244章 杂粮   三天没见着他了, 怪想的。武松是带着一队人马,到城西北郊的乡下搜集粮草去了。那里的百姓都跑得差不多,村子里无甚人烟,也不知道外面大军动向。于是派出队伍, 将他们一点点收拢回城里。至于流民们来不及带走的食物、布匹、牲畜之类,也就顺理成章的归了公。   这会子终于等到武松回来,进得大堂一见, 只有工夫互相交换一个问候的眼神。武松身边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个智囊:吴用、朱武、柴进、蒋敬;再就是明教里几个有些文化的将领:包道乙、方金芝、吕师囊、王寅。大伙见了她,都打招呼。   潘小园发现, 明教这些兄弟姐们们气色明显不如梁山。一个个都有些没精打采,面有菜色, 比当日幽州大捷时要萎靡了不少。   也大约知道为什么。蒋敬正扒拉着他那精钢骨大算盘, 一条条的给联军分配报账。   “面一千石、米五百石,成色不算好, 按人头分配各寨, 江南军优先分配大米, 按人头来算便是我们梁山留八百五十五石的面;你们拿一百四十五石面和五百石米,这样可以撒?……”   “昨日收集来的一十七头牛、三十只羊,还有上次缴获的六十二匹伤马, 嘿嘿, 就不客气, 都分给梁山寨……”   包道乙翻着白眼提一句意见:“肉都归你们,米面总得给阿拉多些伐?”   梁山成员全体赔笑:“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当我们是女真人呢?吃肉就能活?”   “那阿拉要多些粮食总可以伐!”   蒋敬再拍算盘:“菜蔬已经分你们大半了嘛!如今开春, 没甚新鲜的,只有窖藏的三万斤菘菜,我们可以不要,腌菜就够撒。”   算着算着,许是自己也觉得有些霸道,一抬眼,说道:“其实我们军中也快不够吃撒。喏,不信你们问潘娘子,这一阵子的钱粮收入。”   蒋敬如今已经不敢不待见她——非但十分待见,甩锅也甩的异常娴熟。   潘小园只好迎上去,笑着评论一句:“这个……确实是需要解决一下。”   明教食菜事魔,教中成员素食禁酒,法禁极严。在物产丰富的江南,的确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养生之道——都是贫苦百姓出身,本来也没什么机会喝酒吃肉。   可一旦来了北方,一则水土不服,二则北方蔬菜种类稀少,入冬以后更是万物凋敝,刚刚开春之际,哪有什么收获,寻常百姓不过以腌菜和干菜下饭。方才蒋敬提到的窖藏菘菜,其实放在后世,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称:冬储大白菜,此时还剩三万斤。   算是此刻仅有的新鲜蔬菜,全给了江南伙伴,算是十分够意思了。   联军不是没钱,可有钱难买一口饱。整个燕山府几乎已成不毛之地。眼下食品种类锐减,没有肉蛋奶的副食补充,明教同胞们也一个个慢慢的营养不良。操练起来无精打采,有年轻的小兵想念老母亲做的饭,夜里偷偷哭上了。   明教中没有像样的钱粮财会,一切按需分配,往日还好,眼下物资紧缺,不得不仰仗这位潘六娘帮忙算计。   潘小园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翻了翻蒋敬手里的分配表格,抬头问一句:“武二哥,上次缴获的金军粮草,不会这么快就吃完了吧?   武松摇摇头,“都不是咱们能吃的东西。放在仓库里,等真饿肚子的时候再说吧。”   她一怔,心里明白了八分。又问:“幽州城里现有多少人口?能供我们所用的,又有多少?”   武松立刻回了她两个数字,末了又说:“若是你有办法,需要用人的,咱们的兄弟也可以帮忙。”   “能来多少?”   “守城轮岗的不能□□,但一日两千人应该是可以的。”   “五千可以么?”   “看情况。”   她点点头,心中涌起一刹那的感慨。自己眼下在做什么?跟武松商议一城百姓的福祉、几万张嘴的口粮、乃至整个大宋国的边防细节。经手的钱财数量动辄千贯起,每个决定都关系到数万人的命运。   然而一句句说得自然而然,一如当年跟他商量该不该上梁山,该不该习武,该不该买那二十贯的债券。   武松也有同感。被时势推到这个位置上,数万人的命运把持在手,可不敢再像以前似的任性夸口。顿了顿,又补充了半句:“看情况。顺州檀州那里,有几千乡民敌不过金军,又不愿降,刚刚逃来咱们这里。倘若训练得好,可以拨去给你用。”   她再点头,暂且抛下心中的沧海桑田之情,脑海里谋划一会儿,笑道:“眼下的粮草储备,倒是够咱们将士们撑一个月的。但就要缩减到每人每日一升,怕是吃不饱。”   包道乙立刻表态:“勿要紧!少吃点也是可以的!”   大伙点头。武松补充一句:“也要做两手准备,万一朝廷那边小气不给粮,咱们也不能随着饿死。”   毕竟“下发军饷”只是韩世忠信誓旦旦的保证。依着朝廷里那些高官的尿性,这个举措十有八九,会打个折扣再兑现。   但潘小园觉得,仅有“粮”一个字是远远不够的。当初岳飞被上面克扣粮饷,一顿大喝三碗粥,不照样是往瘦弱了长么?   梁山军还能靠荤食来补充营养。但明教朋友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完。每人一升的米面,仅相当于贫苦农家的口粮份额,如何能撑得起一个打仗的壮丁?   她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征求方金芝的意见:“你们能……能吃肉么?”   一句话掀起轩然大波,堂上十几人齐声叫道:“不成!”   方金芝给她面子,补充一句:“这是教规。”   潘小园还不死心:“北方多畜牧,要是大伙能放开些,一口肉顶三口粮食……”   反对声立时把她淹没:“侬乱讲!”   她赶紧打住,表示万分佩服江南朋友们的自制力。   就连梁山方面的料理小当家孙二娘也发话:“妹子这叫什么理儿,人是铁饭是钢,粮食才是缺不得的!大鱼大肉什么的,留着打了胜仗的时候再吃不成么!”   她看看周围众人坚定的神色,顿觉无话可说。武松虽然没反驳她,但神色踟蹰,明显是在掂量她那句“一口肉顶三口粮食”到底有多准确。又兴许是在计算,他在梁山“大块吃肉”的这几年,进肚的到底折合多少粮食。   不过这也怪不得大家伙儿。中国人是农耕社会里成长出来的,米面是几千年来的主食,而肉食只是富足时期的添头,并不被当做维生必需品。宋兵日常行军时,带的是糜饼、炒米、盐块、腌菜干,这些就足够支持士兵上阵杀敌了。   但这个食谱有着很致命的一点:缺乏蛋白质。在和平时期,低蛋白饮食看起来没什么坏处,但一旦需要消耗体力、抵御严寒的时候,就能看出肉食和素食的差距了。   明教诸人不肯食肉,仅靠每天一升粮米,在严酷的北方环境里等于作死。   她退而求其次,问道:“却是为何戒荤戒酒?教规里有解释么?”   众人七嘴八舌告诉她:“阿拉拜光明神,不能铺张浪费,要艰苦过日子才算虔诚个。”   原来吃肉属于铺张浪费,所以禁止,“那好,倘若来了北方,牛羊肉反倒比粮食便宜呢?”   包道乙大惊小怪:“那怎么会!”   潘小园笑道:“道长你便说是也不是。倘若北方风俗迥异,有些吃食虽然不素,却比米面还贱,还唾手可得,为了艰苦朴素,你们吃也不吃?”   明教诸人面面相觑,包道乙看吕师囊,吕师囊看郑彪,郑彪看石宝,石宝看方貌,最后大伙的目光齐齐落在金芝公主身上,等她给出“官方解答”。   方金芝感到压力山大,微红了脸,说:“这个……那个……”   潘小园心中一动,轻声提醒她:“李师师。”   方金芝立刻明白了。倘若再挑食,她手底下这两万军士迟早要变成李师师的体态。   一个激灵,咬牙道:“情况紧急时,可以吃。”   潘小园立刻敲转钉脚:“好,爽快!从今儿开始,你们的军粮由我负责。武二哥,能不能先拨给我一百个会做饭的,咱们实验实验。”   偌大燕山府,寸草不生幽州城,要找出比糙米粗面还贱,又富含蛋白质的“替代食品”,还真不是天方夜谭。潘小园早就心里有数。   其一是豆制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会卤水点豆腐的。在和平时期,豆腐只是被当做佐餐菜肴,煎炒酿炸,以致发展成“东坡豆腐”一类的美味。但作为军粮,她所要求的就只有“蛋白质”这三个字而已。   大豆煮熟发酵,加上盐卤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喷喷的豆酱。质量好些的豆子用卤水点过,能做成硬邦邦的豆干。拿到炊事营区,大伙就循着香味围过来。鲁智深口水都快滴出来了。   潘小园捂着不让人拿,“这是给江南朋友们的。你们去吃肉去——鲁师父!城东屠宰铺说刚刚宰了条狗。”   眼看大和尚兴致勃勃的拖着禅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边两个人,连忙招呼:“诶,戴宗大哥,公孙道长,你俩也有份。”   戴宗是胎里素,公孙胜修道忌血食,这两位也有豆干的配额。   戴宗连忙称谢了,笑嘻嘻把吃食装回他那大背囊里。   公孙胜却婉拒:“女施主不必破费。贫道自有接受供养之处。”   她大吃一惊,一抬头,只见公孙贼道那张骨骼清奇的脸上,浮起一丝悠远的笑容。   “哪、哪里供养道长?”   道人神秘一笑:“城西天长观。”   她目瞪口呆。大魔导师这么快就“找到组织”了?不过也不奇怪。公孙胜祖籍蓟州,和眼下这个幽州城也就隔着半日路程。他“道行高深”,必定是享誉家乡。在小小幽州城里也能有人认他。   人不可貌相。起码公孙胜给梁山军省下了一个人的口粮。   公孙胜临走,却忽然又对她神秘一笑:“哦对了,韩世忠帐子里那枚铜钱……女施主若还需要,可以上天长观找贫道开光附魔。”   潘小园:“……”   看来公孙胜也知道他那锦囊被用在何处了。作弊铜钱商机无限,送给她的那枚“政和通宝”,算是一次“免费试用”。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以后若再需要,就能找他大批量订货了。   赶紧笑了笑,配合他装傻:“道长法力高深,奴家深受其惠。”   公孙胜笑笑,摇摇手中拂尘,抚着肚皮,打了个饱嗝,慢慢走远了。   只可惜豆制品数量不多,且不能长久保存。守城还好,一旦行军跋涉,总不能带在身上。万一捂成臭豆腐,这帮顽固南方人可要吐成一片了。   所以光有大豆产品是不够的。潘小园将目光瞄向了粗粮。小米、豌豆、大豆、荞麦、乃至芋头山药,通通低价从百姓家中征集出来。都是地地道道的穷人食品,粗粝伤口,在市场上根本不受欢迎。   大宋民间富庶,这些东西只有在饥荒年间才流行做主食。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从来都是崇尚精白米面,饭里掺一点杂粮,立刻掉档次。   但她自然知道,这些粗粮的营养价值比精米白面高得多了。行军时不方便做军粮,眼下驻扎城内,不拿来利用一番,简直浪费。   可惜她低估了南人不吃北食的顽固程度。熬得香香的几锅杂粮芋头粥送过去,据说明教帐子里当场就有好几个吐的。   没办法,只好转送去梁山军。谁知这些北方汉子看到小米粥,也一个个大惊失色:“怎的,城里断粮了?”   军队中所食的粮食虽粗,那也不过是脱壳没脱干净的粗稻粗麦。就算被贪官污吏掺了麸糠,用心筛两遍,照样是香喷喷的粮食味儿。而在大伙心目中,轮到黍粟荞豆上阵,说明正常军粮已经吃光了。这可极是不妙之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人吃人了?   还有的倒没那么悲观,只是纳闷:“腊八节早过了啊,嫂子你给俺们熬什么腊八粥?”   腊八粥就是临到年关,把家里角角落落剩下的东西扫出来一锅煮,寓意是忆苦思甜——也不是什么日常饮食标配。这还是不接受。   潘小园赶紧跑过去安抚:“别慌别急,咱们粮食还够,今天是……调整伙食,嗯,调整一下。”   最后还是一些出身赤贫的小兵把杂粮粥分食了,淌着眼泪回忆:“嗯,是俺小时候饥荒年间的味儿。”   潘小园无语凝噎。要改变大伙的饮食观念并非一日之功——是不是应该往里面加点糖?可这年头制糖业不发达,一斤蔗糖比一斤白米还贵。   终于,武松看不下去她跑来跑去的推销她的杂粮粥,在她第二十次穿梭于炊事营和谷米场间的小巷时,悄悄拉过来,问一句:“六娘,你这个……新食谱,真的不比白米精面要差?”   她连忙点头:“比白面精米还有营养呢!我特意搭配过!每人一日一升的口粮哪里够,把其中一半拿出来换杂粮,能换得三倍的量,那便成了每日两升,营养也不会差了。”   说完坚定不移地看他一眼,表示说假话是小狗。顺便拍拍他肩膀衣裳,蹭掉自己手上的灰。   武松还不满意,再问:“吃多了不会生病?”   “当然不会,还……”   还能防止心血管疾病,预防肥胖,帮助通便……这个打住不说。   只是跟他强词夺理:“你瞧,饥年时大家都吃这些,吃了杂粮就饿不死,说明杂粮有救命的功效。”   武松忍不住哈哈一笑。这番歪理鲁智深都不会信。也只有在他面前敢这么胡搅蛮缠。   看四周没人,轻轻捋她一束垂下的鬓发,又问:“你还说,比寻常白粥白饭要管饱?”   “那当然。”纤维素和蛋白质。   可随即又苦了脸:“其实这些东西完全可以替代米面,可惜大家都不买账……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武松笑了:“没关系。我小时候也没少吃这些。”   她心中一酸一甜:“那……”   “但不能只给大伙吃这些。虽然能入口,也能饱腹,但一顿顿的都让大伙想起饥荒断粮,不是动摇军心么?”   她被一句点醒,这才恍然,有些不好意思:“你说的没错。”   自己虽然也是平头百姓,但毕竟是县城出身,基本的生活条件都有保障,有生之年也没经历过饥年灾荒。可她却差点忘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下,对于饥饿的抵触深入骨髓——尤其是这些当兵的,大部分都是穷得没饭吃了,才投身为盗为匪的。   不禁微感羞愧,轻轻咬着牙齿,“那……那怎么办……”   武松忽然说:“我有个法子。你到伙房去,做给我试试。” 第245章 乳酪   这是让她给他开小灶?潘小园发扬奉献精神, 二话没说,跟着武松就去了。   说是伙房,也不过是几个草棚遮起来的土灶。几个伙夫正在筛面,空气里一片粉尘。   武松顺手从草棚架子上摘下来一截硬邦邦的腌肉, 说:“这个是缴获的北人军粮,硬得没法啃,好几个兄弟已经把牙崩掉了。”   潘小园不敢露出笑, 只怕显得幸灾乐祸。接过来,用手捏捏, 再掰掰,闻一闻, 几欲作呕:腥膻滑腻, 好像还是生的。   对女真人的牙口佩服到了极致:“你确定,这东西是他们拿来吃的, 不是用来杀人的?”   武松盯着那块硬肉, 垂涎的眼神一闪而过, 说道:“我在想,要是能把它给煮了……”   ……   一顿饭工夫过后,潘小园从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羹, 笑道:“二哥, 尝尝?”   这是她、武松、还有炊事营几个伙伴智慧的结晶。先把硬邦邦腌肉尽可能剁碎拍散, 成为一小截一小截的硬肉块,再和粟米杂粮一起煮。腌肉本身自带盐分,一煮之下, 乱糟糟一锅杂粮粥,奇迹般地飘出肉香味来。   闻讯而来的一帮围观者都咋舌不下。肉是稀罕食品,杂粮是荒年果腹的渣渣,把这两样合到一起,不是暴殄天物?   潘小园小心翼翼舀一勺,率先尝一口。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脸上神情,仿佛都在问:“能吃不?”   她说不好是什么味道。齿间是粗糙的触感,小腌肉块被煮散开来,却没一点油腻,舌尖顶着一抹奇怪的烟熏肉香,中和了菽粟带来的辛拉生硬的口感。   “……”   不能昧着良心说好吃,然而比她那原版的杂粮粥,的确适口了很多。   武松见她不说话,接过剩下大半碗,一口气呼噜呼噜全喝了,对旁边的人笑道:“可以!好吃!你们都试试!”   潘小园喜出望外:“真的?”   武松撂下碗:“比我想的强。你让你手下的火头军尽管煮,先给我送,然后给卢员外、林教头、鲁和尚他们都送去。凡是有‘梁山好汉’名号的,一个也别落下。当今儿的晚饭。”   潘小园睁大眼睛,愣愣的看他。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他们要是……不喜欢吃呢?”   武松大言不惭,“那就挨揍。”   真是惜字如金。简洁明了四个字,预示了无数腥风血雨。   她忍不住笑,轻轻掐一把他手腕,“这可是你说的!”   武松却马上变得乖顺了,认认真真朝她确认一句:“你说,这些东西真的吃不死人吧?”   她哭笑不得,合着这人自以为是冒着“生命危险”给她推广新产品呢?   连哄带劝,温言软语的给他定心:“我还能害你么?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能出什么邪?那肉要是真有问题,能把北兵吃得那么凶猛?我看不仅死不了人,还能把人养得壮些呢。”   武松点点头,没言语,却也没转身走。   轻声问:“还有事吗?”   两人身处加固过的城墙间壁里,一个不怎么热闹的小过道,外面忙忙碌碌的兵士离着八丈远。这会子忽然连喧闹声也静下来了。只觉得空旷城砖围着的只有他两人。   武松低头。看那一张略带疲惫的脸蛋上不掩璀璨颜色,眨眼望着他,朴素的衣裙随风微展,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跟她说几句无关的闲话儿,却一时语塞,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两人都不闲,这一阵子除了商讨公事,少有独处的时刻。晚间各住各的男女营帐——主帅帐子里夜夜笙歌,成何体统,旁边的数万单身狗迟早要造反。不说别人,梁山扫黄大队长石秀大哥就肯定会非常的不高兴。他如今倒不敢对她真的有什么过分举动,但单凭一个白眼,足够让她哆嗦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她知他是腼腆害臊。这青天白日的,小巷子两头通透,没扇门隔着,难保没人突然闯进来。   低头一笑,捉住他一只粗糙的手,袖口轻轻往上一推。前几个月在忠义堂戴着镣铐一场大战,手腕伤得不成样子,尽管恢复速度惊人,此时也免不得留下些许斑驳,麦色的肌肤上,交错着浅红色的印子。   问他:“还疼吗?”   摇摇头。   她飞快在那印子上吻了一吻,极低极低的声音说:“今晚老时间?”   跟自己男人约个会,也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谁让如今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呢。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脸上一热,往上一瞧,见他眼中仍是风平浪静的,盯着那些被她吻过的伤疤,无意识点点头,似乎没理解她这个暗示。   正当她纠结要不要再加一句解释,听他语气一本正经来一句:“穿那件红的。”   她耳朵根子一热,轻轻白他一眼,把他的手丢回去。看在他大方答应帮忙的份上,羞涩应允。   “我有三件红的。你说哪件?”   武松一愣,“……不就一件吗?”   “三件。不会瞧不出区别吧?到底要哪个?”   比力气她不是对手,比脸皮,她什么时候输过?   看他被说中弱点,脸上红云飘起,为难之极。方才还是雄姿英发的带头大哥,这时候成了答不出题的小学生。   谁知他也狡猾,眼珠子一转,认真答道:“就你最早置办的那件。”   她无言以对,忍笑笑不出,高抬贵手饶他了:“好好,听你的。”   但还是要澄清一句:“不过……今儿不能陪你干别的,只能聊天。”   嘻嘻一笑,转身跑走。   一出巷子口儿,见到自己手下那些火头军,赶紧换成一副严肃的神色,吩咐:“这个……嗯,今晚上梁山的大哥们不吃别的,都吃这杂粮瘦肉羹。”   有武松帮忙强行推广,上行下效,底下小兵不敢不遵。况且见各位大哥们都自觉自愿的过苦日子了,大家心中感动,纷纷稀里呼噜吃了起来。   况且潘小园特意吩咐过,粥要煮得烂些,难熟的豆类杂粮都要用清水泡过才能下锅。再掺些原本就有的炒米细米;那腌肉也要反复冲洗过,去掉油腻腥膻。   女人家的细腻心思发挥了极大的效用:一锅锅煮出来,味道居然还不错。再配上咸菜丝儿,酱菜片儿,像模像样一顿饭。   又过两顿,明教军兵见梁山这边“吃糠咽菜”,把粮食留给自己,十分过意不去,主动过来请求分担。   可有些梁山兵倒不干了:“不给不给!潘嫂子这腊八粥不比别个,吃了不饿!”   满满的纤维素和蛋白质,还有肉味儿。糙汉们立刻吃出甜头来了。这东西比米粥面饼管饱!   都是生龙活虎大小伙子,一顿一斤饼,不出两个时辰也会落得肚子叫,只能熬到下一顿开饭。可“杂粮瘦肉羹”吃下去,肚子里胀胀的,到点儿没饿!   虽说“胀气”在中医里像是个不太妙的症状,放在饥荒年间那就是死亡的预兆,但眼见带头的那些大哥们都还生龙活虎的,也就没有杞人忧天的了。   当然,“胀气”带来的另外一个小小副作用,就是营帐里不时响起的排气声,听起来颇为不雅。但大伙糙惯了,对此也不以为意。   只有吴用、柴进、朱武这些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吞吞吐吐来找潘六娘,问:“娘子,这个……你手里的食谱还有多少,能换着吃吗?”   潘小园信心大增,连说可以——她还有更多压箱底的没试过呢!   第三件肉类替代食品,她心里只有三四分底,小心翼翼地先做了一圈调查:“喝过牛羊乳吗?”   北方天气寒冷干燥,种庄稼比较艰难,但是畜牧业发达。过去契丹辽国主政,燕山府北方草原上牛羊成群。金兵打来之后,城市居民和农户们避难不迭,牧民却要从容得多。骑匹马,赶着畜群消失不见,自己寻个水草丰美的角落,便能继续过几天太平日子。   因此乳品业也相当普遍。这里不同于东京城,在和平时期,一斤奶卖得比一斤酒便宜。眼下战乱频出,物价飞涨——一斤奶还是比一斤酒便宜。   幽州城里这些血性男儿本就是英武健壮的。潘小园毫不怀疑,倘若再给他们提供一天一斤奶,不出多时,就足以和精钢重甲的女真铁骑正面刚一刚了。   最起码,作为肉类替代,免得明教一群朋友衣带渐宽,丧失战斗力。   乳制品确是一个十分理想的蛋白质和热量的来源。只可惜并非汉人惯吃的常食。大城市里的确有不少乳酪、乳饼之类售卖,本从北方契丹人那里传来的,但也都已做成了适合汉人口味的改良版,是中产小资才能享受的小吃。   而梁山兵马大多出自贫苦农村,果不其然,问了一圈,惯吃乳制品的十中无一。   明教那边更不用说。有人至今不知道牛乳是香是臭,是黑是白。   上次缴获来的大批金军粮草,大伙满心期待地打开布袋,当即就被里面散出的味道熏得吐成一片:那些辫子兵平日里吃的,居然是发馊的奶块块,和根本嚼不动、可以当砖头使的牛肉干?   想来是人种不同。萧让当即开启了知识小讲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据说海外西域有红毛人,顿顿吃生肉喝生血过活……还有南海侏儒人,吃土食沙……”   白白欢喜一场空。这些东西就放在仓库里,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臭味散出来。   但潘小园却知道,哪有那么大的“人种差异”,女真人汉人同样是人,几百年后世界大同,汉人食乳酪的比比皆是,而且还营养丰富呢。   她让人打开仓库,捏着鼻子,从里面挑了些味道不算太重的干白乳酪,当地叫做“奶疙瘩”。已经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二次发酵,那味道简直暗黑不可言说。   她用清水洗过几遍,又切掉了发酵过头的部分,留下中间乳白色的小块,切成一片片的,看起来像一块块白腻腻的猪油。   几个联军代表被请到她的小帐子里,直直看着桌子上摆满的一叠叠奇形怪状的白色块块,神态生无可恋。   潘小园不跟他们客气,十分诚恳地说:“女真人能吃乳酪,我们汉人自然也行。大伙别小看这牛羊乳,当初奴家在东京售卖‘师师酪’,价格炒到一百文一碗……大家帮奴家尝尝,看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推广作军粮?”   一帐子人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没人肯做那第一个勇士。   赶紧再换个角度:“这不算荤腥,况且眼下价格便宜着呢!吃一口试试,跟你们那教规不冲突。”   大个子石宝结巴着解释:“这个我、我小时候吃……吃过,一碗羊……羊奶,拉肚子三、三、三天才……才好,吃勿得!”   几个人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连没文化的陶宗旺也说:“俺问过神医安道全,说……说牛乳会……”   学舌不出来。旁边朱贵替他补充:“生津润肠——就是导致腹泻。”   乳糖不耐受,大部分汉人生来如此,倒不是伪科学。潘小园耐心纠正:“液体牛乳是会引起腹泻,但做成发酵乳酪就没这个问题啦——你们先尝尝再说嘛!喏,没毒!”   自己先拈一小块,抿嘴吃了。女真原版,绝非改良,算不上香甜,但满口的浓滑稠厚,和一口肉也不相上下。让她吃一块可以,若是顿顿当饭吃,也得吐了。   大伙互相看一眼,苦着脸,视死如归地伸筷子。   潘小园眼看武松那筷子伸得一点也不积极,委屈一嘟嘴,轻声叫:“武二哥……”   方金芝使个眼色,其他人自觉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她跟武松撒娇弄痴使美人计,这样自己就不用第一个下筷子了。   武松平日里打架揍人,不论对手多强都不皱一皱眉头。此时却百年不遇的闪现出一丝胆怯之色。   杂粮粥都给她灌肚子里了。不就是以身作则么!她吃得,他吃不得?   破釜沉舟地看她一眼,低声说:“你给我拿碗酒来。”   她轻轻白他一眼。在几百年后的法兰西,“红酒配乳酪”尚且算得上风雅;他呢?明摆着是说,这奶酪得当药吃,还需“用酒冲服”!   只得给他斟碗酒。武松凑近那几盘子奶酪,嗅一嗅,用手拈起一块味道最轻的,闭上眼往口里丢。   立刻猛灌一口酒,神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哭了。然后呆立了那么一片刻,掉头冲到了帐子外面。   潘小园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赶紧倒碗水,追了出去。又是拉拉手又是捶捶背,最后偷偷亲一口,总算给他哄好了。   再回帐子里去。一桌子乳酪没人动,简直欺负人。   但也不能全怪大家伙。北方游牧民族制作的粗糙奶制品,跟东京城里的精致小吃不能比。腥膻和酸味厚重,寻常人很难适应。   眼下战神武松带头败下阵来,正说明此物的杀伤力之强。   她叹口气,实验失败。以后梁山泊黑暗料理之王的帽子,恐怕要换个人戴戴了。   正要跟大家伙道谢,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岳兄弟,来做什么?”   岳飞笑道:“听说这儿在试好吃的呢?”   一帐子大哥大姐齐声道:“好吃,好吃,你自己试试。”   岳飞没被忽悠住,定睛一看,立刻明白了她今天摆这个乳酪阵的目的。   凑上去仔细闻闻,笑道:“这东西确实是能吃的。前几个月攻辽的时候,我们队伍里缺粮食,就曾向老乡讨酥油干来着。吃不死人!”   一面说,一面抓起最大的一块奶疙瘩,熟练地捏起鼻子,皱着眉头,啊呜一口下去,脸皱成一团。   周围人敬畏看着,一时间鸦雀无声。那表情就好像看他吞了一只活蜘蛛。   等了好一阵,见他并未“毒发身亡”,也没浑身长出毛来,这才暗暗松口气。   潘小园感激涕零,就差抱抱他了。   “岳兄弟,你……其实不用这么折磨自己……大伙不吃就不吃,我以后不做了……”   岳飞温温和和的笑道:“如果是拿来充军粮,可以送到我手下那几个小队去。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跟着我吃过奶疙瘩。虽然不太好吃,充饥是足够的。”   潘小园又惊又喜,又有些愧疚,问:“你……你当真吃过这个……”   岳飞笑道:“师姐自己倒忘了,以前每次给我寄信寄钱,都催我吃肉喝奶,那钱小弟可不敢拿来干别的。”   要么说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呢。潘小园心中开出一座小花园,连忙一连串的谢了他。   当然知道奶疙瘩的口味不佳,于是并没有一股脑丢给岳飞的队伍,而是按比例替换了他们口粮定额中的一部分肉,并且还多分了两成。   但岳飞所能消耗的乳品毕竟有限。大部分的奶疙瘩仍然处于积压之中,有些已经开始发霉了。   潘小园实在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宝贵的乳糖和蛋白质。不愿气馁,想出了另外的法子。 第246章 切糕   发动手下的火头军, 将不好吃的各种杂粮磨成面,再把干硬酸咸的奶疙瘩舂成渣,混合在一起,再加少许糯米粉和糖浆, 上灶蒸熟,然后压上木板,晾干水分, 就成了棕不溜秋的一大块,远远望去, 就是一块块以假乱真的板砖。   用力一掰,居然掰不断。潘小园让人取来铡刀, 将这厚实的杂粮乳砖切下一片来, 闻一闻,奶香味儿, 不酸了。   心中暗喜, 再小心尝尝, 味道依稀和东京城里卖的小吃乳饼有些相似,就是不够甜。口感则有些类似压缩饼干,算不上顺滑爽口, 但也不至于味同嚼蜡。   “就它了!” 试验几次, 找到了最佳配比, 吩咐几个伙夫:“切几块给武二哥送过去。金芝公主那边也送去尝尝。传达我的意思,要是肯用它做口粮的,一斤换两斤。吃的时候小心牙口, 别硬啃。”   惴惴不安地等了半个时辰,大家伙的反馈纷纷送过来了。   “嫂子,武松大哥说,再切二十斤送来!”   “嫂子,那个道士说,没吃死,可以再来点儿。”   “嫂子,小岳将军的部下集体要求,把他们的奶疙瘩换成这个。”   “那个……嫂子,刚做得的十斤丢了……时迁大哥说,拿去尝尝鲜--咱不要他付钱吧?”   潘小园喜出望外,扎起袖口,指挥手下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杂粮粉、奶酪渣,本来都是入不得口的东西,改头换面,居然还有人喜欢!   最后,终于有人想起来:“嫂子,大伙问你,这个……嗯、饼……叫什么名儿?”   潘小园被问住了。叫杂粮饼吧,名不副实;叫乳酪饼,没的让大伙产生心理阴影。况且这砖头似的玩意儿,模样也跟寻常的面饼差了老远,但看形状,倒像是以前孙巧手店铺里卖的点茶翡翠糕了。   她轻轻咬着嘴唇,眼看着两个伙夫将那“杂粮乳酪混合物”一片片切下来,突然福至心灵,给自己这个新产品起了个无比贴切的名字。   “切糕。”   “……什么?”   “去跟他们说,这玩意儿就叫切糕。”   “是!”   “切糕”在军中慢慢普及。当然还有不少人墨守成规,宁肯饿肚子,也坚决不肯尝试。后来乍暖还寒,气温骤降,军士们白天操练劳作,偶尔还要应付小股的进犯金兵,疲劳之下,多有夜晚睡觉时腿脚抽筋的,苦不堪言。   只有岳飞手下那一千来人夜夜睡得安稳,呼噜声羡煞一群旁人。   请神医安道全来看,老头儿进了岳飞军营,鼻子嗅嗅,一眼就瞧见了篮子里盛的各色奶酪。拿起来看看,说这东西“补气益血,舒筋和络,散寒祛湿,温通经脉”,却是缓解抽筋的偏门良方。   潘小园在一旁偷偷乐。补钙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老中医果然有一套。   自此之后,奶疙瘩和“切糕”才慢慢在其他军营里传开来,大伙没那么排斥了。   眼看着联军几万人的伙食慢慢丰富起来——肉类还是稀缺的,米面还是掺麸的,但起码品种多样,豆腐也有了,肉干也有了,奶酪也有了,杂粮豆粟也都被接受了,一口口的都是蛋白质,她见了十分放心——这才是能够保护百姓的军队呢!   行军打仗的事她一窍不通,潘小园觉得自己能帮的忙也就仅限于此了。   虽然急切间看不出太大的食补效果,也知道这点小花样,没法让士兵们一口吃成超人。但一些偏食最严重、只吃白粥咸菜的明教子弟兵,明显慢慢的恢复了气色。   她这边变着花样的折腾“军粮”,吃进嘴的东西越来越稀奇古怪,虽然限于食材,总体来说口味没有太大提升,但毕竟是“嫂子”,大家伙也都领情。况且也没吃死人不是?   况且“嫂子”也和小兵一样同甘共苦,一个锅里吃饭,简直称得上是感动幽州第一人。   潘小园自己倒不觉得多委屈。等到开饭,先紧着那帮饿虎扑食的小伙子分了食,自己才慢悠悠来到炊事营里,盛了一小碗杂粮瘦肉羹,再切一小块乳酪切糕——知道这东西热量十足,不敢切太多——跟几个女眷坐在木头墩子上,看着城墙上方一片蓝天白云。   一边往下咽,一边心里美滋滋的自我安慰,这些东西在放在后世,那叫做养生养颜,纯天然有机食品,能卖出天价来。   身边有人坐下来,比她高一个肩膀。阳光立刻被挡住了大半。   她撒娇:“挪一下,挪一下。”   武松非但不挪,还直接把她手里那碗荞麦小米瘦肉粥给端走了,送来两个白面大饼,里面夹着两片肉。   “每天吃这些辛苦了,咱们又不是没白面,跟你换换。”   她大惊小怪地把粥夺回来,白面饼塞回他手里,笑道:“我还就喜欢这个。”你们不懂粗粮的价值。   武松失笑:“现在没人喊饿啦,用不着你带头苦,每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跟他犟:“我还偏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大口粥吞下去。   他无法,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身作则什么的,我们男人来就行了。你再委屈自己,倒像是我待你苛刻了。”   她第二口粥呛在嗓子里,“为……为什么?”   琢磨了一会儿才理解。当代各样领袖,上至官家,下至县令,但凡要提倡艰苦朴素,上行下效的,无一不是先令自己的家人内眷以身作则,譬如让自家夫人洗尽铅华纺纱织绩,方能让百姓信服。   但这是官场逻辑,梁山上并不盛行——况且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内眷”来以身作则。   随即又不解。武二哥何时开始关心别人的看法了?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武松爽朗一笑:“没,我自己琢磨的。”   她想想,说得也是。若真的有人对他“进谏”什么,那必定是希望武二嫂子面子上越艰苦朴素越好,才能起到带头作用,忽悠大伙争相效仿。而他的思维呢,正相反,护短怕她受委屈。   可见这人不是混官场的料。   有小兵跑来请示梁山军负责的那一部分城防事务。武松毫不避人,就当着她的面儿一一指示下去。他如今发号施令也越来越熟练了,再没有当初那种僭越小心的语气。   嘴角不知不觉凝出一抹笑。转头看他,眉梢结着风霜,眼角含着思虑,那天真任性的少年感早就慢慢褪去,藏进了眼窝深处。   器宇轩昂的那么一矗,面部的线条无一不硬朗,魁梧厚实的身板稳如山岩,真像个以假乱真的将军。就连手中捏着的那两张白面大饼也不显得违和,而是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之色,成了个与兵士同甘共苦的亲民将军。   不由得咽咽口水。手里那粥似乎也变得香些了。   她看着城头旌旗招展,听着士兵一阵一阵的操练喊号,忽然想,倘若世道不弄人,倘若武松还是阳谷县一个小小步兵都头,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会不会毅然从军报国?会不会丢下那好容易经营来的安稳日子?   她毫不犹豫地下结论,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会不顾一切抄刀而起的。可随即又觉得未必。倘若不是在梁山上这一番磨练,倘若不是在江湖上沉浮这么多年,他或许依然是那个年少气盛的愣头青,景阳冈上打打老虎,阳谷县里捉捉小偷,直到发现,县衙里坐进了不认识的异族人?   想来人都是会成长的。自己也算是陪他长大了吧。   武松发号施令下去,长久没听见身边动静。一转身,身边小娘子又犯痴了,一手托着碗,一手托着腮,唇角含笑的瞧着他,眼里温柔如水,睫毛尖儿一跳一跳的,不知想什么呢。   他窘迫。百十来号人围在身边的,她也不知收敛点儿!   有些如坐针毡,悄悄调整了一下面对的角度,她漆黑眼珠子跟着转,依旧是跟在他脸上。不过她也是有心的,眼神藏得十分隐秘,见有人瞧过来了,粥碗往上一端,故作矜持喝两口。   他没办法,只好再转回来,欲盖弥彰问:“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她脸皮城墙厚。见他捧着两个白面大饼,放也不是,给也不是,轻轻抽了一个出来,笑道:“两样我都吃。”   他心中一根弦被小小的拨响了一下子。这女人跟别人不一样,活泼,热烈,大胆,没点该有的淑女闺秀的样儿——就算为了他的面子,暂时装出来,过不多时也原形毕露——可偏偏不讨厌。当初怎么就上了她的贼船。   忽然就被她看得浑身燥热。赶紧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些悬而未决的话题,吞吞吐吐说:“那个,六娘,我——”   “怎么?”   北方日头斜,即便是正午,也没有当空的强光,而是在新抽枝的槐树边投下短短的影子。一串串槐花花苞在绿叶堆里若隐若现,性急的已经试着开出几瓣洁白,飘落淡雅清香。   他说:“你看,现今大伙都知道咱俩的关系,咱们不用避嫌,但总要正式的摆个酒什么的,算是告知大伙,也算是通告老天。过去……”   她扑哧一笑。以为什么呢。一点也没在乎过这个。   “都随你。”   武松不太满意这位甩手掌柜,假装没听见这两个字,“过去想着热热闹闹办一场,可眼下大约是没这个条件了……”   她更不在乎。过去为着一纸婚书的事儿跟他纠结了好久,怕他这样,怕他那样,怕最终被吃人的礼法碾得渣也不剩。如今看得淡了,性命都跟他绑在一块儿。经历了这许多风风雨雨,也知道他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害她的人之一。   那就大方给他个名分。笑道:“那就等熬过这一阵,有条件了再热闹。我没什么要求,按你的喜好来就好……”   武松却又不满意。见她一半注意力还在那粥上,接过来,几口给她喝光了,一抹嘴。   下定决心,解释一句:“时间不等人……你、你要是……”   堂堂八尺男儿,有些话居然说不下去。声音打住,目光却是往她肚子上瞄。   撇撇嘴,一鼓作气,“你要是……怀孕,总不能大着肚子办事。现在人多眼杂,周围不光是这帮梁山兄弟。要是有人笑话你,我可揍不过来。”   她被最后一句逗得捂嘴笑,随后一张脸迅速红透了。   倒没想到这一点。虽说这段时间忙得脚不点地,没什么机会和他勾搭;虽说她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注意着安全问题,但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时脑子热了,哪顾得上这么多。好容易寻得两人清静独处的机会,嘴上说要注意,总有一个先忍不住的。   要是真出了这档子事,她倒还好,按照梁山逻辑,武二郎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赶紧低头,嗫嚅道:“这、这个……”   偏生这时候有人不合时宜的过来插嘴。   罗圈腿是老熟人了,自己吃完饭,转头瞄见武松两人,赶紧跑过来殷勤笑道:“嫂子,给你把空碗收了?”   她吓一跳,赶紧站起来,把碗给出去。又拉拉武松。人多眼杂,他倒敢口无遮拦说这种事!   拉到一个没人的仓储帐子里,才轻轻跺一脚,嗔道:“你再说一遍。”   武松哪肯再说一遍,倔强道:“你方才不是听到了?”   “没听清。”   “不说。”   不跟他比脸皮了。拉过他一只手,温柔描着他掌心粗糙的纹路,笑道:“那——那好办,咱们今后清心寡欲,你不许再惹我。”   武松火气往上冒。一张小嘴樱桃大,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没惹你。”   她脖子一扬,“你就惹了。”   “我怎么惹了?”   抿嘴一笑,轻轻一根根捋他的手指头,“你……你站在这儿就是惹我。”   武松完全说不过她,一把抓进怀里搂住,唇角贴着她头发,恶狠狠说:“是你惹我!”   她被揉来揉去受不了,赶紧伏在他怀里认输:“好好,是我惹你,以后不惹你了,清心寡欲?”   耳朵贴着宽广的胸膛,胸膛里一颗心跳得飞快,似乎也在跟着做艰难的抉择。   过了半晌,那胸腔里传来一声闷闷的不情不愿:“好。”   她如释重负,可又莫名其妙有点惆怅。这人心如铁石,果真出家修行的坯子。   轻轻推开他,深深吸口气,笑眯眯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重心不稳,一下又跌回他怀里了。   武松低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轻轻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她浑身一燥,偷眼往上看他神色,严肃中带着点急切,显然已经自认为做了相当的让步。   摇摇头,简直是掩耳盗铃。轻轻问他:“那今儿怎么办?”   “……”   不说话。司马昭之心。   “今天有事。我需要清点……”   “晚上去找你。”   她这才扭捏说:“今天不安全……”   他无话可说。亲一口额头,恋恋不舍放开来,“那……算了。”   他安慰自己,多少兄弟还没他这个福分呢。不过她说得理直气壮,难道她站在他面前,就不是惹他了?   潘小园倒有点心疼他了,眼珠转转,轻声笑道:“要么你去问问神医安道全……”   更沮丧,“问过了。他说方子倒是有,全是伤身子的。”   她吐吐舌头。武松居然已经厚着脸皮去问过了,不知道老头儿当时是什么表情。不过想来也不敢敷衍。   但这也在意料之中。安道全毕竟只是个疑难杂症老中医,达不到通天通神的地步。也知道他说的“伤身子”是什么意思。记得曾听李师师随口开玩笑说过,小时候被喂过什么什么汤,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一男半女了,倒是清静省心。   抬头看看武松眼神。不用问,他肯定是不让她用这种釜底抽薪的法子的——当年他哥哥说什么来着?让她给武家传香火生儿子,回忆起来心酸又膈应,当年被武大“生孩子”三个字支配的恐惧,一点也没淡。   可武松后来似乎忘记这句话似的,也没催过,也没强迫过,旁敲侧击都没有过,不知是不是健忘。   还是试探性问一句:“那你说,如果……”   “别想那个。”果不其然不松口,“不许瞎吃药。”   跟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这事。顺着他说:“好好,不吃不吃——那还是要清心寡欲咯?”   武松大胆提:“嗯,也可以……其实你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在这幽州城里先办了,虽说缺吃少喝的可能不会太风光……这两天外面风平浪静的……” 第247章 娘亲戚   在幽州城里……办了?   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忍不住左右看看, 微微一笑:“就——就用这些物资?”   仓储帐子里吃食不多,左边是一袋袋奶疙瘩,散发着轻微的乳酸味儿;右边是一斗斗杂粮,还没筛过, 看起来和沙土差不多;屋顶上挂着几串熏豆腐干,黑不溜秋的没甚卖相,微微摇晃着;几块足以砸死人的“切糕”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 上面插着一把钝刀。   把这些吃食搬到婚礼上去,一定令所有宾客终身难忘。   她倒是真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 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不重视,因此并没有拿出十分肯定的语气。   于是武松的第一反应, 觉得她是嫌简陋了。   当初那个大嘴孙雪娥住进梁山的时候, 为了和她老公周通办酒的事儿没少吵架,弄得全山皆知。虽说是“回头人”, 但头一次做正妻, 孙妹子坚持一定要做足明媒正娶的面子, 三金聘礼一样不能少,八抬大轿从金沙滩出发,绕山一周, 一直抬到当时的聚义厅, 中间换了三次人, 一群小喽啰累得七窍生烟——这才满足。周通本来过日子十分节俭,为了娶到美人归,也豁出去了, 将自己家底儿掏个精光。媳妇过门之后,不是在屋里腻着,就是下山去疯狂作案攒钱。   山上其他兄弟,若是有幸娶到媳妇的,虽然没这么夸张,但三天酒席、大鱼大肉是肯定要齐全的。不为别的,第一,为了在全山光棍面前好好的炫耀炫耀;第二,自己窝在深山里做土匪,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行当,祠堂香火、祖宗牌位也早就丢到不知哪儿去了。趁着风风光光娶媳妇,把动静搞大搞上天,仿佛就是在向冥冥之中的列祖列宗昭告:咱们家香火没断!求诸位祖宗保佑俺尽快生大胖儿子!   在武松心目里,这才叫像样的“办酒”。以他的性子,更是最好让她在全体兄弟面前风光个够,羡慕死他们,才叫痛快。   再看看现在这里里外外寒酸样儿,不觉愧疚。自己这个要求毕竟有些过分。   忽然觉得明白什么了,是不是以为他不重视?   拉过她手,感到有些凉凉的。   “你放心,不是因为你再嫁……实在是、眼下没有条件……等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补个奢遮的……”   按习俗,不管是寡妇还是被休,的确都没资格再风光太甚。此前也偶尔有人向他嚼舌根,嫂子人虽好,名声不佳,武二哥你别太惯着她。   更别提,那日西门庆随口抖落出一堆陈芝麻烂谷子,所有人都知道他俩曾经是叔嫂关系。梁山上的人习以为常,也就不少见多怪;奈何城里诸多旁人,未必人人都宽宏大量。各种流言悄悄传,婉转的、难听的,必须尽快堵住这些讨厌的嘴。   潘小园一听却惊愕非常。他一说“再嫁”两个字,立刻勾起脑海里一连串的回忆——“传香火生儿子”。过去许婚的时候,这六个字是刻意忘掉的。然而现在婚嫁之事迫在眉睫,不得不膈应。   咬住嘴唇,轻轻甩开他:“你说什么啊!”   武松只道她不喜欢这两个字。然而他秉性直爽,有一说一,六娘可不就是再嫁么,就算不提,也不过自欺欺人嘛。   眼神里带着执着,诚诚恳恳解释:“便是再嫁又如何?只要我不说什么,就没人敢说什么。况且当初不是说好,这也是我死去大哥的意愿,你聘礼也收了——原本也用不着的,也就是个情意——过门不是迟早的事……”   又说一遍。她牙齿都要咬碎了。这人对付吴用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这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知道有些话烂在肚子里就成么!   更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茫然道:“你说什么?什么原本是用不着聘礼的……”   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弟收兄嫂,礼节上可不是用不着聘礼吗!——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粗俗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他那次几近开玩笑的玩具聘礼——还是他额外开恩了?   忽然气得有些想笑,硬着语气嘟囔一句:“所以反正早晚是你的人了,这么着急让我过门,就是为着能合法的生儿子,怀孕了不被闲话么!”   武松一怔:“……是,但是……我……”   确实有这样的意思。确实是想尽快尽到兄长托付的责任,确实是想着万一她怀孕了不被闲话;可他心底也是盼着把自己的女人风风光光娶到身边,和她堂堂正正的厮守一处——这两者并不矛盾啊!   说真话还有错了?   潘小园气鼓鼓看着面前这个状似无辜的臭男人。要么是他的直男癌属性隐藏太深,眼下才不经意暴露出来;要么是他根本耿直得过头,完全懒得跟她转弯抹角地沟通。   她忽然没兴致了,闷闷的回他:“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当口操心自己私事,那才叫落人口实呢。你也不用分心管这事,也不用管我。旁人叫我大姐还是大嫂都无所谓,你就当我是随便哪个梁山兄弟,该做的事我一样不少做。”   武松有些不知所措,看她一眼,轻嗔薄怒,眼神里带点刺,双颊赌气红红的。这副样子许久没见过,也知道她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压力不比那些练兵守城的大男人轻;为了大局,许是一直压抑着任性。这当口旁边没外人,心头的不满也就懒得藏着掖着。   他隐约知道她为什么别扭,却又不觉得自己有错。若按他的性格,武二郎我行我素惯了,管什么名分声誉,旁人的看法就当是放屁。以他在城中的权势地位,就算再风流十倍,又有谁敢多嘴?   这不是顾忌她女人家面皮薄,怕她被人欺负嚼舌么!怎的还成他多事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看在她那些奇形怪状的“军粮”份上,不跟她计较。   眼睁睁看她做出一副“此事再也休提”的表情,一扭身出了帐子,没想好要不要再争辩两句。直到看她一片裙角消失在帘子外面,才忽然心里一跳。   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莫过于这个女人了。自己一个八尺男儿,跟她比任性?   拽开大步追出去,一把拉住,粗声说一句:“方才算我说错话了!你把方才那几句忘了,咱们重新商量好不好?”   潘小园哭笑不得,用力一挣,驳他:“忘不掉!我都记着呢!你亲口说的,时间不等人,早过门早省心,就能名正言顺的生你的娃儿!”   他咬牙。自己的原话被她似是而非地改头换面一番,怎么就变得如此混账呢?   “你这是钻牛角尖!”终于忍不住霸道了一回,扳过她的脸,狠狠盯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宣布:“反正你聘礼都收了,我今儿就娶你过门,让你再多想!”   她彻底火了,手伸进怀里掏了又掏,带着热气的破旧玩具小木刀掏出来,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挥一挥。   “不就是聘礼么!又不是卖身!别以为我不敢退!”   本来已经做好激怒他的准备,却看到武松一惊,明亮的双眼迷惘了一阵。   “这么久,你……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她冷笑一抹泪,“怎么了,又不沉!”   难道还把它混在一堆杂物里,埋在梁山,以后找也找不到么?   这便算是承认了,自己也觉得没出息,别过头去不看他。有点后悔把小木刀亮出来了。   再看旁边,几个耳尖眼尖的军民群众已经闻声赶来,互相交换一个八卦的眼神:这是吵上了?   武松眼神温暖了一些,也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小木刀给她放回手里,平息了好一阵子。   环视四周,忽然问她:“这是哪儿?”   她不解,“幽州城啊。”   “六娘,我……我不知道哪句话说得错了,但你是知道我心的。你看看眼下这座城,你想想守城牺牲的那些人。现在咱们过的不是梁山上的安稳日子,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随时能去见祖宗的日子。你以为我在乎什么名正言顺传香火?那些都是小孩子想法!——你想没想过,只要北边骑兵下来,只要咱们有一次没抵挡住,什么名分香火闲言碎语,统统他娘的完蛋!你一个弱女子,一路陪在我身边,武二领你的恩!名分是没什么用处,但我想着,万一我哪天战死了,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起码不会被人指指点点,起码能拿一份烈士家属的抚恤!若是哪天咱们一起死在这厢,因着是夫妻,人家能把咱们埋一块儿!你要是觉得这些不重要……”   她怔怔听着,看他起伏的胸膛,看他坚定而坦然的眉眼,突然泪流满面。所以这才是他心底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从里没想过这些事……   仿佛应和武松说的话似的,不远处几声嘈杂的“让一让”,担架上几席白布,被一前一后抬着,静悄悄抬出了城。那是上次守城战时中的重伤员。挨了许久,尽管有神医诊治,但终究生死有命,每天有抗不过去的。   生命脆弱如斯,谁能保证,明天的同一时辰,自己还能看到太阳?   她不自觉呜咽出声,也不顾多少人看着,一头扑到武松怀里,用力抱紧他肩膀,腮边的泪水浸到他粗糙的麻布衣衫里。   “重要……谁说不重要……是我没、没想那么多,我……我只会胡思乱想,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咱们当然要做夫妻,能……能多做一天是一天……”   武松双臂收紧,低头抚她后背,又忽然意识到众目睽睽,有些局促。   “我、我就是说说……你别当真……我不会不要命……不会真死……”   她拼命忍回眼泪,嘻嘻笑道:“那是自然。”   喘息一阵,顶着个红红的眼圈,笑着问他:“所以——什么时候办酒?咱们速战速决,我得昭告天下,武松武二郎是我男人,别人跟你打架的时候当心着点儿。”   武松眼中闪过一丝温存,扬头看看太阳,提议:“今天下午?”   真是说做就做的实战派。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潘小园也只好跟着忙活起来。   别人家出嫁的新嫁娘,都是呆头呆脑坐在闺房里,木偶似的等人打扮穿衣服;她倒好,不得不亲力亲为,衣箱里翻腾翻腾,找出一件最华丽的青衫长裙——这年头婚礼上“红男绿女”,新娘一袭青衣,她倒喜欢——衬皮肤白。   衣裳检查一遍,抖落抖落灰,仔细穿在身上;珠宝首饰没一件正式的,还是管方金芝借了件镶珍珠金丝团冠儿,一边试戴,一边吩咐门外的炊事兵:“——杂粮粥里放点糖!豆腐干别忘了淋麻油!——酒要节省着用,悄悄掺两成水,大多数人喝不出来!”   在自己的婚礼上张罗假酒,洪荒上下五千年,也只有她潘六一个奇葩了。   然后是拟定宾客名单。她手头倒是有现成的联军首脑花名册,讨几张白净宣纸,叫几个会写字的兄弟,遣词造句,“请柬”写了十几张,就觉得手酸;看看外面日头,来不及;干脆不写。   巡城几声锣响,派几个大嗓门,消息就立刻传遍了军营各地。大家也都知道这战地婚礼,象征意义多于实质,因此安排好防务,其余人就当赴个酒席,嘻嘻哈哈的来了。   本来宋时婚仪十分繁琐,“亲迎”这个环节更是铺张热闹。譬如得事先将新人的卧房布置完毕,嫁妆堆进去,若是嫁妆丰厚,还得派专人看守,免得丢了;譬如迎亲队伍须得浩浩荡荡,最好是鼓乐喧天,拥到女方家门口一催再催,免不得给散不少“利市”红包,再过五关斩六将,方能把人家的宝贝闺女“抢“出来;譬如新娘进门之时,撒谷豆、跨马鞍、坐虚帐、拜家庙,最后才是新人交拜,撒帐合髻交杯酒,才算完满。   据少数有经验的好汉叙述,到了此时,通常人已经脱了三层皮了,哪有力气洞房,只想倒头就睡。   而此时“事急从权”,各样环节能省则省。武松还半认真的提议以后补上,让潘小园十分大方地拒绝了:“不想脱层皮。”   地点就选在幽州府衙,算是城内唯一一处还算完整的大型厅堂。桌椅板凳眼见不够数,从附近佛寺道观里借来一个个蒲团,上面抹点胭脂,就算是客座了。   至于红纸红蜡烛之类的物品,一片废墟里哪儿去找;好容易让董蜈蚣找到个以前开婚仪铺子的百姓,说是铺面已经被烧没了一半,但家里库房中还存着些儿。   赶紧提出花钱买。没想到那掌柜的一听是潘六娘成亲,脖子一梗,居然提条件。   “钱小人可以不要,但得让大嫂把那天的故事讲完。安公子那一剑到底刺没刺下去?”   董蜈蚣飞报潘小园。她哭笑不得,连忙吩咐把那掌柜的请来,绘声绘色给他讲了一顿饭工夫的故事,这才把一车子彩缎红烛拉了回来。   黄昏将至,厅内灯烛辉煌,小兵忙来忙去,几十个梁山好汉齐齐列队,别提有多威风;还有闻讯而来的一帮子明教首脑,抢先占了几桌素席,在包道乙的起哄下,笑嘻嘻地揭新人的老底。   “不是阿拉吹牛,这潘六娘是陕西周老先生的关门女弟子,功夫不可小觑个,梁山那群人,见了伊都纳头便拜个……这叫深藏勿露……武松就不行个,伊败在我手底下过……”   潘小园待在隔壁“闺房”——其实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画、一屏风而已——听着一帮狐朋狗友把自己吹上天,颇有些徒有其表的惶恐感。   小声吩咐:“岳兄弟,待会儿你别真堵门,做做样子就成了,这些大哥手下没轻没重的,省得闹出危险。”   岳飞也穿着压箱底的新衣,从头到脚英姿飒爽,自信地眨眨眼,难得的跟她唱反调:“不就是跟守城一样。我倒要看看我能守多久。”   岳飞作为联军里唯一和她沾亲带故的“师弟”——其实按照周老先生的安排,应该是师兄,但岳飞既然不敢以兄自居,那就顺水推舟做他姐姐——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娘家亲戚”,此时负责在门口拦人。潘小园本来还担心,对于自己这桩“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婚事,小伙子会不会有什么微词;但岳飞本就不是书香礼教家庭出身的,年纪又轻,想来接受新事物比较快,当事人又是亲师姐,因此二话没说,就答应客串一把娘家亲戚了。   武松那边阵容无比强大。所有梁山好汉都是结拜弟兄。气势汹汹往那儿一站,犹如猛兽出林,天兵下界——那感觉就像是抢亲,而且是每人都要抢回一个新娘子的架势。   其他环节随便省,一帮血气方刚大老爷们,“抢亲”这个步骤一定要玩得尽兴。   当然大家也知道不能欺负岳飞。潘小园放出话来:   “谁伤了小岳队长,自觉三天别领饭吃。”   厅堂里慢慢布置完备,隐约闻到隔墙传出来的酒香气。   嘻嘻哈哈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偷偷舀一碗酒,尝一口,又被人呵斥走。   到了萧让宣布的“吉时”,只听呼啦一声,厅中犹如蛟龙出海、万马奔腾,抢亲团齐齐出动了。 第248章 抢亲   咣当一声, “闺房”大门被踹了一大脚,整个屋子颤三颤,潘小园跟着心里颤三颤。   “开门开门!不然洒家禅杖打将进来了!”   岳飞在门后高声喊道:“不是说好了么!不能用兵刃!”   “哦,忘了……”   外面小声商量一阵, 有人接过接力棒,“五哥七哥,咱们一起拿肩膀撞。一、二……”   岳飞不慌不忙地把堵门的桌子推了一推, 高声答道:“桌子是黄梨木的,虽然旧了些, 依然值钱。我师姐说了,谁弄坏了, 谁赔二十贯现钱。”   三阮噤若寒蝉, 消停了一阵。   忽然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投石问路。   “表姐, 怎的把小弟关在外面了?我也是娘家亲戚, 小乙帮你一块儿应付这些人……”   岳飞回头一看。怎的又有“表弟”了?   潘小园在里面忍俊不禁, 笑斥道:“用不着!你去陪你方姐姐喝酒去!我不……”   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巨响。好在岳飞没放松警惕,立刻用力一顶, 给抵了回去。   石秀不太高兴:“燕小乙, 你这一招‘声东击西’没用啊。”   燕青没好气:“是你太着急了。”   潘小园和岳飞对望一眼。果然不能信任燕青这小狐狸。   经历了几次失败, 倒是没人敢砸门了。依稀听得门外人越聚越多。明教群雄吃得半饱,也凑过来支招,南腔北调的窃窃私语。   依稀听得方金芝说:“你们勿要白费力气哉……也不想想人家潘六娘是做什么个……”   过了片刻, 门缝里窸窸窣窣的,竟是两片金叶子塞进来。   孙二娘的声音响起来:“小岳兄弟,你连日辛苦,这是我们大伙的一片心意……你看在老姐姐的份儿上……”   岳飞自然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刚要出言拒绝,潘小园却眼睛一亮,悄声提示:“加码,再加码。”   反正自己迟早是要被“抢亲”出去的。他们既然使出金钱攻势,那就趁机让岳飞赚点外快。糖衣剥掉,炮弹敬退不谢。   岳飞却不能这么轻易放弃节操,刚要严词拒绝,忽然听背后的小潘姐姐开口了,声音清清脆脆。   “一片金叶子,门开一寸,不还价。”   孙二娘静了一静,然后轻声低语,想必是在向后面的人“筹款”。   只听老好人柴进为难道:“这是最后两片了……”   过一阵,四片金叶子被硬塞进门缝。   “小岳兄弟,开门啊。”   岳飞只得勉为其难收了金叶子,慢吞吞地摘下门闩,极慢极慢地把门打开一寸,两寸……   立刻有十几只手挤进来,强行扩张。十几只手各不相同,白皙的、黝黑的、粗糙的、细腻的、大的小的,有的修的齐整,有的戴着戒指,有的指甲里出外进,一看就是嘴啃的。   岳飞对此早有准备。一边用力堵门,一边伸手从灰尘聚积的门框上,轻轻摘下一只小蜘蛛,放在其中一只洁白修长、右手拇指有厚茧的手上。   一声仓皇大叫,那手迅速抽离回去,带得旁边几只手纷纷掉落。岳飞趁机把门又压回去一寸。   潘小园得意非凡,轻声告诉岳飞:“差不多就行……”   岳飞却玩起了兴致:“我还有好几样机关没用上呢!”   得,真把这当成守城模拟演习了。她刚要埋汰两句,忽然听到背后极近处,有人低语。   “娘子,有人付钱,让我攀窗。”   她连回头都懒得回,直接答道:“我付双倍价钱,瓢把子大哥请回,直接去我的钱箱里取就成了。”   时迁哈哈大笑:“在下诓你呢。没人付钱——我就是来看看战况。”   她微微一笑:“那麻烦你出去看一眼,外面闯门的到底有多少?”   时迁犹豫片刻,却拒绝了这一单。   “客人恕罪。时某有更大的单子在身上——城外虽然太平,我也得随时监视,方能对得起收的价格。时某这就走人去也,客人回见。份子钱已放在你房内了。”   她赶紧跟瓢把子道谢。再一抬头,只见岳飞已经汗流浃背,快要撑不住,堵门的黄梨木桌子已经慢慢被推到一边去了。   门缝越开越大。忽然塞进来一个脑袋,豆眼鼠须,竟是造假圣手金大坚。   两只手艰难地卡在门缝里,笑嘻嘻朝她作揖:“娘子,上次的制造单子,小人刚刚发现,多给了娘子两千贯的钱引,这个……小人做生意本小利薄,实在亏不起,还请娘子发发善心,这两千贯还给小人如何?”   潘小园:“……”   隔了这么久,终于想起来他那次“免费赠送”。让他帮忙造了五十万贯的假钞,最后交货的时候多了两千贯,吓得她在交引铺虚惊一场,还以为出问题了呢。   但谁还把两千贯假钞随时带在身上。只得为难道:“这个嘛……要么容奴家过后再还……”   金大坚三角眼一眨,一副讨打的奸商表情:“小人现在急需些个。”   也知道他是趁机搞幺蛾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慌不忙笑道:“那边让奴家折成现钱还给先生。当初五十万贯钱引,造价是两千贯;眼下要还两千贯的钱引,似乎就是……就是……”   飞快算一遍,嘻嘻笑道:“只要八贯现金就够啦。岳兄弟,给他一片金叶子,至少值十贯。”   岳飞脑子转得没她快,还在思考为什么是八贯;金叶子早就被他深深藏进怀里,听她一吩咐,赶紧掏摸,拽出一片:“拿去……”   金大坚依旧笑嘻嘻,门缝里艰难地伸进一只手,用力一抓……   “啊哟!小岳啊小岳,你也不拿稳点儿,你瞧,掉地上啦。”   金叶子被金大坚手指头一捅,反倒扑的一声,掉在岳飞脚边了,金光灿烂一小片,衬着个油光水亮羊皮靴。   岳飞忙道:“对不住。”弯腰去捡。   金大坚刺溜往后一蹿。后面十几人大叫:“动手!”   趁岳飞弯腰露出空门,几双手上下齐施,两个扳肩膀,两个扭腰胯,还有两双大脚直接去绊他双腿,岳飞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抵挡这般偷袭,“啊哟”一声,一个屁股墩儿坐地上了。   咔嚓一声,木门大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魔星一拥而上,地上的金叶子瞬间被几双大脚踩在底下。   “哈哈哈!洒家先进来的!弟妹啊,你别怕羞……”   鲁智深得意洋洋,刚说一半,突然“啊”一声,只觉得兜头一阵热水淋下,光头尽湿,直裰也湿淋淋的,满目水帘,原来上面被安装了一个小机关,几根细线连着个大铁锅——还好岳飞手脚精细,没让那大铁锅也砸下来。   被方貌丢进池塘的恐怖记忆瞬间涌上来,只怕前方还有什么陷阱,大和尚吓得往后一缩,靠倒了后面五六个人。   紧接着扑扑几声,改造过的弹弓“万箭齐发”,土疙瘩弹药倾盆而下,门口露面的无一幸免,灰头土脸的高声咒骂。   岳飞哈哈一笑,纵身而起,一拳击出,“这是西域剧毒断肠蚀骨散,师父快去找安神医救命吧!”   鲁智深大怒:“断你个撮鸟!”   扑的一声,两臂相交,同时一声大喝。   夹杂着后面一声俏声惊呼:“师父手下留情!伤了他,三天不许吃饭!”   鲁智深的身材宽度足足是岳飞两倍,她可不能让师弟冒这个险,金刚面前掸鸡毛,罗汉脑袋上刮金粉。   鲁智深听她这么一说,又为难了。他出手没轻重,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姓岳的虽然本事也算不错,不知道骨头酥不酥,万一给他打咔嚓了呢!   正僵持不下之际,又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说话了。   “岳兄弟,上次我观你马上枪法,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点火候。你若不弃,回头林冲跟你仔细说道说道——我不让你放门,你只要往后退两尺,便算答应。”   不愧是一团和气林教头,连讨价还价都那么有分寸。岳飞更是眼睛一亮。他虽然得遇名师,但限于年岁阅历,毕竟没能练到炉火纯青;而八十万禁军教头许诺亲自给他开小灶,不知能让他少奋斗多少年。   岳飞还没表态,后面小潘姐姐都快急了,一个劲儿的撺掇:“答应答应,千载难逢!你知道上次林教头给人开小灶,是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求来的?”   推却不得,只得应了:“那、那谢谢林教头……”   不就是往后挪两尺么,不能顶着门,可他还有一双拳头呢。   门一开,后面二龙山小分队一群人——史进、曹正、周通、李忠、张青——一个个挤进来,布袋包着沉甸甸的钱,上来就冲岳飞乱扔,哈哈笑道:“嫂子放心,俺们手下留情!”   潘小园在屏风后面听声辨形,不依不饶提醒:“打掉他一根头发,统统三天不给饭吃!”   众人一怔。开始说的是“伤了小岳,三天不许吃饭”;而好汉们理解的“受伤”,怎么也得缺胳膊断腿儿见血昏迷才算;她空口白牙重新一定义,断根头发也算受伤了?那是不是岳飞自己揪一根头发下来,他们这些人也得池鱼之殃,饿上三天?   门外几十只眼睛盯着他那头漆黑乌亮的长发,生怕呼吸吹重了,给他吹下来一根两根,饿肚子的反正不是武二哥。偶尔试探一拳一脚,也都拿捏着分寸。   但这种耍赖伎俩难不倒众好汉。听得人墙后面,似乎是吴用的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大家休要六神无主,小生早有计较……拿个麻袋来,将小岳将军瓮中捉鳖即可……”   岳飞一慌,又听吴用胸有成竹地吩咐:“麻袋已让人备好——杨志兄弟,麻袋拿来!”   却没人答应。过了好一阵,听得杨志委屈一声:“……路上丢了,对不住……”   岳飞乐了。仗着有“三天不吃饭”的护身符,门边一守,凛凛生威。   但见他:拳打插翅虎,脚踢混江龙,温侯仁贵皆败阵,阎罗太岁难近身。一时间又将众好汉推出去两尺。被踩在脚底下的那片金叶子终于重新露出来,被哪个手快的一把捡走。   外面一干粗汉彻底没辙。有人大叫:“公孙道长,快来施个定身法儿,把这小子定住!”   远远的回音传来:“没空……无为而治……贫道还要去给百姓讲道法……”   忽然听外面七嘴八舌地说:“武松大哥来了!”   武松无聊等了许久,这才想起来过来看看,一来就哭笑不得:“还没进去呢?岳飞那么厉害?”   大家纷纷说:“厉害得紧,就等大哥你呢!”   武松哈哈一笑,真给面子。   还是不忘向旁边问两句:“卢员外、呼延将军那边……”   “回大哥,一切正常!”   年轻后生在这边闹,卢俊义、呼延灼这等“上了年纪”的,对此没太大兴趣,因此请缨守城。不过呼延灼派了个小兵来问,新娘子抢出来没有。   潘小园在里头捂着嘴偷偷乐,猜想武松会是什么打扮——他连日征战,没什么体面衣袍,不晓得该管谁借;要是管萧让借书生长衫,只怕脚底下要露出一大截;要是管方貌借“王爷袍服”,级别是够了,梁山的大哥们必定看不顺眼;要是管柴进借王孙公子那种圆领,只怕衣裳要给他撑裂了……   忍不住欠身,偷偷探出窗外去看,只看见一片衣襟、黑皮靴,大踏步朝屋里走来了,众人纷纷让道,一边起哄:“大哥快去把嫂子抢出来!俺们还等着喝酒呢!”   也有人提醒:“记着,不能打掉小岳一根毛……”   岳飞不客气地收了武松一枚大红包,拦在门口笑吟吟:“武松大哥,打一架?”   武松往里一看,新娘子躲到屏风后面去了,故意不露面。只有娇声俏语跟他打招呼:“二哥,除了岳兄弟,这房里的屏风啊字画啊也都值钱,打坏了要赔的。”   武松定定神,往里再看一眼,声音有些凝重。   “六娘别闹了,快些办完事便好。时迁兄弟来报,城下似乎有人来……”   潘小园一惊。怎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这时候有人来,会是谁?   赶紧说:“岳兄弟你让开,我出去便是。那个……要是实在着急,改天再继续也可以……”   岳飞也有点懵然,不由自主闪开身子,问道:“是何人……”   武松不答话,大步抢进来,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个盛妆丽人,小心翼翼地朝上看他,等回话呢。   一把抄住腰,往肩上一扛,哈哈一笑:“你怎么就信了呢!”   她勃然大怒,在他肩膀上拳打脚踢:“武松,你等着……”   大厅里开了酒席,所有人痛快喝酒,抓起手头的锣鼓当当当乱敲,会唱的不会唱的扯开了嗓子乱嚎。燕青本来说给新人吹奏一曲《凤求凰》,低头一看洞箫没了;找了半天才发现,被邹渊邹润叔侄俩拿去开盘放赌,赌那箫到底有没有被李师师摸过,筹码已经开到十五贯了。   燕青无奈宣布:“是我在幽州的民居里捡的。”   一阵哈哈大笑。张顺一蹦三尺高:“我赢了我赢了!快拿钱来!”   喧喧嚷嚷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翻了——阴云压顶的孤城里难道有一抹彩色,大家都是趁着这当口及时行乐,新郎新娘反倒被放在了第二位。   倒是不忘一一过来敬一杯:“武松大哥请!嫂子请!今儿俺们托你们福,好好儿的乐了半日,往后记得半辈子!”   只有鲁智深有些犯迷瞪:“这酒怎的有些淡呢!洒家昨天偷喝了半坛,还不是这个味儿呢!”   明教诸人不饮酒,本来武松吩咐待茶,但潘小园觉得不能这么随便,督促伙夫们搜寻原料,烧了各式饮料——姜蜜水、甘豆汤、梅花膏、皂儿水,不少都是东京“茶汤王”的独家手艺——直喝得诸位江南朋友眉开眼笑:“原来北方也有这等好东西个!”   烧饮料的小伙子憨憨一笑:“就这么点儿库存,大家省着些个。”   潘小园盈盈微笑,敬了一杯又一杯。好在美酒稀缺,说是敬一杯,其实也不过就是抿一小口,一杯酒能用十来次,粗略看来也勉强算是“千杯不醉”。   等众人吃饱喝足,才想起来下面还有节目:“萧先生说了,新郎上高坐!”   “新郎高坐”是北方顶流行的一样婚俗,在中堂布置高榻,再搬椅子,请新郎高高上坐,媒人、女方家人反复请三次,才给请下来,表示新姑爷身份尊贵,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了。   武松却不以为然:“搞什么特殊?还当是坐皇位呢?要是谁敢在梁山兄弟面前这样,看咱们不揍他!”   大家一怔,吵嚷声音小了些。他倒任性,以为这是摆摊卖艺呢?还带挑节目的?   只有鲁智深粗声附和:“就是!洒家也看不惯!欺负女人家呢吗这不是!”   萧让笑容凝在半道:“这个嘛,就是个礼节……”   “我说不要就不要!下一步!”   只好顺着他。萧让清清嗓子,不敢随便再说,脑子里过一圈,看还有什么步骤是武松大概会省略的。   旁边众人可等不及了,南腔北调地笑着提醒:“是不是得入洞房了?哈哈,洞房在哪儿啊?俺们去闹去!”   有人自作聪明:“洞房么,就是中军营帐……”   立刻有人哈哈嘲笑:“中军营帐里住着十来个人哩!要是新郎新娘晚上去那儿入洞房,那……嘿嘿,可不,就是……哈哈,嘻嘻嘻……”   笑声渐趋猥琐,就算压低声音,大伙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那把其他人赶出去不就成了!就这么一天!”   “嘿,赶出去住哪儿?武松大哥娶媳妇,让无辜兄弟睡草地?还不如……”   也有知道些内幕信息的:“嘘,都别说,那洞房是武松大哥派俺去布置的,就在东城大佛寺底下的小营地里,清静少人……回头咱们大伙一块儿摸过去……”   萧让使劲咳嗽一声,制止了大伙的遐想。   “那个,参拜……拜家庙,拜舅姑,新人交拜……”   前两样是水中花镜中月,重点在第三样。   大家嘻嘻哈哈的把两人拽到当中,七手八脚的指点站位:“站这儿,站好……”   还没准备完毕,却忽然听到人群里董蜈蚣的声音:“大哥大嫂,那个、大家……俺不想打断好事儿,但城上卢员外刚刚说……看见城外有人……”   说前半句的时候,大伙还在乱七八糟的闹腾;说到后面,一个个都静了。   董蜈蚣小心翼翼又重复一遍:“有人来访,说要进城……”   潘小园吃惊不小,睁大眼看看武松。武松也一头雾水。方才他明明是随口诓了一句啊,   难不成真实现了?   一瞬间有点后悔。这叫不叫一语成谶?   还不忘自己的统帅身份,彩缎牵巾先放一边,朗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来的是敌是友?派人去查一查。” 第249章 通敌   董蜈蚣嗖的一声跑了。没多久, 又溜回来,激动大喊:“大哥大嫂,来的不是敌人!是——是朝廷派来传圣旨的!说是让咱们赶紧出城去迎!后面跟着一群人,大概是来送粮草的!”   众好汉喜形于色:“朝廷给咱们送粮了?”   更有人哈哈大笑:“肯定还要给咱们封个官!嘿嘿, 武松大哥今天双喜临门……”   武松也微微激动,跟潘小园对望一眼,自己又皱眉:“怎的都不提前通知一声?”   还算冷静, 吩咐:“那好,等这边完事了, 再做理会。”   董蜈蚣后面跑来几个小传令兵,急急忙忙劝道:“大哥, 这个……朝廷派来的‘天使’, 咱们可不能怠慢……人家在城外等着呢……”   “那就派人去先请进来!好酒好肉招待!”   几个小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吴用赔笑提醒:“这个……武松兄弟怎的忘了,咱们梁山泊以往迎接朝廷使臣, 都是清晨不到, 全体首脑就下山去, 三十里外列队迎接,他们何时来,就等到何时的。今日就算咱们不出城, 怎么也得你亲自去迎吧……”   武松皱皱眉。当时是梁山上赶着招安, 自然对任何一个朝廷狗腿子都毕恭毕敬。如今风水轮流转, 难道还要仰人鼻息么!   自作主张决定:“不去!没看我这边忙着呢!”   潘小园挨在他身边,心头一甜一暖。但还是贤惠一次,轻声劝道:“要么先去……”   武松摇头笑笑:“让他们等一阵, 又不少块肉!喂,咱们先拜了再说!”   满厅好汉没几个把朝廷放在眼里,立刻跟着起哄:“拜了再说!管他个鸟!”   她再推辞不得,羞涩同意,扶着旁边岳飞,快速下去拜了两拜,四周一片欢呼口哨。   来不及体味为人新妇的身份变化,立刻催武松:“去吧。”   一个月“吃糠咽菜”,终于等来了朝廷派来的天使。谁知“天使”到来之际,城里的人竟然在开酒宴,把他冷落了好一阵子。“天使”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城内派人请时,高傲回话:“不进去!叫你们的首脑出来迎!”   满城守兵都是不把朝廷当回事的。明教这边,方貌干脆装病,说不乐意给朝廷使者磕头。让梁山随便找个长得像的小兵冒充他就行了。   于是最后只带了十余个梁山首脑,外加岳飞,再加一个假方貌,一行人乘马出了南城门。   三十来个随从,簇拥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气色有些灰暗,想来从东京城跋涉了这一路,颇有些水土不服。眼看夕阳耀眼,空气寒凉,还有人从行李中拿出大氅,殷勤给披上。   “天使”将来的人扫了一眼,满意笑道:“不错,都是懂礼数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忍笑。大家身上还穿着光鲜礼服,武松尤其的精气神,一身绛红袍服,皂色冠帽,腰间是管柴进借的玉带,显得他对“天使”的到来无比重视——难怪人家满意呢。   “天使”还说:“今儿天色晚了,得给我们大伙准备个舒适些的住地!一路跋涉累死人了!要洗浴!”   武松等人无语。吴用连忙说了一堆好话,表示一定要尽心尽力接待朝廷使臣。   那“天使”摆着架子,又寻个不是,开始批评:“懂不懂规矩!接圣旨哪能带兵器!快摘了!”   倒是疏忽了。武松使个眼色,大伙齐齐将腰刀解下来,堆在地上。鲁智深把禅杖倚在垂杨柳底下。   反正有刀没刀也只是做个姿态,就算赤手空拳,难道还怕他不成。   但随后的命令就难执行了。这帮人见面礼也没给,阿谀谄媚也惜字如金,三跪九叩更是不肯,吊儿郎当的,只肯象征性的跪一跪,就催着读圣旨。   “天使”只好不和没文化的乡下人计较。讪讪的打开圣旨,照本宣科。   圣旨里说了几件事:   第一,刘光世、韩世忠的报告已经顺利上达天听。朝野上下对于金兵闪电南侵的事实表达了极端的惊讶和愤慨,已经派外交使节前往金国使馆去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抗议。在双方有可能达成和约的前提下,幽州守兵不许有任何过激行为。   武松和诸将对望一眼。“达成和约”?他们想得倒挺美。   问一句:“如何叫过激行为?”   “天使”颇不耐烦:“你们会不会领会精神?——要是金国人来犯,不能把他们惹怒!要等朝廷号令!”   七八张嘴同时张开来准备反驳。武松挥挥手,“算了。”   跟这人也争不出什么来。当笑话听就行了。   第二,幽州是战略要冲、北方边境必争之地。在燕云十六州已被逐步蚕食的情况下,圣上对幽州城的防御十分重视。已派二十万正规军前来驻守幽州城,不日即将接替城防守卫。   大伙一片哗然,又惊又喜:“二十万!”   已经有性急的跑上土坡,手搭凉棚往南一看,果然看到晚霞当中,南面旌旗招展,尘土飞扬。二十万大军的衣甲清晰可见,马上就到达幽州城下了。   于是大伙也不吝赞赏,呵呵笑着说:“圣上十分英明。我等五体投地。”   武松笑问:“韩世忠回来了?”   “天使”摇摇头。说金兵西路军正在围攻太原府,韩世忠和刘光世的部队被派去增援了。这次来的是个叫韩民毅的戍将,是从临近易州调来的。虽然都姓韩,但似乎和韩世忠没什么亲缘关系。   大伙想想也有道理。总不能让韩世忠带兵千里迢迢的再从汴京赶回来。更有人想,不知这位韩民毅军事素养如何,回头交接防务的时候,得好好把这阵子血战得来的经验向他说一下。   “圣旨”长长的一大张,卷起右半部分,左边的展开来继续念。   “第三,卢俊义、武松、方貌等所辖民兵,虽曾啸聚山林,尚有臣伏天威之心,本欲用彰天讨,念其守卫城池有功,原免本罪。勒令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目下纳官,自行解散,各归乡闾。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一段话念得文绉绉,一部分好汉当即听得晕头转向。   卢俊义低声解释道:“是说咱们功过相抵,让咱们把钱粮兵器尽数交公,然后就地解散,回家种田!”   大伙笑意还没散去,立刻怒发冲冠。   “不是说招募义军,共同抗敌么!不是说发粮草么!你们出尔反尔!……”   “天使”冷笑:“提出‘御戎’五策的那个李纲,因为施政不力,已经被降职了!圣上说了,这些民间‘义军’十有八九都是目的不纯,国家不需要!整个河北、山西路的义军全都奉旨解散了!你们倒搞特殊!”   大伙惊呼出声:“这……”   鲁智深一拳打折旁边一棵小树,叫道:“没你娘鸟兴!洒家们在这儿流汗流血,保的是国家!不授功、不发粮饷也就罢了,凭什么让洒家们交东西解散!”   那“天使”大惊小怪:“不治你们罪,难不成还要得寸进尺了?还不谢恩!”   一帮人梗着脖子,就是不服。互相看看,当即有人眼睛就瞄上了刚摘下来的腰刀。   武松尚且沉着,低声道:“他们后面有二十万大军。先别轻举妄动。”   岳飞也礼貌提议:“大哥们稍安勿躁。且听圣旨下面还有些什么。”   他头发衣衫还有些凌乱,是方才“抢亲”时,混乱中被扯散的。玩闹了一下午,大伙跟他的感情更上一层楼,对他在守门时展现出的军事素养更是刮目相看。因此眼下岳飞说话,分量仅次于武松方貌卢俊义,没理由反驳。   大伙气哼哼的不说话。那“天使”也有些瘆得慌,不强求他们跪拜谢恩了,飞快将圣旨再展开些。   “第四,幽州戍将敢队长武翼郎岳飞……”   岳飞没想到圣旨里出现了自己的名,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跨出一步,单膝跪下,用手把鬓角抿抿整齐,神色忐忑中混着期待。   “……岳飞,击退金兵大军进攻,守城有功,本该重赏。但其不听上级号令,小臣越职,与民间军马暗通声气,将城防之重任拱手交予他人,至国门于危难,其罪当诛。将其军功折过,革职削籍,贬为白身。着令即刻交还兵符,若无他罪,再予放行……啊哟!你们干什么!”   岳飞听到第二句话,就落得一张脸煞白,难以置信。而随行的梁山众好汉直接气炸了肺,刷刷刷几声响,没等那“天使”读完,地上一堆腰刀已经全都只剩了空鞘,一排雪亮刀刃挥了出来。   “天使”大声叫道:“你们要造反抗旨么!”   身后亲兵也立刻亮刀,齐声喊道:“跪下!”   武松怒道:“岳飞以两千人抵抗金兵六万,不靠我们民间兵马相助,难道还能有天兵天将帮忙么!不听上级号令,他那上级早不知藏到哪儿去了!你们不封赏他,反倒削他军籍,让功臣回家种地去?”   “天使”傲慢一笑:“有意见,可以上东京鸣冤去啊。我只是个传话儿的。”   回头使个眼色,“给我把岳飞拿下。搜他身上!一会儿再搜他军营!没有叛国通敌的证据,再放了!”   十几个梁山好汉举刀怒喝:“谁敢动他!”   三十余个亲兵见了这等阵势,连连叫道:“造反!造反!”却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反倒是岳飞十分平静,劝道:“既是要搜我,任他们去搜好了。大哥们不必拦阻。”   说着朝南面使个眼色。前来接管幽州的二十万大军已在视野之内了。这十几个梁山好汉就算个个都是三头六臂,要是真敢抗旨伤人,也得立刻被收拾了。   武松忿忿瞪了一眼那“天使”,命令兄弟们:“刀先收回去!”   五六个亲兵这才敢上前,喝令岳飞:“举起手来!衣带解开!”   岳飞笑道:“我本无罪。”坦然照做。   梁山人众几十只眼睛狠狠盯着那几个亲兵,防止他们暗中下黑手。   颈间一把金锁,腰间一个羊皮水囊,怀中油布包儿里几块沉甸甸的“切糕”——通通给搜出来丢在草地上。腰带上的兵牌一把扯下来,验过了,交给“天使”收了。   再解一层衣服,只看到几封家信,几张物资清单,藏在内衣襟里的三片金叶子,再就是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   岳飞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那“天使”眼睛紧盯着纸条上的蝇头小字,拖长声音读道:“大金国左副元帅完颜宗翰谕:宋未能攻克辽国南京,彼不守盟约在先,无须再与之为友。辽国既降,立刻南下,攻占河北,以补灭辽一役之亏空。宋境内大金子民,须立刻响应,不得有违。”   指着岳飞鼻子,惊喝一声:“大胆岳飞!还说无罪,竟敢勾结敌首,公然通敌!”   岳飞瞠目结舌。时迁给他带来的情报,这会子没头没尾念出来,倒好像是金国元帅给他的指示了!   立刻分辨:“这不是……”   “还狡辩!你一个小小军官,不是说守城困苦么!何处来的金叶子!眼见是做汉奸得来的赏钱了!”   “我没有……”   “给我拿下!先押送幽州牢城!”   五六个亲兵围在岳飞身边,不费吹灰之力给扭了起来。   武松喝道:“动手!”   可随即看到,一把刀已架在岳飞颈间。“天使”冷哼一声:“怎的,难不成你们都是同党!”   梁山众人不敢贸然轻举妄动,纷纷叫道:“岳飞要是金国奸细,如何会拼死守城!这是哪个朝廷狗官下的令!”   那扮假方貌的小兵一直默默无言,也终于忍不住喊一句:“荒唐!糊涂!你们只会算计自己人!”   “天使”冷笑:“蔡太师童枢密运筹帷幄,岂是你们这些草莽粗人能理解的?刘光世刘都督的文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岳飞以两千守兵力敌六万敌军”——你们用脚趾头想想,可能么!神仙也做不到!肯定是他通敌!”   一帮土匪都给气笑了:“X你娘个蛋……”   亲兵们齐声吼道:“都让开,回城收拾东西解散!再不滾,就算抗旨!”   岳飞被几个亲兵不客气地扭着手臂,疼得微微出汗,轻声说:“你们别管我……别抗旨!”   武松怒色毕现,眼中火焰暴燃。握刀的手骨节毕现,青筋暴起。   那“天使”被他瞪得忍不住一哆嗦:“你、你们胆敢造次……”   武松咬牙许久,轻轻挥手,喝退几个忍不住拔刀的兄弟:“先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圣旨荒唐到了姥姥家,但倘若此时抗旨造反,近在咫尺的那二十万宋军,不管是精锐还是脓包,若是和他们正面冲突起来,联军难免重大伤亡。   在敌人眼皮底下相煎何急,有些人不在乎,但自有在乎的人。   大伙目眦欲裂,眼看着岳飞被押送走了,才低声商量:“回头把他从牢里劫出来。这种事咱也不是没干过。” 第250章 圣旨   回到城里,“婚宴”早就散了,小兵们稀稀拉拉的收拾东西。   武松挑个合适的时机场合,将联军中的首要人物聚在府衙,宣布了“圣旨”的内容。   不出所料,怒吼的声音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料到了朝廷可能会不爽快,可能会不认这个义军,可能会瞒报他们的功劳。却没料到他们耍赖耍得如此彻底。   “滾他奶奶个蛋!这样的鸟朝廷,不反更待何时!”   “这叫做弓尽鸟藏,狗死兔烹,不厚道之极!依小生看,自毁长城之事做不得,兵器不能拱手让人……”   “阿、阿、阿乌卵朝、朝廷,阿拉教主早……早知道、知道……伊拉弗……弗、弗……”   “洒家一路南下北上,不是为了在这儿解散的!”   “阿弥陀佛,作孽作孽……”   “岳兄弟被……被下牢了?”   “阿叔,快去给阿爸写信!”   “唉,世事多变,清静无为呵,贫道还是在天长观住下好了,大伙不必管我……”   武松也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咚的一拳,打碎那黄梨木桌子,跟着众兄弟喊一声:“不如反了!”   正骂声一片,忽然空气中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音量不大,可却把满堂的南腔北调盖住了。   “各位要造反,可还得三思。刚刚得到的线报,六万女真大军三日之后突袭燕山府,到时兵临城下,可别怪我没提醒。”   众人齐齐一怔,不自觉仰头,朝屋顶房梁各个方向望去。   几个梁山好汉叫道:“时迁兄弟?你回来了?”   时迁的情报从来没有不准确的,也向来不说第二遍。在不知何处“嘿嘿”笑了两声,便销声匿迹,再不言语了。   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武松、吴用、朱武、林冲、吕师囊、方貌几个明白人,小心翼翼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说道:“撤吧。”   两万梁山军和两万明教军,四万人齐刷刷静悄悄,第二天便按照圣旨的要求,灰溜溜撤出了幽州城,规规矩矩办手续,和那个新调来的韩民毅交接了防务。   按照高层的安排,离开得十分低调,拖泥带水辎重满地,一个个垂头丧气,仿佛真有出了城就解散的架势。   交出来的兵器却是稀稀拉拉的屈指可数,马匹也都瘦弱生病,看起来命不久矣。派人问时,几个土匪梗着脖子说:“俺们又不是正规军,哪来的钱,能人手配枪配盾?一双拳头、一个天灵盖,就是俺们的兵刃!--这儿是有几杆破刀,总得让俺们回乡路上有的防身吧?再收走了,俺们没活路了!”   说得倒也在理。朝廷派来的“天使”旨在传话儿,监督审查不是他的任务。况且这帮土匪实在难缠,说话粗俗不堪,也不愿意和他们多接触。于是睁只眼闭只眼,也就不追究了。本来朝廷大军也不稀罕他们那点儿破烂货。   待到联军出城之时,百姓们闻讯出来,夹道欢送。这又让“天使”看得有些不舒服。他们这一阵子,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心?   原本布置舒适的“洞房”,眼下成了“天使”的落脚地,武松没来得及享受一刻春宵。   二十万货真价实的宋兵进驻城内,雄赳赳气昂昂,光通过城门就花了一个时辰。   百姓们从没见过这么多军马,一个个涕泪横流:“这下更安全了……”   可惜那二十万宋兵没给百姓留下太好的第一印象。刚一进城,就有人在列队欢迎的百姓里发现个漂亮小娘子,凑过去摸了一把脸蛋。那小娘子惊叫着跑远了。宋兵哈哈大笑。   城南十里处,南北联军停下扎营。小土坡上,搭了个隐蔽的瞭望台,低洼处,十分低调地将火灶用树枝和帐篷挡住。   潘小园混在老弱辎重兵的队伍里,十二分的不明所以,呆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觑个空当儿,跑去问武松:“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要干什么?”   婚礼草草收尾,省却了最有意义的洞房,她一句怨言也没有。此时见了武松,倒没觉得身份变化多大,感觉还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武松将前日接“圣旨”的细节跟她解释了一遍,又轻声说:“咱们若是跟那二十万守军冲突起来,三日之后金兵再来,那便是腹背受敌,多半得全军覆没。所以大伙商议之下,决定今天撤出来,也算是保留实力……”   她着急:“可是岳飞给监在城里了!”   武松心中早有规划,又解释:“不慌。等那韩啥啥把金兵打退了再说。到时派几个身手伶俐的兄弟把岳飞救出来。”   说得有条不紊。可二十万宋兵对六万金兵,潘小园觉得不容乐观。   “那……要是打不过呢?”   武松微笑:“不然你觉得,咱们为什么在这儿就扎营了?”   她恍然大悟:“黄雀在后!”   激动一刻,却又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不过……还是让那个韩啥啥打赢了的好。”   到了第三天上,潘小园才发现,武松的预测只有一半准确。   那个幽州城的新守将韩民毅,手握二十万重兵,面对六万金兵,非但没打赢,而且居然一触即溃了!   二十万宋兵刚刚驻进城里,帐子刚竖起来,还没来得及探索城内寻欢作乐的地方,就听闻金兵来袭,有人当场尿了裤子。   本来以为燕云有这帮“义军”经营守护,打了几场仗,大金国就算要啃硬骨头,或许也不太会从这儿下口了吧。调他们前来驻防,不就相当于出个远差,看看塞外风景,历练历练,升个功名么!   怎的老天如此亡我,这甫一进城,就发现是来送命的!   哀鸿遍野。二十万厢军尚未和金兵交手,已经被吓成了残兵败将,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逃出城去,逃进树林、草原、山区、乡下。   林冲登上一片高地,远远望见逃逸的一簇簇宋兵,悲观地评论一句:这便是他当年带的那八十万禁军的平均水准。   吴用、朱武、吕师囊,几位军师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北方那冒着黑烟的幽州城,耐心等候。   终于,看那韩民毅的二十万军马溃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似乎是准备开城投降了,才急促传令:“杀!”   金兵正大摇大摆的准备入城。有的已经卸下铠甲,放了马匹,大嚼干粮,准备好好休息一场了。   完颜宗翰有些奇怪。上次遇见的守兵顽强精悍,俨然一个训练精良的敢死队,先劫营,后掩杀,害得他栽了好大一个跟头,不得不回去重整残兵,还被主公狠狠训了一番。   怎的厉兵秣马这么久,好不容易再聚起六万,鼓起勇气卷土重来,城里的守兵却突然都变兔子了?   早知如此,就早点再打回来了。   不够总算是一场来之不易的胜仗。听说大金西路军在太原府受挫,眼下和王禀率领的宋军拉锯战,逡巡不前;自己这边进展顺利,可算能争个第一,头一个进军开封府了。   谁知还没得意多久,远远望见南边尘沙飞扬,马蹄声声,宋兵似有援军到了!   赶紧命令迎敌。大部分金兵毫无准备,仓促应战,有些连盔甲也没来得及套。   而且更令他们绝望的是,赶来的“援军”,正是上次遇到的那帮“敢死队”!   连幽州城门还没进,就被狼狈赶了出去。金兵长途跋涉,又刚打了一场攻城战。虽说赢得容易,到底是耗费了不少体力,马儿也都精疲力竭;眼下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四万生龙活虎的精锐部队突然袭击,勉强撑了一刻,就兵败如山倒,被分头击溃。   这次失手比上次尤甚。宗翰的东路军彻底元气大伤,留下满地尸体,仓皇北撤。   第二次打赢金兵的联军来不及欢腾。城里倒是还藏着一些韩民毅的宋军残余,找出来,还没喝问,人家立刻跪地投降:“好汉们饶命……”   那就不客气,收编到自己的队伍里。不过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只能分配去收尸拉辎重。   然后派人闯进牢城,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关在里面的岳飞。小伙子灰头土脸的,正一脸懵圈地扒着牢门往外看呢。   岳飞听着外面动静不对,先是:“不好啦,金兵来啦!”   过了一会儿:“城要破了!打不过了!”   然后:“听说主帅降了……咱们赶紧逃乡下去吧……”   说话间,看守他的狱卒逃了个干净。   岳飞知道大约是金兵攻进来了,推推牢门,锁得结实;料想敌军马上便会接管牢城,于是撅折一根凳子腿儿,准备来个不屈到底。   可随后扑啦啦冲进来的,居然都是熟面孔。大伙七手八脚打碎牢门,这就把他莫名其妙地揪了出来。   武松一看他,乐了:“没吃太多苦头。走!”   岳飞好容易才理解了现状。一路上一边掸头发衣服,一边纠结那二十万大军,死活不相信他们都已溃败殆尽了。   “二十万……二十万啊!武松大哥,你、你确定?”   武松冷笑:“也许没那么多。除去老弱后勤,青壮年有十来万吧。”   “不是、我是说……他们都逃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那……现在怎么办?”   武松笑道:“那得和大伙商量商量。”   一路将岳飞带到城南军营。那里密密麻麻歇息着数万兵士。其中有不少岳飞的老部下,刚被收编到韩民毅麾下,转眼又成了散兵游勇。   见到岳飞,热泪盈眶:“队长,俺们以为你……你……你让狗官害死了呢!”   几个跟岳飞混熟了的年轻梁山兵笑斥:“说的什么鸟瞎话!岳兄弟是俺家大嫂的亲师弟,命硬!”   还有的热情丢来几件臭衣裳:“兄弟,先把你那身鸟囚服换了!”   岳飞也伤感。熟悉的军帐颜色,熟悉的叫骂风格。余光瞥见小潘姐姐正指挥人手,张罗午饭,一桶桶粮米乳酪从库房里搬出来。一切宛如昨日。   然而眼下怎么办,他却完全想不出来。看看周围的兵士,虽然打了一场大胜仗,可也不免眼露迷茫之色,悄悄互相问:“这是要咱们在城里长久的住下了?”   呆坐了许久,只见武松召集几人开会,也商议了许久,这才慢慢登上一座高台,提气喊话。   “兄弟们!”   不论是梁山还是明教,大伙放下手头之事,齐刷刷立正站好,扬起一片尘埃。   武松放空一刻头脑,看着下面那一片年轻热血的面孔,忽然眼一亮,看到六娘拉着方金芝的手,混在人群里,认认真真的听着。   心中一热。沉声发话。   “兄弟们跋涉南北,守城护国,凭的全是一颗良心,大伙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朝廷得知了咱们在此,前几日由东京送来圣旨,其中内容备细,大多数兄弟还未曾尽知……”   说着将接来的圣旨刷的展开来。大伙鸦雀无声,敬畏看着。   武松却不读。抬头问道:“都说皇帝是天,他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得干什么。朝廷里那帮老头子,讲究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咱们不是朝廷里的老头子!我想先请问各位兄弟,倘若圣旨上说让咱们去死,咱们就乖乖去死么?”   底下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不去!”   夹杂着某些没心没肺之徒的哈哈大笑:“当洒家们是傻子么!”   武松说道:“那好!那武松今日将朝廷对咱们的命令复述一遍。第一,说咱们将功补过,之前占山为王就不追究了,让咱们交出兵器粮草……”   几万人睁大眼睛听着,一脸的瞠目结舌。站在后面的人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连连拍着前面人的肩膀:“武松大哥说什么?”   武松一面将眼掠过场下,一面继续:“……然后解散军队,回家种地……”   还没说完,就被一波波愤怒的声浪淹没了。   “想得美!俺们梁山兄弟一心,不分开!”   “呵,阿拉的军队是方教主个,不是他赵家个!解散个卵!”   “就算咱们真的回乡种田,金兵照样打过来!朝廷要是挡得住,俺把姓倒过来写!”   岳飞跟武松对望一眼。有些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忽然便脸红了。   武松等众人怒气平息,才再次提气,说道:“第二,这位小岳兄弟,奋勇守城有目共睹。可朝廷却因着他和咱们合作,将他削除军籍,还诬陷他是奸细,下了大狱……”   这次没说几句话,又被暴怒的声音打断了,各色粗鄙骂声更甚。在场四万人都是亲眼见过岳飞忠勇的,此时如何能够接受?   武松耐心等噪声再下去,朝旁边问一句:“方大王?”   方貌点点头,表示让他继续说下去。   “那武松再问,这一部荒唐圣旨,咱们遵还是不遵?”   “不遵!不遵!不遵!!”   “不遵圣旨可是死罪!兄弟们说怎么办!我听大家伙的!”   台下几万人慢慢收了声音,喧闹噪音变成窃窃私语。这个问题太重大,谁也不敢大胆乱喊。   但慢慢的,窃窃私语又渐渐膨胀起来。犹如疾风卷劲草,飞鸟夜归巢。涓涓细流变成惊涛骇浪,碎石沙土堆成巍峨泰山。   四万男儿,几十种南腔北调,轰然汇成一句话。   “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第251章 臣子之义   偌大幽州城,自本朝开国以来,怕是从没发出过如此震耳欲聋的呐喊。刀枪拳头胡乱挥舞,大地都被震得发颤。几万人齐声叫道:“反了!反了!反了!反!反!反!”   武松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传令下去。各小队维持秩序,安抚百姓,防止失控。同时下令开仓,所有人纵情吃上一顿酒肉,既是庆功,也是壮行。   当初在梁山、在江南,说一句“造反”,尚有些人云亦云的意味。被逼上梁山不代表不爱国,说起杀贪官时兴高采烈,但谈到“杀皇帝”的时候,不少人免不得内心抽搐一下子。   可如今不同了。亲眼见到如此一部颠倒是非的“圣旨”,几乎可以看到那圣旨后面那心怀叵测的嘴脸。   抛头颅、洒热血,两败金兵,坚守孤城,多少兄弟就此长眠边野,马革裹尸。   跟百姓打招呼的时候,也不用遮遮掩掩自己的身份,也不用纠结自己到底是叛还是匪,是爱民还是扰民,而是直接理直气壮来一句:“俺们是义军!”   如今呢?护国护民的功劳被直接抹杀,完全没被那些“肉食者”当人看!   就连最温和的卢俊义一派,以及曾经把人生希望寄托在招安上的一干朝廷降将,此时也暗暗摇头。就算当初招安了又怎样?跟韩民毅这样的将官为伍,等着被后世唾骂么?   明教诸军更是直接不买账。本来就是来北方刷威望、攒经验,为以后的自立做准备的。什么东京城来的圣旨,完全不放在眼里。不像梁山士卒那样义愤填膺,而是个个嘴角挂着冷笑。   要他们解散?做梦!   更有人暗暗欢喜。能下达如此颠倒黑白的命令,不惜自毁长城、迎敌进门,这朝廷气数不久了。   武松将一干梁山兄弟召集在空地上,说出自己的分析:“真要造反,咱们人数不占优。开封府里的守军号称百万……”   鲁智深嗤之以鼻:“不造反就是个死!朝廷今日把洒家们卖了,回头迟早把整个国家给卖了!坐着等死么!”   吴用点头,总结道:“覆巢之下,唇亡齿寒。”   有这想法的不止幽州一个城。坊间传闻,因着金兵入侵,河北山西民生凋敝,官逼民反之事层出不穷。有的杀官自立,有的投降金国,有的占山为王,还有的还打着忠于大宋的旗号,但却得不到任何朝廷方面的物资支持。   情势瞬息万变。就在短短几个月前,天下义军还盼着聚拢在“王师”旗下,好好干一番大事业,乱世出英雄,光宗耀祖,报效君王。   就在短短几个月前,梁山“叛匪”还似乎是官军的囊中之物,江南方腊面对扬子江上的大批战船,首先想到的还是“玉碎瓦全”--远远没有推翻大宋王朝的实力。   然而此刻又大不一样。因着突如其来的外敌威胁,朝廷的公信力跌到谷底,“联军”坚守幽州的事迹已经在燕山府小范围传开。这一个月来,已经吸收了近一万新兵,都是附近来投奔的义军乡民。   武松询问几个智囊:“梁山的江湖名气还没丢掉。要是能沿路把其他民兵乡兵都聚起来……”   是不是足够“杀到东京夺鸟位”了?   吴用、朱武几个人飞快地小声商议,预估着东京城内的政治形势。   方貌走过来,笑着加一句:“勿要忘了还有我明教军呢!杀进东京城,我方某再乐意不过。”   论造反经验,明教同胞可比梁山兄弟熟练多了。吕师囊跟过来,折根树枝,当即在沙地上画起大地图来。   “这是幽州,此处、此处当留兵防守,作为咱们的后方大本营。这是蓟州,守将是……”   旁边方金芝补充:“刚有人逃进城来,说蓟州已降了。”   摇摇头,在“蓟州”上面划个叉,“燕云十六州大部分地方都无甚人烟,好掩人耳目。太原府被金军围着,阿拉可以悄悄的从真定插入南下……有宋军服装,远远的不会让人怀疑……就算有人发现阿拉真面目,城内守将弗要管他,都是胆小怕事之徒,没有朝廷号令,弗敢出城堵截。然后派人潜进京城里……”   正规划得头头是道,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抬起头来一看,大家伙的注意力都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而是齐齐看着旁边立着的一个人。   岳飞换好一身戎装,腰间佩了刀,头发梳得整齐。眉头紧锁,不客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空气突然安静。半晌,武松脸一沉,淡淡道:“没你的事。去帐子里歇着去。”   岳飞不走,低头将那地图凝视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寻摸合适的措辞。   “各位大哥……朝廷圣旨确实胡说八道,不遵便罢,可是……可是……”   方金芝笑吟吟看着他,问:“可是怎样?”   当初“抢亲”之时,塞金叶子的主意是她出的,弄得岳飞福祸临门。岳飞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跟她作对,一口气说道:“杀敌报国是一回事。另立门户是另一回事。你们……你们这样,那不是……那不成了……叛臣贼子……”   岳飞一不会跳脚二不会骂娘。这话出自他口,已经算是很重了。   可惜别人都不买他账。鲁智深笑道:“要不是洒家们这些叛臣贼子,你小子早让人细细剁成臊子啦!”   岳飞恭敬施礼:“是要感谢各位救命之恩。”   武松也提醒一句:“兄弟,你已被夺了职衔军籍,眼下白身一个,用不着替朝廷考虑。”   岳飞正色道:“即便白身一个,我岳飞只认宋家江山。诸位要谋不轨,我头一个不答应。我手下的士官们也不会答应。还请各位三思!”   武松一怔,还没想好要不要怼他一句,明教诸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小岳兄弟,侬以为侬是啥人啊?我为什么要听侬的?乖乖让开好伐,不然阿拉不客气。”   看在他机敏勇敢、又是武二嫂子“娘家人”的份儿上,倒都没说重话,方金芝笑眯眯推他肩膀,把他推走。   岳飞踉跄两步,却转身不从,伸手摸上腰间刀柄,一张脸上坚定无畏。   “那就对我不客气好了!”   武松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慢慢说一句:“难道要我们藏到山里做散兵游勇,一边吃草,一边杀敌么!不反,我们没活路!”   “反了,便是活也不得光彩!”   梁山军已有数十人闻声而来,见岳飞孤身一人,胆敢横在武二哥面前唱反调,当即便有一半开始摩拳擦掌。   “你当你是谁……”   武松低声道:“别动手。”   不仅是为了战友兄弟情谊。梁山逻辑在岳飞身上行不通,就算是一百来好汉一人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就此服气。   卢俊义听了岳飞一席话,居然也开始犹豫了:“这个……万一咱们起事不成,那、那可就是千古骂名……”   武松看他一眼。卢员外天生不是当强盗的料。也算难为他了。   但也记得他英勇杀敌时的果敢血性,回道:“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最后窝囊死的好!”   转向岳飞:“我们自作决定,不干你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岳飞神情严肃,对在场众人深深作揖,然后斩钉截铁说道:“我岳飞不聋不瞎,倘若今日装聋作哑,是为不忠不义,便是死也有憾!武松大哥,你们要反可以,先砍了岳飞的头!”   说毕,轻声一唿哨,数十人结队出现,刀枪其举,齐齐护在岳飞身后。红笠黑履,都是岳飞的宋兵老部下。齐声喊道:“我们只听岳队长号令!”   还有的七嘴八舌喊道:“我们从军出征,给国家卖命十几年,不是来这儿当叛党的!”   而眼尖的抬头一看,城头角楼里,竟不知何时也站齐了岳飞手下的人。居高临下,手中长弓反着阳光。   寥寥千余人,看似无足轻重,可偏偏却占据了城南所有的战略制高点。但见这些兵卒,不论高矮老少,均是神色严峻,眼露精光,目光紧紧盯着岳飞和他周边一群人,。   眼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己方人数不占优,只要岳飞一声号令,他们便会战斗至最后一个。   联军首脑脸色齐变。几人当即拔刀相向。   “你要干什么!”   “好啊,原来你早就不跟俺们一条心了!圣旨说这小子是奸细,我看未必有错!”   武松面色一沉,喝道:“这就要自相残杀了么!”   岳飞倔强不减:“小弟不敢!只求大哥悬崖勒马,休要一念之差,辱没祖宗!就算你们杀去东京,只要城里还有一个像我这般之人,你们未必能赢,反倒有杀身之祸!”   李俊冷笑:“原先以为你这孩子多有见识,原来也不过是腐儒教出来的呆子!你那个朝廷早就无药可救,倒行逆施你也不是没看见!假使赵官家今日叫你去跳永定河,你也乖乖的跳去?”   岳飞摇头:“那倒不会。但即便君主无德、奸佞横行,做臣子的,也要纳忠效信,拾遗补阙,相君谏国,方是君子之义。而不是……”   周围兵卒越聚越多。岳飞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五六个人粗鲁打断了。   “听不懂!说人话!”   “我是说……”   “岳飞,别以为俺们不敢杀你!让开!”   “对!要造反,先杀官!要不是你给削了籍,若你如今还是军官,俺们一刀先剁了你!”   岳飞觉得自己是个武人,但此时此刻,跟这帮糙汉相比,还是败了下风,颇有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眼见周围土匪们越聚越多,心中难免一丝胆怯。但古有郭子仪单骑退回纥,他也不能因着势单力孤,就眼睁睁看着一群生死之交的大哥们往邪路上走。   也不讲道理了,朝武松恭敬一作揖,笑笑:“我已派人潜伏出城。只要我做个手势,通过城头之人传下去,或是倘若一日之内不得我的号令,他们便会直奔东京,向殿前司都指挥使预警。你们就算杀了我,未必能踏进京畿路一步。”   此话一出,没人出声,再不敢小看这个年未及冠的小队长。他不是凭借匹夫之勇来螳臂当车的;开口叫板之前,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双方静静对峙。武松刀出半鞘,眼神紧紧盯着岳飞的手,只怕他突然给出什么出乎意料的号令。而岳飞也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目光灼灼,忽而头顶上清香的槐花掉下枝头,落到他肩膀上,颤了两颤,滑落进脚下的沙土里,不见了。   忽然脚步匆匆,什么人赶过来。武松余光一瞥,“六娘,别过来。”   潘小园后知后觉地冲到现场,一霎眼就是满目的剑拔弩张。花容失色,不敢再往前一步。   顿时满身燥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旁边几个小兵七嘴八舌地跟她添油加醋的讲。   而岳飞也轻声叫了声“师姐”,看看武松,又看看她,下定决心开口,说了一句话。   未料到武松却也同时开口。两个人说了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你劝劝他……” 第252章 斡旋   她心中叹气。早该想到的,岳飞怎么可能真的和梁山、明教这些叛匪做一路人!   方才一群兄弟争执不下,她也隐约听到些概要。岳飞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国家有难,纵然一时倒行逆施,可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总要想办法给他治疗回春,才算负责--哪有把病人一刀砍了的道理呢?   岳飞年轻乐观,这么想无可厚非。就在几个月之前,不少梁山成员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宋江一直到死,也是这么想的。   可她同样知道,这病人病入膏肓,恐怕是永远也治不好的了。东京城里那个声色犬马的皇宫,此时俨然成为了胆怯和贪欲的无底洞。倘若无人制约,迟早要将这个国家的一切--人民、财富、良臣、沃土--消耗殆尽。   对于“杀去东京夺鸟位”的行动,她心中并没有百分之百的热忱。但除了这一步棋,联军四万人众,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活路。   联军四万人,岳飞千把人。优势似乎显而易见。即便武松不愿流血,他身后的一百来梁山好汉不见得有这份慈悲之心。   可岳飞又说,已经派人出城预警,没他的号令不回来。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火辣的、期待的、催促的、看热闹的。武松跟岳飞这俩大男孩,真以为对方会因为两句小女人的温言软语而变节么!   --就算会,那也是关起门来闷商量的结果。几万只眼睛看着,只能让双方各自的立场越来越坚定。   思及此处,陪下笑来,说道:“这么着,现在时间还算充裕,外面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去我帐子里喝盏茶,慢慢说?”   武松立刻说:“好。”   随即眼神指指城头角楼,“你先让你的人撤下来。”   岳飞不干:“你们先保证别做傻事。”   没两句又僵住了。已经有性格暴躁的大哥们忍不下去了。   石宝挥刀:“阿拉做……做事弗、弗、弗用旁人管……”   吕师囊:“阿拉对侬客气,那是瞧在潘娘子份上!侬勿要得寸进尺!”   石秀:“忘恩负义的小贼,快把你派出去的奸细叫回来,不然爷爷们今天砍你一只手,明天砍你一只脚,看你还怎么尽忠报国!哼!”   周通:“就算有人报讯,俺们也不怕!照样杀进东京城!”   众人轰然叫道:“把他拿下!”   潘小园一跺脚,叫道:“岳兄弟,先别倔!他们不会听你的!”   岳飞不为所动。她又转过去:“武二哥……要么先别反,城里观望一阵再说……”   也没有任何效果。有岳飞横插一脚,甚至联军内部也开始分裂。武松想恩威并施的把岳飞说服了,有人却想直接上刀子,有人被岳飞的态度影响得踟蹰不定。   甚至连方金芝也悄悄和身边心腹商量:“现在就反,会不会……仓促了些?勿要问问教主个意见?……”   甚至,潘小园眼尖看见,吴用、花荣、戴宗几个人的小团体,围在一旁商量一阵,然后花荣拎着一张弓,默默的走远了。   咬牙切齿。这人有点特长就嘚瑟个没完。上次那蜘蛛没吓死他真是遗憾。   武松用眼神催她。再不犹豫,心中飞快做了个取舍。可怜兮兮劝武松:“二哥,你就听兄弟一句话……”   一边说,一边飞快朝他使个眼色,紧接着飞身一扑,用她这辈子所有的敏捷,狠狠将岳飞拦腰抱住,用力往地上一扭。   岳飞本能的反击甩脱。还没发力,猛然意识到“师姐”徒有虚名毫无武功,相当于“百姓”。这一肘下去,她整个人都得散架。   就这么一犹豫的当口,武松、鲁智深、燕青,几个擒拿好手分头欺上,结结实实的把岳飞拿住了,按在沙地上,让他完全来不及给自己人做任何手势。   岳飞挣扎一番,蹬出一条腿,愤怒叫道:“师姐,你算计我!”   她被武松拉出来护在身后,心里砰砰跳得飞快,满脸通红,还不忘命令一句:“把他押到我帐子里,回头我给他赔罪!”   听着大伙把岳飞押走了,喘息半天,才平复下来,放开武松的手。   略略抬头看,城上的宋兵群龙无首,完全懵了,握着弓,不知该怎么办,让联军一一过去缴了械。   而另一端城楼,花荣刚刚冒头出现,远远看到矛盾已经平息。将弓背回了背上。   军中不是没女人,住房条件比糙汉们稍微有所优待。但唯有潘嫂子的这个军帐,里面军器地图堆得比布匹衣帽要多得多--早就成了一个联军高层的议事“沙龙”。一些不适合在中军帐里明说的大小事情,就在此处悄悄的当“家事”来谈。她自己反倒经常借宿在孙二娘、顾大嫂、金芝公主那里。   眼下潘小园觉得丧权辱国,连进自己的帐子都要得到许可。在外面唤了几声,过了好半天,岳飞才气哼哼的回了句话。   她这才掀帘进去。岳飞正在她的帐子里,毫不客气地喝她的好茶,一双眼里映着清澈的绿色茶汁的颜色。   一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大的万福,微笑道:“兄弟,我……”   一连串抱歉的话抵在舌尖。本打算一句句的哄他,没想到岳飞却比她想象得要宽宏大量得多。一点也没记恨被她攻击算计的事,而是上来一句闷闷的:“师姐,你不懂事。”   被小上几岁的弟弟训了这么一句,她免不得脸上一热。   “我是不懂事。我只知道你要是再固执下去,过一会儿背上就得挨冷箭。”   茶盏轻轻在小几上一顿,“挨就挨!我不管。”   看来这人是真生气了,平日里自控力多强,眼下也懒得控制情绪了。   她生气:“你懂不懂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梁山那帮大哥都像你这样,现在梁山人丁起码得少一半!让外面的大哥们把你干掉了,他们就能'良心发现',不去东京了?”   “起码他们能知道,大宋国没烂到家,还有人敢站出来护国!”   她心里一酸,不跟他顶,绕个弯子:“那个……抛却造反不造反的事儿,你知不知道国家已经被一帮子奸臣蛀得差不多了?”   岳飞点头。   “若有人看不下去,要把这些奸臣处置掉,你如何看?”   “岳飞也巴不得手刃六贼,只是……”   “道君皇帝整日不学无术,几个月不上一次朝,从不关心民生疾苦,你是知道的了?”   “知道。若我有机会在圣上面前规劝……”   “官家即位三十年啦,有心规劝的,你肯定不是头一个吧?”   这些道理岳飞自然都明白。被她话赶话的一步步退守,也禁不住脸色胀红,终于一口气说出自己的底线。   “但不管怎样,我大宋太祖皇帝开疆建业,结束五代之乱,还天下以太平,立国百六十余年盛世不断,不该是草率断送在江湖草莽手中的!就算江山断了,天下也只会更乱!”   “好,那你是同意,眼下这位皇帝,是配不上大宋百六十年国祚的了?”   岳飞“嗯”一声,又过良久,才下定决心说:“其实小弟也知道,你们遭受待遇不公,已是无路可走。今日拼着一死,原本不奢望能拦得住你们。但也要给我手下那些兄弟们一个交代……”   潘小园敏锐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笑道:“那怎么会!你就算想以死尽忠,我也不让!将来大宋中兴,多一个人手是一个,难不成现在煮豆燃萁,自相残杀?这不是陷我们于不义么?”   岳飞猛一抬头,茶也忘记喝了,有些不相信。   “你说,大宋--中兴?”   她坚决以点头,“没错。就是大宋。我跟武二哥、三大王他们都商量过了。不造反。”   岳飞一怔,一口茶呛在嗓子里。那神情明显是:他们知道这事吗?   她给他续一盏茶,一边慢慢用茶筅拂,一边说:“大家伙说的什么杀去东京,夺了、嗯……夺了……”   “鸟位”终究是粗话,她一个小娘子不方便出口,于是改口笑道:“夺了皇位,其实也是一时激愤,发泄一下情绪而已。真要做起来,这前半部分好说,后半句话……”   故意话留一半。果然,岳飞禁不住好奇,问:“后半句话怎样?”   她将茶盏推过去,极小极小的声音说:“夺了皇位之后,谁来坐?”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是联军头上一把刀,平日里大家维持一个和睦的氛围,没人愿意提这档子事儿。   但总不能永远装傻。以前大家可以“搁置争议,共同造反”,但倘若直至杀进东京大内,这争议还没解决,不免成为名垂青史的一大笑料。   潘小园决定做这头一个喊出“可是他什么也没穿呀”的人。   她只是凑在武松耳边,悄悄说了这么一句话:“夺了鸟位之后,谁来坐?”   武松对此没有太大热忱,脱口说道:“谁坐都一样……”   只要让那个不靠谱画家挪动尊臀,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成!   随后也觉得有点不切实际,讪讪笑笑。以武松的看法,当然是鸟位谁坐都一样。倘若把那位子打造得足够宽敞些,让全梁山的兄弟都坐上去也无所谓。倘若那人坐上去之后还能被拉下来,那么让方腊方教主坐上去体验一把,他也没什么意见。   但若要他武松真的扶一个人,终生坐上那位子,不论日后再有什么枝节都不许反悔--武松想了一圈,除了已故的周老先生,还真没有能让他彻底放心服气的人选--包括他自己。   但平日里偶尔听萧让、柴进他们讲讲史,也多少知道,古今大部分皇帝其实都是普通人,尧舜禹汤毕竟是凤毛麟角;只要用对了贤臣,自己不昏庸、不作死,就算得上史书里称赞的明君了。   杂七杂八把这想法跟她说了。潘小园当即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心中默默计算,离民主议会制和换届选举制的普及,还有多久。   摇摇头,狠心给他泼冷水:“这个……以后也许有希望。但眼下来看……大约不会有人买你的帐。”   武松自然也明白,笑道:“也就是跟你说说。”   她心里一甜,食指往唇边一竖,“可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   说服方貌就困难一点。方貌曾经把鲁大师算计到池塘里,她爱屋及乌,对这位三大王有点爱戴不起来。   但当此非常时刻,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顺带拉上金芝公主做后盾。   “三大王,当初和梁山的约定,可不包括我们拜方教主做皇帝。”   方貌不耐烦:“我晓得!”   “就算你们想推方教主登龙椅……”   “我晓得!”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倘若方教主早早坐上大位,那可就是一连串的糟心事。首先他得立个太子吧?我听圣女说,她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吃素的……”   话说顺口了,赶紧改:“--当然是吃素的,但都不是省油的灯。倘若为这事弄出个兄弟阋墙,你们教内是不是还得分出派别来?是不是免不得互相算计?是不是有可能自相残杀?是不是会自伤元气?就算几位方大哥自己和睦相处,耐不住有些人权势熏心,最善挑拨离间不是?古有八王之乱、二曹夺嫡、玄武门之变,今有烛影斧声、九龙……总之,方教主登基之事不妨暂缓,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精心打下的江山,被一群别有用心之人肆意祸害不是?……”   论证的角度十分新颖大胆。明教内部的善男信女们哪敢出此言论。方貌当即愣住了,脸上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   方金芝在旁边点头,补一句:“阿叔,到时侬支持哪个?是大哥还是二哥,还是三哥,还是四哥……”   圣女年纪不大,思虑不少,其实比自己的父兄都稳重得多。自从自家阿爸开始走上反政府道路的时刻,心头隐忧就一直未消。她年龄尚轻,羽翼未足,但凡几个哥哥里谁看她不顺,那公主的名头也救不了她。   方貌被这两个小囡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方金芝是开玩笑还是真试探,心中突然没来由发颤。   “圣女……现在不说这个……”   潘小园笑道:“你看,你们自己人也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为了避免纷争,那个什么皇位,暂时不要也罢,是不是?”   跟这帮七窍玲珑的大哥大叔们整日打交道,潘小园觉得自己的口才逐日提高--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大哥大叔们看在武松的面子上,都让着她些个。   再轻声提醒一句:“况且皇位未必是最值钱的那个位置。三大王想想,你若是生在三国时期,是……是愿意当那个汉献帝呢,还是当曹操?”   方貌再抽一口气。以这小囡的叛逆程度,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殊不知,这满幽州城里的几万号人,不论出身背景,数她对“皇权”最无敬畏之心,这才能独辟蹊径,说出那些旁人想也不敢想的话。   方貌思索半晌,最后说:“做曹操。”   当然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万万不能对岳飞说的。潘小园见岳飞似是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笑着站起来,门帘掀开,唤一句,武松和方貌早等在外面,立刻进来。   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六方会谈的主持人,尽量保持气场,笑着给大伙都沏盏茶。   盈盈湖蓝袖口带着闺房气,任哪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都觉得她大约只是个白矾楼里伺候人的。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着她那张檀口,等她发话呢。   “岳兄弟,造反这词儿太难听,咱们换一个--兵谏,好不好?咱们大伙忠字当头,不忍看到国家日渐堕落,于是决心杀进东京,以死相谏,倘若官家幡然醒悟,从此专心国事,启用良臣,大胆抗敌--那便是皆大欢喜;倘若官家依然把国家往死里赶,那……”   “兵谏”这个词,以前旁敲侧击,不是没跟岳飞提过。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了今日这番游说?   看了一眼岳飞神色。点头等她说。   “--那只好让他当汉献帝,找些明理仁德的人做曹操,把国家给救回来。这叫做“'清君侧,靖国难'。都是大宋子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坏人把国家往火坑里推。”   岳飞神色淡淡的,琢磨她这句话。   “清君侧,靖国难”这个概念,来自两百多年后的平行明朝,是燕王朱棣自北平起兵,南下暴乱时打出的旗号。然而此时用在此地,再恰当不过--联军这些豪杰,不也是驻扎燕山府,和朱棣同样的起点么?   “你跟我们去'兵谏'。作为交换条件,梁山和明教依然拜赵家皇帝,谁也不许跟那个人抢坐位。”   武松和方貌对望一眼,欲言又止。当初跟她商量的时候,语气似乎没有这么归顺?   可听她这么一转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双双点头。武松说:“没错。谁坐皇帝位子我不管。但满朝文武可得去奸留忠,把国家好好的治一治,也免得百姓日日受苦。”   方貌十分狡猾地加一句:“对。我伲弗是醉心名利之人。等外敌退了,再谈别的。”   岳飞何尝听不出方貌的弦外之音。但也知道,两位造反派头子都已算是做出了相当的让步。   看潘小园一眼:“师姐,外面几万人马,都这么想?”   潘小园刚想说是,武松朝她使个眼色。   立刻明白了,赶紧打住。几万颗思想各异的脑袋,如何能夸这个海口。万一有人不服,背锅的是自己。   武松看一眼岳飞,仍然有点记恨他方才那次几近开战的调度,唇边浮起一个看不出欢愉的笑:“你先保证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军',都得跟你一条心,莫要我们前脚出了帐子,后脚被你手下当叛党给围攻诛杀了。”   岳飞耳根慢慢红起来,“保证不会。”   总算磕磕绊绊达成了协议。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议:“击掌为誓,谁都不许反悔。”   这是江湖上的通用做法。然而潘小园却还不满足,严肃捧出一方白绸手帕,上面寥寥几个字,正是方才商定好的“清君侧靖国难”。   再笑着打开一盒胭脂:“空口无凭。”   几个男人互相看一眼。她倒是多心。不过眼下大家所做之事远远超越了江湖范畴,不得不增加一些世俗的考量。   于是三个手印按下去。潘小园找来小剪刀,帕子剪成三块,每块上都带着三人的一部分手印,交予三人分别收着。用最原始的法子杜绝“抵赖”的可能性。   接下来还得商量些细节。比如首先,要将这个妥协的结果传达至各军去,让他们领会精神,贯彻实施。   其实但凡有些见识的联军高层,对于“清君侧”的说法不难接受,也知道若是直接造反,很难得到各界支持;而最难说服的是基层士兵--不少人都是底层出身,头脑简单,除了“造反”和“做顺民”,看不到中间那大片灰色地带的存在。如果猛然听到什么“靖国难”,不免火冒三丈:说好的造反,说好的杀皇帝,说好的翻身做主,那边一不做二不休,怎能突然又“绥靖”了?   若是政府招募的正规军队,讲究的是对长官无条件的服从,闷头作战便是唯一职责。但土匪窝里这一帮桀骜不驯的大哥,字典里从来没有“服从”二字,“军法”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个参考规章,必要时可以适当违反一下,大不了挨棍子;真到要紧时刻,只能靠“义气”、“良心”来把大家团结到一起。不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没人会平白给组织卖命。   方貌提议:“派几个口齿伶俐之人负责。把事情解释清楚。大伙有什么问题时,游说解答。”   至于什么曹操和汉献帝的比喻,更是要翻译成目不识丁大老粗们能听懂的话。   武松表示同意,命令岳飞:“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负责游说。”   又说:“我们梁山也应该派人。组成一个……嗯,小组……专门……”   潘小园轻声自言自语:“宣传。成立宣传部,负责……嗯,编歌谣、造口令,传达抗战革命方针。”   武松:“你说什么?”   她笑笑:“没什么。我瞎起的名儿。”   其他人倒觉得挺妥帖,笑道:“这名字挺好。亏你想得出来。”   武松还想起另一件事:“还有就是……联军兄弟,包括岳兄弟的兵,毕竟这个……思虑不太一致……平日里没少吵架。此去东京'兵谏',必须保证团结,绝对不能窝里斗。最好有个规章出来……”   潘小园轻轻一咳嗽,接话:“成立统战部。专人负责统一战线,团结各界力量。”   三人齐声道:“你说什么?” 第253章 统战   人员混杂、大多底层出身的南北联军里,悄然开出一个“宣传部”。其实便是朝廷中“礼部”和“翰林院”的相关职能,此时头一次出现在军队里。   当然名字也要换成一个更接地气的。外面跟几位大哥一谈,不识字的鲁大师评论道:“这不是讲经么!洒家过去在五台山……”   一群人哈哈大笑:“讲经说法!军队里也要讲经说法!”   难不成叫“讲经部”、“说法部”?   最后讨论决定,就简单粗暴的叫“传令司”,负责一切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对内宣传。其实具体细节也用不着发明创造,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满腹诗书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装着一箩筐的史料典故,指引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土匪,慢慢的开展思想建设工作。   过去的思想建设工作进行得十分随意。主要是吴用负责,哪里有人不满,就去哪儿讲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说服了为止。   而眼下联军扩大,思想纲领也不止“替天行道”这一条。于是“传令司”里招募了几十个口齿伶俐的各地好汉,把新制定好的规章纲领,用平实可信的语言传达到军中每个角落。   比如:   “不许再提'夺鸟位'!尤其是当着个岳飞的面儿!咱们这是去兵谏,兵谏,懂不?……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总之是替天行道……”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儿这么想:清了君侧,不就是把皇帝变成光杆将军了么?再说了,咱们是要杀贪官的啊!”   “人家明教兄弟晨祷吃素的时候不许笑话,影响团结!……”   “对外自称是义军!凡是泄密的,一律砍头!……”   “乳制品的十六种好处,背熟没有?……”   总体由萧让萧秀才负责。这人笔下龙蛇烟花,无论多糙的道理,都能给写出子曰诗云的可信感来。   明教那边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众恨官入骨,在江南时,若遇到了贪官坏官,绑架虐杀是家常便饭。此时为了大局,也就必须有所收敛,严加管束。   至于统一战线的“统战部”,潘嫂子负责总调度,而具体的细致活计,理所当然让吴学究来发光发热。名字也改成了更为浅显易懂的“聚义司”。自从梁山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大伙时隔良久,终于重新听到“聚义”两个字,嗟叹不已。   “聚义司”主要负责将所有可团结的人团结到一起--不光包括联军内部的梁山、明教、岳家军,更包括广大国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园监督着,抄写发布了几章红头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语言、文化、政见而引起的同室操戈。   准备完毕,即刻出发。联军分拨两万防守幽州。幽州虽然局势不稳,但自为虎狼之隘,扼守华北咽喉,况且天高皇帝远,官兵不敢来,已经被联军慢慢经营起色,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   至于留守的人选,武松略一沉吟,试探问道:“呼延将军……”   老将呼延灼应声站出,笑道:“你不用问了。驻守边关,卫国抗敌,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怕再会几次金兵鞑子的!”   大伙肃然起敬。都知道幽州军情险恶,谁留下,谁就相当于半条命提前献给了国家。   杨志也站出来:“洒家留下。”   身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对于“杀去东京”的伟大目标,跟风喊过两句,其实热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卖与国家,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实属情非得已;此时把守国门,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点。   另外几位前军官--关胜、孙立、索超--均是一个打算。毫无二话,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将领、两万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   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   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   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头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侦查手法十分的不专业,身形也有些虚浮,不像是高手。   联军里的猛将们假装没看见,暗自冷笑。等到夜晚,营寨大空,灯火通明,放了个空城计。   太行山盗匪举着大刀长矛一哄而上,闯进去才发现劫了空寨。纷纷大叫“中计”。急退时,外面埋伏的大军冲入:“杀呀……”   轻松一场厮杀,人高马大的悍匪头子被张清一个石子打翻在地,让人乱枪戳死。   那悍匪头子估计平日没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枪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鸡,士气全无,没怎么再抵抗,就被干脆利落地包圆了。   几百个大汉、数十强健妇人,通通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葱郁,里面爬着蝈蝈蟋蟀蚯蚓,膝盖窝儿里别提多难受。   其实这些悍匪也不是怂包,平日里占山为王,官兵不敢来剿,百姓走路绕道,活得还算惬意。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次看走眼,惹着了平生所见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眼见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几个年轻小土匪当即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啊……小人们也是被掳掠而来,没做几天匪,也不敢昧着良心劫财害命……其实都是……都是……”   指着地上那悍匪头子的尸体,“都是俺们大王残忍好杀,逼迫俺们作孽……还请好汉们看在……”   看来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几个梁山好汉齐声接道:“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这说辞我们八百年前就听滥了,蒙谁呢!我们要是寻常百姓,早就被你们谋财害命了!实话说!杀了多少无辜了!”   倒是有个年轻女匪还算硬气,一瞪眼,甩一甩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用不着多说!今日算俺们栽了!奶奶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活够本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求一知,俺们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那女匪一脸英气,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底下众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纷纷跟着喊起来。   明教叱咤江浙,何曾把这等毛贼放在眼里,从来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温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个麾下,侬勿晓得也寻常。现下辰光也弗要客气哉,让侬知晓我伲行走路线,弗得好哉……”   太行山匪们一脸绝望。死到临头,听了一堆鸟语,到底还不知仇人是谁。   “闭嘴!杀了俺吧!”   刀斧手正要动手,没羽箭张清连忙跑过来阻止:“刀下留人!”   武松正在后面参与清点战利品,身上挂满几百斤的大刀长矛链子锤。听闻王寅要杀人,自己跑不快,赶紧把张清派来救场。   张清一边跑,一边心里头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说杀就杀。按照梁山规矩,怎么也得礼节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不过按照“聚义司”发下的纲领文件,公开场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调,以免影响团结。于是这句话压下来没说。   张清其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精于暗器,不怕蜘蛛,一手飞石绝技梁山无人能出其右;但和花荣的活泼开朗不同,他上梁山比较晚,上山之前是军官,又被梁山大军狠狠虐了一遭,因此落草以来,一直处于轻度自闭状态,不爱跟人交流。直到在幽州城打了两仗,被不下两位数的平民姑娘表露了崇拜之情,才稍微恢复了些。   这会子临危受命,叫了一声“刀下留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聚义司”发下来的纲领,匆匆一扫:   “在不违反下述公约界定下,可与任何军民武装订立聚义统战协议:甲,受金兵之害;乙,无皇族背景;丙,愿意或已经实行平民武装。”   脑子里一过,三条都符合,赶紧说:“列位好汉,看起来,也不像,等闲人物,却是为何,要,聚啸山林,违法乱纪?莫不是,官逼民反,难有活路?”   一帮太行山匪见这位面瘫小哥齿白唇红的,说的话也能听懂,悲壮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说道:“是又怎地!你们不也一样么!今儿黑吃黑,爷爷没话说!只求像俺们大王那样儿,给个痛快的!”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开出愿赌服输的气场。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与其饿死,与其让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给个快的!”   喧喧嚷嚷闹翻天。张清感到一阵强烈的社交恐惧。瞄一眼“聚义司文件”,鼓起勇气,又说:“没错,当今世道,民生凋敝,不是,你们的错。看你们,也是,英雄,咱们无冤无仇,我们何必,断你活路?不如,做个朋友……”   一地的悍匪通通哗然。旁边王寅也吃一惊。但“聚义司”有令,不能公开跟其他阵营的兄弟唱反调。   张清又说:“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官,如果,大家愿意,一同,干大事……”   悍匪们眼睛一亮,叫道:“你们要去造反杀官?”   张清赶紧说:“不是!”   赶紧又偷偷瞅一眼“文件”,解释道:“当此,外敌入侵,之际,我们,义军,要是,不杀敌人,反倒人人造反,那便是,造孽,百姓受苦,如何忍心,爹娘在地下,也不瞑目。”   倒是十分有道理。悍匪们有的点头,也知道自己眼下做的事儿,是颇让地下的老父老母蒙羞的。   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花言巧语,跟他们说得好听!既不造反,那便是朝廷的帮凶了!跟那帮狗官没区别!兄弟们,这绣花枕头就是消遣咱们的!奶奶死也不跟你多说话!”   张清一抬头,只见说话的眉清目秀,是那个年轻女匪,就是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厌恶和嫌弃。   还自称“奶奶”?还管他叫绣花枕头?气往上冲,就想粗口骂两句。   还好不忘瞅一眼“统战文件”,第三十八条明确写着:“人生而平等。若遇妇女,不得轻贱侮辱。我待之如姐妹,彼才会视我如兄弟。”   这是梁山潘嫂子坚持加上去的。妇女能顶半边天,统战工作不能把她们落下。况且她早就看不惯一些梁山好汉们歧视女人的臭德性,趁着现在自己话语权空前高强,先把尊重妇女写进硬性规定再说。   梁山好汉自从当年在断金亭畔掉了一回眼珠子,此后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李师师,一个赛一个的给山寨雪中送炭,也还真不敢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张清见了那文件上的规定,心中也是一凛,幸好方才没真骂出来。   依旧面瘫,语调客气了些:“娘子担忧,也有道理,我们此行,是去东京,召集明理的,队伍,朝廷不护国,我们自己,护国,不能打,自己人,总要,轰轰烈烈,不枉,这一辈子,让子孙后世,脸上也有,光彩……”   虽说是照本宣科,虽说那语气像是痴人说梦,但“红头文件”的说服力可不是开玩笑的,汇集了多少联军智囊的心血。随便从里面抓出一句话,都是让人醍醐灌顶的人生哲理。   方才瞧不起张清的那个女匪听了一阵子,找不出毛病,爽快承认错误:“错怪你们好汉了!如此看来,倒真是义军!--你们说什么?人生而平等?”   张清点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认,这个理。”   其余众山匪也听着有点心痒痒。同为江湖人士,他们就能说出那么多大道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忧国忧民的光辉,而且还光宗耀祖,而且……他们也不像是饿着没饭吃的呀!   张清也没料到“花言巧语”威力如此之大,心里一乐,最后看一眼掌中的“红头文件”:“术业有专攻,本事有长短,不可看轻旁人,也不可骄傲自大”。   赶紧收了嘲笑之色。咳一声,正色道:“列位,也都是,英雄好汉,倘若你们,愿意加入我军,听我方号令,粮米管够……”   那女匪听到最后四个字,当即泣不成声:“你们是好人,俺们服!……”   张清赶紧给扶起来:“敢问娘子,高姓?你们是,江湖上,哪一路的,可有,名号?”   那女匪眉毛骄傲地一抬:“我姓仇。一群野兵有什么名号,俺们跟的大王叫田虎--唉,人都死了,不提也罢。你们老大是谁?想必是江湖上一号人物了?”   张清:“……”   河北田虎?   难道是跟过去的梁山和明教齐名的天下四大寇之一?   此时不少人也已经闻讯而来了,笑眯眯地看着张清跟这一帮悍匪唠嗑,也算是观摩一下新鲜出炉的“聚义司”的行政效果。这会子见一帮子悍匪被说得连连点头,还有人凑上去给张清支招的,指点他的措辞语气。   又看到方才那骂过张清的美貌女匪,此时已经对联军消了大半敌意,甚至颇有憧憬敬仰的样儿,不由得又哈哈大笑的起哄:“小娘子莫不是看上了我家张兄弟……”   直到有人指着“红头文件”,小声说:“兄弟们小声,别说粗话,惹恼了人家娘子。”   而当潘小园赶过来的时候,也因着这条“大鱼”,惊得合不拢嘴--被杀死在地上的这个凶恶大汉,就是叱咤山西太行河北的巨寇田虎,眼下只有这区区几百人力量?   在某个平行的水浒世界里,田虎的叛军和招安之后的梁山军打了昏天黑地几个月,连宋江都差点交代在太行山里!   看来历史的蝴蝶翅膀扇得范围还挺广。因着金兵提早围攻太原府,已经把田虎盗匪饿死大半了。   田虎众部下还在那里感动得眼泪哗哗,这时候也听说了联军的来头。听到武松、卢俊义、林冲、鲁智深、方腊、方貌、包道乙等人的名号时,果然是“如雷贯耳”,今日一个个都见到了偶像真身,宛如做梦。   赶紧“纳头便拜”,一面朝联军众人团团作揖磕头,一面说:“俺们大王平日里待俺们也不好,俺们在山里撑着也不是事儿,今日跟定你们大伙,做好事,做大事,甘做小弟,一定听从命令,望大哥们收留!……”   赶过来的武松、吴用、花荣、方貌、柴进、方金芝等人齐声道:“好说,好说!”   一面眉开眼笑,一面想,今日“聚义司”可算是立大功了。统战大法果然好!   那姓仇的女匪细心,一再确认了“粮食管够”之后,才展出笑容,乐得眉毛一抖一抖,转身对众匪宣布:“天可怜见,俺们今日可算对得起父老乡亲了!去!把寨子里那三万饿得走不动路的兄弟们都带上来,咱投降!有饭吃!” 第254章 书生   吸收了田虎军,联军的数量一下子翻倍。当初张清随口兑现的“粮食管够”,哭着也要实践到底。   下去检阅一番,其实所谓的“三万人”,一多半都是老弱家眷。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不过三四成。但这也是军队里的常态。运送粮草、生火起灶、乃至喂马拉车,都需要有人手来负责。因此寻常步兵军队里,平均每有一个战斗兵,就得配上两三个后勤兵。   于是将那一两万的老弱虚冒,一半编入后勤部队,一半遣送回幽州城参与生产建设。   面对一干新同伴,后勤组织部长潘小园笑眯眯的过来训话:“大伙莫慌,不会断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初从幽州城出发之前,她就未雨绸缪,张罗着大肆从周边牧民手中收购乳酪腌肉。此时带了一路,虽然打开袋子就有臭味儿,到底没坏。   此时重新定量分配。乳酪杂粮做成耐放的“切糕”,每人每日都有一斤左右的配给。虽说看似杯水车薪,但此一斤非彼一斤。寻常的一斤面饼米饭,对于壮小伙来说也就是垫个底儿,没多久便又肚子叫;但潘小园发明的乳酪切糕堪称热量炸弹,放在和平时期那就是增肥利器;而眼下困难时期,也能做到一块顶五块,不会产生饿肚子的问题。   但新加入的这些太行山山匪,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抱有极端保守态度。第二天,面对发下来的富含酥油、小米、奶酪的军粮配给,一群山匪都要哭了。   仇琼英--就是那姓仇的女匪--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去找张清兴师问罪:“说好发粮,怎的给的就是这些臭烘烘的猪食?当你奶奶好糊弄呢!俺们虽说是给你们义军卖命的,可也得把俺们当人看哪!”   张清衣领子被揪起来三四寸,也没工夫去掏“红头文件”找标准说辞,只好顶着一张面瘫脸,绞尽脑汁的安抚:“没有,不是,猪食,我们,队伍里,都吃……”   见对方还不信,只好自己从篮子里抓一块酸乳酪,直接扔嘴里嚼了。吃得还不是太习惯,免不得露出些痛苦的神情,还得忍住。   “你瞧,是,能吃的……还有,这个,炒小米,杂面,切糕,多香--”   说着说着也生气了,好心当成驴肝肺,猛然爆发:“你家里拿它来喂猪啊?你家里拿它来喂猪啊?你家里拿它来喂猪啊?”   琼英目瞪口呆地看他一样样的吃“猪食”,三观不断地刷新极限,极慢极慢地摇头。   等了半天,见张清还没“毒发身亡”,也只好信了:“那俺们……试试。”   说得好听。没有一点心理基础准备,田虎军当天晚上就吐成一片,最后表示,这些东西宁可饿死也不碰一口。   于是只好给他们吃没营养的干粮,强身健体的“秘密武器”留给自己人。   另外增派身手敏捷的队伍,定期到野外打猎捕鱼,补充肉类。虽说此时正是立春过后,万物复苏,又到了野生动物繁殖的季节,按照老祖宗的智慧,这时候应该“休猎”,让野物得以休养生息;但此时“事急从权”,也只好稍微破坏一下生态。   至于少量猎获的肉类,更是要完全物尽其用。什么下水、肝肠、髓液,通通高温烹熟,然后混合寻常肉类做成羹汤。就连骨头也磨成粉,熬进汤里--潘嫂子说这是什么“补钙”。   下水的味道当然不可恭维。有人深恶痛绝,有人却爱之切切。尤其是有时从老乡手里收购来大蒜、卤汁、韭菜花,熬进汤里,俨然有后世卤煮的味道。鲁智深吃得不亦乐乎。迫于大和尚“淫威”,很多人也半推半就的吃了。   和这支新力量也需要格外的磨合。但凡江湖黑道,不害百姓的是少数。像过去的梁山那种收保护费的做法,已经算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时候,谋财害命的时候给个全尸,饶过妇孺,就算厚道了。   田虎手下这帮盗匪也不例外。虽说田虎已死,这些人群龙无首,但仍然没完全改掉滋扰百姓、滥杀无辜的坏习气。尽管“传令司”宣布了联军军法,底下的人仍然有对此不屑一顾的。   于是在某一次田虎军掳掠了无辜百姓之后,杀鸡儆猴,直接捉拿了参与暴行的百来人--其中不少是曾经的田虎心腹--乡民面前一个个砍头,算是杀一儆百。从此大军噤若寒蝉,再不敢违反军令。   然后将这两万余人打乱建制,分散领导。岳飞的军事指挥能力有目共睹,于是选了两千人品可靠的小卒,交给他带领,编入“岳家军”--其实当时百姓口语,“某家军”的说法十分普遍。譬如韩世忠所辖军队就叫做“韩家军”,刘光世的叫“刘家军”。而岳飞位低权轻,原先手底下那千把人顶多能算是个小队,被人称一声“岳家军”,十有八九是在开玩笑;现在手下人马激增,两三千长长短短民兵,再被叫“岳家军”,总算勉强名正言顺,没人发笑了。   岳飞本来被朝廷削了军籍,眼看就是回家种田的命,此时一个小小变故,换来此前想也不敢想的、属于自己的数千人马,乐得晚上睡不着,枕头上面叼根炭笔,每夜兴致勃勃地制定训练计划。   然后一万并入梁山军,扛过替天行道的大旗。   剩下的打算交给明教,人家却拒绝了:“阿拉弗要不敬光明神个。”   还挺封闭。于是剩下的全归入梁山,反正梁山好汉里军官数量繁多,不愁没人带。   一路小心南行。经过官兵管控薄弱的乡里村落时,就派少部分人留下“统战”,把为数不多的乡民武装争取到自己这边来--至少,不能被金军招降成“伪军”。联军中聚集了当世江湖中十分之五六的大佬,信誉无可比拟,江湖小虾米们不敢不买账。   终于,在清明过后,桃花灼灼之时,接近了东京北郊东明县。大军已经化整为零,按照先前制定好的计划,先派几个面相良民的小头目潜进东京城,探探当今朝廷的风向。同时派兵潜伏五丈河、独乐冈等野地驻扎。最后分兵作战,悄没声进驻各地村镇,精准打击。   岳飞对京畿路左近的军事据点如数家珍,哪里是谁镇守,何处的厢军最懒最无能,哪个县的军官们最怠政--说得头头是道。   武松十分赞赏,直接问:“那好,你能解决么?”   岳飞:“我……?”   武松不跟他客气,“你要是不行,我便派我们梁山兄弟。”   岳飞一咬牙,“我可以。”   也知道武松问一句的意思。要是真派了梁山兄弟去控制村镇,免不得会有不少官兵被杀,一个顺手就砍脑袋;若是让痛恨官府的明教军去,整个东京外围的公人恐怕存活不来几个。而岳飞若是不想让“同袍”遭毒手,干脆就自己把这个任务接下来,能少杀就尽量少杀。   岳飞心里头数数自己手下这两三千“岳家军”,展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再重复一遍:“可以,你放心。”   一切需要做得快准稳,没有丝毫节外生枝。   大军正动,忽见冷清官道上迤逦行来一个长长车队。前面是几顶小轿,后面是太平车儿,十几头骡马拉得稳稳的,首尾相衔的慢慢前行,看起来甚是沉重,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连忙隐回树丛中去,耐心等待车队通过。   一些旧田虎部下都是行家,看那车辙印深浅、扬尘方向、行车声响,就知道里头肯定有好货。匪心不改,眼睛都看直了,跟着车轮子走。   大部分人顾忌联军军法,不敢轻举妄动。琼英一个劲儿的做手势,低声喊话:“喂,别流哈喇子!谁敢动一步,奶奶削你!”   可那车队过得极慢极慢,仿佛有意诱惑人似的。平板上盖的布幔被微风掀起来,隐约露出底下的宽阔木箱--乌樟木,宝贝!   这些人都是分拨岳飞麾下的。短短十几日,岳飞就算是军神,也没法拿一团散沙造出宝塔来。此时诱惑就在眼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粗声喊道:“最后一票!”   跳进大路,没等那车队反应过来,几刀捅翻两个车夫,一拥而上。   那抬轿子的当即吓趴下了。小轿落在地上,里面响起女声尖叫。一个骑马的文弱官人纵马赶来,叫道:“住手!”   话没说完,迎上刀光,也吓得不知所措,叫道:“你们……强盗……”   那挥刀扑上来的悍匪却停在了半空。岳飞察觉到这边的骚动,立刻带人冲上,干脆利落处决了两个带头抢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许动!”   其余人马也闻声而来,把起了匪心的一队人拦回去:“兵器给我扔地上!回去军法处置!”   尽管处理及时,那一大批车队也给彻底惊着了。这时候才有轿夫站起来,把轿子扶正,哭着求饶:“大王们饶命……小的们是良民……”   那骑马的文弱书生也终于回了魂:“你们……是不是要钱……”   都听说路上不太平,所以请了护送镖师,没想到这些镖师也都是只会吃饭的脓包,关键时刻全都捂头蹲地;可也听说路上毛贼最多三五十个,何以如此成群结队,倒像是一支军队了!   岳飞立刻去查看那几个车夫,还好都有一条命在,就是血流满地,伤得都不轻。   吩咐将车夫抬去救治,作乱匪徒尸体抬走,再朝那马上书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军队暴露了,可有些难办。   随口编谎话:“我们是官府正规军,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拟演习,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那书生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一席瞎话,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看看伤在路边的两个车夫,慌忙又把目光转回去。   岳飞也不分辩,神情懊丧:“我军军纪不严,是我的错。该如何赔偿处罚,定会军法从事,在下决不推诿。”   那书生但见岳飞不像坏人,也只好信了,下马回礼:“将军此言当真,那么……小人也……也不敢追责,只是我们赶路着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医疗诊治费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岳飞刚要点头,心头又是一根弦。这些百姓已经知晓了大军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谏”的计划可就要受到极大挫折。   此时几个小头目赶上,使个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岳飞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岳飞回了个坚定的眼色。休想。   这番眉眼官司却又让那书生察觉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乞求道:“将军,我们真是安分百姓,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担保,保证不说出去……”   书生举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可语气却是谦卑谨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觉。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们是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敢问官人贵姓,可有官职?”   那书生神色黯淡了一刻,才回道:“回将军,小生赵明诚,如今……一介白身,草民一个,是带家眷回乡归闲的。”   岳飞皱眉。赵明诚?   转身吩咐亲兵:“把我师姐请来。似乎是她的相识。”   李清照在轿子里惊魂一刻,被几个小兵恭恭敬敬地请出来,和赵明诚一道,被请到一片芳菲桃花之下,面前几个小马扎,支个小桌子。桌上一壶淡酒。   几个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请坐。娘子请坐。”   赵明诚夫妻俩哪里敢坐。一头雾水。开始以为遇见了土匪,后来以为是官兵;眼下却扣着不让他们走,看来是强盗无疑了;可这伙强盗里,偏偏又混进来个卖点心的!   倒听说她的点心铺早就关张了,原来是跑到这儿“充军”来了。   “潘娘子,你……”   潘小园千算万算,没料到在潜入东京的路上遇见了熟人。一个万福先打招呼,再让人请来萧让、吴用几个文化人,过来相见。武松当日跟这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也赶紧派人找来。   赵明诚是当今第一金石学家,李清照也才名远扬。萧让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又听说是潘六娘的“故交”,着实客套了好一阵子。   周围围观的几个粗卤好汉可不解了。这两位富贵小夫妻看起来都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是什么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怎的吴军师见了,都恭恭敬敬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呢?   潘小园道:“赵官人、李娘子,许久不见,今日遇上,实属缘分。你们休慌,我们已传下令去,你的家人车队一律不准冒犯。方才多有得罪,请满饮此杯,算是压惊。”   夫妻俩无奈,跟她饮了盏酒。看来是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还是心慌不解,问:“娘子,这些军兵……”   “说来话长,一会儿慢慢给你们解释。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们好好儿的在京师住着,怎的……怎的突然要回乡归闲了?”   自己说着说着,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难道京城里……出什么变故了?”   夫妻俩对望一眼,一声长叹,说来话更长。 第255章 任务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此时金国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又挤下了蔡絛,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可是……可是赵官人你不过是个国子……国子……”   赵明诚苦笑:“国子太学正。”做学问的。   “国子太学正!那怎么会被牵连呢?”   李清照解释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时曾与蔡京结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师时,我们便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但蔡絛虽为蔡京季子,与其父又不和,姻亲攀的是韩琦韩公后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韩公门下;这却也算不上转机;童贯急于任用新党强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苏学士一脉……”   才女讲得头头是道。潘小园在一旁呆呆听着,觉得自己是文盲。   好在萧让萧秀才善解人意,见她懵然,连忙贴心地补充一句:“苏学士是反对新党的。而据老夫所知,李纲李少卿与令尊……”   “攀过宗族。”   潘小园灌一口酒,捋不顺其中关系,决定放弃。总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这些高官贵人,脑子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排斥异己上面。士大夫阶层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徒关系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内的矛盾因由,都能引来党同伐异的炮火。   赵明诚、李清照都来自官宦世家,积攒人脉不少,然而两人的父亲先后去世,家族里没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时成为牺牲品,简直太合理不过。   赵明诚说着说着,义愤填膺:“现在还是李邦彦、白时中在台上,天天劝官家裁军割地投降--他们就是把国家往火坑里推!李纲李少卿是明白人,倒让他们贬官软禁;太学生集体上书,被扣在半路,看都没人看!……倒是召集了不少骗子神棍,整日的作法,还要去金明池摆阵求神,妄图让金兵自己退军……”   潘小园扑哧一笑:“摆阵求神?”   赵明诚叹口气:“后日圣驾便去金明池玉清神霄宫拜神祈福--依我看,不过是春游踏青而已!下个月,说是还要去寿山艮岳呢。”   听到的人都暗暗动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这当口还敢随便出宫,不搞点什么破坏,简直浪费机会。   而赵明诚口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廷党争,潘小园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对此精通洞悉。使个眼色,旁边围拢的几位文化人--萧让、吴用、朱武、公孙胜--几位老江湖即刻会意,顺着赵明诚套话,不一刻,将朝堂上下的局势捋了个清楚。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作死。”   吴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墙,联军进京“兵谏”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没有支持者。   赵明诚愤愤不平的说了半天,但义愤填膺又有何用,这些话是自不敢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说的。   “金军那个统帅,完颜什么,每场仗都是轻轻松松的以一敌百,真要以为他们有什么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谈,管咱们大宋勒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衣缎百万疋,外加割让土地,作为退兵条件……”   一行好汉全惊呆了,一个个低头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这么多财物,但凡分点儿零头给梁山,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但大宋民间富庶,官家居然觉得这条件能接受。当然国库是不能打开的,当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军民官吏金银财物,准备“割地赔款”了。   大伙再看赵明诚,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回老家了。   夫妻俩半辈子攒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几大间屋子,价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赵明诚也就别活了。   赵明诚虽然被罢官,好歹还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晓了朝廷“搜刮民财”的风声。   于是仓皇出京,十几辆骡车车队,带走了最珍贵的文物金石,试图保全这些文物遗产。一路上小心照顾,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   赵明诚一介文弱书生,当时听闻强盗袭击,吓得腿都软了;可随即看到土匪们要动他的车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上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尽了平生的勇气。   说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总之,不才心灰意冷,这就还乡享清福去。列位……嗯、将军……”   他也隐隐猜出来这伙军队是要干什么的。然而既已决定“告老还乡”,何必再管这些闲事儿。   李清照却欲言又止。不是她不忧国,但毫无权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着丈夫回乡,又能做什么呢?   潘小园却直接打断了赵明诚的幻想:“官人恕罪。你们还不能走。我方行军路线是机密,今儿让你们撞见了……”   赵明诚一怔:“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旁边几个好汉七嘴八舌笑道:“俺们嫂子信你,可你队伍里几十个脚夫镖师,俺们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们,跟俺们住一阵子吧!也许过得一阵,你还能官复原职呢!”   李清照爽快认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想必今日也没什么恶意。我们无官一身轻,便耽一阵子也无妨。只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车子里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无价之宝,拿到市场上,却也未必能卖得出价钱……”   潘小园即刻会意,忙道:“好说!给你们好好看管,绝对不会让人抢了。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若有闲余人手,也可以派去帮你们护送保镖,直到回到山东老家。”   说着回头叫人:“董蜈蚣!”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二百号人。听她召唤,赶紧过来:“大姐?”   “这十几车东西,由你负责保护。若有不入流小贼盯上……”   董蜈蚣会意,小声笑道:“大姐放心,俺还没听说过哪个不入流小贼,敢不买俺们北方盗门的面子。”   赵明诚夫妇大喜。这帮人看起来可比他们雇的那几十个保镖靠谱多了。   潘小园站起身,笑道:“那么就请你俩先到后方去休息吧--若是闲的无聊,奴家倒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个人,保准跟你们聊得来。”   赵明诚好奇:“谁?”   “金大坚。”   安顿好赵明诚夫妇,代号“靖难”的军事政变行动,就在京师脚下静悄悄地展开了。   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起事之前,迷信先行。派人从东京郊野开始散布谣言,什么“荧惑守心”,什么“主昏国疑”,换成通俗的语言就是,上天看不下去官家的昏庸糊涂,因此才派北方女真人前来教训一番;倘若大宋还不迷途知返,那么国运危矣!   再让萧让、吴用等人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悄悄的在乡村小儿中传唱起来。   联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隐蔽的山沟沟里,外面是杂草灌木的伪装,野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几十位当世高手林立,一点点策划着一场本朝史无前例的政变。   一张巨大的东京内外城地图平铺在中间,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潘小园见其中“大相国寺”的位置标得不太准确,大大方方过去,把小旗儿往左挪了一寸。   联军里到过东京城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明教兄弟从没渡过长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没出过太行山;梁山人众倒是有偶尔去东京出差办事的,也从来没机会把整个城市看全过。   唯有林冲是在东京长久居住过的,另外潘小园、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这几位也曾在东京经营暗桩,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筑。鲁智深虽然曾在大相国寺挂单,但多半时间都在那菜园子里耗着,没怎么出去逛过。   因此这几人合力,绘出一幅完整的东京城地图,供联军部署作战计划。   当然,还有潘小园在东京以岳飞的名义购买的各处房地产,凡是空置无人的,也都标了出来,作为联军部队行动的据点。   派去京城探听风向的细作也都先后平安归来了。再加上赵明诚所透露的朝野风向,联军迅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从外到里,由粗到细,每个人肩上都担了任务。   岳飞已经带人出发,负责清除控制城外厢军主要驻军点。五名梁山健将--董平、穆弘、雷横、杨雄、宣赞--带领田虎旧部,同时出兵,控制陈桥、东明、封丘、方胜、白沙五县。明教诸部则化整为零,藏匿乡间,截断可能出现的报信求援之人。   一个个好汉被召进帐里,接到任务之后,一个个严肃离开。   等到最后,外面终于渐趋寂静,帐子里也空荡荡了,潘小园忍不住问:“那我……我也有任务么?”   “也有。”武松答得毫不含糊,“你过来。”   她急忙听话地凑过去,心里头打鼓,神情装得淡定。   武松才觉出来,方才是用命令部下的口气跟她说话来着。但一时间也转换不过气场。没想到她还挺入戏,胸脯一挺,笑问道:“二哥有何吩咐?”   他也禁不住一笑,笑容又马上泯去,指着地图东沿旧曹门,说道:“你和金芝公主、孙二娘、还有其他二十人,扮作进城逛市场的村民,清晨从此处入城。你熟悉东京街道地理,须指点他们到达相应的地点,然后你回到曲院街宅子别出去。事成之后,我去那里找你。”   潘小园默默记住。大家分批次进城。每一批进城的人马都需要一个向导带着。她便是其中一个。   问武松:“天黑会合时,你也会来吗?”   “会。”   她仍是觉得不太妥帖,又问:“倘若……不成功呢?”   “那大伙便分头逃出城去。我依然会去那里接你,然后一起撤。”   她抬头看他脸色,轻轻松松的一点没犹豫,仿佛计划里根本就不存在“撤不走”的可能性。   武松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笑道:“倘若我来不了,也会派人救你出去,别担心。”   她一张脸刷的白了,连忙伸手掩他的嘴:“说什么呢!”   武松错愕片刻,才嗤的一笑,拿开她手,解释道:“我是说,倘若我不方便去寻你……譬如,身后拖着几百个追兵……那自然是要另请高明,派别人了--你以为我说什么!”   她白他一眼。好好,知道你本事大,出不了事儿。   捂着心口,还砰砰跳呢。   忽而又明白了。所谓她的“任务”,其实就是让她安安全全地待在一个稳妥去处,直到行动结束。在这当口,她这个毫无战力的后方人员,只要不暴露身份,不拖累大部队,就是立功。   她觉得倒也不难完成。每当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怂的时候,又总能被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所感染,中和成一派淡定的宠辱不惊。   于是笑眯眯拉拉他袖子,说:“保证没问题。”   帮着武松收了地图,依依不舍地出了帐子,没走几步,又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开口,语气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倘若等了几日,我还没去接你,也没有别人去,你就--”   她倏忽一个激灵,不由得定住脚步。   听他停顿一刻,才说:“你在京城里藏了多少钱?轻装带上往南去,别在城里久留。”   语调平平,甚至带着些急促的不耐烦。仿佛在说,这些还用我教么?   她轻轻点头,面容上毫无波澜,内心里翻江倒海,仿佛突然起了个滚热的油锅,整颗心在里面滾了一遍。   倘若此次“政变”不成,那么大宋多半会往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到那时,若想求得些许活路,自然是应该往南逃的。   他倒想得挺远。默认她一个人也能生存得好好的。   可她能怎样呢?为了避免整个北方沦为修罗场,也只好纵容自己的男人冒这一回惊天之险。情爱私心显得微不足道了--倒不是她有多无私,只是她觉得,若世界真的成了修罗场,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只怕也会被地狱之火烧灼得扭曲,再也没有起初的纯真美好了吧。   她转过身,努力朝他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我在京城藏了多少钱?有些记不得啦,得静下心来慢慢找。你最好别让我落得太仓促。”   武松将她凝视许久,慢慢走近,伸手揽过她脖颈,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了一刻。   角落里还有两个清点杂物的小兵,十分默契地把头转过去了。   武松这才低声说:“自然不会。我九成是会去找你的。”   顿了顿,觉得有点不满意,问她:“比九成还多的机会,是多少?”   她忍不住笑了,轻声细语给他上课:“九成九。”   他不满意,又问:“比那还多的呢?”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武松照着学舌了一遍,又说:“比那还要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再多些。”   她终于受不了,笑推他:“好啦!你就说百分之二百,我也会信的。” 第256章 节外生枝   到了行动的当日,潘小园按照计划,自己装扮成寻常民妇,青衫罗裙,挎个小背囊,袖子里揣点零钱,声称是去进城买东西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今日开市,进城淘货的郊区乡民络绎不绝。没什么波折,就随行的二十来人就先后混进了城。   阔别半年,东京城一如既往,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繁华热闹。边疆战事没有太影响首都人民的经济生活,反而极大地拉动了内需。路过交引铺的时候,还听到几个胖商人凑在一起,大着嗓门聊生意经。   “……要说盐糖茶酒涨价,那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太原府那边打仗,黄河航路封锁,货物都滞销在西京洛阳……咱们要抓紧机会,大赚一笔……江南的丝绢……”   可当一队官兵经过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立刻蔫了下来,赶紧改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亏了十万贯,倾家荡产……老哥,你呢?”   “唉,唉,别提……三十万被鞑子兵抢走在路上,手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你瞧,我今儿是出来典当衣服的……”   都知道官家在大肆征集民间财产,以便向金军“赔款”求退兵。这当口是万万不能露富的。能怎么哭穷,就怎么哭穷。   不时有官兵一脚踹门,闯入民宅,没多久,勒索出几贯钱、几件金首饰,正气凛然地扔进包裹里,继续搜下一家。   百姓家里不敢留余钱,又有传言说女真人喜欢汉人女子,要征集民间美女来抵“赔款”,甚至明码标价,处女值几何,寡妇值几何,说得绘声绘色--于是家里有未嫁女儿的慌忙寻婆家,下了聘的媳妇慌忙娶过门,大操大办的办婚礼,以求赶紧把家里的现金花光。走了一顿饭工夫,就看到三四个迎亲队伍,行得比赶集的还快。   路边瓦舍茶肆里,说诨经的,学乡谈的,叫果子的,不少闲人围着听。畸形的繁荣表象下,汴京上下进入了末日的狂欢。   有个讲三国的说书先生,听底下有人谈论时局,笑着插一句:“……大家莫慌!那金兵多少人?--十万!咱们大宋多少人?--光汴京城里的禁军就八十万!这还不是诸葛亮擒孟获--手到擒来?大伙儿休谈国事,且听小人继续讲那刘备大意失荆州……”   路过佛寺道观的时候,更是瞧见不同于以往的人气儿。官家为国操劳,隔三差五的就上香摆阵,祭天祈福;底下文武百官自然不能懈怠,争先恐后的往庙观里撒钱,以显出自己的忧国忧民来。   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开宝寺、观音院、东岳庙、乃至西角楼外的祆庙,无一不是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出入如织。眼下正是清明前后,浅草烂花斗深浅,斜风细雨不觉寒。身着绫罗珠翠的女眷在男女仆役的簇拥下登车向前。缓风拂过,掀起轻纱帘,花容乍现,引得无数人竞相围观。   动荡的年代本是灰色的,却被光怪陆离的五彩妆点备至,催促着人们及时行乐。   潘小园看看周围同伴,方金芝、孙二娘、顾大嫂、董蜈蚣,全都在暗暗摇头。   一队二十来人,都是相貌纯良、机敏伶俐的好手。身上藏了暗器,计划分头潜入城内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等各权贵府邸,见机行事、绑架拿人。这些高官的府邸,她也都知晓所在。心中规划着最优路线,眼神指点,同伴们点头会意,三三两两地散了出去。   最后一拨走的是张青和孙二娘。三人隐在角落里,近旁的嘈杂民声是最好的掩护。   潘小园将身上围裳紧一紧,脸上的小帷幕拉一拉,俨然一个上街购物的民妇,土包子似的朝着远处拐弯牌坊后面的高大屋檐指指点点:“蔡京六合堂。一会儿我到曲院街宅子里候着,你们便沿此路往北。若是出事,大内急召官员入宫,蔡京父子多半会从那里出来。以前我经过时曾见恶犬……”   孙二娘自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今儿带了七八种药。”   张青也低声笑道:“我夫妻俩怕手生,昨天特地找人试了试药效……”   他脸上刀疤明显,进城前小小的化了一下装,一张脸涂得乌漆墨黑,刀疤是看不出来了,整个人活像煤窑里刚钻出来的苦工。再配合一个阴险狡猾的笑,小孩子都得吓哭了。   三人正说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但马上调整过来。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   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尽管脸上遮了个小帷幕,但还是有人从熙攘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点心铺的合作伙伴“东京王茶汤”。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   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六合堂。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她心里砰砰跳,赶紧忘掉什么兵变谋反,把自己调整成日常状态。跟王老汉攀谈几句,才意识到--   孙雪娥要生了!   推算日子,可不是吗!当初得知怀孕的时候,正是去年夏天。后来她带着周通、扈三娘、方金芝、史文恭,一群杂牌军回梁山夺权救人,正是秋末冬初,那时孙妹子的肚子已经微微凸出来了。给了王老汉一大锭金子,请他们照料孕妇,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料想钱财足够,老汉一家也都是老实人,孙妹子不会受委屈。   可她此后南下润州,北上幽州,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大小阵仗经历不少,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而孙雪娥的老公周通,虽然关心媳妇孩子,但对于生娃娃的门道一窍不通,连怀孕要怀几个月都说不出来。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跟着王老汉,急匆匆穿街过巷,一路上免不得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觉得谁都认得自己。看到路边一个杂货店掌柜的露出头来,好奇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连忙脸一偏,躲了过去。   王老汉十分尽责,用她给的金子,给孙雪娥在上土桥附近单租了一个小门小院。刚进巷子口,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疼啊--”   王茶汤的老伴--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老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跑进来,手里攥着几块热湿巾,着急地一甩一甩,一双老眼又浑又红,见了潘小园都快跪下了。   “娘子你可来了!--没见过生娃生这么久的,这一天一夜了,还嚎呢!”   潘小园一听,吓得心里一哆嗦:“一天……一夜了?”   “可不是!我早就不让你那小婶子吃太多,可她不听,这下好了,肚子养那么大,迟了多久才要生,哎哟哟,这要是下不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们说不清啊……再多给钱也没用啊……”   王老汉眉毛一竖,骂自己老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潘小园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是来了吗?”   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今天是梁山兄弟们赌命的日子。周通的老婆孩子,也偏偏挑了这一日,赌命。   她一来,王老汉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王老太婆赶紧问:“娘子,眼下怎么办?”   潘小园:“……”   这老阿姨,自己又不是没生过,眼下问她一个生手的意见!   但谁让自己是孙雪娥的“监护人”呢。王老汉两口子虽然老实巴交,到底胆小怕事,遇事不敢自己拿主意。   眼看王老汉老两口一脸依赖和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假思索说:“别急。我留下。”   王老汉家门口,已经指指点点围了好几个三姑六婆,一边扒头往里看,一边叹息:“唉,这小娘子的男人真是钱迷心窍,外出经商赚钱,连老婆生孩子也顾不得,留她一个人受罪!--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她越叫越疼,怎的不知道消停些儿呢!”   当初把孙雪娥寄托在此,用的说辞便是“她男人外出经商”。要是周通此时现身,非得被满巷的老婆子口水淹死不可。   不敢进产房,脑子理理顺,问道:“那个……稳婆……”   “请了邻家的陈婆子,已经在里头忙了一天啦。”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王老汉巴巴的去了。王老太婆悄声道:“那个娘子,整天在念叨她男人,我让她省省力气,也不干,一直哭……”   仿佛应和她这句话似的,产房里一声撕心裂肺:“姓周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呜呜……老娘、老娘为你生孩子受苦……你、你是在哪儿风流快活,是不是……呜呜……是不是早就把我……忘……”   里面陈婆子有些不耐烦:“娘子再喊,当心生不出来!下来走走!生得快!”   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比她男人的声儿还难听:“呜呜,下不来……我偏喊……姓周的你不是人,都是你害的--你的孩儿要出不来啦--疼--憋死我算啦……”   门里门外的一圈人全都恨铁不成钢地叹息:“这点疼都受不了,哪个女人不这样!”   王老太婆一脸绝望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敢情这一天一夜,孙妹子就没消停过!   周围的街坊邻里倒是热心,看热闹之余,也有的朝里面喊:“小娘子,再坚持会子!”还不忘七手八脚的给递来热水、剪刀、抹布、木盆,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在产房外面堆了一堆。王老太婆在灶上熬了粥,有人便给盛了送进去--没过一会儿,又给原封不动的递了出来,说是产妇不吃。   潘小园顶着房门缝里飘出来的血腥味,鼓起勇气往里走。   后面王老太太作势拦一拦:“娘子……”   她大无畏的推门一进,眼前一片惨烈,当即“啊”了一声,自己跟着幻肢狂痛,捂着眼睛退出来了。   里面那陈婆子倒是都嘻嘻笑。这是哪家小娘子,一瞧就是没生育过,大惊小怪!   在里头不慌不忙地吩咐:“麻烦再递盆热水来!--没经验的就不用进来了,不过……不过来递个东西也成……”   而孙雪娥半死不活的,眼睛却尖,一下子看见了门口露头的人。   潘小园的眩晕劲儿还没下去,就听到里面一声希望满满的:“六姐儿?”   她扶着墙,大声答道:“是我!”   嘶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透亮三分:“你回来了!我--我--我男人呢……叫他来……”   这时候新请的两个婆子也来了,一看就比那陈婆子专业不少,一个个走路精气神,提着大包小包,顺着王老汉的手指,掀帘进了产房。   倒不是王老汉他们不肯花钱,而是这些小老百姓阶层,养个孩子全靠顺其自然的命,出不起太多钱,也自然没有“请高级稳婆”的意识。   眼下这几位专业人员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门外围观群众的士气。大伙纷纷叹道:“还是有钱好……”   产房里立刻开始熟练地会诊评估:“哎唷,肚子这么大,莫不是双胎?……不是,吃太胖了……这可费劲…”   孙雪娥一听,更是心慌哭闹:“呜,要裂了……我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我汉子……呜呜,你在山里当大王……”   这话怎么能喊出来!潘小园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头冲进去,轻轻捂住孙雪娥的嘴,把最后几个字捂回去。   那几个稳婆听到孙雪娥说什么“在山里当大王”,都是一脸惊愕,吞吞吐吐的问:“这小娘子说……她男人……在山里……”   “贩牛羊。”   “哦……”   新来的稳婆果然是服侍过大户人家的,没一刻,已经将乱七八糟的产房拾掇得干净利落,产妇的下半身也围了起来,墙角熏了淡淡的香,减少了血腥的气氛。   谢天谢地,不然自己非得晕血不可。   只看到深深陷在枕头里的一张苍白的脸。比往日见的肥了一大圈,脸颊鼻头全是浮肿,眼睛翻着白,随着呼吸,那眼球一凸一凸的,像离了水的鱼。   还有被子下面高高凸起的一团,大得可怕,隐约可见一颤一颤的,底下支出两条伶仃的腿,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女人一辈子最痛苦的时刻是不是莫过于此。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兔死狐悲之情,又是一阵幻肢痛,眼圈就湿了。   忽然又听见远处隐约的相国寺钟声。心里乱七八糟的几近胀裂。时辰已到,行动开始了。   整个东京城已经陷入了一个静悄悄的巨大的局,而潘小园觉得,眼下自己也必须组织起一个小小的局,撑住这产房方圆的几丈空间。 第257章 金印   潘小园开门见山,安慰她:“是你老公让我来的!”   语气中带了三分周通平日里吼媳妇的横劲儿。果不其然,孙雪娥一听之下,静了一静,颤声道:“他……他知道我要生……”   “是,你男人知道你要生了,他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进来,才叫我来的!--你瞧,这不是让我花钱请了这几位大娘么!”   “花钱”两个字刻意咬了一咬。孙雪娥一双眼中放出光彩,干裂的嘴唇绽出一个笑:“嘻嘻……我就知道……他肯给我花钱……”   几个婆子趁机指挥端过一碗热水:“子孙娘娘的香灰,娘子喝了,保证一个时辰内就下来!”   潘小园眼看那浑乎乎一碗水从眼前端过去,连忙叫道:“别……”   几个婆子倒大惊小怪:“娘子没生过不是?这东西灵!胎气在肚子里头找不着出口,这是请子孙娘娘给新生孩儿引路……”   潘小园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大约也当不了什么古代助产士,唯一知道的就是“喝香灰没用”,其余的,只怕都不如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太婆。但既然这些老太婆经验丰富,旁的方面,自己也没资格指手画脚。   况且,香灰也喝不死人。也许还能起点心理作用呢。   这么想着,就没拦,眼睁睁看着孙雪娥被灌了一碗香灰水,果真似乎有用似的,面容平静了许多,说:“没……没那么痛了……”   稳婆笑道:“这才对嘛!这是我们特地去庙里求的!”   然后打开包袱,又取出几卷花花绿绿的图卷,说是“产图”,上面张牙舞爪地绘着雷公、招摇、运鬼力士、天狗、轩辕等十三位大神,以朱书某月某日,看准了方位,恭恭敬敬地地贴在房间东南角。这便是把神明请来保佑了。   潘小园心中却还担心着好几档子事。一是怕孙雪娥乱喊乱叫之下,真的喊出什么不该让人听到的事儿,那自己一人可无法遮掩;二是知道“兵谏”计划已经启动,潜伏在城内城外的各路兄弟盟友,眼下应该已经开始了精准打击。三是心急如焚,自己本该好好儿的藏在指定的接头地点,但这边的孕妇哪能丢下不管,她老公还在跟着武松一起卖命呢!   突然手腕一紧,一阵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孙雪娥一声痛叫:“呜……”   潘小园眼泪立刻飚了出来:“姐姐哎,你、你别掐我……”   孙雪娥有气无力:“疼……”   好在稳婆有眼力见,飞快递过来一包衣服,塞进孙雪娥手里。孙雪娥就改掐衣服包儿了。   “疼……呼呼……不活了……   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安慰:“娘子莫慌,这头胎生得慢,三天三夜的我们也见过,你又吃得胖,肚里的孩儿也肥胖,将来生出来,有你乐的!你现在要吸气……用力……”   孙雪娥:“我不要……”   潘小园突然耳朵一尖。伴随着孙雪娥断断续续的呻吟,外面隐约传来几句粗暴的男声。   “……干什么呢这儿?”   “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这家里谁主事!”   心头一惊,连忙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官兵小队驻足在王老汉家门口,正在比比划划的讯问。   王老汉鲜少见过官兵,又早就意识到院子里这位孕妇许是“来路不正”,当即吓得跪下了。   “小人……小人……家里……这个……”   几个官兵更起疑了,朝门里头努努嘴,“里面怎么回事?谁叫唤呢?”   潘小园匆匆忙忙跨出门,还不忘深深万福,一面微笑,一面迅速编谎话:“各位官人大哥多虑了。奴家是这位王老汉的远房侄女,那房里的是奴家的姑表妹子,今儿时辰不巧,正在里头养孩子,声音大了些个,但这个……生老病死,我们也控制不得不是?围观的邻里街坊都是热心担忧的,倘若扰乱了秩序,奴家请他们都回去就行了。”   条理清楚一番话,找不出什么毛病。况且小娘子声如莺呖,美貌可亲,一点也不怯场,几位公人大哥自然要买她的面子。   相顾一笑,说:“那也别大喊大叫的!--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查税!”   百姓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查税”便是勒索抢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半数的围观群众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关门闭户,门缝里哀告:“小的交过税了,家里没钱了……”   王茶汤老汉不及躲避,苦苦哀告,官兵们哼一声:“不信!有钱生孩子,没钱交税?喂,兀那小娘子,看你眼生,你家男人是谁?做什么的?可有偷税漏税?”   潘小园脸色一白。这要是查起户口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唯唯而应,发髻里拔下一根银钗儿,赔笑着递过去。   几个官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着朴素,那银钗儿确实是唯一一件值钱首饰了,这才满足,笑道:“这还差不多!是良家!”   等官差走远,王茶汤老汉才敢抱怨:“娘子你看,唉,你看这日子没发过了……”   潘小园来不及心疼她那根银钗子。最后再急急赶回产房,不用她捂嘴,孙雪娥的声音已经微弱多了。   “当家的……你、你还不来……我不生了……”   活生生的人在活生生的受苦,潘小园赶紧绕过稳婆,蹲下去握住她一只冰凉的手,轻声说:“你当家的做大事呢,暂时顾不得这儿。你说男人家在外面辛苦卖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你这肚子不光是你自己的,他老周家的香火可也在里头呢,但凡有个闪失,你对得起谁?今儿个一鼓作气生下来,回头他瞧见了,得多高兴?你拼着老命给他生了孩子,他以后敢不疼你?敢忘恩负义?……”   看人下菜碟儿,一番话她自己都不见得买账,孙雪娥却听得两眼放光。后半辈子的幸福都在这肚子里头,确实应该慎重对待。   潘小园话锋一转,“但是你得听人家的话!不许再喊再叫!不然……”   眼珠子一转,蛮横地说:“你男人说了,憋死了他儿子,回头他休了你!”   这话却比温言软语的哄劝管用。孙雪娥泪流满面点点头,忽然问:“那……那有是女儿呢?”   “那--都一样!生出来就是你的功劳!生不出来你负责!”   孙雪娥眼神看看自己那高高凸起、盖着一层薄被的肚子,果然不敢再叫了,跟着几个婆子的指挥,鼓着腮帮子用起力来。   潘小园松口气,擦擦汗,倚着床边儿,一面听着产房里断断续续的呻吟,一面捕捉着外面的铜锣皮鼓。   “……好了好了,都出来吧,该干嘛干嘛……”   官家的御驾已经从三条街外经过。还好当代的王孙贵族出行都没什么架子,等车马过了,老百姓便三三两两的恢复正常生活。商店重新开张,悠长的叫卖声响起来。   但市井之音没响多久,突然又被另一阵骚动打断了。   这次是位于南面三个坊市外的望火楼。尖锐的锣声当当当响起来。产床上的孙雪娥当即吓得翻白眼。   “娘呀--天哪--六姐儿啊--老公--”   稳婆连忙安抚:“不关咱们事!继续用力!呼气!吸气!使劲!”   锣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几个慌张的大嗓门:“大相国寺市场失火啦!开封府少尹有令,左近百姓速速前去救火,不许懈怠!快去啊!快去啊!--晚了治罪!家里有男人的,都快给我出来!……”   几个稳婆互相看一眼,掩口笑道:“大相国寺市场失火了?嗨呀,那可热闹……”   相国寺前的大片空场上,每月两次开市交易,商贩们云屯雾集,其中出售的布匹、服装、竹篮、草席、纸张、经书、香烛之类,全都是易燃之物。平日里每到开市时节,附近的消防官兵总会用心巡查准备,望火楼里增添人手,广场四周备下水缸,保障百姓安全。   可今日邪门,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外面喊声嘈杂,全是抄家伙去救火的,顺带看热闹。老百姓互相问:“怎么回事!你说好好儿的一个庙,谁烧香那么不小心!……”   有人知道点内幕,挑起水桶,说:“据说是个外地来的游方僧人,烧香的时候把柴房点着了……我就不明白了,烧香怎么会烧到柴房去呢?……”   “那闯祸的僧人,找到没有?”   声音慢慢听不到了。潘小园不由自主半欠起身。   鲁大师也太不小心了吧!这么快就暴露了?   想出门去听个明白,这边床上一声悲鸣:“呜……疼……六姐……”   她心里飞速掂量一番,住了脚,回到床边,任孙雪娥紧紧抓住手。   她安慰自己。鲁和尚是什么人,只要相国寺里没冲进去千八百御林军,谁奈何得了他?一根头发都不会给他削下来。   鲁智深摸摸自己光头,出了相国寺后院柴房,信步往前面市场里走。身后一簇一簇的火苗,呼呼的随风摇曳,时不时窜得老高。看似糟糕之极,其实是泼了特制的油脂燃料,烧起来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离大雄宝殿、藏经阁等要害去处也还有不小距离。就算火势真成,也不过是烧他几片僧人宿舍,把香积厨里的菜蔬提前烤熟了而已。   这是联军安排的声东击西之计。趁官家出城游玩之际,派鲁智深扮作游方僧人放火作乱,分散京城守兵力量。   鲁智深对这个任务十分热情:“早就想砸了那个鸟寺!让洒家看那个鸟菜园子!”   仗着一顶光头,一身如假包换旧直裰,十分顺利地混进了寺去,还有知客僧问师兄从何而来,让他牛眼一瞪,就吓回去不敢问了。   眼下火势已成,听着各路官兵百姓都哄哄嚷嚷的跑来灭火,鲁智深十分满意,拐过一道间壁,忽然撞上一群慌慌张张的僧人。   “就是他!”方才那知客僧一脸怒气,“乡下来的游方僧,不懂规矩,非要在后院烧火烤东西,这才……这才……”   身后跟的几个护院僧叫道:“跟我们走一趟!去跟方丈说个清楚!”   鲁智深呵呵一笑,昂首挺胸往前走,大踏步趟过去,两条铁臂随便一拨,几个僧人就扑棱扑棱倒在墙边,哀声一片。   再走两步,远远看到市场上人来人往,都知道寺院起火,群众恐慌,收摊的收摊,走人的走人,还有的唯恐天下不乱地叫道:“走水啦!快跑啊!死人啦!……”   鲁智深旨在放火作乱,可倒也没想伤人。熙熙攘攘的市场人头攒动,尖叫声此起彼伏,小厮、仆役、女眷、摊贩,全都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   眼看就要发生踩踏事故,大和尚不假思索地冲上去,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小贩,粗声命令道:“喂,往那儿走,那边是门!”   不一会儿就有官兵发现他了:“就是他!那个高高胖胖的和尚!有人说是他放的火!兄弟们上!”   鲁智深笑道:“正愁这几日没架可打,正好活动手脚!”   顺手抄起一根扁担,迎上几个官兵,酣畅淋漓地揍起人来。   ……   过不多久,“一个疯僧在大相国寺放火作乱,闻讯赶去的捕快已经全都被他打趴在地”的消息就报到了开封府。更有那眼尖的表示,那疯和尚的面相举止,倒像是多年前那个在延安府打死镇关西的通缉犯鲁达!后来在山里当了大王的那个!   开封府少尹一头冷汗,气得面色发红。不是因为通缉犯现身,而是……   “都忘了!今日官家出城巡视!让你们格外留意治安,百姓都赶回家去,怎么还有这种事发生?嗯?一群酒囊饭袋,半件事都做不好!倘若让官家知晓了,哼,本官还可以支吾,你们一个个的就去免职充军罢!”   一伙官兵噤若寒蝉,左右看看那高大森严的府衙,更觉自己格外渺小。   嗫嚅道:“那、那眼下怎么办……”   在这官家出游踏青的良辰吉日,要是大张旗鼓的组织捕快,去捉疯和尚,未免有些……太煞风景。   开封府少尹为官多年,倒是见识广博。沉吟片刻,说道:“若那和尚真是鲁达,听闻他在梁山泊落草多年,本事高强。况且他一人现身,定会有其他盗匪同伙在旁接应,寻常捕快奈何不得--这样,赵都头,你负责去相国寺周围驱赶百姓;钱都头,组织救火人手,务必不要让火势蔓延开来;孙都头,传我命令,去殿帅府请求禁军支援!调一队弓手、一队步兵!这人既是身上有命案,便是直接杀了也不为过!”   那孙都头怀揣少尹签发的紧急调令,出了开封府,取一匹马,一路喝退路上行人百姓,径直驰往东,绕过西角楼,沿着大内皇城城墙跑了两里地,这就到达了禁军殿帅府府衙门前。   下了马,开封府的公文直接亮出来:“要见殿帅府太尉!调拨禁军,捉拿罪犯!”   开封府和殿帅府是两个独立部门,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那殿帅府门吏本来在门口坐着晒太阳,见是开封府派人来,揉揉眼睛,不敢怠慢,连忙一骨碌起来。   却也不乐意被人随意使唤,于是狐假虎威地给拒绝了:“太尉在里面跟人商议公事,先等等吧!”   孙都头也知晓东京官僚的办事效率。若在平时,人家说让等,自会在旁边寻个茶肆瓦舍,慢慢消磨几刻钟时光,再行求见。可今天事出紧急,怠慢不得。倘若擒不住疯和尚,殿帅府不用担责任,倒霉的自然是他们这些开封府官吏。   于是难得有效率地催了一句:“是开封府紧急公事,大哥行个方便。”   公文再拿出来晃一晃,跟旁边几个殿帅府守卫也赔个笑:“让俺进去,通报太尉--没见相国寺失火了么!耽误不得!”   这么一来,大家都看到他孙都头忠于职守,催了好几次--往后若是误了事,互相推诿起来,也推不到他的头上。   殿帅府门吏这下不好拖延了,点点头,说:“不是我们不放人,是太尉在里面商议军机要事呢--不过既是紧急公事,放你进去便是!喂,王观察,烦请带他进去!休教乱走!”   来了个人高马大的公人,朝孙都头行个礼:“请进!”   孙都头跟着那王观察进了殿帅府,三绕两拐走了一会子。只见府内亲兵、都军、禁军走动,比开封府里的衙役可威风得多了。   过了一会儿,那王观察忽然说:“小人要去那边净手则个。”   孙都头心里腹诽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带个路也要趁机偷个闲。   只好说:“请便。”   眼看那王观察往绿栏杆后面去了。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回来。孙都头心里骂了两句,便想自己进去算了;奈何又不认路。又等了半晌,实在等不及,转过去探头一看。   这一看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王观察已经四仰八叉倒在僻静处,后脑勺一滩血,身上的公服被剥了下来,剩一身白色中衣。   而王观察身边,一个同样人高马大的陌生汉子,正熟练地把那公服披到身上。   孙都头吓得腿都软了,待要叫,那冒充王观察的汉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手腕一抖,袖子里露出刀光。   孙都头又惊又怕,不敢抬头看他相貌,颤声问:“你是……你是什么人……”   “不用你管!”声音里自带十分的威武气势。   另一只手轻轻将孙都头的手腕握住,慢慢一捏。   “饶命!……疼……”   “你是要去找太尉的?”   “是、是……小人……”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走!”   两人本事差距太大,孙都头再不敢违他的命令,哆嗦着腿,往前迈步。   那汉子一手持刀,刀身隐在袖口里,刀刃抵在孙都头后心。远远看去,倒像是哥俩勾肩搭背一般。   他居然对殿帅府的布局十分熟悉。左一绕,右一拐,避开了大部分的巡逻亲兵。迎面遇上人时,他便微微低着头,不露自己的真容,让人以为是“王观察”带着开封府的人办公呢。   穿过一座厅,屏风后面一扇门。终于躲不过迎面而来的两个禁军守卫。这两人见“王观察”相貌有异,连忙叫停:“喂,这位官人……”   “假王观察”大大方方地迎上去,低低说:“不认得我了么?”   两个守卫睁大眼睛,见了鬼似的,张口结舌,叫都叫不出来。   “你、你……你是……”   砰砰两声,两人后脑勺同时挨了拳头,软绵绵倒在地上。   旁边的孙都头看得眼都直了,一个劲儿地小声求饶:“饶命,英雄饶命……”   “假王观察”有些不耐烦,“只管走你的。文书给我!”   只好将开封府公文交出去,战战兢兢的继续迈步子。路上有遇见的殿帅府的人,要么没注意他俩,要么被那假王观察静悄悄放倒,要么看了一眼开封府公文,挥挥手,不多管闲事。   终于来到后堂,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那“假王观察”立在檐下,许久不语。   孙都头小心往上看一眼。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白虎节堂”。   立刻慌神:“听说这是殿帅府重地,是……是商议军机大事之处,不得无故辄入……英雄、好汉……你、你带小人来这儿,那不是要小人的命么……”   咚的一声,孙都头后脑勺也着了一拳,直挺挺倒了下去。   白虎节堂内,殿帅府太尉高俅正在伏案批复公文。几个心腹侍立两侧。   忽然听到鞭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高俅一抬头,眼睛一花,竟是一人带刀闯进来。   高俅大怒:“什么人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左右,拿下!”   几个心腹却都是怂人。听到“拿下”的命令,口中叫出的却是:“怎么进来的!快退下!快滚!不得惊扰太尉!”   持刀客置若罔闻,大踏步走进来,一刀一个,将几个心腹尽皆砍翻在地,径奔高俅。   高俅吓得六神无主,惊慌而起,指着他道:“你……你……好大的胆子!谁派你来的?”   刀客冷笑:“不是太尉派人将我唤进来的么?”   “胡说!”   高俅魂不附体,踉跄跑两步,便即腿软走不得,顷刻间被拿住衣领,提了起来。   鼓起勇气叫道:“来人哪……”   刀子在眼前一晃,便叫不出任何声音。当年的高俅好歹是个市井小混混,全身上下都是不要命的无赖气质。可做了这几十年官,早就磨练得棱角皆无,一身的臭硬骨头,在暖风熏醉的官场里浸着,已经软得不成样子。   光鲜笔挺的官袍,里面的身子簌簌发抖,“你……你……你是人是鬼!你到底是谁……”   眼前一闪,但见一张沧桑雄壮的面孔,浑浊的眼底带着三分不合时宜的儒雅。脸颊上两行金印,触目惊心。   “你……你……林冲!林冲!你--”   回忆闪过,终于意识到了最坏的那件事。   “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   林冲冷冷答道:“正是。”   砰的一声,高俅尸身落地。颈下一滩血越扩越大,倒映出上方匾额“白虎节堂”几个字,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第258章 绑架   金明池畔春意盎然。云淡风轻, 无边光景。微风拂来泥土的清新气, 又让娟娟细柳跳起舞来。柳梢枝头黄鹂乱鸣, 水面上鸭儿成群, 燕尾点波, 一池绿皱。   大宋建国之初,金明池本是为了训练水师而特意挖掘的人工湖。然而到了徽宗一朝,百舸千帆的战船早就化成了朽木,池水内外已是一派野趣,是皇家郊游的首选地点。节庆时日, 也有百姓成群结队, 赶来参观游玩的。   道君皇帝的画舫游船造得清素淡雅,精致中透着低调。檐角栏柱遍雕桂花芙蓉, 舫中的屏风墨宝都出自他本人之手,寻遍整个大宋, 也找不到比这水平更高的画师。   鹧鸪斑挂泪黑瓷建盏,南剑州新贡的龙脑和膏石乳茶。焚一炉异域贡来拙贝罗香。相貌温婉的歌伎纤指拨弦,檀口娇唱,珠飞玉鸣,缠绵柔婉。   小小画舫漂浮水中。倘若不是看到里面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用具, 单纯远远一望,便和一个寻常的富商游船没什么区别。甚至, 富商的游船也许都比这一艘要富丽堂皇——天子的品位摆在这儿呢,大雅不俗。   赵佶雅兴大发,口占几首小词, 身边几个心腹大臣齐声称赞。旁边的三皇子郓王赵楷磨墨执笔,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   今日来玉清神霄宫,正事是为国祈福,然而难得出宫一趟,就顺便在金明池赏鉴春色。随从的除了几个心腹大臣和一干小黄门,便是他最宠的这位三皇子。赵楷二十出头年纪,乃备受宠爱的王贵妃所出,相貌俊美,才思敏捷,琴棋书画无有不通,小笔花鸟的造诣更是直追乃父,比那个木讷简朴、优柔寡断的太子赵桓要讨喜得多。   赵佶对这位三皇子宠爱有加,破例封了他太傅,任命为提举皇城司,还给了数千禁卫军——大宋建国以来,从没有亲王得此待遇。   而今日御驾幸金明池,身边带的也是他,而不是太子赵桓。   因此风向也很明显了。朝中一多半大臣,早就私下里都预备着“改立太子”这档子事儿。而赵楷本人也心知肚明,更是抓紧一切机会,在父亲面前刷好感度。   一首小令抄完,微笑着呈上去:“请父亲指点。”   歌伎们识趣地放轻了声音。赵佶正待开口,忽然听到画舫外面一阵人声,似乎是有人吵架,盖过了湖面上的潺潺水声,远处的鸟鸣也听不见了。   不悦道:“怎么回事!”   立刻有小黄门出去看了下,禀道:“是……是皇城司那边的人,说相国寺失火,恐惊扰圣上,因此遣人来问安。”   赵佶不满:“相国寺失火,朕能有什么意外!”   也真受够了这帮人的官僚主义了。赵佶心知肚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平日里京城有个什么重大事件,譬如火灾杀人案,底下的官员为了显得尽职尽责,都是要第一时间禀报他;如果是夜里出了大事——譬如上次台狱被劫——那第二天一定有人催他早朝,就为了把这件已经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有时候几个部门争先恐后的来,汇报的都是同一套东西,烦不胜烦。   他才懒得面面俱到地管这么多事,不止一次指示开封府,自己解决就行,用不着每次都呈奏本。可偏偏朝中大臣都跟他唱反调,说什么不能“怠政”,说官员尽职是好事,要多加鼓励。   赵佶叹口气,摸摸自己的小肚腩,可惜生在帝王家。寻常老百姓家里哪有这么多破事儿!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世间万物都有自己运转的规律。要他管!   但不管不行,身边有人唠叨。   只好指示一句:“指挥救火……别烧太多民宅……谁的责任,有罪的拿送法办……”   陈词滥调。非要从他口里说出来,那些大官小官才满意。可笑不可笑。   谁知皇城司对这句话的还不满足。画舫外面,隔着几尺的水,低头禀道:“眼下时局不稳,刁民们不愿上缴财产,和官兵偶有冲突,恐会铤而走险。微臣只怕是有凶徒伺机作乱,还请圣上早些回宫,休要在外面多耽。”   自称“微臣”,其实是胡子花白的老臣了。一面说,心里一面想,想当年先皇哲宗啊,遇到这种事,早就自觉取消游玩行程,回宫坐镇指挥了。可这位呢,倒显得他出现在此处是个错误了。   不敢露出不满的神情,再请一句:“圣上?”   里面童贯大声呵斥:“等一会儿不成么!没见官家正忙!”   赵楷从容起立,温文尔雅地吩咐一句:“今日官家拟去玉清宫为国祈福,总不能半途而废。但官家安危是第一要紧的,这样,调一千御林军来金明池沿岸守护,保卫御驾。”   赵佶对这番应对满意之极。不愧是他亲儿子。这当口摆驾回宫,岂不是扫兴!   赵楷是众多亲王中唯一有兵权的。他这么一吩咐下去,外面的人连忙照办。   画舫里面,雅兴又起。几个赵佶的心爱大臣各自献丑,就着良辰美景,做出诗词无数,称颂宋家万里江山,引得一片掌声。当场就令歌伎们唱出来。   谁知没痛快多久,又听得外面摇橹喊号子,来了一艘快船。   “——殿帅府急报!”   歌声戛然而止。赵佶简直要崩溃了。就不能好好让他听完一首么!   他知道殿帅府里的是谁。高俅高太尉,端王时期老伙计了,从来不给他添麻烦。今天是怎么了?组团来给他找不痛快了?   “怎的,高俅又有什么事了?”   外面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是高太尉……是、是高太尉……”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他亲自来给朕解释!”   外面的小黄门鼓起勇气,一口气说:“殿帅府急报,高太尉遭人行刺……”   赵佶脸色一变。还是很关心这个从年轻时代就一路跟着他的球友。   “高太尉怎么样了?”   “不知道……殿帅府……闯进贼人……封了……我们进不去……”   赵楷长身而起:“父亲切莫忧心。儿子先走一步,带御林军亲自去查看。”   半是献殷勤,另一半也是心知肚明,“闯进贼人”,说得轻巧,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可能严重得多。自己这位懒爹就算亲临现场,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再说,若真是有人犯上作乱……不管是不是虚惊一场,他这个三皇子赶在别人之前控制局面,将是一笔极大的政治资本。   赵佶才不管那么多,责任得脱,如释重负,赶紧表示嘉许:“快去快去。”   赵楷和画舫内众臣道别,带了随从,踏上小船,不一刻就车驾进城。   一面赶路,一面吩咐点兵,叫上十二三心腹,直奔殿帅府而去。   京城里已是初现乱象。大相国寺的火势刚刚得到控制,经过州桥之时,空气中隐约有焦糊味道,伴随着丝织品、纸张烧焦的微臭味。开封府正在组织疏散群众。偏偏有无良官兵浑水摸鱼,还在乱哄哄的“查税”,勒索出不少来不及藏匿的钱财。   纵马再行过两条街,忽听前方几声唿哨,身下的黄马一个嘶鸣,竟而转头直奔小巷而去,不听指挥了。一阵沙尘瞬间迷了眼,风声呼呼,身边绿树红墙飞速后退。   赵楷一惊:“喂,回来!”   后面的随从也看得发愣。郓王的坐骑平日里驯良无比,怎的此时像是发疯了!赶紧拍马去追,哪里追得上。   赵楷精于文墨,身子板孱弱,叫两声,勒不住马,也只能任它去。一路上只听得百姓此起彼伏的惊呼:“快躲啊!……”   那黄马疯跑一里地,正当赵楷觉得坚持不住,即将坠马之时,又听一声唿哨,然后似乎一股大力扭住马头,身子猛地一晃,那马居然稳稳地立住了。   赵楷睁眼,只见面前是个胖大和尚,一只粗胳膊抵得上他大腿,此刻正牢牢拢住辔头,那马生生的给拉得动弹不得,只能刨蹄子。   赵楷大惊。世上还有能单手止奔马的人!   鲁智深呵呵一笑,朝旁边的黄须大汉夸一句:“嘿,果然有一套。”   黄须大汉是“金毛犬”段景住,落草之前盗马为生,精通兽语,几个唿哨,就把赵楷的马给拐来了。   赵楷慌得出汗,回头看看,随从们已经打马追上。心中略安,喝道:“大胆刁民,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截本王!”   鲁智深将他置若罔闻,又夸了段景住一句:“你这马语哪儿学的!回头教教洒家。”   段景住武功低微,平时在梁山人微言轻,此时得到花和尚的衷心赞许,搓着双手嘿嘿乐。   鲁智深这才意识到赵楷还在旁边,呵呵大笑。   “问洒家们是什么人!走,跟洒家吃一杯,再告诉你。”   说完,伸手轻轻一提,就把赵楷像提排骨一样提离了马背。后面众随从疯了般的拍马赶来,终究是差着两丈距离,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公落到了和尚手里。   段景住再唿哨两声,巷子口儿不声不响又出现几个人,见了鲁智深手上的俘虏,皱了眉。   “嘴上没毛,不是皇帝老儿啊!”   鲁智深往地下一啐,“皇帝狡猾,没回来!”   赵楷兀自挣扎:“救我……快救我……”   但后面十几个随从看到鲁和尚如此神力,谁还敢上前一步。只怕他一个拳头挥下去,自己就得光荣殉职。   鲁智深手一挥,“走吧!”   几个粗汉拥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羸弱的赵楷架走,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随从面面相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郓王赵楷,被一个和尚带领的一帮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走了!   过了好久,才有人醒过神来。   “快……快……快去报案!”   有的说:“报官家!”   有的说:“我去报开封府!”   有的说:“我去报宰相!”   还有那脑筋活络的,突然意识到什么,说:“我……我带人去太子府里看一遭。”   太子和郓王的明争暗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万一这和尚是太子派来的……   得赶紧去太子那里,万一能抓到个把柄呢。   太子府里,赵桓两耳不闻窗外事,闭目凝思。身边小几上一座檀木小香炉,冉冉升起乳白色的烟雾,熏得满室都是沉静的味道。   太子的性格温和寡淡,只因是嫡长子,因此早早就确立了接班人的地位。他自知不如郓王三皇子那么讨人喜欢,那么便少做事,少揽活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官家就没理由把自己给换了。   然而他内心里,还是经常被不安全感所袭击,免不得求教于宗教和巫卜之事。   此时,会客厅里正请着一位渊博的先生。这先生其貌不扬,走街串巷的算命,本来入不得太子府的法眼。谁知他边走边吆喝,张口就要一两金子的卦金——比寻常算命先生的胃口高了百倍之多——引来众百姓围观,成群结队的小孩子跟在他身后学舌“卦金一两”,堵了太子府门前半条街。   恰好赵桓今日心情有些低落。官家去金明池、神霄宫踏青祈福,带的是那位多才多艺的郓王。留着他在府里无所事事。   于是随口吩咐:“把那先生请进来。既然敢开口,必定是有些真本事。”   吴用就这么被请进了太子府。一路上恭谨前行,一半的心力都用来控制自己这俩眼珠子,——太子府比当年的卢员外府更是富贵得多,园子里随便敲下块石头,怕是都能换到等重的钱——免不得有到处乱看的冲动。   想当年,卢俊义就是被他这“卦金一两”的小手段所打动,将他请进家里算命,一番嘴炮,从此上了梁山的贼船。   眼下看来,太子也没比卢员外聪明到哪儿去。   吴用恭恭敬敬拜见了太子,被赐个坐,屁股挨着椅子边儿坐下去,聆听训导。   赵桓有些紧张:“这个……孤昨夜梦到先母显恭皇后,将孤教诲良久,醒来不觉堕泪。先生可有解梦之法?”   太子虽然资质平庸,却也不是傻子。尽管心里被“我到底会不会当皇帝”的问题折磨得疯,哪敢当着别人的面问出来。于是旁敲侧击,只说梦到了死去的母亲,让算命先生自行发挥。   倘若这先生足够上道,自然会把话题往他希望的方向引。又或者,有那么十分之一二的可能性,万一这先生是别人派来试探他的,他也能从对方的言辞中听出些端倪。   吴用微微一笑,开始胡扯:“古时梁元帝有上忠臣传表云:资父事君,实曰严敬,求忠出孝,义兼臣子……”   说得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大道理,无非说是忠孝一体,太子梦见了死去的娘,是为孝;而自古以来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说明太子对官家也是忠心不二。再加上一些其他细节……   恰到好处地把太子捧了一番,都是赵桓爱听的。见旁边一排侍从也竖着耳朵听,赵桓暗暗希望,这先生今日一席话,能辗转传到父亲耳朵里去。   吴用说起来就没完,从忠孝算到运势,聊起了太子的出行、起居、健康、子嗣。说得正起劲,忽然外面进来一个红衣侍从,行色匆匆。   “报!郓王府的人求见!”   赵桓皱眉:“楷哥儿?”   不是正陪着父亲在画舫里听靡靡之音呢么!这时候来找他,炫耀么?   而旁边的吴用看似面无波澜,耳朵微微一动。   相国寺和殿帅府的变故定然是已经传到官家耳朵里了。然而没听说圣驾有恙,倒是这个郓王三皇子在张罗查办。   赵桓听了红衣卫的轻声密报,面露犹疑之色。这是要他出面去找楷哥儿?一个大活人,前呼后拥的皇亲国戚,在京师天子脚底下被绑架了?   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这么蹊跷,不得不从中嗅出些阴谋的味道。   赵桓想起来,身边的心腹谋臣哪一日不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不是圣上亲自下的命令,不该管的闲事千万别管,免得被他人抓住把柄。   以至于眼下,兄弟遭难,前来求救,他却犹豫了好一阵子——这会是谁在给他设局下套吗?   斜眼瞥一眼旁边那位算命先生。吴用眼观鼻鼻观心,摆明了非礼勿听。   只是轻轻咳一声,识相地说:“既然殿下另有公事,小生还是及早告辞,莫要耽误殿下的时间了。”   知道太子的文化说不定比自己还高,也就不乱用成语了,大白话告罪,说完躬身一礼,慢慢往后挪动着退下。   赵桓“嗯”一声,心头仍然杂乱,竟而有些舍不得让这个算命的走。   吴用退到门边,忽然赔笑着说一句:“这个……小生方才其实还有半卦没有算完。殿下今日日元旺盛,以至气弱,所以……今日实在不太适合出门……不太合适啊,万一有甲木制戊……”   嘴里含着半句话,嘟嘟囔囔退出去了,临走不忘再行一礼。   赵桓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郓王府的人得到了回话:“郓王洪福齐天,今日必是虚惊一场,你们也别太慌了,别闹得大街小巷尽知,丢了皇家脸面。太子今日抱恙,正在静心休养。郓王的事儿,他写了个条子,督促开封府严查……”   接着一番冠冕堂皇的套话,说太子如何重视此事,如何焦急忧心,如何调动手头一切资源倾力协助。   郓王府的人自然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看样子太子府的人也并没有提前得知消息。因此客套一番,也就回去了。   太子府外,吴用慢条斯理地穿街过巷,寻个僻静处,把手上那“讲命谈天,卦金一两”的纸招子飞快一收,外面道袍旋脱下来,换上书生长袍,探头过墙,咳了一声。   戴宗带着他那招牌青背囊现身:“吴军师?” 第259章 爱卿   吴用咳嗽两声, 把鼻腔里残余的熏香挥发掉, 才问:“殿帅府怎么样了?”   戴宗立刻答:“让林教头带着一帮兄弟, 暂时控制了。但消息封锁不了太久。”   “宰相府呢?”   “还没传来消息。”   “去看看, 然后直接报知城外, 太子这边稳住了。官家没回。启用方案乙。”   “得令!”   戴宗飞身消失。别人要走一刻钟的路,他只一盏茶工夫便到。隐身在宰相府偏门旁边的大槐树底下,假装无所事事的闲人。   耳朵里敏捷地捕捉到门吏的闲聊。   “……相公艳福不浅……今儿召进去的几个,我偷偷看了下,都是国色天香, 啧啧啧……”   李邦彦生长市井, 调笑谑骂阿谀奉承无所不能,深受皇帝宠爱, 以致在党争中顺风顺水,终于拜相。因着他自号“李浪子”, 便被东京市人称为“浪子宰相”。   然而政治上毫无建树,近来金军入侵,他给官家提的所有建议,总结起来无非投降二字:割地赔款、解散军队、千万别惹恼了金大爷。   因此最近他又多了第二个外号“投降宰相”。   李邦彦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反正他自有豪宅美眷,家里供的香茶吃食, 有时比皇宫里的还要贵重。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此时李邦彦正在府里开宴, 跟几个谄媚逢迎之辈饮酒作乐。其中有人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请来几位江南美貌舞姬,让相国大人今日享一享艳福。   李邦彦心痒痒, 赶紧叫:“让进来。”   一阵香风伴着珠翠之声,绕过屏风而入。几位艳妆丽人一字排开,朝席间的男人们深深万福。   李邦彦一看之下,有点不满。正对他的这位,额间一抹花钿,虽然算得上五官端正,但以他阅女无数的眼睛来看,也只能算得上是中游姿色;后面的几位呢,也都不是什么尤物,反而眼神里都透着些霸蛮之气,一点也不温柔。   方才那请人的阿谀之徒也有点愣神。不认识这班子女人啊!难道来错人了?   几个艳妆丽人面色突然凌厉起来,齐齐喝一声:“动手!”   接着罗衫纷飞,分头朝席间的大官小官扑过去。   女人们身上没有锐器,但只凭几招擒拿,说时迟那时快,席间的大官小官都没逃过。哗啦啦啦酒盏杯盘全都落地,几声风响,哀声一片。   等侍卫们反应过来,带刀闯入时,全都惊呆了。   李邦彦面色惨白,喉咙上卡着两根细手指头,抖抖索索的叫道:“别……别轻举妄动……”   他身后立着一个艳妆花钿女郎,唇边冷笑,喝道:“都把刀枪放下!否则就把这位宰相弄死!晓得伐!”   一个胆大的侍卫指着她叫道:“你……你是何人!受谁指使!”   方金芝冷笑几声,看看手里这位满头大汗的俘虏,啐道:“什么狗屁倒灶烂宰相,凭侬也配称浪子?比那燕青还上勿得台面,笑死人哉!——按我说的做,否则弗客气!”   金明池上,画舫缓缓靠岸。赵佶雅兴难尽,但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他这个“教主道君皇帝”,还是要时不常的和天上神仙通通气儿。眼下这些肆虐北方的女真野人实在碍眼,需要尽快断断他们的气数。哪怕割点地,赔点钱,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其实赵佶也知道求神拜佛未必管用。但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满朝文武的口水就把他淹死了。这一次也就是去走动一番,匆匆一行,堵别人的嘴罢了。   让两个小黄门扶着,上岸缓行,走过游廊石阶,两面苍松茂竹,翠柳夭桃,白溪青石,中间一座朱红大门,便是敕建的玉清神霄宫了。门口几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齐齐稽首。   住持道人亲自在门前迎接。赵佶仔细一看,不认得。   身边小黄门也不记得见过这道士:“敢问吾师……”   “贫道的师兄清微真人今日突感风寒,恐冒然觐见,有损圣体,因此由贫道代为主持今日事务。贫道一清,见过吾君。”   小黄门但见他骨骼清奇,仙风道骨,一看就是有多年修为的高人,总不会是冒充的。再者官家怕麻烦,一向走的是亲民风格,不爱搞形式主义大排场,因此对这玉清神霄宫的安保问题,也就是前一天派人巡查了一遍——就这样,官家还嫌多事呢。   那“一清道人”引赵佶到清静殿堂里坐了,先参拜三清,祷祝一番,又引诸道士见了“教主道君”,聊两句天人相应、复命归根。几个心腹宠臣知道官家好道教,自己早就做了一肚子功课,大伙清谈悟道,不亦乐乎。   只是时局阴影不散,不免又谈到胡人犯边之事。兵部尚书孙傅忽然道:“京中最近有高人现世,自称会道门‘六甲法’,及释宗‘毗沙门天王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成‘六甲神阵’,便可生擒敌酋,直捣阴山。一清道长可识得这个法门否?休要藏私,到时你的满观道士,也来助我大军一臂之力如何?”   “一清道人”公孙胜额角冒出几滴汗。   哪儿来的牛鬼蛇神,还能佛道二合一?他自己都不敢这么吹!   再不动声色套问两句,汗如雨下。原来是一个叫郭京的神棍上奏朝廷,说他得了哪个神仙的真传,几道符,几行咒,就能召来“天兵天将”,把金军打回老家去!   疯子年年有,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一品二品大员们,居然真的信了这个江湖神棍的吹嘘,已经给他拜官封赏,把他派到驻守京城的紧要岗位上去了!   公孙胜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自己多年苦修,从来都是坚持操守,做不到的事情一律不夸口,说放火放火,说断剑断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如今却被一个江湖骗子抢了风头,简直世道不公。   呵呵一笑,刚要显摆,余光扫过在座几位君臣的神色,只见全都一脸虔诚,翘首以盼。   “察言观色”乃是坑蒙拐骗第一要义。公孙胜瞬间就明白了,心中一凛。   这个敕建的玉清神霄宫,其实就相当于官办的心理安慰诊疗所;倘若换了原先那位“清微真人”,此时自然是官家想听什么,就讲什么。管他佛还是道,管他伪还是真。最好能拍着胸脯保证,召唤天兵天将帮忙退敌,才是最妥的。   可惜那“清微真人”此时正被捆成一团粽子,嘴里塞了布,连同几个手下道童一起,地窖里关着呢。   公孙胜清清嗓子,顺着官家的意思,像模像样胡扯几句,终究没法昧着良心传播迷信,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   “吾君远道而来,不如先用些茶水斋点。粗陋之物,不成敬意。”   赵佶喜出望外。宫里的大鱼大肉早吃腻了,就等着趁出宫的时候换口味呢。   道童将托盘举过头顶,茶水清冽淡香。赵佶却没接。旁边一个佩腰牌的小黄门自然而然地将茶盏端起来。   公孙胜:“哎……”   隐约意识到什么,不敢露出太讶异的神情。   那小黄门从怀里掏出个小银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排大小银勺。选了个合适的,就去舀那茶水。   公孙胜和旁边的道童包道乙对望一眼。这下成了土包子,居然没料到,宫里规矩恁多,官家连喝的茶水都要让人试个毒。   再飞快交换一下眼色。原本的方案乙,是让官家在道观里“神思困倦,小憩一番”,再做手脚。可要是连随行的小黄门也倒了,未免太不像话。   道观里的自己人不多,官家身后倒是护着几十亲兵。接应的人马不容易埋伏进观,万万不能硬来。   只一瞬间工夫,便明白该怎么做。放弃方案乙,启用方案丙。   包道乙默不作声,伸手扶住殿内的熟漆楠木柱,掌中微微运力,房梁轻轻一震,震下几撮灰土,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那茶盏外围。   那小黄门一怔。喝不得了。   公孙胜假意斥责:“你们是怎么清理的大殿!不会做工么!下去!换一盏来!”   紧接着赶紧稽首:“我这道童不识礼数,粗手粗脚,冲撞了贵人,回头贫道定然狠狠惩罚。还望君王恕罪。”   同时背后悄悄做个手势。计划有变,把消息让人传出去。   赵佶有些扫兴。但他自认也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暴君。他心宽得很。   挥挥手,“赦卿等无罪。”   公孙胜暗出一口气。赶紧岔开话题。跟官家又聊了半天的“无为而治”,演示了几样“法术”,最后给观中供的神仙们尽数烧了香,赵佶才尽兴而归。   小黄门提醒他:“官家回宫?”   “嗯。”   确实有点累了。该办的正事都办好了,钱也布施了,祷祝全都念给神仙们听了。至于神仙们帮忙不帮忙,那就不是他赵佶能摆布的了。   重新登上金明池画舫。小黄门发令:“摆驾回宫!”   水波潺潺,水里隐约有锦鲤游过。赵佶玩兴不减,叫过几个宠臣:“你们来看!来看!”   赏了一会儿鱼,早把方才谈的那几句“胡人犯境”忘到了东海蓬莱去。又忽然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萧声,婉转柔和,卷着香风,和着水波,一荡一荡地传到画舫里。那曲调似曾相识,是他亲自作的一首《醉春风》,暗含无数旖旎风光。   赵佶耳朵一尖,难以置信。抬目远眺,一艘窄小精致画舫泊在一箭之外。   “……师师?”   画舫外面的亲兵小黄门一起皱眉。官家御驾金明池,百姓游船一律不得靠近。谁这么大胆!   赶紧看看官家脸色,没有“龙颜大怒”,却反而“龙颜大悦”,笑道:“是李爱卿不是?她身子好了?”   前一阵李师师说是生病,好一阵没能承他的宠。眼下几个月过去了,想必也是思念圣恩,于是抓住他出宫游玩的机会,大胆接近御驾,吹箫弄笛,心思再明显不过。   赵佶后宫三千,对这些女人家争宠的把戏心知肚明,很贴心地不说破。再说,他喜欢的不就是李师师的大胆脱俗,一点也不似皇城里那些死样活气的贞静妇人们。   于是呵呵笑着说:“去问问!若真是李卿家,让她过来。”   底下的人知道官家难得出一趟宫,不玩尽兴是不肯回去的了。立刻忠字当头,两个人抢着毛遂自荐,摇艘小船过去问。   一去却是好一阵不回。官家等得着急了,那小船才摇回来。船上两个小黄门愁眉苦脸地禀报:“回……回……回圣上,李娘子说……身体还有些抱恙……不、不宜走动……要是、要是‘员外’垂怜,还请……还请移动尊步,她……她已备了香茶小点……还有……还有别的……”   赵佶嗤的一笑。还挺会勾人心思。后宫佳丽哪个不是千方百计求他临幸,恨不得连上朝都黏在他身边;唯有这个女人矜持,惹得起他的兴致。   身边倒是还有明白人。兵部尚书谏道:“圣上,现在时局不稳,今日出宫,正事已毕,还是尽早回去的为妙。”   看了看官家神色,又加一句:“至于、这个……故人,不妨以后召进宫来,另行相见……”   赵佶嗤之以鼻:“敌人再强也是人,难道还能飞过来冒犯朕不成?你们各司其职别偷懒,朕就不会有事!”   当然要去。也挺怀念她亲手烹制的茶点。金明池中圣驾屈尊,亲会国色,多么风雅的美谈。   满心都是温柔缱绻,也就没注意,那两个小黄门的神色未免也太慌张了些,说话时的眼色神情,也未免不太对劲。倘若有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在侧,稍一留意,就能看出蹊跷来。   可惜赵佶为求玩乐尽兴,画舫里主要带的是侍从和宠臣。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都在岸上护卫呢。   小船摇过去,萧声愈发清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仿佛在述说着连日的相思之情。   可是……   “爱卿你……你、怎么变……男的了……”   燕青一眼扫过眼前这位风雅的胖子,冷笑道:   “今日算是见识到大宋官家的风采了。也难为师师,跟你这种人虚与委蛇了这许多年。” 第260章 媚眼   赵佶头脑一片空白, 平日里作曲填词的机灵劲儿都还给了祖宗, 整个人好似上朝时一般木讷。   第一反应竟是:“大胆狂徒, 你是何人!这曲子你如何会!”   燕青勾唇一笑:“自然是师师教我的。我学得慢, 她还多吹了两遍呢。”   赵佶大怒:“来人……”   可来的居然不是他的人。雅室四角的阴影里, 不声不响出现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那个英气勃勃,浓眉大眼中凛然正气,朴素的布衫下肌肉隆起,让人立刻产生准确的直觉:莫说杀人,就是赤手博虎, 这人也是不在话下的。   赵佶何曾见过如此人物, 惊怒之下,腿脚软了, 做声不得。   武松笑道:“官家受累,委屈你在这儿多耽一会儿。”   紧接着眉目突然凌厉起来, 纵身一跃,扑扑几声,已和赶来的禁军近侍交起手来。   赵佶踏进游船仅片刻工夫,身后的精锐禁卫已察觉到不对。大叫:“护驾!”   十余人顷刻之间跃上甲板,游船狠狠地晃了两晃。船上五六高手不慌不忙, 分头接战。官家贴身内侍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数十年严格训练, 与寻常绿林草莽不可同日而语。今日贴身护驾的班直,是号称“晋中三绝”的师兄弟三人,常年卖命帝王家, 武功一流,配合默契。   已经放弃了方案甲乙。这最后的方案丙,无可避免的要和大宋国最精锐的保镖团队交手。然而一船的好汉也没有害怕的。   武松毫不畏惧地迎上,袖子里甩出短刀,搏击之际,还不忘吩咐一句:“别让皇帝落水!”   水面上冒出个湿淋淋脑袋。阮小二笑道:“放心!就算掉下来了,淹不死他!”   接着一声唿哨,金明池内东南西北四方,几十个脑袋齐齐冒头,叫道:“动手!”   水性精熟的小伙子们,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池中,躲过了清晨的“安检”。此时接到命令,立刻分头入水,一时间水波荡漾,犹如无数蛟龙竞渡。   此时水面上除了赵佶的画舫,另有十余艘快艇伴驾护卫。其中几艘反应快的,已经赶紧掉头摇橹,接近了皇帝所在的游船。岸上禁军也有看到不妙的,慌忙指挥调度:“有人惊扰圣驾!这是反贼犯上!快,快上船!护驾!”   可惜那船没行多久,就五花八门的出了问题。梁山水军的拿手好戏,凿船拔塞子一气呵成。几艘漏水的快船匆忙往岸边撤退。好容易抵达救援现场的,被武松等人一拳一个,打得无法近前。一个禁卫军落水前一刻,武松顺手从他腰里抽出刀来,指着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老文青:“谁敢再过来!”   大多数人远远的看不到游船上的变故,但也不得安生。张顺游得最快,已经到了官家那艘画舫旁边,笑道:“一船的奸臣,不如都送去喂鱼!”   潜入水底,泥沙里早就埋好了斧头凿子。笃笃几下,船上的童贯等人就慌成一团:“救人啊……”   一簇水鸟被惊了起来,扑拉拉飞上天空。趴在池边围观皇帝的百姓也惊呆了,发声喊,朝四面八方逃了去。   可惜禁卫军数量有限,此时一窝蜂地往赵佶所在的游船涌去。更有人发现了水底的军团,急促地商议过后,飞快从岸边的守兵那里调来弓箭,试图将水里的大鱼一个个消灭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远处,玉清神霄宫大殿房顶上,一排弓手悄然现身。花荣静静做个手势。弓弦拉开,一动不动的瞄准。   旁边仇琼英十分不解,低声说道:“怎的不动手!非要等鹰爪子伤咱们兄弟么!”   花荣面色僵硬,提气屏息没说话。两尺之外的瓦片上,一只小蜘蛛不怀好意地慢慢往近了爬。   另一侧,张清现身,将那小蜘蛛拂开去,低声解释一句:“武松,大哥,说了,不要,杀伤,过甚,不然……”   琼英完全没耐性,咬牙低声道:“奶奶不听你们那一套!我见着鹰爪子就手痒!”   腰间袋里摸出甩手箭。船上一个禁卫军弯弓搭箭,正犹豫是瞄李俊还是瞄张顺,上面琼英一箭甩到,嗖的一声疾响,将那禁卫军肩背擦出一道尺来长的血口子。甩手箭速度不减,在水面上弹两弹,这才歪歪斜斜的沉了下去。   那禁卫军大叫一声,弓也丢了,慌忙抬头看,找不到暗器的来源。   屋顶上,张清若无其事地评价依据:“手劲,不对,应该,抬高,两寸。”   “滾你个头!奶奶没想杀人!”   等到大批禁卫军被弓箭和暗器所伤,才有人发现高处的花荣等人。这一下再驽钝的也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系统实施的严重恐袭事件,海陆空三维立体打击,官家带的那点装饰门面的禁卫根本不够与之匹敌!   大宋太祖以武立国,然而笙歌燕舞百余年,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机警勇悍。以至于禁军班直手中根本没有一个“皇帝御驾水中被劫”的应急预案,只得凭经验感觉,满头大汗的发号施令。   而联军方面准备充分。埋伏在画舫里劫持御驾的,是武松、卢俊义、燕青、焦挺、石秀、刘唐、史进、方貌、邓元觉、石宝,十名单兵作战高手。此时愈发控制局面,石秀还有工夫阴沉沉地埋汰一句:“堂堂国君居然还沾染烟花女子,成何体统!武松大哥,能削他条胳膊吗?”   赵佶面如土色,拼命往保镖身后躲。靴履接近水面,突然觉得水面有物掠过,竟是一条湿淋淋的麻绳套索。好在护驾的保镖身手敏捷,刀光剑影中将套索挑了开去,自己肩膀中刀,鲜血横飞。   埋伏在水里的,是梁山水寨全体——李俊、双童、二张、三阮——还有梁山、明教精选出的百余好手,都是一条条人形的大鱼,穿梭浪里,如履平地,官兵不能追及。   高处则埋伏着花荣、张清、琼英带领的远程射击队,居高临下监控着整个行动的进行。   而此时公孙胜、包道乙也已经从道观里脱身。包道乙出其不意,从身后接近一个禁军班直,肩膀上拍了一拍。   那人转过身来,一脸迷惑:“这位道长……”   包道乙一拳一脚,把那人击落水中。   金明池上无风起浪。眼看护驾的御林军禁军人数越来越少,水面上扑通扑通的,不知翻了多少艘船,不知漂了多少个人。童贯缩在画舫里,眼看池水倒灌,淹没了脚面、脚踝、小腿,往他的大腿上慢慢爬。   吓得冷汗岑岑,鼓起勇气摸到甲板上面,叫道:“调、调城内禁军!调骁捷营、忠猛营、都来护驾!保护官家!也……也救救我们……”   可马上收到了回报:“没人回应……不听号令……调不动了……”   童贯大惊。画舫中茶倾酒洒,歌儿舞女尖叫成一团。   “李师师”的窄画舫上剧烈晃动。武松将“晋中三绝”的最后一个踹下水去,喘息几口,飞快躲进舱内,几丛箭矢扑扑扑打在他身边的板壁上。   几筹好汉聚拢而来,有的捂着胳膊大腿,或轻或重都受伤,好在没有丢命的。   再看官家赵佶,已经簌簌躲在了琴桌底下。桌上一副秋塘寒玉名琴,他一发抖,琴轸就一下下戳在他发冠儿上,声音玲珑清脆。   赵佶不丢皇家气质,虚着声音质问道:“你们……你们是谁派来的……”   武松哈哈一笑,刚要自报家门,忽然心中一动,低沉声音道:“你说呢?”   赵佶面色发白,头脑倒是清明,面对十数个虎狼大汉的压迫,突然心中闪念,叫道:“难道是……郓王!”   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是不清楚。就在上个月,王黼因为阴谋策划立储郓王赵楷,刚刚被他罢相;而今日得知城内有变,赵楷干脆利落地提前离开,说要调他的御林军;可是现在呢?人呢?御林军的影子呢?   武松跟同伴对望一眼。本以为会诓他说出哪个奸臣佞贼的名字,没想到官家直接怀疑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帝王家的生存门道,寻常人还真是搞不懂。   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放心,我们不要你的命。先请起吧!”   赵佶长出口气,船身再剧烈一晃,金枝玉体哪受得住这种颠簸,一张嘴,“呕”的吐了一地。   心中绝望地呐喊。锦衣玉食四十余年,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东京城内彻底乱成一团,大小官员呆若木鸡,面如土色,谣言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官家御幸金明池,不幸落水了!会水的快去救啊……”   “不对!是江南明教反贼犯上作乱,行刺圣上!刺客都已经抓起来了,叽叽喳喳的全说鸟语!”   “都不是!我儿媳妇她堂叔的岳父的小舅子的在禁军殿帅府当值,说是——嘘,别声张——郓王造反逼宫,想要当太子!”   “你才胡说!我亲眼看见的,劫驾的是绿眼睛红头发的女真辫子兵,是用妖法混进城来的!大伙啥都别说了,收拾收拾快跑吧!”   ……   不仅是皇帝,各位朝廷大员府上竟也四处开花。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蔡攸、高俅府上都传言闹了刺客。开封府、御史台、殿帅府都遭到贼人骚扰,有几处还被扔了手雷,现场一团黑烟,火光四溅。   各级官府群龙无首,但还没完全瘫痪。城里几处火头冒出来,须得尽快组织人手去扑灭,不能指望老百姓。不知是谁牵头,更是磕磕绊绊地组织起了全城大搜捕。能调动的官兵捕快迅速出动,抓捕一切形迹可疑的“反贼”。   ——不为别的,不管官家是否平安,日后官场震动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此时更要尽职尽责,今后万万不能让人抓住玩忽职守的把柄。   气势汹汹的各路官兵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见到可疑之人,先带走再说。一时间从内城到外城鸡飞狗跳,小摊小贩全部勒令收摊,店铺酒楼也个个关门闭户,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言不合被抓成了反贼,更怕若是反贼入城,还不得把全城给血洗了!   尤其是住得离事发地点近的百姓,此时更是倒足了大霉。凶神恶煞的官府捕快一家家抄过去,上来就踹门查户口。   “家里人呢?都出来!没有生人?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之人?”   百姓哭跪告饶:“爷爷明鉴,小的是良民啊……小的也交了税款,现在一文不名啊……”   过不多时,谣言传过来,说曾听劫驾的反贼互相喝令,口音各不相同,像是出自山东、河北、江浙三处。于是官兵抄检搜查时,又格外留意起来。   “有没有山东、河北、江浙地方的生人?敢瞒报的,一律与反贼同罪!——说的就是你!别跑!”   一时间京城大乱,尤其是州桥交引铺左近,五湖四海的商人们可遭了秧。自古无奸不商,谁身上没点偷税漏税、压价抬价的案底儿。但凡稍微表现出心虚,就被一连串的绑起来送了衙门,哭声、喊冤声、哀求声,响成一片,当然其中没一个不是被冤枉的。   上土桥附近的那座不起眼民宅里,王茶汤老两口也不免波及,听到外面声声官兵呼喝,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   “怎么办……娘子啊怎么办……”   眼下这屋子里两位陌生小娘子,连同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那个,明明白白是操着山东口音的生人。这要是被怀疑上了,有理说不清啊!   潘小园也急得满头大汗。想跑,然而孕妇挪动不得,稍有不慎就是两条人命。官兵搜捕越来越近,清清楚楚听到铁链子哗哗响。凡是操山东、河北、江浙三处口音的,不分青红皂白男女老少,通通衙门里去辩白。   别人还好,“辩白”过后会给放出来。可自己呢?难不成要给那一干官兵下迷魂药!   再说,自己暂时蹲一回局子还没什么。孙雪娥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她手上呢。   几乎要给孙雪娥跪下了:“小姐姐,少奶奶,我求你……赶紧生吧……”   要不是耽搁在这儿,她这当口早就可以隐身于自己名下的任一处房产。门一锁,就当是无主民宅。再不济,沿密道躲进白矾楼,那钥匙她可还没丢呢。   突然想到风门。可随即估摸着,这次搜捕的强度可比上次厉害得多,他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给多少钱,都不一定肯接这个随时要生的孕妇。   可孙雪娥肚子里那位小小霸王任性得让人抓狂。孙妹子眼看翻着白眼,叫唤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淌着泪,喃喃的说:“保娃儿啊……我死了没关系,一定要保娃儿啊……”   旁边的稳婆也战战兢兢的心不在焉,有一个当即前来告辞:“娘子啊,老身家有急事,这个、先走一步……钱老身不要了……”   “站住!别走!”拿出大姐大的气场,“都不许走!给我把娃儿接下来再说!”   一面心中飞速盘算。跟王老汉临时“攀亲”?老两口都是老实人,谎话不一定编得利落,万一露馅儿了,那可是彻底逃不过。   跑到外面去叫住王老汉夫妇:“老人家,你俩先回家避一避。这边我来支吾。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休要平白受连累了。”   王老汉求之不得。推辞了一会儿便应了:“那,娘子保重。官兵应该不会为难你们的。”   潘小园心中苦笑。老头子要是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话就该反着说了。   然后飞速出门张望了一圈。只见几间临街的商户正在慌慌张张的歇业,一个拉车儿的小贩正在远远的接受官兵的盘问。巷子两头都已经堵上了开封府的捕快,禁止百姓随意走动。   她平素不信神佛,但此时忍不住暗暗祷了一句。方才在路上走动之时,就隐约觉得对面那个摆摊卖杂货的小贩似曾相识……   不过就算认错也没关系。右手伸到左手袖子里。藏得好好的一柄小匕首。幽州城里找人打造的,比送史文恭那柄更加中看不中用。   径直走到对面杂货摊,叫道:“掌柜的!”   堆得高高的货架后面,一个高声破锣嗓子响起来:“今儿不巧,小人关门歇业了,正收拾东西呢!明天再来吧!”   潘小园心里砰砰跳,再叫一声:“掌柜的,出来!给你看样东西!”   听得里面脚步声响近,破锣嗓子有些的不耐烦:“客官没看见外面官兵办事呢吗!——要买什么,小人明日再开张,还请——”   那声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哑火了。杂货摊掌柜的睁着两只眼,挠挠自己那油腻腻的头发,直勾勾盯着潘小园。   “乖乖……”   潘小园笑道:“乔老板,许久不见,你倒是发财了。”   乔郓哥当日被燕青发了不菲一笔工钱,打发出点心铺,此后就没走远,一直在附近转悠寻生计。他脑子活氛,嘴又甜,再加上此前给潘老板打工挣来的巨额外快,不多时便发了小财,上土桥底下开了个小小杂货摊儿,什么来钱卖什么,生意兴隆。   男大十八变,小伙子眼下绸衫皮鞋,打扮得人模狗样,胡子也出来了,只有一个大油头亘古不变。潘小园一路走来王老汉家里时,就眼睛一尖,注意到这小贩的似曾相识,但彼时不敢贸然相认,唯恐节外生枝。   此时的郓哥一脸难以置信,眼睛发直,再确认一句:“……嫂子?你、你怎么……”   潘小园面容转为严肃,低声说:“现在来不及多说。我需要你帮忙……”   叽叽咕咕的没说几句,身板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兀那娘子,你是哪一家的?姓什么?”   她和郓哥同时吓一大跳。转头看,五六个捕快已经搜到近前了。皂衣灰巾帻,属于外城上土桥片区的“民警”。   郓哥不慌不忙地从货架底下捧出几个小银勺儿,笑嘻嘻道:“军爷辛苦。小的是街上开杂货铺的,祖籍山东阳谷县,但来东京也不少时候了,文件手续一应俱全,你们瞧瞧——对了,这几个小勺儿是小店的滞销货,几位要是不嫌弃,帮小的减减库存。”   行贿都说得如此让人舒坦。几个捕快嘻嘻哈哈的把银勺儿揣袖子里,笑道:“你这生意人倒是懂事!好好,那我们倒是却之不恭了,哈哈!”   接着转向旁边的潘小园:“这娘子……”   潘小园深吸口气,冲着郓哥抛了个媚眼,嗔道:“成了,当家的,你也别跟我们怄气——不就是个外宅么!你的娃儿要生了,你还不快去看看,还在这儿做生意,钱迷心窍了这是!”   郓哥:“……”   刚想说:“嫂子你失心疯了说什么呢”,眼见她那媚眼越抛越凶狠,一副“你敢顶嘴试试”的神色,郓哥虽然不明她意,到底机灵,把话咽下去没说。   而旁边的官差捕快直接愣了:“你……你是这掌柜的娘子?”   一个清秀丽质顾盼婉约的小妇人,一个头发油腻腻的半大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不到——是两口子?   潘小园做出着急的神态,再催一句:“还不去看看娃儿!”   一面说,一面抓住郓哥的手,用力捏一捏,毫不客气地把他从摊子里拖出来,顺手帮他把货架柜门一关,亲亲热热的一推,顺势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一句:“按我说的做!”   郓哥也还没从懵然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但直觉知道这嫂子是不能得罪的。乖乖跟着走。一众官差张大嘴巴,跟在后面。   到了产房外面,听着里面的阵阵呻吟,一众捕快才明白过来。这个其貌不扬油头滑脸的杂货铺掌柜,原来已经坐享齐人之福,外面抛头露面的是正头娘子,里面要死要活的那个是“外宅”,此刻正生呢!   潘小园脸不红心不跳,淡定重复一句:“嗯,奴家是……是那个正头娘子。”   编瞎话也得编得体面些不是?   也算是釜底抽薪的一招。这年头的良家妇女,只要不是守寡,必定是身边要有男人监护的。自己和孙雪娥来路不明,身边一个男人也无,碰到官差必定解释不清;眼下抓住一个郓哥,就是现成的挡箭牌。   再说,自己、孙雪娥、郓哥三人的身世经历,当初从梁山来东京的路上就已经排练得滚瓜烂熟了。郓哥懵懵懂懂,被她戳两戳,才把早就背熟的身世经过又重复一遍。   “是、是……小人……小人本来是阳谷县做小买卖的,前年遇上梁山贼寇扫荡县城,仓皇逃出,做了流民,被一位行商收留,这就……来了东京……这位娘子是那行商的表姐……”   潘小园从容接话:“奴家表弟见他伶俐勤快,就做主将奴家下嫁于他,如今已经一年啦。可惜奴不能生,只能让这杀千刀的在外头养个小……”   两人的说辞严丝合缝,都是当年萧让、吴用精心编造的,瞒个把官差不在话下。除了最后那个“不能生”,“养外宅”,基本上能以假乱真——就算有些站不住脚,谁能肉眼鉴定女人能不能生?   跟郓哥本来也搭档了不少时候,相互熟悉。一众官差见他俩亲亲热热的,果然像是多年的老熟人,虽然都是山东口音,但身世经历无懈可击,挑不出漏洞。   再问郓哥:“那你的户籍文件呢!拿来我们看看!”   郓哥连声答应,怀里掏出一大摞文件,都是当年金大坚伪造的特级假证。郓哥从点心铺离职的时候,这些身份证明自然也都带在身上。   几个官差捕快仔细看了看,没什么引人怀疑的地方,将证件丢还给郓哥。   “成了,老实本分的百姓,我们也不为难!你们不许乱走,看到火警,或是可疑人物,赶紧汇报!兄弟们,去搜下一条街!……”   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啐一口。   这个臭小子哪辈子修来的福,一娶娶俩,大娘子是个绝色,里面那个小的估计也差不了——真够惹人讨厌的。回头寻个衅,捉起来打一顿。 第261章 小屁孩   直到官差走远看不见, 潘小园才长出一口气, 偷眼看看郓哥, 还愣着神儿, 说不出话来。   半天, 才委委屈屈的说:“嫂子……”   一双眉毛耷拉成八字,倒好像被占便宜的是他了。   她大大方方一笑:“里面的是你孙嫂子,今儿辛苦你,帮衬帮衬我们。方才胡乱瞎编,你别当真。”   郓哥一个激灵, 连连摇头, 一颗心砰砰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方才那梦幻般的一刻,自己娶的是潘嫂子这般姿色的大美人, 还左拥右抱买一送一,这……   做梦也不敢这么做啊!   心里也知道, 今日这番全城大搜捕肯定跟她有关。就算不是她犯事儿了,也是她背后那些梁山大哥们犯事儿了。他乔郓哥如今一介良民,安安分分的做生意攒媳妇本,再不想跟土匪强盗有牵连了。   赶紧说:“嫂子我、我不敢……那个、没事儿我就走了……”   “站住。”   潘小园这会子不能跟他客气,两步挡在门口, “你要是还念着过去的交情,今儿就不许撇下我们不管。你记着, 等事态彻底平息之前,我是你大老婆,里面那个是你二老婆, 她肚子的娃儿也是你的,暂时姓乔!……”   郓哥哪敢消受这般福气。不仅大老婆二老婆一天置办完毕,还附赠个便宜娃!   “嫂子我不敢……”   潘小园脸一沉,袖子里拔出精光锃亮的小刀,直接抵住他脖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次的姿势比上次标准多了。杀人不会,吓唬人足矣。   “你依不依!”   郓哥毫无还手之力,汗如雨下:“我依我依。”   被美女姐姐拿刀指着“逼婚”,传出去他也是阳谷县第一人了。   潘小园转怒为笑:“乖孩子。”拉他近身,不客气地伸手往他怀里一掏,几张身份证件掏出来,“那这些先给我收着。”   不怕他跑了。   郓哥赔笑:“嫂子你、你何必呢……我不跑就是了。”   她想拍拍他头,手伸到一半拐了个弯,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若再有人来,你知道怎么说。”   正说着,忽然左右两侧两道小风,竟是两个稳婆拎着包袱出来了,一边脚底抹油,一边向她告罪:“娘子,我们留不得了,家里老小都不知怎么样了,恕罪恕罪!”   声音随着脚步一溜烟走了。潘小园大惊。郓哥也跟着叫了两声:“喂、喂……”   没把人唤回来。整条街的百姓都已经把自己锁家里不敢出门。城里火头四起,传闻已经有军队和“反贼”交上了手。谁还敢在外面多耽?   她慌忙跑到产房里去。只闻得一阵阵混杂着血腥的怪味,昏暗的灯光下是孙雪娥毫无血色的脸。三个稳婆已经跑了两个,剩下一个在快手快脚地收拾东西,也有立马跑路的架势。   赶紧拦住:“去哪儿?”   老婆子可怜兮兮地哀求:“娘子啊,都是有家有儿的人了,城里乱成这样,还着火,你不能不然让老身回家啊!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儿孙……”   她当机立断,袖子里掏出一片珍藏的金叶子,塞在老婆子手里:“大娘辛苦,你再留一会儿!不生下来不许走!”   那婆子目不转睛瞧着那片金叶子,咬牙点点头。   潘小园自己当门神,守在门口,看看太阳,已经过午。每一刻都像一天那样煎熬。   更糟的是,此时风向渐转。殿帅府燃着熊熊大火,那火头呼的一下,吞没了东南方檐角,点燃了临府墙的一个空摊位。   巷子里百姓们马上注意到,纷纷大叫:“火来啦!大伙快去打水……”   把郓哥叫到身边:“这儿不能久留。郓哥儿,你帮我个忙……”   正说着,突然产房里一声大叫,不知是哭是笑,片刻之后,一声类似小猫叫的音色传了出来。   潘小园大喜过望,一下子泪涌出来,冲里面大声问:“生了?”   里面半天没有回话,她也就半天不敢进去,生怕自己猜得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跨进屋,只见那稳婆抱着一团软哒哒小东西,正在熟练地清洗擦干,一层层包起来,一边哄,一边冲潘小园随口吩咐:“来一杆秤!”   想得还真周到。她顾不得多问,探头出去吩咐郓哥:“来一杆秤!”   杂货铺里秤饴糖的,秤盘子上还黏着糖渣子,飞快送了来,稳婆一看秤星,笑眯眯一脸褶子。   “小娘子福分,不多不少七斤半。今儿是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这叫做七星拱照,彩悦辉增,恭喜恭喜……”   一边滚瓜烂熟地说着吉利话儿,一边把娃包儿放在孙雪娥怀里。谁知孙雪娥早就累昏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伸手接过,布包儿在怀里放不稳当,眼看又要掉。   潘小园只好把婴儿小心翼翼接过来,温乎乎小身子,觉得怀里抱了块会喘气儿的豆腐,一动不敢动。   往下一看,皱巴巴小嫩脸,倒是秀气,一点也不像周通那么凶巴巴的——这想法打住,不能说出来。   初次目睹生命的交接,身为旁观者,也忍不住眼眶酸酸的。问那稳婆:“产妇没危险吧?”   老婆子也累得直擦汗,手上带着干涸的血迹,拎起角落里的水罐一阵猛喝,这才擦手,笑咪咪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总算是大小都平安。老身接生了这么多年,少见这么壮实的娃娃!——就是你小婶子受累,回头好好休养休养,多补补身子,千万别着凉。那剩下的香灰别忘了喝,还得求子孙娘娘保佑奶水……”   快嘴说了一堆照顾产妇的注意事项。一边说,一边把眼往外看。   潘小园知道她意思,忙道:“大娘也受累,快些回去歇息吧。”   那老婆子如闻圣旨,谢了两声,飞快地抄起包袱走人了。   产房里,孙雪娥慢慢醒了,急得开口就嘶哑地喊:“我的儿……我的儿呢……”   潘小园已经累得两眼发花,但知道自己还不是最累的一个,连忙又跑进去,小豆腐轻轻放她怀里,笑道:“好好儿的呢,你抱抱——话说,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得赶紧转移,这儿不安全……”   孙雪娥却浑然不听,着迷的看着怀里的嫩脸蛋,嘻嘻傻笑:“像爹,像爹……比你爹白胖,嘻嘻……看,饿了吧,娘喂你吃奶……”   忽然眨眨眼,“六姐儿,怎么喂奶啊?”   潘小园:“……自己琢磨。”   自己弯腰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跑路。   孙雪娥只好自己摸索学习,看着娃儿脸蛋,痴痴笑道:“你说给你起什么名字好……你生得真像你爹爹!——你爹爹姓周,叫周通,你就是周小通……”   潘小园忍不住笑,随口说:“别叫周伯通就成。”   孙雪娥眼睛一亮:“周伯通?这名字好啊,霸气……”   潘小园忙道:“千万别,千万别。”犹豫片刻,还是提醒她:“方才那婆子不是说了么,你没听见?是个小娘子——闺女。”   孙雪娥笑容凝固在嘴边,一下子乐极生悲。   “闺女啊……”   “怎的了?”   “我、呜、我对不起当家的……”   还不信,用力扒娃儿身上裹的布,想亲眼看看清楚。   潘小园不让她折腾,小豆腐轻轻抢到自己怀里,扭头对郓哥说:“这儿不能久留,我知晓一个安全地方,得赶紧转移过去。你出去雇个车儿来,就说家里大老婆小老婆要出门。这当口也许没什么人肯接生意,别怕花钱,回头我加倍还你。”   空口白牙的管人借钱。好在郓哥是知道她能耐的,嫂子绝不会赖账不还。   没啥底气:“成,我试试……”   郓哥办事倒利落,不出一刻钟,就找来一辆带篷子的牛车。那车主显然是刚运货归来,避之不及,让郓哥抓住了。搓着双手,一脸不情不愿。   “内城都戒严了,小的是看官人实在着急……”   郓哥笑道:“知道知道!钱先拿去!”   一片纷乱中,潘小园镇定指挥,抱紧小豆腐,命令郓哥:“去,去房里把你那小老婆抱出来!”   孙雪娥孕期胡吃海塞,目测以自己的臂力,没法挪动她分毫。   郓哥脸蹭的一红,左右为难,“可是……那个、产房……”   她左手抱娃,右手小刀一甩,蛮横顶回去:“别跟我说什么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你敢不去,我就叫你今儿个立刻不吉利!你去不去!”   郓哥投降:“我去,我去。”   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捂着鼻子跑进产房,片刻之后,就把微弱抗议的孙雪娥给抱了出来。衣襟上免不得沾了点血,都快哭了。   孙雪娥徒然挣扎:“放开我……非礼啊……”   潘小园迅速把小豆腐塞到她怀里,抓起两只胳膊让她搂住了,耳边轻声道:“见过非礼产妇的么!别出声!否则让人捉了,你再见不到你男人!抱好你闺女!”   不再多废话,快速将孙雪娥塞进车儿里。自己也爬进去,让郓哥赶车:“走!”   郓哥茫然:“去哪儿?”   “曲院街,茶水铺对面,城隍庙左数第三家——那儿应该会有人接头!”   倘若不是孙雪娥突然卸货,她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达那里,静待与众人会合了。   牛车慢慢行起来,却无论如何行不快。街上涌出三三两两的百姓,铜盆木盆端着水,涌到巷子一头,生怕火势烧过来。行进之中,不免谣言不断。   “听说大内禁宫让反贼攻破了!”   “女真人来抓大闺女啦!”   “嘘!少说话!”   后头一阵喧哗,又一拨官兵来查户口了。听声音,这次是什么王府的亲兵,是来搜救失踪的郓王三皇子的。   人数没多少,行动却敏捷,顷刻间追上郓哥的牛车:“——就是方才那家山东人!你们跑什么跑?都给我出来!看到可疑生人没有?瞒报漏报都要坐牢的!——喂,你们当家的是谁?”   潘小园简直生无可恋。分秒必争,争不过老天爷故意挡你的路。   只好让郓哥停车,再出去支吾。顺手把小豆腐抱起来。孙雪娥没拦着,大约也觉得生了闺女,没底气了。   一个带着胡茬、头发油腻腻的市井小伙子,一个荆钗布裙、韶颜丽质的婀娜小娘子,怀里抱着个眼睛还没睁开的小豆腐,偏偏那小豆腐生得眉淡鼻宽,谁也不像。小脑袋转来转去的找奶头。   再看抱着娃的那个小娘子,双颊微红,脸上神态小心翼翼,没一点母性光辉。   郓哥也知道这个“家庭”组合得有点牵强,赶紧上前团团作揖,笑道:“不是刚过了一拨军爷么,已经查过我们巷子了,咱们都是良民,就别浪费大哥们的时间了。小的……”   一群亲兵却没那么好说话。为首的脸一板,问道:“这是你儿子?”   “儿……不,闺、闺女。”   “这是你宅眷?”   郓哥搓手嘻嘻笑,一副“不服来打我啊”的样儿,答道:“是,是小人浑家。”   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看旁边的潘嫂子。配合着他,摆出一副低眉顺眼小媳妇样儿,眼尾甩一道赞许的微光。   单凭女人是不会兴风作浪的。于是盘问的重点主要集中在了“户主”乔郓哥身上。   “你是这杂货铺掌柜?什么时候开的业?如今多久了?祖籍哪儿?何时来的京城?有什么做官的亲戚朋友没?这几日可有可疑的人物经过?在你铺子里买过什么东西?往那儿去了?……”   比起方才的“民警”捕快,这些亲兵的讯问手段高了许多。好在郓哥这铺子也经营了不少时候,口碑摆在这儿,叫来几个老邻居辅证,供词里挑不出毛病。   他的“老婆”跟他口音一致,显然是多年的老乡,相互之间默契十足,除了“不太般配”以外,也看不出什么疑点。   还有人恍然大悟:今儿来造访的陌生小娘子,竟是这掌柜的“宅眷”。原来他小小年纪,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娃,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郓哥点头哈腰:“军爷们通融通融,你看小的这……一是生意放不下,还有家里人,这个……刚刚添了闺女,家里离不得……要么你们看,找找别人……”   配合他这句话,潘小园赶紧楚楚可怜地跟着点点头,一副离不开男人的样儿,狠狠心,怀里的小豆腐用力颠一下,立刻给颠醒了,吱哇两声,奶声奶气的哭起来。   连忙哄:“莫哭莫哭,给爹爹抱抱……”   郓哥手忙脚乱的接过来,小豆腐让头油味儿一熏,哭得更响了。   初生婴儿的哭声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巷子口儿登时乱成一锅粥,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差也没辙了。有的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小祖宗们,神色温柔了不少。   要把这指头肚儿大的小婴儿撂在家里找不着爹,似乎……不太说得过去。再说,这一车子妇孺,能作什么妖?   互相看看,正打算挥手放过,后面却传来一声坚决的命令,声音高亢有力:“怎的,有婴儿就不追究了?妇女怀抱婴儿伺机行凶的案子还少么?既然是山东人,那就先扣起来再说!官家和郓王下落不明,一个可疑的都不能放过!”   一队官兵慌忙向旁后退,露出后面站着的一个贵人来。潘小园看时,只见他身披金丝甲,头戴雁翎盔,右手握紧了缠金丝眉尖刀柄,骨节粗大,身形结实,和其他皇亲国戚的婉约画风迥然不同。看面相是个十五六岁少年人,跟自己差不多高;看神态却是少年老成,新长出来的胡子茬也不修,胡乱往外戳着,显然是等不及留成一把威武长髯。眼神中更是充满怀疑和阴鸷,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   潘小园暗暗皱眉。整个京城已经是混乱的无政府状态,想不到这个胡子没长齐的小亲王却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让人钦佩之余,颇感头疼。咬牙飞速思考对策。   只听官兵躬身齐声:“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微微点头,目光如炬,在郓哥和潘小园身上反复盘桓了两遍,又看到郓哥身上的血,目露怀疑之色。   潘小园耳朵一动。这是康王?赵构?历史上的南宋开国帝王?跟秦桧狼狈为奸害死岳飞的那位?看样子确实不像假装——诸多皇族中唯一一个会点武功的。   想起他成年后的那些“事迹”,再偷眼看一看细面薄唇的“康王”,本来还算周正的面相,立刻觉得哪儿哪儿都丑,万分的不顺眼。   赵构将郓哥怀里的小豆腐扫一眼,直接命令:“都铐起来!跟后面那几个嫌犯栓一起!”   亲兵后面确实拴着一连串的“嫌犯”,看样子都是倒霉的无辜百姓,正哭爹喊娘的叫冤枉。   官兵犹豫:“可是,还有婴儿……”   “累赘!女嫌犯少铐一只手不就行了!”   一群亲兵只得照办,朝潘小园甩一个抱歉的眼神,黑压压走过来。   她气得牙根发痒。果然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连婴儿都唤不起恻隐之心。小心日后生不出孩子。   想来抓她?姐姐身经百战,见的多了,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屁孩儿。 第262章 含笑半步癫   眼看赵构横眉立目, 在眼前威风一站, 潘小园深吸口气, 寻思:   若是真被下进牢里, 那可就是大海捞针。城里乱成一锅粥, 就算己方胜算不小,等联军力量控制全城,再打听出她所在,再赶来救时,说不定早就被私刑弄死了。   心中默默估算一下时间。祈祷在城里搞事的大哥们千万要给力。倘若联军最终得胜, 那么自己早晚有救;倘若其他人不幸失败……   那么自己是祸躲不过,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总之横竖在一个“拖”字,先把小屁孩稳住再说。   凑到郓哥耳边, 悄悄吩咐:“我去出面应付,你伶俐着些, 不管我如何,找机会脱身,负责把她母女俩带到安全地方。”   郓哥惊慌失措,低声问:“嫂子,你要干什么……”   潘小园推开郓哥, 朝着赵构楚楚可怜的深深一福,眼角挤出几滴泪:“殿下, 民女冤枉,奴家和那群山东反贼没关系……”   赵构自诩精明,立刻听出她话中的漏洞, 摸摸唇边髭须,冷笑道:“谁说城里有山东反贼了?你张口就是山东反贼,岂非不打自招!左右,别管婴儿,把她拿下!”   她厉声叫道:“都别过来!我——我有关于山东反贼的情……情报!只求殿下饶我一家性命,奴家知无不言!要是——要是非要治我们罪,奴家唯有一死!”   一边说,一边扯下根铜簪子,像模像样抵在自己喉咙口。   银簪子已经行贿送出去了,身边只有这一样尖利之物。簪子一没,长发披落,更显出三分凌厉疯狂来。郓哥都忍不住惊叫。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副模样看似不要命,其实以自己的胆子,那铜簪子是断断不会往下戳一寸的,她还怕疼呢!   但周围官兵和赵构显然被她这副疯妇样儿唬住了,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   如果赵构出身市井,也许还会对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行为有点免疫力;但他贵为皇族,每天读的书里都是什么“舍生取义”、“玉碎瓦全”,第一反应便是:她玩真的!   更是敏感地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关于反贼的……情报?”   “反贼”神出鬼没,至今无一人落网;整个东京城的官兵都在没头苍蝇般乱转。他康王赵构要是掌握了什么旁人不知的内情……   这诱惑有点大。挥挥手,让官兵把锁链先收起来:“稳住了,别让她自裁!”   使个眼色,老成持重的亲兵首脑上前喝问道:“有什么消息,快快言明!若能立功,给你减罪!”   潘小园却倔强:“事关重大,奴家只对这位康王殿下说。”   赵构再冷笑。他是没亲手办过案子,但从别人口里也听说不少。若在平时,大可令人将这妇人抓进衙门,严刑拷打,她自然会竹筒倒豆吐露个干净;可他只是个未成年的亲王,职权不高,“反贼同党”若是送进大狱,那他就很难再插手了。   少年人心气高,事事不愿屈居人后。赵构盘算着,不如抓紧时间,就地问出究竟;就算她说假话,他堂堂金枝玉叶,见闻广博,能被一个市井民妇给骗了不成?   头一次查获如此“大案”,不免兴奋得心跳不已。挥手让左右退后,自己信步走上去,做出一副慈善的面容,喝道:“有什么情报快说,本王可保你性命。”   语气谆谆善诱,凛凛生威。可配着一副十五岁的鲜嫩正太面孔,潘小园一点没被吓到,甚至有些想摸他的头。   低声嗫嚅道:“反贼……是……山东、济州府……梁山泊……共有……人……为首的……是河北……”   赵构眼睛微微一眯。早就听说山东有个梁山泊;反贼既然有说山东口音的,八成和梁山脱不了干系。自己所料果然没错。   可她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嗡嗡嗡,很快就听不清楚。   “别绕圈子!也别故意自相矛盾!否则杀了你!你直接说,反贼藏匿何处?哪里是据点?”   潘小园一头冷汗。小屁孩还挺精明,看出来她故意拖时间。   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混进……京城……已有两年……据点在……仙桥坊……浚仪桥……民宅……”   赵构不耐:“你抬起头来说!”顿一顿,又深谋远虑地想起一事,“簪子收起来!”   “遵命。”   乖巧照做,铜簪子收回袖子里。袖筒中抽出手时,手上多了把精光锃亮小刀,直接朝赵构纵身一扑。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刀尖准确地直指赵构脖颈,高度十分趁手。   众亲兵大惊失色,立刻拔刀,叫道:“不许动!”   郓哥见她来了真的,吓得“妈呀”一声,丢下婴儿,撒丫子就跑。立刻被三五个亲兵牢牢按在地上。小豆腐滚落在地上,层层包裹,倒没伤着,只是哭得惊天动地。   赵构哪料到“市井民妇”居然会随身带刀,慌乱退后两步,居然没吓坏,极其敏捷地侧身一躲,左腿顺势一绊。   他练武数年,头一次跟人实战,效果立竿见影。潘小园只觉得腿上一痛,立刻失了平衡,扑的往前一跌。   十五岁小屁孩比她想的能耐。绑架人质这种事儿,看别人做的挺容易,怎的轮到自己,手里的刀就一点也不听使唤呢!自己果然不是这块料。   潘小园却也没慌,刀刃乱舞之时,已经瞄准刺伤了赵构的手背,溅出几滴血。   等众亲兵七手八脚把她拿住之时,大声喊道:“刀上有剧毒!西域特产见血封喉含笑半步癫,康王你若要命,从现在起不得移动一步!动得越多,死得越快!解药地点只有我知晓!谁敢杀我!”   赵构闻言一惊,抬起手一看,只见手背伤口里确实有些细细的粉末状物,闻一闻,还有淡淡的烟熏般怪味。   但听那“女反贼”说得有凭有据,什么含笑半步癫,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刻便不敢动弹。   周围亲兵赶紧叫道:“快叫太医!快派人叫太医来!”   还有的安慰他:“殿下莫慌,不过是小伤不足挂齿,这疯妇多半是胡言乱语,这世上哪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待小的给你包扎!”   赵构心中却忍不住乱跳。他对江湖的了解仅限于从侍卫们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其中不少奇谲诡异的轶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谁敢信誓旦旦,说那些传说中的剧毒都是子虚乌有?这个女人若是寻常民妇,又怎么能编出如此像模像样的毒药名称?倘若真像她说的,这粉末是什么“见血封喉”,就算有救,等太医配出药来,他赵构能挺到那时候吗?   十五岁的赵构能骑会射,精明谨慎,胆大心狠,唯有一样缺点:怕死。   青春璀璨,大好年华,万万不能莫名其妙葬送在女反贼手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赶紧叫:“留着那女子性命!”   众亲兵面面相觑,只能将潘小园五花大绑,不敢伤她,一个劲儿的凶狠喝问:“刀上到底喂的什么毒!解药在何处!你们贼首在哪里!叫他来谈!”   潘小园哪能告诉他们,那“含笑半步癫”乃是剩下的半包子孙娘娘香灰,是稳婆嘱咐孙雪娥产后分三次调和服下的,方才跑路时让她随手揣袖子里。这会子附在赵构皮肤上,混着点滴鲜血,湿哒哒灰叽叽,还真有点索命神药的模样。   定了定神,沉声道:“你们把我们放了!我便说出解药的去处!否则大家一块儿死!”   此时已有亲兵闯入百姓家里,讨来清水递给赵构。赵构拼命冲刷那两寸长的小伤口。然而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总觉得麻麻痒痒,始终冲不干净。那粉末仿佛已经随着血液,不断上升,接近心脏。思及此处,不由得汗如雨下,后悔自己冲动揽事,来维持什么大局。   也知道不能轻易把反贼放了,否则岂不是丢一辈子的脸。但若要他不顾伤口,强硬拒绝,又缺了些视死如归的勇气。   赵构毕竟年轻缺乏阅历,有心耍些阴谋诡计,奈何肚子里坏水不足,见身边亲兵全都眼巴巴的等他示下,慌乱间想不出两全的解决方法。听那女反贼不断喊着什么不可乱动,只能僵在当处,反复说道:“我不杀你……快说解药在何处!”   潘小园被五花大绑得难受,有底气跟小屁孩讲条件:“先放开我!”   赵构瞥见地上的娃,有了主意。双眼一眯:“说不说!我杀了你的孩儿!”   潘小园心头一颤,怒发冲冠,对赵构小屁孩讨厌到了极点:“孩子不是我的!是我们大王的!伤了她一根毛,我——我——照样不会吐露一个字!叫你中毒而死,七窍流血,浑身流脓,溃烂见骨,哀号七日七夜,死得苦不堪言……”   赵构何曾听过这种死法,连打寒战,不敢再说话。   正僵持,忽见远处又是一队官兵跑来,但见手中刀光闪烁,强弓硬弩,装备优良,口中大声嚷嚷着什么。   赵构身边亲兵不多,此时见到救命稻草,连忙大喊:“喂,快过来!过来救人!把这女子——”   而潘小园眨眨眼睛,跟赵构一块儿大喜。   穿官差衣裳的这几位……好生面熟!   简直要喜极而泣,不顾身边恶狠狠的官兵和小屁孩,颤着声音高声喊:“成功了?”   张顺胡乱披着件公服,还露着胸口一道白肉,头发还湿漉漉着,见她落在官兵手里,秀发散乱,花容失色,立刻怒火中烧,冲着后面一挥手。   “人在这儿呢!兄弟们快来!”   ……   此时脚步声扑拉扑拉,又是几个披着官兵皮的梁山好汉赶过来,顷刻间摸清了形势,大怒:“敢欺负俺们嫂子!   如狼似虎的高手一个个扑来,赵构身边的亲兵根本不堪一击。不一会儿就断胳膊断腿,倒成一片。   而初出茅庐的赵构,则遭受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大挫折:学的那点武功根本近似于无,被十几个凶恶大汉团团围住,揍成了猪头。   “叫你嘚瑟!叫你凶!”   “这小子不是好东西!兄弟们狠狠给我打!”   “说!哪只手碰了俺嫂子一个指头,咱给你撅下来!……”   赵构被踢翻在地,兀自念念不忘一件事:“解药……你们答应给本王解药的……”   张顺不理他,一边给潘小园解绳子,一边笑道:“嫂子,你怎的不在曲院街!武松大哥都快急死了,把我们全派出来找你!——诶,车上是谁?这油头粉面的小子又是谁?”   郓哥跌坐在地上,左右看看,也知道此时该抱谁的大腿,连忙爬起来叫道:“张顺大哥,小的是东溪村酒店里打杂的!你还认识小的吗!天可怜见,幸亏你及时赶过来,否则我和嫂子差点就完蛋了!——都是那个什么康王坏到了家,居然要杀嫂子……我、我也拦不住……”   赵构觉得身上挨的拳脚又重了些,捂着脑袋呜呜的哭:“解药……”   潘小园重新找回了大姐的气场,谢了诸位兄弟,沉稳吩咐:“先别打了。把这位康王殿下一块儿带走。咱们手里的人质多一个算一个。”   有梁山大哥们护送着,不费吹灰之力就穿城而过。   一路上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全都是接不到上级指令,无头苍蝇般乱转。有的干脆回家保护老婆孩子,有的在街上乱逛,没有一点战斗力。   她用来坑害西门庆的那间大宅子里,已经乌央乌央的挤了几十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卧在地,像是受伤,然而人人脸上都是兴奋的神色。   见了她,齐声打招呼:“总算来了!”   还有的七嘴八舌告诉她:“武松大哥出去找你了,应该即刻就回,莫慌!”   她赶紧点点头,余光看到赵构灰头土脸,被人押到了后院。   张顺随手抓过一盒金疮药,嘻嘻一笑,丢进赵构手里:“这是解药!赶紧抹上吧!”   赵构如获至宝,虽然对身边诸人又恨又怕,还是咬牙忍了,认真抹起药来。   彻底安全。潘小园指挥郓哥把牛车停到外面棚子里,“孩子给我吧。”   伸手就要把小豆腐接过来。谁知郓哥双手往怀里一缩,一脸宠溺:“嘿嘿,再让我抱会儿。”   说也奇怪,郓哥接手之后,小豆腐慢慢的真不哭了,呼呼又睡起来。潘小园悲观地想,也许是被他那头油味儿熏晕了。   还是伸手接过来:“敢情不是你受苦受累生的。要闺女,自己讨媳妇生一个。”   谁知小伙子不肯给她:“嘿嘿,我这不是……那个,培养培养感情么……”低头轻声,“喂,叫爹,叫爹!”   她彻底服气。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也不问车里面孙雪娥答应不答应。   “要听她说话,再等一年吧!”   好不容易等郓哥儿玩好了,婴儿接过来,哄他一边去休息。   忽然又看到周通身上带血,一瘸一拐的让人搀过来,见了她,微弱打声招呼:“嫂子……”   潘小园一肚子紧张火气终于找到个发泄的小口,咬牙切齿地说:“自己的婆娘自己不记着!倒让我来看顾!”   周通茫然。潘小园指指那牛车,掀开一角帘子,露出孙雪娥一张没血色的圆圆脸。   周通一屁股坐地上了,哀鸣道:“嫂子我错了……不不,嫂子多谢你……”   潘小园再忍不住,怒气化成骄傲一笑,轻手轻脚的把小豆腐抱给他看。   “自己记着:壬寅年,甲辰月,乙亥日,辛未时——就是今儿下午。七斤半!”   这话一出,周围嘈杂声立刻下去了,其余围着的一圈好汉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梁山又多了一口人。慌忙噤声,生怕把熟睡的初生婴儿吓着。   在此风口浪尖之际,她一个人,看护着周通老婆生下个小的,还把娘儿俩全须全尾的送过来了!   还顺带劫了个皇亲国戚的人质!   而周通愣愣听着,   整个人宛如泥塑木雕,泪流满面,扑通一翻身,给她跪下了,冲着她鞋尖就磕头。   “嫂子大恩大德……俺周通以后给你做牛做马……” 第263章 傀儡   到了傍晚, 武松旋风般地过来看了一眼。衣衫蒙尘破损, 腰间明晃晃挂把刀, 身后跟着几个不认识的官兵首脑。   潘小园不敢打搅, 倒是武松余光看见她在角落里眼巴巴, 大步过来,低声问一句:“还好?”   她赶紧“嗯”一声,上下看看他,“可受伤了?”   “没大碍。你先休息,早上再来看你。”   走两步, 又忽然想起来什么, 夸她一句:“周通媳妇的事,辛苦你了。”   她笑成花儿, “给我也记个功呗?”   武松笑笑,抚一把她的脸蛋, 温热粗糙的手,不用多说话,她就觉得无比满足。   不远处,众人在忙忙碌碌,一会儿呵斥俘虏, 一会儿调兵遣将地封锁巷子,一会儿有报说, 擒到了某个高官,特来请功——井然有序,战果斐然。   轻轻扳住武松脖颈, 拉下来偷偷亲一口。在他的组织带领下,所有人出了多日的一口恶气,也算是奖励他。   武松十分坦然地任她亲,只是耳朵根有点微微的红,转头问道:“郓哥儿呢?”   郓哥已经找借口溜了。一天之内大起大落,先是被“逼婚”,然后“喜当爹”,这会子怎么也不敢面对武松和周通。这两位大哥人人比他高壮,不管是谁心情不爽,揍他一拳,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恰好两位同时醋上心来,来个男子双打,那……   他可还没娶媳妇呢!老乔家香火要断了。   于是寻个由头,说他的杂货铺忘了锁门,这就悄悄遁出了大院。但此时也做不来生意,于是只在附近晃悠,想探听些风声,琢磨琢磨眼下到底卖什么最来钱。   潘小园却毫不在意。知道武松不会乱吃飞醋,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他听了。武松笑岔了气。   “你也真会编!不能说是你弟弟么!”   她一梗脖子,“我跟他连鼻孔都不像!要说是同胞兄弟,谁信呀!”   武松想想也是。一个温柔美丽,一个油头滑脑,要说是亲姐弟也忒埋汰她。   其实想想白天的光景,她也后怕。知道自己武功全无,万一小赵构是个不世出的少年奇才,自己完全近不得身,再或者旁边的亲兵有不懂事的,上来就把自己一刀砍了,那可什么阴谋诡计都来不及使出来。张顺他们找到的,也只能是个死大嫂了。   对于武松来说,这种玩命的行径属于家常便饭。今日她和赵构的一番较量,比起他在金明池的一系列冒险,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但她自己毕竟还不是太适应。看武松笑得畅快,也只好跟着他乐,冷汗自己偷偷擦掉。   等他走了,再撑不住,寻摸到后宅卧室,让人铺一床被子,倒头就睡。等醒过来,已经是露水微寒的半夜。   她觉得口渴,摸索着起来,点跟蜡烛,披了件衣服。   房间门口却守着个人高马大的壮士。蜡烛凑上去,只见一双火眼金睛瞪着她。吓她一大跳。   “石……石……石秀大哥……”   “哼!”   “那个、奴家出去找点水……”   “武松兄弟让我看着,不让你乱跑。”   她没脾气。武松才不会这么不讲道理。准是让兄弟们照顾着她点儿,别让她丢了——指令传到石秀这里,就变成“不让她乱跑”了。   不敢跟他顶嘴,赔笑道:“我记得隔壁就有水缸。我就去打壶水。”   “我给你去。”   石秀至今不愿管这姓潘的叫嫂子。她越是温声软语的说话,他越觉得危险。偏偏又找不到怼她的理由。帮她做点事,算是少欠她一点。   隔壁的门打开,粗声道:“让一让,让一让!”   潘小园一惊,才发现隔壁也歇得有人,想来是自己入睡以后才过来的,而且门口守着更多的好汉。从门缝里晃一眼看过去,只见屋里歇了两个。其中一个是赵构,抱着膝盖蜷在角落里,小屁孩惊吓一番,已经累得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倒是有点天真乖巧的假象;另一个是白白胖胖的贵人模样,正坐在软垫上长吁短叹,以指代笔,铺满灰尘的地板上,已经让他写得斑斓一片了。   写两句,停一下,叹口气,再写两句。   见石秀闯进来,先是吓一跳,整个人往后一缩,然后才认出来,十分礼貌地开口,口音矜持古雅:“这位……壮士,此处可有笔墨纸砚?”   “没有!”石秀粗嗓门,看也不看他,角落的水缸里盛了壶水,这就大踏步出来了,砰的一声关门,把那满地灰尘中的字句关在屋子里。   门口看守的其他几个好汉肆无忌惮的窃笑:“写的什么鬼画符……一个字儿都认不出来,哈哈……身子那么肥,手指头倒挺灵活!”   声音不大不小,一点也不担心让里面的人听见。   潘小园接过水壶,心中难以置信:“那个……隔壁……是……不会是……”   不敢说出来,双手伸到头顶,比了个叩拜的模样。   石秀难得的咧嘴一笑:“是!”   潘小园心潮澎湃。和艺术家皇帝做了一夜邻居!   看来石秀还不仅是“监管”她的。——更令人百感交集的是,她的房间里有床有铺,隔壁的“难父难子”,身边却只有软垫子!想想都要乐出声来。   一点也不同情艺术家。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已经折够了投胎时带来的福分。虽说当初意外登基并非他本意,但享受了这么多年皇帝的待遇,却将整个国家不管不顾,直至其危如累卵,也是难以辩驳的罪过。   比起平行历史中,他袒衣牵羊、潦倒辽东的下场,眼下好汉们待他算是客气。   “据点”里陆陆续续的人来人往,纷纷繁繁的听着七嘴八舌,再通过石秀的只言片语,才还原出这一整天的变故来。   官家赵佶在金明池内众目睽睽的被劫驾。郓王赵楷同时失踪。联军六万人几乎兵不血刃地进驻东京城。高俅已死,殿帅府被烧,几十万禁军齐齐解甲,举手投降。   联军效仿陈桥兵变,约定不得惊扰百姓过甚,更不能烧杀抢掠。因此进驻之后,东京城乱象渐稀,几处火势都被控制,骚扰百姓、乱查户口的巡逻兵士也被严格约束起来。   太子府、康王府被重兵包围,几十个朝廷重臣也被先后劫持——有几人府上护卫严格,联军豪杰们打不进去,也只好放过。其中有人失手被捉入狱,但眼下也已经被解救了出来,并无大碍。   总体来说没伤太多人命。只有蔡京老态龙钟,府衙被闯入的时候正拥着姬妾饮酒,吃了一吓,当即心脏病发作,两眼翻白。大伙象征性地抢救了一下,当然无甚卵用,蔡京没多久就呜呼哀哉,府上一片凄凉。   大部分高官都已经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控制,无法互通声气。他们被劫持冒犯后,第一反应都是:“你们是谁派来的!”   好汉们并没有诚实地自报家门,而是按照吴用布置的阴招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嫁祸给了一个人。   “国君昏庸,太子无德,郓王三皇子才是最该坐上御座的——你说是也不是!”   高官们听了这句话,反应各不相同。   都知道郓王深受官家宠爱,而当今太子只比郓王大一岁,行事谨小慎微,品德上却也无可指摘。这种局面,僵持一年两年还好,太子总不可能做一辈子完人。但凡太子做了什么错处,给人抓住了把柄,那么郓王上位,便是迟早之事。   ——难道郓王等不及了?效仿本朝太祖,又来了一次黄袍加身?可他的兵是哪儿来的?   没时间思虑太多。暗地里支持太子的官员们——譬如王黼、白时中——自然是痛心疾首,没想到对方先下手为强;再看外面一片乱象,知道己方已经无力回天。郓王既然逼宫成功,自己小命难保,于是赶紧倒戈投诚,以免被郓王清算。   同时暗暗跌脚:郓王殿下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谁料到居然暗中勾搭了这么多江湖势力,简直可怕。   暗地里支持郓王的官员们——譬如李邦彦、蔡攸——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郓王开始行动了?怎的没通知自己一声呢?到底是哪个性急的家伙起的头?   互相猜来猜去,又怕是郓王派人来试探自己,于是大多顺水推舟,表示忠心:“早该如此,我等唯殿下——哦不,唯陛下马首是瞻!”   “喏,既如此,这份以郓王名义发布的公告,你签个字。”   签了字,就说明政变计划自己有份,相当于把自己彻底卖给了“政变”团体,留下终身的把柄。但不签不行,七八柄快刀指着脑袋呢。   控制了最首要的十几名大员,剩下的官员便知道怎么站队。圆滑派、中立派也再不敢发声,静观事态。而极少数不怕死的官员,只能怒斥一番篡位的叛臣贼子,却也无可奈何,被人软禁在府里。   更有些极端正直、不畏皇权之人,譬如李纲,听到消息之后,第一反应是:“干得好!”   至于郓王赵楷本人,则是恍如梦中——被胖大和尚手勒奔马,脑袋上罩个麻袋,劫持到小黑屋里,尚在泪流满面,原本以为被绑匪劫成了肉票,没想到人家给他解了绑缚,直接请他荣登大宝!   吴用深深俯拜,慈眉笑眼:“京城内外谣言都已传遍了,难道殿下还恍然不知?道君皇帝荒淫失德,自然不能再为天子,退位让贤才能厚栋任重。小人们都是全国各地的民间义军,今日推举殿下为王,也算是顺应天命。还望殿下励精图治,救国于危难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天下百姓感殿下之恩德。”   赵楷晕头转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哪个拥立者策划了一场黄袍加身?怎的都不跟他提前报备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真的提前剧透给他,那就不叫“黄袍加身”了。更何况,他赵楷可并没有策划政变、取父而代之的勇气。要是让他提前知道了计划,肯定得忙不迭的叫停。   惶恐之余,竟而有一点点窃喜。难道老天真的对自己青眼有加,因此特特选在今日,推波助澜,让他临危受命?   到底没有得意忘形。见吴用还躬身拜着,咳一声,微微摆起架子,问:“既如此,为什么又要派人将孤勒马劫持,惊扰孤家,该当何罪!”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这个嘛,事急从权,我们兄弟们初来乍到,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手艺半生不熟,经验欠缺,还望殿下恕罪,以后一定改恶从善,无则加勉。”   说得油嘴滑舌大言不惭,一点也没有忠诚敬畏之感。赵楷立刻明白了。“顺应天命”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他当一个傀儡罢了。   眉毛一竖,待要发作,眼看吴用背后虎虎生威,立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有他的两倍体型,人人面色不善,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的身子板儿,不由得一哆嗦。   再环顾四周,粗陋无比的一间大厅,几副木桌木凳子,梁上悬着几个菜牌儿,狗爬似的字体写着诸如“点茶翡翠糕”、“有余上上签”的名目,似乎是个民间点心铺?   全然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若是大喊一声,能不能被任何一个外人听见。   不由得又一哆嗦。别无选择,只能配合他们演戏。白着一张羸弱俊俏的脸庞,轻声说:“好,那好……敢问诸位……嗯,爱卿……如何称呼?可有官职?”   吴用微笑:“小生吴用,山东济州郓城县东溪村人,功名止于秀才,落草之前在私塾里教书。若是能得陛下赐予一官半职,是小生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接着使个眼色,后面的十几个好汉大大咧咧自报家门。   ——“洒家是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那个延安经略府提辖!——嘿嘿,想必你也不知洒家名头。”   ——“清河武松!做过步兵都头,不过不爱干。”   ——“河北卞祥!种地的!”   ——“奶奶姓仇,闺名凭啥告诉你!”   ——“娘子,何必,这么大,火气,你看他,多可怜。对了,小人是……”   ——“要你管!”   ——“贫道蓟州公孙胜,又唤一清道人。这位是我师兄‘灵应天师’包道长。我们……”   ——“侬好侬好。幸会幸会。”   ——“俺是山东阮小二,打渔的,没官,哈哈!”   ——“五哥闭嘴,我才是阮小二!喂,姓赵的看清了,他不是阮小二,他是小五喂!”   ——“X你老母!俺才是阮小二!”   ——“滾你娘的蛋!你老母难道不是我老母!”   ——“我娘还是你娘呢!你再冒充我试试!”   ——“七哥别闹!”   ……   赵楷一脸绝望地看着这群杂牌军,完全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只有最后一个请求:“我父道君,还请……还请各位善待于他,莫要让我背上不孝之名。还有我的兄弟们……”   吴用笑道:“这个好说。”   一招手,一个小兵碰过一卷细白宣纸,吴用接过,展开来,恭恭敬敬呈给赵楷。   熟悉的天下绝顶瘦金体。书画家赵佶在小黑屋里、一群虎狼凶徒的威逼之下,完成了自己在皇位之上的最后一件作品。   诏书上坑洼不平,似有泪痕。赵佶声泪俱下的深刻地检讨了自己为君近三十年内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表示已经清醒认识到了让自己当皇帝就是一个错误。眼下时局危急,非退位让贤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于是传位郓王三皇子赵楷,希望他能勤政爱民,勇退外敌,做一个中兴大宋的好皇帝云云。   仓促之间没找到玉玺,于是落款是一个简洁独特的“天下一人”花押,世间尽此一件,无人仿造得来。   赵楷无言半晌,双眼空洞地盯着这纸退位诏书,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随你们安排。”   吴用立刻笑道:   “陛下这是说什么话呢!小生——哦不,臣等对陛下忠心不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嘻嘻嘻。” 第264章 进京赶考   “靖康”的新年号, 是司天监的一群饱学之士翻遍典籍决定的, 取重建秩序、安定富足之意。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历史的轨迹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然而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潘小园坐在一顶两人小轿里, 摇摇晃晃的抬进一座高宅大院。整个都城已经被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街上巡逻的兵卒公人多了一倍,其中多半都是有联军背景的。再听不见流氓无赖的嬉笑怒骂,小摊小贩也少了许多,整个城市显得井然有序的安静。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政权交迭,新皇即位——国家还姓宋, 官家还姓赵, 只要没加税到自己头上,老百姓哪管那么多。不过是费心多记一个年号而已。   进了门, 往里走了三进,听到潺潺水声, 啾啾鸟鸣,听着轿夫的脚步声从沙沙的泥土路走上了笃笃的青石砖,这才微微一晃,把她放下地来。   轿帘一掀,只听外面齐声唤道:“恭迎夫人!”   潘小园吓一大跳, 差点躲回轿子里去。壮着胆子下来,才发现迎在外面的是谁:四个小厮, 四个丫环,都是模样齐整的十六七岁年纪,齐齐朝她行礼。   她赶紧没出息地制止了:“免了免了, 起来起来。”   茫然环顾四周,只见亭台楼阁、园林古树,明明外面是东京城的闹市,里面却是别样的幽静素雅。她平生游览过的最奢华的大户人家宅子,也不过阳谷县的西门庆家;而阳谷县的西门庆家,和此刻所处的这个府院相比,也就相当于一个茅房的规格。   土包子似的来回看。好在武松马上从内堂出来了,唤她:“六娘。”   她看到救命稻草,笑嘻嘻的朝他跑过去。后面几个丫鬟追在她后面,两个扶胳膊,两个提裙角,连声叫道:“夫人小心!别绊着!”   武松不耐烦挥挥手,“不是说了么!用不着你们服侍!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厮丫环摸不清这人脾气,一个个讪讪退了下去。   潘小园仍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这是……这府邸,是你的了?”   武松纠正:“咱们的。”顿了顿,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儿,终于忍不住一笑,“你现在是诰命夫人了,走路慢点儿。”   其实真正按命妇等级算起来,她现在也远远达不到“一品夫人”的地位。但武松弄不清楚,下人拼命巴结,于是一口一个“夫人”,旨在讨她欢心。   她无言以对,没底气再问一句:“那个,二哥,你现在封的是什么官来着,我……我又忘了。”   武松失笑道:“这都能忘。”   “你再说一遍嘛!”   “好,你听好了:侍卫亲步军……亲军步军……都……都……兼兵马……”   他说着说着,笑容也慢慢凝固了,挠挠头,再捋一遍舌头:“侍卫步军亲军……亲军步军指挥……不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兼兵马……”   潘小园笑得肚子疼,忍不住刮一刮他的脸:“还说我呢!谁没出息?谁没出息?”   武松讪讪住口,挽住她手:“走,去里面瞧瞧。”   角落里,一干小厮丫环立正站好,眼珠子随着新主人动,全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连自己的官名都记不全!这官怎么当的!   然而不敢露出丝毫异状。都听说这位武松大爷曾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要是惹恼了他,难保不会被抽筋剥皮。   武松眼下正式的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兼燕山府兵马元帅,是新君赵楷亲口授予的——其实他才懒得当官,但周围的智囊文人一个劲儿的劝说,说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取得兵权,给联军发粮发饷,以后调动作战,也会方便许多。   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寻常士官梦寐以求的位置。从白丁直接提拔至此,可以算得上火箭速度,古往今来第一人。   其余领头的好汉们也被“事急从权”,授予了各种各样的军职。没什么繁琐的仪式,交接了官印和兵符,便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拿到了手里。   吴用等文化人则直接成了“宗正少卿”、“殿中侍御史”、“朝奉大夫”,比当初招安授予的品级还高了些。岳飞则直接成了神武右副军统制,兵权实实在在的握进了手里。   岳飞并没有得意忘形,利用自己的职权办了唯一一件事:把周老先生的墓修整扩大,起了个小祠堂,跟新君讨了个封号。不少江湖豪杰此时才知晓周老先生的葬身之处,纷纷过去祭拜烧香,祈祷老先生保佑自己武功大进、战无不胜。   至于方貌所带的明教军队,自然是不肯接受朝廷封赏的——可又不能算作叛军。这个难不倒一干智囊。商讨之下,决定额外创立一个新番号“承义军”,授予独立的民间武装团体,下设光明、威边、广节、淳安、归思五营,名义上独立自治,但可以按月向朝廷支取粮饷。同时赦免了方腊此前自立为王的“罪过”。   用吴用的话说,这叫做“削足适履”,没有法令便创造法令,没有先例,便自己做这第一个先例。   方貌十分满意,连夜向江南派了鸽子,说明了情况。   在朝中稍稍探一探口风,就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尸位素餐的卖国。王黼、童贯、李邦彦、张邦昌等人被迅速革职查办,杀的杀,关的关,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其中童贯被拉进大牢的路上,遭到了上千百姓的围追堵截,扔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臭鱼烂虾,有烂菜叶子,有破鞋烂衣,甚至还有一块带血的“陈妈妈”布,还有板砖——被护卫公人及时打下来了;等童贯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已经是半死状态了。   而李邦彦在囚车里一露面,大伙知道扔臭鱼烂虾不管用,有人趁公人不注意,直接冲上来往囚车里扔了一串点了引线的鞭炮,引发了小范围骚乱。李邦彦被炸得鲜血淋漓,哀号过市。事后开封府依法追究那扔鞭炮的破坏分子,可一干公人格外发挥了往日的怠惰之风,这个装病那个推诿,那扔鞭炮的始终没被捉拿归案。   更大快人心的是,新君上任,立刻改变了投降的态度,雷厉风行的表态:太原、中山、河间、乃至燕云十六州,都是大宋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人休想占去一分一毫。至于什么“割地赔款”,见鬼去吧!   这最后一句话,让民间一片欢腾。终于没有凶恶官兵挨家挨户的“查税”了!   于是赵佶被迅速忘掉,整个朝政气象一新。不少人表现出了合作的意愿,答应重新出仕。   至于眼前这座府邸,是原来那位倒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私产。政变之初,这人曾经带兵反抗过一阵子,随即众好汉发现,以他的武功,连萧让萧秀才都打不过。于是嘻嘻哈哈的把他捉住了,扔进大牢,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府邸自然也就交接给了武松。两人巡视了一番“新家”,从外院一直看到内宅,互相瞧一眼,同时评价道:“太大了。”   在土匪堆里摸爬滚打,奔波了这么些年,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草莽命了。看着这宅子里的各样奢遮财物——金丝楠木桌椅、成堆的织金锦缎、满墙的名人字画、金银漆锡茶酒器皿——脑子里总浮现出“民脂民膏”四个字。这些东西若是让她卖了换成钱,自然是毫无心理压力;可若是让她日常使用,总觉得用一天就得折寿一天。   怯生生提议:“咱们能住回……嗯,点心铺旁边那个小院子吗?那里其实不错……”   武松轻松笑道:“我也觉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坦。但这宅子里又有不少卷宗文案什么的,需要花时间清理审阅,也只能在这儿先耽一阵。况且这里地方大,把兄弟们聚起来开会,也宽敞。”   她甜甜笑:“那我陪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放心的:“吴军师他们封的官儿,虽然只是事急从权,但……会不会……嗯,太大了些?”   用不着她提醒吴用的狡猾。自信答道:“无妨。赵明诚跟我说了,这些分封的职位都只有一部分的实权。还有以前的朝中大员,靠谱的都留在朝里,也不会容他们得意过甚。况且很多人都已成了拥立郓王的‘叛党’,他们也不能肆意妄为。总之,这叫——嗯,相互制约。”   武松自己自然是琢磨不出如此门道的。这些“相互制约”的弯弯绕,也是朝廷和联军中无数智慧的大脑所策划出的最佳方案。“聚义司”里的那些经验丰富的统战工作者尤其功不可没。   再问一句:“那、那个郓王赵楷,他肯一直当那个汉献帝?”   武松神色暗了一暗,静默片刻,才慢慢说:“吴用、吕师囊,还有几个朝中大员都已秘密商量过了。如果以后时局好转,新君若不听话,那么便可以在他‘非法上位’之事上做文章,把他拉下皇位,还政于嫡,连带着一干拥立他的大臣,都有把柄在我们手上,随时可以清算。前太子赵桓现有一子赵谌,年方五六岁,还算机灵,正好可以培养。”   她听得有些心惊胆战。赵楷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毕就可以踹掉,改立太上皇的嫡长孙,这样谁都不会挑出错来——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控制,有的是时间可以养成。   武松肯定想不出这些招数。文人们的智慧不可估量。   轻声问一句:“那,你怎么想?”   他略显焦躁,看一眼门外。宅子里的下人都是上任主人的遗留雇员,倒是想发了工钱都遣走,无奈宅子太大,总需要人来清洁维护,因此一时还赶不走,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耳朵。   有人让他多置办些歌伎姬妾,让这府衙显得热闹些。武松哪有这份闲心,当即给斥回去了。于是偌大的宅子里,眼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主人,到了晚间尤其清静,小偷都不敢进来。   走过去砰的把门关上,拉把红木椅子坐下,这才说:“这计划不是太厚道,但最稳妥,不容易出乱子。我——没意见。”   她叹口气。武松被迫卷进这些勾心斗角,还要违心地支持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人和事,不浑身难受才怪,自己都替他觉得不自在。   但又能如何?大敌当前,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团结到一起,心计手段必不可少,容不得任性行事。   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安慰:“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以后的难事还多着呢。咱们今天是进京赶考,往后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做李自……”   咳一声,赶紧住口。武松只道她是在回忆历史典故,得意地接话:“不能做项羽。这个我知道。”   她赶紧表示同意,笑问:“所以……你打算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要让他终身做什么“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朝殿上小皇帝卑躬屈膝,被一群下人跪拜服侍,无异于让他慢性自杀。   武松陷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软软的包围着他,鼻尖沁着她身上的香气,头脑忽然空了片刻。   伸手回抱她后腰,稍稍一旋,她就跌到他腿上,用力抱一下,宣誓似的说:“等时局稳定下来,等不打仗了,我就卸任。带你挑个好地方住着。”   她没来由的眼睛一酸,在他怀里拱拱,提醒一句:“别忘了找个可靠的继任。”   “是,找个可靠的继任。岳飞可以,起码有耐心,能跟那些酸儒们侃侃仁义道德。”   她嗤的一笑:“你倒大方。”   又问:“那……要是一直打仗呢?”   武松不假思索答:“那就……”   刚说两个字,才想起来,忘了先问问她的打算。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她懒洋洋窝在他怀里,不论平日里显得多么精明机敏,一沾上他,都理所当然地放松下来,显得安逸闲适。两片式的水红阔裤腿儿曳地,布料的缝隙里露出一截裹膝,进而能看到丰满浑圆的膝盖的形状。她在外人面前精细庄重,此时却显得浑不在意,甚至无意挪动一下,窝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上,纤瘦的小腿便又露出一点点。   秀媚的脸蛋上双目流盼,等他说完,舌尖不经意舔舐了一下干燥的上唇。   他忽然感觉飘飘荡荡的,心猿意马一刻。便拥着这样一个明媚多情的女人,静静消磨掉漫长的日子,该有多愉快!他多年苦练的本事是为了什么?即便外面的世界碎成了渣滓,也能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女人,不受一点点伤害。   这想法只是如同流星一闪而过。还是狠心收拢情绪,说道:“若是一直打仗,那我便一直干下去。这烂摊子我接了手,总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对得起谁?”   男子汉大丈夫,这些事倒还做得了主。要是他真的胆敢临阵脱逃,六娘难道会瞧得起他?   低头看看,她倒没表现出反对的意思,认命地点点头,笑道:“天下统共就那么大,逃能逃到哪儿去,还是跟在你身边儿最安全。”   武松心中升起豪气,“还用你说!”   低头便想吻下去。却忽然感到屋子里气氛有些不对。猛一抬头,犀利的眼光四面一扫,喝道:“出来!”   便有一个小丫环战战兢兢地现身,跪下磕头:“官人饶命,官人恕罪,奴只是在扫地……”   武松皱眉。偌大的府衙,大门小门明门暗门不知有多少,下人们认路,穿来穿去的倒是随意,可他方才只顾着跟六娘说体己话,也没留意屋子里多了个人。   眼光再逼仄三分,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倒不像是有意。于是命令:“出去!这儿挺干净,不用扫了。”   那丫环连忙后退着出去了,心里别提多委屈。他管这儿叫“挺干净”?地板的缝隙里都能看见灰了。换了以前的主人,非得赏她几鞭子不可。   武松这才重新觉得自在。也不知以前那个“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是怎么过的日子。成群的婢仆在眼前晃悠,一点隐私都没有。   潘小园慵慵懒懒的一笑,逗他:“你现在都是‘官人’了,别不习惯。多少人巴不得过这种日子呢。”   武松撇撇嘴。吃饱了撑的。   又见她忽然星眸一闪,暧昧地一笑,低声说:“你知道么,像这种大户人家里,卧房里都要预备两个丫环,就连……嘻嘻,就连夜里也要铺个地铺睡在你床边,随时准备伺候……”   武松茫然接话:“伺候什么……”   随即自己想明白了,身上一燥,嘴角抽抽,想笑笑不出来:“吃饱了撑的!”   几句玩笑话赶不走心头的挂念。把她抱下地来,踱两步,半是自语,半是对她说:“不过,梁山的兄弟们不见得都愿意做这个官——   还要多谢你在京城置办的那些房产。好多人不爱在府衙里当老爷,还是喜欢兄弟们聚一块儿,眼下便都住在你那些房子里,要么留在军营。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一日后,武松派人传下话去,邀请老梁山兄弟们来他的新府衙赴宴,算是“政变”成功后的庆功。 第265章 聚散   大伙循着字条儿上的地址陆陆续续的来了。还未进门, 看见这高墙朱门的架势, 不由得拘谨了三分, 在看齐刷刷迎在门口的几个齐整小厮, 粗口也不好意思爆出来了。   阮小七低头瞧瞧自己的补丁衫子, 挠头说:“武二哥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早知如此,今儿我换身新衣裳了!”   鲁智深倒是高兴:“嘿嘿,你瞧洒家的新衣裳。”   大和尚这阵子在大相国寺挂单,享受的是比方丈还优越的待遇:有酒有肉,而且还给他做了新直裰。那禅杖也给重新打磨一遍, 上了漆, 前后甚至镀了金,绰在手里别提多威风。往庙里一站, 那就是个活灵活现的守门金刚。   也有人嘀咕。大抠门李忠低声酸了一句:“武松大哥现在是奢遮了,威风得紧。”   潘六娘倒是还一身朴素, 俨然女主人风范,在门口招呼:“大家别拘束,进来啊。”   大伙进了门,走过曲曲折折一条石子路,再绕过一座雕花影壁, 抬头一看,齐齐愣住了, 有不少人当即眼眶微湿。   府衙正厅并没有布置得多堂皇,反而撤掉了各样华丽装饰。撤不掉的描金彩绘、大幅字画,则被红布遮了起来。厅上摆了上百把交椅, 木桌木碗木筷子,角落里堆着酒坛子,和昔日梁山聚义厅依稀神似。   几个死去兄弟的牌位——上至晁盖宋江,下至李逵,被安放在侧面小台子上,跟前摆了酒。几位驻守幽州的梁山将领——呼延灼、杨志等人——也给写了小名牌儿,摆在桌子上,旁边同样满满的几碗酒。   那面从梁山带来的“替天行道”杏黄旗,在行李里封存了几个月,此时重新展开来,挂在对侧。   武松立在正中,朝大伙拱手为礼,只说了一个字:“坐。”   无人有二话。静静的按照以往的席次就座。一时间只有拉椅子的声响。   立刻有穿戴光鲜的仆役进来给众好汉筛酒——这些人过去只伺候过旧主人笙箫谩品、歌舞悠扬的宴席,何曾见识过这种群魔乱舞般的绿林聚会。但显然已是提前经过了培训,一进厅堂,纵然被这近百绿林大汉唬得脸色发白,还是规规矩矩地服侍到位。   武松与大伙连干三碗酒,这才开口。   “多谢兄弟们赏光前来。我不废话。今日武松有三件事想说。第一,自下梁山以来,咱们下江南、上幽州,眼下又进驻东京城,蒙上天眷顾,虽有波折,都能化解,兄弟们还能平安在此聚义,是我梁山之幸。也要多谢众位兄弟抬爱支持,才有今日。”   阮小七笑道:“武二哥休要这么说。这一路上虽然辛苦了点,危险了点,倒也快活!大家说是不是!同意的跟我干一碗!”   众人轰然大笑,齐齐干了这一碗。大多数人还习惯性的记着老梁山的规矩,一丝不苟的把一碗酒都喝下肚,不敢顺着脖子洒了。   武松笑一笑,接着说:“第二,当日在忠义堂上,武松不知高低,对诸位多有冒犯,更是要为几位兄弟的死负责。所犯罪孽,我都一样样记着,从来没想过抵赖……”   “招安”前的那段憋屈生活,此时回想起来,宛若隔世。大多数人也不愿旧事重提。李俊当即喊道:“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兄弟不必多说。”   武松点点头,“谢李大哥。但大丈夫一诺千金,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当时我只是不愿眼看大伙为了什么狗屁功名,把自己卖成朝廷鹰犬。那日我说过,等咱们梁山好汉重新做回顶天立地的江湖豪杰之日,再向大伙放权谢罪。眼下咱们终于等到这一日——吴军师已授意新君拟旨,将大伙所犯罪行一一赦免,从此大家可以堂堂正正的行走江湖,不被恶吏追捕,也不被狗官祸害;百姓听说了梁山好汉的名头,也都能竖个大拇指,叫一声真英雄——这一日既来了,那我也不会食言。有人要为宋大哥、李逵兄弟、还有其他人报仇的,现在就可以动手,别人谁也别拦着。”   这话说完,一片肃静。武松轻轻将手中的酒碗放回桌上。偌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响起几声回音。花荣轻轻叹口气。   不是没怀念过宋大哥。也知道他并非存心害这一山的兄弟。但正如李俊所说,过去的事就算过去;晁天王逝世之初,大伙悲痛欲绝,仿佛梁山没有了明天,但也不是扛下来了?   再说宋江是自己想不开,并非武松亲手所害。都是心胸豁达的好汉,这会子谁也不愿做那个睚眦必报之人。   只有宋江的亲弟宋清,平平淡淡说一句:“我大哥生前日日期盼能赦免罪过、报效国家。武松兄弟,你去向小皇帝讨一纸封赏,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宋清是识时务之人,也知道不能跟大多数的民意作对,因此只提了一个不高的要求。众人轰然赞同。   “给宋大哥封个有名号的大官!还有其他那几个短命的兄弟,通通封官建庙!让他们在阴世里也扬眉吐气,免得被小鬼欺负!”   “对!得是比高俅还大的官!”   “你做到这点,俺们便算你补过了!”   武松微微动容:“好。等今日事毕,我即刻便去办。”   至于什么封个“比高俅还大的官”,却是不太合常理。但自从联军“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来,做的不合常理之事多如牛毛,不差这一件。   此时菜饭酒肉端上席来,比往日梁山食堂里做的要美味精致得多。众好汉了却一桩心事,甩开了腮帮子吃喝。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武松才又吩咐筛酒,说了第三件事。   “第三,武松想和大伙谈谈时局。眼下汴京城远远谈不上安全。据说金兵西路军正围攻太原府;倘若太原府不保,下一步便是渡黄河。若是让他们过了虎牢关,开封府迟早是砧板上的肉。武松不才,想为国出一份力。不是为了那个姓赵的,而是为了像你我一般的百姓。武松也曾有过痛失亲人、有家难回的时日,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想让百万无辜百姓都经历这么一回。”   此话说过,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吴用赶紧说:“武松兄弟大仁大义,兼济天下,是我江湖儿女本色。”   武松笑笑:“但我不爱强迫旁人做事。当初说好的,人各有志,若有人想做回百姓,回家种地、捕鱼、做富贵闲人的,武松悉听尊便。眼下梁山大事已了,功德圆满,这句话也该兑现了,是不是?——今日这顿酒,也算是个告别宴。若有不愿留在京城抗敌的兄弟,烦请来向我辞个行。我负责向朝廷支取赏钱,供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从此天南海北,互相挂念,还是一辈子的交情。”   这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武松确实说过“不强求大家聚义”,眼下看来,竟是当真的。   武松把眼一扫,见几个人互相在看脸色,便知他们想的什么。   “大伙若想知道其他兄弟的意愿,我这里有呼延将军、杨志兄弟从幽州送来的信。他们打退了几次金兵,还一度打到了蓟州。都说打得痛快,这条命便拿来死守国门,便是战死沙场,也值了。”   当初决定留守幽州的人选,都是有着热忱爱国心的好汉。因此他们这个决定丝毫不奇怪。   “还有田虎旧部,有十几位头领愿意回乡种地,此时已领了钱,在出城的路上了。其余的,便是回家也没有饭吃,因此都决定留下当兵,最起码光宗耀祖,死而不怨。另外,方腊方教主的部队也决定留在京城,抗敌建功,为他明教打出一片江湖盛名。”   鲁智深鼻孔喷气,当即表态:“洒家不走!说好的同生共死,谁要回家享清福,先吃洒家三百拳再说!”   曹正、史进、张青、孙二娘等人齐声呼应:“就是!咱们练了一身本事,就是为了这当口派上用场的!”   张清笑道:“不能,让,其他,山头的,杂牌军,比下去。”   却也有人面露犹豫之色。尤其是柴进、朱仝、李云等人,当年本来好好的当着良民,却被十八般手段“赚上梁山”,虽然与大伙相处日久,兄弟情深,到底心中有些踟蹰:眼下有了现成的机会,能重新过回寻常百姓的安稳生活,要不要抓住?   但众目睽睽之下,要想站出来宣布撂挑子,却也不是太容易。   武松叹口气,唤道:“宋清兄弟。”   宋清一怔,“我……?”   宋清本是因着当年宋江杀人犯事,自己也被连累,因此顺水推舟上的山。在山上做的是专管筵宴的清闲差事。梁山军东征西讨时,也没什么机会出力。眼下宋江既没,宋清的处境颇为尴尬。武松也察觉到与他之间的嫌隙,尽可能的不号令他。   武松说道:“令尊已没,你稚子尚幼,宋家的骨血不能就此断了。不如回乡奉祀宗亲香火,也好教宋大哥的在天之灵放心。”   宋清不敢相信,愣了好一阵,才说:“若是如此……求、求之不得……”   武松爽朗一笑,命人筛酒,自己持一碗,向宋清道:“往后等战事了了,我们兄弟去郓城县宋家村看你,你是做东不做东?”   “那……那当然。”   干了一碗酒,跟武松对拜已了,神情如释重负。   武松又笑道:“朝廷的封赏,我会趁着小皇帝还听话,给你多讨些。你……”   宋清寂然笑道:“不必了。留给东京的兄弟们做军费吧。”   众人唏嘘之际,这才信了,原来真的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公孙胜慢慢站起来,手中拂尘轻摇:“贫道……也需要静心清修提升一阵子,以后便到城内延庆观来寻我吧。”   延庆观就在东京内城,离此处没两步路。大伙笑道:“道长住哪儿倒是都没区别。”   朱仝、柴进互相看一眼,同时站起来。   两人都是被李逵坑惨过的,心理阴影至今未消。柴进向众人优雅拱手,说道:“沧州横海郡有我亲戚宗族,在下实在挂念不下,乞返乡里……”   一面说着,一面叫人再斟一碗,却是给了潘小园:“山寨钱粮事务,六娘弟妹尽可胜得,我也便无牵挂。”   老好人柴进在梁山上为人低调,从不争功,更有不少人曾受过他的接济恩惠。大家听他如此说,都无二话。   潘小园看着自己这位老上级,几年下来,脸上已是微现沧桑,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孙二娘的豪气,跟他一口闷了。众人轰然叫好。   林冲笑问道:“那么日后若还有江湖豪杰犯下弥天大罪,依然可以去投奔沧州小旋风柴进么?”   众人哄然大笑。柴进笑道:“当然可以。若有好汉赏光前来,我好酒好肉相待,依旧荐他到梁山军中来效力。我在乡里还练得有五七百民兵,若有金兵来犯,不敢大夸海口,但横海郡十里八乡,定然教他们入内不得。”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柴大官人威武!正该如此!”   朱仝也趁机说:“兄弟也想回济州郓城县看看父老乡亲,正好和宋清兄弟路上做个伴。”   卢俊义一直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下决心站起来,说道:“武松兄弟……”   武松叫人筛酒,“什么都别说了。能跟卢员外在幽州同生共死一次,便不枉大家相识一场。”   都知道卢俊义心灰意冷退隐江湖,即便是面对岳飞时,也不以大师兄自居,只让人们称他“员外”。眼下好不容易能重新领一份清静,此时告辞,也情有可原。   有几个人当即便又看向燕青。谁知燕青面色尴尬,小声说:“小乙……还不能走。”   再刨根问底,就忸怩不说了,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数什么。大伙也只好不问。   这头一开,便陆陆续续有二三十人请辞而去。潘小园在一旁微微变色,只怕武松这次玩得脱了,若大家真的就此散伙,岂不尴尬?   但武松已经事先和她约定好,如有人要走,决不用计强留,更不能拿过去的“义气”绑架。她想想也是。如果在这当口还玩心机,那和以前的宋江有什么区别?   于是只好静静看着。隐隐想到,当初将各路好汉“赚上梁山”所建立起来的凝聚力,原来竟如此不堪一击,一时间黯然神伤,不说话。   熟料武松面不改色,一一和他们饮酒道别,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最后,阮小二长身而起,一碗酒喝光,说道:“我兄弟三个,当初跟随晁天王、吴军师劫取生辰纲,就是因为官司糊涂,日子过不下去,便是在泊子里打渔也像是罪过——未曾想一路来到今日,落草杀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如今……”   顿了顿,喝一大口酒,朝旁边两个弟弟使个眼色,坚决说道:“如今梁山泊里无人,我们便还回去打渔,也算帮大伙守着这个老家了!武松兄弟,你休怪我们无情无义,但不管是招安还是什么‘兵谏’,我们是死也不愿在那污沓朝廷里做官的!你体谅下!”   潘小园有些急了:“诶,五哥七哥……”   这几位梁山元老级人物居然都毫不留恋的要走,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吧!   武松却无二话,抿着嘴唇,淡淡道:“好说。你们一路保重。”   阮家三兄弟眼圈都红,跟武松干了一碗酒,还不够,又唤潘小园:“多谢嫂子这些日子照顾。”   她没什么可说的了,跟他们一一碰一碗,强笑道:“好说。”   ……   到得最后,梁山众人一醉方休,决定留下的只有一小半。大家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厅堂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仆役小厮来来回回的收拾残局。武松已不知跟人干了几十碗酒,面颊微红,扶着额头,慢慢走出去。   余光一看,六娘要逞豪杰,跟几十个兄弟都一口闷了告别酒,此时已经瘫作一团不省人事,两个丫环正用力扶呢。   “你们让开。”   把两个丫环遣走,弯腰轻轻一提,把她扛在肩上,到内院找了个有软榻的屋子,顺手放下。   还不忘叫一声:“来人!”   不知从哪儿立刻闪出另外两个丫环,笑眯眯进来万福:“官人有何吩咐?”   果然给诓出来了,“你们出去。外院守着去。没我的号令别擅闯。”   这话吩咐得颇有绿林风格。两个丫环都是一愣,不知所措。但武松确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吩咐丫环,是不是得说:“等本官传唤,再进来伺候”?   不管了。确信屋里没人了,这才松口气,轻轻将烂醉如泥的女人揽在怀里,一下下捋她的头发,自己空荡荡的想心事。   胸前突然一动,呢喃了一声:“都……都走了……?”   他突然有些凄凉单薄之感。过客匆匆,聚了又散,那么多人都走了。只有怀里这一团温暖是真实的。跟着他聚义梁山,跟着他见证梁山的散。   低头蹭蹭她白皙的脖颈,嗅她唇边的酒气,流香清冽杂着桂花香。她被胡子茬扎得痒,昏昏沉沉的微微偏头。摸摸脸蛋,热得像两团火苗。   也轻声告诉她:“没都走。留下来几十个。他们既把命交在我手里,我就必须负责。今天睡一觉……明天立刻布置防务……”   忽然觉得胸前一热,怀里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似乎是她哭了。   “没想到会走那么多……阮家三位大哥居然也、也丢下你……早知、早知这样,我就拦一下……你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摩挲她后颈,安慰:“无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旁人谁都做不得主。就算最后只剩我一人,那我便一个人坚持到底。我……哎唷!”   正慢慢说着,忽然肋下一痛,让她借着酒劲儿用力掐了一把。   “什么叫只、只剩你……一人!难不成……我也会丢下你不管!”   连忙说:“当然不是……但你一个女人家,如何打仗?你留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她不服,想再反驳两句,然而酒气涌上来,终究变成了没意义的喃喃话语。   他用心听着,听出一堆不知所云:“什么叫……‘大不了再穿回去’?”   潘小园清醒一刻,随口解释:“我是说,那个……大不了重新落草。脱下的梁山皮,大不了再穿回去,谁……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武松失笑。这想法也忒幼稚。   便想再安慰几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几声少女莺声焦急呼唤:“官人!官人!”   蓦地焦躁。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在一边,喝道:“不是叫你们别进来么!”   小丫环却显然不觉得“官人”需要什么隐私,在门外施一礼,慌慌张张说道:“官人,门外有……有人找……”   武松彻底没脾气。拍拍她后背,自己翻身下榻,揉揉眼,拍拍脸,酒醒七分。   “谁!”   小丫环叽叽喳喳的说不清楚。武松只好穿堂过院,一路来到大门口,往外一探头,惊呆了。   阮小七站在头里,朝他使劲挥手,笑道:“武二哥,开门啊。”   武松:“你们……”   方才纷纷离去的难兄难弟们,此时竟回来一大半。一群彪形大汉围在门口,堵了半个街道,百姓纷纷避之不及。   小七爽朗说道:“我弟兄三个又想了想,虽然不愿做官,但若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算什么男人!前线打仗流血,我们却窝在水泊里抓鱼,没的遭人耻笑!喂,可说好了,你别让我们做官!我们也不愿听大官调遣!但有战事时,给我们一人一把刀,让我们痛快杀敌就成了!”   阮小二阮小五跟着笑道:“就是!方才还以为你会留我们一留呢!哈哈!”   武松再忍不住,唇边绽出一丝笑:“我若留了,那便成了勉为其难,哪能听得到你们兄弟这一番肺腑之言?”   卢俊义立在一旁,也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要是就这么回去养老,小岳兄弟都要看不起我了。”   朱仝捋着他的长胡须,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是为着梁山留下来的。我朱仝过去好歹也是马兵都头,国家有难,哪能不站出来?朱仝此后跟随武松兄弟你,只要你不撤,我就不退!”   身后几十人齐声叫道:“对!跟着武二哥,做一辈子江湖好汉!”   再没有“义气”的捆绑,再没有虚伪的心机说教。男子汉一诺千金,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坚守一辈子。   武松将众人的面孔一一看过,严肃说道:“不过武松也跟各位话说在前头。既然决定同生共死,那便容不下得意忘形。梁山的军法依旧适用,谁要是不听号令的,休怪我不给面子。”   众人大笑:“省得!”   武松冲大伙深深一作揖,目光中豪气闪现:“好!既如此,明儿个辰时一刻,三大王方貌带人在旧酸枣门外练兵检阅。咱们大伙就去凑个热闹,不能输与他们!” 第266章 改店规   潘小园身处“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府衙正厅。这里曾经装饰着刺绣字画波斯毯, 每一寸都极尽奢华典雅;然而此时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值钱的装饰都变卖做军费了。   她此前藏在京城各地的金子, 也已经派可靠之人巡查了一番, 确认都安然无恙。想挖出来跟武松显摆显摆, 这厮估计一辈子见过的金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但他却没这个兴趣:“就留在当处挺好, 省得走街串巷的惹眼。真到用时,再取出来不迟。”   她于是也从善如流。   此时厅里光秃秃的,中间铺着一副硕大的中原地图。上面星星点点的插着小旗小棍。每日武松“上朝”归来,那图上的各样标识便被他挪动个几寸几分的。   说是“上朝”,其实不过是和一干掌握实权的联军、朝廷首脑们通气。地点也不一定在皇城大殿, 而是哪儿方便在哪儿——有时在武松的府衙, 有时在李纲府上,有时在军营, 有时在开封府,有几次还是在白矾楼包了个场, 一干朝廷命官信步踏入,全都轻车熟路,知道哪个座头最舒服——显然一个个都是贵宾级老顾客。   新君赵楷毫无从政经验,文采倒是一流,写个圣旨、檄文, 通常能将底下的一干军民官兵感动得涕泪横流,发愿效忠国家万死不辞。于是赵楷眼下的角色也只相当于一个御用笔杆子。大部分时间闲来无事, 便去和软禁幽居的太上皇一道钻研书画艺术。偶尔抱怨两句皇帝当得太憋屈,没人把他当回事。   不过朝政既然焕然一新,奸臣落马, 禁军备战,赵楷有时候在公众面前露个面,不明真相的群众们也会欢呼雀跃,把他当中兴明君对待。赵楷于是觉得这日子过得还算舒坦,没什么改变的必要。   潘小园深深地感受到了信息不畅的不便利。时局瞬息万变,然而她却只能通过这一日一变的地图来了解战争的动态——作为一个毫无军事经验的“诰命夫人”,自然是无权参与政事的。好在武松知道她关心时政,于是每天都不厌其烦地跟她说上一阵子。   眼下那代表金兵东路军的几面小旗,正零零散散地分布在燕云各地——那是被呼延灼等人阻击打散的,暂时不成气候。而金兵西路军的大批人马,正密密麻麻地裹在太原府周围。太原府是河东重镇,若是失守,西路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接来到黄河岸边。   太原府已经被围多日,放出的几十只鸽子,只有一只到达了开封城,信里的内容触目惊心:若是三个月之内等不到援兵,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开城投降,要么吃人。   潘小园心惊胆战,问:“那……要不要去救援?”   下人丫环们让她调教了几日,也开始适应新主人的作风,没事不敢打搅,于是也就放心和武松聊战事。   武松嘴角紧抿:“京师是必须有重兵驻扎的;咱们的联军分一部分过去,不够;东京禁军派过去,只怕要打败仗。”   “那——怎么办?”   “三个月之内,要么征集更多兵力,要么把禁军训练得能打一些。”   “征兵”和“练兵”,两个同等重要的紧急任务,需要在三个月之内,达成像样的效果。   “那——我能怎么帮忙?”   “在府里好好儿待着,别给我添乱。”   一句话说完,见她立刻沉下来的脸色,才意识到玩笑开得有些拙劣。笑一笑,改口:“可做的事多了。眼下朝廷官员里还有不少人不认可新君,说我们是——”   她笑一声:“乱臣贼子?挟天子以令诸侯?”   “多难听的都有。我不在乎,但总要堵一堵别人的嘴。你点子多,若是能想出些更好的名目……”   她立刻明白了,撇撇嘴,“不是说‘清君侧、靖国难’么?”   “那些只能糊弄糊弄下层士官和百姓,那些老狐狸如何买账?因此李纲李右丞建议,不如趁机清点国库,裁掉冗官,重新定夺分配权职,方能使朝政一新。”   这些都是为官多年悟出来的道理,武松只是经人提点之后方能想到。而讲完几句,看看面前六娘,她倒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笑道:“清点国库,也是为了趁机裁官、设新职吧?”   武松惊讶道:“你如何知道。”   常在河边走,如何不湿鞋。做到高官厚禄的位置,谁敢拍着胸脯保证,一文钱也没多拿公家过。说是“检查财政”,其实也是趁机找借口把不配合、不合格的官员给踢出朝廷去。   潘小园笑而不语。她哪能不明白。大企业换班夺权之际,股东会和董事会的支持必不可少,乃至减负裁员、调整管理结构、资本结构,重新计划市场战略,方能实现资源利用的最大化。而现在大宋国这个老牌企业面临极大危机,初始创业团队再也无法兼任CEO,于是专业管理团队出面换血,重组上市,这些都是必经的套路。   只不过,这些是她开挂开出来的“渊博见识”,尚且只知理论,不知操作;而身边这些高智文人,既能雷厉风行地想到这一切,还能实施得全面完善,那就是她望尘莫及的能耐了。   所以,“要我帮忙去……清点国库?”   武松直爽一笑:“财务钱粮之事,虽有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的人可以胜任,但咱们梁山这边,也总得派人监督着,不能两眼一抹黑,让人把咱们当傻子。”   她乐得一拍手:“我去我去。保管让他们一文钱也不敢漏报。你给我拨几个兄弟,要是有人敢耍小聪明,我就叫人揍他们。”   武松早料到她会如此积极,心里面得意,觉得自己做好事了。弯眉笑着看她撒欢,觉得恍惚回到了初上梁山的那些时日。   但几年来的磨砺挫折,她脸上还是无可避免的现出风霜的痕迹。朱颜未改,只是多了成熟和稳重。   攥住她一双手,想起另一件事:“其实我还想让他们给你封个官的,这样办事方便……”   潘小园吐吐舌头。说得轻巧,他还以为是梁山上封个“马军骠骑先锋使”呢,说封就封?   “……但女官什么的,其实……”   他说着说着,自己有点脸红,眼中恼怒之情一闪而过,转身从窗台上端起一瓶酒,喝一口。   这是他“当官”以来,给自己制定的唯一特权。过去那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是个饕餮之徒,让人在每间房屋、走廊乃至转角,随时随地备着精致甜咸果子,什么脆螺酥、燎雀舌、雕花蜜、切时果,方便他随意取食;而武松上任三把火,头一样就是让人把这些烧钱的果子撤掉,改为随处备酒。   潘小园见他难得的开始卖关子,急道:“女官怎么了,你说呀。”   武松这才不情不愿说:“那些老夫子告诉我,女官是后宫里的官。”   她一怔,扑哧笑个不停。朝廷里确实有少量“女官”,武松这种草莽百姓也有所耳闻,知道宫里面养着诸多“才女”,有时候比男人还能干;但实际上,“女官”大多数时候只是选些有才识的嫔妃,在后宫负责文史、祝卜、教育、纺织等事,同时还得负责给皇帝生孩子,可以说身兼数职,十分辛苦。   不难想象,土包子武二郎随口一提“女官”,周围一群老夫子得笑成什么样——多半笑也不敢笑,只落得白胡子乱颤,一脸皱纹。   她赶紧说:“法令里没说女子能做官,你千万别硬跟那些人对着干。我就白身一个,照样卖力干活。”   武松看她一眼。六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与世无争了?当初为着一句“女子凭什么不能插手男人事务”,在他面前眼睛都哭肿了。   现在倒“贤惠”了?难道是怕给他太多压力?   武松还是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定她肚子里酝酿着什么坏水儿呢。笑道:“你若是要我帮什么,尽管说。在这东京城里,我还不至于怕了谁!”   她也明白他的意思。但眼下情况,和当初在梁山管钱粮又不一样。实权比名分重要。   她脑子活络转动,突然又想到,既然要重组上市……   笑嘻嘻摇摇他手,贴着他耳朵,厚脸皮吹一句枕边风。   “既然要换血,那不如也重新修个法,彻底把咱们这些人洗白,让剩下的人就算有意见,也无话可说。”   武松说:“这些都想到了。吴军师他们已经请新君颁布法令,将梁山、太行、明教三军尽皆赦免,赋予特权……”   她赶紧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   定了定神,还是大着胆子,慢慢说:“修一部长远的法令,咱们‘靖国难’的这个做法,永远的让它合法——也就是说昭告天下,若是官家像以前那位画家一样,咱们做臣子的有权力‘虚君共治’,合理合法,不落人口舌。”   武松思索片刻,脸色有些为难踟蹰。野心有些太大了吧?   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宋代政体并不同于后世的明清,皇帝并不能一手遮天,“虚君”和“共治”已经初显苗头。圣上的旨意,百官们若觉得不妥,有权拒绝签署执行。譬如朱光庭罢给事中,曾赌气不领诏敕;苏东坡曾经因为觉得皇帝的圣旨太过荒唐而拒绝执行,上面官家也只能穷生气。   当然这只是政治清明时的理想状态。到了徽宗朝,蔡京独大,和画家两人狼狈为奸,什么民主法令也都成了一纸空文。   武松虽然对这些陈年旧事不甚明了,但终归是跟文武百官混了那么些时候,人家都巴结他,也事无巨细地耐心讲解。因此对于这个“限制皇权”的提议,并没觉得有多大逆不道,充其量算是拨乱反正。只是觉得工作量太大,且并非自己专长。   耐不住她一片热忱的撺掇:“事急从权,以后再慢慢完善嘛。”   以她为数不多的政治历史知识来看,但凡政变——不论军事还是非军事,不论流血还是没流血,颁布修改宪法、将自己赋予合法性,都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忽必烈成功夺嫡以后立刻修改祖宗成法;拿破仑雾月革命后立刻颁布共和国八年宪法;戊戌变法……   打住,这个不吉利。   总之,千载难逢的机会,“君主立宪制”近在眼前,此时不修宪法,更待何时?   武松沉思良久,忽然问:“你如何有这个想法的?”   她早有准备,微笑答道:“这你不懂了,京城里的酒店茶肆换东家,头一件事就是改店规啊。”   武松笑出声来。底层的智慧,也亏她用心捕捉得完满。   而潘小园惭愧不已。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以前历史政治课没有好好背书。什么共和、内阁、三权分立,只是一个个雾里看花的概念,没法说得头头是道。就连此时自己的建议,也算不上严格的“君主立宪”,而有点像没有大总统的军政府。综合眼下大宋国的特殊国情,还真说不好到底能套进教科书里的哪样政体里去。   还得凭自己的直觉来描述——便和描述酒店换东家的语气没什么两样。   只能安慰自己,治大国若烹小鲜,那么多有经验有智慧的读书人,怎么也得比自己有见识。   武松说:“回头你去和吴军师、萧秀才、李右丞他们商议下,看如何约定君臣共治之权,但还得新君签署同意才行……”   “他敢不同意?”   武松莞尔:“倒也是。” 话音一转,笑道:“只不过要快。七日之内,能完成么?”   潘小园咬牙:“可以。”   额头上被轻轻亲一下,作为奖励,又听他说:“完不成也没关系。大不了用拳头刀枪来让人听话——多背些骂名便是。”   她笑嘻嘻说:“我可不舍得让旁人骂你。”   清国库、修宪法。卖炊饼出身的清河县潘氏六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揽了两件惊天地泣鬼神的终极任务。 第267章 国库   不过掰开了揉碎了一步步的来, 倒都并非天方夜谭。譬如国库的收入支出, 也就相当于一个放大了千百倍的梁山而已。这年头金融业工业不发达, 外汇产业也由于辽国的灰飞烟灭, 而被打击得几近凋零, 于是度支部门老旧的档案室打开,呛人的灰尘里埋着厚厚的账册,主要还是记载着来自农业和商业的税收收,再加上盐、茶、酒等国营专卖收入。   潘小园忽然想到自己用来坑西门庆的那一百万贯茶引。能让一个富商巨贾倾家荡产、铤而走险的巨额交易,放在此处, 也就相当于九牛一毛, 不起眼的一串数字。   翻开来,乍一看宛如天书。但她也不用亲力亲为的计算。她的身份相当于梁山派去的“审计”, 只要边看边学,监督底下的官吏是否瞒报漏报即可。   另一位在场观摩的“审计”, 白白胖胖和蔼可亲,穿一身锦灰四合如意云纹道袍,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小黄门,俨然是整个屋内风度最优雅的一位。   掌管财政大权重要人物蔡京已死,大家便转而把“太上皇”叫来询问。一问不得了, 赵佶对国库财政状况居然一无所知,被联军好汉们粗声大气的嘲笑了一番。于是将他也请来, 清点国库的时候过过目。   赵佶这些日子被安排住在白矾楼的“御座”中,里面除了没有李师师,和以往的布置并没有太大区别, 依旧是穷奢极侈的一个小小世外桃源——并不是武松他们有意优待,而是发现,这人养尊处优太久,只要离了花鸟锦绣,只要一住进寻常百姓家,就难受得不吃不睡浑身起皮疹子;而当初和新君赵楷的约定,对这位太上皇务必善待,于是只好牙缝里拨出款来,让他继续舒舒服服的过日子,每天不知不觉地缩减一分两分的待遇。至于起居方面的细节,则由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朱富两兄弟负责。   但即便如此,赵佶也比往日萎靡了不少,眼中黯淡无光,一副无所事事的厌世之态。   物质生活虽然得以保障,但精神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一帮子土匪谁肯朝他下跪,见面拱个手算是客气的;明教那个秃头和尚邓元觉,明知他信道教,却操着一口鸟语,乐此不疲的跟他辩什么“老子化胡是胡扯”、“道生万物放狗屁”;赵佶信道归信道,以往接见的宗教界人士谁不是顺着他说话,何曾被质疑到如此地步。邓元觉眼看他张口结舌辩不过,高兴得哈哈大笑。   不过鲁智深就不太看的下去这种做法。他本人大字不识,半本经书没读过,更是觉得邓国师对太上皇折磨过甚。于是有一次又撞上邓元觉给太上皇讲经说法,当即把那秃厮给轰走了,赵佶感激涕零。   刚要询问:“这位师父法号……”   鲁智深笑嘻嘻从怀里摸出一包蒜泥狗肉,顶到他鼻孔跟前:“皇宫里没这个吧?洒家特意带来,给你尝尝鲜。”   赵佶当时就哭了:“……方才那位邓师父呢?”   太上皇本人属狗,早就下令全国不许吃狗肉。这和尚明晃晃的挥舞着一条狗后腿,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狗肉还不算最糟糕的。朱贵朱富两兄弟,一个旱地忽律,一个笑面虎,都是整人不掉渣、让人哭也哭不出来的主儿。朱贵喜欢吃猪下水,朱富喜欢吃臭豆腐。两兄弟故意当着赵佶的面,稀里呼噜吃得香喷喷,恶心得太上皇一天吃不下饭。   更别提,有时候几个梁山好汉好心前来“探监”,故意当着他的面谈什么杀人放火砍脑壳,把以前在梁山上的“好汉行径”,添油加醋、夸张十几倍的讲出来,直吓得赵佶浑身哆嗦,又是一晚上睡不着觉。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好不容易平静心绪,讨来笔墨,想要画一幅水墨丹青,聊以遣怀;放空心绪,整整三日,才绘出一幅清淡拙朴的柳鸦芦雁,平和典雅中暗藏生机,是他几个月以来的得意之作。   谁知,正待画下点睛之笔,房梁上冷不丁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   “这几只鸡好瘦,好瘦!想来不好吃,肉柴。”   赵佶大惊,那点睛之笔点在了柳鸦的脑袋顶;上下看看,房里没人。   “你到底会不会画鸡?俺时迁偷鸡也不偷这样的——人家都说你画得好,谁料一只鸡也画不像,白看了半天,浪费时间,晦气!”   赵佶一口老血闷在胸口,就此产生撕纸的冲动。   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些外人,说有人请他去帮忙“清点国库”。赵佶闲极无聊,当即一口应承。三司官吏见了“太上皇”惶然下拜,更让他找回了一点以前的威风豪气。   微抬下颌,说道:“免礼。”   再看看旁边,一个明艳绰约小妇人,藕合纱衫儿,豆青布裙儿,鬓间海棠绢花儿,笑吟吟朝他一个万福,指着旁边一个软凳:“坐。”   赵佶心恍了一刻。一双久惯风月的眼睛习惯性的给出了评价:姿容算不错,可惜脂粉太淡,衣衫太糙,身上连个金玉也没有。身材倒是凹凸有致,丰韵娉婷,却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弱柳扶风。   忽然又思念起他的后宫三千来——除了原配皇后还偶尔来看他,其他人此时想必都已经被遣散回家了,好不凄凉。难不成这帮土匪也体谅他一个人寂寞,因此遣来佳人陪伴?既然如此善解人意,为什么不多送几个,让他挑呢?   还没看上两眼,小娘子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眼睛一瞪,粗声呵斥:“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俺家大嫂是给你随便看的?叫你坐就好好儿坐着去!否则就站着!”   赵佶一个激灵,赶紧收回目光,乖乖坐到软凳上去了,心里血泪控诉:土匪里还有女人?   潘小园知道自己身上任务重大,当然不会孤身前来。身边带的是“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这两兄弟武功平平,但长相数一数二的凶恶,当年在大名府做行刑刽子手,见多了人头落地,还差点砍下卢俊义卢员外的人头来,是多少不听话小孩子的噩梦。这两位一来,整个档案室里就阴气森森,生出八分行刑的气场,让里面的大小官吏不敢吐半句假话。   本来还想请上蒋敬。但学霸另有任务:统计自金兵犯境以来,国家损失的税收、人口、财富、土地、等等。各地的报告残缺不全,多有互相矛盾之处,但总要知道,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态。这项任务不比“清点国库”要轻松多少。   但就算只带了两个保镖,也轻松镇住了场子。赵佶坐在凳子上心惊胆战,一张圆润福气脸,肌肉微微抽动着,不敢露出太厌恶的神情。   蔡福蔡庆简略自我介绍了一下,他便更加沮丧——奸臣误国啊,基层启用的都是这等野蛮酷吏,难怪百姓要反!   不敢多说话,乖乖听度支司掌簿官员一样样的清点。   六千万贯的纯货币年财政收入,是足以让同期世界上任何国家汗颜的经济实力;而令人咋舌的是,其中十分之七八竟都消耗在了军费上。   八十万禁军厢军全都是募集兵——也就是说,自身不事生产,吃穿用度全凭国家拨款的专业雇佣军。,而养一兵之费,衣食杂费加起来,一年的成本是五万钱;厢军稍微便宜一些,也要三四万钱;八十万厢禁军合起来,便是近五千万贯的支出。   剩下的一千多万贯,用于各种基础的国家建设,显得颇为捉襟见肘;更何况,书画家皇帝自身品位高雅,饮食起居不落俗套,西域的香膏、岭南的新茶、数百织工一年才出品一件的织锦屏风、还有动不动就赍发宝物赏赐——寻常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更别提,东京城东北部正修着的那座皇家园林“艮岳”,是他多年以来的心血之作。说是为了改善汴梁城的风水,可一造起来就收不住:叠石掇山、诗情画意,豢养珍稀飞禽走兽,尽搜天下名花奇石。其中最为瑰丽奇美的太湖石、灵璧石,都产自南方民间,十几年来连舻辇致,不遗余力的运送进京,是为“花石纲”。   左藏库每月拨给皇室的“花石纲”经费,高达一百余万贯;财政收入不够,就透支国库来补。   赵佶听着那边一样样的报账,自己也颇为惭愧,低了头不,小声辩解:“只是个园子……朕……哦不,我国事操劳,也需要休息嘛。”   这边潘小园和蔡氏兄弟早就听得头顶冒火,齐声问一句:“知不知道江南方腊起义,为的是什么?”   赵佶茫然不知:“饥荒了?”   她懒得再跟他科普。总之,国难当头还惦记着修园子,可和几百年后的慈禧老佛爷有一拼了。要是这园子继续修下去,那大宋国的下场,遮莫也和几百年后那个大清国差不多。   直接命令:“艮岳的拨款都停掉,还在路上的花石纲就地解散。省下来的经费都……”   本来想说“都充作军费”,但眼睁睁看着大宋国十分之七八的财政收入都已然做了军费,但宋兵的战斗力一个个不可恭维,俨然仿佛养了一支假军队。   她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水分,于是暂时不提军费的事,“省下的钱,充盈国库,没我过问,谁都不许动。”   度支司掌簿不敢有违,连忙同意,瞟了一眼赵佶的脸色。   赵佶早就面如死灰,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憋出一句:“可、就快修完了啊……就差一点儿了……朕的园子……”   潘小园微微一笑,补一刀:“艮岳里已经有的花草奇石什么的,养护费一率停掉,派人监督着,放百姓进去,想搬什么搬什么。”   简直是最毒妇人心。太上皇双眼翻白,差点气晕过去。   供皇帝穷奢极侈之际,颇多有油水可捞的肥差。譬如监管花石纲的朱勔,巧取豪夺,广蓄私产,已经是众所周知。江南百姓最恨此人,早在“兵谏”当天,就有明教敢死队闯入朱府,直接割了朱勔的人头。抄家抄出来的巨额财产,一时间找不到足够的车辆运输,竟须出动百余人的军队来维护。   此时潘小园主持着彻底清理账目,眼尖地发现一个个漏洞,知道每个漏洞里都住着一个个蛀虫;她生出一股“打老虎”的强烈成就感和使命感,毫不留情吩咐:“有问题的项目都停掉,该调查的一个也别放过。”   至于禁军军费,“都是谁在负责?给我叫过来。”   几个小吏苦着脸互相看看,大胆告诉她:“高俅高太尉……已经、嗯,那个……仙逝……”   “府里抄家抄得有账目么?拿过来。”   殿帅府里的账目残缺不全,不少都是坏账烂账。但七零八碎的合起来,也让她看得触目惊心。   八十万禁军的粮饷,被蛀虫们层层捞油水,实际养兵不过二三十万;就这二三十万人里,还有不少根本没练过兵,而是充当高俅等高官的私人劳役,帮他盖府邸、种私田!   至于各路军队的战斗力,名不副实者数不胜数。民间早有俗语“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说的就是军队中混吃等死之辈的泛滥。譬如大宋号称有三十万马军,然而宋国缺马匹,哪找那么多战马来配合训练。于是没有马的“马军”,整日无所事事,每天的训练内容就是跑跑圈儿,站站桩,练练马上开弓的臂力——能拉五十斤弓就算优秀。   潘小园无语凝噎。来东京的路上,曾磨着岳飞给她演示了下,小伙子轻轻松松能拉两百斤硬弓;她再一加油鼓劲儿——三百斤。   再往下看:“……俯卧撑能做二十个就给奖赏?”   ——还不如她自己呢。   脑筋一转,明白了;号称的三十万马军,实际数目可能只有三万不到;剩下的那二十七万“影子军队”,倘若人人都能定期拿个“训练优秀奖”,不知能向朝廷讹多少钱。   更荒唐的是,由于军队实行终身雇佣制,国家养一个兵的同时,也得负责养他的全家老小。于是军费开支里,又凭空多出了几十万“军属家庭”,一个个上有老下有小,籍贯、姓名、年龄,编得像模像样,实际上都是并不存在的“假军属”。   正所谓“竭民赋租以养不战之卒,糜国帑廪以伏坐食之校”。每年五千万贯的军费,就这么被层层盘剥,大部分都进了各级官吏的口袋,讽刺点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藏富于民”。   赵佶看她在一旁抽丝剥茧的分析,一张脸越来越黑,简直泫然欲泣,喃喃道:“奸臣误我……奸臣误我……我……汴京守不住了,我要走……”   潘小园直接给他呛回去:“你要是肯管事,肯过问,哪容得奸臣如此嚣张?”   赵佶何曾被人如此颐指气使,眉毛一抬,顺口就想叫“来人”,嘴巴张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再看到蔡福蔡庆往他身边一站,泄了气。   微微讨好地对她说:“也不全是奸臣……蔡相忠心为国……钱财问题,他已经给朕解决了。卿……那个,娘子请移步去印造局看上一眼,新钞马上就能印出来使用……”   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潘小园心里头火冒三丈。居然把这个定时炸弹给忘了!   原来蔡京解决财政问题缺口的方法,就是印钱!   “你知不知道滥发钱钞是什么后果!——算了,谅你也不知。传我的话,印造局马上停止印钞。”   赵佶一头雾水,委屈得不得了。印钱这种空手套财之事,也算错?   后面蔡福蔡庆兄弟也不明觉厉,轻声问:“嫂子,滥发钱钞是什么后果?”   “钱不值钱——回头再和你们细讲。”   潘小园看看身边一脸惶恐的十几个小吏,迅速衡量了一下自己现有的“职权”,吩咐:“重新普查禁军人口,多余的空饷一律停掉,已经发了的,让各级官吏吐出来……”   当然可以以此为契机,将所有贪污军费的官员一刀咔嚓。但她毕竟不是热衷杀人的“绿林好汉”,眼下国家危难,用人之际,“兵谏”当天已经落了不少人头,现在再把剩下的官员全都砍了,谁来跑腿办事?况且,国难当头,若是真的效仿李自成,营造一个“打土豪,均贫富”的氛围,不免落得人人自危,再无人肯给大宋出力了。“鞑兵入关”指日可待。   于是只得先把浪费的钱财一点点找补回来。至于处置责任人什么的,等“宪法”修出来,再让那些智囊老夫子们去掂量吧。   国库的清点非一日之功。忙了大半天,也只不过是将军费相关的部分粗略处置了一下。到得下午,匆匆吃口饭,又有人被遣来,说是萧让萧秀才找她商讨立法事宜。 第268章 宗泽   萧让本是渊博秀才, 因为怀才不遇、屡试不第, 这才逐渐变得思想愤青, 走上了反动落草的道路。眼下虽然没能“招安”, 但因着他的一肚子才华, 直接被指定为御史台主簿,完全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   因此他工作起来也格外积极。那日从武松处听得潘六娘提议“修宪法”,他虽然没听过“立宪”这个名词,但略略一思考,也马上明白了这个概念, 当即醍醐灌顶, 眼前出现一片新天地。   虚君共和,限制君权, 同时写就一部凌驾于君权之上的“法典”,便如四书五经一般, 不管皇位归谁,我自流芳百世!   读书人清高,多有瞧不起当权肉食者的,你若让他选择,是荣华富贵一生, 死后尽归尘土;还是安贫乐道,大笔如椽, 把思想写在纸上流传后世——真有文人风骨的,多半会选后者。   萧秀才当即兴奋得睡不着觉。翌日,把吴用、朱武、裴宣、吕师囊、一干朝廷大员, 还有“聚义司”统战部的兄弟们请到一起,大伙一拍即合,开始张罗起了宪法的起草。   当然“宪法”这个名字是用不上的。几个老夫子捋着胡须说:“这是效仿汉高祖 ‘约法三章’,应当叫‘约法’。”   潘小园心中迅速闪过《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名称,对这种跨越古今的智慧五体投地。   当然也少不得参考她的意见:“娘子,这个……‘约法’,和现有的不少律法都冲突……”   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是国家的总章程,“冲突的部分以‘约法’为准,以后再慢慢修补。”   赵明诚也在“约法起草团队”里,此时微笑补充一句:“但不用规定得太细致,制定基本原则即可。具体实施下去,还需参照各级法案,以及地方官员的酌情衡量。况且言多必失,咱们做的是前无古人之事,当以谨慎为妙,以免落人口实。”   潘小园对此人刮目相看。还以为他只是个考古宅男呢。把他请进团队,也只是为了文字方面的精益求精,没指望他能做贡献。   谁知赵明诚下一句话又透了底:“是贱内听闻御史台要修新法纲,她多有关注,连夜遍阅典籍,涂鸦些许议论,非要下官呈上娘子……”   说着袖子里掏出薄薄一本,李清照的娟秀字迹,整整齐齐一行行,都是对“新法”的意见建议。   潘小园略略一翻,又惊又喜:“哇。”   太上皇昏庸多年,上至朝廷大员,下至平头百姓,私下里都积攒了一肚子意见牢骚,看来李清照也不例外。   赵明诚颇为不好意思:“贱内也知身为女流,本不该参与政事。但潘氏娘子都已经……那个、担起重任……她便也就……那个……”   吞吞吐吐的难为情,但意思很明显了。修宪负责人之一潘六娘都是女流,又跟自己两口子关系好,怎么也得通融通融吧?   潘小园眉开眼笑:“当然没问题!几位先生,烦你们先看看。”   在场众人除了她认识的梁山文化人,还有明教代表方金芝——并非热衷国事,只是过来监督提醒,防止有人暗中做手脚,让新法对明教不利——再就是国子太学正赵明诚、尚书右丞李纲、开封士曹赵鼎、太常簿张浚等等;有些名字她依稀耳熟,几乎可以肯定是平行历史中的南宋中兴之臣;还有些管弹劾进谏的御史台诸官、管修法立法的修敕局诸官,人数太多,也就没有一一向她介绍姓名。   这些人老少不一,口音各异,对她和方金芝两个女流之辈出现在会议现场,有的只是稍稍表示惊讶,有的却立刻有拂袖而走的架势。   奈何门口守着梁山的亲兵,手拂刀鞘,目不斜视:“官人们请入座。”   大伙只能愁眉苦脸的回来。“共商国是”还得被人拿刀指着,屈辱到家了。   本来潘小园还想把岳飞请来,但一则他此时负责东京外城一隅的防务,分不开身;二则朝廷上重文轻武的风气还很严重,他一个没什么资历的小武将强行参与,不免被人排挤轻视。   刚要开始,偏门又开,两个亲兵一前一后,抬进来一个舒适躺椅,上面坐着个白胡子飘飘的古稀老人,双脚在踏板上微微的抖,显然是因为行动不便,才让人抬进来的。   有一半人都不太认识他。只有李纲站起来,刚要介绍,那白胡子老头却一脸倔样,喊道:“不用你说!我是现在的开封府尹!你们几个‘约法’,我非得来听听不可!不能让你们这些黄毛小子乱来!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就听着!”   犀利的目光将房间里几位土匪头子扫一眼,又是一句扎心,“不用猜我的立场!我不管皇帝是谁!谁能保得国家不为外敌所欺,我就支持谁!你们谁要是勾心斗角互相使绊子,我也看得出来!”   潘小园一听这老头的声音,顿觉有些耳熟,不由得微微凝眉。   那老头却也看见她了,也听见她方才温言笑语的跟大伙寒暄,眉毛一竖,眼中精光一闪。   “这个小妮子!当初闯台狱的是不是你!”   他怎知道!她心口一个大跳,本能否认:“不是,奴家、我……”   “我宗泽可还没糊涂呢!喂,我问你,你既不愿滥杀,当初怎的不把老朽也顺便救出来呢!咹?”   话音虽然微弱,却是中气十足,凛然生威。潘小园不由自主一哆嗦,再看一看那白胡子,简直难以置信。   “你……老人家……是……我……奴家、有眼不识……”   在台狱大牢里孤单无助,喃喃背诵经典来派遣无聊的那位老夫子……   就是在平行历史中力主抗金、收编义军、大力支持岳飞北伐、最后壮志未酬,大呼三声“过河”而亡的老臣宗泽?——可不是么,如此耿直倔强,年轻时一定跟武松有一拼,是他没跑儿了。   岂止是没糊涂,脑子竟不是一般的好使,把她的声音记了那么久——居然还记恨上她了?   吴用连忙凑过来介绍:“这位是宗汝霖公,是多位朝中官员提到,台狱里监押着忠臣,于是武松兄弟出面,把人给放出来。恰逢故开封府尹因着咱们“兵谏”之事,惊惧过甚,疾病突发,不能再胜任官位,于是请宗老李代桃僵,暂时……”   宗泽冷着脸听着,突然爆发一句:“去你个李代桃僵!不能说取而代之么!”   从牢里放出来之后,宗泽可谓是一扫颓废,意气风发。他的资历年纪摆在这儿,吴用不得不遵,赔笑道:“是,是,取而代之……总之眼下东京城的防务调动,宗老也都不计前嫌,一一过问,鞠躬尽瘁,死而后……”   宗泽怒了:“咒我呢?我这两天是呕心沥血,生不如死!”   “是,是,呕心沥血……所以今日修法,军队兵权方面的事务,咱们还得倚重宗老的意见,一定要不耻下问……”   咣当一声,宗泽一脚把躺椅上的踏板踢下来了:“你读没读过书?‘不耻下问’是这么用的吗?!”   吴用没脾气,苦着一张脸,草草结束了一番介绍:“见过宗相公。”   而潘小园在一旁心花怒放,偷眼看看其他朝廷官员,也一个个喜形于色。终于有人肯不管不顾,一次次的削吴用的面子了。对宗泽老先生的好感度一路攀升。   也连忙表示一下尊敬,深深万福:“见过宗相公。”   宗泽淡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白胡子丛中慢慢咧开一个笑。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小妮儿当初多句嘴,没让你的朋友把老朽一刀咔嚓了,我领情!过去的案底儿,本官就不予追究了。今日你们该怎样怎样,不许中饱私囊,不许公报私仇,否则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得把你们一个个的收拾了!”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躺椅的木头把手被老态龙钟的手掰断了一个角儿。用力一扔,吴用躲闪不及,被打在正心口。宗泽力气居然还挺大,一下打得吴用疼痛皱眉,说不出话来。   老头子如此倔强任性,又是文武双全,既动口又动手,潘小园有点明白这老夫子当初是为什么被扔进大牢的了。   其他一帮官员见了宗泽,也明显收敛低调了许多,生怕被他倚老卖老训上两句,自己就是毫无面子。   方金芝则目瞪口呆。被从台狱里救出来的时候,也隐约听到牢里有人喃喃的不知所云——难道真是这位耿直大官?明教逻辑,混得风生水起的都是坏官,被冤枉入狱的自然是好官。也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至于自己就是当日的“营救对象”,更是明智地闭口不提,免得拉来宗泽的仇恨。   废话不多说,萧让铺开一张已经打好的草稿。   “大宋国临时约法’的功用,主要在于限制皇权,将武松这一群“革命者”赋予正当性。宋朝的台谏制度本来已经很成熟,但主要限制的是宰相之权,盖因当年赵匡胤为加强君主专制,从而给御史赋予更大的权力。   换句话说,御史台言事弹劾力量强大,但只能弹劾不称职的官员,以免他们坐大。这也是从唐朝藩镇割据的覆灭下场中吸取的教训。   但眼下到了徽宗朝,蔡京独相几十年,御史台的很多官员都是蔡京亲自指定的,又如何会去弹劾他们的“恩公”呢?更何况,皇帝自己都不管这些,经常心血来潮就“御笔”发布诏书,视一干台谏官员于无物。   潘小园直接一句大逆不道:“御史台有权弹劾皇帝。以后的皇位继承人……嗯,立贤不立长,最好得百官投票通过,皇帝一个人说了不算。”   身边一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她以为自己是谁,武则天么?   但还不敢太激烈的怼回去。多少人的生杀大权都在她家夫君手里呢。   只有宗泽懒洋洋说一句:“应该的。”   御史台中丞一口茶没喷出去。只听宗泽喃喃念叨:“你们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嘿嘿,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   吴用连忙表示赞同:“这是孔夫子的教诲。”   “孟子!!”   “是,是,孟夫子的教诲。”   吴用说完这一句,不自觉以手掩嘴,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这老头跟前吱声了。   潘小园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法:一定要找机会,给岳飞引见这位老顽固。   忍笑提醒大伙:“当然是百年不遇的紧急状态下才能如此,又不是天天造反!咱们前几天干的事儿,不是弹劾皇帝是什么?既然敢做,不敢白纸黑字写下来?”   不愧跟武松是两口子。再者,有一个现成的天下第一不靠谱太上皇做反面教材,一屋子忧国文人早就受够了气,把他这种人“弹劾”掉,大快人心远甚于大逆不道。   书呆子赵明诚率先表示同意,笑道:“古人尚有周召共和,只要严格立法,确保日后还政便好了。”   还是得“还政”。但潘小园万万不奢求各位文人有什么更激进的思想——就算是在几百年后的现代,“永久共治”的那些国家,出的大小幺蛾子还少么?   不过她心里盘算,这样“过渡”几年,等大伙习惯了虚君共治,再把皇帝请下皇位,也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之事。按赵楷的性子,说不定自己就得要求退位。   只得表示赞许:“奴家也是这个意思。各位官人还请辛苦则个。”   旁边一直洗耳恭听的御史台众官面露喜色。这是把他们的权力捧上天了?   宗泽一直在旁边观察众人脸色,此时不客气加一句:“当然御史台也须限制权力,专人监察,若有渎职,罪加一等!”   忙忙碌碌一下午,约定了一些基本共识。   第一,约定大宋国政体:赵家王朝一万年不变。没有这一条,绝大多数支持“兵谏”的文武百官都得立刻翻脸不认人。   第二,约定大宋国领土:凡二十五路,包括北方新设的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都是大宋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谁要是敢别有用心地分裂国家————包括皇帝本人——就是与整个大宋为敌。   这话写出来,整间会议室里的人都无比爽快。连方才那个御史中丞也笑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下官平生最服这句话,读书这么多年,总算看到给写进法令了。”   李纲的关注点则是:“再不能割地了!”   潘小园还格外留个心眼儿,坚持让人把“大宋国固有领土”写成“当今所拥有领土”——万一以后还扩张呢?什么西夏吐蕃,以后天下大同呢。   这么一看,这“约法”颇有些无赖霸王条款的意思。好在西夏吐蕃那些人暂时也瞧不见。   第三,大宋国的主权,属于居住在上述领土内的所有“子民”,皇帝也是其中之一。“子民”只要不闹事造反,享有各种自由,同时需履行兵役、纳税等义务。最后,合法拥有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这一条让不少人暗暗摇头。“刁民”难治,给那些大字不识的老百姓赋予那么多权利?   潘小园提出这一条的本意,是要强调国民一体,江山是所有人的江山,大伙这才会珍惜;否则若只是赵家人的江山,不少人便会觉得丢了也没什么。   但也知道现状不理想,只得妥协,让他们加一条注释:若有增进公益,维持秩序等紧急必要场合,“公民权”需予以限制。   第四,“子民”们生而平等,都享有科举入仕、从而参政议政的权利。这一条是针对眼下的贪腐横行、任人唯亲的糟糕现状,下层百姓逐渐和国家兴亡剥离开来,以至于毫无责任感。就算是在亡国危险笼罩之下,东京城里的小资们依然灯红酒绿寻欢作乐,没显出多少爱国情操。   因此必须着重强调朝廷会“不拘一格降人才”,呼吁百姓积极参与救国,有回报才有动力。   这么一来,联军政变团体也有了一定的合法性:英雄不问出处,能者任之。   方金芝评价一句:“应该的!阿拉江南一直是人人平等,老多年哉。”   有了当年梁山“私有制改革”的经验,萧让手底下行云流水,格外娴熟,反倒把御史中丞等一干朝廷大员看呆了。   潘小园知道自己算是这屋子人里文化程度最低的,提提建议还好,具体的文职工作万万不能插手,于是也就静静看着,不多嘴。   但还是忍不住轻声提一句:“这个……既然生而平等,女子能不能科举入仕?”   萧让手中一停。那边李纲笑道:“让女子科举入仕,男女同登一堂,成何体统!哈哈,潘夫人,下官敬你是女中豪杰,可你也不能乱来啊。” 第269章 罄竹难书   李纲这话一出, 吴用等老梁山人反倒先尴尬起来。虽然梁山上女性稀缺,但没一个是藏在深闺的名媛淑女;孙二娘、顾大嫂这些女汉子,只要拳头够硬,就有资格登堂入室——聚义的时候从来不把她们当娘们,同桌喝酒同席吃肉, “不成体统”已多年了。   再加上潘六娘的一副聪明头脑, 没她“登堂入室”的参与财政工作, 梁山早破产解散了。   潘小园刚要委婉地唱个反调, 那边御史中丞却率先接话了:“李相公这话倒提醒下官了。咱们今日议事多时,潘夫人、方娘子可是全程在场啊。男女同堂,简直是太不成体统。要不然……”   身后一干官员都微微颔首。这女子大胆泼辣,虽然有点才干, 但做完了该做的事, 早该知趣告退了嘛。   谁知御史中丞话锋一转, 笑道:“但朝政运转,却又缺不得她们。诸位若是有看不下去的,那就只有好走不送, 人走掉,官印留下,自有不在乎男女同堂的官人们接替你们的公干。”   简直大言不惭。方金芝扑哧一笑。   李纲气得发了一刻的抖, 左右看看,那御史中丞却依旧笑眯眯的,颇有种“你奈我何”的样儿。   潘小园也微微一惊。她自己都不太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位御史中丞倒真是妇女之友,简直是当世稀缺。   当然也可能是见风使舵, 向她示好。但以在座其他官员的大男子主义程度,为了一个“男女同堂”而直接开怼尚书右丞李纲,这份魄力让人肃然起敬。   不由得对他多看一眼。只见他三十左右年纪,根骨劲瘦,一身褐色绸衫,乍一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然而眼不大而亮,眉不浓而尖,虽然眼下只是个从三品言官,但依着某种奇怪的直觉,此人腹中韬略十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力排众议给她帮腔,潘小园觉得有必要对他拉拢示好。可又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别扭感觉:方才讨论其他议题的时候,这人一直没什么出格言论;眼下矛盾爆发,他才立刻抓住机会,毕露锋芒,审时度势之能可谓一流。   不管那么多。眼下盟友稀缺,能拉拢一个是一个。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激。   对方却十分恭谨,看也没多看她一眼,继续挥毫记笔记了。摆明了是表示,方才仗义出言,并非是帮扶美女,也不是相助弱小,而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而已。   潘小园忽然心感惭愧。也许自己小人之心,错怪他了。   但旁边还是有人颇有微词。管立法的修敕局提举官小心提议:“下官以为,男女同堂,这个……过去在武周朝的确有先例。但天下女子……潘夫人不是说你……下官是说,大多数女子,卑弱和顺,才干欠缺,只能持家教子,可胜任不了朝政大事啊……国家兴亡,让男子汉来担着便是了,男女总得有个分工嘛,不然这世界不是乱套了?”   周围几人纷纷赞同:“女人家精于闺绣之事不假,但识字做文章可不成啊。”   一边说,一边别有用心地看一眼潘小园。屋子里现成的一个半文盲。   方金芝对她突然抛出这个议题也有些奇怪。但她也懒得对大宋法令多加过问,只是听任一群老夫子指手画脚,微微冷笑。   宗泽也眯着眼看她。虽说小妮子间接救过他一命,但这种异想天开之事,他不出言反对,算是给她面子。   饶她脸皮再厚,此时也忍不住微微一热。一屋子老少夫子经过了筛选,倒都是通情达理的,没人刻意和她过不去,纵然心底万般看不起女子,也不太敢在她面前流露出来。在他们眼里,女子的才干确实是远不及男子的,毕竟大多数女人根本就没机会读书。士大夫家庭里的闺女们倒是有能读书的,可大多数根本走不出闺房,也就谈不上胸怀天下的眼界。   折断了翅膀的燕子如何能高飞。因此她若是强行宣传“女子的才干不逊于男儿”,和现状差距太大,未免会被看成是睁眼说瞎话。   但还是要努力挣扎一下。捋捋思绪,笑道:“也亏得诸位晚生了几十年。否则若是在元祐前几年那会儿说什么‘女子不能胜任朝政大事’,叫宣仁皇后听了,你们可没法安安稳稳的在这儿议事啦。”   元祐初年,先皇哲宗登基时只有十岁,由高太皇太后——也就是宣仁皇后——垂帘听政,她勤俭廉政,励精图治,开创了一个清明盛世。这段历史过去没几年,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犹有记忆。   那位帮她说话的御史中丞立刻公允评价道:“宣仁皇后是女中尧舜,非常人能及也。”   这话没人敢表示反对,大伙稀稀拉拉的附和两句。   潘小园表示同意:“女子中有才之人确实不多,但男人里庸庸碌碌的也不少嘛。咱们既然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自然是才干为先,才算公平——又不是让你们徇私枉法,立刻把妻女带过来封官,诸位慌什么?”   大家被一句噎回去。既然坚信女子不如男,那自然也不用担心让女人抢了官去。若是一味阻止女人当官,不等于承认自己心虚了么?   但还是有人不满:“女子责在内闱,要是一个个都去读书了,没人相夫教子持家,那也不成啊。”   潘小园还是得体一笑。讲经论史,自己万万不及这些高知文人。但逻辑思维她不欠缺,胡搅蛮缠也玩得来。   “这话也未必尽然。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可见男子汉也得持家,持不好家的,如何去给百姓当父母官?女子同理嘛,若真是有才干之人,如何不会持家?”   忽然转头,问赵明诚:“尊夫人持家如何?”   赵明诚一怔。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李清照出身富贵,哪里会亲力亲为的下厨上灶,自然也算不上勤恳持家;但如此情景,难道当着大家的面,说自己夫人坏话?   赶紧答:“贱内持家有道,赏罚严明,敝家上下无人不服。”   还挺凑趣。潘小园冲他一笑,眼神转而扫过众学究,意思是“你们看”!   众人无语,只得一个个勉强笑道:“那是,那是——就是个纲领么。非常时期,国家也可以启用女子,没什么丢脸的。”   议事厅内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微妙。旁边伺候的随从们连忙低声吩咐,给众官面前换了新鲜热茶。又觉得室内过热,低声吩咐通风。   潘小园长吁口气,心头烦闷。不就是个“女子入仕”的可能性,这帮老夫子——除了那个御史中丞——一个个仿佛天塌下来,瞻前顾后,浪费多少时间。况且眼下土匪们才是主人,武松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几乎相当于拿刀逼着大伙做这做那。即便如此,这些人还“不畏强暴”,跟她唱了那么久的反调,实在是精神可嘉。   那御史中丞忽然捋须笑道:“既然有才者居,以下官看,潘夫人的才干不逊于大多数男人。眼下朝廷人才稀缺,不如就开个先河,授个……嗯、嗯……”   还没想好到底什么官职她能胜任,潘小园却十分感动地拒绝了。   “中丞相公说什么呢,奴家哪是当官的料。”   大伙讶然。她费那么大劲,非要在“约法”里加上“女子入仕”,不就是为了自己能当个官儿吗?   潘小园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就算生而为男,以自己的文化水平,估计要将整个大宋的官宦队伍大大拖后腿,丢脸丢到全天下去。   再者,有了官职,反而等于限定了权力范围,就不好再行异想天开之事。于是便满足于做一个“幕后黑手”——那么多垂帘听政的太后皇后,本身也无一官半职嘛。   对她来说,官印绶带乌纱帽,还真不如真金白银房地产有诱惑力。   得体一笑,谦虚道:“奴家一介白身,连个文书都写不好,大伙别开我玩笑啦——但眼下确实有才女胜任为官,咱们不能绝了贤路。赵官人,烦你回去问问尊夫人,她愿不愿意出仕,做个门下省长官。眼下事务纷杂,能人缺少,有的是工作给她做。”   赵明诚讶异:“……我夫人?贱内?”   潘小园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今日“立宪”大会,虽然地点简陋了些,虽然参与人员随意了些,虽然气氛粗俗了些,毕竟是国家的一件根本大事。李清照听闻消息,有心参与,却限于身份,只得托丈夫带来一些“提案”。倘若赵明诚做人不厚道,“提案”不亮出来,或是据为己有,谁人能知道李清照在此的贡献?   潘小园得寸进尺,看一眼吴用:“还有她闺中那些学富五车的女友们,眼界见识不比男人差,是不是?中书、门下、枢密院那些官儿,不是已有一小半被被咱们砍脑袋了吗?急切之中若是寻不到人顶替,不如让她们暂时接替,总比随便提拔几个私塾先生要好——这可是为国家着想,对不对?”   吴用老脸一红。他自己就是私塾先生出身——哪敢表示不满。   “还有武将那里,咱们军中那么多女将,上阵杀敌不比男人逊色吧?孙二娘、顾大嫂、仇琼英、梁红玉,眼下都是以‘某氏妻女’的身份作战,底下将官多有不服的——不如干脆授了军衔职位,让她们也风光一把,说话也有分量。大伙没意见吧?”   谁敢有意见。两三人不服,刚想说什么,那边梁山朱武淡淡道:“我们孙二娘顾大嫂在阵上杀过金兵,保过燕云,你们在场的诸位,眼下还能平平安安的在东京城里当官,可还没谢过她们呢。”   土匪们抱团护短,其余文人再无话可说。况且这次“修宪”就是潘六娘主持的,女子参政已成既定事实,他们既然没有以死抗争,还跟她一起坐在议事厅里,就表明自己承认并且尊重这一事实。   当然跟潘小园所设想的“生而平等“要有不小的差距。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能让李清照这种才女得以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实现自我,她已经相当的满足。   况且眼下非常时期,所有的立法都必须服务于战事。纵观整个国家民族,虽然女性地位大有提升空间,但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大宋国第一项女权法令就这样在愁眉苦脸当中通过了。接下来便是约定立法、司法、行政各项职能,以及皇帝本人的职责。既要参照祖宗成法,又要照顾现状,讨论得热火朝天。   宗泽果然没食言,大多数时间只在一旁认真听着,觉得谁心思懈怠了,心思不正了,让人抬过去骂一句。   潘小园自知没什么政治修养,便也虚心旁听。   只觉得眼下的中书省被赋予了类似内阁的功用,在梁山等人的土匪逻辑施压下,又加上了“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制。最有趣的是,每一条法令前面,都要引述一些孔孟之言,以确立其正当性。薄薄一本“约法”草稿,倒有一半都是圣人教诲,显得无比伟大光明正确。   虽然和她预想的“宪法”相差甚远,也不免多有妥协,但起码是迈出了第一步,以后不愁没机会修第二版第三版。她现在也发现了,军队才是王道;只要兵权还握在己方手里,这些狡猾文人就不太会蹦跶出格。   半日下来,“临时约法”初见雏形。但这还不算完。依照旧制,起草的法律要公示于众,让官民共同“建言”,再发到门下省“审查”,再返回提举详定官修改,如是数次,最后由皇帝批准,才能生效。   倒不是冗余,而是最大程度听取各方意见,避免专政。   于是潘小园也就别无异议。出了议事厅,梁山众人礼貌与朝廷众官道别。方才那位御史中丞尤其受欢迎。因着他的几次“仗义执言”,坚决站在梁山一边,“修宪”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吴用、萧让等人正围着他寒暄:“相公高风亮节,小生十分敬佩,五体投地。不如改日一道喝茶聊天,谈笑风生?……”   其实吴用也心知肚明。当此政权更迭之际,土匪政变势力只是凭着刀枪实力,才获得了众人的拥戴,而大部分人的“拥戴”,也是不得不顺应时势,说不上有多真心实意;就算是真心实意的合作——譬如宗泽——也是因着北方强敌入侵的时局,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救不了国,不得不依仗“革命者”们的刀枪拳头。真正三观有多契合,尚未可知。   但同时也会有少数人选择迅速站队,鼎力支持新政权,期待获得“赏识”,从而巩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   这位御史中丞显然就是这样的聪明人。各取所需,既然主动为我所用,那么也就合作愉快。梁山方面,也确实需要这样的盟友。   于是潘小园也就也过去打个招呼:“还未敢请教相公如何称呼。”   御史中丞笑嘻嘻,朝她恭恭敬敬地唱喏:   “下官御史台秦桧,见过夫人。”   潘小园笑着万福:“相公客气。见过……”   说到一半,声音哑了,心中一阵呼啸。   “你……你说你是谁?……”   难得的失态。旁边吴用连忙给她打圆场:“这位是秦桧秦中丞。今日之事,他出力颇多,跟咱们确是气味相投的朋友。况且听闻人言,秦相公平日为官认真负责,政绩也罄竹难书……”   此时宗泽坐在躺椅上,让人抬着走过,不早不晚听到这句“罄竹难书”,顺口骂一句:“文盲!”   吴用自认倒霉,连忙闭嘴。心中委屈极了。在吹毛求疵的宗泽面前,他说话也是错,用典也是错,连呼吸都是错。这次又是哪个成语用错了? 第270章 心猿意马   潘小园身上冷战一个接着一个。头一次觉得吴学究的成语没用错。   也怪她背不出北宋末年的各级官名。谁知道秦桧眼下在御史台公干呢!再悄悄看看那位秦太岁, 只见黑瘦干巴完全不起眼,顶多是个精明的面相,一点也没有大奸臣的气场。   而他今日的表现可以称得上可圈可点。梁山上几位夫子已经俨然把他当成了同道中人。而潘小园自己,在得知他的尊姓大名之前,也被他恰到好处地帮扶得浑身舒坦, 更觉得此人是难得的妇女之友, 算是满屋子人里, 思想最开放的之一。   可见并非所有妇女之友都是鲁智深。   潘小园脑子里正乱哄哄的一团, 忽然听到秦桧跟她说话:“……夫人胸中雄才大略,下官已领略了。今日的‘约法’不尽如人意,但来日方长,总会慢慢修得完善。譬如以下官愚见, 当此国家用人之际, 非但要招女子入仕, 等退敌之后,更要多兴女学,给我大宋国培养出双倍的人才, 才不致使眼下的危机重现……”   不得不说,这立场十分对她的胃口。倘若提出这话的不是秦桧,她非得跟这人引为知己不可。   但既然知晓了对方身份, 不得不多了个心眼儿。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还是揣摩着她的心意,专门拣她爱听的说呢?   秦桧秦相公的官场智商登峰造极,可偏偏这儿有一个人, 是知晓他全部黑料的。   秦桧见她似是心不在焉,也十分贴心地收住话题,笑道:“下官多虑,夫人自然都有计较。”   潘小园敷衍两句,仍然不敢多说话。知道面前的秦相公是百年不遇的人精,就算此时人微言轻,但与生俱来的天分摆在这儿,千万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疑心来。   此时她“府里”的丫环小厮带着轿子来接她了。也就赶紧趁机和秦桧等人道别。赶紧回去静静。   秦桧知趣,看出她疏离,也不上赶着巴结,最后笑道:“听闻夫人是商贾出身,对理财之事颇多心得。贱内却也对此有些兴趣,倘若夫人不弃,哪日做客敝府,给她指点一二,下官感激不尽,必当厚报。”   潘小园燥汗不断。若是换了别人,有官太太愿意和她聊理财,自然是欣然答应。但这位……   心中打鼓,平静片刻,强笑道:“那……那奴家恭敬不如从命。”   轿子悠悠抬起,知道秦桧看不见自己表情了,才猛然松一口气。   脑子里飞快地调动自己所有的历史知识。秦桧害岳飞的事,至少发生在二十年后,现在倒不必多虑;而据她所知,秦桧早年是个颇为强硬的主战派,只是后来靖康之耻,他和皇帝一道被俘虏到金国,寄人篱下许多年,“逃”回南方之后,就变成了妥妥的带路党,倚靠金国的扶持,一路做到了权倾天下的宰相。以至于后人频频猜测,他被囚北疆的那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现在的秦桧大约还没开始办坏事。但作为日后的史上第一奸臣,以此人的臭名昭著程度,完全不能对他丧失任何警惕。   更别提,他居然已经打听出来自己的出身特长,显然在议事之前就做了相当的功课。对她如此,对梁山其余人等自然也是如此。时机一到,迅速站队,抓住所有机会上位。如此的心机和“远见”,着实令人佩服。   心中飞速思考。若是真能拉拢此人,让他“改邪归正”,会不会是个得力的帮手……   随即呸一声,放弃这个想法。懒得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平行历史中的岳飞含冤入狱,受尽酷刑,临终呐喊“天日昭昭”,想想就让她心里发颤。现在她的小师弟,天真乐观,满腔热血,得是什么样的邪恶力量,才能让他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而现在的秦桧,虽然时运未到,没机会做大恶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绝对称不上好人。   虽说历史已经有所更改,可她家小师弟的人生路仍是如履薄冰,年纪轻轻,多少次和阎王爷擦身而过。不能给他增加一丢丢危险的可能性。   她知道自己不是耶稣也不是佛祖,玩不起普世道德——尤其是当她心有挂念之人牵涉其中的时候。   看在今天秦桧对她多有帮衬的份儿上,还是要拉他一把——比如找个机会悄悄做掉,让他“在职暴毙”,还能领一份慰问金,免遭生铁铸身、被世世代代鄙夷唾吐的命运——这么一想,算是售他一个大恩,想来秦桧的在天之灵也会谢谢她。   计较已定,不免对自己的心狠手辣颇为欣赏,嘴角抿出一个得意的笑。   便应他的邀,去他家做个客,麻痹稳住这人,免得他心怀叵测,再造出什么别的糖衣炮弹来。   接受了一整日的政治文化熏陶,潘小园觉得脱胎换骨。回到“武府”,只想倒头就睡。旁边有丫环殷勤过来伺候换衣、洗面,倒是省事——由俭入奢易,她也终于不用自己背过手去梳头了。   但和武松每日的工作相比,她简直清闲得像个真正的官太太。   他直到彻底天黑才回来。灯火通明的厅堂上,一身的血污清晰可见。   几个小丫环本来快手快脚的,主动来伺候“官人”宽衣,看这架势,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挪着脚步不敢上前。武松顺势把她们遣走:“我自己来就成了。”   潘小园赶过来,也吓一跳。好在她也见惯了,轻手轻脚帮他把带血的衣裳脱下来,倒没见到伤。想来那血是别人的。   连忙问:“怎么了?”   武松这才抱怨:“禁军里全是无赖泼皮,一个赛一个的无能,也不知当年林教头是怎么忍下来的!”   大宋实行募兵制,由国家赍发生活费用,本质上是“雇佣兵”,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样的“义务兵”。这就造成了军队里充满了不学无术的无赖混混,没能耐凭劳动赚钱,才投军效力,混口饭吃。更有些犯罪流配之徒也来“充军”,导致队伍里素质鱼龙混杂,没一点军事素养。   本来都是混吃等死之辈,况且军饷也被克扣得七七八八,谈不上什么国家忠诚度;就算明知要打仗,整日盘算的,也不过是如何临阵脱逃成功率更高,如何才能跑得快些;眼下朝政变天,接管军队的居然是一群真枪实干之人,居然让他们开始严格训练、准备为国捐躯。一群无赖兵哪能接受,当即抱怨连天——宛若一群无知孩童,不仅没了糖吃,而且还被赶着去上学!   每天都有试图逃跑的。今日训练得稍微苦了一点,竟有人阴谋哗变,趁着武松落单之时,几十个人一哄而上,长枪乱戳,想把他给干掉。可惜动土动到了太岁头上,几十个人被武松一一打倒,又被闻声而来的其他好汉彻底制服。武松自己只是受了些割伤擦伤,并无大碍。   武松简直出离愤怒,当机立断,处决了几个牵头哗变的,余下的人这才噤若寒蝉,乖乖的开始训练。   他说得波澜不惊,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这简直不是带兵,而是玩命!   看他灰头土脸一身血,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让人烧热水来,房间里点上灯烛。如今这些工作倒不用亲力亲为,省不少事。   催他:“进去呀。不烫。”   武松窘迫。一是没那么厚脸皮。二是这房间几丈宽,中间孤零零的一个浴桶,虽然四周没外人,但觉得不怎么安全。看来自己天生不是做贵人的命,消受不起荣华富贵。   她变本加厉,娇声笑道:“是不是还得要奴家来伺候官人呢?”   武松赶紧摇头,飞快的脱衣裳钻进去了。浑身一松,这才觉得一天的疲劳告了个段落。   还是不太习惯自己一个人独享清闲,没头没脑来一句:“要不你也进来。”   她一下红了脸,佯装啐一口:“不来!都是血。”   掇条小凳子坐他身边,扒在浴桶边上,故意偷偷往底下瞟两眼。水浑,其实也看不清什么。武松丝毫不在意。   手巾慢慢给他抹掉身上残余的血迹,慢声细语跟他商量:“禁军本来粮饷就不足,肚子都吃不饱,自然没心思给国家卖命……”   “这我知道。但你也看见,国库里基本上是空的。况且修筑城防、造弓打刀,维护那几百门炮,都需要钱。没法一夜之间把缺饷补齐。”   她咬着嘴唇,寻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提出来:“我还有私房钱……”   武松却立刻笑道:“摊到几十万人头上,也算不得什么了。这些钱你留着吧。”   她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惭愧,转而建议:“如果需要帮忙筹款什么的……”   “试试看吧。我只怕民间也不剩什么财力了。——再重些嘛。”   她忍不住一笑,这么快就坦然当上老爷了。撩几声水,把他胳膊捞出来,从上往下细细擦拭。打了这一阵子仗,虽然没受太重的伤,但肌肤上也免不得添了不少小疤,有的淡了,有的却还顽固地不下去。今日新开的几个伤口尤其显眼。小心翼翼将周围擦净,扭身起来:“等我去拿伤药来。”   “别,”反手将她轻轻拉住,“哪那么娇气。你陪我说话。”   留他一人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他可心虚。   她只好又坐下来,继续听他说:“……而且禁军的粮饷,我想着,要是像咱们在幽州城那样,把能利用的都利用上,能省不少钱财……而且吃了也有劲儿……”   潘小园心中一亮,忙说:“这是应该的。”   禁军士兵不仅缺衣少食,每日吃的还都是粗面饼、糙米粥、就着咸菜盐块块,如何能练出力气,导致骑不动马,拉不动弓,刀都挥不动。吃肉又太贵。因此若是能推广她那种“新式军粮”,应该能解些燃眉之急。   至于众人吃不吃得惯——没有什么是揍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就揍两顿。   咕咕哝哝说了一阵子话,又跟他讲了讲今日清国库、修“约法”的进展。武松忽然道:“听说御史中丞秦桧很是能干,帮了咱们不少忙?”   潘小园心里一个激灵,赶紧不置可否地答:“这个嘛,确实……”   秦桧的“好名声”居然这么快就传到武松耳朵里了,完全违背了“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的客观规律。   下决心,跟武松说实话:“没错,他是对咱们多有帮衬。但我觉得这人心术不正,不能委以大任。”   武松惊讶:“为什么?”   这她却支吾不出来:“这、也许、只是感觉……觉得他可能会做坏事……”   武松笑道:“这叫莫须有,如何能服人!”   潘小园:“……”   这句话完全无法反驳。   武松再沉思。见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却也不像是瞎说八道。当年初见史文恭,所有梁山兄弟都以为此人纯良,只有她一句“感觉不像好人”,给他敲了个不大不小的警钟。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她这双眼睛不仅漂亮,看人还毒。因此他不得不相信,女人的直觉有时候不可小觑。   便补充道:“——我也不是太喜这人,但咱们心里有数就好,休要捕风捉影。朝堂上有这么一个盟友不容易。”   她赶紧表示同意,咬着他耳朵撒句娇:“二哥不喜欢的,就不是好人。”   武松笑笑,手撑着浴桶边缘就想站起来。   让她双手给按回去了,“还没擦完呢。”   武松无语:“你那叫擦?水都凉了。”   她这才难为情,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巾帕。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好心伺候他,给他擦擦身上的血迹泥尘,可擦着擦着就成了吃豆腐。近在咫尺的一身漂亮筋肉,怎么摸也摸不够,手指尖又不小心从锁骨划到胸膛,眼看他耳廓慢慢的红了。   下巴颏儿抵在木桶边上,还是狡辩:“我擦得比较轻而已。”   武松无可奈何,一把抢过手巾,“我……我洗好了。”   刚要用力站起来,外面几声娇呼:“官人!奴婢们备了干净衣裳。”   在她的严厉管教之下,总算学乖了点儿,知道在外面先打个招呼。武松吓一大跳,脚底下一软,麻溜又钻回水里去,溅起一团水花。   潘小园哭笑不得,朝外面喊话吩咐:“在外头等着。进来的扣月钱!”   一面心里飞快想,还好方才跟武松说的都是悄悄话,否则外面守着的人非听见不可。往后说话也要注意,千万不能大嗓门——总算明白柴进那些贵人,是如何练就一副轻声细语的嗓子了。   门开个小缝,把衣裳接过来,再严严实实关上,这才跑到他身边,笑道:“出来吧。”   武松才不出来,嘟嘟囔囔说:“给我。我自己穿就成。”   她哪能就这么放过,抢过旁边的干帕子,逗他:“老爷一日辛苦,妾身服侍你穿衣。”   ……   武松在屋里头全身僵着,双手伸平,平生第一次让别人给自己披衣裳,一动也不敢动,只怕稍微一呼吸,就得心猿意马想些别的。觉着她手指头的活动范围有点过于宽广了,但每一下又都恰到好处地把他裹多一分,似乎又没一点累赘的动作。   看她低头给他系腰带,后颈衣领微微翘,一抹白皙露出来,方才“服侍”他过于用力,还带着细细的几颗汗珠,在细腻的皮肤上浮着,慢慢滑到一边。   正没看够,忽然那白腻的颈子向下一沉,蹲下去整他的裤腿,脚腕痒痒的,却又被她头发丝儿、胳膊肘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腿上蹭来蹭去。   外面小丫环隐约听到里头声音,无比唏嘘。自家主人娶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一点也不知爱惜,非要她亲力亲为的伺候,贵人的身,偏要做奴婢的活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自己可别摊上这么个姑爷。 第271章 应酬   武松被她摆弄一道, 再禁不得撩拨,终于求饶:“我……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你快点……”   她愕然抬头。听外面更鼓已打二更,他还出去做什么?   赶紧快手快脚给他系上。听武松说:“朝廷里的参议官、经略使、兵部侍郎,一群人联名做东,请我们联军几个人相聚, 说是联络感情, 我看也有探探口风的意思。这些人手中都有兵, 也有些训练禁军的经验, 不妨交往交往。”   应该的。果然是身居高位,开始有应酬了。   随口问一句:“在哪儿?”   “熙和楼。”   潘小园不自觉一撇嘴。熙和楼,仅次于白矾楼的花天酒地之处。只因白矾楼里住着位画家,不太方便包场。   嘟囔一句:“那儿还没倒闭呢?”   武松听出她的不满之意, 心虚笑笑:“便是推也推不掉, 东京这些做官的, 行事一向如此,没有歌舞酒食就谈不成事儿。”   她小翻个白眼:“哦,还有歌舞。”   还记得上次刘光世、韩世忠请了一群多情歌伎, 用尽十八般手段取悦在座的各位男子汉,把她气得好不尴尬难受。怎的现在终于开始“入乡随俗”了?   轻轻盯着他,“所以你也是去受用那些‘歌舞酒食’的了?”   他静默一刻, “嗯”一声。   “禁军还缺饷呢。”   “我知道。”   拳头打进棉花里,完全使不上劲儿。看他眼里倒是闪出一丝愧疚,轻轻捋她发梢。   “我……不会耽太晚的。”   她刚想说,这不是耽搁多晚的事儿。随即又想, 武松怎么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呢?国难当前,当官的议事还不忘享乐,传出去得让百姓多寒心?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些人手里有兵,不得不依仗?他却为什么连一个“从简”的建议也没提出来呢?   突然觉得方才跟他的暧昧玩闹实在是太给他脸。正不知如何开口,外院的仆役已经被打发来请他了:“官人,车子已备好在外面,还请官人莫要耽搁了。”   武松再不说话,拍拍她肩膀,低头亲一口,大步走出去了。她一愣神的工夫,听得外面车马辘辘,人家早走了。   她咬牙切齿回了内院。隐约听着小丫环们讨论:“快叫厨房烧解酒汤,热热的炖着,官人回来随时能喝上……新衣裳新鞋也要备好,说不定会吐……还有香茶碳灰压片子……”   果然是服务经验丰富,她心里拧巴成一股绳,凑过去随口问:“要香茶片子做什么?”   两个小丫环天真无畏地回道:“要是官人回来,身上沾了脂粉香,不是惹夫人生气?香茶碳灰片在衣衫上擦擦,什么味道便都没了。过去我家那位老爷从来都是这么吩咐的。”   她简直怒发冲冠,又不好责备什么。如此耿直的丫环,也真配她家老爷的性子。   尽管用心掩饰,小丫环还是看出她面色不善,一个个慌忙告退,厨房去烧解酒汤了。   潘小园慢慢回到卧室,床上坐好久,猛地站起身,点上灯,书桌上铺开纸,咬一杆细笔,开始写字。   她不觉得武松在短短几个月之内会性格大变。也知道他今日大约是不得已去赴约,只不过去试试水;更知道他不会随大流的堕落腐败,也不会今晚给她顶绿帽子戴戴。   但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在大染缸里浸得足够久,最纯的玉,会不会也微现瑕疵?   理智告诉她,武松大约是天底下最可信赖的人之一;可方才他那猴急赴约的样儿,又让他的光辉伟岸形象,在她心里大大打了折扣。   也许该和他严肃谈一谈,让他把自己的不满当回事儿?可要是蛮横不许他再参加这种应酬,算是禁他自由吗?   还是舍不得设想任何跟他分道扬镳的情境。她有自己的解决方法。手底下运笔如飞,是在总结自己历年来积攒的不动产和现金;何处埋了多少金子钱引,何处收租放贷,何处有地产田产,哪些是写自己名字,哪些又在岳飞名下——许久不清点,可别忘了。   一行行写出来,心绪慢慢平静。等收了最后一笔,仔细过一眼自己的资产清单,心中又重新充满了安全感,也不那么恨武松了。   甚至大大方方地想,哪天武松要是跟她再过不到一块儿去,这些财产不妨分他一点,省得他自己不会挣钱,成一个沦落丐帮的下场。   这么一想,又没出息地扑哧笑出来。   等字迹晾干,将“清单”折成小块,藏进公孙胜给她盛铜钱的锦囊里,贴身放着,吹灯睡觉,不一会儿就睡得香熟。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听到外面似有车马之声。然后是几句人声对话。脚步声朝自己卧室走来,刻意放轻,在门口停住。   推一推,门没开。潘小园还保留着没出息的平民习气:没遣下人看门,而是从内自己上了闩。   她半睡半醒的,知道是武松应酬回来了。听他推了两下子门,感觉到上闩,却也没叫她,默默倚着门框坐下来。没多久,听到门边他微微的鼾声。   她解气不已。叫你应酬。叫你“歌舞酒食”。活该露宿一整夜。   然而等了一会儿,想象他蔫头耷脑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舍不得晾他在外面吹风。推开暖和的被子,凉凉的跳起身来,踮脚跑到门边开了闩,立刻又刺溜一声回到床上,把自己裹住。   武松赶紧进来。过了一会儿,听他洗漱完毕,放轻呼吸,轻手轻脚地凑到床上来。   她翻个身,给他一个大后背,故意装睡,被子也压身子底下,不给他。   武松孤零零的躺一会儿,又试探着轻轻叫她一声,依然不答。老娘睡着了。   再过一阵,他忽然动作,从后面把她搂住了。她后背一暖,熟悉的味道感觉飘进来,全身战栗一下子。   感到他轻轻蹭她脖颈,捋她手臂,火热的手放在她小腹上,试探着往上拨弄。宽广硬实的胸膛贴着她后背,就隔一层薄薄的丝衣,单是这热度就让她手足发软。   她咬紧牙关,坚持装睡。心里对自己鄙视得无以复加。刚刚最生气那会儿,还想着跟他分道扬镳,离了干净;后来见他回来,想着把他晾外面晾一夜完事;谁知就莫名其妙的把他放进来了,还让他上了床;不能让他再得寸进尺,呼吸压得慢慢的,还像模像样地打了声呼噜。   武松又委委屈屈叫她一声,依然不见回应。只好把她搂紧,抱着个大枕头似的,自己想睡睡不着,便安心嗅她发间的香气。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两声。鼻尖埋在她颈窝里,又是两声闷闷的笑。   呼吸吹在她耳边。终于忍不住破功,一下翻过身来,嘟着嘴问他一句:“笑什么。”   他又笑两声,却不解释了,将她轻轻拥进怀里。   等潘小园醒过来,天刚蒙蒙亮,武松已经不在,应该是到军营去巡查了。   她还想着昨晚的事儿,心不在焉梳洗穿衣,刚描了一边眉毛,就听着外面一阵喧闹,有人在哈哈大笑,乱七八糟地聊天。   知道约莫是梁山的兄弟们。武松这里的“府衙”人气儿不旺,于是门房和前院就开放出来,供兄弟们喝酒聚义,路过时歇个脚——依然是梁山风格,把这儿当他原先那个小院子呢。   依稀听得外面在议论:“……武二哥……”   她坐不住,赶紧匆匆画好另一条眉,信步走出去听。   阮小七的大嗓门穿墙而入:“……武二哥昨晚真是痛快,哈哈,兄弟我也真他娘的去爽一把!——不过军师要哭了,哈哈哈哈……”   孙二娘:“哭就哭,要老娘说,早该治治那帮子人……”   正嚷嚷着,角门打开,大伙循声一望,纷纷笑着打招呼:“嫂子啊……”   只有孙二娘不合时宜地指出:“妹子,你的眉毛怎的一边深一边浅呢?”   潘小园若无其事地擦掉眉上的黛,好奇之色溢于言表:“武二哥昨晚……怎么了?”   阮小七哈哈大笑:“他没跟你说?”   阮小二十分稳重地分析依据:“谅他也不敢……”   花荣则是全程忍笑,见她实在是等得急了,这才告诉她:“武二哥昨晚不是被拉去应酬了么,小弟也在,在熙和楼里包了一层,乌烟瘴气的,又是粉头又是唱曲儿,半天不谈正事,我都有些不自在……”   潘小园心里咬牙切齿。果然如自己所料。   旁边一圈梁山兄弟则善于抓重点:“花兄弟啊花兄弟,你既不自在,怎的不走人呢?——肯定还是暗暗看上哪个粉头了,嘻嘻!看俺们去告诉你家大嫂……”   花荣佯怒:“你们敢!”   潘小园赶紧切断无聊的打岔:“然后怎样?”   花荣一张娃娃脸笑成大红花:“我们几个想着‘统一战线’呢,便忍着没提意见。过得一阵,他们那些武官却愈发变本加厉,给我们戴了一堆高帽,山珍海味轮换着来,过不一会儿又叫来几个……嗯,别的姑娘,说那个,他们请客……”   当着潘嫂子和孙二姐的面儿,不好说得太清楚。孙二娘早明白了,啐一声:“这帮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又恨铁不成钢地喝道:“武松呢?他就干看着?”   潘小园赶紧耳朵一竖,听得花荣一声大喘气,笑道:“武二哥啊,他倒会敷衍,等他们山珍海味上齐了,吹拉弹唱的阵势摆开了,姑娘们也叫来了,他突然发作起来,直接掀了面前的桌子,什么鸡翅尖炖鱼头燕窝汤煨熊掌,全都流了一地,旁边一个唱的小妹子当场吓哭了。没容我反应过来,武二哥已经把桌子椅子全都踹了个稀烂,指着那帮酒囊饭袋开骂,说他们这是歪风邪气,只会享用民脂民膏,正事不做,百姓寒心,如何护卫国家?一边骂,还一边砸人家场子……”   潘小园目瞪口呆,不知该哭该笑。而旁边一群大哥大姐,已经笑得快岔气了。   “武二哥许久不打架,这是手痒了!喂,花荣兄弟,你就干看着他砸?”   花荣眼珠一转,笑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小弟怎么能干看着!当然是……和其余几个梁山兄弟一起,撸起袖子也跟着砸了一圈,当真痛快淋漓!把那群人吓得脸都白了,缩在角落里发抖,连说什么下官再也不敢了!”   阮氏兄弟齐声叫道:“砸的好!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们绿林好汉都是好相与的!”   旁边李忠则小声嘟囔:“造孽造孽,这得砸了多少钱哇!”   花荣笑道:“这一通打砸,旁边唱曲弹琴的娘子们可吓得不轻,熙和楼老板也过来哭了。武二哥顺手朝那几个酒肉大官一指,说损失他们来赔,以后休要教他再看见酒楼里设宴飨官!嫂子你若不信,去熙和楼附近瞧一眼,今儿停业没开,那碎木渣子还在门口,旁边的百姓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孙二娘笑道:“这才叫好汉!东京城里花花世界,软不得咱们的骨头!”   潘小园如梦似幻,心里头宛如裹了一层蜜汁酥糖,想着花荣所叙述的场景,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原来武松昨天有备而去,早就想好了大砸一场,煞煞官场的歪风邪气?原来他回来的时候不住发笑,是因为打爽了?   阮小七见她发呆,还不信:“喂,武二哥难不成真没跟你说?”   潘小园还没答,孙二娘笑道:“要我我也不说!瞅六妹子这谨慎劲儿,要是知道他去干什么,肯定千方百计拦着不让去,怕不好收场!我要是武松,我就不说,先活动舒坦了再做计较,哈哈,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齐声笑道:“这倒是——诶,嫂子,回头你别怪他莽撞,实在是那些狗官太不会做人!”   潘小园忙道:“是是,干得好,不怪不怪。”   心里却想,孙二娘还真没猜错。哪个小孩子恶作剧之前会提前告诉家长呢?按她这么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性格,武松要是提前跟她报备一下,她非得担心一晚上不可——万一没镇住场子呢?万一跟朝廷彻底翻脸了呢?万一对方武力更强,反倒让二哥吃亏了呢?万一……   一群人撺掇:“咱们去那熙和楼瞧瞧热闹!”   到了浚仪桥外,只见欢门彩缚的熙和楼大门洞开,里面满地碎杯碎盏,其中一个银盘子攀了高枝儿,嵌在了房梁木的接缝儿里。厅堂里的粗柱子被打得歪斜欲坠,中间被砸出个深深凹进去的印子,正好是武松胳膊粗细。几个伙计正手忙脚乱地搭脚手架,把那柱子固定住。   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百姓,无一不是眉花眼笑,冲着门面里的一片狼藉,指指点点的议论。   “……听说是一个新任的暴脾气武官给砸的,看不惯老爷们铺张浪费,这叫做杀一儆百……”   “……哼,砸烂了才好!——可惜这年头清官不多喽!却不知那砸店的,乌纱帽还牢不牢靠,唉……”   还有胆大的小孩,蹿到满地狼藉的厅堂里捡东西,又被苦瓜脸伙计们呵斥走。   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混了几个面熟的联军好汉,幸灾乐祸的叫好。见了潘小园来,又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炫耀似的指着里面的烂桌子碎盘子,笑道:“嫂子你瞧。”   她当然得跟着做出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心里头却也忍不住可惜。武松这几个月被“敷衍”、“妥协”憋出来的窝囊气,通通化作了惊人的破坏力。这酒楼被砸得简直像个爆破现场,外带一股混油腻食物的怪味。   亏他回来之后,还像没事人似的上床睡觉。换了别人,怎么也得激动得三天三夜不合眼吧!   不禁满脸皆热,昨儿晚上那个后背实在是委屈他了。   趁街上人来人往议论纷纷,m自己悄没声回到府衙,亲自下厨做了几碟精致小菜,放在餐桌显眼处,纱笠盖好,   算是奖励他了。   等不及武松回来。她自己也不能闲着。重新把眉毛描了,补些脂粉,再换身雍容典雅的衣裙。   看看时间,快到午饭时刻,带个伶俐小丫环,这就叫了车儿,直奔御史中丞秦桧的府第。 第272章 王氏   自从发动政变以来, 秦桧可谓抓住时机,上位飞快;联军聚义司“统一战线”,秦桧这边也忙着“统一战线”,虽然他位置不高,权力不大, 但帮忙帮得恰到好处, 赢得了众好汉的交口称赞。上至精明心机的吴用, 下至莽撞粗豪的顾大嫂, 无一不喜此人。   当然也有人觉得秦桧巴结得太明显,不免有做作之嫌。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要是连他都怠慢,岂不是打击其他盟友的积极性?   这次秦桧以自家夫人的名义, 殷勤请潘小园去府上做客, 用意也十分明显:知道她在联军中说得上话, 也知道她男人武松不是省油的灯,巴结上潘夫人,前途无量。   潘小园拿出当初勇闯西门庆宅地的脸皮和勇气, 决定去秦桧家里探个究竟。要是能揭下他笑面虎的外皮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至少也得知己知彼,看他究竟能耐到何种程度。   还没进门, 就听见整齐清脆的:“恭迎夫人!”   掀帘一看,几个穿着齐整的小厮在外面迎候,一个个笑容灿烂露出八颗牙;然后是干净利落的婆子请潘夫人下车,换了小轿, 稳稳送到了后宅。   宅中一座小院,院子里百花盛放,柳绿竹青,香气宜人;石子路尽头一个典雅简朴的小亭子,里面已坐了七八位夫人娘子,正笑着相互寒暄。其中一个体态丰盈,面色白皙,身披松绿色素面短褙子,丰厚发髻中几样简单钗环,斜插一朵新鲜石榴花儿,便是全身上下最鲜艳的装饰。   使女轻声介绍,这便是秦桧夫人王氏了。潘小园连忙跟她见过了。   王氏朗声笑道:“久闻姐姐才气大名,今日得见,寒舍蓬荜生辉。姐姐请坐。”   潘小园连忙称谢:“不敢不敢。”   这句谦虚倒是真心。她心知肚明,且不论王氏为人如何,她是宰相孙女,李清照的姑表姐妹,家学渊源摆在这儿,管自己叫才女那是抬举。   不动声色环顾四周。秦桧家的这座小花园造得独具匠心,槐柳阴,野径斜,地面上一块块青石都是一般大小,眼见是用钱堆出来的;但一些理应放置奇石异花的地方,却临时给拔了下来,留下一个个不太和谐的小坑儿,又用寻常花草遮盖住。   而王氏夫人今天的打扮也可谓简朴之极:堂堂三品淑人,从面相体态上可见平日饮食富贵;而今天穿的是半新不旧棉布衣,全身上下连件金饰都找不到。   武松砸熙和楼的消息刚刚传开,看来秦桧已经迅速领会精神,坚决和铺张浪费划清了界限。这个简单的花园,以及花园里朴素的女主人,都勾勒出一种“澹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生活态度来。   王氏见她左右四顾,又自嘲一笑:“本来想在后面大花园儿里请姐姐游玩一番的,那里修得可比皇宫还不差,谁见了都舍不得走——谁知拙夫却非要让我用这个小院子,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得,虽然寒酸了些儿,却也不拘束。姐姐莫要嫌弃。”   潘小园连忙说道:“不嫌,不嫌,这里幽静秀丽,足见夫人持家有道,品位上乘。”   口中客气,心里却乐得一颤。王氏夫人的城府,比她丈夫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三言两语,就把自家府上“比皇宫还不差”的花园给供了出来。   亭子里另有几位夫人娘子——李清照、方金芝、仇琼英、萧让夫人、花荣夫人、甚至孙雪娥,一个个赫然在列。孙雪娥怀里抱着她那小豆腐,一脸初为人母的幸福光晕,见了潘小园,笑嘻嘻打招呼:“六姐儿,你瞧我闺女胖了!”   看来秦桧深知枕边风的力量,“夫人外交”覆盖面还挺广。   孙雪娥自从那日政变惊魂,平平安安生了个孩子,简直成了老周家大功臣,被她男人周通带回去当菩萨供着,不知道怎么养的,眼下比当日生产之时又胖了一小圈。   对于生闺女的事,她已经不那么失望了。周通非常大度地表示,一回生二回熟,反正俩人年轻,还有大把时光,以后再给他生三五个儿子不就成了!   孙雪娥感激涕零,对自己的头胎闺女加倍疼爱。至于生孩子有多难多痛,孙傻大姐已经完全忘记了。逢人就夸口:“生孩子啥感觉?没感觉!刷啦一下……就像多年的便秘突然好了——爽快!你不知道我的娃有多大……”   潘小园则理所当然成了干娘。郓哥这个“干爹”非常自觉地主动退位,成了干舅舅。   大伙寒暄完毕,使女呈上点心果子,炉上煎了清茶。这些茶水点心也都是市面上买到的寻常货,便和普通富户款待客人没什么区别。   于是气氛也就十分随意融洽。众娘子闲话片刻,无非是恭维一下别人的服饰妆容,忧一忧国事,谈一谈持家,心疼一下自己父兄丈夫,盼着战乱早些过去。   王氏笑道:“前日我托娘家熟人送来些鞋样子,想着给守城官兵们做点鞋底子,也算是尽一份力。不若几位娘子来帮我看看,哪样最……”   正说着,忽然孙雪娥怀里一声尖叫,小豆腐不知是睡醒了还是饿了,扯开嗓子嚎啕大哭,打断了王氏的贤惠宣言。   众娘子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娃娃身上。本来在娘胎里就给养得白胖,这阵子想必更是受到了精心呵护,哭起来中气十足,一下子把身边的几个人吓一大跳。   花荣夫人笑着评论一句:“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姐姐怎的不雇几个乳母照料,自己忙起来多累!”   大户人家里的子女,谁没三五个奶娘照顾。孙雪娥却不吃这一套。把小豆腐摇来晃去的哄,大大咧咧说:“我不放心别人!自己的娃儿自己照顾才像话,又省钱!我男人也说了,最好是吃娘奶,长大和娘才亲!……”   忽然听到琼英大大咧咧笑道:“喂,武家嫂子,花家嫂子,你俩可得抓紧点儿,啥时候生几个小的,给奶……给我们大伙玩玩?”   花荣夫人是小家碧玉,一瞬间脸红彻骨,低下头不说话。琼英小娘子年方十六,一身匪气,说话没遮没拦,想骂人就骂人,想聊生孩子就聊生孩子——倒不是她像孙二娘、顾大嫂那般老司机,而是纯粹无知无畏。   潘小园轻轻咳嗽一声,厚着脸皮接她一句:“这个嘛,也不能光指望我们……”   一圈已婚娘子笑得花枝乱颤,琼英茫然问道:“为什么?还要指望谁?”   生孩子的话题有越聊越荤的趋势,方金芝和仇琼英两个未婚少女终于不好意思插话,悄悄的聊上武功刀法了。   而潘小园留意身边,秦桧夫人王氏听到她那句“不能光指望我们”,却没跟着乐,而是脸上一抹愁云,迅速淡掉。   心中一动。平行历史中王氏膝下无子,秦桧又怕老婆,据说一直没敢娶妾生子,最后只能过继一子完事。看来早在此时,这件事已成为王氏心中的隐忧了?   不知道是谁的问题……   要是……要是能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譬如让神医安道全找找原因,治疗治疗,给他秦家添上五六七个熊孩子,秦桧家庭美满,是不是就……没精力搞坏事了?   这想法只是略略在心中过了一遍,自己也知道并非什么光明正大之举。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适得其反,秦桧为了他家熊孩子们的前途,变本加厉的上位害人,也未可知。   总之这个念头先埋在心里。抬眼一看,众人的注意力就依旧集中在初生的小豆腐身上。   李清照笑问:“可起了闺名儿没有?”   孙雪娥笑道:“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闺名!起了也不认得,也不会写!就叫大姐儿不就成了?”   琼英噗嗤一笑:“周大姐儿……”   余人见孙雪娥土得可爱,不好意思笑得太厉害。   过了好一阵,孙雪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边人的文化水准,忙说:“是了,过去点心铺里那些招牌菜的名字,都是你起的!要不李、李家夫人,你也给我家闺女起个名儿?……啊哟!”   正得意着,眼见小豆腐腿儿一蹬,孙雪娥前襟尽湿,一股怪味儿从身上散发出来。周围众娘子无不掩口而笑,赶紧叫道:“快来人,快来人!”   王氏也忍俊不禁,连忙叫来几个使女,把孙雪娥扶到一旁换洗去了,好一阵才拾掇清爽了回来。   众娘子相顾而笑,话题又围绕在小孩子上。而潘小园虽然不太耐烦,但想到今日是来“知己知彼”的,于是眼光固定在王氏身上,不时的凑两句趣。   只听萧让夫人文文静静地笑道:“这小孩子的性格生来就定了的。像我家小女儿,生来便是不爱哭的,现在长到一十三岁,依旧是闷葫芦一个……”   孙雪娥一脸艳羡地听着。她家小豆腐俨然一个不定时爆炸的小炮仗,这一阵子晚上就没睡过整觉,眼睛下面一圈黑。   王氏也十分感兴趣,笑问道:“那男孩子呢?可不见得这么乖吧?”   萧让夫人笑道:“说来也怪,犬子从一生下来,却也是安安静静的,跟他爹一样……”   说着说着,却轻轻叹一口气。萧让一子一女都尚未成年,随军征战太辛苦,便还随着一些家眷,寄养在山东乡下一个相熟的私塾教师家,此时与父母已分别半年有余,不由做母亲的不思念;而潘小园也禁不住想她的小徒弟贞姐儿。当初离开梁山时,是把她和萧让儿女一同安置的。虽然时有挂念,也知道路途艰险,短期相聚不太现实。小姑娘聪明伶俐,又有人照顾,也不用自己太操心。   萧让夫人谈及自己儿女,神色黯然,其余娘子们也不免同情唏嘘。   而王氏却反而微笑:“夫人舐犊之情,实在感人至深。你既然想念儿女——且看这是谁?”   说着拍拍手,院门吱呀打开,两个使女牵着几个孩童跑进来。其中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直接扑到了萧让夫人怀里,齐声叫道:“娘!”   萧夫人惊喜交集,注目凝视好一阵,数不出话,流泪把两个孩子抱紧在怀,脸埋在儿子肩膀,整个人颤着,终于哭出声来。   而潘小园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第三个孩子。贞姐儿嫌弃地瞟一眼身边痛哭流涕的萧家兄妹,做出一副“我最坚强”的表情,嘴角抽抽着,叫她:“六姨——”   啥也不说了,赶紧把孩子搂怀里,自己倒是眼圈红了,问候一句:“倒是没瘦。”   王氏起立一福,笑道:“外子前些日子与萧先生攀谈,得知诸位义士们有不少亲人尚在外地,唯恐乱离有失,于是派心腹之人星夜赶去,将几位小官人小娘子接了来,趁几日相聚的当口带了来。一路上跋涉辛苦,多有照顾不周,还请娘子们恕罪。”   潘小园揉眼看看。哪有半点“照顾不周”,仨孩子个头都蹿了不少,全都一身新衣新裤,连头发里的绳儿都是新的。小脸儿光洁鲜亮,没见半点疲态,一路上显然得到了贵宾级待遇。   而听王氏的口气,不仅这三个孩子被领了来,还有其他人的家眷老小,当初行军跋涉艰苦,因此狠心没带上的,此时也都让秦桧打听出来,帮他们骨肉团圆了?   这功德做的!这钱烧的!   赶紧朝王氏施礼:“娘子受累。”   而萧夫人更是感激涕零:“还请……还请转告秦相公,大恩不言谢,妾身无以为报……”   旁边的方金芝、琼英、孙雪娥等人,目睹一出亲人重逢的喜剧,也都唏嘘不已。孙雪娥抱紧她家小豆腐,想到生产之日恰逢城内大乱,险些九死一生,悄悄抹眼泪。   回府衙的路上,车子里便多了个小贞姐儿。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没多久,就把这几个月的经历抖落个干净。   开始和萧让的儿女一道,寄宿在萧让相熟的私塾先生家;于是也跟着天天蹭课,如今文化水平稳步提高。后来梁山大军迟迟不来接,虽然当初给得有抚养费,但几个孩子商量着不能给东家增添负担,于是萧小公子负责抄书,萧小娘子负责刺绣,刘贞姐儿负责下课后帮邻家茶肆算账,每人每天都赚得一丁点儿外快,算是“补贴家用”。此时战火尚未烧到山东,几个孩子除了不时想想亲人,想想梁山上的叔叔伯伯,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后来秦桧派人接时,几个土匪窝里长大的孩子还不失警惕,用尽所有智慧,盘问了三五遍,直到人家拿出萧让的亲笔信,这才欢天喜地告别了寄养家庭,上了车儿。   秦桧派去的人对他们极尽谦恭,把几个孩子都当小相公小夫人对待,吃穿用度样样周到,恨不得每日晨昏定省的伺候。孩子们知恩图报,非常感激。   贞姐最后说:“那个秦相公是好人,六姨,你说我怎么谢谢他好?”   潘小园思索良久,答了一句冠冕堂皇:“既然他是为国分忧,那么你在东京城里,也为国分忧的办点儿实事——我这里正好有不少活计需要你帮忙。秦相公得知了,便知没有帮错人,必然喜欢。”   贞姐深信不疑,爽快笑道:“我也听说你们如今都是救国骨干。只要六姨吩咐,我便去做。但是,那个……”   “怎么了?”   小姑娘忸怩片刻,笑道:“这个……我……原本不敢提什么奢求,但……要是能有工钱……”   潘小园乐了,这孩子倒越来越有自己的风骨。   驴车儿声音辘辘,听着外面几声小贩叫卖,问一句:“要工钱做什么?是不是看上什么东西了,想买?”   贞姐再忸怩:“不是……那个……其实……萧小娘子提醒过我……到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得该,那个……有点……嫁……嫁妆……”   潘小园一声笑憋回肚子里。此时女子嫁人确实很看重嫁妆,想必在乡下私塾里度日的时候,没少被传统文化所熏陶。   “你多大了来着?”   “十……十四……”   放轻声音:“难不成瞧上谁了?——萧先生他公子?……”   “没有!”答得斩钉截铁,外加一声:“呸!就他!”   看来是互相看不上。潘小园感慨世事沧桑。想当年在阳谷县,初见这姐儿的时刻,瘦骨伶仃小耗子,让人怀疑她能不能活到十四;如今眼看是大姑娘了,开始操心自己嫁妆了!——这几年倒是养得面白唇红,大眼睛里透着精明能干,一副讨人喜欢的喜庆圆圆脸,下巴微微收尖。这副模样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起码不会嫁得差了。   心中叹了一会儿时光飞逝,笑道:“这个你不用管。等你出嫁的时日,我给你准备嫁妆,要多少有多少,保管压死人不偿命。”   两人名为师徒,看似隔着辈儿,但潘小园向来不把她当外人,说话也直率随意,贞姐早习惯她那没脸没皮的语出惊人了——当然小姑娘本人还远远没修炼到潘六姨的境界。   还是认真回道:“那可不行,我得自己攒,回头脸上才有光。”   自强自立,精神可嘉。潘小园于是不泼她冷水,笑道:“那好那好,你帮我做点文书算账的工作,我按师爷的职位给你支工钱。”   以她如今的权势,虽然算不上生杀予夺,但给出一个国家公务员的名额——刚好又通过了女子入仕的法案——易如反掌。   两人商议已定,车子回到了府衙,有说有笑地下来,立刻便有小丫环迎上来。见贞姐跟自家夫人相识,直接便当做小主子对待,也不问来头,殷勤接过她肩上的行李。贞姐连忙道谢。   潘小园指着面前的大宅院,十分豪气地宣布:“以后你住这儿就行了,三进的院子,几十间房,外面的随你挑。”   贞姐又谢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她进去,从没进过如此恢弘大气的宅子,忍不住四处看,上到房檐鸱吻,下到花草树木,赞叹不已——和潘小园第一次进这府衙时一个德行。   土包子似的问一句:“这宅子是……六姨你的?”   “我跟武二叔俩人的。”自豪。   小姑娘吓一跳,现在也完全懂事了,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舌头打卷儿,好半天才想起来该说什么:“……恭喜。”   潘小园喜笑颜开,往里叫道:“二哥!你看谁来了!”   小丫环却说武松还没回来。倒是厅里有别的客人来求见,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府里没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门禁也不严,但凡是自家兄弟来访,一律先请进去再说。   赶紧进去看,却是岳飞。等人的时候也没闲着,眼睛盯着厅中铺的那块大地图,手指头在底下乱划拉,正玩得入神。   见她进来,赶紧站起来叫:“师姐。”   又看到潘小园身边的刘贞姐儿,也依稀听见她方才在外面武二叔武二叔的叫,只道是谁家相熟的小辈,便拿出长辈的架子,朝她点个头,表示打招呼。   贞姐儿猛然见着个和蔼俊俏小哥哥,一张白脸儿刷的红透,不太敢看岳飞,讷讷的回一句:“见、见过……“   潘小园心里哭笑不得。辈分乱了,总不能让她也管岳飞叫叔吧?没差四五岁。   “呃,这位……嗯,小将军,姓岳,你叫哥哥就成……”   岳飞一脸疑惑,有些委屈。他做错什么了,一眨眼的工夫给降了一辈?   贞姐完全心不在焉,也没叫哥也没叫叔,只怯生生一个万福,也不敢瞧岳飞,眼睛直勾勾的,却是凝在他扶在地图上的那只手上,几乎是痴迷地瞧。   潘小园心中暗叫不好,扭头唤来两个小丫环,高声吩咐:“先带刘小娘子找个房间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吃饭,让她好好休息。” 第273章 包办婚姻   眼看贞姐儿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边岳飞浑然不觉, 微笑告罪:“本来不想胡乱叨扰,但你俩都从早忙到晚,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在府上,也来不及遣人问,只好不请自来, 师姐恕罪。”   潘小园忙说不怪不怪, 让岳飞坐下, 招招手,命人端来几个碗盘壶盏:“吃点东西。”   如今这府衙上除了依照武松之命常备美酒以外,也按女主人的吩咐,各种小吃零嘴供应不断,给来此歇脚见面的兄弟们以亲切的家的感觉。只不过准备的都是寻常市井吃食, 什么煮胡豆、炸馓子、熏肉脯、凉茶汤, 加起来一天的成本微乎其微。其中茶水是“东京茶汤王”独家免费供应的, 给钱人家也不要。   岳飞这一阵子驻守南薰门外, 跟士兵同甘共苦,显然也没太多好东西吃。左手一个糖饼,右手一碗甜茶,含含混混地说:“谢师姐。”   问他:“今儿怎么有时间来?”   岳飞身上责任重大。跟梁山、明教诸多精英将官相处日久,自身军事水平更上一层楼。像鲁智深、杨志这种中年军官,领兵打仗家常便饭,作战技巧早已成型,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而岳飞基础深广, 经验欠缺,此时便如扎根于肥沃土壤的小树,飞速汲取着土壤中所有的营养。   朝廷上下武官也很少见到如此会带兵的少年将领,他又不像大部分梁山好汉那样满身匪气,甚至开口能讲出几句仁义礼智信,见了皇帝也恭恭敬敬的。因此理所当然地被新君赵楷当做“先进典型”。赵楷不敢跟其他人多提要求,于是便找上岳飞,除了训练自己那几千人的正规军,三天两头的请他去别的军队里视察示范。   岳飞跟梁山大哥们熏陶日久,也知道爱国胜于忠君,但眼看着赵家父子纷纷成了阶下囚、人质和傀儡,其中颇多自己的功劳,心中毕竟有愧。因此对于赵楷的要求,能做到就不推脱,这段时间下来,可谓是忙得脱了一层皮。   岳飞听她一问,立刻答道:“小弟是……有些事……想商量……”   微一脸红,解释道:“是家里寄了书信来。”   岳飞父母俱在,居家务农,惦念这个从军的儿子,寄家书也不是头一次了。潘小园笑问:“怎么,家里有什么事了?”   却没听他答,再一看,耳朵根都有点红,袖子里摸出来皱巴巴的家书,似要给她看,却终究忍住了,慢慢收回袖子里。   “那个、家母……想让我……回家……”   她耐心洗耳恭听,听了半句,又没下文了。再一看,耳朵根子红到脖子上了。衣领缝儿里几滴汗。   从来没见小岳飞这么吞吞吐吐的说话。无奈笑道:“你要么别说,说了又不说清楚,吊我胃口好玩么?难不成你娘叫你回去娶媳妇了?”   岳飞微微低头,极小声“嗯”了一下。   潘小园大惊失色:“……我瞎说的……”   但见岳飞依旧不不言语,只是眼中为难,看她一眼,又把手上的家书揉来揉去,揉得更皱了。   眼中也出现了些微的红血丝。他自从幽州一役伤了双目,一直没有机会彻底静养,此时不免落下小小病根,每当情绪激动之时,双眼便红红的,让人觉得他时刻要落泪。   潘小园看他脸色,轻轻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有些失落,又觉得荒谬不已。   “你倒是……倒是……年纪差不多了……”   虽然印象里他还是那个朝气蓬勃十六岁少年,但那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带兵打仗为国立功,担的责任可比全国大部分男子汉还重。俸禄赏赐虽然不多,但足够养一家子人。更别提这年头早婚的不少,韩世忠老韩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两个娃的爹了。   心中为小贞姐儿默哀一秒钟。果然早恋没好果子吃。   “所以你要……请假回家一趟?”   岳飞轻轻咬嘴唇,“这边事情繁忙,本来是脱不开身的。但家母严令,小弟一向不敢有违,所以……所以……”   别人要做新郎官,哪个不是喜上眉梢兴高采烈;而岳飞并没看出多高兴来,反倒觉得非常时期,不太应该擅离岗位。   她心中一动,问:“所以……定了哪家的姑娘,多大年纪,人品相貌怎么样?”   作为便宜师姐,这种事怎么也得帮忙把把关吧。   岳飞却摇头:“小弟不知。大约是同乡的哪家女儿……”   她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这你怎么能不知道!”指指他袖子,“你娘在信里没说?“   岳飞有点奇怪,再摇头,“等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啊。家母说已经相好了,让我回去完个婚,再赶回来就成了,说是耽误不了几天。”   潘小园心里咬牙。岳母不仅管刺字,还管包办婚姻——虽然她知道,在当今社会里,包办婚姻才是主流,像她和武松这样的反倒是异类。   眼看岳飞一副乖宝宝样儿,完全不见了从军时的杀伐果决。她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说不出的烦躁。   “所以你请假回家不就成了?来问我做什么?”   岳飞难为情:“不想请假……这边军情紧急……但家母的意思,让我立刻就走……”   她笑了:“只是不想请假?”   请两天假,天又不会塌下来。岳飞要真盼着回家娶媳妇,早急着收拾东西了。   “也不是……我……想听听师姐的意见……听完再……再走不迟……”   人生大事,虽说父母做主天经地义,但他孤身一人难做决断,似乎找个女性亲友商量一下,更为妥当?东京城里信得过的女性亲友还有谁,头一个就想到来找她了。   问他:“你跟武二哥说了?问他的意见了?他怎么说?”   “……当然是叫我别回去。”   语气有些哀怨的意思,她也听出来了。武松直率是直率,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佳人在怀,反倒对小弟的婚事指手画脚,说出的话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况且岳母也不是他娘,武松也没义务向那位老阿姨尽孝。   潘小园思忖片刻,高声叫进来一个小厮:“去殿帅府找卢俊义卢员外,请他到南薰门外军营,暂时替一替岳统制的工作,帮他管半日的兵。”   卢俊义眼下在殿帅府养清闲,每日基本上都在著军法兵书,期待把他半辈子的经验传给后人。因此请他代半日岳飞的班,也并不过分。   再对岳飞说:“别怪我擅自做主给你请假——一辈子的事儿,你也不能光听武二哥的。自己花半天时间好好想想,总不会亏。”   岳飞舒口气:“多谢。”   反正时间充裕,给他身边堆满零食饮料,让他慢慢减压。   潘小园察言观色,也基本上明白他的态度了。让他回到家乡,和一个素不相识——尽管可能人品不错——的姑娘绑定一生,这是完全有悖人类天性,但凡对自由稍有追求之人,都难免对此有所排斥。   但岳飞父母的考量也可以理解。稚儿从军,生死由命,一个不小心就是天人永隔;大战前夕,召他回家娶个媳妇,幸运的话,能给他岳家留个种,不至于香火断了。   虽然这想法在她看来有些愚昧,但出发点是好的,自然也不能当着岳飞的面,说他父母的不是。   再说……她忽然想到,平行历史中,岳飞的“官配”到底是谁来着?难不成这次真的要顺应历史了?要是自己搅黄了这桩包办婚姻,会不会……引起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   随即心里自己笑话自己。剧情早就脱缰的一路狂奔,在这个世界里,潘金莲居然没让武松割了脑袋,孙雪娥居然嫁了小霸王,王矮虎居然被扈三娘切成了残废,梁山居然没被招安;更别提,宋徽宗都让他们踢下了皇位——已经说明了历史的完全失控。那个平行世界中虚无缥缈的“官配”,比得上现实中她小岳兄弟的一辈子幸福?   等岳飞吃得差不多了,才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姐姐只希望你无论如何选择,今后不会后悔,上战场的时候后顾无忧,不至于被你今日做的选择所拖累。”   岳飞点点头,耳根的红晕消了一半。听她这么一说,倒真像是做一个战术战略了。心中默默权衡一下利弊。   但还是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笑了。自己毕竟生活经验比他丰富了几年。   “好好,我替你说。方案甲,你就当回家探个亲,顺带多一个糟糠之妻。糟糠之妻倒也算不得什么,用不着你负多少责。你看韩世忠老韩,糟糠之妻甩在家里,就当没这个人,自己照样到处风流,想娶谁娶谁……”   岳飞一个激灵,赶紧说:“小弟不是这样的人。”   她嗤的一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人。   “那……方案乙,你回去娶个媳妇,从此家里多一个人孝敬你爹娘。你在外面征战,也可以多放心些。”   岳飞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可又说:“那跟雇个佣人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多少男人娶个媳妇就是娶个劳力,替自己向爹娘尽孝的。岳飞是厚道人,不一定愿意跟风如此。   见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打了一下自己手背,“却是我想得不周到。八叔年事已高,我出来这么久,也挣了钱,没想过给家里添些婢仆。”   潘小园赶紧安慰:“你别忘了,在京城的时候,自己尚且吃不饱饭。爹娘心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怪你。”   他点点头,下决心说:“我一会儿就派人回家送点钱去——也用不着大张旗鼓娶个娘子。”   她忍俊不禁,“就是。”   可家信的分量依然不可小觑。岳飞思来想去,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最要紧的因由:“可是,我娘说,那个,香火……”   依旧是谁也逃不过的“不孝有三”。岳飞也知道这话有些难为情般好笑,对着身边军营里一帮大老爷们尚且不太好意思说,何况是跟女子聊这些。但既然有姐弟的名分,也就不顾害臊,知道她主意多,见识广,不会笑话他。   潘小园沉默一阵不说话。岳飞小小年纪,人生轨迹几乎已经完全清晰:他注定是属于国家的,就算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家,乱世中也只能放在第二位。   倘若和他结伴的,是同样胸怀家国的侠女,志同道合互相扶持,自然是最理想的;但也知道这样的女子凤毛麟角。更大的可能性,岳飞的娘子将是万千普通女性中的一个,默默无闻地上孝公婆,下抚子女,忍受一辈子颠沛流离的生活。   公平吗?不太公平。但在国家危难跟前,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上什么呢?   潘小园觉得倒还不必为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孩子操心。自己还没有那么博爱的胸怀。论远近亲疏,自然是以岳飞的福祉为第一位。   指节轻轻敲桌子,思索着措辞:“嗯,这个,人伦大事,确实要紧……但是,你想想……你……怎么也得先……了解了解人家姑娘,再决定要不要她做孩子娘吧?否则万一……”   岳飞十分无辜地来一句:“我娘了解过了,说家世清白……”   “人家是跟你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娘过一辈子?打仗还要知己知彼呢,要是我塞给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说一句家世清白,你放心把手下人的性命交给……”   岳飞这下懂了,眼圈一红,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不成!”   赶紧拍拍他肩膀,一手敛起四溅的糖渣儿,“轻点儿,别给我砸坏了。”   岳飞窘迫,嘟囔一句抱歉。   站起来,带他到青草芳菲的小花园里,一走起来才意识到,岳飞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上大半个头。当年还勉强是个齐平,现在可真得仰视了。   也许……确实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   跟他推心置腹:“兄弟,你也知道姐姐我……这个,有点、嗯、那个……”   岳飞笑着替她说了:“离经叛道。”   “……差不多这个意思。总之,我对人对己都只一个要求: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假如你真想回去碰运气,这边的军务,我托武二哥给你照顾好,就算胡搅蛮缠,也不会让你的部队被慢待了;要是你……有那么一点点不想回,那我倒也有办法教你支吾,让令堂打消这个念头,既不失望,也不生气,更算不上你不孝。”   岳飞双眼一亮:“你不早说!要怎么办?”   潘小园哭笑不得。这孩子,原来只是担心他娘会失望!   笑道:“这还不好办!你娘只当你现在是个小队长,因此着急定下个乡里的亲事。我只要让朝廷再给你升升官儿,顺便再封赏你的父母,赏你几百亩田,让你光耀门楣。你们男女两家便成了门不当户不对,女家若是懂分寸的,自然会主动退出。到时你们再出些补偿就是了。这事儿还没成,也不影响姑娘的名声。就算他们不提,你父母肯定也得重新考虑……”   岳飞觉得这法子治标不治本:“那、那他们再给我找个高门大户的,怎么办……”   潘小园嘻嘻一笑:“相州乡里的高门大户,比得上东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只要派人胡乱散些风声,说……嗯,比如,说官家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谁敢抢……”   红娘不会当,应对催婚她倒是有一套,其中不少都是上辈子带来的经验见识。   岳飞脸上却红白不定。方才说这师姐离经叛道,遮莫还评价得轻了。   “那、那我也不能娶……娶什么公、公主……也没见过……”   她终于忍不住笑弯腰:“整个皇城里的公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谁知道是哪个!再说了,以你的官职资历,要娶公主还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儿,就算我一力撮合,朝中那些白胡子们也不干啊!——但乡间谣传哪会在乎这些,只要风声放出去,帮你挡个三年五载的不成问题。”   岳飞刚要拊掌赞叹“此计甚妙”,听到最后的“三年五载“,又犯愁了。   “那、那以后……”   “就算你娶不到公主,也只能算世事无常,朝令夕改,皇家心思谁敢揣测,没人会说你的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三年五载以后,风声过了……”   她差点就“以手抚膺坐长叹”,这孩子完全没有规划过自己的感情生活。   必须帮他开开窍:“你要是自己不拿主意,早晚还是被包办。趁这几年,赶紧多留意留意身边的好姑娘。要是你乐意,也可以让信得过的朋友帮你留意着。等你寻到了可心知意的,回去向父母一禀,二老都是疼你的,难道还会棒打鸳鸯不成?到时你也过二十岁了,婚姻大事自己参与做主,也算不上忤逆吧?”   岳飞一副醍醐灌顶的神情,只晓得不断点头:“那、那还得烦师姐操心……帮我这个忙……”   她一口应承。又忽然好奇,笑问:“所以兄弟你到底是中意什么样儿的姑娘呢?说来给我听听,姐姐帮你寻摸着——也得有事没事和你娘唠唠,免得她不知你喜好,只能乱点鸳鸯谱。”   岳飞被她灌输了一番“自由”、“主动”,也知道此事重大,脑子里过了一遍这辈子认识的所有女性,低下头,严肃思考了好一阵,红着脸抬起头。   诚恳说道:“我……我也没什么喜好……只愿她能……像师姐你一样最好……”   她心里猛一颤,头皮发麻,定定不敢接话。看他一双丹凤眼中热情洋溢,不像说笑。   这孩子口无遮拦……   “……或者像方家姐姐那样,或者像孙二娘、顾大嫂、仇女侠、梁氏姐姐,嗯,都是女中豪杰,若得这般人物相互扶持,共甘苦,同忧乐,那是小弟平生之幸。”   潘小园这才轻轻出口气,脸上依然有些发热。小小年纪胃口不小,还这么会撩,亏得其他几位“姐姐”都不在场。   谁知岳飞还没有停的意思,眼圈微红,继续憧憬:“……当然也得懂事,像师姐一样会烧菜,心善、孝顺,安贫,嗯,最好会些武功,不会也没关系,总之胆子不能太小,别太爱哭,不能怕打仗,但也别太暴躁,我不喜欢吵架……得识字,能跟我一块儿读书,能读兵法史书最好,诗词也行,最好也喜欢苏子瞻,不能迷秦少游。比我大点没关系,小的话不能比我小太多,最好能生得好看,皮肤白,瘦高个,不过别比我高,喜欢穿红的,声音要好听,爱吃鱼,不爱吃蒜……”   潘小园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做梦。   岳飞讲到口渴,这才告一段落,喝口糖水,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赧然笑道:“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 第274章 卫国公债   潘小园笑着摇头。梦想总是要有的, 万一实现了呢?况且, 要求再高又怎样,他配得上!   自己果断拍板:“这事就先这么定了。我负责张罗疏通, 给你封官加爵,派一大队人马,去你家乡宣读表文, 封赏父母, 购置田地, 给你家起个大宅子——保证做得体面真实。然后给姑娘家赔一笔厚礼,再派人散播风声,说你在京城让贵人相中……”   岳飞赶紧说:“全凭师姐安排。”   顿了顿,又忽然想起来:“这……这是不是得花不少钱?这是我的私事,不能浪费国家公款。”   要演这么一出大戏, 把岳母老太太哄开心, 的确要花不少钱, 更别提需要用到的人脉关系, 颇有些劳民伤财的嫌疑。   潘小园寻思一阵。虽然自己有权动用公款,但岳飞是肯定不会为了这种说不出口的私事而劳民伤财的。   让他暂候,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钥匙开了小柜门,捧出来整整齐齐地的一摞字纸。   “公款不合适动用,先拿私财来救急。岳兄弟,你别忘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岳飞接过一沓房产地契, 看了看那上面自己的签名,神色有些恍惚,仿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拥有这些财产了。   赶紧说:“这些是……是我暂时替你保管的……当时购置的时候,不方便都写你的名字……”   她大方一笑:“现在都归你处置。只要卖一处房,方才我说的那些,完全可以安排妥当了吧!回头我给你算算行情,卖哪处最合适。”   东京城的房价年年攀升,最近时局不稳,刚刚有所回落,这些房产跟买的时候价格差不多,算是尽到了保值的功用。现在卖一间也不亏。   而京城里房价奇高,这一套房款拿到手,足够让岳飞的老父老母成为风光灿烂的乡里首富。再加上几句似是而非的传言,谁还敢随便高攀。   岳飞感激不尽,一连声的谢了。   正说着,只听远处小厮一连串的“老爷”,却是武松回来了。一身的脏兮兮,灰头土脸的没法看。黑黝黝的脸庞上展开一道白牙,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今天调试火炮来着,声音吓死个人!你们有没有听见?”   东京城里有着几乎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火器,霹雳火炮炸响开来,其声如雷,烟雾升腾,有如天降惊雷。只是近来经济紧张,徽宗太上皇信任“天兵天将”远甚于信任科学技术,因此逐渐封存在库房里。此时重新一台台搬出来检修,不仅武松一个大男孩玩得入迷,潘小园一个纯外行,一听也便心潮澎湃,赶紧迎上去,笑道:“回头带我去看看。”   武松接过手巾,擦把脸,随后看到岳飞手里一沓字纸,随口问:“这是什么?”   岳飞随口说:“是师姐给我……”   说一半停了。他自己“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又见武松明显不知道这些财产的存在,敏感地嗅到一丝尴尬,明智地决定住口。   潘小园心中一哆嗦,但怎么解释才算厚道?总不能说——这本来是咱们夫妻共同财产,可惜让我婚前转移了,现在一文钱都不归你?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禁军如何?”   武松眼尖,早看见岳飞手里拿的是巨额地契,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巴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看得她慌忙低头。   再一霎眼,装没瞧见,开口便说:“禁军么,开始听话了。但伙食不好,没力气。”   她心里一甜,知道这便是不计较了,晚上少不得好好哄他。   也就不再纠结这事,转而跟着他忧心起来。随着战局愈发扩大,东京城的物价节节攀升,尤其是粮米价格,涨到了平日的三四倍之多。要让所有禁军士兵吃饱吃好,成本实在太高。   也不能强行从民间征收粮食,不然“统战”工作功亏一篑。   “——那其他兵马呢?”   宗泽作为开封留守,重新开始征召民间义军前来勤王,这段时间已有陆陆续续十几万人前来投奔——虽然大多数是老弱家眷——其中丁进、杨进、王善、张用等人,都是北方有名的侠盗,仰慕梁山泊的江湖名气,毅然决定由盗转兵,共同保国。还有淮西王庆,原本是占据州府的巨盗,这阵子生意惨淡,打家劫舍的收成越来越少,为了糊口,也自行“招安”,带了几万人,打算跟着朝廷混口饭吃。   但这样一来……   岳飞抢着说:“并非所有人都信任这些队伍,也不肯开国库,把禁军的口粮匀给他们。只好暂时用抄赃官抄来的钱养这些人。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但过一个月就难说了。”   她叹口气,再问一句:“太原府那边怎样?北边战局怎样?”   武松答道:“不妙。听闻东京政局有变,他们金国倒觉得是个机会,想趁机浑水摸鱼。细作传来的消息,已有小股金兵绕过太原城,侵犯到了京畿路。最多再坚持一两个月,我们这边必须派援兵过去。如今各地守军都向京城写信告急,求调神臂弩。”   金兵重甲难伤,行动又机动灵活。宋军又缺乏马匹,没有足够的重骑兵与之抗衡。唯有神臂弩能破金兵甲胄,效果非同凡响。   神臂弩潘小园知道,在当世算得上是远程大杀器,射程将近一里地,千百斤的力量,就算是精钢铁甲,也能穿出个窟窿,有时比火炮还威力还强。但是……   “神臂弩造价很贵吧?”   武松和岳飞一齐苦笑:“不便宜。”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归根究底都是钱粮问题。孙子兵法云:“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大宋藏富于民,发达的经济大多化作了精食细瓷、华服锦衣、园林字画、绝妙好辞;到了当代,征辽一役已经耗费了不少国力,再加上赵佶三十年如一日的作天作地,现在空有巨额国民生产总值,国库里的现金却几近告罄了。   倘若给个三五年时间,尚能通过调整税收、开源节流,将国库慢慢充盈起来;可现在连拖上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都知道潘六娘是理财好手,但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于是只是跟她说说而已。   岳飞忽然提议:“咱们能不能,那个……印点钞……”   潘小园赶紧摆手:“饮鸩止渴,现在不行。回头有时间我跟你解释。”   迅速一合计,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情,应是拿出钱来犒赏前来“勤王”的各地义军,让他们忠心为国效力,以免寒心。   没等她想出辙来,武松却似乎早有准备,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   “这是我和蒋敬几个人张罗着,今天早上刚刚印出来的——岳兄弟,趁你也在,你们一块瞧瞧,这样行不。”   潘小园接过来,一看便明了:“债券?”   以前在梁山上就发行过战争债券,眼下想到了故技重施。她喜出望外:“二哥也懂这些啦。”   “我本来就懂。”   撇撇嘴,不跟他争。眼前这一版“债券”,比起当年在梁山发行的更加精美细致。纸张用的是过去道君皇帝写字画画专用的绢布金潜库钞纸,四周印花压边,字迹略有凹凸,套色端正,油墨整洁——金大坚已经进驻国家正规库钞印造局,昔日的高仿制造商彻底洗白,从此以后专心原创,只出正品。   纸张顶端六个粗黑大字“大宋卫国公债”,下面几行瘦金体小字,写明是大宋朝廷发放,度支司监造,用于抗战卫国,面额几何,利息几何,约定持有人可以每年向国家支取利息,二十年后还清本金。   再下面是一层一层的防伪图案花押、波浪纹“水印”。金大坚在皇家印造局中显然发现了宝藏,乐此不疲地试验各种新技术。每张债券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防伪图案里还夹了几句名人名言,什么“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什么“国耳忘家,公耳忘私”;最底下是新君赵楷的偌大红印章,表明公债的信誉。甚至还有皇帝手书的一句话:“上下同欲者胜!”   她看得如醉如痴,脱口赞道:“妙!”   自己那点开了挂的小聪明只能算是纸上谈兵;这些国家栋梁们举一反三,设计出来的东西才真正契合时代,让人看了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把半辈子积蓄贡献出来“匹夫有责”。   而过去的梁山“山债”属于短期债券,一年后连本带息一并还清,简单粗暴;而此时的“战争公债”是长期债券,若是数十年后一并还本付息,财政压力不可小觑。因此有识之士们无师自通地发明出了“剪息”,也就是将利息分摊到每年支付,也降低了国债投资的风险,让债券持有人更加后顾无忧。   武松得意补充一句:“皇帝那句手书是我逼着写的。老百姓都认这些。”   免不得再把他夸上天,然后提建议:“这‘公债’既是面向贫富不等的百姓,利息上面可以多些变化。譬如兑换期限可长可短,十年的利息少些,三十年的利息多些;面额小者利息少些,面额大者利息多些;至于还款方式,倘若只限钱钞,那么利息便少些;倘若接受粮米、布帛、茶叶、盐铁等来抵款,那么利息可以多些……”   武松一样样听着,默默记在心里:“那么回头便叫人去修改付印。你帮我算算,印多少合适。”   潘小园却为难了。国库现有多少短缺,她自是心里有数;但整个大宋的臣民,有多大意愿购买“国债”,她心里说不准。   岳飞也听说过当年梁山发行债券集资之事,当即满怀希望地说:“咱们叫那些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都买!三品以上一人一万缗!七品以上的五千缗!九品……”   武松哈哈大笑:“不买怎么办?挨揍?”   岳飞眨眨眼,并没有反对。跟梁山大哥们混了这一路,有些思想也不免被拉低到了土匪境界。   武松还是笑道:“这个不成。能出得起这么多钱的贪官,大多数已经让咱们干掉了;剩下的忠心好官——找几个榜样还行。不见得所有人家里都有余钱。”   潘小园也忍笑提醒:“兄弟别忘了,等过几天,你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我看你怎么给大伙做榜样。”   武松奇怪:“他怎么还要升官?”都快比我官大了。   “嗯,迫不得已——回头和你解释。”   武松摇摇头。没听说过升官发财还带“迫不得已”的。但见岳飞居然也没反对,心里暗暗称奇。   岳飞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国债债券,忽然开口:“谁说我出不起钱?我——我可以做那个榜样。”   慢慢扬起另一只手中的一沓房产地契,讨好地一笑:“师姐你方才说……这些都、都归小弟处置?”   声音越来越小,也知道这个便宜讨得太大。   潘小园:“……”   覆水难收,红着眼圈点点头。   不是不心疼。但她潘六娘敛财挣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钱够花”的安全感么!再说,要是开封城沦陷了,要是国家都没了,这些地契不都成了废纸一张,谁还稀罕?   岳飞心中估算着房产的价值,再颤声确认一句:“我——真的——可以用?”   咬牙,“需要多少用多少。”   岳飞一蹦老高:“我这就去换钱!”   潘小园:“诶……”   真的一张都不给我留?   武松看看岳飞蹦蹦跳跳的背影,再看一眼泫然欲泣的潘六娘,眼神里再次意味深长。后悔了?   她黯然销魂地摇头。不后悔。就算这笔钱交给武松,多半也得让他不眨眼的花出去救国。区别在于,武松护短,好歹会给她留点下半辈子的吃饭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罢罢,反正也是从西门庆那里赚来的不义之财,早花完早干净。而且是用于如此高尚伟大的目标,说不定能让大官人在阴曹地府里少下两趟油锅呢。   “大宋卫国公债”火速发行。神武右副军统制岳飞带头认购了一百万缗,朝野为之震动。   岳飞往日里没少去各军串门,作为“先进典型”,向各级军官传授杀敌练兵的经验,眼下在禁军中威望日增。他这一豪阔出手,不论是领导还是基层都深受触动,开始跟风。   不仅是榜样的精神力量。很多人原本觉得国家已完,收拾东西准备南逃了,眼下听说岳统制砸了巨款——岳飞作战能力数一数二的靠谱,那么此举也必定不是头脑一热,那么必定是有信心打赢此战,才肯将身家性命押在上面。如此以来,摇摇欲坠的国家信誉算是被撑了起来。有那一百万缗保底,东京城的防务起码不是一个空壳了。   就连赵构也派人认购了十万缗。小屁孩被软禁在府里,梁山好汉们倒是觉得他武功底子不错,孺子可教,揍两顿之后也开始听话。于是派出“聚义司”副司长、梁山嘴炮担当——菜园子张青,像当年忽悠岳飞一样,给小屁孩灌输什么替天行道忠义双全,天天洗脑,倒把赵构洗出了三分快意恩仇的性格。在得到“绝对不会杀你”的保证之后,小屁孩开始试探着和梁山交好,还拿出自己府里的钱财劳军,期待着在新朝廷里得到“参政”的机会。   国债的发行买卖,理所当然由潘小园管控。把当年参与发行梁山“山债”的小喽啰聚起来,和朝廷度支司的小官小吏一道,官匪合班,进行了一整天的简单培训。最后拉出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若有疑问,我不在时,向这位小娘子请教就成了。”   贞姐儿脸发白,小声说:“我……我……”   “你不是都做熟练了吗!别有压力,干不好我会换人。”   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但跟数字打交道的时间不比其他大叔大伯短,况且还有着几乎永不马虎出错的天赋,不把她放在国债部门,简直是浪费人才。   但国债的发行规模和梁山上那次不可同日而语。好在度支司有现成的国家级对账单模板,拿来简单改进一下,聪明的学一学就能上手了。   贞姐工作之余,在对账单上看到岳飞的名字,感慨道:“他……那么有钱啊。”   潘小园微笑:“现在一文不名了。谁以后嫁他,啧啧,不自带三千贯嫁妆是养不起的。”   小姑娘听出她话有所指,满脸通红:“我不是……”   潘小园严肃说道:“岳统制人很好,可以做朋友,能帮衬就帮衬。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雇来干活儿的。十八岁之前不许想嫁人的事儿。要是因此工作有疏漏,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可不会手软。”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似无良班主任。但她向来脸皮贼厚,有些事儿觉得不该藏着掖着,不如说开。   小姑娘花痴不是罪过,但早恋误事,尤其是眼下国难当头,救国就是自救,时间必须花在刀刃上。岳飞都把包办婚姻给推了,自己手下的人总不能再三心两意。   贞姐也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全赖她扶持,不敢拂她意思,乖乖点头,一边想着,到十八岁时攒够三千贯,似乎有点困难? 第275章 物以稀为贵   武松也知道贞姐儿眼下在官府里做事, 还特地来看望勉励了一下。见小姑娘出落得愈发伶俐, 第一反应是,六娘以后没那么辛苦了。军事上的任务, 有众兄弟帮忙分担,政治上有各朝廷大员配合,而经济方面靠她一人力挽狂澜, 再多一百个帮手都不嫌多。   贞姐连忙放下手里的笔, 站起来打招呼。她年龄渐长, 如今倒不怎么怕武二叔了。只是武二叔变成了六姨她姑爷,便不知该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遵循旧制,小声叫道:“武二叔……”   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前几天刚进京的,秦桧……”   武松却表示明了, “知道。这几日好几个兄弟已经跟我说, 秦中丞派人把他们老小都接来团聚了。”   潘小园默然。秦桧做的好事众人皆知。又忽然心中起念, 吩咐贞姐:“能不能查到秦桧秦中丞有没有认购国债?”   贞姐手捻单据, 飞快一扫,答道:“有。前日朝堂上‘集资’时,当场认了一千缗。昨天又派人专程来度支司,买了三百八十七缗,说是又从家里找到些积蓄。”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姿态做得如此漂亮。先积极参与,大方出手,然后又有零有整的买了第二次,似乎是为了支援卫国战争, 俨然已是倾家荡产。   但她又不是没去过秦桧家里。单是那小院子就精美瑰丽,再加上王氏说漏嘴的那个“比皇宫还好看”的大花园,拥有这样府邸的人,家中积蓄只有一千三百八十七贯钱?   当年武松被通缉的时候,人头还值三千贯呢。秦桧这点“积蓄”,半个武松都买不起。   果然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下,不得不露出些真面目。跟风站队、巴结上官,对自己有利之事不吝啬花钱,但在“买国债”这种得不到短期回报的集体行动中,似乎就不那么大方了。   他可没想到,潘六娘手下的小账房,居然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想不到,会有人时刻惦念他,专门查他一个人吧。   这事记在心里,嘱咐贞姐别乱说。   毕竟像秦桧这样,只是象征性出资的朝廷大员不在少数。民间百姓里,多半也只是称赞岳飞等人的慷慨解囊,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拿半辈子的积蓄换一张精美的纸——纸上的字儿也不认得呀!   到底是新事物,不太容易被人接受。潘小园觉得需要出动“宣传部”了。但以萧让为首的“传令司”大部分人,眼下都忙着对宪法草案进行最后收尾。吴用更是带着一班“聚义司”兄弟,忙着给各处来勤王的义军们进行洗脑教育,大谈替天行道的爱国主义精神。   明教诸军更是压根不认“国债”。方貌明确表示,只出力,不出钱。派兵试探北上,解了赵州、辽州几次围,缴来大批金军粮草,赢得百姓交口称赞,同时自己也充实了实力。   一支战力极强、战功赫赫的独立武装,在眼下的卫国战争中不可或缺。于是也就不强求他们在钱财方面为国分忧。   潘小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召来左右,小字条上刷刷写个地址,吩咐:“给我把这个人请来。”   乔郓哥在那张紫檀木八仙太师椅上,坐立不安一阵子,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嬉皮笑脸问道:“嫂子,我那干闺女——哦不,干外甥女呢?”   潘小园端起盏茶,不疾不徐地轻抿一口:“养着呢!据说已经十斤了,你孙嫂子不让别人随便抱,你去的时候备个红包。”   郓哥十分自然地笑着接话:“生意惨淡,这几天没几个人买杂货,你瞧小的糊口都成问题,衣裳破了都没钱补,袖口都烂成这样了——哪有红包!”   笑了:“把你的铺子关了!给我做事,我给你发工钱。”   郓哥早就等着这句话,双脚一并,忠心耿耿地答:“是!”   潘小园从袖子里摸出几张“国债”样本,拍在面前茶几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郓哥拿起来仔细看看,一边摸脑袋,一边捻纸,不一会儿几张债券就油光锃亮。   “……不是说叫什么‘公债’?老百姓都说,是朝廷变相收税呢,好在不是强买强卖——照小的说,嫂子你们比原先那个朝廷爱惜百姓。”   潘小园哭笑不得:“你坐下,我给你上上课。”   郓哥并没有经历过梁山融资发债的那段时刻。他脑子再灵活,也不过是个金牌销售员的底子,没法自行想出这么多宏观经济的大道理。此时听潘嫂子娓娓道来,觉得醍醐灌顶,柳暗花明。钱还能这么玩!   “嗯,朝廷……借钱……定期还款……每年给利息……要是不还怎么办?”   “天子一诺千金!听说过发出的圣旨又收回去过么?要是连官家都不可信,还能信谁?”   郓哥却不买账,嘴一撇,破锣嗓子开始控诉:“官家当然不可信!去年我卖东西收的还是加一税,说好了十年的经营,今年开封府空口白牙,给我涨了七成!不然就不让开店!你现在让我买什么公债,我看十有八九官家会赖账!今年给了利息,明年不见得给!不敢信!”   潘小园没辙。朝廷的公信力确实让人祸害得差不多了。在文武百官眼里也许是神圣不可侵犯,但在寻常百姓眼里,也许就是个常年耍赖的小孩子。   郓哥却机灵,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既然是嫂子你主持发行的,我乔郓哥再不信官府,也不敢不信嫂子啊。但光我一人信不算数,你要让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信你……这个,嘿嘿……我看,有点儿困难……”   油嘴滑舌,把其中阿谀谄媚的部分过滤出去,倒是大实话。   “那,依你看,这东西怎么才能推销出去,让百姓们买得心服口服?”   郓哥知道这便是面试了。说得好了,下半辈子衣食不愁,再也不用开杂货铺。   “给我一个时辰想想。”   “好。来人!上茶上点心。”   ……   郓哥文化水平不高,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又管潘小园要了一个文书匠,一边思考,一边口述,一个时辰下来,厚厚的一大沓“企划案”。   潘小园慢慢翻着:“你能做到?”   “嫂子给我经费,让我自己雇人手,我保准把积压的公债全给你卖出去。”   心里是相信他的。回想起当初这小猴子在阳谷县卖雪梨的日子,那时就让她看出一颗冉冉的商界新星。眼下几年过去,本事渐长,也该是他这颗新星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敲打一句:“这可不是开玩笑。夸下海口做不到,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郓哥嘻嘻笑:“要是做到了呢?”   “七品以下乌纱帽随你挑。”   郓哥倒抽口气:“嫂子,你这叫卖官鬻爵,犯法的。”   “那又怎样?法是我写的。”   “……”   玩笑归玩笑,乔郓哥的推销天分在卫国战争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以至于多年以后,乔老太爷坐拥全国连锁乔记杂货铺,闲时喜欢捋着白苍苍的油头发,跟一群儿孙们回忆往事:“想当年,爷爷我……”   首先召集这几个月经营杂货铺攒下的人脉,市井巷陌里安插了一批“托儿”,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出门直奔交引铺中的债券代售点,神秘兮兮地带回些东西,藏在袖子里不让人看。有人问的时候,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老百姓们虽然战争阴云压顶,虽然天天盘算着要不要南逃,但该过的生活还是要过,甚至由于是在战争期间,而格外相信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见了那个卖帽子的老黄了么?他今天也去了!去的时候包袱里沉甸甸的,还叮当响,装的是钱!……回来的时候那钱就没了,可是他倒还挺高兴,还吹口哨……”   慢慢的,大伙聚集到“代售点”外面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门口竟有几十个排队的,都拎着提着一包包银钱,望眼欲穿往里看,不辞辛苦地站着等。   当然,这其中一大部分是郓哥花钱雇来的托儿,专门负责排队,营造一种抢购债券、人满为患的错觉。   自古物以稀为贵,既然那么多人都凑热闹,总不至于是坏东西。   风声慢慢散出去了:这是朝廷发行的“限量版”战争公债,只要认购,每年返还百分之三的利息,到期一并偿还本金,稳赚不亏!   有那懂行的生意人,压低声音跟周围的人分析:“譬如我花一百贯买了公债,朝廷每年给我三贯钱,十年就是三十贯,到了第十年上,连那一百贯也还给我,我便是一百三十贯到手——这不就是钱生钱么!诶,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我也是走关系才买到的……”   发行的“公债”,只有十分之一投放了市场。越是有稀缺性的东西,越能激发人们的购买欲望。一开始是郓哥雇佣的“托儿”在不辞余力地介绍。等过一阵,老百姓就自发开始传说了。   “这世上真有钱生钱的好事!一百贯变成一百三十贯!——这不就相当于给我们老百姓发钱么!”   还有人为官家这种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发钱”行为找到了理由:“前阵子鞑子兵打得凶,不是说割地赔款么,搜刮了民间那么多钱财。现在新皇帝坐了天下,估计是觉得对不起咱们老百姓,因此把钱还回来……当然不能直接还,那不是扇太上皇的脸么!所以只好用这种迂回方法……”   “不不,你们都错了。其实是官家为了抗战保国,专门做的功德!等过一阵,说不定还要大赦天下哩!”   “那、那为什么先让咱们交钱呢?”   “这你就不懂了,据说是泰山里挖出了聚宝盆……放进去的钱,得沉淀个三年五载,吸天地之灵气,才能变出钱来……不是一日之功……怎么能让老百姓随便去呢?官家当然要垄断……”   以郓哥有限的见识,自是编不出这么多歪理邪说,老百姓的民间智慧不容小觑。   当然在具体实施过程当中遇到诸多阻力,远远没有想象中顺利。但这些潘小园也都放手不管。郓哥知道自己这回参了大赌,不成功便成仁,反倒比潘嫂子还要上心得多。一旦发现某个伎俩没有用处,或是适得其反,马上转换战术,想出更迷惑人的阴谋诡计。   有了稀缺性和谣言,最后一步,就是将买卖公债的行动赋予正当性和高尚性,让老百姓花钱花出风格,花出品位。   剩余十分之九的债券,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投放市场,伴随着响彻市井的口号。   “买国债,保国家,打退北鞑子,大家分钱花!”   “公债保安生,支持子弟兵!一贯钱养一个兵,他上战场我立功!”   “欲抗金矢镞,须造神臂弩,只要十五贯,我给国家捐一弩!”   “城头霹雳炮,其实不难造,凑够百万钱,敌兵轰上天!炮台炮座写我名,论功行赏我有份,不识字也有功名!”   童谣传到潘小园耳朵里,连忙派人去敲打郓哥:“喂喂,有点过了啊,这叫虚假宣传,买国债不附赠功名!”   但心中也不仅佩服乔郓哥的创造力。把一张张没分量的纸,具象化成为士兵、弩机、大炮,不失为争取民心的最好办法。起码让老百姓知道,这些钱被用在了什么地方。   郓哥的推销手段层层递进,不出几日,整个东京城上至富豪,下至小贩,掀起了购买救国公债的狂潮。广告词一天一变。   贞姐儿的工作量骤然提升了好几倍,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记录债券的销售状况。   小姑娘累得眼圈发黑。潘小园心疼,连忙调来三五个脑子伶俐的小吏在她手下帮忙。贞姐倒没有怨言,只是不解:“怎的突然卖出去这么多?”   及至听说是乔郓哥的鬼主意,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这厮专门投机倒把,不干好事!”   刘贞姐儿自从见识了岳飞小哥哥的风采之后,对这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逮着机会就得埋汰两句。潘小园把这俩人的“办公室”安排得隔着远远的。   这会子听说是郓哥负责公债的营销,贞姐儿更是一百二十分的细心记录,唯恐找不出他的漏洞错处。   还真让她找着了。过不多时,贞姐积极报告潘小园,说听手下人议论,国债价格居然水涨船高,生出了“二级市场”,一百缗的面值,生生被无良中间商提价到了一百一二十。   潘小园听得浑身一哆嗦。这时候可不兴溢价购买。连忙把郓哥叫来,让他适可而止。   知道这小猴子定然在其中玩猫腻,旁敲侧击说一句:“要是有谁囤积债券,炒高价格的,发现了一律砍头!这年头不太平,你虽然算我的手下,但若是其他部门的官兵上门查抄,发现你有什么不法之举,嫂子我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郓哥喏喏连声:“嫂子你说什么呢,小的不敢!”   紧紧盯着他,盯到他浑身冒冷汗,才微微一笑:“谅你也不敢。回去歇着吧。” 第276章 火枪   公债换来的现金, 马上便投入使用。一半分发下去作为军饷, 另一半分到各个部门,加紧制造强弓硬弩、宝刀利枪、以致威力无穷的霹雳火炮。   潘小园第一次登上城头, 观摩了宋军中的“大杀器”霹雳火炮。看第一眼就愣住了:“……这是炮?”   和她印象里的大炮完全不同。没有炮筒,更像是个大型投石机,将点燃的炸药包远远甩入敌营。可想而知, 威力虽然不会小, 但准头也不可恭维, 真正能大规模杀伤敌军的炮弹,也许十无二三。起到的震慑作用多于杀敌之功。   她心里暗潮汹涌,难道自己就要成为火器改进第一人了?   负责火炮的将领是梁山“轰天雷”凌振。她凑过去,小心翼翼的提建议:“……要是给火炮装一个炮筒……”   谁知凌振并没把她的想法当做石破天惊,而是十分了然地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容易, 小弟我试了十年啦, 就没做出过能连发十枚弹药以上的炮筒。”   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 随口问:“为什么?”   旁边几个“火药窑子作”里的专业工匠七嘴八舌地答:“开始是用生铁做炮筒, 可射不得两三次便要坏掉。有时候弹药威力大了,炮没发出去,自己人倒先给炸伤了!——后来也试过钢、铜,都不中用,朝廷又不给拨钱试验,只好搁下了。那筒炮的图纸,眼下还在库房里生灰呢!”   潘小园恍然大悟,暗暗可惜。古人的聪明才智早已超过了她的小聪明。管状火器早就被构思了出来, 然而由于冶金技术还不成熟,造不出足够结实的金属炮筒,“钢炮”“铜炮”的设想这才因而作罢。国家安定日久,军费年年不足,火器这种“奇技淫巧”又不是朝廷的重点扶植项目,因此没人专门拨款研究这个。以至于眼下的北宋时期,中国的火药技术尚且处在世界前列,可没过几百年,慢慢的就被西方超过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怎么能不发展火器。她这点主还做得,果断决定:“火炮营再加三倍的拨款,若能造出经久耐用的炮筒,每人再赏赐三千贯。另外,炼钢炼铜……”   大宋似乎没有专门的“冶金”部门。从来都是作坊里炼出什么钢,“火药窑子作”里就采用什么钢。但她知道,冶炼金属之时,各种微量元素的配比稍有调整,成品的硬度强度也许就有天壤之别。   自己不是又化学专家,这事找谁好呢……   一拍脑袋,现成的魔法师近在眼前。   派人去城内延庆观,半拖半拽的把公孙胜请了来。   “道长先别炼丹了。你要是能造出炸不坏的炮筒来,我上奏皇帝,让他在全国各地修一百座道观,全都奉你为开山祖师。”   公孙胜念叨着什么“无为而治”,开始还想脚底抹油,听到她后半句,手中拂尘一僵,骨骼清奇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女施主……此话当真?”   不就是开设化学专科院校,自然是多多益善。她极其肯定地一点头,随口画饼:“嗯,到时在终南山风景优美之处给你置个山头,供你随意授课收徒……”   公孙胜老泪纵横:“我年轻时曾云游终南山,叵耐那山里的贼牛鼻子看我落魄,连顿斋饭都不给,我当时就暗暗立誓,以后一定要把他那道观给买下来!……”   魔法师年轻时云游各地,神神叨叨大变戏法,自然十分不受待见。把潘小园刚才话里的“终南山”换成任何其他地名,其实都能勾起他一番血泪史来。   于是公孙胜就正式进驻了“火药窑子作”。上任头一天,把工坊里供奉的火德真君挪一边去,改立了三清像。   然后细细向工匠们询问了霹雳火炮的制作原理。当听说无法制作管状火器的关键在于造不出结实的炮筒时,公孙胜捋了半天胡须,忽然另辟蹊径地说:“那是火药威力太大了!把火药减少一点不就行了?”   外来的和尚不会念经。众工匠哭笑不得:“道长,火药减少了,还怎么杀敌?若是一枚炮弹只能杀一两个人,咱们还不如用弓弩呢!”   公孙胜想想也是,抱怨一句,自己埋头去生炉子了。   一天之后,潘小园接到“火药窑子作”里公孙道人送来的“快递”,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只是公孙胜为了研究“霹雳炮”而做出来的模型。用陈年毛竹削成小巧竹筒,中嵌铜丝勾合,里面装填少量火药,再进行试射,以找出炮筒破碎的临界点来。   公孙胜的实验暂时没有成功。然而潘小园盯着这缩小了的炮筒模型,一只手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怎么觉得如此眼熟呢!   竖着端起竹筒,闭一只眼,瞄着门楣上“厚德载物”几个字,扣动想象中的扳机,口中轻轻叫道:“砰!”   随后听到门外一声喝叫,一个身影急速飞进来,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武松灰头土脸站起来,一眼看清是她,委屈到姥姥家了。   “我以为是谁用暗器偷袭呢!你这是拿的什么?又干嘛冲着我?”   潘小园一头冷汗,连忙赔笑:“这……是……”   总不能说,这是一柄尚在雏形中的……火枪?这里头要是点燃了火药,方才自己就是谋杀亲夫未遂了?   武松将她手中的炮筒模型拿来看一看,也明白了,笑道:“你不会是想——将这东西拿在手上杀敌吧?”   “为什么不行?”   “危险。炸伤了自己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让公孙道人改进一下,确保那火药不会往后发射就成了。是兵器就都有风险。使刀的还可能把自己割伤呢。”   武松不服:“我就没伤着自己过。”   好好,我信我信,但是,“二哥你瞧,我又不会刀枪,又不会暗器,力气也小,万一遇上紧急状况,手里有这么个发射火药的东西,起码能吓唬吓唬人。”   武松自然也熟知“手持式火炮”的厉害,接过来,饶有兴致地检查了一圈,举起来试着瞄了瞄,然后在炮筒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幸灾乐祸地念:“公孙道人的字条。说研制金属火炮花费巨大,他已经炸了三十多个丹炉了,请女施主再拨些款项。”   潘小园哭笑不得。再看看手里这枚作为模型的“火枪”,知道科学技术是用钱堆出来的。   但若真能研制出金属火炮,至少在面对金兵是不会畏如蛇蝎。甚至若是能做出防身用的长枪火铳,那自己的小命就多了一百二十分的保障。   因此这钱不能不花。跟武松说:“你陪我来。”   当初在东京城内外藏的几千两黄金,让燕青祸害了一千两,毕竟还剩下一大部分,都藏在白矾楼;她琢磨着,拿出来一半救国,剩下的一半,自己和武松下半辈子就算天天胡吃海塞,也够用了。   用这些私财——而不是公款——暂时来资助公孙胜研制“火枪”,也免了旁人的质疑和不满。   决心已定,拉上武松,踅摸到久不光临的白矾楼密道,钥匙一开,呛了喷嚏,里面一片尘土,脚底下积了一层薄灰。   看来自从她离开,倒没人擅闯此处。轻手轻脚摸到松动的楼板,掀起来,慢慢把里面藏的金块取出来。   几个月没摸到整块金子,此时从身到心感到无比充实。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板壁上的小缝,洒在金块边缘,黄金便显得格外耀眼。   武松在旁边看得有趣,上下瞧瞧,问:“过去你……天天走这里?”   她笑:“也不是天天走。当初李师师住在楼上,一层二层人员繁杂,人多的时候才用得上这条道。若是人少,有时也直接走正门。”   “怎么发现这儿的?”   她一边装金子,一边随口答:“钥匙地上捡的。董蜈蚣当时也在。”   武松何等老江湖,哪能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眨眨眼,故作委屈:“糊弄我。”   这人如今也学会了些油嘴滑舌,每当他一脸无辜抱怨什么的时候,总能提醒她一件事:武二哥再凶再横再讨厌,从来没在她面前编过假话。   她微感愧疚,拉过他手,实话实说:“去年史文恭在京城藏身,钥匙是他悄悄送来巴结我的。”   武松本来一脸严肃,被她最后四个字逗乐了。她自我感觉还挺良好,真当谁都抢着巴结她呢!   “没给你惹什么事吧?”   “要是有,我能好好儿的去梁山找你?”   武松不说话。帮她把装满金子的小包袱拎起来,掂一掂。   似是不经意的,忽然说:“方三大王和我,还有宗泽宗相公,这阵子联名发江湖帖,号召江湖人士前来勤王。保国为民乃是江湖大义,就算有什么新仇旧怨,国难期间一律不许追究。若是和梁山有过节的,只要肯来为国卖命,往事一律勾销。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上都响应了。山西任原是相扑近战高手,曾放出话来要打遍梁山,前几日带着几百个徒弟来了,我让兄弟们休要跟他为难,好吃好喝的招待;淮西王庆与明教方腊素有嫌隙,但也带着孩儿们来了。我亲自去说合,让他们两家解了多年的怨仇。”   武松很少跟她发表这种长篇大论。她“嗯”一声,一时间没明白他说这些江湖事务的用意。   武松知她没懂,放慢语气,补充一句:“就算没条件来打仗的小帮派小角色,也大都送了信来,表明了支持。那些既没赶来、也没送信的,多半已经被金兵招降成了伪军,往日是江湖同道,往后就是战场上的敌人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这下听出他的意思了,抿了抿嘴唇,毫不犹豫地接话:“那是自然。汉奸比敌人更可恶,若是遇见了,千万别手软,最好一炮先轰死。”   武松微微冷笑一声:“那就好。”   长身而起,拎起一袋金子,一手拉住她手腕,“下楼小心。”   走没两步,踏到地上的楼板,脚底下忽然微微晃了两晃。   武松立刻警觉,将潘小园往后轻轻一推,“谁?”   楼板底下吱呀有声,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闷闷的女声隔着地板传过来,声音里带着些讽刺的笑。   “哟,武老板给全江湖都发了帖子,可没把我们这些下水道的耗子当回事儿啊。”   声音飘飘荡荡。潘小园一惊:“水夫人!”   按照以往的交情,水夫人眼下是友非敌。可她这话的语气却不太像寒暄。这好几个月过去了,不知道风门有何变故,也不好贸然上去攀交情。   武松倒还记得这人,淡淡应一声:“料想诸位不太愿意上地面,在底下独善其身便好,也免得平白伤亡。”   按武松的标准,这话说得算是十分委婉了:你们风门里一个能打的没有,何必去无谓拼命?   水夫人冷笑一声,还没接话,潘小园连忙开口挽救一下关系:“夫人请上来相见。”   “潘老板的地盘,不敢随意涉足。”   潘小园心中一动。不知当初他们跟史文恭是如何约定的,这段楼梯自从归了她,风门确实不曾擅入一步。   那便隔着地板问候一句:“自上次一别,深感夫人相助之德,一向无缘再来相谢。眼下局势想必你们也清楚了。若是愿意合作,跟一众江湖朋友同做大事,我们随时恭候。”   水夫人笑道:“倒还是潘老板知道疼人——不怕你们笑话,敝处最近生计确实不怎么样,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倒是不介意找点活儿干。”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风门经历了上次的沟渠大搜捕,想必伤了些元气。而她方才意识到,最近的“靖难”政变,完全打破了东京城内的官匪生态平衡。风门原本就是在官府的默许下才能存活的,眼下想必是失去了“保护伞”,加上城内整体经济低迷,因此也开始缺钱花了。   水夫人的隐含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给饭吃的就是老板。要是潘老板不给活路,那他们也不介意去找其他东家。   好歹也共患难过——虽然被他们坑去不少钱财。但就冲他们从没擅闯密道这份“职业操守”来看,还是可以再合作一下的。   武松不是刚刚表了态,只要为国卖命,大伙就都是朋友,什么恩怨都不计较。水夫人在底下,想必是听到了这一句定心丸,才敢大胆开口接头的。   武松忽然说道:“你们风门的落脚地不止东京一处吧?在其他去处,有没有分舵什么的?”   这一问没头没尾。潘小园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武松开门见山,直接说:“旁的事想来你们也做不了。传递消息、扩散风声总行吧?最近朝廷发行的卫国公债,你们有关系网,在南边其他市镇里也说道说道。”   潘小园这才明白,喜出望外。二哥脑子有时候还挺活泛。   连忙补充:“对!若是做得好了,回头来找我支报酬。” 第277章 物价   能动员的江湖势力都动员起来。潘小园每天“日理万机”, 一面敛财,一面流水价的花钱。她觉得自己经营的不是国库,而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一根管子往里注水, 一根管子往外放水, 天天提心吊胆,唯恐有枯竭的时刻。   可在忙碌的缝隙里, 心中偶尔也闪过一个念头。   这段时间东京城虽然暂时安全, 但北部州县时有沦陷, 战线在一点一点向南推进。虽然联军方面派去了不少救援,但毕竟良将难得, 无法顾及所有地区。有些村镇里的守军实在不堪一击,未等救援赶到,已经全部投降哀哉。   有一次岳飞应援不及, 徒劳而返, 失望至极之下, 忍不住悄悄评论, 若是能多几个会带兵的将领,哪怕若是史文恭驻守在彼,情况不会那么糟糕。   可是史文恭其人已经失踪多时,江湖上销声匿迹,没听到一点风声。若是按照武松的推论,这时候还不站出来保家卫国,甚至不表态站队的, 多半已经成了汉奸,或者在成为汉奸的路上——在和金兵的无数次简单交手中,这个推论已经被多次验证准确。   于是她也得做好准备。万一史大师兄真的以带路党的身份重出江湖,那么谁都不能再念旧交情,必须毫不手软地把他绞杀,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当然梁山众好汉是十分乐意这样做的。   而她自己呢?下下狠心,假装没认识过这个人吧。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便慢慢不再担忧。这日在度支司忙了一早上,回来在驴车儿上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街巷,把那小毛驴吓得一拱。那车夫经验丰富,也就赶紧停下,等待鞭炮声响过。   潘小园探头往外一看,只见是个富户家门口张灯结彩,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几个家丁眉花眼笑,正把一个描金拓红的匾额往门楣上抬。衬着旁边的花红锦缎无一不光鲜,倒像是做喜事了。可若是做喜事,如何不见新娘子的踪影?   仔细听听旁边百姓议论,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那富户是因着一口气认购了一万贯国债,按照郓哥编的打油诗,折合成整整八门霹雳火炮,让周遭百姓惊羡不已。开封府更是派人送来宗泽亲手题写的匾额“拥军之家”,这会子正郑重其事地往他家大门上挂。   七姑八姨们指着远远城头上林立的黑黝黝炮架子,笑道:“看到没,从大杨树梢底下左数,那八门炮,便是唐员外捐的!炮筒上刻着他名字哩!诶,据说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去开过光,保准一打一准,每发一炮,轰死一百个金兵鞑子!”   路过的、围观的,三教九流啧啧称奇。鞭炮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唐员外”瞬间成了市井里的传奇人物。   潘小园捂着嘴暗笑。郓哥也真敢玩,可惜文化程度不高,再铺张的排场,都盖不住一股暴发户的土味儿。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他还当是县太爷给乡贤题匾额呢!不过宗泽居然也配合——难以想象白胡子宗泽挥毫泼墨,题写什么“拥军之家”情景。   更是连“大相国寺开光”都搞出来了。也难怪,大相国寺在政变当日,被鲁智深烧了一小半,此时亟需钱财修复,善男信女们的供养不够用,只得向公家低头,干起了“有偿开光”的活计。不用说,也是郓哥搞出来的新花样。   虽然看似粗俗可笑,但芸芸众生们还真吃这一套。一路走过去,“债券认购点”永远有人排队,购买国债俨然成为时尚之风。就算不能像富豪员外那样一掷千金,出手就是几门大炮,但花上几贯钱,给城头的神臂弩加个零件儿,给禁军小伙子们添把刀,中产以上的百姓们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在一点点升起来。   到了府衙门口,下了驴车儿,照例几个小厮迎上来。如今府衙里自带的丫环小厮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只留了五六个机灵懂事的,偶尔使唤。   百姓们也慢慢知道,府衙里的“相公”和“夫人”换成了两位亲民的草根,再不会有恶犬守在门口,也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于是门前慢慢热闹起来,挑担子摆摊的小贩也聚起来了,门口广场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市集。   潘小园想起武松昨日随口说想吃白煎羊肉,正瞧见不远处开着个屠宰肉铺,便也懒得使唤下人,自己过去,叫那卖肉的称三斤羊肉。   一包肉到手,才目瞪口呆地惊呼一声:“什么,要七贯钱!”   那卖肉的搓着一双大油手,嬉皮笑脸:“娘子是足不出户的贵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脸一沉,朝那卖肉的说道:“敲富户么?别以为我没逛过市场,米两百钱一斗,布六百钱一匹,猪肉一百五十钱一斤,羊肉贵些,但也贵不过五百钱,这还是当日新鲜宰的——三斤羊肉,你管我要七贯?”   那卖肉的见是行家,态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儿的笑:“嘿嘿,娘子说的,那是半年前的物价,娘子不知近日城内各物涨价涨得多厉害?你去满东京城的粮米店逛一圈,能找到两贯一石的米,小人给你磕头!——娘子休要固执,小人这羊肉两千钱一斤,如今已是良心价,给娘子抹了个零头。娘子若不信,换个肉铺看看,或者明儿再来,说不定要涨更多哩!”   潘小园见他不像说笑,自己心里一虚:难道自己已经如此脱离生活了?   问身边小厮:“现在白米多少钱一斗?”   五六张嘴巴齐声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贩,一斗米能六七百钱买下。”   还有人见她和善,凑过来说:“方才见到那个唐员外,家里本是开粮店的,这会子说是避战乱,派人大批收购粮米,眼看着粮价蹭蹭往上涨,底下小摊贩跪下来求他,都不往外卖!——像这样的大户,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说,这价钱能不涨么!可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   更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夫人也赶紧多买点粮食存着吧。听说河北东路那边战况危急,黄河都要决口了!往后没吃的……”   她恍然如梦。回到府衙,叫来昔日的市场调查员董蜈蚣:“给我把京城里的物价,粮米、肉蛋、布匹、茶盐,按老规矩给我抄录一份。”   ……   拿到详细的物价清单,她才终于真正相信,方才那卖羊肉的竟没骗她。   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不外乎每年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至于“战争时期物价飞涨”的荒诞奇闻,什么扛着钞票买馒头,十万银元换火柴,只是在历史课本里见过;来到这个社会以来,虽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货膨胀,但已经习惯了固定的物价。   而眼下大战在即,北方边境千疮百孔,各地粮食供应都出现了缺口,东京城向来是靠各州府输送物资来维持运转的,只消一个谣言,只消一处货品供应不足,都会引起局部地区的百姓恐慌,人们大量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更是给了奸商们可乘之机。   大肆散布不实消息,今天这个短缺,明天那个断货,趁机疯狂收购粮油布匹,抬高价格,才造成了东京城物价的一路攀升。   潘小园一头冷汗。幸亏当初打消了增发货币的念头。否则物价更是一路野马奔腾,还没等到金兵打进来,东京城自己得先乱了。   也有点想通了,国债的顺利销售,并非百分之百都是郓哥的功劳。物价涨得飞快,现金越来越不值钱,就算买成粮米也维持不了多久;而国债的利息是可以用粮食、绢帛、茶盐等物资来抵换发放的。于是将余钱“存”在国债里,反倒可以勉强抵消一点点物价上涨——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选择最利于生存。   而如唐员外那般的不法奸商们,哄抬物价赚来巨额利润,再用于投资国债,获得稳稳的利息收入——这不明摆着薅国家的羊毛吗!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钱财被高物价“搜刮”走了,投机分子们稳赚不赔。为了迫在眉睫的战争,这股歪风邪气必须杀一杀。   她下厨,一边洗羊肉,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厨房里有厨娘殷勤接过来:“何劳夫人伤手,让我们来就成了。”   她宝贝似的把羊肉捂怀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七贯钱呢,别让人做坏了。   过去在阳谷县时不太喜欢烧饭做菜,嫌耽误她赚钱的时间;可如今呢,烦劳的文书工作中腾出时间做点吃的,反倒是减压了。   但还不忘了应用一点点官太太“福利”:“给我烧水。冷水用起来扎手。”   几个下人纷纷掩嘴笑。过去曾有农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说那皇上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皇上锄地,用的一定是金锄头;皇上挑粪,用的一定是金扁担。   今有诰命夫人潘六娘,洗羊肉时有下人专门烧热水,用的是价格十倍于羊肉的雕花小铜炉;煎羊肉时有人专门在旁边帮忙扇风,拿的是苏州特产的双绣鸳鸯扇;被烟火熏得头晕时,还有人殷勤递来一瓶开了塞子的异域花露,清香扑鼻,提神醒脑,是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御赐珍品——金锄头金扁担,风光无限。   武松回来得晚。其实他五天里,有三四天胡乱睡在军营,绷紧了弦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也曾被外强中干的防务系统弄得焦头烂额,也曾为禁军士兵不堪一击的身板气得骂娘,也曾偶尔带领小股哨骑北上巡战,分散敌军兵力,减轻被困州县的压力。回来之后满身征尘,盔甲战袍一脱,身上能刷下两斤沙土来。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脚,他还是会尽量收起一身的煞气匪气。身上的灰土让人用力掸掉,明显的血污先洗下去,杀人的刀丢在外院,散乱的头发拢拢好。知道里面有个柔软得吹弹可破的女人等着他,不能把她吓着了。   她不嫌他脏,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迎上去相见,毫不在意地拉他那双日渐粗糙的手。他倒是过意不去,也是舍不得让花朵一般的人儿跟着他一块脏,于是不让她往怀里扑,略侧一侧身子,笑道:“先让我去洗洗。”   潘小园也就不拦他。其实她自己也爱干净,但男人为国卖命,总不能表露出嫌弃他的样儿——他也没嫌弃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肉也煎得了,细细的撒上盐和孜然芝麻粉,简单粗暴一大盆,旁边是熟菜、面饼、一壶酒。武松两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肉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性吃回来,不觉感到歉疚,盆一推:“这羊肉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头,厚着脸皮加一句:“剩下的这些是连筋肉,其实最好吃。”   潘小园一点脾气没有。就算是武松的“残羹剩饭”,她从里面拣出几块漏网的好肉,就着面饼蔬菜,吃完也就饱了——这还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欲大增。   武松确认一遍她确实饱了,不客气地把那盆又端回来,消灭得渣渣不剩。   心满意足一抹嘴,才想起来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武松乐得给她戴高帽:“比这府里厨娘做得好。”   她乐了,再追问一句:“哪里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欢羊肉里加芝麻?”   她扑哧一笑,跟他一道没心没肺乐一阵:“这不叫好,这叫投其所好。”   武松夸过几句,却又泼她冷水:“你也忙着许多公事,以后上灶做饭的事就别亲自动手,省得累坏了。”   她乖乖“嗯”一声,笑道:“也没太累,有人给我扇扇子、烧热水、打下手,惬意得很。”   武松想象着那场景,也忍俊不禁。   不过还是要再提醒一句:“还有……羊肉价贵,你要是喜欢,买一点自己吃就成。我——我饭量大,还是吃猪肉划算。以后别浪费钱。”   说到浪费钱,潘小园可是一肚子抱怨:“往后怕是吃不起啦。你不知道羊肉已经贵成什么样儿了……”   把城里物价飞涨的事情跟他汇报清楚,“我查出来了,都是奸商囤积居奇,进了十石粮米,能把七八石压下不卖,剩下的标了高价,百姓也没办法。二哥,这些奸商得想办法治治,否则敌人还没来,他们先把经济秩序祸害乱了。”   武松这阵子长待在军营,没怎么视察民情,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事,眉头皱起来。   他从小便恨奸商。当年大哥卖炊饼时便没少被无良商贩欺侮。后来长大了,这些人他也没少揍。   而如今看来,无孔不入的商人们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样,那就不止要用揍人来解决了。   但商业的事情他毕竟不太懂,于是也不怕问她:“具体说说。” 第278章 保卫黄河   说到物价, 那是她的老本行,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便略略对武松讲了讲自己的看法。   末了叹口气:“其实也怪百姓太轻信。这阵子谣言满天飞, 一会儿说金兵打下太原, 一会儿说大名府陷落,官府的辟谣根本没人信——全都在囤粮屯米。最近几天又谣传说, 太原城守不住,因此河北路的守将打算放弃太原, 决了黄河堤坝,用洪水阻挡金兵过河——就不惜淹死几十几百万的百姓!这谣言一出,京城里男女老少都慌得要死,那不等于华北今年的粮食收成直接打水漂了!……”   武松静静听她发牢骚,没说话。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烛火。一时间让人觉得他无动于衷, 一时间却又让人担心,下一刻便是惊涛怒浪。   她更加愤愤不平:“你说传这谣言的人是安的什么心, 二哥, 我怀疑城里有金军奸细,专门造谣传谣……”   武松听她说完,良久, 才似是下定决心, 低声回答:“也许……不是谣言。”   她没懂:“什么?”   空酒壶轻轻往桌上一磕,“决堤黄河,放水阻敌——这件事,若不是谣言呢?”   她心里一毛,颤声道:“可那是黄河啊!”   武松直接站起来, 示意她跟上,来到中厅大地图旁。   广袤中原,山峦叠嶂,河水萦带,每一寸砂石都代表着百里国土。砂石上星星点点的红黑小旗,原本清晰整齐,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纠缠拉锯,已经显得凌乱不堪。如果说这是一盘以天下为赌注的棋,那么棋局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紧要阶段;而晋水之畔的太原城外,是争夺最激烈的一处棋眼,红黑双色纠缠一处,就算将当时高手尽聚于此,也完全看不出棋局的走向大势。   潘小园觉得自己连庸手都算不上,看了一圈,小心翼翼问道:“所以……咱们现在,胜算多少?”   武松轻声吐出两个字:“不大。”   知道她不满于此,又解释:“昨日刚接到韩世忠的来信,说河北东路安抚使杜充见战局不利,打算于此处决堤黄河,以水代兵,阻断金军南下之路。眼下天气渐暖,雨水增多,若黄河真的决口,将是威力无穷。”   才想起来韩世忠眼下也在应援太原,连忙问:“韩世忠在何处?”   武松往地图上一指:“老韩的部队在此处设隘抵挡,但口粮不继,减员很厉害。他不太赞成开决黄河,但杜充是上级,上官命令他也不得不遵。三千民工,眼下应该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潘小园听他的语调有些冷酷的意思,忙问:“那……那你觉得,应该决黄河?”   武松盯着地图,长久沉默,直到她有点急了,才暗哑着声音说:“否则怎样?北方兵力不……”   她轻轻一跺脚:“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在她有限的军事认知里,“决口黄河”乃是绝境中的下下之策。太久远的案例不清楚,但抗日战争之时,因着二十万国军挡不住两万日军,为了阻止敌人南下,太祖下令扒开郑州北郊黄河花园口大堤,造成洪水倾泻,平民猝不及防,财物田庐悉付流水。 “黄泛区”百姓死伤数十万,流离失所难民数千万,瘟疫肆虐,并且直接引发了后来的河南暴乱——堪称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人祸。   据说奉命炸开河堤的军人,良心日夜不安,以至于到“水淹七军”的关帝庙跪拜烧香,乞求神明宽恕。   况且也没能将日军阻挡多久。没几个月,华北还是成了敌占区,空留千里饿殍遍野。   反正自己是外行,多说几句又不掉块肉:“我……我从没打过仗,但也知道每次黄河决口会死多少人。那个什么什么安抚使——一句话说得容易,就算黄河决口能阻金兵,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自损八千,要多少无辜百姓的命!况且还不一定能退敌呢!谁要是赞同这事,谁以后就是千古罪人!”   武松双目一亮,忽然用力揽住她肩膀,笑道:“好六儿,冲你方才这几句话,我武松不枉识得你。”   她脸上一红,赶紧说:“我……我只是冲动说说……”   武松低头,下巴在她额发上蹭蹭,慢慢说:“我今日跟你说这事,本来还怕你不懂其中利害。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我跟众梁山兄弟已商议过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河决堤。新君即位的消息,按理说已经传到太原府,可那杜充不知是没收到,还是不认新君,总之他是一意孤行。眼下太原府危急,我们便从东京分兵去救。最早明日,最迟后日,轻装出发。你——等我回来。”   潘小园大吃一惊,抬头看他,神色不像说笑。   “可是……可是东京这边,兵力也不足,禁军都还没训练好……炮也没造完……”   二十万禁军刚刚被改善伙食,每日魔鬼训练,再加上偶尔的“杀一儆百”,眼下才刚刚有点兵的样子,起码到了战场上,能够做到齐步走,而不是向后转。其他各地义军良莠不齐,也没和金兵交过手,战斗力说不上多强。梁山、明教倒是有几万精兵,但东京城的守备不能放松,也不可能倾巢出动。   武松越说越慢,安抚似的告诉她:“现下出击,时机还远远不成熟,这我知道。所以我跟众人商议决定,只带三万精锐部队北上解围,不能再多。其余的兵力,重点防守开封府。你尽可安心留在城里。”   她知道这便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可能留他了。纵然万分不舍,也得倾力支持。   “那,都有谁跟你去……”   武松立刻答:“联军里的老兄弟带一半。另外还有那个康王赵构,也让他带兵跟随。一是怕地方官员不听话,带个亲王出面好办事;二是显出朝廷对此次出兵的支持。第三……也算个人质。”   潘小园笑着撇撇嘴。小屁孩居然也开始发挥作用。有这么多江湖豪杰大哥们跟随调教,不怕他作妖。   “那咱们的‘自己人’,还有谁?”   武松还没答,外面忽然又小厮高声通报:“官人!那个……那个有个人求见……有个和尚……”   被粗声打断:“去去去!不用你们这些鸟人劳什子通报!洒家自己进来!”   武松长身而起,笑道:“梁山半数的兄弟们出征。我让他们今晚过来喝一场,也算是跟你道个别。你瞧,有人来得还挺早。”   鲁智深大摇大摆进来,一进门就皱皱鼻子,闻闻:“有人吃羊肉来着!”   潘小园哭笑不得,迎上去:“师父别馋啦,羊肉没了。”   随后忽然注意到什么:“师父,你的金禅杖呢?”   鲁智深挂单大相国寺,寺里的大和尚、小和尚、不大不小中和尚,上至方丈,下至火工道人,争先恐后巴结他,唯恐将这尊活佛怠慢一丁点。大相国寺香火旺盛,最近“有偿开光”的收入尤其丰厚,于是给殿内佛像菩萨重塑金身之余,也张罗着把鲁活佛的“法器”镀了一层金,哄他开心。   可眼下鲁智深手里绰着的禅杖,又变回了以往灰头土脸、破铜烂铁的模样,哪有一丝金光灿烂。   鲁智深指着潘小园,呵呵笑道:“还不是你!忽悠洒家们买什么国债,洒家想着不能被人比下去,又没余钱,只好让人把禅杖上的金子剥了去,换了钱——你说怪不怪!人家都说金的好看,洒家瞧着,倒还是灰扑扑的看着顺眼!”   “孤儿寡母”的事业如何能不支持,再加上郓哥策划的天才营销,大和尚不慷慨解囊才怪。   但见他已经身无长物,潘小园也略觉抱歉,笑道:“多谢师父大恩大德。国债利息每年三分,回头还了你,给你禅杖上再镀三层金。”   鲁智深思考片刻,摇头:“不好不好,还不如多给洒家发点酒肉。现在那些管钱粮的小吏,好几个换成了小娘子,倒都对洒家都挺大方,嘿嘿。”   在潘小园——当然还有秦桧——的一力支持下,少数有才干的女子们被陆陆续续的推荐到各个岗位上。大和尚对此一惊一乍,觉得新鲜极了。   不过也没反对,只是笑呵呵说:“女子做官嘛……做做文官还行,做武官,你们可打不过洒家们。”   潘小园对此不发表意见。难道做武官是靠打架,谁厉害谁官大?   正说笑,其他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府衙里的仆役们早就熟悉了这里三天两头的江湖人士集会,熟练地行礼,上酒,离开。   吴用就没有鲁智深那么乐观。从进门之后一直严肃着脸。当了这一阵子朝廷大员,草头军师飞速培养出了真军师的气质。   微微摇着羽毛扇,呷了两口茶,才慢慢说:“武松兄弟,你可要深思熟虑,现今民穷兵疲,才弱敌强,此去北上,成败利钝,尚未可知……我梁山兄弟在东京虽然横行霸道,到底根基不稳,切莫因小失大……”   这话不仅武松不爱听。卢俊义大步踏来,朗声道:“军师这是什么话。卢某初上梁山以来,头一个见到的便是‘替天行道’的大旗。如今兜兜转转,到底咱们没负了这四个字。现下黄河危急,若是要卢某用自己一条命,换得河北数十万民众性命,我没二话!”   卢俊义身边是朱武,又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吴先生,旁人不把百姓的命当命,但我们梁山兄弟,大半都是草莽百姓出身,做不到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民为国家之本,把百姓都淹死了,国家剩个空壳子,还有什么意思?咱们把国家从昏君手里救出来,难道转头就让百姓去白白送死?那跟昏君还有什么区别?”   跟在朱武身后,呼啦啦进来几十个兄弟,全都闹闹哄哄的叫道:“什么时候出发!别择什么吉日,要么就明天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出现在角落里,捋着胡须掐指一算:“明日大雨。”   不少平日里在梁山上默默无闻的好汉,谋权参政做不来,练兵打仗也并非长项,但一听到“黄河决口”,脑海里浮现的,是和曾经的自己一般困苦的百姓乡亲们。胸中热血翻涌,空前的热情高涨。   杜迁、宋万两个晁盖时期的元老级大叔,此时已是鬓发微苍,仗着自己在兄弟间的资历,拍着胸脯傲然叫道:“我们来梁山落草之前,都是晋州的农户,祖坟就在河边上!他娘的狗官要淹我祖坟,我亲手把他卵蛋切下来!武松兄弟,你休嫌我们本事低微!这仗我非打不可!”   武松目视吴用,拍板:“军师所虑,我们都已知了。不是已经说好,兄弟们自愿请缨,不要命的才跟我走——军师你例外。你神机妙算,队伍里缺你不得。”   吴用无奈,捻须笑道:“好像小生惜命似的。”   还有人进来不找武松。仇琼英气势汹汹闯进来,撩一撩头发,开口便喊:“张清呢?”   阮家三兄弟在墙根瘫成一排,笑嘻嘻答道:“妹子来得挺早哇?张清兄弟许是在白矾楼里喝花酒,今日看来要迟到……”   还没说完,墙根“哇哇哇”三声惨叫,三兄弟屁股装弹簧,齐齐蹦老高。回头看,原先三个屁股坐的地方,插了三支黑黝黝甩手箭。   阮小七满头大汗:“妹子,现在不是考较武功的时候……”   琼英不理他,昂首挺胸怼武松:“点兵点了张清,凭啥不点俺?奶奶跟他比过几次武功,哪次输了?俺们太行山里的兄弟,全都是吃黄河水长大的,凭啥不让俺们去救黄河?武松大哥,你不让俺们出兵,俺们就自己去!非把那下令决河的狗官脑袋砍下来不可!”   武松不给她面子。黄毛丫头以为自己还是土匪呢。   “就冲你最后一句话,我就不让你去!加入联军的时候盟过誓没有?知不知道军令如山,擅自行动者斩?你想出兵就出兵,我还怕打乱计划,害了我们梁山兄弟呢!再说……”   余光一瞄,瞄到门口一个匆匆进来的人影,凌厉的眼角忍不住透出一丝笑意:“再说,要是真把你带上,你天天违抗军令,我不砍你,说不过去;但要真的砍了你,怕是有人跟我过不去!”   琼英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背后有人急赤麻慌的抗议:“武松兄弟,仇小娘子,一时气话,又没说,非要抗命,你干嘛,动不动,就要,砍人……”   厅堂内轰的笑成一片。阮小七记恨那枝差点戳进他屁股的甩手箭,怪腔怪调地说:“张兄弟,这么早就来了啊,看来白矾楼里的花姑娘不中你意……”   张清脸通红,来不及说话,右手一扬,势如招宝七郎,作抛掷飞石状。阮小七急忙缩头,不言语了。   当年张清与梁山为敌时,日不移影,片时连打一十五员梁山大将,打得整个山寨胆战心惊。这个甩飞石的动作一做出来,众人立刻回想起了曾被张清飞石支配的恐惧,处在他攻击范围内的十几人瞬间一哄而散。   ——因此张清虽然看似好欺负,但众人却也不敢欺负他太过火。本事摆在这儿,拳头说了算。   孙二娘是来凑热闹的。转转眼珠,拉拉琼英衣袖:“妹子,过来。”   摆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样儿,笑劝道:“你看这些大哥们说得轻松,此去北上,那是拼命的差事,你得让他们一个个去得没有后顾之忧啊。你瞧姐姐我,知道自己本事不成,乖乖跟当家的留在京城打杂,不去添乱!你……”   琼英不服:“俺本事哪里不好了!”   “是,是,知道你本事高强,可……”孙二娘压低声音,朝张清的方向丢个眼色,“有些人知道你在后方平平安安的,打起仗来才没有后顾之忧哇!要是你们上阵同时遇险,他为了救你……”   琼英脸上一红,霸气宣布:“谁让他救!”   “好,好,要是他遇险了,你去救他,因而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让我们兄弟愧疚难受么?你乐意?”   琼英觉得这话里有些莫名其妙的预设,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是……”   林冲看不下去,过来给了个官方解释:“这次北伐,预计会是野战居多;而仇小娘子过去在田虎军中历练,擅长的是强兵守寨;因此派你留守京城,协助控制局面,东京城是我们的第二个大本营,万万不能让城里出乱子。这个任务不比张清兄弟的轻。”   琼英撇撇嘴。总算及时想起来“军令如山”,况且林冲的面子不敢不买,知道打不过他。   “成!那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固若金汤!等你们回来,京城里少一块砖,算俺输!”   一群梁山大哥轰然叫好:“妹子好样的!这叫巾帼不让须眉!”   只有张清默默看她一眼,门框外面捡起一块散砖,大大方方地打进自己的随身包裹里。   琼英怒极:“喂,你给我住手!”   ……   方金芝姗姗来迟,一来便抛出最大的诚意,笑道:“武松大哥,我跟阿叔商量过了,跟你们合兵老久,学了不少新战法,倒蛮好赶快练一练。阿拉两万军兵,可以分拨一万随侬北上。剩下一万,让李右丞请去防守旧曹门一带,却是动勿得。”   明教的一万精兵抵得上十万二十万禁军。武松爽快称谢:“求之不得。回头去六娘那儿领粮饷。”   潘小园听他点到自己名,忽然有些心慌。武松、卢俊义、吴用、林冲、鲁智深……梁山上本事高强的头领们全都披挂出征——兵力不足,良将来凑,也算是下了血本。   那么留守京城的,还有几个能耐人?   武松笑道:“留在京城的头领和兵马,防务我已都安排好了。民生事务,是开封府尹宗泽先生包揽;公孙道人也时常去助力。你若有事,去找他俩便可。”   潘小园“嗯”一声,心想:宗泽和公孙胜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他俩唯一的共同语言,大概就是聚在一起埋汰吴用吧。   武松又说:“另外,兵马方面……”   抬眼一看,招手唤道:“兄弟,过来。”   潘小园一回头,又惊又喜。岳飞已经在厅里悄没声呆了好久了。   一块冰凉凉铁牌塞进她手里:“师姐,这是五百军马的调令,足够保障你人身安全。如有需要,派人去南薰门城外军营寻任何一个将官便可。若还有紧急事务,小弟留守京城,尽可来找我。”   潘小园低头看看那块兵牌,心跳不已。自己也是有兵权的人了?   显然是出自武松的安排。五百精兵看似不多,其实战斗力不容小觑。对战金兵也许杯水车薪,但保护她一个小女子,实在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别说一个,保护五百、五千个小女子都够了。   各项工作安排妥当,众人尽情痛饮,傍晚方散。 第279章 马滑霜浓   到了晚间, 果然大雨倾盆。一只蔫头耷脑的鸽子湿淋淋栽进兵部大营。鸽子脚上栓的竹筒已经湿透, 里面的信纸模糊不可辨认。萧让戴上水晶老花镜, 瞪视了好一阵子, 才勉强认出几个字:“大雨……黄河决口……在即……”   整个华北都在下雨。若在正常时期,应该组织民工抗洪抢险, 加固大堤才是;而河北西路守将却打算逆天而行。以此时黄河的水位,不出几铲子, 那大堤非得立刻崩溃不可。   韩世忠的信里,是最后一次绝望呐喊。说他已经放弃进谏上官,转而准备开始营救灾民了。   而金兵不喜湿润天气,早就在太原城外优哉游哉的扎营,每天日常抢劫掳掠, 笑看一群宋人作死。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府衙里,潘小园默默帮武松收拾东西, 两个大包裹栓起来, 还不死心问一句:“今晚就走?大雨不见得能停。”   “来不及了。今夜去军营最后动员一下。不管天气如何,明天一早出发。”   武松接过包裹,掂一掂, 觉得重, 又从里面抽出几件换洗衣裤,笑道:“这些就不要了,最多回来的时候臭些个,你别嫌弃。”   她扑哧一笑,问:“那……什么时候回来?二十天?一个月?”   武松没接话。默默盘算了好久, 才答:“说不准。”   他很少有“说不准”的时刻。就算是上次在幽州城,五百精兵偷袭金军大营,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还说什么“城里的酒给我留着点儿,别让他们都喝光了”。   而这次不一样。行军路上,将是狂风骤雨,泥泞难行,本是最不利于出征的时节。当年晁盖怒打曾头市,一阵狂风将新制军旗半腰吹折,成为万分不利之兆,而晁盖老大哥最终死于此役;而以此时的天气,若是武松下令竖起军旗,一百面旗子都吹断了。   然后还要渡黄河、救太原。李俊带着一干水军头领,已经事先去整顿船只、探听路线,回来的时候轻松汇报,说黄河里的浪稍微有些大,倘若过渡的船只一艘不翻,他们请梁山兄弟一人一顿酒。   带的兵马都是精兵,然而数量只有金军的一小半。这次没机会偷袭,而是要堂堂正正的进行正面抗战。马匹缺少,甲胄缺少,武器缺少——尽管之前的国债销售,已经填补了大部分的军费缺口,但比起金军一人四五匹马的配置,宋兵的机动性依然弱得可怜。   武松自己心里纷乱,却看不得她忧虑,安慰一句:“我们只是要解太原之围,保住黄河,又不期待一次把金兵打回老家去。你在城里好好儿呆着,扛过这一阵,咱们……咱们……”   “咱们”了几声,却也夸不出什么海口。眼前的路模模糊糊看不清。   究竟有多大把握能及时回来?回来之后,又如何保证,不会世道突变,物是人非?   她心下黯然。被时局推到这般情境,不作为便是千古罪人。难道还能跟他说什么,“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武松忽然又说:“东京城里不能松懈。大伙还依仗你主持大局。京城里现在物价飙高,得小心有人不满作乱。另外,你若得闲,组织一下城内的医馆大夫,等我们回来……”   她咬着嘴唇点头。等大军回来,少不得需要救治的轻重伤员。   武松再寻思一阵,觉得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让她微笑着打断了:“不着急的事,便等你回来再说。你既今晚出发,现下还有两个时辰工夫,不如……先睡一阵?”   武松乖乖点头。出征之后,怕是难得有两个时辰的好觉睡了。   往榻上一倒,固执地拉着她手:“你陪我。”   她笑道:“我再去给你准备点干粮。”   手腕紧了紧,“你陪我。”   力气上云泥之别,哪拗得过他。于是只好留下来,跪坐在榻上一侧,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探身吹熄小几上的蜡烛,屋内昏暗一片。   看他安心合眼,睫毛盖住眼下,刚毅隽秀的脸庞倒转,别有一番沉静。只是他胸膛上下起伏,却怎么也缓不下来。半睡半醒的,忽然含含糊糊说:“承义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承义军?”   随即想起来,是明教军的新番号。赶紧俯身凑近,轻声问:“承义军怎么了?”   “咱们现在缺他们不得,可也要防备,我……我怀疑……”   当初和明教的结盟,是靠着那戏剧性的“五局三胜”,并非方腊的原始本意。武松始终没对伊拉失了戒心。   这会子心绪不宁,终于说出了心底深藏的想法:“我怀疑他们现下积极抗战,联络义军……是为了争取日后割据江南的谈判筹码……因此你也要留心,莫要让他们坐大……”   潘小园心中一凛,郑重点头:“我明白。”   “聚义司”终究没法把所有人统战彻底。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松嘱咐一句,心满意足地翻个身。没静多久,又忽然睁眼,黯淡光线中两点晶亮。   “倘若我没能及时回……”   她心里一紧。“军属”是不是注定得永远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每次暂时分别之前,都得假设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逃避这种想法,轻轻抚他额头,半哄半认真的说:“知道啦。要是你耽搁了,我就收拾细软往南跑,担保不让你担心……”   他却坚决摇头,眼中映出一双她的倒影,左右摇晃。   “不,这次别逃……就算我们此次失利,也未必便一败涂地,东京也许还能守住……或许需要谈判,别放弃……谈判的事,找宗泽、李纲……别找秦桧……梁山剩下的兄弟,交给你……我和他们都说好了……要是、要是真的躲不过,你也别怕,岳飞会护你周全……他跟我保证过了……”   她听得诧异,马上忍不住的心疼。他倒安排得挺好!   紧抿着嘴唇,不跟他做小儿女态,故作轻松笑道:“你就会给我出难题。就不怕人家不服我……”   武松低沉一笑,忽然扳下她脖颈,重重亲了一口。   “我武松的女人,什么做不得!你休管旁人言语,到时候该怎样怎样!旁人越是要打垮你,你越是偏要好好的活给他看!能不能做到!”   她轻轻“嗯”一声。这不是武松一向的做人准则么?他一向严己宽人,今日头一次,用这个标准要求了别人。   居然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低下头,吻他的鬓发额角。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蹭她的脸,用绒绒的未剃净的胡须刮她面庞,见她要躲舍不得躲的样儿,满足地一笑。   听他喃喃说:“成亲……到现在,没什么可给你的……周老先生的教诲、补遗……一个小本子,放在我床头箱子里,对你没什么用,但是别丢了……还有,清河县的老宅,郑彪已经还给我了……不值几个钱,但以后也是你的……别让外人占了……”   她又想生气又想笑。话说得这么掏心掏肺,可见是未曾偷偷藏私房。   不清不楚的跟他斗嘴:“谁说成亲有多久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可还没洞房花烛,欠着呢!嘻嘻……要不现在赶紧补上,两个时辰也勉强算一夜了,唔,我去点蜡烛……”   爬起来要走,又被他拽住了,几乎是撒娇的语气:“回来再说……等我回来再给你补!”   也隐约知道他的用意。不说话了,低头,追上他一双干燥的唇,轻轻衔住,静静跟他相触研磨。   窗外雨点声声,密集如麻。树叶枝条的影子隔窗乱晃,打得嗒嗒作响。忽然一阵狂风刮过,打落几根脆弱的枝桠,纷乱落在地上。雨水的湿气,带着烟火熄灭的轻微焦香,一阵阵传到近处。   远处的街头巷口响起几声急切的关门闭户。一只狗汪汪的叫。不多时,那叫声也停了,想必是让人开门放进了院子,寻到了遮蔽的所在,安稳睡卧去了。   全城百姓都在避风躲雨。可他呢,却要迎着风雨而上!   双手捧住他脸,描摹着硬朗的线条。还不满足,轻轻的咬他一咬,炽热的鼻息冲在她下唇,吹散她的发梢。双手被火热的握住了。   他一言不发,微微张开唇,将她含住大半。这个姿势还算陌生,动作间少许生涩,只觉得尝不够的柔滑甜美,又蜻蜓点水的般的消失。不由自主挺身,再含住,出击,浅浅一掠。上下两具身子同时一颤,仿佛飘荡在温暖的半空。这感觉足够他记到上战场的前一刻。   但要记住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反手轻轻一拉,柔软的身子拉进怀里,翻身覆住,她轻轻“嗯”一声,皱眉,还要想着别压疼了她,刚一抬身,让她用力搂住脖颈,彻底陷在白皙幽香之中了。   她的肩怎么能那样窄,腰怎么能那样细,从骨子里透出的柔软,倒似能把那个钢铁般汉子驯服得化了。狠狠吻她,从上到下,一双手带着新伤旧痕,粗糙的指腹肆意游离,滑腻绵软,从领口探进去,毫不怜惜的揉搓捏挤,握得她全身颤抖。   她这才觉出不妥,细密的长吻中挣扎出声:“你、你不是马上要走……”   喘息,“怎么,赶我?”   “不是……”   心头有些气急败坏。也许是被自己给带坏了,也许因着始终缺失的洞房花烛,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心理误区:他似乎一直没培养出对某些事情的仪式感,更没觉得此事是须在特定时间地点才能做的——可还没入夜呢!严格点说,这叫白日宣淫,传出去是会被弹劾的……唔……   他再不说话,一路密密实实吻下去,急切的火热气息是无言的催促。看到修长的脖颈扬起来,嫩嫩的肌肤薄薄的跳,学着她的样子轻轻咬,咬出一阵轻颤,终于忍不住出声,眼看雪白凝脂上浮出胭脂,她这才哀求:“红了……别、有印子……”   微弱的抗议完全被哗哗的雨声盖过。充耳不闻。仿佛没有明天似的,他偏要吮她,偏要霸道,偏要用力,偏要不规不矩的一寸一寸都摸在手里。上次和她肆意亲热,已记不清是何时了,下次……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她也不挣了,喘不过气的当口,报复似的扯他衣带。怀里的零钱荷包滑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像下雨;再下一刻连衣裳也被扯滑下去,耀眼的朱红跳出来,整个人映得如火燥热。   窗外雨点的节奏乱了,带着泥土清香的水滴在屋檐角,断线珠子一样汇集在地,划过青苔石阶,流淌蜿蜒,不一刻就泛滥成溪。   拨开漆黑碎发,露出肩膀让她咬,不盈一握的细腰往上一托,柳眉尖梢一颤,一声含混不明的呜咽。   心头一丝歉疚,忍住要命的顶心发麻,全身肌肉紧绷绷的,汗珠滑落,滴在她心尖。吻吻她泛红的耳廓,等她慢慢适应。   只是也忍不得太久。她感不到动静,反而觉得堵得慌,带得心里慌慌的,鼻音浓浓,轻轻叫一声“二哥”,身子微微一扭。   一石激起千层浪。暴雨倾盆,雷霆万钧之势冲撞开来。她一声尾音提在半空,犹如离水的鱼,只剩下大口喘息,细声叫唤。头脑里一片混沌,眼前仿佛浓雾升腾,又被他一点一点的拨散,偶尔露出一丝清明。睁眼看,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乌黑发亮,带着些任性的欣赏,不知将她多少难堪神情尽收眼底。娇声抗议,伸手去捂他的眼,未及抬到一半,巨浪涌来,不由自主弓起身子,再乱动不得了。   细流入海,感到他的脉搏,温热中窒息,想求他慢点轻点,声音出口,自己也听不出到底说的是什么。整个人瘫软下来,再攀不住他,湿淋淋落下万丈深渊,又被他一把捞回人间,翻个身,往上一提,呜的一声,声音被闷回枕头里了。   难道是真的把这当做最后一次,他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孔武有力的身躯仿佛不知疲倦,一下一下凿到她心里去,煎熬中分不清是痛楚还是快乐。“来日方长”四个字是被你吃了吗,是要我就此记住你吗,你不在的时光,让我每天想一次,想十次,你做到了,放了我吧……   ……   惊涛骇浪中溺死了不知多少次,不知被他摆成了什么样子,终于听到他低喘出声,狠狠咬住她的唇,碾压拨动,辗转深吻。极限将至,他突然闭眼,将她轻轻一推。   一瞬间空空荡荡,世界停滞了,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她仍有些神志不清的,空虚得难受,喃喃抱怨:“回来……要、给我……”   没有回应,只闻粗喘。一道闪电炸裂。突然间明白了,泪水夺眶而出,撑起身子,把他扑倒身下,用力把他双手拉开按住,指尖掐进他肉里:“为什么不给我……呜呜……为什么不给我……”   武松歉疚,别过脸,终于出声:“我……我不想……”   从来没觉得“香火”有多要紧。孙雪娥的遭遇看在眼里,差点便是一尸两命的惨境;岳飞的家信他也读过,当时不是嗤之以鼻,连道“无聊”么?   万一……万一是那个最坏的结局,她一身沉重如何跑得快。乱世中若是想找个倚靠的肩膀,也不至于被拖累太甚。   她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理智节节败退,疯了似的低头吻他,抚弄他,泪水和着汗水滑落脸庞,唇瓣含在他口中呢喃:“你瞧不起人,我姓潘的什么时候当过累赘,离……离了谁不是活的好好儿的,我有……有五百精兵,有……有一群生死兄弟,有钱,有地……也不是小脚,跑得也不慢……”   “你别瞧不起人!你别瞧不起人!……”   “给我!……”   哪有精力想那么多,只觉得和他紧紧贴在一起时,自己才是完整的。   抵死缠绵到脱力。等到彻底清醒过来时,武松已离开了。夜深凄冷,被子把她盖得严实。衣裳整整齐齐给她叠在小几上,旁边倒了一碗水。她端起来一饮而尽。嗓子都哑了。   蜡烛旁边摆了火刀火石,嗒的一声,打出一束暖光,照亮满身狼藉。   外面雨声渐稀。汩汩的水流汇进沟渠,淹没了昔日的风门集会之所。透过窗纸,隐约可见城头一束束火光。远处有军队整齐地喊着号子,井然有序地向调动进发。   她呆坐了好一阵,慢慢扶着墙壁站起来,打水擦洗,穿好衣裳。照照镜子,露出来的脖颈上红痕一片。不由得撅起嘴,匀些细粉,用心涂抹遮住。   打伞出门,巷子口正敲三更。外院一排耳房漆黑一片,几个丫环仆役都睡了。贞姐儿的小屋子也关了门,里面均匀的呼吸声。   她怅然若失,寻思着眼下府衙冷清,空房甚多,武松又不在,回头请些朋友住进来,也多少添些热闹。   到了水井旁边,蹲下来,找到做了记号的青砖,轻轻一掀,露出渗水泄雨的下水道入口来。透湿的石板上,一个扎得紧紧的小油布包。这是风门和她约定的送信地点。信件推进下水道,再用细竿子一顶,就能到达她府衙的井边。   水夫人隔三差五来一封信,汇报国债发行的情况。而这次的油布包里,装的却不是水夫人的信。她拿回屋里打开一看,忍不住又惊又喜,暂时忘记武松离去的失落,笑了。 第280章 定计   信是从苏州一路辗转而来的, 落款是李师师。一行行潘小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手迹, 先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她的近况——明教朋友们多有照顾,水乡生活无比惬意,更美妙的是,终于可以尽情享受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食了。   整整两页纸的“近况”, 有一页半都是在报菜名:菰菜、莼羹、鲈鱼脍、鱼头煨汤、樱桃火腿、西湖醋鱼、响油鳝糊、太湖三白、鲜肉汤团、猪油麻饼、梅花糟鸡脚——这些是已经尝过的;还有鲃肺汤、腌笃鲜、昆山卤鸭、杨梅青团、荷叶笋汤、稿荐酱肉——这些是还没来得及品尝的;另有大闸蟹季节未到,她已经预定了一百只;就等秋天六月黄了。   当然体重也难免飙升了六七八九斤,但对于李师师的身材来说, 就算再胖十斤二十斤, 也就跟个寻常健康女子没太大区别。比起顾大嫂这样的女汉子,更是依旧相距甚远,大有提升的空间。   不过李师师的重点还并不在唠嗑。风门已经运用了遍布全国的通讯网,把“卫国公债”推销到了大江南北。当然在江南地区, 由于天高皇帝远,当地人又精打细算,又是明教势力范围之下, 因此国债的销售比较惨淡;唯有李师师拿到债券样本, 看到上面一行行赵佶亲手书写的抗战口号, 往事浮上心头, 不免唏嘘万千。   在不少“爱国”人士口中, 太上皇赵佶沉湎酒色, 以至于差点把国家带进万丈深渊,京城头牌名媛李师师难辞其咎——若不是她妖媚惑主,太上皇何至于荒废国事!   这种传言, 李师师自从十四岁起便没少听过,耳中已经听出了茧子。她是明事理的女子,也知道“红颜祸水”之说多么荒诞,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但十几年潜移默化的舆论压力,还是让她多少有些罪恶感。因此过去和太上皇相处之时,也曾努力忠言进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祸水”。而当燕青沦为卖国帮凶之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拉他回头是岸,以至于将自己也暴露于危险之中——这些行径,她从来没后悔过。   眼下国家危难,别的她帮不上忙,但作为昔日的国之瑰宝,李师师最不缺的东西有两样:一是美貌,二是钱财。   当即决定鼎力相助。十几年盛宠,攒下了无数财富。金银珠宝尚在其次,她身边还带了书画家赵佶的多件私房大作,有书法,有画卷,有写在帕子上的小巧联句,有用胭脂随手描出的小令,还有“御用”过的各种私密小物,就算隐瞒作者的身份,单凭艺术价值,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挑些体面的物件,再加上些她原本的财物积蓄,雇了可靠的镖局,一路护送来京,说是小小的为国分忧。   潘小园捻着一张张信纸,上下打量着长长的清单——她管这叫“小小的为国分忧”?   艺术品估价的工作她做不来,得去找李清照帮忙鉴定;但就算是剩下的那一半金银珠宝,也得至少价值三百万贯以上。   并且李师师明确表示,这些东西算她捐的!   本来就是官家赏赐的民脂民膏,“完璧归赵”这个词,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潘小园心潮澎湃。还是决定等艺术品估价完毕,按照最低价值,给她送去相应的债券面额。李师师习惯了富贵生活,总不能让她下半辈子没着落。   岳飞终于被从“认购国债”的土豪榜首被踢了下来。谢天谢地。   第二日,换身体面衣裳,叫董蜈蚣赶车,亲自把李师师送来的各样艺术品“押送”到赵明诚府上,来求估价。   李清照如今被授予了御史台方面的官职,负责朝廷与基层的往来文书工作。她积极参政,但却不好意思抛头露面,于是“办公室”便设在家里;开始还做得谨小慎微,生怕写东西写得不如身边的男同僚们。可后来发现,自己的文采甩了别人几条街。大伙立刻开始依仗这位才女,什么大小文书都先拿来请她过目,拿出去倍儿有面子。   于是大才女每天从早忙到晚,居然清瘦一圈。连带着紫褐色鸡翅木办公桌上的几只猫主子也略显憔悴,见了潘小园,也知道这人是“罪魁祸首”,今天甚至连小鱼干也没带,十分不满地叫了几声,扭头跑了。   潘小园跟她寒暄一阵,开门见山说了这些珍品的来历。李清照感慨一阵,拍胸脯保证,这些艺术品由她来负责组织拍卖,寻找买家。   潘小园连忙称谢,又提醒一句:“娘子日夜操劳,可别劳累过甚。必要的时候也别怕使唤别人。”   李清照做了数年家庭妇女,从来没有“职场经验”,更不知上卯下班为何物,可要提醒她劳逸结合,公私兼顾。   才女一点就透,笑道:“这我明白。如今非常时期,谁人不紧张出力;等局面好转了,我再清闲去。”   没说笑几句,忽然又严肃起来。   “正好趁娘子来访,我家里还有些闲置不用的资产,跟拙夫商量过,不如全都换钱认购公债。我夫妻俩原本过的便是清贫日子,要那么多富贵也没用。”   潘小园清点着她手中的单子,张着嘴,点点头,半晌才想起来道谢。别的官宦人家,就算为国出力,也不过是出了家中的余钱;而李清照连自己的嫁妆也拿出来了!   谁说女人靠不住,此时此刻,她对姓李的女人们充满了感激之情。   赵府里的小丫头可比她手下懂规矩得多。等女主人正事告一段落,才打起帘子,优雅一福,笑着禀道:“潘夫人,娘子——官人回来了!”   李清照连忙放下手中的单子,整整衣裳迎出去。潘小园跟赵明诚也是老熟人了,用不着回避,客客气气地也出去相见。   赵明诚呷口茶,笑道:“如今内人忙于政事,自己给自己揽活儿,招待不周,娘子恕罪。”   潘小园赶紧说哪里哪里,将李清照大才女恭维得天上有地下无,缺了她国家就不转。   可赵明诚依旧有些局促,又笑:“便是她最近公务繁忙,敝宅打理不周,娘子来访,连口好茶都没有……”   潘小园连忙又说不用不用,自己一介俗人,吃不出茶叶好坏。   李清照也颇觉不好意思,唤下人:“还不快去马家铺子催催今年的新茶!”   眼看赵明诚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潘小园觉得明白他心思了:自家娘子的才情本来就高,如今有了官职,做起公事,成绩斐然,可把他这个夫君给比下去了。既然操心公事,不免有些疏于打理家务,看来小赵官人也有点意见。   而李清照显然也觉出来,自己眼下在政坛脱颖而出,有些对不起丈夫,于是言语中也陪着小心,事事顺着。   潘小园察言观色,心里头暗叫不妙。也不能怪赵明诚心胸狭窄。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大出风头,事事胜过自己?   自己好心让李大才女施展能耐、发光发热,可别成为破坏人家夫妻关系的罪魁祸首。   观念的扭转非一日之功,一时间想不出釜底抽薪的解决方法,只能故作天真地打圆场,胡乱瞎扯:“赵夫人为国出力,御史台里的大小人众谁不敬她!连带着羡慕你赵官人得此佳眷,其他人怎的没这个福分!——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术业有专攻,听闻赵官人你在编纂什么《金石录》,这事可千万别落下。眼下打仗,印书治学的事儿不得不稍微缓一缓;可以后若是太平了,还得靠你培养人才,把金石学发扬光大,这是名垂青史的佳话。等你的书写出来了,可千万别忘了给奴家送一本带签名的。”   论起金石学这个“特长”,赵明诚确实称得上当世第一。眼下战乱之时,这种清高学问没什么用武之地;听了潘小园一番衷心夸赞,自尊心有所回复,终于有了笑容,客气谦让了好一阵子。   回去的路上,特意绕路去南薰门外军营探望了岳飞。因着大批精兵出征北伐,营里稍嫌冷清。只有前来投奔勤王的各路江湖义军,在岳飞的调度下,磕磕绊绊的进行磨合训练。   远远的见岳飞满头大汗,不厌其烦的示范一个简单的劈刺动作,不去打扰他,留了点吃食衣裳,便回到自己府衙。   车行大道,看到白矾楼、熙和楼等娱乐场所都是都是生意冷清,往日的热闹不复存在,有的门前甚至开始堆垃圾。还有些酒楼干脆挂出转让的牌子,不营业了。   心里头忍不住暗笑。武松砸了一通熙和楼,算是给整个大宋官场“杀鸡儆猴”立了个威,一下子扼杀了铺张浪费的官场习气。可这一通畅快打砸也带来了相当的副作用:东京城的餐饮娱乐业整体低迷,连带着歌伎舞姬——过去李师师的那些同行们——也大批失业,有人只能去大户人家里做婢仆。潘小园自己的府衙上,就已经拒绝了好几个来寻雇佣的欢场女郎了。   有一次董蜈蚣甚至汇报说,似乎看到李娇儿也混在待业人群当中,寻了个私窠,卖笑糊口呢。   失业人数大幅上升,街上闲汉乱转。这边物价高涨,很多百姓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成为了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定因素。   回到府衙中厅,思索片刻,写了几个名字地址,命把这些人请来。   过一刻钟,郓哥先来了。重新穿上了绸衫皮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笑嘻嘻四处看。   贞姐从办公室里探头出来看一眼,嫌弃地一撇嘴。刚要缩头回去,潘小园叫她:“你也出来开会。”   只好放下手里的纸笔,扭扭捏捏出门。没等走出来,又回去把手头的国债发行记录本抄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这才气定神闲地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算是提醒郓哥:你这段时间要是还耍了什么花招,把柄都在我手上呢。   郓哥不理她,眼睛直直的往外看,笑道:“我干外甥女儿来了!”   孙雪娥抱着小豆腐,让丫环一左一右地搀扶进来。周通憨兮兮的护在后头。   小豆腐两只眼睛睁贼大,骨碌碌转着,打量周围高门大户的新环境。折瘪的耳朵也舒展开来了,呼扇呼扇的像极了她爹。忽然一张嘴,吐一个泡泡。   眼见几个大人全围上来,这个喊“叫舅舅”,那个喊“叫姐姐”,几张大脸聚集在上方,挡住了她探索新世界的视野。小娃娃不知是失望还是生气,嘴一瘪,就有要哭的架势。   潘小园赶紧拦住:“娃娃回头再逗——话说妹子,你也请几个乳娘照顾,一个人带孩子多累!”   她本来只请了周通。但总不能把孙雪娥母女撂家里,于是理所当然地一起来了。孙雪娥乐得晒娃,倒不害羞。   但也看出她这段时间憔悴了不少,说不定没睡过一个整觉。眼尾耷拉着,脸色青中发黑,要不是一脸幸福的神情,真要以为她被老公虐待了。   孙雪娥大大咧咧笑道:“不请,不请!现在城里东西那么贵,有钱我还攒着买吃食呢!——大夫说要吃什么黄豆、鲫鱼、乌鸡汤,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多贵!但不吃不行,你不知道下奶多麻烦!……”压低声音,得意地向她传授经验,“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也是骗钱。后来我都开始准备米汤了,累得睡了一大觉,你猜怎地,醒来之后居然发现在淌……”   周通听着媳妇大谈育儿经,越来越尴尬,终于觑个停顿,让她告一段落。   “这些回家再说!嫂子把咱们叫来有正事!”   孙雪娥不满:“你闺女不是正事!叫你给起个名儿,一个月了都没起出来!你让六姐儿评评这个理……”   周通大怒:“再聒噪回家!”   孙雪娥瘪嘴:“回家没人照顾……”   潘小园及时插话:“你们别担心这个。若是怕没人看顾,不如搬到我家里,外头十几间空房随你们挑,大伙也热闹。”   孙雪娥喜道:“真的?”   周通智商在线,知道这大约是要派任务了。对于他闺女的干娘,周通极尽恭谨,一张大脸褶成一片,笑道:“嫂子今儿有什么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周通比她大了将近一轮,哪能就此把人家当小弟。赶紧谦虚几句,让人上茶上点心。   小豆腐难得见到这么多生人,哭两下,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哭,转而好奇地将每个人都审视一番。小脑袋再一转,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眼珠子一下凝住不动了。   燕青风尘仆仆赶过来,朝着这位梁山新成员抿唇一笑:“哟,周小娘子。”   声音中自然而然带着长辈般的宠溺温存,周小娘子一点也不害怕,还懒散散眨眨眼,作为回应。倘若周小娘子早生十几年,单凭这四个字就得迷上他。   孙雪娥嫌他夺走了娃儿的注意力,没好气提示一句:“还不会说话呢。”   除了孙雪娥,其他人对燕青都多少有些芥蒂。周通轻轻白他一眼,不阴不阳说道:“兄弟你也来了啊。”   周通知道自己脑子不灵活,每次这人一到场,总觉得要被他当猴儿耍。   潘小园却不计前嫌地招呼:“小乙哥,坐。”   卢俊义为国征战,李师师隐居江南,燕青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多少过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他自己呢,应该再没有背信弃义的动机了吧。   不奢求所有人都跟她讲义气。这是个人才济济、百花齐放的时代。小家子平民出身的潘六娘觉得自己不学无术,一不会吟诗填词,二不会带兵打仗,做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唯一的长处,就是广交朋友,挖掘出每个人的优点,让他才尽其用——为我所用。   譬如早就知道郓哥儿见风使舵,见钱眼开,所求不过“安稳富足”四个字,那便给他安稳富足,他便会成为自己坚定的盟友。   而燕青要什么,旁的她猜不出,但有一样,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笑嘻嘻给他递过去:“师师的信。里头有一句问候你的。”   燕青垂下眼眸,不露情绪,微微颤着手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   又听她说:“不过有五句是问候我的,四句问候金芝公主,三句问候鲁师父,两句……”   燕青苦笑:“表姐饶了小乙吧。”   她嗤的一笑,转移话题,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攒多少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燕青坑她巨款,约定一年之内还不清一千两黄金,便只能以身抵债。眼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这半年里,燕青积极参战,为联军立了不少大功。在旁人看来,他是在努力“将功折罪”、“替天行道”;而潘小园知道,梁山赏罚分明,立功之后人人有奖金,他是在疯狂攒钱呢。   燕青听她这么问,愁眉苦脸,也低声回:“不多,也就八九百两吧。”   她心里暗暗称奇。燕小乙果然有一套。   其实以她眼下的财政手笔,千把两金子已经算不上什么天文数字。但重要的不是钱,是态度。   眼下燕青态度良好,于是也对他不吝微笑:“那好,今儿给你派的任务,若是做得好了,大伙都少不得论功行赏。”扬起头,“郓哥儿,别逗小孩了,让她睡觉。”   郓哥赶紧过来。大伙在她身边围坐。当年点心铺的初始团队,现在重新凑齐了一大半。   先把孙雪娥打发去旁边歇着,派几个丫环去给她捏肩捶腿聊天逗娃。然后理理思路,郑重开口。   “京城里物价飞涨,大伙也是有亲身体会的了。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下过令,不准商户囤积居奇,可是投机倒把之事屡禁不止。因此……” 第281章 收购   她还没说完, 郓哥就乐了:“因此还得求嫂子你出马是不是?我就知道!那些朝廷里的大老爷们, 平时自己都不出门买东西,没人做过一天买卖,怎么会懂这些生意上的事!”   话虽然刻薄了点,但潘小园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单纯一句“禁止投机倒把”, 其效果相当于“何不食肉糜”。   对郓哥说:“那你懂?你来说说。”   郓哥缩缩脖子,一吐舌头:‘小的可不懂。但小的知道,要是有什么买卖能让我赚五倍七倍的利润, 哪怕是犯法, 我也得试试——大不了被盯上之后跑路!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是视死如归……”   旁边董蜈蚣哈哈大笑:“别吹牛了!像俺们梁山大哥上战场的,才叫视死如归!你们那叫要钱不要命!”   潘小园心里给这孩子暗暗点个赞。冥冥之中有点马克思笔下资本家的觉悟。   郓哥死猪不怕开水烫,猥琐一笑:“随你们怎么说。反正禁令是不管用的。咱们要治奸商, 就非得比他们更奸不可。”   潘小园等他说出这句话,轻轻一拍手,“没错!过去咱们打仗, 遇见敌人, 可不是跟人家比谁讲理, 比谁更守法令规矩。只有比人家拳头更硬, 才能打赢是不是?眼下也是一样。我已经跟宗老相公保证过了, 朝廷法令禁不住的事儿, 咱们便用民间的智慧;官老爷们摆不平,我手底下这些个兄弟姐妹,说不定能给摆平。”   这话说的, 把周围一圈人全都捧得飘飘然。只有贞姐儿一直在暗暗摇头,嘟囔:“奸商是那么好当的?”   燕青笑道:“这就对了!回头小乙到街上溜达一圈,凡是见着有囤积居奇的奸商,就用咱们梁山的法子对付,保证他家里人不知他是怎么死的。”   潘小园嫌弃地看他一眼,“若真如此,叫你来做什么?我手下有五百精兵。”   燕青不敢跟她顶嘴。也知道他自己大约算得上全东京城最不懂生意经的角色,于是虚心求教:“那么表姐有何打算?”   见他一副纯良眼神,微微带笑看着自己,她忽然有些心慌。颈间的印子到底遮干净没有?早上是用细珠粉用心敷过的,左看右看没有破绽。唯一有可能看出破绽的,也就眼前这位浪而不荡燕小乙了。   要么是自己多虑,要么是他识趣,见他目光马上移开,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来。   潘小园努力把思绪拨乱反正,琢磨着措辞。这一屋子人特长各异,商业水平参差不齐,得尽量说得老少咸宜。   “嗯,首先……奸商们倒也不能一刀都砍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认购了国债,眼下都是咱们的债主。”   周通不服气:“可他们赚的是不义之财……”   “别管他财源来路如何,也别管他用心怎样。你想想,咱们现在欠着全国人民的债。这欠债的要是把债主一刀砍了,以后谁还肯借咱们钱?”   大伙琢磨琢磨,觉得也是。要么说有钱人的弯弯绕太多,利益之间错综复杂,并不是揍人、砍脑壳能解决的。城头上那些明晃晃的霹雳火炮,可都是蒙这些老爷们舍财。江湖豪杰恩怨分明,也不能留下翻脸不认人的名声。   “嗯,首先……咱们从理论说起。物价是由什么决定的?”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刘贞姐儿一只手举老高,活像个用心预习过的学习委员。   “供求关系!”   “没错!市场上的货物,供应得少,需求得多,价格自然上涨。眼下商贩们将京城里的粮油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大肆收购,又不转卖,致使供应量大幅下降;百姓又听信谣言,慌忙囤积货品,致使需求增加。因此价格居高不下。三司官员的建议,是规定物价上限,不准超额定价。但是……”   做过土匪的都知道这措施无甚卵用。大伙齐声笑道:“那还不得挤破头!”   如果供应量有限,又规定低价,其后果不外乎三种:第一,出现黑市,肆意抬价;第二,有人利用关系,多拿多买;第三,出现类似于粮票之类的“购买准入制度”,同样会立刻被奸商操控,以此牟利。   “没错。所以咱们必须釜底抽薪。我的愚见,需求量咱们不能左右,那就在供给上下功夫。奸商们总不至于垄断全国各地的粮茶布匹吧!”   郓哥一点就透,笑道:“嫂子,这得花好多钱。”   “咱们有钱。”   把李师师半捐半借,“认购”国债的事情跟大家说了。再加上李清照一家的款项,还有国库里她有权动用的流动资金……   潘小园双目晶亮,环视自己的老伙计们:“这件事,官府不方便出面,因此还得依仗大伙。咱们背后有整个国库兜底,我就不信玩不过那些大奸商。”   京城里的富商巨贾们自有一套紧密的社交圈子。这一日,几十个金融大户聚在唐员外家宴饮娱乐,商量眼下卖什么最来钱。   外面守着的都是可靠的保镖和仆人,“商业机密”绝对不会外泄。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提到:“最近粮米价格又有上涨——唐员外,你可能不能瞒着大伙吃独食啊。”   政府对商业的监管松散,眼下政权更迭之际,朝廷的目光都集中在军事政治上,无暇顾及经济,商户们更是无法无天。通过互相之间的私下约定,控制着每日市场上的成交量。   那唐员外连忙澄清:“诸位仁兄说哪里话,在下可是一直按照约定,每日收购五千石,一两都不多哇!”   大伙互相看看。还是信得过唐员外的商业信誉。既然不是在座诸位干的好事,那便是……   “市场上又出大户了?跟咱们抢粮米收购?”   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商家,在悄无声息地跟东京众商做竞争,导致京城内的货物供应进一步紧缺。而旁观这位神秘人的大手笔,倒能媲美当年的京城大户西门庆了。   西门庆当年也是“商会”里的重要成员。眼下不幸落马,众商户不免又唏嘘怀念了一阵。   唐员外问众人:“能查出是谁么?想办法把这人拉进商会。咱们京城里的商户们要同进同退,才能赚上大钱,可不兴单独行动。”   可是查了好几天,始终查不出这位大手笔商户的任何背景。只知道挂了个姓潘的老板,而那潘老板名下唯一的产业,是个已经歇业的点心铺子。再请相见时,说那潘老板是个女流,不愿抛头露面,每次都是婉拒。   众商户合计之下,觉得大约是哪个有钱寡妇在玩票,企图从这次涨价狂潮中分一杯羹。大户众志成城,共同赚黑心钱,不怕她一个独狼。因此便没太往心里去。反正物价越涨,自己越受益不是?   这边“潘老板”却也没闲着。调动自己手下的资源,悄悄从全国各地调来粮米,不声不响屯在京城附近。参与行动的手下们都立了军令状,绝对不能泄露自己的政府背景。多嘴一个字,砍一根手指头。但凡说出第十一个字,下半辈子就学宗泽,等着坐躺椅吧。   马上就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日周通匆匆来报:“嫂子,囤粮米的仓库不够用了。要是都屯在公家谷仓里,我怕那些商户们会有所察觉。”   没说完话,那边董蜈蚣又来诉苦:“大嫂,人手不够用。咱们总不能让士兵来运粮吧!”   潘小园早有准备。叫来燕青和郓哥:“东京城里那么多歇业停业的酒楼勾栏,你俩去看看,哪些是贱卖转让的。”   这两位是多年的黄金搭档,讨价还价中的一流好手。一个靠脸,一个靠嘴皮子,互相配合之下,能忽悠得观音娘娘把她手里的净瓶给贱卖了,说不定还附赠一龙女。   熙和楼已经被武松砸得碎成一片,至今一直停业,连带着里面的厨师、小厮、账房,全都改行做了泥瓦工,连十分之一还没修复好。虽然说官府送了赔偿金,但修复并非一日之功。熙和楼的东家早就急得焦头烂额——本来还想用余钱屯点粮米,参加涨价投机呢。   这会子燕青和郓哥主动来谈价钱,没多费力,就把整个酒楼,连带里面的几十个雇工,低价收购了来。   潘小园趁热打铁,又趁机盘下了十几家生意惨淡的酒楼茶铺。有些娱乐场所还没惨淡到关门大吉的地步,于是便和东家协商“入股”,注入资金,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作为回报,这些酒楼变成“公私合营”,需要腾出人手和空地,来帮助堆放这些日子收购来的粮米布帛。   有些酒楼东家多个心眼儿,一边数钱,一边还问:“敢问……贵府主人是谁?小人的酒楼已经入不敷出,却是为何要在这当口盘下来,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燕青放慢语速,郑重回答:“我表姐从小就有个开酒楼的梦。”   此外,借着眼下物价飞涨的东风,将手头积攒的冷货、呆货——酒楼里的高档家具、抄家抄来的艺术藏品、乃至国库里所有的滞销货物——慢慢出清,吸收投机商人手中的富余现金。换来的现金又立刻分发各地,囤积粮米布匹,一文不留。   潘小园在这边大手笔玩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一道口令,把她送进了开封府。   宗泽在躺椅上破口大骂:“小妮子不是夸口会做生意么!底下人跟我报说,这个月的物价又涨了六成!怎么搞的!做不了,我换人!百姓都要饿死了!我大宋开国以来,何时有过如此荒唐的时刻!”   宗泽是进士出身,嘴炮能力一流,上来从太祖开国说到了仁宗盛治,从赵韩王说到包龙图,成语用典无一不准确,直说得潘小园惭愧低头,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不敢跟他顶嘴,直接打包票:“先生不必多虑,奴家自有计较。等下个月,包管物价回落。”   宗泽不满意:“下个月?那这个月老百姓吃什么?”   这人不懂经济。潘小园只得赔笑解释:“就像上阵打仗,总得有个‘战机’嘛。这个月就先艰苦一下,不能打草惊蛇……”   宗泽哼一声:“听说你在派人收购酒楼产业,都买到自己名下了?”   潘小园一身冷汗,连忙澄清:“这是为了将官府撇清,避免商户们警觉,因此不能用公家的名义。”   正琢磨着如何支吾,才能不让他认为自己是中饱私囊,那边宗泽却乐了:“随便你!我也看不惯里面笙歌燕舞的!买来拆了最好!就是别像那个武松似的,破坏治安就成了!”   她可舍不得拆,赶紧说:“这个,酒楼可以改造经营。譬如……譬如,不再卖什么河豚膏蟹,而是给禁军制作军粮,这个总行吧?”   宗泽也就是敲打她一番,不让她趁机谋取私利。于是吼几句,就给她个台阶下:“总之,下个月之前给我把物价降下来!我就不追究!不然——不然,哼,我拼一条老命,也要治治你这小妮子不可!你休要小看我的人脉!”   她连忙低眉顺眼万福:“那是自然。奴家不敢胡闹。我们联军兄弟这么多张嘴,奴家也看不到他们挨饿,定要尽早恢复物价才是,不然他们也不满啊。”   提醒一句,你也别小看我的拳头。这些兵听我的,不听你的。   宗泽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挥手:“下去吧。”   潘小园跟他讨价还价:“烦请先生耐心等到下月月底。”   与此同时,以唐员外为首的东京商业巨头们,也开始坐不住了。   “商会”成员聚在一起悄悄商量:“米价已经涨到一千钱一斗了,是不是……该出手了?只怕夜长梦多……”   这是有点良心的。老百姓天天堵在门口请求售粮,有声辞恳切、作揖磕头的,也有直接开骂奸商十八代祖宗的,但凡心理素质稍不过硬,就觉得要坚持不下去了。   甚至连自己家里的吃穿用度也不得不缩减。原本顿顿铺张浪费、连家里下人都吃的是精米白饭,眼下不得不考虑缩减开支,将所有的余钱按照“商会”的约定,投机到私囤货物的伟大事业上。虽然商户们摩拳擦掌等着赚钱,耐不住家里的娇妻美妾、稚儿幼女,一个个全都在闹意见。   唐员外却觉得还有等待的空间:“再看看风向。京城里没有穷人,就算涨到两千钱一斗,照样有人来买!没钱的……没钱不会借贷?只要官府不管咱们,谁能把咱们怎么样?”   众商户纷纷道:“官府连打仗都管不过来,哪有功夫管经商?老百姓饿不死就成了!”   唐员外笑道:“咱们当然不能让老百姓饿死,不然损折福分。不过……在商言商,咱们谁也不是佛门高僧。放着好好的利润不赚,那也不配在京城里落脚经商不是?”   一群富商巨贾心安理得地发战争财,约定月底之前不许私自出售存货,静待米价涨到两千。歌伎舞姬,美酒佳肴,尽欢而散。 第282章 抛售   这边“商会”宴席刚散, 一个黑影从空中蹿出来, 猫着身子穿街过巷,直接溜到潘小园府上。   潘小园听完董蜈蚣的低声汇报,气得秀眉倒竖,鼻子都要歪了。   “老百姓饿不死就成?——他们也配说这话!成了,多谢你,去管贞姐儿支报酬。”   窃取情报的勾当, 照例是按盗门规矩来付钱。但这也非董蜈蚣坐地起价。譬如此次溜进唐员外府上,据说是依仗了十几位盗门同行,有的放风, 有的探路,有的负责转移视线, 有的在后面接应掩护——这才能做得万无一失。因此也不能让他们白干。   时迁已经随了大部队北伐, 眼下不知在哪棵树上转悠;京城里的盗门同行不多,本事也马马虎虎一般般,能探出点情报就是立功, 她不做奢求。   照例去度支司巡视了一圈,检视国库的运转情况。度支司主簿愁眉苦脸, 给她递来一封言语浅显的书信。打开来看,好看的瘦金体, 是太上皇赵佶的哭诉:生活水准下降太快, 每天居然只供四顿,每顿居然只剩了八菜一汤三点心,连绘画的颜料都换成了手感糟糕的大路货。当初说好的优待呢?诚意呢?   他身边的看守们都是不太识字的好汉, 也知道朝他们提意见等于白提,想起来那日的温柔美貌女土匪,或许会心软些个,怜惜怜惜他这位百年不遇的艺术大家。   可惜太上皇不了解这位女土匪的本性。但凡涉及钱财支出,她是头一个不会心软的。   立刻驳回了赵佶的诉求:“不管!物价都涨上天了,他还盼着每天山珍海味呢?再提意见,顿顿杂粮粥、下水汤!”   想了想,还觉得治标不治本。不能总把太上皇当吉祥物供着,多少兄弟的吃穿用度,都比不上他的百分之一呢,想想都心疼。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翰林图画院还没撤吧?”   “翰林图画院”是当朝的“中央美院”,汇集天下顶尖艺术大师,授予“翰林”、“侍诏”的身份,领取国家俸禄,研讨学习,专工书画。而太上皇赵佶则是当之无愧的博导级院长,据说曾经七日七夜待在院中进行学术探索,不知疲倦。在他的亲自领导、执教和关怀下,画院走出了米芾、王希孟、张择端、费道宁、戴琬、王道亨、韩若拙、赵宣等书画名家,为中国艺术史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旁边几个小官吏都知道她秉性,又逢迎巴结,听她这么一问,抢着回:“没,没撤!夫人要裁撤画院不是?下官们立刻去办……”   潘小园连忙叫停:“不不,这个可以留下。养几个画家,置办几套笔墨颜料,又花不了多少钱。”   顿了顿,还是要确认一下,又加一句:“是伐?”   众吏笑道:“这倒是。”   “劳动最光荣,要吃饭得靠自己的双手。让太上皇去书画院当个画师、讲师什么的,每月按翰林待遇给他发俸禄。要是有佳作出来,再发奖金。以后让他学会自食其力,要想吃八菜一汤,得拿作品来换。”   众吏面面相觑。潘夫人简直大雅若俗,书法绘画这种艺术活动需要灵感堆砌,哪能像做饭烧菜一样定量产出呢?要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听到她这么一句亵渎之言,可要龙颜大怒了。   潘小园假装看不见大家的怒火。自己又不是没经验。手速是练出来的。过去的扑街写手潘六姐,追求灵感追求风格,还不是一天写不出几百字。然而当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也能奇迹般的日更六千了。   然而那都是久远的过去了。叹口气,谦虚地想,现在的自己,除了给人讲讲故事、赚赚钱,也没什么其他特长了。   意气风发地拍板:“就这么定。太上皇初学赚钱,可以适当优待,每个月发双倍奖金。”   然而生活水准下降的不止太上皇一个。听得留守东京的梁山兄弟们汇报,大军的伙食标准这阵子一路下降,从一开始的顿顿有肉,眼下又沦落到面饼咸菜杂粮粥的待遇。好不容易吃惯了乳酪,乳制品价格又疯长,马上又吃不起了。   秘密囤货的事情没让别人知道。大家都以为她还在挖空心思的想办法。连岳飞都派人来问,说物价涨得实在离谱,师姐若是实在没奈何,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印钱?   公孙胜派了个小道童来找她,说强力火药与金属炮筒的研究进展飞速,只是眼下原料奇贵,一年的研究经费,恨不得几天就给败光。要是再这样下去,叫贫道如何自如地炼丹?大宋的科技发展眼看就要止步不前。   连水夫人都托人给她带信:潘老板,给点活路?   只有御史中丞秦桧替她说话:“潘夫人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了,比我们这些书呆子有经验,大伙要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想出解决之道。”   不得不承认,秦中丞还是有眼光的。潘小园咬牙等到将近月底,挑个天气晴朗的黄道吉日,把点心铺团队召集起来:“今天行动。”   同时用兵牌调来自己的五百精兵:“城内各处维持秩序。”   等到卯时鼓响,晨雾渐散,京城各处“公私合营”的几十处酒楼商铺一齐开门,里面是横七竖八堆着的大批生活物资,通通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统一抛售。   郓哥吼着大嗓门,竭尽全力的吆喝:“上好的白米,只要一千六百钱一斗,多买打折!——客官要丝麻不?小的这里也有优惠价……快来瞧,快来看,错过了后悔,全城最低价!”   眼看众官兵还在犹豫,潘小园气急败坏,命令:“追!”   不敢拂逆她,一声号令,左右分头,小巷子里截住一个打人的。   “说!谁派你们来的!”   潘小园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说?我这兄弟怎么伤的,就让他们以牙还牙,十倍还在你身上!几位公差大哥,先卸他一边肩膀再说!”   小伙子整天就惦记着印钱。忽然想着,什么时候得开个宏观经济班,把自己这些朋友兄弟们好好培训培训——这个劳动量太大,需要从长计议;但可以先派小贞姐儿过去,给岳飞补补经济课。小姑娘肯定不会嫌累。   胡思乱想一通,还是狠下心回:“印钱容易,咱们能买到东西了,可咱们越买,商贩们尝到甜头,愈发抬价,但吃亏的不还是百姓么?让岳统制再坚持一阵子,我定会给大家伙一个答复。”   扛住各方压力,依旧秘密囤积市面上可买到的一切粮食、丝棉、油盐,每天监控物价浮动。   商户们乐得看到物价飞涨,约好了继续囤货,大伙十分有职业道德,没有提前抛售的。米价已经涨到了一千八百钱一斗,普通麻布将近四千钱一匹,猪肉也涨到了一千五六百钱一斤,连寻常的小康之家都吃不起了。   百姓怨声载道,对于新朝廷的信任慢慢下降。有一伙穷汉因为买不起粮食,策划着夜劫大户,让开封府一举破获。宗泽让人把卷宗抄录一份,丢到潘小园家门口。   老夫子忧国忧民,知道他等不了太久。   土匪窝里飞出来的小凤凰,逼供的方式都如此惨绝人寰。那个倒霉打手跪在地下,爽快招认:“小人是……是……城东闲汉……有个老爷……出十贯钱,那个……让小人来教训个仇家……”   “哪个老爷?是谁?”   潘小园冷眼旁观:“算了。若有人要雇凶打人,自然不会泄露自己身份。不过他就算不说,奴家心里也有数。”   让官兵把那打人的带走,请个跌打大夫来照看董蜈蚣,自己立刻回府,派人向手下人通报了情况,煎碗茶,一边喝着压惊,一边梳理了一下现状。   府衙里有亲兵守卫,寻常恶徒侵犯不得;有人铤而走险,趁她出门,雇打手来教训威吓——说明奸商们狗急跳墙,撑不住多久了。   其实她自己这边也接近于弹尽粮绝。短期内无法调动全国物资,只能从临近的京西、淮南等地征集,每日大量抛售,库存飞速减少。用来做仓库的熙和楼已经基本上空了,重新露出被打得满目疮痍的粉壁柱子来。   自己只知理论,指挥这样一场庞大规模的商战,却也是头一回。   也许现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遵从规律……也许,真该动用暴力,把这些奸商统统抓起来?此举完全不足以服众,在眼下这个人心惶惶的东京城,无异于给已经接近接近煮沸的水里泼一勺油。   正烦心,忽然外面高声来报:“嫂子!”   郓哥一头蹿进来,乐得嘴歪牙倒,油头发狂飞乱舞。   “嫂子!有商贩开始卖粮啦!就在州桥底下最热闹的地方!”   城里物价每天都涨,百姓已经习惯了一觉醒来,商铺里的东西集体变贵。眼下听到有人居然在喊什么“全城最低价”,马上有人闻声而来,问了几句,又惊又喜,互相转告:“是真的!”   哪有心思问这些货物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低价”贱卖,更不在乎东西的质量,掏钱再说。   “给我来一石米!那个、马上派人来取……”   “三斗……不不,五斗!店家你可说好了,这个价不能反悔!”   街坊另一处,昔日的“熙和楼”门口的外卖酒柜已经改成了布店,门口同样是人满为患。   无数大娘大婶大姐们蜂拥而至,对柜台前面那个风情万种的迎宾小哥视而不见,眼睛只盯着里面一匹匹的各色布料,几乎是抢的:“给我扯七尺……”“我要一匹……”“三匹……”   周通在后面数钱数到手抽筋。燕青完全变成了维持秩序的,温声劝道:“大家稍安勿躁,货物管够……”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没一顿饭工夫,半个东京城就知道“有人在某处大量抛售生活必需品”,而且居然是按照前两天的价格来卖!   再过不到一刻钟,就有富商们派人前来大量扒进货物——看到市面上突然出现如此大量的物资,疑惑归疑惑,但此时不占便宜,更待何时?正愁囤货的成本越来越高,眼下这是现成的给他们送钱来了!   第一批货物很快就全都售罄,占了东京城日成交量的五成左右。没抢到的人唉声叹气,拖着空布袋回家。   潘小园坐镇指挥,丝毫不乱。   “大家休息休息,吃口饭。等到下午,再抛第二批。”   投机商们这些日子囤积居奇,其实手头现金也紧。像唐员外这种超级大户,身边还有点余钱,可以继续扒货;不少人资金力量不雄厚,眼看着大量货物被别人买走,心里头好似捅进一根鸡毛掸子,又是痒痒,又是疼。   离“米价两千”的目标就差一点点了。等到米价真的涨到两千,少卖一斗米,那就是丢了多少哗哗作响的钱!   有人开始从官办抵当库贷款买货。等到下午未时,各大抛售点开门没多久,又一批存货宣告售罄。   ……   到了第三天上,开始有人觉得不对劲。本以为是哪个人傻钱多的独狼商户胡乱买卖,怎的到了现在,他手里的货物倒像是无穷无尽的呢?   也打探出来了,这位“潘老板”似乎有官府背景,是个什么诰命夫人。商户们开始觉得不太妙。   但托尽了关系,说尽了好话,官府那边又不透口风。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潘夫人如何会与官府“沆瀣一气”,专门整治自己?   唐员外召集“商会”成员,大伙盟誓:“继续吃她的货!别怕花钱!把她手头的东西全都买光,咱们就算赢!五倍十倍的利润都能赚回来!”   而潘小园这边,也在紧急调动兵马,半买半征,从全国各处调运更多物资。让大伙拿出过去运送花石纲的速度和精力,沿着运河,一船一船的货物鱼贯进入东京城。   开始有人明白她在干什么了。宗泽下令签发特别通行证,让她的“快递”畅通无阻。   大批物资倾泻进京。到得第五天上,物价开始稳定,然后居然慢慢开始回落。百姓们欢呼雀跃,投机商贩们心头发颤,饭都吃不下,每天盯着价牌儿红眼。   唐员外咬牙指示:“继续吃货!把价格顶住!手头的余钱都取出来!”   也知道此时是骑虎难下。如果价格继续下滑,此前的大肆囤积,不是尽数付诸流水了么!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他的经济实力。开始有二线小商贩打了退堂鼓:“员外,在下实在是没钱了,借都借不到啊……我、我不买了,实在抱歉。”   “那……那也不许卖!”   “小人……尽量。”   “商会”成员开始紧急磋商,寻思价格是不是已经到了最高点,要不要忍痛清货解套,及时止损。   商议来商议去,没个结论。偏偏有人悄悄透露:“我家里有亲戚在朝中当政。听说……”   众商户齐问:“听说什么?”   “听那御史台中丞秦桧透露,听说黄河已经决口啦,北方今年将是颗粒无收!到时候粮米稀缺……”   众人耸然动容,问:“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   商户们自然不知道,御史台中丞秦桧是在潘小园的授意下,故意散布的假消息。秦桧既然决定站在她一边,那就利用到底。大奸臣的智商不是盖的,寥寥几句话,几个眼神,就似是而非地把假消息传播出去,让“商会”里的众人犹疑不决。   潘小园也不能日日监控奸商们的举动。唯一能做的,就是遍阅度支司、开封府的相关卷宗,通过陈年案例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来估算他们剩余的实力。   带了董蜈蚣当跟班,走到街上去“视察”民情。只见各大抛售点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都知道便宜货不会一天飞了,因此也就从容地前来购买。打听一句,物价稳中有降,米价已经回落到一千五百钱左右了。   正走着,忽然只听背后一声风响,紧接着一声大喝:“站住!住手!”   急转身,只见董蜈蚣已经跟三五个彪形大汉交上了手。董蜈蚣长于鸡鸣狗盗,武功并不甚精,没两下就被揍得倒在地上,带着闷腔叫道:“大姐快走!”   潘小园愣了一刹那,才明白这几个壮健打手是冲着自己来的。扭身就往热闹的十字路口撒腿就跑,冲着一队巡逻公人就喊:“杀人啦!放火啦!造反啦!……”   三天两头出入开封府,众公人都对她是个脸熟。再一听什么“造反”,职业习惯,本能地拎刀就跑了来:“怎么回事!反贼在何处!”   跑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位潘夫人,貌似自己就是个曾经的“反贼”?不能和董蜈蚣扭打在一起的三五大汉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见把公人引了来,撇下董蜈蚣,朝着四面八方有序撤退,留下董蜈蚣在底下捂着胳膊,大声呻吟。 第283章 泡沫   潘小园大喜过望。终于有人撑不住了!   方才险些当街挨揍的惊魂, 抵不过胜利在望的喜悦。还是坐不住, 让人备车,叫了三五个保镖在侧,亲自去看个究竟。   果然,不认识的商户也加入了抛售狂潮,愁眉苦脸地指挥下人,搬出这些日子囤积的库存, 有气无力地吆喝:“白米……一千五百钱一斗……面粉……猪肉……快来买啊……”   平衡的支点只有针尖儿大。洪水拍击的大坝,被抽走了中间的一块砖;摇摇欲坠的高楼,被人在地基上挖了最后一铲子。升到顶点的泡沫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波”的一声,碎了。   开始还有人责备这些商贩们不守信用, 没多久, 也纷纷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笑到最后。越来越多的投机商开始抛货,开始还想着不能亏本, 定价上十分矜持。没多久就发现,旁人手里的货物越来越便宜。不得不咬牙切齿, 把那价牌儿修改了一次又一次。   最高兴的是芸芸众生,挎个篮子, 拉个车儿, 有说有笑的沿街采购。节衣缩食这么多天,总算吃得起一斤肉了!   “马行街那边儿开市了!东西种类比这里多!去瞧瞧!”   也有那精明的,有点反应过来了:“再等等……说不定明儿还便宜……”   大量物资倾销整个京城, 市场完全成了买方市场。百姓们坐等降价。潘小园这边“官卖”的货物慢慢降价,其他商户哪敢不降。   几个时辰之内,物价清晰可见地回落。越来越多的商户意识到抛售风波背后是官府操纵,不情不愿认输,加入到抛售行列,只求止损。   唐员外完全众叛亲离,苦着脸派人:“叫他们别卖……叫他们别降价……我、我给他们钱……”   一边转头低声吩咐心腹:“咱们囤的货物快拿出来卖!价格定低些儿没关系,尽早出清!”   越跌越抛,越抛越跌,潘小园乐得看那柜台后面的奸商们叫苦连天,抱着账本发愁。   脑筋一动,想起来一件事,吩咐左右:“让便钱务、榷货务收紧头寸,现钞汇兑放款什么的,一律先核查背景,该有的步骤一样也不能少。谁要去兑钱换钱,先耗他一两天。另外……月底了,是不是该征收商税市例钱了,叫税务司的人别偷懒。”   过去经营酒店的时候,不止一次嫌弃“市例钱”太高,税率居然要达到百分之十;如今要整这些奸商,却生怕苛捐杂税不够多。   不少奸商为了哄抬物价,不惜贷款囤货。而现在眼看要血本无归,债主们可坐不住了,纷纷前来催债。一时间墙倒众人推,众商户除了低价出货之外,也不得不敛取手头一切现款,乃至抵押质当,换取现金。   这时候给他们小小的设个门槛,叫你们当初投机!高回报高风险,当初商会里那个西门庆没跟你们说过?   有些商户手中现金吃紧,沉不住气,破罐破摔,干脆不计成本,清仓大甩卖,和白送也差不多。   几乎是哭着喊:“快来买,快来买啊……打折出清,分毫不留……奶奶的,这回栽了,呜呜……”   百姓们幸灾乐祸,直朝柜台里吐吐沫:“叫你们不卖!叫你们囤着不卖!这下惨了吧,嘻嘻嘻!喂,掌柜的,不是我们无理取闹,你再降三成价,我们就买!哈哈哈!”   潘小园看着市场上哀鸿遍野的模样,心丝毫不软,叫来郓哥,再悄声吩咐:“叫上你的手下,若有人出货价格低于一个月前的正常市价,咱给他悄悄买回来。”   郓哥一点就透,笑道:‘嫂子,你可真坏。”   在土匪堆里混了这么久,在金钱的战场上,潘小园早就练出一副杀伐果断的性子,豪爽回道:“这叫‘宜将剩勇追穷寇’,跟打仗的大哥们学的。”   ……   不出十天,持续一个月的物价疯长终于得到遏制,物价回落到开战初期的水平,市场活动重新变得井然有序。投机商们恶意囤积居奇,也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跟风抬价的中小商户们亏损惨重,但还不算最倒霉的。而那些“主谋”的投机客们,越是资金雄厚的大户,越是亏得血本无归。尤其是那些借债囤货的,一朝破产不说,门口都堵着催债的。   牵头投机的唐员外,千万家产一朝灰飞烟灭,第二天灰头土脸的出门,请求赎回他那价值八门霹雳炮的国债资金来。   反正国债不愁没销路。贞姐儿在账房后面头也不抬:“赎回可以,要付两成手续费。”   提前赎回国债,不仅没有利息,而且要损失百分之二十的本金。这也是潘小园当初为了防止有人炒高国债,利用这个新事物来牟利而规定的。   唐员外二话不说,爽快签字画押。两成的损失算什么。他囤积粮米损失的那些资金,自己算都不忍心算。   潘小园自己出门逛市场,七贯钱买了十二斤羊肉,亲自下厨烹得香喷喷,犒劳自己的小弟小妹们。   周通大口吃肉,笑道:“嫂子,当初雇打手的奸商查出来是谁了,我明天去给你把他家给砸了!”   潘小园大度表示不必:“你去看看就成了。我估摸着,已经让债主给搬空啦。”   说笑两句,有人来报,说开封府宗相公有请。   她安顿好自己事务,昂首挺胸的就去了。这回宗泽再挑剔,也非得给自己竖个大拇指不可。   当然在进出开封府的时候,也不免听到旁边的闲言碎语:就是这个潘夫人,洗白了的女土匪,眼下掌握着国家的经济命脉,还提拔其他女官女吏,简直牝鸡司晨,不成体统!   她就当听蝈蝈叫。盖因自己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之事。有时候还跟说闲话的人打个招呼。对方背后嚼舌,自然惶恐,她不以为忤,反倒经常送点小恩小惠,笑脸相迎。   这是多年前从宋江那里学来的招数。孝义黑三郎靠一招“仗义疏财”,收服了多少江湖豪杰,在这些小官小吏身上自然是屡试不爽。没过几天,闲言碎语就成了:这潘夫人倒是个好人,若是男子,迟早飞黄腾达。   进了开封府,被请进后面内堂,宗泽果然已经在躺椅上等着了。旁边客座上坐着个公孙胜,见她进来,连忙起立向她稽首。另外还有一些留守东京的联军豪杰——孙二娘夫妇、琼英、李忠、段景住、萧让等等,都正聚在开封府开例会。   没了以武松、鲁智深为代表的一干打架能手,“例会”的氛围显得和谐而平淡。角落里笑眯眯,坐着御史中丞秦桧,负责将“例会”内容整理速记,呈给那个不怎么管事的皇帝。作为御史台的笔杆子,秦桧的这份工作理所应当。   在潘小园看来,已经相当于一个简单的 “议会”雏形。除了朝她打招呼的这位秦相公有些碍眼,其余一切都十分理想。   宗泽在躺椅上欠了欠身,表达了对潘夫人的十分尊重。   “小妮子干得不错!现在那些破产的商户们都挤在开封府里闹,嘿嘿,说我们做官的欺侮平民,盘剥百姓,要去告御状哩!”   潘小园一头冷汗。这是夸她还是损她呢?   宗泽看来没有把她治罪的意思,只是放低些声音,捋着一把白胡子,说:“不过做得绝了点。以后你就明白,斩尽杀绝,不如事事留人后路。好人有好人的用处,恶人也有恶人的用处。”   她心中一凛,连忙恭敬受教。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是对她说的。不少联军好汉江湖出身,眼下拥有了一星半点的“治国”权力,不免将替天行道的纲领发扬光大。虽然约定了遵守军法、尊重文官,但碰到自私贪官、软弱兵卒、豪强恶霸时,也都不吝拳头整治。   但政治上的事哪能非黑即白。作为东京留守兼开封知府,宗泽靠着他在朝中的后盾、自己的渊博见识、还有一身绿林风格的暴脾气,和这些没文化的土匪们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友好关系。   不过也要随时敲打敲打,虽说这帮土匪眼下说一不二,但也不能让他们随心随欲地上天。知道潘小妮子算是明事理的,因此从她这里作为突破口,慢慢的进行“感化”工作。   由此看来,她提出的什么女子入仕也并非坏事。最起码联军里的女土匪们都比男的要讲道理,也知道积极学习、弥补不足。比如那个仇琼英,小小年纪,肚子里的火爆脾气十分对宗泽的胃口,简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女。因此格外培养她,希望能培养出个中兴大宋、忠君爱国的女武将来。   这些零七八碎的想法,老狐狸宗泽自然是按下不说。每天还是要跟土匪们开“例会”,忍着头疼,听取他们的粗言秽语。   踢踢脚底下踏板,下巴一抬,“说说军情。”   为救黄河,武松带兵三万冒险北上,军事上并非有十分把握。为了让留守众人放心,每日一次,派快马回京汇报战况。   前几日,潘小园忙着平抑物价,也就缺席了几次例会。只是大概知道,武松带着队伍,第一日便出了京畿路。在黄河岸边等了一日,等到风浪稍息,立刻渡河,损失了少许兵马——意料之中。然后立刻赶赴晋水入黄河的大坝,正截住杜充派去挖掘堤坝的民工。   民工也都是当地百姓,听闻要决黄河,自己亲手毁自己的家乡,那是造八辈子大孽的事,本来就万分的不情愿,烧香拜佛求土地爷爷给官老爷托梦喝止。一连几日驱赶喝令,才勉勉强强的开工。这会子看到东京派来援兵,连说苍天有眼,当即山呼万岁,铁锹铲子都扔了,说什么也不肯往下再挖。   杜充气得派人来大骂:“敌人就在北面三百里,不决黄河,难道盼着天兵天将把他们打退么!”   武松不跟他们客气,指着身后的精兵强将:“天兵天将没有,但是有我们!”   周遭百姓震天价欢呼,可是固守河东路的杜充却依旧半信半疑。他胆子小,就算是三十万宋军摆在面前,也觉得奈何不了金军的一根毫毛,何况眼前的三万?   本来想着,熬上几天,官家大约就会放弃河东,让他撤退南下,行李细软已经收拾大半了;未曾想京城里变天,主战派一夜之间掌权,反而让他坚守阵地,抗战不息。杜充已经很不满意了。   再者,杜充本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若是这伙援军真的打退了金兵,岂不是证明他“决堤黄河”的战术是错误的么?再进一步,不证实了他草菅人命、懦弱无能么?   为了保全自己的“英名”,他觉得不能让这伙人得逞。就算他们随行带着个亲王,也是个未成年不顶用的亲王。等到大宋国灭,他算个鸟!   于是一横心,封闭驿道,沿途紧闭城门。你们休想拿到一粒米的补给。   战乱时期,各地守将各自为政,圣旨都调不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武松率众轻装出行,又是在自己的国境内行军,原本是应该由途经各地的州府提供粮草的。这一下立刻断粮。   更出乎意料的是,军队被挡在晋州府城门外。城头红旗招展,联排弩机对准城下大军。   未曾和敌人交手,先被自己人摆了一道。   时间紧迫,太原府危在旦夕。没时间谈判斡旋。直接下令攻城。   这就是前日战报中的内容。消息经由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路上至少要花三天时间。说明攻城在五天前就开始了。   潘小园急问:“那昨天呢?昨天来没来信?”   周围诸人齐齐摇头。想必是战况激烈,无暇派人送信。   而今天,终于又等到了武松派来的信使。沾满泥水的一卷纸呈上来。众人立刻凑了上去。   信中颇多梁山专用的暗语和缩略词。萧让接过来,一字一字地向周围人汇报。秦桧笔尖蘸墨,准备好了全盘记录。 第284章 煞星   萧让道:“武松兄弟说……晋州府拿下来了。那个卖国贼杜充, 已经被军法处决。已派出民工加固河堤, 安抚百姓。”   先斩后奏,无人有异议。一阵小声欢呼。   孙二娘留个心眼儿,问:“兄弟们都还平安?有没有伤的?”   萧让瞥了一眼“战报”下端,刚要摇头说“没有”,脸色一滞, 一个“没”字吐了半边,含在舌尖。   孙二娘脸色一变:“快说!”   萧让从身边取出水晶老花镜, 戴上再看,终于黯然摇摇头。   “信中说……承义军统制沈刚、潘文得,乱军中马踏身亡,已按光明教教法, 就地葬了。咱们梁山的……宋万兄弟, 攻城时……奋不顾身,被流矢射中要害, 不治身亡。临终时,要求把他葬到晋州乡下祖坟里去。军中已着人护送去了。”   咣当一声, 孙二娘脚底下一只椅子踢翻了。   “不可能!你……萧先生, 信拿过来,让我看一眼!”   战报抢过去, 颠倒看了好一阵子,轻轻叹了口气。   其余几个梁山好汉一片颓然,恍惚相视。从下梁山以来,幽州城打了两仗, 东京城夺权政变,激战一天,幸得上天眷佑,大伙都是全须全尾的没损伤。未曾想,此刻有人死在了大宋自己人的手里!   潘小园汗流浃背,眼圈发热,满脑子不相信。宋万其人默默无闻,但确是她上梁山之后头一批见到的人之一。金沙滩上,一个长得很着急的胖大叔,毕恭毕敬立在晁盖身边,忠心耿耿地护佑着老大哥——似乎,还冲她笑了笑?   然而除了悲伤,还有恐惧。难道梁山众人终究逃不过一个个战死沙场的命运?在那个平行水浒世界中,梁山军南征方腊,头一个阵亡的,不也是“云里金刚”宋万么!   唯一不同的是,书中那些阵亡的好汉,是被忠君爱国的宋江带进了沟里,死于大型江湖火并;而现实中的宋万,是为了保他的家乡,保他的黄河,死得壮烈而无怨。   难不成真是冥冥中的命数?战报里提及的、明教的阵亡二将,依稀记得,也是死在了对抗梁山的第一役。   不祥的思绪一发不可收。忽然想,原书中,宋万之后下一个战死的是谁?——慌乱中哪里记得起来!   鼻头一酸,又咬着嘴唇给自己定心,哪里有什么天定的气运命格,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抬起头,只见梁山不少人都在垂泪,默默扯掉了鲜艳的头巾发饰。萧让还算镇定,说:“宋万兄弟为国捐躯,死在家乡,也算……对得起家乡父老。”   宗泽也十分黯然,眼前的一伙土匪此时变得可爱起来。官场里打拼这许多年,何尝见过如此真挚无瑕的情谊。   刚要开口说句安慰的话,角落里却传来一句温柔熨帖。   “生死人之分定,诸位英雄切莫伤心过度。宋将军等人精忠报国,国之英烈,丹心耀日,名垂千古。下官愚见,应给牺牲的将士们奏求敕封,另外在牺牲之处设庙塑像,供百姓祭奠追思。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应给予抚恤,也加封赏,以策人心。推算时日,再三日便是牺牲将士的头七,应在东京城也做下法事,请求圣上出面,判施斛食,济拔沉冥,追荐超度。让百姓也知道,到底是谁替他们奋战前线,用命来护他们平安。”   梁山众人沉浸在悲痛当中,没什么太多主见,听到秦桧一五一十的安排妥当,大为感动。   孙二娘哽咽道:“正该如此,我们……我们正是没主心骨的,连这些都没想到。”   潘小园欲言又止。秦桧熟知礼乐,提出的一项项建议,确实是合乎人情,面面俱到。   梁山众人齐道:“那还要烦秦中丞指点。”   秦桧谦虚,惶然道:“下官也是有感而发,但下官隶属御史台,这些事,却非下官职责所在……”   宗泽不耐烦,丢一句:“现在不是事急从权么!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难道个个有官职?休要计较什么虚名礼义,这些事就你来负责好了!”   秦桧忙道:“下官遵命。”   所有人都觉得秦中丞急人所急,实乃义薄云天,可潘小园伤感之下,总觉得他在趁机给自己揽权。   但秦桧的建议合情合理。若没他,放着一群礼义粗疏的梁山好汉,阵亡兄弟的后事还真不见得能料理得如此体面。   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多谢秦中丞。”   武松远在河东,对梁山兄弟阵亡之事显然也伤恸无已。信末特意嘱咐潘小园,带上留京的兄弟姐妹们,好好慰问一下宋万的妻女——同样已被秦桧接来团聚,眼下住在东京外城军营附近的小小宅院里。   此时更多的梁山兄弟也闻讯赶来,垂泪哀悼。待情绪稍定,才有人想起来:“那,北伐军眼下是不是应该已到太原了?和韩世忠会师,和金军交上手了?”   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围困太原府的金兵西路军,比武松方才打下来的晋州府要勇武百倍。如果要和他们硬碰硬,是不是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兄弟即将朝不保夕?   潘小园心里一颤。明知自己军事上毫无素养,也禁不住插一句嘴:“要不要再派援兵?”   居然有不少人点头同意:“嫂子说得有理。”   见不少人朝她看过来,脸一红,鼓起勇气,试探着建议:“咱们这里还有二三十万的各路军兵,虽然战力不强,但眼下京城平定,也没什么急需用兵之处。若是再……再分拨个十万八万的军兵北上援助,也让武二哥他们有更多的腾挪余地。”   众人其实都有这个意思,见她发话,纷纷说道:“若是太原府丢了,我们这二十万兵马留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咱们商量下,派谁带队去的好!”   朝廷里的武将倒是有几个,但大伙谁也信不过;梁山、明教中的精悍强将都已出征;剩下的人选,似乎就只有……   “宗相公!”一声清脆呼喝由远而近,随后迅速闯进厅堂,“师姐!”   潘小园喜出望外,说曹操,曹操到。   “岳兄弟,我们正好……”   说到一半,声音哑火,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掩住了嘴。   “你……你……”   当啷一响,岳飞一把掀下头盔扔掉,露出汗淋淋的一头乱发。而那一身暗色锁子甲,竟有一半是染了血的。   众人大惊失色。他不是在城外陈留一带,练兵守御的么!   潘小园眼尖,见他行走之间似有踉跄,连忙迎过去扶住。胳膊往下一沉,岳飞一下子站不住,靠在她肩头。   几个人赶过来扶他。袖子擦去他脸上血汗,第一反应是军队哗变,急问:“怎么了?城外出什么事了?”   岳飞眼圈发红,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几乎要哭出来。   只说了一句话:“把所有兵卒都调出来,上城戒备!”   随后脚步声声,两个岳飞麾下的小兵搀着一个人进来。那人比岳飞伤得更重,跨门槛的时候轻轻一绊,七尺五六的大汉,两个小卒子扶不住,扑通倒在了地上。两人急忙又蹲下去扶。   宗泽坐在躺椅上,移动不得,急得直拍桌子:“怎么搞的!是谁!是谁!快去问!”   不用他催,所有人都认出了那重伤的身影是谁。   七八个人同时扑上去,将他架住,声音发颤,叫道:“……杨制使?杨志兄弟?”   不是留守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么!   “快叫大夫!”   杨志气息微弱,被轻轻横放在地上。面皮上的青记已经干涸的血迹覆盖成暗黑。秦桧迅速指挥小衙役端来一碗热水。   潘小园目瞪口呆,赶紧和孙二娘、琼英一道,给他剥衣卸甲,灌水敷额。以往在梁山上,大伙喜欢开杨志的玩笑,说他丢花石纲,丢生辰纲,许是命犯煞星,运气不好;而现在,他这一副惨烈模样,岂止是“运气不好”四个字所能概括的!   但还是狠心不能让他休息,轻声追问:“杨制使,幽州……幽州怎么样了?”   杨志将一碗水吞干净,睁大双眼,瞥一眼岳飞,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   “……丢了……”   当联军好汉们大闹东京,夺权立宪、接管朝政、训练禁军之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城,也是一番热火朝天的生产光景。   当时金军兵分两路,分头南下;其中西路军在围攻太原府,进行着浴血拉锯战;而完颜宗翰的东路军已被联军在幽州击败,丢盔弃甲,不成气候。因此留守幽州的梁山五将——呼延灼、关胜、杨志、孙立、索超——也就慢慢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了生产经营上。   皇帝退位,京城变天,这消息也立刻派人送到了幽州,捎带着大批财物和良种。幽州众将更加放心。   知晓幽州的险要地位,也知道将来若是与金兵南北对峙,此地必是作战前线。因此发动手下的士兵和乡民,大力经营生产,硬生生将个破败枯城造出了生命力。几个守将都曾做过朝廷命官,虽然不免被奸臣排挤,无甚政绩,但毕竟胸中有丘壑。数月之内,城中人口翻倍,城防建设大有进步,经济贸易也逐步恢复了起来。   可忽有一日,杨志例行到幽州南郊巡视生产,却发现大军静悄悄从天而降。摸摸脸上青记,再揉揉眼睛,没看错。   至少二十万重甲金兵,已经密密麻麻地列在了卢沟河畔。那时正是由春入夏,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急驰回城,报知众人,人人自然是大惊失色。金兵东路军不是已经被梁山打击得元气大伤,退回老家去了么!难不成女真人是韭菜变的,割一茬,长一茬?又是如何无声无息,鬼魅一般兵临城下的?   再说,就算是前来进攻,也须得从北面南下,为什么却绕过了幽州城所有面北的城防工事,反倒从南面腹地冒了出来?   来不及推断敌人的来历,匆匆将驻扎在城北、长城脚下的兵马南调,立刻准备迎敌。   领头的金将是个凶悍英武的年轻人,脑后三股发辫,相貌依稀眼熟,便是那日被联军突袭而俘虏的金兵将领之一,后来被押送到东京“献俘”。显而易见,太上皇——当时的画家皇帝——为了表示与金国议和的“诚意”,立刻把人给放了,说不定还陪送了不少盘缠。   此时神气活现的重装上阵,意气风发。周围金兵大声欢呼:“四太子勇猛无匹,百战百胜!”   梁山众将相顾询问:“四太子?是谁?”   有那从北境逃来的百姓,告知众将:“那是金国四太子兀术!”   众人互相看看:“没听说过。”   又想起此人当初被俘虏帐中的狼狈,不觉得这人能有多大作为——多半是急于建功,匆匆组织了军队,来幽州试水的?   只是交了手才发现,年轻的兀术简直称得上用兵如神,手下的二十万大军个个训练有素,显然是一支惯于征战的王牌军。再加上众寡悬殊,坚持了一日一夜,轻视变成凝重,终于抵挡不住。   呼延灼经验最丰,临危不乱,当即吩咐杨志,带少数亲兵突围,南下求援。   而呼延灼自己,披挂上阵,铜鞭一指,迎上兀术小将,大声骂阵。   “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梁山好汉呼延灼么?”   幽州守军败象已现,兀术气定神闲,跟身后心腹商议几句,连枪都没摘下来。   “你若再年轻二十岁,我可以跟你打一场。你们孔夫子讲尊老,看在你的年纪上,我便给你指一条路——不如降顺某家,即封王位,安享富贵,以乐天年,岂不美哉?”   呼延灼大怒:“我鞭下打死的上将,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都多!休要废话,要夺我的城,先要我的命!”   余光一瞥,杨志已经一骑绝尘,一柄铁枪杀出往南的血路。   “来战!”   兀术冷笑,长枪直指,来迎呼延灼。 第285章 兀术   这便是杨志所知的一切了。他只知道, 在他突围后不久, 幽州陷落, 大批番兵汹涌而来,其中几百人一路追击,让他边杀边逃, 多日不曾合眼。等冲进京畿路,被岳飞的部下偶然看到, 率兵来救时, 已经几乎奄奄一息。   岳飞很快赶来一同助战。浴血半日,终于暂时杀退了敌军,来不及下马,一路驰进城里,紧急报讯。   咔嚓一声, 潘小园手里的瓷碗碎在地上。   宗泽已经开始镇定指挥,吩咐将城内各背景的将领全都紧急召来。岳飞讨来水草草洗了洗身上伤口——主要是流矢箭伤。秦桧没闲着, 殷勤给递过一块麻布。   孰料递了个空。刷的一声, 麻布让潘小园抄走没收。袖子里掏出自己的干净丝帕, “我给你包。”   总觉得那布料沾了他手,就是带毒。   岳飞完全没把秦中丞看在眼里,只是着急对潘小园说明情况。身边一圈武将围过来,很快把秦桧挤外头去了。   “师姐,杨制使是从幽州一路逃来的。我怀疑涿州、莫州、瀛洲都凶多吉少……”   周围众人齐齐变色。   潘小园恍然如在梦中,哀求似的追问着身边的一干武将:“不是说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吗?兵源、补给跟不上……大伙当初分析得真真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还是竭力镇定, 问岳飞:“接着说。”   岳飞处置好伤口,迅速将锁子甲穿戴起来,一边说:“我也不知。但听杨制使言语,东路军至少有二十万,或许有三十万,而且全是精兵。咱们跟金国交手这么久,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支军队。总之……”   杨志终于被救醒过来,兀自喃喃的说话:“派兵去救、救幽州……呼延将军……凶多吉少……”   此时脚步声急促响起,更多人闻讯赶来。方金芝进门就喊:“宗老相公,东面阿有状况!我在旧酸枣们外,觑见老多沙尘!”   转眼间,又齐齐进来两个传令兵:“宗相公,我们正要来报,东明县遭到不明来路的金兵突袭,乞拨三千军马支援!”   远处开宝寺钟声急响,那是约定好的报警讯号。一道圣旨传到开封府。舒舒服服享受生活的赵楷都坐不住了,传唤“临时议会”的所有成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日之内,时局急转直下。成百上千的平民涌入开封城,都来自封丘、潘镇、陈桥——几处东京外围村镇,口中喊着不好了,金兵鞑子渡过黄河,来杀天子了!   留守东京的众将虽然能力平平,却也并非脓包,在岳飞、宗泽的牵头下,迅速分配了兵权,分五路出城救援,并且火速收集城内战略物资。没等第一拨兵马到位,下一批残兵败将又撤回城里,请求支援。   岳飞绰了柄枪,胳膊腿上还包着绷带,一瘸一拐又跑出了去,临走嘱咐一句:“你别乱走,留在开封府里,调兵护卫,等我们信!”   大伙七嘴八舌的问:“说什么!是不是要谈判!”   宗泽直接不耐烦:“给我给我!”   抢来了信,横竖看了一看,捻着白胡子,也露出和岳飞同样的困惑神情。   再传给李纲李右丞,拿远了,看半天,皱起眉头,神态迟疑,随手又递给旁边眼巴巴望着的陶宗旺。陶宗旺颠倒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识字。一愣神的工夫,信让琼英抢走了。   “怎的都不说话!他们写的天书不成!给奶……给俺看看!”   终于有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大声讲信里的内容念了出来。   “……第一,他们自报家门,说是金国四太子兀术,带领常胜军,前来……接收东京城。让咱们做好准备。”   意料之中。周围南腔北调的一片大骂。   “无耻下作!知道咱们主力在外北伐,他来捡便宜!”   “奶奶的,以为他是谁!别看他们人多,俺们还有城墙火炮呢!”   “武松大哥说不定明儿就班师回来!”   宗泽吼了一声,让大伙安静。   琼英继续读道:“……但是,第二……为了避免像幽州城那样的兵戈伤亡,他们同意……可以谈一谈条件。让咱们派人去他们营里——做客。”   四周微有哗然。李纲、宗泽吁了口气。至少还有谈判的余地。割地赔款自然是休想,但政治老手,能放到谈判桌上的砝码千千万万。能谈判,就意味着能拖延时间。   而其余梁山好汉则依然怒发冲冠。派人去敌营里“做客”?为什么不直接说:要人质?   方金芝跃跃欲试地建议:“派个敢死队!选廿余身手伶俐个兄弟,直接取伊上将首级!”   燕青朗声道:“小乙不才,也学过些近身擒拿之术。让小乙去走一趟,看不把那兀术的人头割下来!”   话音未落,琼英却摇摇手,示意还有要求。   “第三,至于谈判人选……”忽然抬头,“大嫂,他们怎知你也在城里?”   潘小园猝不及防,“我?”   琼英点点头:“信中说了,他们点名要梁山潘娘子前去说话……其余的来使,他们一律不认。今晚日落之前,要见到人。”   这话一出,识字的不识字的尽皆哗然,齐齐看向潘小园:“嫂子?”   她惊得合不拢嘴。琼英说:“不信你看!”   把那信纸,连同盛放信纸的竹筒,一起递给她。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琼英没骗她。   第一反应竟是脊背一凉。这不是明晃晃说,城下的金军、乃至领兵的兀术,和她的关系不一般?   左右看看,还好事出紧急,大家都是一脸焦急,暂且无人多心。   留个心眼儿,那信纸颠三倒四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夹层密码。再看看那装信的竹筒,伸手覆住开口,微微一倾,手心一凉,什么东西落到她掌心。   潘小园眼睁睁看着城内兵马火速调动,知道帮不上忙,只落得头脑一片茫然。旁边只剩个走不动路的宗泽跟她做伴,同样是一脸焦虑,不断揪着胡子,命令身后两个仆从给他扇扇子。   突然问她:“那个领兵的什么兀术,为何没人向我说起过?”   她心头打鼓,老老实实答:“年轻小将……当时……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按照平行历史中的轨迹,兀术眼下还没到大出风头的时刻。当初幽州保卫战,金军元帅是能征善战的完颜宗翰;兀术资历浅,充其量是个随军历练的小偏将,被狼狈捉成俘虏,除了放几句狠话,调戏了她一句,也没显出什么大将风度来。   只能推测,由于时局陡变,兀术临危受命,因此提前开始横扫千军。不管是他自己用兵如神,还是他手下有运筹帷幄的谋士,都是大大加速了他走上历史舞台的进度。   宗泽眉毛拧成一团,忽然又问:“那二三十万大军是怎么回事!地里长出来的吗!”   语气已经有了三分不信任。当初联军不是夸口,幽州彻底安全,东路军已经七零八落了吗?难不成是谎报军情?   潘小园赶紧说:“若当时燕云以北有二三十万金兵,我们怎么会草率进京!”   倒也有理。这时候不计较土匪们的犯上夺权了。宗泽语调客气了些,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不是天塌了!小妮子,你去发动你们所有的兄弟,我负责禀报宰相和圣上。调配朝中的兵力资源,谁不听你们的,我让人抬我过去骂他。”   到了晚间,一队队败军撤回外城,带回的报告千差万别。摘除了夸大的部分,几乎可以肯定一个事实:   三十万精壮金兵,已经将防守薄弱的东京城,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围成了铁桶。东京十六个外围村镇已经沦陷了十三个,昔日太祖起兵建国的陈桥驿,此时已完全沦入兀术之手。   写信向武松的北伐部队求救,已是完全来不及。别说他们眼下或许正在和西路军激战,就算他们火速赶回,围城的三十万金兵以逸待劳,以多击少,说不定又是一场收割。   伸手指着远处的模糊火光,在十几个人的注视下,大胆猜测:“是常胜军!是从幽州城逃走的那支常胜军!快来人,去报知岳统制!让他派个老部下来认一认!”   逃难百姓们说,“天兵天将”个个都是辽东口音;而当初驻守幽州的郭药师,手下有从辽国投降来的三十万“常胜军”,不也都是辽东大汉么!后来金兵压境,郭药师珍惜自己手中的军队,弃城而逃,留下岳飞一个人苦守空城,以卵击石。   她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也留过心眼儿,问了问那“常胜军”的去向。吴用给她的回报是:“娘子不必杞人忧天,已经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胜军的去向了。但有不利于我军的,我们立刻便会知晓。”   后来呢,常胜军迟迟没有消息,大家也就渐渐不把他们放在心上,觉得大约是粮草不继,解散了。   而推测眼下,事态已经很明显了。想必是郭药师审时度势,又带着常胜军投降了金国,正碰上被释放出京的兀术小将。兀术想必是不愿灰头土脸回到北方,更愿意在中原直接干一番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这就组成了一支平地而起的鬼魅军队。   各地守兵飞快列队,脚步声整齐划一,长枪木柄点在地上。潘小园跟着几个守将登上城墙,极目远望,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将东京城郊团团包围起来。火光中影影绰绰的黑影,夹杂着弩机、投石车、火炮的形状,一个个传达着死亡的威胁。   平生头一次,感到了身处围城,插翅难逃的恐惧。   逃难进城的百姓越来越多,谣言满天飞。   “……一个个块头都有寻常人的两倍大!梳着辫子,辽东口音……说是刀枪不入……”   “他们有大炮!跟东京城里的霹雳火炮一个样儿!这回没救了……”   “天兵天将……太上皇还说召唤什么天兵天将,未曾想,召到鞑子那边去了!据说光马军就有十万……”   就连身边的守将也不免恐慌。陶宗旺紧握着铁锹,喃喃道:“天兵天将……不不不,武松大哥说了,我们就是天兵天将啊……”   周通试探着说:“要么,趁他们没落定脚,咱们出击……”   马上被琼英否了:“那不是等着被包圆么!敌军不是脓包,他们连幽州城都打下来了!咱们兵力又不占优,战力不过人家,只有据城死守,才有活路!”   琼英说到最后的“活路”两字,声音发颤,随即静默,眼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潘小园听着周围纷纷杂杂的议论,心头一丝光,突然思路通畅,大声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了!”   一点预兆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也没让宋方探听到。不知是吴用疏忽呢,还是……   她觉得身周的空气骤然冷了一度。还是驱散那个莫须有的想法。吴用眼下有名声有权柄,而且一路上的行止几近透明,说他叛变,既没动机,也没证据。   知道自己在打仗方面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大约就是在城内安抚百姓,避免骚乱。于是城头立了片刻,就回去火速召集自己的一群亲信,传下命令。   “派人去人烟稠密处贴安民告示!造谣传谣的都抓起来!派兵保护官办商铺、库房、驿站!有什么新的战事军情,及时告知城里!另外……”   压低声音,单独吩咐燕青:“风门水夫人,想办法给我联系上。敌人真要是攻进城来,少不得需要他们帮忙。”   忙碌慌乱大半夜,三十万常胜军的铁桶势成。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旗帜招展。旗帜上绣的依稀是金国签军的鹰隼标识。但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像捉到猎物的猫,慢慢欣赏东京城内的慌乱态势,丝毫不在意逐渐成型的防御工事。   一些文人心中升起希望:“也许……可以谈判议和……看看他们要什么……”   三十万常胜军,打一个东京城也许绰绰有余,但大宋万里国土,总不会一口吃下。再说兀术也只是王子,并非金国狼主。因此倒是还有斡旋的余地。   请求谈判的旗帜打出城墙,迎风招展了几下。也许是应和着这番希望,旭日东升之际,背着耀眼的阳光,常胜军中驰来一骑,硬弓射来绑着书信的箭枝,落在城壕边缘的凹槽里。   守城宋军左右望望。若是搁在一个月前,自然是谁也不敢上去捡的。但眼下经过武松、岳飞等人的一番训练,士气勇气已经大胜以往。当即有人迟疑着请缨:“我……我去拾来。”   岳飞说:“还是我去。敌军静待不动,唯恐有诈。”   城下小门开出一条缝,岳飞一骑抢出,纵身一跃,长枪一勾一挑,将那枝箭捞在枪尖。纵然身上带伤,身法漂亮之极。城头宋军大声喝彩。   常胜军中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岳飞已经喘息着归队,不过呷一口茶的工夫。   宗泽已经让人给他抬来了,急不可耐   七八个朝中要员、十几个梁山武将、琼英、方金芝,乃至潘小园,一个个闻讯赶来,催促道:“快拆!”   岳飞慢慢把细竹筒拆开,抽出一张薄薄白纸,扫了一眼,马上露出些许奇怪的表情。 第286章 和谈   不待她发话, 周围一圈好汉已经拳头挥动,炸开了锅。金兵四处掳掠妇女之事已非新闻,眼下指名点姓要她一个没官职、没武力的漂亮女人出来“谈判”——兀术到底安的什么心?   周通搓着双手, 小声说:“嫂子,你为俺们大伙着想, 俺们也都领情。但——大难当头,让你一个女人家出头, 俺们男人躲在后头, 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俺们一帮男子汉都是死的?”   说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一片赞同附和。   秀眉一蹙, “周大哥这话我不爱听。女人家出头你觉得丢脸,是觉得我这个女人不如你们男子汉了?是觉得我会投降通敌卖大伙呢,还是会临阵脱逃弯脊梁?”   众人忙道:“俺们不是这个意思, 嫂子义薄云天, 众所周知,比我们大伙都强。但……但你又不会武功……”   倒还有冷静的。宗泽一双老眼瞬间犀利:“小妮子,你认得那兀术?”   潘小园袖子里攥紧拳头,心中狂跳。不不, 当初兀术随口调戏她那一句, 绝对算不上丁点交情。   坚决摇头:“不认得。但……”   “你跟那常胜军有过接触?”   “也没有,不信你问岳……”   敲椅子,嗓音骤然增大:“那他们为什么找你!”   她镇定心神,大大方方的回:“武松临走前,是将留守的梁山众人托付给奴家的。想必……嗯,想必敌军打听到了这个讯息, 不足为奇。点名要我去,说不定也是怕其余大哥武功高强,性格暴躁,嗯……对和谈不利。请相公相信,奴家……这就去走一趟,不管谈拢谈不拢,绝不会挫了咱们宋军的锐气,也绝不会接受任何卖国条款。”   宗泽嗤之以鼻:“胡闹。他们就是戏耍咱们!不是我看轻你,两军交战,派你个妇人家去说合谈判,不显得我们宋军没人么!照老朽说,不要理他!岳飞!你挑几个伴当,和那个燕……燕……”   东京城百万人口,但凡见过燕青真容而记不起他名字的,也只有宗泽一位了——他老花眼太厉害。   燕青贴心地把自己名字重复一遍,表示同意:“放着这么多有本事的兄弟,怎能让嫂子出面涉险。”   而其余梁山好汉则依然怒发冲冠。派人去敌营里“做客”?为什么不直接说:要人质?   “明摆着欺负人!放着城里的精兵强将不看在眼里,让嫂子一个妇道人家去‘和谈’!直娘贼王八蛋!”   “他奶奶的,明摆着是羞辱我们!这是说我大宋无人!”   “宗相,要俺说,直接闭了城门,准备开打吧!”   潘小园不给其他人商议的时间,正色道:“大家听我一言!”   此时一面黄旗赶到,巡逻的哨兵来到城头回报,说常胜军并没有异常动静,显然在耐心等候东京这边的回话。   她余光瞟一眼远处的大军沙尘,鼓起勇气,坚定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对方没有立刻大炮轰过来,那就是还给咱们留着余地。奴家斗胆,还请大伙各就各位,我……我准备一下,即刻带人出发。”   英勇无畏一番话,着实令人肃然起敬。然而还是有一大半摇头的。   “我是不会武功,但我也知道,方才大伙说的什么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就是气话而已。就算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一个人对他们三十万,也未必能伤那兀术一个指头。就算伤着人家主将了,敌军难道没有偏将副将,恼怒之下,不会铤而走险?他们点名要我去,那咱们就也言而有信,不耍花招,否则平白落人口实,再节外生枝,岂非我一人罪过?大家什么都别说了,再有说什么妇人不宜出面的,便是跟整个东京城过不去!”   燕青笑道:“小岳兄弟责任重大,怎能擅离岗位。嫂子若是……信得过小乙,我便随你同行,他们若要伤你一根毫毛,得先把我姓燕的人头砍下来。”   潘小园冲他一笑:“怎么会信不过你。但……”   周通吼道:“我去!嫂子是俺全家的恩人,俺一条命供你驱策!”   毛遂自荐之人层出不穷。一群义气为先的绿林豪杰们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家赴险,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轰成一片。   而以宗泽、李纲为首的一干朝廷大员,也不得不表示支持。隐隐猜到这个荒谬的要求中似有内情。让她一个女匪头子出面,除了面子上挂不太住,却也是唯一最优的选择。敌军兵临城下,这些条款不由大家不接受。   宗泽拍板:“小妮子,你便去走一遭,休要胃口太大,将对方营里探个究竟便好了!看这信的写法,他们军中也有知书达理的人,不太会对你不客气。但将我国来使伤了一个手指头儿,那便是辱我大宋,我们这边定将决一死战!”   接着脸一扬,冲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好汉们问:“你们谁去做她伴当?”   “我去!”   一阵大喝,震得众人手里的刀枪兵器嗡嗡作响。   岳飞跃跃欲试:“给师姐带个八人护卫队,不算多吧?到时候两人负责保镖,两人在后接应,两人身藏暗器……”   潘小园捏着那信,忽然又摇摇头。   “等等……这里还有最后一句话。我……只能带一名心腹之人前去。若是多了一个,乱箭伺候。”   众人一怔,怒道:“这是得寸进尺,简直欺人太甚!”   然而黑云压城,也确实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琼英忽然说:“就带一人怎地?难不成让他们捏在手里搓圆捏扁!不是俺夸口,整个京里头会暗器的,除了那个姓张的,还真没人是俺对手!你带上俺去,若是他们要欺负你……”   岳飞凑过来,镇定说道:“只是深入敌营之际,恐怕无甚腾挪之地,还是近身功夫更有用些。还是我随师姐去。常胜军我也接触过几日,那天劫营时,也和那个兀术交手过几招,最起码知己知彼。”   待得大家情绪稍定,潘小园才敛容正色,朝众人团团一个万福。   “多谢大伙抬爱。但这次和谈,必定不是以武功成事的。况且人家点名要我带自己心腹,若是我贸然带个打架的去,也有违约之嫌。你们放心,该请谁一同去,我心里已有数了。”   众人齐声问:“谁?”   她深吸口气,微笑道:“御史中丞秦相公,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定然是得力助手。还请派人把他请来,这是救国救民之事,想必他不会推脱。”   潘嫂子在京城守军中自带十分声望,话说到这份上,没人再好意思跟她作对。   秦桧完全没想到。察言观色、“揣摩上意”这么久,居然真的被潘夫人当成了唯一的“心腹”,按理说应该受宠若惊、再接再厉。然而步子大了扯着蛋,临危受命的第一项任务,却是让他一同出城谈判?   秦桧自诩还有点胆量,玩弄权术、攀高踩低什么的,他一样也不害怕做。但要他深入敌营,九死一生……   还是有些含糊。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啊!   然而此时也不容他推脱了。潘小园力排众议,坚持要带秦桧出城。联军众土匪也对秦桧印象极佳,知道他急人所急、助人为乐、清正廉明、为国分忧。潘小园一说出这个人选,大伙纷纷叫好。   都知道这“谈判“两个字已经算是美化。敌军三十万兵力,好整以暇的围着一个缺兵少将东京城,几乎是手到擒来之态。这时候进敌营,但凡谈得崩了,不是等着被当成人质么!   于是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一日之内,以李纲为首的诸位朝廷大员开始给她轮番速成补课——哪里绝对不能失守,哪里不妨暂时以退为进;哪个条款绝对不能答应,哪个条件不妨放宽标准;何时需要“尊重国情”,何时不妨“拖延静待”;如何试探对方的底线,如何通过用辞来判断对方的诚意——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这些人或多或少也都有过“和谈”的经历——绝非什么光彩历史,但胜在经验丰富。一日之内,给她突击成了半个谈判专家。   随后紧急收拾行装。该准备的准备好,文件带够,金子带足。然后亲自写了一封短笺,装在竹筒里,放出信鸽,给远在太原府的武松军队报讯。   到了日头西斜之时,万事俱备,秦桧在众人的叮嘱和鼓励声中,面无人色地上了马。   潘夫人待遇稍好,一乘小轿,带一包行李,换一身宽大的暗色长衣长裙,遮住可能会引起不怀好意目光的身材,戴一顶宽檐帷帽,跟众人微笑道别。   一骑一轿,三百精兵护在两侧。顺着兀术信中指定的路线,上了东北方一条树荫蔽日的官道。再经过两个废弃的哨卡——其中守兵已全部撤回城里——来到一条小河边。   丈许宽的木桥年久失修,看起来摇摇欲坠。过了桥,便是陈桥驿,眼下属于“敌占区”。   此次会晤专为谈判,因此双方军队不宜相距过近。三百精兵在河岸边止步,齐声道:“恭送潘夫人!恭送秦中丞!”   前方炊烟袅袅,道路两旁的树木已被砍伐得七零八落,筑成了工事和关卡。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兀术的数万营帐星罗棋布,微风送来烟熏火燎的味道。   虽然知道,眼下常胜军三面围城,兵力略有分散,这个营地里未必是唯一的一个;也知道这三十万人未必人人都是作战精兵。按照惯例,至少有半数是老弱后勤。然而也知金军人人皆兵,就算个喂马的,也能随手抄起狼牙棒来。   只听马蹄声响,三四骑轻甲金兵驰骋近前,叫道:“四太子有令,轿夫不得近前!”   严格来讲,常胜军并非女真人,而是充分汉化的前辽重兵。因此这些人虽然髡发左衽,汉话却说得有模有样,两个轿夫一听就懂,不自觉的停住脚步。   秦桧则差点没掉下马去。为了以防万一,这次大伙决定故技重施,像上次混进润州城那样,在轿夫上做文章。   考虑到兀术上次被俘之后,对梁山面孔说不定已经眼熟,于是两个抬轿子的,派的是岳飞麾下的两个部将,一名王贵,一名牛皋,都是虎背熊腰的年轻猛将,抬个轿子好似抬只小羊羔。   没想到对方连轿子里的玄机都考虑到了,杜绝了任何暗度陈仓的可能性。   潘小园不慌不忙,吩咐:“既如此,我下来。烦请两位大哥回城复命去吧。”   俩人听潘小园如此吩咐,只得将她放下来,低声说:“岳统制吩咐了,我们不回去,便在这里等夫人。不见到夫人回来,不能回撤一步。”   没想到几个轻甲兵上来驱赶:“回去回去!这儿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回城里躲着去吧,哈哈!娘子请跟我们走吧!”   对潘小园倒还算客气。王贵、牛皋无法,只得朝潘小园行了个礼,拎着空轿子向后转。   潘小园心跳加快了些,却也不慌,命令轿夫:“走吧。”   轻轻掀开轿帘,朗声问道:“秦相公,可还好?”   秦桧扶扶头上冠儿,在马上强作镇定,答道:“夫人多虑,下官……十分之好。”   她似是信心缺缺:“待会进了金营,奴家见不得世面,还望秦相公帮忙支吾,休要丢了我们宋人的脸面。”   “那……那是自然。”   “和谈之时……奴家若是不中用,秦相公也请多加帮衬……”   “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秦桧一面答,一面强颜欢笑,心中给自己鼓劲儿。若是此行能平安归来,完成和谈任务,那就是救国英雄,前途无量。   她整整衣襟裙摆,衣衫上褶皱抚平,轻轻提起裙子,走两步,前面领路的轻甲兵忽然嗤笑,看着秦桧,腰间的刀不经意晃来晃去。   “男子汉乘马,倒让妇女奔波走路,这是宋人风俗?”   秦桧一惊,忙道:“是,不是……是下官疏忽了。”   连忙滚鞍下马:“夫人请上马。”   声颤手抖,和潘小园的镇定自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秦桧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原本以为这娘子是凭着夫君的能耐,才在朝中颐指气使;眼下看来,她还是有些不让须眉的胆量。   秦桧往前偷偷看了看,回头对马上的潘小园讨好地解释一句:“应该是他们的军前参谋,特地赶来迎接宋使。那个四太子自恃身份,不会亲自来迎夫人……说不定要拖到明天早上才会见。”   潘小园不客气,隔帕子扶着秦桧的胳膊,蹬上马背。穿着长裙不便分开双腿,于是侧坐马鞍上,腰肢轻扭,袖子里纤手虚握缰绳,倒像个出游踏青的贵妇。那几个引路的轻甲兵纪律严明,也忍不住频频朝她侧目。   微微颔首:“我晓得。扶我下来。”   其实也不是她故作姿态。没受过丝毫骑射训练,仅仅是图新鲜,军中试过几次骑马,还从来没试过高难度的侧骑。眼下这匹马,秦桧为撑门面,又选得格外高大,于是上马容易下马难。自己若是强行跳下来,还真怕出丑。   秦桧连忙答应。既想在金军将官面前显得从容大度,又不能怠慢了潘夫人,踱到辔头前面,伸胳膊一递。   可那姿势却十分不趁手。秦桧为官数年,从来都是人家扶他上下马,何曾有过扶别人的经验?况且她又是侧坐,扭来扭去就是接不到她。潘小园有些气恼,又不想跟这人多有肢体接触,脸微微红。   那个“军前参谋”都看不下去了,翻身下马,大步走来,有力的手臂,顺手把秦桧拨一边,“娘子请。”   这才顺利跳下马来。秦桧连忙替她谢谢人家:“多谢将军。将军果然勇武,我等文人不能及也。”   她忍不住嗤的一笑。上来就叫将军,这人嘴甜不分场合,谁都奉承,看来是选对人了。   那军前参谋却不领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怀疑地将秦桧打量一番,转头命令:“搜身。”   几个彪形大汉围上来,毫不客气,重手把秦桧上下摸了个遍。   “报告,并无锐器。”   秦桧遭了个下马威,愁眉苦脸举手立正。心中血泪控诉,看自己这副文弱模样,像是舞刀弄枪的人吗?简直是国耻。   秦桧挑着担、牵着马。野地里慢慢出现零星金兵,有的在巡逻,有的在伐木采石、修筑寨栅,都是髡发结辫、左衽胡服的打扮,也有少数汉军,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民族。不一刻道路坎坷泥泞,秦桧一身官袍官靴,免不得脏污狼狈,又惹来轻甲兵的一通哂笑。   再过两个燃着火把的哨卡,拐一个弯,路中央已迎了几个人。骑在马上那个一身戎装,头戴金军特有的铁兜鍪,未佩军器;身后的几个随从人高马大,生气勃勃,人手绰一条粗长狼牙棒。   领路的轻甲兵齐齐下马躬身:“见过参谋。”   而几个彪形大汉转过目光,又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的美貌娘子,“这位……” 第287章 密会   潘小园撩起帷帽下的薄绢, 轻轻咬着牙齿,静静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半年不见,史文恭气色大好, 想必旧伤已经愈了七七八八。只是眉眼间颇多征尘之色,表明这半年里, 他也并非耽于修身养性。   唇角带着一丝笑,看她的眼神里少了五分恭谨, 换成了三分自信, 两分张扬。不用猜也知道, 是因着身后那三十万虎狼大军,底气足了。   还敢当众揭她不会武功的老底儿?   不动声色,轻轻还一礼, 语调平平:“有劳将军远迎。敢问何时能见到四太子?”   也算是试探一句, 眼下兀术当真是你的主子?   史文恭抬头看看西边云霞,微笑道:“娘子何必着急。你们出来得不算早,眼下天色将暮,想必四太子已回帐歇息。商谈和议之事, 还是在青天白日下进行的好。不如让娘子与……嗯, 与你的伴当先去营寨休息,宿处都已安排好了,我军定会以礼相待,娘子尽可放心。”   一面说,一面眼瞟秦桧,神色间明显是问:这人是你“心腹”?   她不回应, 朝前一点头,“那么请将军带路。”   史文恭轻轻一笑,摇摇头。礼节倒是一应俱全,但傻子都能看出她全身上下都鼓着怒气,没当场抽他耳光算是克制。   秦桧察言观色,凑上来:“夫人,这位金国将军,你……认识?”   她侧过头,悄悄答:“是很面善。生得有点像我们梁山的‘君子剑’岳不群兄弟。”   梁山好汉百十余人,这段日子秦桧纵然用心记忆,又哪能记得完全准确。听她一说,深以为然,暗暗称奇。   倒还不忘自己的使命,咳一声,恭敬说道:“多谢将军体谅。我们潘夫人路途劳顿,若能得赐休憩之所,那个……下官感激不尽。明日要谈什么,我等定不失约。”   ……   场面话说过,一排轻甲兵齐齐上马,护送“宋使”入金营。居然还贴心地准备了一乘小轿,请潘夫人坐进去。   秦桧则只好牵马步行。不敢左顾右盼,余光远远看到一座大寨,周围分列四队高大威猛的亲兵。听得远处兵戈金属之声不绝,几种语言的呼叱喝骂穿插,隐约还有训练时的整齐划一的口号声,棍棒刀枪相击的砰砰声,震得他脚下发麻,表明这支军的战斗力。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潘夫人的轿子不见了。赶紧礼貌叫道:“下官斗胆问一句,那位潘夫人……不和下官在一处歇脚?”   身边的兵卒一副官腔,回:“那位娘子么,被送到营地西北的小客舍去了。中军这边的兵丁凶悍无礼,男女有别,唯恐冒犯,因此我家参谋指示,让她在一里外的小帐歇脚,派专人守护,保障安全。”   秦桧一怔。将两个宋使分隔开来,避免串通密谋,很难说是那参谋的意思,还是兀术四太子的意思。   也不太敢抗议,只好笑呵呵的道谢。想着那参谋是个礼节周全的汉人,“保障安全”四个字应该不是空话。这才心里略定,袖子里摸出两片金叶子,分发身边的两个亲兵。   “有劳壮士们带路,这点钱壮士们拿去喝酒,不成敬意,嘿嘿。”   潘小园环顾四周。小帐布置得干净简朴,没什么附庸风雅的装饰,清洁洗漱用具倒是齐全,挺对她的胃口。还有几个女奴伺候,但看样子语言不通,做完了洒扫清洁的粗活之后,就行礼退出了。   身处敌军大营,眼看外面凶恶兵丁来来往往,个个左衽胡服,桀骜不驯的模样,还是不免心惊。撩开帘子,看到帐外一圈十几个个亲兵护卫,个个笔杆条直,目不斜视,安全感又回来一点点。   简单用过晚饭,随便找了个面相和蔼的亲兵,问:“你们的军前参谋呢?我要求见。”   对方客客气气笑道:“天色已晚,史参谋不便前来探访,还请娘子休息一夜,明日四太子直接召见。”   你就装吧。她微微冷笑,扭身回去,窝在榻上,支个桌板儿,拈一把切肉小刀,将晚饭吃剩的一块烤牛肉横七竖八的划拉划拉,抽丝剥茧的一束束撕开,盘子上摆成一朵花儿,又嫌不好看,打乱了重新来,认认真真的拼一个“政”字。拼好了,下面接着一个“和”字。再接着拼了个“通”,就差个“宝”字,凑成全家福。   消磨时间到二更,外面鼾声响成一片,终于听到有帐外有动静。   “娘子可愿拨冗,容小人解释一句。”   比起时迁,史文恭的隔空传音之术还逊着那么一筹。马上分辨出了声音的位置,扭头看向门口。   不答,慢悠悠继续拼那个“宝”字。笔画繁多,拼到一半,牛肉用完了。   才说:“请进。”   外面一声轻笑:“不敢擅入娘子闺房,还请移步帐外吧。”   给脸不要脸。哼一声,又忍不住疑惑:“可是外面的亲兵……”   “尽管出来。”   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反正若是让人发觉,军前参谋和敌军使者半夜私会,倒霉的是他,不是自己。   洗了手,衣衫理得整齐,再披件防寒的薄披风,掀帘出去。史文恭果然等在门外,一身便装,微一拱手,示意她跟上。   而她目瞪口呆,看着帐外守护的十几个亲兵——依旧是笔杆条直,依旧是目不斜视,宛如瞎了!   一时间居然以为史文恭会什么隐身的法术了。但亲兵们显然看得到她。其中一个人的眼珠子随着她的裙角动。   史文恭眼角微现得意之色,向旁一指,“请。”   忽然明白了。这些亲兵都是史文恭的自己人,就算目睹如此石破天惊之事,也会守口如瓶。   也明白了,为什么要安排她住得远离中军大寨。对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跟上。   陈桥驿她也不陌生。就在两个月前,联军进京“闹革命”之际,也曾攻打此处,在此驻扎。守驿的几百宋兵刀未出鞘,就一连串的投降了。   而现在,四周寨栅林立,远处狼烟缓起,已是十足的金军地带。唯有林中一座破旧小亭无人值守,借着灰白的月光,看到亭柱上往来旅客题写的诗文。有的笔走龙蛇,有的却活像小学生练字。都已随着墙漆剥落得斑驳了。   史文恭转过身来,朝她深深一揖。   “娘子果然如约而至。如此豪杰胆气,小人心悦诚服。白日里甲胄在身,礼数不周,还望娘子海涵。”   她还礼,手掌摊开,掌心一枚陈旧剥漆黑棋子,边缘打了个串红绳的小孔。便是她当日在梁山金沙滩畔,赠了史文恭的那枚。当时他说:“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射到城壕里的箭枝,竹筒里除了一封书信,便还附了这件东西。她拿到手的一刹那,就知道此行非她莫属,别人谁都替代不得。   本想把那棋子直接劈头丢过去,忽然想起是周老先生遗物,怠慢不得。悬崖勒马,抓回手里。   语调不客气:“史大将军三十万大军围困东京城,威风神气得很,但有召唤,奴家敢不来?”   史文恭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依旧眉目带笑,跟她寒暄:“多日不见,娘子气色尤胜往昔。人多眼杂,此处也不是叙旧的地方。娘子若不嫌弃,屋顶高处决计无人注意。不如我们……”   头一次在梁山“密谈”,就是给她直接带到了屋顶上,倒是个最无人打搅的好地方。这次又想故技重施。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她却面露难色,忸怩一斜身,双手有意无意的搭在小腹上。   “不必麻烦……飞檐走壁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史文恭一怔,微光中看不清她脸色,试探问道:“娘子身体有恙?若是需要药饵贴剂……”   她连忙摆手,“不必。”顿一顿,双颊浮上淡淡红云,犹疑说道:“但若是能让人……给我房里备点酸梅渍橄榄什么的,我……”   看他笑容慢慢僵下去,抬头一笑,一口气说道:“……又何必瞒你。我身怀有孕已三个月啦。时节不太巧,但也没法子。你休要跟别人乱说。”   一道无声惊雷。史文恭一只手伸出去,僵在当处,错愕道:“你、你……”   真真切切一个措手不及。想再多问两句,却又觉得问什么都不妥。难道问孩子是谁的?   她眨眼,“怎么,不恭喜我?”   史文恭面色白了片刻,才退两步,说道:“恭喜娘子。”   方寸微乱,再行礼,语气诚挚愧疚:“小人无知,竟还让娘子远道跋涉而来,实在是……无礼之至,罪该万死。望乞饶恕。”   见他躬身不起,她反而有些过意不去,笑道:“又不是多金贵的瓷人儿,一点路走不得?不怪你。你起来吧。”   不能总是等他按计划出牌。抛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但凡他还有点怜香惜玉之情,往后就不会欺人太甚。其实这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但史文恭在她面前,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一向都还算君子,因此也就放心大胆的撒谎。   三个月前的今天,她还在当街对峙赵构小屁孩儿呢,哪有时间怀孕。   再瞄一眼他神色,不像有怀疑的意思。史大将军武功高强、谋略出众,论起任何人生经历,怕是都比她丰富一大截。只有一件事,他绝对没体验过。   而她心里门儿清,月份编大了不行,编小了显假,三个月算是很安全的,身形上没法辨别出来。他能怎样,难道还现叫个郎中来验真假么?   抢到了道德制高点,再开口时,也就底气足了些:“我看这儿就挺安全的,不必挪动。史将军既然要跟我解释,那么求之不得,咱们长话短说……”   史文恭直起腰身,却没了方才的悠然自得,目光往她小腹上飞快一瞟,好半天,才提议:“既然娘子贵体有恙,依小人愚见,还是莫要操劳过甚。和议之事,可以推后,我保证不会提前出兵。”   说完,征询地看她一眼。   简直草木皆兵,潘小园倒哭笑不得了。也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多心,总觉得他话里有点哀怨的意思。   不理会他的提议,敏感地抓住他话中的关键部分,问:“和议推后,四太子同意吗?和谈结束之前不出兵,单凭你一人,如何保证?”   史文恭笑笑不说话。她问得单刀直入,直抓重点,看来没有一孕傻三年的迹象。   再问一句:“兀术四太子,你真的认了他当主子?”   伸手指着远处的狼烟篝火,语气严厉,“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史文恭再笑:“娘子先请坐。容小人慢慢道来。”   小亭子里几个石凳,有些已经翻倒。她挑了个干净的,拂一拂,不客气的就要坐上去。   “娘子且慢。”   从容解下外袍,整齐叠了几层,铺在那石凳上,“请坐。”   她谢了一句,心里暗叫惭愧。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的金贵程度。 第288章 筹码   史文恭知道该从何说起, 恭恭敬敬立着,不慌不忙道:“娘子是想知道, 这三十万常胜军从何而来,又是来做什么的。当日郭药师率常胜军弃辽降宋, 被官家倚重信赖,指定驻守幽州。闻道金军南侵,他却不战而降, 弃城而走……”   潘小园点头,又将岳飞心疼了一刻,直接问:“那个郭药师呢?”   “当然是跑去投降大金国了。路上碰到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前来投靠。他本来置之不理, 但……”   知道这个“流落江湖的落魄军官”便是史文恭自己了。忙问:“但怎么样?”   史文恭讥讽一笑:“但一听说我曾在大金国侍奉数年,熟知金廷内情,态度当即大变, 留我做了军前参谋, 事事倚仗。这人昏庸无能, 人品卑劣,只是托了时局之福, 能混到常胜军头子实属运气, 底下的人对他也并不敬服。没过十天半月, 就让我慢慢的架空出去。等他遇到兀术四太子,前去表忠投靠的时候, 常胜军基本上只认我,不认他了。”   他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叙述出来,听得她倒吸一口气, 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忌惮。郭药师可谓养虎遗患,事后一定追悔莫及。   “这一切,还要多谢娘子留在润州的那一张小纸条。若不是娘子报讯‘幽州告急’,我也不会那么快想到拔足北上,说不定还滞留江南,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说毕,风度翩翩的一笑,朝她躬身一揖。   她心里一跳。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留那张纸条了。   “然后呢?”   史文恭冷笑:“三朝元老投降的贼,留着有何用处?没几日,我便寻个由头,撺掇四太子把郭药师杀了,我两人接管了常胜军,严加约束训练,娘子看看现在,我军军容军纪如何?”   她冷冷答道:“卓尔不凡,旷世无匹。”   “娘子语带讥诮,小人能听出来……”   她一拍石凳,猛地站起来。   “所以你们的第一步棋,是背后捅刀,围打幽州,杀我梁山将士?杨制使逃回京城的时候,身后还咬着几百追兵!你敢说不是斩尽杀绝之意!”   史文恭目光微有闪烁:“娘子休要动怒,若伤了身子,小人罪无可赦……听我解释……”   “说!”   看来他未必跟孕妇打过交道,见她一怒,立刻收敛,陪着小心,摘取措辞:“要养三十万大军,粮草是个问题,我们总得有个后方才是,否则尽皆饿死,对不对?幽州眼下是燕云第一富庶之地,我有意谈判说降,奈何好话说尽,你们那些守将依然不肯拱手相让城池,小人只能诉诸武力。这也是为了自身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不求娘子宽恕,但求理解。”   她咬牙。无耻之举让他说得冠冕堂皇,以为她是圣母么?   “呼延灼老将军,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史文恭微微垂首, “小人是不愿和梁山再结仇的。呼延灼年纪老迈,与四太子交手落败,败走回城时马陷吊桥,落马重伤,最终不治。已按照将官之礼,葬在西山山前灵秀之地了。其余几位好汉,寡不敌众,尽被我军所擒。四太子想要杀了完事,是我劝谏,一直留着性命,眼下监禁军中,都无大碍。”   饶是他斟酌语气,不敢惹怒她太甚,潘小园也听得浑身发冷,半天才回复清明,拳头攥得骨节痛。   忽然想到一事:“所以……太原府告急、黄河决口的消息……”   史文恭连忙笑道:“我只是派人将这消息加速传回南方而已。下令决口黄河的可不是我,决定出兵救援的也不是我,娘子莫要怪错了人。”   她简直出离愤怒,狠狠咬着嘴唇,“好,好,都是我们痴傻蠢笨,为了救什么黄河,轻率派出主力,好让你们来捡漏!”   史文恭正色道:“救援黄河是千古义举,何来蠢笨之说?我只恨鞭长莫及,若是当时我身在河东,也是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决堤的。”   吹牛皮不上税。一番话轻描淡写,最可恨之处还不在于他的所作所为,而在于,他所做的一切,时间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联军提前知晓了他的意图,即使能随时看到他的行止举动,在东京分拨夺权之际,直到黄河告急,始终分不开身来阻止他一分一毫。   见她蹙眉凝思,又忍不住含笑评论一句:“若武松对此无动于衷,小人倒会为娘子不值了。”   这时候还敢提武松,简直是慷他人之慨,吹牛皮不上税,站着说话不腰疼。敏感地又察觉到他话里有挑拨的意思:是说武松眼里只有国家,宁肯置她的安危于不顾了?   想到几位梁山好汉的性命还在他手里,忍住愤怒,咬牙道:“好,好,已发生的事就不论了。眼见为实,你说我们几位梁山兄弟并无大碍,我得亲眼见到,才能相信。”   史文恭微微颔首:“娘子恕罪。小人在军中虽居高位,却也非一手遮天。待我……”   彻底火了,提高声音,喝问:“那你叫我如何信你!”   “娘子噤声!”   气得忘形,竟而忘了低调。赶紧住口,气鼓鼓看着他。   远处火把微明,说话声引来一个巡逻的兵卒,簌簌拨开草木,喝道:“谁在夜间乱跑?”   史文恭不慌不忙,做个手势,示意她坐回阴影里去。自己抖抖衣襟,信步踏出,“怎么了?”   那巡逻兵卒见了他,佩刀挂回去,躬身行个礼。   “见过参谋。眼下已是深夜,不知参谋在此有何要事?还请早些回帐歇息,明日四太子还有召呢。”   看来并非史文恭亲信。也说明常胜军中军纪严明,就算是高层上级,也免不得军规约束。   簌簌风鸣,草木摇曳。史文恭笑道:“这几天甚为燥热,我夜不能眠,来散个步。”   话音未落,因着身着单衣,打个寒战。   那巡逻士兵“哦”了一声,没走,明显不太买账。但对方是四太子手下红人,也不敢表露出质疑之情。   史文恭不动声色,眼神指指前方篝火:“你倒是忠于职守,不如去那个姓秦的宋使宿处附近再巡视一番。我看那人尖嘴猴腮,面相凉薄,不似好人。明日谈判之时,只怕对我方不利。你去留意一下,他今晚上规矩不规矩。”   那巡逻兵卒深以为然,快速答应一声,移步走了。   潘小园隐约听着史文恭一本正经的吩咐,又忍不住想笑。看来史文恭对秦桧的第一印象也不怎样。不知真是由于他那“尖嘴猴腮”的面相呢,还是……   转眼间,史文恭已回了小亭,仿佛忘记了方才的争吵,随口问道:“日间见到的那位秦中丞,真是娘子信得过的心腹?”   梁山自己人落在他手里,她底气泄了些,不敢再强硬相对,但依旧不透口风:“你说呢?”   当然不会把秦桧当心腹。但既然是史文恭携兵邀约,城下之盟,用意绝不仅是请她喝茶聊天。对付无赖,就得用比他更无赖的无赖,这叫以毒攻毒。   都是满腹才干的“当世英杰”,她还真说不准,谁的底线更低些。   也算是拉秦桧一把。要是秦桧能帮她打赢这场嘴仗,拯救东京城于水火之中,那就饶他一命,不再考虑“莫须有”的弄死他。   史文恭听她反问,想都不想,答道:“要我说,溜须拍马,谄媚逢迎。娘子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沆瀣一气。若他真是‘心腹’,史某可忍不住要妒忌了。”   脸微微一红。不过他看人倒准。   知道瞒不过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讽刺,答道:“你以为他是谁?自然是朝廷里派来监视我的。你们一封书信送过来,指名道姓要见我姓潘的,还不许带无关闲人,你说其他人会如何猜测?自然要派个精细伴当,确保我这个妇道人家‘不辱使命’啊。”   那封信确实极有挑拨离间的力度。只是史文恭没料到,短短两三个月内,她潘六娘在东京城内连办大事,声望如日中天,无人不服。因此大家接到那信,顶多是觉得兀术对她有不轨之心,却没人怀疑她有通敌嫌疑。   史文恭见她不客气地点了出来,无奈笑笑,毫无悔意:“是小人疏忽,娘子恕罪。”   忽然走近一步,眼神一暗,低声说:“既然姓秦的并非娘子心腹之人,那么明日,咱们……还是假装互不认识?”   她蓦地站起来,说道:“你再胡闹,我真要后悔识得你了!”   史文恭下巴微微一扬,难得的没对她低声下气,冷然反问:“我如何胡闹了?”   月光忽明忽暗,远处大军中篝火渐熄,只有一簇簇火把的亮光,犹如萤火虫一般款款而行。那火焰没有温度,烧到哪里,便会用死亡吞噬一切。   她指着点点火光,低声说:“你忘了当初金国人差点把你坑死!你忘了你说过,选错了合作的人!风水轮流转,眼下他们势头正旺没错 ,但你难道真要不计前嫌的辅佐那个兀术,把个大好中原打个七零八落,血流成河,才算满意么!史大将军,史大元帅,算我斗胆求你,看在以往咱们也算做过朋友的份上,不求你能出手相助,只求你袖手旁观,莫要助纣为虐就好了!”   已经见识到三十万常胜军的实力,倘若此时与东京开战,不仅城池凶多吉少,更是她多少辛苦努力付诸东流,多少新朋旧友白白丧命,岁月静好的美梦击个粉碎。说着说着不觉动情,鼻尖一红,噙一泡泪,伸手揉掉。   别过脸去,模糊看着亭柱上一行行游人题字,什么“首善京师,灼于四方”,什么“日暖风和近,烟雨亦醉人”,忽然看到一句苏学士的“但愿人长久”,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史文恭面容微动,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来,似乎是想拭她的泪,指尖停在半路,见她微微一缩,还是转向,抹掉了“但愿人长久”上面的灰。   低声问:“原来娘子……确实是曾把某人当朋友的?”   她哭不两声,想起自己的肩负使命,吸吸鼻子,泪咽回去,点点头。   “可你似乎从未把我当朋友过。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但……”   史文恭慢条斯理擦掉手上的灰,打断她。   “的确。史某从来不敢奢求做娘子的朋友。清河潘六娘,对某来说……只是恩人。”   她刚想说“你报恩也报了,这事两清”,史文恭却好似预料她要反驳,微微提高声音,问她:“难道娘子以为,我千里迢迢的率军前来,是来恩将仇报的?”   她不为所动,“你攻占我城池,杀伤我兄弟,辅佐我强敌,若这都不算恩将仇报,那世上就没有忘恩负义之人了!”   史文恭沮丧摇摇头,笑道:“娘子气糊涂了。若我真的恩将仇报,今日尽占优势之际,又为什么同意了和谈,为什么偏偏邀了娘子你,又为什么在正式谈判之前,将娘子约出来说话呢?”   这还不简单。先给我一个下马威,再向我炫耀你如今多么风光无两呗。   这是气话,明智地压下不说,虚心求教:“为什么?”   史文恭双目一霎,似笑非笑,微俯下身,几乎是耳语般的,对她说了三句话。   “四太子刚愎自用,喜欢攻占而不愿守成。燕云河北诸州虽然被我们打下了大半,但贪多嚼不烂,并未派太多兵力驻守,要丢也很容易。”   “二太子宗望的兵马受阻太原,至今尚无建树。四太子领兵之后,直扑汴京,也有与兄长比赛较劲的意思。其实并无经营此城的能力。”   “金主完颜晟,是阿骨打之弟,四太子、二太子的亲叔父。由于长期征战,体渐衰弱,欲立己子为嗣,遭到诸宗室、重臣的反对,眼下尚在僵持。”   停顿一阵,等她一字一字的记住了,见她眼中发出些微惊喜,些微迷惑的光。   手指拂过她衣袖边缘,声音再轻:“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第289章 斗兀温   潘小园怀疑自己听错了。悠悠的尾音在她耳边晃, “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便不惜将己方的砝码和底线一样样和盘托出?   他的意思是,东京城可以保住?显然要用什么东西做交换……   想从史文恭眼中看出些线索破绽,一朵乌云却恰到好处地遮了月亮, 让他脸上覆了阴影,看不出神色,只听得细细呼吸。   忽然觉得肩膀一沉, 让他不声不响地手搭上肩头, 声音近了些, 斩钉截铁地又追问一句:“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这才惊觉, 心里忽然一阵警钟。三十万金军围城,他史文恭功不可没。而现在,几句似是而非的情报,烈火中施舍几杯水, 就指望她感激涕零?   单凭他提到三十万虎狼金兵时的“我军”两字, 就足以判定他的真正立场所在。   但一时间难以将这些信息编织成型。两步退开, 模棱两可的回他:“今晚说什么都不算数。你到底有多少诚意, 明日和谈时再见机行事。也别忘了, 我方并非我一人拍板。”   史文恭沉默良久,只说两个字:“也好。”   见她明显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儿, 也心知肚明, 不再强求亲近,伸手向外一指。   “娘子身体要紧,早些回去歇息。你要的酸梅蜜饯, 我即刻派人去找。若还有起居需要的,向门外亲兵索取便是。”   她点点头,表示领情。马上得寸进尺一句:“那么随我同来的那位秦相公,能请他来相见片刻吗?”   史文恭笑出声来:“等不及去商量了?”   “你管不着。”   “娘子真是随意得过头了。就算是依着胡人习俗,三更半夜的男女私会,也忒不讲究,等着让人说闲话呢?”   这话显然是把他自己排除在外的。潘小园知道这便是拒绝了,懒得跟他辩驳。自回营帐,默默思索一夜。   秦桧这边却也睡不安生。笑模笑样的跟营帐周围的守兵打了招呼,随身带的金银分发一遍,众金兵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相公长相公短,服侍得十分舒适周到。再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四太子兀术身边都有哪些心腹,哪个爱财,哪个好色,大致也有了个印象。于是解开行囊,里面藏的一千两金子搬出来,分成几份,打算去一一拜访一番。   这也是潘小园的授意。此次出行谈判,准备充足,除了带上秦中丞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马屁大王之外,就是毫不手软的支取了巨额“公款”,以便行贿金军高层。她深知此一行关系重大,不成功便成仁,因此也就暂时拉低底线。   至于行贿探口风之事,她自然拉不下脸,况且也预料到会被史文恭半路截住,因此全权托付给秦桧,让他本色发挥。   秦桧也果然不辱使命,营地里小心翼翼走一圈,除了军前参谋史文恭因事外出、虎将韩常出营巡视之外,颇见到了几个高层。大家见他携重礼拜访,伸手不打笑脸人,也都客气备至的寒暄一番。至于军中机密、谈判底线之类,倒是一点口风没透露。   秦桧回到帐内,躺在铺上,心里头依然不踏实,推测了半夜。两位宋使都不是武官,对方应该不会太过无礼,而且正应和了宋人柔弱的印象,不至于让人戒心太重。这是好事;但太柔弱了不免被人欺。听说潘夫人此前跟那兀术有过一面之缘,这次被点名要过来,说那兀术没有一丝邪念,只怕连大相国寺里的高僧都不会信。明儿个但凡兀术有什么不轨之意,那……   那就是他秦桧秦中丞大放异彩的时刻。赶紧复习些圣人之言、经典之语,到时候义正辞严一番话,把那番王头子斥得羞愧万分无话可说,用道德制高点压死他。还能博得其他人的同情和潘夫人的感激。此计甚妙。   想了想白日见闻,又敏感地察觉到,那个玉树临风的军前参谋——长得像梁山“君子剑”的汉人——定然是个说得上话的,多半就是兀术的左膀右臂。此次城下之盟,绝对少不了他的黑手推动。他——又会要什么呢?   ……   到第二天,兀术又把宋使晾了近半日。先是去野地里监督工事建设,再视察了一圈兵营,最后策马走出两里地,登上一片高坡,对着那块铁桶里的肉——东京外城——瞭望了好一阵子。这城过不多久,就是他的了?   回营的时候,看到一群士兵围着一棵大杨树,仰着脸指指点点。一问才知,是有人训练的时候把铅弹甩上去了,牢牢卡在枝桠之间,派了好几个身手伶俐的士兵爬树去取,奈何那树又高又粗,都没有爬到顶的。本来一颗铅弹也不甚贵重,但众兵来了兴致,非要挑战试一试不可。   扑通一声,第十五个勇士落下树来,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四周一片哄笑。   兀术呵呵一笑,朗声说道:“让我试试!”   众人这才见了他,一齐行礼:“四太子!”   军营里大部分都是辽东人,契丹、女真、渤海、高丽、汉儿、还有各路小部族混合,只得通用汉话。只是这汉话说得奇之怪矣,高层还好,这些寻常小兵口中喊出的“四太子”,三个字,七八个声调,听得兀术心头大悦。   有人立刻谏道:“四太子,爬树危险,还是算了吧。我们也就是玩玩,一颗铅弹丢了就丢了,莫要因此伤神。”   兀术笑道:“许你们玩,不许我玩?让开!”   众人不敢说什么,齐齐让开一块空地。兀术让众人再躲远些,翻身上马,绰了铁枪,打马开始疾驰。只听马蹄声渐疾,掠过大杨树下时,兀术一声大吼,双脚离了马镫,身子腾空而起,铁枪向上掷出,枪头正刺中那铅弹中央。   众人看得连欢呼都忘了。只听扑的一声轻响,兀术落回疾驰的马背,双手一伸,铁枪和铅弹先后落在他手里。   马一勒,面不红,气不喘,“喏,谁的铅弹,拿去吧!”   众金兵目瞪口呆半晌,一个个俯伏在地。   “四太子真天神也,便是一百个宋人将军加起来,也及不上!”   兀术哈哈大笑,指着那丢铅弹的金兵说:“你,你掷弹虽然欠点准头,但你是大力士,理应嘉奖,赏你十头牛,二十个奴隶!方才爬树的孩儿们,勇气可嘉,希望你们爬敌人城头的时候也这样灵活!一人赏五头牛,十个奴隶!去领赏吧!”   众金兵欢呼雀跃,彩声震天。   “愿为四太子出生入死,万死不辞!”   史文恭恰在此时赶来,看着兀术和众兵笑成一片,非常不合时宜地提醒一句:“四太子,来和谈的宋使……等在中军大帐里。”   兀术一怔,这才想起来宣召宋使。其实他本人没什么和谈的意愿,是这个史文恭一力劝谏,说什么先礼后兵,才是时下流行的做法。   翻身上马,回头笑问一句:“斗兀温!西路军有消息了吗?”   “斗兀温”是女真话中“兄弟”之意。与梁山的人人皆兄弟不同,偌大金营,蒙四太子以此称呼之人寥寥无几。   史文恭并不以此为骄,几乎是立刻就答:“回四太子,今晨哨探捎来的消息,正在和东京派去的援兵激战,双方各有伤亡,短期内怕是渡不过黄河。看来这次,咱们是要领先了。”   兀术哈哈一笑。这汉人无所不知,简直是他身边的诸葛亮,还是自己投奔来的,不用他三顾茅庐的请出来。有这人辅佐,省了多少繁杂冗事。兀术也有自知之明,若没他,单凭自己一人,还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指着远处的东京城郭,“那,这城里的守军有多少?”   史文恭谦恭一笑:“这是宋人机密,我怎知道。”   兀术想想也是,宋人狡猾,公布出的兵力通常不算数。己方又没有可靠的细作。不过他们城里守军再多,听说也是些不中用的老弱虚冒,不足为虑。   忽然想到:“到时吓唬吓唬那两个宋使!让他们说真话!”   史文恭耐心解释:“人家是来和谈的,不是来送情报的。”   年轻的主将身上还带着浮躁气。虽是他见过的数一数二的勇猛善战之将,虽然对待手下士兵大方豪爽,威信十足——却有些锋芒太过,贪欲太盛,颇有些让人能够乘隙而入的弱点。   比如意气用事:“我这人重情分。你足智多谋,又对我忠心,我宗弼当你是半个兄弟。今日要是谈得好了,我说话算话,记你一大功;但若是谈不拢,你别担心,依旧算你功劳!”   史文恭连忙再谦虚:“那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不瞒你说,那个姓潘的女子,原本我就在幽州城见过;没想到你神通广大,居然打听出她姓氏,把人给我请了来,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今日和谈,谈妥了便罢,若是谈崩了正好,我正好把人给扣下,不放了!诶,你说她会不会乖乖留下来……”   史文恭无语半晌,才谏道:“依小人看,还是谈妥了比较好,对四太子、对大金国,都更有利些。”   兀术嗤笑:“怎的,东京城花花世界,铺地的是金砖,屋顶上是玉瓦,井里往上冒的都是香油,教坊勾栏里的女人们更是……嘿嘿,咱们便是随便劫掠半日,都是不小的收成,能供咱们军队吃喝一年。你——你还真指望能把这城打下来守住?话说在前头,我可懒得治理,要来你来。”   这人怎的就没点儿追求。最后这一句话更是不能乱说的。就算被他称为“斗兀温”,难道还真敢斗胆跟他穿一条裤子?   史文恭正待谦辞两句,亲兵来报,说已领宋使前来会见了。   大帐内布置华丽,兽皮铺张,果盒、美酒、清茶排排摆上,点一炉提神浓郁兰麝香。大金贵族已经开始汉化,人人都学会附庸风雅,有时候品味还不错。   史文恭一进帐,直接命把香给熄掉。众人不解:“这是宋国皇帝老儿给四太子赔送的上好香料,四太子点名要燃这个,彰咱们大金国威。”   史文恭总不能说昨晚已经和宋使通过气了。便想嫁祸秦桧,说从他那里得知宋国潘夫人是有孕在身的,沾不得麝香。转念一想又不好。这消息一旦传开,定然引来猜测无数。譬如女真民俗,妇女地位不低,不少酋首的妻子们都能平等参政。因此万一有人造谣传谣,猜她是哪宫后妃,肚子里是宋国皇嗣之类,那必定有心思卑鄙之人游说兀术,以此要挟。他史文恭万不能成为如此没品之事的帮凶。   凭白浪费了许多脑力,最后只能说:“……我昨夜受凉,闻不得这个。”   军前参谋的话重如泰山,连四太子本人也十句里听进去九句半。于是折中之下,给换成了清淡玫瑰香,帐子里添了丝丝缕缕的柔婉之气。   除了兀术、史文恭,还有韩常、耶律马武、阿里、蒲卢浑等兀术手下的心腹大将,都是闻到他获释北归,赶来投奔的,个个勇武过人,战绩斐然。   秦桧先进来,跟帐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相见了。其中半数的人,昨晚已经笑纳了他的重礼,此时都面色和蔼地朝他打招呼。秦桧将每个人恰到好处的恭维几句,然后不卑不亢地坐到了指定的位子上。   跟姗姗进门的潘夫人使个眼色,表示该花的钱都已花出去了。   潘小园点点头,表示赞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没法表现得比秦桧更得体了,男女有别,也不好跟人家太过热络,因此远远福一福,便算都见过了。   兀术见她,双眼一亮。肌肤润泽,矜持美貌,比当日在缺吃少喝的幽州之时,又添了些许丰腴气韵。回头对左右轻声说了句什么,几人一齐大笑。   “娘子请坐!你的丈夫必定是宋国第一心胸宽广之人,若我有如此姿色的女人,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使城外,混在满是男人的军队里,让别人瞧,哈哈!”   这话的表面意思是赞她美貌,但便是在民风彪悍淳朴的女真人当中,也几近于无礼了。史文恭咳了一声,以示告诫。   秦桧见兀术上来就出言不逊,昨晚的担忧成真,下定决心,站起来就打算来段诸葛亮怒斥王朗,捍卫宋国妇女的尊严。   潘小园却跟他使个眼色,轻轻摇头,表示不介意。一点也没生兀术的气。反正这位四太子日后若是再领兵作战,是注定要被她小师弟虐上一遍又一遍的。何必提前跟他置气?   笑一笑,不客套,单刀直入。   “听我军杨制使言,幽州城陷,不少梁山将领被四太子俘获?他们还活着吗?”   虽然昨晚史文恭已经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但总不能透露出已经和史文恭对过话了,因此场面话必不可少。   兀术没想到她头一个抛出的问题,不是关乎自身存亡,反倒是记挂别人安危。心里不由得称敬。   然而面子上还是要狠狠打压她的骄气。转头对史文恭笑道:“你当初力劝我留着这几人性命,现在看来,果然有用,哈哈!潘夫人对他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关心,真是……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   旁边有几人已经听出他意思了,不由自主偷偷笑两声。兀术明显是想说,潘夫人对这几位俘虏如此关心,不知其中是不是有她的相好呢?   在很多人眼里,兄弟情、战友情独属于男人。若是一个女人对其他男人表现出关心记挂,那绝对是目的不纯。   秦桧咳了一声,再次准备疾言厉色地驳斥这句暗示意义极为明显的睁眼说瞎话。刚要开口,潘小园却又使个眼色,安抚地摇摇头。   “四太子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我的兄弟们已遭不测?我梁山兄弟一体,同生共死,若真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可谈的了,四太子等我们的先锋敢死队便是。秦中丞,咱们走!”   假装没看见史文恭丢来的眼色,拂袖起身,真有告辞的架势。   身边一圈亲信连忙相劝。兀术也愣了一愣,不敢再开她玩笑,笑道:“娘子真是性急。不就是几个败军之将,你要看,给你看便是。左右,带人上来!”   关胜、索超、孙立三人被带上来时,犹自不失风度。虽然关胜是让人抬进来的,索超用绷带蒙了一只眼,孙立一只手吊在颈下,不难想象经过了何种殊死搏斗。   索超为人性急,撮盐入火,一路嚷嚷过来:“无耻的贼酋,杀千刀的汉奸,休想从我口里讨到一丝一毫软话,我梁山泊的好汉们视死如归,今日死得正路!早早把我砍了干净!我兄弟几个去阴曹地府里索你们的命!”   潘小园见到人,松口气。虽然幽州一战,不少梁山上的低级将官不免殒命,但一向残暴的金兀术能留下这几个人性命,已是十分难得。   几个梁山战俘看到她,不约而同止了骂声。   “嫂子?”   “弟妹?”   “你怎么来了?”   孙立更是朝她投去一个急切的眼神。她明白意思,叫道:“孙新大哥和顾大嫂都在京城安好!”   然而即便知道她是来救人的,索超也没停了骂:“泼贱贼,休想用我们的性命要挟大伙!要不是你们这些蛮皮猪使诡计,爷爷我早就在幽州城为国捐躯了!把这娘子送回去,我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让妇人家出面来救!”   兀术听得心烦,让人把索超嘴巴堵上了,于是索将军上有蒙眼,下有封口,整张脸只有一小半露出来,布底下犹自喃喃喝骂。   三人确认了安全,旋即让亲兵带走。   潘小园朝史文恭看一眼,表示领情。起码是他出言把这几位大哥保下来的。   “多谢四太子一路看顾我这些大哥们。这段时日里,他们饮食、起居、衣裳、路费,想必都花费不少。如今我们把人领回去,也应赔付你们看顾之资,不敢有赖。”   朝廷里的重臣们指示得很清楚,割地赔款是丧权辱国,万不能答应,然而花钱赎人天经地义,上至国家良将,下至绿林小卒,无一不遵守这个准则。人家打了一场胜仗,不捞点好处也说不过去,不妨让他们占个便宜。   潘小园这么一问,明眼人便都知道是等开价了。她说完一句,素手托腮,眼光快速将兀术和身边一干人扫了一遍,明摆着下句话含在口中,要是对方不立刻报价,就直接换她开口。   兀术微笑。用几个没用处的俘虏换金子,他倒是十分愿意。但这汉人女子一上来就和他进入谈生意状态,既没对他的威武雄壮表示敬畏,也没对金军整齐强大的阵容表示叹服,甚至对他有意无意的撩拨都当耳旁风,八面玲珑毫无破绽。狼牙棒捶进一捆软稻草里,一点声儿都没落着。   心有不甘,提高声音笑道:“潘娘子难道不知,我大金国俗不兴拿钱赎人,而是最好拿牲畜奴隶来换?这几位能征善战的汉子,在我们女真老家,换来成群的牛羊女奴都不为过!今日我给你一个便宜,你留下,我就把这三位好汉放走。一个妇人换三个男人,这价格十分公道了吧?” 第290章 捏苦鲁   众皆哗然。这价钱岂止公道, 简直开创了大金国人口买卖的新低。但都知道四太子放荡不羁爱美人, 这几个人杀了也没用,因此笑嘻嘻朝潘小园看过去,看她如何恼羞成怒。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 旁边史文恭面色尴尬,先低声来一句:“四太子莫要胡闹!拿战将换女人,岂是明智之举?”   兀术哼一声。这人平日里何曾对他如此频繁的拂逆。眼一斜, 半开玩笑答道:“我自和潘娘子说耍, 她都没生气, 你急什么?”   “于礼不合!” 众皆哗然。这价钱岂止公道, 简直开创了大金国人口买卖的新低。但都知道四太子放荡不羁爱美人,这几个人杀了也没用,因此笑嘻嘻朝潘小园看过去,看她如何恼羞成怒。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 旁边史文恭面色尴尬, 先低声来一句:“四太子莫要胡闹!拿战将换女人, 岂是明智之举?”   兀术哼一声。这人平日里何曾对他如此频繁的拂逆。眼一斜, 半开玩笑答道:“我自和潘娘子说耍, 她都没生气,你急什么?”   “于礼不合!”   兀术也知道“拿女人换战俘”之事太过儿戏。他帐下美人如云, 女真、契丹、渤海、高丽、汉儿——各个民族都囊括在内。面前这个媚骨生香的宋人少妇虽然对他胃口, 却远远到不了非她不可的地步。当初本来就是随口调戏一句,眼下秦桧给了台阶,自然而然就坡下驴, 装没说过。   扭头问史文恭,低声道:“向他们要个河间府,不亏吧?”   史文恭自然不能计较兀术那句“胡说八道”,归根究底还是秦桧可恶。再将那人用心打量一眼,还是一板一眼的分析:“若论物产,自然河间府更理想。然而战略上来看,似乎保定军更为稳妥。方圆百里内,西有雄州、安县、容城,北有霸州,亦有长城围挡,可做幽州南面门户,为我大金国千年基业之始。等我军撤至滑州以北……”   未等说完,谈判桌另一侧,潘小园轻轻咳一声,手中茶盏重重撂下。   “滑州倒是个好地方。当年我曾在滑州左近村庄的小客栈里头重逢了一位本事高强的朋友,听他讲了一夜故事,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回想起来,他说的每一句,可都还没忘呢。”   史文恭神色一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当初她担了血海的干系,把他从奈何桥上拽回阳间。为了保命,他不惜自残肢体,也要让她相信,他史文恭生是宋人,死是宋鬼,绝没有做汉奸的意思。   而她话里,克制的质问之意也很明显。现在呢?这话让狗吃了?   但史文恭只是话音微微一顿,看都没看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完:“等我军撤至滑州以北,便可直接沿运河分兵北上,接收这几个郡县。补给方面,也更加周转得开。”   她简直连气都气不起来了。要么她救了个狼心狗肺的无赖混蛋,要么史文恭这人城府之深,能将上至兀术,下至三十万大军,人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他今日的一切言行都只是在装样子?若真如此,他为兀术立功不少,前进的车轮一发而不可收,已经谈到了割地的程度,难道不是弄假成真?如果他真是披着狼皮的内奸,那狼皮披得太久,如何能够轻易脱下来?   不再徒劳地猜他心思。斜睨一眼,微微转头,“秦中丞,你怎么看?”   他这一眼看去,错过了接下茬的黄金机会。秦桧立身而起,抢先笑道:“四太子当然不必讲汉人的礼。但汉人的礼也不是全然无用。下官昨日入营,蒙四太子手下悉心款待,感激备至,感慨良多,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们大宋眼下朝政改革,气象一新,再不是腐儒文人当家作主,而是鼓励仰慕武力和强人。四太子治军严整,战阵上所向披靡,就是十足十的强人。虽然眼下我两方各自为敌,但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此事无关阵营立场,我宋人依然仰慕四太子之威,城内将官百姓听到四太子之名,也无不肃然起敬,称一声李元霸重生,哪吒神下凡——那是把四太子当汉人了。至于汉人的礼,我们汉人圣贤先哲还有些智慧,唤作‘无可无不可’,又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说的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个事事听从身边谋士,才肯行动的?战机岂不是都延误了?倘若事事听从谋士,还要这位领袖做什么呢?想必四太子手下人也不愿辅佐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主公。金军上下,哪个不知是四太子做主?便是我们在宋境都城内的井底之蛙,也只知四太子大军之名,不知史参谋这位幕后功臣。史参谋千万别以为下官是在针对你。圣人又有言,‘君子和而不同’,主公兼听百家,而谋士们负责提供百家之言,最后还是得四太子下决断,对不对?若非如此,不光四太子军中纲常混乱,我们这些小国使臣也难办啊。既要回去复命,总不能……带两个命令回去吧?所以还是请你体谅,嘻嘻。”   一番话说得人人点头。兀术颇有读书,苦于不精,对于秦桧恰如其分的拽文十分买账,这段话更是说得他通体舒泰,恨不得每一个音节都对他胃口。当即笑道:“当然是听我的命令。旁人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   而史文恭气得鼻子要歪了,深深庆幸当初弃文从武,否则整日跟这种人相对,非得脑筋混乱精神失常不可。这番话居然瞬间内找不到什么错处,倘若是针对任何一个别人,他史文恭都要忍不住点头赞同了。   忍不住朝潘小园投去一个哀怨的目光。昨日抵死不承认此人是你心腹,现在这番话,难道不是出自娘子授意?   潘小园嘴角勾出一个微笑,悄悄摇头。秦桧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她再修炼八辈子也修炼不出来。如何能算是她指示?她只不过让秦桧“见机行事”,发挥自己的特长而已。   秦桧自然也知道,“禁止割地”是已经写进“临时约法”中的、万万不能跌破的底线。他俩要是答应了这要求,那就是整个大宋的罪人,回去就是鬼头刀伺候。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捋捋胡须,笑问:“史参谋如何知道,倘若赔了地,你们的补给便能跟得上?”   史文恭略一沉吟,刚要答话,潘小园已经笑吟吟开口替他说了:“三十万常胜军,从离开幽州的时刻算起,算来从幽州城里带走的物资不少,钱财、绢帛、丝绵、粮米,折合成银,往多了算,也有二十万两,够你们大军支持两个月。一路行军到东京,路上想必掳掠不少,用不着坐吃山空。但若是要挥军北上,割据幽州雄州保定一带,恕我直言,那些地方已被战乱祸害得差不多,再掳掠不出新东西,田地里能长出野草就算运气。四太子就算能点铁成金,怕是也养不活你麾下的军队。但既然你们叩门拜访,我大宋也不好让客人空手而归。可以赠你们一路北归的路费,银两若干,绢帛若干,粮草若干,等到了辽东,彼处物产丰饶,渔猎发达,自然不会再担忧吃饭之事。”   史文恭倒惊讶了。对常胜军财政的一番估算,猜得八九不离十。此前听说她在东京朝廷中掌握财权,还不太信;眼下才真正见识到她脑子之快。朝兀术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一番车轱辘话说到底,还是坚持只赔款,不割地,用钱买时间。虽然宋国眼下也财政紧张,但凭借千里江山、丰沛物产,只要稍稍多发一点钞票,用少量的通货膨胀,就可以将此次的巨额损失抵消掉,以后恢复经济,慢慢补偿便是。   兀术可不干。既不让劫掠,又不给割地,反倒请他们回老家,打发叫花子呢?   金主远在上京会宁府,不可能对南下侵略的所有军队进行时时调控。因此他也就大有发挥的空间。   继续在紧缩的底线内讨价还价。兀术身边的几位大将也不时加入讨论,发表几句自己专业范围内的意见。   潘小园也毫不相让,仗着史文恭昨晚透露出的三条情报,吃准了常胜军急于建功,却无法一口吃个胖子。倘若此行谈崩,就算兀术劫掠了东京城,也无法让他在金国朝堂上增加太大的话语权。   再加上秦桧时不时的帮衬说合。论智谋见识,金军军前参谋史文恭也许不输与他;但论脸皮底线,史文恭也不得不屈居第二。   秦桧谈判归谈判,话里话外恰到好处的恭维奉承,到得最后,反倒是兀术几乎要引他为知己了。   一坐便坐到红日将落。“和谈”的结果还只是个乱七八糟的框架草案。潘小园免不得有些眼花,起身还想在地图上指点一二,起得太急,头晕一刻,又坐回去。一袭纤细身形在周围一群武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伶仃。   史文恭看在眼里,转头命亲兵,眼神却指秦桧,吩咐:“宋人文弱,莫要给他们累出病来。今日到此为止吧。”   秦桧连忙起身附和。也不期待一日之内能完成,出发之前,各朝廷大员给出的预估时间是三天。   兀术站起来伸个懒腰,没理会史文恭,却用力拍拍秦桧肩膀,把个文弱瘦削的秦中丞直接拍矮了半尺。   “今儿倒是聊得尽兴!不是我夸你,你们汉人里,像你秦中丞这般有见识的不多!便如你所说,若是不管什么国家立场,我倒愿意将你做个捏苦鲁——朋友!对了,写字官,趁我没忘,在条款里加一条:让宋国皇帝给秦中丞升官,以后指定他和我们大金国来往,哈哈!捏苦鲁,晚上中军宴饮,你也来乐乐!”   史文恭见兀术和秦桧热络,自然不屑于和秦桧争风吃醋,旁若无人走到潘小园面前,相邀:“晚间宴饮,娘子可否赏脸前来?——也不过是些篝火、烧烤、酒肉之事,倒可以借此看看我军中气象。”   语调平静得仿佛只是燕青在跟她汇报工作。潘小园大胆盯他一刻。神情礼貌中带着些许赞赏,没从他眼里看出任何暗示和内情来。   唯一的潜台词大约是,中军宴饮乃是放松的场合,是个难得的探查金军内部动态的机会。倘若有人喝醉了,或许还能听到些平日里听不到的信息。   无怪乎秦桧立刻欣然答应赴约。   她思忖片刻,还是拒绝了。委婉地表示自己有孕在身,不喜欢烟熏火燎的场合,也喝不得酒,没兴趣杂在一群大男人里凑热闹。   史文恭略显失望,几句场面话说过,便让人送她回去。   秦桧受宠若惊,仿佛已看到眼前一片光明大道,笑道:“蒙四太子错爱。这是开眼界之事,下官求之不得。”   到了晚间,果然听得不远处喧哗热闹。月色阴沉,帐外却火光冲天。上百位金军将领按照狩猎民族的旧俗,团团围坐在篝火中央。猎物唾手可得,大功告成在即,人人兴高采烈,各种语言的高谈阔论直冲耳膜,时不时爆发一阵大笑。   羊角杯中大口喝酒,身边是猎得的整只野猪、野兔、梅花鹿,随烧随割。银盘里堆满各色干鲜果品、乳酪肉脯。油脂和烟火混合的香气直窜上天。   也有少数女眷列席。几个不知从何处掳掠来的少女起舞助兴,赢得阵阵掌声。   潘小园作为敌方使者,可活动的范围有限。跟陪同的两个亲兵商量:“可否去那边高地走一走?”   于是在两个亲兵陪伴下,高地上挑了个木桩子远远坐了,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里头是专人给她送来的营养餐,青菜瘦肉白米饭一应俱全,还带一锅汤。   这个小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整个常胜军中,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亲和,有些人看到她时,眼里的异样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军法严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造次,于是也只限于对她友好而已。两日下来,近身保护她的那些亲兵尤其觉得脸上光彩,倒有些开始讨好她的意思。   她听亲兵们议论,常胜军中饮食习惯粗犷无匹,大部分底层兵士,每日吃的是夹生粟饭、狗肉狗血、下水杂碎,放入浓重的葱姜韭菜压味儿,因此人人体味特异。相比之下,这份四菜一汤的待遇实属难得。   忽然想起,倘若此行无果而归,守在京城里的众多兄弟姐妹们,马上就连饱饭也吃不上了吧。   没来得及下筷子,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史文恭快步走近,朝她微施一礼。身上还带着些许烟火味,想必是宴席中半途出来的。   本来是想顺势再凑近些的,一步迈出去,见她没有“免礼”的意思,也只好硬生生收回来。。   史文恭便把她这点头当做赞许了。自顾自在她身边一立,指着远处篝火旁边,秦桧正笑眉笑眼,和兀术推杯换盏,朝众舞女指指点点,评论她们的舞姿。   便有些尴尬,只好自己直起腰来,立在当处,问候一句:“军中原料缺少,娘子饮食可还习惯?”   她整整衣襟,礼貌一点头。看得出,汤里特意给她炖了些枸杞、红枣、党参,还有半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乌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娘子就……这么放心你这位心腹?”   看得出他也在试探。放任自己的同伴在地方阵营里钻营关系、左右逢源,到底是心大呢,还是心大呢?还是……另有谋划?   她挑眉。平行历史中,兀术算是秦桧的半个主子。眼下这俩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纯属正常。自己连个红娘都算不上。   “怎么,你倒替我不放心起来了?”   听他语意真诚:“只是担心娘子孤身一人,身周列强环伺,恐有不测。”   不喜欢这么跟人说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得拿捏着斤两,仿佛小心翼翼的御厨,这边撮“少许”盐,那边舀“适量”酱,才能恰到好处地整合出适宜入口的菜肴来。语气的用量稍有放任,便激起九曲十八弯的推测揣摩,实在是无聊。   但倘若史文恭肯跟她句句耿直坦率,他也就不是史文恭了。还是掌握分寸,微微一笑,不轻不重地回答:“不管此次和谈结果如何,不管打多少仗,往后咱们两国总需要正常邦交不是?派人跟四太子他们搞好关系,也是长远有利,我担心什么?”   “两国”两个字特意咬得十分重。史文恭也听出她话有讽刺,而且态度比昨日犀利了不少。   语气稍稍带了委屈:“小人昨日说的那几句话,娘子难道还嫌不够?娘子若还要商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此地都是自己人,不怕让人知道。”   她霍的站起来,一锅乌鸡汤猝不及防被掀翻在地。史文恭眼明手快,立刻把小锅稳稳接住放下,免了她一胳膊烫。   她冷笑:“这是说我无理取闹了?”   一番话说得辛辣不留情面。清泠泠眼中带着横,白腻双颊上两片愤怒的红。史文恭静静听她骂完,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懊恼:“又惹娘子生气了,是我罪过。但求娘子别气坏了身子。”   她再也懒得试探,低声怒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想着就此成为大金国的中兴重臣,同时跟我们大宋暗通款曲,两边的好处都捞着,风光灿烂的过下半辈子?你倒是没想过,你身为金臣而助我,是背叛四太子;身为汉人而助夷,是数典忘祖,任凭哪一样,百年之后都没人会瞧得起!我姓潘的没什么能耐,但也最不喜欢遮遮掩掩的做事,你最好选边选清楚!若要帮我,就帮到底!若要算计我,那就尽管下手,别管以前的恩义,后面一整个东京城,早晚替我报复回来!”   “嗯,那就是把割让河间府换成割让保定军,是不是还得谢你一句厚道?”   “小人不敢。还是昨日那句话。史某说过要报答娘子恩义,并非一句空话,也并不是几句情报能报答完的。”   “……并不是……”   “随你怎么说。只是从今往后,你史大将军就算再断一只手跟我赌咒发誓,我也不信了!”   史文恭脸色一下子灰暗了三分。眼尾跳了再跳,黯然神伤。   “娘子既这么想,小人也……无话可说。小人告辞。”   见他背影落寞,她心里不落忍一刻。是不是低估了断指一事对他的伤害?从此只有铁枪一把,再不能使双刀双剑,对一个武将来说,是不是永远难以愈合的痛楚?   心中一动,叫道:“等等。”   笑一笑,态度转晴,“不谈这些。我在营里没别的熟人,你若无事,可以多耽一会儿。”   史文恭回头,礼貌推辞道:“中军宴饮未完……”   说到一半,见她捧起半盏已凉的茶轻轻啜饮,玲珑秀气的下巴微微一扬。又停住了。想她多半是有意,让他缺席太久,招人怀疑。但转念一想,她若真有心陷害他,这点谋算也忒幼稚。以他史文恭在军中的身份地位,岂是一次“缺席太久”能撼动的?   况且见她话里头也有三分真心。孤身出使敌营,唯一的同伴忙着溜须拍马,身边侍候的全是粗俗凶恶的异族军兵,连句完整话都跟她说不全。天色已经渐热,她却少施脂粉,日日穿得宽松低调,遮掩住窈窕身形,想必也是身处虎狼环伺的陌生男人堆里,心有不安。   又忽然想起她“身怀有孕”,那么方才喜怒无常的痛骂他一顿,倒也可以理解。眼下情绪不稳,想跟他多聊几句定心,更可以理解。。   权衡片刻,才改口说:“好。” 第291章 牛刀小试   第二日谈判照常。除了谈出一些粮草赔偿方面的细节以外, 基本上算是一无所获。史文恭一改跟她独处时的低声下气, 又变回了兀术身边的金牌智囊。当初京城朝廷里集体制定的好几样迂回战略,都被他眼尖地识破提醒,掐灭在了萌芽之中。甚至还有意无意的透露出来,西路军眼下正和武松的援军在平遥左近胶着,双方各有不小伤亡。因此东京城眼下可以算是孤岛一座, 兀术有大把的时间决定对这块肥肉从何下口。   兀术十分高兴:“这是何时的消息, 我都不知道。”   史文恭微笑, 眼睛却看着潘小园, 不顾她的脸色微变, “半个时辰前, 快马哨探来报知的。当时四太子尚在更衣, 那小兵不敢进去。”   这话说得不避人, 金军上下都喜形于色。而潘小园心里一晃。不敢想象他说的“大批伤亡”, 到底能具象成什么样子。   连秦桧都有点失去信心了,觑个机会悄悄跟她说:“夫人, 照这么下去……咱们进展堪忧啊。”   她迅速调整了状态,倒是不慌,“还按原计划,明日见机行事。”   派了骑快马, 向东京城报平安, 同时汇报谈判进展。   这一晚上,秦桧照例在营中转悠“社交”,跟兀术套近乎。史文恭倒没来找她, 睡了个安稳觉。   第三日,潘小园梳妆完毕,换一身宽松飘逸水玉色裙,饱饱吃了一顿早饭,让亲兵带到中军帐里。一路上见到常胜军集体晨练,号子喊得震天响。心中不禁暗暗生出比较之意,观察了片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兵马的平均战斗水平,确实比东京城内的禁军们高上那么一点点。   士兵们见她走近,虽有军法约束着,不敢多说多看,但引起她注意的心思很明显。她脚下一会儿滾来一块铅弹,脸颊上一会儿甩来一阵拳头挥来的风。要么就是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得令!”的大喝,明显是掐着她走过来的时间开口的,吓一大跳。一转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冲她乐。   整个常胜军中,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如此明艳动人的窈窕淑女,性子又亲和,有些人看到她时,眼里的异样之光,她也不是注意不到。   但军法严明,她又是使臣身份,再借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造次,于是也只限于对她友好而已。两日下来,近身保护她的那些亲兵尤其觉得脸上光彩,倒有些开始讨好她的意思。   身边带路的亲兵口中嗬嗬做声,连声呵斥:“不得无礼!”   到了帐里,秦桧已经提前到了,和兀术两人一立一坐,不知在聊什么,两人都是面带微笑,其乐融融。   谈判桌照例铺开。帐子里照样熏的是苏合玫瑰香。今日艳阳高照,阳光透过军帐的缝隙里射进来,再打在地图上,颇有些普照四方的佛性。   按照计划,今日便该做个了断。要么双方各不相让,城头兵戎相见;要么有人做出妥协,避免流血。前者一定是宋方吃亏,而后者……   多半也是宋方吃亏。   史文恭姗姗来迟,说是营里两拨军士闹矛盾,谁也不服谁,眼看要头破血流,他赶紧跑去解围,因此迟了些个,望四太子恕罪。   兀术皱了眉,问一句:“闹事的人都消停了?”   “看在小人薄面上,暂时止了冲突。但这些人来自辽东两个敌对部族,积怨已久,只怕以后需要用心安抚……”   兀术点点头,淡淡来一句:“哦,他们倒是都听你的。”   史文恭立刻住口。平日里他帮着四太子分忧解难日理万机,哪次不是换来衷心赞许,可今日怎么听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呢?   躬身说道:“小人毕竟在常胜军中久一些……”   还不知该如何措辞才显得体,旁边秦桧凑趣笑道:“这话倒是没错。谁不知道整个常胜军全赖史参谋调教训练,那是从幽州城就建立起来的情分,大伙自然买他的面子。这叫做德高望重,我宋军中就没有这样的将领。四太子可谓慧眼识人。有如此大将辅佐,羡煞旁人哪。”   史文恭面色一黑,刚要接话,秦桧抬头,小碎步殷勤踱过来:“哟呵呵,潘夫人来啦。”   又是一番寒暄。方才那点小小尴尬被搁置一边。兀术紧盯她一刻,笑道:“潘娘子操劳了这两日,眼见憔悴。说实话,我倒盼着咱们今日一事无成,好让你早些回城休息。你放心,我已传下令去,到时我大军进城,也必定优待于你,不让你受半点惊吓。”   三天了,顺口占便宜的毛病还不改。史文恭对她起码还有些尊敬礼貌,这四太子直接把她当囊中之物。   咬着嘴唇,现出恼怒之色,脸蛋气出一抹红,好似身边香炉里的玫瑰香饼。   史文恭立刻看不下去,也觉得自己主公在某些方面太没出息,忍不住再徒劳地劝谏一句:“四太子,咱们要从从容容的大军进城,怕是没那么容易。还是今日谈……”   兀术却一下子火了:“你怎知道没那么容易!我是元帅,你是元帅?”   史文恭再一怔,退一步,手放胸前,深深行礼:“自然四太子是元帅。小人不过是个出主意的。”   这话说得无懈可击。但他本是心高气傲的底子,纵然城府极深,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些微的不以为然之色。   兀术懒得用心体察手下人的心思,听他服软,“哼”一声,就算过去了。但这一瞬间的不服却让秦桧明察秋毫。秦桧立刻脸上堆笑,劝道:“史参谋何必说气话。你的能耐大伙都看在眼里,过去的征战事迹,下官也听人说得耳朵起茧了,如何只能称得上‘出主意的’?未免也太过谦啦——四太子,史参谋在军中,一向是这么低调?君子泰而不骄,下官佩服之至,真该学习学习。”   史文恭脸色一沉,“秦中丞,请你少说两句!”   潘小园轻声咳嗽,懵懂无知插一句:“诸位怎的聊上了,今日还谈不谈正事了?”   这才想起来把她忘了。史文恭看她一眼,面色转和了些,“娘子先请坐。”   秦桧殷勤给她拉椅子:“史参谋都发话了,娘子坐。”   兀术不由自主攥了攥拳头。本来史文恭那句“娘子请坐”的客气话平平无奇,他没觉得怎样;可偏偏秦桧又上赶着重复一遍,还说什么“史参谋都发话了”——合着史参谋才是会面的主导,他四太子呢?是旁边端茶送水的?   气鼓鼓坐下。史文恭待要落座,忽然斜里伸来一只粗壮的手臂,把他挡住了。   “史参谋,你连日劳累,今天的会议,你不必参加了。回营休息休息,看看宋军城头有没有动静。去吧。”   史文恭一惊:“四太子,你……”   一反常态的没称他为“斗兀温”,而是随着秦桧叫了他的职衔名,疏离之意跃然口中。   “叫你走,你就走!”   秦桧笑道:“四太子心直口快,原是体恤将官,语气差了些个,史参谋别介意。”   史文恭自然不肯听话滚蛋。平心静气说:“小人既为军前参谋,今日如何能够缺席。军中情况,也是小人更熟悉些个。四太子但一切做主,小人在旁查漏补缺便是。”   兀术冷笑,剃光的额角上一道粗犷青筋现出一刻,随即隐去。   “好,好,常胜军毕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军中情况,原来是你更熟悉。缺了你,我完颜宗弼原来就成了睁眼瞎!”   一番怒气完全不知从何而来。史文恭再一凛,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识时务者为俊杰,强笑道:“不敢!既然四太子吩咐,小人便告辞。若有需要我的时候……”   “不需要!”   此时兀术的其他亲信也觉出气氛不对,赶紧过来相劝。不管是耿直的、圆滑的、粗卤的、细腻的,全都你一言我一语劝道:“史参谋为我军忠心效力许久,我们都看在眼里,四太子何必为着几句外人无心之言,和自己人生出嫌隙?何况正是作战之时,军中缺他不得!”   明眼人也看出是秦桧在其中兴风作浪,瞥一眼两位“宋使”,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低声劝道:“眼下尚有旁人在侧,咱们且不要争吵。”   这些人都是军中的左膀右臂,兀术总不能全得罪了,哼一声,“我心里有数!”   心中却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替他说话?   潘小园听得几个大男人呛起来,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花容失色底下,朝秦桧给了个“请继续”的眼神。   秦桧立刻接话:“几位将军说得对。四太子千万消气。下官方才说话若有疏漏处,还请恕下官嘴笨,一切错处在我。谁不知你俩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千万莫要因为我们伤了和气。”   史文恭朝他看一眼。这狗腿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随后表情一僵。人话里杂了两颗狗屎。“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四个字,明明白白的是在提醒兀术,他四太子和史文恭眼下关系,并非主公与奴才,而更像是平等的盟友——一个有声望和地位,一个有武力和谋略。如此清晰的各取所需,连秦桧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人”都瞧出来了。   他要是真乖乖滚蛋了,恐怕就没机会再进这顶帐子!   面色阴沉一刻,咬牙道:“我看该走的是秦中丞你!来人!请秦中丞出去休息。”   “宋使”不能轻动。只能先把这条毒蛇安置别处,谈判之事,不怕耽搁。   立刻有两个常胜军小校跑步进来,“参谋,什么事?”   秦桧大惊,可怜兮兮地看兀术:“这,这……我们是使节……”   “秦中丞,请你少说两句!”   而兀术更是听得虎躯一震。这两晚的欢乐宴饮,秦桧跟他讲了半夜的故事,什么刘邦立汉,什么三国争霸,直至宋太祖陈桥兵变的光荣历史,让他大开眼界之余,深感汉人的狡黠与权谋之可怕。此时一听“兄弟”二字,脑海里骤然想到:当年刘备投奔曹操的时候,曹操说什么来着?“玄德与吾,兄弟也”!周世宗柴荣,当年和赵匡胤不也是曾经兄弟相称么!   大步迎上去截住,眼睛通红,一指史文恭,没头没尾问那两个小校:“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偏那两个小校不知前情,无措答道:“是参谋唤末将们进来的啊,不知史参谋有何吩咐?”   兀术大怒,一手一用力,将两个常胜军小校推个跟头,朝史文恭傲然道:“早有人跟我说,常胜军只知你史文恭之名,不知我四太子之尊,我还不信!这几日你频频插手和谈,正着反着跟我过不去,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四太子刚愎自用,平时觉得史文恭“忠言逆耳”,自己“虚心纳谏”,得以不断进步成长,因此对他还是感激居多。可被秦桧灌了这几日的迷魂汤,当真称得上是醍醐灌顶,猛然开窍:敢情这姓史的一直把自己当猢狲耍呢!   回想起史文恭的每一句话,越想越觉得别有用心。   “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攻城?说什么时机未到?为什么收买人心,让所有人都敬你服你?还有……还有攻幽州那次,你为什么不听我调度,单独率军去打西城门?早该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亏我还叫过你斗兀温!”   饶是史文恭涵养再好,听得这句污蔑,也怫然怒道:“那次我若听你调度,咱们早就进了呼延灼的埋伏阵,至少要折五万人!”   也知道再顶撞下去,自己讨不得好去,朝兀术一拱手。   拂袖而走,袍角带过一阵风,余光正瞟见缩在角落里的娇艳少妇,看似不知所措地攥着帘子一角,眼神里却没一丝慌乱,安安静静的看戏。   深深看她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八个字:事已至此,我不怪你。   兀术犹如挨了当头一棒,须发戟张,牙齿咬得格格响:“‘和谈结束之前绝不出兵’?小美人,你过来!这话是谁说的!何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故作惊疑地望了兀术一眼,意思是你难道不知?   她也知自己害人不浅,毕竟有那么一两分的过意不去,轻轻垂下头,然后狠心迎上去,抓住他袖口。   “史将军别走……那日你不是向我保证过,和谈结束之前绝不出兵?你……你别甩手不管,好不好?”   秦桧凑在兀术耳边,轻声道:“四太子难道不知,史参谋和我们潘夫人……嗯,是多年的旧相识了。”   只一句话,暗示无数。潘小园猝不及防,心头突突跳。秦桧这回超纲发挥,为了抹黑史文恭不遗余力,居然连带着把自己也拉下水了!   史文恭在人前只是对她稍微客气些而已。但以秦桧鉴貌辨色的能耐,这几日下来,足够瞧出些蛛丝马迹了。“多年的旧相识”既可以是两三年,也可以是十年二十年,怎么说都不会有破绽。   兀术怒不可遏,突然想起来,“原来如此!前日中军宴饮,旁人都到了,你半途离席,去做什么来?左右,去叫他身边亲兵过来问,他去做什么来!”   其实已经不用审亲兵。史文恭的“半途离席”,放在任何其他时刻,并非什么值得注目之事;偏偏撞上兀术疑心最盛的时刻,再如何辩解也是枉然。   史文恭怫然道:“左右我不曾逢迎拍马、趋炎附势,喝酒喝到丑态百出!”   兀术完全昏头,一记重拳甩过去,让身边几个亲兵冒着生命危险拉住了。难怪姓史的为了维护这女人,一次次的拂逆他的意!还编出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没告诉他俩人认识!   秦桧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挑拨离间天赋,牛刀小试之下,居然锋锐无匹。不顾潘小园一个劲使眼色,一发而不可收,继续乘胜追击:“这又不稀奇,江湖中人嘛,那个……惺惺相惜,纯属寻常……私交又不影响公事……只是下官那个、斗胆提议……现在事关要紧,不能按照江湖规矩来……还是军法为上……”   兀术点头,“是了,军法……”   秦桧立刻接话:“几位将军说得对。四太子千万消气。下官方才说话若有疏漏处,还请恕下官嘴笨,一切错处在我。谁不知你俩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千万莫要因为我们伤了和气。”   史文恭朝他看一眼。这狗腿子总算说了句人话。   随后表情一僵。人话里杂了两颗狗屎。“歃血为盟、情若兄弟”四个字,明明白白的是在提醒兀术,他四太子和史文恭眼下关系,并非主公与奴才,而更像是平等的盟友——一个有声望和地位,一个有武力和谋略。如此清晰的各取所需,连秦桧这种初来乍到的“外人”都瞧出来了。   他要是真乖乖滚蛋了,恐怕就没机会再进这顶帐子!   铁青着脸,一字一字道:“史文恭,你拥兵跋扈,目无军法,多次违抗主帅指令,我忍你已非一日两日。再放任下去,整个常胜军,便没人认得我完颜宗弼!从现在起,你不用掌兵了!来人,去给我把他的兵牌收了来!”   一圈亲信同时慌了,连忙伏身谏道:“四太子不可意气用事!”   也有想反驳秦桧的,马上想起前几日已收了宋使的巨额“礼金”,这会子万万不好意思翻脸。已见识到了此人的唇舌之利,万一这奸人一个恼怒,把自己也带一身泥呢?   更有人早就被秦桧的金子“统战”,也有早就妒忌史文恭才干的,此时迟疑着帮腔:“史参谋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   秦桧慌忙劝道:“都是我等不好,不识礼数,反倒坏了你们主从的情分。四太子是贤德之人,宽宏大量,史参谋一定不会记恨——可不要做鸟尽弓藏、诛杀功臣之事啊!”   对他这样的贵族主公来说,“鸟尽弓藏”算不上什么罪恶。昨天不是还听秦桧洋洋讲史,刘邦若不杀异姓王,赵匡胤若不“杯酒释兵权”,如何能坐稳皇位?   反正常胜军已经归附,打了几场胜仗,指挥起来日渐得心应手。今日既和史文恭翻脸,莫说肯定会被史文恭记恨上,倘若轻饶他,后患无穷;身边众谋士也颇有不忿,倘若自己再优柔寡断,以后如何能够服众?   史文恭脸色煞白,牙缝里迸出几个字:“秦桧,多谢你,今日我史某算是长了见识!四太子,这是敌人的挑拨离间之计,你看不出来么!”   兀术如何听得进去。就算知道秦桧别有用心,也只能认为是他帮了自己,帮自己清除了一个潜在的威胁。   催促亲兵:“快去!”   完颜宗弼本非善类。被小人推到地狱门槛,再前进一步,便成修罗。 第292章 报恩   两个女真亲卫形如熊罴, 弯腰进帐, 虎视眈眈,锁定目标便动手。史文恭布衣赴会,手无寸铁,立刻被扭住双肩。   没反抗,只是慢慢朝潘小园投去一瞥, 看得她浑身一颤。   “娘子还是……先下手为强……史某的命是你救的, 你若要拿去, 一句话的事, 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她撇过头去不理他。你不仁在先, 休怪我不义。   兀术见他还旁若无人的招惹美女, 愤怒不可遏制, 喝道:“把人带走!休要让他再在我眼前烦心!”   转向潘小园和秦桧, 志得意满地一笑:“你们别怕!和谈之事, 前两天说的一律不算数,明日再议!”   忽然又对秦桧笑道:“秦中丞, 你口齿伶俐、思虑深广,倒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有意,不如就留在我军效力,接替军前参谋的职位如何?从此便是我大金开国功臣, 也免得整日在故纸堆里耍笔杆子, 屈你的才!”   秦桧一惊,骤然喜上眉梢,下意识朝潘小园看一眼, 又赶紧换成愁眉苦脸的神色:“下、下官……这个、还要请示一下上级……”   史文恭面色苍白,眼里仿佛没了别人,只是死死盯着潘小园,惨淡笑道:“娘子今日好计策。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让我和四太子势成水火,东京城便可安然无忧?这才是你来赴约‘和谈’的真正目的?”   到得最后一刻,终于完整地悟出了她的用意。她咬紧嘴唇,假作没听见。从接到他的邀约信、选定秦桧做同伴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了今日的这一刻。   女真亲卫拽起史文恭就走。两个壮汉都比他高上一个头,史文恭轻轻一挣,说也奇怪,没能把他拉动。   依旧耐心,微笑道:“娘子是不是以为,若是没了我,以四太子的才干本事,即便大军在手,未必伤得了东京城的元气;若是没了他,以我史文恭的势单力孤,也未必能成大事——娘子听好。前一句话,你猜对了;后一句,你失算了。”   最后一个“了”字吐出来,潘小园只觉得眼前一花,史文恭微一矮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靴筒里一支匕首,反手一掀一按,两个女真亲卫一声不吭,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骨节粗大的手放开史文恭肩膀,接着,极慢极慢地向后倒下去。砰砰两声,地上两团鲜血。   兀术反应最快,刷的拔出腰刀,失声道:“你……”   兀术身后,韩常、耶律马武、蒲卢浑同时冲出,空手未及准备兵刃,咣当撞倒三五个烛台:“你要干什么!找死!”   史文恭眉目凛然,顺手又击倒两个闻讯赶来的亲兵,大声喝道:“我的心腹何在?”   帐外脚步纷杂,一声口令悠扬传出,不一刻,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常胜军将校冲进帐内,居然对兀术等人视若无睹,大声问道:“史参谋有何吩咐?”   伸手一指潘小园,“保护她。”   潘小园只见几个左衽辽东大汉朝自己气势汹汹的涌过来,本能的连连退后,惊叫道:“别过……”   眼前挡了黑乎乎的阴影,面前横一根短棍,半分动弹不得,想伸手抓住什么,触及的只是粗糙的牛皮帐面。空气滞涩,只听外面几声弓弦响,叮叮当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伴随着间或的长声惨叫。   不知窒息多久,眼前终于重现光亮,这才将下半截尖叫喊了出来。耶律马武等几名亲信大将,一半已经倒在血泊中,另一半让常胜军壮汉牢牢钳住,颈上架了带血钢刀。   兀术也被常胜军兵左右拿住,双手沾血,面色灰败,喃喃道:“果然……你果然早有预谋……”   史文恭全身溅了点点血迹,一袭灰衣染出了花色,弯腰揭起地毯一角,一掀一抖,躲在角落里的秦桧就骨碌碌滾到他脚下。一只手提起衣领。秦桧脖子被勒着,脸色惨白一片,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冷笑答道:“只为自保而已。四太子也果然早有猜忌疑我之意,不是吗?”   转向被控制住的几员谋士大将,冷然道:“而你们是不是以为,对四太子身边第一倚重之人落井下石,自己就也能升到那个位置?”   潘小园忍不住簌簌发抖,很没面子地怂成一团。脊背上一阵阵凉意冲下来,冲得她浑身透湿,鬓发贴着脸颊。从没如此近距离的亲历过杀戮实况,血腥味带着辽东大汉身上的汗臭味冲进鼻孔,还混杂着残余的玫瑰香,胸腹翻腾,说不出话,止不住的干呕。   史文恭看她一眼,目光中微现歉意,朝左右诸人吩咐几句,扯下脏衣,刀收回鞘,大步跨到她身边。   “差点忘了娘子身体有恙。出去再谈。”   营帐门口远在另一侧,地上隔着数具死尸、滩滩鲜血。干脆用刀直接划破她身边的篷帐,手一伸,“请。”   她敢不遵,悲凉地依言迈步,跨出帐子,吸一口带着野草味道的空气。   此时兵变消息已传到营地各处。数十个常胜军军校持刀赶来,秩序井然地列成纵队,朝史文恭大声汇报:“各营已控制住!只等参谋下令!”   十几个忠于兀术的将官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绑送到了中军帐前。史文恭轻轻一个手势,十几枚利刃同时亮出来,静悄悄地割了他们的喉咙。   兀术的一双傲气眼神,在满目血泊中泡了一阵子,终于也变成垂头丧气,放下架子,高声喊道:“史参谋,斗兀温,那个姓秦的汉人会迷魂的法术,方才将我的神智迷了去,以至于竟而对你心生猜疑。现在回想,甚是荒谬。你气急动手,我不治你的罪。今日之事,以后我完颜宗弼绝口不提,你看如何!”   史文恭眯起双眼,还未表态,角落里蜷成一团的秦桧听到自己成了什么“迷魂法师”,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四太子这么快就把自己卖了!   这口大锅万万不能背。连忙蜷成一个跪姿,冲史文恭连连作揖:“将军明鉴,下官……下官不过是善察人心,帮着四太子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了而已,如何能算作迷人心智?就算下官有这个本事,下官身为宋国使臣,也怎敢冒险暗算四太子,将自己的国家至于危险之中?将军大德大才,自然知道……谁是真有意对付你的!”   见史文恭无动于衷,又冲潘小园诚恳说道:“夫人,下官这一行没做错什么吧?——完全是听夫人命令行事,没有半点违拗,无愧于东京城的父老乡亲。还请夫人替、替下官说句话!”   对潘小园说的这番话,话里也暗含着威胁的意思:若是要就此将他弃子不管,这事将来传到东京城去,立刻就能牵扯出她与金军参谋里勾外连的黑料来。   史文恭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问:“原来秦中丞所作所为,全都出自六娘子授意?”   一人做事一人当。也知道他就看出来了,不过是问个态度而已。   挺胸抬头:“是,怎么了?”   “那么敢问娘子,你这几日的精心谋划,是……是逼我像方才那样动手表态呢,还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呢?”   对她来说,这两者不过是方案甲乙的区别。倘若他是真正忠心于兀术,多半会束手就缚,期待日后能证得清白,那么就算死了也不冤;但凡他有半分不臣之心,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亮刀子了。只是这刀子亮得太利太快,刺得她眼生痛。   然而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涩着嗓子回道:“……自然是前、前者。”   秦桧希望升腾,眼见潘小园替他接了这个锅,恨不得给她磕头。   “多谢夫人体谅……”   头没磕下去,眼前一双带血点子的皮靴。秦桧惶然抬头。   史文恭似笑非笑:“你起来吧。你一心为六娘子办事,忠心可嘉,不失为人中之杰,史某佩服之至。她既慧眼识了你,也是你这辈子的运气。”   秦桧喜出望外。眼下明显史文恭控制局面。这人又明显是个薄情寡义的角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倘若他能“不计前嫌”,认识到他秦桧的价值,那么今日这番惊吓就没白受。   赶紧谦虚:“不敢当,不敢当,再杰也杰不过史参谋……”   史文恭轻轻一笑。伸手似要扶秦桧起来。转眼间,掌心翻动,轻轻一推。   秦桧的声音猛然哑了。弓弯的后背上,缓缓露出一个刀尖。随后身子一歪,跌落在起伏的野草丛中。   潘小园掩着嘴,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了。两个亲兵走上前来,熟练地将秦桧的尸身拖走,和方才被杀那些人并列一处。   史文恭将她拉远了些,旁若无人地轻声解释:“娘子养了一条毒蛇。眼下也许能解你燃眉之急,但只怕日后反咬你一口。小人擅自做主,娘子莫怪。”   她不知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谴责,还是该表示感激。但是……   “你、你杀了宋使……”   再看一眼不远处的兀术。就连方才指责秦桧之时,四太子也没想过杀他来安抚史文恭。伤人使节,不就等于直接宣战!   烈日浓浓。密密麻麻的常胜军兵阵列四周。兀术被绑在一侧,阴鸷的眼神从一头扫到另一头,忽然开口:“潘夫人,小美人,现在你知道,到底是谁有意讲和,又是谁急于开战了吧!”   兀术也不是草包。史文恭在军营里呼风唤雨,却因着某种捉摸不定的原因,只对她一个人俯首帖耳。事已至此,若还瞧不出这一点,他干脆直接回到长白山打猎去。   同时后悔不迭。当初为什么没对这个史文恭的背景审查得再严些!   潘小园深深呼吸几口。本来对秦桧就没什么深情厚谊。再说,秦桧也算是一半咎由自取。谁让他毒牙露得太多太急,非要对史文恭斩尽杀绝呢?   镇定开口:“嗯,若是需要……需要将秦中丞编造一个暴疾而亡,我、我可以帮忙支吾。”   兀术冷笑:“宋人个个精明,单凭城里一个宗泽,你以为支吾得过去?呼延灼的死,你又如何支吾?潘夫人,小王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说服史文恭把我放了,我今日便修书回京,请封他做诸卫上将军,常胜军全部划归他管辖,以补今日之过。至于秦中丞,这满地的尸首里随便挑一个,说他酒后失德,寻衅滋事,不慎失手伤了宋使,已被我就地正法。小王愿意积极补过,退军三十里,以表诚意悔意。史参谋!你若答应,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往后只会加倍倚仗于你。你若是……为了讨好这个宋人女子而一意孤行,等消息传到上京,你只怕早晚难逃一死。你好好想想!”   刀架在脖子上,身边全是虎视眈眈的“叛军”,还能不慌不忙地剖析利弊、讨价还价,不得不佩服兀术的胆色。   不由得又看了看史文恭,心偷偷跳得快了起来。这份价码不可谓不优厚。   恰好史文恭也朝她看过来,神色依然是从容带笑:“还真是难决断呢。娘子怎么看?”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比兀术也好不到哪去。三十万陌生的军队将自己围在荒野,东京城头模糊看不清,就连午后的骄阳,也突然隐到了薄薄的纱云后面,连一点温度也不舍得施与她。   前程小命全悬在眼前人的手里。他这是什么意思,考较她么?   不动声色整整袖口,衣襟褶子拉平,裙角沾了几滴血,没办法,只能任它去。   “我若要你彻底反出大金,把这位四太子给我解送进东京城呢?”   史文恭眉目微扬,嘴角挑起一笑。   “只要娘子一句话。”   她惊愕,“什……什么?”   “只要娘子一句话。”   本能地不信。方才那句话不过是狮子大开口。天上哪有掉馅饼之事。就算有,这馅饼太大太重,怕不能给她砸死。   她笑笑,改口:“我随口说说而已。军队是你的,刀在你手里。要何去何从,遵从你心。”   他跟自己开个玩笑,难道还能当真。她有自知之明。江湖险恶,若史文恭真是那种为了博女人一笑而罔顾利弊的主儿,他早就投胎转世并且长到岳飞那么大了。   清清嗓子,再重复一遍:“今日这番场合,你难道不是已事先准备演练过了?想必早有安排,我何必多嘴,但求遵从你心,别让……别让旁人失望。”   史文恭笑道:“娘子莫要妄自菲薄。史某平生说谎无数,但既说过要偿还你恩义,这句话从没想过食言。”   一步步走开去,叫过几个心腹亲随,一个个低声吩咐过来。   不知他说了什么。数十常胜军首脑齐齐单膝跪下,叫道:“我等愿为史将军肝脑涂地,效忠到底!”   “再说一遍!”   “我等愿为史将军肝脑涂地,效忠到底!”   身后数万军兵齐声跟进大吼,南腔北调的誓言响成一片,惊起树上无数老鸦。   史文恭正色道:“即便我让你们反出大金呢?”   “那便反!”   回音荡荡,经久不息。兀术面色骇然,骤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错误,绝望地闭了眼。   史文恭冷静命令:“通知各营,将金国隼旗收缴烧掉,换回常胜军狼旗。将四太子绑了,装进囚车,解送东京城。三位受伤的梁山朋友,一人赠两匹马、三斤金子,派二百人护卫,送他们回京。用不着写信解释,他们审一审四太子,便知始末。”   “得令!”   马蹄声疾,中军营地立刻齐齐开始行动。潘小园看得眼花缭乱,如在梦中。想象这一囚车、三骑马来到东京城下,里面的人怕不会吓晕过去!忽而想笑,忽而想哭,忽然足边踩到一个田鼠打出的小洞,腿软一刻,竟而立不住脚。   身边护着三五个常胜军军官,立刻给她轻飘飘扶起来,“娘子当心。”   态度十分恭谨,想必史文恭早有叮嘱。   她忍不住拭泪,回头深深几个万福:“你们……你们……”   其中一个生得随和些的军官笑道:“我本是辽东野人,被金兵屠戮家园,无路可去之际,才不得不投靠仇敌谋生。史将军今日振臂一呼,我等企盼已久,敢有不从!”   史文恭分派已定,信步回到帐前,单薄的唇角漾起笑意:“娘子可满意了?”   她茫然点头,“今日多、多有得罪……”   “哪敢怪罪娘子。小人行止不当,致使娘子多有误会,本是想等到议和结束,再送娘子一份大礼的。只是眼下不得不提前行动。时机未到,不得不多杀了几个人,惊吓了娘子。”   “不、没关系……”   “还要多谢娘子,让我做了一直不太敢做的事。也算是……”   不等他说“报恩”两个字,立刻接话:“两清!从此之后,只有我欠你的。今日之事,无以为报,今后……”   史文恭顺杆子一爬,笑道:“那,小人便斗胆向娘子讨一样谢礼了?”   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人掉以轻心。她眉梢一扬,准备开始还价。   史文恭闭目寻思良久,似乎在脑海里大加驰骋,最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想再吃一回娘子亲手炒的银杏果儿。”   眼神指着远处火厨营帐,半是命令,半是请求,低声笑道:“现在去给我做些?”   她点点头,抑制不住的嘴唇微颤,想到数日之前,在东京城头眺望敌兵铁桶围势,周围脚步人声慌乱,想到杨志、岳飞的伤,想到那枝射进城壕的箭,简直恍若隔世。倘若那时就知晓……   不知不觉眼已模糊。感到鼻尖一阵淡淡清香,帕子沾上脸,慢慢给她拭干了眼角的泪。她没躲。常胜军里多数不是汉人,礼法修养基本为零,也没人觉得此举多有不妥。   然而当史文恭又想伸手来挽她,还是一扭身避开,指着自己裙角上血迹,勉强笑道:“容我回去……换件衣裳……”   这当口还关心自己仪容,不像是她的作风。天上掉的馅饼砸她不晕,还真是矜持得让人心恼。   无奈一笑,朝身边亲兵使个眼色,“送她回后方营帐休息压惊。”   她走没两步,回头一瞥,又微有疑惑。   “送一辆囚车、三个伤员——用不着这么多人吧?打出狼旗,也……未免会让人误会。你若担心城上守军生疑,我可以随着一起去,毕竟幽州一战,梁山伤亡不少,我可以帮你……担保一下。”   “这个不急。娘子只管休息。”   “我不累!”   “娘子若想观瞻军容。我常胜军共分八营,其中精兵三万马军,乡兵十万步军,后勤十五万,弩机、火炮营各一万。眼下分兵环围东京,在这个营地附近的人马约有六万。娘子若有兴趣,除了藏存火药之处,可以随意走动参观。”   刚捡了人家一个大馅饼,不太好再得寸进尺,只能表示妥协。眼看兀术的囚车朝着东京城方向驶出去了。常胜军却没见消停。在史文恭的低声命令下,一道道狼旗舒展开来,战马嘶鸣,一大片营帐旋而收起,带起一片尘烟。俄而地面震动,响声隆隆,百门巨炮被慢慢推过荒野,后面跟着一队队整齐的辎重兵,随风飘来轻微的硝石硫磺味道。   她彻底生疑,回头问身边那个自称“辽东野人”的常胜军官:“这是要去哪儿?”   对方一脸卑微:“我等只听史将军调遣。”   甩开他,径直跑到史文恭跟前,指着缓缓移动的大军,一字一字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依旧是泰然自若的微笑:“方才娘子要求小人反出大金、解送四太子,我可是一样不差的做到了。”   “那现在呢?”   史文恭抬起右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身对几个高级将领朗声吩咐:“传我号令,游骑归营,火炮就位。今晚月上时分,开始攻城。” 第293章 野心   一声闷响, 潘小园打出人生中最标准的一记上勾拳。史文恭躲都没躲。   立刻扑上去抓他腰间的刀。可惜身边护着的数个常胜军官都不是吃素的,口中温柔劝解“娘子你怎么了”,几只胳膊轻轻一挡,刀鞘微微一拨,她就“偷袭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了一只落网的河豚鱼,明知身边五步就是砧板,也要用力鼓胀出棘刺, 传达自己微不足道的愤怒。   众常胜军官这几日对她颇有好感, 也知道是万万对不起她, 因此都没动粗, 但几个大块头在面前一横,她就再碰不到史文恭一根手指头。气急之下,啪的一巴掌击在一个军官脸上。那人就当被蚊子叮, 捂着浅浅指印儿,反倒和同伴们哄笑起来。   史文恭擦一擦唇角,略有歉意:“气郁伤身, 愿意打就打吧。这次确实是我不好。”   她就算能揍他三拳两脚, 吃亏的是自己。气得胃里翻腾, 连带着心口发痛, 顷刻间脸蛋雪白, 只有双手发抖,控制不住。   史文恭面色微变,目光中不掩关怀, 扫她一眼小腹,立刻命令:“六娘子身体有恙,把军医请来。”   “不用!”   她深深呼吸几口,知道自己没大碍,就是气的,外加方才打人闪了手。   史文恭确实只答应过“叛金”,从没跟她保证过“助宋”。从他准备充足的程度看来,先前对兀术的敷衍只是权宜,酝酿此刻已非一日之功。   左手抓着右手,气得语无伦次,“所以你……你把我叫出城来,就是为了、为了……让我欣赏现在的……军容军貌?”   史文恭摇摇头,放低声音,仿佛自己也不太有信心,“当然,若是娘子愿意助小人一臂之力,我知道城内大多数人都听你的……”   杏眼圆睁,“用不着!史大将军神机妙算,天下无敌!”   “娘子过誉。”犀利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我也知道,娘子定然颇有参与东京城防,所知情报,定有能为我军可用的。但小人已经对不起娘子一次,万不敢再强求相逼。我会尽自己所能,不使城内伤亡过甚。娘子尽可以放心。”   跟她对望一眼,谁都克制着没说话,然而片刻之后,终究是忍不住,把另一个意图对她慢慢吐露出来:   “当然……从现在到月上,尚有充裕的时刻。东京城防守上佳,有可能会到明早才见分晓。这其中的漫漫一夜,娘子若是慈悲心起,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眼睁睁看着大军开拔,脚步、马蹄、车轮声嘈杂交错,却无一丝人声,可见军纪严整。 几乎要飙出泪来,喊道:“所以我那天骂你没错!非要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才开心么!你想没想过,你今日痛快了,城里的人若都不听你的,你是打算把他们杀光么!大宋良将尽被你算计,金国在北方尚有数十万兵力,你是打算对他们下跪称臣怎地!你……”   “娘子多虑。我既有能力将东京城攻下,就有能力把它守住。至于人心么……”忽然低低笑一声,“当初你们一群绿林好汉接管京城的时候,可也并非人人欢迎啊。”   言外之意,实力是真理。大多数人只会听拳头更硬的那个。知他所说没错。做出决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虑、分析利弊,确认万无一失了再动手。什么三日和谈,什么斗兀温,什么情报信息,都只不过是障眼法和笑话。   也许……与他妥协才更明智?她是最不在乎大内皇宫里坐着谁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飞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宗泽是宁死不会答应答应的;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弃地想,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如果还活着,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腊更别提。就算史文恭杀掉所有这些人,将大宋中枢囊括到手……   新鲜出炉的“虚君共治”他肯定是会不屑一顾的;更何况,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了他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会成为比今日被他杀掉的那条毒蛇更危险百倍的角色。   ……   其实不用想那么多。单凭跳进她脑海里的第一条——若他强行攻城,受伤的岳飞很有可能今日便凶多吉少——她便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她潘六娘缺点一堆,小毛病不少,最显著的一样就是护短,不能允许自己的亲近之人受一点欺负。并且她也不打算改正这一点。   强压下一切怒气,服软,轻轻拉住他一边袖子,行个礼。   “那……那也请稍待几日……五天、三天……严格来讲,和谈还未结束,是不是?还是常胜军和大宋,我还是使臣,咱们可以再、再谈条件……”   史文恭微笑还礼,语气随意之至,仿佛只是在拒绝小孩子讨糖:“割地也不肯,降也不肯,娘子这个使臣太过尽职尽责,小人不敢与你多谈,也只好暂扣些时日了。”   对左右扬声命令:“送六娘子回后方休息,莫要慢待了。”   几个辽东大汉应声而上。纵然面带友好之色,也藏不住威风凛凛,吓得潘小园花容失色,往后退几步,双手不自觉护住身前。   史文恭立刻又补充:“娘子莫怕,没别的意思。娘子千金之体,你和你的……”   将她全身上下微扫一眼,“我会尽心相待,不敢有丝毫冒犯。娘子可以放心。”   再呵斥手下:“知不知道如何对待贵客?便把她当菩萨供着,打也别还手,骂也别还口。谁敢无礼……格杀勿论。”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咬住牙齿,恨恨说道:“当年我就该让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过一身软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无可赦,死有余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没想过,若没有我,郭药师不是依旧会叛宋降金,常胜军还不是为金国所用,还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个读过书的汉人,不会做掳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万兵马,你难道会把这些人的前程交在别人手里,去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无知小儿出生入死?”   她气笑了,指着身边一脸手指印儿的“辽东野人”,“第一,我们守城练兵,并不是为了给赵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换成我,我也不会让我的人马一次次的卖命送死杀人造孽,就为我一人建功立业!”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胄前的皮带,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低声说:“娘子以为,凭这句话就能挑拨起我麾下将官的不满?”   手掌摊开,当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铁牌,雕着一个粗糙的狼首,质地老旧,在东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典当库都换不来一文钱。   “娘子别忘了,他们是辽东募兵,家园已毁,从拿起枪的那一刻起,谁有这个,他们便给谁卖命——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我,他们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么会事辽事宋再事金,不论身处哪个阵营,作战便骁勇无匹?不然怎么会我一声令下,让攻哪里,就攻哪里?”   她无言以对,眼前仿佛已看到东京城内升起的道道黑烟,六亲不认的常胜军跃上城头,大内、交引铺、白矾楼,一处处火光冲天,相国寺前的广场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买卖兴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梁夫人颇善医术,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军队里不避嫌,也就充当了半个军医的角色。然而梁山上的大多数汉子们,尤其是年轻的,对此还是有些害羞忸怩。武松赶紧推辞:“不劳你辛苦,我自己来就成。”   梁红玉豪爽一笑:“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老韩前天还说,让我带几个大夫徒弟。他们是从县里医馆逃难来的,个个自称妙手回春,其实专攻内科,上来只知道望闻问切,连止血也不会……”   武松眼见她一双白皙纤手就要探过来,脸色越来越白,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兄弟们都说……你下手太重……疼得他们死去活来……啊——!!!”   果然不是自己的男人不心疼。不过就算连老韩应该也没少遭她“毒手”。不得不思念起六娘来,照顾他的时候哪一次不是轻轻缓缓温温柔柔的,见他皱眉,比她自己伤了还难过。   不过也知道时间紧迫,必须速战速决。只能牙齿和血吞,最后还得来一句:“深谢夫人。”   其实只容休整片刻。游骑片刻驰回,报说晋水以南已不见大股金兵踪迹,但某地及某地火灶尚温,许是撤退不久。方貌正带人追击,请求武松派人支援配合。   这话意在给她定心,然而怎能满足于一个人的人身安全。她不走,楚楚可怜的再央求:“或者,古人是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不鼓不成列……你可以宣布议和失败,放我回去,容我们几日喘息,然后……再堂堂正正的打……以后……也不会有人非议……”   史文恭低头看她。抖动的眉心和眼波,眼里是气恼和微微的恐惧,却还没有全然的绝望。真觉得他会接受妥协?   面色温和,一瞬间旁人会以为他要答应了。然而最终说出口的是:“金兵尚在北方虎伺,现在需要的是速战速决,可不是迂腐讲礼的时候。”   “那就放我回去!让我跟其他人死在一块儿!”   史文恭叹口气,接过旁人递来的佩刀,一面仔细栓在腰间,一面诚诚恳恳说道:“娘子可知,我为什么力排众议,要单单将你从城里请出来和谈?”   不等她接话,解释:“是害怕作战时刀箭无眼,酿成千古之恨。让娘子带一个心腹,本意也不是让你带毒蛇,而是怕伤了你的最亲密之人,被你埋怨记恨。我早就说过,娘子对我恩义深重,只能藉此报答万一。”   河东路,太原府,晋水边。鲁智深直裰扎在腰里,禅杖丢一边,扑在浑浊的水面上,大口大口的喝水,咕噜咕噜声音甚响。颈间串珠浸在水里,乌黑发亮。   林冲精疲力竭的仰躺在旁边泥地上,只有力气用脚踢踢大和尚的粗腿,“师兄,别喝生水。锅里的水马上烧好了。”   咕噜咕噜。   水里面冒出个湿漉漉的脑袋。阮小七一只手拧头发,一只手比划一下,苦中作乐地微微笑道:“况且水里头还有这么大虫子。”   鲁智深大惊失色,“呕”一声,一扭头,方才喝的一肚子浑水全吐了。连忙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找虫子。   卢俊义倚在一棵大树下面,手中的炭笔只剩下最后一小截。怀里掏出带血的一叠纸,数一数,发现缺了一页,叹口气。   早就答应岳飞,将师父周老先生所传授的兵法武功尽数记录纸上,以免失传。已经快完成了,但这几日连番作战,手稿愈发凌乱,根本没有时间写下最后几笔。   况且身上已多处受伤,连拿笔的力气也慢慢的离他而去。   吴用摇着扇子巡视营地,经过卢俊义身边时,特特蹲下去,帮他把炭笔削得尖了。卢俊义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军师曾经把卢员外坑得家破人亡,卢俊义刚上山时,一见吴用便翻白眼。然而出生入死这么多战阵,两人也慢慢开始这种无声的对话。   石秀带着一队兵,笔杆条直的值守在侧。依旧是永远不高兴的面孔,今日尤甚。他头戴白巾,腰系素带。结拜大哥杨雄三日前哨探时中了金军埋伏,力战身亡。从那以后石秀就没笑过。   另一侧的值守是花荣。一身铠甲征尘蒙灰,只有背上的泥金画鹊弓擦得光亮。怀里除了干粮,便是几封没机会送出的家信。但愿夫人和小妹在京城里过得安稳。   黄河已保住了,其中艰难困苦万般难言。已经完成了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但金兵尚在乡间烧杀掳掠,荒原上尚有星星之火,如何能放心得下?   配合着韩世忠的守军,慢慢的将防线往北回推。在地图上显得微不足道的土地,每争回一分一厘,便是成千上万百姓转危为安。   静默中,只听得咕嘟咕嘟一阵滾,大铁锅里的水烧开了。梁红玉带头起身,舀出一碗又一碗,给一拨精疲力竭的大哥们递过去。   “鲁师父,喝水。”照顾到大和尚的粗心马虎,又加一句,“小心烫。”   鲁智深谢一句,小心接过,稀里呼噜一通喝。抹抹嘴,这才说出话来。   “武松兄弟!你来喝水!”   武松倚在一块大青石边。左侧的身子鲜血淋漓,从肩到腰,冲锋时被金兵投石炮开了一道大口子。但这伤添得值,歼灭了一整个千人队。   接过梁红玉的热水,没喝,直接浇在伤口上洗净。皱眉片刻,讨来麻布,一只手慢慢的给自己包扎。   梁红玉熟练拿来药粉和棉布,笑道:“大哥别动,我来给你上药。” 第294章 信鸽   在外出征作战是艰难, 但还难不倒这些皮糙肉厚、身经百战的大老爷们。带伤的没带伤的都迅速起来。鲁智深把禅杖往肩上一扛,嘟囔:“老种经略相公的西军也该来了吧!不是上个月就写信去求援了吗!他总不会是记恨洒家在渭州打死过一个杀猪的,给小种经略相公府上惹过事儿吧!”   此时更多将兵赶到会合,带来另一个消息:“戴宗兄弟回来了!”   戴宗轻功超群,在军中负责传递紧急军情,以及超远距离的信息交换。信鸽经常被截住射死,因此也只能派他冒险在前线和后方穿梭,从屈指可数、还没沦陷的驿站里收发消息。   戴宗一去数日, 此时风尘仆仆的赶回, 衣衫破损, 腰刀已砍缺了口, 想必路途中没少遇到围追堵截。   不及寒暄问候,直接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第一,西路军尚在潼关以西, 但潼关还让金军封锁着,数次交战,各有胜负。”   大家互相看一眼。意料之中。西军是曾和西夏作战的、大宋唯一的国家级精锐部队。但自从带兵的种师道伐辽失利, 被免职降衔以后, 战斗力也略有下滑。眼下国土上四面开花,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路援兵上。   “第二……金兵东西两路均攻宋不利, 北边有传闻……说金国皇帝可能会再集力量, 御驾亲征……”   武松忍住伤口疼痛,挤过去严肃问一句:“消息当真?”   戴宗摇头:“坊间传闻,不知真假。时迁兄弟已经潜入金国国境, 探寻究竟。”   吴用给大家宽心:“就算此事不假,御驾亲征不是小事,总要准备三五个月,不是燃眉之急,眼下咱们只要将西路军打退,就算旗开得胜。”   “第三,刘唐兄弟、白胜兄弟,上次战斗中双双重伤,留在平遥乡下医馆里看顾……”   阮氏三兄弟拨开众人,几乎是吼着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戴宗叹口气,摇摇头。一片寂静。   阮小二黯然说道:“刘唐兄弟、白胜兄弟都是当初一道劫取生辰纲的交情,跟晁盖大哥是生死之交。眼下重新见晁天王去,也……也能挺直了腰板说一句,没给咱们梁山的老弟兄们丢脸。”   众人落泪,有几个已哭出声来。   武松控制情绪,慢慢说道:“除非敌人杀光咱们每一个,否则,休想让咱们后退一步!”   军队的勇武之魂,在一次次接近死亡的鲜血中磨砺得越来越强大。绿林坎坷,斗转星移,也曾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肆意,也曾有兄弟齐心打遍豪强的快活。谁不是八字过硬、五行缺刀,谁身上没有几道疤,谁心中没有几个人。从反上梁山的那一刻起,便知这烈烈一生大致是何结局。   武松再咬嘴唇,说道:“金国重骑速度极快,一旦撤回雁门关北,便是无从找寻。兄弟们再坚持几日,尽可能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不能让过去这几场仗白打。”   潜台词大家都明白。不能让死去的兄弟们白死。   鲁智深叫道:“洒家不累!休整半日,今天就能出发!”   武松又看向戴宗,问:“东京城呢?有信吗?”   戴宗犹豫好久,才说:“第四……”   武松接过竹筒,展开里面的薄薄一张纸。居然是六娘的亲手字迹。能顺利到达他面前,也是运气。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地,觉得纸上似乎还有淡淡香气。   一时间心热了一刻,想到京城百态,想着她今儿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想着她现下是在数钱还是花钱。让梁红玉粗暴包扎的伤口忽然又丢人现眼的疼起来了。   但读没几行,微扬的嘴角就僵了起来,揉揉眼。   众人本以为是“家书”,都心知肚明地不跟他抢着看。这时候也觉出不对。吴用连忙说:“小生可否以管窥豹……”   武松难以置信地读完了每一个字,“幽州丢了?叫咱们别再派人去联系?”   军事上不能报喜不报忧,各样消息必须透明,否则便会是血泪的代价。   此外还有一些零碎战报,基本上是杨志逃进东京城时带来的。哪里失守,哪里道路被封锁,哪里驻了敌军——一下子沦陷了半个华北,一字字触目惊心。   呼啦一下子,十几只脑袋黑压压围了上来,目龇欲裂。   武松镇定心神。在生死边界跋涉这许久,一颗心早就被各式各样的噩耗磨出了粗粝的茧。此时那茧子似乎被她的这几行字刮开了一小口子,重新露出柔软的心房来。   深吸一口气,将那片柔软盖住,纵使心中万般焦急,也一字一字的读得清晰。她的字迹比平日潦草得多,似是仓促间写就,有些细节语焉不详,靠着多年的默契才看懂。因此还不忘同时给周围的兄弟们解释。   “三十万常胜军已……包围东京城……接受了和谈请求……”   太过匪夷所思,一下子将杂事抛在脑后,做个手势,让身边众兄弟稍安勿躁。   “敌将是金国四太子兀术——就是曾在幽州跟我们交战的那个——另外,曾头市史文恭也疑在军中……”   史文恭没死这个消息,原本早就让吴用猜了出来。自从宋江殒命,对此忌讳渐消,武松威望最盛之时,已经找个机会,对众兄弟开诚布公:当初放了史文恭一命,是因为他确非杀害晁盖的凶手。真正凶手是曾头市背后的大金国,是他们意图削弱梁山,阴谋图宋。   这个说法,倘若放在一年半载之前,尚且不太容易服众。但眼下大金国狼子野心毕露,一切阴谋变得顺理成章,反倒让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再回想晁天王的死,原来早已超越私人恩怨,而成了大金谋宋的第一个牺牲品,反而令众人更加同仇敌忾。   至于史文恭,武松也早就表态,江湖恩怨未结,再见到时,兄弟们格杀勿论便是。   眼下再从信里看到这名字,众人也是一副“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啐道:“狗改不了吃屎的汉奸!”   武松继续往下读。六娘的口吻跃然纸上:“……指名要我出城和谈。敌强我弱,别无他法。已说服众人,今晚便去,有秦中丞随同。我对史文恭有恩,安全应有保障。”   长久不语。虽然这最后一句话似是给他定心,但倘若他在,宁可把她捆在城里,也必定是不许她冒此天大之险的。但他临走前明明白白的嘱咐过,让留守东京的兄弟们听她号令。况且看看信的落款,已是写于三四天之前了。   林冲最为稳重,赶紧劝道:“武松兄弟,空忧心也不是办法。弟妹出城冒险,追根究底是我方实力不足,被人家以孙膑赛马之法以强攻弱。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千万不能慌乱,把这里的情势稳住,她就算落到敌方手里,鉴于战略大局,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武松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嗯”一声,心头如同百爪抓挠,然而口头却平静如死水,吝啬说出第二个字。   突然感到些微的自豪,混杂着一丝气恼。这女人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十足十的学会了他武松的劣性。   鲁智深喊道:“底下不是还有一行呢吗?读读看!读读看!”   已有人的抢着给他读了。张清抹一把汗,慢慢读道:“会尽力,避免,兵祸。二哥,勿以我,为念,专心,作战,保住,太原,便是,最大,告慰。凯旋时,多留心。他奶,奶的。”   最后四个字是张清自己加上去的。然而颇代表了其他人的心声。   轻声的窃窃私语:“这话是什么意思……”   “勿以为念”、“最大告慰”,不管如何解读,也藏不住一股子悲观之意。方才一句话不是还说“安全应有保障”呢么!   身边诸将见武松面无表情,连个担忧的眼神都没有,竟似是傻了。吴用眼尖,指着信笺一角,提醒大家:“看这儿。”   信鸽可能被敌方截获,因此只适用于报告已发生的战况军情,而不宜传递机密。角落里画个记号,标明这信是“公开版”,即使被截获,也无大碍,甚至有可能写一些误导之言。   ……所以她是正话反说?难道已经有对付兀术和史文恭的办法了?还是……报喜不报忧,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必死心态去的?   想得越多,心思越乱。唯一确定的是,东京城应该还没全盘丢失。否则定会有流民逃来,金军方面也一定会士气高涨、大肆庆祝,而不像今天这样,被他们追得仓皇逃窜五十里。   那么,难道她现在还在敌营里,苦苦坚持?   又忽然意识到,按照这信笺出发的时间来算,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   眼角闪了一丝红,目光空空的,忽然凝了冰霜之色。   有几个试探着提议道:“要不然……咱们别管这里战局,撤兵回去救援……虽然未必来得及……”   立刻有人低声反对:“不成!否则咱们不是白打了!况且咱们带着那么多百姓……”   荒草原中尚且燃着星星之火。金军机动性强,四处烧杀抢掠,若不彻底打击,等到草黄马肥之时,重装上阵卷土重来,这一阵子的血汗就是前功尽弃。   更别提,北伐的队伍早就从最初的三万,扩充到了现在惊人的三十万左右——只限数量。作战人数并未增加,多的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惧怕被金兵劫掠、践踏、掳到北方、甚至被当成“两脚羊”,因此闻风而来,聚集在大军的保护范围之下,各色帐篷铺盖罗列,老弱妇孺项背相望,虽然能帮大军解决些许的后勤问题,但也已成了行动缓慢的一个大累赘。   若是碰上面黑心狠的主将,大可将百姓驱赶不管,甚至安个“细作”的名头,将这些累赘一阵弓箭射杀掉,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联军众将多是百姓出身,谁肯造这个孽。因此军队便也成了临时难民收容所,一面要组织作战,一面腾出人手,慢慢护送过河,送到南边安置。   对他们丢弃不管,罔顾这几十万鲜活的性命?   压低了的讨论声很快消失,众人齐齐看着武松:“大哥?”   武松右手有些抖。平日里抡刀使棒,不论多累多僵,这只手从没抖过。   猛地往下一斩。语调低沉。   “按原计划……全力出击!”   披上外衫,盖住伤口,套上坚硬的皮甲,刀系回腰上。动作飞快,粗鲁得不似往常,粗粝的系绳磨伤了手。   还有不少人替他犹疑:“可是……”   突然焦躁起来,眼红红的,吼道:“六娘写这信,意在示警,并非求援!她让咱们好好儿打仗!咱们若是乱了阵脚,正中敌人下怀!咱们在这里每打一次胜仗,她那边的希望便多一分!”   有条不紊的分析谁不会说。每喊出一个字,心里其实便揪紧一分。仿佛让人重拳击着太阳穴,一下一下的惩罚那个胆敢剩下半分理智的脑子。   “城丢了打回来!人丢了救回来!咱们梁山好汉什么做不到,谁冒犯我们的人,咱们让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用力咽下所有的情绪,清晰地再命令一遍:“按原计划行动!” 第295章 常胜军   陈桥门上, 东京城头,床子弩、神臂弩、霹雳炮、旋风炮排排林立。城内搬运、调动、传令之人碌碌不绝。开宝寺钟声连响, 汴河中船只辐辏, 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求援信一封封发出去, 征召附近的散兵游勇前来京师救援, 时间紧迫, 尚且鲜有人回应。   方金芝突然说道:“阿拉在江南尚有三万余兵马, 但不晓得来得及否……”   众人立刻如见救命稻草。商议之下,赵楷当即传令:“若方腊能来京师入卫勤王,朕……直接封他节度使!”   也知远水不解近渴,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兀术双手铐在身前, 眯着眼睛, 冷笑着评论自己这间家徒四壁的“客舍”:“比上次的条件差太多, 你们缺钱了?”   “休要废话!”饶是岳飞涵养再好, 也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兀术猝不及防,居然没躲开, 左边屁股上一个靴子印。兀术大怒,双手齐出,一拳抡过去回敬,让岳飞轻轻松松躲过去。   “再问你一遍!常胜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再不招认,我便找人用刑了!”   被释放回来的三个梁山将领,此前大多数时候被监押在小黑屋里,丝毫不知军情变故,只知常胜军中似有哗变, 然后就被莫名其妙的恭送回城;然而哗变后的常胜军显然并未变成“友军”——不然,那推到前线的百余门巨炮,还有迅速集结的攻城阵型,又该如何解释?   只能到单间小牢房里去询问兀术。兀术早在幽州城里就吃透了这群宋人的怂劲儿。被自己的军队背叛捉拿,扭送敌方,又绝非什么光彩之事,因此只是冷笑不说。只等本国宗亲得知消息,送上足够的赎金,料想宋人便会像上次一样,立刻恭请自己上路北归。   没想到这帮宋军日渐无礼,居然连“用刑”也敢说出来了?   再看看眼前的年轻小将,似乎见过,忘记姓甚名谁。料想他也不是什么狠角色,能知道几个酷刑的名目?威胁几句罢了。   再冷笑:“欲知端倪,去跟他们打上一仗不就行了,在这里婆婆妈妈的问来问去,算什么英雄!”   最好城内城外赶紧打起来。最好让史文恭赶紧壮烈牺牲,趁乱将那兵牌再夺来。毕竟也跟常胜军相处了几个月,有不小的感情。   岳飞不受他激,继续冷静讯问:“那么常胜军中,火炮营有多少,重甲马匹多少,攻城器械多少,你从实招来!否则……”   兀术却颇有些不怕死的气魄,一屁股坐下,抬脚翘起个二郎腿,笑道:“这是我的军队,虽然现在非我所辖,但早晚不会是你的,我凭什么告诉你?”   岳飞大怒,抬脚就要踹他右边屁股。外面奔来两个亲兵,给他拦住了。   低声劝道:“岳统制息怒!咱们无权对这人用刑!城下紧急,还是出去看看吧!”   权衡片刻,也只能暂时让这个兀术嚣张一阵子。抄起兵器离开监房,砰的一声踢关了门,稍微发泄一下怒气。   三两步赶到东北外城。半数禁军、乡兵均属岳飞调遣,此时都已接受命令,进入最高警戒状态。另外半数也各有编制,井然有序地跑步行进,增补城防。   没等上城,斜里冲过来几袭白裙,扑跪在他脚边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相公,我的良人,你——你死得惨哪!那日我给你穿得风风光光,骑了高头大马,说是要去为国立功,未曾想,就是从此一去不回——狠心甩下我孤苦一人,前途茫茫,叫我做何生路!不如城破了便随你去!——你是岳统制不是!他们都说中丞相公是为国捐躯,死得光荣惨烈,为何——为何军中一点表示也没有,连朵白花儿都不戴?呜呜……牺牲谁也不该牺牲他啊,我家秦中丞鞠躬尽瘁,求你、求你派兵去将他尸首取来,这是国之功臣哪!……不不,相公一定还活着,岳统制,你去派兵救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我不信!……”   正好扑在岳飞腿上的伤处。岳飞吓一大跳,痛得赶紧把脚抽出来。   随行人有认出来的,说是秦中丞的寡妇王氏。兀术既被押进京城,自然也告知了秦桧身亡的消息。王氏不知从哪里听闻,许是精神受了刺激,带两个使女,抛头露面的跑出来要说法,已在城外号了半日了,逮着个军官、文官模样的就哭。   岳飞蹲下去,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这……夫人哀痛,在下感同身受,但……军中仪制、派兵救人什么的,并非我职责所在,夫人还是去找宗泽宗相公……”   听兀术的口气,秦桧可不算什么“为国捐躯”,死得并不太光彩。稍微将秦桧那些欺上媚下的言论转述一二,大家一听便皱眉——以兀术的文化程度,万万编不出来这些。也不知这些行径有多少是出自潘夫人授意的表演,但秦桧最后差点接受了兀术的邀请,叛去金军做参谋,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难保不是假戏真做。   因此众人心情复杂,对此也就不多做评论。   但岳飞觉得寡妇可怜,也不愿当众给人难堪。心系城防,作战要紧,委婉推脱了一句。   未曾想王氏哭得更狠,眼泪在青砖地上湿了一大滩,白衣边缘脏污不堪:“找过了……说、说什么战事要紧,后事再办……秦中丞的同僚上下级,凡是能找过的都找过了……一个个都是薄情寡义的、衣冠楚楚的读书人哪!——人死灯灭,便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了!呜……呜呜,你为何走得这么急,我连一男半女都没来得及为你秦家留下啊……我要去找他……派兵去救他……派兵……”   岳飞只得又说了一堆节哀的话。再耐心劝:“哪能就此轻易出兵。眼下的兵力要防守外城……等这一战过后,定然向敌人讨还秦中丞遗体,交予夫人,再行……”   王氏哪肯就此满意,猛然大哭:“便是连未亡人的这点要求都推脱不做,相公啊!你这身官服不值钱哪!我不如随你而去啊……”   忽然想起什么,双目圆睁,眼角淌着泪,叫道:“和他同去的那个潘夫人,她死没死!为什么她没死!你们去把她带来!我——我要亲自问问,我相公到底是为何人所害!你们去带她……”   听她的口气,自家丈夫死得冤,那潘夫人若还活得好好的,难保不是害他的帮凶!   秦桧的吊唁会没几个人去;但秦桧当初以自家夫人的名义,大搞“太太外交”,倒是笼络了不少联军家属,孙雪娥算是其中一个。后来跟王氏聊烹饪、聊孩子、聊御夫之道,她一个没文化的小民妇,对王氏的谈吐见识大为折服。   于是开丧吊唁的那天,也来了不少跟王氏有交情的各路夫人娘子。几家夫人凑在一块儿,节哀顺变的话说过,王氏便有意无意的开始提那个缺席的潘夫人。   “……当初点名要亡夫一同跟去谈判,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唉……会之临行前还反复向我保证,跟那个潘氏没有特殊的交情。这我当然信……会之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不对别的女人多看一眼的……”   “……可谁曾想,她带了三十万大军回来了,会之却……不是奴家揣测,但你们倒是想想,一个卑弱女子,抛头露面混在男人堆里已是不该,又怎可能轻易说得那些个雄兵猛将改了心意?换了咱们这些规规矩矩相夫教子的贤妇们,谁做得到?怕是……”   有些话,身为大家闺秀的王氏还是说不出口,可巧身边的丫环凑趣,低声接下茬:“还不是靠她那张脸蛋!你们是没瞧见,那些个契丹军官——尤其那个姓史的——一个个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摇尾巴,简直成何体统!真把她当萧太后了……”   厨房绣阁里也传出酸溜溜的谣言:“不过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能让这么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没见她有多倾国倾城,多半还有别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还是下人们自行想象,总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儿一个国家忠臣,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冰冷的尸首,难不成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因此……才遭了厄运?   岳飞终于焦躁:“够了!”   做个手势,让亲兵轻轻将王氏架到路边,“我师姐让人扣在城外!生死未卜!你休要胡言乱语!”   说“生死未卜”算是乐观的。史文恭看来暂时没有拿她来要挟守军的意思,想来是对自己的实力颇有自信;但也知此人底线为零,倘若速攻不下,难保不会动用什么下三滥手段;更别提,他若对师姐有什么觊觎之心,就此掳她不还,以后怎么跟武松大哥交代!   ——如果还能坚持到“以后”的话!   甩开王氏,飞奔上城墙,各路守将已经各就各位。此时漫山遍野的敌兵如蜂如蚁,鼓角雷鸣,声势震天。红日渐西,狂风突起,卷起飞扬沙尘一片。青天灰云之下,显得壮美无伦。   人人站得笔杆条直,然而面有惧色的也不在少数。激励军心之事,岳飞已做得轻车熟路。忍着自己身上伤痛,一列列巡过去,不住低声提点:“莫要慌张!记着训练时的要领!武力人数都在其次!只要军心稳过敌人,就赢了一半!今儿教你们一个独门绝技:手若抖得厉害,就咽口唾沫!……”   琼英一手扣着刀鞘,另一只手悄悄抹泪:“他们连封信也不来了……连赎金也没要……潘家嫂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只听“嗡”的一声巨响,一丛黑影射上城头。琼英大叫一声,本能地矮身一避。一回头,面色煞白。   一支七尺巨箭,形单影只地钉在瞭望塔下的木架子上,箭尾剧烈颤动。想必是铺在城下的某台三弓床弩机械失灵,引起误发。并非敌人大规模开始进攻的讯号。   琼英眼泪全吓成冷汗了,摸着心口,啐道:“贼不逢好死王八羔子!奶奶今儿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岳飞攥紧手中长枪,心中不断回忆起此前武松大哥和潘家师姐跟他说过的、关于史文恭的支离破碎的信息:曾头市他是如何布防的;   晁盖军队是如何让他埋伏暗算的;擅长什么兵器;打法是保守还是冒进——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经验,慢慢分析这个全新的战局。   忽然想到一个阵型,便想回头吩咐副将准备。一转身,吓一大跳。   “道长,你怎么来了?赶紧进城去吧!”   公孙胜不知何时踅摸到城防前线,蹙眉远望,黑发飞扬,一身宽大道袍随风招展。口中喃喃道:“唉,清静不得……我看今日狂风大作,日月无光,最适合踏罡布斗……”   城头一排士兵肃然起敬。不知道公孙胜底细的,以为他这是要作个法、召个雷了;琼英却不客气:“道长,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喏,去好好儿守着底下火药库,莫要让奸细混进去纵火什么的!”   公孙胜却摇摇头。骨骼清奇的脸上神色变幻,眉目间现出片刻的悲天悯人,随即一个稽首,邀请岳飞近前。   “潘施主临行之前叮嘱贫道,若她到期未回,便让贫道……转告你一些话。”   城内百姓何曾料到战争来得如此之快,早就吓成了惊弓之鸟。昨天不是刚有快马入城报讯,说双方“坦率交换了意见”,谈判“取得阶段性进展”,并且兀术还邀请我方使者“赴宴取乐”了么!   幸而早有制定好的戒严条律,在潘小园的张罗下,也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防御演习。   于是城内忙而不乱,商铺酒肆关门闭户,老弱妇孺躲进内城,金钱细软藏到隐蔽之处。   街道上空空的只剩跑来跑去的官兵。有那大胆赤诚的年轻民众们,则被征召进军,协助担土递石、守护库房和粮米。   城下。   常胜军从没啃过东京城这么大的骨头,然而对于攻城战已是轻车熟路。三十万人并非全员同时出动,推到前线的不过是炮车、弩机、以及一些随行保护的骑兵、弓手。战争的机器无须全力运作,它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恶狼,只需露出獠牙,便可将猎物震慑得心惊胆战。必要时再加上利爪,便可将猎物撕扯得鲜血淋漓。而剩下的大部分平庸兵员,则是这头恶狼的四肢和血肉,负责让獠牙和利爪收放自如。   因此等阵型即将排好,一切就绪之际,中军指挥所内甚至有了一丝悠然的气氛。史文恭眼看红日西斜,飞鸟归巢,有充裕的时间问上一句:“六娘子在后头怎么样了?还哭吗?”   当然不能让她在前线冒矢石之险。让人将她请在五里地之外的稳妥营帐里歇脚。知道她记挂城里的人,因此隔三差五的派人去通报战况——战斗还未打响,方才那一弩是误发,娘子别急;他们还没有开城投降的迹象,娘子要不出面去劝劝?   此时传令兵呼哧带喘的跑来,头一句话却是:“夫人她、那个……跑出去了……”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倒不担心她就此走失。史文恭第一反应是笑:“跑?你们几百个壮健男子汉,让她一人跑了?”   最后一个弩机阵还未列成,史文恭觉得还有时间去安抚一下。五里的路程,上马既到。   史文恭眉头紧锁,负责火药库的几个士兵顷刻间挨了马鞭子,“怎么看守的!”   “几百个壮健男子汉”个个冤枉。以前只监押过战俘,只会拳打脚踢的让人听话;这次换了个身份特殊的娇弱女子,据说还怀孕,跟大家又无甚怨仇,几日下来相处愉快,谁敢不怜香惜玉;史将军又亲口吩咐要“把她当观音菩萨供着”,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立刻便束手无策。   不敢碰,怕碰倒了;不敢拉,怕拉伤了。她将门口的守卫一踢一推,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他们除了追在后头,还能怎样,朝她背后射一箭吗?   随即发现,这几人脸上个个有手指印儿,早就人人挨过“观音菩萨”的巴掌,打不还手,只能眼睁睁地放她冲过去。   史文恭毫不在意地笑笑,清朗的声音从嗡嗡的窃窃私语中穿透而出:“娘子不嫌这里味道大么?还是回营歇着的好。你若不想让城里有伤亡,何不出面……”   陈词滥调。她冷笑:“现在城里的人连皇帝的话都不听了!我去劝降,你猜他们肯不肯照做?”   知他所说没错。做出决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虑、分析利弊,确认万无一失了再动手。什么三日和谈,什么斗兀温,什么情报信息,都只不过是障眼法和笑话。   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咬住牙齿,恨恨说道:“当年我就该让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过一身软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无可赦,死有余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没想过,若没有我,郭药师不是依旧会叛宋降金,常胜军还不是为金国所用,还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个读过书的汉人,不会做掳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扪心自问,倘若你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万兵,你难道会把这些人的前程交在别人手里,去给一个从未谋面的无知小儿出生入死?”   她一颗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惫万分。脑海里却异样地转得飞快。她气笑了,指着身边一脸手指印儿的“辽东野人”,“第一,我们守城练兵,并不是为了给赵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换成我,我也不会让我的人马一次次的卖命送死杀人造孽,就为我一人建功立业!”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胄前的皮带,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   低声说:“娘子以为,凭这句话就能挑拨起我麾下将官的不满?”   手掌摊开,当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铁牌,雕着一个粗糙的狼首,质地老旧,在东京城里的任何一个典当库都换不来一文钱。   “娘子别忘了,他们是辽东募兵,家园已毁,从拿起枪的那一刻起,谁有这个,他们便给谁卖命——只要有一口饭吃!没有我,他们就是一盘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么会事辽事宋再事金,不论身处哪个阵营,作战便骁勇无匹?不然怎么会我一声令下,让攻哪里,就攻哪里?”   她无言以对,眼前仿佛已看到东京城内升起的道道黑烟,六亲不认的常胜军跃上城头,大内、交引铺、白矾楼,一处处火光冲天,相国寺前的广场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买卖兴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也许……与他妥协才更明智?   她是最不在乎大内皇宫里坐着谁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飞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宗泽是宁死不会答应答应的;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   她忽然鼻梁一酸,自暴自弃地想,以武松为首的梁山众义士,如果还活着,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腊更别提。就算史文恭杀掉所有这些人,将大宋中枢囊括到手……   新鲜出炉的“虚君共治”他肯定是会不屑一顾的;更何况,她丝毫不怀疑,如果给了他无限膨胀的权力,他会成为比今日被他杀掉的那条毒蛇更危险百倍的角色。   史文恭叹口气:“娘子灵心慧齿,足智多谋,倘若真心愿意帮我,自然能有说服他们的办法——无非是娘子不愿意让史某这种卑鄙小人得逞而已。”   再笑一笑,声音提高了些:“小人劝娘子莫要做傻事。你以为纵火有多容易?娘子不妨数数这周围有几座水井,有多少盛水的铜缸。难道我选址存放火药时,没考虑过走水的可能?娘子再看这些木桶,都是两层卯锁,特制涂漆,非火炮工匠打它不开,明火烧灼不坏。娘子若是非要跟我开玩笑,唯一要当心的,便是伤着自己。还请娘子回帐歇息,否则休怪小人动粗。”   潘小园略显失望,看看左右那些一人高的火药桶,重复一遍:“哦,原来明火烧灼不坏。”   近处的三五兵士完全懵了,面面相觑,不知她意图。   双手一搓,掌心诡异地燃起一小团火。几人这才大惊失色,本能地一步步退后。   只有史文恭面色陡变,叫道:“你……”   这团火似曾相识。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梁山上见到的那个妖道公孙胜。进而隐约猜到那竹筒里装的都是什么,叫道:“拿下她!”   用不着史文恭下令。一个常胜军百夫长大叫一声,纵身扑上,将那炸药筒死死抱住,没来得及抛出,引线已经燃到了头,轰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公孙胜的“科学研究”最近颇有进展,跨时代的火枪还没来得及发明出来,但实验室里的一干“半成品”,足够组装成当世最强力的炸药组。这事除了公孙胜,谁都没告诉,就连秦桧也不知。甫进金营时,史文恭自负的一句“她不会武功”,就连搜身都省了。   再有个怀孕的幌子,便没人怀疑她略有丰满的腰身——其实她这几个月日日操劳天天掉肉,能丰满才怪。   ——也不能算史文恭粗心大意。要怪就怪他早生了九百年,完全没有防范人体炸弹的意识。   但她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体炸弹中最怂的一个了。别人都高喊口号抢上天堂,她却禁不住眼泪直流。一条小命惜到现在,大约也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刻。岳飞、琼英、宗泽、贞姐儿、贼道人、方金芝、李清照、乔郓哥、董蜈蚣、燕青、周通、孙雪娥和她的小豆腐、王茶汤、还有她门口那个笑嘻嘻的卖羊肉的……东京城内百万人口,哪怕只有其中的百分之一能够因她而活……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手。一直拖着,期待着柳暗花明。当史文恭宣布叛金的那一刻,她欣喜若狂,第一反应是回到营帐里更衣。   只可惜,希望又被一点点掐灭,仿佛老天也好奇,她身上所携带的东西到底有多大威力。   反正,就那么一下。妖道的手艺在方才已经充分验证过。不疼的。   四周黑压压围着的一层层兵士,将火药库围得铁桶也似,个个惊慌失措。   史文恭难免也被这气氛感染,面色渐渐红白不定,右手不自觉摩挲腰间刀柄,又烫了似的放开。头一次,在她面前失去了从容不迫的气度。   史文恭冷汗直下,叫道:“你疯了!你……你不要命!你也不想想你腹中……”   她想恶狠狠的冷笑几声,可声音出口,却抖得厉害,一字一字的答:“给你、给你半个时辰时间,日落之……之前……否则大家都别想活……”   终于意识到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六娘子,你从京城出发之前,就……就带上这些了……你不是怀……”   无怪乎整日宽袍大袖的遮掩身形,无怪乎死活不让他碰,还以为她是怕羞!   一扬头,抿出一个生涩的笑,“怎的,我不提前准备充分,难道还寄希望于你史大将军大发慈悲么!”   这带给她一些奇怪的自豪感,深呼吸给自己壮胆,笑着扯一句瞎话:“东京城防工事里,已……已全都埋了这种炸药,今日、今日让……让你们提前瞧个新鲜!”   声音几近嘶哑,也是给自己壮胆。   一队队军兵跑来请示攻城事宜,看清情状,又瞬间面孔发白,一动都不敢动。   潘小园想起岳飞曾经的指点,用力咽口唾液,果然镇定许多,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出口:“各位将官军校大哥……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此地便是我的战场,若你们史将军一意孤行,我这个疯女人也不怕一意孤行!在此先行赔罪!”   收起磷火,再拆一个炸药筒。细细的火药像黑砂,慢慢的均匀倒在漆木火药桶上。其实没有了引线,这些散火药的威力反而没那么大。然而常胜军众兵没有太高的科学素养,已见识过方才那一炸的威力,脸上神色越来越畏怯,胆小的已经在悄悄的往后退。   但也知道就算再退一里地,也未必能躲得过天崩地裂。不知所措地看着史文恭,想要等他示下,孰知事已至此,哪是能够容易解决的!   军心渐渐不稳。有几个小军校眼睛不断往史文恭身上瞄,似乎是想劝他休要一意孤行。随即让旁边的忠心将官看出意图,大声用契丹话威胁呵斥。   “我——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只看太阳。等太阳落到中军帐篷顶,咱们就一了百了!”   史文恭立刻抬眼瞟了一下日头。沉默片刻,开口:“娘子何必如此,小人已知错了,你先将火头收了,万一一个不慎……我送命倒没什么,娘子若有不测,史某万死莫赎。”   她心里一颤,咬牙退回这个好意:“那你便去死一万次好了!”   “你就不想想城中你的兄弟朋友们!武松尚在外征战,他若知你今日所为,多半会发疯!”   一句话戳进心窝里。突然想到临行前用信鸽给武松送的那封信。话语里其实已暗含了诀别之意,只是当时她尚且心怀侥幸,又怕一语成谶,因此没有说得太明显。现在想来,后悔不迭。早知今日,何不多给他写一句我爱你,管他丢人现眼!   吸一吸鼻子,拼命拉回思绪,儿女情长四个字,撕碎了藏在脚底下。   “武松是武松,我是我!废话少说!我不在乎!”   史文恭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她一刻,下定决心,朗声吩咐:“暂停攻城。没我号令,诸营不准擅自行动。”   朝她微一躬身:“已照娘子说的做了。请娘子回营。”   她冷笑:“‘暂停攻城’!当我是三岁娃娃么!”   知道她信不过,叹气:“娘子若要我退兵……我照做便是。但退兵拔营,这些火药也得搬走。娘子还是……移动尊步?”   她丝毫不为所动:“你先下令!”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阴影掠过大地。等云散之时,红日又往下沉了一分。   潘小园快速扫了一眼周围,手中的火焰距离身边再近一寸:“还不下令!”   史文恭几乎是哀求地看她。千载难逢的战机。要再凑成这样一次天时地利,不知要等到何夕何年。忽然慢慢的,单膝朝她跪下了。   “请娘子回营!”   他身后数十常胜军官相互看一眼,披甲跪地,同时叫道:“请娘子回营!”   几十个男子汉,结实挺直的脊梁。她双颊爬上两抹红,依旧昂首挺胸立在当处。   “还糊弄我?看来是宁死不松口了?宁可送掉三十万弟兄的性命,也舍不得一个人的霸业宏图?这样的主帅,你们还愿意跟着?”   心中狂跳,咬牙。手中火焰接近尺来长的引线。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   史文恭双眼骤然通红,叫道:“我答应!”   她立刻伸手握住引线末端。嗤的一声轻响,掌心剧痛一刻,整个人无力地倚在身后木桶上。   史文恭闭目,站起来,召来八个军官,用铁牌下令:“退兵,拔营。”   顿一顿,又指示:“别退得太慌乱。要让城头宋军摸不清咱们的用意,不敢轻举妄动。”   常胜军中虽然都是能征善战的死士,但毕竟无人愿意白白送命,随着火药库炸成齑粉。甚至已颇有动摇之人。因此这命令一出,大多数人都松一口气,面带喜色的去传令。   史文恭面色灰败,风度却慢慢回来,掸掸膝盖上的灰土,颓然笑道:“是我大意,怪不得别人。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她轻轻咬着嘴唇,肃然凝视着营地上下。自己这一条小命,不知还值不值更多?   点点头,远远的凝视着史文恭双眼,一字一顿开口。   “我已托公孙胜向岳飞传下口令,听到连绵爆炸声,立刻带人出城掩杀,等到明日此时,常胜军便不复存在!”   而那些传令退兵的常胜军官,脸上笑容都僵住了。   这女人果然是已经疯了。若有半分不遂她意,那手掌长的半截引线,可不够她再吓唬一次人。   已经开了个妥协的头,答应了她第一个要求,双方的强弱之势奇怪地倾斜起来。全军上下和史文恭一样,显得气馁失落,再不复片刻之前的精神抖擞。   史文恭脸上神色变幻,眉梢不住轻抖,平日里优雅俊朗的面孔,此时在夕阳斜映下,光泽渐消,居然显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忽然踉跄两步,哈哈一笑,声音嘶哑。   “愿赌服输!给你就给你!娘子快回来吧!莫要让史某再看着心忧了。”   她心中微微升起歉意,然而并没有因此心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自暴自弃,还是另有所图。   “兵牌给我。别过来。丢到我脚边就行了。”   扑的一声轻响。狼首铁牌端端正正的插进她脚边泥地里,溅起一小团黑火药烟雾。   她警惕注视四方,飞快地躬身拾起来。不用担心真伪。史文恭好歹还是常胜军主将,千百人众目睽睽之下,行不出太卑鄙之事。   但光有铁牌还不够。兀术也曾号令过常胜军呢,照样被掀翻拿下。   她一颗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惫万分。脑海里却异样地转得飞快。   朝一干目瞪口呆的常胜军官扫一眼,朗声道:“诸位骁勇善战的勇士们,能和你们共事是我之幸。史将军既已发话,你们若是真心归附我的,便请过来,向宣誓效忠他一样向我宣誓。我要亲耳听到,才能心安。”   一片寂静。太阳终于慢慢落到中军帐顶,温和的暖色黄光普照大地,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大丈夫言出如山。事已至此,没什么再推诿的资格。   见史文恭没有制止的意思,“辽东野人”犹豫着出列,长枪拄地,朝她单膝一跪。   一半是由于她那玉石俱焚的死亡威胁,一半也是真正佩服她孤注一掷的胆识。方才引线燃起的一刻,多少人绝望地认为此生休矣。眼下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一个轮回,不得不对她心生敬畏。史文恭既已低头,剩下的人也没有僵持的理由。   潘小园并不清楚“面向黑山许誓”到底为何,但见周围诸人均神色肃穆,知道萧和尚奴并非说笑。也不知以契丹民俗应当如何应对,只得万福还礼,表示接受他的好意。   数十常胜军首脑,不论情愿不情愿,先后一个个向她低了头。潘小园用心记着每个人的名字。大多是直率豪爽的游牧民族兄弟,守信重诺,最服勇士,从这几日的相处来看,比某些汉人要可靠得多。   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她深吸口气,望着眼前高高矮矮一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面目各异的戎装大汉站成一排,看来在等着她的第一个命令。 第296章 心结   常胜军将官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对这第一个命令反响并不太热烈。史文恭出让兵权, 毕竟也间接成了三十万人的救命恩人, 况且全军上下, 算是蒙他一手训练到现在的水准, 如何肯立刻翻脸?   常胜军一日之内两易其主, 军队意志前所未有的不坚定。   潘小园脸一沉:“方才一个个对天发誓, 听我号令的都是谁?”   选几个自己能记住的名字,直接摊派:“萧和尚奴,高小丑,崔狗子听令, 把史文恭拿下!”   三人愁眉苦脸围上来。高小丑其实一点不丑, 硬朗的国字脸上一脸为难:“史将军, 对不住, 休怪。”   旁人或许不知她心思,但史文恭如何不明白, 她这是明晃晃的要立威。“拿下史文恭”便是常胜军对新领袖的投名状。   情有可原,就是忒狠了些。和他当初杀郭药师是一个路数。   报应不爽。   叹口气,顺从地任他们拿住,找出副钢铐铐住,押回本营,威严扫地。   潘小园终于彻底放心。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力气再撑不住,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萧和尚奴一把扶住。   棉线一层层解开, 竹筒里的炸药一股股倒出来,倒进盛满水的大铜缸里。黑烟弥漫,刺鼻的味道慢慢散去。随后又有人飞奔去清理火药库中的残存药粉。等最后一枚炸药筒处理掉,常胜军人人如释重负,欢声一片。   她攥紧手中铁牌和钥匙。只觉得疲惫不堪。全身重量突然轻了许多,又是头重脚轻,走两步,便跌在地上,突然便想一睡不起来了。   隐约听几人叫道:“去唤军医!……”   没多久便醒了。觉出自己在中军帐里,倚在一块羊皮上。右手手心的灼伤已经被上药包扎,一掌清凉。   手腕上让人搭着脉,身上盖着那件让自己丢在地上的水绿披风——依然带着泥灰,一群大男人能想着把这衣服捡回来,已经算很尽力了,没人想起来给她掸掸。   “军医”是个身强体壮的契丹人,看样子诊病之余,也没少抄家伙上阵打仗。他神色轻松,转头朝旁边说道:“夫人只是疲累惊悸,并无病患,腹中胎儿也无大碍,只要休息便好。各位尽可放心。”   潘小园:“……”   眼看周围一圈军官汉子都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脸蛋上涌出一点红,小声抗议:“哪有什么胎儿……这人不专业……换一个……”   契丹军医面露不悦之色:“在下是中京大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曾去萧元妃府上出过诊的,如何便不专业了?”   周围一圈常胜军将官面面相觑,神色更复杂了。   契丹军医信誓旦旦,说是才一月有余,属于刚刚能被诊断出来的时刻。潘小园算算日子,认命。   还好周围都是少数民族同胞,民风粗放之下,也没觉得有多难为情。略略休息一番,喝了一碗糖水,就精神抖擞的起来办正事。   三十万军队在等她号令。可自己完全没有调度军队的经验。尽管跟武松、岳飞、林冲这些兄弟们随军日久,也叶公好龙地试着学习过他们的军事技能,但毕竟毫无实践,此时两眼一抹黑。   第一反应是想叫史文恭来问。但若真的事事依仗他,新交割的兵权成笑话了。   必须自力更生,才能让人信服。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读过的所有典故,孙子兵法完全背不来,只想到刘邦的“约法三章”。要来军队花名册,命将百夫长以上军衔的都叫到中军营帐跟前,简短训了个话:“史将军已将兵牌出让与我,这大家都已知了。此前几日咱们立场不同,谁也谈不上冒犯谁。纵有不愉快之事,我不追究,也请各位不要再追究。眼下各营秩序良好,还要多谢大伙抬爱维持。”   言多必失。说几句,用心观察众人神情,见多数人在点头,才继续道:“常胜军的军法如何,容我日后慢慢熟悉。今日我只加一条:不得侵扰平民。非战斗时刻,杀人抵命,偷盗、伤人各抵其罪。至于粮草盘缠,诸位不用忧心。”   知道常胜军后方薄弱,补给空虚,一路行军,必然伴随着一路掳掠。也知道常胜军身为雇佣兵,忠君爱国不能当饭吃。因此加上最后一句,表明领导班子换了以后,不会饿着大家。   她自己说话中气不足。让一个大嗓门的军官喊遍全场。诸将官纷纷说:“谨遵夫人吩咐。”   但空口无凭的毕竟没法让人定心。想了想,让人将搜查兀术的旧营帐,搬出来数万两金银,命萧和尚奴监督,以百人队为单位赏赐各营。因炸药牺牲的那个勇敢百夫长格外抚恤。摊到每队头上虽然不多,算是个小小见面礼。   这一下众人皆服,雀跃山呼潘夫人万岁。   看看天色,已然全黑。吩咐各营休息戒备,第二天一早出发。   还有最后一件事。她叫人烧了壶茶,啜饮寻思良久,才叫道:“萧和尚奴……嗯,萧将军……”   这人便是当初自称“辽东野人”的那位——其实一点也不野,袍服齐整,发辫整洁,面貌甚至有三分和蔼可亲。跟她有几句话的缘分,名字又有趣,汉话又说得流利,属于少数记得住的。因此她“□□”之后,对此人使唤稍微多些。   笑问:“史文恭监押在何处,带我去见。”   史文恭安安静静歇在他自己的营帐里。双手依旧给铐着,用一条细铁链拴在帐边木柱上。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坐在凳子上,软布沾清油,慢慢擦他的铠甲。   见她进来,看一眼,眼中现出微微懊恼的神色。   “娘子果然消瘦,怪我这几日招待不周。”   让萧和尚奴拉个垫子,盘膝坐在他对面,微微冷笑:“这是关心我呢,还是后悔没能早些发觉我夹带的玩具呢?”   史文恭摇摇头,不答这话。   “娘子,在下有事相求。”   不等她答话,直接开口:“娘子若要解送我进东京城,原本应该应分,我也毫无怨言。但娘子若有恻隐之心,不妨在这里直接把我杀了,给我一个体面。你若不愿下令,去随便向谁讨一把刀,丢进来便可。”   潘小园默然。听他语音毫无波澜,带着一丝无动于衷的心灰意冷。也知道自己这次欺负他欺负得太狠。几乎是攥在手里的胜利,让她毁了个干净,并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今生今世,再不会有如此的机缘。   也无心再讽刺他了。想一想,问:“你怎知我要将你解送东京城?”   史文恭苦笑:“就凭我所作所为,还不够一个剐么?”   她忍不住笑:“那你更该去东京城看看。剐刑已让我们废啦。”   史文恭意兴阑珊的笑着摇摇头:“娘子不恨我?”   她不说话。放在白天他下令攻城的时刻,的确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以炸弹火药威胁他的时候,也确实有过孤注一掷的想法,一了百了,一切皆休。但眼下一切尘埃落定,反倒生出怜悯苍生的感觉。   恨这种情感,大抵发源于患得患失。恨被人夺走自己已有的,恨没能拥有自己应得的。无欲无求之人是不会恨的。而如果拥有了世间的一切,那么恨这个东西,多半就悄然从她的世界飘走了。   让人把史文恭拿下监了,一是确保军中诸将的绝对服从,二是杜绝他再耍花招的可能性。当时她身边十万斤火药,离灰飞烟灭只有一步之遥,哪有心思报复泄愤。   下令的那一刻,本来心里紧绷着弦,史文恭若是再耍阴谋,她不介意立刻让人把他杀了。但见了众将官的踟蹰反应,还是迅速调整了策略,只是让人将史文恭监押,并没对他太不客气。   更是隐隐意识到,史文恭之所以敢杀前任郭药师,是因为他自己有接管军队、运筹帷幄的能力;她呢?连十八般兵器谱都背不全。若是拂逆“民意”,上来就给军士们留下一个暴戾武断的形象,以她自己几乎为零的武力值,完全无法维系人心。万一哪日被强悍之徒踢下了统帅之位,焉知不会被拿同样的手段对付?   吩咐萧和尚奴出去候着,帐内不留外人,温言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会带兵打仗,滥竽充数,又能糊弄到几时?若真敢搞唯我独尊,不是误了三十万军兵的前程?常胜军上下毕竟还都服你。你若愿意,便还做我的军前参谋,指挥权都还你。只要你别像对付兀术四太子那样对付我……”   史文恭漠然一笑。铠甲擦得光亮,站起来,认认真真地挂回架子上。架子离他三尺远,腕间铁链拉得笔直。   “娘子麾下能人无数,愿为你粉身碎骨的比比皆是,何必要我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六娘子,史文恭对你已没用处了,你不必费心琢磨如何安置我。”   这句话说得比她以前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谦虚诚恳,没一点油腔滑调的意思。她猛地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倘若自己现在拿一把刀,对准他心口直接捅进去,他多半是连躲都不会躲的。   脸微微一沉,说道:“又不是第一次混到一无所有了,怎么这次倒自怨自艾个没完了?”   史文恭沉默良久,才说:“这次是我罪有应得,不敢再奢求娘子相救。”   她摇摇头。老狐狸宗泽的教诲一直记在心上,好人坏人都有他们的位置,没必要过分追求“正义“的斩草除根。又想到,自己今日要是真的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史文恭来说是应得的教训;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人品败光,更是一个最坏胎教榜样,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要是养成他这德性,那可真真麻烦。   思及此处,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着个小武松。立时心情大好,笑逐颜开。只愿世界和谐,连带着看史文恭都觉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史文恭哪猜得到她心里头天马行空,只是黯然说道:“是小人心里话,娘子休要取笑。”   她跟着站起来,诚诚恳恳说:“史三郎,男子汉当建功立业,这想法一点没错。只是你时运乖蹇,有时未免操之过急。你当时随我去梁山,做下诸多极端之事,我开始不理解你的心思。后来卢员外回忆当时,跟我复述了你的一句话,我才有点明白。你对他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史文恭神色一动,随即淡淡道:“随口一说而已,娘子不提,我都不记得。”   她笑道:“嗯,随口一提。”   一整日的惊心动魄、殚精竭虑,看着成百上千的面孔随自己而喜惧交替,让她仿佛突然成熟事故了不少,有些事情便曲径通幽地想明白了。   回想起来,史文恭这厮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反复无常,也许是野心膨胀;但若他真的权欲熏心,为何不见他要求手下军官俯首帖耳,也似乎并不热衷于听取吹捧谄媚?若他真的醉心荣华,为何不见他奢靡挥霍、劫掠敛财,甚至连脚上的皮靴都是褪色的旧物?   她想来想去,归根结底,这人不过是在“让人瞧得起”这五个字中挣扎而已。早年与恩师决裂,江湖上没了容身之地,只能斩断世俗,剑走偏锋。一朝不慎踩空,被沉重的自尊心一路拖到水底。见识了妖魔鬼怪,见识了光怪陆离。偶尔仰头寻找天光,所见皆是扭曲变形,便慢慢忘了这世界本来的样子。   但终究有个未曾受到墨色侵染的影子,她的声音搭建出黑暗里的桃源,让他想起来,这世上原来还有仁义道德这么一回事。   “一定要打败所有人,才算让人瞧得起么?你把旁人都踩到脚底,他们还怎么抬起头来看你!你难道没想过,有些人之所以受人敬仰,从来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做。便是周老先生,在江湖上也不是百战百胜。晚年与棋坪为伴,力气拼不过七岁孩儿。但黑白两道英豪,谁敢说他一句不是?还有……”   非要揭他伤疤,脸色一白,一拳击在挂铠甲的木架子上。震得她往后一缩。   “史某没那么高尚!娘子说的这些,我做不到!江湖上从来是只认拳头,我若是没一身手段,谁人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当年我实力不济,被你们梁山众侠如蝼蚁般的‘招待’,谁把我放在眼里!”   “我啊!”   自自然然的两个字。重锤敲进心里。潘小园倒不太明白了,他为什么突然嘴角发颤?   “我一直瞧得起你啊。因为你是一代英杰,因为你身上有我一辈子学不来的本事。就算你输过败过也一样。就算你……”   低一低头,忽然捉住他铐在身前的双手。史文恭脸色一白,本能地向后一缩。让她不依不饶的抓住左手,用力握住。   “就算你伤过残过也一样。没什么丢人的。”   这两年,从来都是左手藏在袖子里,遮住旁人的眼光,轻易不敢露出,仿佛让人窥见便是万劫不复。眼下让她大大方方拉起来,第一反应是羞愧欲死,脊背有如针扎,一颗颗汗珠滴下来。几乎是哀求的,低声叫道:“娘子……”   她充耳不闻,用力将那只冰凉的残手握了好一会儿,袖子里滑出小钥匙,咔的一声,开了他手上的铐,连铁链丢在地上。   “今日多有得罪。有件事忘记跟你商量。我讨来常胜军兵牌,只是因为大宋需要抵御外敌,而那外敌恰好也是常胜军的仇人。若是能挺过这次,若是再不需要抵抗外侮,我也没必要强迫一群契丹人为宋国卖命,你说是不是?”   史文恭真真切切的一怔,“你……”   她重重点头,咬一咬唇,飞快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娘子此话当真?”   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本以为自己身无分文之际,从衣服缝儿里翻出几文钱。   不答。给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能太多。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明早再来时,倘若你还在这儿,那便是答应跟我走。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只能保证三件事。第一,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与梁山的仇怨我来化解;第二,你可以不认皇帝,不用对任何人跪拜磕头;第三,让你堂堂正正的做人处事,从此没人会再瞧你不起。”   说完,轻轻万福道别,掀起帘子出帐。   一出门,吃一惊。明晃晃的火把下面,只见萧和尚奴带头,十几个常胜军军官神情忐忑的等在门口,见她出来,相互使个眼色,一齐作揖。   你一言我一语的吞吞吐吐:“那个、夫人……末将们有个不情之请……史将军虽然得罪夫人,但我常胜军上下,还是……还是缺他不得。我们商量了一下,这厢一起给他求个情……还望夫人、那个……高抬贵手,留他一条性命……”   说得恭敬惶恐,其实军中首脑齐聚一堂,便有些聚众要挟的意思。   潘小园赶紧还礼,刚想说:“我本来没想杀他”,忽然心中一动。这些人是真正敬重史文恭的。虽说史文恭也许有收买人心的成分,但也做得漂亮。   不如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人情,让大伙对自己心存感激。   一个小心计。故意皱起眉头,语气中杂了两分小女人的蛮横,说道:“你们也都看见了。我是东京城里出来的宋人,他今日非要打我的城,我苦劝不听……”   萧和尚奴忙道:“这是早就制定的计划,若论责任,末将们都有参与。今日既奉夫人为尊,我们便不敢再有二心。”顿一顿,有些生硬地继续,“古有齐王……齐桓公不计前嫌启用管仲,张辽归降孙权后亦被重用,魏、魏征……在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皇帝欣赏他的才能……”   越说越艰难。本来没读过什么汉人的书,一群老粗军官凑在一起,绞尽脑汁贡献集体智慧,为了背熟这些历史典故,白头发提前长出来了。   潘小园拼命忍住笑,听他张冠李戴的胡扯完毕,故意为难许久,才说:“既然你们都为他担保……”   众人面露喜色。相貌英俊的高小丑连连挥手,说道:“担保,担保!绝对不让他再做拂逆夫人之事。”   崔狗子更机灵,躬身笑道:“何况夫人今日诊出喜事,咱们上下欢庆,更不宜杀人见血。所以……”   她终于被“说服”了,轻轻拍拍自己小腹,笑道:“那倒也是。就依你们的话,就当是给我的孩儿积德了。你们也开解开解史将军,免得他钻牛角尖。”   顿一顿,又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好生看守,别让他做傻事。但他若要走,也别拦。”   众军官吁一口气,喜形于色,连声道:“明白!多谢夫人!”   史文恭在帐子里头隐约听着,刚刚还收不住的感动之泪全给噎了回去。合着他今日被“高抬贵手”,还是托武松的福了?简直岂有此理。   夜已过半,其实没能睡多少时候。第二天,潘小园一早便醒。穿上那身宽松水绿衣裙。衣裳底下没了炸药竹筒,显得空空荡荡,居然有些不适应。   怔怔呆一刻。梳洗完毕,漱口的时候,忽然觉得鼻尖微有恶臭,忍不住的一阵晕眩想吐,盆边趴了好一阵子,急得外面异族女奴叽里咕噜的比划询问。   心里头觉得自己丢人现眼。明摆着是心理作用。昨天不还活蹦乱跳的吗?再说了,只是恶心,哪有孙雪娥当初大呼小叫的说什么泛酸水。   再一掀帘出去,恍然大悟。几匹军马正栓在营帐跟前。其中一匹许是昨日吃草吃多了,悠然自得地刨着蹄子。尾巴下面一坨新鲜的。   史文恭长身玉立的候在一侧。姿态倒是挺拔,眼中全是血丝,想来一夜辗转未眠。   朝他点点头。她猜得不错,他果然是舍不得就此离开的。   史文恭身边,七长八短立着萧和尚奴等几个军官,一齐说道:“夫人请入轿。”   她仰头看着这一圈平均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子汉,尽可能威严地说:“给我备马。”   好歹自己现在是一军主将,乘轿子让人笑掉大牙。   史文恭就当没听见,招手唤来轿夫,小轿子往前一倾,“娘子请。”   走过她身边牵马时,在她耳边低低说一句:“虽然在下也不是太喜欢娘子身上的累赘,但娘子要拿自己身子冒险,也请在远离常胜军之处进行,不要连累我们。”   她一下子脸红过耳,咬牙嘟囔一句:“哪那么金贵。”   拗不过这群人,只得坐进小轿。其余十几名高级将领乘马相随。带五百精兵,朝东京陈桥门进发。刚走四五里路,只见城内驰来一彪军马,迅速结列阵型,前排弯弓搭箭,烟尘中只见几名悍将的面孔——岳飞、琼英、牛皋、燕青——齐齐勒马。   严阵以待一整夜,实在摸不清城下敌军的意图,冒险出城探个究竟。   岳飞勒马叫道:“对面的军马听着!你们的兀术四太子已被收监,现在的主将是谁,休要畏畏缩缩,要较量就趁早!还有被你们扣押的潘夫人……”   潘小园跳出小轿,拼命挥手,叫道:“在这儿呢!兄弟莫要慌张!后面的都是朋友!——不不,不仅是这十几人,也不仅是这五百,是后面的三十万!……”   转头命令:“还不下马!”   五百骑兵齐齐下马,枪挂在事环上,拱手作礼,震天价呐喊一声。   岳飞如梦似幻,跳下马的时候被土坷垃绊了一小跤。   琼英直接纵马驰过来,脸上掩不住的狂喜:“嫂子!你没事儿啊!他们说你带了炸……”   一个漂亮的飞身下马,扑上来就熊抱。让一柄刀鞘不客气地挡住了。   史文恭不认识这女将,但见她两人似乎挺熟,也就开门见山:“潘夫人这几日没受委屈。现在她身怀有孕,你们小心看护,别推推搡搡的。”   琼英立时哑火了,抬头看看,不认识。   史文恭也发觉这话突兀,非常有误会的空间,咳一声,补充一句:“别看我,又不是我的。”   琼英大怒:“这是哪个山头里的王八羔子……”   潘小园赶紧让她息怒:“这位是三十万常胜军总指挥。休得无礼。”   最后四个字是对史文恭说的。狠狠一个白眼剜过去。   三十万常胜军,在东京城穿城过市,进行了大宋开国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阅兵仪式。从陈桥门入城,过五丈河,再沿马行街一路向南,在宣德楼下躬身行礼,三呼万岁,然后沿御街南出朱雀门。上至皇帝高官,下至妇孺百姓,扶老携幼出来围观,白矾楼顶都站着三层人,比过元宵节还热闹。   分五万训练有素的精兵进驻东京城防各处,其余在开封府、浚州黄河北岸、滑州、孟阳等各处分布扎营,当天就开始建造寨栅、设立城防工事。但见军容齐整,每一个士兵都孔武有力,组织纪律严明,立刻就把临近的乡兵、民兵给比到了尘埃里。   武松带队北伐留下的缺口也立刻被补上。尤其是马军的缺口——常胜军里马匹的总量,几乎相当于整个大宋国内,所有其他军队拥有马匹数量的总和,而且全是剽悍耐久的冀北良种,和宋军中可怜的川马、淮马、京东马并列一立,那就是藏獒和旺财的区别。   朝廷大员们吟诗作赋,“国运昌盛”的诗词成批面世。宗泽乐得合不拢嘴。岳飞摸摸这匹马,又拍拍那匹,简直爱不释手。   不高兴的只有一家人。秦桧算作“为国牺牲”,给追加了两级的官衔,朝廷给拨了钱,风风光光办了后事。为死者讳,大家也就不追究他“和谈”期间的卖国行径。只有王氏在府里悲痛欲绝,官大有什么用,树倒猢狲散,换不来一世的荣华富贵啊!   于是天天到开封府、大内城门、御史台哭诉。大家只能同情安慰。萧让还格外说:“以后天下太平了,老夫打算写一部鸿篇巨制,收录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的事迹。秦相公也是必定会写进去的。”   王氏大哭:“写进书里有什么用!我家相公……他连一男半女也没留下啊……呜呜……那个潘氏,我要她给我个说法……”   没人理会她的后半句话。倒是潘小园却觉得这个“写战争回忆录“的主意不错。悄悄跟萧让说:“这是积德的好事。先生尽管收集材料。往后若要付梓出版,我来掏钱。”   一边说,一边想着,倘若以后真的有一部英雄儿女传,秦中丞的“事迹”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一小段。   梁山诸将则直接把潘小园的府衙围堵结实了。   “嫂子,给俺们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她只如实讲了一部分。路上已经跟史文恭对了口供,省却了他试图攻城的部分。只说他早有脱金降宋之意,被自己一番大义劝说,“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果断擒拿番王兀术,作为献给朝廷的投名状。至于那昙花一现的攻城前奏——军中信息不畅,调度不灵而已。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呼延灼牺牲的责任,大部分转嫁到兀术身上。老将军为国捐躯,人人皆哀,自然更愿意接受他是死在贪婪的金国王子枪下,而不是做了某些人阴谋上位的牺牲品。再者,如果让梁山的人知道史文恭才是主谋,虽然眼下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许不会轻举妄动,但难保过几天史文恭走在路上,不会被下个毒、丢个暗器什么的。常胜军的凝聚力也就此成为云烟。   “女郭子仪”的名号一下子流传全城。纵然有人觉得也许内情更复杂,但货真价实的三十万兵马投降大宋,足够淹没每一个小小的质疑。   再有人想刨根究底的,孙二娘、顾大嫂这些梁山老姐姐自动帮她挡舆论了:“都没听见么?六妹子怀了身子,武二郎的骨肉,这厢出城赌了一次命,还好没事,不然咱们回头怎么向武松交代!都给我回去回去,六妹子得清静养着,没工夫跟你们瞎七八搭的说话!出点事谁负责?!”   大家赶紧顺杆子下来,嬉皮笑脸的恭喜几句。   然而事情还没完。略歇一日,再将留守的梁山诸将召集一堂,一人一碗酒,请他们和史文恭以江湖之礼相见。   “眼下国难时期,咱们梁山的江湖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江湖大义,保国为民。凡是来东京投奔勤王的,就算有什么新仇旧怨,国难期间一律不许追究。这是为公。为私上,史大哥算是我同门同派的师兄。大伙买我一个面子,若有想和他较量切磋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十年等不得,也请至少五年以后再说。能做到么?”   武松已令留守众人听命于她,于是没太大阻力。众人默默跟史文恭对饮一碗,表示同仇敌忾。   但这些人毕竟和史文恭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怨。不少人一面喝酒,一面心里幸灾乐祸的想着,等武松大哥回来,要让他也这么喝上一碗,怕是不太容易。   潘小园朗声谢过大伙,端起酒刚要喝,酒碗让顾大嫂没收了。   “妹子,注意点儿!”   没脾气,只能改喝水。刚端起碗,手上又空了。孙二娘笑眯眯使唤旁边小厮:“怎么能喝凉的呢,来碗热茶!”   她更没脾气。以茶代酒喝完,悄声敲打史文恭一句:“你也一样。若是‘勤王’期间,对梁山军马有敌意之举,我照样不会放过。”   史文恭笑道:“娘子已将常胜军打乱得不能再散,小人即便胆大包天,也不敢轻易造次。”   她微一脸红。被他识破了用意。常胜军多非汉人,在诸多勤王军中自成团体,时间长了只怕越来越孤立。于是潘小园跟几个军队老油条悄悄讨了个主意:借口后勤方面压力太大,将城周的常胜军分散安插到各个军营驻扎。拨给史文恭直接调度的,不过是少数轻骑和弓兵——恶狼的利爪,虽然看似精锐,但防御能力薄弱,若没有步军和重骑的配合,单独不能成事。再命萧让组织人手,去给底层军士们补习汉语文化课,加速“民族融合”。   甚至,过去牺牲的宋人兵士们,留下来的孤寡女性“军属”,很大一部分还留在军队里,做着洗衣做饭一类的活计糊口。把把常胜军里的小伙子们,安排驻得离“孤寡”们格外近。   这便是答应史文恭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不用她张罗。大内里的国君赵楷听说有人带着三十万精锐军马前来“勤王”,安全感大增,激动得一夜没睡觉,马上下令召见嘉奖。   潘小园托人给史文恭带话,只有一句注意事项:“用不着跪拜。长揖即可。”   “召见”进行了半日。史文恭从大内出来的时候,多了个“河北兵马元帅”的职衔。通常是亲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潘小园惊诧无已。朝中众臣也议论纷纷,凭着“临时约法”里赋予的“共治”之权,明里暗里的提意见:“官太大了……不合制度……此人性情多变……常胜军非我族类……”   谁知赵楷也不是好糊弄的。作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中过状元的皇帝,他的脑子比朝堂上大多数人转得都快。   指着“临时约法”中的某条,笑道:“这是众卿签署通过的法令不是?——有紧急战事之时,皇帝可以绕开中书省及宰相,直接指定临时地方军事长官,时限一年。此人与我长谈许久,对战局论述精辟,知己知彼,有王勐、赵普之才,自当重用。”   众官无话可说。年轻的君主从未经历过战阵,什么“王勐、赵普之才”,多半是让史文恭忽悠出来的。   而潘小园得知此事,除了对史文恭刮目相看以外,并没有太担忧。知道他不过是在昭告天下,他史文恭不论在何阵营,都能混得不错。“降宋”只是出于情分,并非走投无路之举。   让人瞧得起。无论如何都要争口气。   而让她格外欣喜的是,新皇帝开始接受游戏规则,学会了依法办事,说明“虚君共治”终于开始慢慢的深入人心。至于他给史文恭封的什么“河北兵马元帅”,放在过去也许还能作威作福,眼下不过是虚君封出来的虚职而已,除了能拿一份优厚俸禄,其实不如自己手中的狼首铁牌有效力。   这块拿命换来的小铁牌,包好几层,贴身揣怀里,每天晚上拿出来看看。一代女商潘六娘,终于找到了除了金子之外,第二样同等吸引人的东西。 第297章 国宝   岳飞跟史文恭过节也不小。从当年在梁山相遇算起, 初出茅庐的岳飞就没少遭史文恭毒手算计。最近的一次受伤也是拜常胜军所赐,眼下腿上还缠着绷带, 走路走不利索。   连带着“岳家军”和常胜军也互不理睬。岳家军不少人原本就有征辽的战功, 对少数民族同胞怀有敌意,暗地里有管常胜军叫“契丹野狗”的。常胜军则回敬“长头发猪”。要不是岳飞制止及时,差点干起架来。   潘小园旁敲侧击的让岳飞给点面子:常胜军名义上归我。史文恭只不过是给我打工的。   这件事需要时时提醒, 岳飞才能真正相信。原本以为她是开玩笑, 但看到常胜军诸将官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 也不得不张着嘴巴相信了。也知道师姐空手套白狼乃是祖传技艺。上次空手套了一百万贯现款, 已经刷新了他的世界观。   况且这一次,她用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釜底抽薪的奇招。炸药的事她严厉叮嘱不能跟别人说,尤其不能告诉梁山那帮人,谁知哪天会传到武松耳朵里去。   但就算知道史文恭只是个打杂的, 岳飞对他也是芥蒂深重。单凭史文恭曾经在大金国里做军官这事, 就足以让岳飞无条件的警觉——万一又是下一个郭药师呢?   潘小园觉得这事不能怪岳飞。让史文恭去给人家道个歉,说点幡然醒悟、为国为民的好话。等两天, 才等来回话。史文恭说军务繁忙, 分不开身。想来是不屑跟黄口小儿低头服软。   她万分无语。男人那点莫名其妙的面子啊。   不过比起朝廷里文人们那些变着花样的党同伐异, 这俩人的矛盾还算磊落, 她也自有主意。   派人去问史大元帅, 明日能否从繁忙军务中分出身来, 陪她出半日的城,去城外金明池边避暑纳凉。   倒是立刻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附带一句叮嘱:“记得乘轿子。”   她无奈一笑。其实也有过侥幸心理,觉得契丹军医身为亡国难民, 业务生疏许久,难免不会有误诊。回城之后,立刻另找了两三个大夫,人人口径一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倒收了她好几个红包去。   不知自己是真的心大呢,还是怎地,每天总有那么四五个时辰忘记自己怀孕的事实。反正还没显肚子,也没泛酸水,顶多偶尔觉得累。一张脸蛋倒是似乎更光泽了些,可这难道不是因为她兵权在手,容光焕发?   总之,须得在身边人那心惊胆战的眼神提醒之下,才想起来一连串的“孕妇不宜”。史文恭大约是因着她在常胜军中的一通狠闹,尤其惊弓之鸟,生怕她因此落下什么病根,自己逃不脱责任。是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   于是也不逞能,乘了小轿,带几个小厮,金明池畔下了来,远远望见梁山和明教的水军在池中联合训练。阮氏兄弟和李俊都出征,水里是两条姓张的大鱼,外加两朵姓童的浪花,上下翻飞好不漂亮。   正瞧得津津有味,余光瞥见史文恭翻身下马,跟她见礼,笑问:“这便是当时你们劫持御驾、大闹京城的地方?”   “嗯”一声,半开玩笑刺一句:“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忙着骗取四太子的信任呢吧。”   “娘子这是打算记恨到底了?”   “不敢!只是我想着,燕云河北那些被你们攻下来的地方,眼下到底还姓不姓金。”   这倒一直是个隐忧。“沦陷区”已和朝廷基本上断了联系,归根究底都是史文恭干的好事。倘若急于派兵收复,又没有必胜把握,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已经有了一次常胜军兵临城下的教训,知道宋军在机动性上半点便宜不占,也不敢再冒险将主力部队派到别处。   史文恭见她忽然沉默,微微一笑。   “娘子每日操心忧虑之事,未免也太多了些。这些事交给我们军官武将就行。小人既随娘子进了京,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常胜军的前程,也万万不敢偷懒懈怠。娘子还不放心?”   将马缰交给随从,问她:“今日不是说来避暑纳凉的么?小人全程奉陪,不聊国事。”   她点点头,往前一指,示意走上一条乡间小路。不远处田垄阡陌交错,但左近农家惧怕战乱,已有半数背井离乡而逃。于是田地里也是忽而整齐,忽而荒芜,深深浅浅的一大片绿,却是极好看。   而走在那片绿色中央的人,素底卷草纹轻纱罗衫,仅有袖口一圈浅浅竹青色。纱裙也是清凉月白,裙角拂过路边茂盛的野草。   史文恭落后一刻,看那背影,才觉出她今日穿得未免有些太素。再看看后头,也不知她到底介不介意从人随行。还是让随从远远跟上,才拔步追上,问:“娘子这是要去……”   没说完一句,已知答案了。小路转角,田垄尽头,一座砖墙灰瓦雅致小庙,不知供的是山神还是土地,还是哪家有德高祖的祠堂。堂门口一棵大树,树上系着的红布条随风飘摇,底下花香一片。   不太像是避暑踏青的地方。然而她在回头催:“请进啊。”   只得跨过门槛。一进门,见着堂上供的牌位,本能地扭头就走。潘小园守在门口,似笑非笑。   “不是全程奉陪么?”   这才发现里面已等了另一个人。岳飞迎上来拱手:“师姐。”   看一眼史文恭,接收到了潘小园在后头递来的眼色,犹豫一刻,才叫:“师兄。”   史文恭偏过头去,冷冷道:“不敢!我没福分,没能得老先生几日教诲。”   潘小园笑道:“照你这么说,岂非我更没资格做他师姐了?不过呢,没有老先生,也没有我的今日,所以我还是要管他老人家叫一声恩师。”   说完,在小蒲团上跪下去,恭恭敬敬的拜两拜。抬头跟岳飞对视一眼,又笑道:“每月初一十五,岳兄弟都是要来看恩师的。我这个徒儿当得不合格,比他懈怠得多,因此今日要多磕几个头赔罪。”   说完,又拜两拜,才站起来。   岳飞跪到蒲团上,点点头,“嗯,每个月来两次。但凡有什么拿捏不准的事儿,来和恩师说说话,尽管没人能真的告诉我该如何应对,但回想当初的恩师教诲,多半也就心里有数了。史师兄,你也许不知,自从这祠堂建起来,不仅是我们几个徒儿,江湖上的朋友们也常来参拜。都说周大侠慷慨大方,有求必应。你既然来了,不管是以什么名分相见,他老人家都必会照拂一二。”   静一静,没听见回应,再朝恩师磕个头,自言自语说道:“师父生前多有教导,人生一世,当以忠义报国家。岳飞年轻无知,时局使然,担此大任,心中日日惶恐,唯恐由于自己不明不慎,遗祸他人。但也知揽大厦之将倾绝非一人之力能为。若有幸遇到同行之客,即便来处不同,去处各异,若能帮扶一二,岳飞愿引以为友朋,终身不敢忘恩。恩师在天有灵,对于这样的人,也请多加庇佑,……”   絮絮叨叨对着恩师说了一堆心事,其实是掩耳盗铃,一句句都让旁边的人听在耳朵里。潘小园对他这番胸襟佩服已极。什么叫大将之风?不是武功,也不是心计,而是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举重若轻,难得糊涂。这是告诉史文恭,个人恩怨他可以完全不计,谁跟他并肩作战报效国家,谁就是他岳飞的朋友。倘若周老先生在世,他也会尽自己所能,给这位师兄说话求情,弥补他们的师徒关系。说来说去,面子都给对方留着呢。   踟蹰良久,也慢慢跪在蒲团上,只说了两句:“老先生是江湖名宿。你的衣钵传承,我自会辅佐守护。”   潘小园听到最后一句,鼻子莫名一酸。   史文恭再低声祝祷两句,没让人听见内容。说毕,重重磕三个头,收敛神色,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笑笑。   “倒是了却我一桩心事。多谢你俩了。——我还要去巡查一下,常胜军上下落脚休整得如何。失陪。”   潘小园立刻笑道:“我随你去。”   一半是想念萧和尚奴等几个新小弟,一半也是因为,自己好歹是常胜军主将,就算不参与作战,若是长期对“孩儿们”不闻不问,成何体统?   史文恭却似明白她的心思:“娘子非得不顾身体,事事劳碌么?——有什么要吩咐问候的,我去向军队上下带话,给你一五一十的传达便是。”   她刚要反驳一句,岳飞在旁也帮腔:“师姐今日走了这么多路了,早点回去歇息……”   微微红着脸,大胆扫了一眼她小腹,没看出什么异样来。然而别人都大惊小怪的把她当瓷人儿,说什么不能累着不能摔着,本着关心为上的原则,岳飞自然也得人云亦云。   潘小园咬牙。这俩人倒是异口同声,头一次就某事达成了一致。   潘小园很快发现自己成国宝了。   三十万常胜军中的大部分,在黄河沿岸部下了铁栅栏似的防线,一下子形成了数个颇有人口的寨集。这些人的口粮,需要时时从京城运送供给。更别提,养一匹马的草料开销,是养一个兵的十几倍。好在常胜军自带后勤劳力。   只要确保基本的粮米建材,他们就能自力更生。东京城经历一番涨价风波,眼下物资丰足,物价平稳。只要勒紧裤腰带,不贪污不浪费,常胜军就暂时饿不着。   她将财政状况简略整理一下,写个简报,命人向朝廷和军营下发通知,呼吁大伙艰苦朴素,共渡难关,具体措施甲乙丙丁即日施行。   手信刚递出去,身边小丫环梅香就笑:“夫人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操心公事哪!要奴家说,不如就给自己放个假,回头小衙内生出来,倒要怪你这个娘不疼他了。”   这群小妮子一个个向刘贞姐儿看齐,越来越没大没小。轻轻白她一眼,拇指食指圈成圈儿,“才这么大一点点,算个什么身子?——还有,不许管他叫小衙内。”一准想起高衙内。   小梅香一怔:“难道夫人想先要个小娘子?”   “废话少说。去办正事。通告全府上下,我不休假。”   好不容易拿到手的财权兵权,肯定有不少人窥伺觊觎,哪能就此撂挑子不干。   转念一想,眼下朝廷里启用了不少女官女吏,各种配套制度也得相应的修改,比如产假制度什么的……这个可以往后再想……   一下子又开始忧国忧民。全府上下的仆役丫环看自家夫人,都是唏嘘不已:怎的这大户人家女子,怀了身子也得照常干活呢?   好不容易“命令”发下去了。潘小园自己也琢磨着以身作则,吃饭穿衣都降低点标准。   可是到了饭点,眼看着那一桌子水炖蛋、蒸鲫鱼、卤猪蹄、牛乳饼、蜜煎火腿、蜂蜜淮山粥,旁边的点心是卤鹅、腊鸭、腌鱼、烘糕、薄脆、闽姜、橘饼、糖梅,看得她眼都直了。扫了一眼厨房里的盆盆罐罐,土包子似的问人家:“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做的?”   负责接待她的那个小丫环眼角含春,柳眉带笑,天生一副喜庆样儿,不紧不慢地报菜名:“这个啊,是昨天三娘房里剩下的韭菜猪肉饼儿,那是桂花蒸萝卜,厨房做多了,席子上摆不下,就都拿来了,娘子随便吃;还有大娘赏下来的金华酒,倒是没动过的;那边罐子里是刚做得的炮炒腰子,娘子不嫌是下水时,就趁热吃。”   只看到满桌子的珍馐美馔,样样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上菜的仆妇们一个个介绍,有雕成梅花形状的水晶蹄膀,浇上清冽的冷香烧酒;有油亮酥脆的炙鹌鹑脯,蘸淡芥末酱吃,极是提神醒舌;豆丝锅烧鹅则是肥瘦相间,蜂蜜调成的汁水已经完全吃进了豆丝里,底下那淡青色细瓷盘子里竟是干干净净的。正中央大盘子里供了条柳蒸的糟鲥鱼,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四周星罗棋布的素菜则有软炸面筋、糟黄芽、酸辣鸡尖汤、牛髓油煎茄儿丝。揭开小蒸屉里则是一样样主食点心,荷花饼、白糖糕、酥油牛乳泡螺儿,再就是自己家里做出的椒盐银丝千层卷,用片不知什么翠绿叶子一个个包着,上面点缀了干玫瑰花瓣和黄姜丝儿,简直成了花卷界的暴发户。   一边忍着口水,一边把厨娘叫过来批评:“不是刚说的艰苦朴素么!你做这一桌子大鱼大肉,叫别人怎么效仿!”一边说一边心疼,指着那鱼,“这是战略物资!是要做成鱼脯给兵士们补充营养的!还有那么大个猪蹄,我三顿都吃不完!——这一顿饭花费多少,我府里的预算可没这么多吧!”   厨娘可委屈了,低头说:“这、这是孙大姐她们的吩咐……”   眼下武松出征未归,潘小园爱热闹,府衙里除了贞姐儿郓哥董蜈蚣,还邀请住进了不少梁山老兄弟,尤其是拖家带口的——孙雪娥一家、孙二娘一家、顾大嫂一家,萧让一家——俨然一个小梁山。厨娘一说“孙大姐”,倒不是信口胡诌。她立刻追问:“哪个?”   孙二娘不请自来,自己端着一碗饭,上面堆着几块猪肉,一边扒拉,一边笑道:“妹子别怪这顿饭铺张,谁叫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呢?不好好养着,难道饿着?这顿饭是我做主点的菜,你雪娥妹子帮忙做的……”   孙雪娥也屁颠屁颠的过来邀功:“六姐儿,你别管什么花钱多少,尽管胡吃海塞!等你开始吐的时候就后悔啦!人家说你是国家功臣,多一口饭吃不得?不多吃饭,将来怎么有力气养大胖小子?嘻嘻!”   厨娘小丫环齐齐点头附和:“夫人,你可是我们伺候过的最不讲究的,但也不能太不讲究……”   潘小园哭笑不得,指着孙雪娥说:“你忘了你胡吃海塞是啥后果了?后悔不?”   孙雪娥点点头:“后悔!后悔当初怎的没再多吃点儿呢!我闺女儿现在才十八斤不到,都不长肉了。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   潘小园彻底无语,提醒一句:“女孩儿养太胖,将来嫁不出去。”   好说歹说,这一桌子山珍海味叫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分了。她自己挑了些鸡胸、炖豆、鲜果、乳羹等有营养的吃了。吩咐厨房:“以后的菜谱每天我自己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也不止是哪个厨娘丫头泄露出去,说自家潘夫人“食欲不振”,吃得不多。过不两天,李清照派人给她送来一盒时鲜水果——樱桃、荔枝、黄香瓜,在物资匮乏、运输不便的时节,尤为珍贵。赶紧亲手写了感谢信,派人去府上拜谢。再过几日,在外镇守的琼英托人给她送来两件精美的小红肚兜,说是训练之余,晚上挑灯绣出来的,一点心意。   明教兄弟们送来一大盒素点心,上面刻着张牙舞爪的火焰形状,说是能辟邪。郓哥、董蜈蚣、贞姐儿,这些小弟小妹们眼下都小有积蓄,也都各有孝敬。再过两天,开封府的人也送了礼物,打开一看,宗泽手抄的一本《论语》——不用说,这是嫌她文化程度太低,需要用心胎教。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让人上门拜谢,这边一声圣旨到。赵楷的皇后出面,赐了她一堆钗环摆件绫罗绸缎,让几个宫里人风风光光送到家里来,引来看客无数。   赵楷对于“政变”团体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一方面,自己让人当吉祥物,十句话里能执行一句就不错,颇为不爽;另一方面,他本来是无缘皇位的,现在君临天下不说,自己也不用焦头烂额的忙国事,听听“议会”的意见,就成了众人交口称赞的明君。至于被剥夺的各种特权——反正他也没当过一天真皇帝,没经历“由奢入俭”的痛。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赵楷觉得只要金兵不打进来,日子就算挺惬意。大部分由他负责的“政事”,不外乎出席重大活动、嘉奖赏赐功臣、外加和皇亲国戚——尤其是桓哥儿——联络感情。也怕哪天被真的“弹劾”下去,因此对于“革命军”骨干,能拉拢就拉拢。尤其是手中有兵权的——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能重兵保护他,若是伺候不周到,往后难保不会来个逼宫戏码,那可大事不妙。   潘小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箱子五光十色,总不能退回去,只好谢恩收了。挑一套低调的镶红宝石白玉累金丝头面戴上,以显皇恩浩荡。   收到的东西没福消受。李清照送来的荔枝还没吃完,就进入了吃啥吐啥的时节。身边众人大惊小怪,一会儿张罗着热牛乳,一会儿给她身边堆了成堆的酸梅果脯,一会儿又把大夫叫来,燕窝参汤一碗接一碗的端上来。   “夫人吃一口吧!别饿着孩子!”   一边咬着饼,一边歪在榻上,一张张审阅送上来的财政报告。吐的间隙,批上两笔。过一会儿又张罗着要去院子里散步。小丫环快哭了:“夫人还是卧床歇息……”   她不理会。就算自己没有丝毫实践经验,也知道寻常孕妇要是早早开始静卧“养胎”,几个月下来力气都没了,到时如何打硬仗?锻炼不能停。虽然自己没条件做什么快走瑜伽,但多活动活动总是没坏处的,况且一动起来,就不那么吐了。   走不多时,门房来报,说有客人。赶紧描眉梳头,回到中堂。   来的是常胜军里的契丹军医。她肃然起敬,只得连声称谢,乖乖请人家坐下来诊脉。   等那军医走了,她自己到外面院子里散步,正瞧见孙二娘搭竿晾衣服,见了她,勾勾手指,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一句:“妹子,你那个番兵番将的队伍……以后可要注意点儿来往。”   她睁大眼,第一反应是常胜军扰民了,问:“你是……听说什么了?”   孙二娘却扑哧笑了:“其实也是姐姐我多虑,自然知道你行的正立的直,不会做什么出格事儿,但架不住有人会多想……”   她刚隐约明白,那边蹲底下洗衣裳的孙雪娥大嗓门接话:“可不是!六姐儿每天干大事,这种闲言碎语的自然听不见,还得是我们这些老姐妹提点你不是?不过按我说,六姐儿你钱也有了,官儿也有了,虽然不是皇后娘娘但也差不多了,就算跟个把男人不清不楚了,武松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嘿嘿……要是我能混成你这样儿,我也找个别人试试,反正现在女子地位高了……”   眼下周通不在,孙雪娥可劲儿畅想。孙二娘脸色微变,轻轻踢一脚她的洗衣盆儿,溅出一滩水,在孙雪娥的抱怨声中,斥道:“怎么说话呢!六妹子是这样儿人吗!”   潘小园倒是立刻听明白了,微微脸热。不过院里都是相熟的女人,却也没到恼羞成怒的地步,忍笑道:“什么闲言碎语,我看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吧!无怪我没听过。”   孙雪娥赶紧给自己鸣冤:“可不是我说的!那个……我去秦家做客的时候,她那里的小厮丫环都在说……说你是那个什么,咳咳……”   转述别人言语的时候倒扭捏了。潘小园皱了眉,追问一句:“什么秦家?”   孙雪娥夹七夹八的说不清楚,不过好歹认识她这么多年了,零零碎碎的也拼出了她的意思。   秦桧的吊唁会没几个人去;但秦桧当初以自家夫人的名义,大搞“太太外交”,倒是笼络了不少联军家属。   孙雪娥算是其中一个。后来跟王氏聊烹饪、聊孩子、聊御夫之道,她一个没文化的小民妇,对王氏的谈吐见识大为折服。   于是开丧吊唁的那天,也来了不少跟王氏有交情的各路夫人娘子。   唯独潘小园没到,说是在家里休息养胎。几家夫人凑在一块儿,节哀顺变的话说过,王氏便有意无意的开始提那个缺席的潘夫人。   “……当初点名要亡夫一同跟去谈判,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唉……会之临行前还反复向我保证,跟那个潘氏没有特殊的交情。这我当然信……会之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不对别的女人多看一眼的……”   “……可谁曾想,她带了三十万大军回来了,会之却……不是奴家揣测,但你们倒是想想,一个卑弱女子,抛头露面混在男人堆里已是不该,又怎可能轻易说得那些个雄兵猛将改了心意?换了咱们这些规规矩矩相夫教子的贤妇们,谁做得到?怕是……”   有些话,身为大家闺秀的王氏还是说不出口,可巧身边的丫环凑趣,低声接下茬:“还不是靠她那张脸蛋!你们是没瞧见,那些个契丹军官——尤其那个姓史的——一个个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摇尾巴,简直成何体统!真把她当萧太后了……”   厨房绣阁里也传出酸溜溜的谣言:“不过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她能让这么多大男人拜在裙子底下,也是本事……也没见她有多倾国倾城,多半还有别的手段……”   不知是王氏授意,还是下人们自行想象,总之秦府中人人不忿——秦中丞好好儿一个国家忠臣,回来的时候就成了冰冷的尸首,难不成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因此……才遭了厄运?   这些新奇八卦,有些夫人娘子们红着脸不愿多听,不出家门的孙雪娥却如获至宝,一句不落的记了个清楚,再回来看潘六姐儿,眼神别有一番深意。   以她的出身文化水平,倒不觉得如何惊奇愤慨,也没有强烈谴责的意思,纯粹觉得有趣,甚至觉得六姐儿真有能耐。   孙二娘精通事故,弄懂了来龙去脉,立马啐一口:“那寡妇心智不清,到处泼人脏水,又不止六妹子一个!她还说小岳兄弟是里通外国害她老公哩!她说的你也信!”   晾完衣裳,掸掸手,又低声嘱咐:“不过妹子,人言可畏,你还是注意点儿,省得武松兄弟回来,面子上不好看。”   潘小园看看这对姓孙的老姐妹,心里头觉得荒谬,却又想不出从何反驳,半天,才笑道:“怎么又扯到武松的面子了!我又没真怎地。你们……”   想说“你们要知道这群大男人到底为什么拜我,随便找个常胜军军官一问就知道”,转念一想,俩姓孙的嘴上都没把门,她们若是知道了自己奋不顾身的冲进了火药库,铁定立刻就得传遍全京城,连带着传到武松耳朵里,可不敢想象他是什么表情。   再说,要论不守妇道,自己抛头露面、理财带兵、跟大男人独处营帐、大庭广众之下呼喊哭泣——任哪一样都算不上规矩,足以作为深闺娘子们的反面教材。   只能郑重跟孙二娘说:“以后再听到这种话,麻烦姐姐们替我说两句公道话。”   孙二娘笑道:“这是自然!昨儿个你手下那个姓乔的小鬼头,让我撞见听人家讲你的闲话,让我踢了两脚。”   乔郓哥死性不改,专爱八卦。潘小园又气又笑:“下次多踢他几脚。”   孙二娘笑着答应。冷不丁孙雪娥在底下一边搓衣服,一边来一句:“那不正说明你心虚?”   又是一怔。论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女人间的勾心斗角,她也许还得管孙雪娥叫声大师姐。   赶紧说:“那——那得怎么办?”   控制舆论向来不是她长项。当年在阳谷县,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口无遮拦地说她,憋屈得要命,她也没想出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平白被泼脏水。   现在看来,几年过去了,某些方面她是长进了不少,某些方面却还原地踏步。对王氏气得牙痒痒,一时间脑筋停转,却还真拿她没办法。   孙雪娥眼望天上,眼珠子转两转,说:“你——你找点人,去那个王夫人府上闹一闹呗。”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馊主意,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连带落个泼妇名声。   转念一想,要是孙雪娥真的精通家常心计,当年也就不至于让西门庆丢出家门了。如果说孙雪娥是宅斗大师姐,那吴月娘、孟玉楼她们就是祖师婆婆了。   想到西门庆这劳燕分飞的一大家子,叹一声世事无常,慢慢把闲言碎语的小事丢到脑后去了。   院子里聊了一会子,又有丫环来请示:“夫人安排了今天下午出门巡查军营,要不要备轿?”   孙二娘挑眉看她一眼。又去看望你那常胜军?   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权衡一下,还是觉得常胜军比闲言碎语更要紧。立刻答应,吩咐:“这就出门。”   常胜军身为前辽佣兵,还不太习惯大宋的军事制度。史文恭又早被调到了别处带兵——宋朝一向重文轻武的传统,不能让将领和士兵建立太热络的感情,因此需要频繁调动。   这个积弊之政虽然在慢慢的被废除,但潘小园觉得倒是还挺适用于史文恭的。况且,对于金军底细,他知晓颇多,自然要去各处传播经验,不能只让常胜军一家知己知彼。   于是常胜军眼下有些群龙无首的势头。黄沙漫天,北风卷地,鸟静山寂,夜长风淅。在大宋新置的燕山府辖区,幽州城脚下,天气正值阴云惨淡。残垣断壁的城门两侧,蓬草在风中毫无秩序地飘扬。南面是河水萦带,北方是群山纠纷。其中闷生着几簇篝火,给灰蒙蒙的天地增加了些微的亮光。潘小园隔段日子就去探望一下,鼓舞军心。每次都带去丰厚的钱粮财帛。军队的欢呼声经久不散。她开始还担心自己身为女流,或许不足以让这些大男人拜服。但常胜军中大多是故辽遗民,风化视中土为疏,妇女参与军政司空见惯,乃至皇后、太后执政亦非罕事。因此对她一个女子效忠跪拜,完全不是什么丢脸之举。   有人还偷偷说:“过去跟着史将军——啊不,跟着那个兀术的时候,哪有现在吃得好!看我的马儿都比以前精神好几倍。还是潘夫人会疼人。”   这话传到史文恭耳朵里,着实把他气了半日。   只是派人传了个话:“军队拖家带口,小心懈怠。”   潘小园回:“明白。”   今日再次大驾光临常胜军大营,照例受到热烈欢迎。萧和尚奴带她参观了新营房、新炊事房、新校场。还要看新马厩,她想起那味道,婉拒了。   回头一看,远处几个偷偷围观的大姑娘小妇人,有些怀里还抱着一盆衣裳。见她瞧过来,马上羞涩地一哄而散。   指着问:“那些是什么人?”   一排军官互相看一眼,面现尴尬之色。高小丑来了一句:“谨遵夫人的约法三章,我们……绝没扰民。”   她故作怀疑地追问一句:“不是抢来的?”   众军官一个激灵,双脚一并,摇头如拨浪鼓:“绝对不敢!”   她长长的“哦”了一声,嫣然一笑,倒笑得一帮大男人有点脸红心跳。   常胜军多非汉人,在诸多勤王军中自成团体,时间长了只怕越来越孤立。于是潘小园跟几个军队老油条悄悄讨了个主意:借口后勤方面压力太大,将城周的常胜军分散安插到各个军营驻扎。   拨给史文恭直接调度的,不过是少数轻骑和弓兵——恶狼的利爪,虽然看似精锐,但防御能力薄弱,若没有步军和重骑的配合,单独不能成事。再命萧让组织人手,去给底层军士们补习汉语文化课,加速“民族融合”。   甚至,过去牺牲的宋人兵士们,留下来的孤寡女性“军属”,很大一部分还留在军队里,做着洗衣做饭一类的活计糊口。把把常胜军里的小伙子们,安排驻得离“孤寡”们格外近。军队驻扎乡间,少不得跟附近的百姓有所来往。潘小园又有意在旁边安排驻了不少孤女寡妇,有些事就在她的默许之下发生了。   汉家女儿温柔贤惠,若是能就此搭建一个小家,甚至留下一男半女,就算是明日立刻出征死了,也值啊!   还有的忸怩问道:“夫人,那个……咱们不少兵,汉话不太好,礼法也粗疏,惹人嫌弃……”   她忽的想起当初梁山“限婚令”的时光。心里头一笑。果然天下男儿在这一点上是共通的。   还是严肃说道:“这我管不着。你们是来打仗的,其余一切都是副业。汉话礼法自己学。反正不许强迫人家姑娘媳妇。”   顿了顿,忍笑补充一点,“记着多洗澡。”   众人赶紧说:“这个自然。”   她大度一笑:“带我去看看你们‘军属’。”   大家连忙带路。没走几步,有人策马奔来:“报——”   萧和尚奴立刻回到战备状态:“何事?”   传令兵神态轻松,说道:“瞭望到黄河北岸有兵力集结,似乎是梁山的北伐军凯旋回来了!” 第298章 纳头便拜   常胜军众将官面露喜色。虽然跟梁山军没打过照面, 但身边的潘夫人只是区区一位梁山“军属”,就烈得让他们五体投地, 于是对梁山军颇有惺惺相惜之情。   赶紧嬉笑着围上来:“夫人, 好消息……”   说到一半,人人都慌了,围上去:“夫人?你怎么了?”   潘小园摇摇头, 掩着面孔, 早就泣不成声:“我、我没事……”   心里头知道该乐, 然而眼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没多久就哭出声来。   “来了多少人……打的、打的是什么旗……呜呜,武松在不在……算了,你们、你们也不认得……”   几位陪同的常胜军官不知所措,哪会安抚, 也不敢乱说话, 只得车轱辘话重复:“夫人别急,待我们派人去看……”   她点点头, 忽然说:“先别……”   丢人到家了, 然而抽抽噎噎的完全停不下来, 边哭边下令:“先别、擅自行动……你们认得他们, 他们……不认得你们……万一……我上次的信、是说东京告、告急……他们也许是……呜呜, 是回来打仗的……不然为什么没提前派人来通知……备、备轿……不不、备车……让我过去……别误会……派人去东京城报讯……开封府、兵部……”   众军官汉话水平不一, 竭力从她的一番话里听出中心思想,都是神色一凛。当初不知备细,还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伯颜帖木儿小心翼翼问:“可是……就算赶车……还有半日路程……”   “没事……车里给我、呜呜……给我准备点酸梅子……就成了……我要去接他们……”   到了黄河南岸, 才发现潘夫人猜测果然没错。河岸上战船林立,宋军大旗招展,一架架长枪对准常胜军先锋营。   潘小园喃喃说道:“怎么才回来这么些……”   吴用慢慢从瞭望台上走下来,羽扇轻摇。   “敌多我少。登陆战。不太容易啊。”   一群髡发结辫的异族军马朝己方大呼小叫,不知说的什么,想来是“取你们狗命”之类。   张清躺在担架上,从胳膊到腰裹得像个粽子,绷带上隐隐带血。仰头望天,说道:“我也,可以,用脚,发暗器,就是需要,练练。”   方貌在霍霍磨刀,不紧不慢说:“已经派信鸽去向江南求援了。我伲大约还有三万人马。”   武松慢慢分派:“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所有伤员……”   鲁智深一屁股跳起来:“洒家看……”   “师兄先听我说。待会林教头负责掩护伤员,花荣兄弟弓箭掩护水军……”   鲁智深踢了一脚桅杆,“喂!听洒家说!你……”   “师兄别闹!等我说完!各营听我号令,小船备好……”   鲁智深终于不耐烦,一拳冲过去,怒道:“叫你回头看看!你女人在岸边儿站着呢!”   武松:“师兄别开玩……”   “六娘!”   一跃上岸,顾不得水花湿透鞋袜,一双眼上下一扫,确认她身上没有绳子枷锁,还是要一手握住刀柄,以防万一。紧紧抿着嘴角,大步迎上去。她也坏,矜持着原地站着不动,只是朝他笑着抹眼泪。   多少次夜里遐想,再见到,要把她狠狠的抱起来,往天上一丢,听她一边尖叫一边笑。尚距离五尺,手还没伸出来,一群彪形大汉把她挡住了。   “你是武松?”   “你瞅啥?”   “不得无礼!”   “不许碰她!”   常胜军跟梁山军英雄惜英雄,对武松却有点天然的敌意。不仅是因着史文恭的关系。更是因为,没几天前刚刚向潘夫人下跪起誓,把她敬成观音菩萨;转眼这厮却能让她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搁谁身上谁不痛快。   武松抬眼,刀锋般的目光凛凛一扫,众常胜军官就有些畏缩,寻思着“护主”不能太积极,起码别挡在头一个。   齐齐往后退一步。萧和尚奴笑着提醒一句:“轻拿轻放。”   腾出双手,一把将怀里的女人抱紧,长长吻下去。这一次北上,虽然保了黄河,救了几十万百姓,却也送了不少梁山兄弟的性命。回程的日子是压抑的,始终担忧京城里的局势,一丁点也不敢多想。   只做好了一切准备决一死战。若是京城丢了,就夺回来;若是她被掳去了,就夺回来;若是她不幸了,报仇。   眼下一切出乎他意料的安好。大悲大喜之下,任何其他情绪都搁置一旁,只知道尽情享受此刻的快乐。   她反倒害羞了。让契丹大汉瞧着没什么,可听见梁山兄弟们争先恐后的跑过来了。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二哥……我跟你说……”   “别说话。”吻一下,“亲我。”   “你放下我……别让人……”   “就不。”吻一下,“亲我。”   “你知道这军马……”   “回去再说。”吻一下,“亲我。”   “小心点儿……唔,太紧……压坏了……啊!”   一声尖叫,让他轻轻抛上天,又稳稳的接在手里,听他畅快大笑。   气急败坏:“武松!你孩儿将来恐高就是你害的!”   笑声一下子停了。一张俊脸写满懵然,好像被和尚敲了当头一禅杖。   “我、我以为他们开玩笑……”   眼看这汉子神情一怔,像是猜到了什么,又不敢乱问,没头苍蝇般恍惚不已的样儿,众军官觉得找回些场子。   “别猜啦,是你的没错。”   “是夫人说的,我们也没亲眼见。”   “对对,我们没见过。但夫人说啥我们都信。”   “喂,这个是武松吧?咱别认错了。”   “夫人都没说不是……”   “她是没说话,哭着呢。”   ……   这些话武松一律没听见。右手仍是扣着刀柄,只一只左手,轻轻将她抱离了地,吻掉她腮边的泪,再按进怀里,感到胸前一点点湿了。   全身微微抖,控制了好一阵子,才凑近她耳边,抱怨似的说一句:“你知道吗,我有两次差点儿死了。想着你还等我,不敢死。”   眼角淌一小滴泪,没工夫擦,扬起头任风吹掉。手臂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将身边围拢的军兵们扫视一眼,慢慢问:“敢问诸位……”   一群契丹大汉见他轻轻松松的单手抱个人,这才有点服气,答道:“友军。”   “主帅是……”   没等到答案,十几双眼睛往他怀里面瞟。   这群人听不太懂汉话。武松想。   话音放得更慢:“东京城……”   “安全!”   “东明县……”   “安全!”   “陈桥驿……”   “有三千人守着。”   “陈留……”   “宋军守着,没听说丢。”   “兀术……”   “城里关着呢。”   “史文恭……”   “差点死在你夫人手里。”也知道该如何措辞。   武松方寸不乱,一串军情梳理完毕,这才彻底放心,又惊又喜,右手从刀柄上放下来。   回头叫道:“兄弟们,上岸!”   回到府上,武松才好像慢慢理解了全部的事实。开始抿着嘴偷偷笑。把她关在卧室,连哄带劝,轻手轻脚的解她裙子。   “给我看看——什么都没有嘛。”   “还瞧不出来呢。”   “什么时候能瞧出来?”   “我又没生过,我哪知道。”   他深以为然地“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说:“起个名儿?”   无奈,“太早了吧,又不知男女。”   武松也觉出自己说话不过脑子,难为情笑笑,找补一句:“那,什么时候能知道?”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弯着腰笑他没出息:“人家都说一孕傻三年,我说我最近怎的越来越精,敢情那份傻都挪到你头上了。”点点他额头,“怎么奖励我?”   原本武松不在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忘记自己是孕妇;他一回来倒好,突然就进入状态,第一时间不忘邀功请赏,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一下子活起来了。   被他抱进怀里,无声地轻抚,过了好一阵,才听他轻声说:   “这次出征……折了好些个兄弟。晚间大家在城里聚一次,你能不能也来,让大伙高兴高兴。”   她默然。喜悦的浪被冲得七零八落。突然明白了今日相见,他为什么眼角带泪。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府上开了小小的接风洗尘宴。梁山、明教众人虽说是凯旋,但损兵折将不少,此次回京,本预备好了殊死一搏,一条伤痕累累的命,交代在保卫家园之事上,也不算亏。   此时竟见一切如故,街上依旧人声嘈杂,军营里依旧一二三四的训练,天驷监里的马儿似乎还更肥了些,有家眷的,老母娇妻幼子早就闻声迎了出来,杂在满街百姓当中,端着美酒佳肴,洒泪迎接英雄。   武松整个人似乎不在状态,对身边一连串的恭喜贺喜充耳不闻,手上备好的红封也不知道发,让人一个个抢走。只看着潘小园面前简单的四菜一汤,讷讷问:“怎的不多吃点?”   她缩缩头,讨好的笑一笑。总不能告诉他,你的孩儿不仅被我饿着,而且还差点让我给炸没了吧!   没答话,旁边丫环厨娘一连串的跟武松告状:“夫人是怕吃粗了身条,就是不肯多吃饭!我们怎么劝也没用!有什么法子……”   急了,这帮卖主求荣的东西。   “我没不吃……”   忸怩了半天,才悄声解释:“我、我怕吃成周通媳妇那样儿……我是控制体重……拣有营养的吃……”   虽然万般憧憬肚子里的小武松,却也时不常的晚上做噩梦,只怕万一提前交代在这儿……   钱还没花完呢!   旁边孙二娘她们也跟着凑热闹,笑道:“六妹子,眼下可不比往日。武二兄弟堂堂八尺男子汉,他的孩儿若是生出来瘦瘦小小的,没的遭人笑话!你就辛苦多吃些儿,别管什么铺张浪费!……”   武松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些女人在说什么。回过神,伸手截留了孙二娘殷勤递过来的一大碗猪脚汤,笑道:“六娘不爱吃就不吃,二姐别瞎做主。”   依稀记得幼时听大哥说过,他生出来时便比寻常孩儿健壮,娘亲便是死在这件事上。今日突然想起,顿觉这喜事没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刚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心思变得格外患得患失。   人好好的活着,就是老天爷给他最大的一个惊喜。至于她肚里的孩儿几斤几两,他武松不操这个鸟心。   转头命令丫环:“以后不准再管她吃喝。”   丫环下人把武松的话当圣旨,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磅礴的喜悦之情冲淡了哀伤,除了重伤员,几十好汉齐聚一堂,人人头上包着白巾,腰间系着素带,却都是面带微笑,畅饮几个月来的头一碗美酒。   众家眷也另开一席。潘小园去寒暄客套了一圈,就回到了武松等人身边。死去兄弟们的灵位前面,满满的摆了一碗碗酒。她跟着众人一道,用心拜了两拜。   孙二娘跑出来迎老兄弟,看缺了不少,眼泪哗的就下来了。顾大嫂的娃也给抱了来,已经会满地跑了,指着一个个牌位咿咿呀呀的问这些是啥,顾大嫂瓮声瓮气答:“是你叔叔伯伯。”   公孙胜大袖飘飘的从火药窑子作里赶来,相见了武松、吴用等人,又忽然看见潘小园,赶紧过来一个稽首,神秘莫测地朝她一笑:“贫道近日炼丹,又琢磨出个比上次威力更强的药饵方子,不知女施主还需要么?”   她一个激灵,赶紧摇头摆手,“不、不需……”   想一想,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改口:“道长果真厉害,改日带我去看看。”   武松踅摸过来,皱眉问:“什么‘比上次威力更强’?哪次?”   公孙胜捋须得意,刚要开口,潘小园连忙拉着武松走了:“你瞧你瞧,方貌三大王来啦,去迎下。”   明教一行人的到来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武松满一碗酒,转向方貌,“这一仗,江南明教一战成名,河东百姓人人知晓江南方教主威名,江湖上再不敢称你们一个‘魔’字。三大王,你不喝酒,武松也要敬你一碗。”   说毕,自己干了一碗。命人给方貌满上茶。   此一战,明教的伤亡不比梁山少。但明教众将有信仰支持,为光明而牺牲是光荣之事,因此气氛没有梁山这么惨淡。但明教势力削弱,方貌依旧眉间藏着隐忧。勉强笑一笑,说道:“都是江湖儿女,但求问心无愧。”   林冲低声祝道:“太原府也保住了。黄河也保住了。百姓也都安置好了。我们剩下的兄弟已经平安回了京师。武家弟妹身怀有喜。这是好兆头。咱们梁山的香火永远不会断。”   她坐在武松旁边,双颊红透。余人齐声祝贺。觥筹交错中,没有粗言秽语的高声谈笑,只是微笑着传达希望和胆气。   包道乙别出心裁地贺道:“我早晓得潘施主是有福气个……”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等生出来,好好的给阿拉圣女瞧一瞧,伊死活勿要嫁人,教主都快急死哉……”   酒过三巡,武松连灌十几碗,终于稍微清醒了些。   驻守京城的武官、还有几个朝廷官员都闻讯而来。岳飞将防务交予手下将官,急匆匆的第一个赶到。一些常胜军军官,路上跟梁山军细细交代了京畿路军务军情,难得进京一趟,也就顺便来凑个热闹。   而下一个掀帘进来的,则是潘小园怎么也没想到的……   “三娘?!”   美人扈三娘戎装打扮,依旧是冷着一张脸,然而眼中闪出从未有过的热烈,回头一招手,亲亲热热的拉进来两个军官。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一张长方脸,两道浓剑眉,英气勃勃之外,面色却是不一般的白皙,直追旁边的美人。倘若不是武官打扮,倒容易让人误会成个儒生秀才了。   一进门,朝岳飞等朝廷武将团团拱手:“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环庆路制置使扈成,奉命领兵五千,救援京师!”   留守京城的孙二娘等人互相看一眼,再看扈三娘,立刻明白了,笑道:“你找到你哥哥了!”   记得扈三娘在东京点心铺打杂时,就没少去军中校场打探消息,打听出她哥哥可能投奔了延安府——想不到还真让她给寻着了!   扈三娘微微点头,解释道:“西军被封锁在潼关之内,只有我兄长这一路打了进来,本意救援东京城,路上碰到梁山兵马还京,这就会师一道来了。”   简略解释完,将眼一扫,看到潘小园,才微微露出些笑容,轻声补一句:“恭喜。”   出征回来的梁山众人也点头赞同。鲁智深笑道:“这才碰上没几天,本来还觉得他们的五千兵马不够用哩!没想到打都不用打,嘿嘿。”   转头问扈成:“老种相公和小种相公可都还好?洒家可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扈成看一眼鲁和尚,淡淡道:“都还好。”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鲁智深因着惦念老上级,对小扈将军一路巴结,然而扈成记恨梁山的杀全家之仇,虽然眼下军令在身,跟梁山成了战友,但旧怨未消,对鲁和尚爱答不理。   潘小园赶紧打圆场:“鲁师父的酒碗空了,别愣着,快给倒呀!”   又看着扈成身边那个年长军官,“敢问这位……”   那人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林冲起身离席,微笑向众人介绍:“这位是王教头王进,以前和我在禁军共事,现在也是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的将官。”   他这一叫,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王教头!”   “王教头”一副喜庆脸,见了谁都觉得似乎要拜个晚年。朝没见过的梁山群雄一一拱手,笑眯眯道:“久闻诸位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当年王进被高俅迫害,不得已出逃到延安府,路上收了史进这个徒弟,因此与梁山渊源颇深。后来史进为了寻他,到延安府转了一遭,这才识得了鲁智深——当时还是提辖鲁达——间接造成了镇关西郑大官人的死亡。   这些陈年旧事,梁山诸人无一不知。王进在延安府一住多年,只怕被高俅追杀迫害,因此十分低调。   及至听说东京政变,高俅被林冲亲手杀死,开始“初闻涕泪满衣裳”,随后“漫卷诗书喜欲狂”。在太原府和梁山军会师,先见到了徒儿史进,又见到了旧友林冲,认了一大家子亲人,这就一路亲亲热热的进京了。   潘小园看着王进和梁山众人的热络劲儿,再看旁边扈成一脸冷漠,不禁莞尔。   进京勤王的两位西军将领——扈成和王进——一个跟梁山有仇,一个跟梁山有旧,居然还同行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磕磕绊绊熬下来的。   不愿冷落扈成兄妹,招呼道:“三娘,你们坐过来嘛。我有话要问你。”   话音未落,想起来自己身边隔着两个座位就是林冲。刚要尴尬,美人淡淡拒绝了:“不必!我们就是来打个招呼。带来的军队还得安置,一会儿就走。”   潘小园忙道:“那是自然……”指着岳飞,“不知你们见过岳兄弟没有?眼下是他负责京城里的十万禁军。安排兵马的事,不妨先和他商量。”   岳飞比扈成的军衔高上好几级,算起来还是个上级长官。扈成兄妹得了个台阶,朝梁山众人一拱手,晾下王进,去参见岳飞了。   东京众守将难得聚在一块儿。梁山北伐军略略将这两个月的战况讲了一讲。说到关键或悲伤之处,众人皆叹。   忽然门外小校来报:“史将军来了!”   这么大个事儿,他确实没理由缺席。潘小园心里一根弦绷紧,正琢磨着如何跟武松他们解释,史文恭已沉稳走进来了。   武松等众将也略略听说了他搞的事,当即放下酒碗,一个个站了起来。鲁智深手一张,禅杖绰在手里,叫道:“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七八个常胜军契丹将领也霍的站起来,不管刚才如何把酒言欢,此时都是一脸阴沉戒备:敢动他试试?   史文恭对这两拨人谁都没看,唇角微扬,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潘小园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拱手参拜,不顾衣摆沾尘。   “末将来迟,夫人恕罪。明日梁山精锐各回岗位,常胜军如需调动,还请夫人示下。”   潘小园:“……”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羞赧爬上脸。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梁山众人,谁和他过不去,就是和她梁山潘嫂子过不去。   赶紧让他起来:“既如此,先入座喝碗酒。军情战事,明日面圣时再行分配。你别迟到。”   史文恭规规矩矩答应一声:“谨遵吩咐。”   而梁山诸将你看我,我看你,兴师问罪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能让梁山仇敌对她公然“纳头便拜”,大伙无一例外,都缅怀起了当年的宋江。   而从宋江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对宋大哥“纳头便拜”的江湖好汉,不论以前打得如何头破血流,大家便都得“一笑泯恩仇”,共同“替天行道”。   眼下姓史的对潘嫂子“纳头便拜”,请求加入替天行道的阵营——是不是得赶紧飞奔出几个小喽啰,“壮士快请起”?   没人动弹。半晌,不知是谁低声轻笑:“嗯,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话难免尖酸,众梁山好汉固然心中所见略同,却也不便出言附和,只几声压低了的笑。武松向来磊落,不愿意对人落井下石的,此时也忍不住轻轻冷笑一声,算是认同了这句总结。   史文恭步履一滞,面色如常,甚至没有一丝愠色。只是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潘小园:娘子当初可是保证过我的尊严和安全。   她心中一转,隐约觉得被这厮套路了。倘若他今日受到丝毫慢待,自己小女子言出如山,拼着跟武松和众兄弟翻脸,也不得不出面维护他。   只好赶紧捏一捏武松的手,低声叫道:“二哥。”   给个面子?   武松一声冷笑出口,其实马上后悔。为着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小孩子似的争风吃醋,打无声官司?今日诸路将领齐聚一堂,且有不少新面孔,各人秉性不同,难免有所摩擦,此时更该维持一个精诚一致的风气,万不能放任一己情绪,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同盟。   更何况,这“同盟”的缔结是六娘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当然不能让她心血白费。   众人颇有知道武史二人旧怨的,此时带着一副看戏的心情,揣摩这两位到底会是动口还是动手。   却见武松眉头舒展,面色渐渐转和,一碗酒洒脱端起来,简单一句话:“既来了,就一醉方休。”   这便等于抹去了此前“见到史文恭格杀勿论”的命令。   梁山诸人会意,有的便对史文恭点点头,有的看天花板,有的看地,有的喝酒,有的咬指甲。总之,收起了奚落的神情。。   常胜军将官们见武松如此表态,心中也暗暗佩服。不愧是潘夫人的丈夫,以后可以对他客气些。   于是一个个坐回座位,端起酒,喝几口。一时间酒碗碰桌声音此起彼伏,没人说话。   喝酒的间隙里来了一道圣旨。那传旨的小官满脸堆笑,说道:“诸位将军英雄们打退了金国西路军,拯救数十万百姓于水火,圣上龙心大悦,请诸位明日进宫面圣议事,汇报战况,拟定军功名单,再行封赏。大伙明日可别迟到。”   眼下的“圣旨”基本相当于寻常口信,也未必是皇帝亲手签发的。不用焚香跪接,大伙只是站起来听听,说道:“明白了!”   虽然众人之意不在加官进爵,但听到圣旨中的“封赏”二字,还是大为欣慰,纷纷说道:“我等上无愧国家,下无愧百姓,用血汗换得国家安泰,也算是实践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对得起晁大哥、宋大哥、以及一干牺牲的兄弟们。”   史文恭原本预备着跟梁山一番腥风血雨,眼下却让武松举重若轻的避免了去,松口气的同时,微感失落。便要从武松手中接过酒,又忽然想到他可能会较力不放,给自己难堪,于是蓄了一番力,才舒出手去。   孰料轻轻松松的就把酒碗接过来了。笑一声,大摇大摆从一干梁山好汉眼前走过。   经过燕青面前的时候,忽然低声问:“我那卢俊义师兄,今日怎的没来?”   燕青不看他。半天才喉音低沉的说道:“卢员外已牺牲在战场上了!”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之后,年纪又渐长,此次北伐,疲累交加,九死一生,再也打不出以往的巅峰状态。   在乘胜追击的最后一战,迎上断后的完颜宗望,单挑落败,一代英雄豪杰,就此南柯一梦。   史文恭轻轻叹气:“可惜……”   潘小园心里一咯噔。姓史的改不掉嘴贱的毛病,梁山好容易开始有“一笑泯恩仇”的苗头,他可别开始蹬鼻子上脸。   语气严厉,命令道:“史将军,你也许还不知,西军五千人刚刚入卫勤王。那边两位扈将军、王将军,你先和他们通通气。”   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角落里,让他去和扈成认识认识。俩人都曾差点让梁山斩尽杀绝,同命相怜,不乏共同语言。   史文恭见好就收,欣然照做。   忽然角落里一声冷笑:“国家就此安泰,不是史某泼冷水,你们这牛皮也未免吹得大了些。”   一句话冷了全场。梁山、明教诸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扈成、王进、岳飞也皱眉。   吴用咳一声,不阴不阳说道:“东路军已偃旗息鼓了,西路军也蹈袭覆辙了。只有被史将军你‘借道’过的华北郡县,此时都再无金国做后盾,要收复也是如汤沃雪。说国家安泰也许确实为时尚早,但起码不是大言无当。史将军若以为国家还是危如累卵,因此而惶惶不安,大可就此放弃不干,也没人强迫你在这间屋子里头力挽狂澜啊。”   吴用自从被宗泽臭骂一顿之后,发愤图强,狂补文化课,眼下成语用起来有模有样,史文恭用心从头听到尾,居然没能抓出一个明显错的。   而梁山众人个个冷漠。那句“国家安泰”当然只是一句美好愿景,被史文恭抓住把柄,倒像他们人人都是目光短浅的傻瓜了。   潘小园一咬牙。这时候不能给吴用面子,直接虚心请教:“你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史文恭端起杯子,呷口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垂下去,正看到桌子底下一双盈盈窄袖,一只纤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却有意无意的跟武松的粗糙大手握在一起,十分非常很是不衬。   愈发有挑衅的冲动。抬起眼,不答她这句话,却又看着武松。   武松压下心里火气,放下身边人的手,持杯起身。   “史将军熟知敌情,若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还请不吝赐教。若能防患未然,我等感激不尽;就算是无关紧要,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也请畅所欲言。”   言外之意,重在参与,就算你言之无物,我们也谢你的好意。   史文恭对这番态度还算满意。武松能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出有求于人的话,心里头不定怎么骂娘呢。   笑道:“不敢!你们也不是不知,女真人极不耐热,西路军久攻太原不下,拖到夏天,人人身上起痱子疹子,你们趁势救援,他们无心应战,正好回到北方避暑——可不是怕了你们!等到冬天,他们养足精神,难保不会再来。”   武松道:“自然是要严加防范,趁着夏天炎热,增补防线,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   史文恭大笑:“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你知道屯兵不用,有多烧钱!”   自然知道。和平时期,军队可以就地进行生产建设,缓解后勤压力;然而若是长期处于备战状态,就需要中央政府无时不刻的运送口粮,相当于一个个财政黑洞。   武松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事儿。”后一句话是跟六娘学的。   史文恭再笑:“好,就算你严加防范,等他们再来,打到明年夏天,再回去便是!如此一年复一年,北方永远不得安宁。除非像以前对待大辽那样,忍气吞声,用岁币把他们喂饱——若诸位觉得这样算是国家安泰,那史某奉劝一句,趁梁山忠义堂还没倒,派人回去整修整修,还能住人。”   这话算得上十分刻薄了。最后一句话无非是说,梁山群雄还是土匪见识,不如回去继续收保护费。   半数好汉当即大怒,一拍桌子,酒水溅老高:“放你娘个屁!你再说一遍试试!”   武松挥挥手,不让大家跟这人一般见识。继续不卑不亢地说:“听你的意思,是有一劳永逸之计了?”   史文恭微笑不语。吴用也有点好奇了:“将军请说。”   岳飞也捧一句:“但直言无妨。”   这才将众人扫一眼,慢慢道:“依史某看,河北郡县就不要收复了,反正已是空壳子,不如留给金人……”   众皆哗然。十几人同时叫道:“瞎说八道!胡扯!这人果然是卖国贼!”   武松已到了忍耐的极限:“请你把话说完,休要吞吞吐吐。”   潘小园突然当的一声放下茶盏,朗声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武二哥,岳兄弟,回头咱们单独谈。”   史文恭对梁山成见极深,眼下仗着自己的一点过人之处,非得架子摆足,让人低三下四的求他不可。梁山众将十有八九都是火爆性子,看在潘嫂子面上,才一再包容忍让。   可若是她对此放任不管,那就是帮着史文恭欺负梁山兄弟。   狠狠削他一次面子。史文恭微有错愕,抱歉朝她一笑:“娘子息怒,我说便是。”   简单的酒席入夜即散,史文恭这尊活佛总算告辞上路,仆役们忙忙碌碌的收拾残桌。武松出门相送同行的几个军官,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讨论着战略细节。   说不两句,忽然看见灯火底下,有个婆子提个篮儿,朝他连连努嘴使眼色。看面相不太熟,也许是六娘新雇来的帮杂?   武松便顺着看过去,正见潘小园笑吟吟的跟常胜军诸将道别。一众契丹大汉面对梁山好汉时神气活现,此时一个个低头垂袖,说道:“拜别夫人。兄弟们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夫人有空,多去看看我们。”   她一口答应,又客气了几句。   武松还没觉怎样,那提篮子的婆子“啧啧”两声,似是不经意的说道:“这年头守妇道的女人越来越少喽!有些人在外头为国捐躯,家里头的婆娘倒是日日不知在忙什么,谁知道哪儿找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大男人……”   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武松却耳聪目明的立刻听见了。其实回来一路上就捕捉到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潘夫人跟常胜军的史将军攀了师兄妹,眼下热络得不得了,要么人家二话不说就带兵归附;彼时武松恍恍惚惚的,所有心思都在她肚子上,这些话完全没听进去;眼下倒好,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公然诋毁,简直嚣张过甚。   再想起方才对史文恭那厮的一再忍让,虽然大局上非常必要,却十分不合他的脾胃。心火一旺,抓住那婆子手中篮子,低沉沉道:“哪儿来的疯婆子,在此瞎说八道!”   那老婆子吓一大跳,顺势就要往地上出溜,孙二娘举着个烛台走在一边,一看眼前景象,心知肚明。   放下烛台就大骂:“你是秦家的人不是!妇道妇道,你们全家都守妇道!你家主母那么守妇道,怎的还没自杀殉夫呢!今儿好意宴请你们大家伙,马尿没喝够,还专门踅摸来嚼舌根子!人都死这么久了,也该消停了吧!你家官人没了,也见不得别人好是不是!认得老娘么!老娘是十字坡母夜叉!再惹我家妹子兄弟,老娘让你们知道后悔俩字怎么写!……”   武松劝孙二娘:“大嫂莫跟闲人置气。”   转头叫过两个小厮:“把这婆婆送出去。”要是他自己动手扔人,难保不会扔出个三长两短,让人碰瓷讹上。   孙二娘见他虎着一张脸,心知不妙,赶紧给他顺毛:“武二兄弟,这事不能怪六妹子,是有心人……秦家……王氏……那个、大家不相信……”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正研究措辞,潘小园听见这边孙二娘大嗓门骂人,不知是跟谁起了冲突,连忙想过来拉架。一听骂人的内容,也脑子一懵,全身燥热。   赶紧看武松。“闲言碎语”她没工夫多留意,也没听从孙雪娥的建议去王氏府上闹,也没有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证清白;明知自己一万个有理,但也知社会风气使然,对女人难免苛刻。眼看武松浓眉一蹙,还是有点觉出陈年害怕来。   上前温温柔柔的说:“都听旁人跟你说什么了?有什么拿不准的,回去我给你慢慢解释。”   孙二娘在一边帮腔:‘这叫人红是非多,武二兄弟千万不要多疑,我是从没见过六妹子不规矩……”   潘小园赶紧挥挥手跟孙二娘告辞。老姐姐耿直归耿直,有时候帮倒忙。   但也踟蹰不定。要跟他和盘托出炸药的事吗?跟他说,差点把你的娃给轰隆了?   正心思飞转,已经让武松拉进内堂,上来就带着火气问:“怎么回事?”   她被这语气激出一阵委屈,看他脸上带着酡红酒意,忽而就生气,脸红红的说道:“什么怎么回事!你今日也看到了,史文恭再不敢对我无礼,其他那些契丹人本就礼节粗疏,我跟他们也都是公事公办;再不济,你的孩儿在我肚里,我就算想不规矩,也有心无力嘛!我……”   心里知道自己没出息,本来是不屑于跟他澄清这些的,但许是受了孕期情绪不稳的影响,受不得人半点质疑。   说着说着,却觉得武松神情有些奇怪。似是想打断她,然而又忍住,脸上的怒气渐消,听她急赤白脸的辩解,居然还听得津津有味。   哼一声,声音中便带了胡搅蛮缠的意思:“笑什么笑!”   武松眼中带三分笑,眯着看了她好久,才说:“我是问你,既知道有人乱说闲话,这么久了,怎的还没派人去打一顿?怎么回事?”   武松看来根本不在乎她方才长篇大论的“澄清”,只是微微不满,再强调一句:“有人欺侮你,不管是何居心,为什么不揍回来,让他再也不敢?还是等着我回来给你出气呢?”   她这才明白武松的愤怒从何而来,哭笑不得,在他怀里偎一偎,小声嘟囔:“现在是法治社会,哪能随便揍人。再说……人家孤儿寡母老婆子……”   听他胸腔一震,低低笑了好一阵,想必是在盘算揍人的细节。   潘小园倒还不放心了,大胆说道:“二哥、那个……知道你不怪我,但那个、瓜田李下……就算有什么想问的,也无妨……我不瞒着你,你也别当是刨根究底,就当是咱俩一叙别来之情……我宁可咱俩坦诚点儿,免得以后……”   语气简直算得上乖巧了。武松去阎王殿外门口转了一圈,眼见瘦了一圈,身上触目惊心的斑驳伤痕,让她心疼得直掉泪。席间为了大局考虑,对史文恭的挑衅一忍再忍,也都看在眼里。哪管什么面子尊严,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把他哄开心了。   武松果然立刻被哄开心了,捉起她两只手放在胸前,笑道:“我如何会不信你!不是你亲口说过,只乐意跟我一人好,只愿嫁我一个人……嗯,永远陪着我,天天想着我,钱给我随便用……嗯,还有……我去哪儿,你跟去哪儿,都是你说的不是?我可没忘,难道你忘了?”   潘小园整个人凝滞当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即脸上烫得能煎蛋。被他随手捋一捋耳朵,居然觉得他的手好凉。   自己对他说过的甜言蜜语不少,有许多更是跟他情到浓时,迷乱之际胡乱喊的,哪里记得全……   毫无疑问,他全记着,而且一直全都当真。   还能怎样,赶紧夫唱妇随的点头:“是,是说过,没……没忘。”   暗自下决心,以后跟他在一块儿,无论做什么,可都得留着点理智。   武松得意一笑:“所以,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她埋在他怀里乐。被他摩挲着手心,忽然右手手腕一紧,让他拉到眼前。   “这是什么?”   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她一看,一头冷汗。手心还留着引线烧灼的伤,粉红色的一小块。   “这、这个嘛……”   还在想托词,武松已经淡淡开口:“不用编了。公孙胜都跟我说了,我明儿去把那贼道人揍一顿。”   潘小园:“……”   武松静静注视她良久,一阵微风吹过,高大厚实的身躯,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从他深深的眼底看到自己要哭不哭的影子。   不等他发话,赶紧自我检讨:“我、我那时不、不知道,肚里有、有孩子,否则、我……”   武松赶紧给她擦泪,微笑道:“无妨!我武松的孩儿,多受点惊吓又如何,就当是练胆子了。”   她破涕为笑,又听他说:“下不为例。”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溅起甜丝丝的波浪,赶忙做应声虫:“是是,下不为例。下次再遇上危险……”   忽然头颈被他揽进怀里。   “有我在,这种危险不会有第二次了。” 第299章 放虎归山   火炎炎的夏日终于熬到了尾巴, 然而没几日喘息,秋老虎又张牙舞爪的肆虐起来。兀术四太子在东京城瞻云馆的小“客舍”里, 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蒸熟了。   外面死气沉沉的连风声都没有。嘶哑着声音唤人:“有冰没有!冷水也成!”   外面一声含混不清的答应, 随后又归于静寂。兀术咬牙切齿,摸上左耳耳垂,只摸到一个空荡荡耳洞;再摸右耳, 同样是耳洞;这才想起来, 金银耳环早就让自己摘下来换了饮食。一群贪得无厌的宋人。   捋捋头发身上, 终于从腰带里找出来一个小金珠, 丢出去:“要冷水!”   过不久,那金珠却滴溜溜从门缝里滾回来了。瞻云馆侍从——其实就是看守——懒洋洋地回:“四太子恕罪。这次是有钱难使鬼推磨啦。现在城里开源节流,就连我们圣上宫里都没冰。若嫌热,小人倒有个法子——撩起衣裳拿肚子贴墙, 保管降温。”   兀术啐一声, 骂道:“我没你那么肥的肚子!”   随后自己哈哈大笑。和身边人斗嘴互损,已经成了每日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被宋人关了几个月的小黑屋, 但每日活动范围几丈方圆。没马骑, 没枪耍, 全身肌肉眼见一点点消失, 就算他每天在房里做八百个俯卧撑也没用。   大金国没少派人来交涉过, 也接待过几次金使, 毕恭毕敬的来探望过他,带来点辽东土产,给他解馋。然而偶尔听看守们议论, 和宋廷的谈判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兀术也不着急。每天有吃有喝还有酒,墙边几本书,还有偶尔送进来的邸报,生活不至于太无聊。要是能再有几个美女相伴,就更完美了。   宋人显然还没胆子杀他,想必是等到关键时刻,留着做换命的筹码。知道眼下天气炎热,也不指望女真兵马南下来救他。但知道本国皇帝——自己的叔父——早就计划着御驾亲征,以找回上次南侵失败的场子。等天气凉起来的时刻,就是他兀术血洗东京城,给自己出恶气的时刻。   但尽管如此,心中还是如同被野猫抓挠般难受。大金国虽有皇帝,但朝政方面还是沿袭女真旧俗——在他看来十分落后的勃极烈制度——由贵族酋长们共议国事。他完颜宗弼远离权力中心几个月,几乎可以猜到,过去好容易争来的权柄,一点点被人瓜分完毕。就算他能顺利回归,只怕物是人非,不知还有多少人听他的话?   房间里唯一一块凉席,被他每一寸都睡得火热。翻来覆去捱了许久,忽然听到槖槖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像是马靴,不是那个肥看守的麻鞋。   小门一拉,兀术看清来人,双眼一眯,抄起板凳就抡过去。   史文恭不敢怠慢,连忙接招。乒乒乓乓三两下过后,板凳粉身碎骨,残骸天女散花飘落地上   这才拱手:“见过四太子殿下。”   兀术冷冷道:“要不是关了这几个月,浑身没力气,我今儿让你脑袋开花!”   史文恭笑道:“殿下文韬武略、命世雄材,小人自知不是对手,这不等到现在,才敢上门拜访。”   兀术哼一声:“史文恭,多亏你,让我见识到汉人能奸猾到什么程度。你再花言巧语,我也不会信一个字!叫你们皇帝派别人来!”   不是没提防过汉人。但人往高处走,大金国快速崛起,四方来朝,前来归附的汉人、契丹人多如牛毛。哪料到他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完全辜负了自己的厚爱栽培。   史文恭丝毫不以为忤,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木盒,一边慢慢打开,一边说:“殿下休要把人想得太复杂。我跟殿下的时刻,左右不过军前参谋,或是混到个诸卫上将军。如今宋廷嘉奖我弃暗投明识大体,直接封我做河北兵马元帅,换了旁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兀术啐道:“恬不知耻的贼!”   四太子汉语水平算是不错,四书也读过,唐诗也背过,唯独没学过粗俗骂街之话,力不从心地骂两句“贼”、“小人”,觉得不解气,干脆换成了女真话,叽里咕噜地喃喃骂了个爽。   直到史文恭手中木盒完全打开,不由自主住了口。丝丝白气从里头冒出来,竟是几瓶冰镇白酒,插在一块块碎冰之中,飘香扑鼻。   史文恭拎出两瓶酒,相对一磕,打开瓶口,一瓶递过去,“这是看在过去几个月的交情上,寻遍了东京城才找到的。请。”   另一瓶对嘴就要喝。兀术一把抢过来。   “用不着!谅你们也不敢在酒里做手脚。都给我!”   一气喝了两瓶冰酒,心情大好,笑道:“有屁快放。”   纵然恨极了此人,也知道即使把他就地弄死,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处。人在屋檐下,纵然不肯低头,也不能傻到迎着屋瓦撞上去。   史文恭依旧谦恭:“金国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许是已离开上京了。打出的旗号便是营救四太子你,外加教训我们大宋。四太子应该知道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兀术笑道:“怎么,现在想起害怕了,想求我了?——也可以!先叫你们皇帝来陪我吃酒,然后把那个岳飞叫来让我踢两脚,你跪下给我磕两个头,我倒也可以帮你们说说好话。”   说完,踢开碎板凳,凉席上盘腿一坐,俨然房中的土地爷。   史文恭等他任性完毕,才招招手,唤来另一个随从。布包打开,里面金灿灿银闪闪的黄白之物。兀术许久没见到金银,一下子双眼略闪,提一口气。   “这些够不够?”   兀术冷笑:“我在这监房里管吃管住,要它何用!”   “起码能管外面的小厮买点冰啊。”   这是承诺提高他的生活水准了。兀术依旧冷笑。等他被营救回国,这些金子便是粪土。   史文恭不理会他的态度,照本宣科似的说道:“四太子是仁义之人。看在这几个月我们对你好吃好喝的份上,可否写封手书,对贵国皇帝劝谏一二。打仗作战劳民伤财,大家不如各回各家,该种地种地,该放牧放牧,别耽误娶媳妇抱孩子。”   兀术笑道:“好!要是让我给叔父写信,我一定会努力劝谏,赶紧灭了你们这帮子汉人软骨头,叫你们再也没地可种,没牛羊可牧,再没机会娶媳妇抱孩子。”   “这倒不用四太子费心鼓动。据我们的细作报知,那里的金国百姓,因着两次南征未果,死人不少,对这次的‘御驾亲征’颇有微词。贵国皇帝为了确保此次战役旗开得胜,力排众议,带走了几乎全部的骨干战将。”   顿一顿,看看兀术神色,再道:“此次‘御驾亲征’的人数超乎我们想象。贵国军马已隔空喊话多次,命我们释放四太子,避免全城屠戮之祸。我们这些忠臣良将无法,只得请求四太子,做一个从中斡旋之人,如此才不枉你的仁德之名。”   兀术被“忠臣良将”几个字逗笑了。知道对他的话必须打个折扣听。而且不是打个八九折,最多打个两三折。但自己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何识别有用的信息,从沙子里挑出珍珠来。   “先等等。你说——上京城的骨干战将都跟着出征了?”   史文恭笑道:“细作报知,我也不知真假。但知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也,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阿舍勃极烈完颜谩都诃,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这些人已都在出京的路上,留守的似乎只有一位唐括皇后和她的幼子完颜鹘懒。上京城内不免有些冷清。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无人主持大局。”   这些名字总不会是他编的。其中完颜谩都诃刚被升为阿舍勃极烈不久,连金国朝廷中也并非全部知晓。   兀术思索许久,冷笑也笑不出来了,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史文恭没正面回答,笑道:“四太子好好想想。你若是不肯相帮,也可以留在东京城继续消暑纳凉。等着金军攻破开封府,将你英雄救美,救回本国——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只可惜这一城百姓喽。”   兀术被“英雄救美”四个字气得面红耳赤,一连串粗口骂出来。   史文恭欣然而笑,金子留在当处,招呼随从,告辞而走,瞻云馆的客舍大门吱呀一响,却没关严。   潘小园倚在铺了凉席的弥勒榻上,一手摇扇子,一手拈过那送来的邸报翻。忽而手上一松,扇子让人抽走了,身边的习习威风一下变成了飞沙走石,鬓角碎发飞起,沁凉舒爽上天。   扬头一笑:“没那么热!你伤还没好,省着点劲儿。”   武松轻轻坐她身边,一手搭上她微凸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纱衣,还有些凉。完全不敢用力,只沿着那形状,轻轻捋一捋,圆润润紧绷绷,倒痒得她笑出来了。   邸报放一边,两只手覆住他一只大手,问他:“今天不当值守夜?”   “这一拨轮的是鲁师兄,早早的就去了。我回来陪你。”   烂摊子收拾了几个月,也渐渐开始步入正轨。黄河两岸都屯了重兵,军器军火终于生产出了富余。派去北国的细作也没停。时迁的最后一次口信,说他在金国缺衣少穿,只能天天偷狗肉吃,都快吃吐了。   于是也不必像以前那样枕戈待旦。心里记挂着“一家老小”,得空就回来陪她。左看右看,看她是圆润了还是憔悴了;偶尔抱起来掂掂,看她又添了几斤几两。一只手抱了两个人,又觉肩上担子无比重。   她像小孩子似的高兴,支起身子嘟起嘴,先小小的讨个吻,顺肩膀摸摸他的旧伤,绷带拆了,肌肤还是粗糙不平。心疼地再亲两下,耳边低声问:“还疼不?”   武松摇头笑:“疼还能抱你?”   大笑,再扳他头颈下来,翻来覆去的亲。两人身在一城,住一个府第,却偏偏不得随时相伴。武松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比在她身边多得多。每次回家她都恨不得敲锣打鼓放鞭炮。   关于史文恭和常胜军的流言蜚语早就销声匿迹了。武松让她死缠烂打,最终打消了揍人的念头。聚集肚子里所有的坏水儿,召来水夫人和她手下的风门兄弟,半夜下水道潜入秦府,回音鼓荡,装神弄鬼,假托是秦桧冤魂显灵,说他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全怪老婆在上面不积口德。   王氏被吓得病了三日,痊愈之后,果然什么话都不敢乱说,据说已在托娘家物色新姑爷了。   消息传到潘小园耳朵里,歉疚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跟武松相对大笑,乐成一团。   分别期间,公事之余,不免时刻发明出些坏招数、新点子,毫不藏私的用在他身上。舌尖轻轻一顶,就听到他呼吸一粗。逗得她一笑,再用手一捻,抢在被抱起来之前警告:“喂,干什么!”   要么说最毒妇人心,给看给碰不给吃,她自己还得意洋洋。心里拱起的火头浇不灭,只能任火焰山烧着,眼睛里都染上些酣醉之色。   她假装无辜的转头看地。其实按照她为数不多的相关科学知识,眼下的月份算是安全,当年写小说的时候,也没少写过这种……   然而理论归理论,轮到自己的亲身体验,她觉得还是谨慎为妙。反正火焰山烧不坏,也不乏其他的安抚方式。   武松咬着她耳朵,恶狠狠威胁一句:“等你……等你生完了,你等着……”   不害臊的跟他犟:“生完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要欺负我强来!——诶,轻点……”   赶紧把她松开,不敢往其他方面想了。一双开碑裂石的手臂,总觉得稍微搂得紧些,就得把她连带着肚里的小东西给弄伤了。耿直坦率的八尺男儿,有时候会突然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难道竟然也是这样,小小的脆弱的一团吗?   潘小园笑他:“你的孩儿不比别人更皮实?怕啥。”   轻轻拍拍,喜滋滋地想,自打娘胎里就见够了风雨世面,将来必成大器。   又自顾自的跟他汇报:“能觉出在里头游呢!弄不好将来是个水军,你回头跟张顺大哥说说,问他收不收徒弟。”   武松见她想得有趣,笑了好一阵,问:“你怎知道是男孩儿?大夫说的?”   白他一眼,“女孩子就不能游水了?”小美人鱼。   “成何体统。”   她故作嗔怪,委屈的小眼神儿一勾,“骂我。”   当年自己就曾湿淋淋掉进水泊里,体统早没了。   武松词穷,只好认输,乖乖让她轻掐一下胳膊。其实一点不疼。   又突然想起来,翻半个身,不能免俗的问他:“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男孩。”答得不假思索,“习武学兵,保家卫国。”   她心头忽然一酸,撇撇嘴,反驳道:“女孩便不能习武学兵了?你看人家琼英……”   武松抚她小腹,笑道:“若是女孩,像你一样就成了,何必练武。”   那不成。自己吃够了不会武功的苦头,怎么也得在下一代上找补回来。潘小园简直看到了自己十年后那副押着小孩去补习班的虎妈嘴脸。   “女孩子也得习武,起码防身。”   武松面现为难之色,好半天才答道:“练武很苦的。女孩……我舍不得揍。”   她一怔。倒没想到这一点。随后大发雷霆,跳下榻就打他:“男孩就舍得揍了?!武松!你敢揍我的娃,我跟你没完!”   武松哈哈大笑,任她扑打了几下,一把抱住圈起来,轻轻顶她一顶,亲一口,总算消停了。   旖旎的心思只容片刻放纵。还是捡起榻上的邸报,抱她坐回去,瞄一眼。   “跑了?”   她点点头:“跑得挺利落,马厩里抢了两匹最好的马,金子全带走,路上饿不着。瞻云馆里的人都事先藏好了,没人硬拦,也没人伤亡。”   武松将邸报细细浏览一遍,才说:“放虎归山,还要派人跟踪监视,免出意外。”   她笑道:“派了董蜈蚣去。你放心。”   对兀术来说,北归是最好的选择。如果继续窝在东京城里发霉长毛,后果不外乎被自己人斡旋救走,或是被宋人狗急跳墙的杀掉。后者自然要一力避免,而前者,对心高气傲的四太子来说,也实在是难以接受。   因此早就有心出逃。表面上放浪形骸,颓废抱怨,每日依旧不忘打煞气力,用心总结“侍从”们前来伺候的时间规律,寻找“客舍”中的每一个脆弱的角落。但宋人也对他多有提防,侍从的行程几日一换,看守上也从来没让他找到漏洞。   直到史文恭那几句似是而非的情报,以及故意留下的金子,还有没关紧的那扇门。兀术没多犹豫。不管宋人意图如何——也许正是想甩掉他这个烫手山芋——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这个放虎归山的计划,早在夏初时分,就让史文恭提出来了。再花些工夫说服“议会”,得到一致通过,等到此时时机成熟,当即开始秘密实行。   “虚君共治”的小小弊端之一:倘若皇帝一手遮天,完全用不着考虑大多数人的意见。   武松还是觉得不太放心。毕竟没有直接和兀术接触过,不太了解这人性格。   “你真觉得他会直奔上京城?”   潘小园肯定地“嗯”一声:“听他口气,早就对大金国的勃极烈制度不满了。”   中原汉人王朝实行嫡长子继承制,确保了大多数时间皇位的顺利交接;然而游牧渔猎民族生存条件险恶,需要时刻有一位强大的首领带着部族南征北战。万一哪日首领战死,若是来一个年幼无知“嫡长子”继承大统,就是整个部族的末日。   因此长久以来,实行的是兄终弟及,确保首领的年纪足够大,作战经验足够丰富。譬如阿骨打在位,是其弟吴乞买封为皇储“谙班勃极烈”;阿骨打死后便由他顺位而上;吴乞买死后,理应再顺延到更小的兄弟。直到年长一辈全都逝世,才轮到下一辈的子侄当权。   而金国贵族中的年轻一代都已或多或少的汉化。吞并辽国之后,经济生活突飞猛进,贵族平均寿命大大提高,勃极烈制度也显得有些过时。二太子宗望、四太子宗弼,还有吴乞买自己的几个儿子,在女真贵族中都各有支持者。   四太子空有一身本事,眼睁睁看着一群老迈叔父的“顺位继承”排在自己之前,而自己连个最末端的勃极烈都没排上,说没有心怀不满,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吴乞买也意识到了勃极烈制度的弊端,想要着手改革,头一个建议却是将自己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扶上皇储之位。朝堂上嘘声一片。   而当此时刻,金国皇帝率众南侵,留下一个防守薄弱的首都……   潘小园嘻嘻一笑:“我要是四太子,被宋人俘了两次,面子已经丢光,无论如何再难加官进爵。眼下千载难逢的时机,不如趁机先把那首领之位夺下来再说。叔父们年纪也都大了,回来之后也只能吹胡子瞪眼,多半打不过我。”   武松笑一笑。知她是故意说得轻巧,仗着自己打架方面是外行。   犹豫片刻,握住她双手,低声道:“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不好反对太甚。但你要知道,大金国的朝政制度、叔父子侄间的勾心斗角,这些情报全是史文恭一人提及。他若有意相瞒,咱们其余人可没空去北上一遭,辨别真假。”   她坦然回望,答道:“我可以保证他这次没说假话。”   当然没法告诉别人,她所知的平行大金国,迟早会被争位冲突弄得元气大伤;不仅是金,乃至后来的征服世界的蒙古,也是因为兄弟内斗而分裂转衰。所谓的“胡虏无百年之运”,很大程度就是毁在落后的继承人制度上。   所以当史文恭提及,勃极烈制度在金国受到褒贬不一时,其实便已能看出内斗的苗头。她丝毫不奇怪。眼下所做的,也不过是将这株小苗浇水施肥,让它快速成长而已。   既要给武松定心,想了想,又说:“不仅是史文恭这么说。常胜军里的契丹将领,过去在金国服役过的,也都是一般口径。你去多问问,便知这情报真实不虚。”   武松便不再质疑。半开玩笑抱怨道:“你怎么带的兵,你那些常胜军傲气得很,我每次去视察,全都是闷头搭脑的没几句话,连顿好吃的都不给做。”   她忍不住抿嘴一笑。契丹军官们性情耿直,虽然尊她为主,可对于主帅的丈夫却没“爱屋及乌”,依旧把他当路人甲;更别提,似乎还有不少人看武松不顺眼,无关风月,不知哪儿来的醋意。   逗他:“这样最好,一军不认两帅。梁山的兄弟都向着你。以后你要是欺负我,总算有人能帮我讨回公道。”   蹭到小榻上,不满:“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   她将邸报折起收好,随口说:“嗯,就那次……”   说到一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尴尬。搁几年以前,似乎随时随地的都能揪出他不顺自己意的地方,张口就是血泪控诉。然而不知从何而起,越来越难以抓取典型事例。甚至若是严格算来,还是自己欺负他稍微多些。   只得话锋一转,板起脸,警告:“你要揍我的娃,就是欺负我,我就让我的兵给我讨公道。”   八字没一撇的事呢。随口一说,倒让她讹上了。   朝她伸出只手:“今儿没出门吧?起来,出门走走。”   往榻上一倒,慵懒媚眼儿一抛:“不。懒。累。”   武松不管不顾,“军令如山。”   轻轻一提,就提得她双脚着地,不满地哼哼一声,又展颜笑道:“等我换身出门的衣裳。”   为了最大可能地避免重蹈孙雪娥的覆辙,潘小园除了坚决与“胡吃海塞”划清界限之外,还给自己规定,坚持每天走步锻炼若干步。反正娃在肚子里也不会喊饿喊累,武松看起来也没有朝她兴师问罪的意思。甚至偶尔她被折腾得呕吐掉泪时,他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还会骂小东西:“就知道给你娘添乱。”   ——可见是个悍爹,揍起娃来决不手软的那种。   潘小园生怕自己懒散,坚持不下来,于是拉着武松,以及府里住的所有房客邻居,信誓旦旦立了军令状,每天必须完成任务。别人就当她开玩笑,自然不会用心监督。只有武松把这事当了真,只要自己得空,非得认认真真陪她走完不可。   府衙里自然没有供人游乐的大观园,孕妇当街散步又不免显得太藐视世俗,于是叫辆车儿,直接去了宫城东北隅的艮岳——过去是赵佶的皇家园林,现在档次飞流直下,成了免费开放的大众公园。   当然里面的奇花异草,大半已经被中产小资们搬到自己家里养着,成活率未知;梅花鹿、孔雀之类的珍禽异兽,在艮岳拆除围墙的当日集体出逃,至于此时到底是隐居山野,还是早就进入东京百姓的菜篮子,同样无人知晓;千里迢迢运来的太湖石、灵璧石,小的让百姓抱走,做了自家的装饰建材;沉重的便还留在原处,孤零零的择地而居,别有一番颓废的美感。   至于搬不走的亭台楼阁、溪水池沼,则还保持原样,只是停掉了维护费,任旁边生出一丛丛杂草野花。偶尔有小资文人过来咏诗怀古,或是有工匠学徒前来参观,指指点点,学习皇家园林的设计思路。   风水宝地自然不会浪费。偶尔被军队征用,作为越野、障碍的模拟训练场地。大多数时候,由着百姓随意出入。眼下城中物资实行战略管制,百姓们辛苦讨生活,加上天气炎热,没几人有那个闲情雅致,特意跑去艮岳看石头。   下了车儿,拉着武松的手,一步步登上寿山主峰,找棵大树下歇了。额角沁出汗,让他拿袖子轻轻擦掉。   寿山高于北面城垣。远远看到城外绿茵一片,起伏叠嶂,丘壑间隐现营帐炊烟,那是驻扎在京城外围的重重重兵,一日也没歇了警戒。   和武松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沉谋重虑。兀术虽然放走了,然而不管他能在上京掀起什么风浪,这边“御驾亲征”的金军必须不能轻慢。   按照史文恭的说法,眼下大金国国力昌盛如同旭日初升,如果现在将兵力分散出去收复华北郡县,必然会和金军陷入徒耗钱粮的拉锯战。并且宋军机动力不足,就算打几场胜仗,也无法动摇对方的元气。眼下的计划,是在华北扶植义军,一面进行“敌后抗战”,一面以肥美的东京城为诱饵,引对方深入宋境,然后趁金军补给线拉长、首尾不继之时,一举将女真精锐骑兵歼灭,让他们再没机会回到长城以北。   愿景十分完美,然而只能胜不能败,风险自担。   若是放在半年前,赵佶君臣执掌大内的时刻,这个计划连想都没人敢想。若是谁敢在朝堂上提出来,一半朝廷大员得吓得哆嗦,另一半怒斥说话的居心险恶,竟然胆敢将圣上的安危当儿戏,还不赶紧治罪。   然而时过境迁,主事的换成一干赤胆忠心主战派,连同天不怕地不怕的各路土匪,纵然是万分看不惯史文恭的,也只能说一句:“此计甚妙,就是毒了些个。”   潘小园更是一力主张支持:“这叫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   总结得淋漓尽致,没人驳得了这十二个字。   武松轻轻捋着身边人的鬓发,心中闪过无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念想,却不时被牵挂时局的心思打断。   低声对她说:“我问了大夫,估算时日,等金国皇帝御驾打到黄河之时……”   戛然住口,揽住她轻轻向后一跃。潘小园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前嗖的飞过,叫道:“二哥……”   武松见她无恙,气不打一处来:“谁在这儿练暗器呢!出来让我揍一拳!”   绕过一座假山,只见一绿一蓝两个人影。穿蓝的一回头,居然是琼英,手里头还握着一颗石子,有些心虚地笑道:“武松大哥啊。”   而那穿绿的显然没注意到方才武松那声怒吼。坐在一棵大树根上,扬头看着远处一块嶙峋太湖石,犹然一板一眼说道:“这次,有进步,再瞄准,前方,上数,第三个,窟窿,注意,手眼配合……”   说到一半,也意识到后头有人,转过身,大大方方打招呼:“大哥,嫂子,天这么热,你们还,出来啊。”   潘小园早不计较那颗飞来飞去的石子,忍笑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琼英有些脸红,嗫嚅说道:“俺们……这个……在切磋武艺。”   说着斜看了张清一眼,等他表示肯定。   张清却不给她面子,淡淡道:“不是切磋,是我教她。我的伤,不知何时,能好,只能,现收,徒弟。到时,给我,争光。”   琼英怒道:“谁是你徒弟!”   潘小园和武松对看一眼,有点想笑。张清在黄河一役中受了不小的伤,回来的时候裹得像粽子。琼英打着“江湖儿女,同气连枝”的旗号没少去照顾。眼下大战在即,张清口里说是担心他的一手暗器绝学到时无从显摆,其实也不过是怕自己不能及时伤愈,想多尽一份力而已。   而艮岳里这些崎岖嶙峋、四处漏风的太湖石,无疑是最好的练功靶子。琼英方才一扬手,石子直接从太湖石中间的一个窟窿里穿过去,打下了后面松树上一颗松果儿。   潘小园自然知道该给谁帮腔,笑道:“自然不是收徒,你俩流派不同,只能叫取长补短——琼英妹子,刚才那一下得有几十斤的劲儿吧?你再给我演示下。”   琼英微微低头,咬着袖子笑道:“不打了,不打了!俺是不知道嫂子你在,没得吓着你!不过——嗯,武松大哥的孩儿,也是个小大胆,这点惊吓也能受得住,是吧,嘿嘿。”   赶紧点头:“无妨无妨。你俩接着练。二哥,咱回去,我累啦。”   回去的路上,依稀听得两位暗器高手互不相让的斗嘴。   “好徒儿,这一下,力道不错,再接再厉……”   “谁是你徒儿!”   “为师,十分,欣慰,再传你,两句,口诀……”   “姓张的,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奶奶不跟你计较,但你再叫一声徒儿,俺、俺不学了!……”   “……”   “别不学。到时,危险,你可以,救我。”   “……”   还没走出艮岳的旧围墙,只听路边又传来叮叮当当的习练兵器之声。两个十几岁健壮少年各持一杆木枪,挥舞交斗,汗珠在阳光下洒成一片。   树荫下矮凳上,杨志手摇蒲扇,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木枪走势,忽而蒲扇一挥,叫道:“停!”   两个少年立刻收势,齐齐一躬身:“师父有何教诲?”   杨志重伤未愈,最近又添新病,憔悴之余,鬓角已生出根根白发。抬头看一眼艮岳寿山上的连绵奇石,忽的想起当年押送花石纲的情景,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如今也算是功成身就,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策马扬鞭、万夫莫敌的时刻。   “杨家枪法”独步天下,原本是传男不传女的家传绝技,但此时大战在即,杨志自己尚无儿女,深思熟虑之下,终于决定打破陈规,在军中挑选资质良好的后生,毫不藏私的传授出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几个徒儿进步神速,也让杨志颇感欣慰。   杨志出神许久,远远看到武松驻步,放下蒲扇,拱手跟他打个招呼,思绪才回到现实。   眼望两个徒儿,伸手接过木枪,慢慢开始指点:“前几十回合拆得还可以,最后那几下,可有点不像话了。切记枪打一条线,手要稳,不能急躁……”   短暂的和平中暗潮涌动。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准备着最后一战的到来。   靖康元年九月,西夏降金,约定与金共同攻宋,以换取天德军、云内、横山等地的大宋国土。十月,金夏联军整装待发,开始往黄河行进。 第300章 身契   他年若还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 玳安殷勤一掀帘儿, 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 还是请娘子上轿, 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 看看轿子, 又看看玳安,赶紧摆手:“不,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 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 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 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 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 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 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 轿帘放下, 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 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譬如赊欠一百文,一个月后还账,仍然是还一百文。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能盈利才怪。   潘小园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慢慢梳理出一套方案。眼下自己尚且没有能够自力更生的手艺,要赚钱,也只能帮扶武大了。而赚钱的法子,自己没试过,也不知在这里管用不管用。   等武大卖完炊饼,带着寒气回家,开门便是一激灵。屋里一股子干燥的烟火气,火盆生得正旺,便像是专门等他回来一样。老婆潘金莲坐在堂屋中央,目光盈盈。   武大一看她的模样就酥了,连忙道:“娘子……”   潘小园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今日我和邻居一位大嫂闲谈,她一个外地亲家的远方侄子是在东京做生意的,赚得家里金山银山。她跟我聊了半日的生意经,说你这样做买卖来钱慢,须得想个改进的法子。”   杜撰出一个朋友的亲戚的亲戚,增加话语的权威性,同时也免得武大质疑自己的经济头脑是哪来的。   可是武大却不解她意,放下空担子,赔笑道:“娘子是嫌我赚得少了?咱们本分老百姓,来钱慢是应该的,来钱快才不正常。咱们可不敢去做什么大手笔……”   潘小园忍不住想翻白眼。安于现状,没有一点进取心!   还债。攒钱。离婚。这三个念头拿出来晒一晒,便重新有了耐性,慢慢哄他:“咱们不是要赶快把欠债还清吗?还了债,最好还能把这房子买下来。买下了房子,就不用交那一个月两贯钱的房租啦。再说,咱们现在月月要靠叔叔周济盘缠,要是传出去,邻里间还不笑话咱们?趁现在多攒点钱,以后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红白喜事,家里也好支吾,对不对?我现在有个法子,不用投机倒把,每日照常出去,却能让你每天多赚一倍的钱,不用再动老本——你干不干?”   这一连串的洗脑式问句下来,武大这才有点明白,眼睛微微放光,重复道:“不用投机倒把,不犯法,还能多挣钱?”   “对,每天还照常出去,该卖多少炊饼,就卖多少炊饼,只是有一样……”   武大有点来兴致了。什么都照常,还能多赚钱?这是哪门子秘籍生意经?   竖起耳朵听。只听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涨价。”   武大就算智商再不灵,这时候也忍不住反驳道:“这可使不得!炊饼一直是两文钱一个,价钱高了,大家可要恼我!   潘小园不慌不忙地笑道:“当然不是平白涨价,而是要做出值那个价的炊饼。”   武大愣了,这句话有些超纲,他不能理解了。   潘小园依旧耐心,起身从窗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油油亮亮的,一块白得发腻的猪油。由于天气严寒,一点也没融化,圆圆的一大块,比平常百姓家里储备的要大上好几倍。   “这是我今日经过屠宰铺的时候,贱价买来的,”北宋时期还没有精炼植物油,老百姓做饭时多用猪油,价格也不算太贵,“将它揉在发面团里,蒸出来的炊饼就会又白,又软,又香。”   在网络上看过那么多烹饪食谱,自己又亲手实践过不少次,这点信心潘小园还是有的。   武大显然也觉得有道理,不由自主点点头,又马上说:“可是猪油毕竟还是要钱的……”   “以后你上街,便卖这种蒸出来的猪油炊饼,和寻常炊饼区分开来,三文钱一个。”   武大瞠目结舌,连连摇头,显然也觉得这种定价太心黑了。就这一小块猪油,摊到每个炊饼上,不过一个小指头那么大点,就能涨一半的价?   潘小园不理会他的质疑,一口气说道:“当然,咱们是老实的生意人,不是利欲熏心的奸商。这三文钱的炊饼,若是客人肯付现钱时,便依旧照两文卖;若是要赊账,以后还钱的时候,便要付三文的全价——猪油炊饼呢,也不亏吧?”   她已经深思熟虑过。阳谷县人民不可能一朝改变赊账的习惯。若强行让他们还清所有的欠款,肯定民怨沸腾,武大的生意一天都做不下去。因此退而求其次,用“折扣价”鼓励顾客现金消费——要赊账,就要接受变相的提价。肯付现钱的客人,同样的两文钱,就可以买到升级版的猪油炊饼,算是赚到了呢。   武大显然没能理解其中的道理,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炊饼一直是两文钱……涨成三文,没人会买的……”   潘小园微笑:“明天,你这样试试。”   武大还是不太相信,但他已经习惯对娘子言听计从,终于决定试一试。当晚,试着加入猪油和面,蒸了一小笼炊饼,果然又嫩又香,卖相也提升不少。潘小园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两人头一次融洽地吃了顿晚饭,还聊了几句家长里短。武大觉得,娘子这是真的收下心来,一心一意跟自己过日子了。   她尽可能地又温柔了一些:“以往我不太过问你的生意。大哥,你每天,都是拿回这个数儿?”   武大一张方脸慢慢红了,好像揉旧了的扑克。   终于嗫嚅着开口:“娘子你不知,但凡有人买多了炊饼,照例是要打折的……今日团头何九一下子买了两扇笼,便给他算作五十文卖了……那个,还有不少人身上没有零钱,都是赊账的,我都记着……还有那个,县衙里的李皂隶,蒙他照顾我生意,照例是不收钱的……南城卜志道,只买了七个,也非要我打折,我说他不过,只好算了十文……那个,还有……“   潘小园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又问:“赊账的人,你都记得么?”   武大连忙道:“记得,记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炭笔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圈圈道道——武大不识字。   武大将那纸翻来覆去地瞧了两眼,拿得正了,虔诚地吸口气,一个个开始数:“李银匠昨天和前天一共赊八文,大街口蒋太医,十四文;郓哥儿两文,小孩子就不管他要了,”手指甲一掐,将那两条竖线抹掉了,“这个……这个是……对了,是肉铺王六娘子的,十一文。咦,怎么会是十一文……当时……当时我们是怎么讲的价钱来着……”   潘小园头都大了。这纸上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也亏得武大能记住!   她几乎能够还原武大每天的生活了:颤巍巍挑着两担炊饼到县衙门口卖。来了一个城管,照例白送几个炊饼当早饭,便算是孝敬人家了;又来了个口齿伶俐的,硬是把价钱压到了五六折,武大没奈何,也只能卖了;旁边排队的顾客立刻占便宜:给他打五折,也得给我来个半价,大家公平合理,对不对?于是只好一连串的贱卖;好容易遇上一个愿意出全价的买主,人家一摸钱袋,糟了,今天出门太急,手头只带了一贯整钱,一时拆不开,大郎记在我账上,改日再还!武大一面憨憨答应着,一面摸出自己那个不知所云的“账本”,随手画几条道道,赶紧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每日立在县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头上似乎时刻顶着六个大字:亏本,甩卖,速来!   武大红着脸辩解道:“可是娘子,我的买卖,在县衙门前的口碑是最好的……街坊邻里全都来买我的,还、还夸我会做生意……”   潘小园气得哭笑不得。顾客们自然巴不得你这么做生意。你要是天天把炊饼白送出去,街坊们就给你送锦旗了!   耐心跟他解释:“这样不行,大郎你看,家里的开销可不能再减了。每日做炊饼的原料,面粉油盐柴火什么的,得花个二百来钱吧。早晚做饭的菜蔬,就算油水少些,也总得二三十文……”来到古代这么多天,基本的物价都已经了解得挺清楚了,“你和我的衣裳鞋子,一年总得添上一两件吧,摊到每天,是多少钱?每年交官府的税银,又该是多少钱?更别提,咱们这栋房子是赁的,每个月……每个月……”   她还真不知道这栋二层小楼的房租是多少。好在武大及时接口,垂头丧气地说:“每个月两贯足钱。”   潘小园飞快地换算了一下。北宋中期,一贯钱约合八百文。两贯就是一千六。摊到每天,就是五十大几文。   算着算着就慌了。这日子,完全是入不敷出啊!   武大再愚钝,见了她的神色,也知道她心里的意思了,忙道:“娘子莫慌,莫慌,等以后生意好起来,这个……那个……肯定不会挨饿,你放心,你相信我……”   生意做得一塌糊涂,潘小园哪敢相信他。这样的日子过上三五个月,武大非得把自己卖进丽春院不可。   武大愁眉苦脸:“本来咱们还有本钱,从清河县搬过来,老房子卖出八十贯呢,可是……可是……”   可是搬家置地都要花钱。自从武大搬来阳谷县,赁房造家具,办乔迁酒,打造炊饼作坊,再加上这几个月的坐吃山空,卖老房子的老本,已经花了七七八八。古代老百姓安土重迁,很少卖房卖地,因此也很少能亲手捧着这么一笔巨款。左看右看,自然会心安理得地寅吃卯粮,觉得这笔钱永远用不完。   在发生“潘金莲”摔伤事件之时,家里其实已经捉襟见肘,武大不得不四处借债,有用的没用的法子试了十七八种,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才把她治醒过来。   而武大,以前被老婆骂惯了没用窝囊废,从来不敢向她哭穷,只知道自己默默做炊饼,一天比一天做得多,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家里存钱的那个小匣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轻。再追问几句,武大已经偷偷瞒着她,卖过一套冬衣、一双旧鞋了。   不过,再怎么窘迫,潘金莲的那两个嫁妆箱子还是好好的放在楼上,他连开都没敢开过。   武大忐忑不安地瞧她,做好了再次挨骂的准备。抬头一看,半盆菜羹和剩炊饼还在桌子上摆着,可没心思再吃了。他立刻知趣地站起来,开始勤快收拾碗碟。   潘小园哪有心思骂他,只是简略地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咱们得想个办法,开源节流……”   每个月的房租是造成赤字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会这么贵?难道武大会不清楚,凭着他卖炊饼的那点收入,如何消费得起阳谷县中心地带的二层小别墅?   如果是当年在清河县,没有房租的开销,那么武大这般贱卖炊饼,还不至于到亏本的地步。而眼下加上每个月两贯的房租,这个家便是天天赤字警报。   可见武大只会固守以前的习惯,一点也没考虑过变化带来的挑战。   眼下这栋房子上下两层,一共四间房屋。一层是作坊,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十分宽敞整洁,住五六个人都够了。   现在她明白了,武大之所以有底气租房,完全是靠了卖清河县老房子的那八十贯。说不定这钱还曾用作保证金,东家才肯把房子租给他。   武大有祖传的老屋,好好的在家乡清河县住着,为什么非要搬到阳谷县来租房?回忆原著,似乎是因为,自从潘金莲嫁了他,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天天在门口骚扰聒噪,叫着羊肉落狗口。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才卖了房子,搬来这阳谷县,在紫石街赁房居住。   总觉得哪里不对。   潘小园一拍大腿,忍不住一声“卧槽”。清河县有小流氓,难道阳谷县就没有吗?今天上午,王婆刚刚帮自己骂走的那些人,难道是专程从清河县赶过来的?   小流氓到处都有啊。只要她潘金莲和武大郎这对奇葩夫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来骚扰一天。就算阳谷县人不知道她潘金莲的过去,就凭王婆这种情报大王,姑娘媳妇家长里短的说上一阵子,也迟早能八卦出来了。武大的外号“三寸丁谷树皮”,不就已经从清河县飞速传播到阳谷县来了吗?   也就是说,因为要摆脱小流氓才搬家,这个理由根本说不通!   武大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许他以为,搬了家,就会彻底掀开一页崭新的生活;可他身边的人,潘金莲,还有过去的邻居街坊,难道不会提醒他?   ——“大郎,你真的要搬去阳谷县?你可要三思啊!万一阳谷县也有浮浪子弟薅恼,你怎么办?难不成再卖一次房子,再搬一次家?”   可是没人提醒他。   甚至,周围的人应该是鼓励他搬家的。在古代老百姓的心目中,离开祖辈居住的环境,放弃祖传的房屋产业,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和勇气啊。愚公宁可移山也不愿搬迁。没有街坊邻里的撺掇,武大一个人,定然不敢做出这么大胆的决定。   潘小园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这一连串电光火石的分析,隐隐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武大郎之所以搬家,是……被他周围的人集体忽悠的。   原因不明。   这个充斥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世界,也许远不像它看起来那么简单。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梆子刚敲五更,潘小园就听到卧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武大起来打洗脸水了——要卖五文一个的雪花炊饼,要发财了,睡不着哇!   虽然王婆给他们估了个十文的价,但潘小园心里也清楚,这其中带着七八分客气。便不顾武大可怜巴巴的目光,坚持定价五文,让他先出去卖一天看看。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潘小园看他的棉衣已经旧得出絮,忽然想,这些日子攒下的银钱,足够给他做一身新棉衣吧?眼下年关将至,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张罗着购置桃符灯笼剪纸之类,门口堆上了大大小小的年货——确实是个做新衣的好时节。心里盘算着,哪天到县衙门口的布店裁缝店去一趟。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晃荡到下午,听得隔壁茶坊里客人来来去去,又想起来昨天碰见王婆,闲聊间她还上手扒自己袖子,问那“烫伤”好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西门庆的意思?虽然那日一见之后,大官人便没有再刻意露面,但女人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   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微微声响。赶紧下去看,只见门槛边上给放了一个小白瓷瓶,另外还有一张厚白宣纸,正随着小风婀娜招展,上面写了几行字:“良药易尽,以此为续,早晚使用,勿让我担忧。若需补继,可至德信堂再取。是鄙家产业,报小人名号便可。”   字体是时下流行的瘦金体,倒挺好看。照顾着她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写得也浅显易懂。结尾暧昧地缺了署名。   潘小园毕竟是正常直女,面对如此暖男的举动,居然可耻的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这是……被撩了?   不管用意如何,他心可真细!   潘小园再次给自己打预防针:肯定是身边的下人小厮们提醒着的。他自己肯定不会亲自来送药,估计还是玳安跑腿。   那药瓶子没法处理,照例藏进嫁妆箱子,用布层层包好。   回到屋子里,出了一会子神。该怎么把这位看似无害的大官人彻底打发走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水浒》剧情里,西门庆踢伤武大、合谋给他下毒,都是趁武松出差的时候干的。他毕竟还是忌惮武松。   只要武松在,他大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善其身,不要让武大他们产生疑心。至于那个什么德信堂,以后绕着点走。   想通这点,心里便畅快许多,转而又憧憬起亮闪闪的钱来。武大今天新品上市,多半能带回六七百文,得好好奖励一下。   于是早早就下到厨房,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做顿饭。自从她潘小园顶替了潘金莲的身子,穿来这个世界,武大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武大一句话也没抱怨过。   看看厨下,除了两袋面粉,一大块猪油,便是武大前日带回来的白菜和鸡蛋。这人单调无趣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买些新鲜东西。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却耽搁得晚了。眼见日头过了顶,又被云遮住,大门口还是没动静。   潘小园慢慢饿了,又吃了两个丸子,频频回头。平日里,这时刻,武大也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丸子可让我吃光了。   抱着盆跑到外面探头看。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没有行人。对面姚二郎正在收拾铺面,姚二嫂探出头来下帘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几个行人,可没有武大和他的担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潘小园托王婆看了家门,自己径直顺着紫石街往县衙走,边走边左顾右盼。狮子桥、果子市、县前大街,最后,县衙周围转了两三圈,全都没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第301章 阵前   嘴上说得殷勤,却也没像武大似的动手动脚的查看, 只是语气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声石破天惊的“滚蛋”相比, 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潘小园含糊应了一声,还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经跑了回来, 喘着气, 叫道:“爹, 轿子雇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 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帘儿,嘻嘻笑道:“娘子,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 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 还是请娘子上轿,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 看看轿子, 又看看玳安, 赶紧摆手:“不, 不必了吧, 也没多少路, 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 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轿帘放下,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然后,用杂货铺买来的猪鬃毛牙刷,来一发不伦不类的口腔护理。寻常百姓没有保养牙齿的习惯,据说大户人家里会用杨柳枝、盐一类的东西清洁牙齿,可这些东西民间哪里去寻?潘小园看到杂货铺里有卖清理银器的猪毛软刷,便顺手买来,自己加了个柄,做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牙刷,先凑合用着。武大问起来,就说过去在张大户家里,生活讲究着呢。你想不想试试?不想?那算了。   这边厨房里热火朝天。武大其他方面也许样样不行,但做炊饼绝对是一等一的老手,今天这猪油炊饼出锅,比第一次试验又改进了许多,面皮儿也不互相粘连了,盐卤也用得少了四分之一,出来的香气更纯正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门口的空地。武大扯着嗓子开始喊:“炊饼哎——又香又软的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都来尝尝哎——”   再普通的产品都讲究个包装,越高级的食品名字越长。潘小园前一夜就让武大把“白面猪油蜂窝眼儿大炊饼”的名号背得滚瓜烂熟,并且花了一顿饭时间,训练他昂首挺胸的自信形象。   尽管如此,第一天不按常理出牌,武大那副自信的面孔下面,豆子眼儿里还留着一点点难为情,脸膛也微微发红。好在天气干冷,街上走着的平民路人,十有八九也双颊顶着高原红,不独他一个。   炊饼摊旁边立刻形成了白白的热蒸汽。武大的新式叫卖法果然很快引来了第一个买主。武大抬起头,憨笑着招呼道:“冯大娘,嘿嘿嘿,你老身子安健?”   那叫冯大娘的老太太满脸褶子的笑道:“大郎今儿卖的不是炊饼,倒似是官家中秋宴席上的水晶驼峰糕儿了!”说着凑过去,揭开笼盖子看。   武大连忙比划着介绍:“这是俺娘子新琢磨出来的做法儿。用了那么一大块猪油,白面发起来,比平时要大上一圈儿,你看看这软……”说着说着,还是口齿不太利索,那冯大娘已经拿起一个炊饼,捏在手上细看,武大也忘了拦她。   那冯老太太还问呢:“这是你娘子教你做的?”知道些武大娘子的底细,心想不愧是大户人家使女出身,学的手艺还挺精细,无怪人有钱人家的员外老爷都个个唇红齿白的,每天吃的都那么讲究!还猪油、白面!   在现代人眼里,猪油两个字听着就不健康。但古代老百姓生活水平有限,平日里哪有机会天天大鱼大肉,炒菜做饭里用上点儿猪油,就是一顿肥美的荤腥。那冯老太太一听到“猪油”两个字,便是满口生津,舌头悄悄卷巴卷巴,想起了上个月生日那天,儿媳妇孝敬自己的葱花猪油长寿面,现在还唇齿留香呢。   潘小园立在街角,不断朝武大使眼色,用口型给他做场外指导,武大才想起来什么,赔笑着继续介绍:“那个,咱们小本生意,可不敢省原料和人工,酵子和盐卤都是自家制的,那猪油是昨天王屠铺子里拿来的新鲜货,化在炊饼里,又润嗓子又饱肚,吃一个,一上午不饿哩!吃两个,顶一天……”   冯老太太也没多听,自顾自地说:“一个炊饼还弄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大郎给来五个,回去我给孙子尝去,哈哈哈!对了,今儿的菜钱不巧刚都花了,先记我账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捞炊饼。潘小园连连朝武大使眼色。武大赶紧扑上去,盖子改好了,嘿嘿嘿赔笑着道:“大娘明鉴,俺今日这炊饼,由于原料比较贵,小人本小利薄,那个……那个……嘿嘿,要卖三文钱一个。”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那语气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而冯老太太一听“三文钱”,那双眼睛立刻瞪圆了:“什么?!该是两文啊!大郎你可还没睡醒呢!这青天白日的县衙跟前,你问问那衙门里的老爷们,炊饼哪有卖三文钱的!”   气势上高下立判。武大分辩道:“那个,俺的炊饼是猪油、白面……俺娘子说,一定要卖三文钱……”   一气馁,不知不觉就推卸责任,把老婆供出来了。潘小园在旁边听得实在起急,只好从墙根里出了来,扯出一个微笑,朝冯老太太行一个礼,说道:“大娘万福。”   冯老太太抬头一看,眼睛花了一刻。早听说武大娘子是个有姿色的,谁料想居然比南门胡员外新娶的小妾还标致。武大这小伙子,前世修什么了?   一愣神的工夫,潘小园已经面带微笑地开口:“大娘稍安勿躁。我们这炊饼卖三文钱不假,但是大郎说了,今儿个头一天新货发市,图个吉利,只要大娘付现钱,我们就还按原价两文钱卖,让大娘占这个便宜。大娘要是觉得吃不惯这猪油的炊饼,也可以买原来的那种,价格也是两文。大娘随意挑。”   说毕,手上篮子盖儿一揭,里面堆着昨天卖剩下的十几个寻常炊饼,早上略微熥了一熥,让她带了出来。虽然也是温的,但颜色发黄,质地发硬,跟旁边新蒸出来的白胖胖猪油炊饼一比,就是武大和武松的差别。   冯老太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相信这两种炊饼是卖一个价儿的。篮子里的寻常炊饼她认得,向来是卖两文的;再转转眼珠,那担子里猪油炊饼的价值,显然要超过两文钱。   这时候又有两三个人闻声而来,看看潘小园手里的寻常炊饼,又看看武大担子里的猪油炊饼,纷纷好奇问:“大郎,你这是玩什么花样儿呢!”   潘小园让武大趁热打铁,朝几个人重新介绍了一下猪油炊饼的用料和营养价值。自己伸手从担子里摸出一个,掰一小块,大方递给冯老太太:“大娘,尝尝,尝尝嘛。”   武大看她居然把三文钱的炊饼随便让人尝,眼睛里全都是舍不得,又不敢出言制止,委委屈屈地立在那里。   潘小园却知道,免费品尝是推销新产品的不二法门。况且吃人嘴软,尝过了转身就走,未免就显得不够意思,尤其是这么多人在场,谁好意思先抹嘴走人?   冯老太太一愣,见潘小园点了点头,才眉花眼笑地接了过去,一块炊饼放在没牙的嘴里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比以往的炊饼多些滋味。   另外两三个人也忍不住接过来,一人尝了一小块。一个家丁打扮的就问:“这种炊饼,也是两文?”   武大这下会接话了:“嘿嘿嘿,只要现钱付清,就是两文钱的折扣价。要是……要是大哥赊账,那……那……”   还是不好意思往下说,但对方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一笑,爽快抓了一把钱出来:“数二十文,给我装十个!”   武大高兴得手舞足蹈,麻溜儿的给数了十个炊饼,接过钱,千恩万谢的把人送走了。又回头朝潘小园得意地嘿嘿笑了好一阵,意思是娘子的法子果然管用。   有时效性的促销才是好促销。方才潘小园不经意间透露出今日“头一天新货发市”,才有这种惊喜折扣,以后不定哪天就没了。再者,都知道武大头脑缺根筋,这么便宜的买卖,多半是他脑子一热,无意为之。不定何时缓过神来,折扣就取消了。因此那家丁也不手软,便宜先占了再说。拿了炊饼,道谢走了。   另外一个客人也不好意思转身离开,摸出两文钱,买了一个猪油炊饼,拿着边吃边离开。   冯老太太将嘴里的炊饼咂摸完了,想转身又不好意思,将潘小园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笑道:“哎呀呀,好吃是好吃,我倒想买个一扇笼家去呢。大郎娘子今日抛头露面都出来了,多难得!本应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可惜可惜,今天身上竟没钱了。早知道大郎今日卖这等上等好炊饼,我方才就该少买两把葱呢。”说到最后,倒像是怪武大没有事先宣传了。   潘小园微笑道:“大娘赊账也无妨,但日后还的时候,可就得按三文一个算啦。”   冯老太太面露难色,裙子底下一双脚左挪右挪,最后还是老下脸皮,挥挥手,“我明日再来,明日再来。”说毕,抱着手里的篮子,一扭一扭的走了。   武大急得抓耳挠腮。潘小园可淡定多了,笑道:“大娘慢走。”   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粗得让人吓一跳:“瞧瞧,让人白吃了吧。那个老娘们,出了名的铁公鸡,她才不会明天再来呢,你们亏啦!”   她是饿醒的。头天晚上吃的泡面加火腿肠大约已经消化殆尽,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难受。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码字太累,过劳猝死。   床头的小木架子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面盛着几个圆圆白白的东西,像馒头,可又比普通的馒头大些、扁些。显然是刚刚做得的,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面香气。看起来十分眼熟,却又忘了哪里见过。   饥不择食,她撑起身子便去抓。谁知坐起来才发现,手臂软得像面条。手一抖,馒头调皮地滑到一边,整个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声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一个梳着发髻的中老年妇女出现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长裙——这个潘小园熟悉。她有个表姐是兼职群众演员,三天两头往横店跑,朋友圈里发的尽是穿着古装的剧照。看那古装大婶的戏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无疑,形制正确,当属良心剧组出品。   这么大年纪还玩cosplay也是满拼的。潘小园正觉得有趣,那大婶神态激动,看着她便开口说话了。这下她慌了。大妈您籍贯何处,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作为一个有阅历有素养的现代女青年,潘小园立刻启动应急预案,闭上眼睛,咕咚一声,假装又昏了过去。邪乎到家定有鬼,事出反常必为妖,敌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大妈口里说的,不过是她在小说里写过无数遍的一句经典台词:“娘子,你可终于醒了!”   在她装昏装睡的一段时间里,她听到屋子里有人来来去去,说着各种各样的话。她慢慢的找出了他们发音的规律,听懂了他们说的话,得出了一个悲催的结论:她坑爹的穿越了。   时代是北宋,因为偶尔听到有人管当今圣上叫“官家”,这是南北宋时期特有的称呼,而自己所处的地方,明显是严寒的北方的冬季。   潘小园倒是很淡定。毕竟,作为一个在晋江写过好几本穿越小说的古言作者来说,这种桥段她太熟悉,在她笔下还演绎出了各种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个妖孽男子的禁脔啦,穿成某个没JJ的太监啦,穿成兄妹禁忌恋的女主,开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写之事(此文已锁)啦,等等等等。相比起来,自己在床上毫无悬念的醒过来,这个开篇当得起“俗套”两个字。   接下来是什么?一群丫环婆子围在身边,争先恐后地给出各种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园愉快地发现自己并不属于统治剥削阶级。穿越过来这具身体的居所,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明显是劳动人民的蜗居,灰扑扑的泥墙,几件简陋的粗木家具,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着一点点炭火。身边哪有半个伺候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个劳碌命。   那天那个大妈一双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紧,眼角缝每个褶子里似乎都能抖出来三斤陈年八卦,从她嘴里应该很好套话。潘小园自己照猫画虎说出来的宋代河北方言还不太纯正,她解释是因为自己病还没好全,舌头僵直。再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炊饼——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馒头的学名——作掩护,含含糊糊的打算开口。   大妈看着她就笑:“好六姐儿,慢点儿,别噎着!这鬼门关里走了一回,居然又给放出来了。哈哈哈,想来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么连一点儿油水也不带给人沾的!”   潘小园心里一跳。自己在晋江的笔名就是潘六姐,因为大学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么也知道这名儿?   那大妈笑道:“不过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艺,无怪大伙都喜欢买他的——嗳,老身也吃一个,不介意吧?”没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个,香喷喷咬了下去。   谁的男人?潘小园没太听懂,机智地决定不去追问,转而问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奴家有些记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虽然连自己穿越过来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她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毕竟不想吓到别人。   大妈万幸是个话唠,没等她说完,就接话:“哎呀啊,娘子这可不是得病,是受伤唷!啧啧,撞了脑袋,幸好还能救醒……不过话说回来,为着你这一晕,你那当家的可没少着急,鸡飞狗跳了那么多天,姑子也请了,道士也请了,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请过来瞧,没少花钱唷……”   撞了脑袋?潘小园的第一反应是给力!这下出现什么不正常言行,都可以归咎于脑袋撞坏了,避免被人当成妖魔附体,整得死去活来。   赶紧收起笑容,做出惊讶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家好好儿的,怎么把头给撞了呢?”   大妈一脸惋惜,“唉,还不是怪你那个叔叔,也忒不知怜香惜玉,娘子这般娇怯怯的身子,哪有那么用力的……”   对方还没说完,潘小园脑子里已经刷刷的开启了弹幕:叔叔?怜香惜玉?用力?看不出来大妈还是个老司机……   “……哪有那么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楼梯,当时就昏迷不醒了,哎哎,不过话说回来,六姐儿你也是急了点儿……”   潘小园脸一红,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惭愧了下,随即又好奇起来:“奴家急了点儿?急什么……”   大妈暧昧一笑:“人家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能不知道怎么用火箸拨火?非要你手把手捏着教?自个儿喝剩的半盏残酒,非要递到人家眼前让他喝,你说你急的什么?嗯?万幸你汉子不知道这些,否则啊,闷葫芦也得给你磕出个响儿来!老身是过来人,可要劝娘子一句,凡事欲速则不达……”   她还说了什么,潘小园听不进去了,心头隐隐生出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自己的“叔叔”,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过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断,犹犹豫豫地问:“这个,恕奴家无知,阿婶……贵姓?”   那大妈笑道:“哈哈哈,娘子不会连这也不记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开茶铺的,平日里娘子管我叫……”   “王干娘。”潘小园直勾勾盯着她,接话道:“奴家这下全想起来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来,一张脸皱成一朵菊花,口中一排黄牙整齐站队,“等娘子身子好了,来老身铺子里吃茶啊。”   再“想”不起来,她潘小园就白读那么多遍《水浒传》了。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腊月,《水浒》原著第二十三回 。武松刚刚徒手打死了盘踞在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虎,成了阳谷县大英雄,让知县大人抬举,做了都头,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遂在哥哥家里住了下来。家里除了哥哥,还住着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莲,排行:第六,年龄:二十二岁,爱好:武松。   据说以前在张大户家当丫环,因着几分姿色,被老爷看中,又不肯从,于是被老爷报复性的白白嫁给矮穷矬武大。她怎么能甘心呢。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儿,见到武松,通体酥软,第一反应是这个猛男连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气力”。趁着武大出门卖炊饼,用尽全身解数勾引这个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么捏肩膀、拨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经典的撩汉场景。   书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无意,往武帅哥肩膀上轻轻一捏:“叔叔穿这么少,不冷吗?”   假借关心为名的肢体接触,点到为止。   见武二不应,伸手夺过他手里的火箸,顺便靠近,轻声慢语:“叔叔不会拨火,放着奴家来。”   小手儿相碰,火盆前擦出火花。   最后,则是那句经典的:“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欲拒还迎,循序渐进,潘金莲的得意之作。 第302章 终章   他年若还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娘子这是怎么了,想是做饭时伤着了?怎么家里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 还得让娘子亲自下厨?”   嘴上说得殷勤, 却也没像武大似的动手动脚的查看,只是语气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声石破天惊的“滚蛋”相比,简直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潘小园含糊应了一声, 还待要找借口, 玳安已经跑了回来, 喘着气, 叫道:“爹,轿子雇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竟是一乘两人小轿。轿夫刚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帘儿, 嘻嘻笑道:“娘子, 请!”   西门庆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张了。娘子这般娇生惯养的人物,哪当得道上风尘冲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惊, 还是请娘子上轿, 力夫自认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园张口结舌, 看看轿子, 又看看玳安, 赶紧摆手:“不, 不必了吧,也没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门庆往那一站, 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大男人,气势上先完胜一筹。再加上一个玳安,点头哈腰的不由她不从。两个轿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戏。再推辞两句,路上已经有行人开始侧目了。   西门庆不慌不忙地压低了声音:“娘子难道是方才惊吓过甚,走不动了?是不是得让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请上轿子,轿帘放下,身子一晃,飘然如在云端。轿子显然是富贵人家的专享,她依稀听到轿夫在外面大声吆喝,让其他行人让开。   禁不住脸上一阵阵的烧,不知是难为情,还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西门庆的背影,怎么居然和武松那么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为什么西门庆见到自己会如此殷勤?为什么他的语气好像……两个人已经你情我愿了似的?   根据现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莲和西门庆只见过一次面。六姐儿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门大官人,连忙道歉。而西门庆呢,也从这位妖娆小娘子的脸上看到了机会,这才有之后拜托王婆牵线的一系列计划。   可叉竿事件发生的时候,六姐儿正倾心于武松,盘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现在她明白了。她几乎可以还原那一幕了。潘金莲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顺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个人身上。潘金莲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啊哟,叔叔,对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头,看到的就是一张又心疼、又歉疚、又带着些许妩媚的俏脸。   而潘金莲呢,发现认错了人,一定是飞红了脸,赶忙低头道歉,留下一抹让人难以忘怀的娇羞,让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现在,这个认错人的乌龙,让她潘小园又犯了第二次。难怪西门庆见她主动跑过来求助,立刻便是一副惊喜万分的表情。   轿子外面是擦擦的脚步声,玳安的声音传进来:“娘子可还好?座位可还舒适?”   潘小园强挤出笑来答应。这轿子一坐,自己对西门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论,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让她颇为受用。平日里,武大只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过这般呵护的举动。更何况坐轿子这种不经意间的炫富,这么晃晃悠悠的颠上一小会儿,怕是要颠掉武大半天的营业额……   潘小园甩甩头,自己给自己一个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剧本,几乎要对他动心了。   从她假装受伤,拒绝王婆的裁衣请求,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计划有变,王婆必定已经通知了西门庆。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伤。   既然如此,方才他为什么又会无意“发现”她的伤势,并且大惊小怪地推论一番,以显得他丝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一幕可千万别让武松瞧见,平白生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但西门大官人显然对此也早有准备。潘小园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张,便看到刚刚处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过来,见这轿子行得晃晃悠悠,只当是哪家大户的宅眷,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还靠边让了一让。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发了轿夫,说大官人事情忙,已经先回去了。又变出来一个白瓷瓶,打开盖子,一缕清香,笑道:“这瓶烫伤药膏,是小的刚跑到德信堂赎的,娘子收好,每天记得用——千万别用街头赤脚郎中卖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说毕,瓶子往她手里一塞,躬身告辞。   潘小园只得收了。西门庆方才那么殷勤霸道,现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没有把自己送到家,还真有点意外。   随后给自己敲警钟。玳安有几条腿,能这么快跑一趟德信堂?烫伤药许是早就准备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气。不用白不用。前几天烫的那个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毕竟还有点痕迹,打开绷带,抹一点试试,清凉舒适,还真不赖。   当天晚上,武大家里出现了难得的和谐气氛。锁上门,点一盏灯,四膝相凑,钱袋哗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双大眼加一双小眼,四只眼睛都是发光的。   过了好久,潘小园才低声道:“数数啊。”   武大像听了圣旨似的,嗳了一声,扑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头开始扒拉。半晌,抬起头,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说:“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见西门庆,心里的那点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铜钱压下去了。潘小园抑制不住兴奋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钱,道:“我说什么来着?”   武大得简直要从椅子上跳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说:“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劳,娘子最聪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会说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之类的成语。可惜他肚子里词汇有限,翻来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类。一面说,一面用力地数那钱,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来。   十扇笼猪油炊饼,一共二百个,价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让潘小园自己吃了一个,免费品尝送出去十个,又给郓哥免费提供一个,其余一百八十八个炊饼,卖得一个不剩。以往武大只能收回一两百文的现钱,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业绩。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笔,但起码,收支平衡了。   至于为什么两文钱一个的炊饼,最后却卖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数……潘小园决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没误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钱嘿嘿嘿的乐。潘小园最后还是不得不给他泼了一点点冷水:“那个,有人赊账吗?有几个?”   武大连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个圈圈叉叉的账本,一个个的给她数。边数便自己奇怪,怎么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上榜呢?平日里总是不带现钱的那个朱小官人,听说付现钱有折扣,居然从绸衫缝儿里掏摸出几文钱,一脸惊喜的神情,说是家里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里面的。而那个已经欠了一屁股账的冯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转了回来,老下脸皮,到街对面的肉饼摊上“赊”了十文钱——一次漂亮的债务转移——过来买走了最后的六个炊饼,满意地回家了。   潘小园脸色一变,叫道“等等。”   武大一个激灵,赶紧住口。   “你给冯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钱让她买走六个?”   武大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低头红脸辩解:“以前……以前她就没原价买过……一直是让我饶一两个的……总是晚上来……她看我担子里就剩六个,那个,就说,干脆一起卖给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软哪。潘小园早上谆谆叮嘱,今天的猪油炊饼,卖两文钱已经算是打过折扣,要是有人还价,绝对不能再让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饼卖的都是不二价。可惜她走了以后,武大最终没能坚持立场,半天下来,被人连哄带骗,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护费”,还是饶了十几个炊饼出去——不过比起以前,已经算是很有原则了。   潘小园对于自己这个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还是决定夸夸他:“以后记着别饶人家炊饼就行了。大哥今日收获颇丰,说明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进帐,刨去二百文的原料,还有盈余呢!快攒起来,要是天天都这样,咱们的欠账马上就能还清啦。”   武大的笑脸立马灿烂起来,仰头看她,赌誓般地说:“是,是!全靠娘子,咱们以后……嘿嘿嘿……会攒好多钱……”   也许是让桌子上的钱壮了胆,也许是陶醉于娘子前所未有的顾家,武大一边说,一边满目憧憬地看她,慢慢凑过去……   潘小园一个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赶紧站起来,作势要去剔那灯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亲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气馁,笑得欢天喜地。   还是弄得她脸一红,又羞又恼。把灯芯剔亮,装作无意地问:“那么,这些钱,还是……收到我房里去?”   家里一直是她潘金莲管钱。武大自然从善如流,笑道:“娘子聪慧,娘子说了算!”   潘小园朝他勉强一笑,把钱收回去了,心里有点堵得慌。本来自己想办法帮武大挣钱,就是为了以后能毫无顾虑地离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写休书。死也不写!死也不写!……”   万恶的旧社会啊……自己这么努力的挣钱攒钱,不知道能不能换来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来这个坑爹的水浒传世界,本来是个必死的命运。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还是先确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见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声骨头折断的清脆的“咔嚓”声。这位一言不合就断人肋骨的主儿,可不像是善茬。   一面将那款“燎沉香”瞟了最后一眼,一面逃似的离开布店,暗暗决定,若是以后能攒够钱,一定要杀回来买买买。   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炊饼哎——炊饼——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   赶紧提了篮子,走到墙根底下,张眼望过去。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沿街踱步,笑眯眯地喊上了。   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她居然头一次觉得,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   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一手收钱,一手掀开担子盖儿,捞出白白的炊饼。这两只手左起右落,右起昨落,行云流水,十分熟练。他拿炊饼的时候,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   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武大嘿嘿嘿笑着,只是答:“我浑家让拿的,干净,嘿嘿,干净。”   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急匆匆走过来,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热热的喝一碗。有那些走得急的,赶时间,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边走边吃。有时候,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点菜去了。   偶尔,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极尽殷勤,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   潘小园默默观察着,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   第一,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刚需”,也就是说,可替代的商品太多。左有汤饼铺,右有馉饳铺,馄饨摊,肉饼摊,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便于携带。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缺乏核心竞争力。   第二,价格低,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回忆现代社会里,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产品技术含量不高,除非大规模生产,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靠他一个人,怎么实现批量产出?   第三,市场遵从二八定律:百分之八十的炊饼,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这部分“大客户”,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走街串巷,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   综上,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那么他最好的策略,是和大户人家、茶楼、酒楼合作,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做批发生意;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高端化、价格高低不等,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   (正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bbs.txtnovel.net---【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