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小日子》 作者:拾玖景观 文案: 徐甜甜醒来一睁眼,发现自己穿到了五十年代的小村姑徐翠翠身上。 这个徐翠翠也是个俊俏的可怜人,年方十六就出嫁了。圆房后,丈夫跟着先生走了。不久,传来消息说是“挂了”。她就成了一名小寡妇,肚子里还揣着一个遗腹子…… 不想,几年后,那人竟然活着回来了,不过是来和她闹离婚的。原来,他在外边又娶了一个洋学生,还生了孩子。 哼,犯不着哭闹,也不想改嫁,凭着她的后世经验,就踏踏实实地养儿养猪奔小康吧~ 谁想,竟然遇到了一个戴眼镜的他…… 暖文,欢快,HE ~(日更) 【小贴士】 ①发家致富,励志人生 ②情感纠葛,穿插着家族风云 ③田园生活,有美食小吃,有家长理短 ④架空,和现实无关,谢绝考据 ⑤无金手指,最大的依仗就是后世经验,外加运气好~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甜文 主角:徐甜甜(徐翠翠) ┃ 配角:叶抒文,冬娃,章存林,凤芝,章启铭,徐永泰等 ┃ 其它:传奇,励志人生 第1章 雕花床   *   这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   徐甜甜从春城大学毕业后,也没操心去找工作。她家境不错,又是爸爸妈妈最宝贝的独生女儿。家里支持她继续深造,于是咬了咬牙,准备考研。   她不是天生的学霸,对于学习也算不上特别热情。况且,读得又是经济专业,终日面对那些枯燥乏味的数据,想不厌烦都难。   关在家里还不到一个月,就有些颓了。   出去玩吧,有一种负罪感。   坚持苦读吧,又有点耐不住寂寞。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左慧打来电话说:“甜甜,我表哥家在青沙河那边开了一个农家乐,要不要去避避暑气?   “好啊!”   徐甜甜一听,来了兴趣。   终于找到一个正当理由出去玩一玩了。   于是,准备趁着这个周末,去住上两晚。   “老徐,甜甜要和左慧一起外出?”林妈妈一听,就有点紧张,赶紧去找老徐商量。   徐继海想着和左慧一家很熟,对女儿外出虽然有点不放心,可还是答应下来。只是叮嘱甜甜,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保持手机畅通。   可林妈妈的心里却有点不安。   她找人给甜甜算过,说是二十岁之后有一道坎,尽量不要随意外出。   可老徐和甜甜却不以为意,总觉得她大惊小怪的。   *   星期五下午,左慧开车带着徐甜甜出了城。   下了高速之后,沿着一条小路七拐八拐,终于摸到了虎头镇外的青沙河。在沙河的南岸,那处浅浅的水湾处,有一片农家乐掩映在绿树丛中。   白墙红瓦,青溪环绕,景色十分怡人。   车子沿着那条绿色长廊,一路穿行。到了尽头,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甜甜,这就是章家大院!”   左慧指着那栋爬满绿藤的青砖大院,笑着说道。徐甜甜扫了一眼,这所院子古朴典雅,非一般农家院可比。   心想,她表哥家还挺有眼光的嘛!   章家的院子,是一所三进大院。   古朴典雅,颇有韵味。   一脚踏进去,就有一种跨越年代的感觉。   徐甜甜跟着左慧,穿过一道爬满紫藤的迎门墙,就看到一位身穿白T恤的高个男子,正站在青色的屋檐下。   见到她们,就迎了上来。   左慧上前,热情地介绍了一番。   原来,这位年轻男子就是她的表哥章平,也是这家农家乐的老板之一。见到徐甜甜,章平微微颔首,客气了几句。   就亲自带着俩人,沿着一条青砖铺就的甬道往后院走去。   听章平说,这所宅院是在原址基本上扩建而成的。前两进是农家乐客房,后院和后花园是留给自家人住的。   说话间,一行三人进了后院。   这所院子,十分宽敞。   一溜五间大堂屋,东厢西厢各五间,院子里有两棵古槐树,撑起了半边天空。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一缕余晖透过树梢,投射在青砖地上,显得格外宁静。   徐甜甜一见,就很喜欢。   章平把俩人安排在了西厢房里。   这是一个大套间,用雕花隔断分成了三间,里面摆着一套仿古家具,看着就像电视剧中的场景。徐甜甜心说,这一不留神就穿越到了民国?   “哎,平哥,把你收藏的那件宝贝,给我们俩也看看呗?”左慧笑着说道。“……好吧!”章平犹豫了一下,还是领着她俩进了隔壁房间。   这是一个单间,靠墙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像是手工打磨的旧物件,深褐色的木漆,透着一股雍容和厚重。   “这件嫁妆,还是解放前的手艺,楠木的,现在已经不多见了……”章平笑着说道,还状似无意地扫了徐甜甜一眼。   徐甜甜只顾打量着那张雕花床,并未在意。   心想,当年睡在这张床上的女子一定很不一般。   不过,她也有点奇怪。   这里与其说是农家乐,不如说是一处修身养性之地。   这个章平,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哪有一点农家乐老板的味道?   还有,他看着年纪轻轻的,不过二十二三岁,怎么就甘愿呆在这乡野之间?   过这种半隐居的生活?   *   晚饭,是在前院的餐厅里吃的。   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吃了一大锅农家柴锅鸡。这是用当地放养的柴鸡做的,香辣可口,鸡肉酥烂,嚼起来却一点也不柴,非常入味。   这会儿,餐厅里坐满了客人。   徐甜甜有点纳闷,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生意还蛮不错的嘛。   吃了晚饭,三个人踏着暮色,出了大院。   沿着那片青溪绿野,逛了一圈。   直到月上西弦,蛙声四起,才返回了院落。   徐甜甜啧啧连声,感觉真是不虚此行。   她回屋后,换了一身棉布睡袍,洗漱了一番。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又爬了起来,想找左慧说说话。   可她屋里却空无一人。   徐甜甜推开门,在院子里走了走。   隐隐听到后花园里有说话声,像是章平和左慧在那边散步。她返身回来,路过隔壁那间屋子时,不禁又想起了那张拔步床。   就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借着月色,一看到那张雕花大床,不由得伸手摸了摸。   这种床,就像一座小阁子似的,睡在里面一定很有安全感吧?就像鬼使神差一般,她坐了上去,还伸了一个懒腰。   一阵困意袭来。   她合上眼往后一仰,就睡了过去。   *   东方泛白,透出了一丝亮色。   一缕晨曦从窗棂子间投射进来,给昏暗的屋子里带来了一丝光亮。徐甜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红褐色的雕花大床上,盖着一条蓝印花棉被。   她脑袋一蒙,觉得有些神志不清。   这是晚上睡的那张拔步床吗?   四面的雕花围栏很像,可这顶撒花帐子是从哪里来的?   身上的蓝印花被子又是哪来的?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就见花帐子被一只小手拨出了一条缝隙,一只小包子探头进来,睁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在做梦?   她赶紧眨了眨眼,再睁开眼睛时,那只小包子已经从被子下面捉住了她的手,嘴里发出蚊子哼哼般的糯糯声:“娘——”   一声娘,让她意识到不对。   这青天白日的咋就升格当起娘来了?   还有这个小包子,明眸酷齿,就像个小仙童,自己连男女之事还未经历过,咋就生出娃娃来了?   徐甜甜不禁打了个寒颤。   几段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吓得她赶紧摇了摇头。心想,别是小说看多了吧?这代入的绝对是别人的故事,和她毫无关系。   可为何又觉得像真的一样? 第2章 徐翠翠   *   徐甜甜愈发感到不妙。   心想,先不论真假,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她转过脸来,看着小包子。   小娃娃,不大一点儿,有二岁多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灰绒线帽子,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对襟褂子,两只眼睛黑黑的,大大的,正一脸热切地盯着她。   见娘在看他,小包子顿时来了精神。   他趴在床沿上,用小手挠了挠她的手心,痒痒的,就像与她经常做的小动作。   她心里一阵柔软,不由得侧过身来。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过去,给小包子摘下帽子,捋了捋他的额发,还虚弱地笑了笑。   小包子就像受到了鼓舞。   他飞快地褪下鞋子,两只小手攀着床梆子,撅着小屁股就爬了上来。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掀被子,哧溜一下钻进了被窝。   小家伙带着一身凉气,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还用小手搂着她的脖子,糯糯地问道:“娘,你说爹今天还来不来呀?”   “……”徐甜甜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她的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那段与她无关的记忆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争抢着主导地位。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包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   他把小脸埋在她的脖颈间,鼻子轻轻地吸着气,嘴里哼哼着:“娘——”   徐甜甜一阵恍惚,不得不承认自己出了问题。   昨天,她还是爸爸妈妈的娇娇女。   一个刚从春城大学毕业,准备考研的应届毕业生。可一觉醒来,却来到了一个莫名的地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那件民国时期的嫁妆——那张古朴别致的雕花大床?   她心里一阵苦笑。   好奇心终于惹来了麻烦。   如果自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还会出这种意外吗?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帐子外面响起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十分清脆悦耳。   “冬娃,咋又跑到这边来了?快出来!”   徐甜甜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可猛一下却想不起来她是谁?   “小姑,我想娘了!”小包子舍不得撒手,依然紧紧地搂着娘亲的脖子。   “冬娃,快出来,你娘生病了,小心染上了病气!”外面的女子哄着他说道。   “……小姑,我娘已经好了!”小包子继续耍着赖。   还把小脸贴在娘亲的脸上,使劲蹭了蹭。软软的,嫩嫩的,滑滑的,徐甜甜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融化了。   这真的是她的儿子?   她莫名就有了儿子?   “……嫂子,你就让冬娃出来吧?”   小姑子在外面,不由得抬高了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劲儿。   徐甜甜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她隐隐记得这个妹妹,是个伶牙俐齿的,很不好惹。她只好抱着小包子又亲了一口,给他戴上绒线帽子,示意他离开。   “娘,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小包子爬下床来,坐在榻凳上,自己穿上鞋子,就蹬蹬蹬地跑了。   *   屋里屋外都安静了下来。   徐甜甜躺在帐子里,就像藏身在一个封闭的小阁子里。   她仰着脸,细细打量着。   这张雕花床,做工考究,精美别致,是古典家具中的一个典范。与昨晚睡的那张相比,除了颜色鲜亮一点,雕工样式简直一模一样。   这恐怕是同一张床。   可就是因为这张床,她才莫名来到这里的吧?   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后悔地只想捶地。   可后悔又能怎样?   她还回得去吗?   心里也愈加不安起来。   她本是个活泼开朗的,自小被爸爸妈妈娇养着,从未受过任何困扰。可翠翠的记忆却在不断地干扰着她,让她的情绪也不由得低落下来。   她不禁自问,现在的她,究竟是谁?   是徐甜甜还是徐翠翠?   她披上青布大襟,翻身坐起来。   拉开床头的一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面圆镜子。撩开了帐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   只一眼,就怔住了。   镜子中的她竟然这么美?   额发微卷,一头乌发就像瀑布一般披散开来,泛着莹润的光泽。   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白皙光滑。   两条柳叶眉弯弯的,眉角微挑,显得颇有神采。一双杏仁眼,水灵灵地忽闪着,看着格外灵动。   鼻梁高高的,十分秀挺。   嘴唇红红的,虽然有些干燥,可形状却像玫瑰花瓣一样,令人迷醉。   这个穿着月白色对襟褂子的美丽女子,就是徐翠翠?   这究竟是小村姑还是大小姐?   对着镜子,徐甜甜简直难以置信。   可这么一个俊俏的人儿,却是个苦命的。   解放前,年方十六的她就出嫁了。   圆房后,那人跟着先生走了,说要去南方读洋学堂。可半年不到,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在街上中了流弹,未能抢救过来。   当时正赶上乱世,路途又远,家里也没法赶过去。外加上天气又热,就由同乡出面,在当地匆匆下了葬。   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一个小寡妇,肚子里还揣着一个遗腹子。   足月后,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就跟着公爹一家过活。   家里有几亩田地,人口多,劳动力足,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一转眼,解放了。   土匪没了,乡村也安宁下来了。   村里,家家户户都盼着过好日子。   她只想着把冬娃抚养成人,对未来也充满了念想。   可没想到,几天前那人竟然活着回来了。   不过,是来和她闹离婚的。   听小姑子说,他在外边又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洋学生,刚生了一个儿子。还打算和岳父大人一家去海外生活。   公爹自然不肯答应。   他拍着案子,厉声喝道:“启铭,冬娃他娘是明媒正娶的,有婚书在手,哪有打离婚的道理?你在外面找的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像个啥样子?告诉你,只要你爹还活着,那女的就甭想着进咱家的门!”   可那人却是不依不饶。   一连几天缠着爹,说不答应也得答应,现在都讲文明了,要打破封建包办婚姻。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这事说道清楚,好给那边有个交代。   那人还舔着脸,私下里找到她。   说他对不起她,和她的缘分太浅,不想因此而耽误了她。离婚后,希望她找个可心的人嫁了,冬娃就留给爹和妹妹来照看吧?   她不想离婚,更不想失去孩子。   可那人说他马上就要走了,这个婚是一定要离的,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守一辈子活寡,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好。   可她知道,那人嘴上说得好听。   那个洋学生还在县城里等着她,别以为她不知道。   因为这个,她气得一头倒在了床上。   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可这一回,终究没能挺得过去。   徐甜甜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一千道一万,那人不过是出去读了两天书,眼界就高了?   什么自由恋爱?   不过是借着这个幌子,喜新厌旧罢了。   说到底,就是一个渣。   可这个翠翠咋就这么想不开呢?   为了这么个负心汉值得吗?   她嫁到章家,与那人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恐怕也没多少感情吧?   对他痴心一片,更多的是看在他是冬娃亲爹的份上吧?   徐甜甜对翠翠的遭遇很不平。   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子,爱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伤害?   那个叫章启铭的家伙,真是瞎了眼。   对这个人,她脑海中的印象很模糊。   甚至记不清他的身形相貌。   她想,翠翠留给她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无论是小包子还是小姑子,还有家里的其他成员,一概都是模模糊糊的。   记得那个人说,下午还要过来找她。   她得小心一点,以免露出了马脚。   *   徐甜甜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上午。   期间,小包子蹬蹬蹬地跑进来,扯着帐子喊她。   “娘,小姑喊你吃饭了!”   她试着用翠翠的语气,开口应道:“冬娃,娘这会儿不饿……你和小姑说一声,你们在灶屋里先吃吧!”   反正,家里人都以为她生病了。   也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正在为“离婚”的事情抹眼泪呢。   她想趁着这个机会,把思绪好好地理一理。   现在,她可是乡亲们眼中的可怜人。   先是守寡,接着是男人来闹离婚。   就她这种情况,别说是五十年代的农村,就是放在七八十年代也不大好听。况且,这会儿才刚刚解放,封建意识还很浓厚,妇女的地位也有待于提高。   她目前的处境可不太好,估计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更要命的是,她毫无乡村生活经验。   她既不会烧火做饭,也不懂纺线织布,更不会绣花做褂子,也不知该如何带孩子?   可翠翠却是样样精通。   即便她能下意识地跟着感觉走,也得有一个适应过程。   对她不熟悉的还好。   可像小姑子那样伶俐的,恐怕立马会察觉出来。她隐隐觉得,公爹一家都挺不简单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想来想去,真是苦啊!   如果躺在这张雕花大床上,再穿回去就好了。   她使劲拍了拍床榻,都是这床惹的祸。   记得这是翠翠当年的嫁妆。   可这张床,怎么会出现在章平家里?   徐甜甜猛然打了个激灵。   想着同样都姓章,这个章平不会是章家的后人吧?   对自己的莫名穿越,她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这究竟是偶然的?   还是有某种说不出的缘由? 第3章 娃他爹   *   徐甜甜心有疑惑,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翠翠留给她的记忆没错的话,现在应该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刚刚解放后不久。此时的她就在青沙河畔,一个叫虎头村的村落里。   而这个村子距离虎头镇不远,大概有三里多地。   走路的话,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   也就是说,这里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农家乐所在的方位?   记得章平提到过,章家大院是在原址上基础上扩建而成的。   而这所院子里,也是一溜五间大堂屋,东厢西厢各五间。虽然是砖土混合结构,可也是象模象样的。   院里也有两棵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公爹说,这是他成亲那年亲手栽种的,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   这么看来,她岂不是就在章家老宅院里?   她住的这间,或许就是那间西厢房?   可惜,这中间却相隔了六十七年。   这个距离,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除非再穿越一次。   可这又谈何容易?   没有那股神秘力量加持,恐怕只是有来无回。   既然是这样,她就替翠翠好好活着吧?   徐甜甜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现在的她,就是十九岁的徐翠翠。   她得先熬过眼前这一关,得替她把冬娃抚养长大。   并且要活得好好的,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   徐甜甜下了决心,立马振作起来。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脚刚一挨着踏板,就想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她的脚不大,脚指头好像拢在了一起。   这是天生的,还是裹过小脚?   如果是小脚的话,那可就完蛋了。   她鼓起勇气,往下一瞅。   那双穿着白布袜子的脚,虽然偏小,可形状却正正好。   也就是说,当年翠翠娘没舍得给她裹小脚?   这可真是太好了!   徐甜甜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   娘当时只是拿布给她在脚上扎了扎,不让它长得太大而已。   殊不知,却帮了她的大忙。   徐甜甜对爹娘的感激之情,顿时奔涌而出。   要知道那可是民国时期啊,虽然已开始提倡妇女放脚,可效果却不是太好。   城市里的女子,有一部分得到了解放。   而乡村里,却是两个极端。   那些家境富裕的,思想开明一点的,想着把女儿送进学堂里念书,自然不会给孩子裹脚。可那些封建狭隘的,却抱着老皇历不放,总想着法子禁锢自家的小姐。   那些家境一般的,有裹的,有不裹的,就看家中长辈的态度了。   而那些穷苦人家,反倒没那么多忌讳。   他们还指望着闺女下地干活呢!裹了脚,连走路都成问题,还怎么做农活啊?   想着翠翠七八岁时,裹脚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徐甜甜笑得直咧嘴。   小脚祸害人啊,亏得那时跑得飞快。   娘是个小脚,怎么撵都撵不上她,这才逃过了一劫。   徐甜甜麻利地穿上鞋子,下了地。   几步走到大衣柜前,拉开柜门一扫。里面满满登登的,搁着翠翠的衣服,包括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还有一摞,是冬娃的小褂子,有棉的,有单的,一样都不缺。   她换上了一件斜襟棉夹衣。   这是翠翠自己缝制的褂子,青底蓝色碎花,十分素净。   可即便是这样的褂子,公爹和小姑子他们见了,还是觉得她穿得太鲜亮了,和她“小寡妇”的身份不符。   她撇了撇嘴。   现在的她,再也不是村东头的“小寡妇”了。虽然面临着离婚的困境,可也比顶着个“小寡妇”的名头要好吧?   她对着衣柜上的镜子照了照。   这斜襟上的一字布扣,盘得可真好。翠翠是个手巧的,可她却是个笨笨的,基本上啥都不会。就连扣个布扣,都觉得费劲巴拉的。   还有这条青布扎脚裤,打了半天绑腿才算扎结实了。   想着再过一会儿,那人就要来了。   她得梳洗打扮一番。   即便答应离婚,也得收拾利落了才行。   她得在精气神上压倒对方,好给翠翠出口恶气。   可临到梳头发时,徐甜甜又犯了难。   发髻,是个什么东东?   翠翠三下两下就能收拾利落,可她无论怎么挽就是挽不到一块去。即便她知道该怎么做,可手脚就是不当家。   最后,她干脆梳了一条大辫子,把头发盘了起来。   别上银簪子,对着镜子照了照,感觉还挺不错的。   好了,一切都收拾停当了。   就等着那人上门了。   这时候,徐甜甜才感觉饿了。   她可是一连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这会儿前心贴着后心,还真是饿得慌。   她得先把肚子填填,这样才有力气战斗。   *   徐甜甜绕过半截隔扇,出了卧房。   一推开门,就见一个小闺女正站在井台上,对着一只木桶,“咿咿呀呀”地压着水。   这闺女看着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红色撒花夹袄,黑色扎腿裤子。梳着一条乌黑锃亮的头发辫子,瓜子脸,丹凤眼,高鼻梁,十分水灵。   她脑子里飞快地扫描了一圈。   隐隐猜到这位恐怕就是小姑子。   只是她叫什么来着?   猛一下却想不起来了。   而小姑子呢,一见到嫂子的装扮,就吃了一惊。   她瞥了一眼,笑着说道:“嫂子,你病好了?今儿咋舍得下地了?”心里却想着,翠翠一连病了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   今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凤芝,我感觉好一点了,想下地走走!”   徐甜甜终于叫出了风芝的名字,悄悄地松了口气。心想,得赶紧把家人一个一个对上号,以免再出什么纰漏。   说话间,她抬脚刚想进灶屋。   就听到一个糯糯地声音:“娘——”   接着,就看到小包子,像只小绒球一般从小姑子屋里弹了出来。他上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小屁股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她的脚面上。   “冬娃——”   徐甜甜心想着,下一步该怎么玩?   是要驮着他走路吗?还是要把他抱起来,举高高玩亲亲?   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一弯腰,就把小包子给抱了起来。   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举了举,嘴里还笑着说道:“小猪娃子,上树咯!来娘举着你摸高高!”   “娘——”   冬娃果然笑得咯咯的,他一把搂住娘亲的脖子,赖着不肯下来。   徐甜甜觉得身上就像绑了个秤砣,死沉百沉的。   这个小娃娃,可真够皮实的。   不过,这小手软乎乎的,还真是嫩啊。   徐甜甜咬着牙,抱着孩子进了灶屋。   她得赶紧吃点东西。   再不吃饭,就要晕倒了。   *   乡里的庄户人家,非农忙时节一般只吃两顿饭。   半晌午一顿,半下午一顿。   天一摸黑,就老早地上床睡觉了,省得晚上肚子饿。   章家也是如此。   这会儿都中午了,早已过了饭点。   馍筐子里只剩下几块高粱面饼子,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热乎气儿。徐甜甜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又涩又碜。   可这就是家里的主粮。   平日里,锅里打个玉米面糊糊,掺一点点白面,配着红薯吃,就算是好的。   不赶到逢年过节,是吃不上白面馒头的。   即便章家还算宽裕,也得省着点。   徐甜甜鼓着腮帮子,正吃着。   就听到院门“吱扭”一声响了。接着,就看到一位身穿黑色学生制服的年轻男子,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三哥,您回来了?吃饭了没?”小姑子停下手里的活计,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吃过了,爹呢?”那人扫了一圈院子,问道。   “爹去镇子上了……”   “你三嫂呢?还在屋里躺着?”   “嫂子她……”未等小姑子把话说完,小包子就从灶屋里蹿了出来。他高高地举着小手,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爹——”   尽管他下了力气,可声音还是糯糯的,就像小猪娃子在哼哼。   徐甜甜一看,就知道是那人来了。   翠翠教过儿子,让他见了那人就喊爹。   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与脑海中的记忆迅速重叠起来。   一头乌发油光锃亮,还留着个中分发型。   长方脸,丹凤眼,高鼻梁,样貌与小姑子有几分相似,却多了一点儒雅气息。   这个风度翩翩的家伙就是章启铭,翠翠的丈夫。   只是这人,为何看着有点眼熟?   徐甜甜来不及细想,就放下手中的黑饼子,擦了擦嘴。   抬脚走了出来。   “翠翠!”章启铭看到翠翠,有点惊讶。可随即又欢喜起来,心想翠翠这个样子倒好,不哭不闹,省得爹心软。   “……你回来了,进屋吧?我有话跟你说!”徐甜甜心想,不能等着这人来逼他,她得先开口。   不就是离婚吗?   她情愿得很。   比起以后,在运动被调查被怀疑,不如现在就和这人掰扯清楚。   也省得日后麻烦不断。   要知道,他拍拍屁股跑了,丢给家里的可是个烂摊子。   海外关系,在十多年后可是一桩大事。   公爹那边,挂着个军属名号,有二哥在那里扛着,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可她呢?   极有可能被戴上狗特务家属的大帽子。   无论如何,她得提前规避一下才好。 第4章 谈条件   *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掩上了门。   徐甜甜自顾自地在窗前坐下,也不招呼那人。   章启铭感觉有点奇怪,以往那个温顺多礼的翠翠哪里去了?   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面色一沉,就想发火。   可瞅着翠翠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好把火给压了下去。   心里想着,这是要翻天啊?   徐甜甜扬着脸,刻意营造出了一股威压。   见那人讪讪地站在那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样子,心里冷冷一笑。   这是看人下菜,当翠翠好欺负啊?   自己不会找个地方坐下,还得等着她来请啊?   既然是这样,那她就不客气了。   “章启铭,我问你,这婚……是一定要离吗?”徐甜甜尽量放缓了语气,可出来的声音还是硬邦邦的,透着一丝凉意。   “……”章启铭愣了一下,这还真是要翻天哪!   翠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了?   还敢直呼其名,这是吃了豹子胆了?   “……”徐甜甜见那人未开口,还摆出一脸惊讶的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心说,磨磨唧唧的,做甚?   前几天,不是嗓门很高嘛?   怎么这会儿就吃了瘪?   此时的徐甜甜并不清楚,按照乡里的风俗,称呼自己的丈夫时,亲昵一点的喊小名或哥之类的,在外人面前都是孩子他爹或当家的。   这时候,她应该喊那人“冬娃他爹”才对。   可她哪里懂这个?   翠翠留给她的记忆本就模糊,一时半会地只能跟着感觉走。再说,她骨子里藏着现代女性的气息,哪里是个肯低头的主儿?   沉默半响,未见那人开口。   徐甜甜耐着性子,提高了嗓门,说道:“章启铭,我再问你一遍,这婚……是一定要离吗?”   “……是啊,昨天过来时,我不是把话都说清楚了嘛,离婚是为了你好,将来也好改嫁,寻个好人家……”   章启铭终于开了口,可心里却直抽抽。   不过一天未见,这就翻了个儿?   自打他回来后,俩人一见面,都是他在说。而她坐在那里,低着头抹眼泪,死不开口应承。   现在可好,被她逼着开口?   这可真是翻了天哪!   “你话都说完了?确定要跟我打离婚?”徐甜甜不动声色地问道。“确定,只要你肯答应,爹那边由我去说……”章启铭瞅着翠翠,厚着脸皮应道。   徐甜甜心想着,这家伙嘴巴倒是挺会说?   什么为了她好?   这个年代里,离婚女子回了娘家,还有活路吗?   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地不说,家里人也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还有那些七大姨八大姑的,还不把她给叨叨死了?   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逼着她改嫁。   可二婚又能寻到什么好人家?   无外乎光棍、鳏夫之类的,或是歪瓜裂枣的,凑合着过日子。   像翠翠这样心气高的,哪里肯答应?   所以才生了一场闷气,走了。   看这家伙的做派,对公爹也不怎么孝敬。   这种不要老婆、不要儿子的薄情郎,留他何用?   徐甜甜已经盘算好了。   犯不着哭闹,也不想改嫁,可这今后的日子得由她来做主。于是开口说道:“章启铭,你给我听好了,想让爹点头,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着,就把离婚条件,一条一条开列出来。   首先是离婚不离家。   她可不想回徐家湾,给爹娘找麻烦。   再说,离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二婚再嫁能找个啥样的?   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骨子里,她是个大学生好吗?   让她嫁给文盲庄稼汉还真是吃不消。   为了杜绝以后的麻烦,那就干脆不回娘家好了。   况且,她还有冬娃要养。   婆婆早逝,家里先是由大嫂掌家,后来又交给了翠翠来打理。   平日里,大哥大嫂借着作坊铺子的名义,一家子住在镇子上,根本就指望不上。二哥和二嫂在部队上,离得太远,也没辙。   公爹成天到晚忙着外面的事,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   还有一个兄弟,是个半大小子,自己还需要别人来照顾,哪里顾得上冬娃?   等过几年,小姑子要嫁人了,那冬娃谁来照看?   其次,就是孩子他爹有赡养冬娃的义务。   要一直养到十八岁成年为止。   爹跑了,这个义务就由公爹来担着。   这个要一条一条地写下来。   再就是,她现在住的西厢房要落到她和冬娃的名下。   倒不是为了分家,而是防止日后起纠纷。   至于镇上的铺子,也有三房的一份。   这一份也要留给冬娃。   章启铭听着这一条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怎么也没想到,徐翠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答应离婚。   不过也提出了种种条件。   说实话,这些连他都没想到,可翠翠却想到了?   想着儿子,不管感情深浅,到底是自己的血脉,给他留点东西也好,这样日后也有个依靠。   于是,就点头答应下来。   而徐甜甜考虑的是什么?   她不懂农活,也不会女红,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况且,日后城乡差别会越来越大,甚至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她得想个办法,给自己和冬娃搞一个城镇户口。   要想这么做,就不能参加分地。   而是想个法子到镇子上去开铺子。   土改后,镇上那些没地的,自然划了城镇户口。那些挂上城镇户口的,一开始看着挺吃亏的,可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   只要吃上了商品粮,那占了多大便宜啊?   无论是招工还是孩子上学,都占优。   章启铭哪知道这些?   见翠翠点了头,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一门心思地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说服爹?   他知道,一开始爹死活不同意他和翠翠离婚,主要是考虑到以下几点。   一是翠翠能干会掌家,二是翠翠走了,冬娃谁来照看?   还有,就是徐家湾那边,岂是个好惹的?   一下子来个几百口子,在家门口使劲儿闹腾,谁受得了?   现在可好,翠翠不想走,冬娃也有人照看了,家也有人掌管了,徐家湾那边也闹不起来了。   这样,岂不是一举三得?   想必爹听了,也会应承下来吧?   *   俩人闷在屋里,半天没见出来。   凤芝坐在院子里,搂着冬娃晒暖儿。   却时不时地瞅一瞅西厢房,心里也有些纳闷。   这一回,咋没听到嫂子哭鼻子?   还有,这嗓门咋也高了起来?   正在这时,院门响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他看着有四十来岁,一头乌发,穿着一件黑夹袄,扎着一条黑色扎脚裤。肩上挎着一只青布包袱,手里拎着一条用草绳串着的红鲤鱼,正甩着尾巴扑腾着。   “爹,您回来了!”   “哎呦,还买了条活鱼啊?”   凤芝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接过爹手中的鲤鱼和包袱。小包子也蹬蹬蹬地跑上前去,一把抱住爷爷的腿,仰着小脸,大声喊道:“爷爷——”   “哎——”章存林呵呵笑着,弯下腰来,摸了摸冬娃的头顶。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透着热气的油纸包,在冬娃眼前晃了晃。   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透着芝麻和小麦所特有的味道。   “冬娃,看看爷爷捎什么回来了?” 章存林笑着哄着孩子。小包子吸了吸鼻子,立马喊道:“烧饼!爷爷买烧饼了!”   话音刚落,小手就高高地举了起来,。   章存林笑着打开了油纸包。   里面果然包着一个烧饼,一面烤得焦黄焦黄的,上面撒着几粒芝麻,香喷喷的,格外诱人。   他把烧饼放在冬娃鼻子跟前,让他闻闻味道。   还故意逗着他说:“冬娃,跟爷爷说说,烧饼香不香啊?”   “香,爷爷!可香了!”冬娃大眼不眨地盯着烧饼。还张开小嘴,露出了一口小乳牙,一副馋猫猫的样子。   “呵呵,来给咱家的冬娃吃烧饼喽!”   章存林呵呵笑着,就着油纸把烧饼一掰两半,又从中间一撕,分成了四块。把最大的那一块给了冬娃,剩下的递给了凤芝。   “凤芝,你吃一块,给你三嫂送一块过去,剩下的给你弟弟留着!” 章存林安排道。   “好咧,爹!” 凤芝包好了烧饼,却把自己的那块递给了爹,笑着说道:“爹,你也吃一点吧?”   “凤芝,爹在集上吃过了,你赶紧趁热吃吧!” 章存林笑着说道。几个孩子里面,这个宝贝闺女最令他满意,自小聪明伶俐不说,还知道心疼爹。   “爹,三哥回来了,在嫂子屋里呢!”凤芝压低了嗓门说道。   “哦?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了?” 章存林收起了笑容,正准备喊人,就看到西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   接着,老三和翠翠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爹!”   “爹!”二人先后喊道,恭手立在一旁。   章存林瞅了瞅俩人,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翠翠的病,好了?   这精气神儿,咋和往日有些不同?   看这个架势,像有话和爹说? 第5章 起波折   *   公爹那么一瞅,徐甜甜立刻觉察到了。   这是对她起了疑心?   毕竟,这位目光锐利的中年汉子,和翠翠在一个大锅里吃了三年饭。   即便不像小姑子那般对翠翠十分熟悉,可这样的一个精明人,其观察力却是一流的,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公爹的社会经验和处事能力非她和章老三可比,她得小心一点才好。   “爹,您这会儿方便吗?我和翠翠有话想和爹说……”章启铭压低了嗓门,恭敬地说道。   章存林瞪了儿子一眼,又看了看翠翠。   沉吟了片刻,方开口说道:“……好吧,都进屋吧!”   徐甜甜低下了头,不动声色地收敛了一下气息。   她尽量装着翠翠以往的谦顺样子,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位可是家中长辈,也是章家的当家人,更是她想着法子讨好的对象。   在这个年代,尊老爱幼是传统。   农家宅院里,媳妇、儿媳妇除了掌家之外,在大事上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不过,从公爹对翠翠以往的态度上来看,这个爹还算是开明的。   眼界也比一般庄稼汉子要高一点。   还有,公爹的为人很不错,对家里人也颇有照顾。   刚才在屋里,她也听到了院里的动静。   公爹分烧饼时,还记得她那一份,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要知道,在解放前,农村小媳妇在家中的地位是最低的。吃苦受累不说,连上桌吃饭的份儿都没有,大多是家里人都吃过了,才在灶屋里吃一点。   稍有不慎,就会受到婆婆的一番训斥。   而小姑子,也不会给嫂子们好脸色看。   可公爹却没那么多的讲究。   爹说:“老三家的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人了,平日里,如果没有外客登门,就一起上桌吃吧!”   另外,婆婆走得早,她还未过门就离世了。   自打她进了章家,基本上没受过什么气。除了那个章老三,婚后没几天就跟着先生去了南方,让她独守空房之外,日子过得还好。   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这里,和在徐家湾当闺女时,没什么两样。   因为这个,翠翠对公爹一家是心存感激的。   除了掌家,还把公爹和兄弟的四季衣裳都包了。看看公爹身上穿的这件夹袄就是她缝制的,还有家里的大小事务都能立起势来,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巧媳妇。   公爹也格外看重她。   老三“挂了”之后,还让大嫂捎话给她,说:“老三家的,如果你想走,就给你嫂子言语一声。如果不想走,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以后,爹把你当成闺女来看待,你把冬娃照顾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不知怎的,这些记忆在徐甜甜的脑海中,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让她对这个家,也有了新的认识。   徐甜甜屏住呼吸,刚要抬脚进屋。   就见小包子像个小绒球一般跑了过来。他一把揪住她的裤腿,仰着小脸,另一只小手高高地举起烧饼,糯糯道:“娘,吃烧饼!”   “冬娃,你先趁热吃吧?娘这边还有点事。你在院子里和小姑玩一会儿,娘呆会儿就出来了……”徐甜甜弯下腰来,柔声说道。   此时,她鼻子里满是芝麻的香味,惹得她直流口水。   几天没吃,她可真是饿坏了。   这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恨不得立刻就把她那份烧饼给吞下去。   可惜,现在还得装出一副贤淑的样子,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媳妇。   *   徐甜甜跟在章启铭的身后,进了堂屋。   见公爹在当门的八仙桌旁坐着,章启铭恭手立在一侧。   她自然不敢落座,也垂手立着。   章存林面色微沉,一双锐目扫了二人一眼。   半天方开口说道:“老三,你坐下说话!老三家的,也坐下吧。”   徐甜甜和章启铭靠着西山墙的椅子,挨着坐了下来。她知道,现在还没轮到她来说话,自然不会贸然开口。   而章启铭一向怕爹,也不敢随意开口。   他抬眼看着爹,等着爹发话。   “老三,你先说吧……”章存林开了口,声音冷冷的。   虽然知道儿子想要说什么?   可这事闹了好几天了,老三媳妇还是第一次露面。况且,今儿神情也有些不大对劲,自然要听听这俩人的想法。   可启铭一开口,就把他给吓了一跳。   这是谁的主意?   是翠翠的还是启铭的?   虽然知道翠翠也是个伶俐的,可这份心思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直以来,他自认为对家里人还算了解,平日里他们在想些什么?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可对翠翠的决定,还是感到惊讶。   “老三家的,你也说说?” 章存林发了话,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徐甜甜就一五一十地把话说了一遍。   临到最后,还加了一句:“爹,自从过了门,我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也从未想过再跨出家门一步……可现在……”   徐甜甜的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   她停顿了一下,方继续说道:“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不想再扯冬娃他爹的后腿了,他要离婚就离吧!只是怎么也舍不得冬娃,他才两岁多一点,我若走了,谁来照看他?所以才和他爹商量出这个办法来,还望爹成全……”   听了这番话,章存林已经清楚了。   这是翠翠想出来的点子。   守着冬娃,不想改嫁?   还真是个有志气的女娃娃,他从未看错过她。   可是,翠翠还不到二十岁,就这么守着一个小娃娃过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况且,和启铭离婚后,就是个自由人了,章家也没理由继续束缚着她,耽误人家一辈子。   他考虑片刻,方开口说道:“老三家的,你也知道爹不想看到你们俩打离婚,爹也希望你一直掌管着这个家,可这事……唉,实在是启铭这个混账东西不争气啊……”   章存林说着,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对老三这档子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他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学生,只要不回村里,不登门招摇,随他怎样?   可惜,碰到老三这个缺心眼的,胳膊肘朝外拐不说,还净给家里找事。外加上女方那边家族势大,不依不饶地要名分,要章家认可,这才搞出事情来。   年前,那女的刚生了一个娃,转过脸来就想以正房名义,上章家族谱。   这个可不是由他来说了算的。   这是要经过族里长辈们的一致认可后,才能在族谱上添加两笔的。   当初,那个女的和启铭是咋混到一起的?   要媒人没媒人,要婚书没婚书的,咋就这么不懂规矩?   本来,他还想硬压着,不给老三那边留任何念想。   只要这边拖着不离婚,那边也没辙。   等事情平息下来之后,再找个机会给那个娃娃入族谱。   至于那个女学生,是死活不能登门的。   这不合章家的规矩。   可现在,翠翠忽然松了口。   他这个当爹的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至于老三提到的家产,这个本来就有三房一份,早给晚给都一样。   现在给了冬娃,也比给了老三要强。   再说,由翠翠管着,他也放心。   若翠翠以后真遇到了一个可心的,想出门子了,那家产还是冬娃的,这个她也带不走。   只是离婚这事,翠翠答应是一方面,那徐家湾呢?   那个徐永泰疼闺女可是出了名的。   若让他知道了,估计又是一通闹腾。   到时候,一下子带着几百号人马过来,还不把这院子给拆了?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一时负气,可考虑过后果?   “老三家的,这事让爹再好好想想,你也冷静一下,这可是桩大事,不能有半点含糊……”章存林耐心劝道。   “还有,你爹你娘那边咋说?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哪经得起这番折腾?”   “爹……那我再想想吧?”   徐甜甜知道不好和公爹硬扛,得顺着他的话走。再说,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考虑问题还是太简单了。   乡里乡俗,结婚是件大事,而离婚也同样如此。   无论是结婚还是离婚,都涉及到两个家族的荣耀和利益纠葛。不是小两口关起门来,商量一下就能解决的。   像章家和徐家的联姻,就是如此。   未经双方家族同意,这婚不是那么好离的。   “翠翠……”章启铭一听,有些急了。   这不是都说好了吗?   咋又变卦了?   他刚想发话,就见爹眼睛一瞪,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   一阵沉默之后,公爹又说了几桩家事。   徐甜甜听得稀里糊涂的,却不敢表现出来。   心里直打鼓。   直到公爹说:“老三家的,这几天见你病着,身子骨虚得很……爹今儿从镇子上买了条鱼回来,你和凤芝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做条红烧鱼吧……”   这才赶紧应了一声。   出了堂屋,徐甜甜不禁松了口气。   和公爹第一次照面,就知道是个精明强干的。在那双锐目之下,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可接下来,与公爹打交道的日子却不会少了。   她可真得小心点。   今天,她答应公爹再好好想想。   可这事,对她来说却拖不得。   现在是三月初,正是杨柳青青的时节。   再过一个多月,解放后的第一部婚姻法就要出台了。   她记得,具体颁布日期是一九五零年四月三十号。   到了那时,一夫一妻,婚姻自主,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成为社会主流。   尤其是对农村,不亚于一场地震。   那时,提倡新事新办,号召新人们去区里或县里登记结婚。只要结婚双方亲自到场,按了手印,宣了誓之后,就可以领取结婚证,继而受到法律保护。   而离婚呢?   也变得相对容易起来。   她曾听奶奶说过,五十年代初期去办离婚的,只要对区里的办事人员说,是封建包办婚姻,就可以提出离婚。   待办事人员查明情况后,就给予办理。   当时,这部婚姻法的出台,是为了解放广大妇女,不再受封建礼教的压迫,从而能自主选择婚姻。可是,这其间也有漏洞可钻。   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有少部分从乡里混到城里改了门庭的,就是借着这部婚姻法的出台,和农村媳妇大张旗鼓地闹起了离婚。   最后,大多是离婚不离家。   以致于他们在城里有家有口,而在农村老家,还有一房媳妇在替他们赡养爹娘,抚育孩子。   如果章启铭也采取这个法子,先以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为由,单方面地提出离婚。然后,再和那个女学生去注册登记结婚,家里还真拿他没辙。   而她呢?   按照乡俗,却要继续顶着个章家儿媳妇的名号。   也就没了自由。   这对她,是不公平的。   她一定要赶在婚姻法出台之前,把这个婚给堂堂正正的离了。 第6章 小麻烦   *   堂屋里,传来了公爹的呵斥声。   徐甜甜心知这是做给她看的,好借此软化她。   对人情世故,她懂得不多。   可“父子连心,血浓于水”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公爹一家待她不错,可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向着自家儿子的。   现在无论说得再好,只要不落到纸面上,又岂能真的相信?   这离婚之事,还得细细地捋一捋。   她明白,这么做是在冒险。   在生产力还很低下的年代里,家庭中的男子是农耕劳作的主力。单靠一个小女子,想在乡里生存下来是很困难的。   而接下来的日子,她得继续依托着章家或自己的娘家。   好在,她还有个孩子。   这是她在章家最大的依靠。   一想到冬娃,心里一阵柔软。   她抬眼,见冬娃正蹲在槐树下,围着一只大瓦盆,目不转睛地瞅着,便下了台阶走了过去。   “冬娃——”她轻轻唤道。   “娘——”小包子一抬头,见娘来了,就扬起笑脸,用小手指着瓦盆里的红鲤鱼,欢快地说道:“娘,快看大鲤鱼,活的!”   “冬娃,娘正看着呢!”徐甜甜看着这条鱼,心里却在琢磨着这鱼该咋收拾?   公爹说下午做红烧鱼,这个难不倒她。   翠翠做菜的手艺很好,她凭着记忆也能捣鼓出来。可收拾活鱼,却是有讲究的。就凭她这笨手笨脚的样子,一上手恐怕就露陷了。   这可咋办?   徐甜甜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悄悄背过身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手帕,把右手食指裹了起来。刚一裹好,就听到凤芝在灶屋里喊道:“嫂子,馍筐子里给你留了块烧饼,你先垫垫吧?”   “好。”徐甜甜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脚进了灶屋。   见凤芝正扎着围裙,在案前揉面,黄澄澄的一大瓦盆。就装出一副有气无力地样子,打了声招呼:“凤芝,和面呢?”   “嗯,一会儿贴一锅玉米面饼子……”凤芝脆生生地应道。   徐甜甜拿起烧饼,咬了一口。   真好吃啊!   她细细地嚼了嚼,才舍得咽下去。   刚吃了两口,又唤了冬娃进来,掰了一大块给他,这才把剩下的吃了。临到最后,还把粘在手上的芝麻粒舔了舔。   心想着,如果能天天吃就好了。   想着爹刚才的吩咐,就低声说道:“凤芝,爹说下午把鱼给做了……”   凤芝一边擦着手,一边应道:“嫂子,今儿就看你的手艺了,爹最喜欢吃红烧鱼了……”   “凤芝……嫂子不小心把手给碰了,指头破了皮,还冒了血,不好见水,这鱼……”徐甜甜讪讪地说道。   “……那鱼我来收拾吧,等下锅时,嫂子在一旁给指点一下……”凤芝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些疑惑。   嫂子的手啥时候碰着了?   刚才出来时,有扎帕子吗?   “喔,那就有劳凤芝了……”徐甜甜悄悄松了口气。   幸亏小姑子是个勤快的,否则还真够麻烦的。她瞅了瞅那盆玉米面,心想今儿的红烧鱼可以换个吃法,保准一家子满意。   *   凤芝干活很麻利。   她蹲在院子里收拾鱼,一棍子下去,鱼就被打晕了。三下两下就刮了鱼鳞,破了肚子,清理干净了。   不过,她手里干着活,心里却有点奇怪。   以往,都是嫂子在忙,她打下手。   可今儿,嫂子是咋了?   在旁边揣着手,一副闲人的模样,还骗她说手伤着了。   这才病了几天,就变懒了?   此时的凤芝哪里知道,她嫂子不是变懒了,而是根本不晓得该如何下手?   徐甜甜呢,也有点心虚。   她蹲在一旁,瞧着凤芝的动作。   想着自己得赶紧练练,否则早晚会露出马脚来。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吱扭”一声响了,章启铭沉着脸走了出来。小包子一见,就举着小手,扯着嗓子喊道:“爹——”   章启铭听到儿子的叫声,鼻子里“嗯”了一声。见妹妹和翠翠都在院子里,就走过来,大声说道:“凤芝,哥要回老城了!”   “哥,你吃了饭再走吧?” 凤芝赶紧起身,拦着三哥。“不了,那边还有点事……晚了,怕赶不上马车了……”章启铭扫了翠翠和冬娃一眼,硬着头皮说道。   “冬娃,你爹要走了,快去拦着!” 凤芝扭过脸来,冲着冬娃说道。可徐甜甜却一把搂住冬娃,一动不动。   章启铭讪讪地笑着,弯下腰来摸了摸儿子的帽子,又在小脸上捏了一把。冬娃刚想喊爹,可一瞅娘的脸色,又把那声“爹”给咽了回去。   “翠翠,那事你再好好想想,明儿或后儿我再过来!” 章启铭压低了嗓门说道。“嗯……”徐甜甜淡淡地应了一声。   凤芝暼了嫂子一眼,见她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只好自己去送三哥。   院门,“咣当”一声合上了。   那人终于走了。   老城里,那母子俩还在等着他吧?   想着这个渣爹对翠翠和小包子的伤害,徐甜甜心里一阵抽抽。这男人若是变了心,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现在,只能想着法子止损。   而章存林站在窗前,看着儿子饭都没吃,就急匆匆地走了。   心里也不好受。   他在屋里叨叨了半天,大小道理都讲了,可儿子就是听不进去。   现在那边,拿去海外吊着他,怕是难以回头了。   还有老三家的,看着当家的要走,也不知道送送?   怕也是伤透了心了。   对此,他颇感无奈。   这事,村里已经传开了。   他忖着,徐家湾那边恐怕还没听到风声。   否则,就徐永泰那性子,早就上门了。   可纸里包不住火,亲家那边早晚会知道吧?   想着后续那一连串的麻烦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   这天下午,徐甜甜指挥着凤芝做了一大锅锅贴鱼。   先煎后烧。   一条热气腾腾的红烧鲤鱼,连汤带水的,在大铁锅里咕噜着,冒着热气。锅周边贴了一圈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慢慢吸收着鱼肉的鲜味。   还未起锅,院子里就飘散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惹得冬娃使劲儿吸着鼻子,在灶屋里打转转,嚷嚷着要吃鱼。   等到老五背着书包进院子时,饭已经做好了。   这孩子放下书房,也一头扎进了灶屋里。   “三嫂,姐,我回来了!”章启康主动打着招呼,带着少年特有的腼腆笑容。“哎呦,是启康回来了!快去洗洗手,这就开饭了!”凤芝冲着弟弟笑道……   徐甜甜也抿着嘴,点了点头。   对这个弟弟有点印象,今年十二岁了,在镇子上读书。   平时日不爱说话,却和翠翠亲近得很,整天嫂子长嫂子短的。人也特别勤快,一放学就下地割草,还帮她去后院喂鸡、喂鸭、喂猪、喂羊。   而翠翠,对这个兄弟也不错。   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照顾得很周到。   家里人都齐了,那就开饭吧。   今儿吃饭,也从堂屋挪到了灶屋里。   徐甜甜说:“为了保持鱼汤的鲜味,得就着大锅吃!”   起锅前,她先找了一只瓦盆放在矮桌上,往里面加了热水,然后和凤芝一起,用布垫着锅耳朵,把铁锅直接坐在了瓦盆上面。   一家人围着矮桌,吃了起来。   汤鲜味美,鱼肉滑嫩。   就连玉米面饼子也格外香甜。章启康正是能吃的时候,一口气吃了四个饼子。章存林吃得十分满意,心绪也稍稍好了一点。   今儿这一锅,不是红烧鱼的做法,可味道却比红烧鱼要好。一条鱼,五口人根本不够吃,可这么个吃法,却显得宽裕多了。   还有这鱼汤,十分鲜美,一丁点的腥味都没有。   用饼子沾着,甭提有多好吃了。   徐甜甜一边给冬娃剥鱼剔刺,一边说道:“爹,我的手碰着了,今儿的饭是凤芝做的……”   章存林一听,乐呵呵地夸道:“哎呦,闺女的手艺见长啊!”   凤芝听到爹夸她,才舒坦了一点。   一下午,被三嫂指挥得团团转,直憋着一肚子火呢!   好在嫂子没和她抢功,否则真要被她给气炸了。   *   家里人吃好了,灶屋也收拾利落了。   徐甜甜这才回了西厢房。   她一头扎到床上,眯起了眼睛。   心想着,幸亏是初春时节,猪栏里空空的,猪崽还没抱回来,这才有点闲工夫。   等过了春荒,就要开始养猪了。   听公爹说,今年还要孵小鸡、孵小鸭,还要牵几只小羊羔。   到了那时,够她忙的。   可这些活计,她做得下来吗?   现在的她,除了拥有翠翠的记忆,什么家务都没做过。   手生不说,还特别笨。   只能一步一步地学习了。   听说,乡里养鸡,都是小鸡自己出去觅食,晚上飞到树上去。刚才,还特地跑到后院里瞅了瞅,见那两只母鸡在鸡窝里,两只鸭子也在鸭舍里,树上啥也没有。   正想着这些家务事,就听到门响了。   接着,见冬娃抱着自己的小花枕头,蹬蹬蹬地跑了进来。他撅着小屁股,趴在床沿上,哼哼着:“娘,我要和娘一起睡!”   “好!今晚冬娃和娘一起睡!”徐甜甜点头应道。她翻身下来,找了把鬃刷,给冬娃刷了刷身上的土,才把他抱到床上来。   她搂着冬娃,心想着这几天她生病了,冬娃被小姑子哄到自己屋里,替她招呼着。现在她病好了,冬娃自然要回屋来,和她一起睡。   可她哪有带孩子的经验?   两岁多的小娃娃,晚上起夜不?   她使劲回想了一下。   印象中,冬娃好像很皮实,临睡前解了手,一晚上都很踏实。只是他喜欢钻娘的被窝,哼哼唧唧地让娘搂着睡。   而她呢,睡觉很不老实,不会压着娃娃吧?   不如给冬娃单独搞一个小被窝?   可现在夜里冷,万一冻着了咋办?   想来想去,还是俩人滚一个被窝吧。 第7章 忆往事   *   徐甜甜搂着冬娃,躺在床上。   只觉得怀里的小人儿软软乎乎的,惹人疼爱。她不由自主地拍着那个小身子,动作熟练地就像做过千百遍一般。   开始,小包子还扭股糖似的不肯老实,一会儿踢踢小腿,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伸出小手要去搂她的脖子,嘴里哼哼着要娘亲亲。   可还没过多久,就眯着眼睛老实起来。   冬娃这是犯困了?   徐甜甜穿上鞋子,去灶屋里打了半盆热水过来。   把冬娃放在脚凳上,用白布沾着给他擦了把脸,又洗了洗小手。最后,褪下脚上的袜子,捉住两只小脚丫,好好洗了洗。   这才把棉被拉开,把自己和孩子一起裹了进去。等被窝里热乎了,给孩子脱了褂子、夹衣和小裤子,舒舒服服地平躺着。   而她自己却出了被窝,手撑着倚在一旁。   她低着头,瞧着小家伙的睡相。   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和刚才的调皮劲儿完全是两样。   她不由得把脸贴了上去,在那张柔柔嫩嫩地小脸上,轻轻蹭了蹭。滑溜溜的,就像上好的绸缎,十分舒服。   她用手轻轻描画着小家伙的眉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柔情。   这是她的宝宝,是她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   此时,翠翠的意识驱使着她,让她觉得自己也像一个母亲了。   *   小包子睡熟了。   徐甜甜放下花帐子,也躲进了小阁子里。   外界的一切,顿时隔绝开来。   她平躺在大床上,舒展着身体,心里想着:“这张雕花床可真好啊,撩开帐子可与外界接触,合上帐子就像进入了一个封闭世界。”   而躲在这里,就等于进入了一个安全堡垒。   任外界的风风雨雨都会忘却吧?   当年,翠翠的爹给她备下的这份嫁妆,是否就存着这份念想?   他希望孩子过得好,去了夫家不会受气。   即便受了气,也能有个地方躲躲。   想着爹,就想到了徐家湾。   那边距离虎头村可不算近,大约有三十多里地,来回都不大方便。爹舍得让她嫁得那么远,是因为她的那双“大脚”吗?   徐甜甜褪下了一只袜子,打量着自己的脚。   白白的,嫩嫩的,脚趾头一个一个拢在一起,指甲盖呈粉红色,看着精巧可爱。   这脚真不大,最多也就三十三码的样子。   如果去店里买鞋子,估计得买童鞋吧?   可就是因为这双脚,给翠翠的出嫁带来了一点麻烦。   翠翠的娘家,在徐家湾。   早先,算是富裕人家。   他爹叫徐永泰,以前去省城的洋学堂里念过几天书,思想自然开明得很。   对封建礼教也颇为厌恶。   他对翠翠娘说,现在的女学生都是大脚,不是照样寻到了好婆家?那些城里的小姐太太,为了穿高跟鞋,哪个不是大脚片子?   也只有乡里,还抱着老皇历不肯撒手罢了。   而翠翠的娘,十分疼她爱她。   虽然也曾拿着长长的裹脚布,追着她满院子跑,叨叨着要给她裹脚。可惜,就因为自己脚小,怎么追都追不上自家闺女。   最后,只好放弃了。   只是一再叮嘱她:“翠翠啊,你要学好女红(gong)和做饭手艺,以后去别人家里才能当好掌家媳妇!”   她笑嘻嘻地连声应着,把娘的话记在了心里。   翠翠,就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无论是样貌还是绣活,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   一时间,在姑娘们中间,名气颇大。   那些羡慕嫉妒的,就拿她的脚来说事。说她脸长得再好,只要把那双大脚片子伸出来,就再也俊不起来了。   翠翠自己倒是不在乎。   十二岁时,曾跟着爹去县城里逛了逛。看到街上那些穿着月白色褂子、黑布裙子的女学生,着实羡慕。   她想,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也能进学堂读书识字吧?   可惜一场匪患,家里被搜刮一空。   接着,弟弟又被绑了去。   为了赎回弟弟,爹不得不变卖了田产。等交了赎金之后,家中已所剩无几。   也再没那个闲钱供她读书了。   后来,爹抽空教她认了几个字,可到底不多。   于是,她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女红上。   她记得娘的话,艺不压身。   只要有门手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有口饭吃。   到了说媒时,媒人倒是很担心。   乡里的宽裕人家,不指望媳妇下地干活,可对礼教之类的倒是看重得很。一连几家,都因为她的脚不够小,给委婉地回绝了。   搞得娘也忧心起来,心里更是后悔不迭。   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了。   爹倒是乐呵呵的,一点都不发愁。   还大喇喇地放出话来,大不了给他家翠翠入赘一个,省得闺女出门子受气。   后来和章家说媒,纯属巧合。   早年间,徐家湾的一个闺女嫁到了虎头镇,凑巧和章家老大家的是远房表亲。她见徐家和章家算是门当户对,就给牵线说合了一下。   章家的当家人章存林,也是个开明的。   他看重的是对方的门第和闺女的样貌品行,对那些虚头巴脑的倒不太在意。而章家的老三在县城里读书,在街上也见过不少女学生,对脚大脚小也不介意。   徐永泰呢,见章家多少有点家底,声誉也不错。外加上宅院里没有婆婆把持,闺女去了不受气,自然也挺乐意。   于是,这桩婚事便成了。   翠翠也因为这个,对丈夫心存感激。   认为他是个开明的,也知道体谅人。   殊不知,这个章老三一心二心想娶个女学生为妻。   可县里的那些女学生,家里大多是有钱有势的,哪里看得上乡里的章家?   这才把那份心思藏了起来。   可一到机会来临,就故态复萌,昏了头了。   这才搞出了离婚这一桩事来。   想起这些往事,徐甜甜感慨万千。   封建包办婚姻的确害人。   可即便是包办的,也不是男人在外胡搞的理由。既然成了家,就要担当起那份责任来。   可几千年的封建礼教,却是靠压迫女性、剥削女性来巩固夫权地位的。甚至还给男性找出了种种借口,肆意享受着这种福利,却毫无愧疚之感。   这是极不公平的。   这么一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啊!   不但打破了封建枷锁,妇女还翻身得了解放。   如果翠翠也能亲身感受一下就好了。   可翠翠去了哪里?   既然这张雕花床如此神奇,会不会将翠翠送到了后世?   徐甜甜心里一动。   对翠翠的离开,忽然有了某种猜测。   她希望她只是去了某个地方。   更希望她在那里好好活着,再也不要受这种窝囊气了。   *   乡村的夜晚来得很早。   天一摸黑,家里人就洗漱了一番,准备上床歇息。   而徐甜甜也是如此。   换做以往,翠翠会在屋里,就着油灯做一会儿针线活。   可她呢,试着摸了一下针脚。   手一点也不当家,只好搁下了。   她想,翠翠的本事,她会一样一样地慢慢恢复。   可现在只能先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临睡前,她抱着冬娃,对着便壶“嘘嘘”。   小家伙果然尿了一大泡。   他眼睛虽然闭着,迷迷糊糊的,可习惯却早已经养成了。   她抱着娃上了床,把他放在床里面。   她倚着床头,松开了一头长发,梳了两下,便拢在了一边。   头一挨着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她睁开眼睛,一阵恍惚。   被窝里暖暖的,格外舒适。这种慵懒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家里。可一看到那顶花帐子,便意识到自己还是徐翠翠。   见窗棂子间,透进来一缕缕光线,心知该起床了。   收拾力量后,徐甜甜打开了屋门。   发现除了冬娃之外,家里人都已经起来了。公爹在压水井边,往木桶里压水。启康在屋檐下看书,小姑子抱着一摞柴禾刚从外面进来。   这是起晚了?她脸上讪讪的。   在家里,她一向睡到自然醒,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哪有早起的习惯?   可乡里却不是这样。   家家户户,都是早睡早起。   小媳妇睡懒觉,是要被人笑话的。   她厚着脸皮,和公爹打了声招呼。   又去后院的茅房里倒了尿壶。返身洗了手脸,就进了灶屋。   这时,两只大水缸里已经蓄满了水,锅灶里生着了火,看样子是准备做饭了。   她暗暗松了口气。   生火做饭,她样样不会。   尤其是这种柴禾锅,以前连见都没见过,哪里会烧?   昨天下午,瞅着小姑子的动作,外加翠翠的记忆,算是摸到了一点规律。   可还未有机会亲自实践。   现在火已经生着了,可真是帮了她的大忙了。   那接下来,该干啥?   是把昨天剩下的饼子,馏一馏吗?   还是再蒸上几块红薯?   好像还要打一锅玉米面糊糊吧?   徐甜甜在灶屋里东摸摸,西摸摸,就是找不到感觉。   一时心里也有些发急。   小姑子坐在灶前,拉着风箱,准备烧水。   见嫂子迷瞪着脸,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不禁翻了她一眼。   从昨天开始,嫂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以前的麻利劲儿到哪里去了?   这心里不痛快,人也傻了? 第8章 徐家爹   *   徐甜甜呆在灶屋里,看着小姑子做饭。   只见她蒸红薯,馏饼子,打玉米面糊糊,一气呵成。   接着,用一双干净筷子从咸菜缸里捞出一只辣疙瘩,放在案板上一分两半。“刷刷刷”就切成了细丝丝,搁在一只大碗里。   再用筷子夹出来一撮,放在小碟子里。   然后,淋上两滴香油,拌一拌,就是一道爽口的小菜。   这个利落劲儿,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徐甜甜只顾看着,却不知自己该干点啥?   小姑子实在忍无可忍了,便说道:“嫂子,你去后院的菜地里,拔两颗萝卜回来,一会儿再调个萝卜夸子……”   “哦……”徐甜甜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菜地里绿油油的一片,长啥样的才是萝卜?   可这话,却不敢说出口。   她轻手轻脚地出了灶屋。   见启康收了课本正要回屋,便有了主意。她走过去,压低嗓门说道:“启康,跟嫂子一起去后院拔颗萝卜!”   “好咧!”   启康立马前面带路,绕到后院里。他指着一片低矮的竹篱笆说:“嫂子,这一片是冬萝卜,种得早,就拔这边的吧?”   “好……”徐甜甜点了点头。   启康拉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他蹲在地头,两手抓住一簇萝卜缨子,使劲晃了两下,然后一用力就拔出了一颗白生生的大萝卜。   就着田埂,摔了摔泥土。   接着,又拔出了一颗。   两颗大萝卜在手,徐甜甜总算松了口气。   她冲着启康道了声谢,启康呲了呲牙,笑着洗手去了。   他得提前吃饭,好赶去上学。   徐甜甜把萝卜搁在水池里,洗干净了。   见小姑子还在忙着,想着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干吧?   不是要调萝卜吗?   那切个萝卜块,应该难不倒她吧?   于是,拿起一颗白萝卜,放在案子上,“咔嚓”一下把萝卜缨子剁了下来,随手扔进了垃圾筐里。   “嫂子,那萝卜缨子咋扔了?用那个调凉菜、下面条,味道可好了!”   “哦……”徐甜甜赶紧把萝卜缨子又捡了起来,拿到外面的水池里冲了冲。   心说,这些地方风味小菜,她哪懂啊?   她回到灶屋里,再也不敢乱摸乱动了。   正在手足无措间,就听到西厢房里传来了冬娃的喊声:“娘——”   这声“娘”,可解救了她。   她嘴里说着:“哎呦,冬娃醒了?”   那边就抬脚出了灶屋。   进了西厢房,她擦了擦头上的热汗。   心说,小姑子已经起疑了吧?   看在她心里不痛快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吧?   徐甜甜撩开帐子,给冬娃穿褂子。   这才发现自己连给娃穿衣服都是笨手笨脚的。一开始那个袢子怎么都扣不上,好不容易扣上了,才发现错了位,又得一颗一颗解开重来。   冬娃倒是不介意,笑得咯咯咯的,精神气十足。   徐甜甜心说,还是和小娃娃打交道好啊,无论怎样都不用担心。   一阵手忙脚乱,总算给冬娃收拾好了。   徐甜甜又拉着冬娃进了灶屋。   她想,即便帮不上忙,看看总可以吧?   *   终于熬到了吃响午饭。   一大锅黄澄澄的玉米面糊糊,大块的红薯,还有昨天剩下的高粱面饼子。菜呢,是一碟小咸菜和一大碗萝卜夸子,淋了香油和香醋,味道十分爽口。   小姑子端出一摞粗瓷海碗,准备盛饭。公爹在院子里,说:“凤芝,今儿就在灶屋里吃吧,端来端去的忒麻烦了!”   “好咧!”凤芝应了一声,麻利地盛起饭来。   徐甜甜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上桌摆饭。   可一端起来,才发现这大海碗实在是太沉了。手一晃悠,差点就洒出来了。   连饭都端不好,她可真是废了。   说话间,一家人都进了灶屋,围着矮桌坐下。   章存林刚拿起筷子,就听到院门被拍得山响。   “谁呀?”他出了灶屋,站在院里问道。   “我!”外面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的。   “哦,原来是亲家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章存林三步并做两步,过去开门。   心说,该来的终究会来的,徐永泰这是得了信了?亏得昨天没来,要是撞见了启铭,非得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虽说这孩子该打,可真让人给打了,还是心疼啊。   徐甜甜听到爹来了,也起身迎了出去。   心里想着,她在爹面前,该说些啥?   院门“咣当”一声开了。   一位身穿灰色夹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皮肤白皙,气质儒雅,一点也不像庄稼汉子。   不过,这会儿沉着一张脸,倒是气势十足。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车把式,一身黑色短夹衣,打着绑腿,手里握着一条鞭子。   “爹!”徐甜甜笑着喊道。   “翠儿!”徐永泰见到闺女,面色稍缓。   “亲家,大老远的过来,还没吃饭吧?要不先喝碗稀粥垫垫?等到了中午,再弄俩菜,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章存林笑着说道。   “哼,章老二,有事说事,别整天说那些好听的糊弄人!” 徐永泰瞥了一眼章存林,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呵呵,看亲家说得是哪里话?我是那种人吗?” 章存林客气地让道:“来,亲家先洗把脸,再进屋歇歇!”   徐甜甜还在院里傻站着。   小姑子已经从灶屋里端了一盆洗脸水,麻利地摆在了水池子边的台子上。她胳膊上还搭着一块干布,备着。   冬娃见来了客人,也跑了出来。   他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   想着娘以前教的,那个高个子穿长袍的,就是姥爷。于是,不等娘暗示,就扯着嗓子喊道:“姥爷——”   虽然声音糯糯的,可徐永泰还是听见了。他走过去,摸了摸娃的脑袋,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   “冬娃,还记得姥爷啊?” 他弯着腰问道。   “记得!”冬娃揪着姥爷的袍子,说道。   “冬娃,先松开手,让姥爷洗把脸!”徐甜甜终于反应过来了,走过来扯着冬娃说道。   徐永泰洗了脸,就被让进了堂屋里。   车把式也抱着鞭子,进西厢的客房里歇息去了。凤芝端着一只木托盘,把饭菜送进了堂屋,又往客房里送了一份。   徐甜甜拢着冬娃,回了灶屋。   凤芝说:“嫂子,吃饭吧!”   说着,又拌了一盘小咸菜,还把剩下的白萝卜调了一盘。   *   因为心里有事,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收拾停当后,见爹和公爹关起门来说话,徐甜甜让冬娃在院子里和小姑子一起玩,自己回了屋里。   她得静下心来想一想,一会儿该和爹说些什么?   在她的记忆里,翠翠对爹很孝敬。   可惜,出嫁后离得太远,却很少回家。   从徐家湾那边过来一趟也不容易,所以来往得并不算多。可爹娘却一直牵挂着她,赶到年节前夕,爹一定会跑来看看她。   对她来说,徐家是最大的助力。   况且,翠翠和爹娘的感情非常好,怎么都得想办法帮帮徐家。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家中的景况。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徐家虽然败落了,可比起一般庄户人家,日子还算好过,至少吃穿不用发愁。家里宅子不小,可田产并不多,满打满算只剩下七八亩地。   等到“土改”划成分时,不知会归到哪一类?   她记得徐家湾在青沙河的下游,总体上比较富裕。   以徐家目前的景况,根本算不上什么。   唯一会被说道的,是家里雇过长工,包括今儿来的车把式,都曾在徐家当过差。   虽然都是陈年旧事了,可挡不住有红眼病拿来说事。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有可能会往地主、富农上靠。   如果被划为地主,那所有的家当,包括宅子和家具在内都会被收缴一空。   到了那时,爹和娘该如何生活?   翠翠是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兄弟,都在县里念书。   如果没了经济来源,恐怕连书都读不下去了。   关于“土改”,徐甜甜了解得并不多。   可也听说有划错的。   那些被错划成地主的,基本上都被分光了家产。最后,即便又划回来了,可分走了的东西却没人会还回来,最后只剩下一座空宅子。   甚至连宅子都有被拆除的。   那些值钱的砖头、窗棂子和大梁都被拆走了,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   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按照徐家的人口,人均土地并不多,连个富农都算不上,也就和中农一样。   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分家比较稳妥。   这样即便有找茬的,也没了借口。   算算时间,马上分家还来得及。   还有家里的大小牲口得通通卖了,值钱的东西也得悄悄转移走。   现在的她,帮不了徐家多少,提前避险是她唯一能做的。   另外,章家也是如此。   这所宅子,她也看了,前院是个篱笆,后院是个菜园子,地方可不小。   章家好的方面,就是田产卖了一部分,投到了镇上的铺子里。   而铺子里没有雇人,都是自家人在干活。   这样就不会划成地主之类的。   而虎头村也是个富裕村子,有田产的人家不少,章家倒是不太显眼。   或者,借着分家的名义上把宅子和田地也分了。   这样,就能往中农上靠了。 第9章 半仙儿   *   徐甜甜正在厢房里谋划着。   就听到堂屋的门“吱扭”一声响了,透过窗棂子一瞧,见爹出来了。   她赶紧打开屋门,迎了上去。   “爹!”徐甜甜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装出一副心痛的样子。   “翠儿,回屋,爹有话问你!”徐永泰瞅了闺女一眼,心里一酸。   他下了台阶,随着闺女进了西厢房。   关上门,就一屁股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气哼哼的。   他拿眼看着闺女,一言不发。   沉默了半响,才开口问道:“翠儿,那事爹都听说了,你究竟是咋想的?给爹好好说说……”   “爹……”徐甜甜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徐永泰呢,对章老二刚才说的那番话,并不全信。   自家的闺女是个死心眼儿,他还不清楚吗?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答应离婚?   三年前,章启铭在外面出了事。   他得了消息就赶到了虎头村,想接翠翠回去。   可翠翠却舍不得肚子里的娃。章家为了孩子也不肯放人,说不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章家的,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走也不迟。   他只好退让了一步。   等冬娃出世后,他又跑来了一趟,劝翠翠回娘家。   可翠翠又舍不得冬娃,说孩子太小,死活不肯。而章家也是信誓旦旦的,说会好好照顾翠翠,绝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他只好叹了口气,回了徐家湾。   现在可好,那个章启铭又活着回来了。   可心却变了。   昨天听到消息,气得他一晚上没睡好。   恨不得立马带人到县里,把那对狗男女狠狠揍上一顿。可翠翠娘劝他莫要冲动,待问清了事情缘由,再揍也不迟。   这不,天刚蒙蒙亮,就喊了车把式赶了驴车过来。   一路上只顾着赶路,甚至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到了章家,章老二态度倒还端正。   他没说翠翠一句不是,只说自家儿子有错。   只是那边人都娶了,娃也生了,还能拿他们咋办?   看章家的意思,是打算认娃归宗,不认那个女学生。可章启铭那个混账东西,却要跟着那边去海外谋生。   这是打算抛家弃子不回来了?   可这么一来,岂不是苦了翠翠?   他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一听这话就更恼了。   见他发飙,章老二咬着牙说翠翠也想离婚。   他想,翠翠若答应离婚,岂不是便宜了那一对混账东西?   即便为了争口气,也不能开这个口子啊。   若让那个外乡女人得逞了,他徐家的脸面何在?   这样白白受人欺负,莫说徐家,就连整个徐家湾的脸上也不光彩啊。   徐甜甜见爹一脸怒气的样子,心知爹的脾气又上来了。   她倒了一碗水,让爹歇口气儿。   见爹发了话,就坐下来,把自己所想的一一道来。   徐永泰本是有见识的,可没想到闺女懂得这么多?   他不禁问道:“翠儿,你提到的那个什么婚姻法,这事准么?”   “爹,准得很!”   “翠儿,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爹,翠儿是从妇救会主任那里听到的,说是要反对包办婚姻,从今往后说亲都不要彩礼了……”   “哦……”徐永泰陷入了沉思。   如今解放了,乡里发生了很大变化,的确与以往有了不同。   这新社会来了,几千年的老规矩都要改了么?   他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见闺女正一脸热切地望着他,只好吐了口。   “翠儿,这事容爹再好好想想……”   “爹,这事可得抓紧咯,再过一个月,这个就要颁布了……”徐甜甜一着急,不禁说漏了嘴。   “哦?”徐永泰瞅了瞅闺女。   这趟过来,就觉得翠翠有点奇怪,少了以往的麻利劲儿,却多了几分见识。   脑子也没那么轴了。   翠翠这是受了刺激,伤透了心?把一切都看破了?   徐永泰心疼的同时,也略感欣慰。   翠翠这会儿难过一点,也没啥。   等过了这一阵儿就好了。   闺女还年轻,只要不在章家这棵树上吊死,怎么都好说。   “翠儿,你说的那个法子也不是不能考虑,只是爹还有一个想法……爹希望你回徐家湾,你若不想改嫁,爹给你入赘一个,咱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爹,翠儿走了,那冬娃咋办?你看这院子里也没个婆婆,嫂子又不在家,兄弟又小……还有翠儿也不想冬娃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孤儿……”   “翠儿……”徐永泰叹了口气。   娃是娘的命根子,他岂能不知?可这么一来,翠翠岂不是被绑在了章家?   看来,还是翠翠提的那个法子管用一些。   “翠儿,爹……答应你!” 他咬了咬牙,说道。   “不过,也不能便宜了那对混账东西!得让章家答应不让那女的入族谱、不能踏进虎头镇、虎头村半步,更不能进章家门。她生的那个小崽子即便入了族谱,也只能写成妾室所生,无论何时,你都是个堂堂正正的原配……”   徐甜甜听得哭笑不得。   这婚都离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不过,考虑到徐家和徐家湾的颜面,那就答应下来吧?   再说,她也不想便宜了那俩人。   现在有爹撑腰,这事可就好办多了。   “翠儿,至于那份家产,当然要分。爹跟你说,一间厢房太少了,如果不要堂屋,这厢房至少得三间吧?等以后冬娃成亲了,还可以住……”   徐永泰打着小算盘,很快就在心里拟了一份清单。   还特意叮嘱闺女:“翠儿,等到分家时,镇子上的铺子作坊,咱一定得占一份,这才是个有出息的…… 听说,你公爹手里藏着个酒方子,你大哥那边酿了酒来卖,那生意好着呢……”   徐甜甜发现,爹精神一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想着即将到来的“土改”,就压低了嗓门说道:“爹,还有件大事,咱家那边得提前准备一下……”   说着,就把年内将要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临到最后,还特意叮嘱道:“爹,千万不要舍不得,马上就要土改了,家里的大牲口赶紧拉出去卖了,还有那头驴和驴车也卖了吧,要悄悄的,不要对外声张……”   “家里的宅子和农具,给三个弟弟分一下,田产也分一下。爹,这个都要抓紧啊,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还有,家里那几件值钱的东西,也收拾一下,悄悄转移个地方吧?万不可放在屋里,也不可埋在院子里……”   徐甜甜心想,现在转移财产还来得及。   等到“土改”一开始,村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眼睛在盯着呢!   为了“挖浮财”,那些领头的可是几天几夜,都不带歇息的。无论把东西藏在哪里,都能给找出来。   到时候,可是罪证一份。   一番话,说得徐永泰神色大变。   这究竟是真是假?   这个“土改”有这么厉害么?   再说,徐家早就败落了,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听翠翠说,到时候就连农具都有人来分,那还不把家都给拆空了?   他想,先不论真假,得防着点。   于是,郑重地答应下来。   “爹,从现在开始,哪怕地都荒着,也不能雇人来种,实在不行送人也行,万不可留下什么字据……还有,爹在村里还教书吗?”   “翠儿,爹还教着呢!”   “好,那翠儿就放心了……爹,这个营生可不能丢下,从今往后还要下地干活,哪怕装个样子也成。还有啊,爹多往县里跑跑,看看能不能和新政府搭上边,在学校里谋个事做做?”   “这个……爹留个意吧……”   徐永泰见闺女越说越玄乎,心里也起了疑。   翠翠这是咋了?   年纪轻轻的,忽然性情大变,慧根萌生,见识更是不凡。   这不会是开了“天眼”了吧?   徐甜甜见爹的眼神,忽然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还冲着自己诡秘的一笑。   这是啥意思?   怎么她说啥,爹都信了?   也不再刨根问底了?   此时的徐甜甜还不知道,在爹的眼里她已成了“半仙儿”。   能掐会算不说,还能预测未来。   这天机不可泄露,哪能问那么多? 第10章 分家产   *   徐永泰和他闺女在厢房里商量事儿。   章存林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方步。   此时的他,有些心焦。   怕徐永泰狮子大开口,朝着章家狠狠咬上一口。   这人可不同于老三家的那么和善,向来软硬不吃,可不是个好惹的。   好在,老三家的还算明白事理,不会同她爹一样。   她爹发威时,多少也能劝劝吧?   这时,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   见徐永泰一抖长袍,出了屋子。   他赶紧迎了出去,热情地招呼着:“亲家,快进屋,一会儿咱哥俩好好喝两盅……”   徐永泰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大喇喇地进了堂屋。   刚才受闺女所托,还得把那避险的法子,给章老二也说说。他心里明白,闺女这是为了保住徐家,才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泄露了天机。   可章家,凭啥也能捞到好处?   话说,天机不可泄露。   知道的人多了,还灵验吗?   可已经答应了闺女,又不能不做。   否则还不得落个埋怨?   二人进了堂屋。   徐永泰刚一坐下,就冲着章存林招了招手。   随后,俩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   听完后,章存林也惊呆了。   这个徐永泰从哪得到的信儿?   说得神乎其神的。   可这人颇有见识,他是知道的。   当年,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匪患,恐怕已经去省城发展了。   今儿提到的这件事,不可刨根问底。   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就成。   可分家,毕竟是件大事。   更何况老二又不在家,这该如何操持?   “章老二,你就甭犹豫了,正好借着这事儿,一并给办了吧?只是话说到前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翠翠母子俩吃亏……”   “亲家,容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徐永泰瞪了章存林一眼。   都火烧眉毛了,还在那里磨磨唧唧的,想干啥啊?   章存林也意识到了不对。   对新社会,他多少有些了解。   他家老二就在部队上,也写了信回来,让他追求进步,千万不要拖后腿。   可没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   想着早晚都有这么一遭,那就借着离婚的名义,把这家给分了吧?   一通商议之后,离婚和分家之事就定了下来。   三日内,章家这边找族里通文墨的,拟定一份离婚书。   与章启铭“和离”之后,章存林认翠翠为闺女,以后就以父女相称。翠翠带来的嫁妆归自己所有,冬娃继承三房产业,由母亲照看。章启铭离家后,由章存林代为养育孙子,直到十八岁成年为止。   这份离婚书,一式两份。   由章氏族中长辈、中人、和离双方、男方和女方家长共同签字确认。这是以正式“和离”的方式,而非休书的形式离婚。   这对女方家族来说,也算保全了体面。   按照分家的口径,再拟定一份文书。   冬娃和翠翠可分得三间厢房,宅院共用。虎头镇的铺子作坊占一份,翠翠可以去铺子里帮忙,也可代表冬娃参与议事等等。   事无巨细,一条一条都要列出来。   因为翠翠不要田产,章存林就把后院的菜地给了三房。   他想,反正在自家院子里,名义上给了三房也没啥。   *   家长们在堂屋里,关起门来说事。   灶屋里,凤芝已经备好了下酒菜。   一碟香葱炒鸡蛋,一碟切开的咸鸭蛋,一碟煮好的五香花生米,还有一碗香喷喷的蒸菜。   这碗蒸菜,是用干面拌好的萝卜缨子,上锅蒸的。起锅后,加了蒜末和香油拌了拌,又鲜又嫩,非常可口。   惹得冬娃赖在灶屋里,一连尝了好几口。   烫好了酒,凤芝捧着托盘,连酒带菜端进了堂屋。   徐甜甜带着冬娃,在院子里来回晃悠着。   听到堂屋里传出了一阵笑声,心知事情已经办妥了。   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可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还得皱着眉头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   酒足饭饱,徐永泰乐呵呵地出了堂屋。   一抬脚进了西厢房。   和闺女低语了几句,就叫上车把式,准备赶着驴车返程。   “亲家,路这么远,要不歇一晚再走?”   “不了,家里还有点事,等到后天再过来一趟!”   徐永泰说着,冲着闺女挤了挤眼。   本来,他是想在这边盯着,可翠翠说了,得赶紧回去处理家当才好。   站在院门外,送走了爹。   徐甜甜拉着冬娃,返身回来。见小姑子已经拿出了针线活儿,坐在堂屋的墙根下,晒暖儿。   她心里发虚,自然不敢凑近了。   以往,这是姑嫂俩最亲近的方式,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聊天晒暖儿。   可现在,她哪敢在人前做这个?   于是,装着一副头疼的样子,说回屋歇歇。   凤芝本是个伶俐的,自然不会说破。   今儿嫂子的爹来,是为了离婚之事吧?   看情景,像是和爹谈妥了?   可嫂子的神情却很奇怪。   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又发愣犯起傻来。   这是心里不痛快么?   她知道嫂子生性要强,在人前强撑着也不愿塌了脸儿。   可到底还能撑多久?   眼瞅着村里人都听说了,而三哥却杠在那里死不松口。   那嫂子心里该多有难过啊?   所以,就多体谅她一点吧。   *   徐甜甜搂着冬娃回了屋,掩好了门。   她给冬娃脱了褂子,就一起滚到了床上。   想着翠翠以往哄孩子的招数,什么唱儿歌、讲故事、念顺口溜,还有打花巴掌。   她就和冬娃一起打个花巴掌?   “冬娃,来打花巴掌咯!”她捏了捏冬娃的小鼻子,柔声说道。   “娘——”小包子立马兴奋开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蜷着小腿坐好了,还伸出两只小手,准备和娘一起打花巴掌。   徐甜甜心想,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教冬娃数数吧?   于是嘴巴里轻声念道:“你拍一,我拍一,一只孔雀穿花衣;你拍二,我拍二,两只松鼠抱口袋……” (注1)   玩了一会儿,见小包子有些累了。   就让他躺着,眯一眯。   结果,小家伙头一歪,就睡着了。   徐甜甜放下花帐子,也躲进了小阁子里。   她仰着脸,平躺着。   脑子里东想想,西想想,把翠翠以往的生活像演电影一般,飞快地播放了一遍。   忽然,灵光一闪,一抹记忆浮现出来。   私房钱?   她翻身坐起来,凭着翠翠留下的记忆把这张雕花大床从里到外翻了一遍。   床头和床尾有四个明屉、四个暗格,还有两个夹壁。这都是藏东西的好地方,而翠翠的私房钱,就在一个暗格里。   她打开那个暗格,伸手一摸。   果然,掏出了一只绣着荷花的小香包。   她用手捏了捏,香包软软的,中间却有点硌手。   这里面果然有东西。   徐甜甜心里一阵狂喜。   翠翠真的藏有一笔私房钱? 第11章 私房钱   *   徐甜甜屏住呼吸,打开了小香包。   她从里面掏出了一团棉花,慢慢展开。   两只金镏子顿时露了出来,金灿灿的,直晃人眼。   金子哎!   她不由得地激动起来。   赶紧拿起一只金镏子,搁在嘴里咬了咬。   这种感觉可真爽啊!   她把两只金镏子,一个一个戴在了手指上。然后张开手,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的。   心想着,这得值多少钱啊?   对这东西的来路,她隐隐记得。   这是翠翠出嫁时,娘悄悄塞给她的。让她好好收着,不要给任何人看到了,以免别人起了心思。   而翠翠呢,也是个有心的。   这件东西谁也没给看过。   包括章老三在内,都不知道她有这笔“私房钱”。   而这两只金镏子,恐怕是娘从自己娘家带来的私产。   就连爹都不一定清楚吧?   娘可真疼翠翠啊。   有了这笔“财产”,徐甜甜觉得自己的腰包顿时鼓了起来。   腰杆也硬了不少。   她想,这个东西可得放好了。   这是遇到危险时救急用的,不到紧急关头万不可动用。   于是,把这样东西包好了,又放回了原处。   她手一按开关,暗格便悄没生息地合上了。   这处暗格十分隐蔽,与整个抽屉浑然一体。由两道开关掌控着,不懂窍门是无法打开的。从外观上看,任谁也看不出这里面还藏着一间暗格吧?   这个秘密,除了她之外,无人知晓。   这也是爹特意为她设计的。   想着爹娘对她所做的种种安排,感激之情再次奔涌而出。   这厢房里的大小物件,都是她的“嫁妆”。   即便她出嫁时,家里早已经败落了,可她的“嫁妆”依然很可观。   尤其是这张雕花大床,更是厚重典雅。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张床,更是她的避风港。   她记得,这是她十岁那年就备下的。   当时,家里来了一位小木匠,花了近两个月时间,才打好了这张雕花大床。以后每隔三年,爹就会让人上一层清漆,保存得非常好。   这么下来,具体花费了多少?   她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爹和娘不想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   可惜,却事与愿违。   遇到了章启铭这个负心汉,让翠翠陷入了痛苦之中。   可她呢,与翠翠不同,对章启铭毫无感情可言。   她只想着赶紧和他断绝关系,再也不要见面才好。   至于其他的,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此时,徐甜甜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脑子好像清晰不少?   关于翠翠的记忆也多了一点。   这是在慢慢恢复吗?   她又惊又喜。   她想,等“和离”之后得出去走走。   再也不能把自己圈在院子里了。   也只有多走走,多看看,才能更好地恢复记忆。也唯有借助翠翠的记忆,才能尽快适应乡村生活,从而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吧?   *   一转眼,又该做饭了。   可徐甜甜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她想,不如借势再偷半天懒吧?   可一想到小姑子的脸色,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两天,她的确有点不像话。   凤芝不过十四岁,不能再“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想到凤芝,徐甜甜朝窗外瞅了瞅。   见院门开着,凤芝正探着头朝西边张望着,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禁好奇起来,也想过去瞧瞧。   见冬娃还在床上躺着,心想这孩子不能再睡了,省得晚上精神得睡不着。于是坐在床边,掰开冬娃的小手,在他手心里轻轻地挠了挠,就像以往常做的那样。   果然,冬娃耐不住痒痒,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她。   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小屁股。   冬娃被扰得受不住了,就哼哼唧唧地睁开了眼睛,小嘴瘪了瘪,糯糯道:“娘——”话音未落,眼睛又闭上了。   “冬娃,该起床了!”她捏着冬娃的小鼻子,柔声唤道。可冬娃却赖着,不肯动弹。   哄了又哄,终于把冬娃给弄了起来。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   觉得自己天生会哄孩子,尤其是像冬娃这样的漂亮娃娃。   *   徐甜甜扯着冬娃的小手,出了厢房。   看到凤芝还站在院门外,往西边瞅着,一脸兴奋的样子。   见了嫂子,也不瞪眼了。   甚至还笑着说道:“嫂子,快出来看看!工作组进村了!”   “……工作组?”   “对呀,就是区里派下来的工作组……这会儿,正挨家挨户认门呢!”   “是吗?”徐甜甜也抬脚出了院门,和凤芝一起朝西边张望着。   只见隔壁院子的大门口,有两位年轻队员正在和崔大婶子说话。   他们戴着军帽,穿着一身土黄布军服,腰里扎着皮带,打着绑腿,右臂上还戴着一枚袖标,显得十分精神。   徐甜甜心里一动。   她记得解放初期,县里、区里往乡村派遣了大量的工作组,帮助村里建起了基层组织。而工作组入驻后,除了向村民宣传党的政策之外,还搞起了识字班和夜校。   他们挨家挨户,上门动员。   号召广大村民,不论男女老幼,都去识字班读书识字。   从而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   这场运动发起后,不过短短的三个月,就一举改变了乡村的文化面貌。   村里的“文盲”大大减少了。   很多从未有机会读书的女孩子,第一次接触到了书本。   在识字班里,她们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认了不少字。   对这些女孩子们来说,不亚于一场革命。   很多人,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那她呢,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机会“脱盲”?   只要摘掉了“文盲”帽子,以后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读书看报了。   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 第12章 拟文书   *   说话间,崔大婶子带着两名队员往这边走来。   凤芝一见,赶紧躲到嫂子身后,脸也不禁红了起来。   徐甜甜倒是一脸自然。   她看着崔大婶子,心说这是给工作组指路的?   可真够积极的。   不过,这位可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能干着呢!   对崔大婶子,她脑海中也有点印象。   四十来岁,人很泼辣,丈夫却是老实巴交的,不敢开口说话。她嫁到虎头村后,生了俩儿子和仨闺女,大儿子在家里务农,二儿子去了部队上,所以思想进步得很。   而现在的妇救会,就是以后的妇联。   她得和这人搞好关系了,没准以后能用得着。   见人到了院门口,就主动打了声招呼:“婶子来了?”   还哄着冬娃,让他也喊了声“崔奶奶!”   “哎呦,冬娃他娘,今儿咋舍得出门了?”崔大婶子热情地应着,还和她开着玩笑。见了凤芝,就笑着说道:“呦,凤芝也在呢?你爹呢?”   “婶子,我爹去我大伯家了……”   “哦,那好吧,你爹不在家,我就把村里的事先给你俩传达一下吧……”   崔大婶子向姑嫂二人介绍了一下工作组。   还指着这所院子,对两名队员说道:““李同志,王同志,这就是章存林家,她爹可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   这两名队员,年纪都不大。   见了年轻的小媳妇和大闺女,也不好意思乱看,脸也微微泛了红。   惹得崔大婶子嘎嘎一阵大笑。   三言两语,说完了基本情况。   崔大婶子又指着村西头,大声说道:“冬娃她娘,大后儿识字班就开始上课了,有先生来教乡亲们读书认字儿,到时候你和凤芝可得带头参加啊?”   “好,等我爹回来了,先跟我爹说一声……”徐甜甜点了点头,脸上却不敢显得太热情了。   她知道,村里现在还很封建,以她的身份不便抛头露面。   可这么一个机会,又岂能错过?   她想,这事得拉着凤芝。   当然,这也是为了凤芝的将来着想。   至于公爹,不答应也得答应。   更何况,还有崔大婶子这样的积极分子在背后撑腰?   如今解放了,村里的那些死脑筋、老封建们也得适应适应了。   以后,妇女可是顶了半边天呢!   *   姑嫂二人回到院里,赶紧开始做午饭。   徐甜甜自然是揣着手,不知该做些什么?   凤芝一脸兴奋,也顾不上去埋怨她。   心里只想着嫂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女孩子读书认字,是能长见识的。”现在,闺女家家的也能上识字班了。   这个得和爹好好说说。   家里面,就她一个“睁眼瞎”。   虽说嫂子以前也认了俩字,可早就忘光了。但即便如此,也比她强了那么一丁点儿,她心里哪肯服气?   徐甜甜一见凤芝脸上的神情,就知道激将法成功了。   这么一来,她也能搭着一起去上识字班了。   以后,可就是个文化人了。   *   工作组进村了,就住在村西头的章家祠堂里。   连组长在内,一共五人。   由于组里都是男人,就把村里的妇救会发动起来,帮着传达个指示什么的。毕竟,队员们都很年轻,不能直接进老乡家里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说话。   在乡里,这是不允许的。   也是会遭到非议的。   为了把工作做好,就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   像崔大婶子这样的积极分子,自然是首要人选。   章存林正在大哥家里,与爹商量事情,自然也听说了。   他心里想着,那事还没开始,这工作组就来了?   莫不是先下来打个头阵,摸摸老底?   看来徐永泰说得可真准啊!   这分家的事,可得抓紧了。   现在不管爹同意还是不同意,这二房都得分家。   为了将来着想,就忤逆爹这一回吧?   而章常元却是个暴脾气。   等儿子把话一说完,就眼一翻,嘴里嚷嚷着:“我说存林,你这是咋了?胳膊肘咋净往外拐?这事不向着自家却向着那徐家,你到底是咋想的?”   “爹……”   章存林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可爹就是转不过弯来,一心二心只想着自家孙子。可这事,哪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就徐永泰那副德性,一旦处理不好,立马会带着人杀过来。   闹不好,连启铭也走不了了。   到时候,指不定要咋收场呢?   章存林脑子一转,就不再提那话茬了。他宽慰了爹几句,又去东屋看了看老娘,就与爹和大哥告辞了。   出了院子,他抬脚进了章存贵家。   存贵和他是同一辈儿的堂兄弟,都是一个老太爷名下的,走也很热乎。   这位可是章氏族里的文化人,也是个有见识的。   平日里,在虎头镇上给人管账收租子,还捎带着写状子打官司,算是村里的能人。族里的一些事务也多有参与,威望高得很。   这文书之事,托给他来办理,是再合适不过了。   另外,族里的长辈们也得提前打声招呼。   虽然是他房里的家务事,也得有长辈们应承一下。   至于爹,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   这天,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徐甜甜老早地爬了起来。   她可不敢再睡懒觉了。   和离在即,得表现得好一点,以免被人抓住了把柄。她想,不会做家务活不要紧,只要在灶屋里混着就成。   收拾柴禾,生火做饭。   打扫院子,压水提水,顺便把菜地浇一浇。   还有打开鸭舍,拌拌鸡食,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徐甜甜笨手笨脚的,干得实在不像个样子。   好在凤芝没说什么,启康兄弟也在一旁帮衬着,倒还能凑合过去。只有公爹见了,莫名皱了皱眉头。   不过对老三家的,他不便直接开口。   能过得去,就算了。   “启康,一会儿路过铺子时,给你大哥捎个口信,让他中午回家一趟!”章存林赶在启康出门前,吩咐道。   “爹,我知道了!”章启康点了点头,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吃了晌午饭,章存林就拿到了那份拟好的离婚书和分家文书。   他识字不多,磕磕巴巴地大致能看明白。他想等启宽回来了,再让他看看。这事,得先和三个儿子打声招呼。   启铭今天也要从县里回来,家里除了老二都聚齐了。   也正好把这事给定下来。   亲家那边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过来,反正就在这两天之内。他先把这些给备齐了,到时候聚在一起签字就成了。   章存林忙乎了一阵,总算歇了口气。   以后老三家的,就不再是儿媳妇了?   这猛一下,还真有点不习惯哪。   *   到了中午,徐甜甜在院子里,正哄着冬娃藏猫猫。   就听到院门“吱扭”一声响了。   一抬头,见章启铭一身黑衣,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他还是前天的那副打扮,穿着那身学生制服,头发抹得亮亮的,瞅着十分俊气。   “爹——”小包子一下子蹿了出来。他高高地举着小手,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冬娃——”章启铭昂着头,就像施恩似的应了一声。眼睛却看着翠翠,像在等她开口说话。   徐甜甜皱了皱眉头,却是一言未发。   她犯不着和这人说话。   签了“和离书”之后,与这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可渣爹走了,对冬娃的伤害却不小。   一直以来,小家伙对爹陌生得很。   他从出生到现在,也就这几天才见过几次面。   可心里,却又充满了好奇。   翠翠给他讲过,让他见了爹要大声喊,说这样子爹就会喜欢他,记住他了。   徐甜甜觉得这种教育方式有点问题。   让小孩子去刻意讨好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是要不得的。   好在冬娃年纪还小,也记不住多少事。   以后,再好好开导他一下。   章启铭见翠翠不肯开口,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考虑了两天,究竟是个啥结果?   可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就听到爹在堂屋里喊他。   “启铭,你进屋来,爹有话说!”   “好咧,爹!”   章存林见老三回来了,就把人叫了进来。   他得把话说到前头了,以免将来反悔。   章启铭听到翠翠和徐家湾那边答应和离,先是一喜。   可随后又听到了那些附加条件,尤其是他心爱的人永远不能入族谱,不能踏入虎头村半步时,心里又是一沉。   他知道,这等于是章家并未承认他们。   按照老习俗,她还是个外室而已,甚至连个妾都算不上。   他想为她再争取一下。   可一看到爹拿眼瞪着他,只好把话又给咽了回去。   他想,离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给岳家那边也有了交代,即便不回虎头村也没什么。反正他和淑娟要去海外了,乡里如何看他已无关紧要了。   只是,孩子得入族谱。   无论怎样,这孩子都得姓章。   “爹,那宝儿还在县城里,本想着让他娘带着他回来一趟,可这……”   “启铭,等这事了了,你再单独带他回来吧……”   “那爷爷那边……”   “你爷爷那边我去说,你就甭管了……”   和离和分家这事,章存林不想把爹扯进来。   一辈人不管两辈人的事。   爹掺和进来,只会添乱。   他知道爹最疼启铭,认为这个孩子是家里最聪明的,也是文化程度最高的。将来,可是要光宗耀祖的。   可他并不这么看。   老三再聪明又能怎样?   这看人的眼光可真不咋的。   那个女学生能有多好?   就冬娃娘这样的,还不够出挑吗?   任他再怎么选,也难找到像冬娃娘这样的媳妇吧?可这孩子就是看不到珠玉之光,简直是昏了头了。   自家孩子不争气,他这个当爹的脸上也没光。   好在眼不见心不烦,就随他去吧。 第13章 骗婚记   *   章存林坐在桌前,继续板着脸教训着儿子。   本来,他气得不想再管他了。   可父子连心,孩子娘走得又早,到底还是不忍心。这孩子长到二十岁,除了受伤那次,从没吃过什么苦,哪能看得那么明白?   他这个当爹的,只能连哄带劝,外加几分威压让儿子就范。   “启铭,你这几天,无论如何都得夹着尾巴,小心行事……”   “爹,我都听您的……”   章启铭耷拉着脑袋,低低地应了一声。   内心深处,他是惧怕父亲的。   他想,爹说得也对,等离开了家乡,这事也就过去了。   以后的日子,该咋着就咋着,乡里的习俗再也管不到他了。   *   院子里,凤芝拿出了针线活,坐在墙根前晒暖儿。   时不时地还瞄一眼嫂子。   见她带着冬娃围着槐树躲猫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说,嫂子还在撑着?   这两天,没见她摸过针线,怕是心里静不下来吧?   徐甜甜见堂屋的门还关着。   心知公爹和那人还在屋里说话,便带着冬娃回了厢房。   一会儿,大哥就要回来了。   她还没见过这位大哥呢!以后,和他打交道可不少。趁着记忆有所恢复,得把大哥那边的情况好好捋一捋。   她搂着冬娃,刚在窗台前坐下。   就听到院门“吱扭”一声响了。   透过窗棂子往外一瞧,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汉子走了进来。   他看着有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蓝布夹衣,扎着一条黑色扎脚裤,显得十分利落。手里还拎着一只红纸封口的黑陶罐,像是一罐黄酒。   见凤芝跑上前来,欢快地打着招呼:“大哥,您回来了!”   心知,来人就是大哥章启宽。   她也扯着冬娃出了屋子,和大哥照了个面。   章启宽个子挺高,一双锐目,很像公爹。   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子,质朴之外又透着一股精明。   见了弟媳妇,客气地点了点头。   还弯下腰来,摸了摸冬娃的脑袋,逗着他说:“冬娃,快叫大伯!”   “大伯!”冬娃张着小嘴哼哼着,声音细细的。   “哎!”章启宽大声应道。   他呵呵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炒黄豆,塞进了冬娃的褂子口袋里,嘴里还说着:“冬娃,拿好咯,这是大伯给冬娃发的响!”   “谢谢大伯!”冬娃立马咧开了小嘴,眼睛笑得弯成了小月牙。   徐甜甜在一旁,也道了声谢。   见大哥进了堂屋,就哄着冬娃把黄豆给小姑送过去。   果然,凤芝一见,也开心起来。   她一向疼爱冬娃,见这个孩子这么懂事真是比什么都高兴。   *   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徐甜甜哄着冬娃又回了屋。   她在窗台前坐下,嚼着黄豆想着心事。   对启宽大哥,她印象不深。   可一见面,却想起了不少往事。   这人像公爹一样,也是个能干的。   两年前,公爹在镇子上盘下了一家铺子。那间铺子,以前是个卖杂货的,铺面虽然不大,但后面带着个小院子,还有几间屋子。   章家接手后,除了继续卖杂货之外,还倒腾起了黄酒。   这黄酒是自家酿造的,按照老方子用小米发酵而成。味道甘甜,酒香浓郁,颇受欢迎,顺带着杂货生意也好了起来。   后来,公爹把铺子交给启宽大哥来打理。   不过短短的一年,就经营得十分红火。   为了照顾生意,大哥一家都在铺子里住着。   赶到逢年过节和农忙抢收时,才回家一趟。   对此,公爹倒是一点都不介意。   他对老大一向很满意,唯一不顺心的就是他的婚事。即便老大家的,接二连三生了仨闺女和一个儿子,也难得给她个好脸色。   所以,对老大一家搬到镇上去住,反而舒了口气。   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老大家的那张脸。   这事一想起来,就觉得窝囊。   当年,一表人才的章启宽可是被人骗了婚的。   他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正赶上娘病重。   家里就想着,赶紧给他娶个媳妇进门。一来冲喜,二来可以帮着掌家,料理一下家中内务。于是,便急匆匆地说了媒。   媒人是崔家集的,给说的是崔家庄的闺女。   说那闺女名叫红英,十六岁,心灵手巧,模样也周正,配启宽可是绰绰有余。况且,崔家还有点家底,嫁妆也不会少了。   章家一听,自然也很欢喜。   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在下定之前,特意安排大婶子去相看一下。   那天趁着庙会,章家大婶子去了崔家集。   在约好的地点,就近瞅了瞅。   那个闺女虽然个子不高,却很水灵,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她手里还拿着一只香包,上面绣着一朵梅花,看着十分精致。   大婶子一见,也很满意。   回来后,把红英姑娘好好地夸了一通。   说她真像媒人说得那样,是个巧姑娘。   章家人可放了心。   就派人去崔家,痛痛快快地下了定礼,选好了日子准备迎亲。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这娶亲的日子也到了。   因为启宽是家中长子,这成婚礼一样都不少。   新娘子是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迎进家门的。拜了天地、进了洞房之后,新郎官一揭开红盖头,才发现新媳妇变了模样。   这个也叫红英。   可长得却是又黑又糙,还带着半脸麻点子。   与之前相看的那个红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章启宽一瞅,差点晕了过去。   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再细瞅瞅,还是如此。   他丢下盖头,勃然大怒。   喝问道:“你是谁?”   新娘子是有人交代过的,自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婚书上写的那个崔红英。父母兄弟、生辰八字,也样样契合   唯一不契合的,就是这张脸和这副身架。   章启宽当时还很年少,一气之下就冲出了洞房。爹等一众族人见了,心知不对。抓住儿子一问,原来是被人骗了婚。   娘一听,不顾病体,把新娘子叫到床前看了一眼。   一下就给气得晕了过去。   这是冲喜?   还是招灾?   可儿媳妇已经娶了。   又有婚书在手,无论怎么都说不清楚了。   而那个媒人也吓得躲了起来,再也不敢露面。   她倒不是想骗章家来着,可没想到崔家玩了这么一手?拿着个堂妹来冒充,先混过来了她这一关,接着又骗了章大婶子。   这么一来,章家吃了个哑巴亏。   这事即便去打官司也没辙。   除非是纠集一批人马打过去,把崔家砸个稀巴烂,强硬着要求退婚。   可按照习俗,若男方家里提出退婚,下定的彩礼就归了女方家。   而女方带来的嫁妆,也可以抬回去。   对庄户人家来说,娶个媳妇可不容易。   如果真要退婚,这大笔的花费,就这么白白扔水里了?   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说来说去,还是心疼钱哪。   娘醒来后,躺在病床上,咬着牙说道:“宽儿,就这么着吧?灯一吹,啥也看不见,就凑合着过日子吧……”   “娘……”章启宽死活都不肯答应。婚礼之后,两个多月未踏入新房一步。   崔家那边自然是理亏。   见女儿女婿未回门,也不敢吭声。后来,还送了东西过来赔礼道歉,求章家揭过这一茬。   章家即便再不满意,也是无可奈何。   而娘这一气,身体愈加不好,眼瞅着熬不过来年春天了。   赶到年节之前,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宽儿,就认了吧?你赶紧给娘生个孙子,让娘也走得力量一点……”   章启宽这才和麻脸媳妇圆了房。   年底,生下了一个闺女。   而娘还未抱上孙女,就咽了气。   爹对这个儿媳妇自然不满意。   好在人还算本分,干活也肯出力。   就是笨手笨脚的,既不会绣花也不会缝衣服,家务活也做不好,弄得老大一家要多寒碜有多寒碜。   这样的“笨媳妇”别说掌家,能顾得住她自己就不错了。   迫不得已,爹去了大哥那边,把自己的老娘请了过来,帮着料理一下家务。   当时,启铭十一岁,凤芝六岁,启康才三岁,全靠爷爷奶奶和大娘招呼着。启铭干脆住到了爷爷那边,和爷爷的感情也特别好。   老二章启安,脑子是个活泛的。   见大哥的婚事闹的,死活不让家里给他说亲,一心二心只想跟着队伍走。   家里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后来,在部队上结识了一名女卫生员,直到解放后才按照新礼成了亲。   这个家,就这么凑合了几年。   直到翠翠进了门,才算变了个样子。   阖家上下,对翠翠自然很满意。   公爹也格外看重她。   如果那个章老三争气一点,这日子该有多好啊?   想到此,徐甜甜不禁咧了咧嘴。   解放前,乡里都是“盲婚”,闹出的事儿可不少。   像启宽大哥这样的,就是“骗婚”的结果。   这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   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响动。   徐甜甜朝窗外瞅了一眼,见启宽大哥准备赶回镇子上去。凤芝要留大哥一起吃饭,可大哥说铺子那边离不开人,就匆匆地走了。   接着,又看到章启铭也从堂屋里出来了。他对凤芝说去大伯家瞧瞧爷爷奶奶,今儿不回县城了,晚上住在家里。   凤芝自然很开心,让三哥一会儿回来吃饭。   她和三哥相处的日子很少,哥能在村子里多呆一会儿,实属难得。   徐甜甜却没有露面。   她见那人瞅着西厢房,一副要进不进的样子,也不想搭理他。   等到明天,和这人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以后,就权当个陌生人吧。 第14章 留一手   *   吃下午饭时,章启铭没有回来。   侄孙儿跑来捎了口信,说:“二爷,我娘让我过来说老太爷留饭,三叔今儿在西边吃,这边不用等他了……”   听了这话,章存林应了一声。   心里却有些不自在。   启铭和他爷爷亲近,这本没啥,怕得是他把自己的叮嘱给忘了。   爹一向护短,尤其是对启铭更是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启铭失而复得之后,哪舍得让他受一点儿的委屈?   如果老爷子知道了那几条限制,指不定会咋想呢?   但愿他老人家不要掺和这事,明天能顺顺当当地过去。   等到启康一放学,家里就开了饭。   今儿吃的是黑乎乎的高粱面饼子,和黄澄澄的玉米面糊糊,外加一大碗炒青菜和一碟小咸菜。   徐甜甜一脸平静地招呼着冬娃吃了饭。   心里也暗自庆幸,那人不回来可真好。   否则,在一个桌上吃饭,还挺别扭的。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黄昏时分,章启铭才悠哉悠哉地回了院子。   这时候,徐甜甜早就抱着冬娃,洗漱过了。   母子俩关起门来,上了床,躲在帐子里玩耍。反正,这屋子明儿就落到他们母子的名下了,那人爱住哪住哪,就是不能睡在厢房里。   章启铭瞅了瞅西厢房。   门关得紧紧的。   那他就住大哥屋里吧?   凤芝撅着嘴,帮着哥收拾屋子,扫床铺盖子。   家里的事,爹和三哥虽然没说,可她也猜到了一二。   明天有事要发生,还和三嫂有关。   她心里也挺矛盾的。   如果三哥和三嫂真的翻了脸,她该站在哪一边?   和嫂子处了四年多了,也不是没有感情。   可这份感情,到底比不上自己的亲哥吧?   *   因为心里有事,这一晚,徐甜甜睡得不是很踏实。   来到这里不过几天,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对乡村生活,她还在慢慢适应中。   骨子里,大部分的她是徐甜甜,只有极少部分是徐翠翠。她希望自己在干活时,能像翠翠那样麻利,而思考问题时,则像甜甜那样冷静。   这样,她的生存能力就大大提高了。   可现在,还急不得。   她得把第一关先闯过去。   第二天清晨,徐甜甜早早地就爬了起来。   她像昨天那样,在院子里忙个不停。   虽然干活依然不像个样子,可态度在那里摆着呢,即便是凤芝也不好说什么。启康依然跟着嫂子,在旁边帮忙。   家里的事,他并不清楚。   爹怕耽误他学习,从不让他掺和这些事。   于是,他提前吃了点,就赶着去镇上上学去了。   吃响午饭时,章启铭照例上了桌。   徐甜甜冲他点了点头,一脸淡然的样子。章启铭心里有些诧异,这女人不开口招呼自家男人,还真够神奇的。   对翠翠的变化,他早有察觉。   可没想到变化越来越大,就像换了人似的?   这种感觉,无从说起。   也未向爹提起。   只是心里的那种怪异,始终挥之不去。   而冬娃见了爹,也没了往日的热情。   他坐在娘身边,睁着一双大眼睛,瞅了瞅爹。   这个爹待他一点也不亲,他能感觉得出来。   于是,悄悄伸出小手,揪了揪娘的衣襟。   徐甜甜的心,不由得一疼。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   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只要接触过两回,就知道了。   *   吃饭时,启宽大哥也过来了。   他和家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就进了堂屋。   饭后,徐甜甜和凤芝在灶屋里,刚收拾力量。   就听到院门被人敲响了。   她心里一动,赶紧过去开门。   “爹,您来了!”   打开院门,见爹穿着那件灰布夹袍,揣着手。他身边还站着一位身穿黑色学生装的年轻男子,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志和?   她来不及细想,又唤了声志和,就把人让进了院里。   章存林在堂屋里听到动静,也带着儿子迎了出来。   “哎呦,亲家来了?快进屋!快进屋!”他侧着身,歉让道。又扫了一眼年轻男子,笑着说:“这位是志和吧?看看都长成大人了!”   徐永泰带着儿子回了一礼,便昂首进了堂屋。   见了章启铭,鼻子里“哼”了一声,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章启铭的脸上讪讪的,对岳父大人多少有些惧怕。   倒是启宽忙着倒茶,热情地招呼着徐家大叔。   待亲家安坐后,章存林拿出了那份离婚书和分家文书,让徐家父子二人先看看。见无异议,就派启宽去请族里人过来。   对离婚这事,他不想声张。范围也仅限于族里少数几个人。   不一会儿,家里来了三位族里的长辈,外加上章存贵,还有一位和他同辈的堂兄弟章存年,作为中人。   冬娃他娘是当事人,也被请进了堂屋里。   她和各位长辈见了一礼,便坐在爹和兄弟的下首。   “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章存林发了话。   下面就由章存贵出面,把离婚书和分家文书,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随后,又递给了在座诸位,一个一个地传阅了一圈。   这里面有识字的,也有不识字的,反正是走个形式而已。   接下来,就是签字画押。   会写字的就签上名字,盖个红手印。   不会写字的,就由章存贵代笔,本人在名字上盖上红手印即可。   章启宽代表父亲,在桌上摆好了一套笔墨和一方红泥。三位长辈客气了一番,正准备执笔,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了老爷子的声音。   “存林,你给我出来!这么大的事儿,竟敢瞒着你老子?你……你这是想翻天哪?”   章存林心知不妙,爹到底被惊动了。   这会儿过来,是想找事吗?   他顾不上细想,赶紧把爹给请了进来。   徐甜甜也吃了一惊。   离婚书马上就要到手了,这好端端的咋就出了变故?   而徐永泰却是不慌不忙,镇定自若。   这事只要章老二坚持,即便他老爹来了,也做不了主。   可老爷子却是个倔强的。   他进了堂屋,冲着族里的同辈点了点头,就一屁股坐在了首位上。他让存贵把离婚书和分家文书又念了一遍,然后才开了口。   “咳咳,这和离我没意见,不过这分家文书里,那几条限制得改……”   “爹……”   “你不要叫我爹,老子没你这个儿子!从古到今,哪有你这样的?胳膊肘净往外拐?”   “爹……”   “爹什么爹?本来一纸休书就能打发了,偏偏要搞出个和离来?和离也就罢了,还给自家孩子气受?儿啊,你这是咋想的?”   “爹……”   “怎么,还不让我说话了?族里的长辈都在,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老爷子叨叨个不停,族里的几位长辈也不便发话。   这启铭在外面私自娶亲,本就不对。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私下里默认也就罢了。   可他偏偏为了个外室,要和原配闹离婚,那就是大大的不对了。   虽然是新社会了,可老礼儿还在。   徐家要求“和离”本没有错,至于那些限制嘛,虽然有些过分,可也说得过去。   换作是谁家,也得出一口气不是?   况且,这徐家湾势力颇大,一般人也惹不起。   老爷子这么嚷嚷,还真是糊涂了。   徐永泰听着章老爷子一个劲地叨叨,面上不显。   心说,果然出了乱子。   亏得他早有防备。   于是,冲着儿子使了个眼色。   徐志和一见,就出了堂屋。   他站在院子里,从兜里掏出了一枚哨子,冲着东边“哔哔”吹了两声。   停了片刻,又吹了两声。   这是约好的信号,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章存林一听,知道不好。   这徐永泰是什么人?   能让爹这么乱来?   说好的事情,却又突然反悔,这信誉何在?   可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的爹是不能顶嘴的,只有听得份儿。   可是,再这么说下去,恐怕会惹来更多麻烦。   “爹,您先歇口气儿?”他耐着性子劝道。启宽也赶紧端起茶来,送到爷爷手上。   可章常元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住嘴?   他瞅着徐家只来了俩人,能对他章家咋地?   可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声开了。   一下子涌进来几十号人马。   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庄稼汉子,手里拿着木棍和扁担。不会儿,院子里就站满了,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了。   “亲家,这是……”   “呵呵,存林老哥,徐家湾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今儿坐了船过来,不过才来了两船,这院子里就盛不下了?”   “亲家,有话好商量……”   “呵呵,我徐家一向是先礼后兵,从不做那亏心事,也犯不着去招惹麻烦,可也容不得别人欺负到我头上来!”   族中长辈暗道不好。   这徐永泰果然不是个好惹的。   这常元老哥也真是的,本来和和气气的一桩事,非得搞得动起手来?   章常元看着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脑子顿时清醒了。   他本来还想嘴硬,可一瞅老二黑着一张脸,就差和他直接翻脸了,也不得不住了嘴。   而章启铭也“刷地一下”白了脸。   即便他在外面读书多年,可也知道宗族势力的厉害。乡里解决问题,除了讲理讲公道之外,比的就是拳头。   人多势众,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徐甜甜呢,开始还有点担心。   可看到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来由的踏实起来。果然,不过是两声哨音,就召来了这么一大帮子人马?   这时候,她真的体会到了娘家人的厉害。   也难怪乡里喜欢生孩子,尤其是要生几个男孩子,来壮壮门户。   这没遇到事情,还好。   可一旦遇到事情了,就要靠着男人出马打头阵,壮威势呢!   还有,爹可真是狡猾啊,处处都留着一手。 第15章 自由了   *   徐家人多势众,力量自然也大。   章启铭与徐翠翠的离婚书和分家文书,顺顺当当地签了下来。   临到冬娃娘签字盖手印时,她犹豫了一下。   她记得翠翠是会写自己名字的,可又害怕一出手就露了马脚。于是,由章存贵代为签名,她用大拇指沾了点印泥,在名字上盖了一枚红通通的指印。   从此,她就是个自由人了。   对未来生活的谋划,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事情已了,双方都收好了离婚书和分家文书。   徐永泰站起身来,呵呵笑着。   他对章家诸位说了几句客气话,就抬脚出了屋子。   他站在屋檐下,冲着院里的老少爷们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徐家湾的弟兄们,今儿跟着你哥出来一趟,可是辛苦了!如今这边的事已了,请众位先上船歇息,赶明儿我徐永泰请大家喝酒!”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领头的那位壮汉,大手一挥,一众人马就跟着他鱼贯出了院落。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章存林这才松了口气。   心知这徐永泰还算讲理,并不是要存心闹事。可对爹惹出来的麻烦,只能再赔个不是。随后,又当着众位族人的面,认冬娃娘为闺女。   徐甜甜也很机灵,立马站起身来。   侧身行了一礼,开口喊了声:“爹!”   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冬娃。   今后的日子,还得依靠章家的门第过活。在乡里和镇子上,没有家族依托日子会很艰难。无论如何,她得给冬娃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   现在毕竟是解放初期,并不是她想咋样就能咋样的。   章存林也是个要面子的,再说对冬娃娘一向很看重。   他当场受了翠翠一礼,认下了这个闺女。   还发了狠话,说:“日后,谁敢欺负我家闺女,我可不愿意!”这番话是说给爹听的,也是说给在座的族人听的。   从今往后,冬娃娘不再是他家的儿媳妇了,而是闺女了。   闺女由爹护着,任谁也不敢小瞧了。   见事情已了,章家的几位长辈和两位中人,也呵呵笑着拱了拱手,告辞离开了。   而章老爷子虽然板着脸,却又无可奈何。   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就一摔门,走了。   启宽一见,赶紧追了上去。   他得代表爹把爷爷送回家,顺便再宽慰几句。章启铭白着一张脸,也想跟着出去,可见爹拿眼瞪着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又坐了下来。   看到屋里再无外人,章存林又拿出三千元来(三毛钱),塞到了徐志和的兜里。   让他给乡亲们买碗茶水喝。   徐永泰哪肯要这笔钱?   可章存林存心要给,死活推让了一番。   最后,才点头让儿子收下了。   他明白收了这份礼,就意味着和和气气、不再追究。   本来,他对章老二就没什么意见,俩人也算投缘。况且,翠翠还在章家,这关系万不可闹僵了。   这面子上的事,还是要讲的。   *   徐永泰和章存林又说了两句客套话。   知道他和启铭还有话要说,便叫上志和和翠翠,一起出了屋子。   刚下台阶,就听到冬娃扯着嗓子在喊:“姥爷——”   他抬眼一看,见冬娃正趴在西厢房的窗台上,眼巴巴地朝外瞅着。见姥爷和娘看过来,就高高地举着小手,急得不行。   徐甜甜赶紧过去,向凤芝道了声谢。   就拉着冬娃的手,出了屋子。   冬娃见了姥爷,上前一把揪着袍子,不肯撒手。   惹得徐永泰哈哈大笑。   这小家伙,知道和他亲近了?   徐永泰跟着闺女和外孙儿,进了隔壁的厢房。   一进屋,就关起门来。   他看着闺女,柔声问道:“翠儿,真不跟爹一起回去?”徐甜甜搂着冬娃,点了点头,说道:“爹,这边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   她心里明白,徐家湾护短不假。   可真要回去了,就是自家人了。徐家是个大族,族规在那里摆着呢。只要进了庄子,那些封建礼教还不把她给压垮了?   即便爹娘再疼爱,也搁不住环境使然。   所以,这徐家湾是不能回的。   况且,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冬娃。   这是她的儿子,她又岂能丢下不管?   见闺女态度坚决,徐永泰只好叹了口气。   他细细叮嘱道:“翠儿,日后若遇到困难,就给爹捎个口信过去,万不可自己忍着……还有,那青沙河上过往的船只,都要经过徐家湾,你这边有事儿,就去河边言语一声……”   “爹,翠儿都记住了……”徐甜甜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对爹是既感激,又佩服。   今天这一招威力颇大,可花费也不小。   虽然是乡里乡亲,帮忙是应该的。可这船是租的,日后还得请乡亲们好好吃一顿,或送点东西意思意思,这又是一笔开销。   这几年,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可爹为了她,却舍得。   乡里有句老话,叫“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爹和娘呢,却时时刻刻把她挂在心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爹是个聪明人。   无论是学识还是见识,非常人可比。   像这样的人才,窝在乡野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而爹的性子,一向洒脱豪迈。   外表看着像个文人,骨子里却像个混社会的,得罪人也是在所难免。马上要面临着“土改”了,希望这一关能顺顺当当地过了。   想到此,她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   知道爹那边已经找人写了文书,准备分家。两头大牲口和那头脚驴也悄悄送到了牲口市场上,托人去找买主。   爹还准备在县城里赁间房子,把宅子里的家具、值钱的物件运过去。对外只说,穷得揭不开锅了,得卖了家具给娃交学费。   听了爹的一席话,徐甜甜这才放了心。   剩下的,就是希望爹能出去谋个事,不能继续在乡里搅合了。   她知道在村里教书,不算个正经营生。以后,最多属于民办教师那一类的,与公办教师相比,工资福利待遇可是差远了。   爹这么真心待她,她也得好好回报才是。   坐在一旁的徐志和,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爹面前,他的话一向很少。   现在,他在县里读高中,明年就要毕业了。   家里已经准备给他说亲了,可他打心眼里不大愿意。   可这话,和爹娘却说不通。   按照乡里的习俗,恨不得一到十四岁就给娃说亲,好早早地定下来。他今年十七了,在乡里算是晚的,即便再往后拖,也拖不过年节了。   徐甜甜对这个兄弟,虽然印象不深,可都是徐家人,就想帮他一把。   她问了问学业情况,知道成绩不错。   于是对爹说道:“爹,志和在县里读书,毕业后可有安排?”   “爹考虑着,让你兄弟在县里寻个事做……”   “爹,志和肯读书,不如去考大学吧?日后,如果能去京城或省城里念书,前程可就大了去了……”   “……翠儿,爹也想让志和继续念下去,可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了解,这几年的日子难啊!志和下面还有志君和志勇,这一年下来的花费可不少……家里早已经被掏空了,全靠你娘的嫁妆在那里撑着呢!”   “爹,咱可不能干那后悔的事儿!爹想一想,当年如果不是家里遭了匪患,爹现在不就在省城里发展吗?那时,如果咬咬牙,硬挺着也就过去了……”   徐永泰一想也是。   当年,他的成绩不错,可惜就因为这个没上大学。   这也成了他心里的一件憾事。   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后悔不迭。   “好,翠儿,爹答应你,日后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志和他们读下去!”徐永泰握着拳头,下了决心。   徐志和看着姐姐,感激地笑了笑。   他知道,这么一来,家里也不会再叨叨着说亲了。即便爹娘再死脑筋,也知道乡里的闺女是配不上一个大学生的。   况且,对省城和京城,哪个学子不向往?   等他出息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姐姐。   徐永泰又叮嘱了几句,便昂首出了屋子。   他见了章存林,冲着他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存林老哥,事情都已经办妥了,兄弟今儿还得赶回去……日后,翠翠就拜托给您了……”   “永泰兄弟,您就放心好了,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冬娃他娘俩儿就饿不着……”章存林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徐永泰呵呵大笑。   对章老二,他还是信任的。今儿这一招,是出于谨慎考虑。知道他是个孝子,怕他在孝道面前压不住阵脚。   章存林要留二人吃饭,顺便再喝两盅儿。   徐永泰笑着推托了。   还排场地说道:“存林老哥,这路途遥远,乡亲们还在船上等着……这酒就改日再喝吧!”   二人站在院门口,拱手告辞。   徐甜甜急忙把冬娃托给凤芝来照看,也跟着爹和志和出了门。   她想去河边,送送家人。   今儿,爹和兄弟是坐船过来的,到家时恐怕太阳都要落山了。   *   站在青沙河边,徐甜甜与家人挥手告别。   只见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艘大船张着帆,顺流而下。直到看不见踪影了,她才沿着河堤,往家走去。   正走着,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子,提着一只小皮箱,赶了上来。他站在路边,客气地问道:“老乡,跟您问个路,请问章家祠堂怎么走?”   徐甜甜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来人。   见他身材修长,留着个中分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文白净的,像是位学生。   听话音儿,十有八.九是从外地来的。   于是,指了指西边,笑着说道:“先生,您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到了尽头就是了……”   那人笑着道了声谢,又看了徐甜甜一眼。   这才急匆匆地往西边而去。   徐甜甜望着那人的背影。   心想,去章家祠堂?难道也是工作组的?   这人明鼻子大眼儿的,长得可真俊气啊。 第16章 叶先生   *   徐甜甜尚未进村,“和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一开始,章家想着让这事悄没声息地过去。可没想到这么一闹腾,徐家一下来了几十号人马,这消息哪里还盖得住?   本来,章家老三的事情,村里人都听说了。   对村东头的那个“小寡妇”,也抱着同情。在乡亲们的眼里,那就是个可怜人。可没想到这么有志气,竟然闹起了“和离”?   还分到了一笔家产。   这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要知道,自来有休妻的,净身出户的,哪见过这戏文中才有的“和离”?   这可是大家族里的才子佳人们才会上演的戏码,想不到这徐家闺女也行?   只是这“离婚”的名头,到底不好听。   殊不知新社会了,甭管好不好听,以后这样的事都不再稀罕了。   崔大婶子那边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她可是个积极分子,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前去工作组报告。   曹组长听了,心里一动。   这个徐翠翠倒是思想进步,可以作为重点发展对象,起个模范带头作用。于是,就把动员任务交给了崔主任,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徐翠翠给拉到识字班来。   这可是受压迫妇女,翻身得解放的典型啊。   对其他妇女的影响也大。   结果,徐甜甜刚一进村,就被崔大婶子截住了。   说她刚去了她家,跟她爹已经说过了,让她和凤芝一起去识字班。还叮嘱她明天上午就搬着小板凳过去,千万不要忘了。   临了,又补充了一句,说以后有困难就来找她。   徐甜甜自然满口答应。   心想着咋这么巧?   不会是在这里巴巴地等着她吧?   *   徐甜甜进了家门,见凤芝在灶屋里做饭。   冬娃正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   见娘回来了,就蹬蹬蹬地跑上前来。一把抱住娘的腿,小屁股“哧溜一下”坐在了她的脚面上,嘴里哼哼着:“娘——”   这是撒娇呢?   经过几天相处,徐甜甜已经闹明白了冬娃的小动作。   每次来这一势,就是想让娘驮着他,在院子里走一圈。可这孩子皮实得很,分量也不轻,驮着走一圈,可是个体力活。   徐甜甜咬着牙,驮着冬娃才走了几步,就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冬娃呢,两手抱着娘的腿,笑得咯咯的,别提有多开心了。   见冬娃高兴,徐甜甜也挺高兴的。   她真希望这孩子就这么开心下去。   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对孩子的影响挺大的。   现在,冬娃年纪还小,不大明白事理。可再长大一点,出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时,话里话外难免会带出来。   小孩子都是敏感的,任谁也不想爹不要自己了吧?   到时候,她又该如何开导?   正想着,就看到章启铭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她,顿下了脚步。   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徐甜甜呢,自然也就装着没看见。   她想,与其加深冬娃的印象,不如就此忘却。   以后,就权当从未有过这个爹好了。   章启铭的脸上讪讪的,一扭头冲着灶屋说道:“凤芝,哥走了,一会儿还得赶路,今儿就不在家里吃了!”   “哥,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晚了就赶不上马车了……”   凤芝沾着两手高粱面,从灶屋里出来,想拦着三哥。   可章启铭却急着要赶回去。   淑娟和宝儿还在城里等着,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得赶紧回去看看才好。   “冬娃,你爹要走了,快去送送……”凤芝哄着冬娃说道。   “……”冬娃站起身来,瞅了瞅爹,又瞅了瞅娘,小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章启铭见了,心里一揪。   他走过去,摸了摸冬娃的脑袋,低低地唤了一声:“冬娃……”   心里却叹了口气。   对这个孩子,他的感情很复杂。   解放前夕,从南到北都是乱哄哄的。   书信不通,交通不便。   如果不是这趟回来,他还不知道孩子的出生。   也从未想到过,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一直以来,他对他毫无印象,也少有感觉,可他却是他的娃。也正因为这个娃的出现,才把离婚之事搞得复杂起来。   本来,他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翠翠好。过去,他和她相处了不过几天,本没有多少感情,即便提出离婚也是不忍心看她守一辈子活寡。   可她却变成了冬娃的娘。   不但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还让他背上了负心汉、薄情郎的名声。   他本可以装着不在乎。   可真的能不在乎吗?   每次一进村,就感到脊梁骨发麻,恨不得立刻逃离出去。可为了拿到离婚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求爹通融一下。   今儿,终于得偿所愿,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这份离婚书,是他梦寐已久的。   可结果呢,却是大相径庭。   他想,他这是活该。   既然选择了远离家乡,去海外闯荡的路子,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他已经对不起他娘儿俩了,不能再负了淑娟和宝儿。   徐甜甜见那人一脸沮丧,没了往日的神采。   心里也暗自称奇。   这心愿已了,不是称了他的心么?   咋又摆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难道还想着别人宽慰他几句,让他的良心少受点谴责不成?   凤芝在一旁,瞅着二人没有说话的意思。   冬娃也跟娘学着,一声不吭,只好自己去送三哥。   她站在院门外,看着三哥往村西头走去。   心想,三哥这是去大伯家,和爷爷道个别?   今儿发生的事情,她也听爹说了。   以后,她和启康得跟着改口,不能再喊嫂子了,得喊姐。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意料。   一开始,她只顾着心疼冬娃,生怕他没了娘。可这么一来,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对翠翠姐,也不得不服气,有骨气不说,还挺有能耐的。   这几天,她神思不属的,怕是在想这个问题吧?   凤芝回到院里,先脆生生地喊了声:“姐!”   把徐甜甜给楞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   心说,凤芝可真机灵啊,这脑子也够活泛的。   随后,俩人凑在一起,悄悄说了说明天去识字班的事情。   凤芝说,这事多亏了崔大婶子,她三言二语就把爹给说通了。还说,咱家是军属,得给虎头村的闺女们带个好头。   本来,见爹心情不好,她没敢提那个茬。   可崔大婶子这一登门,就把事情给解决了。   徐甜甜听了,也长舒了口气。   这一晚,她搂着冬娃睡得格外踏实。   她想等一觉醒来,明天就会有所不同吧?   *   第二天,吃了晌午饭。   徐甜甜和凤芝一手扯着冬娃,一手搬着板凳去了村西头。   到了章家祠堂外,见崔大婶子正等在门口。   一见她俩,立马笑得合不拢嘴,就像看见了宝贝似的。   她拉着二人,兴冲冲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指着地上画好的白线,说道:“冬娃他娘,还有凤芝,你俩就坐在第一排吧?”   “好咧,婶子!”凤芝欢快地应了一声。   徐甜甜四下里扫了一眼。   这间屋子很大,估计坐得下几十号人。   这会儿,两扇雕花大门敞着,窗户也开着,还挺亮堂的。   在屋子前面,靠墙摆着一张长条桌,上面架着一块大黑板,乌黑乌黑的,还散发着一股油漆味儿,像是才晾干不久的样子。   估计,这就是讲台了。   徐甜甜搂着冬娃坐下后,一脸严肃地说道:“冬娃,一会儿先生来了,可得坐好了,不能乱跑乱动,也不能哼哼……”   冬娃点了点头,小手揪着娘的衣襟,好奇地打量着。   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七八个小闺女。   一个一个搬着小板凳,抿着嘴笑着,按照画好的白线坐好了。崔大婶子也掸了掸衣襟,找了地方安坐下来。   这时,一位中年汉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土黄布军服,扎着皮带,打着绑腿,看着十分英武。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人站在讲台上,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原来,他就是工作组的曹组长。   他大声讲了几句,表扬了在坐的各位,说大家思想觉悟高。然后,就大声宣布:“虎头村识字班正式开课了,下面由叶先生来给大家上课!”   话音刚落,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上了讲台。   他身材修长,留着个中分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着斯文白净。他把手里的那盒粉笔,搁在了桌上,随后向下扫了一圈。   徐甜甜一瞅,这不是昨天问路的那位先生吗?   这人看着顶多二十岁,想不到竟是位教书先生?   只见他站在讲台上,朗声说道:“乡亲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识字班里的一员了!下面,我先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叶,叫叶抒文,以后可以叫我叶先生,也可以叫我叶同志……”   说着,取出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三个大字:“叶抒文”。   接着,又拿着教鞭指着黑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叶—抒—文,这就是我的名字……”   “今天,就先来教大家认一认自己的名字……下面,我要把各位的名字一个一个都写下来……”   徐甜甜一听,心想这位叶先生还真有两下子。   换做是谁,都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第17章 李神婆   *   叶抒文站在讲台上,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前排的那位年轻女子。   想不到她也来了?   在一群小闺女中间,穿着青底蓝色碎花褂子的她,看着十分素净,也非常显眼。   今天是识字班开课的第一天,除了崔主任之外,被动员来的都是八、九岁或十几岁的小闺女,像这样盘着发髻的小媳妇只有这么一位。   看来她也是个思想进步的。   在心里赞许的同时,也留下了最初的印象。   而徐甜甜呢,坐在下面,仰着脸看着黑板。   见叶先生请了崔主任上来,让她给每位学员发半根粉笔,好用来在地上写字。随后,他拿着一根粉笔,教大家握笔的姿势。   还说要节约用笔,回家后可以用木棍或土块在地上划拉着练习。   底下坐着的小闺女们,都是第一次接触粉笔,自然是稀罕得不行。   不过,她们都学得很认真,手也很巧。   不一会儿,就掌握了笔法。   叶先生见大家学得很快,就笑着夸了几句。   接着,继续说道:“乡亲们,下面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一个报上自己的名字,大家要注意看我在黑板上怎么写?同时要记住自己名字的比划,还有书写顺序……”   第一个报名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闺女。   她跟着叶先生一笔一划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其他学员,也在地上跟着比划。   第二个就轮到了徐甜甜。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脆生生地说道:“我姓徐,小名叫翠翠,大名就叫徐翠翠!”   “好!”叶抒文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来,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徐翠翠”三个大字。   徐甜甜一见,心里赞叹道:“叶先生的板书可真好!”   她装着记住了自己的名字,用粉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徐翠翠”三个大字。   接下来,就是凤芝。   她也比葫芦画瓢,学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章凤芝。   因为是第一次写字,那字写的,如果不是她自己,恐怕没人能看得懂。   冬娃坐在娘和小姑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十分好奇。徐甜甜一见,就掰了半截粉笔给他,让他也在地上划着玩。   等到在坐的各位都轮过来一遍,下课时间也到了。   只听叶先生朗声说道:“乡亲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后,大家一定要多加练习。明天还是这个点儿上课,大家要准时过来……还有啊,这半截粉笔都要收好了,用完了可就没了……”   底下的小闺女们,见叶先生下了讲台。   才七手八脚地搬起凳子,跟着出了屋子。   *   徐甜甜和凤芝扯着冬娃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所院子。   严格地说,这里只是章家祠堂的外围建筑,并非真的祠堂内院。   按照族里的规矩,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是家族内部祭祀的场所,外人是不得入内的。   甚至包括族里的女子在内,也严禁进入祠堂内院。   从过去传下来的老思想,认为未出阁的闺女以后是别人家的,所以不能进入祠堂。而媳妇是外姓人,也不能进入祠堂。   像翠翠嫁入章家之后,只进去过一次。   那还是过门时,入祠堂祭拜祖宗。   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入了。   徐甜甜心说,如今已是新社会了,这些封建糟粕也残喘不了几天了。再过几年,乡里的女子和男子一样,也是挣工分的能手,凭啥要矮人一头?   到了那时,这些该死的封建礼教,再也无法压迫广大女性了。   三人出了祠堂,正沿着街道走着。   就见对面来了一位中年妇女。   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碎花夹袄,一条黑色扎脚裤。头上梳着一个光溜溜地发髻,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香粉,两颊上还打了两圈红胭脂,嘴唇上也抹得红红的,看着妖气十足。   这会儿,手里还擎着一支旱烟管儿,眯缝着眼睛,“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儿。   见了仨人,就顿住了脚步。   她拿眼睛一扫,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徐甜甜的身上。   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徐甜甜心中一凛,村里还有这号妖精?   看这身打扮,不是神婆就是媒人。   而凤芝见了这人,也装着没看见的样子。   她拉着冬娃,低着头快步走过。   徐甜甜搬着凳子,也紧紧地跟上。   走过去老远了,还觉得那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她感到有些别扭,隐隐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可她对这人,却毫无印象。   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   到了自家院门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凤芝,刚才那人是谁呀?”   “她啊,是邻村的李神婆,以前是虎头村的闺女,姓崔,小名叫香草,后来嫁到了李家庄。生下一男一女之后,忽然通了灵,说神上了身,能帮人说事,就成了一位神婆,在十里八乡可有名了……”   “哦……”徐甜甜心说,原来是个混吃混喝的女骗子。   可这人为何要盯着她?   难道想打什么鬼主意不成?   想着自己刚刚和离,在村里正热乎着呢,莫不是想借此机会,搞点事出来?   她不由得警觉起来。 第18章 赖点子   *   李崔氏,也就是李神婆,看着仨人渐渐远去。   心念一动,抬脚转了个方向。   她想去章老大家瞧瞧。   对神鬼之说,章家老爷子一向信得真,家里稍有点动静,就会请她过去。   可这一回,咋这么沉得住气?   李神婆擎着旱烟管儿,一边走着,一边算计着。   这章家家大业大的,弄点钱花花还是有的。   进了章老大家,见老爷子正躺在榻上晒暖儿。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见了她,不过三言两语,就开始抱怨起来。先说自家的老二不争气,接着又提到孙儿受了委屈,连个家都不能回了?   李神婆耐着性子听他叨叨完,就斜着眼睛,笑着说道:“老爷子,这事儿还不好办?”说着,便压低了嗓门出了个主意。   章老爷子一听,眉毛挑了挑。   心想,这族里出面定下的事情,公然违犯到底不好。   可心里的那口气儿,却怎么也不顺畅。   如果能借着启铭找的那个洋学生,打一下徐家的脸,倒是不错。于是,嘴上虽然没有应承,可心里却动了念想。   送走了李神婆,章老爷子歪在榻上,眯缝着眼睛想着心事。   启铭昨儿说,这几天打算带着宝儿回来一趟,一是让长辈们看看孩子,二是为入族谱之事做个铺垫。   听孩子话里的意思,那个叫淑娟的,是一心二心想来见见长辈,说大老远地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得亲自给爷爷奶奶还有爹见个礼才好。   可爹一直拦着,死活不肯答应。   现在又有文书约束着,这一时半会的怕是不方便回来。   章老爷子心说,如果他出面给启铭撑腰,谁敢跳出来反对?   到时候,一家三口都进村了,还能把人赶出去不成?   换做族里,也不会论那么真吧?   况且,那个女学生也是位良家女子,有文化不说,家事也好。   真上门了,族里也不好说什么。   至于老二家的不让进门,那进爷爷家的门总可以吧?   那徐家远在三十里外,也难听到消息。   即便日后知道了,又能怎样?   这婚都离了,章徐两家也不再是亲家了,无论是前来说理还是带人打上门来,都不占理了。   再说,这虎头村的地盘,还容不得他徐家来此撒野。   想到此,便把老大叫进来,吩咐了几句。   让他派个人去给孙儿捎个口信,就说爷爷奶奶想他了,让他带着宝儿回来。算算日子,明儿就是个好,那就赶早不赶晚,明儿回来吧?   一家人也好好团圆团圆。   至于那个淑娟,他倒是没直接提。   这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真闹起来也好有个推脱。   启铭那孩子脑子好用,自然会想明白的。   老大章存山是个厚道人,一向孝顺。   见爹吩咐,立马去了镇子上。   他找到那位经常跑县城拉货送人的崔把式,让他下午见了启铭,给捎个口信。   这位崔把式,也认得启铭。   这几趟启铭返程,都是搭乘他的马车,他自然认得,也知道他住的那家旅社。于是满口答应下来,说保准把消息带到。   还乐颠颠地想着,等启铭返程时,还会雇他的马车吧?   *   对老爷子那边的动静,村东头的章老二家并不知晓。   徐甜甜和凤芝扯着冬娃回来后,就一头扎进了灶屋里。   今儿因为去上课,这饭做得晚了点,现在可得抓紧喽。   凤芝呢,一脸兴奋。   她一边和面,一边哼着曲儿。   见翠翠又揣着手,不知该干点啥?她心情一好,也不再朝她瞪眼了。当然,也不再客气了,直接吩咐翠翠姐干活。   徐甜甜知道自己的弱项,倒也一点都不生气。   她和凤芝在灶屋里,有说有笑。   见凤芝一提到叶先生,就赞不绝口。   心想,这位叶先生可真受欢迎啊!   今儿开了个好头,估计明儿去上课的闺女媳妇会多起来吧?   而凤芝一想到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就笑得合不拢嘴。   做饭的间歇,还拿着烧过的柴禾杆儿,在地上划拉着。可左瞅右瞅,就是觉得写得不像,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于是,笑嘻嘻地向翠翠姐请教。   徐甜甜呢,自然是十分老练。   她拿着柴禾杆儿,在地上刷刷几笔。凤芝一瞅,连声赞道:“姐,还是你写得好啊!”   说着,就比着练了起来。   徐甜甜见了,也很高兴。   凤芝爱学习,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   而冬娃蹲在一旁,也有样学样。   他也拿着一根细细的柴禾杆儿,在地上乱画。   惹得娘和小姑“咯咯”笑了起来。   *   工作组里,来了一位斯文俊气的教书先生。   还不到半天,村里人都听说了。   那些被家里圈着,不得出门的大闺女、小媳妇也想去瞅瞅。   看看村东头的冬娃娘都上识字班了,自己为啥不行?她还是个和离的,都能大大方方地出门,自己凭啥要窝在家里?   崔大婶子说了,如今是新社会了,妇女都得了解放,以后不能再做个“睁眼瞎”了。   于是,这一个下午,庄户院里闹着要去上识字班的,可是不少。   还都拿着冬娃娘做榜单,搞得那些封建家长们哑口无言。还有的,干脆跑去找崔大婶子,让她出面来说服爹娘,好同意自己去上识字班。   见此情景,崔大婶子喜上眉梢。   这还真让曹组长给说对了,冬娃娘就是个活典型啊,对村里的影响可真大啊。   第二天上午,徐甜甜和凤芝,带着冬娃准时来到了章家祠堂。   一进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坐了半屋子人。   与昨日空荡荡地情景,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前面已没空地了,仨人只好在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   上课时,叶先生也换了一套教学方法。   今儿人太多,上课时间有限,无法教大家写名字了。于是,他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十一个大字:“我是中国人,我爱我的祖国。”   一节课,学八.九个字。   虽然不多,可贵在坚持。   以后,上午和下午都要开课,一个月下来就能学好几百个字了。   这一堂课,气氛十分热烈。   叶先生教得好,底下的闺女和媳妇们也学得认真。   到下课时,有几个大闺女还舍不得走。   让叶先生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说回家了好好练练。崔大婶子在一旁,乐得简直合不拢嘴,差点忘了回家吃饭。   直到小孙子跑来喊她,才想起来该吃下午饭了。   今儿的派饭,正好轮到她家。   于是,热情地招呼着工作组的同志,赶紧过去。   说儿媳妇在家里做了杂面饼子,烧了一大锅咸汤,正热乎着呢。   *   虎头村的女人们动员起来了。   可男人们呢?   还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年纪大的,说自己老了不想学了。正当壮年的,说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忙得脱不开身来。年纪轻的,说要下地干活儿。年纪小的,说要去河边割草放羊。   总之,各种借口。   曹组长只好叹口气说:“虎头村的老乡们,这思想觉悟还有待提高啊!看来,基层的工作可得抓紧喽!”   吃了饭,他召集了组员们碰了个头。   又把农协会长等几名积极分子叫过来,一起想想办法。希望能找出一个像徐翠翠那样的典型来,好给大家带个头。   农协会的会长叫章启良,是章氏一族“启”字辈的。   他家里挺穷,可脑子倒是好用。   只见他眼珠子一转,就想到了自己的堂叔章存林。这人可是虎头村的能人,靠着一双手挣下了一份家业不说,还是军属。   若他出面,影响一定很大。   于是,曹组长和章启良就去村东头,找到了章存林,想让他带个头。   章存林呢,识字不多。   可对文化人一向敬重,觉得自己再多学点也是一桩好事。现在正是农闲时节,那就卖曹组长和侄儿一个面子吧?   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徐甜甜和凤芝听说后,在灶屋里抿着嘴直笑。   这下可好,一家人都聚在识字班里。   以后,有得热闹了。   *   这天黄昏,村里的几位闲人像往日那样,聚在村头聊天儿。   就在这时,听到虎头镇那边传来了一桩趣闻。   说是今儿上午,县城里的一位车把式赶着一驾马车,准备拉着一家三口出城返乡。可刚走到城门外,就被几个叫花子给拦住了。   为首的那人,披着一条破麻袋,梆梆地敲着莲花落儿。见车上那对年轻夫妇穿着洋装,抱着个婴儿,还拎着一摞点心匣子,就好奇地询问主家的去向。   听那位年轻男子说,是携带妻儿衣锦还乡,这叫花子张口就要赏钱。车上的那位年轻主家,给了一百元(一分钱),那人竟然嫌少。   于是,那几个叫花子死皮赖脸地拦着马车不让走。   车把式心知这城外的叫花子可不好惹,都是成群结队的,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下车说好话。可不知咋的,那几人竟是油盐不进,死活不肯让道。   这边急着赶路,那边却硬生生地拦着。   车上的这对年轻夫妇,只好下来说理。   正在僵持着,就见那为首的一挥手,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团烂菜叶子,一下子砸在了那位女子的身上。   只听“啪嗒”一声,烂菜叶子炸裂开来。   顿时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那女子尖叫一声,沾得身上脸上都是,显得狼狈不堪。   一旁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个婴儿,倒是安然无恙。   可媳妇成了这副模样了,哪里还能见人?   只好让车把式给拉回城去。   可车把式嫌臭,不愿意拉。   最后,那男子好说歹说,又加了钱,车把式才捂着鼻子,把他们给拉了回去。   对这桩趣闻,村里人听听也就图个乐子。   心说,这叫花子也太孬了吧?   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么倒霉啊? 第19章 卜一卦   *   村东头的章存林也听到了这桩趣闻。   他并未多想,以为是那对年轻夫妇惹了叫花子,被人家捉弄了而已。虽然臭气熏天的,可人并未受伤,也拿人家没办法。   可章老爷子却坐不住了。   启铭今儿本该回来,可一直等到下午也没见到人影。他不禁犯起了嘀咕,那边是咋了?不会是有啥事吧?   可即便有事,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难道是没找到捎口信的?   可天刚一摸黑,又听老大说起了这事。   心里愈加不安起来。   想着不会这么巧吧?   可又不愿往启铭和淑娟身上扯。   结果,思来想去,弄得一晚上也没睡好。老伴还以为他上火了,说明儿一早给他炖个鸡蛋羹消消火。   可章老爷子却是有口难言。   他心知这事不好去打听。   本来,乡里乡亲的不过是当一桩笑话听听,也没人在意是哪家的儿子和媳妇?他这么一打听,岂不是惹人怀疑?   本来没影儿的事,也给套在自家头上了。   可搞不清缘由,心里又着实难耐。   这么一来二去的,还真上火了。   *   到了第二天。   吃了晌午饭,章存林一家搬着凳子,去了识字班。   惹得四邻乡亲们,都兴奋起来。   说他家可真是追求进步,看看一家子都是文化人。   也有几个和存林老哥同龄的,也跟着去瞧了瞧。   见一屋子大闺女小媳妇,倒是热闹得很。还有那位俊气的叶先生,一口官话,教得的确好,比镇子上的先生强多了。   于是,又有几个汉子当场报了名。   还把家里没上学的娃给揪了过来,说一起听叶先生讲课。   曹组长一看,高兴得直咧嘴。   想不到这么快就见效了?   他赶紧让小李在屋子中间划了一道白线,让男人们坐在一边,闺女媳妇们坐在另一边。   倒不是他要搞封建,这是为了安全起见。   万一有二流子进来浑水摸鱼,可是坏了识字班的名声。   这天下课时,叶先生说从今儿起下午再开一堂课。让乡亲们吃了下午饭,趁着消食聊天的空档儿,过来学文化。   大闺女小媳妇们一听,顿时乐坏了。   这样子好啊,既能多学点,又能听叶先生讲课。省得一回家,就被那些家务活儿压得喘不过气来,还得看婆婆的脸色。   而那几个庄稼汉子也没异议。   平时吃罢了饭,也没啥事。   过来学俩字,倒是不错。   徐甜甜和凤芝自然也很乐意。   对她来说,每天忙着学文化,做不好针线活儿就被遮掩过去了。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最近忙着练字,这针脚也就暂时搁下了。   至于做饭晚了,爹也在识字班里,也就没了意见。   而凤芝呢,恨不得叶先生站在讲台上,从早晨讲到晚上,更是个积极分子。   徐甜甜心说,这个识字班办得可真好啊。   一下子解决了好些问题。   对这位俊气的叶先生,也徒生好感。   而叶先生呢,老早就发现这个徐翠翠非常聪明。   课上无论教多少字,她都能记住。   虽然写得歪歪扭扭的,可比起其他人来可是强多了。   真想不到,村里还有这般聪慧的女子?   *   村里人,欢天喜地的忙着学文化。   就连章老大家的几个儿媳妇和小孙子也跑去上课了。不过两天,那间大屋子就塞得满满当当的,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了。   来得晚的乡亲,只能站在后面听。   工作组这边,也借机宣传一下党的政策。   还帮着农协会长和妇救会主任立威。   曹组长明白,日后的工作还得依靠村里的基层组织,所以先得把群众发动起来,这思想觉悟自然也就提高了。   一家子都在忙乎。   唯有章老爷子和老伴闲着。   都过去两天了,启铭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即便他连着喝了两天鸡蛋羹,可这心火还是未能消下去,嘴角也嗖嗖地冒出火泡来。   惹得老伴也发了急,要老大赶紧去镇上的药铺里,给抓包草药回来。   见爹生病了,老大章存山也不敢大意。   立马跑到镇子上,抓了两包草药回来,让媳妇给爹煎上了。   不过,他心里也有点纳闷。   启铭侄儿这是咋了?   说好的回乡,咋一连两天未见人影?   搞得爹也上了火。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瞅了个空档去了老二家。   章存林见大哥来了,自然很热情。   他知道大哥是个老实人,对爹娘孝顺不说,对他这个兄弟也很照顾。   当年娃他娘走得早,几个娃年龄又小,大儿媳妇又不立事,全靠娘和嫂子出面照应着,对大哥一家也是心存感激。   见大哥问起启铭的事,就实话实说,毫无隐瞒。   他不想袒护着儿子,也心知不可再生出事端来。   这两日,对儿子迟迟未抱宝儿回乡,也存有疑虑。可一来忙着去识字班,二来也希望儿子能避避风头再说,就把这事给搁下了。   现在忽然听到爹给启铭捎了话,可启铭却未返乡。   立马觉得不对劲儿。   爹那话里的意思,大哥可能不觉得,可他却品出了味儿。这是想让启铭带着一家人回来啊?可“和离”之事才了,这么做不是存心找茬吗?   想着徐永泰的性子,他立马把那桩“趣闻”与启铭联系了起来。   事情太过蹊跷。   如果爹没这一出,他还想不到。   可爹这么一掺和,那启铭本是个胆大的,外加上那女生学一闹腾,十有八.九就昏了头了。   抱着儿子,携带娇妻衣锦还乡?   那徐永泰知道了,还能愿意?   章存林是个见过世面的,也知道徐永泰难缠。   可爹和启铭哪晓得他的厉害?   那徐家湾离县城不过十几里地,徐永泰去趟城里就跟玩似的。保不住他找人暗里盯着启铭,就等着他搞小动作呢?   可想归想,这事情还没确定。   目前,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章存林压下心头的不安。   听说爹上火了,满嘴起泡,心知爹也犯了疑。他赶紧跟着大哥去家里看了看,让爹趁热喝了药,躺着好好休息。   他出了大哥家,抬脚进了章存贵家的院子。   这会儿,存贵兄弟刚从镇上回来。   见老哥打听那桩“趣闻“,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存林哥,这事我也听说了。你可知道那对回乡探亲的年轻人住在哪家客栈?”   “……住在哪家?”章存林心里一阵紧张。   “同乡客栈……”章存贵压低了嗓门说道。   章存林一听,就明白了。   这正是启铭和那个女学生入住的客栈。也就是说遭到“粪袭”的那对年轻人,十有八.九就是启铭他们?   “……是启铭?”他试探着问道。   “嗯……”章存贵点了点头。   他经常给人写状子,对细节一向关注。听到这桩八卦就觉得蹊跷,侧面一打听,就摸清了事情的原委。   章存林心生感激。   他明白,这事存贵早就知道了。可他却一直封锁着消息,生怕对章家有任何不利。他冲着存贵拱了拱手,说道:“这事……多亏了存贵兄弟在暗里照应,哥真是感激不尽……”   说着,就把老爷子给启铭捎话的事,透露了一二。   章存贵见存林老哥也是个明白人,就把话说开了。   他神情严肃地说道:“存林哥,你给侄儿好好说道说道,万不可再寻事了……这可关乎着整个章家的脸面……”   “存贵兄弟,你就放心吧,启铭那边由我来管着,再也不让你大伯插手了……”章存林下了决心。   他知道这事无法追究。   没凭没据的,找谁去?   可看这行事的手段,这一回并未直接针对启铭,也未公开宣扬,不过是发了个警告而已。   这恐怕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让了一步。   否则,那边早就把启铭给收拾了,哪还用等到今天?   而章存贵因为这事,还专门卜了一卦。   可那卦象却把他吓了一跳。   “乱世方定,南方之事不利于章家,唯有三十年后方解……”这里面的玄机,他虽然猜不透,可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有的。   于是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存林哥,兄弟日前卜了一卦……那卦象里透着一股玄机,唯有和那边彻底撇清了关系,方可破解……”   章存林一听,也瞪大了眼睛。   他细细地忖了忖,觉得存贵的话也不无道理。   那边,一大家子要去海外发展,不再回来了。他听启安提到过,那边与这边可是两个天地,日后若翻起老账来,还真说不清楚。   也唯有趁着现在脱清了关系,才能避免将来有人拿这个来说事。   可孙儿到底是启铭的骨血,就这么搁在外面不认了?   听存贵话里的意思,三十年后方解。   也就是话说,要等到三十年后再认回来也不迟?   而章存贵正是这个意思。   按照他的想法,这仨人最好是赶紧走,孙儿也不要进村了。   如果存林老哥和大伯父想娃,就悄悄去县城里瞧瞧得了。还有,万不可见那个女的,否则这卦象还是无解。   章存林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存贵兄弟一向是个严谨的,也从不信口开河。   这宝儿入籍之事,就往后缓缓吧。 第20章 金手指   *   这天下午,章存林没去识字班。   他打着进城给爹看病的旗号,和爹一起乘坐马车赶往县城。   到了城里,太阳都快落山了。   他派人去了那家客栈,给启铭捎了话,让他抱着宝儿来客栈附近的“喜来面馆”一趟。还特别强调说不可带其他人,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儿子。   章启铭听了,唬了一跳。   爹和爷爷莫名进了城,难道是听说了那事?   那天,淑娟受了惊吓,回来后洗澡又受了凉,结果就一直卧病在床。这么一来,宝儿回乡之事也给耽搁了。   他本打算等淑娟好一些,就再次返乡。   因为怕家里怀疑,也未敢提起。   可爹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想不明白,可也不敢违抗。   于是,就抱着儿子去了面馆。   到了那里,爹和爷爷果然在坐。   见了宝儿,二老自然舍不得撒手,说孩子长得像他。可爹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震惊不已。   “宝儿不得回乡,三十年后方可入籍?”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连问了三遍,见爹一口咬定,也不禁慌了神。   这究竟算哪门子事?   可爹一脸严肃,爷爷也闭口不谈。   他知道族里起了变化。   难道是由“泼粪之事”引发的?可爹和爷爷都说,村里并不知道这事与章家有关,也没有任何风声透露出来,所以莫要再提起了。   既然与此无关,可宝儿为何不能返乡?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可怜巴巴地瞅着爷爷。   最后,爷爷实在抗不过了,才吐了口:“启铭,莫要再问了,这是宝儿的命相决定的……”   章启铭感到哭笑不得。   乡里搞封建迷信不假,可还未到这种地步吧?   他喊了声爷爷,可爷爷也板着脸,嘴里叨叨着:“启铭啊,族里也不是不认,就是多等个三十年而已,那时宝儿正好三十岁,俗话说三十而立,到那时候,让他爷给他好好操办一下,这入籍之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章启铭见和爹、和爷爷都说不通,心知入籍无望。   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爹虽然一向刻板,可心里还是疼他的。而爷爷就更不用说了,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生怕他受一丁点儿委屈。   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不通人情不说,还劝他赶紧带着淑娟离开,早点回南方去。   章启铭冷了心,也点头答应下来。   南方天气暖和,淑娟回去也好。   她这病啊,一半是气候不适应一半是心病。等明儿离开这里,这心病自然就好了吧?反正,离婚书已经拿到了,回去后给岳父一家也有了交代。   章存林见儿子答应了,心里也不好受。可现在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这事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唯有硬下心肠来。   事情定下来之后,爷孙仨人要了三碗面条,趁热吃了起来。   临到分手时,章启铭也有些伤感。   他站在面馆门口,见爹和爷爷上了马车,说要摸黑赶回去。可一路上却频频回头,冲着他和宝儿直招手。   他心知爹和爷爷也舍不得他们。   可自己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   爹进城了,说是给爷爷瞧病去了。   徐甜甜自然知道。   可爹进城后,又做了什么?   她并不清楚。   本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迎接下一波挑战。可没想到,三天过去了,那个章老三再也没露面不说,孩子入籍之事也没再听人提起。   这是起了变故?   她心里有些纳闷。   想问问凤芝,却又不便开口。   后来,还是启康打听到了一二。他找到翠翠姐,悄悄说道:“姐,听说那个小娃娃不回来了,跟着三哥回了南方……”   徐甜甜听了,松了口气。   她搞不清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那一窝子不回来了,对她可是极大的利好。她知道只要那娃娃进了村,定会惹来无尽的联想,人前人后被人指指点点,也在所难免。   现在倒好,一下子安生了。   她和以往的纠葛,也彻底脱离开来。   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运?   还未发力,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直到一周后,徐甜甜收到爹捎来的点心匣子,里面还附了一封信。拆开来,只有一张便条,上面却一个字都没写,只画了几个小人儿,穿的破破烂烂的。   叫花子?   她这才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她算是明白了,目前最大的金手指就是爹。   有这么一个爹护着,可真是安全得很哪!   所以,她也要把爹给保护好了。   *   这事力量了,徐甜甜心情大好。   冬娃也感受到了。   见娘开心,他也屁颠屁颠地上来凑热闹。一到晚上,定要搂着娘的脖子,让娘讲故事才肯睡觉。   徐甜甜心知不能惯着孩子。   可一见到冬娃那张小脸,心没来由地就软了。   而凤芝呢,自从上了识字班整个人都变了。   一有空,就在地上划拉着练字。   遇到不会写的,就问翠翠姐。   徐甜甜也乐于教她。   经过这段相处,她也发现了,凤芝虽然有点小脾气,可心底善良,对冬娃也疼得慌。自来姑嫂之间少有融洽的,像她和凤芝这样的,算是处得不错的。   还有就是启康。   自从她变成姐姐之后,启康待她一点都没变,反而更亲近了。平日里,他话虽然不多,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能帮忙时,一定会帮她一把。   有这么一个兄弟在身边,她自然也很满足。   另外,章家爹待她还是客客气气的。   无论吃什么,都记得她那一份,与以往也没什么两样。对冬娃,更是没得说,每次去镇子上,一定会捎点吃的给冬娃。   冬娃嘴巴也甜,见了爷爷知道喊人,最拿手的就是抱腿。   徐甜甜看了也直乐。   这孩子不知跟谁学的?   只要和人亲,就揪着人家的裤腿不放,一副我跟你亲的小模样。   俗话说,三岁看老。   看来,冬娃也是个开朗性子,一点也未受到他爹的影响。   徐甜甜感到十分欣慰。   她打算把冬娃的教育,也提到日程上来。   心想着,得好好培养一下,以后怎么也得考上大学不是?   等冬娃大学一毕业,可就是国家干部了。   *   自从识字班开课以来,工作组那边就取得了不小进展。   农协的威信立起来了,妇救会的作用发挥出来了,党的政策也宣传下去了。与此同时,还在村里发展了一批积极分子。   曹组长对这位叶先生,自然是刮目相看。   当初,对他还存有疑虑。   这位省城里来的青年学生,趁着学校实习期间,自告奋勇地下到乡里锻炼。他一没吃过苦,二没受过累,听说还是个大户人家出生,自小锦衣玉食的,家境非常好。   这样的人能行吗?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位叶先生教书认真,性子也好。对乡亲们十分耐心,也没有城里人的那种毛病。   他住在祠堂外院里,和组里的其他同志一样,睡得是大通铺,铺得是麦秸草,盖得是粗布被褥,吃得是农家派饭。   说到派饭,就得感谢一下农协会长章启良和妇救会的崔主任。   没这俩人动员安排,工作组恐怕得自己做饭吃。得派人去镇子上买粮,每日得去村里大水井挑水,还有吃菜也成问题。   现在,能去老乡家里吃饭。   每顿饭,按照人头向老乡支付饭钱,可是方便了不少。   一开始,老乡们都不敢要钱,把他们当客人来看待。   后来,在同志们的一再坚持下,老乡们才闹明白这工作组不同于旧社会那些吃官饭的。   旧时那些下乡的巡视官员,欺压老百姓不说,还伸手乱拿乱要。而工作组,是真心为老百姓着想的,是令人放心的好政府。   群众的思想觉悟提高了,后续的工作就好开展了。   曹组长开会说,下一步要继续发动群众,想群众所想,为群众扎扎实实地办几件实事。于是,就把实地走访工作安排了下去。   在上课之余,叶抒文也和工作组的其他同志那样走家串户,与老乡们面对面地交谈。   而乡亲们对这位教书先生,也颇有好感。   尤其是那些大娘婶子们,恨不得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般。不管他到了哪一家,都非常受欢迎。   在乡亲们的眼里,叶先生说一口官话,非常好听不说。   这人啊,更是斯文俊气,就像戏文中常常见到的那些才子。有些大婶儿,胆子大一点的,就追着他问:“叶先生,说人家了没?”   一开始,叶抒文被人这么追问,还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脸皮也厚了起来。   每逢有人问,就大大方方说道:“婶子,家里给定了亲了,等到大学毕业后就完婚……”   这么一宣传,村里人都知道了。   那位叶先生是定了亲的,家里已经给说好了。   据说俩人还是大学同学,这可真是郎才女貌,格外般配。   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大闺女们虽然有些失望,可学识字的热情依然不减。   对她们来说,那叶先生门第甚高,本来就不是乡下女子攀得上的。现在能多看一眼就很好了,哪还敢想那么多?   倒是村里的年轻汉子们,松了口气。   自从叶先生一来,这闺女媳妇们就攒足了劲儿,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叶先生长叶先生短的,恨不得立马嫁给他。   现在可好,人家叶先生是有主的,这些闺女媳妇们也该收收心了。   徐甜甜和凤芝也听到了消息。   她倒没什么。   像这种大户人家出生的,能上大学的自然非同一般。解放前,说亲都很早,按照叶先生的年龄,定了亲那是妥妥的,有什么好惊讶的?   倒是接下来,这种出生会受到家族拖累,希望叶先生能避开才好。   对这位教书先生,她颇有好感。   心想,要不要提点他一两句?   日后也好有个防备。   可这些日子,她甚至没和他单独说过话,即便想提点也没那个机会吧?   况且真说了,人家就会相信吗?   于是,又把这个想法给摁了下去。   而凤芝呢,先是蔫蔫的。   后来又打起精神来了。   去识字班,也一如往日那般热情。   过了年,家里就要给她说亲了。   按照乡里的习俗,这都算是晚了的。可爹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想她出门子那么早,所以才把她留到了现在。   她呢,也不想离开这个家。   省得去人家家里吃苦受累不说,再像翠翠那样遇到个白眼狼,可有她受的。   自从上了识字班之后,她更想找个自己喜欢的。   也唯有这样,才像个居家过日子的吧? 第21章 灭渣滓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上课的间歇,徐甜甜也在村子里走了走。   她带着冬娃去自家地里瞧了瞧。   见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片,已经一脚深了。   中午,忖着青溪的水暖了,就端着木盆子,学着村姑的样子蹲在溪边洗衣服。   她就着一块青石板,在褂子上揉了皂角之后,拿着一根棒槌,对着褂子捶捶打打的,感觉自己越发像个村姑了。   等启康放学后,还会和他一起去野地里捡柴禾,听听小鸟的叫声。   偶尔,也会去青沙河边走一走。   看看河里过往的船只,想想下游的徐家湾和爹娘兄弟。她打算瞅个时间,带着冬娃回娘家一趟,看看爹那边的情况如何?   当然,这得等她适应了翠翠的身份之后。   否则稍有不慎,岂不是自露马脚?   对虎头镇,她也想过去瞧瞧。   这可是她下一步的发展方向。平日里,见那些架子车、毛驴车还有大马车来来往往,穿梭在乡间的小道上,有的直达镇子,有的通往县城。   她明白唯有走出去,才能有更大的发展。   只是这个时机得把握好了。   在村里村外走动时,徐甜甜发现自家的条件算是好的。   家里有吃有穿不说,院里还打了一眼水井,随时都能压水喝。而村里绝大部分人家都打不起水井,要去村口的大水井里挑水喝。   庄户人家,在没分家单立门户之前,都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子。   院里十几口人,每日光挑水就是个体力活儿。   那些大脚村妇还好,那小脚媳妇可是受了罪了。   男人家勤快一点的,能帮着媳妇做点活儿。遇到那些封建老思想的或混账的,家务活是一点儿都不肯沾手的,净指望着媳妇儿当牛做马地干活呢。   由此可见,这村妇的日子该有多辛苦?   可环境使然,乡里就是这种习俗。   这不比还不觉得,这一比较,更加坚定了她离开村子的决心。   *   这天,轮到章存林家准备派饭。   一大早,他吩咐冬娃娘做点好吃的,说给工作组的同志们好好补补。   徐甜甜爽快地应了一声。   就掂着柳条筐子去菜地里拔了一颗大萝卜,揪了几个青辣椒,又剜了几棵小青菜。见韭菜也长出来了,就用小铲子割了一茬嫩韭菜。   回到灶屋,她和凤芝一起做了两锅玉米面饼子。   瞅着快响午了,就先用油渣炒了一盘萝卜片,接着又炒了一盘小青菜。还把事先剥下来的萝卜皮切成细丝,和青椒丝、香醋拌在一起,做了一盘酸辣爽口的小凉菜。   另外,又炒了一盘韭菜炒鸡蛋,熬了一锅大米粥。   她发现,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手脚灵便了不少。   好像翠翠的那股爽利劲儿已恢复了三成,比前一段可是好多了。她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能应付那些繁琐的家务活儿了。   就是针脚上,还差了点。   估计要想掌握翠翠的那一手绝活儿,还得多练练。   工作组要来了,叶先生也要登门了。   凤芝自然是满心欢喜。   她把院子里外都打扫了一遍,堂屋里的条几和桌子也抹得干干净净的,就连窗户台上也清理了一遍,窗棂子一尘不染的,窗户纸也格外透亮。   徐甜甜抿着嘴,暗自好笑。   这小姑娘怀春,就是这种反应吧?   可惜,自己还没恋爱过一回,就多了个娃娃成了孩子她娘。按照这个年代的习俗,恐怕也很难再遇到个合适的了。   歪瓜裂枣的,她又相不中。   于是,心里就打着单身一辈子的主意。   她想,养儿养猪奔小康才是她的奋斗目标。   只要能过上好日子,把冬娃抚养成人,即便单身也没什么。   如今新社会了,男女平等。   她有头脑,还有文化,怎么也能混出个名堂来吧?   *   到了吃饭点,叶抒文随着工作组一起来到了村东头。   章存林正在院门口候着。   见工作组来了,便热情地把人让进院里,大声招呼着凤芝打水,让工作组的几位同志洗洗手,准备吃饭。   叶抒文一进门,见院子里既宽敞又干净,几间大堂屋也格外敞亮。   心想,这是村里的富裕户儿,也是个讲究人家。   他随着曹组长等人进了堂屋,刚在桌前坐下。   就见徐翠翠端着一只木托盘走了进来。她放下托盘,麻利地摆上了饭菜,笑着招呼着他们。凤芝也端着一只馍筐子,搁在了桌上。   随后,又送上了一碗碗香喷喷的大米粥。   “乡里人家,粗茶淡饭的,也没什么好吃的,曹组长,还有叶先生你们就将就着吃点吧……”章存林在一旁陪着,客气地让道。   曹组长心知这是乡里待客的客套话。   这会儿正刚上春荒,农家宅院里能吃上这些已算是好的。   而叶抒文一见到徐翠翠,就有点惊讶。   原来,这就是徐翠翠的家。   经过这段时间的走访,对翠翠的事情也有所耳闻。想不到乡里竟有这样的奇女子?不禁生出敬佩之意。   当然,也不免有些惋惜。   这样美丽聪慧的女子,就这么深藏在乡间了?   她还不到二十岁,就这么带着个孩子守在这所院落里?   想想,还真是可惜了。   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   一桌子饭菜做得很好,即便是粗茶淡饭,可口味却非同一般。曹组长连连夸赞,章存林听了却淡淡地一笑。   家里面,冬娃娘做饭的手艺好,凤芝这两年也跟着学到了五六分。   若论起做饭炒菜,这村里还真没谁家能比得过的。   这个时节吃食少,这饭菜也就将就着点了。   而叶抒文,对这顿饭的印象非常深刻。   他想,如果能天天去章大叔家吃饭就好了。   *   转眼到了三月底,天气暖和了不少。   河提上的野花也开了。   田间地头,还有漫地里长出了嫩嫩的野菜儿。   村里的大闺女和小媳妇们,还有半大孩子,都挎着柳条筐子、拿着小铲子下地剜野菜儿。什么荠荠菜、灰灰菜、扫帚苗儿、马兰子头、苋菜等等。   这会儿正赶上时令,鲜嫩可口不说,还特别养人。   徐甜甜也跟着启康和凤芝,学会了识别野菜。   每天一早出门,踏着露水剜那么一小筐子。   回家洗干净之后,焯一下水,用盐和香油一拌,就是一道风味小菜。或者用干面拌一拌,上锅蒸熟,再用油盐和蒜末拌一拌,更是一味特色佳肴。   这吃得好了,心情也好。   徐甜甜的气色越加好了起来。她面容红润,头发乌黑锃亮,整个人看着水灵灵的,就像棵水葱儿似的。   引得村里的大闺女和小媳妇们啧啧赞叹,这村东头的冬娃娘还真是个出挑的,十里八乡的也比不上吧?   对她的脚,也没人再说三道四了。   如今解放了,不兴裹小脚了。   那些裹了一半的早就放了脚,那些裹残了的只能后悔不迭。   像凤芝这样的小闺女,算是幸运的。   她娘走得早,爹心疼她,舍不得让她受罪。当初,奶奶和大娘也拿她没办法,追啊撵呀的愣是没裹成。   这么一来,她和翠翠一样,都是大脚。   现在可好了,又兴起大脚来了。   那些小脚闺女,反而不敢到人前,生怕被人说思想落后。   可脚已经成型了,再放开也晚了。   *   村里的风气真的变了。   闺女媳妇们借着去识字班,都大着胆子出门了。有几个,还打算结伴去虎头镇上逛逛。以前,不赶到庙会等大节日,家里是不允许女人们跑那么远的。   可如今是新社会了,谁还敢拿这个来约束女子?   村里面,除了几个顶级老封建之外,家家户户都变了个样子。   而工作组,也取得了新的进展。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发现老乡们虽然对党的政策有所了解,可心里还存有疑虑。最明显的,就是担心这政策是否能长久了?   为了打消这种疑虑,就要从群众最关心的问题着手。   工作组找了几个积极分子谈心之后,又在老乡们中间摸了摸底。发现虎头村也好,虎头镇也好,最痛恨的就是上游的那帮子土匪。   解放前,不管是富户还是穷户,都受过土匪的骚扰。在青沙河沿线,虎头村算是富裕的,被土匪盯上后一连抢了好几回,还烧了几间屋子。   一说起来,老乡们就痛恨不已。   年纪大的老人们还说,上游的张家坝,穷山恶水的,一连几个村落家家户户都是土匪。   他们白天种地,晚上装扮一下,就跑到下游来抢劫。抢了东西之后,就连夜坐船跑了。歹徒们成群结队的,又抱成一团,谁也不敢去招惹。   那几个村子,常年累月的干这个营生。   听说,和镇子上的地痞流氓也有勾结,还四处埋了眼线。   所以,乡亲们都不敢吭声,生怕遭了报复。   曹组长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即与虎头镇的工作组取得了联系。   很快,便制定出了一个行动计划。   县里武装部还专门派了一支小分队过来,与工作组一起动手把镇子上和村里的烟鬼、二流子、暗门子、坏分子都给集中起来,开了大会。   让他们每天去镇子上的工作组报到,除了交代自己的恶行之外,还顺带敲打了一番。   另外,还得互相检举,几个罪大恶极的立马被关押起来。   那些烟鬼们,也被武工队员看管着,在镇公所里集中禁烟。   镇上的治安,顿时好转起来。   街面上再也看不到欺行霸市的,也看不到那些收保护费的。那些私下贩卖烟土的,也匿了形迹,没了声息。   还有河沿上那些暗门子,也停了营生。   除恶扬善,邻里和睦。   乡亲们自然拍手称快。   十里八乡都纷纷赞道:“还是新社会好啊,这事由政府管着,恶人们再也不敢出来横行霸道了……”   社会上的渣滓被消灭了。   对工作组来说,下一步就是从根本上解决“匪患”问题。   这是一桩大事,不是靠一两支小分队就能完成的。这需要与邻县联合起来,统一行动,集中力量把土匪窝给端了。   也唯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隐患,让群众们放心。   从而树立起新政府的威信来。 第22章 除匪患   *   工作组的各项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叶抒文,作为一名刚刚投身革命的青年学生,也亲自参与了这场行动。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更是激动人心的。   烟土就像一颗毒瘤,祸害国民百年之久。   旧社会也曾多次禁烟,却收效甚微。   以往,上面政令下达,到了下面却无法执行。尤其是行署、县乡一级,官商勾结,相互包庇,街面上三五步就设有一家烟馆,而烟土走私贩卖更是到了愈演愈烈之势。   烟土之患,始终难以根除。   可到了新政权这里,就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利落地解决了。   这一回,不光是虎头镇,包括区、县、行署在内都展开了清扫行动。   烟馆被查封了,烟鬼被集中起来强制戒烟。整个市面上立马清新起来,乡民们的精神面貌也大有改观,就连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在惊叹的同时,更怀着一份敬仰。   对自己所做的那份工作,也更加认真执着起来。   这天,他收到了省城的来信。   是他的同学林美华写来的,说想他了,要他结束实习,尽快回城。可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哪里舍得离开?   于是,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回信,细细描述了乡间的景致和生活。   在他的笔下,一切都是美好的。   无论是乡村,还是教学。   字里行间,更是迸发着一股激.情和梦想。   他跑到镇子上,亲自把这封信投递了出去。   他希望远方的亲人,能理解自己的这番举动。   更希望他们能支持他,鼓励他。   *   工作组这边,为了彻底消除“匪患”,一连开了几次会。   叶抒文把收集到的资料,整理出了一份书面报告。由曹组长亲自去县里,向上级部门做了工作汇报。   县武装部接到报告后,高度重视。   先派了几名侦查员,扮作货郎前去侦查。   发现张家坝地处山涧腹地,大小五个村落都分布在山坳里。最大的一个村子,有五百多户人家。而小村子也有一二百户人家,可谓人丁兴旺。   这几个村落里,无论男男女女,还是老老少少对陌生人都很戒备。当地县政府派去的工作组,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很难开展工作。   更为严重的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工作组的队员们都被村里人秘密监视着,就连行动都不甚自由。   这么看来,这几个村子的确有问题。   再结合沿线群众的举报,这伙歹徒极有可能藏着一批武器弹药,对他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摸清了情况之后,县武装部与行署大队共同制定了“春雷”行动计划。准备趁着农闲时节,联合邻县秘密展开行动。   经过一番紧张筹备,到了四月里,张家坝的几个土匪村被一举端掉了。   当时,两县的武装部集中了全部力量,一共出动了两千多号人马,仅一个晚上就把几个村落给包围了。   攻打最大的那个村落时,武工队员们还未进村,村口负责瞭望的土匪就发现了异常。   警报一响,村里就行动起来,妄图反抗。   结果,乒乒乓乓一阵打击,当场击毙了十几个负隅顽抗的匪徒。武工队进村后,通过相互检举,光青壮年汉子就抓了四五百。   而临近的几个小村落,也抓获了三四百。   这批歹徒,被全部集中到了县里关押起来。   他们都是有前科的惯犯,有的甚至有命案在身。   对所有参与人员,绝不能轻易放过。   已构成犯罪的,要公开审判。对罪大恶极的,要从重从严。对那些受到裹挟的,要进行批评教育和劳动改造。   消息传来,青沙河流域顿时沸腾起来。   沿线的大小村落里,都燃放起了鞭炮。   一时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就像过年一般。   祸害乡民长达几十年的“匪患”,终于被根除了。   这一行动,真是大快人心。   新政府在群众中的威望,也大大提高了。   上课时,叶抒文特地把“匪患”这个词好好讲解了一番。   说历朝历代,乡间都是土匪出没。   而地方官府呢,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任其发展。   也唯有咱们的新政府,才是真正为劳苦大众着想。   “春雷”一响,一举歼灭了大股土匪,为一方乡土保了平安。   徐甜甜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   心说,叶先生的思想觉悟可真高啊。   这样追求进步,日后是不是能躲过那一劫呢?   *   社会秩序好了。   乡里的日子也更加好过了。   每到镇上逢集,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都纷纷前来。有沿街摆摊卖土特产的,也有专门来买东西的,集市上格外热闹。   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徐甜甜就爬了起来。   她唤醒冬娃,给他穿戴一新,准备去虎头镇赶早集。在灶屋里,吃了块黑饼子垫了垫,就和凤芝一手拎着一只竹筐子,随着爹和启康一起出了门。   这会儿,微微有点凉。   田间的露水还很大。   放眼望去绿油油的麦苗上,湿露露的一片,在晨曦中泛着莹润的光泽。   冬娃穿着蓝夹衣,趴在爷爷背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很少起这么早,昨儿一听娘要去赶集,说什么也要跟了去。   徐甜甜没法,只好答应下来。   她想,让孩子出去见识一下也好。   现在,街上的治安好了,花拍子、二流子也没了踪影。村里的孩子,大多跟着家长们出去逛了逛。冬娃自小就没出过门,这一回也好好出去瞧瞧。   到了虎头镇上,太阳已经冒出了头。   街面上人来人往的,非常热闹。   转了一圈之后,爹从一家摊子上抱了两只白生生的小猪娃子,放在竹筐子里,让凤芝和启康提着。   接着,又牵了一对小羊羔子。   那对羊羔子才满月不久,睁着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咩咩地叫着。把冬娃乐得咯咯直笑,非得亲手握着缰绳不可。   爹见冬娃喜欢,就让他牵着缰绳头,自己在一旁护着。   路过一家烧饼摊子时,一股香气袭来。   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两百元(两分钱),买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烧饼。一人分了一个,让大家好好过了一把瘾。   徐甜甜一边闻着,一边咬着。   这是刚出炉的热烧饼,吃着又软乎又香甜,别提有多好吃了。   她想,以后能天天吃上热烧饼就好了。   买好了东西之后,爹领着一家人,来到了自家的杂货铺子前。   这间铺子在背街里面,门前并不算热闹。   平日里,主要做街坊邻居和老顾客的生意。   这也是当初上家转手的原因之一。   爹让启康在外面牵着小羊羔,自己带着家人进了铺子。   徐甜甜是第一次来。   看铺面的确很小,也很不起眼。   可一进门,货架上却是琳琅满目,东西很齐全。启宽大哥见爹来了,赶紧搬了凳子出来,让爹坐下来歇了歇脚。   未等爹吩咐,就打了两罐酱油和香醋,包了一包咸盐、几块皂角等日用品。又顺手拿了两刀草纸,让凤芝搁在筐子里。   最后,还从后面拎了两罐黄酒,说是陈年老酿,让爹喝了暖暖身子。   “爹,要不去后面歇歇?”   “不了,一会儿还要赶回去咧,这猪崽子和羊羔子得赶紧喂喂,估计饿了快半天了!”   徐甜甜倒是想去后院瞧瞧。   这里可是她下一步发展的目标,怎么也得熟悉一下才成。   可看爹的意思是想立即赶回去,也只好作罢。   说话间,见门帘一挑,一位身材矮小的村妇抱着个娃,从后面走了出来。   “爹!”她站在大哥身旁,低声喊道。   “嗯……”爹嗯了一声,脸上淡淡的。   “冬娃娘和凤芝也来了,要不去后院坐坐?”妇人腼腆地说道。   “不了,嫂子,一会儿还要回村里上课去呢!”凤芝笑着应道,徐甜甜在一旁也冲着嫂子笑了笑,让冬娃上前给大娘行礼。   对这位大嫂,她印象不深。   趁着这个机会,悄悄打量了一番。   见大嫂果然是个麻脸,眼睛小,鼻梁塌塌的,皮肤又黑又糙,的确不好看。尤其是和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大哥站在一起,很不般配。   可俩人成婚后,除了一开始大哥闹了一场之外,这十年就这么过下来了。   平日里,夫妻俩客客气气的,从不争吵,也没听到大哥抱怨过什么。即便大嫂做不好家务,大哥也只是皱皱眉头,就含糊过去了。   徐甜甜心里一阵感慨。   看来,启宽大哥还真是个厚道人啊。   即便心里再不满意,可一旦认了,也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吧?   临出铺子前,爹又吩咐道:“启宽,今儿拿的这些东西,都记在账上哈!”   “好咧,爹!”章启宽麻溜地应了一声。   这是爹定下来的规矩,无论是哪家哪房,只要拿了东西就得记在账上。   即便是自己家里,也得守着这条规矩。   这么做,一是自家心里有个数,每月花销了多少,都一清二楚的。二是便于月底盘账,对那些赊账的,也好追帐,对那些赖着不还的,也有个考量。   做生意,是盈是亏,得有个准数。   否则这生意做下来,肯定是亏的。   对爹和大哥的这套生意经,徐甜甜很是佩服。   这生意要想维持下去,账面是一定要清清爽爽的。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是如此。   *   转眼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启康拿着个饼子,直接去了学校。   一家人提着猪娃子,牵着羊羔子出了虎头镇。   刚拐过一道弯,迎面撞见了叶先生。   他穿着一身灰色制服,和一位女学生并肩走着,手里还拎着一只小皮箱。   那女学生剪着齐耳短发,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斜襟褂子,一条黑布裙子,一双白袜子和一双黑布鞋,看着格外素雅。   俩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对佳人。   惹得过往的乡亲们,不错眼地打量着,还时不时地咬咬耳朵。有几个半大孩子,干脆跟在俩人身后,就像看不够似的。   “章大叔!”见到章存林一家,叶先生主动打着招呼,还特意瞅了瞅那对小猪娃子和小羊羔子。   “哎呦,是叶先生啊,您这是去镇上赶集啊?”章存林背上驮着冬娃,笑着问道。   “是啊,去街上逛逛,顺便给她找家客栈住……”叶先生站在路边,客气了几句。又向章大叔一家介绍了那位女学生。   说她叫林美华,刚从省城那边过来,想在乡里住几天。   说着面色微红,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徐甜甜一见,就猜出了这位女学生的身份。   这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订婚对象吧?   这是专门跑来看叶先生的?   可为何又噘着小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第23章   (1 )女学生   徐甜甜顾不上细琢磨。   就见叶先生朝他们挥了挥手, 准备和那位女学生上路。   “哎,我说叶先生啊,这镇子上临着水陆码头,客栈里人员嘈杂, 姑娘家的住   在那边到底不方便。如果叶先生不嫌弃的话, 就让这闺女住咱家吧?”章存林笑着   说道。   “章大叔, 那太麻烦了……还是住镇子上吧?”叶抒文有些犹豫。   本来, 他是想让美华住在村里, 好有个照应, 也不用他再跑来跑去的接人。   可今儿一大早, 林叔把美华送过来时,崔大婶子正好也在,就笑着给安排了一   家, 让她和她家大侄女做个伴。   可美华刚进人家院子, 就捂着鼻子跑了出来。   说院里太脏了,养着几头大牲口不说, 还有一股子难闻的气味。搞得崔大婶子   和她侄女很不好意思, 心想这乡里哪能和城里比?   她侄女家算是不错的, 有五间青砖大瓦房, 亮堂堂的,在村里也是数得着的富   裕户, 想找条件比这更好的, 怕是很难。   他见美华犯了小姐脾气,嫌这嫌那的, 瞅着哪里都不顺眼,也有些为难。于是   哄着她,带她去镇子上逛逛,顺便找家最好的客栈。   可真让她一个人住在镇子上,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现在听章大叔这么一说,也有点动心。只是美华太娇气了,去了章大叔家,指   不定给人家添多少麻烦呢?   “叶先生,您就甭客气了!咱那院里还算宽敞,让这闺女和凤芝住在一起,也   好有个伴……再说吃饭什么的,也方便……”章存林笑着说道。   徐甜甜一听,心说,“爹啊,你可是给咱家找了个麻烦。”   像林美华那样的嗲女,她可是见得多了。   这人可不像叶先生那么能吃苦,也不是个好相处的。   可章存林哪了解这些?   他是格外敬重叶先生的,觉得这人不但课讲得好,品行也好。乡里乡亲的,能   帮个忙自然会伸手帮一把。   更何况,见凤芝一心二心地想学文化,眼前有个女学生不是最好的先生吗?也   能让凤芝沾点文化人的气息儿。   而凤芝呢,见了那林美华就直了眼。   心说,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女学生和叶先生就是般配。心里只有羡慕的份儿,   哪里还嫉妒得起来?   听到爹邀请人家来家里住,就高兴得连连点头。   还上前一步,脆生生地说道:“叶先生,您就答应了吧?让美华姐姐来我家,   我家院子可干净了,也没喂养大牲口,一点气味儿都没有……”   “这……那好吧……”叶抒文点了点头。   他去过章家院子,那个干净非一般农户可比,甚至比客栈还要干净一些。   想着美华大老远地跑来了,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住在外面到底不方便。现在   有凤芝陪着,他也能安心工作。   见林美华还有些犹豫,就笑着说道:“美华,你就放心好了,章大叔家我去   过,干净得很呢!”   林美华瞅着面前这位小姑娘,人长得水灵不说,身上虽然是布衣布裤,可浆洗   得干干净净的。   旁边站着的也是位美人儿,无论是气质还是举止一点儿也不像村姑。就连那位   中年汉子背上驮着的小娃娃,也是白白净净的,漂亮得就像个小仙童。   看来这家人还算讲究,也就放了心。   叶抒文瞅着日头已高,一会儿还要去上课。   就柔声说道:“美华,今儿先和章大叔一起回村吧?后天镇子上还有个大集,   到时候我再陪你好好逛逛?”   “嗯。”林美华点了点头,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其实,她心里有点后悔。   来之前,家里怕她吃不了苦,不让她来,可她偏偏不信。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   一看,乡间的景色固然不错,可真要呆下来还真是不习惯啊。   可人已经来了,再继续闹别扭,会惹得抒文不高兴。   只好硬着头皮,安顿下来再说。   于是,她换了一张笑脸,娇滴滴地说道:“日后,就多麻烦章大叔和凤芝妹妹   了!”一扭头,又冲着叶抒文柔声说道:“抒文,咱得把那住宿费和饭钱一并给了……   千万不要忘咯?”   “美华,我都记着呢!跟你说吧,章大叔家的饭可好吃了……”叶抒文哄着她说   道。林美华的脸上笑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乡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她主动提出交饭钱,就是为了让她家给做点好吃的。   不说大鱼大肉,最起码要吃点细米白面吧?   章存林在一旁,赶紧说道:“叶先生,这乡里乡亲的,收啥钱啊?”   “章大叔,咱得提前说好了,这住宿费和饭钱一定得收,不然还让美华住到镇   子上去……”叶抒文坚持道。   一番推让之后,章存林只好答应收点饭钱。可这住宿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的。叶抒文心知乡里人淳朴,就勉强答应下来。   徐甜甜在一旁,见一家人都同意,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   一行人上了路,往虎头村而去。   一路上,小猪娃子不停地哼哼着,估计是饿了。   而小羊羔也咩咩地叫着,惹得冬娃的兴致上来了,也跟着咩咩。听得叶先生也   笑了起来,还伸手摸了摸冬娃的小脑袋。   走在一旁的林美华,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抒文什么时候喜欢起小娃娃来了?   看这孩子的五官,十有八.九是那位村姑的。瞅着二人的样子,倒是不熟,甚   至连句话都没有。   可她为何感到不踏实?   是因为那村姑的相貌格外出挑吗?   可自己的相貌也不差呀?况且文化程度也高。想着人家早已成家,连娃都有   了,自己这疑心病是不是重了点?   她不觉有些好笑。   这离开了城市,怎么连神经都敏感起来了?   一会儿功夫,几个人就到了村西头。   可还未进村,就惹来了无数关注。   一群半大孩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们前后簇拥着叶先生和林美华,还叽叽喳喳喊着:“哎呦,快来瞧啊,咱村   里来了个女学生,穿得可好看了!”   几个大娘、婶子,也倚着院门看热闹。   见叶先生经过,就走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过路的庄稼汉子见了叶先生,也   停下了脚步,憨厚地笑着,问了声好。   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打招呼的不断。   叶先生是未语先笑,而林美华却昂着头,连正眼都不瞧一下。   徐甜甜心说,叶先生可真受欢迎啊。   难怪爹这么大方,愣是把一个外人给请进家来。一路走来,瞧那女子的做派,   与乡间却是格格不入,这真是给家里添乱啊。   而章存林也意识到了不妥。   他本是个精明人,对这位女学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可人已经请来了,那就受着吧?   心想,反正也呆不了几天,好好招待一下就打发走了。   *   (2)闹别扭   林美华跟着叶抒文进了章家院子。   见院里栽着两棵槐树,郁郁葱葱的,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地面夯得平平整整   的,看不到浮土,也看不到鸡鸭粪便。   屋子里更是干净整洁,透着一股乡村所特有的质朴气息。   她里外转悠了一圈。   心想着,果然像抒文说的那样,是个讲究人家。住在这里,至少比去镇子上住   客栈要强些吧?   于是,心情也好了起来。   她娇声笑着,让抒文先去工作组,千万不要耽误了工作,她这边听章大叔一家   的安排就好。   叶抒文这才松了口气。   他朝章大叔和凤芝笑了笑,客气地说道:“章大叔,凤芝,美华这一住进来,   给大家添麻烦了……”   章存林呵呵笑着,也客套了几句。   临到安排房间时,他本想让美华和凤芝住一间。可瞅着这位女学生,与叶先生   的性子截然不同,心知自己给闺女找了麻烦。   于是,让凤芝把西厢房让给了美华。   而凤芝呢,则搬进了老大屋里。   叶抒文自然是看见了。   他嘴上没说什么,可眼里却带着一丝歉意。   临出门前,他在桌子上放了一万元(一块钱),客气地说道:“章大叔,这钱   您先收着,不够的话,我再添补一些……”   “叶先生,乡里人家哪用得着那么多钱?”章存林死活不肯收。可叶抒文一再坚   持着,说多退少补。   他知道乡里人家过日子不容易,而美华在吃食上一向挑剔。   他太了解她了。   就这些钱,指不定还不够使呢!   *   叶抒文忙工作去了。   林美华在西厢房里,安顿了下来。   她打开小皮箱,取出随身物件,洗漱了一番。接着,又把凤芝叫进屋里,娇滴   滴地说了几句。   吃饭嘛,想单独在自己屋子里吃。   吃食嘛,那高粱面饼子、玉米面馒头自然是咽不下去的,顿顿得是细米白面,   外加几个小青菜和鸡蛋什么的。   当然,如果能再加个荤菜就更好了。   凤芝一听,不禁变了脸色。   这人和叶先生相比,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未出阁的闺女在屋里吃,还勉强说得过去。   可自家点饭点菜,算什么?   家里面,甭管是爹还是冬娃,从来都没搞过独食。可这人,咋就大喇喇地提出   了额外要求?   本来,她想直接呛回去。   可一想到对方是客人,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哎,凤芝妹妹,我有点饿了,一会儿饭做好了,就给端过来吧?”林美华是享   受惯了的,顺嘴就说了出来。   凤芝“嗯”了一声,扭头就走。   心说,这是把咱当丫鬟使了?   *   凤芝垮着脸回了灶屋,气得把锅把子摔了两下。   徐甜甜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那林美华摆起了小姐款儿,瞧把凤芝给气的。她上前拉着凤芝的手,笑   道:“凤芝,赶紧收拾收拾,弄点饭吃吃,识字班那边马上就要开课了!”   “可……翠翠姐……”凤芝压低嗓门,把刚才的事情叨叨了一遍。“哎,凤芝,咱该   咋吃就咋吃,甭理她那么多……”徐甜甜捂着嘴笑道。   “可叶先生那边……”凤芝有些担心。她一直忍着,是看在叶先生的面子上,可这   人和叶先生的差别咋这么大?   “凤芝,你就放心好了,叶先生那里自有办法……”   徐甜甜相信叶先生的为人,不会因为这些而计较什么。搞不好还会和林美华谈   谈,让她稍微注意一下。   做饭时,考虑到家里有客人,就熬了一大锅大米粥。   又把昨晚剩下的几个高粱面饼子和两个玉米面馒头馏了馏,顺便煮了三个咸鸭   蛋。接着,又炒了一盘韭菜鸡蛋,拌了一盘脆萝卜和一碟咸菜丝。   她给林美华单独分出来一份,又专门找出一只细瓷碗,盛了一碗大米粥,在粗   瓷碟子里放了一个黄澄澄的玉米面馒头和一个青皮咸鸭蛋,用一只托盘端着,送进   了她屋里。   她放下托盘,客气地说道:“美华,今儿时间紧,这白面饼子来不及做了,你   先将就着吃点吧?”   林美华的确是饿了。   见白米粥冒着热气儿,韭菜炒鸡蛋闻着香喷喷的,还有咸鸭蛋。   一时食欲大开,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徐甜甜轻轻掩上屋门,返身回了灶屋。   冬娃和爷爷也从后院回来了。   他一直在猪栏外,看爷爷喂那两只小猪娃子。还有那一对小羊羔子,也圈进了   羊圈里,正在吃草。   有鸡有鸭,有猪有羊。   现在后院里可热闹了。   爷孙俩就着瓦盆,洗了洗手。   冬娃就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准备吃饭。   章存林也注意到了西厢房那边的动静,倒是没说什么。   既然这闺女把自己当成了客人,那就客客气气地打发好了。   只是让自家闺女受累了。   想着以后,不如每天去镇上买几个芝麻烧饼,专门给她备着。明儿一早,再去   集市上割一块猪肉,包顿饺子啥的。   人家既然来了,也不好慢待。   顺便把叶先生也请过来,改善一下生活。   *   吃了晌午饭,徐甜甜顾不上收拾,就解下了围裙,洗了洗手。   准备和凤芝一起,带上冬娃去上识字班。   章存林也正学得起劲,自然不想缺席。   只有林美华留在屋子里,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她坐了一天一夜的客船,实在是   休息不好,也的确乏了。   一家四口,搬着凳子出了门。   到了章家祠堂,见叶先生已经开始上课了。   就在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听叶先生讲课。   下课后,叶抒文又向章大叔道了声谢。   说等他这边忙完后,就去家里坐坐。   章存林便请他来家里吃饭,也好陪陪那个女学生。可叶抒文却摇了摇头,说:   “今儿派饭已经安排了,不去不好。”   完了又补充道:“章大叔,一会儿我给崔大婶子说一声,明儿不用安排我的饭   了,我去章大叔家里吃……”   章存林听了,连连点头。   觉得叶先生考虑得很周到。庄户人家做饭俭省,一般都是可着人头来的,做好   了的“派饭”不去吃,的确不好。   凤芝和徐甜甜在一旁,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声。   叶先生的修养的确很好。   那人咋就不知道向叶先生学学呢?   *   这天,叶抒文过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徐甜甜搂着冬娃已经上了床。   娘俩照例要在帐子里玩耍一会儿。她教冬娃数数,唱儿歌。冬娃玩性虽大,可   睡得很快,不会儿就歪在床上呼呼去了。   这时,她听到院子里,爹和叶先生的说话声。   接着,又听到林美华出来,和叶先生撒娇。叶先生想去看看小猪娃子和羊羔   子,俩人就去后院散步去了。   徐甜甜有些犯困,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正香呢,忽然被一阵争吵声给惊醒了。   听声音,隐隐约约的,像是从隔壁传出来的。   那边正是凤芝的屋子。   林美华在和叶先生在吵架?   她侧耳听了听,像是林美华想让叶先生赶紧回去,可叶先生不肯。   徐甜甜心说,这人是来拖后腿的?   可这事,谁也劝不了。   后来,隔壁没了动静。   接着,听到一声门响。   叶先生向爹告辞后,就听到启康去关院门的声音。   随后,外面便安静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   徐甜甜眯着眼睛,心说早睡早起身体好。   这乡村生活,正是如此。   *   第二天一早,爹去了镇子上。   买了几个热烧饼,还割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   回来后,徐甜甜剁了小半盆肉馅,和鲜嫩的韭菜拌在一起,调了大半盆饺子   馅。凤芝舀了两瓢白面,早早就和好了,放在瓦盆里醒着。   看看面醒得差不多了,便动手包起了饺子。   凤芝擀饺子皮,她负责包馅子。   俩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包了两大锅拍。   冬娃起床后,也钻进了灶屋里。   他坐在一旁,看娘和小姑包饺子。   一时手痒,就想玩面。   徐甜甜哪肯惯他这个坏毛病?   她板着脸,死活不肯答应。   冬娃起初还想耍赖,嘴里一直哼哼着。可见娘不理不睬,也没了辙。   “米面不可抛洒”这是自来的传统。   糟蹋粮食,就等同于犯罪。   她可不想让冬娃养成这种坏习惯。   *   快晌午了,林美华才懒洋洋地醒来。   她洗漱之后,正好赶上吃饭。   而叶抒文早已经过来了,正在院子里和章大叔说话。见了美华,就笑着打了声   招呼,像昨日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一样。   见她这个点才起床,眉头微微皱了皱。   虽然知道她还保持着城里人的作息习惯,可还是太晚了。   而林美华呢,也是笑意盈盈,跟没事人似的。   这时候,大锅里的水饺已经下好了。   徐甜甜站在灶台前,用一只大捞罩,先捞了满满两大碗,又盛了两碗饺子汤。   考虑到林美华喜欢单独吃饭,就把叶先生的那一份和她的那一份,一起端进堂   屋里,摆在了桌上。   她招呼着俩人赶紧坐下,趁热吃饺子。   而其他人,包括爹和启康在内,都是在灶屋里吃的。   这是徐甜甜来到这里后,吃得最好的一顿。   这饺子鲜的,都舍不得咽下去。   而冬娃坐在小板凳上,也吃得正香。   他年龄虽小,可吃饭都是自己来,一点儿也不用她操心。   这孩子养着,还真省心啊。   *   吃了晌午饭,灶屋里还没收拾好。   就听到院门被拍得山响。   徐甜甜赶紧过去开门。   原来,是一群大闺女和小媳妇,在门外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是来看洋学生的。   她只好把人让进院里。   心知,乡里人瞧啥都稀罕,还特别喜欢看热闹。   可林美华和叶抒文正在堂屋里说话,死活不肯出来。倒是叶抒文听到外面的动   静,走出来和大家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那些大闺女和小媳妇一见,也只好厚着脸皮说:“叶先生您忙,我们下次再来……”   一会儿功夫,人都走了。   林美华在堂屋里,鼻子里哼了哼,继续谈笑自若。   叶抒文见了,心里不大舒服。   可也不好说什么。   入乡随俗,这个道理还用他来教吗?   (3 )起争执   自从家里养了猪娃子,圈了小羊羔子。   徐甜甜又忙了不少。   另外,老母鸡也在鸡棚子里孵蛋,准备抱一窝小鸡。   预计下月初,就出壳了。   大伯家炕了几十只鸭子,爹还准备去换几只回来。   村头不远处就是青溪,家家户户都会养一群鸭子。   鸭子识路,每天排着队去水里觅食,晚上再排着队回来,养起来特别省事。   几个月后,鸭子就开始下蛋了。   家家户户,都有鸭蛋吃。   而虎头村的特产之一,就是咸鸭蛋。   由于鸭子吃的都是小鱼小虾,下得蛋也格外好吃。腌出来的鸭蛋黄,都是金黄   色的,透着一层油,口感更是绝佳。   家里去年腌的鸭蛋,还剩下半坛子。   有客人来了,就会煮上几个。   家里人也跟着吃上半个,尝尝味道。   冬娃就爱吃那咸鸭蛋黄儿,她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儿让给冬娃吃,好让他以后长   成个大个子,就像他爷爷那样。   林美华来了之后,也喜欢上了咸鸭蛋。   顿顿都要吃一个,还专剜那鸭蛋黄儿吃,把那壳里的蛋清子剩着。叶抒文发现   后,只好把蛋清子都给吃了,把自己的蛋黄儿留给她。   因为美华的缘故,他也在章家吃饭。   一日两餐,灶屋里都是单独给他俩做的,细米白面的,换着花样儿来。每天一   大早,章大叔还跑到镇上去买一点猪肉或活鱼回来,让冬娃娘做一两道荤菜端上来。   叶抒文开始不肯。   他意识到这是把他俩当客人来对待。可美华在吃上太挑剔了,还嘟嘟着嘴,   说:“这乡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也就凑合着吃点。”   搞得他一时无语。   他知道,这是乡里最好的饭菜。   庄户人家,平时吃得都是红薯干子和高粱面饼子,除了逢年过节哪见过细米白面?   更别提荤腥了。   可美华的性子,他也了解。   即便说她,也不大管用。   只好将就着她,想着再过几天她就回城了,能忍就忍着吧?   *   叶抒文想尽可能让美华高兴一点。   他带着她去镇子上赶了趟大集,让她也感受一下乡村风貌。   可美华却觉得集市上乱哄哄的,嘈嘈得她头疼。   在街上还没走几步,就不想多呆了。   倒是回来时,在河堤上站站,看看青沙河和水面上的帆船。在田野里走走,摘   朵野花之类,还能露出个笑脸来。   见美华喜欢,叶抒文也尽可能地抽出时间来,多陪她在外面走走。   想和她一起开开心心地度过这段乡村时光。   可三天不到,美华又提出和他一起回省城的事情。   这个,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识字班开课还不到两个月,正赶到节骨眼上,哪能随便离开?   老乡们学识字,大多学得慢却忘得快。   他这么一走,以前教的岂不是白费了?   怎么也要等到这期结束了才好吧?   讲这些大道理,美华根本就听不进去。   还说她爹也想让他赶紧回去,呆在乡里实习,净瞎浪费时间。叶抒文知道,这   个爹是林教授,也是未来的岳父大人。   他尊重他,可在这件事上却不想轻易让步。   他不认为在乡里搞教学实践,就是浪费时间。   相反的,他学到了很多。   这些都是从书本上学不到的新知识,也是一种全新体验。时代变了,以往读书   人高高在上的做派也得跟着改变。   否则,早晚会被这个时代所抛弃。   可这些,如果不亲身体验一下,又哪里会懂得?   林美华和叶抒文各执一词,争执也在所难免。   可这样的争执却毫无结果。   林美华感到十分委屈。   叶抒文见了,就尽可能地回避这事。   这天,二人从河边散步回来后,情绪都有些低落。   徐甜甜正带着冬娃在院子里玩耍。   见人回来了,就招呼了一声。   林美华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就昂着头进了西厢房。   还随手把门给关上了。   叶抒文有些尴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徐甜甜见了,有些惊讶。   不过,也不好说什么。   凤芝在灶屋里也看到了。   她撇了撇嘴。   自从美华把她当丫鬟使,她就再也不进那西厢房了。   可这人,竟给叶先生气受?   *   这事之后,叶抒文像以往那样来陪美华。   心绪似乎未受到影响。   可林美华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心里的委屈也在不断地加剧。   也愈加想念城里的生活了。   这天,她和叶抒文在厢房里,又发生了争执。   她本是个中文系的大学生,有自己的见解。   见叶抒文说什么也不肯走,不禁动了气。她冷着脸说道:“抒文,你若执意不   走,那我现在就拎着箱子离开!”   “美华,从省城那边过来一趟不容易,就再多住几日吧?”叶抒文挽留道。她是   他的亲人,不想她这么欢天喜地来,却怒气冲冲地回去。   “抒文,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乡下来?现在,我再问你一   遍,你究竟是走还是留?”林美华丝毫不肯让步。   “美华,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可唯有这个不能答应你……要不,等这期识字班一   结束,我立马赶回去?”   “……”林美华冷着脸,一言不发。   她知道说不动他。   在城里,她日日念着他,恨不得他立马回来。   可这乡下,她却怎么也不习惯,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她无法像抒文那样,与这里的人打成一片。   相反,她们也不喜欢她。   一开始,老乡们都很稀罕她,后来见她爱理不理的,都远远地躲着她。包括那   个凤芝在内,都不愿进她的屋子。   她们看她的眼神儿,也令她感到不舒服。   叶抒文说尽了好话,见美华还是执意要走。   最后,只好点了头。   “美华,要走也等到明儿吧?到时候,我送你去坐客船……只是这路上,你自己   也要当心点……”叶抒文放缓了语气说道。   林美华轻轻地“嗯”了一声。   接着,就是一片沉默。   叶抒文心里一阵黯然。   他一直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与很多同学的包办婚姻不同,美华和他先见了面,觉得不错,才由家里出面提   了亲。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彼此都很满意。   后来,俩人又一起考上了春城大学。   读的都是中文,共同语言多了不少,感情也更深了。虽然家里一再催促着早日   完婚,可美华喜欢读书,想等到毕业后再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于是,由他出面把结婚的日子往后推延了。   当时,惹得父亲和母亲很不高兴,还骂他胳膊肘净往外拐?   光考虑着人家,想过自己没有?   可他只是嘿嘿一笑。   他希望她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有一份学业,也有一份事业。   在他眼里,美华除了娇气一点,也没别的毛病。   可没想到,在世界观的认同上却出现了一点偏差?   如今,正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年代,美华还沉浸在以往的象牙塔里,而他却在   努力地走出来。   现在,他们谁也改变不了谁。   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他想,容她再多想想,多接触一下外界,或许就能理解他的这番举动了吧?   这场争执,声音很大。   隔壁的徐甜甜,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   她心中一凛。   像林美华这样的千金小姐,如果一直顺风顺水的,这日子还好过。   可一旦遇到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接下来的几场运动,这种小资意识,外加上   怕苦怕累的本性,能受得了吗?   对叶先生,也有点担心。   她有一种预感,这俩人本就是两路人。   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这位娇小姐不要给叶先生拖后腿就好。   *   第二天一早,叶抒文来到了章家。   他来送林美华去镇子上,从那边的码头,可以搭乘客船回省城。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最好由他亲自送她回去。   可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留下来。   章存林昨天就得知了消息。   他早早安排冬娃娘做饭,好让二人吃饱了再出门。另外,又让冬娃娘和凤芝准   备一些吃食,好在路上垫补一下。   徐甜甜忙了一个早上。   她先熬了一锅大米稀粥。   又用盐、鸡蛋和面糊糊和在一起,再撒上葱末,摊了十几张薄饼子。这个挡   饥,也好存放,裹着小咸菜吃,味道尤其好。   还煮了几个鸡蛋和咸鸭蛋,可以在路上吃。   叶抒文和林美华吃了早饭,与章大叔一家道别之后,就拎着小皮箱准备上路。   徐甜甜和凤芝送到院门口,望着二人往村西头而去。   叶抒文穿着那身灰色制服,而林美华还是一副学生装扮。   从后面看着,这俩人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可谁又能想到,二人却起了争执?   *   林美华终于走了。   院子里可是清净下来了。   徐甜甜长舒了口气,把冬娃喊起来吃饭。   这几天,把她给忙坏了。   凤芝闹了小脾气,死活不肯给那位娇小姐做饭,只能由她来动手了。   好在,终于打发走了。   而章存林呢,把花费大致核算了一下。   见还剩下四千元(四毛钱),就揣在怀里,准备见了叶先生,就还给人家。   不贪不占,是做人的基本准则。   对叶先生,他很看重。   更不愿去占这个小便宜。   看看时辰,这会儿那俩人该到码头上了吧? 第24章   叶抒文和林美华到了虎头镇码头。   他买好了船票, 就和她一起坐在候客区里,等着客船的到来。   这青沙河沿线,水路交通十分发达。   航道上除了跑着一艘艘货船之外,还有两班客船。从省城过来时, 是顺流而下, 回去时自然是逆流而上。   这船的航向, 就像美华的心情一样, 起起伏伏。   叶抒文望着江面, 心不禁软了下来。   他望着那人, 柔声说道:“美华, 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回去后在学校里等着我,识字班在五月底就结束了,到了那时, 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嗯……”   听了这话, 林美华神色稍缓。   她也是因为舍不得他,才一再坚持。   见他放低姿态, 说了软话, 自然也不好再冷着脸。况且, 他也没什么做得不对, 不过是对事物看法的不同而造成的。   她想,这只是暂时的。   等到这事一结束, 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毕业后, 她和他都会去报馆工作。   爹那边已经帮着联系好了,等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报到了。所以, 她才搞不懂,他为何会对乡村抱着如此大的热情?   如果只是出来逛逛,图个新鲜,当然很好。   可一住就是三个月,这谁能受得了?   她与他之间的差异,也是刚刚才发现。   一直以来,她认为他们是情投意合的,是与众不同的。可突然出现的这一丝裂痕,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却又不得不面对。   难道,真的是她赶不上这个时代了吗?   在青沙河畔,在和煦的风中,俩人最终还是和解了。   看到美华露出了笑脸,叶抒文终于松了口气。   心情也畅快了不少。   可航道上的客船,却不是那么准时。   坐等右等,不见船来。   他去问客运点,说这条航线经常出现延误。   还说前后时间不会超过半天,就耐着性子等吧?这船到了虎头镇,一定会靠岸的。下游过来的旅客也会上岸歇歇脚,吃点热饭啥的。   叶抒文陪着林美华,在埠口继续等着。   眼瞅着日头越来越高,离上课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可这船,还是没有来。   他心里有些发急。   也不好把美华丢在这里不管。   可识字班那边怎么办?   他给曹组长说过来送人,曹组长让他放心,说万一赶不回来就由他来担着。   可这样到底不好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直到正午时分,那艘双层客船才划着水波,缓缓地靠了岸。   这时,叶抒文已经错过了上午的课时。   可下午还有一堂课,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了。   林美华见他为了自己,陪着等了一上午不说,还把课给耽误了,心里也有些感动。   他到底是在乎自己的。   也把俩人之间的不快,彻底抛在了脑后。   叶抒文拎着小皮箱把美华送上了客船。   这是一间中型客舱,可以倚着躺椅休息,条件还不错。他把美华安顿下来后,叮嘱她路上要小心一点,船临时靠岸时不要上去,饿了就吃点鸡蛋垫补一下。   临下船时,他朝着她挥了挥手。   心知即便客舱里再舒适,这一路上还是很辛苦。   想着美华跟着林叔,大老远地跑来看她,心里还是欢喜的。虽然,她有点小毛   病,可包括自己在内,谁又没点毛病?   客船缓缓地开动了。   他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艘船逆流而上。   直到再也看不到踪影了,才转身离开。   *   叶抒文回到虎头村时,已是下午。   他特地赶到章大叔家,表达了一番谢意。   章存林呵呵笑着,嘴里说着:“叶先生,莫要客气。”   可心里却感觉很自在。   他就喜欢和叶先生说话。   虽然,他是个读书人,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说话既贴心又诚恳,让人觉得很舒服。   看着该吃下午饭了,自然又把叶先生给留了下来。   这一回,是一顿家常便饭。   馍筐里搁着几块高粱面饼子,桌上摆着两大碗玉米面糊糊,外加一盘小青菜和一碟小咸菜,还有一碗蘸酱和几根小葱。   叶抒文和章大叔面对面坐着,吃得格外舒心。   这是拿他当自己人,才这样随意。   而前几天,他却是一位客人,即便吃得再好,却感到有些拘束。   吃完了饭,见章大叔要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他推让了一番,还是收下了。   他想,等以后有机会了,给家里的孩子们买点什么,好把这份情给还了。   徐甜甜和凤芝在灶屋里忙乎着。   透过窗户,见叶先生一脸喜色。   不禁相视而笑。   心想,这是和好了?   冬娃也好奇地打量着娘和小姑,不知她俩在笑啥?   自己也咧着小嘴,跟着笑了起来。   *   章家小院,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徐甜甜除了干活之外,就是去识字班上课。   她感觉自己的身手又麻利了不少,心里也暗自高兴。   算算时间,马上就到四月底了。   也就是说第一部《婚姻法》就要正式颁布了。   这部法律的出台,将会引起怎么的震动?   看看最近几天,崔大婶子那一脸兴奋的样子,估计已有所准备。包括工作组在内,这上上下下,就等着正式颁布的那一天呢!   正当她翘首以待,家里却出了一个小插曲。   这天下午,她正在院子里拌猪食,就听到有人拍门。   开门后,见是章老爷子来了。   “爷爷,您来了!”   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把人让进院里。章老爷子见了她,鼻子里“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你爹呢?”   “爷爷,我爹放羊去了……”   “呃,待会儿见了你爹说一声,让他过来一趟……”   说着,章老爷子拔腿就出了院子,一刻也没有多呆。   徐甜甜觉得有点奇怪。   这人巴巴地来了,打一卯就走,难道有事?   等爹回来后,她给爹说了一声。   爹就去了老爷子那边。   不过两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可他进了院子,却什么都没说。   瞅着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奇怪,像是有什么事?   徐甜甜不禁留了点意。   因为“和离”之事,老爷子对她不大感冒。   而她呢,对老爷子也存有戒心。   相比起来,章家爹是个明白人,对她还不错。可老爷子却是个护短的,指不定啥时候又冒出来个奇怪想法?   她不得不防着点。   可一连两天,没听到什么动静。   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她心里正纳闷呢?   还是启康放学后,在后院里找到她,悄悄和她说了。   原来,大伯章存山从镇子上捎回来了一封信。   信是启铭哥写来的,说已经去了香江那边,还特意附了一张四寸黑白照片。   爷爷一见,高兴得不行。   也不管那张“全家福”上有不该出现的人,就兴冲冲地把家里人一个一个地喊过去,还嚷嚷着要把照片加进当门的相框里,好天天瞅着。   爹去那院子,也瞧见了。   他让爷爷无论如何也要把照片收起来,说这么做不妥。可爷爷死活不听,硬是要把照片搁进去,说是想启铭和宝儿了。   爹一劝再劝,爷爷才勉强答应把照片收起来。   可爹前脚才走,爷爷把照片又搁了进去。   不过未敢挂在当门里,而是挂在了他自己住的东间里。   爹知道后,又去劝了半天。   可爷爷却发了脾气,骂爹冷心冷肺,胳膊肘净往外拐。   爹没法,只好由他去了。   回来后,怕姐知道了生闷气,也就没敢说。   徐甜甜听了,心里一惊。   对那人后续的发展,她并不在意。   只是这一番举动,却会给家族带来麻烦。   那人写信也就罢了,还邮了照片回来。等到日后的那场运动一来,这可是“里通外国”的确凿证据。   一旦被人发现了,不给打成“狗特务”算是便宜的了。   这事,她不能不管。   虽然,她可以与章家脱离开来,可冬娃呢?   他可是姓章的,这个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除非冬娃以后跟着她姓徐。   可这几年,是行不通的。   等到运动一起,能给娃改姓时,已经晚了。   况且,还有启康和凤芝,还有爹和启宽大哥。   他们待她不错,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到牵连。尤其是启康,学习成绩很好,如果因为这个而前程受到了影响,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这事,她又该如何出面?   徐甜甜谢过了启康,就回了自己屋子。   她坐在窗前,想了又想。   不禁想起了那人临走前,宝儿未能入籍之事。   这事来得莫名其妙的,虽然与爹留了一手有关,可事情的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她猜测,这一定是族里的因素。   可那究竟是什么因素,能使老爷子和爹同时改变了想法?   她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族里能起到作用的,无外乎那几个人。   于是,就一一推算了一番。   最后,把重点集中到了存贵叔身上。   这事,从一开始他就参与了进来。   况且,这人能掐会算,见识颇广,也是个异人。   莫不是他算出了什么?   徐甜甜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想,那封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的,那张照片也得赶紧烧了。   否则,后患无穷。   *   徐甜甜起身出了屋子。   她去后院里看了看,见启康还在喂羊,就冲他招了招手。   启康一见,赶紧跑了过来。   “启康,姐想请你帮个忙……”   “姐,您就说吧?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徐甜甜压低了嗓门,说了几句。   启康一听,连连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回了院子。   这会儿,冬娃正在凤芝屋里玩耍着,也没顾得上来粘人。   徐甜甜虚掩着屋门,坐在窗前等着。   不一会儿,启康溜了进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黄纸和一支毛笔。   徐甜甜接过来,在桌上铺开黄纸,拧开笔帽“刷刷”写了几个毛笔字。   字体虽然歪歪扭扭的,可意思却十分清楚。   她吹干后,给启康也看了一眼。   接着,把黄纸折了起来,用一块小油布包好了,还用一根黄线牢牢地系着,留了个挂扣。   她把布包放在启康手里,郑重地说道:“启康,这个关乎到咱全家,也与你日后的前程有关,一定要注意保密哦……”   “姐,您就放心好了,我对谁也不会提起的……”章启康压低了嗓门保证道。他把布包放进衣兜里,脸上却是兴奋异常,眼睛也闪闪发亮。   “好,那就开始行动吧?”   “嗯!”   启康说着,悄悄出了屋子。   瞅着院里无人,就一闪身出了院子,往村西头而去。   *   黄昏时分,章存贵像往常那样,从镇上返回了村里。   他到了自家院门前,刚想叩门。   一抬眼,就看到门环上吊着一个油布包,在风中晃晃悠悠的。他心里一动,就把布包取了下来,揣进了衣兜里。   进了院子,他洗了洗手。   就回到里屋,打开了布包。   见里面是一张黄纸,颇感诧异。   而黄纸上的那则警示,更是令他惊讶万分。   这是一封天书?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可里面的意思与自己起那一卦,极其吻合。   这是专门来提醒章家族人,避开那桩祸患的?   他顾不上去猜想天书的来历,立马出了院子,往村东头而去。   *   徐甜甜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   自从启康走后,她就再也坐不住了。   正计算着时间,就听到院门“吱扭”响了一声。   透过窗户一瞧,见启康一闪身进了院子,还随手把门梢给扣上了。   他脸上掩饰不住地兴奋,隔着窗户,冲她点了点头。   就溜回了自己屋里。   徐甜甜一见,心知事情已经办成。   顿时放松下来。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就听到院门被人叩响了。   她心知自己不能露面,就趴在窗前瞅着。   章存林在屋里听到动静,就出来开门。   见存贵兄弟来了,虽然有点惊讶,还是把人迎进了屋里。二人刚一坐下,就见存贵问起了启铭的近况。   对存贵兄弟,他一向信赖。   于是,就把那封信和照片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   章存贵一听,神色微动。   看来那则警示上,说得都是真的。   于是压低了嗓门,一脸神秘地说道:“存林老哥,我跟你说啊,那信和照片一样都留不得……”   说着,又提点了一二。   章存林一听,大吃一惊。   里通外国,这还了得?   放在戏文里,这不就是汉奸走狗之类的东西吗?   这事,真有这么严重?   可见存贵兄弟一脸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假的。   他考虑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下来。   他想,趁着外人还不知道,得赶紧把那信和照片都给毁了。   章存贵也松了口气。   这才有功夫琢磨起那则“天书”来。   关于他那一卦,除了存林老哥和章老爷子之外,并无外人知晓。   可这封“天书”又是从哪来的?   难道这村里,还有什么奇人不成?   想着这人的推算与自己的卦象如出一辙,也暗自惊讶。   看来,这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啊。   徐甜甜趴在窗台上,见存贵叔出了屋子,一脸轻松的样子。   而爹却是神色凝重。   心知,这事基本上成了。   她捂着嘴想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觉得自己的智商,还是蛮高的。   心里也暗自得意起来。   *   第二天一早,章存林就去了大哥院里。   他直接进了老爷子屋里,向爹和娘恭恭敬敬地问了声好。   接着,就坐下来。   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爹说道:“爹,昨晚孩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启铭和宝儿,却看不清他们的眉目。醒来后,心里实在是想得慌,就想再看看那信和照片……”   “哦……”章老爷子松了口气。   立马从铺盖下面掏出了那封信,递给了儿子。还指着墙上,说道:“存林,那不是照片吗?墙上正挂着呢,你随便看吧……”   章存林看完了信后,又捧着相框看了又看,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临走前,向爹哀求道:“爹啊,孩儿这两天老是梦到宝儿,爹能不能把这信和照片借给孩儿,让孩儿压在枕头底下冲一冲?”   章老爷子一向迷信,自然相信这种说法。   见老二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点头同意了。章存林得了信和照片,又陪着爹娘说了几句话,哄得老爷子十分高兴。   他又坐了一会儿,就借机离开了。   一出院门,章存林才松了口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院里。   他进了屋,就取出了香炉。   把那封信和照片都搁进了炉子里,擦地一下点着了火柴,把信和照片都燃着了。   不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团灰烬。   毁尸灭迹,查无可查。   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   看着那团灰烬,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日后,启铭又有信来该咋办?   看来这事,还得和大哥说道说道。   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老爷子见到信了。   *   吃了响午饭。   一家人就搬着凳子,去了识字班。   上课前,曹组长先上台讲了几句。   说就在几天前,新政府正式颁布了第一部《婚姻法》。从今往后,无论是乡里还   是县里,都提倡婚姻自由,结婚要去区里登记,这样就能受到法律的保护。   底下的乡亲们,听得似懂非懂的。   倒是那些未出阁的小闺女们动了心。   这公文里说,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提倡婚姻自由,那以后就能自个儿找对象   了?就像戏文里唱得那样?   这可真够稀罕的。   顿时一脸兴奋地咬起耳朵来。   曹组长一见,就和叶先生低语了几句。   叶先生点了点头。   宣传《婚姻法》,他也正有此意。   于是,一上课,就先在大黑板上写了“婚姻法”三个大字。接着,围绕着《婚姻   法》的内容,大致讲解开来。   徐甜甜坐在下面,心里一阵激动。   她知道,从此以后,农村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会发生改变。   等到人民公社兴起后,更会变个样子。   而一旁的凤芝,也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   自个儿挑选对象?   也就是说,再也不会出现大哥那样的情况了?   也能避开三哥那样的负心汉了?   光想想,就很激动啊!   倒是在坐的那些青壮年汉子,听得直皱眉头。   从今往后,这结婚的事儿,政府也管?   还有那离婚的事儿,政府也支持?   啥是男女平等?   对自家媳妇儿,既不能打也不能骂。   就这么惯下去,还不得翻了天了?   有几个中年汉子,想站起来问问叶先生。   可瞅着屋里一大群女人,就有些胆怯。   只好在心里憋着。   *   下课前,崔大婶子也借机上了台。   她身为妇救会主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宣传机会。   她站在讲台上,挥舞着双手,一脸兴奋地说了一通。   “乡亲们,刚才叶先生把这《婚姻法》的意思也给大伙儿讲了。日后,咱村里还会组织乡亲们继续学习……这个法,说白了就是,从今往后,十里八乡的大闺女们能自个儿找对象了,寡妇们想改嫁也不用再经过夫家和娘家的同意了,自个儿就能当家做主了……”   崔大婶子这么直白地一说不当紧,底下的那些光棍汉们和鳏夫们,立马竖起了   耳朵。   要按这说法,岂不是一桩好事?   要知道,这十里八乡的寡妇可是不少。   解放前,世道混乱。   旧政府当权时,这乡里被拉去当兵吃粮可不少。这些年下来,也多了不少孤儿   寡母。   按照这《婚姻法》,寡妇如果想改嫁,岂不是说走就走了?   这么看来,这条文也不赖啊?   章存林在下面坐着,也听到了那句“寡妇改嫁”。   这犹如一声响雷,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第25章   章存林心里的这个人, 是不可说的。   他一直瞒得很紧,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事。   她姓崔,以前也是虎头村的闺女。   十多年前,嫁到镇上的沈家, 生了一个儿子和俩闺女。当家的是个打烧饼的,老早就去世了, 只撇下她孤儿寡母的, 相依为命。   为了维持生计, 她一咬牙就接了当家的班。   在镇子上, 沿街摆着个烧饼摊子, 过起了抛头露面的日子。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这沈崔氏仅三十出头就守了寡,外加上皮肤白净, 模样儿还算周正, 自然颇引人注目。这一露脸不当紧,她的烧饼摊子前也格外热闹。   时不时, 就有来搭话的, 也有上来调笑的。   当然, 也挡不住地痞流氓前来骚扰。   沈寡妇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一开始, 她扎着个围裙,不苟言笑, 不理不睬, 只是埋头做事。可发现人家根   本就不怕她,时间一长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她嬉笑怒骂, 说变脸就变脸。   一言不合,拿起笤帚就打,搞得那些二流子们也没办法,背地里都喊她“母老虎”。   可她这么一发威,摊子前也渐渐平和起来。   无论是谁来了,她都能巧言应对。   于是,靠着这股子泼辣劲儿,在街面上扎稳了脚跟。   由于手巧,她打的烧饼个头大、芝麻多,吃着宣乎,味道还好。   一来二去的,也有了点名气。   虎头镇上,一提到“沈寡妇的烧饼摊子”,街坊邻居们都知道。   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也有慕名前去尝尝的,好解解馋。   那年春天,他去镇上给爹买烧饼时,认出了她。   小时候,他在村里见过她。   知道她小名叫腊梅,是腊月里生的,比他小三岁。虽然从未和她说过话,可多少有点印象。后来,见她年轻轻的就守了寡,也抱着点同情。   觉得她,真是可惜了。   而两年后,启宽娘也走了。   他也成了个鳏夫。   那时候家里困难,也没续弦的念头。   只想着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早点成家立业。   一恍,五六年过去了。   家里的日子逐渐宽裕起来。   偶尔想吃个烧饼,就去光顾她家的摊子。   一来二去的,就有了点头之交。   渐渐地,俩人熟识起来。   她见了他,也格外客气。   后来就改了口,称呼他为“章大哥”。   他瞅着她,和他年岁相当,人勤快不说,心眼儿也不错。   就存了一份心思。   而她呢,对他也有点意思。   只是碍着那寡妇身份,不好轻易开口。   况且,她还拉扯着三个孩子,即便有啥想法也难以实现。   只好悄悄掩下了那份心思。   一转眼,解放了。   她在沈家已经守了十多年。   虽然顶着个泼辣名声,却从未传出过那些风言风语,可见品行也是个端正的。   瞧她家现在,孩子也大了。   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俩闺女也出阁了。   只有她,还那么孤苦伶仃地守着。   他的心,不由得活泛起来。   外加上冬娃娘那事,对他也有所触动。   于是,在上个月,他暗地托人去说和。   可没想到,沈家死活都不肯答应。   那沈老爷子,甚至跳着脚说:“沈崔氏进了我沈家的门,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到了入土时,还得和我儿合葬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沈寡妇脸色煞白。   也绝了那份心思。   而他呢,也无可奈何。   只是,时不时地去那烧饼摊子前,晃悠一下。   和她说几句宽心话儿。   现在,有了这个条文,他俩是不是也能换一种活法?   章存林的心,再次活泛起来。   他想,得找到叶先生好好问问。   像沈寡妇这样的,是不是能自己作主,找个好人家?   *   今天的课,上得格外欢腾。   乡亲们从祠堂里出来时,有的喜笑颜开,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皱着个眉头,还   有的若有所思。   总之,都受到了震动。   徐甜甜见爹的神情也有些激动,还一下把冬娃背起来,说驮着他走。冬娃乐得嗷嗷直叫,抱着爷爷的脖子不肯撒手。   徐甜甜也咧了咧嘴。   和凤芝一起搬着小板凳,回了院子。   一进门,就抓紧时间做起饭来。   一家人匆匆吃了饭。   刚放下碗,就见爹提着半布袋玉米出了门。   说去镇上一趟,换点玉米面回来。   徐甜甜有点奇怪,爹咋这会儿去镇子上?   那下午的课,不上了?   倒是凤芝踮着脚过来,和她咬了咬耳朵,轻声说道:“咱爹,怕是去看那个沈寡妇去了……”   徐甜甜一听,也抿着嘴笑了笑。   关于爹有相好的事,她也才听凤芝说起。这段日子,爹一直以为家里人都不知道。殊不知,他和人家眉来眼去的,哪里还瞒得住?   不过,这话只能私下里说说。   若当着爹的面,只怕让爹下不了台。   对这事,最敏感的是启宽大哥。   消息也是他那边带回来的。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大乐意。   可爹呢?   自个儿孤零零地过了十年,也该有个伴了。   对此,凤芝倒是能体谅爹。   娘走时,她年纪小,印象也不深。   所以对爹有了相好之事,倒是开通得很。   *   转眼三天过去了。   识字班里,天天讲了那个“婚姻法”。   村子里也都在议论纷纷。   崔家门里,还有专门跑去问崔大婶子的,询问那改嫁之事。那几家经常干架的,也跑到工作组说理,让曹组长给撑腰。   像那位孔大婶子,就哭哭啼啼地数落着:“曹组长啊,您给评评理儿,这都新社会了,娃他爹咋还敢动手打人啊?”   而那位李家大婶,干脆两手叉腰,冲着她男人吼道:“啊呸!你这个死东西,再敢这么闹腾,老娘就去区里打离婚去!让你们李家还有那几个小崽子,都喝西北风去……”   这几天,村里明显起了变化。   因为这部婚姻法,那些饱受封建礼教压迫的劳动妇女,第一次有了依仗。   相比起以往,就连说话的气势也足了起来。   当然,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妇女,包括那些鳏夫们在内,也开始蠢蠢跃动起来。   徐甜甜注意到,爹这两天的气色格外好。   两眼炯炯有神,看着也没那么刻板严肃了。   见了冬娃,就抱起来打悠悠,哄得冬娃咯咯直笑。见了启康,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爹的变化,凤芝也发现了。   心说,估计也是那个“婚姻法”闹的。   瞧爹这个样子,莫不是那沈寡妇又同意了?   因为这事,她还特意去问了翠翠姐。   “姐,若那沈寡妇上门了,你乐意吗?”   “乐意,当然乐意了!”   徐甜甜心说,爹虚岁才四十六,日子还长着呢!   反正她婚也离了,家也分过了。   即便那沈寡妇上了门,也不是她婆婆,也管不住她。   再说,爹有个人疼着,这笑脸也多了不少,家里也热闹些。   正当一家人都乐滋滋的,等着听好消息时,章老爷子又上了门。   这天,刚吃了晌午饭,就见老爷子进了院子。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脸上也不咋好看。   爹赶紧迎了出来,呵呵笑着把老爷子让进了堂屋里。   不一会儿,就听到老爷子在屋里嚷嚷着:“存林,你把那信和照片弄哪去了?”   “爹……昨天,孩儿见那信和照片受了潮气,就放在火上烤着,不小心着了……”   “存林……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老爷子拍着桌子,骂道。   徐甜甜正在灶屋里收拾碗筷。   一听到动静,就赶紧拉着冬娃回了屋子。   心说,爹果然是个能干的,这是把信和照片都给烧了?   只怕老爷子这一关不好过吧?   这老爷子一向脾气大,又是个容易迁怒的主儿,指不定把气儿撒在哪儿呢?   她可得小心点。   堂屋里,老爷子坐在那里,一连骂了半个时辰。   最后,嗓子眼里实在受不了了,才住了嘴。   章存林呢,早有思想准备,就厚着脸皮在一旁应着。   他不断地给爹续上茶水,小心地赔着不是。   反正,打死他也不承认自己是有意的。   而老爷子呢,对此半信半疑。   所以才格外生气。   可信和照片已经没了,也拿老二没办法。   临出门时,他朝西厢房狠狠地瞅了一眼。   觉得老二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孙媳妇。   瞧瞧那狐狸精一般的模样,怕是使了啥招术吧?   *   出了院子,章老爷子往西头走去。   他背着手,正昂着头走着,迎面地撞见了李神婆。   李神婆一见老爷子,眼睛一亮。   立马迎上前来,吃吃笑着,和老爷子打着招呼。老爷子心里一动,就冲着她招了招手。俩人找了个背静地方,压低嗓门叨叨了几句。   最后,那李神婆用手捂着嘴,斜着眼睛,笑道:“老爷子,您就放心好了,这   事交给我,保准能办得利利量量的……”   “好,李神婆,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等到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有李神婆给提着劲儿,章老爷子这才感到痛快了点。   他朝李神婆摆了摆手。   就背着双手,颠颠地回了家。   一进屋,就歪在榻上,眯缝着眼睛想着刚才的事儿。   这一两个月,总觉有点邪乎。   可具体是哪儿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   看来,还是李神婆瞅得准啊!   都是因为这个狐狸精,才害得宝儿不能回村。   怎么也得借着神灵之手,给好好整治一下。 第26章   徐甜甜自然无从知道老爷子的心思。   不过, 老爷子临出门前那狠狠地一瞅,却被她给瞧见了。   她心里一激灵,不由得提防起来。   可一连几天,家里都平平和和的, 也未见老爷子再来闹腾。就连爹都以为“照   片”那事已经过去了, 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徐甜甜呢, 虽然不敢掉以轻心。   可日子一长, 也把这事给搁在了一边。   她想, 即便老爷子起了迁怒之心, 也不会找到她头上来吧?   于是, 也稍稍放了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一家人像往常那边,每天准时去识字班报到。   对乡里的女人们和贫困家庭来说,读书识字的机会十分难得, 自然也格外珍   惜。对工作组, 对教书的叶先生,更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一轮到派饭, 都是想着法子给做点好吃的。   那些大婶子们, 还隔三差五地去工作组那边, 问问队员们有没有要换洗的衣   服, 好拿去浆洗一下?   以此,来表达那份感激之意。   可这样的日子, 却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   再过半个月, 这期突击“扫盲”就要结束了。   到了那时,他们这一批文盲、半文盲就要结业了。   徐甜甜大致核算了一下。   在识字班里, 一个月学了四百多字,三个月下来就能认一千多字。经过这段学   习,老乡们大都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能磕磕巴巴地看个公文什么的。   听曹组长讲,等过了夏收时节,还会继续开设“夜校”加以巩固。到时候,乡亲   们可以继续集中起来学文化。   可那时,叶先生早已离开了吧?   爹说,叶先生是春城大学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家是省城的,自然会留   在那里工作。   路途遥远,从省城过来一趟可不容易。   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了。   想想在识字班的这段日子,还真是令人留恋不已。   这是她改变人生道路的第二步。   而接下来呢,就要面临着“土改”了。   一想到“土改”,就想到了徐家爹。   这阵子也没个信过来,爹在忙乎什么呢?   她想等识字班一结束,就带着冬娃回徐家湾一趟。   现在,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翠翠了,即便亲爹亲娘见了,也觉不出异样来。所   以,也敢放心大胆地出门了。   *   这天一早,爹就赶集去了。   说是买条鱼去,晌午吃饭前就回来。   徐甜甜应了一声,心知爹又去看那个沈寡妇去了。   自从那天开始,爹就天天往镇子上跑。   反正,每次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生怕被人察觉了似的。可家里,除了冬娃之   外,包括启康在内都知道了。   启康还还专门跑到那烧饼摊子跟前,瞅了瞅。   回来后,悄悄跟她说:“姐,那位婶子看着还行,个头也蛮高的,和爹站在一   起还算般配……”   可爹虽然这般忙乎着,却一直未开口提起。   家里人呢,也就装着不知道。   倒是叶先生,跟着爹专门来家里了一趟。   和爹在堂屋里,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子。临到送叶先生走时,爹满面红光,浑   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喜气儿,就像马上要做新郎官似的。   凤芝见了,咧着嘴直笑。   悄悄跟她说,爹这是有喜了。   可启宽大哥却很犯愁。   回来后,跟她和凤芝说这事在镇子上已经传开了。现在,除了爹不知道之外,   街坊四邻们都听说了。   而沈家那边也得到了消息,态度还是很强硬。   沈家老爷子甚至再次放出话来,说:“新社会咋了?还能越过礼法去?即便是   新社会了,这寡妇家家的还能上了天不成?”   总之,没什么好话。   对长辈们的事情,她不便多嘴。   可心里却明白,现在不同于往日了,有了“婚姻法”撑腰,爹这事儿没准能成。   只要俩人胆子再大一些,直接去区里打结婚证就得了,省得再好事多磨。   估计,叶先生也是这么帮着爹谋划的吧?   *   半晌午,徐甜甜正在灶屋里忙乎,就听到院门被拍得山响。凤芝赶紧跑去开   门,原来是西院大堂哥家的春生来了。   “姑,我二爷呢?”春生站在院门口问道。   “春生,你二爷去镇上赶集去了,到晌午头上才能回来……”凤芝应道,“春生,   来找你二爷啥事?”   “呃,老太爷生病了,让我来请二爷过去……”   “哦,爷爷病了?那我过去瞧瞧……”   凤芝说着,和翠翠姐打了声招呼,就跟着春生急匆匆地走了。   临出门前,她随手掩上了门,也未关严实。   想着一会儿就回来了,并未在意。   可就是这么一个疏漏,却放进来了一个人。   灶屋里,徐甜甜正坐着烧锅,就听到院门“吱扭”一声响了。   开始,她还以为是凤芝回来了。   心说,这一来一回的咋这么快?   “凤芝,你回来了?爷爷那边情况咋样?”   话音刚落,就觉得灶屋门口人影一闪。她抬眼一看,见一位中年大婶蹑手蹑脚   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褂子,扎着黑裹腿,踮着两只小脚,颤颤巍巍的。   她头上梳着一个光溜溜地发髻,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香粉,两颊上还打了两圈   红胭脂,嘴唇上也抹得红红的,瞧着妖气十足。   李神婆?   她心里一惊,顿时戒备起来。   “婶子,你来这院里找谁呀?”徐甜甜站起身来问道。   “……哼……当然是来找你呀……”李神婆鼻子里哼了一声,阴测测地说道。   “找我?你找我有啥事?”徐甜甜淡淡地问道。“啥事?当然是一件大事喽……”李   神婆皮笑肉不笑的,斜了她一眼。   “哦,那有啥事,就请说吧?”徐甜甜毫不客气地应道。   只见这神婆阴阳怪气地说道:“冬娃娘,我可不是你婶子,我是李神婆,这十   里八乡的都知道……刚才,我路过这里,瞅着这院里有一股子妖气直往外冒,就想进   来瞅瞅……”   说着,猛然住了口。   还眯缝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她。   徐甜甜心知不妙。   这会儿家里只有她和冬娃,这人是专瞅着空档来的?想着刚才的那桩巧事,立   马和老爷子联系到了一起。   她装出一脸害怕的样子,说道:“哦,原来是李神婆呀?您瞧,这灶屋里说话   也不方便,要不咱去厢房里?”   “这个……”李神婆扫了一眼堂屋,没有言语。“李神婆,正好我屋里也有样东   西,想给您瞧瞧……”徐甜甜故作神秘地说道。   “呃……那好吧……”   李神婆想着会是什么好东西?不会是钱吧?   于是,就点了点头。   *   二人进了西厢房。   徐甜甜立马关上了屋门。   她把神婆让到窗前坐下,恭恭敬敬地说道:“神婆,您先坐着,我进去看一眼   冬娃,瞅瞅他醒了没有?”   说着,就进了隔间。   她走到桌前,找出针线筐子,取了一样东西握在了手心里。   然后,若无其事的放下门帘,返身回来。   她坐下来,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道:“神婆,刚才那事……?”   “冬娃娘啊……刚才我瞅着这院里有一股子妖气,就想进来瞅瞅……可这一进来不   当紧,果然被我给拿住了……”李神婆说着,卖起了关子。   “神婆啊,那究竟是啥东西?”徐甜甜故作心虚地问道。   李神婆见冬娃娘心虚,立马得意起来。   她压低了嗓门,说道:“冬娃娘,我跟你说啊,你这身上可是沾了邪物,刚才   已被我用红线拴住了,得赶紧拿掉才好……”   “啊?那……那咋样才能拿掉?”徐甜甜瞪大了眼睛,颤声问道。   “……那个,也不算啥难事,一会儿我请个有缘人过来,你就知道了……”说着,李   神婆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脸上顿时现出了迷醉神情。   徐甜甜一瞅这表情,立马想到了后世看过的电视剧。   那上面的神婆请“神”上身时,就是这副表情。   “……啊…切……”李神婆又打了个哈欠。   不过片刻,“神”已经上了身。   只见她眯着眼睛,四肢开始发抖,就像打摆子似的。   接着,“哧溜”一下歪倒在了地上。   “神婆,您这是咋了?”徐甜甜装着不懂的样子,急切地问道。   “……”李神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   过了半响,方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先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缓缓地说道:“冬娃娘啊,我是你婆婆,咱俩虽然未   在阳界见过面,可我在阴间一直替你们守着,日日护着这院里的一切……”   徐甜甜一听这话,心说,这是去了阴间和婆婆搭上话了?   “冬娃娘啊,近来我瞅着你咋有些不对劲啊?今儿特地派了神婆过来瞧瞧,原   来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你看启铭走了不说,你爷爷也卧病在床……你奶奶托梦给   我……让我寻个法子破解一下……”   “……我这么一查,原来是你碍着他老人家了?这可不对,气着了长辈,是要受   到神灵处罚的,你可得好好赎罪才是……”   李神婆叨叨了一大堆。   徐甜甜算是弄明白了,这是想借着婆婆之名来整治她?   什么静.坐三日,不得进食进水,要把心中的那股子邪气驱赶出来。   什么去爷爷院里跪着,直到他老人家病体安康。什么七七四十九天,每日跪拜   三个时辰,向神灵告罪。   ……   徐甜甜听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自来神鬼之说,在乡间十分盛行。   乡里人见到神婆神棍们作法,往往敬畏有加,更不敢轻易触犯。   可她是什么人?   即便不装神弄鬼的去骗人,也容不得别人拿这个来糊弄她。对这种骗吃骗喝的   家伙,除非让她吃一顿教训,否则定不肯死心。   她手里攥着那件东西,听那神婆叨叨着。   直到那神婆从地上爬起来,从袖管里掏出了一条细鞭子,说要抽打她,帮她驱   赶那身上的邪物。她才淡淡地问道:“我说神婆,您现在是在阴间还是在阳间?”   “……”李神婆听了一愣,这是什么话?于是,顺嘴说道:“冬娃娘啊,我在阴阳   两界之间,现在借着神婆之躯帮你驱赶那邪物……”   “哦……”徐甜甜心说,那就好办了。   她一把抓住李神婆的手,说道:“神婆,你说我婆婆乃是我家的守护神,她老   人家若是来了,定然感觉不到这凡胎的疼痛,您让我试一下好吗?”   话音刚落,手中的那枚钢锥便刺向了李神婆的屁股。只听“哎呦”一声尖叫,李   神婆痛得差点跳起来。   “神婆,这是什么声音?您不是说我婆婆来了吗?”说着,不等李神婆反应过   来,又是一锥子下去。   “啊……”那李神婆顿时嘶声尖叫起来。   “神婆,我婆婆呢?”   徐甜甜不等李神婆逃开,又是一锥子扎下去。那李神婆吃痛不过,一下子挣脱   开来,拉开厢房门,便逃了出去。   徐甜甜哪肯轻易放过她?   她握着锥子,也追了出来。   还急切地问道:“神婆,我婆婆呢?你把我婆婆弄到哪去了?”   李神婆本是个小脚,才跑了两步,就被徐甜甜给揪住了。她拿着锥子,在李神   婆眼前晃了两下,笑盈盈地问道:“神婆,您现在是神灵还是凡胎?”   “我…我是李神婆,你婆婆已经走了……”   “啊?走了?那以后还会来吗?”   “……不…不来了……”李神婆牙齿打着颤,说道。她意识到今天遇到了对手,她那   一套鬼把戏根本唬不住她,这会儿只想着赶紧脱身才好。   “嘻嘻……李神婆,实话告诉你,我乃玉皇大帝之女,投到这凡间是来帮玉帝办   件事儿,你若再妨碍到我,惹了众位神灵,有你好看的……”   “啊,仙姑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李神婆吓得直打哆嗦。对神鬼之   说,她是半信半疑。平日里故弄玄虚,不过是想骗点钱罢了。   “哼,这一回暂且放过你,日后若再来纠缠,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徐甜甜一弯腰,从树下抓了一把稀泥糊糊,抹在了李神婆的额头、鼻子和脸   上。口中说道:“这个就送给你了,你也好好享受一下吧……”   李神婆一脸狼狈地逃出了院子。   跑出十几米远了,才敢回头望了一眼。   心说,那日就觉得她不对劲儿,一试果然是个棘手的。   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自己这副模样,可不能让章老爷子给瞧见了,得先回娘家捯饬一下再说。   正急急忙忙地走着,迎面撞见了章存林。   他扫了她一眼,又看看了村东头的宅院。   心里顿时起了疑问。   这李神婆咋上门了?   家里出了什么事不成?   *   李神婆灰溜溜地跑了。   徐甜甜关上院门,跟没事人似的。   她把锥子放在水槽里洗了洗。   心说,这搞得算是哪一出?   还好现在已恢复了翠翠的麻利劲儿,打个架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她心里也有点小得意。   一回头,却看到冬娃正趴在窗台上,朝外瞅着。   她心里一惊。   刚才只顾忙着,把冬娃都给忘了。   李神婆那几嗓子,音量可是不小。   不会把娃给吓着了吧? 第27章   徐甜甜赶紧奔回屋里。   她一把搂住冬娃, 柔声说道:“冬娃,咋又上窗台了?娘跟你说过,不能往窗   台上爬……看看又下不来吧?”   “娘——”冬娃搂住娘的脖子,糯糯道。   徐甜甜和冬娃贴了贴脸。   就把他从窗台上抱了下来, 放进了帐子里。冬娃舍不得撒手, 搂着娘的脖子,   细声细气地问道:“娘, 刚才那个老妖婆咋捂着屁股跑了?”   “……呃, 她屁股疼, 所以就灰溜溜地跑了……”徐甜甜咧了咧嘴, 心知冬娃都看到   了。她瞅着冬娃除了好奇,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这才放了心。   “娘, 你拿锥子扎人了?”   “嗯……娘扎的是坏人……”   “扎坏人?娘, 我也要扎坏人……”   “冬娃,你现在还小, 这坏人就留给娘来扎好了……还有啊, 小娃娃可不能玩锥   子, 也不能摸刀……都记住了吗?”   “娘, 冬娃都记住了……”   徐甜甜搂着冬娃坐在床沿上,刚说了几句。   就听到院门被叩响了。   她站起身来, 捋了捋头发, 出去开门。   原来是爹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条草鱼, 正扭着尾巴蹦跶着。   “爹,您回来了!”徐甜甜上前,接过了那条草鱼。   “冬娃娘,凤芝呢?”章存林扫了一眼,见院里安安静静的,不禁松了口气。   “凤芝去爷爷那边了,春生过来说爷爷生病了,让您也过去瞧瞧呢……”   “呃……”   章存林点了点头。   想着刚才撞见那李神婆,花着一张脸,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忍不住问道:   “冬娃娘,今儿院里有人来过?”   “嗯,刚才李神婆来了,说是路过这里,就进来瞧了瞧,坐了一会就走了……”徐   甜甜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章存林一听,隐隐猜到了什么。   可瞅着冬娃娘面色如常,啥事没有的样子,心里也有点纳闷。不过,见自家闺   女也没吃亏,也不好再继续多问。   他洗了洗手,就去西边瞧爹去了。   一路走着,一路忖着。   这事怕是和老爷子有关。   他就信这个,时不时地要把那李神婆请进家来,谁也劝不住。当初,他就是因   为这个,多说了几句,犯了老爷子的忌讳,惹得老爷子几个月都不肯搭理他。   可现在瞅着老爷子,又把那神婆往他这院里引,这么下去咋行?   正想着,就远远地见那李神婆进了大哥家。   瞧那一脸光鲜的样子,和刚才的狼狈相截然不同。   心说,这又准备做甚?   还嫌闹得不够欢啊?   想着,不由得沉下脸来。   *   爹一出门,徐甜甜赶紧进了灶屋。   瞅着时辰不早了,这晌午饭还没做呢,可得抓紧点。   大锅里的水刚一烧开,启康已经到家了。他扯着冬娃在院子里玩耍,俩人还一   起蹲在瓦盆前看那条草鱼,在水中游走。   不一会儿,爹和凤芝也回来了。   一家人坐在灶屋里,吃了晌午饭。   倒是出奇的安静。   也没听爹再提那李神婆之事,还说爷爷已经见好了,能下地走路了。   见老爷子没再闹腾。   徐甜甜也暗暗称奇。   心说,这玉皇大帝之女的名头还是蛮管用的。   看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一下午,相安无事。   该念书的念书,该去识字班的去识字班。   鸡、鸭、猪、羊都吃得饱饱的,在圈里呆着。   临到黄昏时分,又有人上了门。   那是位年轻汉子,看着二十来岁,穿着一身青布短褂,收拾得十分利落。可脸   色却阴沉沉的,就像来讨债的。   爹见了那人,先是一愣。   接着,就笑着说道:“宏山来了?快进屋喝口茶,坐下歇歇!”   可那位名叫宏山的年轻人,却昂着头,硬生生地说道:“章大伯,我就不进屋   了,我今儿来是想告诉您……”   “宏山,有话进屋说……”爹赶紧打断了那人,想把他让进屋里。   可那人却拗着脖子,直着嗓子说道:“不了,章大伯,咱长话短说,今儿我娘   把事儿都跟我讲了,我也都知道了。您和我娘那事,我们一家子都不同意……您就行   行好吧,放过我们这一家子吧?”   “……宏山,话不能这么说……”   “咋了?有啥不能说的?我就是要当着你们章家人的面,把这事给抖搂清楚喽……”   徐甜甜一听,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这怕是沈寡妇的儿子来了?   见爹脸涨得通红,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说,这汉子咋这么不懂事?   作为小辈,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况且,这事爹一直瞒着家里,就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可这个宏山这么一嚷   嚷,不但家里人知道了,恐怕全村人也都知道了吧?   以后,让爹的脸往哪里放?   想着,这会儿得帮爹说句话才成。   于是,清了清嗓子,拔高了声音说道:“这位大哥,有话进屋说,您这么扎   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章家待客不周呢?”   “你……你这个妇道人家,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沈宏山转过脸来,瞪着她说道。   “嘻嘻,有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你还真还管不着。不过,我是爹的闺女,不能   眼睁睁地看着爹被小辈们无礼……况且,那事儿您这么一说,我们家也都知道了。那   好,我就在这里告诉你,这事我们全家人都同意,也希望爹能给自己找个老伴,以   后平平和和地过日子……”   凤芝在一旁也反应过来了,于是也大着胆子帮着腔。   启康呢,虽然不爱说话,可这会儿家里就他一个男子汉,自然也要顶上去。于   是,大声说道:“宏山大哥,我爹这事,我也同意!还有我大哥也同意……”   冬娃也在一旁凑着热闹,他扯着小嗓子跟着小叔喊道:“冬娃也同意!”   这么一来,把那个沈宏山气得直跳脚。   可见章家人都扭成了一股绳,也拿他们没辙。   他大声嚷嚷了几句,就败下阵来。   徐甜甜一瞅,想借着这个机会给爹鼓鼓劲儿。   于是,继续说道:“这位大哥,如今可是新社会了,这婚姻法也颁布了,政府   都在提倡婚姻自由,你咋就干涉你娘的自由?”   “……我……我这是为了我娘好!”沈宏山吭哧了半天,憋出这句话来。   “为你娘好?瞧瞧你娘为了你,孤零零地过了半辈子了,连个做伴的都没有,   你这是为了你娘好啊?”   “我……我娘她是寡妇……”   “寡妇?寡妇咋了?寡妇就不兴改嫁了?难道你想让你娘守一辈子不成?”   “守一辈子咋了?按照老礼不就该守一辈子嘛?”   “呵呵,你自家有媳妇有儿子,过得滋滋润润的,难道就忍心看着你娘孤家寡   人一个?”   “哼……我是我,我娘是我娘,我娘她是个妇道人家……”   “妇道人家咋了?如今新社会了,讲究男女平等,你娘不比谁矮一头,她定下   来的事情,你也干涉不了……”   “哼,这事你管得着吗?我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我说啥她都得听!”   “说啥都得听?你忘了二十多年前,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现在翅   膀硬了,就连你娘都不放在眼里了?”   徐甜甜说着,也有些上火。   这些男人,表面上看着比谁都孝顺。实际上呢,却只想着自己,临到事头上就   露出了真面目。   难怪寡妇改嫁那么难?   这重重阻力,非寻常勇气可以冲破。   稍一泄气,就会败下阵来。   “反正……我就是不同意!”那个沈宏山见说不过章家人,就一摔门走了。   徐甜甜过去关好了院门。   回头瞅了爹一眼。   见爹已经恢复了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爹,您千万不要生气,只要那边同意,您和婶子就一起去区里领证吧?我们   都支持您……”徐甜甜心里想着,话不由得说出了口。   “冬娃娘,爹知道了,你们几个的心意,爹也领了……只是这事儿这么一闹腾,   恐怕那边也撑不住了……”   徐甜甜见爹的神色有些黯然,冲着他们几个摆了摆手,就转身回了屋。   那背影,看着也格外落寂。   凤芝站在院里,有些不知所措。   她望着翠翠姐,希望她能想出个办法来。   徐甜甜眼珠子一转,就和她耳语了几句。   明天一早,她打算和凤芝一起去见见那位沈寡妇。   她想听听她的意思。   如果她对爹真的有心,那就鼓励她和爹一起去区里领证。   这么一来,沈家就拿他俩没办法了。   谁也干涉不了他们的自由了。   *   第二天清晨,章存林早早地就爬了起来。   他没去镇子上,而是牵着那对小羊羔,去了河边。   宏山这么一闹,他也没那个脸去见那沈寡妇了。   只是,这心里疼得慌。   昨儿一晚上没睡好,只想着把这事给淡了。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哪在乎这么几天?   可他前脚刚走,徐甜甜和凤芝就一起出了门。   她得抓紧时间,赶在冬娃醒来之前把这事给办好了。   这样,爹也不用发愁了。   一家人,也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了。   俩人到了镇上,直接找到了沈寡妇的烧饼摊子。   远远的,就见那边围着一群人,正等着刚出炉的热烧饼。   她俩装成顾客的样子,就近一瞅。   见那位沈寡妇,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干起活来十分麻利。她身材高挑,腰里   扎着一条灰布围裙,戴着袖套和手套,看着格外干净利落。   她一边忙着,一边热情地招呼着顾客,让大伙儿不要着急,马上就好。只是那   脸色有些苍白,眼皮子也有些红肿,看来是哭过一场了。   徐甜甜心说,爹的眼光还不错。   这沈寡妇一看就不简单,是个爽快人。   心里也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见那烧饼炉子前,还有一位年轻媳妇在一旁帮忙。   心说,这位恐怕是她的儿媳妇吧?   看着干活也还行。   只是这摊子前,咋看不到那沈宏山的身影?   让俩女人一早起来干活,他自个儿还在睡懒觉不成?   她心里不禁冷冷一笑。   那沈宏山一口咬着不让娘改嫁,封建礼教是一方面,娘能挣钱养家恐怕又是一   个方面。   他娘一旦改了嫁,这门挣钱的手艺也跟着去了别家。   对沈家来说,是一大损失。   也难怪那家人上下一致,下了使劲儿咬着不肯松口?   这人啊,一旦自私起来,还真是无药可救。   既然是这样,她还真想帮爹一把。 第28章   徐甜甜和凤芝在烧饼摊子前, 等了一会儿。   见买烧饼的越来越多,摊子前也格外忙碌。   自然不好再继续等下去。   她瞅着个空档,和那沈寡妇搭上了话。   见那位年轻媳妇正埋头和面,就压低了嗓门说道:“婶子, 我是虎头村的, 想   和您单独说几句?”   那沈寡妇一听, 扫了一眼儿媳妇, 就点了点头。   她拿起白布, 擦了擦手。   和儿媳妇了低语两句, 就自个儿出了摊子, 转到了一间铺子后面。   徐甜甜和凤芝一见,也悄悄跟了过去。   到了那里,见沈寡妇正在墙根下等着, 就三言两语把来意说了一通。那沈寡妇   听了, 眼圈一红,半天未说出话来。   良久, 方叹了口气, 问道:“冬娃娘, 你说的这个真得管用?”   “婶子, 您就放心好了,只要您和我爹都同意, 这个法子保准管用!”徐甜甜拍   着胸脯, 保证道。   “那沈家知道了,不会来闹腾?”沈寡妇有些担心。   “婶子, 如今是新社会了,有政府给咱撑腰,那沈家即便想闹腾,也闹腾不起   来……更何况,您也是咱虎头村出去的闺女,有崔家和章家在您身后站着,您还怕啥?”   “这个……容我再想想……”沈寡妇有些犹豫。   她低下头来,考虑了一会儿。   方抬起头来,说道:“好,冬娃娘,就凭你这句话,婶子我就答应你,只要你   爹不反悔,我这边也豁出去了……”   沈寡妇看着冬娃娘和凤芝,两眼放光,态度十分坚决。   “好,婶子,那就按照约好的,到时候我和凤芝过来接你……在这之前,你跟谁   也不要说,以免走漏了消息……”徐甜甜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沈寡妇点了点头。   徐甜甜这才松了口气。   她又安排了几句,就和凤芝悄悄离开了。   而沈寡妇呢,一脸平静地回到摊子上,继续忙着打烧饼。   她大声地招呼着顾客,任谁也猜不出她的心思吧?   *   徐甜甜和凤芝立马离开了镇子。   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家。   一进院子,见爹还没回来,就急匆匆去了河堤。   她得赶紧找到爹,把这个事儿跟爹说清楚。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最好是今天就把这事给办了。   章存林怀里抱着一杆皮鞭子,正蹲在河堤上看羊吃草。   就见冬娃娘沿着小路,走了过来。   听到她刚才办的那件“大事”,又惊又喜。   “冬娃娘,你说今儿就去村里开介绍信?”   “对,只要开好了介绍信,我和凤芝就去镇上接婶子,您看看曹组长和叶先生   那边得空不?如果得空就让曹组长给安排一下,派个人陪着一起过去,好让镇子那   边也给开一封介绍信……若实在不行,就走咱村里开,反正婶子也是从虎头村出去的……”   “……哦……”   “爹,如果今儿两封介绍信都开出来了,咱就直接去区里登记……到时候,爹收   拾一下,换件新褂子,再雇辆车……”   章存林听着冬娃娘一口气把话说完,半天未反应过来。   这种感觉就像在做梦。   他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还真疼啊。   于是,痛快地答应下来,说这就去办。   *   虎头村这边,基层组织就是农民协会。   平日里,在村公所里办公。   这会儿时辰还早,自然是空无一人。   章存林就直接去了农协会长章启良的家里。   章启良见堂叔来了,很是热情。   听到他的来意,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   堂叔这是要去区里登记结婚?   这可是咱村里的头一份啊!   他大手一挥,立马激动起来。   这《婚姻法》颁布之后,宣传了好一阵子,乡亲们虽然议论纷纷,可觉得结个婚   还得跑区里登记,实在是忒麻烦了。   现在可好,有堂叔带头,也给大伙儿做了个榜样。   章启良高兴得哈哈大笑。   这介绍信一定得开!   堂叔那事儿,他也听说了。这一阵传得风言风语的,也不咋好听。现在堂叔打   算结婚,可真是一桩好事啊。   只是,这介绍信该咋开?   还真没一点儿经验。   想着叶先生文化高,这事就请叶先生来帮忙好了。   于是,章启良带着堂叔先去了村公所。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沓纸,又拿出了印章和印泥,就抬脚去了章家祠堂。   这会儿,祠堂大院里一片热闹。   工作组的同志们已经起床了。   包括曹组长在内,大伙儿都在。   一听到这事,都纷纷向章大叔贺喜。   曹组长心说,这位大哥的思想觉悟可真高啊!识字班第一个报名的汉子就是   他。想不到,这登记结婚也走到了前列?   这事,可得好好宣传一下。   章存林被大伙儿围着。   一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通红的。可见工作组的同志们都是善意   的,也渐渐放开了。   叶先生呢,抿着嘴直笑。   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了。不过章大叔要求保密,他也就没往外说。想不到这么   快就要登记结婚了?   还真替大叔感到高兴啊。   这介绍信嘛,他也没写过。   不过,大致意思却很明白。   于是,略一思忖,就掏出钢笔,就着白纸刷刷写了一封。上面包括章大叔的姓   名、年龄、村落、婚姻状况,自主自愿等情况。   听章大叔的意思,给那个沈崔氏,也就是崔腊梅也备上一份。   于是,按照章大叔的提示又写了一封。   章启良在堂叔的那封介绍信上,加盖了一枚农协的印章。吹干后,又让堂叔在   自己的名字上摁了一个红手印,这才把介绍信递给了堂叔。   章存林瞅着那枚红通通的印章,一阵激动。   他把两封介绍信都揣好了。   又问曹组长能不能派个人去镇上,帮沈崔氏也盖个红章?她是个寡妇,街坊四   邻们都知道,只要镇公所里能给证明一下就成。   曹组长想了想,就答应了下来。   虎头村能有老乡主动去区里登记,这也是工作组的一大成绩,自然要大力支   持。于是,就安排叶先生陪着跑一趟,说今儿的课由他来担着。   他还特地叮嘱道:“叶先生,镇子那边的情况相对复杂一些,可只要当事人愿   意,这事儿也不难办……另外,工作组里给你也出一份证明,盖上我的印鉴,出去后   就代表着工作组行事了……”   “好,曹组长,您就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叶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曹组长是个细心人,也了解乡里的习俗。   他说:“同志们,这事暂时还得保密,千万不能到处嚷嚷,得等到章大哥从区   里登记回来后,再宣传也不迟……”   接着,又对章启良说道:“启良同志,等你堂叔从区里回来后,你和崔主任也   打声招呼,安排她去做崔腊梅娘家的思想工作,以免出现啥问题……”   章存林一听,也放了心。   见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和叶先生约好了在村西头会合,他先回去给冬娃娘她   们说一声,一会儿一起去镇上。   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家赶去。   *   徐甜甜把冬娃托给大娘之后,就和凤芝在家里等着。   见了爹,听说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催着爹赶紧换了一身干净褂子。   随后,就和凤芝一起兴冲冲地出了门。   到了村西头,叶先生已经等在了那里。   四人一会合,就往镇上赶去。   到了镇上,爹负责去雇马车,在镇子外面等着。   她和凤芝去接沈寡妇,叶先生先去镇公所接洽。   一会儿功夫,徐甜甜和凤芝到了烧饼摊子上。   她冲着沈寡妇使了个眼色。   沈寡妇就明白了。   她围裙都没摘,和儿媳妇低语了几句。她儿媳妇微微皱了皱眉头,就答应了下来。   随后,那沈寡妇就出了烧饼摊子,朝后街走去。   徐甜甜和凤芝立马跟了上去。   到了背静处,沈寡妇问道:“冬娃娘,那事咋样了?”   徐甜甜就把情况说了一遍。   沈寡妇心里一阵激动。   她点了点头,说:“好,我这就跟你们一起去。”   说话间,三人赶到了镇公所。   叶先生已经进了所里,也找到了镇公所的李主任。李主任是本地人,对沈寡妇   的家庭情况基础上了解,对工作组的工作也表示支持。   随后,见沈寡妇亲自来了。   他大致问了问情况,就痛痛快快地在介绍信上盖了章。   并向沈崔氏表示祝贺。   这是镇子上第一个自愿登记结婚的,也是镇公所的成绩表现。这反映了乡亲们   追求思想进步,对党的政策积极拥护,也是镇上大力提倡的。   沈崔氏按下手印时,手都在颤抖。   她拿着那封介绍信,看了又看。   想不到事情这般顺利?   就像在做梦一样。   听叶先生的意思,以后她可以改叫崔腊梅了?   那背了十多年的“寡妇”名声,也可以解除了。   *   一行四人,从后门悄悄出了镇公所。   现在,两封介绍信都开出来了。   那就去区里登记吧?   崔腊梅本来还想回家换身褂子,被徐甜甜给阻止了。   “婶子,千万不能回去。您这一露面,一是会引起那边的怀疑,二是怕这消息   传出去了,沈家那边派人前来拦截……”   “那……那好吧!”   崔腊梅瞅了瞅身上,就把那条灰布围裙给摘了下来。   心想,好歹是人生大事,就穿着这身土布褂子过去?   可现在时间紧迫,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四个人,急匆匆地出了镇子。   这时候,章存林已经雇了一辆马车,正等在镇子外面的大柳树下。见了众人,   也顾不上多说,只冲着崔腊梅嘿嘿一笑,就吩咐车把式立即启程。   马车“嗒嗒”地跑了起来,往平沙镇方向而去。   那里是平沙区政府的所在地。   距离虎头镇不算太远,大约有十多里路程。现在,虎头镇和虎头村都归平沙区   管辖,乡民们办理结婚登记,得去那里。   一路上,崔腊梅频频回头,生怕家里人追上来了。   这会儿,估计那边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   如果猜出了她的去向,挡不住会前来阻拦。   到时候可咋办?   *   一恍,半个时辰过去了。   那烧饼摊子前,沈家儿媳妇忙得焦头烂额。   婆婆跟她说回家拿点东西,可左等右等不见回来。她心知不对,赶紧派人给当   家的捎了口信,问咱娘在家做啥呢?   那沈宏山一听,立马急了。   娘根本就没回家,这是去了哪里?   他上街一打听。   有人说,见他娘和俩闺女一起去了镇公所,就没见出来。还有人说,瞅着他娘   和几个人上了一驾马车,往平沙镇方向走了。   他顿时慌了神。   这平沙镇是什么地方?   莫不是真去区里打结婚证去了?   他跑到二叔家,就给爷爷说了。   沈家老爷子一听,勃然大怒。   他立即召集了沈家门下的一群汉子,兵分两路,前去寻人。   一路,让沈宏山打头,浩浩荡荡地去了镇公所。   另一路,让老二去雇几辆马车,往平沙镇方向追赶。   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拦住。   镇公所里,刚开始办公。   就见外面呼啦啦地涌进来一群汉子。   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着:“镇公所,快把人给交出来!”   李主任正好也在。   见沈家来所里要人,心知不妙。   他想,这事得先拖着。   等那边登记完了,这边的事自然就解决了。   于是,让沈宏山进屋,先坐下来。   和他慢条斯理地讲起了婚姻政策。   那沈宏山开始还拗着头,可听着听着也有些羞愧。   自己这么做,对得起娘吗?   这不是和家族一起,把自己的亲娘往死里逼吗?   可二叔那边已经带人追上去了。   再后悔也晚了。 第29章   在通往平沙镇的公路上, 一驾马车正飞快地奔驰着。   车上坐了五个人。   三女两男,正是徐甜甜他们。   章存林见崔腊梅着急,就催促着车把式再快一点。   搞得其他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好在, 一路上有惊无险, 未见沈家人追过来。   半个时辰后, 马车终于抵达了平沙镇。   这会儿,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区政府也开始办公了。   几个人进了区委大院, 才算松了口气。   负责登记结婚的办事员, 坐在桌子后面, 先看了介绍信。接着,又问两位当事   人,是否是自主自愿的?   章存林与崔腊梅相视而笑, 连连点头, 表示是自个儿愿意的。   “好!”   办事员说着,就给二人做了结婚登记。   让他俩在自己的名字上盖了红手印, 又请叶抒文和徐翠翠做了见证。接着, 就   取出了两份空白结婚证, 在上面填好了当事人的姓名、日期等内容。   当场颁发给了二人。   “章存林和崔腊梅, 从今儿开始,你们就是一对合法夫妻了。这结婚证, 你俩   一人一份, 可得保管好了!”办事员笑着说道。   章存林和崔腊梅,一人捧着一张结婚证, 激动不已。   叶抒文在一旁,也表示祝贺。   章存林瞅着这张结婚证,纸挺厚实,上面印着彩色图案。   最顶头带着一颗红色五角星和两面红旗,两边是一圈金色的麦穗和五彩鲜花,   还有两只白色的小鸟在振翅飞翔。   正中间印着四个红色的镂空大字——“自主自愿”,右下角还有一枚区政府的红章。   他和崔腊梅的名字都在上面写着,看着格外喜庆。   章存林不由得嘿嘿直笑,崔腊梅也是一脸羞涩。   俩人拿着结婚证,一时手足无措。   生怕把这张纸,给折坏了。   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最后,还是崔腊梅想出了一个点子,把结婚证卷成了一个细筒儿,用红绳拴   着,各自揣在了怀里。   徐甜甜见了,也笑得合不拢嘴。   心说,这五十年代的结婚证,就像一张奖状似的,还真好看。   瞧把爹乐得,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而凤芝呢,也暗暗下了决心。   以后也要像爹这样,来区里登记结婚。   婚姻自主,这可是由政府来撑腰的。   *   出了大院,章存林总算回过神来。   他乐呵呵地说道:“今儿跑了一上午了,这饭还没顾得上吃,一会儿咱几个去   面馆里好好吃上一顿!”   “好!”几个人笑着应道。这会儿,肚子的确饿了,“咕噜咕噜”直叫。   说话间,沿街找了一家面馆。   一行人抬脚走了进去,准备美美地吃上一碗。   刚一坐定,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嚣。   只见街面上,三驾马车首尾相接,一闪而过。   崔腊梅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前面的,正是宏山他二叔。   看来,沈家还真派人追来了?   可惜,已经晚了。   听崔婶子这么一说,徐甜甜也赶紧朝窗外瞅了瞅。   心说,这伙人胆子可真够大的,难道还想去区政府闹事不成?   叶先生见了,也直摇头。   这乡里搞个自由恋爱,可真不容易。章大叔还真够勇敢的,自己也亲眼见证了   这一段乡村爱情,要不要写篇报道加以宣传?   章存林呢,倒是神色自若。   他冲着店小二要了五大碗鸡蛋捞面,又点了两个小菜。   五个人坐着,美美地吃了一顿。   饭后,一行人上了马车,往虎头镇方向而去。   为了防止和沈家人撞上了,章存林给车把式加了点钱,让他绕一下道,走小路   回去。   在路上,叶抒文跟章大叔说,想写篇报道,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章存林一听,连连摆手,死活都不肯答应。   这结婚是自个儿的家事,哪好让外人知道?   徐甜甜听了,也心知不妥。   这人怕出名猪怕壮。   树大招风,不是什么好事儿。   爹和婶子是过日子的,不是来炫耀的。   叶抒文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   赶紧向章大叔道了声歉。   见徐翠翠拜托他,请他跟曹组长也说一声,咱村里人知道就行了,万不可大肆   宣扬,也不可见报。   他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了。   心说,这个徐翠翠倒是特别,冲破世俗观念,一举促成了此事,却又很低调。   可见,是个谨慎之人。   *   到了虎头镇外,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崔腊梅从怀里掏出了那卷结婚证,递给了章存林。   温声说道:“章大哥,这个您先帮我收着,今儿我先回家一趟,和我儿把话讲   清楚了。若我儿继续反对,我就搬回娘家住着……”   可章存林却觉得不妥。   他看着崔腊梅,说道:“宏山他娘,看那边的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自   己回去,我可不放心……要我说,那边暂时还是不要回了,直接回娘家吧?”   崔腊梅一听,有些犹豫。   这不打声招呼,就空着手回娘家到底不妥。   况且,这结婚证都打了,沈家还能拿她咋样?   “婶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保险起见,您还是回虎头村吧?”   徐甜甜也觉得不能回去。   如果沈家起了坏心眼儿,硬是把人给扣住了,只会平添麻烦。到时候再狮子大   开口,让章家拿钱来赎人,可咋办?   爹从哪里弄得出那么一大笔钱来?   搞不好,还把婚事给搅黄了。   可崔腊梅还是心软。   觉得自家儿子还能做出啥过分的事儿?   她和那些靠着夫家过活的女人不同。   这十多年来,她是凭着自己的双手,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况且,她打算把家里   的东西都留给儿子,除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和一点私房,其他的一概不要。   她都这样了,那边还能咋着?   “婶子,你知道不?昨儿宏山大哥来村里找我爹了……”   说着,徐甜甜把宏山大哥找上门来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崔腊梅一听,变了脸色。   这孩子一声不吭的,就去找章大哥的麻烦?   看来,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有沈家人在后面怂恿着,宏山的脑子一昏,指不定会干出啥事来?   于是,就点头答应了。   一行人,坐着马车回了虎头村。   这时候,崔家门里已经得到了消息。   崔大嫂子也在崔腊梅家,给她爹她娘做了思想工作。老人家见自家闺女回来   了,这结婚证也领了,也不好再责备她。   更何况,那存林也不错。   家里有点底子不说,人也精明能干,是个过日子的。   闺女都苦了半辈子了,也该过几天好日子了。   于是,就点了头。   崔家大哥和大嫂一见,立马迎了出去。   在嫂子的簇拥下,崔腊梅含着泪进了娘家的门。   章存林远远地见了,这才放了心。   他向曹组长和叶先生,还有崔大嫂子和启良侄儿道了谢,说改天来家里坐坐。   就带着俩闺女,往村东头而去。   可这边尚未安顿下来,就听到村西头一阵乱腾。   原来,是沈家人来要人了。   *   今儿,沈家那边去平沙镇扑了一个空。   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沈家老二回到镇上,跟老爷子一说,老爷子就发了话,去虎头村要人。   沈宏山一听,赶紧劝了爷爷几句。   可老爷子哪里听得进去?   这事关沈家门风,不是一个小辈能说得上话的。   沈宏山有些后悔。   这闹到最后,咋变成了家族之事?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同意娘改嫁呢。   老爷子本想让宏山打头,把他娘给“请”回来。   可沈宏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说:“爷爷,如果去请,只能我自个儿悄悄地过去,这么兴师动众的可不   成,我娘也丢不起那个人……”   老爷子见使不动他,气得用拐杖打了他两下。   就让老二亲自出马,带着人去把他寡嫂给请回来。   当天下午,沈家门下的一群汉子进了虎头村。   气势汹汹地找到崔家,要把人给“请”回去。   崔家也不是个好惹的。   这寡妇改嫁,哪有夫家死咬着不放的?   现在人已经登记结婚了,自然不会买他们的账。   沈家人,本来还想动手。   可见崔家这边人多势众,更何况人家把结婚证都给领了,是合法夫妻了,而证   婚人还是工作组的叶先生。   自然也不敢公开找事。   闹腾了一阵之后,见农协主任和工作组都出面说和,就借势找了个台阶。   瞅瞅天色不早,沈家二叔就带着人马灰溜溜地走了。   *   这一闹腾不当紧,村里人全知道了。   “章老二和沈寡妇去区里登记结婚了。”   章家那边听到消息后,可是喜气洋洋。   与崔家不同,对章家来说娶亲是件好事,这意味着族里又多了一口人。   即便是个寡妇也没啥。   只是,这章老二不该把口风瞒得那么紧。   连登记结婚这样的大事儿,就这么不吭不哈地给办了?   也不看个日子,选个好儿?   族里的几位长辈,嘴上不说,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想等着存贵回来,好好商量一下。   最近,章家门里净出些稀罕事儿。   先是章老二家的儿媳妇“闹和离”变成了闺女,还消没声息地分了家。接着,就   是他自个儿去寻了个寡妇。   这么下去,指不定又搞出啥事来?   *   见事情已了,章存林总算放了心。   打算吃了饭,再去大哥那边商量事儿。   而徐甜甜却累得够呛。   从早晨到下午,一连跑了大半天,脚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进屋喝了碗水,又出了院子。   她得去大伯家一趟,把冬娃接回来。   这一会儿不见,还真是想得慌。   一进院门,就撞见了老爷子,正倚着躺椅晒暖儿。   “爷爷!”徐甜甜主动打了声招呼。   老爷子抬了抬眼,鼻子里“嗯”了一声。   见了她,也不瞪眼了,脸上甚至还透着一丝喜气。   徐甜甜心说,这玉皇大帝之女的名号还真好使啊!   就连爷爷这样的老顽固,态度都变了?   冬娃在屋里听到动静,就蹬蹬蹬地跑了出来。   “娘——”他一把抱住了娘的腿,大娘也踮着小脚跟了出来。   “冬娃——”徐甜甜一手扯着冬娃,向大娘道了谢,就出了院子。   因为爷爷的缘故,她很少过来。   可大娘人很好,一直很照顾他们,见了面也格外亲近。   她想,就凭这点,以后也要好好报答一下。   *   这天晚上,徐甜甜搂着冬娃,躺在床上。   心想着,这事总算落定了,可谓皆大欢喜。   爹这边,是不是还得办一场? 第30章   第二天一早, 章存林兴冲冲地去了存贵家。   见到存贵兄弟,就和他商量起了后续的事情。   这领了证,是不是要办一场?   他考虑着俩人都是二婚,按照新礼操办就成。   这样也不至于塌下了亏空。   章存贵对存林大哥这番惊人之举, 除了赞赏之外, 也同意他的想法。   他俩这事闹得实在是太大了, 还是低调一点好。   也爽快地答应他, 这就去崔家说和, 把日子给定下来。   当天上午, 章存贵就去了崔家。   这媒人上门了。   崔家上下自然也很欢喜, 赶紧端茶倒水,热情地招呼着。   崔家大哥崔大柱和章存贵在一起,商量了一下。   又取出黄历查了查, 打算过了麦收就举办婚礼。   这事也不要搞得太铺张了。   到时候, 章家来人把妹子接走,两家人在一起坐坐就成。   至于那“彩礼”钱, 崔家这边一分也不要。   崔大柱说:“存贵兄弟, 你回去给存林兄弟说, 我妹子苦了大半辈子了, 只要   他好好待她,比啥都强……”   章存贵点了点头。   这崔家还是识大体的。   不过, 这“彩礼”钱崔家虽然不要, 可该下的礼还是得下。另外,还要给崔大妹   子扯几块布, 置办几件衣裳,好风风光光地嫁过来。   崔大柱一听,客气了几句,也乐呵呵地答应了。   这村里,章家门第不错,也懂礼数,妹子去了章家,他和爹娘也放心。   崔腊梅在里屋坐着。   听了大哥的回话,也表示同意。   这结婚办事儿,花得可都是自个儿的钱。沈家那边不会让她带走任何东西,自   然得给章大哥省一点。   这事算是定下来了。   可她的感觉就像做梦一般。   这新社会,就是不一样了。   冬娃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看来,这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   章存贵前脚才走,沈宏山后脚就进了崔家。   他见了娘,先当着崔家人的面,给娘赔了不是。   接着,就和娘关起门来谈了谈。   崔腊梅见儿子改了态度,心也软了。   听到沈家那边“借”儿子之口,提出的那些条件,也都点头答应了。包括烧饼摊   子在内,都给儿子,她一样都不带走。   不过唯有一条,那就是她得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日后,若她想在镇上开烧饼摊子,这个谁也不能干涉她。   沈宏山点了点头。   见娘如此宽宏大量,把剩下的话也给咽了回去。   这次过来,爷爷是让他来向崔家和章家要“彩礼”的。   一百万元,一分都不能少。   可他哪张得开口?   当初反对娘改嫁是一回事,真让他跟着沈家一起来卖亲娘,他哪下得了手?   崔腊梅见儿子一脸后悔的样子,也有所宽慰。   他毕竟是她的儿子,平日里虽然懒了点,可还是她的儿子。以后那个烧饼摊   子,就靠他和他媳妇一起撑着了。   儿子也不小了,也该养家糊口了。   这些年下来,家里好歹有点底子,只要俩人勤快点,这日子也不会难过了。   只是她的小孙子,想再见面可就难喽。   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   这门婚事成了。   章家院里,一片喜气。   章存林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打算下两万块的礼钱。另外,再去县里扯几块洋   布,好给崔大妹子做件衣裳。   他可不想委屈了她。   等过门后,还要和她一起去县里逛逛。   他知道她除了回虎头村之外,从未出过镇子,对县城也是稀罕得不行。   徐甜甜见事已办成,也颇有成就感。   章存林呢,本来就很看重这个闺女。   这一下,对她的意见就更重视了。还悄悄跟存贵兄弟说:“冬娃娘可是个旺家   的,以前是儿媳妇,现在是闺女,反正都是自家人。”   凤芝和启康自然也很欢喜。   启康还找了信纸出来,说是给二哥写信,报个喜。   唯有启宽大哥听了,沉默了半响。   爹这是真的要娶媳妇了?   那娘在地下能安心嘛?   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章启宽回到铺子里,瞅了瞅自家媳妇。   还是拉了拉她的手。   心想,是好是歹都是自己的。   当年,纵然崔家做得不对,可这么多年了,日子也将就着过了。更何况,她还   生了俩儿子和俩闺女?   她脸虽然不好看,可生的娃却不笨。   也算是功劳一件吧?   崔红英见娃他爹拉着自己的手,不言不语。   可心里却是暖暖的。   因为当年那事,她在章家一直抬不起头来。无论是长辈还是小辈,都瞧不起   她,暗里也总是嘲笑她。   弄得她更不敢见人了。   这些年来,她还是笨手笨脚的,做不好家务活儿。   可娃他爹却不嫌弃她。   虽然,他嘴上不说,可暗里还是护着她的。知道她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就搬   到了铺子里躲着。   有时,她也恨自己。   咋就这么笨呢?   一模一样的事儿,别说冬娃娘了,就连凤芝都比她做得好。   也难怪爹总瞧她不顺眼儿。   可这日子,总得过下去。   眼瞅着娃一天一天长大了,这心里也顺畅了些。   而铺子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   不过两天功夫,章老二与沈寡妇的事情就传遍了青沙河流域。   这下可好,给寡妇们改嫁开了个先河。   那些想拦着的,心里也发了憷。   时代变了,老礼儿也不管用了。   搞不好,就会像沈家那样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这新社会的好,饱受压迫的妇女们终于感受到了。   借着这个势头,工作组这边也想大力宣传一下。   最好是写成一篇报道,上个报。   于是,曹组长找到了叶抒文,可叶抒文想到徐翠翠的拜托,自然不好答应。他   把章大叔一家的意思说了一下,请曹组长再考虑考虑。   曹组长想了想。   也意识到老乡们心里还有些顾虑,就答应了下来。   叶抒文这才放了心。   算算日子,再过一个星期,识字班就要结束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一阵子,家里一连写了几封信,催他赶紧回去。   他心里有些纳闷。   那边究竟出了啥事,咋这么着急?   可信里却只字未提。   他想,也不差这么几天。   等识字班一结束,他就赶回去。   到了省城,就清楚了。   还有,自从美华回去后,就没再写信过来。   不会还在和他闹别扭吧?   可临走前,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叶抒文有些不明白。   这女人的心思,咋就这么难猜呢?   *   一连忙了几天,章存林总算静下心来。   他想让冬娃娘做几个菜,请工作组的同志们来家里坐坐。   可曹组长说,组织上有纪律,不能随便去老乡家里吃喝。叶先生也笑着说道:   “章大叔,谢谢您了,这份心意大伙儿心领了!”   章存林一让再让。   可瞅着工作组作风严谨,也只能作罢。   他想,等轮到他家派饭时,再做点好吃的款待一下。   可还没过两天,识字班就结业了。   听启良说,叶先生明儿一早就要回省城了。   这一下,章存林发了急。   叶先生可是帮了大忙的,无论如何都得感谢一下。   于是,就跑到镇子上割了块猪肉。   回来后,让冬娃娘调了肉馅,拌了点萝卜,和凤芝一起包了顿饺子。煮好后,   用两只大海碗盛着,让冬娃娘和凤芝端着,给送到了祠堂那边。   说看着叶先生吃了,才能回来。   叶抒文看到那两大碗饺子,很是感动。   章大叔这人太实在了。   本来,他打算吃了饭去章家,和章大叔一家道个别。   可现在,得先把这碗饺子给吃了。   徐甜甜对爹的举动,也有些惊讶,   爹是个精明人,凡事颇有计较。   能这么实诚地待一个人,还真是少见。   叶抒文把一大碗饺子,分给了工作组的同志们。接着,坐在桌前,一口一个,   把另一大碗给消灭了。   还连声夸着:“这饺子可真好吃啊!”   吃完了水饺,叶抒文说一会儿过去和章大叔说话。   徐甜甜和凤芝就端着两只空碗,回了院子。   过了半个时辰,见叶先生果然来了。   他和爹在堂屋里说了一会儿话。   把启康也叫过去,说了几句。还取出了一支钢笔,说是送给启康的,鼓励他好   好读书,将来考到省城去读大学。   见冬娃也跑进来凑热闹,就想逗逗他。   于是,笑着问道:“冬娃,你跟叔叔说说,现在会写字了吗?”   冬娃天天跟着娘一起听课,对读书识字也很好奇。于是仰着小脸,细声细气地   说道:“叶叔叔,冬娃当然会写字啦!”   叶抒文听了,咧着嘴直笑。   他从书包里又拿出了一盒铅笔,说是送给冬娃的。   等冬娃长大了,要好好学习。   徐甜甜在一旁瞅着,赶紧道了声谢。   心知,在乡里,无论是钢笔还是铅笔,都是稀罕物。不知叶先生是从省城那边   捎来的,还是去县城里买来的?   这份心意,可是难得。   一家人站在院门外,送走了叶先生。   回到院里,徐甜甜把那盒铅笔交给了爹。爹笑了笑,说道:“冬娃娘,这是叶   先生给冬娃的,你就帮冬娃收着吧!”   “好的,爹,那我就做主了?”说着,徐甜甜把那盒铅笔拆开来,给启康和凤芝   一人两支,其余的都给了爹。   爹一见,知道冬娃娘的意思。   于是,也抽了一支,说是留着练字用。   徐甜甜把剩下的五支收了起来。   回到屋里,想着这人以后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颇有些担心。   她要不要提醒他一下,以免走了弯路?   可她从未和他单独说过话,这么贸然开口恐怕不妥。   可不说,心里又着实不安。   若写信,怕也不妥。   这可咋办?   *   第二天一早,叶抒文与队友们告别之后,就离开了章家祠堂。   他像来时那样,提着一只小皮箱,穿着一身灰色制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   着格外斯文俊气。与这乡野间的泥土气息,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先生要走了。   听到消息,村里的人都出来送了送。   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也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见叶先生真的要走了?   蓦然红了眼睛。   这么和气的教书先生,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一想起来,还真是舍不得。   叶抒文也挺感动的。   他朝老乡们挥了挥手,大声说道:“乡亲们,都留步吧?以后有机会了,我还   会回来看看的……”   说着,就上了路。   叶抒文提着皮箱,往虎头镇方向而去。   他打算从这边坐船返回省城,   走水路,相对来说方便一些。   只是这一回,船不会再延误了吧? 第31章   叶抒文来到了码头上。   他买好了船票之后, 就在候客区里等着。   望着青沙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默默地想着心事。   这三个月的实习,感触颇深。   对日后在报馆里工作,也会产生一些影响。   他觉得, 照目前发展的势头, 各行各业必将迎来一场新的变革。   而在这场变革中, 他又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 两位年轻女子朝这边走来。   一位身材高挑, 穿着一件蓝底青花的布褂子, 手里拎着一只竹篮子。另一位身   材稍矮一些, 穿着一件枣红色褂子,梳着一条大辫子。   来人正是徐翠翠和章凤芝。   “叶先生!”到了近前,二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叶抒文赶紧站起身来, 笑着应了一声。   凤芝见了叶先生, 就说不出话来。   徐甜甜只好上前,打了头阵。   她笑着说道:“叶先生, 您要走了, 不知送点啥才好?爹让我和凤芝赶过来,   给您捎点东西, 好在路上吃……”   说着,从篮子里掏出了一个蓝印花布口袋, 递了过来。   “叶先生, 这是一早做的鸡蛋煎饼,您先趁热吃点吧?布袋里还有几个咸鸭蛋   和熟鸡蛋, 您在路上饿了,就垫补一下……”   叶抒文道了声谢,就双手接了过来。   “叶先生,家里还有点事,我俩就先回了,您在路上要多多保重……”徐甜甜说   完,就和凤芝一起走了。   叶抒文站在码头上,静静地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   心里十分感激。   这一大早的追过来,就为了给他送点吃食?   怕是刚才在村里没赶上,这才急急忙忙地追过来的吧?   这家人,还真是实在。   *   今天的船,倒是没有延误。   叶抒文等了不过半个时辰,就见那艘客船靠了岸。   他上了船,坐在舱里。   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就打开了那只布包。   里面的几张煎饼,用油纸包着,还热乎乎的。   他卷了卷,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用白面做的煎饼,里面加了葱花和鸡蛋,这是农家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食物。   可他已经吃了两回了。   这么个吃法,可是从冬娃嘴里争口粮啊。   他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对章大叔一家的情意,更是牢牢地记着。   吃饱了之后,叶抒文把剩下的煎饼包好了,搁在了布袋里。见里面还有三个咸   鸭蛋和五个鸡蛋,这些足够他在路上吃的。   系上布袋时,摸着布袋一边似有东西。   他心里一动,就打开了布袋。见内侧果然有一个暗兜,用暗扣扣着。他掰开暗   扣,从里面掏出了一封折好的信件。   他拆开来,读了起来。   叶先生,您好!   写这封信十分冒昧。   可不做任何提示,心里又着实难安。   目前的形势,您也看到了。   就乡村的风貌来说,与解放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可接下来,无论是城里还   是乡里,无论是学校还是作坊铺子,不管是哪个行业,都会发生一些改变。   同时,政治气氛也会愈加浓厚。   这些都是可以预见到的,也是无可避免的。   以后,还会有一系列的运动发生。   稍有不慎,就会惹来麻烦。   在这里,有句话想提醒一下。   日后,不管是开会还是别的,在公开场合切不可随意发言,更不能向上级领导   提意见,否则将会引来祸端。   还有,新社会是讲阶级出生的。   不久之后,社会各阶层都会被划分得一清二楚,无论是谁都逃不过。   而家庭成分,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也只有自己亲生经历过了,才能彻底明白。   所以,我把几条注意事项,在下面一一列举出来。   也请叶先生一定要重视起来。   ……   读完了信,叶抒文大吃一惊。   看着那一行行工整的字体,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捧着这封信,一连读了好几遍。   有些地方虽然不甚明白,甚至还有诸多疑问,可心里却很感动。这封信没有署   名,可他一看到那铅笔字迹,就猜到了是谁写的?   当初,在河提上第一次遇到时,就觉得她很出众。   可没想到,对世事竟看得如此之透?   这信里似乎带着一点点悲观色彩。   对未来的一切,也抱着种种忧虑。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预见到这些?   可这种不吐不快的心理,他却是明白的。   他想,这份好意他心领了。   只希望,她今后的日子也能过得顺畅一些。   *   识字班结束了,叶先生也走了。   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地里的麦穗颗粒饱满,金灿灿的一片,就等着开镰了。村民们也开始收拾农   具,清理谷场,准备拉开夏季抢收的序幕。   这天晌午,徐甜甜正在灶屋里忙乎,就听到院门被拍得山响。凤芝赶紧跑去开   门,原来是徐大叔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盒点心。   “徐大叔——”凤芝先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一扭头,冲着灶屋里喊道:“姐,徐叔来了!”   徐甜甜一听,顾不上手上还沾着面糊,就出了灶屋。她朝着爹笑着说道:   “爹,快进屋歇歇,先喝口茶润润!”   “呵呵……翠儿,爹不渴……你爹呢?”   “爹,我爹去镇子上赶集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呃……凤芝,这包点心是你大婶子做的,新鲜着呢,让你爹也尝尝?” 徐永泰   说着,把点心匣子递给了凤芝。   凤芝笑着道了声谢,就接了过来。   徐甜甜把爹让进西厢房里坐下,就去洗了洗手。   返身给爹端了一碗开水过来,陪着坐下说话。   冬娃这会儿还没起床。   听到外面的动静,就从帐子里探出头来。   一听出姥爷的声音,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穿着小坎肩,光脚趿拉着小鞋子,踏踏踏地跑了出来。   嘴里喊着“姥爷——”   那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就像蚊子在哼哼。   可劲儿却不小,一头扎进了姥爷的怀里。   还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就像后院里的小猪娃子。   徐永泰见了外孙儿,乐得哈哈大笑。   徐甜甜一见,赶紧从里屋拿了件蓝布褂子给冬娃穿上。又给他套了条裤子,还   把布袜子给他套在脚上,省得着凉了。   收拾停当之后,这才坐下来继续和爹说话。   原来,爹刚从县里过来,除了前来道喜之外,也是来报喜的。   最近,他一直在县里和乡里两头跑,想按照闺女的指点,在城里谋个事做做。   这不,刚和新政府搭上线,准备麦收之后去县里的中学教书。   一开始,先试着教教国文。   等到半年后,就可以正式录用了。   “爹,那实在是太好了!”徐甜甜一听,自然十分欢喜。   学校里虽然薪水不多,只勉强够使,可也比在乡里教书要强些吧?   更何况,爹以后就是个公家人了。   这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身份啊。   徐永泰问了问闺女这边的情况,听说能识字了,也格外欢喜。   以前,可是把翠翠给耽误了。   现在拾起来也不晚。   见翠翠气色不错,章家这边对闺女还好,也就放了心。   于是,压低了嗓门,把家里的情况也大致说了一下。   前一阵,家里已经把家当偷着处理掉了。   大牲口、驴车都换成了现钱,值钱的家具名义上是卖了,实际上都运到了城   里。就连宅子和田地也给三个儿子分了分,还一式四份立了文书,特意在族里备了   一下。   这下可好,他家一下子从宽裕户变成了中等户。   他见了村民,就开始哭穷。   什么这花费,那开销,到处都是窟窿,好像那日子都没法过了似的。村民们天   天听着,开始还有些好奇,后来见他把长袍都送到当铺里去了,也就当了真。   一段时间听下来,耳朵里都快起茧子了。   徐家仨儿子尚未娶亲,就早早地分了家?   对他的这番作为,村里人虽然看不大懂,可瞅着他家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紧巴,   也没人会太在意。   甚至还有点暗自得意。   那徐家从高处跌下来了,现在也同他们一样了?   瞧瞧那负担重的,甚至连他们都不如了。眼瞅着他家大儿子也不小了,连个媳   妇都说不起了?   一时间,闲话传来传去的,说啥的都有。   他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仇富心理,自古有之。   更何况还赶上“打土豪、分田地”这么个大好时机?   所以,徐家穷了,落魄了,岂不是躲过了那一场风波?   对分家产这事,他相信自家闺女的预测。   自从《婚姻法》颁布后,他先是惊愕,接着是哈哈大笑。   闺女算得可真准!   这个法,和闺女在两个多月前说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他心里感叹着。   对自家闺女的预知能力也更加信服起来。   心说,自己喜欢看杂书,也通周易,可想不到闺女比他还厉害?   难道这半仙儿也是遗传的?   对时局,他也忖着了。   徐家湾那边也驻有工作组。   新政府的办事能力很强,也不得不佩服。   这股劲儿,到了“打土豪、分田地”时,恐怕会更猛些吧?   徐甜甜呢,也压低了嗓门,把后续的一些注意事项稍微提点了几句。   “爹,以后去了学校,若教育局或工作组来找人谈话,只能说些好的,千万不   能说赖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实话……那些来谈话的人,口袋里都装着个小本子,在   上面一笔一笔的都记着呢,等到日后清理整顿时,没准就是一桩证据……”   “嗯,翠儿,爹明白……”徐永泰点了点头。   “还有啊,开会时不能乱说话,即便让说也不能说,更不能乱开炮……”徐甜甜清   楚地记得,文化界和教育界的“老右”就是这么给划拉出来的。   日后运动一来,恨不得多少年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被人记得。   到了翻老账时,一下子全都被提搂出来了。   而大庭广众之下的发言,可谓证据确凿,即便想赖都赖不了。   “嗯,爹晓得了,自古以来祸从口出……”   一开始,徐永泰还未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可听闺女说,几年后会有一场接着   一场的大运动,很多人就此翻了船,也不由得上起心来。   冬娃坐在姥爷的腿上。   一边仰着小脸,听着娘和姥爷说话,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伸手揪了揪姥爷的   衣裳,姥爷啥时候脱下了那身棉布袍子,也换上了一件短褂子?   徐甜甜也瞅了瞅爹的那身打扮。   猛一下脱了长袍,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土布褂子,看着还真不大习惯。   不过,这么一装扮,倒是简朴了不少,也少了那股戏谑之气。   徐永泰也呵呵笑着。   见冬娃洗漱好了,就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麦芽糖,塞到了娃手里。   爷俩嘀嘀咕咕的,玩耍起来。   徐甜甜就去灶屋里,准备饭菜。   这时,爹也回来了。   手里还提着一条大草鱼。   她赶紧上前一步,接了过来。   现在,她也会拾捣活鱼了,手也不再发抖了,心里也不再害怕了。   而老哥俩一见面,自然是格外热乎。   徐永泰扯着冬娃,跟着存林老哥进了堂屋,坐着说起话来。   *   一会儿功夫,饭菜也端上来了。   有一盆清炖鱼、有一盘炒鸡蛋,还有两盘小青菜和一筐玉米面饼子。   桌上摆得满满的,颇为丰盛。   章存林热情地招呼着徐永泰。   一起喝了几杯小酒,感到十分畅快。   提起即将到来的大事,俩人会心一笑。   他们两家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第32章   吃了晌午饭, 徐甜甜送走了爹。   她站在河堤上,看着爹上了船。   直到再也看不到踪影了,才返身回家。   一路上,想着和爹说的那些话。   爹说, 这次回去后要下地干活, 还要叫上志和他们一起参加夏季抢收。想着爹   从未摸过镰刀, 这一猛下子恐怕很难适应吧?   可不这么干, 就很难与过去的阶层划清界限。   那前期做的那些苦戏, 就全都白费了。   爹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有毅力的。   既然决定了事情, 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对此,她十分钦佩。   瞅着这会儿,日头高高的, 正是正午时分。   想必那人也该抵达省城了吧?   昨儿, 她留下了那封信,着实冒了很大风险。   估计他已经看到了吧?   如果对他有所帮助, 即便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   *   正如徐甜甜所预料的那样, 这天中午, 叶抒文回到了省城。   他一进家, 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娘见了他,十分欢喜。   可他问起来信之事, 却又欲言又止。爹在一旁, 温声说道:“文儿,先吃饭吧,   有啥事,等吃了饭再说。”   “好咧,爹!”叶抒文应了一声。   他先上楼去冲洗了一下,就下来吃饭。   家里的午饭,照例是四菜一汤。   有荤有素,主食都是细米白面,伙食好得没得说。   想着这三个月来下乡锻炼的日子,吃得大多是高粱面和红薯干子,能见到大米   白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由此可见,这城里与乡村之间的差距还真是明显。   叶抒文吃着白面馒头,就着红烧鸡块。   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封信。   那信里所提到的阶级问题,在这饭桌上也充分体现出来了。   他的心,不禁沉了沉。   追求进步,自食其力,这都没啥。   可追求进步的同时,要与自身家庭彻底割裂开来,非他所能想象的。   也是他不愿意去做的。   可不久之后,却要面对这个难题。   他又该如何应对?   吃了饭,叶抒文随着爹一起进了书房。   爹让他关好了门,才开口问道:“文儿,爹写的信都收到了?”   “爹,孩儿都收到了。”叶抒文看着爹,点了点头。   “文儿,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爹,孩儿正好想问问……”   “唉,这事儿说起来还真够突然……文儿,爹问你,那林小姐最近与你可有过联系?”   “这……”   叶抒文一听,心里一沉。   就把两个月前美华来乡里看他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时,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又不愿意去相信。   他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哦,那时间就对上了……”爹叹了口气,说道。   原来,林家那边出现了一点变故。   林教授的二哥林奕海从香江那边写信过来,想接他们一家出去。   说观察了近一年了,这内地早晚会变天。别看现在对他们这些开明绅士、大知   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网开一面,可撑不了几年就会起变化。   还说,这阶级矛盾是固有的,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等到清算的那一天,谁也跑不脱。   林教授看到来信,有些犹豫。   他和夫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走。美华是他最宝贝的女   儿,自然也要跟着出去。   上个月,林教授和林小姐来家里,还专门提到了这事。   林小姐说想和你一起走,等到了香江那边再举办婚礼也不迟。   “文儿,爹这边也考虑了一下,觉得你跟着出去也未尝不可。只是,爹和娘都   是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不想再这么折腾了……对林家那边的做法,爹也不太满   意,只说等你回来后再做决定……”   “文儿,爹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是跟着一起出去还是留下来?”   “爹……”叶抒文听了,吃了一惊。   他从未想到林家会冒出这种想法来?   那林教授不是一向都挺积极的嘛?   还多次参加教育局举办的茶话会,在会上还带头发言,表示拥护新政府,要踏   踏实实做好教学工作。   怎么突然就变了态度?   他不禁想起了那信里所提到的事情。   难道还真让她给说准了?   她说,如果有机会,最好是出去。如果没机会出去,留下来也要小心谨慎。林   家怕是得到了消息,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文儿,你几个哥哥都在海外,读书的读书,经商的经商……咱家里除了那些田   产之外,大部分资产都转移出去了,由你大哥管着,爹也放心。爹知道你挂念着家   里,也想把书念完,这才留了下来……瞅着这一年多来,形势还好。可听你林二伯这   么一说,好像又不大好……”   “爹……容我再想想……”   这会儿,叶抒文的思绪有些混乱。   出去做二等公民,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不像三哥、四哥念的是理科,可以继续在海外读书深造。也不像大哥和二   哥,自来喜欢经商做贸易,对生意场上的那一套十分老练。   而他呢?学的是中文,出去后又能做什么?   再说,爹和娘都一把年纪了,不想远离故土,漂泊在外。   在这种情况下,他哪能抛下二老不管?   留下来,即便日后会遇到一些麻烦,可由他在一旁照应着,总比爹娘独自面对   要好吧?   再说,那事儿也不是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只要他追求进步,再谨慎一点,也不见得就躲不过去。   “爹,这事儿还是见了美华再说吧?”   叶茂才知道文儿一向孝顺,为了爹娘想主动留下来。   在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担心。   那林家执意要走,若文儿不肯走,那桩婚事可咋办?   *   叶抒文回来了。   林美华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叶抒文一见,心里一揪。   美华好像瘦了一圈,气色也不大好,整个人看着蔫蔫的,就像失去了水分的花朵。   也就不忍心再问她,为何这一段不肯回信?   而林美华呢,见到叶抒文才稍稍打起了精神。   最近,她没和抒文主动联系,就是因为这事   她有一种预感,抒文不会走,所以才不敢提及此事。可她又不想对他撒谎,就   干脆忍着不和他联系。   可现在人回来了,也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了。   本来,她和抒文都有了归属。   毕业后,一起去报馆从事自己最喜爱的文字工作。这样恬淡的生活,总比背井   离乡,跑到外面要好吧?   可二伯的几封信,却彻底打破了这份宁静。   爹和娘都动了心,打算这个月就离开。   还说,“趁现在还能走,就赶紧走。以后即便想走,也没机会了。”   她也想走。   只是想等抒文回来后,再做最后的决定。   果然,抒文听了,考虑良久还是想留下来。   并且,希望她也能留下来。   他还说,“美华,留下来吧?咱们一起建设我们的国家……”   可她呢,一向娇气   尤其是听说以后会分财产。   那岂不是变成了穷光蛋?   想着在乡下的那段日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如果她执意要走,那将意味着什么?   她心里明白,抒文自然也很清楚。   这门亲事怕要黄了。   按理说,他俩已经定亲了,她得听叶家的才好。可抒文和她感情好,不想逼   她,所以这事才这么难办。   林美华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好先离开了。   她想,让抒文再好好考虑一下。   而她呢,也想给自己留一丝回旋的余地。   *   可这事,叶家和林家一连商量了几天也没个结果。   而他们这一届大学生也面临着毕业。   从各处实习归来的同学们,都提交了实习报告。   接着,又参加了论文答辩。   学校里,很快就颁发了毕业证。   同学们马上也将各奔前程。   像他们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学都选择留下来,也有一少部分打算离开。   林美华主意未定,家里却逼得很紧。   因为这事,叶伯伯还和爹起了争执。   可即便争执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对叶家来说,还未过门的儿媳妇就要飞了,不恼火才怪呢。   就在这时,二伯那边又拍了电报过来,催得很紧。   说再不走,闸口就要关闭了。   以后,即便想走也走不了了。   爹一听,急了。   忙乎了半天,如果走不了,那前期所做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况且,给新政府留下的印象也不好。   以后哪里还会有好日子过?   他劝了女儿半天,让她早点下决心。   林美华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离开。   未婚妻要走了,那婚约自然也就取消了。   叶抒文心如刀绞。   可想着美华日后的幸福,只好默默地放了手。   他喜欢她不假。   可隔着那一道闸口,就像隔着两个世界。   日后,想再见面恐怕很难。   既然是这样,那就让她痛痛快快地走吧?   林美华心里也不好受。   可这种选择,却由不得她。   她想,她终究是自私的,以后也没脸再见抒文了。   这事定下来的第二天,《春城晚报》的广告栏上就出现了一则简短的启事。   大意是:叶家五公子与林家小姐,自即日起解除婚约。   维持了那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终结了。   林家还把叶家昔日所下的定礼,以及送来的礼物都给退了回去。   叶茂才因为这个,气得生了一场病。   对林家的怨念,再也压不住了。   他对夫人忿忿地说道:“那林奕海一心二心想去香江,他以为是那么容易的事   儿?别到时候走不了了,再灰溜溜跑回来,看他们一家把脸往哪里搁?”   送走了林美华,叶抒文消沉了好一阵子。   到了六月下旬,他还是去报馆报了到。   他想,日后也许很难,可这条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   远在虎头村的乡亲们,自然不晓得省城里的这一场变故。   在紧张的夏收之后,“土改”终于如期而至。   此时,全村上下,在工作组的带领下已经拉开了“土地改革”的序幕。   而徐甜甜正屏息观望着。   她知道这后续的一切,将决定她和冬娃今后的路子。   有困难,同时也面临着种种机遇。   对未来,她更是充满了期待。 第33章   夏收之后。   虎头村外, 谷场上的麦子还在太阳底下晾晒着。   远远望去,金灿灿的一片。   这是个丰收的好年成。   对于那些自身拥有土地的农户们来说,意味着逢年过节时能多吃几顿白面馒   头。而对那些雇农们来说,在给东家交了租子之后, 能多剩下一点儿余粮。   当然, 无论是谁也未想料到, 这一季抢收之后, 整个青沙河流域掀起了一场变   革。从此, 那些靠着收租子过活的东家们, 再也没了昔日的荣光。   “土改”如期而至。   对章存林家来说,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家早已经分过了,包括部队上的章启安夫妇在内,名下也挂着一份田产和房   产。有分家文书在手, 还有族里作证, 他家的人均土地和房屋在村子里只能算了个   中等水平。   更何况家里又多了一口人?   两天前,章家就把崔腊梅给接进了门。   这事是由章存贵出面操办的。   按照老礼, 寡妇再嫁有诸多限制, 还带着种种歧视色彩。   章存林不想让崔大妹子受委屈, 就想搞个新式婚礼。他把这个想法给存贵兄弟   一说, 章存贵开始还有些犹豫,怕族里的长辈们反对, 也怕村里人议论。   可崔大嫂子一听, 却大力支持。   说新事新办,这个法子好。   随后, 工作组的曹组长也听说了。   他热情地鼓励道:“章大哥,你可给乡亲们带了个好头,到时候我来给你俩主   持婚礼!”   崔家一听,私下里也十分欢喜。   做父母的,当然不想让自家闺女在婚礼上难堪,于是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章存贵见此,只好按照存林大哥的想法,操办了一场新式婚礼。   崔腊梅出门那天,不坐花轿,也不吹唢呐,而是穿着一身红衣,胸前戴着一朵   大红花,由妇救会和农协队员们敲锣打鼓,把人喜气洋洋地迎进了章家门。   婚礼仪式,由曹组长亲自主持。   两位新人进了堂屋,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并肩站着。先朝墙上的伟人像,   鞠了三个躬。又朝着爹娘,鞠了三个躬,接着又向前来观礼的几位近亲长辈,鞠了   三个躬。   那些磕头拜天地之类的,全免了。   这么一来,婚礼倒是很简单。   几分钟就完事了。   村里的老人们听说后,多有侧目。   可年轻汉子和闺女们,却觉得格外新鲜。   这样的婚礼既简朴又节俭。   也省得两家来回折腾了,更省了新娘子不少事儿。对那些手头紧,却又打算娶   媳妇的年轻汉子,真是触动不小。   那天中午,章家院里拉开了桌子。   一共摆了三桌。   主要是工作组、农协会长、妇救会主任,还有章家门里的长辈和近亲、崔家大   哥等几位送亲的在坐。   席面是徐甜甜、凤芝,外加大娘和两位嫂子一手操办的。   光去集上采买,就用了两天时间。   现在天气热了,吃的东西存不住,只能在婚礼的当天动手。   一大早,天还未亮,,她和凤芝就起床忙乎起来。   到了中午,好歹三桌子酒菜都端了上来。   鸡鸭鱼肉都有了,还上了两筐子白面馒头。   席面十分丰盛。   吃得章老爷子直心疼。   而崔家几位来送亲的,却觉得备有面子。   这章家可是破费了不少。   章存林忙着招呼客人,只顾着高兴,也没吃几口。而崔腊梅呢,端坐在新房   里,更是美滋滋的,也没什么胃口。   只有启康带着冬娃,在灶屋里吃了个肚圆。   冬娃还搂着小叔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道:“小叔,你啥时候娶亲啊?”   听得启康直咧嘴。   婚礼过后,徐甜甜算了一笔账。   虽然小鸡小鸭是自家养的,青菜是自家种的,酒是自家酿的,白面是自家磨   的,可一场婚礼下来,花费依然不菲。   相比起来,她家算是好的。   像其他农户办一场婚礼,往往四下里借债,塌了亏空。婚礼是风光了,可婚   后,一家人都得咬着牙,用好几年时间来偿还债务。   这种压力可想而知。   也多亏了爹,采纳了她的建议,举办了一场新式婚礼。   否则,即便想省也省不下来。   按照老礼儿,主家是要摆三天流水席的。届时,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来吃,   家里备了再多的东西,也格不住这个吃法啊?   以前,就听说乡里的红白喜事吓人。   唯有亲临了,才能体会到这种“盛况”。   一场下来,家底就被掏空了。   也难怪乡里人娶亲不容易。   更不敢轻言离婚。   因为这一场花费实在是太大了。   家里新添了一口人。   爹的嘴就没再合拢过。   而婶子进了门,却一点也不见外。   第二天一早,就把他们几个小辈叫进了堂屋。   一人包了一份见面礼,还爽快地说道:“冬娃他娘,你们几个也不用改口,就   继续喊我婶子吧?等到啥时候想改口了,再改也不迟……”   凤芝一听,松了口气。   现在让她喊娘,她可喊不出来。   而启康也是如此。   倒是冬娃嘴甜。   张口就喊了声:“奶奶——”   把崔腊梅乐的,又给加了一份儿礼钱。   徐甜甜代冬娃道了声谢。   心说,冬娃的性子倒是好,一点儿也不认生,也知道跟人亲。   等以后长大了,一定不会吃亏。   *   虎头村的“土改”开始了。   农协就像打了鸡血,天天动员乡亲们来村公所里开会。   一到会上,农协会长章启良就神采奕奕地站在台上,先讲讲国内形势和土地政   策。接着,就讲起了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说现在由政府给咱穷哥们撑腰,广大的   贫雇农兄弟们都翻身得了解放。   底下的乡亲们,听得似懂非懂的。   心说,这乡里乡亲的,哪能分得那么清楚?   村里的穷家穷户们,自己没地,去租了东家的地来耕种。   按季缴纳租子,不是应当应份的嘛?   还有东家,地多人少,请几个长工来家里干活。   管吃管住不说,还给长工们分些粮食养家糊口。   这不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嘛?   咋就成了剥削压迫了?   要知道,给东家们扛长活,可都是争着抢着的。   那些干活不出力的,即便想当长工还当不上呢?   至于会上提到的那些打骂克扣,毕竟是少数。   反正,在青沙河流域,庄稼把式可是很吃香的。除了镇子上的那些地痞恶霸,   还真没听说哪家土财主敢欺男霸女,横行乡野?   倒是前几年,乡里抓壮丁时,那些乡长和保长们做了不少坏事。   也搞得乡民们怨声载道,到处躲藏。   可那些事,早已经过去了。   那些乡长、保长们也大多跑路了。   即便想算旧账,也得找到头才行啊?   底下的众人虽然心有疑问,却没人敢开口。   土改工作组,一连宣传了十多天。   可虎头村的乡亲们,还是不知该如何着手?   章启良一见,就和工作组商量了一下。   决定先划分阶级成分,再继续动员。   按照“土改”政策,虎头村的八百多户村民,被一一划分了家庭成分。章存林家   连带着几个儿子,都被列入了中农,而且还是“中中农”。   比起那些被划成富农或地主的,真是好到天上去了。   章存林面上不显,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对自己提前所做的准备,也暗自得意。   亏得以前多卖了几亩地,又悄没声息地分了家。   否则,这富农帽子可是妥妥的。   徐甜甜也不禁松了口气。   这个结果,比她预料的还要好。   一家人脱离了富农圈子不说,还站在了中农行列。听农协的启良大哥说,这贫   下中农可是被团结的重点对象,也是土改运动的主力军。   她家虽然不是“下中农”,可也差不离了。   另外,这份家产总算是保住了。   *   “土改”工作,继续进行着。   而接下来的变化,却让人惊得目瞪口呆。   虎头村的各家各户,在划了成分之后,大大小小的地主一共有五家,富农也有   十多家。剩余的大部分是中农,还有百十来户贫农。   当然,赤贫户也有十几家。   有的是家里没有劳动力而致贫的,有的是早年打官司被拖垮的,还有的是被病   歪歪的家人给牵累的。   总之,各有各的原因。   不过,其中有几户的名声却不大好。   要么是不肯干活的二流子,要么是以前吸烟土败了家的浪荡子。   对这样的人家,村里人一向看不起。   要知道青沙河流域,临着水路航道,想找口饭吃并不难。   青壮年汉子只要肯吃苦,即便去埠口拉纤、扛麻包,也能果腹充饥。   可这几户人家却是缺吃少穿。   顾得了上顿却顾不了下顿,房子破得不成样子,身上也是衣不遮体的。   一到春荒,就出门讨饭。   一到麦收,就夜里下地偷庄稼。   可这么几个赖货,却被动员起来了。   第一个上台揭发地主阶级剥削压迫,富农们吃香的喝辣的,让他们这些赤贫户   没吃没喝的不说,还净遭人白眼。   这一开头不当紧,那些贫雇农们也颤颤巍巍地上了台。一个一个穿着破衣烂   衫,开始数落着那些地主富农,数落着旧社会吃人不吐骨头。   群众们被动员起来了。   乡亲们好像突然觉悟了。   也在扪心自问:同样都是人,为啥地主家能吃上白面馒头,而咱家却天天吃杂   面饼子?还有人家能住上青砖大瓦房,自家为啥还住在低矮破旧的小茅屋里?   要说劳动,自家天天吃苦受累不说,那干起活来哪样比地主家少了?   可为啥就矮人一等?   工作组在会上说,这是制度使然。   几千年来的封建剥削制度,一直压迫着广大劳动人民。所以,现在要“斗地   主,分田地”,彻底消灭剥削阶级。   这个口号一提出来,就像一把烈火猛然烧了起来。   结果,还不到一周时间,地主们的地契就被当众烧毁了,田产都分给了无地和   少地的农户。地主家里的粮食、家具、农具、大牲口都被分得一干二净,就连房子   也被充公了。   而几个地主,只好带着家人住进了佣人的小屋子里。   可怜兮兮的,过起了穷日子。   “原来,只要把地主斗倒了,就能去分东西?”   乡亲们再也顾不上去讲什么情面了,一股脑地投入到了“斗地主、挖浮财”的行   列中来。   随着这把火越烧越烈,红眼病也在所难免。   分光了地主家的,接着就把目光转向了富农家的。   吓得那些富农,连夜转移财产。   可四下里都被人盯着,哪里还来得及?   章存林在一旁围观着。   也暗自心惊。   现在所发生一切,就像永泰兄弟说的那样,地主的家产都被分光了。   就连那些富农家里也难以幸免。   瞅着那大牲口,一头一头地被人牵走了,驴车也被人拉走了,甚至包括屋里的   棉被和家具也被人抬走了。那村西头的崔家哭天喊地的,还有章氏族里的几户富农   也哭红了眼睛。   对永泰兄弟的感激之情,真是无以言表。   而徐家湾那边的情况,和虎头村也差不多。   徐永泰一家,也幸免于难。   他那边分家后,侥幸划成了“上中农”,算是躲过了一劫。   徐甜甜收到爹传来的口信。   终于松了口气。   徐家那边的家产也保住了。   三个兄弟的前程也有了保证。   以后考学也好,工作也好,再也不会受到家族的拖累了。 第34章   远在省城的叶抒文, 也格外关注着这场变革。   他老家是叶城的,在乡下也有几百亩良田,算是个大地主。   按照那信里的说法,是被重点打击的对象。   “土改”开始后, 他也做了相应的准备。   先是做了爹的思想工作, 让爹赶紧回乡一趟。把爷爷名下的地契主动交出去,   家里的东西也一概不留。   叶茂才虽然舍不得, 可听文儿说这关乎到自家性命, 甚至还关联到子孙后代的   幸福。   是舍财还是保命?   当然是保命要紧。   对文儿的说法, 他心里虽有疑惑, 可回到家乡后,瞅着风向的确大不对劲。   于是,就咬了咬牙, 交了地契不说, 还把家里的粮食、农具、大牲口、布匹、   家具也一并上缴给了村公所。   最后,就连那所大宅子也不要了。   他找到“土改”工作组, 诚恳地说道:“这些年来, 叶家人一直在外面奔忙, 也   很少回来。这宅子空着也没人住, 就捐给村里办学用吧,这样也能给咱家乡尽一点   心意……”   对此, 工作组大加赞赏。   李组长在会上公开说道:“叶茂才一家虽然住在城里, 可追求思想进步,并且   拿出了实际行动来支持咱村里的“土改”工作。对叶家庄来说, 不但起到了模范带头   作用,还一心为村民着想,是值得全乡的财主、富户们学习的……”   这么一来,叶茂才就得了一个“开明人士”的称号。   还被报到了行署,在各县、各区大力宣传。   而叶茂才这边,利落地处理完了家当。   就对外报称自己年岁已高,身体有恙。还有,家里的老爷子也卧病在床,大夫   说没几天好活了,得赶紧回去照应一下。   于是,就返回了城里。   叶抒文见爹回来了,才松了口气。   他所谋划的这一切,都是赶在划成分之前完成的。   等到乡里开始丈量土地,划分阶级时,土改工作组犯了难。   这叶家已经没地了,还能划成地主吗?   经过一番讨论,大伙儿一致认为叶茂才这一族,从未在乡里横行霸道,算是个   读书世家。现在名下啥都没了,再划成地主恐怕不合适。   农协这边,也大多是叶姓族人。   对叶茂才一家虽然眼红,可人家为了躲避匪患早就搬到城里去了,与乡里的关   联也不大。   再说家财都散尽了,也没啥可分的。   于是,就抬了抬手。   把叶茂才一家挂了个富农。   可到了“挖浮财”时,又有人提出了异议。   说叶茂才这个富农是投机取巧得来的。   还说“叶家是剥削阶级,咱们得把他家藏在城里的钱给挤出来。”   可叶家,连看房子的都回了自家,宅子也变成了村公所和小学校,到哪里去找   叶茂才的家人?   有穷疯了的,就嚷嚷着:“去省城拿人,先把人给绑回来了再说。”   这时,工作组提出了反对意见。   李组长说,对开明人士要区别对待。   首先,叶茂才是富农,不是地主,并且把所有的东西都上交了,还拿啥来斗他?   其次,叶茂才是整个叶城地区的典范,是政府大力提倡的。   咱贸然前去抓人,还有啥信誉可言?   再说,现在城里是啥情景,你们知道吗?   政府正在大力恢复生产,想把城里的形势稳定下来。那叶家在城里开了一间作   坊,你们把人给绑回来了,人家的作坊铺子可就经营不下去了。   这么做,等于是在破坏城里的工业生产。   也是省里所不允许的。   还有啊,即便咱们想去拿人,就能把人给拿回来了?   退一万步,就算咱过去真把人给绑回来了,就有浮财可挖?   那叶家宅子,不是里里外外都勘了好几遍了?   哪里还剩下什么东西?   “同志们,咱们不能这么蛮干啊,这样不但挖不到浮财,对“土改”工作也起到   了破坏作用……”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只好把这个疯狂的想法搁在了脑后。   当然,还有不甘心的,就日夜在叶家老宅里查找。   敲敲打打的,恨不得掘地三尺。   可这所空宅子,已经七八年没住人了。   藏东西的可能性极低,也实在没啥可挖的。   叶抒文远在城里。   可由于工作的关系,对乡里的情景多少有些了解。   对“土改”运动的后续进展,也吃了一惊。   幸亏他这边下手早,否则爹和娘会是个啥命运?   看看那些地主们的下场,就知道了。   他在心里感激着那个人。   如果没有她,他恐怕下不了那个决断。   任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家产给送人吧?   更何况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   他家一没偷二没抢,也没采取任何不法手段进行盘剥压榨。   可这份家当,早晚都保不住。   与其被人拿走,不如自家主动奉上。   这样,还能落得个好名声。   而叶茂才呢,对儿子的远见卓识,佩服得不得了。   多亏了儿子,否则他这条老命可就完蛋了。   还有抒文娘那边,也做了准备。   虽然陈家舍不得乡下的那份家产,对闺女的话也半信半疑,可到底还是下了决   心,把财产也给捐了不说,还跑到外地躲了起来。   她家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兄弟几个都在外面发展。   如果硬要划分,应该算是个资产阶级吧?   家里所有的这一切,至今还瞒着老爷子。   若老人家知道了,还不给活活气死了?   他是爹的独子,已经继承了全部家业。可有权处置是一回事,这么不打招呼就   送人的做法,任谁也不会答应吧?   乡里的问题暂时解决了,城里的改造还能再缓缓。   叶抒文悄悄取出了那封信。   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瞅着个机会,把城里的问题也找出个应对办法。   也唯有这样,才能避开未来的种种变化吧?   *   一转眼,进入了七月下旬。   这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无地的贫雇农得到了土地和农具。   这是祖上三代从未有过的好事,也着实令人激动不已。农民兄弟们都念叨着新   政府的好,对自己的土地也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而那些少地的贫农,也补充了一部分土地和农具。   心里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还是新社会好啊,从此他们也是土地的主人了。   而村里的那十几家赤贫户,都得到了特殊照顾。   他们分到了最好的良田、农具、家具,就连身上穿的衣服、床上的铺盖都是从   地主家里拿来的。   因为家徒四壁,还分到了一些粮食。   也因此吃上了白面馒头。   可惜,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   对那几个浑水摸鱼的二流子来说,这半袋子粮食哪够吃的?在享受完了“胜利   果实”之后,就把目光转向了那些比他家过得好的农户。   斗完了地主,斗富农。   斗完了富农,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轮到中农了?这一下,搞得“上中农”们也慌了   神。村子里顿时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那几个“土改”积极分子,也是跃跃欲试。   准备再带着人马,大干一场。   工作组见苗头不对,赶紧加以引导。   曹组长在会上说:“乡亲们,中农阶级也是广大劳苦大众的一份子,是被团结   的对象,咱哪能去中农家里分东西?”   “可曹组长哎,他家的日子过得比咱家好啊,分点拿点咋了?这不是咱应得的   嘛?”台下有人嗷嗷叫着,还有人大声附和着。   曹组长听了,皱了皱眉头。   群众积极参与是好事,可一旦过了火,起到的就是反作用。   均贫富,是有底线的。   这么下去,村里岂不是乱了套?   针对这种现象,区里也召开了紧急会议。   在会上,洪区长说,在防止“土改”不积极的同时,也要防止“土改“扩大化。   “目前的情况是,有些村子的“土改”工作至今未打开局面,而有些村子在斗地   主的同时,也伤到了富农。同志们,富农阶级也是靠劳动发家的,并未直接参与剥   削压迫,打击富农,这是在转移阶级矛盾,会引发出一系列的内斗……”   这场会议之后,对富农的政策也发生了改变。   像虎头村这样,分了富农家东西的,本来应该退还回去。   可那些得了好处的,哪肯再吐出来?   虽然工作组一再动员,可牵了人家大牲口的,拿了人家农具的,都置之不理。   心说,东西到手了,想再退回去可就难喽!   而那些富农们,毕竟在人数上不占优。   也不敢下死劲儿去要。   只能哭喊一阵子,自认倒霉罢了。   好在政策明确了,不能再斗富农了,才算稍稍宽了点心。   富农们稳定下来了,那些中农们自然也就安了心。   村里的流言,也嘎然而止。   大部分农户都把注意力转到了生产上来。   可还是有人不肯死心。   红着眼睛,到处嚷嚷着:“瞧瞧李家庄和张家寨,人均地少的都被划了地主,   到了咱村咋就成了富农?还有几户人家,瞅瞅他家的房子不比地主家差,在镇子上   还开着铺子做着生意,咋就成了中农?”   接着,就有人跑到区里、县里告状,说是不公平。   区里、县里对此高度重视。   于是,就做了指示:“出现问题的村落,要重新丈量土地,进行二次成分划   分,对于那些划错了的,要予以纠正。”   这下可好,那些被错划成富农的,摇身一变成了“上中农”。可家里的东西已经   被人家分了,即便摘了富农帽子又能咋样?   而那些被错划成小地主的,就更倒霉了。   家徒四壁,变得和赤贫户一样穷了。   这日过得,甚至连赤贫户都不如。   现在,即便被改划成了富农,可这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点富农的影子?   章存林家也在被咬之列。   有不少眼红他家的。   看看他家的宅子,宽敞明亮不说,镇子上还开着一间杂货铺子。   即便不像地主家那样住着青砖大瓦房,可也是砖土混合结构的,怎么也比自家   住的那茅草屋子要强吧?   凭啥他家就成了中农?   还是个中中农?   工作组和农协,针对这个情况专门开了个会。   在会上,曹组长发了言。   “同志们,章存林家的宅子虽然好了些,可他家人均住房并不多。另外,章启   安可是参加了革命队伍的,为解放战争打过仗、流过血,现在还在部队上从事革命   工作……可咱呢,在大后方安安稳稳的,咋就开始咬起了军烈属?”   章启良作为章氏族人,不好公开说话。   可见曹组长开了口,便顺势发了言,替堂叔家说了几句。   这事才算搁了过去。   章存林很快就听到了消息。   他心里一寒。   人心不古,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也第一次有了挪到镇子上去的想法。   而徐甜甜呢,自然也知道了。   心说,军烈属就是那么好咬的?   这今后的几十年,军人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   而他们家,只要有启安二哥护着,一定会顺顺当当的。 第35章   徐甜甜见爹起了念头, 就和婶子一起去镇子上转悠了几趟。   回来后,和他们几个也商量了一下。   说由于“土改”,镇上回老家参加分地的可不少。   以前是因为无地或少地,才跑到镇子上做个小买卖谋生活。现在为了分地, 大   部分又跑回去了。   街上的房子, 空了一大片。   市面上也没以前那么热闹了。   那些靠出租房子过日子的, 也艰难起来了。有些房东在老家也分了几亩地, 就   想把镇上的屋子卖了, 价钱也落了不少。   “爹, 趁着现在价钱便宜, 咱家是不是也去买套宅子?”徐甜甜心知,这是个好   机会。   镇上离村子很近,来回也很方便。   农忙时回乡耕种, 农闲时在街上做个小买卖, 两不耽误。比起那些边远村落,   虎头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况且, 那宅子一旦买下来了, 就是自家的。   以后, 无论再怎么搞运动, 也不至于把私宅给没收了。   趁现在还是自由经济,把家里的人都安插在作坊里忙乎着。等日后开始搞“三   大改造”时, 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集体所有了。   到时候, 可是能领工资的。   当然,这话她不好直接跟爹说。   只能委婉地加以引导。   爹是个精明人, 考虑问题一向长远。   如今“土改”这么一闹腾,他也意识到了乡里的复杂性和多变性。   况且,爹本来就不是个安于在地里刨食的,现在又有婶子在一旁帮衬着,怎么   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虎头村吧?   果然,她能想到的。   爹自然也想到了。   “冬娃娘,爹和你婶子也合计了一下,现在下手的确是个机会。咱也别搞那么   多铺面,以免遭人眼红……爹寻思着去寻处宅子,就是那种前店后院的,平日里也可   以在院里住着,加工点啥也方便……”   “爹,这个法子好!”徐甜甜连连点头。这么一来,即便日后铺子归集体所有   了,可宅子是自家的,这个可变不了。   爹见家里人都同意,就继续说道:“冬娃娘,还有一点先说到头里,咱家名义   上算是分家了,你大哥现在管着杂货铺子,和你嫂子都住在铺子里。咱几个过去   了,也实在是住不开,爹考虑着干脆寻两处宅子,小一点没关系,够住就成……”   徐甜甜一听,高兴得简直心花怒放。   也就是说,她和冬娃搬过去后,也能有自己的宅子和铺面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啊。   “好了,既然你们几个都同意了,那爹和你婶子就去打听价钱了……到时候,咱   对外提起来,就说是你婶子带来的私房钱,冬娃娘这边就说是你自己攒下来的,万   不可提咱家……”   对爹的想法,徐甜甜表示赞同。   这样分开来也好,省得一大家子挤在一起,日子久了闹矛盾也在所难免。   不过,具体能找个啥样的?   现在还很难说。   她考虑着,如果分开了,能多几个铺面不说,还可以借着那酒坊,搞个连锁经   营啥的。   如果真成了规模,变成全民所有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一来,不就捧上了铁饭碗?   至少能吃个二三十年的。   那日子过得,可比种地强多了。   *   日子转瞬即逝。   村里闹腾了一阵之后,渐渐稳定了下来。   早在两个月前,徐甜甜就想带着冬娃回徐家湾看看。自从恢复了翠翠的麻利劲   儿之后,也没啥可担心的,总想出门走走。   可一连串的事情,却打乱了这个计划。   直到八月中旬,才得以成行。   这天一大早,她带着冬娃上了客船。   俩人坐在舱里,冲着岸上的启康和凤芝挥了挥手。   船便扬起风帆,缓缓地离了岸。   一路上,客船沿着青沙河顺流而下,到了半晌午就抵达了徐家湾。   她扯着冬娃,上了河堤。   这时候,秋玉米早已经种上了。   地里冒出了一棵一棵的嫩苗,看着绿油油的一片。可这成片的庄稼地里,也有   几块荒着,上面啥也没长,在一片绿色中瞅着特别显眼。   要知道土地可是农户的命根子。   一年三季,恨不得连地头上都种上庄稼,哪舍得让地荒废着?   可今年的夏种,偏偏出现了这样的奇观。   不光是徐家湾,包括虎头村在内都是如此。   这些荒废了的田地,大多是那些不事农活儿的家庭刚刚分得的土地。   有了地,本是一桩好事。   对大多数农户们来说,就连睡觉做梦都能笑醒。   可对那些二流子们,却是个摆设。   好吃懒做习惯了,哪肯下力气去做农活?   所以,宁可让地荒废着,也懒得动手。   爱地如命的庄稼汉子,看了直心疼。   那可都是最好的良田啊!   以前是地主家的,现在是农户家的。   可惜,却被这几个二流子白白地糟蹋了。   而这些人,大多是土改时闹得最凶的,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另外,还有一些孤寡户们也得了良田。   可家里却无人耕种,想租出去收点租子,可哪有人敢接?   结果,错过了耕种期,也只好荒着。   徐甜甜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种浪费,直接引发了后续的“农业合作化”改造。日后一连多年,在村里吃救   济粮的也是这伙人吧?   他们在大锅饭里混着,没起到啥好作用。   也消磨了其他农户的劳动积极性。   直到八十年代搞起了“包产到户”,才彻底打消了这些人混吃混喝的念想。   *   徐甜甜抱着冬娃进了村。   她根据以往的记忆,摸到了徐家。   从外面看,宅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过破旧了不少。东边的院墙也塌了半截,   没见修理,就那么半敞着。   想着爹以前可是个讲究人,现在咋成这样了?   这么大喇喇的,是做给村民们看的?   徐甜甜不觉有些好笑。   就连冬娃都瞅见了。   还趴在她耳边,悄悄问道:“娘,姥爷家的院墙咋塌了?”她压低了嗓门说道:   “呃,你姥爷家忙,还没顾得上去修理呢……”   她叫开了门,是志和过来开的。   他见了长姐,欢快地打着招呼。   还冲着堂屋里大声喊道:“爹,娘,姐和冬娃回来了!”   “是翠儿回来了?”   娘一见到她,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一手拉着她,一手扯着冬娃,进了堂屋。   爹正在屋里坐着。   见闺女和外孙儿回来了,呵呵直笑。   他让翠翠娘再去灶屋里炒个鸡蛋,好犒劳一下。   徐甜甜坐下后,问了爹在县里的情况。   爹说学校里开的薪水不多,可一年有两个假期,工作还不错。这会儿,正赶上   学校里放暑假,你三个弟弟也都在家。   现在,你这一回来,可真是团圆了。   听到动静,志君和志勇也从屋里出来,向姐姐了问了声好。   徐甜甜和爹说了会儿话,就听到娘一声吩咐,“志和,去把桌子拉开,准备吃   饭了!”   饭后,她听爹说在学校里住的是教职工宿舍,一日三餐都吃大伙。就向爹提起   了,章家爹那边打算去镇子上看宅子的事情。   爹一听,也动了心思。   土改前,他按照闺女的建议在县里悄悄租了房子,专门用来盛放家具等物件。   他考虑着买房子目标太大,就一直没敢动手。   现在听闺女这么一说,似乎可以买了?   只是,最近几个月一直装穷,这贸然去买宅子恐怕也不妥。   不过,这宅子早晚要买。   一是要瞅准时机,二是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名目。   也唯有这样,才不会引起旁人的关注。   于是,对城里的房子也留起心来。   *   徐甜甜在家,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除了好吃好喝之外,还出去逛了逛。   爹趁着假期,带着她娘俩儿去了一趟县城。   这些年来,还是出嫁前去过一趟,对那点心铺子印象特别深。   如今在街上一逛,感觉特别舒心。   相比起来,这县城和镇子就是不一样,其繁华程度也不同。   冬娃见了,更是稀罕得不行。   嘴里一直哼哼着:“娘,冬娃不想回去了……”   徐甜甜也有点动心。   她想,如果能搬到县城来,也不错啊。   这边离徐家湾也近一些,爹在学校里教书,啥事都能照应着。   只是到了这里,如何生存又是个问题?   虽然爹博学多智,能做些读读写写的事情,可他却不像章家爹那样会做买卖。   对她来说,在未考虑好谋生技能之前,只能一步一步来吧?   临走那天,志和从城里带回来了一份报纸。   虽然是过期的,可家里人还是传阅了一遍。轮到徐甜甜时,心想反正自己已经   识字了,就大大方方地看了起来。   其中,头版的一则新闻引起了她的关注。   东北边境那边准备开战了。   也就是后续被称为志愿军出境作战,保家卫国的那场正义战争。   算算时间,好像再过几个月就要跨江了。   这可是今年的又一桩大事。   她不由得想到了二哥章启安。   他和嫂子会不会也奔赴前线?   想着那场战争的艰苦卓绝,心里不由得一揪。   但愿一切都平平安安的。   她可不想失去任何亲人。   *   叶抒文在报馆里工作,对消息的敏感度非一般行业可比。   东北边境的动向,自然了然于心。   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开战了?   建国之初,百废待兴。   可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不应对也不行啊。这时候的他,只是出于一种审时度   势的心理,也未考虑得太多。   对他来说,报馆工作总体上还不错。   每天都很忙,但忙得挺有价值。   他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工作节奏。   每天加班加点忙着审稿、排版,偶然还用笔名写几篇随笔。   可有一天,这种平稳却被一桩意外给打破了。   林教授一家回来了。   当然包括美华在内,都从南方回来了。   原来,他们一家匆匆赶到花城之后,却未能成行。   解放初期,这边的过境口岸与香江的闸口都是开放的,想去那边投靠亲友的,   只要那边肯接收便可通行,也没啥限制。   可最近几个月,香江那边的当权者开始故意刁难。   对过境客宣称“出一进一”,单方面关闭了闸口。   花城这边还抗议来着,说香江那边搞单方面歧视,要求自由通行。可一番交涉   之后,那边的闸口还是未能开放。   结果,花城这边滞留了大批过境人群,引得政府一再出面交涉。   林教授一家,在花城呆了三个多月。   可到头来,还是未能走成。   眼瞅着闸口紧紧关着,长期滞留在外也不是个办法。   最后,只好又拖家带口地返回了省城。   好在这边的宅子未做处理,打扫一下就可以入住。   只是大学那边,是不是能继续聘用?   还得去找找教育局。   林教授是个善于钻营的。   他去拜访了教育局的王主任,把新政府夸得天花乱坠,绝口不提自己想去香江   之事。而把责任一股脑地推给了自家亲戚,说自己上当受骗了。   到了那里,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坚决要求返回。   王主任对花城口岸的情况并不了解。   还以为是林教授思想觉悟高,主动要求回来的。于是,就出面和学校打了招   呼。黎校长一看,就卖了王主任一个面子,答应下学期继续聘用林教授。   再说,林教授的业务水平还是不错的,也颇受学生们的欢迎。   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林教授这才松了口气。   可唯有一点,这次未能出去。   却与叶家解除了婚约。   对此,他虽然有些遗憾,可这趟出去也算开了眼界。   时代变了,联姻的对象也跟着变了。   像叶家那样的书香门第,已经不吃香了。反倒是新政府里的官员和部队上的革   命军人变得格外抢手起来。   他考虑到家里的情况,就想借着美华的婚姻好好谋算一下。   而林美华呢,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叶抒文。   当初,她要死要活地闹着出去,结果竟没走成?   还把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给退了。   这可咋办? 第36章   林美华十分后悔。   可又鼓不起勇气去见抒文。   一连数日, 她眼巴巴地瞅着院门,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想,他终究   是爱她的,也一定会原谅她吧?   如果得知她回来的消息, 一定会来找她吧?   可叶抒文呢, 经过这几个月的冷静思考, 也终于意识到了他和美华之间存在着   某种差距。而这种差距, 不是一时半会的就能改变的。   想明白了这些, 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可心里依然空落落的。   好在馆里的工作, 十分繁忙。   日子久了, 对那段感情也渐渐地淡了。   这天在报馆里,有同学打电话过来,说林美华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 他心里一阵激动。   恨不得立刻就放下工作, 跑去看她。   可接着,又冷静了下来。   他和她已不复往日。   即便未曾经历过那一场婚变, 他与她之间依然存在着某些问题。   除了性格之间的差异, 还有新旧时代更迭所造成的裂痕。这种来自精神层面的   偏差,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除的。   还有, 日后可能发生的那一系列变化,更是她无法承受的。   时代变了。   无论是他还是美华, 都不可能继续呆在象牙塔里, 过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是一股潮流,裹挟着每一个人投身进去。   在这场变革中, 只能顺势而为。   想要逆向而行或呆在原地,都是不可能的。   他想了又想。   还是决定把这事先放一放。   让自己的头脑更冷静一点,再做出最后的决断。   家里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娘知道他的想法后,有点舍不得。   话里话外,多少带着一点重归于好的意思。他明白娘的心思,作为长辈都想看   着儿子早日成家立业,抱上孩子吧?   而爹呢,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冲着他说道:“文儿,我看这事就算了吧?那叶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那个叶   教授与咱不是一路人……”   吃了晚饭,还悄悄和娘说道:“林家那是活该!早就知道香江不是那么好去   的,瞧瞧这不是灰溜溜的回来了?至于再做亲家?想都不要再想,那样的亲家咱也   高攀不起,这样的儿媳妇不要也罢……”   娘听了,只好把那份心思搁了起来。   也没了与林夫人相交的打算。   由于这几重因素,两家也没了来往。   林教授继续忙着四处钻营,叶家照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而林美华呢,开始还盼着抒文来找她。   可一天天过去了,不但未见人来,甚至连封信都没有。   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主动写了信过去。   可惜,却石沉大海。   也曾去报馆的路上,想装着偶遇的样子,与他说几句话。   可一连跑了几趟,也未见到人影。   她试着打电话过去,那边却说叶先生不在。   这是去了哪里?   难道人间蒸发了不成?   *   一恍,两个月过去了。   林美华还是未见到人影。   她也感到失望了。   对抒文的怨念,不由自主地生了出来。   虽然心里还是想着他,可却憋着一口气。当爹说起教育局的王主任那边牵线,   给介绍了一位解放干部时,就勉强点了点头。   这天,在茶馆里,她穿着一身洋装与那人见了面。   那人穿着一身土黄布制服,看着还算厚道,待她也挺热情的。就是面相显老,   长得又黑又粗,一看就是乡野出身。再一问年龄,竟然比她大十六七岁?   她心里有些疑惑,这个年纪不是早就该成家立业了吗?   怎么可能一直单身?   那人却笑着说道,以前家里的确给说了一门亲事,可媳妇过门后不久,就生了   一场大病,早早地去了。这些年来,他随着部队东奔西走忙着闹革命,结果就把婚   姻大事给耽误了。   听了这番解释,她嘴上没说什么。   可心里却哼了一声。   即便她与叶家闹得不堪,也不至于找个鳏夫吧?   瞧瞧那人的模样,哪里喜欢得起来?   可回到家里,爹却劝她。   说陈同志虽然年纪大了一点,可人家在市委工作,还是刚刚转业的革命干部,   正是时下的热门人选。这一时半会的,还真难找到比他更合适的结婚对象。   另外,王主任跟爹讲了,外面一听说陈同志尚未成家,那介绍人都快踏破门槛   了。而陈同志却很正派,一口回绝了不说,连见都没去见一下。   你呢,可是王主任专门打了包票,说你人好又聪明,还有文化,人家陈同志才   答应见面聊聊。   回来后,人家对你挺满意的,也希望有进一步的交往。   可到了你这边,咋就把这个机会给白白丢了?   “美华,你可知道这城里城外有多少世家小姐正上赶着巴结呢?”   爹一劝再劝。   林美华开始还咬着牙,不肯答应。   心说,这陈同志的条件再好,也比不上抒文的一星半点儿。   让她嫁给这样的莽夫,想都不要想。   可爹接下来的一席话,就像一瓢凉水迎面泼下,让她顿时清醒起来。   “美华,你也不小了,不要再跟爹怄气了……说实话,你和抒文并不合适,就你   那性子,爹还不了解?你俩一直相安无事,那是抒文在让着你,可一旦他的耐心没   了,你俩之间的争吵是不可避免的……放在过去还好,家里衣食无忧,能安安稳稳地   过日子。可如今时代变了,早已不再是世家的天下了……”   “……你看看外面的那些标语,再听听那满世界的口号,社会阶层已经发生了根   本改变,不要以为靠着一张脸,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下去,那早就不吃香了……”   “美华,你睁眼瞧瞧,现在凭得是啥?不是学识和长相,也不再是门第,而是   手中的权力和地位……陈同志才是你最理想的伴侣,看看他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   市委委员了,还主抓文化教育,那王主任都归他管呢,你想想,这官得有多大?换   作过去,你这可是官太太了,别人见了你都得敬你三分,甚至还要称呼你为夫人,   这比跟了那个叶抒文要强百倍吧?”   “美华,听爹的话,你就点头吧?只要跟了陈同志,以后可是衣食无忧,继续   过那种人上人的生活……况且,王主任说了,市里的文化单位都归陈同志管,你想去   报馆工作立马就给安排,想去大学也成,总之所有的单位随你挑选,你还想啥呢?”   “还有啊,你哥你嫂子他们,回来后就一直闲着。现在搭上了陈同志,这些问   题都能帮着解决……以后,你可就是咱家的姑奶奶了,要啥有啥,就连爹和娘也能跟   着沾沾光呢……一家人走出去,脸上也有光彩啊……”   林美华还在犹豫着。   可爹接下来的这番话,却让她如雷轰顶。   “美华,算算时间,你回来也有两个月了,那叶抒文露面了吗?迄今为止,连   个人影儿都没见到……那叶家太太呢?和你娘一向走得很近,可也没见她露过脸……”   “爹跟你说啊,你娘在布店里碰到过一回,那叶太太和你娘客气地聊了两句,   你娘还主动邀请人家过来,可人家至今就没上门……这说明了啥?还不明白吗?所以   就死了那条心吧?”   “美华,不要忘了,咱和叶家退婚那事,可是登了报的。那叶家迟迟不肯露   面,可见无丝毫和好之意,而这一登报不当紧,日后恐怕也没有门当户对的世家肯   和咱家联姻,所以不要再想着叶抒文了……或类似于叶家那样的门第,那条路已经断   了……”   “况且,你再瞅瞅和你年龄相当的世家子弟,要么早已婚配,要么早已定亲,   哪里还有单着的?而陈同志是个多好的机会啊?要人有人,要权有权,至于那感情   嘛,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林美华感到绝望了。   可她还不肯死心,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于是,第二天就找到了报馆,她想亲   耳听到叶抒文的想法。   可到了报馆,却没见到人。   茶房说两个月前,叶先生领了一项紧急任务去了外地。   具体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   她问是什么任务?   那边说是保密。   林美华彻底绝望了。   心灰意冷之下,就答应和陈同志见面。   不过有言在先,只是先接触一下,并不代表她同意那事。   再次在茶馆里见面时,她这边很冷淡。   可那边却很热情。   从这以后,陈同志经常带着她去参加一些文艺活动,让她感受一下时代气息。   渐渐的,她也没那么难过了,甚至有了一点兴致。   殊不知,他俩在公开场合频繁露面,等于证实了那些传言。   林美华和市委的陈远锋同志正在交往。   很快,文化系统内都知道她和陈同志在谈恋爱。   对她也格外客气起来。   纵然有了解底细的,在心里鄙视她,可面上却是热情有加。   而她自己呢,从不认为在谈恋爱。   也未答应过对方什么。   在这种错觉中,她越走越远。   到了最后,再也无法回头。   *   这两个多月,叶抒文去了哪里?   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原来,报馆的孙主编带着他和另外两位责编去京城参加培训去了。   这一去就是三个月。   他不知这样的好事为何会落到自己头上?   报馆里比他资格老的,多得是。   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可主编却偏偏点了他的名。   后来在京城里,孙主编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小叶,你家里和教育局的王主   任熟吗?”他摇了摇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孙主编看了他一眼,一脸莫测地笑了笑。   似乎不大相信的样子。   搞得他的脸都红了。   这事,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去京城参加业务培训,等于是给自己镀了一层金。   和革命工作也贴得更近。   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   况且,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还能把春城的那些琐事,通通抛在脑后。   他想等回去后,与美华那边会有个了断。   可等他回来时,却听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林教授家和市委的陈同志拉上了关系。而林美华和陈远锋同志在公开场合频繁   露面,正在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呢。   开始,他还不肯相信,觉得美华不是那样的人。   可紧接着,就在一场联欢会上,看到她和那位陈同志翩翩起舞。   公开场合,出双入对。   这不是谈恋爱?   还能是什么?   除了震惊之外,   他心里的那一席话,也给咽了回去。   而林美华见了他,只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却什么都没说。   在影影绰绰的人群中,她和他就像一对路人。   他想,一切都变了。   美华不再是以前的美华了,他们的爱情也随着旧时代而终结了。就像爹说的那   样,善于钻营的林家和叶家的确不是一路人。   而在新时代下,林家攀上了陈同志。   从此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既为美华感到惋惜,也为她感到庆幸。   美华和陈同志在一起,应该会幸福的。   至少不会吃苦受累,   她是个娇气性子,受不得半点委屈。   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   联欢会结束之后,已经很晚了。   可林美华却跑来找叶抒文。   本来,她还存着一点心思,想听听抒文的意思再做决断。可她哪里知道,在外   界她早已和陈同志成了一对。   而叶抒文已亲眼见到了,也不会再怀疑什么了。   果然,她听了那些祝福的话语。   而她想听到的爱语,却一句未有。   她知道他不肯原谅她,她和他终究成了过去。   一切都结束了。   那新的生活,就重新开始吧?   第二天,林美华答应陈同志与他订婚。   她想,正如爹说的那样,新的时代开始了。   而她的人生也将继续下去。   消息传来,世家们反应不一。   叶茂才听说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果然没有看错林家。   这真不是他家能攀得起的。   也亏得文儿看清楚了,否则真娶了这门媳妇进来,也难以长久。   不过,这件事对叶抒文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他了解美华。   她一向心高气傲,带着浓浓的小布尔乔亚意识,喜欢追求那些浪漫和美好。   可到头来,就陈远锋的那样的,都肯下嫁?   时代真的变了。   也让他再次看清了形势。   这时已是十月末。   志愿军先遣部队,已经浩浩荡荡地过了江。   一场战争拉开了序幕。   报纸上更是卯足了劲,铺天盖地的宣传。   而他和孙主编所参加的那期培训,也和当前的时局有关。   未来将会怎样?   一切还是未知。   叶抒文打开了匣子,又取出了那封信。   默默地看了一遍。   此时的他,恨不得亲自回乡下一趟,好找到她问个清楚。 第37章   这一晚, 叶抒文没有睡好。   他辗转反侧,琢磨着信里说的那些事情和规避方法。   以前,他还心有疑惑。   可现在,却不得不信了几分。   对她为何能预测到这些?   更是充满了好奇。   到了凌晨时分, 他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按照那封信说的, 今后的三四十年里, 军人的地位很高, 无论是荣誉还是社会   地位, 非常人可比。   那像他这种情况, 如果投笔从戎, 是不是能改变很多东西?   几年后,城里所遇到的那些问题,是不是也能就此化解?   他考虑着, 像他这样的书生, 即便上了战场也不见得就去前线打仗。到了那   边,十有八.九还是从事他的本职工作, 比如做个宣传员或战地记者之类的。   相对来说, 也比较安全。   这种想法, 除了报效祖国之外, 或多或少带着点投机色彩。   可他就是遏制不住。   心想,只要自己从了军, 那爹和娘就变成了军属, 也就意味着给全家人镀上了   一层金。未来的前途也好,政治地位也好, 都将发生改变。   可战争毕竟是危险的。   即便他心系祖国、斗志昂扬,可恐惧还是人的本能。   关于这场战争,最后的结果会怎样?   他无从了解。   他想,这事能问问她就好了。   如果是短期的,上个战场也未尝不可?   想着,就翻身坐了起来。   他铺开信纸,拧开钢笔,就着桌子写了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信就写好了。   他细细折叠好,塞进了信封里。   打算明天一早就投递出去。   算算时间,大约六、七天就能收到吧?   除了问候之外,希望她能看懂那一层意思。更希望她能就着信封上的地址,写   封回信,帮他解答一下心中的疑问。   *   这段时间,虎头村的章家也同样感受到了战争气氛。   两周前,启安写了信回来,说要上战场了。   他媳妇孙玉梅也要过去,在后方医院做护理。   临行前,俩人都写好了遗书,决心报效祖国。   章存林看了信,沉默了半响。   这孩子又要去打仗了?   自从十六岁离家之后,满共只回来过三趟。   一趟是抗战胜利那年,说是部队大转移,要撤到山里去。一趟是解放战争期   间,大部队路过这边,在家里只停留了半响,就匆匆走了。还有一趟是建国后,带   着媳妇回来了,说是在部队上结婚了。   启安这孩子,心就是野啊!   参加革命多年,好歹也混到了副团级。   原想着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咋就突然要上战场了?   瞅着老二家的连个娃都没生,也跟着去了?   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办?   徐甜甜见爹发愁,也有些担心。   这刀枪无眼,而那场战争打得格外艰苦,伤亡人数可是不少。所以开过去的队   伍,无论是干部还是战士,都是写了遗书的。   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可歌可泣,也令人振奋。   可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就这么逝去了,还是令人感到惋惜。   但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建国初期,就是这么一仗,却打出了世界级的威风。   也打出了几十年的和平。   后世的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与这场战争有关。所以,无论何时都不该忘却   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英雄们。   他们永远值得敬仰,也值得后人缅怀。   担心也好,牵挂也罢。   对农户们来说,这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一连踅摸了几个月,章存林在镇子上终于寻到了一处宅子。   本来是想寻两处的,可合适的只有那么一处。   他想了个法子,在宅子中间拉了一道篱笆,又开了个小门,算是两处。还找人   丈量了一下,把地契和房契也给分成了两份。   这事是瞒着村里人的。   虽然早晚会被人知晓,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到了十一月初,家里忽然收到了叶先生的来信。   说他在报馆里工作,一切安好。   又问了他们一家。   包括冬娃在内,都问候了一圈。   还邀请他们,有机会了来省城逛逛。   章存林读了信,高兴得不得了。   这叶先生还记得他们一家?   这是去报馆工作了?   百忙之中,还写了信过来?   崔腊梅呢,在登记那天也见过这位年轻俊气的教书先生。   心里也着实感激。   结婚前,存林收到了叶先生从省城寄过来的一份礼物——一幅绸子被面,红彤彤   的,透着一股喜气儿。   就把被面送给了她。   她拿这被面做了一床棉被,当嫁妆带了过来。   现在就在床上摆着呢。   每日看着,就会念叨两句。   徐甜甜也读了信。   虽然她是被问候的一员,可还是能看出他的感激。   她想,这就足够了。   他提到的那场战争,已经开始了。   至于何时才能结束?   她只记得一个大概时间。   而叶先生似乎很关心那个时间?   她想,要不要写封回信说一下?   只是贸然写信,恐怕不妥。   得想出个法子才好。   *   在期盼中,叶抒文终于收到了回信。   信是启康写的,用的是章大叔的语气。他把家里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也问候   了他这边,希望他有机会了再回来看看。   他把信细细读了一遍,未看到任何关于战争的字眼。   他不肯死心,又读了一遍。   可还是没什么发现。   难道,她未看懂他的意思?   可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叶抒文摊开信,看了又看。   终于在信的背面发现了几个用铅笔写的小字:1950年—1953年。接着,在信的   右下角也发现了“1953年”的字样。   原来,她看明白了。   是他未发现而已。   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做地下工作的。   而她做起来,似乎更加老练。   这是天生的吗?   对她的钦佩,不禁又多了几分。   答案有了。   从一九五零年十月到一九五三年,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持续了两年多。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他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冒险。   同时,也是莫大的机遇。   第二天,叶抒文去单位里报了名。   想投笔从戎,奔赴战场。   主编一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小叶这是头脑发昏了?   好好的大后方不呆,非要学着人家去上战场?   瞧瞧他一介书生,上了战场又能做啥?   叶茂才知道后,自然是极力反对。   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哪舍得他去冒险?可听儿子把道理讲明白之外,   也沉默了。倒是孩子他娘哭哭啼啼的,死活也不肯答应。   叶抒文心想,现在不是爹娘同意不同意的问题。   而是他想博一个未来。   这个未来,是为了他自己。   也是为了他的家人。   *   战争已经爆发了。   社会各界,都被“保家卫国”的口号振奋着、鼓舞着。周围的气氛是喧嚣的,更   是热烈的。投笔从戎的,不止叶抒文一个。   一大批有志青年,都纷纷报了名。   当然,也不是报了名就能被录用的。   一场严格的审核开始了。   对叶抒文而言,前一阵跟着主编去京城参加业务培训,给他增加了不少筹码。   政审时,他家里虽然挂着个富农名号,可还算可靠。   这时候,还没有“海外关系”的说法。   他也有幸成了一名战地记者。   这个工作,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   可比起那些在一线拼杀的指战员们,又算得了什么?   叶抒文和几位年轻记者一起上了光荣榜。   在文化界也引起了一阵轰动。   林美华无意间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心里一揪。   想立刻跑去阻止他。   抒文这是想干啥?   别人躲还来不及呢,可他竟上赶着自愿报名参加?   这不是去送死吗?   可到了叶家大门外,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勇气去面对他。   她也没那个资格去阻止他。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她躲在树后,望着院里的那栋红砖小楼。   二楼的那扇窗户是那么熟悉,飘着两幅白纱窗帘,充满了浪漫的色彩。   这是昔日,她亲手挑选的。   可这一切,已离她远去了。   *   到了十二月初,这批文化青年被集中到了一起,参加封闭集训。   集训内容主要包括两部分,一个是战地报导,一个是安全防护和自卫能力。   负责集训的教官,神情严肃地说道:“同志们,你们是祖国的未来,组织上批   准你们奔赴前线,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而是希望你们能亲身体验一下战争的残   酷,从而更加热爱我们的祖国……”   “你们到了那边,一定要注意自我保护,你们的价值不是带兵打仗,而是把一   线的战况及时发回国内,从而鼓舞后方的士气……所以在集训期间,大家一定要注意   动作规范,切不可粗心大意,要知道枪炮是不长眼睛的,唯有自我防护到位,才能   把危险降低到最小一步……”   叶抒文一身戎装,站在队列里。   此时此刻,他豪情满怀。   早已忘了自己投笔从戎的最初目的。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才想起心底藏着的那一点点私心。   他有些羞愧。   可更多的是激动。   他奋力一搏,给家里挣了一块军属牌匾。   他知道,这是未来很多年里的护身符。   这块牌匾,将彻底改变家族的命运和自身的命运。   借着时势,他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而这一切,也与那个人有关。   *   一九五零年,注定是轰轰烈烈的一年。   “土改”尚未结束,保家卫国的战争又开始了。   整个乡村都被动员了起来。   工作组、农协、妇救会一起行动,号召妇女们在家里做鞋子、袜子、米袋子,   男人们张罗着交公粮,支援前线。   接着,就是家家户户做炒米、炒面。然后把炒熟的粮食,装在长长的米袋子,   好让战士们能吃上饱饭,不饿肚子。   当第一批战地英雄涌现出来时,还号召识字的闺女们,给前线战士们写慰问   信,鼓舞斗志。   对徐甜甜来说,这一切都是激动人心的。   支援前线将士,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她和爹、婶子,还有凤芝、启康都投   入到了这股洪流之中。   爹说了,咱家即便争不了先进,也不能落后。   咱家可是军属,千万不能给启安脸上抹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入了冬。   农闲时节,夜校又开始上课了。   这一回,是工作组从村里选拔了几位有文化的,来轮流教乡亲们读书识字,好   巩固前期识字班的教学成果。   凤芝本来还想参加。   可现在家里忙了,晚上出去,爹也不放心,就让她跟着启康学习,说不懂的地   方就问。   而爹自己呢,也未放过这个机会。   一有空,就逮着儿子问东问西的。   那支铅笔,他一直没舍得用。   练字时,还是用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婶子也是个睁眼瞎。   见了,也跟着学了起来。   徐甜甜常常见爹和婶子蹲在在院里,拿着小树枝在地上比划着。   看得出俩人的感情很好。   日子过得也很和美。   可见几个月前的那一场抗争,真是没有白费。   *   前方捷报频传,士气高涨。   后方也是一片欢欣鼓舞,斗志昂扬。   可章存林的心却一直揪着。   也只有收到启安发来的平安信时,才能舒坦一点。   老伴不断地宽慰着他。   可做爹的,又哪能放心得下?   到了寒冬腊月,随着战事吃紧,乡里莫名起了流言。   “听说老蒋联合了外国势力,要打回来了……”   “那些穷棒子们,分了地的,早晚都得吐出来……”   镇子上和村子里,很快就传遍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徐甜甜听到后,就联想到了后世看过的那些谍战剧。这是有内奸和狗特务作   祟?那些解放前后潜伏下来的,是不是要借机冒泡了?   果然,伴随着流言,破坏活动也出现了。   村里的大牲口莫名死了几头,一查是中毒而死。   工作组发现这一情况,立马展开了调查。   有人检举说,一定是地主干的。   说他们心怀不满,妄想破坏革命生产。   可究竟是谁做的?   一开始,的确是怀疑那几家地主,可抓起来一审,又不大像。   这几家地主都是老实巴结的,下地劳动不说,开会啥的还算积极。   在工作组看来,改造得还不错。   可镇子上的那些地痞流氓,就不好说了。对那些恶霸,前期镇压过一批,可余   孽残渣还在。那些流言,没准儿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不如得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清理整顿一番。   于是,工作组立马向区里做了汇报。   就在这个档口,青沙河流域又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几起牲口死亡事件。   流言也越传越盛。   这一现象,也引起了县里的高度重视。   县武工队派出了几支特别行动组,分别驻扎在了几个码头重镇上。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终于寻到了一条线索。 第38章   行动组所发现的这条线索, 就是李家庄的李神婆。   虎头村的几位村民说,那些流言是从李神婆嘴里传出来的。她还信誓旦旦地跟   几位老人说:“神明启示,这天马上就要变了……”   对这位神婆,曹组长也有所耳闻。   他把这一情况立即反映给了行动组。   行动组十分重视。   就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位神婆的身上。   结果, 发现最近一段时间, 李神婆走村串乡, 活动频繁。她所接触的人员十分   庞杂, 行为举止也有些可疑。   为了顺藤摸瓜, 就对她进行了秘密监视。   半个月下来, 果然有了收获。   与李神婆有过接触的联络点, 一个一个地浮出了水面。而顺着这几个联络点,   往深里一挖,还真挖出了个大头来。   县中学里, 一位中年教师被带走了。   经过一番秘密审讯, 这人竟然是解放前潜伏下来的特务头子。这一系列毒杀事   件,就是由他策划指挥的。   那些秘密联络点, 早在解放前就布下了。   一直在暗里蛰伏着, 准备伺机而动。   而那位李神婆, 就是虎头镇联络点发展的下线。   最初, 联络人许她了一大笔钱财,把她拉下了水。后来, 又利用她经常走街串   巷的便利条件, 发展她为交通员。   这一下,全县一共抓了十几名特务。   那些潜伏下来的暗桩, 被拔了个一干二净。   一度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也销声匿迹了。   全县上下欢喜鼓舞,以为能清净几天了。   可没想到,事情并未结束。   一天夜里,虎头村的大水井被人下了毒。   第二天清晨,一下子毒倒了十几口子。被送到镇上紧急救治,也未能抢救过   来,全都挂了。   村里顿时哭声一片。   县武装部接到报告后,立即派了行动组驻扎在村里,展开调查。   这时候,水源已被破坏了。   大水井里的水,暂时不能吃了。   村民们只好排着队,去那些有压水井的农户家里打水或下河挑水。   这么一来,到章家院里来打水的就排成了长队。   不到三天,就把水井给压坏了。   这水也出不来了,就连他家吃水都成了问题。   章存林只好借着这个由头,带着一家人搬到了镇子上。   从这以后,徐甜甜他们几个就在镇子和村子两头跑。   反正离得也近,一袋烟功夫就到了。   可村里一再出事,把他们也吓得够呛。   *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这一恶性事件,立马震惊了整个青沙河流域。   各个村落都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一些村子干脆组织起来,派人轮流看守着公共水井,以防有人来搞破坏。   而行动组这边,在虎头村内外日夜坚守,明察暗访。   可惜,却毫无线索。   一恍,七天过去了。   到了下葬这天,村里村外哭声震天。   送葬的队伍,排出了几里远。   曹组长、章启良等人也走在队伍里,神情十分严肃。工作组的队员们,更是一   脸悲愤,恨不得立马就把那凶手捉拿归案。   就在这天下午,有村民反映李二柱子生病了。   整整一个星期,也未见好转,像是被吓坏了。   这立刻引起了行动组的注意。   侦查员肖同志和崔同志,随即上门查探。   却见李二柱子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已是不省人事。   二人吃了一惊,赶紧去镇上请大夫前来救治。   可还未等大夫赶来,人就咽了气。   大夫一查,又是中毒。   症状与大水井的中毒群众一模一样。   肖同志向其家人询问时,见他媳妇神色有异。   一直勾着头,浑身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他闺女,则哭着说道:“我爹病了几天了,一直躺着。今儿感觉好些了,就   去了趟镇上。回来后,就睡下了……谁曾想就这么走了?”   行动组围绕着李二柱子展开了调查。   先从他媳妇入手。   接下来,就把这段时间内,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进行了排查。最后,一位外   地来的货商引起了肖同志的注意。   有饭铺伙计说,这位货商与李二柱子一起喝过几场酒。   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而这位货商今儿一早抵达镇上,办完了货就坐船走了。   行动组立马派了一艘快船,追了上去。   可惜,那艘货船在中途靠岸时,那位神秘货商上了岸,就没了踪影。有迹象表   明,他悄悄改乘了路上交通。   至于去了哪里?   就无从知晓了。   在后续的调查中,从李二柱子身上又发现了诸多疑点。   而他媳妇也终于吐了口。   任谁也未料到,下毒的凶手竟然是“土改”中闹得最凶、最积极的李二柱子?   他本是个二流子,以前吸烟土把家产都给吸没了。   解放后,镇公所里强制戒烟,算是给戒断了。回村之后,借着“土改”表现得十   分积极,也分了半口袋粮食、两匹布和几亩良田。   殊不知,这人就是个浪荡子。   哪肯好好干活?   地一直荒着,秋庄稼自然是颗粒无收。   到了冬天,又没了吃的。   就想把地偷着卖了,好换点粮食。   到镇上一打听,就有人跟他搭上了线。   一顿酒肉管饱,还给了一叠钞票,让他在村里好好表现,缺钱花来找他就成。   从那以后,他定期从那人手里领钱。   而他呢,也把村里的情况向那人透露了一二。   这一回,那人给他一个纸包,让他趁着夜里,把纸包里的粉末撒进井里。还跟   他说这是漂白剂,专门用来消毒的。   他就照着做了。   哪曾想竟是一味毒.药?   第二天,一看毒倒了一大片。   吓得他生了一场大病。   半夜里,满嘴胡话。   他媳妇起了疑心,一再逼问,才得知了真相。   可事已至此,又怕人检举。   两口子就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可到了与那人见面的时间,却不得不去。   而那人呢,却借此机会,杀人灭口。   这桩案子,终于告破了。   这又是一起“敌特”流动作案,在乡里制造恶性.事件,从而破坏群众的生产和   生活。同时,在基层制造恐慌情绪,打击群众们“支前”的积极性。   基于当前形势的严峻性,县里、区里、还有乡镇,立即展开了肃清行动。   在每个村子里,都张贴了告示。   明文规定,从即日起,无论是镇子上还是村里,一旦发现可疑人员,要立即向   村公所报告。   对这起惨绝人寰的毒杀案,章存林一家也是心惊胆战的。   好些天缓不神来。   徐甜甜心想,难怪抓特务是解放初期的一大特色。   这段时期,社会上鱼龙混杂,相当混乱。外加上各地人员可以自由迁徙流动,   也造成了“敌特”活动频繁。   这么一来,在安全方面就存在着较大隐患,也为后续的户籍登记制度埋下了伏笔。   *   一阵打击之后,青沙河流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虎头村也从那起惨案中走了出来。   那口大水井,已清理干净,恢复了日常供水。   而村民们也化悲痛为力量,支援前线更加积极起来。   农协会长章启良,在会上大声说道:“乡亲们,这天绝不能变,这仗一定要打赢!”   妇救会也号召广大妇女们,搞起了慰问活动。   说要给前线的每一位战士都绣一只荷包,里面装上家乡的炒黄豆和麦芽糖,让   战士们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这时候,章家在镇子上已经住了一段时间。   屋里的家具,也运过去了一些。   那边的宅子不大,前店后院。   前面临街有两间铺面,连着一个天井,外加两间堂屋。后面是一个小院,也有   两间堂屋,外加一间灶屋和一间东屋,还有一口压水井。   前院和后院之间,加了一道低矮的篱笆。   后院还单开了一道小门,算是分成了两份。   章存林和老伴住在前院里。   临到晚上,俩人就回老宅里住,好看着宅院。   徐甜甜和冬娃,还有凤芝、启康一起住在后院里。   安顿下来后,章存林和家人商量了一下。   打算再开一间杂货铺子。   先从启宽那边挪一些存货过来,外加上卖些自家酿制的黄酒。除此之外,还准   备就着铺面在外面架个烧饼摊子,好聚点人气。   开铺子,当然好了。   一家人自然很赞同。   徐甜甜心想,开铺子可是占人手。   到时候除了启康之外,都得忙乎起来。   按照爹的打算,老宅那边的猪羊、鸡鸭还得喂着,由她和凤芝轮流回去照应。   烧饼摊子铺开后,由婶子负责打烧饼,她俩也跟着学学。   另外,铺子里忙不开时,也得帮着站柜台,招呼顾客。   这么一来,铺子还未开张,一家人就忙了起来。   呆在村里的时间自然就少了。   村里的一些杂活儿也给避开了。   徐甜甜暗暗松了口气。   对她来说,炒米、炒面、炒豆子这些都没问题。   可遇到绣荷包这样的精细活儿,可是头大。   她手脚是麻利了,可针线上还是差了点。缝个鞋垫子,做个鞋子还不显,可一   到绣花可就露了馅。   亏得婶子来了   用不着她给爹和启康做衣裳了。   否则,真得露出马脚不可。   可对启康,却不能啥都不做。于是,就抽空做了一件棉袄,把启康高兴得不   行,也未注意到针脚上有啥不同?   冬娃呢,依然喜欢粘着她。   对搬到镇子上住,更是稀罕得不行。   这天晚上睡觉前,就搂着她的脖子,咽着口水问道:“娘,以后冬娃是不是天   天都能吃热烧饼了?奶奶在铺子外面打烧饼,咱家吃烧饼是不是不要钱啊?”   冬娃的问题很多,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   徐甜甜心说,来镇子上也好,冬娃马上就三岁了,也记事了。以后和村里的娃   娃一起玩耍,学嘴是难免的。   如果有人跟他说他爹的事,一定会惹出麻烦来。   现在住在镇子上,多少能避开一点。   这边的街坊,大都不认识。   倒是安静得很。   也难得有个串门的。   倒是大哥那边,不大过来。   虽然离得不太远。   她想,这恐怕是因为大嫂的缘故吧?   爹不知道咋的,就是看她不大顺眼,见了也没啥好脸色。   这恐怕就是欺骗的代价。   像爹这样的精明人,娶个儿媳妇还被人给骗了,这可是一生的耻辱。   这个心结,不知啥时才能解开? 第39章   转眼过了元旦。   章家的杂货铺子终于开张了。店铺的名号和招牌, 与启宽那边一模一样,都叫   章记杂货店。   这是徐甜甜的主意。   这么一来,颇有点“连锁经营”的意思。   两家铺子统一进货不说,相互间还能增加一点人气。   铺子前面的烧饼摊子, 也随之扎了起来。   这一下, 把一家人都给忙坏了。   最高兴的要数冬娃了。   每天一大早, 奶奶都给他留了一个热烧饼, 说先紧着小娃娃吃。   徐甜甜见了, 也很欢喜。   冬娃吃点好的, 以后才能长高高。   对婶子的这份情, 自然也记着。   铺子里存了货,晚上就得看着点。   这么一来,章存林和崔腊梅也顾不上回去了。   就把老宅交给了大哥, 想请他帮着照应一下。   “哥, 这事儿就麻烦您了!”章存林亲热地说道。   “存林,你就放心吧!哥那边啥都缺, 就是不缺人手……” 章存山乐呵呵地答应   下来。   他是长子, 老爷子和老娘都跟着他过。   三个儿子成家后也未分出去, 都挤在一处住着。还有两个闺女尚未出阁, 这老   老少少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口子,院里走着都直碰头。   这四世同堂热闹是热闹, 就是挤了点。   一听要帮着看家, 真是求之不得。   可安排哪房过去?   都怕失了公平。   再说,那院里家什多, 也怕孩子们起了心思。于是,和老爷子商量了之后,就   和孩子娘亲自搬了过去。   他俩住在启安的那间屋里。   没过几天,就把院里的压水井给修整了一下,出水可是利落多了。后院里的家   禽和菜园子也给照看着。   章存林放了心。   对大哥一家也心存感激。   当年分家时,老爷子偏心眼儿,把大部分家产都给了大哥。说日后,就指望着   老大给他养老送终呢。   而他这边,靠自己挣下了一份家业。   这日子过得并不比大哥差。   昔日的那一点芥蒂,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尤其是和大哥商量着,瞒着老爷子截留启铭的来信之后,心贴得就更近了。   如今见大哥肯帮忙,自己也不能小气了。就和启宽说了一声,把酒坊里出的酒   糟分出来一半,让大哥家拉回去喂猪。   结果,两家院里圈养的那两头猪,上膘很快。   到了年关就可以宰杀了。   把老爷子乐得颠颠的。   天天围着猪圈晃悠两圈,就等着吃肉呢。   见章家日子过得红火,村里人这才醒过神来。   章老二这是去街上捡便宜去了?   有能力的,也想去镇上寻间铺子。   可惜,这时候的价格已经起来了不少。   毕竟,虎头镇是个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做个小买卖还是不错的。   当然,铺子多,相互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   无论做啥?   没两把刷子也难成气候。   和章存林存着同样想法的,还有章存贵。   他家地少,这些年来主要靠他在外面忙乎着。   可新社会了,打官司的少了。外加“土改”后,地主没了,给人家管账收租子的   营生也没了。   这么一来,一家子靠啥吃饭?   对农活,他不在行。   也不指望那地里能有啥出息。   可俩儿子还在读书,仨闺女还未出门子,日后的花销可是不少。   今后的日子该咋办?   他瞅着存林哥在找宅子,心里一动。   也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学校附近寻了个小小的铺面。   还特地去探了探存林哥的口气。   存林跟他说,这铺子得自己使,万不可出租,也不可雇人。听了这话,他立马   联想到“土改”运动中,多次提到的剥削阶级,心里也就明白了。   只要是自家使,就不存在不劳而获,剥削他人。   也就没啥风险了。   可他能做点啥?   只能经营点书刊、文化用品之类的,外加上帮人写写家书、瞧瞧风水。   这些都是他拿手的。   即便他再聪明,也无法像存林哥那样搞个酒坊子,自产自销吧?   还有就是村里的夜校。   工作组找到他时,他满口答应下来。   这是个表现的机会,得好好抓住了。   要知道,他在街上管账收租子,可没落啥好名声。   亏得他家地少人多,否则富农的帽子妥妥的。   这时候,他算是明白了。   当初存林哥为啥要主动分家?   这十有八.九是想借着分家的名号,躲过那一劫。   结果呢,还真躲过去了。   看来这预知能力,比他还强?   自从见了那封“天书”,他心里就存着疑问。   这一下,更相信有“神人”存在。   具体是谁?   还无从探究。   可日后只要跟着存林哥的步子,准没错。   *   老百姓过着太平日子。   而部队里却是一派紧张。   在某军区的训练基地。   经过一番紧张集训,整个战地记者队的面貌焕然一新。   到了一月中旬,叶抒文就随着队伍奔赴了前线。而在境外的第一批战地记者,   也被替换回国,进行休整。   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方,除了寒冷之外,还要面临着种种考验。   作为一名战地记者,虽然只是在后方呆着,可遭遇空袭也是在所难免。不过几   天,他就适应了这种跑警报、钻防空洞的战地生活。   在纷飞的战火中,叶抒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   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扫视着这个世界。   心中更是充满了爱国之情。   昔日的那一点点小算盘,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也更加忘我地投入到了战斗中去。   这天,他冒着严寒来到了某团驻地。   在防空洞里,采访了刚从一线下来的英雄团长章启安和几名战士。采访之余,   还与章团长聊起了家常。   这才知道俩人是老乡。   章团长是平城地区的,与叶城相邻。   再一细问,竟是章大叔的儿子?   这个世界可真小啊。   俩人握着手,一阵激动。   于是,聊了更多。   他讲了“土改”前夕去虎头村的情景,而章团长也讲了家乡的一些过往。俩人越   聊越投机,不禁开怀大笑。   也愈发亲近了几分。   回到记者站,叶抒文心有所感。   就提笔写下了第一篇战地报道——《远方的牵挂》。   还写了一篇随笔《英雄儿女》。   第二天,就把稿件发到了记者站。他希望远在后方的亲人能看到这篇报道,更   希望前方的战士能感受到祖国大家庭温暖和后方的鼎力支持。   算算时间,马上就要过年了。   他将在异国他乡,与战士们一起过一个“战斗化”的春节。此时,心里唯一牵挂   的就是爹和娘,还有爷爷和奶奶。   去年过年,几个哥哥远在海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   可今年呢,就连他都在外面。   家里该多冷清啊?   想到此,又提笔给爹写了封信,报个平安。   *   徐甜甜住到了镇上。   这文化生活也有了不同。   首先是能看报了。   去邮电所的报刊亭就能读报。至于订报纸,家里可没那个闲钱,于是她养成了   一个习惯,每天下午扯着冬娃,去邮电所门口看报纸。   她看得很快,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   生怕耽误了家里的事。   章存林见了,暗暗称奇。   不过,也未加阻拦。   只是让冬娃娘把报上的事儿,给家里人都讲讲。   也好长点见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天气也越来越冷。   铺子里的生意,不好也不坏。   可马上就到年关了,多少也能赚上一笔。   章存林算过一笔账,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只是怕货积压,也没敢进太多。   没过几天,学校里放了寒假。   徐永泰一得空,就乐呵呵地跑来瞧了瞧。   这铺子的事,他早就听说了。   见闺女也站了柜台,冬娃天天有烧饼吃,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心说,章老二还   算大方,干啥都没少了闺女的那一份。   徐甜甜见了爹,也高兴得不行。   听爹说,在县里也寻了一处小宅子。   过户手续也办好了。   不过,还没敢搬进去,想等等再说。   章存林和徐永泰一向投缘。   俩人好一段日子没见面了,自然是亲热得很。   于是,坐在一起,弄了俩菜,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   徐永泰发现章老二自从结了婚,就性情大变。   看来,这日子过得很顺畅啊。   临走前,还给他包了一包调味品和两罐黄酒,说给家里带回去,算是点年货。   小年前后,生意果然红火了起来。   所有的存货一下子都卖光了。   最后,全靠几大坛子黄酒撑着门面。   章存林有些犯愁。   想再组织货源,可已经来不及了。   只能先这么凑合着,等过了正月再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   家里的两头猪和两只羊都已经卖了。   只留下了一副猪头、两副内脏,外加一大块猪肋条。   这些足够自家吃的。   另外,还备了一点年货。   就等着除夕关张歇业,过大年了。   *   转眼到了除夕。   四下里,传来了零零星星地鞭炮声。   空气中,也充满了年味儿。   徐甜甜和凤芝,带着冬娃和启康先回了老宅。   一连三天,都在灶屋里忙着蒸馒头,卤杂碎,炸鸡块,包饺子,累得胳膊都快   抬不起来了。   铺子里,只剩下章存林和崔腊梅一起看着。   准备中午十二点放了关门炮,就合上门板歇业。   就在这时,镇上的邮递员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送来了一封挂号信。   章存林一看那牛皮纸信封,就知道是启安写来的。   信里说,一切都好,现在换防了,在后方呆着,请家里不要挂念。   同时,还提到了一个人。   他就是叶抒文。   原来,叶先生也上战场了?   章存林一阵激动。   这是他最看重的人。   可这么一介书生,就这么不吭不哈地上了战场?   像启安这样的,去带兵打仗又算得了啥?   他顿时豪情勃发。   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也不觉得冷了。   和腊梅一起乐呵呵地关了铺子,就回了虎头村。   而徐甜甜听说后,却吃了一惊。   她不明白叶先生为何会做出这种选择?   可随后,就想到了自己所留下的那封信。   叶先生,这是为他和他的家人搏一个未来?   钦佩之余,也不禁担心起来。 第40章   除夕守夜, 是代代相传的老规矩。   大年三十这晚,家家户户都燃着香、点着灯守在屋里,准备迎接新年。   章家也一样。   吃了年夜饭之后,一家老少都聚在堂屋里, 围着土炉子烤着火, 说着话。   今年家里新添了一口人。   启宽也带着媳妇和娃娃们回来过年, 显得十分热闹。   章存林对守夜看得很重。   他端坐在八仙桌前, 先讲了讲一年来的收支情况, 又讲了讲来年的打算。   还乐呵呵地鼓着劲, 说道:“今年咱家里添了人口, 又置办了宅子,这花销可   是不小……往年攒下的那点积蓄也见了底,只待来年大干一场, 多赚几个, 给娃娃们   都扯件新衣裳……”   徐甜甜是第一次在乡里过年。   对吃白面馒头、吃肉、吃饺子,很喜欢。对熬眼守夜、祭拜祖先、磕头行礼之   类的, 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可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   她和婶子、嫂子、凤芝说了几句话, 感觉浑身发冷, 就搂着冬娃上了榻,还用   被子盖着腿。   一边听爹讲古, 一边跑神儿。   实在撑不住了, 就倚着眯一会儿。   冬娃却是个坐不住的。   不一会儿就从榻上爬了下来,跟着俊兰在屋里蹦跶着。还时不时地跑到大娘那   里, 捏捏小弟弟的脚。   这几天有了玩伴,可把他高兴坏了。   几间屋子来回出溜着,一刻都闲不住。   徐甜甜见了,也十分欢喜。   冬娃自小被圈在院里,和村里的娃娃接触得少,与他大伯那边见面也不多。现   在有小娃娃一起玩着,才像个孩子。   想想,一个娃实在是太少了。   看看启宽大哥,不过二十六岁,就生了四个娃了。   他家的大闺女叫俊霞,才九岁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了。   老二是个男娃,名叫俊生,七岁了,去年刚刚上学。   老三是个闺女,叫俊兰,比冬娃大一岁,正是顽皮的年龄。见了冬娃,就和他   凑在了一起,一点也不认生。   老四也是个男娃,叫俊宝,一岁多点,还不会走路。   徐甜甜注意到,大哥家的俩闺女长得像他,都是高鼻梁大眼睛,一看就是章家   人的样貌。而两个男娃瞅着却像大嫂,眼睛小小的,鼻梁塌塌的,皮肤也黑。   爹见了,就不大喜欢。   对两个孙子也是淡淡的,对大嫂就更没好脸色了。   徐甜甜心说,难怪爹这么疼爱冬娃?   这模样长得好,也蛮吃香的嘛?   看来庄户人家娶媳妇,都选那五官端正、身材高挑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这是为了下一代考虑啊。   章家的基因不错,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属于出类拔萃的。可到了启宽大哥   这里,却变了个样子。   爹不高兴,也是难免的。   瞧瞧西院大伯家,大大小小的娃娃可不少,哪个拉出来都比俊生长得好看。这   么一比,惹得爹就更不喜欢了。   对大哥家的事,她不便多嘴。   可爹这性子,也没人敢劝。   只能日后慢慢开导。   瞅着这几个娃娃,倒是不笨。   尤其是那个大侄女,特别懂事。这几天,一直在灶屋里给她打下手,手脚麻利   不说,眼皮子也活。见凤芝在地上练字,更是一脸羡慕。   一问,这闺女果然没去上学。   虽说,解放前女娃上学的少,可如今解放了,连她们这些大人都去“扫盲”了,   这闺女咋没去上学?   她悄悄问了问俊霞:“想不想去学堂里念书?”   俊霞笑着说道:“姑,咱家里忙,得做家务看铺子,还得帮娘照顾弟弟妹妹……   闲时,爹抽空教了几个字,说日后能看懂账本,会算账就成……”   徐甜甜觉得有点可惜。   这个年龄的女娃娃,上学与否,将来的命运可大有不同。这事得跟启宽大哥说   说,得让这闺女去上学。   只是这话该如何开口?   得好好想想。   *   夜深了,烛台上的两只红烛还燃着,冒着黑乎乎的油烟。   案上的豆油灯,也晃晃地亮着。   徐甜甜困得眼都睁不开了,不停地打着哈欠。   冬娃和俊兰,还有启康和俊生都蜷在在榻上睡着了,只有俊霞还在强撑着,像   个小大人一样。   爹和大哥围着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婶子和大嫂,还有凤芝都仰着脸,打着盹儿,似睡非睡。   在迷迷糊糊中,一家人终于熬到了天亮。   村里赶头炮的,“噼里啪啦”地燃起了鞭炮。   几个孩子也醒了。   从榻上一骨碌地爬起来,跟着启康跑到外面去放响炮。   徐甜甜进了灶屋,系上了围裙。   她麻利地生了火。   架上大锅开始烧水,准备下饺子。   这是新年的头一顿饭,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吃饱穿暖,也预示着来年红红火火,平平安安。   *   在爆竹声中,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了饺子。   章存林放下碗,就带着儿孙们进了祠堂。   祭拜了祖先之后,就开始走家串户拜起年来。   徐甜甜他们几个,也跟着爹和婶子去了西边院里。   一个一个跪在毡垫上,给长辈们磕头行礼。小娃娃们磕了头,都得了一个红   包,里面包着一枚铜板。   冬娃一下子得了几个,高兴得屁颠屁颠的。   见人就磕头,弄得她也哭笑不得。   这小小年纪,咋就财迷起来了?   这么爱钱,以后可咋办?   在村里走了一圈,徐甜甜就带着冬娃回了院子。   大年初一,讲究颇多。   什么不兴动刀,也不兴摸针线活儿,反正啥都不能干,她也乐得清闲。   于是,就歪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   可头昏沉沉的,心却静不下来。   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其中也不乏难事,可她还是撑了下来。   搬到镇上之后,虽然还是吃杂面饼子,可偶尔也能吃顿白面了。   生活是越来越好了。   可如今的太平日子,和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分不开。   想着那场正在进行的战争,心里微微一沉。   此时此刻,二哥是不是又上了前线?二嫂是不是还在后方医院里值班?   还有叶先生,是不是在写战地报道?   一想到叶先生,心里就有些纳闷。   叶先生回城后,不是和那位女学生成亲了吗?   怎么舍得参军入伍?   上次来信,叶先生只说了近况,却只字未提结婚之事,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也就是说,那拖后腿的怕是没了?   徐甜甜心里一松。   如果真是这样,对叶先生来说何尝不是件好事?   *   除夕之夜,国内是太平的。   而远在异国他乡的志愿军战士们,却度过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这段时间打打停停,战事陷入了僵持阶段。   对除夕这样的重大节日,敌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晚,叶抒文是在防空洞   里度过的。当警报响起时,他顾不上去收拾稿件,就冲了出去。   这场轰炸,来得格外猛烈。   大型轰炸机一拨又一波,扰了整整一夜。   到了天明时分,才停了下来。   叶抒文和几名记者,还有指挥部的文职人员挤在一起。在冰冷潮湿的地洞里,   大家背靠着背,相互取着暖儿。直到警报解除,才从防空洞里出来。   回到驻地,只见记者站一片狼藉。   他们住的那间屋子也被炸了一个大洞,好在没有人员伤亡。从废墟里,他和战   友们一起扒出了被褥,就搬进了临时帐篷里。   今天,正好是大年初一。   北部山区,格外寒冷。   在帐篷里,战友们用开水冲了一茶缸子炒面,拌了拌,就趁热吃了下去。   叶抒文一边吃着,一边想着。   这样的饭已算是不错的,至少有热水。而那些守在坑道里的战士们,连喝水都   很困难。平日里都是吃着炒米、炒面,就着雪水直接吞咽下去。   条件有多艰苦?   可想而知。   战争是残酷的。   可保家卫国,拒强敌于国门之外,是每一位中华儿女的神圣职责。   来到这里,他毫无后悔之意。   他坚信,正义之师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看看目前的战事,打打停停。   敌方的反攻,已被成功地遏制住了。前线打不动了,就在谈判桌前坐下来,与   我方谈起了条件。见谈不拢了,就继续开打。   这种假模假式的作派,堪称纸老虎。   而我志愿军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两大战役下来,不但打出了威风,还打出了水平。要知道对方可是由十五国组   成的联军,手里握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后援补给也十分充裕。   可即便是这样,依然被我方打得落花流水。   对志愿军战士,唯有钦佩。   对祖国,更是充满了自豪感和荣誉感。   在解放初期,整个国家一穷二白。   无论是工业还是农业,都刚刚开始恢复生产。   基础薄弱,百废待兴。   可即便是这样,面对列强的威逼依然有开战的勇气和决心。中华民族站起来   了,就不能再被人打趴下,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我们的民族屹立千年的原因   所在。   新的一年开始了。   距离胜利的曙光又近了一步。   叶抒文摊开稿纸,写起了报道。   英雄儿女守卫边关,后方家园才能得以安康。   待他停下笔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一缕阳光,透过窗口投射进来。   他走出帐篷,遥望着西边。   那是祖国的方向。   那里有他的家园。   这会儿,爹和娘在做什么?   是不是正燃着香烛,祭拜着天地祖先?   而他呢,只能在远方向家人拜个年,祝愿他们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   关起门来过大年。   按照乡里的习俗,得过了破五才能开门做事。   章家铺子,打算在十五之后再恢复营业。   爹说,忙了一年了,也不在乎那么几天。   启宽大哥一家,也难得在老宅里住了那么久。这几天,由婶子出面护着,爹也   很少再冲着大嫂瞪眼了,见了俩孙子也有了笑模样。   徐甜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一过破五,就和大哥大嫂提了句,劝他们让俊霞去上学读书。   “大哥,大嫂,这可是关乎到俊霞一辈子的事,可不能耽误了……”   “……好吧,等过了年,就给俊霞去学校里报名……”   启宽大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倒是大嫂面有难色。   家里忙成啥样了?这闺女上学读书,弟弟妹妹谁来照看?   再说,这是她家的事,那轮得到旁人来插嘴?   徐甜甜一瞅大嫂的脸色,心知自己这么揽事怕是会得罪人。   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俊霞,就这么毁了?   即便得罪人,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俊霞听说后,专门找到她,哽咽着道了声谢。   说自己去了学校,一定要好好念书,要像小叔那样考个好成绩……   徐甜甜心一软,就把那铅笔拿出来一支,送给了俊霞。还鼓励她要好好学习,   加油奋进,给自个儿争口气   看着俊霞拿着铅笔,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她心有所慰。   乡里的小闺女想去读书,太难了。   只要她能帮的,一定会伸手帮一把。   *   初六这天,天气晴好。   徐甜甜驮着冬娃,去了镇上。   她想去邮电所看看报纸。   到了那里,果然看到了关于前方战事的报道。   报纸上,正在强烈谴责敌方在“除夕之夜”对非战区进行狂轰乱炸,对广大平民   造成了重大伤亡,还炸毁了我方的记者站,对这种违背国际法的野蛮行径,进行强   烈谴责。   记者站?   徐甜甜心里一揪。   叶先生不就在记者站?他可安全?   见报导中,未提到有新闻记者伤亡,才松了口气。 第41章   徐甜甜回到家中, 久久无法平静。   吃下午饭时,见家里人问起,就把报上的内容简单说了一下。   章存林听了,沉默了半响。   对老二一家的担心又加剧了几分。而凤芝除了牵挂着二哥二嫂之外, 还把叶先   生也念叨了几遍, 只盼着战争早日结束。   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听到了消息。   愤懑之余, 对支援前线的热情更是高涨了不少。   这种同仇敌该之气, 比任何动员都来得有效。像崔大婶子那样的军属更是彻夜   难眠, 恨不得年节立马结束, 好发起新一轮“支前”行动。   也只有这样, 才是对远方亲人的最大支持吧?   到了初九,徐甜甜带着冬娃回了娘家。   按理说早就应该回去的,可这边离得太远, 大过年的交通也不大方便, 这才延   后了不少日子。见了爹娘,先拜了个晚年, 接着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   娘心里忖着点事儿, 就把她叫进了里屋。   拉着她的手, 说道:“翠儿, 昨儿你婶子过来跟我说了件事,想给你说个人家,   不知你这边的意思……”   “娘, 这事儿快快打住……”徐甜甜一听,赶紧说道。   “翠儿, 你还年轻,这么一直守着,以后可咋办?”   “娘,冬娃还小,再说我也不想再考虑这事了……”   徐甜甜想着法子,说服了娘。   在乡里找对象,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娘见她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叹了   口气。   而爹呢,虽然不放心,可想着翠儿这么上不上、下不下的,也难遇到个好人。   除了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章启铭,也不想委屈了自家闺女。   更何况还是个“半仙儿”一样的闺女?   也就由着她的意思了。   徐甜甜在家里住了三晚,赶在初十二那天带着冬娃返回了家中。   一进门,就见村西头的李婶子在堂屋里坐着,跟爹和婶子说着话。她扯着冬   娃,打了声招呼,就回了西厢房。   李婶子走后,爹和婶子把她叫了过去。   说这几天,媒人们纷纷上了门,都是来给凤芝说亲的。刚才李婶子过来,给凤   芝说了一门亲事,觉得对方条件不错,想听听她的意见?   徐甜甜心说,凤芝今年才十五岁,就要说亲了?   虽说乡里的闺女说亲都很早,可这尚未成年就把对象给定了,合适吗?   婚姻法里可是有明确规定,女子满十八岁方可登记结婚。而乡里却不管这些,   还是有不少闺女早早地就成了亲。   因为年龄不够,干脆就不去登记,从而造成了一些事实婚姻。   按照乡里的习俗成亲后,如果两口子顺顺当当的还好,可一旦男方出了变数,   吃亏的可就是女方。   想想婚后,除了拼死拼活地忙里忙外,还要孝敬公婆、养育儿女。   可到头来,却被她男人给一脚踹了?   即便哭天喊地,怕也难挽救回来。   可惜,还是有家长认死理儿,生怕自家下手晚了,好后生被人家给挑光了。   还有的,想拿自家闺女给儿子换个媳妇回来,说亲也比较早。   李婶子说的那个李贤良,是李家庄的。   他今年十七岁,正在县里读高中,长得是一表人才,品行也端正。这位婶子还   一个劲地夸他书读得好,明年打算考大学,将来是个有出息的。   爹对文化人一向看重,听到这个就有点动心。   况且,那边家底也厚,只有兄弟二人,哥已成家立业,三个姐姐也都出嫁了,   基本上没啥负担。凤芝过去了,也不用吃苦受累的。   可徐甜甜却觉得不妥。   这人有文化不假,可正因为有文化,俩人之间才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如果他一   直呆在乡里还好,可一旦考上大学就难说了。   那个章启铭,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要知道那时离婚十分困难,就敢如此行事。而现在离婚可是方便多了,指不定   会咋样呢?再结合后世的经验,这样的事情可真不少。   凤芝人不错,怎么也不希望她走上这条道路吧?   可这话却不好直说。   如何开口可是一门艺术,她不能像劝大哥大嫂同意俊霞读书那样,直言了当。   这搞不好,真会得罪人的。   徐甜甜想了想,笑着问道:“爹,凤芝是啥意见?”   “凤芝说先考虑考虑……”   “哦,爹,那我先问问凤芝吧?”   徐甜甜一听凤芝没有明确反对,那就是有那一层意思。她向爹告了退,就把凤   芝叫进西厢房,关起门说起话来。   凤芝一听,腾地红了脸。   一向爽利的她,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甜甜把自己的担心,委婉地讲了一通。   凤芝的脸色变了变。她立马想到了三哥,接着又想到了叶先生。他们这些读书   人,找的可都是女学生。   而自己呢?   虽然参加了扫盲,可还是无法与那些女学生相比。如果那个李贤良,真像媒人   说得那样,是个出类拔萃的,那喜欢他的女学生一定很多,到时候可是防不胜防。   这种日子,是她想要的吗?   凤芝心里的那股劲儿,顿时熄灭了。她朝着翠翠姐感激地笑了笑,说道:   “姐,这事该咋办?看爹的意思好像也挺满意的……”   “凤芝,这事得你自己拿主意……”   “姐,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跟婶子说,让她跟爹言语一声……”   章存林从腊梅那里听说后,顿然醒悟。   再一问,方知是冬娃娘给凤芝提点的。心说,亏得这事给冬娃娘也说了一声,   否则真不知该咋样呢?   因为这事,对冬娃娘更是另眼相待起来。   徐甜甜无意间又做了一回好人。   心里也暗自得意。   凤芝待冬娃好,无论如何也得帮一把。她只希望一家人都能幸福地生活着,更   希望像凤芝这样的女子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   年节过得很快,转眼过了正月十五。   章记杂货铺又恢复了营业。   徐甜甜还是像往日那样,去邮电所看报纸。回来后,也照例把报纸上的事儿说   给家里人听。   爹照旧关注着时事,牵挂着启安他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天气也渐渐暖和了。   来铺子里闲逛的汉子,也多了起来。徐甜甜发现,只要她站柜台,总有几个熟   面孔在眼前晃悠,舔着脸搭讪不说,还赖着不肯走。   她心知不妙。   怕是年节期间,她的一些事传到了镇子上,才招来了这些人吧?   这么下去可不行。   崔腊梅在外面打烧饼时,也注意到了。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遇到有闲汉前来,就进店护着。还让冬娃娘去后面呆着,由她来应对。   很快,章存林也发现了。   开始还不以为意,相信冬娃娘的人品。可接着,就有媒人上了门,想给冬娃娘   说亲,介绍的还都是街上的那些闲汉浪子。   他心里就不乐意了。   这才不到一年,咋就有了想法?   这闺女真要走了,冬娃岂不是没了娘?   这闺女究竟是咋想的?   徐甜甜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私下里找到婶子,跟她说了自己的打算,想借此打消爹的疑虑。那柜台也很   少站了,尽量在后面忙着。   可现在一条街都知道了,这铺子里有两个俊俏的女子。其中的一个,还是闹过   “和离”的,也引得更多的浪荡汉子跑来猎奇,以为有便宜可占。   铺子里的人气上来了,这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   可闲言碎语,也随之而来。   招蜂引蝶?   徐甜甜心说,得赶紧想个法子刹住这股子歪风。否则,自己的名誉定会受损。   身家一向清白的她,可担不起这个名声。   此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离婚女子的艰难。   没人护着,靠自己单打独斗的确很难,她想得找个屏障躲一躲。   于是,就和爹、婶子当面谈了谈。   章存林见冬娃娘态度十分坚决,心里也宽松了不少。   再有媒人上门时,就大大方方地替她挡了驾。   一连几次,搞得那些个媒人无功而返。   婶子也在一旁帮着腔,拿出了当年的泼辣劲儿。   可心里却有些担忧。   这街面上太复杂了,弄不好就得罪人。不怕君子,就怕小人,万一惹上了什么   人,只怕会搞出事情来。   *   这天,徐甜甜在天井里忙碌着。   就听到前面铺子里,传来了一位女子尖利的声音。   “那狐狸精呢?快给老娘滚出来!”   “大妹子,你找谁呀?这铺子是卖杂货的,哪有啥狐狸精?莫不是找错门了?”   “哼,我找得就是你家!你也甭拦着,快让她出来,让老娘好好见识一下!看   看这铺子,里里外外就不像个干正当营生的,找那么一个站柜台的,是图得哪门子   心思啊?”   “哎,我说你究竟想干啥?这青天白日的信口雌黄,就不怕天打五雷劈么?”   “……”   婶子在铺子里沉着应对着。   她本就是个伶牙俐齿的,说起话来也是一套接着一套,哪肯轻易饶人?一时   间,与那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阵起来。   徐甜甜在后面听了几句,觉得话音儿不对。   这人明面上是冲着她来的,可实际上却像是专门来闹事的。   这是想毁了铺子的名声?   这段日子接连搞了几回促销,铺子里的生意明显好了。   怕是有人想借机寻事儿?   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不但想毁了她,还想把章记给一并毁了? 第42章   这会儿, 爹去启宽大哥那边了。   家里就她和凤芝、冬娃,还有婶子在。听那妇人口无遮拦地嚷嚷着,话也越说   越难听。徐甜甜一时气血上涌,就想进店与那人理论。   凤芝赶紧拦住了她, 低声说道:“姐, 这可是个难缠的, 你先在后面避避……”   “避避?”   徐甜甜是想避一避, 可避得了一时, 却避不了一世。如果今天任由这妇人胡咧   咧, 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泼脏水, 以后还不得翻天了?   她家可是开门做买卖的,一旦声誉毁了,损失可就大了去了。还有凤芝尚未出   阁, 搞不好也会受到影响。   徐甜甜眼珠子一转, 计上心来。   她立马进了屋,找了一把钢锥握在手里。又从针线包里挑了一枚纳鞋底的大粗   针, 上面还带着一根长长的棉线, 随手别在了衣襟上。   “凤芝, 你在后面招呼好冬娃, 我过去瞧瞧……”   说着,她一挑门帘, 进了前店。   只见铺子里站着一位中年妇女, 一身黑衣黑裤,盘着一个油光发亮的发髻, 正   叉着腰大喇喇地撑在柜台前,与婶子打着嘴仗。   俩人的嗓门都不小,一时动静颇大。   而铺子外面也来了不少围观的,正捂着嘴在一旁看热闹。   徐甜甜瞅着那妇人一脸横肉,唾沫横飞,心知来者不善。   她扫了一眼那人的发髻,又瞄了一下她那双小脚,就拔高了嗓门说道:“哎   呦,这是哪家的疯婆子又犯病了?青天白日的竟敢跑到这里来闹腾,也不瞧瞧这是   啥地界儿?”   那妇人见正主儿出来了,倒是一愣。她一直以为她嘴里的那个狐狸精是不敢现   身的,更是软弱可欺的,想不到她竟敢出来?   而徐甜甜的声音十分清脆,面上更是带着笑容。她今天扎着辫子盘着头发,穿   着一件蓝碎花褂子,十分素净,也格外好看。   那些看热闹的,一时直了眼。   婶子见她出来了,本想拦着。   可徐甜甜一闪身,却蹿出了柜台。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妇人面前,一把扯开她的发髻,揪住了头发。未等她反   应过来,手里的钢锥已对着屁股扎了下去。   “哎呦!你这个狐狸精竟敢动手?看老娘……”那妇人尖叫着,奋力挣扎着。可发   髻散了,被徐甜甜牢牢地扯住了头发,根本就动弹不得。   对这号泼皮,徐甜甜毫不犹豫地下了狠手。   她脸上笑着,一连扎了几锥子。   只听那妇人鬼哭狼嚎一般,可锥子被她握在手里,从外面却看不出什么。况   且,那妇人穿着一条黑裤子,即便冒了血也瞧不出来。   看她俩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正扯着头发纠缠呢!   徐甜甜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是个打架高手?   这会儿,翠翠的麻利劲儿超常发挥,也格外有劲。开始,那妇人还嘴硬,骂骂   咧咧的,还抬脚使劲儿踢她。   可她自身行动不便,一连踢空了几次,还差点摔倒。她往下一坠,头皮被扯得   生疼,又被锥子扎着,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而徐甜甜这边,却十分敏捷。   她揪着头发不放,手里的锥子还一下一下地扎着。那妇人疼得受不了了,口气   就软了下来。   “姑奶奶,您就松松手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哼,今儿得让你长点记性……”说着,又是一锥子下去。   打人打脸,那幌子挂着只会惹来同情。   可用针扎却十分隐蔽,也疼在了心里。   也唯有这样,才能让那人长点记性。   那妇人实在受不住了,就开始求饶。   徐甜甜问一句,她答一句。   说“狐狸精之说”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的,因为“章记铺子”一开张,就争了她兄弟   家的生意,所以想出口恶气。刚才骂的那些脏话,是想让“章记铺子”永远抬不起头   来,好关门歇业。   “这位大婶,你我素不相识,就不干不净地往人身上泼脏水,这嘴有毛病,就   得好好治治……”   徐甜甜说着,就从衣襟上取下了那枚缝衣针,在那妇人嘴前比划着,说要给她   缝起来。那妇人吓得浑身发抖,没等下针就杀猪般地嚎了起来。   那些围观的,也瞪大了眼睛。   马家的泼妇,也有人敢治?   这可真是开了眼了。   徐甜甜拿着那枚大针,在那妇人眼前比划了半天。眼瞅着那妇人招架不住,软   骨病般地堆在了地上,才笑着收了起来。   “各位街坊邻居,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位大婶满口喷粪,想往我头上泼脏水,   还想破坏我章家的生意,是何居心?大伙儿也都看到了……今儿我先放她一马,日后   若再敢上门闹事,那来一回,就给她治一回……”   那些看热闹的,不禁哈哈大笑。   看美人智斗泼妇,真是养眼。   瞧着那马胡氏捂着屁股,趔趔趄趄地跑路了,才笑着散去。   不过一个时辰,街上都传遍了。   说那“章记铺子”的女掌柜可是了得,那马胡氏难缠不?可遇到那位俊俏的女掌   柜,照样灰溜溜地跑路了。   还有那“胡记铺子”也忒不地道了,竞争不过人家就乱破脏水,以后谁还敢去他   家买东西?   章存林听说后,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可这时铺子里一片祥和,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那马胡氏,他也   听说了,可是个难缠的角色   如果当时他在铺子里,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个妇道人家,他不能直接动手。   可那些污言秽语,他又接不上来。倒是冬娃娘这个法子好,扯头发缝嘴巴,任   外人也说不出闲话来?   而崔腊梅也开了眼。   昔日她可是个“母老虎”啊,最多是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还从未使过钢针的。   刚才,她在柜台后面可是瞅见了,一连几锥子扎下去,连她看着都觉得肉疼,   更何况是那个马胡氏?   难怪在这条街上撒泼打滚了十几年的马胡氏,也不得不告了饶。   今儿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要知道这马胡氏仗着她小叔子是税管所的,一向横行惯了的。这一条街上的小   店铺掌柜,是既怕她又恨她,结果这马胡氏愈发泼皮起来。   解放后,稍微有所收敛。   可税务所暂时延用了部分税务员,所以又抖了起来。   章存林听到钢锥一说,不禁笑出了声。   冬娃娘有这么泼?平日里还真瞧不出来。不过,有了这份胆识,还真是当掌柜   的料啊。   在赞赏之余,也有些担心。   这马胡氏回去一告状,那姓马的税管员不会暗里找事吧?   他把这份担忧也说了出来。   崔腊梅一听,皱了皱眉头。   可冬娃娘却笑着说道:“爹,您就放心好了,如今都新社会了,他翻不了天的……”   徐甜甜把握如此大,是因为她知道旧制的延续只是暂时的。等到清理整顿开始   后,这些旧公务员大多被查出了问题,也都卷着铺盖走人了。   像那位马税务员,能让他嫂子在街面上横行霸道这么多年,也是个有问题的。   现在,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   接下来的几天,章记铺子的生意丝毫未受到影响。   往日来闲逛的浪子,也匿了踪迹。   那些闲言碎语,也消散了不少。   徐甜甜心里直乐。   这马胡氏这么一闹腾,倒是给她了一个契机,把名声拗过来了不说,还立了威   风。那些想来占便宜的,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而那些媒人,也随之消停了。   她想泼就泼,总比任人欺负要好吧?   可这事并不算完。   到了三月里,杂货生意开始进入了旺季。   就在这时,两名税务员上了门。   这天一早,章存林也在铺子里。   他热情地招呼着来人,一听其中的一位姓马,就暗暗戒备起来。那俩人在铺子   里兜了一圈,旁的不查,却瞄上了章记自酿的黄酒。   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说为了支援前线,这柜上的黄酒得加两成税点。   章存林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乡里会酿黄酒的不少,竞争激烈不说,利润也很薄。如果贸然提高了税点,等   于毫无利润可言。   这么一来,他这黄酒生意也就没法做了。而章记铺子的招牌,就是自酿的黄   酒。若没了招牌,这铺子怕也难开下去了。   送走了来人,章存林立马与启宽那边取得了联系。   那边是一条背街,税务员很少光顾,可挡不住这俩人循着招牌摸过去。   启宽听说后,也做了应对。   他和媳妇一起,把柜上的黄酒一罐一罐地搬到了后院里,累得他媳妇直犯嘀咕。   章存林做好了安排,可心里还是放不下。   但事已至此,暂时也没啥好办法。   徐甜甜随即也听说了。   这姓马的,是想借着收税的名义打击报复?   看来,痛快一下也是有后果的。   算算时间,那场清理整顿尚未开始。   可眼前的这一关,该咋过?   徐甜甜想了又想,忽然想到了自家老爹。   对付这种人,爹是最在行的。现在虽然做了教师,可办法还是有的。于是,就   写了一封信,让启宽大哥找个去县里拉货的车把式给捎过去,这样一点也不会耽搁   时间。   *   这天下午,徐永泰收到了闺女的来信。   他看了一遍,先是哈哈大笑,接着又思忖了片刻。   对付歪门邪道,只能以非常规手段来应对。   那个马胡氏为何如此嚣张?   这内里会不会有啥问题?   想到此,徐永泰便出了学校。   他进了茶馆,找到昔日的一位老伙计,低语了几句。   那人听了微微一笑,拍着胸脯说道:“徐老哥,这事就交给兄弟好了,用不了   几天,保准那孙子灰溜溜的,再也不敢来找麻烦……”   “好,钱大哥,我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 第43章   转眼过了十多天。   税务人员再也没有上门, 也没人再提那税点问题。   章存林心里有点纳闷,那姓马的把他家给忘了?问了启宽那边,那俩人来铺子   里打了一卯之后,就再也没见动静。   “章记”杂货铺子像往日那般忙乎着, 前来买酒的顾客络绎不绝, 把杂货生意也   带了起来。还有那些来买烧饼的街坊, 也会捎带着买一些调味品。   这么一来, 铺子里的人气十分旺盛, 显得格外红火。   人哪, 就喜欢扎堆, 越是红火就越有人登门。   徐甜甜见前店忙得不可开交,也会出来搭把手。不过,她主要负责招呼女客,   那些大闺女小媳妇们也爱跟她唠叨几句。   日子一久, 也都熟识起来了。   女人们都是爱美的,那些年轻媳妇们见她盘着发辫, 也争相模仿着。而那些闺   女们见她穿的素净, 也下意识地跟着学。   一时间, 冬娃娘人缘颇好, 也没人再敢说三道四了。   “章记”在这条街上渐渐站稳了。   那些想欺生的,忖着马胡氏那事, 多少也敛了心思。   章存林提着的心, 渐渐放了下来。   启宽那边,也把黄酒挪了出来, 大模大样地摆在了柜台上。   父子二人忖着,这事算是过去了?   事情来得突然,走得也利落。   怕是有人在暗里帮忙吧?   章存林想了一圈,也没想出是谁在帮忙?   还是启宽提了一句,说那天冬娃娘来找他,往县中学捎过一封信。他才猜到可   能是徐永泰那边出了手。   可冬娃娘咋从未提过这事?   这闺女还真是个有心的。   而徐甜甜不知爹采用了什么法子?   反正铺子里是安生了,买卖也一天天见好,一家人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至于请爹帮忙这事,她未向任何人提起。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事办成了,估计爹那边又得破费一   笔,以后得想办法把这笔钱补上才好。   到了三月底,徐永泰抽空来了一趟。   章存林热情地招呼着。   二人坐在堂屋里,一起喝了场酒。   酒酣耳热之际,章存林提了一嘴。徐永泰哈哈一笑,说道:“存林老哥,这事   也是凑巧了,我找了个伙计去打探了一下,无意间发现了一宗秘辛……”   说着,就与章存林咬了咬耳朵。   章存林一听,也暗自惊讶。   心说,这种事都能挖出来?也难怪那姓马的这么老实?这是被人抓住了命脉,   想不低头都难。对徐永泰也越发钦佩起来。   临走前,徐永泰在后院里和闺女说了几句。   又进屋瞅了瞅。   见屋里空空的,只摆着一张简易木床和一张桌子。一问,闺女说那张雕花床太   显眼,就没敢往外搬,其他家具也够精致,怕遭人眼红。   “嗯,是得谨慎一点才好!”徐永泰点了点头,对闺女也是赞赏有加。   徐甜甜对马税务那事一直很好奇,见了爹,就悄悄问了问。   徐永泰当着闺女的面不好说得太细,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那事,爹找人去   查了,结果发现那个马三柱和他嫂子之间不大干净,就拿这事一敲打,那姓马的就   软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可街面上咋从未透出过一点风声?也未听到任何风言风   语??”   “呃,那是……那是二十多年的事了,知道的人很少……”   见爹说得十分隐晦,徐甜甜越发好奇起来。   徐永泰只好道出了详情。   原来,在二十多年前,马三柱的二哥马二柱受了点伤,导致无法生育。可为了   香火传承,马家长辈就默许马胡氏向小叔子借种,为马家二房诞下了一子一女。   这事本无人知晓。   那马三柱与他二嫂早就断了,马家二哥也管得很严,不允许二人之间再有任何   牵扯。可马三柱成亲之后,却被他媳妇马钱氏发现了端倪。   原来,她瞅着二房的俩娃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二哥。尤其是那闺女,既不像爹也   不像娘,倒是与自家男人有几分相似。   外人尚不觉得,可马钱氏眼多尖啊?   有一回,她见自家男人扯着那闺女的小手,在院里有说有笑,神态十分亲昵。   猛一看,就像是父女俩,她心里顿时起了疑问。   一天,趁着马三柱喝醉了酒,一套话,方得知了原委。这一下,她火冒三丈,   醋意顿发。心说,难怪自家男人对二房照顾有加,原来含着这段隐情?   可这事却闹不得。   一个是二哥的面子问题,另一个涉及到家族隐私。   不过,她对二房却戒备起来,尤其是要防着那个马胡氏。   那马胡氏本就是个跋扈的,仗着俩孩子把马三柱把持得牢牢的。而那马三柱心   里念着俩孩子,也就由着她。   这么一来,妯娌俩的关系也越发紧张起来。   每次一发生争执,那马三柱就向着他二嫂,把马钱氏气得没办法。   有一回闹得太凶,马钱氏就提着包袱回了娘家。   这回去后一叨叨,她娘家也得知了此事。气愤之余,却只能劝自家闺女睁一只   眼闭一只眼,以后多生几个娃,再把房里的钱财守好就成。   马钱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回到婆家之后,除了拼命生孩子,对那马胡氏也没啥好脸色。   一恍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心结始终无法解开。   眼瞅着自家男人为二房忙前忙后,就连俩娃的婚事都帮着操持了一通,甚至比   自家娃娃都上心,只能愈发郁闷。   见闺女过得苦,那钱家对马胡氏也记恨上了。   这一回,听说马胡氏被人给整治了,高兴得拍手称快。马钱氏的兄弟还专门跑   到“章记”铺子里瞅了瞅,见那位女子果然不凡,也心生感激。   回来后,见堂哥拉着他问起此事,就叨叨了几句。   兴致一来,俩人还一起喝了点酒。   酒意上头,就把那桩隐秘给说了出来。   徐甜甜听得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抓住了马税务的把柄啊?   爹可真有办法,这人脉也真够广的。   *   转眼到了四月里,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可清明这天,却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大早,章存林就带着一家人去了坟院。   一番祭拜之后,崔腊梅还特意在启宽娘的坟前烧了纸钱,上了柱香。   启宽在一旁见了,感觉舒坦了一点。   对爹娶亲这事,他一直挺矛盾的。   后来见爹过得好,和婶子和和气气的,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今儿见婶子给   娘烧纸,说明她心里是敬着娘的,也总算接受了这个现实。   一家人在老宅里吃了顿饭,就返回了镇上。   铺子开门后,就见邮递员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送来了一封挂号信。   章存林一见那信封,就激动起来。   启安来信了?   他用小刀裁开信封,见里面除了信之外,还附着三张黑白照片。   一张是启安的单人照,他穿着一身志愿军军服,看着英气逼人,气宇轩昂。另   一张是他和他媳妇的合影,俩人都穿着军服,看着十分般配。   还有一张是他与几名志愿军战士的合影,其中那位戴眼镜的就是叶先生。   “哎,你们几个快过来瞧瞧,启安来信了!”   “啊?二哥来信了?哎呦,还有照片呢!”   “这不是叶先生嘛?穿着军装看着可真神气呀……”   婶子、凤芝和徐甜甜传阅着这几张照片。   章存林读了信之后,就把信递给了冬娃娘。   徐甜甜接过来一瞧,信里除了报喜之外,还提到了凤芝的婚事。   二哥在信里说了,凤芝还小,再等两年也不迟。等到战争结束了,让玉梅给凤   芝介绍一个战斗英雄,以后可就是军属了。   徐甜甜看了直笑。   如果真给凤芝找个军官,倒是不错。搞不好,日后还能随军吃上公粮呢。凤芝   也看了信,脸一红再也不肯吱声了。   崔腊梅在一旁,瞅了一眼冬娃娘。   在心里叹了口气。   *   到了晚上,临睡前。   崔腊梅跟章存林说道:“存林,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你听了可别生气啊……”   “呵呵,有啥事你就尽管说吧?咋突然变得客气起来了?”章存林有些奇怪,腊   梅一向直爽,咋也学会拐弯了?   “存林,那我就说了?”   “你快说吧?真是急死人了……”   “存林,让我说啊,这冬娃娘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守着也不是个事……我看她也   是个心高的,一般人恐怕也入不了眼,不如让启安那边帮着瞅瞅,如果有合适的,   日后也给介绍一下?总比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要强吧?”   “……这……”章存林没想到崔腊梅会提起这事。   关于冬娃娘的身份,十分特殊。   如果她自己想走,是没人能拦得住的。对她当初的选择,他心里是赞赏的。可   正像腊梅说的那样,把人拴在章家是不长久的。   冬娃现在还小,可等到以后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他娘可咋办?不如趁着现在还   年轻,做长辈的给这闺女打算一下?   于是沉吟了片刻,方点了点头。   他笑着说道:“等启康回信时,把这个意思也加进去吧?不过,这事急不得,   现在战争还没结束,在那边找对象可不保险……”   崔腊梅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有多难?   她可是深有体会。   打心眼里她是喜欢冬娃娘的,不希望她就这么操劳一辈子。   她想,能帮她,就伸手帮一把。   当初,如果不是冬娃娘,她恐怕还被拴在沈家呢!   这份情,怎么也得想法子还啊? 第44章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 启康按照爹的意思写了一封回信。   在信里,见爹提到了翠翠姐的婚事,他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却替翠翠姐感到   高兴。他封了信口, 贴了邮票, 就兴冲冲地跑到邮局里, 把信投递了出去。   回来后, 便钻进了灶屋。   见翠翠姐正在烧饭, 就把这事悄悄说了一下。   徐甜甜听了, 有些惊讶。   想不到爹还会操心这事?随即便想到了婶子。   这八成是婶子的主意吧?   也只有婶子能想到这一点吧?   她冲着启康笑了笑, 就把锅里蒸的红薯捡了一块,搁在碗里,让他先吃着。这   家里, 启康和她最亲, 无论啥事都会跟她讲,也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   启康吃着红薯, 回屋写作业去了。   徐甜甜收拾了一下案子, 便坐在灶前想起了心事。   今年她不过二十一岁, 这辈子还长着呢。如果能找到一个可心可意的, 任谁也   不想孤零零地过一辈子吧?   她有点动心,可随即又有些黯然。   像她这种情况, 想遇到合适的可真难。世俗观念在眼前摆着, 注定了她不可能   遇到自己喜欢的。而文化差异又使得她不会去找个乡下汉子,凑在一起勉勉强强地   过日子。   这种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 还是收起这份心思吧?   对婶子,她心生感激。   对爹的大度,也有所宽慰。   可未来的日子,只能靠着章家和徐家继续前行。把冬娃养大成人,就是她的最   大目标,至于心底的那一丝念想,还是埋藏起来吧?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这本不是个浪漫的年代,她若心存幻想岂不是自寻烦恼?想到此,那人的影子   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又消散了。   徐甜甜静了静心。   站起身来,一掀开锅盖,腾腾的热汽便冒了上来。她麻利地搅着面糊,看着大   锅里的面汤滚了起来,“咕噜咕噜”地冒出了一串气泡。   她想,吃吃穿穿才是过日子的本分。   其他的,就随它去吧?   *   吃罢了晚饭。   章存林把一家人聚在一起,说起了家事。   说四月里,打算再孵一窝小鸡养在后院里,由自家喂着。老宅那边,再抱两只   猪娃子回去,让西院那边帮着照应一下。菜园子里种点青菜留着自家吃,既图个新   鲜也能省点钱。   一家人连声应着。   过了春荒,是得好好计划一下了。   换做哪家,都想吃点好的吧?   冬娃也听见了。   他仰着小脸,糯糯地问道:“爷爷,咱家还牵小羊羔子吗?”他一直记得去年爷   爷驮着他去赶集,牵着小羊羔回家的情景,他还咩咩叫了一路呢。   章存林呵呵笑着,说道:“冬娃,咱家搬到镇上了,离河滩远,放羊啥的不大   方便……”   “哦……”冬娃一听,有点失望。他最喜欢小羊羔子了,对爷爷说的不大方便也不   甚明白,于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娘,想听娘说。   徐甜甜一见,便明白冬娃的意思。   她捋了捋冬娃的额发,笑着说道:“冬娃,咱家牵了小羊羔子,就得每天领着   它们出去吃草喝水,你爷爷要管铺子,你奶奶要打烧饼,家里的人都忙着,谁去河   滩上放羊啊?所以今年咱家就不去牵羊了……”   “哦……”冬娃点了点头,忽然又冒出来一句:“娘,叶叔叔呢?叶叔叔今年还回   来吗?”   “冬娃,你叶叔叔上前线去了,暂时还回不来……”   “哦……”冬娃似懂非懂。   徐甜甜心说,这娃的记性可真好啊,那些小事都还记得?   想着去年上识字班的情景,不禁笑了笑。   那人在前线还好吧?   报上说这一阵子又在和谈,搞不好过一阵又要打起来。看来,不让对方吃点苦   头,是很难按照我方意愿行事的。而敌方阵营谋划了那么久,就此停战还是心有不   甘啊。   章存林也想起了叶先生。   他回屋把那张合影照片找了出来,就着余晖看了又看。   心想,启安和叶先生也熟识了,这可真是有缘哪。   *   两天后,村里召开了大会。   章存林也提前接到了通知。他赶到了村公所时,见主席台下站满了村民。   这时候,“土改”工作已基本上结束了。   驻村工作组已经返回了区里,改为定期下来巡视。农协已经变成了村委会,章   启良当选为第一届村委会主任。妇救会改成了妇女联合会,崔大嫂子被推举为妇联   主任。   会上,章启良站在台上,先讲了讲当前的国内国外形势,接着又说起了村里的   现状。   他大声说道:“乡亲们,咱穷哥们分了田地本是天大的好事,大部分农户无论   是耕种还是收割都下了一番功夫,可个别农户家里的地却一直荒着,甚至还有人偷   着把地给卖了,想换点粮食…….咱村里也摸了一下底,有些孤寡户的确存在着一些   困难,可有些贫困户家里根本就不缺劳动力,纯粹是耍懒,不想下地干活……”   “区里结合这个情况,号召各村各户搞农业互助组,村民们可自愿结合、互帮   互助,让那些缺乏劳动力的孤寡户也能按季种上庄稼……那些不懂农活的,也能跟着   庄稼把式好好学学……那些家里没有大牲口的,也能相互借着使使……”   章存林在下面听着,立马盘算好了。   他打算与大哥家搞个互助组。他想,地里打下的粮食给大哥那边多分一点就   成,这样也解决了家里人手紧张的问题。   反正,他家是绝对不和那些孤寡户、二流子搞互助组的,无论谁来动员也不   成。这种事一旦摊上了,可就再也脱不掉了。   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又懒又穷。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村里的那几个破落户,真不是啥好东西,一旦被粘上了,即便想甩都甩不脱了。   散会后,章存林就叫住了大哥,一起去了东院。   一进屋,他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章存山一听,呵呵笑着答应下来,说自家就是人多,那几亩地还不够种的,把   这边的地接下来正好。   他笑着道了声谢。   随后便听大哥提了句,若铺子里忙不开,可以叫侄儿过去搭把手。   章存林客气了几句。   说这一阵子还好,铺子里也没几个顾客,等到年关时节才是真忙,到时候得请   个帮手,就让侄儿过去帮忙吧。   章存山呵呵笑着,也没太在意。   这事还是他家老四在耳边叨叨着,想去镇上找个事做,才顺嘴一说。而章存林   却不好马上答应,也不好直接驳回。   这牵涉到亲戚门上,也涉及到铺子里的收益。   按照当前的行情,铺子里还雇不起人手。再说即便雇得起,也不敢去雇,那可   是自家经营与剥削阶级的差别,他岂能犯这种错?   不过,得和大哥一家搞好关系。   适当的时候,他这边能帮一把,还是要帮一把的。   *   这天,章启安刚从前线回到后方休整,就收到了国内的来信。   他一阵激动。   以前在外闯荡时还不觉得,现在真有种“家书抵万金”的感觉。   见信里提到了凤芝和翠翠的婚事,就把信给孙玉梅也看了看,还笑着说道:   “玉梅同志,这事可就拜托给你了,凤芝还好说,这翠翠可得好好操操心啊……”   说着,把翠翠的情况又说了一下。   孙玉梅点了点头,笑着答应下来。   她和翠翠只见过一面,可印象极深。   那时翠翠还寡居着,可无论是样貌还是持家能力,都是拔尖的。可惜,却遇到   了三弟那样的,把人家白白耽误了不说,还给人家带来了种种伤害。   一想起来,也真够糟心的。   老家的事,本轮不着她来管。   可启安开口了,那就帮着留个心吧。   吃了炒面,二人去河边散步时,正好碰见了叶抒文。   于是,便凑在一起,聊了几句。   见叶抒文问起,章启安就把家里的事简单说了说。   还提到了铺子里发生的那件事,把翠翠也好好夸了一通。   最后,还开玩笑地说道:“叶同志,你也帮着瞅瞅,你们那边做文职的有没有   合适的?到时候可得给介绍一下啊?”   叶抒文一听,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个章团长,除了打仗之外还喜欢做媒?   凤芝和那人,他都见过,那可都是拔尖儿的。尤其是那人,在他心中更是非同   一般。想着她那神奇的预知能力和他俩之间的那一点点默契,心里便涌起了一股异   样的感觉。   他小心地掩饰着,努力装出一脸平静地样子。   可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与章团长告辞之后,叶抒文便回了宿舍。   这是一处民房,他和战友们刚搬进来不久。他端坐在书桌前,想接着写稿子,   可半天下来却未写出一个字来。   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着方步。   可脑子里还是想着她。   他想起了初见时的情景,那样一位蓝衣女子走在河堤上,轻盈多姿,就像一幅   画一般。他忍不住上前,和她打了声招呼。   虽然是借着问路之机。   可当时,他真的不认得路吗?   眼前就那么一条小路,那村子就在不远处,被一片绿树掩映着。即便章家祠堂   不大好找,可一进村,鼻子底下就是路啊,干么要巴巴地追上去问她?   说到底,还是想和她说句话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也没啥可奇怪的。   接着,又在识字班里看到了她。   在一群乡村女子中间,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尽管她小心地遮掩着,可他还是   发现她的聪慧就像是天生的。那种识字能力,真是超乎他的想象。   这样的女子,竟是个“文盲”?   那时,他心里就有些困惑。   后来听到她的遭遇,更是嘘唏不已。   他心里有些惋惜,可那时也只是惋惜而已。接下来呢,她的无私相助,让他再   次意识到了她的不凡。   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埋没在了乡间?   那封信,他反复读过很多遍。   对她的睿智和条理性也不得不叹服。可无论怎么看,这样的信绝不会是一个刚   刚“脱盲”的乡下女子能写出来的吧?   他有一种直觉,她的学识远不止这些。   可她为何要装成“文盲”的样子,去上识字班?   他猜不出具体原因,只觉得她有点神秘。   回到省城后,因为这种神秘,偶尔还是会想起她。可随后家里的一系列变故,   扰乱了他的思绪,也没那么多时间去考虑别的。   可夜深人静之时,还是会想起她。   他与她是默契的。   他所做的一切,她都能感应得到。   他想,她是不是也会记得他?   于是,见了章团长,常常问点家乡的事儿。还借着拍照之机,和章团长等人拍   了一张合影。他让摄影记者帮着冲洗了好几张,还给章团长送了过去。   他想,或许章团长会把照片寄回国内吧?   那她呢,是不是就能看到自己了?   这种奇怪的心理,连他自己都不甚明白。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这么做。 第45章   叶抒文知道自己有了变化。   却未意识到这种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想, 是见到章团长之后,唤醒了心底的那抹记忆?还是因为家里的那封来   信,让他受到了刺激?   春节过后,林美华与陈同志结婚了。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听到消息还是有些难受。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   了, 可接下来, 爹发来的那封信, 却令他感慨万千。   爹在信里说, 婚后不久, 那林家小姐就做了后妈。   搞得林家上下, 好一阵折腾。   原来,林家虽然知道那位陈同志在老家是娶过亲的,可没想到他媳妇过世前还   生了三个娃, 两儿一女, 跟着爷爷奶奶过活。   如今老大都二十了,已娶了媳妇成了家, 又生了俩娃。老二是个闺女, 已出嫁   了, 老三是个半大小子, 也快说亲了。   他们在老家种地,半饥半饱的, 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两位老人听说儿子在外面又娶了亲, 自然十分欢喜。于是,就托人写了信过   去, 让儿子带着媳妇回来看看。   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心里就有些发急。   见此情景,老大也放心不下。   于是,和爷爷奶奶商议后,就带着媳妇抱着娃,和他兄弟一起进了城,想让爹   给寻个事做做。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进了城就能吃上饱饭了吧?   仨大人带着俩孩子,挑着行李卷儿,找到了市委大院。   一路问着,摸到了陈同志的家。   这么一来,那一直瞒着的事情就露了馅。   林家小姐这才意识到,她和爹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陈同志的前妻过世了   不假,成亲时间短也不假,可就在那几年里却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娃。   她家未主动去问,人家自然也未提。   现在可好,俩孩子都上了门,还拖家带口的,把三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而   她这个后妈,更是当定了。   可瞅着那俩孩子,老大只比她小两岁,老三比她小五岁,喊声姐都绰绰有余,   可现在呢,她却升格当起了奶奶。   这心里有多别扭?   可想而知。   林家小姐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收拾了东西,回了娘家。   陈同志呢,一向是让着她的。   可自家娃来了,却不能不管不问。   于是,一边去林家哄着她,一边把俩儿子安顿了下来。这初来乍到,也不好住   在外面,结果一大家子都挤在一起,把林小姐气得更不想回家了。   后来,陈同志好说歹说,向林家许诺,给俩儿子找间房子分出去单过。林教授   这才无可奈何地点了头,说啥时候分出去了,再过来接人。   一请再请,不见人回来。   陈同志觉得忒没面子,这媳妇娇气不说,还不识大体。他好歹是个国家干部   啊?就住在市委大院里,这媳妇跑了,他脸上也不大光彩。   还有,他这个做爹的,哪有把亲生儿子赶出去的道理?   另外,这城里的房子,一时半会的也难找。   只有等到儿子的工作安顿下来后,才有着落吧?   这事很快就传了出来。   那些世家大族听了,都在暗里耻笑。这林家趋炎附势,报应来得可真快啊。爹   心里暗爽,就把这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通。   而他呢,本以为林美华就此过上了好日子。   可谁能料到还有这一出?   可见,万事不能两全。   这婚姻大事得慎之又慎,也掺不得其他杂质。对他来说,结婚找对象“心心相   印”才是最重要的,而其他的都是虚的。   可心心相印,又谈何容易?   在经历过一场情变之后,他很难再找到心动的感觉了。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   般,心如古井。   好在后来投入到工作中去,才算打起了精神。   在苦寂中,偶然会想起那人。   那时,心里一片平和。   就像初遇时分,带给他的那种清新和美好。   开始他并未多想,也未意识到什么。直到今天,听章团长提起那人,才蓦然惊   觉自己的变化。同时,也体会到了她的不易。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子,在面对泼皮无赖时的沉稳和犀利。可一   想到她拿着钢锥扎人的样子,不禁又笑出了声。   这是他不曾发现的另一面,却是那般鲜活而生动。   他与她之间,是有些特别的。   虽然不言不语,可一举一动却十分默契。   他始终不明白,这种默契因何存在?   可心里呢,却有几分欢喜。   就像和某个人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回味一番?   可今天却忽然意识到,这个秘密将要被打破了。   现在章大叔一家正在帮她找对象。   当她遇到了一个可心的,这种默契也将不复存在了吧?   叶抒文的心里,亦喜亦忧。   他发现自己那颗死寂的心忽然活了。可接下来呢,是给她悄悄写封信?还是继   续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看着窗外,那院墙下有一块花圃,开着几朵金达莱。   这是一种很普通的小花,呈紫粉色。在国内叫映山红,一年四季都在绽放,生   命力非常顽强,也很好栽种。   也因此被称为幸福的花朵。   他要不要摘下来一朵,夹在信封里?   这就像个花谜,想必她能猜到其中的含义吧?   正在东想西想,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赶紧回到桌前坐下,装着写稿子的样子。   “叶抒文在吗?”一位女子的声音传来,十分清脆悦耳。   “在……”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就一阵紧张。   心说,她怎么又来了?   叶抒文拉开门,把人让进了屋里。   那人进来后,倒是毫不客气。她一屁股坐在桌前,翻阅着那篇稿件,笑着问   道:“叶抒文,站里在催稿呢,你这边啥时候才能完成啊?”   “快了,快了……”叶抒文有些局促。他一见到这姑娘,就有些不自在。可这姑娘   呢,倒是泼辣得很,从来不跟他客气。   “哦,那你就快点写吧?”说着,那人把位置让了出来。自己撑着两腿倚着桌   沿,看着叶抒文。叶抒文心说,你这么看着,我哪里写得下去?   可那人却不管不顾的,就那么看着。   在对方热辣辣的目光下,他有些手足无措。可对上那人的笑脸,却不知该如何   应对?   对这个李向梅,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到前线后,记者站里大多是男同胞,倒是相安无事。   可春天里,从京城那边突然来了两位女记者,一个叫张淑华,一个叫李向梅。   这个李向梅,人很年轻也很活泼,平日里喜欢围着他,问东问西的。   战友们就开玩笑说,那李向梅对他有点意思,还鼓励他要主动一点,不要等着   人家姑娘开口。   可他呢,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也尽量不与那姑娘独处,省得被人误会。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躲,那李向梅都能找到他。每次都大大方方的,搞得   他越发不自在起来。   这不,今天又来了。   只要她在,他根本就无法工作。   可他性子好,也不能直接撵人走吧?   李向梅借着催稿,在叶抒文这边赖了一会儿。   看那人一会儿摘下眼镜擦一擦,一会儿又戴上,反正就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她不禁乐了起来。   外表斯文内心狂野的,她见过不少。可像叶抒文这样的,倒是不多。本来,她   只是想逗逗他,可一来二去的,还真上了瘾。   对自己的这种恶趣味,她不明所以。   可一天不见那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对站里的那些传闻,她既不否认,也不   承认,反正就那么含糊着。   可叶抒文这边,却像根木头。   无论她怎么暗示,都毫无反应。   她呢,总不好自己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吧?   见叶抒文如坐针毡,李向梅呵呵笑着离开了。   她人一走,叶抒文终于松了口气。   心说,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人。   他和她之间的默契,即便不说话都能明白。   这恐怕就是他不知不觉动了心的缘由吧?   *   转眼进入了五月。   这天上午,章存林收到了叶先生的来信。   信很短,不过寥寥数语,可他却很高兴。叶先生在前线还记挂着他们,虽然只   是礼貌式的问候,却非常难得。   一家人把信传阅了一遍,就连婶子和冬娃都凑上来,摸了摸。   到了徐甜甜手里时,她大略扫了一眼。   就像以往那样,包括冬娃在内都问候了一圈。除了那张信纸之外,那个牛皮纸   信封里还装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把黑色的小米粒。   叶先生说这是金达莱的种子,洒在泥土里,就能长出幼苗。开出的花,呈紫粉   色,在那边被称为幸福的花朵。   幸福的花朵?   徐甜甜看到这句话,不觉呆了呆。   随即莞尔一笑。   想不到那人骨子里竟如此浪漫?   远在前线,战火纷飞。   百忙之中,还惦记着这样的小花朵?   这天下午,徐甜甜带着冬娃,把那几粒种子撒在了后院的墙根下。   她用小铲子松了松土,还浇了点水。   种子播下了,很快就能长出幼苗吧? 第46章   院里种了花, 最忙的要数冬娃了。   一天要“嗒嗒嗒”地跑过去看几趟,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娘,这种子咋还不   发芽啊?”   徐甜甜对冬娃的耐心极好,每次都笑着说道:“冬娃, 这种子刚刚播下, 过几   天才能长出苗苗啊……”   “哦……”自那以后, 冬娃便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好等着小苗苗破土而出。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到了第二十天, 种子终于发芽了。院墙根下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绿色, 把冬娃高   兴坏了, 一天要拿着水瓢给苗苗浇一遍水。   不过几天,小苗苗便蹿了起来,看着绿油油的一片。   徐甜甜也没什么养花经验。   她想先这么养着吧?等到秋季再挪到瓦盆里去。她记得这是一种木本植物, 得   等个两三年才能开花结果。   到了那时, 战争也已经结束了吧?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   这是一年里最繁忙的季节,街上的铺子呼啦啦地关了一半。   那些掌柜和伙计们都赶回老家, 参加抢收去了。“章记”铺子也不例外, 章存林   安排冬娃娘看着铺子, 自己带着腊梅、凤芝和启康回了村子。   启康今年不过十三岁, 已经开始下地干活了。   学校里放了七天麦假,他也像去年那样参加了抢收。一季下来, 累得腰都直不   起来了, 也像爹那样脸和两条胳膊都黑了一圈。可瞅着院里晾晒的麦子,却笑得合   不拢嘴。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 比往年多打了几斗粮食。   这也意味着,来年能多吃几顿白面馒头。   交了公粮之后,村里村外便闲了下来。   章家人又回到了镇子上。   这时候,各家铺子也陆陆续续地开张了,街面上又热闹了起来。   这是徐甜甜度过的第二个麦收季节。   今年,她没下地干活,倒是落得个清闲。   看一家人忙的,就连婶子和凤芝都晒得面色发红,手也被镰刀把子磨出了血   泡。心知是爹照顾她,另外冬娃也离不了人,这才把看铺子的任务交给了她。   如果真下地,也得累得脱一层皮。   *   天气越来越热了。   黄酒生意进入了淡季,铺子里也闲了下来。   这天下午,章存林收到了一个口信,是徐永泰托车把式捎来的。说县城那边有   一个老伙计开了个饭铺子,可以帮着代销黄酒。   章存林一听,就来了兴趣。   那徐永泰每次过来,都对那黄酒赞不绝口,说如果拿到城里去卖,一定能卖出   个好价钱。还说等有机会了,一定帮着好好推荐一下。   想不到永泰兄弟真得找到了路子?   晚上吃饭时,他把这事给腊梅和冬娃娘也话说了,想听听她们的建议。   崔腊梅自然没啥意见,而徐甜甜也十分赞同。   心知,这黄酒的口碑出去了,只会给家里带来收益。再说,爹介绍的人也不会   有错,如果能在县城里打开销路,真是一条不错的路子。   不过,她不赞同赊账。   买卖无论大小,一旦产生坏账都会发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甚至会拖垮铺子。   章存林听了,也点了点头。   县里不比这镇上都是熟人熟脸,那边真欠下了,要起钱来恐怕很难。与其日后   起纠纷,不如提前杜绝才好。   第二天,章存林去启宽那边商量了一下。   打算趁着马车去县里拉货,顺道过去考察一下市场。想着家里人都没出过远   门,干脆一并带着去城里好好逛逛。   回来后,跟家里人一说。   凤芝高兴得都快跳了起来,冬娃也想起了去年跟着姥爷逛街吃糖的情景,说啥   也要跟着去。徐甜甜在一旁,也咧着嘴直笑。   “他爹,你带着凤芝她们几个去逛逛吧,我在家里看铺子……”崔腊梅笑着说道。   其实,她也想去来着,可都出去了谁来看家?   “婶子,你也一起去吧,我来看家……”徐甜甜谦让道。   崔腊梅哪里肯答应?   她知道年轻人都想出去逛逛,图个新鲜啥的,她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再说结   婚后,她和存林去过一趟,还买了不少东西回来。   如果这笔生意谈成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   三天后,章存林带着凤芝他们去了县城。   到了那里,已是中午。   徐永泰正等在学校里,一番客套之后,便领着他们进了面馆。   他点了五碗鸡蛋面,又要了俩小菜,先好好吃了一顿。随后,让俩闺女和外孙   儿回房里休息一下,自己带着章存林去了“钱记”饭铺。   见到钱掌柜,先介绍了一通。   随后,便关起门来谈开了。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双方谈得还算融洽。   钱掌柜那边打算过了暑期,就开始代销黄酒。章存林也把话说在了前头,到时   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试销期间,这边可以提供几罐样酒,让顾客们先品尝一下,   可后续就得实打实地付款了。他这是小本买卖,可赊不起账。   徐永泰在一旁打着哈哈。   他算是帮忙,不好掺和这些细节。见最后谈成了,也很高兴。以后,就可以经   常喝到“章记”黄酒了,也能顺带着帮闺女一把。   县城之行,收获颇丰。   章存林做成了这笔买卖,自然非常欢喜。   当天下午,带着冬娃他们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两盒点心。等马车备足货之后,   便带着家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县城。   *   过了暑期,“钱记”饭铺里果然摆上了“章记”黄酒。   这酒一推出,就大受欢迎。   几罐黄酒很快就见了底,还有回头客不断前来询问。钱掌柜十分高兴,正像徐   老哥说得那样,这酒好就能引来顾客。   自从店里摆上了黄酒,把菜品也带了起来。   这么一来,两家都能得利啊。   到了秋天,喝黄酒的越来越多了。   “章记”黄酒的销量也增加了不少。每个星期,钱掌柜那边都捎来口信,要追加   十几罐。   章存林这边的存货,顿时紧张起来。   他把铺子交给了冬娃娘,自己带着凤芝去启宽那边帮忙。   可即便再忙,依然是供不应求。   这酿酒不同于别的。   酒发酵出来之后,还得搁在窖里沉淀一段时间,味道才够醇正。后院作坊里,   任何一道工序都严格地按照方子来做,一罐酒该窖藏多久?就得窖藏多久,一天都   不能少。   他想,钱是赚不完的。   重要的是把好质量关。   他可不想砸了自家的招牌。   这段时间,徐甜甜带着冬娃守在铺子里。   婶子不忙时,就和她替换着回后院做饭。   这时,院墙下的绿苗又长高了不少。她找来了几只瓦盆,把几株幼苗挪到了盆   里,摆在了堂屋的窗台上,还排列得整整齐齐的。   启康见了,也搬了两盆过去,搁在了东屋里。   她想了想,就搬了两盆摆在了铺子里。   每天看着柜台上的那几片绿叶,心里也更舒坦一些。   这天中午,邮递员又上了门。   他送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启安二哥写来的,一封是叶先生写来的,收信人都是章存林。徐甜甜拿   着信封,看了又看。这一回,那人会在信里说些什么?   她恨不得立刻就拆开来。   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份冲动。   黄昏时分,章存林和凤芝才回到铺子里。   一家人围着饭桌吃了起来。   吃完了饭,章存林擦了擦手,才拆开了信。   他先看了启安的,又看了叶先生的。   看到最后,呵呵笑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嘴里连声说道:“叶   先生,真是有心了……你们几个也看看吧……”   徐甜甜屏住呼吸,等到一家人传阅了一圈之后,才捧着信看了起来。   那人的信依旧很短。   寥寥数语,报了平安之外,就是问候他们一家。   只是在最后提了一句:“听说大叔家的酒销到县里去了?家父在省城也开了一   间铺子,要不也拿几罐去试试?我这边给家父也写了封信,到时候会有人来镇子上   和大叔联系。”   “冬娃娘,这事你咋看?”章存林笑着问道。   “爹,这是好事……咱家可以试一试……”徐甜甜笑着应道。   她算了算时间,这两年还能赚到最后一桶金。   等到手工业改造开始后,个人家庭想再赚钱就很难了。那时,各行各业都开始   走合作化道路,这些都变成了集体所有。   如果能趁着这最后的时间赚上一笔,倒是不错。   也能攒点家底,好应付日后的灾荒年景。   “嗯,爹也想试试……”章存林呵呵笑道。   把“章记”黄酒卖到省城去?   换做以往,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叶先生这么一提,他的心劲也上来了。   他相信只要酒好,无论放到哪里都会有销路。以前是没有门道,现在叶先生给   指了一条路子,倒是可以大胆地尝试一下。   崔腊梅见家里的生意越加红火,自然也很欢喜。   昨晚上,存林还跟她说,“腊梅,咱铺子里也赚钱了,那烧饼摊子就歇了吧?   每天见你对着炉子打烧饼,那热气腾着,火烤着,实在是太辛苦了,咱这心里也舍   不得啊……”   听到当家的说着那些暖心的话,她十分受用。   可她忙了半辈子了,哪里闲得住?   以后可以少干一会儿,多帮着冬娃娘看看铺子。   *   第二天,章存林去了启宽那边。   他把信给启宽看了。   启宽也兴奋起来。   爹的路子可真广,以前他们一家子窝在镇子上,眼界就那么点儿。   现在可好,这路子一打开,买卖立马就不同了。 第47章   父子二人商量了一下, 打算扩大生产规模。   以前酿酒作坊就在后院里,由启宽和他媳妇招呼着。每一批酒酿得不多,够自   己铺子卖得就成。现在可不一样了,光“钱记”那边的销量都快赶上一个铺子的了。   况且, 那边走得是批量, 也省心不少。   还有省城这一笔, 如果谈成了那利润就更为可观。   “爹, 我寻思着在院里再搭两个棚子, 就靠着院墙那边, 您看咋样?”   “行, 就按你说的法子去办……”   章启宽算了一笔账。   省城那边价格高,走得量可是不小。水运的话,费用也低, 这么一来就能多赚   几个。想着以后的好日子, 不禁哈哈大笑。   章存林也心有所慰。   叶先生可真是有心了。   事情定下来之后,说干就干。   章启宽当天就回村里找了人手, 他想趁着农闲时节把棚子搭起来。这样, 由爹   和凤芝在一旁帮忙, 这产量也能提高一倍左右。   爹说了, 实在忙不开就把西院那边的兄弟叫来两个,对外也别提雇人, 就说是   来帮忙的。反正都是自家人, 到时候按照工时多给点,别亏待了人家就成。   *   过了七八天, 后院里的棚子就搭好了。   爹和凤芝像往常那边去那边帮忙,徐甜甜负责看铺子带孩子,婶子继续在门口   打烧饼。   这天一早,有一位身穿竹布长衫的中年男子进了铺子。   他掏出一张名帖,自称姓叶,是省城“叶记商行”的采买,名叫叶茂轩,这次前   来是想拜见一下章掌柜,谈谈黄酒生意。   徐甜甜一听,赶紧招呼来人坐下。   还给沏了一壶茶,端了上来。   叶茂轩说,他这趟出来,主要是南下采办货物,在返程途中接到东家的信函,   就顺道过来看看。还夸这边水路通畅,南来北往的货船都喜欢在这边停靠落脚。   徐甜甜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爹这会儿不在,就向来人介绍了一下自家的黄酒。还当场从柜台下搬出来一   罐,揭开红纸,拍开封泥,捧起来倒了两杯,让叶采办尝尝味道。   那叶茂轩端起酒杯,抿了两口。   刚咽下去,就眯住了双眼,啧啧赞叹道:“这酒不错,口味醇正,回味悠长,   后劲儿也足……比老夫在南方采买的那批女儿红还要厚重一些……”   说着,又连喝了几口,面色顿时红润起来。   婶子见铺子里来了人,也立即找了街坊家的孩子去背街那边报信。   不一会儿,章存林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见了来人,拱了拱手,就把人让进了堂屋里。转身吩咐冬娃娘把那罐拆封的黄   酒端上来,又让腊梅去备俩小菜。   二人在桌前坐下来。   一番交谈之后,章存林基本上确定来人就是叶先生的父亲叶茂才派来的,也是   顺道来办事的。俩人边喝边聊,很快就敲定了价格和交货日期。   临走前,章存林取出了四罐黄酒,让叶采办带上给叶老先生也尝尝味道。那叶   采办倒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还在桌上搁了两块银元作为定金,说是东家特意安排   的,请章掌柜务必收下。   章存林客气了一番,就乐呵呵地收下了。   这事办得颇为顺利,人家那边可是看在叶先生的面子上啊。   想不到叶先生家里还做着这么大的生意啊?   七天后,铺子里就收到了省城那边的来信。   是叶采办写的,说是东家尝了酒的味道,十分满意。准备赶在入冬之前采购一   批,请章掌柜做好供货准备。   看了信,章存林乐得简直合不拢嘴。   这省城商行就是不一样,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以后作坊里只管生产,再也不愁销路了。   *   到了初冬时节,“叶记商行”的货船途径镇子。   那叶采办又过来了一趟,把预先定下的那批黄酒装运上船,还把货款给一并付   清了。   章存林看着账本,激动不已。   这一笔的利润,相当于铺子里半年的收入。一年做这么几笔,钱就哗啦哗啦地   进来了,日后还用犯愁吗?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集上割了一大块猪肉,说包顿饺子改善一下生活。还把肉   馅给启宽那边送了一半,让他媳妇也动动手,给几个娃娃做点好吃的。   这天中午,一家人吃着热气腾腾的水饺,感觉就像过年一样。   徐甜甜一边吃着,一边瞅着窗台上的那几盆绿叶。   不禁又想起了那人。   这些日子,他在那边还好吗?   不动声色,就帮了家里这么一个大忙,真得好好感谢一下喔。   *   远在异国他乡的叶抒文,这段时间可不轻松。   进入冬季之后,北方战事再次陷入了僵持阶段。这边的天气异常寒冷,守在坑   道里的战士们有多艰苦?   可想而知。   叶抒文也深入到了一线,继续写调查报告。   为了体验战士们的生活,他也住进了坑道里,和大家同吃同住,感同身受。   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在此期间,他走访了各级指挥官、战士、卫生员、宣   传员等,收集了大量的素材。   这天下午,他冒着严寒从前线返回了住所。   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摆着一封信。信是爹写来的,说和虎头镇那边的“章记”已   经联系上了,那黄酒不错,在城里能卖个好价钱。   又说年底了,城里开展了“五反”运动。   什么“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   情报”等等,看着对资产阶级的口子开始收紧了。   叶抒文心中一凛。   城里的运动终于开始了,这是为下一步的“工商业改造”打下基础?   看来,她预测得可真准啊。   目前,只希望家里把来料加工的营生做好,到时候主动参加改造,该捐得捐,   该合营得合营,让父亲早点退休交权,省得背上资本家的名号。   想到此,就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把这段时间的注意事项,给家里细细说了一通。   尤其是告诫父亲,千万不要给人家送礼,宁可少赚一点也不要走这个捷径。运   动开始了,一旦被人检举,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叶抒文刚放下笔,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这谁呀?   就像掐着点来的,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心说,不会又是她吧?   “哪位?”他站起身来问道。   “是我……”门外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   果然是她。   叶抒文无可奈何地拉开了门,把人让进了屋里。   “哎呦,外面可真冷啊,还是你这边暖和……”   李向梅一进屋,就跺了跺脚。   她裹着厚厚的军绿色棉大衣,带着厚厚的棉手套,脖子里还系着一条红方格围   巾。见桌上搁着一摞稿纸,就想伸头看看。   叶抒文反应很快,一个健步奔到桌前,一把收起了信纸。李向梅呲牙一笑,问   道:“叶抒文,你干嘛呢?不会是在写情书吧?”   “……哪里……是写给家里的……”叶抒文温声说道。   “哦,写给家里的?那搞那么神秘干嘛?”李向梅看着叶抒文,笑道。   “……”叶抒文一时颇感无语。   心说,那信里的内容可不敢让她知道。这人是京城来的,觉悟高不说,好像还   颇有背景,不像是普通家庭出来的。   李向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她没话找话,和叶抒文扯了一通。   这半个多月没见面,还真是想得慌。   而叶抒文却没那么多话说。李向梅问一句,他答一句。最后,听那人突然说   道:“叶抒文,这次该轮到你回国休整了吧?”   “……呃,现在还不清楚……再说,我也没报名……”   叶抒文也想回国看看,可一想到自己还是单身,这种机会应该让给别人,就未   提交申请。况且,他还存着建功立业的想法,想在前线多表现一下。   也唯有这样,日后才能站得更稳一些,说话才能有点分量。   “……哦……”   李向梅一听,把话又咽了回去。她快回国了,家里一直在催她回去,可她总想   着再见他一面再走。   谁知,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   今儿好歹见了面,那就多说几句吧?   到了饭点上,李向梅还赖着不走。   硬是跟他一路去伙房里混了一顿,搞得叶抒文哭笑不得。   心说,这吃饭都是定量的,本来就不够吃,这人不知赖了他多少顿了?她把自   己的饭票都攒着,准备干啥用啊?   第二天上午,站里开会。   叶抒文这才听到了李向梅要回国的消息。   心想,这人终于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来敲诈他了?   散会后,他回到住处准备整理调查报告。   就见那人正等在门外,一见他就笑着说道:“叶抒文,我明儿一早就回国了,   你可得再请我吃一顿啊?”   “……好吧……”叶抒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而李向梅呢,厚着脸皮进了屋。   一边翻看着桌上的稿件,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天。吃午饭时,又让叶抒文请她   吃了一顿,说是为她践行。   下午,叶抒文去了站里。   等回到住处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和他同住的张记者说,刚才李向梅来了,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叶抒文心知,这人是来道别的。   明天一早,她就要去赶车了,估计当天就能搭上回国的列车吧?   他想,要不要过去和她道个别?   可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他坐在桌前,想就着马灯整理一下稿件。   却发现稿纸下面压着一个手绢包,叠得方方正正的。他打开来一看,见里面包   着厚厚的一沓子饭票,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   “叶抒文,吃了你多少顿?现在加倍还给你。”   叶抒文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不觉呆了呆。   他没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李向梅也有细心的一面?他收起了饭票,搁进了抽   屉里。这份好意他心领了,不过也仅限于此。   晚上临睡前,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那是启康写来的。   在信里,启康说家里一切安好,一家人都很想他,希望战争结束后,他能回来   看看。还说,翠翠姐种了好几盆花,可是光长叶子就是不见开花?   惹得冬娃一个劲地问他,这花花是不是公的? 第48章   这封信, 叶抒文不知看过多少遍了。   他知道她现在铺子里站柜台,每天对着那两盆绿叶发呆。还知道开铺子多少赚   了点钱,家里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些。   还有冬娃会数数了,每天哼哼唧唧地背着儿歌, 对啥事都充满了好奇心。   也是她的开心宝宝。   不光是她, 就连他看到那些稚气的话语, 都会忍不住发笑。   这个小娃娃特别好玩。   记得那时, 她带着娃去识字班念书, 那冬娃不哭不闹, 跟着大人有样学样, 不   是一般的懂事乖巧。   他想,是她教育得好吧?   自从发现了自身的变化,他总想和她说点什么?   每到夜深人静时分, 就会隔着时空把心中所想的话儿, 默默地念叨几句。他知   道镇子上不同于城里,不好直接与她通信, 只好拐着弯来和她联系。   每一封家书他都珍藏着, 想从中捕捉到她的蛛丝马迹, 好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想, 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回去看看。   到了那时, 他已有能力保护他所想保护的一切。   而他的心意, 她明白吗?   那幸福的花语,她一定会明白吧?   *   那幸福的花语, 徐甜甜当然明白。   对那人骨子里的浪漫也暗自窃喜。   这就像一个秘密,只有二人知晓,可也仅限于二人知晓。   对那人的一举一动,她已猜到了什么。即便她从未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可八   卦经验还是丰富的。   更何况,她还有一颗敏感的心?   可这一切,只能埋藏在心底。   就像那平淡日子里的一分点缀,让那单调乏味的生活多一点点色彩。而现实却   是残酷的,容不得她继续发挥这分浪漫。   这些日子,她小心地克制着,可又格外珍惜。   她想,她才二十一岁,被人挂念的感觉总是好的。   就让她再做一会儿梦吧?   冬至过后,离年关又近了一步。   虽然天冷,可铺子里却格外忙碌。这边由她和凤芝一起守着,爹还在启宽那边   忙着,另外还请了两位堂弟过去帮忙。   西院的大伯很高兴,还特意到铺子这边来看了看。说家里编了一些麦秸杆馍筐   子、高粱杆锅拍,是不是可以放在这边寄卖一下?   她一听,立马答应下来。   都是自家人,帮着卖个东西而已。   爹也说过,对家里人能帮一把就要帮一把。更何况,大伯大娘都是好人,往日   对他们一家十分照顾,现在铺子里的生意好了,也让大伯那边赚了零花钱才是。   晚上吃饭时,她把这事给爹说了一声。   爹夸了她几句,说铺子里的事情你看着办就成。   第二天,大伯和大娘把一车筐子、锅拍运过来时,她专门盘了点,记了个账。   亲兄弟明算账,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等到过年前,得把卖东西的钱结给大   伯一家。到时候可是清清爽爽的,以免伤了和气。   章存林见冬娃娘办事十分利落,脑子也清醒,账也算得好。   对她可是放心得很。   自从放权后,冬娃娘这掌柜做得有模有样的,无论是记账还是招呼顾客都很拿   手。他甚至觉得,比自己应对得还要好。   就连腊梅都悄悄跟他说:“冬娃娘可是一块好材料,人品好,心眼儿也好,是   个旺家的……”   他也点头称是。   这闺女不但旺家,还是个有远见的。   看看她,每天都去邮电所里看报纸,可谓风雨无阻。看得多,学得也多,这见   识自然也广,跟她爹倒是挺像的。   现在遇到大事,他都要问问冬娃娘。   听了她的建议,就觉得踏实了几分。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早晨,街面上一阵喧嚣。   有几辆宣传用的大马车缓缓驶过,喇叭里“乌拉乌拉”地喊着口号,好些看热闹   的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凤芝也赶紧出去瞅了瞅。   回来后跟翠翠说,镇公所那边要召开公审大会,对几个贪污犯进行公开审理,   罪行严重的好像要被立即处决。   “哦……”徐甜甜心知,各行各业的清理整顿终于开始了。   中午时分,启康背着书包回到家里。   一进铺子,就一脸兴奋地说道:“姐,今儿上午学校里只上了两堂课,老师带   着我们去了镇公所,参加了公审大会……那个贪腐了六百万(六百元)的曹会计被判   了死刑,还有一个税务所的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   “哦……”徐甜甜听着,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以“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为主导的清理运动,已经拉开了序幕。   在这场运动中,那些混入革命队伍中的贪污腐败分子,还有旧体制中沿用下来   的不良人员将被清理整顿一批。   经过这场洗礼,无论是管理部门还是私营工商业,面貌都焕然一新,也一举扭   转了社会中的不良风气,为下一步的“手工业改造”打下了基础。同时,政府部门对   私营企业的监管也开始加强了。   现在,也的确到了不管不行的地步。   她在报上看到,一些无良资本家正在不断地侵蚀着新政权。有些丧心病狂的,   甚至把黑手伸向了国家。   就以“支前”为例吧,那些负责赶制军用棉服棉被的工厂,把旧棉花加工后做成   了新棉服,报价却时却按照新棉花来申报。还有的干脆搞了一些碎布烂套子,加工   成了棉被卖给了统购部门,借机大赚了一笔。   而前线那边有多艰苦?   冰天雪地的,战士们穿着这样的棉服、盖着这样的棉被,能抵御严寒吗?这事   被曝光后,立马引起了全民愤慨,也直接引发了“五反”运动。   她记得这场运动,前后持续了近一年。   从公家单位到私营作坊,都展开了一系列的清查活动。   对“章记”来说,也得做好应对准备。就像所有的生意人那样,她家也备了两本   账薄。一本是对外的,一本是对内的。   她想,这事得跟爹再说一声,最好是准备三本账薄。   像酒坊里供给“钱记”饭铺的黄酒,还有走水路运到省城的黄酒,都记在第三本   账薄里。这么一来,万一查账查得紧,也好有个缓冲的余地。   到了黄昏时分,章存林回到了家里。   镇公所里的事,他也听说了。   见冬娃娘提到账本,就点了点头。   这是最可靠的办法,虽然麻烦一点,可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这事还得给启宽说   一声,让他那边也备一下。   *   “元旦”前夕,街面上又传来了消息。   说是税务所里也进行了清理整顿,马三柱等几名被查出问题的税务员都被辞退   了。现在所里,从所长到办事人员都是刚刚转业的退伍军人,工作认真不说,纪律   也非常严格。   这一下,街上风气大变。   那些徇私舞弊、吃拿卡要的不见了踪影。   那横行一时的马胡氏也没了底气,再也不敢轻易露面了。   镇上那些开门做生意的本分人家,自然是拍手称快。那些想占公家便宜的,暗   里咬牙切齿,可也无可奈何。   徐甜甜密切地关注着外界的变化。   徐永泰也从县里写信过来,说那边也有了变动。那些旧体制下沿用下来的文   员,被查出问题的可不少,大都卷着铺盖回了家。   就连学校里都在核账,还真查出了不少问题。   不过,他这边的教师岗位还算牢靠。   教书育人,凭本事吃饭。   只要思想上不发叉,也出不了啥大问题。   徐甜甜对娘家那边还算放心。   爹眼皮子活,只要管住了嘴,基本上不会有啥问题。自从村里搞起了互助组,   爹那边的压力也减轻了不少,秋季也打了不少粮食,足够一个冬天吃的。   去年夏天,志和考上了大学。秋季一开学,就背着行李卷儿去省城读书去了。   学校那边包吃包住,给家里也省了不少。   还有志君和志勇,现在跟爹一起住在学校里。   在吃上只要省着点,还算够用。   反正,爹到现在还是老样子,到处装穷不说,穿着上也不再讲究了。自从换了   短打,那长袍就再也没有上过身。   县里的那处宅子,至今还空着。   爹偶尔会去那边瞧瞧,打开门窗通通风,换换气。   心里念叨着,早晚要把娘给接过来。   *   元旦一过,就进入了一九五二年。   冬娃四岁了,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这吃了一年的烧饼,就是不一样。徐甜甜十   分欣慰,挣钱的心劲儿也更足了。   每天,她早早地开了铺子。   把柜台擦得油光锃亮的,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柜台上摆着的那两盆绿   叶,到了腊月里还是绿油油的,十分养眼。   偶然想起那人时,就瞅瞅那盆绿叶。   兴致一来,还拿起剪刀修剪了一番。   爹见婶子打烧饼太辛苦,想让她停下来歇歇。   可婶子说啥也闲不住。   还说,冬娃吃习惯了,这没了烧饼还不急得直哼哼?   于是,继续在外面摆着摊子。   不过,把收摊的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   这人一闲下来,就有了事。   徐甜甜发现,一到下午,婶子就会出门一趟。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脸上还   带着一丝喜色。   开始,她并未在意。   后来见婶子老是这个点出去,就留了心。   可她守着铺子,也无法去打听婶子究竟干啥去了?   还是凤芝偶然发现了端倪。   那天下午,她从背街那边回来,顺道拐了个弯,想去布店里逛逛。到了那边,   无意间看到婶子站在街角,瞅着不远处的那个烧饼摊子。   她顺着婶子的目光一瞅,见沈宏山和他媳妇正在打烧饼。   那棚子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扯着一个小娃娃,在一旁玩耍。那娃娃看着两岁多   点,戴着一顶虎头帽子,十分可爱。   原来,婶子每天过去就是为看一眼孙儿?   回来后,她就给翠翠姐说了。   徐甜甜听了,有些愧疚。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婶子自从离开了沈家,那孙儿就被沈家老爷子接了过去,严加看管起来,说到   她死都不给她看一眼。还不让自家孙子与他娘有任何来往。   那沈宏山倒是背着他爷爷,偷偷来过几趟,看看他娘。   但孙儿却无论如何也带不出来。   婶子嘴上不说,可心里是想孩子的。以前忙得昏天黑地的,就咬牙忍着。现在   一闲下来,就想去试着看看。   结果还真见着了。   这一开了口子,就刹不住了。   看了还想看,所以一到点儿,就溜过去瞅瞅。   徐甜甜心说,不如去跟沈宏山说说,让他带着娃过来,让婶子好好看看?   每次隔那么老远的,能看清个啥? 第49章   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徐甜甜就和凤芝商量了一下。   她打算去找沈宏山,让他偷偷抱着娃出来,给他娘好好瞅瞅,以解心头的思念   之苦。   第二天中午, 借着去邮电所看报的空档, 徐甜甜扯着冬娃拐了个弯。   到了烧饼摊子那边, 早已过了饭点儿, 摊子前也有了空闲。那沈宏山和他媳妇   都在, 正捧着大碗吃着面条。   她装着顾客的样子, 进了棚子。   那媳妇放下了大碗, 先是一愣,接着就认出了来人。她神色微变,瞅了瞅当家   的, 那沈宏山抬眼一看, 便知有事。   瞅着棚子里也无外人,就开口问道:“您来了……有事找我?”   “嗯……”   “您看这边也无外人, 您就直说吧?”   “好……”   徐甜甜直接开了口。那媳妇听了似乎不大乐意, 可沈宏山到底存着一份孝心,   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点了头。   他说:“这事得瞒着家里,要不就今儿下午吧?四点钟左右, 我抱着娃蛋过去,   你让我娘在街角等着……”   “好,沈大哥, 这事就拜托给您了……”徐甜甜客气地说道。   “哪里……我娘那边,还多亏了您一直操着心,我这感谢还来不及呢……”沈宏山略   有些歉意。   说定之后,徐甜甜便与那二人告了辞。   她扯着冬娃回到家里,就给婶子说了一声。   婶子眼圈一红,随后又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天下午,崔腊梅早早地收了摊子,回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就出了门。   她候在街角,不停地往那边瞅着。不一会儿,沈洪山抱着娃蛋过来了,给娘好   好瞅了瞅,还站着说了会话。   回来后,崔腊梅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心情好,晚上吃饭时也多吃了一碗。   章存林见了,也十分欢喜。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   进了腊月,铺子里格外忙碌。   这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到了小年。   这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可章存林的心里却暖烘烘的。   他和启宽算了一笔账。   这个冬季,往省城那边一连发了两批黄酒,很是赚了一笔。那边信誉好,除了   定金之外,当即就付清了货款,一点都不耽搁。   这生意做得还真是顺畅啊。   一想到这个,就念起了叶先生的好。   心里只盼着战争早日结束,好让启安带着叶先生回来瞧瞧。   有了钱,家里的日子也有了变化。   以前不到麦收时节,一天只吃两顿饭,现在已改成了三顿。   徐甜甜暗自高兴。   一日三餐,这才符合身体机能,对冬娃、启康的生长发育也有好处。还有吃得   也比以前好了,隔天就能吃上一顿细米白面,胃里也不冒酸水了。   爹还拿出一笔钱来,让婶子带着她和凤芝去布店,扯了几尺花布,好做件衣   裳。说过年了,一家人里外都换件新的,也乐呵一下。   她给自己选了一块蓝碎花布。   这几年素净惯了,那大红大绿的倒穿不起来了。给婶子和凤芝各选了一块枣红   色的,说看着喜庆。   再说,凤芝穿红色好看,而婶子多年未穿过鲜亮颜色了。她除了那件婚服是红   色的,其他衣裳都是黑色或灰色的,要多暗淡有多暗淡。现在日子好了,得改个样   式才好。   婶子那边考虑得更周全一些。   她抽空给老爷子和婆婆做了一身新棉袄,赶在年前就送了过去。   而她呢,针脚上差了点,只给冬娃和启康做了件褂子。她自己的那件,拿着劲   儿做出来后,还是不像翠翠的手艺,就一直掖着不给人看。   凤芝倒是勤快,老早地就给爹做了件新棉袄,还给大哥做了件褂子。   她一瞅那针脚,心更虚了。   *   农历二十七那天,下起了小雪。   徐甜甜守在铺子里,围着个小火炉子,还是感到冷。于是,就领着冬娃在铺子   里跑圈儿,好暖和一下。   这时,邮递员上了门。   他照例送来了两封信。   一封是启安二哥写来的,另外一封是叶先生写来的。不用拆开,她就能猜到信   的内容。可拿着那人的信,心里还是美美的。   这种感觉能持续多久?   她并不清楚。   她想,过一天是一天吧?   想那么多,老得快。   到了中午,见爹回来了,就把信递给了爹。   章存林接过来,随手揣在了兜里。   吃了午饭,才就着炉火拆开来。   启安照例报了平安,还顺便提了一下凤芝和翠翠的婚事。   说玉梅说了,凤芝的事就包给她了。   还说年节时分,乡里正赶上说媒的旺季,如果有给说亲的,不是特别出众的就   先缓一缓。另外,还鼓励凤芝多学文化,日后才好进步。   翠翠的事,这边也留着心。   有合适的,就给说说,反正不能凑凑合合地过日子。   叶先生的信里,除了问候之外,还提到组织上找他谈话了,准备发展他为预备   党员。   章存林一看,乐坏了。   这追求进步可是好事。   等叶先生入了党,是不是也能提干了?   待一家人看了一圈之后,徐甜甜也接过信来,瞅了瞅。   看来,那人在前线表现得还不错。   瞧这架势,是打算在部队上扎根了?   想着接下来的饥荒和运动,真要呆在部队上未尝不是件好事?   *   到了腊月二十九,家里已陆陆续续地备齐了年货。   趁着天冷,老早就开始杀猪宰鸡,收拾活鱼,外加上蒸馍蒸菜,准备欢欢喜喜   地过一个肥年。   除夕那天中午,铺子关门歇业。   一家人踩着积雪,回了老宅。   这会儿,大伯和大娘已经搬回去了。   临走前,还把屋里屋外通通打扫了一遍,看着十分干净整洁。   进了家,一家人自然是闲不住的。   乡里过年,是头等大事。   尤其是这年夜饭,可是讲究。准备一桌子酒菜不说,还要包几锅拍饺子,留到   大年初一那天吃。那一天是不兴动刀的,全靠这饺子扛事呢。   在灶屋里忙乎了一通,徐甜甜累得直不起腰来。   这家务活可比站柜台累多了,好在婶子和凤芝都是个能干的,多少也能歇歇。   可即便如此,依然觉得很累。   她想,如果光等着吃,不用动手就好了。   黄昏时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家人在堂屋里围成一圈,吃了一顿年夜饭。   接下来,就该守夜了。   趁着这中间的空档,徐甜甜扯着冬娃,回屋眯了一会儿。   她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只觉得浑身舒坦。   再过几天,就要立春了。   等到东南风一吹,这天也暖和起来了。   一转眼,她来到这里已经两年了。这期间,发生了那么事,可也有暖心的。如   果说意外,那最大的意外就是遇到那个人吧?   可惜,这种情感只能埋藏在心底。   无论是现在,还是后世,像她这种情况想找个叶先生那样的,无异于痴人说梦。   即便她仍处于做梦的年龄,可该清醒时还是得清醒一下吧?   想到此,她抱着冬娃,在他小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这个宝贝,才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   瞧瞧这娃,皮实得很,扛起来沉甸甸的,比那小猪娃子沉多了。   不知不觉间,徐甜甜搂着冬娃睡了过去。   等到凤芝过来喊她时,外面已是满天星光。   她站在院里,闻着那浓浓的鞭炮味儿。   心说,过年了,不知那人能否吃上饺子?   *   远在异国他乡的叶抒文,在这边度过了第二个春节。   相比起去年,今年的情况要稍微好一些。   自从我方防空火力加强之后,那轰炸来得少了。后方也相对平静了一些,躲防   空洞的日子也少了一些。   还有后勤供给上,只要运输线不中断,吃得也好多了。   大年初一这天,伙房里下了一大锅热面条。   炊事员给他打了满满的一大碗。   他一边吃着一边想着,跟去年窝在防空洞里吃炒面相比,这条件真是好多了。   这个冬季,前方战事依然是打打停停。   我方与敌方的防线交织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一步。而后方的谈判仍在继续,   拍桌子掀板凳是家常便饭,双方的分歧依然很大。   记者站里,就更加忙碌了。   无论是战事还是和谈,都是报道的重点。   同时还要收集素材,撰写调查报告。   战友们,都轮换着回国休整。   现在除了他之外,大都回去过一趟。他呢,也想回去,一是挂念着家里,二是   想回乡里看看。可这事那事一直忙着,也未能成行。   自从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之后,他感觉就像变了个样子。   不但心里踏实了不少,这精神上也有了不同。这一阵子,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   的劲儿,写起稿子更是神速。   对自己的状态,他也觉得很满意。   以后,他就是组织上的人了,与以前可大有不同。   而上级领导对他也更加信任了。   立春之后,天气渐暖。   这天上午,站里的王主任把他叫了过去,说军区组织了一个英模宣讲团,要进   京做几场宣讲,随行记者团指派了他,让他先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叶抒文一听,不禁兴奋起来。   想不到这么快就能回国了?   虽然是进京,也呆不了几天,可踏上国土的感觉毕竟不同啊。   在站里,叶抒文与战友交接了一下。   随后,便回到住处,收好拾了行装。   两天后,就随着英模宣讲团登上了归国的列车。   *   列车一路西行,三天后便抵达了京城火车站。   站台上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各界群众敲锣打鼓,扭着秧歌迎接着凯旋归来的英雄战士们。叶抒文背着行   李,尚未下车,可眼圈已经红了。   作为志愿军中的一员,他感到无上的荣光。   这种激动和自豪,也唯有看到祖国亲人时才能尽情地宣泄出来吧?   当叶抒文随着队伍走下列车时,迎面看到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战士向他走来。   “叶抒文同志,你可回来了!”   那人说着,一个健步上前,伸出双手和他使劲握了握。   “李向梅……”   叶抒文没想到李向梅也是记者团中的一员。这几天,他们将随着英模团一起参   加京城各界举办的宣讲活动。   想着那人临走前,留给他的那卷饭票,心里一顿。 第50章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   叶抒文本是个文化青年,骨子里是感性的,更是浪漫的。   对李向梅的热情泼辣,他虽然一直躲着, 也觉得不大自在, 可偶尔发现这人柔   情的一面时, 还是有所触动。   他知道, 这是一位好姑娘, 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令人生厌。可他们之间的   关系却很简单, 无论怎样, 她和他只是为革命并肩奋斗的战友而已。   好感也罢,有所触动也罢。   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更是无法弥补的。况且, 这人并不简单, 就像她的   家世那样扑朔迷离,她所呈现出来的那一面, 只是想让他看见而已。   而他也的确看见了。   可也只是看见而已。   在惊讶之余, 叶抒文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他像以往那样无话可说, 只是听着李向梅介绍着这、介绍着那。瞧她一脸兴奋   的样子, 心里倒是平静得很。   他随着队伍出了站台,便上了一辆军车。   车厢上面蓬着一顶军绿色的帆布车篷, 周围搭着一圈木板, 里面的光线十分暗   淡。他倚着车板坐下来,那李向梅也跟着坐在了一旁。   一路上, 他像同车的战友们那样,透过车篷尾部向外张望着。   这里是京城,是祖国的心脏。   他第一来到这里,除了满心的激动,更是怀着无限的景仰。   而李向梅呢,终于见到了那人。   以前在一起时还不觉得,可回到京城后却时不时地会想起他。于是,就去找了   管宣传的张伯伯,让他给想个办法。   盼了盼啊,终于盼到了那人回国。   得到消息,她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就想着法子进了记者团,好继   续和他做战友。还弄了个接站任务,好第一时间见到他。   现在,那人就在眼前。   在昏暗中,她偷偷地看着他。   她知道,此时此刻那张斯文俊气的脸上带着勃勃生机,摘下眼镜的他更多了几   分英气。她的心怦怦跳动着,牙齿也有些发颤。   她暗自嘲笑着自己,怎么就像个花痴的小姑娘?她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啊,于是   哈哈笑着说道:“叶抒文,赶明儿我带着你去街上好好逛逛……”   “哦……”叶抒文扫了一眼四周,见战友们都咧着嘴笑着,那牙齿白灿灿的一片。   心知大伙儿又误会了。   这个李向梅,老毛病又犯了?   一会儿不开他玩笑,就不是她了?   想着,不由得挺直了脊梁。   而李向梅一见,不禁哑然失笑。   瞧那人目不斜视的样子,甭提有多好玩了。   心底的那股子恶趣味,又冒了上来。   *   元宵节一过,铺子里又恢复了正常营业。   徐甜甜像往日那般忙碌着。   对冬娃的教育,也日益加强起来。   每天下午,她会抽出时间来教他数数识字。晚上临睡前,会让他温习一遍今日   所学的内容。冬娃很聪明,注意力也很集中,除了好吃爱睡懒觉之外,基本上没啥   毛病。   徐甜甜感到十分欣慰。   她想,照这么发展下去,日后考上大学是没啥问题的。   看看家里也很重视教育。   爹一见到冬娃,就会考考他,无论是背儿歌还是掰着手指头做算术,只要答对   了就会有奖励。   而凤芝在二哥的鼓励下,又去报名读了夜校。   她想趁着年轻,把小学毕业证拿下来,这样才算彻底脱离了“文盲”的行列。晚   上出门,爹不放心,就和婶子一起去接她,也顺带着坐在教室里听先生讲课。   相比起来,徐甜甜觉得自己反而是家里最落后的。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全靠那点老本撑着。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转眼出了正月。   “二月二,龙抬头”,按照习俗是要剃头剪发的。   这天中午,徐甜甜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冬娃洗了洗。然后,给他剃了个光葫   芦,惹得冬娃一个劲地去照镜子,小嘴瘪了瘪,差点没哭出来。   徐甜甜赶紧给他戴上了绒线帽子,紧紧地捂着。   心里笑道,这么小就知道爱美了?可嘴上还是哄着他,说道:“冬娃,用不了   半个月,头发就长出来了……”   “喔……”冬娃用小手捂着脑袋,嘴里哼哼着:“娘,难看死了,我再也不要剃头了……”   徐甜甜一边笑着,一边扯着冬娃进了铺子。   她和凤芝换了班,让凤芝也去后院,洗洗头发。   她带着冬娃正在柜台里转圈圈,就见邮递员上了门。   有挂号信?   她拿出印章签收后,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心知是那人写来的。只是那邮   戳,却是京城里的。   这是回国了?   她心里一阵激动。   于是,拿着信封对着太阳照了照,可惜牛皮纸太厚了,啥也瞅不见。用手捻了   捻,里面硬扎扎的,像是夹着照片。   冬娃在一旁仰着小脸,瞅着娘那熟悉的动作,糯糯地问道:“娘,是叶叔叔来   信了吗?”   “嗯……是你叶叔叔写来的……”   “娘,叶叔叔啥时候回来啊?”   “快了,等到战争一结束,就回来了……”   徐甜甜捏着信,做着种种猜测,可到底还是未敢拆开来。   她心里直痒痒,可还是忍住了。   等到下午爹回来后,就把信交给了爹。   章存林拿着信,一边笑着一边裁开了封口。   信果然是叶先生写来的,薄薄的一张,说是回国了,在京城只待七天。里面还   夹着两张黑白照片,一张是在广场上拍的,一张是在故宫里拍的。   照片上的叶先生穿着一身军服,未戴眼镜,看着格外神气。   一家人呵呵笑着,传阅着照片。   就连崔腊梅都看直了眼,连声赞叹道:“这叶先生,长得可真俊气,这得啥样   的闺女才配得上啊?娃他爹,你说的那个女学生,和叶先生到底成亲了没有啊?……”   “呃……应该成了吧?不过,倒没听叶先生提起……”   听到爹和婶子的议论,徐甜甜抿着嘴直笑。   她看着那人的照片,心说,这一下拍了多少张啊?   怎么一次就给寄来了两张?   这人长得这么俊气,光看看就觉得养眼,平日里该多招人啊?一想到这样的俊   才,与自己有了点瓜葛,不由得暗自得意。   也觉得自己挺有魅力的。   她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算着时间。   这会儿,那人已经回到前线了吧?   *   徐甜甜收到照片时,叶抒文已经回到了前线。   这趟回国,他可是拍了不少照片。   本来干他们这一行的,就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外加上那个李向梅不知从哪里   搞来了一台照相机,整天对着他不停地咔嚓着。   开会时,要拍照。   参观时,要拍照。   出去转悠一趟,也要拍照。   到了最后,他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拍了多少张照片?   反正,不给她单独拍合影的机会就成。   而李向梅呢,虽然大大咧咧的,喜欢当众开他的玩笑。   可内里却是个有分寸的,更是矜持的。   他一直觉得她非同寻常。   那说话的语气和行事做派,都透着一股子自信。而骨子里更是满满的骄傲,非   普通人家的女子所有。   他想,他继续装着不明白的样子好了。   以她的骄傲,定不会强人所难吧?   赶在离京的那一天,李向梅送来了一沓子照片。有团队合影的,也有他的单人   照。他从里面挑选了四张,给家里寄了两张,给章大叔也寄了两张。   他想,她一定能看到吧?   想着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心里一片柔和。   他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可一直没有机会,只好攒着。他想,等到见面的那一   天,得说多久才能掏干净?   可一想到面对面的交谈,又一阵紧张。   其实,他和她满共没说过几句话,真要见了面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她的感觉,更多的是来自想象。   这种莫名的情愫驱动着他,想与她靠近。   凡与她有关的,他都感兴趣。   在他眼里,无论是章大叔还是冬娃,都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与她息息相关,   密不可分。   怀着这份念想,他感到格外充实。   他觉得,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这种好,无法言喻。   就像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那个人一般。   这种感觉是奇特的,既神秘又平凡,既真实又充满了幻想。   他想,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   阳春三月,杨柳青青。   随着天气的渐暖,黄酒销售又进入了淡季。   可县城那边的“钱记”饭铺,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的需求。   另外,还有几家饭铺也慕名而来。   省城那边,每隔俩月来进一次货。叶采办冲着章存林拍着胸脯说道:“章掌   柜,您就放心好了,即便到了暑期,这销量也不会下滑……”   见此情景,章存林自然是心满意足。   他按照冬娃娘的建议,接下了县里的那几笔单子,不但补上了铺子里的缺口,   还扩大了黄酒的知名度。   徐甜甜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   到了明年,“三大改造”就要开始了。   无论是“叶记商行”还是“章记”铺子,都将发生巨大改变。她想,赶早不赶晚,   到时候“章记”就主动参加改制好了。   没准第一批报名,还能把酒坊升格为国营体制,给全家人都搞个全民工呢?   如果是这样,可是端上了铁饭碗啊。 第51章   揣着铁饭碗的梦想, 徐甜甜越发努力起来。   她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样才能提高黄酒的销量?   这天,她给爹和启宽大哥提了一个建议,想在黄酒包装上下一番功夫。   以往, 酒坊里出产的那些红封黑陶罐, 大多是三斤装或五斤装的, 或者是十斤   装的大坛子。这种包装是够实惠的, 可到了城里却不见得适合。   她想, 城里人喝起酒来, 与乡里有些不同。   尤其是那些文人墨客, 大多是世家出生,喜欢讲究一种格调。那大坛子直接端   上去,甚是不雅。再说黄酒一旦拆封, 也存放不了多久。   不如搞一些小包装?   例如, 一斤装的小陶罐,不但便于携带, 价钱上也显得便宜些。另外, 还可以   用红绳把两只陶罐系在一起, 成双成对地出售, 售价却与三斤装的差不了多少。   这么一来,利润反而会高一些。   章存林一听, 觉得很有道理。   他和启宽商量了一下, 就去定制了一批小陶罐。   待成品出来后,就先发到省城去试一下销路。   那叶采办很快就回了信, 说一斤装的颇受欢迎,整体销量也上去了。现在天热   了,不宜多饮,小罐倒是非常适合。   而县里的钱掌柜那边,也想出了一个新招术。   他在柜台上摆起了一斤装的小罐黄酒。店里的顾客喝酒喝得高兴,想再给家里   捎带一份,随手就提着走了,倒是方便得很。   其他几家饭铺,也跟着学。   这么一来,一斤装的小陶罐销量直线上升。   酒坊里的钱,“哗啦哗啦”地赚了回来。   章存林看着账本,乐得简直合不拢嘴。   这冬娃娘的眼光,真是没得说。   启宽大哥也连声夸赞,说妹子的脑袋瓜儿就是好使。   徐甜甜也十分得意。   这点小创意,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如果不是考虑到包装成本,她甚至想尝试一下半斤装的。   那罐子可以设计成扁平状的,带着个鼻儿,可用红绳系在腰里,用软木塞子塞   着。想喝的时候,就摘下来仰着脖子抿一口,那姿态甭提多潇洒了。   可惜,只能在脑子里过过干瘾。   *   春去夏来,又是一个好年景。   麦收过后,镇里乡里又闲了下来。   这天下午,徐甜甜正躺在竹椅上,摇着扇子眯着眼儿,就见两位身穿土黄布制   服的中年男子进了铺子。   “曹组长,李主任……”她一眼认出了来人,赶紧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着。   “呵呵,徐掌柜……”那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呵呵笑着,打了声招呼。徐甜甜一   听,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她干着掌柜的活儿,可被人当面喊掌柜,还是有些发虚。   “曹组长,您这是……”   “呵呵,我和老李过来瞧瞧,顺便找你爹说说话……”   徐甜甜把二人让到柜前坐下,又端了一壶茶水上来。   曹组长见章存林不在,就和徐翠翠聊了起来。   原来,他刚从区里调到镇上,担任镇委书记一职。他和李主任搭班,组建起了   虎头镇镇委领导班子。这几天,先下来摸摸情况。   听李主任介绍说,“章记”是章存林家开的,就过来瞅瞅。   “哈哈,曹书记来了,那感情好啊?”徐甜甜立马改了口。心说,这曹书记可是   个老熟人了,工作上也很有一套,以后没准还得和他经常打交道呢?   “徐掌柜,听说你家的黄酒都销到县里去了?这可是给咱镇上长脸了,往后得   好好发展发展……徐掌柜,你跟你爹也说一声,在经营中有啥困难?尽管说,政府能   帮着解决的,就绝不含糊……”曹书记爽快地说道。   听了这话,徐甜甜隐隐猜到这次摸底恐怕就是为下一步的“改制”做准备。她心   里一动,就不慌不忙地说了起来。   这经营中遇到的困难不好多说,这利润也得少报,可这前景嘛,倒是可以多提   提。一番话下来,把曹书记和李主任听得心花怒放,连声称好。   徐甜甜也暗自得意。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等到“改制”开始后,她还得鼓动爹再去当一回积极分子。   她明白开铺子能赚钱不假,可日后这街面上的大小铺子和作坊都是国营的或集   体的,想赚钱也没了门路,不如先表现得积极一点,也好给家人谋点福利。   送走了曹书记和李主任。   徐甜甜躺在竹椅上,哈哈笑了起来。   她想,日后只要弄个城镇户口,再端上铁饭碗,这小日子就再也不用发愁了。   黄昏时分,见爹回来了。   徐甜甜就把下午之事跟爹说了一通。   章存林一听,也呵呵笑了起来。   这几天,听说镇上来了一位新书记,原来就是工作组的曹组长啊?这人不错,   思想觉悟高不说,还挺正直,日后虎头镇可是有大发展了。   第二天,章存林去了镇公所,主动找到曹书记说了会儿话。   见曹书记问起腊梅,更是感动得很。   人家可是政府的人啊,都两年了还能记得咱这平头百姓?   回来后,在饭桌上一个劲地说着曹书记的好。   听得一家人都咧着嘴直笑。   自那以后,只要镇子上召集商户开会,徐甜甜都积极参加。   她想,得先做个铺垫,表现得进步一点。像曹书记那样的好同志,工作起来一   板一眼的,咱也得好好配合才是。   反正,和政府搞好了关系总没错。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到了秋季。   这段日子,徐甜甜除了经营好铺子,还挂念着娘家。   爹在县中还好,早已转成了正式教员,每月按时领取薪水。娘还在乡里守着,   和爹继续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   两个兄弟吃住都在学校,成绩还不错。   这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很穷,能供养孩子读完高中实属不易。而爹咬着牙,打   算让三个孩子都读大学,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家里早已见底了,全靠娘的嫁妆撑着。   好在去年志和考上了春城大学,读得是化工专业。   读理工科,是她的建议。   为了日后安全考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弟弟去读文科。她知道重工业是国家发   展的重点,在后续的运动中受到的波及也较小,只要自个儿不犯浑,出事的几率非   常小。   明年,志君也要考学了。   她已经跟爹说了,让志君也读理科或工科。等到大学毕业后,这铁饭碗可是捧   得稳稳当当的,半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徐甜甜操心着家里。   而家里也操心着她。   中秋节前夕,她带着冬娃回家看望爹娘。在里屋,娘拉着她的手,又悄悄问了   问她今后的打算。   她明白娘的意思,还是希望她再找个人家。   可她哪里肯答应?   她笑着跟娘说,现在没那个心思,只想着把冬娃抚养长大就成。   娘见说不动她,只好叹了口气。   *   秋去冬来,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年,过得相对平和。   家里的生意也挺红火,无论是铺子还是酒坊都赚了不少。冬至那天下午,章存   林把启宽、启康还有冬娃娘都叫进了堂屋里。   徐甜甜一进来,就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封封银元,用红纸封着。她还从未见过这   么多现钱,眼顿时直了。   而启宽和启康也是如此。   尤其是启康,努力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了。   章存林呵呵笑着,捧着账本说了几句。   接着,就指着桌上的红封,笑道:“这是咱家的铺子和酒坊两年下来累积的红   利,一共分成了十份,一会儿咱按照分家文书和各房出力多少进行分配……”   章存林对红利做了分配。   他这边包括凤芝在内一共占了三份,启宽一家占了三份,启安一家占了一份,   启康占了一份,冬娃和他娘占了两份。   其中,启安和启康的,由他代为保管。   对这种分法,徐甜甜很满意。   爹虽然很精明,但也很公道,她和冬娃能占两份,已经很满足了。   分红结束后,徐甜甜的手里第一次有了余钱。   这天晚上,趁着冬娃熟睡后,她坐在铺盖上,把十六枚银元分成四摞,一枚一   枚地吹着听响儿。老话说,银元只要是真的,吸口气一吹就能听到清脆的嗡嗡声。   她捏着一枚银元试验了几次,终于摸到了门道。   原来,得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银元的中央,放到嘴边用力吹银元的边缘,随即   放在耳边聆听,就能听到一阵清亮的振动声。   她一枚一枚地听着。   这种感觉比数票子爽多了。到了最后,觉得自己的两腮都笑得发酸。   可惜,这样的红利再也没有了。   以后都改集体了,上哪里去分钱啊?   想到此,不禁叹了口气   徐甜甜把银元用油布包好,收进了一只陶罐里。然后把床围子挑起来,从墙角   处抠下了一块青砖,露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夹壁。   她把陶罐小心地藏了进去。   心说,这可是银子啊,值钱着呢!   和那两只金镏子一样,都是真金白银啊。   有了钱,就想到了爹和娘。   她打算趁着年前回徐家湾一趟,给爹娘送几个钱去。这些年来,爹花在她身上   的可不少,怎么也得补上这个缺口吧?   如今,那边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看看爹和娘,两年都没穿过新衣裳了。   *   元旦过后,就进入了一九五三年。   这一年,将会发生很多事情。   而徐甜甜也做好了应对准备。   腊八那天,家里收到了启安二哥的来信。他说铺子里的事情他和玉梅都没参   与,那一份红利就匀给家里人吧。   再说,部队上啥都有,也不需要什么钱。   章存林想了想,就把启安的那一份又分成了四份,平均分给了各房。这么一   来,徐甜甜又多了两枚银元,感觉腰里又鼓了不少。   叶先生也写了信过来,说已成为了正式党员。站里对他也很重视,日后他想在   部队上继续发展。   徐甜甜明白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与他在精神层面上交流了那么久,还有啥不明白的?   而战争,也快要结束了。   这种交流还能持续下去吗? 第52章   对于未来, 徐甜甜倒是很冷静。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与他的未来是非常渺茫的。也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心存   幻想,更不能头脑发昏。   可是,爱的感觉毕竟是甜蜜的。   她想, 在这个年代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 本就不易。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能   多体会一点就多体会一点吧?   对她来说, 精神层面的交融才更可贵吧?   现在, 她每天依然保持着读报的习惯。   一到下午, 就扯着冬娃去邮电所。   而冬娃早已习惯了娘的这番举动, 每次还让娘给他念一段小故事听听。甭管听   得懂还是听不懂,都咧着小嘴笑眯眯的。   她发现冬娃的性子特别好。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见了他,都很喜欢。启康一放学, 就爱领着冬娃在后院里   玩耍。有时, 启宽大哥也会带着俊兰过来,和冬娃玩一会儿。   那个俊兰人小鬼大, 哄弟弟很有一套。   冬娃也爱和她一起玩。   婶子见了, 就把俊兰留下来住几天。   爹也喜欢这女娃, 高鼻梁大眼睛的, 一看就是章家的种。启宽大哥发现后,每   逢休息天把俊霞也带着, 和这边亲近一下。   有小孩一起玩, 冬娃总是大呼小叫的,十分兴奋。   不过, 这种机会并不多。   大多数时间,还是跟她在一起。   她在柜台上招呼顾客,冬娃就在柜台里仰着小脸听着。   看到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和她说话,他就跟着一起笑。见到那些莽汉粗着嗓   门,就皱皱眉头,那小表情别提有多丰富了。   有时,她也有些担心。   害怕冬娃和同龄的孩子接触得少,变得孤僻起来。可让他和街坊邻居家的娃娃   一起玩耍,她又不大放心,更害怕那些闲话传到冬娃的耳朵里。   冬娃已经五岁了,个子往上蹿了不少,也明白了一些事理。   偶然也会揪着她的衣襟,问起爹来。   可她能咋说呢?   总不能告诉娃,他爹跑了,不要他了吧?   每到这个时候,对章老三的怨恨不由得冒了出来。   想着那人跑到了海外,早晚是一大隐患,不如干脆说那人死了,以免冬娃惦记   着。可又怕家里人听见了,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颇感为难。   冬娃对爹的记忆是模糊不全的,见娘不愿提起,就不再问了。   可心里毕竟是好奇的。   家里收到叶先生来信的这一天,小家伙跑到他爷爷那边,对着叶叔叔的照片瞅   了半天。   晚上临睡前,忽然钻到她被窝里,糯糯地问道:“娘,我爹是不是也像叶叔叔   那样,戴着黑框眼镜?”   “……”徐甜甜听了一愣,半天缓不过神来。心说,你爹是戴着黑框眼镜,样貌也   不赖,就是人品不咋地。   她想了想,觉得一味逃避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攥着冬娃的小手,柔声说道:“冬娃,你爹自小就爱躺着看书,结果把   眼睛给弄近视了,就戴上了眼镜……”   “娘……那我爹呢?”   “冬娃……你爹啊,特别爱学习,成绩也很好,先是在县里读书,后来去了外   地,再后来受了伤,就死在了外面……这事儿你跟谁也不要说,也不要去问你爷爷,   以免你爷爷伤心难过……”   冬娃一听,赶紧点了点头。   大声说道:“娘,我都记住了,以后跟谁都不说,我只跟娘说……”   “嗯……”   徐甜甜心想,等到冬娃长大了,能够理解也足以承受时,再给他明说好了。现   在,她可不想让自家的小宝贝受到任何伤害。   即便家里人听到了,尽管来找她好了。   *   距离年关越近,铺子里也越忙。   立春这天,徐甜甜带着冬娃像往日那样去邮电所看报纸。   结果,在头版就看到了关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发展纲要,接着就是关于“农   业合作化改造加速进行”的大标题。   她屏息静气,细细浏览了一番。   心里想着,农业发展建设开始了,合作化进程加快了。   那接下来呢?   就该轮到“手工业改造”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了吧?   回到家里,她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爹。   章存林沉吟了片刻,预感到形势将发生重大变化。   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而接下来,从政策下达到具体落实,远比他们预料得要快。   小年刚过,无论是村里还是镇里都召开了动员大会。   村里是号召农户们在互助组的基础上,带着生产资料和农具,自主自愿加入高   级农业合作社。镇里是号召手工业者、商户组织起来,在自愿互利的原则下建立起   供销合作社。   章存林开会回来后,就把家人召集在一起,细细商议起来。   徐甜甜盘算了一下。   她知道“农业合作化”是必经之路,不过周期也拉得很长,倒是不用着急加入。   况且,最早一批加入高级社的,有积极分子,也有浑水摸鱼的。最后,好的、   孬的都在一个锅里搅食,搞得是平均主义,效果也可想而知。   倒不如现在的初级社,以互助组的形式,规模虽小,可效率反而很高。村里除   了那几个二流子,也没见谁家偷懒不肯干活的。   再说,她家和西院大伯家搞互助,是再合适不过的。   倒是那供销合作社,可以考虑一下。   对工商业和手工业,国家是有扶持政策的,也有一定的补贴,反正不会亏本。   只是加入供销合作社不能盲目了,得先看清楚了才好。   章存林听了,不禁犯起了嘀咕。   自家的铺子和酒坊经营得好好的,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可一旦入了社,有些   事儿就由不得他了。   打心眼里,他是不想加入的。   可听冬娃娘的意思,说是早晚都得入,赶早不赶晚。   还说入了社,总比关门歇业要强吧?   他衡量来,衡量去。   最后,打算先观望一下再说。   同样持观望态度的,还有经营文化用品的章存贵。   他特意跑来,想听听存林老哥的意思。当他听到那句“早晚都得入,赶早不赶   晚”时,猛然悟到了什么。   他嘿嘿一笑,心里便有了主意。   他就继续跟着存林老哥好了。   只要存林老哥入社,他也跟着加入。   至于原因嘛,不可言说。   *   这一年,因为赚了不少,家里好好过了一个肥年。   等到元宵节一过,铺子才恢复了营业。   这时,街面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而镇上的干部们也没闲着。   未出正月,镇政府又把商户们召集起来,开了几次会。   在会上,曹书记和李主任轮番上阵,把上面的政策和供销合作社的好处大大宣   传了一通。可台下的掌柜们,对入社大多持怀疑态度。   甚至还有人忖着,宁可把铺子关了,也不想受制于人。   结果,动员来动员去的,没一家主动表态的。   李主任有些犯愁,这工作开展起来咋毫无进展?   上级下达的任务咋完成啊?   一连几天,他冲着老曹直摇头。   而曹书记也在想办法。   他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在他的印象里,章存林可是个积极分子。以前在虎头村,他可是第一个报名去   识字班的汉子,还打破陈规陋习去区里登记结婚。   这一回,是不是还能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于是,曹书记和李主任又抽空拜访了“章记”铺子。   还去背街的酒坊里看了看。   章存林对曹书记是充满敬意的,甚至想留曹书记和李主任在家里吃顿饭。可一   涉及到加入合作社,却有些犹豫。   倒是徐甜甜见了曹书记,把镇子里的合营政策问了个一清二楚。   这时候,她心里大致有了数。   家里的铺子想挂上国营,估计没戏。   不过,想变成镇上的集体所有,倒是绰绰有余。   而曹书记见徐翠翠对入社兴趣颇浓,也十分振奋。   这一家人果然没错,个个都是积极分子。   可这事却急不得,还得继续做思想工作。   *   就在章存林举棋不定之时,省城那边的叶采办忽然发来了一封信。   在信里,他说东家准备参加“商业改制”,想与市里的商业局合作,把“叶记商   行”改为春城土特产批发零售店,把“叶记加工坊”改为春城副食品加工厂。   等到“改制”完成后,商行和加工厂就成了商业局名下的国营直属企业,归商业   局统一管理。而东家也打算提前养老,只担任工厂顾问一职。   另外,商业局还准备给东家挂个委员名号。   以后,东家算是政府里的人了。   而他们这些干活的,就成了商业局下属企业的职工。   看到来信,章存林大吃一惊。   对叶老先生做出的决定,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不就相当于把财产捐出去了吗?   这家产一捐,在局里换了个委员名号?   这徒有虚名的委员,能值几个钱?   章启宽一听,也瞪大了眼睛。   叶老先生这是疯了?   大笔的家产,就这么白白地献给了公家?   这是受了啥刺激啊?   还有改制后,他们两家的生意可咋办?   以后有商业局管着,这买卖还能顺畅吗?   章存林和章启宽大眼瞪着小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最后,还是章启宽开了口。   “爹,这信给冬娃娘也看看吧?让她也品品,这究竟是啥意思啊?”   章存林点了点头。   就揣着信,急匆匆地往铺子赶去。   *   这会儿,徐甜甜正在铺子里。   对着那两盆绿叶发呆。   见爹神色激动,还以为出了啥事?   听爹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又接过那封信,细细浏览了一番。   对叶老先生的决定,她十分赞赏。   这可是一大笔资产啊,能下这种决断的,可是个有魄力的。   不知叶先生是如何说服他爹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她的功劳。   而叶先生呢?   在关键时刻,还真够舍得的。   对她的信任,更是非同一般。   感动之余,徐甜甜也意识到酒坊的机会来了。   只要把“章记”挂到“叶记加工坊”的名下,不就一起并入了副食品加工厂?   也就成了商业局的资产?   那以后,可是响当当的国营企业啊!   想着接下来的二十多年,商业系统可是统购统销。   在各行各业中,更是牛气十足。   她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   为了谋划那个铁饭碗,她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想不到,机会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她冲着爹,大声说道:“爹,机会难得,咱可得抓住咯……”   章存林听得莫名其妙。   他瞅了冬娃娘一眼,心说,这能是啥好事? 第53章   徐甜甜见爹不大明白, 就赶紧解释了一通。   可有些细节,不好说得太透。   她考虑了一下,就换了一种说法。   说改制之后,国营企业由公家管着, 搞得是统购统销, 没啥风险不说, 更是旱   涝保收。况且, 日后大大小小的工厂和店铺, 不是国营的就是集体的。反正, 两三   年内私营作坊铺子都会慢慢消失。   “爹, 赶早不赶晚,趁着现在政策好,咱也赶紧参加改制吧?只要入了国营,   日后的销售就不用犯愁了……没准公家还会拿出一笔资金来, 给咱扩大再生产呢……”   “冬娃娘,爹也知道改制好, 可改了制之后, 这酒坊不就归了人家?爹和你大   哥哪里还有说话的份儿?”   “爹……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日后, 形势还会发生变化……按照这个势头,   哪里还有私营铺子发展的空间?现在不改,以后就是想改也没机会了……”   “冬娃娘……你是说这铺子和酒坊都保不住了?那……那可咋办?”   “爹, 这份产业早晚都保不住, 以后无论干啥都是公家的买卖,所以说晚改不   如早改……”   “那……那改了之后, 咱一家子靠啥吃饭?”   “爹,改了之后,只要咱在厂里上班,每月都有薪水使着,足够咱一家人吃饭   穿衣用的……况且,国营单位福利好,吃喝拉撒、寻医问药,还有娃娃们上学都由公   家管着,一点也不用自个儿操心……还有啊,没准咱家还能搬到省城去,这对俊霞、   俊生,还有冬娃上学都有好处……”   听到这里,章存林也有点动心了。   他想,为娃娃们的将来考虑,就改了吧?   可这事说着轻巧,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   首先,叶家那边能答应吗?即便叶家同意了,那商业局能批准吗?   “章记”可不同于“叶记”,这边充其量不过是个小作坊,哪值得公家费那么多   心?可冬娃娘说机会难得,得牢牢抓住才是。   于是,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事,我去跟启宽也说一声,如果他那边没啥意   见,那咱就改了吧……”   徐甜甜见爹松了口,心中大喜。   不过,就像爹担心的那样,这不过是第一步。后续,如何说服叶家才是关键所   在。她想,这事恐怕还得叶先生出面,可那人远在异国他乡,一时半会的还回不来。   于是,跟爹说道:“爹,事不宜迟,这事得赶紧定下来……若启宽大哥那边没意   见,咱就给叶采办回一封信?把这个开酒厂的想法说一下,先听听叶家那边的意思?”   “好……”章存林点了点头。   这时,他也想到了叶先生,就补充道:“冬娃娘,晚上我让启康给叶先生也写   封信,把这个意思也说一下,当初咱家能和“叶记”搭上线,还多亏了叶先生在后面   帮衬……”   “嗯……”徐甜甜咧着嘴笑了起来。   她知道,那人一看到信就会明白的。   也一定会帮忙的。   她相信他,正如他相信她一样。   *   背街那边,章启宽正系着皮围裙,在酒坊里忙着。   见爹匆匆而返,面带喜色。   他心里一松,赶紧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听了爹的打算,他皱了皱眉头。   做生意多年,权衡利弊一向出于本能。纵然心里再舍不得,也得认清当前的形   势。几经犹豫之后,便点了头。   当天下午,他就提起笔来,给叶采办写了一封回信。   还亲自跑到邮电所,投递了出去。   他回到铺子里,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这可是爹一手创办的产业,里面投入了多少心血?   也唯有他最清楚。   可有舍,才有得。现在咬咬牙,没准以后就好过了。想想家里的那几个娃娃,   如果都能去城里读书上学,恐怕比啥都强吧?   对未来,他既惶恐,又充满了希望。   他觉得,冬娃娘“和离”之后就变得特别起来,那眼光更是杠杠的。爷爷还偷着   跟他说,冬娃娘是玉皇大帝之女下凡,浑身都透着一股子仙气儿,是专门来保佑咱   家的。   对爷爷的话,他半信半疑。   可冬娃娘眼界颇高,这一点倒是能确定。   相信她,准没错吧?   半个月之后,叶采办回了信。   说东家已知道了这事,说是先考虑一下。   他和爹看着信,心知这事难办。   那叶老先生都想提前退位养老了,恐怕也不想给自己找这桩麻烦。这时候,他   才明白冬娃娘口中的“机会难得”是啥意思了?也难怪她这么急火火的。   现在,叶家那边虽然没一口回绝,可也未明确答应。   难道这事就这么搁下了?   眼瞅着那“改制”就要开始了,还真是令人心焦啊。   *   章存林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收到回信的当天,就把这一结果告诉了冬娃娘。   徐甜甜见爹着急,就笑着说道:“爹,这事有点突然,叶老先生的反应也在意   料之中,咱家不是还给叶先生写信了吗?下一步就看叶先生的了……我觉得这事啊,   还是有希望的,咱家就再等等吧……”   “呃……”章存林也定下心来,不知叶先生收到信了没有?   一家人抱着一线希望,耐心地等着。   到了四月,省城那边的叶采办果然发来了一封信。   说是东家考虑好了,答应把“章记”黄酒挂到工坊名下,具体事宜最好是当面商   议一下。另外,东家和商业局那边的廖局长也打了声招呼,那边对扩大黄酒生产一   事,也挺感兴趣的。   “呵呵,这事一定是叶先生帮得忙吧?”章存林读着信,又惊又喜。   “嗯,我觉得也是……爹,这事多亏了叶先生……”章启宽笑道,对爹结交的这位叶   先生,颇有好感。   “那……咱家就商量一下,这就出发去省城?”   “好咧,爹……”   一家人聚在一起,商议之后。   最后,章存林决定带着启宽和冬娃娘一起去省城。   这一趟,可是关乎到家人的未来生计,他不得不慎重考虑。即便女子出门再不   方便,也得带上冬娃娘。   也唯有这样,这事才能商量出个结果来。   *   明天,就要去省城了?   对徐甜甜而言,这个跨度可真够大的。   她原本计划着,能从村里挪到镇上,再从镇上搬到县里就顶了天了。   可没想到这一下就去了省城?   对那座古老的城市,她是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陌生的是这是五十年代的春城,与后世有   很大的不同。无论是街道还是建筑,恐怕都是两样吧?   婶子和凤芝听了,羡慕不已。   冬娃见娘要出远门,也想粘着一起去。   徐甜甜心一软,就想带着冬娃出去见见世面。   可一想到要出门谈事,带着个娃到底不方便,也显得不够尊重,只好硬下心   肠,把冬娃托付给了婶子和凤芝,让她俩帮着照看。   冬娃哼哼唧唧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她只好哄着他,柔声说道:“冬娃,娘去城里谈事,等回来了给你捎一包方块   糖吃……”   哄了好一会儿,又有糖勾着,冬娃才打起了精神。   还和她拉了勾,说下次去一定要带上他。   当晚,徐甜甜收拾了一下。   她对着镜子,换上了那件蓝碎花布褂子和宽脚黑裤子。还把头发从中间分开,   梳了两条麻花辫子,然后盘在了头顶上,显得十分俏丽。   反正,她不想在脑袋后面窝着那种大发髻,一副农村小媳妇的样子。   这进城可不比别的,城里的年轻女子早就时兴剪短发了。那个林美华,不就留   着一头齐耳短发吗?   而她的头发乌黑发亮的,舍不得一下子剪掉,那就盘起来吧?记得城里那些留   长发的年轻女子,就喜欢这么盘着头发。   她也不能太土气了不是?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章存林就带着启宽和冬娃娘搭乘货船,逆流而上。   相比起客船,货船就没那么舒服了。   他们和押货的采办一起,挤在货舱里,十分狭窄。好在是镇上熟人介绍的,算   是临时捎脚,船家只是象征性地收了点茶钱。   货船走了一天一夜。   在次日上午,终于抵达了省城。   章存林按照叶采办留下的地址,找了永兴大街上的“叶记商行”。可叶采办不   在,说是出门验货去了,估计明天才能回来。   这可咋办?   章存林心说,干脆直接登门吧?   反正,叶采办已经和叶老先生说过了。   三个人一路走着,一路问着,终于摸到了叶家大宅。   站在那两扇红漆木门外,章存林掸了掸衣襟,叩响了门环。   好半天,未见人来开门。   这家里不会没人吧?   徐甜甜一仰脸,见那门框上装着一个门铃,就上前一步,轻轻摁了两下。“叮   咚……”门铃一响,把章存林和章启宽吓了一跳。   心说,这是啥洋玩意儿?   正在纳闷间,就听到门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就听到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   “请问,您找哪位?”   “呃,我姓章,是从平城那边过来的,想拜访叶先生……”   “哦,是章掌柜吗?”   “呃,我是章存林……”   “呵呵,原来是章掌柜啊?您稍等……”说话间,里面门栓一响,大门上的一扇小   门从里面打开来。   接着,从门里走出来一位身穿灰布对襟褂子的中年男子。   他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看着十分儒雅。   他站在门边,冲着章存林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哎呦,贵客来了,有失远   迎……章掌柜,里面请!”   说着,把三人让进了院里。   穿过一道迎门墙,就进了宅院。   这院子很大,栽着花草树木,一栋二层红砖小楼静静地耸立着。高高的长条形   窗户,带着中西合璧的风格。   徐甜甜走在最后面。   只一眼,就发现叶先生的样貌和这位中年男子有几分相似。   莫非这位就是叶老先生?   可瞅着这宅院虽然不小,怎么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甚至搞得叶老先生亲自过来开门?   难道叶家早已遣散了佣人? 第54章   前来开门的, 就是叶抒文的父亲叶茂才。   他一边走着,一边客气地介绍着。章存林呵呵笑着,觉得叶老先生一点架子都   没有,这一点叶先生倒是很像他的父亲。   叶茂才把三位客人让进了客厅里, 安坐下来。   随后, 一位身穿灰绸布旗袍的中年女子端着茶盘, 走了进来。她放下茶盘, 温   婉地笑道:“您来了?请先用点茶水吧……”   说着, 一一斟上了茶水。   叶茂才在一旁介绍说, 这位是他的太太。   章存林微微颔首, 徐甜甜和启宽大哥赶紧起身,躬身行礼,向叶太太打了声招   呼:“叶太太好!”   那叶太太温婉地笑着, 招呼他俩坐下。见了徐甜甜, 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还夸   了声“这闺女长得可真俊啊!”   接着, 又客气了几句, 就进里屋去了。   徐甜甜一边喝茶, 一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心说, 叶家果然遣散了佣人,这端茶倒水的活儿都由叶太太亲自动手了?这是   以实际行动与以往的阶级割裂开来?   这革命革得还真够彻底的。   不会是那人的主意吧?   *   一番客套之后。   叶茂才开门见山问起了酒坊。   章存林也不再客气, 就把那边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叶茂才沉吟了片刻, 说道:“章掌柜,这黄酒老夫一向爱喝, 感觉特别对味   儿,在市场上也颇受欢……如果把这酒坊挪到省城来,这口味儿会不会起变化?”   “叶先生……这个怕是不好说,我寻思着酒的口感除了按方子操作之外,和水质   也有点关系……虎头镇那边水好,这酒的味道自然就好……”   “嗯,我也是担心这个……原来考虑着把酒坊挪过来,可又怕影响了酒的品质……”   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   也没个明确结果。   徐甜甜静静地听着,未开口发言。   她觉得叶老先生颇有头脑,也是真心想帮忙。考虑到酒坊的长远发展,她脑子   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酒坊挂在“叶记”名下,一起参加“改制”后,不如在春城也创个牌子?这样,   一是便于打开市场,扩大生产规模,二是能省下运输成本。   “三大改造”之后,城乡差别会越拉越大。像烟酒这类商品,在城里的销量要远   远好于乡里。况且,借着商业局的名头,在宣传上也有一定的优势。   正想着,就听到爹开口说道:“翠翠,你也说两句?”   “好的,爹……”   徐甜甜听到爹喊她翠翠,猛一激灵。心说,这进了城,就连称呼都变得洋气起   来了?她可是顶了多年的“冬娃娘”啊。   “爹,叶先生,咱家这黄酒喝了对身体有益,我觉得日后的发展前景特别好……   尤其是在城里,这日子好了,吃穿都讲究起来了,一年四季喝点黄酒暖暖胃是再合   适不过的……我想这黄酒进了城,咱也得打个牌子,干脆叫虎头老酒或春城老酒好   了,不同产地的,按照口味在标签上区分一下就好……”   “哦?你是说同一个牌子,两个产地?”叶茂才不禁问道。   “对,咱们可以在商标上注明一下口味,这样即便口感上略有差异,可大伙儿   喝起来还以为是两种风味,有喜欢这个的,也有喜欢那个的,相互之间也能带动一   下……”   “嗯,这个法子不错……”叶茂才赞叹道,对合作之事也愈加重视起来。   顺着这个思路,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补充了几点。   最后,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以后,虎头镇那边继续沿用以往的包装,在罐身上贴一副红纸标签,上面印上   “虎头老酒”、春城副食品加工厂等字样,厂址就留虎头镇酒坊的地址。   春城这边也叫“虎头老酒”,外包装与原产地一模一样,只是罐身上贴的标签为   桃红色,与原产地的大红色商标加以区分。至于这边的投入,由章家出技术,叶家   出场地房屋,其他的就由商业局牵头好了。   事情一议定,叶茂才抚手称快。   他笑着说道:“章掌柜,这场地就设在工坊里,等到下午咱几个过去瞧瞧?”   “好咧!”章存林与儿子相视而笑,痛快地答应下来。   说话间,已到了中午。   叶茂才自然要留他们吃饭。可家里的佣人和厨子都已经遣散了,想拉桌子可不   容易,那就出去吃吧?   于是,把太太也叫上,一起出门下馆子。   *   一行五人出了院门,往街上走去。   一路上,徐甜甜随着叶太太并排走着。   叶太太温声说着话,十分和蔼,那一举一动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徐甜甜心   说,难怪那人的气质那么好,性子也好,这与家庭熏陶真是分不开啊。   还有,这城里与乡里比起来,思想上也相对解放一些,也没有那么浓厚的封建   习俗,感觉空气都好像自由了些。   她觉得,还是城里适合自己。   如果把那酒坊搞起来了,是不是就能搬过来了?   一时间,心劲儿又提了起来。   一顿饭吃下来。   徐甜甜和叶太太就熟识起来了。叶太太喊她翠翠,她喊叶太太为叶伯母,这样   就显得亲近了许多。   而叶茂才和章存林也很投缘。   他本出生于乡野,对乡间文化十分了解,与章存林的共同语言自然也多。同   时,又读了不少书,看问题颇为透彻,也令章存林十分景仰。   到饭局结束时,二人已开始称兄道弟。   他喊章存林为章老弟。   章存林也改了口,称呼他为叶老哥。   启宽在一旁,也利利索索地喊了声“叶大伯 ”。   饭后回到家里,几个人坐着喝了杯茶。   叶茂才提议道:“章老弟,咱这就去工坊看看?”   “好咧!”章存林痛快地答应着。   叶家的工坊设在东郊。   叶茂才去街上叫了一辆马车,拉着四人去了工坊。   一番考察之后,章启宽对后院的环境十分满意。   那边有两间空屋子,在一旁再搭两个棚子,就足够使了。叶家的地窖是现成   的,到时候腾出来,正好可以用来藏酒。   从工坊回到城里,太阳已经落山了。   章存林本想带着家人去投店,叶茂才想着家里的客房都空着,干脆让他们一家   住着好了,于是热情地邀请着。   “哎呦,叶老哥,那多麻烦啊?我和俩孩子还是去住店好了……”章存林推让道。   “哎,章老弟,不麻烦,不麻烦,咱家的空屋子多,保准住得下……再说,我明   儿就去见廖局长,再听听他的建议,这样商量起事情来也方便……您和孩子们在家里   多住几天,把这事敲定了再走……”   “好,那……那就有劳叶老哥了……”章存林十分感激。   本来,他打算第二天就回去。   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在等着,哪敢在城里呆那么久?可来一趟实在是不容易,   能把事情办利落了,当然最好。   *   第二天上午,叶茂才去了商业局。   他找到廖局长,把想法一说。   廖局长沉吟了片刻,说道:“叶先生,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个人也很赞同……可   是涉及到资金投入,所以得开会讨论一下……当然,如果不需要局里投入,那就简单   多了……”   “另外,新增的这一块资产,还有一个股息问题,按照政策是每年5个点……这部   分股权如何划分?也得明确下来……”   “廖局长,这个我回去后再考虑一下,两天之内就给您一个答复,您看怎样……”   “好,那我就等着喽……”   叶茂才从局里回来后,就找到了章存林。   他把情况说了一下。   随后,就提到了这个股权和股息问题。   他简单地解释了一通,还苦笑着说道:“唉,章老弟啊,不瞒您说,我这边的   股权和股息都放弃了,这是文儿的意思,死活不肯让我顶着那资本家的名号。这   不,我现在都快成革命同志了……殊不知,这可是拿着全部家当才换来的……”   当然,他未提到的是,早在一年前,他就把值钱的资产和库存换成了现洋。那   笔钱也未敢存入银行,都在宅子下面藏着。   这事除了太太之外,无任何人知晓。   就连老爷子都瞒着。   他想,这笔钱是留给文儿的,以备不时之需。   “叶老哥,这个……我和孩子们再商量一下……”   章存林心说,这个“商业改造”政策比镇子上的集体所有制改造要优厚多了,资   本家参加“改制”还有股权和股息可拿?   在来省城之前,他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份,反倒紧张起来。   章存林回到客房,就把启宽和翠翠都叫了过来。   三个人关起门来,商量了一通。   徐甜甜早就知道这个股权和股息,也知道这个拿着不是啥好事。   所以,就一直没跟爹提。   心说,就那么点钱,还不一定能拿到手,却贸然顶上了一个“资本家”的名号,   实在是太不划算了。   家里最值钱的,就是那个酒方子。   只要把这个留着,等日后政策再变回来了,照样能发家致富。   倒是现在,何必去冒这个风险呢?   可这话却不能说得这么透彻,否则她还真成了“半仙儿”了。   徐甜甜想了想,就说道:“爹,这资本家就像地主一样属于剥削阶级,咱要是   顶着这个名号,早晚会出事儿……现在的政策是好,可等日后政策一变,没准就要吃   不了兜着走……”   “翠翠,这……这可是真的?”   “爹,这还能有假?我看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地主是剥削压迫贫雇农,那资   本家呢,是剥削广大工人阶级……这阶级不同,矛盾可就大了去了……”   章存林一听,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立马想起了两年前的“土改”,只要当了剥削阶级可没好果子吃。   “爹,咱可不能去当那剥削阶级……”启宽也在一旁劝道。   “呃……那股权和股息咱不要了,反正来之前,也没想要那些……”章存林咬了咬   牙,说道。   “好咧,爹,其实咱家也不吃亏,到时候可以这样......”徐甜甜见爹想通了,   心中一喜。就把那“城市户口”和“全民工”简单地说了一下。   “爹,到时候咱家,除了上学的,一家人都可以进厂上班,还可以帮衬一下西   院的大伯家,也给堂兄堂弟们搞个全民工当当,反正咋样都不会吃亏……”   章存林听得似懂非懂。   可入了国营,啥都由公家管着,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好,启宽,翠翠,以后咱家都去厂里干   活,这样咱就是工人阶级了,心里也踏实些……”   这下,徐甜甜可放了心。   距离那铁饭碗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   当天下午,章存林就跟叶茂才回了话。   那叶茂才听着,不禁挑了挑眉毛。   心说,自己能变得这么“开明”,那是文儿在后面不断地督促着、开导着。   可章老弟呢?   这么豁然开朗,是因为啥?   难道也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不成? 第55章   章存林主动放弃了股权和股息。   有叶老哥这样的先例在前, 他心里非常平衡。   而叶茂才呢,也不便多问。   这天下午,叶采办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   他与章存林早就相熟,自然十分亲热。就按照东家的吩咐, 带着章存林一家去   街上逛了逛。还顺便备了几样春城特产, 好给家里的娃娃们捎回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 叶茂才又去了一趟商业局。   他找到廖局长, 给了答复。   廖局长一听, 非常高兴。   在春城, 工商业十分发达。除了官僚资本家之外, 大大小小的民族资本家、工   商户可是不少。叶家虽然算不上大户,可这工作做通了,就是商业局的一大成绩。   同时, 也给其他商家做出了表率。   现在, 新增资产的股权和股息问题都解决了。   接下来,俩人又谈起了酒坊的资金投入问题。   叶茂才对外的说法, 自然是没钱。   当然, 即便他有钱也不会再往里面投入了。那点家底可是真金白银啊, 得替文   儿好好守着。   几经商量之后。   最后, 他想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先发展虎头镇那边的酒坊,然后把酒坊的利润投入到春城这边的酒坊   中, 这样局里就不用再投入资金了。同时, 从副食品厂的利润中按月提取百分之二   十,投入到酒坊中去。   这么一来, 酒坊的资金问题就解决了。   “叶先生,你这脑子可真好使啊!”廖局长笑道。   他也是个转业干部,对商业运作虽然不懂,却肯钻研。对叶先生这样的进步人   士十分赞赏,在工作中也尽可能地给予支持。   “哪里,哪里……”叶茂才谦虚地笑着。他这种小算盘,在商人们中间根本不算个   啥?俗话说,无商不奸,他不过是凭着良心做事罢了。   大方向定下来之后。   剩下的,就由“叶记”出面拟几份书面文书,在商业局那边备个案。商业局再对   “叶记”的资产进行登记核对。   而“章记”与“叶记”之间的经营合作,属于工厂内部事务。   至于挂牌,得等到“改制”完成之后,方可进行。   叶茂才估算了一下,各项手续都办理下来,还得一两个月。   这段时间,章记那边倒是可以把库存清理一下。   *   这件事,办得颇为顺利。   章存林一家也很高兴。   在申报资产时,他和叶茂才一样,把酒坊的资产与私人房产是分开的。私人房   产还是自家所有,目前可以无偿地提供给酒坊使用,但归根到底还是私产。   这是徐甜甜的意思。   埋下这个,日后那房子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收回来。   当然,啥时候收回?   那就是后话了。   关于镇子那边的人员编制,初步定了十位。   第一阶段,由章存林负责管理,章启宽负责技术,崔红英、章凤芝和两位堂哥   (章启浩和章启牧)是厂里的工人,徐翠翠和崔腊梅都是门店的售货员。   还剩下两个编制,是为日后扩大生产做准备的。   其他的,就根据季节的需要招收一些临时工。   接下来,商业局会安排财务人员过来核算资产,后续也会定期前来核查账目。   至于薪水,等“改制”完成后,按照商业局的相关标准执行。像章存林,估计得   按照车间主任的级别,章启宽这样的就属于技术人员了。   合作框架拟定之后,该填写的表格都填写好了,就等着商业局那边去实地核对   资产了。见事情已了,章存林一家就准备返程了。   临走的前一晚,徐甜甜猛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地方管辖权。   这酒坊一连三级跳攀上了省城,却绕开了当地政府。可酒坊就开在镇里,日常   经营中哪里离得开地方?   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得留个后手才是。   于是,又跟爹提了一下。   章存林一听,赶紧找到叶茂才把这事说了说。   叶茂才点了点头。   说签署“改制”文件时,这几条得加在附件里,以备不时之需。   还夸章老弟考虑得十分周到。   章存林心说,这还多亏了咱闺女。   换成他,哪会想到这一点啊?   *   第二天一早,章存林带着启宽和翠翠,拎着大包小包,随着叶采办登上了一艘   货船。   从省城到镇子上,一路顺风顺水,船速很快。   到了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就抵达了镇子。   一上岸,徐甜甜不禁加快了脚步。   出来几天,她可想冬娃了。   而爹和启宽大哥也想家了,一直挂念着家里。   现在,终于回来了。   快到家时,太阳已经微微冒了头。   缕缕晨曦投射出来,东方的天空殷红一片。   这时,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集市上,那些卖菜的农户们挑着担子在街边摆摊。杀猪卖肉的,架子上也挂着   一条条的猪肉,等着买家的到来。   还有那些卖早点的,也扎起了摊子。一口一口的大锅临街支着,冒着腾腾热气。   摊主们冲着南来北往的小商小贩们,大声吆喝着。   望着这番热闹景象,徐甜甜不禁叹道:“这世道太平,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一家三口穿过那条繁华的集市,在岔路口分开来。   启宽大哥去背街那边,徐甜甜跟着爹往家赶去。   一进后院,她惊喜地发现,摆在窗台上的那几盆绿枝,竟然透出了一片片紫   色。还有院墙下的那几棵绿桠,也冒出了小小的花骨朵。   绿叶开花了?   她紧走进步,站在花盆下细细地瞅了瞅。   紫粉色的花,微微绽放着,散发出一股清香之气。   绿叶终于开花了。   那人也快回来了吧?   现在已是四月中旬。   算算时间,距离和平协议的签署也越来越近了。   这几天,她在叶家看了报纸,说双方已经停战了,还在进行最后的谈判。也就   是说胜利在望,志愿军即将回国了。   那人作为文职人员,应该是最早一批归国的吧?   还有启安二哥和二嫂,也快回来了吧?   *   听到院里的动静,凤芝也醒了。   她披上褂子,打开了屋门。   徐甜甜笑着打了声招呼,就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屋里。   冬娃正躺在小床上,呼呼睡着。   他闭着眼睛,眼睫毛长长的,鼻翼一扇一扇的,脸上还透着一股子笑意。   就像在做啥好梦似的?   徐甜甜忍不住低下头来,对着那小脸蛋就亲了一口。   滑滑的,嫩嫩的,就像煮好的鲜鸡蛋一般。   她忍不住嘿嘿一笑,小声说道:“冬娃,咱家快端上铁饭碗啦!”   凤芝在一旁,也抿着嘴笑着。   这几天,她带着冬娃睡。   翠翠姐说娃大了,硬是给分了床,说要锻炼娃的独立能力。可小家伙还是喜欢   粘人,临睡前还要听故事,总是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她就把夜校里学来的那些,讲给冬娃听。   冬娃呢,因为挂念着他娘许下的那包方块塘,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   今儿,翠翠姐回来了。   这娃也该笑醒了吧?   *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徐甜甜照旧看着铺子,凤芝去酒坊里抓紧时间学习技术。婶子也下了决心,准   备收了烧饼摊子,去门店里上班。   以后,一家人都能端上铁饭碗了,再也不用这么劳累了。   西院大伯家听说后,也高兴了半响。   这家里要是出了两个工人,就能吃上公家饭了?老二家这折腾来折腾去的,还   真折腾出了一点名堂来?   这事,还没敢给老爷子说。怕他一高兴,就把不住劲地出去嚷嚷。   这事还没最后落定,得先存住气才好。   转眼进入了五月。   启安写了信过来,说部队正在进行休整,战事快要结束了。   叶先生也写了信,说是快回国了。   章存林担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看看村里的崔大嫂子,她家的老二负了伤转了业,现在县武装部工作。那娃是   回来了,也成了英雄,可走起路来却是一瘸一拐的。   而启安还好,看来是个命大的,日后的造化也大。   徐甜甜看到那人的信,抿着嘴直笑。   心说,憋了三年的花,终于开了。   这人也该回来了。   想着即将到来的见面,心里一阵激动。   对未来,她既忐忑,又充满了希望。   她想,无论如何她都要按照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地往前行进。有朝一日,她   一定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个谁也阻挡不了。   到了六月底,叶记的“改制”终于完成了。   省城那边,永兴街上的“叶记商行”换上了“春城土特产批发零售店(国营)”的   招牌,东郊的“叶记加工坊”也改换门庭,挂上了“春城国营副食品加工厂”的门牌。   虎头镇的“章记”酒坊,也搭着顺风车,挂上了“春城国营副食品加工厂直属分   厂”的招牌。   那两个杂货铺子,也分别挂上了“虎头老酒批发零售门市部”的招牌。背街那边   的叫一店,徐甜甜这边的叫二店。   消息一出,不光是镇里,就连县里都吃了一惊。   尤其是县政府刚刚成立了供销合作社,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结果,自家地   里的好苗儿被别家给拱了?   听说是春城的那个廖局长干的,把供销社的赵主任气得哼哼的。   他与这位廖局长可是战友。   可这战友也忒能挖墙角了吧?   这“改制”都改到乡镇来了?   那“章记”黄酒,他也喝过。味道的确不错,后劲儿更足,可这好端端地咋就成   了省城的分厂?   可事已至此,只有后悔的份儿。   镇里的曹书记和李主任也抓了瞎。   这忙乎了半天,工作也做通了,却被别家截了胡?   不行,无论如何得分点战果。   于是,二人一起找到章存林协商,让他把其中的一间杂货铺加入供销合作社。   章存林也为了难。   这一家店还能分成几块不成?   再说,铺子里的存货出清之后,已经重新立了账。所有资产也都登记在册,哪   能再找下家?   他赶紧找到冬娃娘,把这事说了一下。   徐甜甜一听,心知不能再和供销合作社搅在一起了。   现在市场活跃还好,以后可就难说了。   过几年,一旦在全国范围内搞起了“统购统销”,这商业局下属的门市部在商品   供应上可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也不用发愁东西卖不出去了。   可曹书记和李主任也不好得罪啊?   这酒厂就开在镇上,日后需要地方政府支持的方面还多着呢。   想着当初留下的后手,不禁笑了起来。 第56章   章存林见冬娃娘嘿嘿直笑, 心知这闺女有了主意。   “爹,您还记得改制时,咱加在附件里的那几道条款吗?”徐甜甜笑道。   “呃……爹当然记得……最后,是你叶大伯加进去的……冬娃娘, 那几条管用啊?”   “爹, 管用, 当然管用了……那附件里的第一条就是关于直属分厂的, 条文里明   确说了, 遇到特殊情况时, 经过双方协商, 可以让当地政府入股,并且按照占股比   例参与分红……这么一来,不就解决了利益分配问题?还有啊, 这里面是有条件限制   的, 当地政府的股份不能超过5%,不得干涉日常经营……”   “呵呵, 原来那几条就是为了应付这个的?”章存林不禁松了口气。   “爹, 正是这个理儿……咱和叶大伯那边联系一下, 让总厂和商业局通通气, 就   说镇子这边想参股…..”   “呃,就咱就去联系吧?”章存林也呵呵笑了起来。   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   好在一切都考虑到了前头。等这事弄成之后, 给曹书记和李主任也有了交代,   这可真是一举三得啊。   启宽得知后, 也松了口气。   对妹子也愈加佩服起来。   谁说女子不如男?   看看咱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能干,就连自家媳妇也比以前麻利了许多。   *   转眼进入了七月,天气越来越热了。   徐甜甜也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褂子和一条黑色阔脚裤子。每日,她躺在竹   椅上,摇着芭蕉扇子,倒是自在。   自打省城回来后,她就想弄件洋褂子穿穿。   可自己的手艺有限,镇上也没见哪位裁缝会做,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在心里叹道,环境决定一切。   这乡里与城里就是没法比。   回到家后,她又成了冬娃娘,被唤作翠翠的光景,好似昙花一现。   倒是冬娃来了精神。   时不时地就要她讲讲省城的街道楼房、商店饭铺,还有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   临到话题结束时,还会糯糯地来一句:“娘,以后冬娃也要去省城读书,就像大舅   舅那样……”   “好啊,到了秋天,冬娃就要去上学喽……冬娃,进了学校,可得好好念书啊……”   每次,她都要借机引导一番。   娃娃上学可是件大事。   她本想等冬娃再大一点,再送他入校。可算算日子,往后拖一年风险就加大几   分,不如早早入学了事。   再说,冬娃格外聪明,无论是识字还是算数一点都不含糊。上学后,班里的同   学多,也能与同龄娃娃多接触一些,对成长也有利。   说起上学,她就想起了二弟志君。   志君今年考学,还下了决心想去京城。   她知道接下来的十多年里,那地方可不是那么好呆的。搞不好就要去“支边”,   还不如在省城发展呢。   等志君考完之后,得跟爹再提几句。   他若实在想去,报考院校时得注意一点,万不可去读京城大学。那校园里气氛   火爆,天天呆在那样的环境里,头脑想不发热都难。   徐甜甜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操心的命。   无论是家事,还是公事,时时挂在心里。   就拿镇里入股那事来说吧?   因为事先埋下了伏笔,办起来倒是不难,就是各项手续繁琐一些。因为涉及到   公家,需要三方坐在一起开会研究,还需要评估审计。   这一来二去的,花费的时间可不短呢。   *   到了七月中旬,商业局那边终于定了下来。   同意虎头镇供销合作社在分厂入股,股份占5%,年底参加利润分配。同时,镇   政府要在税收方面给予优惠,在政策方面也要给予扶持。   这事,最终是皆大欢喜。   无论是商业局还是镇政府,都很满意。对虎头镇来说,这也是“工商业改造”的   第一个成功案例,给各家商户们开了个好头。   不过,街上的那些掌柜们倒是一点都不羡慕。   心说,好好的东家不做,偏偏喜欢去当雇工?给公家出力不说,还有啥钱可   赚?这章掌柜不是一向精明嘛,咋也犯起傻来了?   一时间,说啥的都有。   章存林对这些一笑置之。   他早就算过一笔账。   他们一家子按月领取工资,那铺子和酒坊的利润也就刚刚裹得住,公家也没占   到啥便宜。不过,从长远考虑,只要靠着国营这棵大树,发展前景可是看好啊。   等到那些铺子关门歇业时,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看不明白。   那章存贵就注意到了。   他在学校旁边,开着个文化用品铺子,下一步也面临着商户改造。   这天黄昏时分,他特地过来,找到存林老哥拉拉家常,攀攀交情。临了,就笑   着地问道:“存林老哥,咱那铺子你也帮着瞅瞅?日后咋个改法?”   “存贵兄弟,这个容我好好想想……”章存林呵呵笑着,故作神秘。   心说,咋改?   他哪懂这个?这事得去问问冬娃娘。她天天读报,琢磨那政策面儿,比家里的   任何人都清楚。   送走了章存贵,章存林就去了后院。   徐甜甜见爹问起,就笑着说道:“爹,存贵大叔可是个文化人,也适合做些和   文化相关的事儿,他家那铺子就在学校旁边,地段还行,如果想长远发展,可以去   县里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挂在新华书店名下?”   “新华书店?”章存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   “嗯,我瞧着报上说,这新华书店遍布全国各地,规模可是不小,听我爹讲这   书店还管着公立学校的课本发行……如今,政府十分重视教育,这教材是必不可少   的,课本早晚都会统一起来……存贵大叔如果能往这上面改,没准还能加入新华书店   呢,那可是国营的……”   “呵呵,那感情好啊,我这就去给你存贵叔说说……”章存林笑着回了前院。   对存贵叔,徐甜甜也怀着一份感激之情。   当初,无论是“和离”,还是切断与章老三的联系,这人可是帮了忙的。现在,   有这么一个机会来回报人家,自然不想放过。   她想,存贵叔入了新华书店固然很好,即便入不了,能拿下书店代销点也成   啊?这日子还长着呢,没准以后就被书店正式录用了也说不准啊?   如果是那样,可是端上了铁饭碗啊。   几十年衣食无忧不说,还特别稳当。   那可是图书界的老大,垄断地位更是坚不可摧。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动。   不如劝爹也去书店吧?   反正爹就喜欢看书,在书店里可是如鱼得水。再说,相比起教书,那边风险也   小些,福利待遇甚至比学校里还要好些。   不知爹的意思如何?   看爹现在,好像对教书育人乐不可支啊?   她想等放暑假了,先探探爹的口气再说。   第二天,章存贵就得了信。   他嘿嘿笑着,谢过了存林老哥。   接着,就搭乘马车去了县城。   那文化圈子,他虽然不算太熟,可以前帮人写诉状、打官司,认识得人可不   少。想和刚成立不久的新华书店搭上线,想必也不算个难事吧?   *   不知不觉,到了七月底。   爹捎来口信说,志君考得不错,报了京城的理工大学,选了物理专业。   徐甜甜一听,稍稍放了心。   这都是国家发展的重点,日后吃得是技术饭,也没那么多麻烦事。   没准还能成为国家保护的对象呢。   这天,她像往日那样去邮电所看报纸。   第一眼就见那头版头条上,明晃晃的大标题就是关于停战协定的签署。这场谈   判历经了两年多,其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她心里一阵激动。   战争终于结束了。   从一九五零年十月到一九五三年七月,历经两年零九个月的保家卫国之战,终   于胜利结束了。   这期间,全国上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即便作为一名普通百姓,也是感同身受。   家里有启安二哥和二嫂奔赴在前线,村里有崔大婶子家的老二英勇杀敌,还有   像叶先生这样的文人投笔从戎。   而后方的“支前”活动,他们一家更是参与其中。   回想起那一桩桩,一幕幕,不禁热泪盈眶。   战争结束了。   不知那人何时归来?   *   停战协定签署之后。   叶抒文作为记者站中的一员,随着军区政治部先期撤离。这也是为了减轻后勤   线上的压力,非战斗人员被安排在第一批回国。   当他乘坐军列通过边境,踏上祖国的领土时,不禁热烈盈眶。   回来了。   英雄儿女们终于回来了。   列车一路西行。   途径京城时,稍作停留。   这时,天已大亮。   记者站的王主任找到叶抒文,说京城这边有一个战地报告交流会,组织上派他   随同参加。   接到任务,叶抒文立刻背上行囊,跟着王主任一起下了车。   二人出了站台,就登上了一辆军用卡车。   一个小时后,来到了京郊一处隐秘的军事基地。   他和王主任报了到,就随着一名接待员进了大礼堂。   这时,礼堂里已是黑压压的一片,坐满了人。   主席台上,有一位军人正在发言。台下的众位官兵都在认真地记着笔记。   原来,会议已经开始了。   他俩在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望着主席台,正认真地听着,就觉得前排有人扭过头来看他。定睛一瞅,一   眼认出了那人正是李向梅。   咋又碰上了?   一年多未见,也未有任何交集,这人的恶趣味也该消散了吧?他朝着那边点了   点头,就把注意力转到了主席台上。   会议间歇,李向梅过来和王主任打了个招呼,又和他聊了几句。   “叶抒文,回国后有何打算?”李向梅笑着问道。   “呃,我准备留在部队上,具体去向,服从组织安排……”叶抒文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哈……那以后我们还是战友啊……”李向梅打着哈哈,笑道。   “哦,那是那是……”叶抒文推了推眼镜,腼腆地说道。   回国之后,关于他们这批战地记者的去向,上级领导部门也做了妥善安排。   根据自愿原则,想退伍的可以回原单位继续工作,想留在部队上的,可以在军   区政治部下属的宣传部当干事或者去军报当记者、编辑。   另外,军区还创办了两份军事期刊,也可以从事文艺创作。   正想着,就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军官,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到了近前,   他冲着李向梅咧开大嘴,笑道:“李向梅同志,你好!”   李向梅见了来人,抿着嘴笑了起来。   她面带羞涩地问道:“你咋也来了?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叶抒文同   志,以前是记者站的……”   说着,转向了叶抒文,一脸轻松地说道:“叶抒文,这位是战斗英雄赵志国同志……”   赵志国?   叶抒文听过这人的名字,也在报上读过他的英勇事迹,想不到竟在这里碰到了?   看情景,他和李向梅很熟。   这关系也有点微妙。   见李向梅和赵志国同志,说说笑笑。   叶抒文猛然松了口气。   他隐隐意识到,李向梅的恶趣味是再也不会发作了。   以后,见了她也不用再紧张了。 第57章   会议又开始了。   叶抒文和王主任依然坐在最后一排, 认真地记着笔记。   而李向梅却偷偷地溜了出去。她和赵志国在林荫小道上散步,说话。接着,俩   人绕着操场兜圈子,一圈又一圈。   她望着那人, 满心欢喜。   而赵志国呢, 更是心潮澎湃。   在这个年代, 崇尚英雄是一股潮流。   无论是英雄本人, 还是社会环境都营造出了这种氛围。   英雄所到之处, 是鲜花和掌声, 是敬仰和振奋, 这种热烈的气氛使人血脉贲   张,更使一些年轻姑娘们生出了异样的情感,产生了一种盲目的冲动。   李向梅也是如此。   去年春天, 与叶抒文匆匆一别, 见他一副不开窍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就在这时, 她在京城里遇到了英姿勃勃的赵志国。   第一眼, 就他吸引住了。   而接下来的采访, 也让她进一步了解了这位飞行英雄。   他不同于以往的那些采访对象。   这人颇有文化, 口才甚好。可对自己的家庭却遮遮掩掩,闭口不谈。   这引起了她的好奇。   她从对方身上想到了自己, 难道他也出生不凡?   顿时, 展开了联想。   一番探究之后,果然发现了不同。   而那个赵志国也同样如此。   于是, 俩人的共同话题多了起来,一来二去地就有了接触。后来,发现彼此的   父亲在战争年代里还是战友,现在隶属于不同的军区。   这层关系,让俩人愈加靠近。   到赵志国临行前,二人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而赵志国呢,也多了一份心思。   他借着告别,把那层意思挑开了。   对赵志国,李向梅本来也有点意思,外加上那道英雄光环,使这人浑身上下都   充满了魅力。   于是,就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赵志国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了战场。   虽然离得远,可挡不住二人之间的书信往来。   到他再次回国时,俩人之间便确定了关系。很快,双方的父母也都知道了,就   差抽出时间来见面了。可因为战争,这见面的时间一再延迟。   现在战争终于结束了。   他俩却发现想见一面,并不是那么容易。   赵志国所在的航空兵飞行大队驻地较远,来一趟京城绝非易事。而李向梅呢,   虽然是卫戍军区的记者,可跨军区跑动却不是那么方便。   这次借着开会之机,赵志国随着领导来到京城。   可会议一结束,就要返程。   日后,是想办法调到一处,还是继续这么两地跑着?   正在兴头上的俩人,谁都没顾得上去细想。   这次会议,为期三天。   由于赵志国的出现,李向梅忙得脚不沾地。   也没那么多时间与叶抒文叙旧了。   叶抒文乐呵呵的。   只有王主任见了,有些惋惜。   心说:这个叶抒文,把那么好的机会给白白地丢了?关于李向梅的家庭,他早   有猜测。一旦攀上,可是大有前途。   可惜,叶抒文还是太单纯了。   *   京城会议结束之后。   叶抒文和王主任一起乘坐火车,回到了省军区驻地。   这时候,组织上的安排已经下达了。   他被分到了军区下属的报社做记者,继续干他的老本行。   叶抒文愉快地接受了工作安排。   一接到通知,就背着行李去宣传部报到。   人事处负责接待工作的张干事,当即给他办理了手续,并分配了宿舍。还带着   他去后勤处,领取了两套军装等军用品。   接着,又领着他去报社,向主管领导报到。   叶抒文进了总编辑办公室,看到记者站的王主任赫然在坐。   “王主任!”他又惊又喜。   “叶抒文同志,欢迎加入我军报社!”王主任站起身来,笑道。   原来,王主任参加志愿军之前,就是军报总编辑。   这次,也是王总编点名要的他。   叶抒文心说,这总编同志的口风也够紧的,坐了一路车也没听到他言语一声?   在记者站里呆了两年多,也没听他透过底,这组织性和纪律性可真强啊!   王总编把工作安排了一下。   就带着叶抒文去了采编部。   与地方上不同,军报的采编部也带着明显的军队风范。   一眼望去,桌面上干净整洁,几位年轻编辑和记者也是正襟危坐,穿着白布衬   衣和土黄布军裤。见有新战友加入,都纷纷起立,做了自我介绍。   叶抒文看到自己的办公桌正对着窗户,光线格外好。坐在桌前,一抬眼就能看   到外面的绿树,心里也暗自欢喜。   以后,他将在这里开始自己的军旅生涯。   虽然是文职,可部队上的精神风貌好,与外界也是隔离开的。这么一来,就能   避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见叶抒文安顿下来之后。   王总编把他叫到走廊里,低声说道:“叶抒文,军区对文职人员的授勋仪式将   在三个月后举行,届时所有奔赴前线的人员将受到上级嘉奖。从明日起,社里给你   放假两周,可以回家探望一下亲人……”   “是,王总编,我保证完成任务!” 叶抒文挺胸,敬了一个军礼。   当王总编离开后,叶抒文咧开嘴笑了起来。   出来了那么久,还真是想家了。   还有心底的那人,也终于能见面了。   *   八月了,天气依然很热。   趁着暑假,徐永泰乐颠颠地跑来了。   这天上午,他到了镇上,就一头扎进了酒坊里,说是参观一下国营企业。接   着,又在门店里来回转悠了两圈,笑得嘎嘎的。   这都是闺女出得好点子?   把厂子都开到省城去了,那本事可是大着咧!   徐甜甜见了爹,就让启康帮忙看着店铺。   她把爹请进了后院,在屋里安坐下来。   她先问了问志君上学的事。   说是秋季开学时,和志和一路去省城,然后从那边坐火车过去。想着路费不   菲,就拿出了一万块(一元钱)悄悄塞给爹,说是厂里给她开的工资,给俩弟弟上   学用。   徐永泰推让了一下,就收下了。   趁着爹高兴,徐甜甜把那新华书店的发展前景跟爹说了一通。   徐永泰一听,就猜到了闺女的用意。   他想了想,说道:“翠儿,这个爹先考虑一下,如果有门道,爹就去试试……”   徐甜甜见爹动了心,不禁松了口气。   日后,文化单位里最安稳的莫过于新华书店了,可想进去却不是那么容易。存   贵叔去县里找过,说是人员已经满了,正和那边商量着做门市代销点呢。   她想,只要爹有这个心思就成。   至少这几年,学校里还算平稳,等到运动开始时,恐怕爹也离开那里了吧?   父女俩正在屋里说话,就见冬娃“嗒嗒嗒”地跑了进来。   他见了姥爷,高兴得又蹦又跳。   姥爷可是教书的先生哦。   再过二十多天,他就要去学校里念书了。   这几天,正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   *   转眼到了中午。   腊梅婶子和凤芝在那边门店里忙着,也顾不上回来吃饭。   就在启宽大哥家吃了。   徐甜甜在灶屋里做了四个凉菜,摆在了后院里。章存林拉着徐永泰面对面地坐   下来,好好地喝了一场。   酒过半酣,二人愈加高兴起来。   就在这时,冬娃从前院欢蹦乱跳地跑了进来。嘴里还大声嚷嚷着:“娘,娘,   快来看啊,有客人来了!小叔让我喊他叶叔叔……”   叶叔叔?   章存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叶先生回来了?   他放下筷子,呵呵笑道:“永泰兄弟,是叶老先生的儿子来了,就是上前线的   那个……”   “哦?”徐永泰也来了兴趣。   对这个叶先生,他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   想不到这么巧就遇见了?   徐甜甜正在灶屋里收拾东西。   听到那人回来了,先是一愣。   随即,又忙乱起来。   她赶紧解下那条灰不溜秋的旧围裙,又瞅了瞅身上。刚才为了做饭,还特地换   下了那件白褂子,省得把衣裳弄脏了。   现在可好,就穿着这青不拉几的旧褂子去见那人?   她想立刻奔回屋里收拾一下。   可俩爹都在院里,她这么急火火的,岂不是露了馅?   “冬娃娘,你去迎一下?快把叶先生请进来……”   “好咧,爹!”   徐甜甜顾不上多想,就着水盆洗了洗手,就抬脚出了灶屋。   她想,不管了。   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去见那人得了。   *   门店里,临街的大门开着。   两道竹帘松松地垂着。   叶抒文站在柜台前,正四下里打量着。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白短袖衬衣和一条蓝裤子,看着依然文质彬彬   的。可无论是站姿还是举止,又带着几分英气,显得气宇轩昂的。   启康站在一旁,一脸笑意。   叶大哥好像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几分不同?   这时,后面传来了一阵响动。叶抒文抬眼一瞅,就见那布帘一挑,一位身穿青   布衣衫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盘着一头发辫,看着格外俏丽。   只一眼,就愣了神。   “叶先生,您回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翠翠……”叶抒文一阵激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望着她,和记忆中的   一模一样,可神情举止又有了不同。   徐甜甜抿着嘴,笑了笑。   赶紧招呼一声,把人往后院里让。   心说,三年不见,咋变傻了? 第58章   叶抒文随着徐甜甜进了后院。   一路上, 神思恍惚。   翠翠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在他的想象中,她与他之间一直有种熟悉而贴心的感   觉。可真见了面,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拘束感。   想想也是,他和她满共没说过几句话。   虽然莫名挂在了心上, 可实际中的接触却几乎没有。他也未曾表达过什么, 最   多在信里打下了暗语。   对他来说, 每一封家书都在倾诉。   可这种倾诉却是淡淡的, 蕴含在那些简短的问候之中。   而她呢?是否明白?   那幸福的花语, 她是否明白?   他觉得她是明白的。   一直以来, 他把启康的回信视作她与他之间的对话。那些平淡而琐碎的家事,   或多或少都带着她的影子。   还有她亲手种下的那几株金达莱,在春天里已开出了紫色的花朵。刚才一进铺   子就看到了两盆,郁郁葱葱的, 正摆在柜台上。   她每天都会看看吧?   看着它们抽枝发芽, 一点一点长大。   以后,年年春天都会开花吧?   叶抒文的心里乱纷纷的。   短短的几步路, 却想了许多。   他捏了捏裤子口袋, 里面装着一封信, 那是专门写给她的。他想, 有些话虽然   无法说出口却可以写下来。   只是,该如何交给她?   面对那人, 徐甜甜倒是神色自若。   她大大方方地把人让进了院里。   趁着爹和那人打招呼的间歇, 从灶屋里搬了一只小板凳摆在小桌前,又加了一   副碗筷, 还摆上了一只酒盅。   “爹,叶先生,你们先坐下说话,我去屋里再弄俩菜……”徐甜甜说着,进了灶屋。   她系上围裙,长舒了口气。   接着,手脚麻利地拌了一盘黄瓜变蛋,又盛了一碟水煮花生米,端了上去。   叶抒文已经安坐了下来。   听章大叔介绍,旁边那位身穿白布褂子的中年男子就是翠翠的爹时,不由得又   紧张起来。他想,得表现得好一点。   可咋样才算表现得好?   一时心里发慌,也没想出个道道来。   那徐大叔哈哈笑着,一个劲地劝他喝酒。   他端起来就喝。   几杯下去,感觉晕乎乎的。   无论是章大叔还是徐大叔,问啥答啥,浑身上下都冒着一股子傻气。   章存林只顾着高兴,倒没觉得。   可徐永泰和叶抒文却是第一次见面,对这个“实诚”的年轻人颇有好感。   于是,劝酒劝得更欢了。   叶抒文的酒量本来就浅,喝的虽然是黄酒,可后劲大啊。   待散席时,已是面色绯红,头重脚轻,昏昏欲睡。   章存林一瞅,心知叶先生醉了。   他瞪了徐永泰一眼。   刚才,这家伙劝酒劝得拦都拦不住。   叶先生一个文化人,哪像他俩一样海量?这叶先生也是的,以前最多抿几口,   意思意思就打住了,今儿这是咋得了?   “启康,你把叶先生扶到你屋里,先躺下歇歇……”   “好咧,爹……”   章启康偷偷笑着,扶着叶大哥趔趔趄趄地进了屋。   冬娃本来在一旁打转转,不错眼地看着这位“戴眼镜的叶叔叔”。他一边瞅着,   一边在心里想象着爹的样子。   见叶叔叔躺在床上,呼呼睡了。   就立马跑到前面铺子,报信去了。   *   徐甜甜正在店里招呼顾客,见冬娃乐颠颠地跑来了。   她只顾忙着,也未想那么多。   冬娃见几位顾客走了,才踮着脚,让娘弯下腰来,附在她耳边糯糯地说道:   “娘,叶叔叔喝醉了,是被姥爷灌醉的……”   “……”徐甜甜一听,又好气又好笑。   以前,叶先生来家喝过几次酒,却从未醉过。可自家爹一来,就把人给灌醉   了?爹也真是的,高兴起来就可着自己的性子来。   这下可好,挡不住章家爹埋怨他。   那叶先生可是爹最看重的人哪。   “冬娃,你去后院把你小叔喊过来……娘去熬碗绿豆茶,给你姥爷,还有你叶叔   叔醒醒酒……”   “嗯……”   冬娃答应一声,就嗒嗒嗒地跑了。   不一会儿,启康过来换班了。   放假后,他经常过来帮翠翠姐站柜台,招呼顾客也有模有样的,也不怕和生人   说话了。徐甜甜也不客气,有事就使他。   姐弟俩倒是亲近得很。   *   徐甜甜急匆匆地进了后院。   见俩爹还在阴凉地里坐着,摇着芭蕉扇,喝着凉茶,说着话。   就笑着招呼了一声,进了灶屋。   她淘了把绿豆,往锅里加了几瓢水,就煮了起来。   水滚了,盖着锅盖焖了一会儿。   再煮一会儿,绿豆就开了花。   “爹,绿豆茶熬好了,您俩先喝一碗?”徐甜甜端了两碗绿豆汤,摆在了小桌   上。又回屋盛了一碗,搁在案上晾着。   这一通忙乎下来,背上就汗津津的。   她洗了把脸,回屋换了件衣裳。   见冬娃睡下了,又赶紧回店里和启康换班去了。   *   叶抒文躺在床上,酣然入梦。   隐隐地听到有人在喊他,才猛然醒来。   睁开眼,见是启康,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感觉脑袋微微发沉。   “叶大哥,来喝碗绿豆茶,醒醒酒吧?”   “呃……好的……”   叶抒文端着绿豆茶,慢慢地喝着。   他猜,这一定是她亲手熬的。   这喝到嘴里,甜到心里。   他有那么多话想跟她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碗绿豆茶下肚,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瞅瞅日头,已是下午了。   这一觉睡得可不短。   叶抒文心说,时间紧迫,容不得再继续浪费。   他得赶紧去见她,和她说句话才好。   *   叶抒文从屋里出来时,院里静悄悄的。   只见那处墙根下,几株金达莱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而窗台上也摆着几盆,   看得出养得十分精心。   他想,到了开花时节,一定是紫粉色的一片。   那该有多好看啊?   “叶大哥,我爹去送徐大叔了,您先歇歇……”   “呃,启康,我在院里随便走走……”   说着,叶抒文背着手在院里转了几圈。   见冬娃穿着呱哒板,从屋里“嗒嗒嗒”地跑了出来。就弯下腰来,和他说了几   句,还问他识了几个字了?   冬娃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他乐颠颠地跑回屋,拿出了一个练习本。一页一页地翻开来,说这上面的字都   是他自个儿写的,有好几百字了。   看到本子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叶抒文一连夸了好几遍。   把冬娃乐得,咧着小嘴直笑。   还指着旁边的分数,大声说道:“叶叔叔,瞧,这是我娘给我打的分,写得好   的都是一百分……”   叶抒文听了,不禁笑了起来。   她教得可真好,冬娃也格外聪明。   心里一片柔软。   他牵着冬娃的小手,穿过天井,进了铺子。   站在门口,不禁屏住了呼吸。   过了片刻,才撩起了布帘。   只见那人一身白衫,正躺在竹椅上,摇着芭蕉扇,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见了   他俩,赶紧站起来,笑道:“你醒了?头还沉不?”   “不沉了,这会儿可清醒了……”叶抒文笑道。这一开口,所有的紧张感都消失   了,那昔日的熟悉和默契又回来了。   “娘,刚才叶叔叔还夸我的字写得好哪!”冬娃兴高采烈地说道。   “哦,冬娃的字写得好可不能骄傲啊,你叶叔叔可是教过书的,让你叶叔叔也   给你写几个字瞧瞧?以后得向你叶叔叔好好学习啊……”   冬娃一听,笑着答应了一声。   就从柜台下面拉开一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铅笔。   他仰着小脸,冲着叶叔叔说道:“叶叔叔,您也教我几个字吧?我娘说您的文   化可高哪,我爷爷、我小姑,还有我娘都是您的学生哪,我也要当您的学生……”   叶抒文笑着接过了铅笔。   他在练习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冬娃”二字。还笑着问道:“冬娃,跟叔叔   说说,你的大名叫啥?”   “叶叔叔,我的大名叫章俊琰,是我爷爷给我起的,我是俊字辈的……”冬娃举着   小手比划着。   “呵呵,这名字好,人如其名……”   叶抒文说着,在本子上又写下了“章俊琰”三个大字。写完了,才意识到冬娃早   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从见了她,脑子里总是发晕?   瞧这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   徐甜甜见那人笑着,心里也轻松起来。   那支铅笔,还是他临走前送给冬娃的。放了那么久一直没舍得用,直到今年春   天才找出来,好让冬娃练字。   *   借着冬娃的话题,俩人聊了起来。   叶抒文说了前线的事,又说了去报社的事情。   徐甜甜听着,由衷地感到高兴。   而冬娃呢,开始还瞪着俩眼在一旁听着。   可大人们说话,不咋有趣,也不大听得懂。就从柜台下面搬出了一只小板凳,   端坐在椅子前写起字来。   叶抒文见店里没旁的顾客,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   递给了她,神情也有些紧张。   徐甜甜赶紧接了过来,攥在了手心里。   她瞅了瞅四周,感觉就像做地下工作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竹帘一挑,章存林进了店。   “章大叔!”   “哎呦,叶先生醒了?”   章存林见叶先生酒醒了,就呵呵笑道:“叶先生,今儿一高兴就把不住劲了……   呵呵,反正都不是外人,瞧瞧咱这酒,劲儿可真不小啊……”   章存林拉着叶抒文回屋说话去了。   徐甜甜攥着那封信,想立刻打开来。   可忍了又忍,还是想回屋之后再细细品味一番。   她想,他会说些啥呢?   这封信,对她今后的生活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第59章   叶抒文和章大叔坐在堂屋里, 摇着扇子说着话。   心里却想着那封信。   那是他回到家后,花了一天功夫写成的。   这事,爹和娘还不知道。   他想先听听她的意思,才好进行下一步。可她呢, 会不会有所顾虑?自己的这   一举动, 会不会太过突然?   可这事已考虑了那么久, 怎么也得有所进展吧?   叶抒文的心里七上八下, 不免有些跑神。   章存林还以为他酒醒后头脑发沉, 也未太在意。   俩人续了续旧, 又谈起了启安。   接着, 又说了说酒厂的事情,还提到了那次省城之行。章存林说:“叶先生,   咱这酒坊能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还多亏了您啊……”   “呵呵, 章大叔太客气了,我不过是向家父提了句, 说到底还是咱家的酒好,   看看这后劲多足啊……”   叶抒文微微笑着。   当初, 他伸出援手, 一个是与章大叔的交情,但更多的是想帮她。能帮到她,   就是他最大的心愿。见她日子过得好了, 自个儿心里也舒坦。   今天还见到了徐大叔。   那一看就是个豁达的,她的性格倒很像她爹。   他与她之间的默契, 也源于此吧?   *   黄昏时分,腊梅婶子和凤芝结伴回到家里。   见叶先生来了,自然是欣喜万分。婶子听说他去了军区报社,就笑着说道:   “叶先生啊,以后是不是要称呼你为叶同志了?”   “婶子,这个随意,叫啥都行,咋样顺口就咋样来……”叶抒文笑道。   章存林一听,也呵呵笑着说道:“哎,我觉得还是叫叶先生更顺口一些……”   徐甜甜在一旁听着,抿着嘴直笑。   那人当初来村里教书,给爹的印象过于深刻。在爹心里,他一直是那个教书先   生,称呼他为叶先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现在人家可是革命同志了。再过个几年,“先生”这个称呼也渐渐消失了,到   时候不是还得叫人家叶同志吗?   一家人说说笑笑间,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徐甜甜事先熬了一锅白米稀粥,闻着香喷喷的。   婶子就着平底锅,麻利地塌了几个白面饼子。凤芝拌了一个豆腐皮、调了一盘   芹菜,又盛了一碟花生米,还捞了一碟酸萝卜疙瘩。   晚饭,是在后院里吃的。   院里凉快,一家人都在外面坐着。   章存林陪着叶先生,就着小方桌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慢条斯理地吃着,行得   是待客之道。启康和冬娃他们都围着大矮桌,大大小小挤在一起,吃起来还像往日   那般热闹。   徐甜甜过来收拾碗筷时,那人看了她一眼。   她装着没看见。   心说,那信还没顾得上看呢。   *   吃罢晚饭,章存林陪着叶先生去街上散步。   听叶先生说,想回村看看?   就一路走着,出了镇子。   一进村,就看到村头的老槐树下聚着一群村民,或蹲或坐,正热热闹闹地摆着   龙门阵。见了叶先生,都争先恐后地站起来,热情地打着招呼。   “叶先生,您回来了……”   “哎,我回来看看……”   叶抒文笑着应着。   那些说话的,有些是上过识字班的,他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有些是家里人上过   识字班,即便叫不出名字,可看着却很眼熟。   村民们听到叶先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都呵呵地笑着。   叶先生的记性可真好,也真是有心了。   进了村子,街道两旁都是出来乘凉或遛弯的。   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二人打了一路招呼。   章存林带着叶先生,先去章家祠堂里看了看。   那里已改成了村办小学,只有一二年级两个班。娃娃们一大,就去镇子上接着   读三年级。即便是这样,也比以前强多了。   晚上,这间教室就当夜校使。   这会儿,里面坐满了人,正在听先生讲课呢。   俩人来回转了转,接着又去了老宅。   章存山夫妇听到叩门声,就迎了出来。   见二弟和叶先生来了,赶紧往里面让。   叶抒文抬脚进了院子。   他在前院看了看,又去后院的菜园子里转了转。   看着那熟悉的一切,不禁又想起了三年前。   往事纷纷,其间经历了种种。   而他也从那个青涩的文艺青年,变成了一位职业军人。   回来的路上,叶抒文跟章大叔说部队里假期短,打算呆两天就回去。听说曹组   长在镇子里当书记,就打算明天去找他说说话。   到家时,腊梅婶子已经收拾好了床铺。   让叶先生住在前院,单独住一间。启康和他爹睡在院里,说是凉快。她住在后   院里,睡启宽那一间。   叶抒文洗漱了一番,就睡下了。   可心里有事,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坐起来,看着窗外。   院子里黑漆漆,格外安静,隐隐传来了启康的磨牙声。   他想,她也该睡下了吧?   *   徐甜甜收拾好了家务,才得了空闲。   见冬娃熟睡之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   见三页信纸上,写得满满的,心说他还挺能写的。   她就着灯盏,细细读了一遍。   在信里,那人把自己从小到大发生过的事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包括那次订   婚在内,都细细说了一通。   还说,这就是他。   希望她以后能喊他抒文。   徐甜甜看着信,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见那人提到,想照顾她和冬娃一辈子,很是感动。   只是,这感情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   先不说别的,就那人的家里能同意吗?   像她这样的条件,可不敢心存幻想。   现在,这事只有他俩知道,再多一个人怕是要惊掉下巴。   徐甜甜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难过。   欢喜的是有人真心待她,难过的是今生今世怕是要错过这段姻缘。   因为心里有事,搅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想着那人的种种,不由得叹了口气。   *   第二天清晨,徐甜甜老早地就爬了起来。   感觉头有些昏沉。   她在井台前洗漱时,见那人也起来了。   他站在院墙下,正凝神看着那几株花树。   “叶先生,早啊!”她笑着打了声招呼。   “早……”他抬头看着她,笑着应道。还随手指着那丛花树,问道:“春天里,这   几株开花了?”   “嗯,开得是紫花,一簇一簇的,好看得很嗳……”   “呃,那品种倒是没变,在那边开得也是紫花,紫粉色的,放眼望去,山坡上   一片一片的,格外灿烂……这几株,今年开花了,以后年年都会开花了……”   “那好啊,以后就有花看了……”徐甜甜看着那人,笑道。   “那个……”叶抒文鼓起勇气,想问问结果。就听到东屋门一响,腊梅婶子也起来   了。他把话又咽了回去,笑着跟婶子打了声招呼。   徐甜甜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进了灶屋。   她一边搅着玉米面糊糊,一边想着心思。   刚才,见那人挂着两道黑眼圈,估计也没睡好。而她呢,昨晚躺在凉席上辗转   反侧,直到凌晨时分方合上眼。   唉,这感情方面的事儿,可真是磨人啊。   *   吃了早饭,叶抒文随着章大叔去了镇政府。   腊梅婶子和凤芝也去酒坊那边上班。   徐甜甜像往日那样开门营业。   她坐在竹椅上,望着大门,神思不属。   冬娃端坐在椅子前面写字。   待写完一篇时,见娘正托着两腮发呆。   就踮着脚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头,在娘眼前晃了晃,咯咯笑着问道:“娘,   你咋了?咋两眼发直啊?”   “冬娃,娘在想事情呢……”徐甜甜回过神来,故作镇静地应道。   “哦,娘在想啥呢?”   “……娘在想,以后冬娃得长多高啊?上秤一秤,该有多重啊?”徐甜甜捋了捋冬   娃的额发,笑着说道。   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委屈了冬娃。   到了半晌午,启康进了铺子。   见店里不忙,就领着冬娃去后院玩耍去了。   过了一会儿,叶抒文自个儿回来了。   一进门,见店里无外人,就笑着说道:“翠翠,我回来了!今儿见了曹书记,   说了好一会儿话……”   叶抒文鼓起勇气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见她看着他,就呲着牙傻笑。   徐甜甜一听,也抿着嘴笑了笑。随口问道:“我爹呢?”叶抒文笑着说道:   “呃,你爹去酒坊那边了……”   徐甜甜倒了杯茶,递给了他,轻声说道:“渴了吧?坐下来喝杯茶吧?”   “好……翠翠……”叶抒文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徐甜甜站起来,关上了后门。见店   里再也外人,就想和他说说话儿。   “翠翠……”   “嗯……”   “那信,看了?”   “看了……”   “你咋想?”   “咋想?还能咋想呢?”   “那……那你以后就叫我抒文吧?”   “……”   徐甜甜沉默了片刻,方开了口。   “抒文,我可是成过亲的,离婚不说,还带着个孩子……”   “这些我都知道……再说,我也喜欢冬娃……”   “那你家里不嫌弃?”   “我爹我娘都听我的,只要我愿意,他们就没话说……”   “是嘛?到时候就不怕你爹把你赶出去?”   “怕啥,反正我在部队上,家里也拿我没办法……”   “……”   徐甜甜本想拿这个试探一下,可没想到这人这么豁达?   她想,自己是不是也冒一次险?   否则,这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还真是心有不甘啊。   她今年不过二十三岁,正处于人生中的大好年华,能遇到一个喜欢的本就不   易,为啥要这么一味地逃避下去?   她不是一向好运吗?   为啥不大着胆子试一试? 第60章   徐甜甜的内心十分矛盾。   只一会儿的功夫, 脑子里就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想开口应了,可现实的残酷   却令她胆怯。   她抬眼看着那人。   见他正看着她,一脸热切。   “翠翠,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你放心, 只要咱俩想到一处去, 自有办法解决……”   叶抒文知道翠翠有所顾虑。   可这事, 他考虑了那么久, 绝不是一时冲动。   从她的眼里, 看得出她也喜欢他。   既然喜欢他, 他就无所畏惧。   至于家里, 一开始会反对那是必然的。   可只要他俩坚持,一定会有解决办法。   再说,爹也不像以往那么老封建了。在经历了林美华那事, 爹对门第、家世的   看法已有所改变。他能欣然接受“改制”, 就可见一斑。   还有娘,对翠翠的印象非常好。   他回到家里, 拐着弯问到章大叔一家时, 娘还跟他念叨了两句。说那个翠翠待   人接物落落大方的, 在这方面比那个林家小姐可是强多了。   还说以后说亲, 就得找个这样的。再也不能像林小姐那样娇滴滴的,啥事都立   不起来。也唯有这样的, 才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抒文, 容我再想想……”   徐甜甜想大着胆子试一试。可那人的决心究竟有多大?在压力面前能否扛得住?   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翠翠,我这次回来, 也见着你爹了……我想,只要你点了头,我这就去徐家   湾,把这事跟你爹和你娘说说,恳请他二老同意……”   “抒文……”徐甜甜听着叶抒文的打算。   心说,这人脑子倒是好用,考虑问题还算周全。   像他俩这种情况,先取得家长的首肯,才是正道。   这么一来,也能避免外人说三道四,她身上的压力也能减轻几分。同时,也表   明了他是真心想和她一起生活,而不是单纯地谈一场恋爱。   他是认真的,也是负责任的。   她也多少放了心。   “翠翠,你可得快点想啊,我这边还等着呢……”叶抒文笑着说道。见她口气有所   松动,就继续鼓着劲儿。   “翠翠,报社那边我也打听过了,只要是干部,就有机会带家属过去……这次回   去等授了勋之后,估计还能提干……到时候,你和冬娃也能去部队上,那边有食堂、   有学校,吃住也方便……”   叶抒文一心二心考虑着翠翠的感受。   他想,若翠翠和冬娃在地方上生活压力太大,就去部队上。那边安安静静的,   谁也不认识谁,那些风言风语也就被屏蔽掉了。   徐甜甜心里一阵感动。   这个年代,想像后世那样先公开地谈一场恋爱,再去考虑组建家庭是不现实   的。如果是那样,泼到她身上的脏水不要太多,恐怕就连叶家都会误解。   她想,既然是这样,就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吧?   “抒文,你真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   “日后不后悔?”   “不后悔……”   “那……那我就答应你……”   “翠翠……”   “只是有一条,如果你哪天后悔了,不要瞒着我,我可不想看到你憋憋屈屈的   样子……”   “呵呵,哪会?翠翠,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可是求之不得的……”   “抒文,岁月是一把杀猪刀,那可难说……”   “杀猪刀?”   “……”   徐甜甜一下说漏了嘴。   她想,关于自己的来历要不要透露一二?   可这个,还是得慎重。   于是,看着那人,笑着说道:“抒文,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除了翠翠这个   名字之外,我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徐甜甜,这个你知道就好……”   “嗯,这个名字好,新社会了,是该过过好日子了……”叶抒文笑道。   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着。   他想,翠翠给自己取名为甜甜,就是想忘记过去的苦,开始一种甜甜美美的新   生活。而这份甜美,是由他和她一起创造的。   那以后,就叫她甜甜好了。   “翠翠,没人的时候,我就喊你甜甜吧?”叶抒文笑着问道。   “嗯……”徐甜甜美美地应了一声。   “甜甜,我这就去找章大叔,跟他说说咱俩的事儿……”   “抒文……要不先缓缓?”   “不能再缓了……反正早晚都要说,不如今儿就说好了……”   “那……”   “甜甜……你不用担心,这事儿由我出面……到时候大叔来问你,你点头就是……”   叶抒文兴奋地说道。   这事,他来来回回都考虑过了,该想的早就想过了。   他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   “抒文,马上就到中午了,要不等我爹回来……”冲动之下,徐甜甜也豁出去了。   她想,不就是在家里放个炮仗吗?   那就听着好了。   “好,我这就回屋收拾一下,等吃了午饭,就去搭车……”   “你自己去?”   “嗯,我自己去,反正和你爹也照过面了……”   徐甜甜点了点头。   她明白叶抒文不想让她去面对那些,他想挡在她前面。他表现得主动一点,那   些阻力就会小一点吧?   这一刻,她心有所属。   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来到这里,一个人奔跑了那么久。   现在,终于有个人可以靠一靠了。   *   该做午饭了。   启康带着冬娃乐呵呵地过来换班。   徐甜甜要去后院做饭,叶抒文也想跟过去帮忙。   徐甜甜一听,赶紧摇了摇头。   让他和启康一起站柜台,说体验一下当售货员的感觉。心说,关键时刻还是不   要和那人独处的好。等到和爹挑明了,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章存林到家时,饭已经做好了。   一大盆捞面条用凉开水汲着,一盆西红柿鸡蛋卤,还有一大碗黄瓜丝和一碗蒜   泥,都摆在后院的小矮桌上。   见爹回来了。   徐甜甜用筷子捞了两大海碗面条,浇上卤拌上黄瓜丝,摆上筷子,搁在了桌   上。她招呼着爹和叶先生坐下,随后又盛了两碗面,用托盘端着给启康和冬娃送了   过去。   回到后院,她一头扎进了灶屋里。   再也不想出来了。   她坐在小板凳上,捧着碗吃着,却食不知味。   她隔着竹帘,不停地朝外瞅着。   见爹和那人边吃边说,没啥异常。心里只盼着这顿饭,就这么一直吃下去。可   瞅着爹和那人的碗见了底,又走了出去。   她笑着问道:“爹,叶先生,给您俩再添上一碗?”   “哎呦,不了,不了,刚才那满满的一大碗吃下去,肚子早就饱了……”章存林和   叶抒文都摇了摇头。   徐甜甜一听,返身回屋。   她从大锅里盛了两碗甜面汤,端出来。   笑着说道:“爹,叶先生,再喝碗面汤,灌灌缝儿,好消消食儿……“   “好咧!”叶抒文应了一声,就端起碗喝了起来。   还夸这面汤甜甜的,真好喝。   徐甜甜在灶屋里,见爹和那人喝完了面汤,就去了前院。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等着迎接那一场风暴的到来。   *   不知过了多久。   徐甜甜听到爹在前院喊她,就答应了一声。   抬脚跨出了门槛。   她想,该来的终究会来,该面对的早晚得面对。   进了堂屋,见爹和叶抒文坐在桌前。   气氛有些凝重。   “爹,叶先生……”她打了声招呼。   这时候,她已经镇定下来了,一点儿也不觉得紧张了。   “翠翠,刚才叶先生把话都跟爹说了……爹叫你过来,是想听听你的意思……”章存   林的神情十分复杂。   “爹……”徐甜甜应了一声。   “翠翠,爹问你,叶先生说相中了你,想跟你一起过日子……你呢?你是咋想的?”   “爹,叶先生愿意,我也愿意……”   “翠翠,你可想清楚了?”   “爹,我想清楚了……”   “呃……那好吧,你还年轻,自个儿过一辈子也不合适,爹不拦你……可爹想问   问,你走了,那冬娃咋办?”   “爹,冬娃和我一起生活,我去哪儿,冬娃就跟着去哪儿……”   “翠翠,刚才爹也问了叶先生,他说连冬娃一起养着……把他当自个儿的亲生儿   子……可爹舍不得,爹看着冬娃一点一点长大,爹舍不得……”   章存林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翠翠长得好,还能干,在十里八乡是个拔尖的不假。可翠翠的条件在那里摆   着,这叶先生咋就相中了翠翠?   那翠翠呢,也相中了叶先生?   这俩人啥时候起了心思?   他咋一点也未觉察到?   这时候,他算是明白了,那叶先生帮了那么多忙,合着都是为了翠翠?   想想启铭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好好的媳妇不要,非得和那个女学生好。现在好   了,人家叶先生相中了翠翠。   这翠翠呢,以后就要跟着叶先生走了?   对翠翠,他也舍不得。   她可是给家里出力不少,也想着给翠翠说个人家。可这事真到了眼前,心里咋   就那么别扭呢?   就像自家的宝贝被人给挖走了。   这损失大了去了。   再说,他也舍不得孙儿。   冬娃可是他的心尖尖,比哪个孙儿都亲,哪舍得让翠翠带走?   “爹,我也舍不得您,舍不得婶子,舍不得凤芝和启康……无论到了何时,我都   是您的闺女……爹,您也知道冬娃离不开娘,我也离不开冬娃,我和叶先生这事,今   儿才挑明,以前我从不敢往这上面想,要不是叶先生这一趟过来,我也鼓不起这个   勇气……”   “爹,一直以来,我就想着和冬娃过一辈子,可叶先生说,冬娃一天一天长大   了,得让他找到父亲的感觉,这对冬娃的健康成长有利,娃大了,没爹的滋味可不   好受,我不想看到冬娃受屈……”   “翠翠,爹也知道你疼爱冬娃,冬娃跟着你,爹也放心。可冬娃毕竟姓章,这   个啥时候都改变不了……不是爹要硬拦着,爹也想冬娃过得好……可一码归一码,你走   了,这娃得留下……”   “爹……”   徐甜甜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还是太简单了。   对章家来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把冬娃带走。   除非她一直留在这里,否则早晚要和冬娃分开。   可她哪里舍得?   叶抒文见徐甜甜神色突变,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刚才,他把自个儿的想法向章大叔和盘托出。   本以为大叔会高兴,可谁想就拗到冬娃身上来了? 第61章   冬娃, 对甜甜意味着什么?   叶抒文当然很清楚。   一开始,他对冬娃的考虑,就是站在甜甜的角度上。所以,他把他所能想到   的, 都说了出来。殊不知, 正是因为这样才打动了徐甜甜。   可他却未料到章大叔的想法。   作为一家之长, 大叔这么考虑虽然情有可原, 可这却影响到了他和甜甜。这个   问题, 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关卡, 只有突破了, 他俩的关系才能往前更进一步。   叶抒文望着徐甜甜。   从她的神色间,他觉察到了她的犹豫。他害怕她因为这个而放弃,这可是他努   力了那么久才得到的回应, 岂能轻易失去?   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   可对这个他毫无经验,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叶抒文想了想,说道:“章大叔, 翠翠是冬娃的亲娘, 也是这个世上待他最亲   的人, 他还这么小, 咋能与娘分开?”   “叶先生,我也知道这个理儿, 可是家有家法, 族有族规,任谁也绕不过过去,   冬娃是入了族谱的,无论是按照血缘还是宗亲都是我章家的人,岂能跟着他娘去外   边?叶先生,不是我不想松口,实在是松不了口啊……”   徐甜甜在一旁听着,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为了冬娃,她可以舍弃一切。   可她不能对不起自己,也不能对不起那人。   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隐忍不发,淡淡地不为人知。如果按后世的衡量标   准,还远远未到议定终身的地步。   可她不想错失这么一个机会。   她知道,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遇到这么好的一个人了。   她舍不得,她想努力一下。   今天这一关,不过是她遇到的第一关,岂能轻易败下阵来?   况且,她也不是个轻易认输之人。   徐甜甜理了理思绪,开口说道:   “爹,您舍不得冬娃,我能理解,按照乡里的习俗和族里的规矩把冬娃留下   来,我也能理解……可这么做,您考虑过冬娃的感受吗?冬娃今年五岁多了,眼瞅着   一天大似一天,再过几天就要去上学了。到了学校,与同龄的娃娃们接触一多,他   爹的问题迟早会冒出来。人家的娃娃都有爹,可冬娃却没有,到时候他会咋想?若   他知道他爹不要他了,该有多伤心多难过?……冬娃自小是个活泼性子,我可不想看   到他因为这个而变了性子……”   “爹,我知道您疼爱冬娃,可正因为这个,才更想冬娃有娘疼,还有爹疼……冬   娃他爹的事儿,我不想再多说了,那已经过去了……可冬娃的将来却牵扯着咱一家人   的心,无论是您和婶子还是凤芝、启康他们,都想让冬娃过得好好的,无忧无虑,   健康成长……”   “爹,叶先生也答应了,要好好照顾冬娃,让他像其他娃娃那样啥都不缺。也   愿意担当起一个父亲的职责,在冬娃成长的过程中,疼他、爱他、保护他……爹,冬   娃不能没有娘,也不能没有爹……为了冬娃,您……您再考虑一下?”   章存林听着,也有些动容。   对翠翠,他也是心疼的。   可比起冬娃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无论如何,这血缘关系在那里摆着呢。   冬娃这事,不是他不讲理,自古以来的习俗都是如此。更何况,那些改嫁的女   人大多不想要娃,以免拖累了自己。   像翠翠这样的本就少见,也是他打心底敬重她的原因之一。   可翠翠遇到了叶先生,而叶先生前一段姻缘不顺,赶巧儿就把俩人给凑到了一   块儿。   这本是一桩好事,他岂能去做恶人?   即便他想做恶人,那徐永泰知道了能放过他?   可冬娃跟着他娘走了,不光他心里舍不得,族里的那一关也过不去啊!冬娃可   是入了族谱的,凭啥要跟着外姓人?   即便那人是叶先生也不成。   “爹,这事您再考虑一下?我疼爱冬娃,不想离开他……可我也不想辜负了叶先   生,人说万事不能两全,可我就想要两全……”徐甜甜的态度十分坚决。   听到这番话,叶抒文也激动起来。   他就知道她是个坚强的,更是个豁达的。有自己的主见不说,也是个不肯认输   的,这更坚定了他的信心。   他喜欢的人没错。   现实中的她与想象中的她,是一模一样的。   她就是那个能与他风雨同舟,比肩同行的人。   “翠翠,容爹再好好想想…….”章存林的口气有所缓和。   “爹,那您就再想想?”   徐甜甜不想和爹翻脸。   她和章家是有感情的。这几年,爹待她是真心的,她能感受得到。可现在因为   这事,却有了分歧。   她想,难道就没解决办法吗?   *   这场谈话之后,徐甜甜和叶抒文算是过了明路。   她从堂屋里出来了,叶抒文也跟了出来。   俩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后院。   叶抒文站在花树下,低声说道:“甜甜,你放心,这事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的……”   “嗯……”徐甜甜点了点头。   如果说,以前她还有点犹豫,现在却是十分坚决。   眼前有这么好的人,凭啥要放弃?   她自来就不是那种传统妇女,为了大家而牺牲小家的做法,在她这里是行不通   的。她想,只要他是真心的,她就要牢牢抓住。   不就是冬娃的归属问题吗?   只要把这个解决了,不就行了。   “甜甜,章大叔这边先缓缓,我这就去徐家湾,拜见你爹和你娘,恳请你爹你   娘同意咱俩的事儿……”   “嗯,抒文,我等着你……”徐甜甜望着叶抒文,温声说道。   叶抒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回了屋。   接着,他背着一只蓝布挎包,去向章大叔辞行。   他得去徐家湾,拜见徐大叔一家。   这个得抓紧了。   没准,到了那边就想出办法来了。   *   叶抒文乘坐马车,离开了虎头镇。   当他赶到徐家湾时,已是黄昏时分。   他穿着一件白衬衣和蓝裤子,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打扮。   他在村头一出现,就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乡亲们围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   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还有两个半大孩子,热心地把他领到了徐家大院前。   叶抒文站在大门口,扫了一眼。   见那偌大的院子,却塌了半边院墙,墙根下还堆着一堆土坯烂砖。   看来,徐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临走的时候,要不要留点钱?   可一想到甜甜的自尊心,又把这个念头给压了回去。   “请问,徐大叔在吗?”他叩响了门环,朗声问道。   “来啦来啦,请问您是……”徐志和飞快地跑来开门,见到门外的年轻男子,吃了   一惊。听说来是来找爹的,就把人让进了院里。   徐永泰正躺在竹椅上纳凉。   见叶先生亲自上门,也吃了一惊。   昨儿,他把人家给灌醉了,这是找上门来了?   可关起门来把话一叙,却是又惊又喜。   叶先生相中了翠翠?   还想连冬娃一起养着?   日后还要去省城生活?   咱家闺女的本事可大着咧!   不找则已,一找就找了个有文化的,还是个有本事的。   徐永泰乐呵呵的,自然不会嫌弃自家闺女。   有娃咋了?   有娃好啊,进门就有人喊爹,老了还有人疼。   再说,翠翠还年轻着呢,日后想生几个还不容易?   他压下内心的喜悦,把叶抒文好好地审问了一番。   其实,昨天趁着酒醉,已套了不少话了。当时只想和他开个玩笑,却未料到真   的派上了用场?   而叶抒文,老老实实地一问一答。   把与章大叔交谈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通,还把翠翠的话也复述了一遍。   徐永泰自然是向着闺女。   为了闺女的幸福,还有啥不能做的?   他把翠翠娘也叫了出来,和叶抒文见了面。还急火火地吩咐她,赶紧去给抒文   做点饭,这孩子饿了好半天了。   谈到冬娃的抚养问题,徐永泰一拍大腿,笑着说道:“抒文啊,只要你和翠翠   一心一意,冬娃的问题还不好办?刚才听你说,那章老二不是担心与冬娃分开吗?   那如果不分开,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徐大叔,您有啥法子,快说来听听……”叶抒文一听,睁大了眼睛。   “啥法子?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维持现状……抒文啊,你在部队上,一时半会儿地   也回不来,翠翠呢,也一时半会地过不去,那翠翠就住在章家,冬娃就在章老二眼   皮子底下晃悠,他不就没话说了?”   “徐大叔,这法子好是好,可……可那不是长久之计啊……”   “嗯,我知道,不是想用这个法子先稳住章老二嘛?也好堵了外人之口……”   徐永泰嘿嘿一笑。   心说,等到翠翠与叶先生成了亲,那冬娃跟着他娘还住在章家。如果翠翠想去   省城,就带上冬娃一起走。   在名义上,冬娃还是章家的不就得了?   这事含糊一点比较好,千万不要论那么真。   这样,章老二面上有光,对家族那边也有个交代。   其实,最大的难点在叶家。   那抒文的爹和娘能爽快地答应吗?   当然,这个难题就交给抒文自己去解决好了。   他想,也用不着怕叶家。   翠翠是个能干的,自个儿就能养活自个儿。如果叶家不待见她,正好住在外   面,以后还可以去部队上耍耍。   徐永泰一掺和进来,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他考虑着放暑假了,在家里闲着没事,就往虎头镇再跑一趟吧?   他得给闺女助威去。   这可是关系到闺女下半辈子的幸福。这个章老二,无论如何也得搞定了,关键   时刻就得拍桌子谈判。   那他就与章老二坐在一起,好好谈谈呗?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   半个时辰不到,问题就解决了?   叶抒文对徐大叔佩服得很。   心说,甜甜的性格像她爹,乐观豁达不说,还特别聪明。   翠翠娘也高兴得不行。   她下厨塌了几个菜饼子,招呼着叶抒文,坐下来吃饭。   还让志和、志君和志勇在一旁陪着,说说话。   心想,叶先生人不错,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看着就招人喜欢。   可娘家的威势也得摆一摆。   日后,若俩人起了争执,就是娘家兄弟出面撑腰的时候了。 第62章   翠翠与叶先生的事, 可是惊动了家里。   晚饭前,除了冬娃之外,一家人全知道了。无论是腊梅婶子还是凤芝,都惊得   半天合不拢嘴。   这悄没声息的, 俩人就好上了?   事先咋一点气儿都没透出来?   凤芝咬了咬嘴唇, 就进灶屋帮忙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崔腊梅和章存林。   崔腊梅见存林板着一张脸, 不由得笑了起来。   从翠翠身上, 她想到了自己。   当初, 她和存林咋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直到现在, 还被街坊邻居们津津乐道。她一出门, 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有善意的,有瞧稀罕的,也有嘲讽的, 可这又算得了啥?   如今, 她日子过得好好的,和存林也十分和睦。   可见自个儿找对象的好处。   不光瞅着顺眼儿, 而且性情相投, 彼此间也能相互谦让着, 知疼知暖不说, 还   能搭着伴说个贴心话儿。   现在,翠翠也找了一个。   还是人见人爱的叶先生。   这表面上看起来, 俩人好像不大般配, 觉得翠翠“高攀”了。   可仔细想想,这俩人可是般配得很哪。   看看他俩, 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无论是行事还是品行,放在一起都绰绰有   余。再说,人家叶先生不吭不哈地做了那么多事,都是为着翠翠考虑。   对女人家来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可心的人啊?   别说翠翠,换做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点头答应下来。   她瞅着存林歪在榻上,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心说,那是你家启铭不争气,这可怪不得别人。   可这事,该劝的地方还是得劝。   于是,柔声说道:   “存林,翠翠这事不要拗着,好好商量着来……翠翠和叶先生成了,也是一桩好   事,再说,对冬娃将来也大有好处啊……凡事都要看开一点,瞧瞧冬娃,小小年纪就   知道心疼他娘,日后大了,不是还和他娘亲?你在这边好心巴拉地当啥恶人?搞不   好还得落埋怨……”   “瞧瞧你,马上就快五十的人了,凡事不要计较那么多……再说,今年你已经四   十八了,冬娃还不到六岁,你能照看他一辈子不成?”   崔腊梅笑着劝了几句。   章存林也不是真的生气,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   想着这会儿,徐永泰也该得到消息了,和未来女婿也搭上了?   搞不好明儿一早就跑来了。   那人有多难缠,他可是清楚得很。他俩之间交情归交情,可一到他闺女的事   上,立马就会翻脸不认人。   这个徐永泰,邪性十足的。   他可是了解得很哪。   *   一家人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   徐甜甜倒是跟没事人似的,该干啥就干啥。做晚饭时,凤芝进来帮忙。见她看   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好抿着嘴笑了笑。   她知道凤芝像村里的那些大闺女一样,暗里喜欢过叶先生。@无限好文,尽在   晋江文学城   当然,也只是喜欢而已。   得知叶先生定了亲,也都收起了心思。   可现在倒好,叶先生的亲事没成,却与她好上了。换做哪家姑娘,都心有不甘   吧?更何况,像凤芝这种心高气傲的?   徐甜甜见凤芝未开口,也不好主动显摆。   直到吃了晚饭,俩人一起收拾碗筷时,凤芝才红着脸憋出来一句:“翠翠姐,   你可得好好的,千万不要放弃啊,说真的,我可真是羡慕你啊……”   “嗯,我会继续努力的……”徐甜甜有些感动。   她从未想到凤芝也是个豁达的?   以前,她可是有点小心眼呦。   于是,就笑着说道:“凤芝,谢谢你……姐也希望你以后能找个可心的,到时候   姐帮你好好参谋参谋……”   “嗯……”凤芝也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亲事,还未定下来。   二哥和二嫂早就放了话,说要给她找个部队上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那   边很快就会有信了吧?   反正,她也想学翠翠姐的样子,找个好人家。   翠翠姐悄悄地跟她说过,现在她可是工人了,这身价也看涨咧。   还说,得可着劲儿选个中意的才成。   对翠翠姐,她十分信服。   当初,村西头的李婶子给说的那个李贤良,看着条件倒好,爹也差点儿答应。   后来,亏得翠翠姐提醒,否则被逼着退婚的可就是她了。   这事说起来,还真够玄乎的。   当时,被章家婉拒之后,那李家又给儿子说了一家姓赵的。据说,那闺女年方   十七,品貌十分出众,家境也相当不错,李家上下对她十分满意。   那李婶儿,甚至在村里得意洋洋地说道:“哼,就凭我娘家侄儿的条件,想找   个啥样的不成?看看,有多少人家都想把闺女嫁进去,可我李家门儿哪是那么好进   的?……”   言外之意,就是章家不识抬举。   可这事,不过两年多一点。   那李贤良就变了卦。   听说,他去省城读书之后,就在外面有了人。开始,李家还一直瞒着,不敢让   赵家知道。可后来,那李贤良趁着寒假跑回来,就嚷嚷着要退婚。   可李家舍不得那笔“定礼”,死活不想退。   那门亲事就这么一直拖着。   赵家问起来,就找出各种理由搪塞着。   结果,一拖就是两年多,把人家赵姑娘也给耽误了。   今年暑假里,李贤良又回来闹了一场。   赵家听到消息,上门来质问。   李家迫不得已才道出了实情,还大言不惭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   李家是死活不肯退婚的,也绝不会承认外面的那位……”   赵家一听,顿时恼了。   那赵老汉也不是个好惹的,他指着李老汉的鼻子喝道:“咋的?你李家耽误了   我闺女两年多不说,还想逼着女方主动退婚?我告诉你,没门!”   那赵老汉当即摔门走了。   第二天一早,便纠集了赵家门里的十几个壮年汉子打上门来。   那李家门里也是个不讲理的。   见外村人打来了,也纠集了一群壮年汉子与之对峙。当然,为了这么点事打起   来是不可能的。这么搞,不过是为了充门面,壮壮声势而已。   接下来,双方派出代表,进行谈判。   那李家本来就不占理,有错在先不说,还想把那笔“定礼”和两年下来的“年礼”   赖回来,赵家哪里肯答应?   按照乡里的习俗,下定之后,如果男方主动退婚,这“定礼”就归了女方家所   有。其间,所有的花费,包括年礼、见面礼等,女方家不予退回。   而且,还可视具体情况,向男方家提出包赔要求。   毕竟,女方被莫名退婚,对声誉是有影响的。   反之,如果女方家主动退婚,就得把男方家所下的“定礼”、“年礼”等花费,一   并退还回去。   这李家不管不顾的,耽误了人家闺女不说,还想贪钱?   这不是明摆着耍赖欺负人吗?   一通掰扯之后。   最后,李家只好答应不再索要“定礼”,可死活不肯包赔。   把赵家气得不行。   他家闺女都快二十了,还人被退了婚,以后上哪去说好人家?   那些讲究人家在乎这个,不讲究的破落户儿,他赵家又看不上。   亏得当初未圆房,否则可就亏大了。   这事这么一闹腾,十里八乡的都听说了。   赵家是出于面子,想借着这种方式向外界告明,错不在赵家。   也想尽力护着自家闺女的声誉。   而李家呢,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但钱没要回来,乡民们都知道他家儿子不地道。   可不管咋样,吃亏的还是赵姑娘。   伤心难过不说,按照乡里习俗,二十岁可就是“老姑娘”了。   同一伐里,像样的后生已被挑得差不多了。日后想要说亲,要么找个小几岁   的,要么找个大几岁的。那年龄小的还好说,那老的都是被挑剩下的,哪还有好的?   因为这事,她对翠翠姐真是感激不尽。   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等到日后相亲时,一定得拉着翠翠。即便是二哥二嫂给   介绍的,也得让翠翠姐过过目才成。   翠翠,可是她的主心骨啊。   有这么一个姐姐护着,可是安心得很哪。   *   拾掇好了灶屋。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徐甜甜打了一盆温水,端回屋里。把冬娃从院墙下揪回来,浑身上下都给洗了   洗。然后给他换了一件小坎肩和小裤衩,抱起来掂了掂。   “冬娃,咋又长肉了?瞧瞧娘都快搬不动了……”徐甜甜搂着冬娃笑道。   “娘,我长得可结实了,小叔说我偷胖……”冬娃搂着娘的脖子,显摆道。   “呵呵,偷胖好啊,看看老宅后院里的那两口猪,上膘快了,就要被送去杀吃   了……”徐甜甜说着,把手放在冬娃的脖子上,轻轻划拉了两下。   冬娃一见娘摆着这个动作,就知道是杀猪娃子的。他也把小手放在娘的脖子上   利了两下,这是杀大猪的。   娘俩逗着说笑了一阵。   徐甜甜就把冬娃搬到他自己的小床上,低声说道:“冬娃,早睡早起身体好,   快快闭上眼睛……”   冬娃入睡很快。   小羊羔子才数到二十九,就呼呼地睡着了。   徐甜甜端起盆来,去院里倒水。   回来时,见启康站在门口,正等着她。   “姐……”   “启康,找姐有事啊?”   “嗯……”   “那,往这边走走,省得把冬娃给吵醒了……”   徐甜甜和启康来到了院墙下。   启康小声问道:“姐,你和叶大哥好了?”   “嗯……”   “姐……那叶大哥是外乡人,你以后跟了去?”   “那个……现在还说不准……”   “姐,我舍不得你走……”   “启康,姐也舍不得你……”   “姐,以后若叶大哥欺负你了,你可得跟我说啊,我去帮姐出气去…..”   “呵呵,启康,姐都记着呢……”徐甜甜“扑哧”笑出声来。   “姐,我说得可都是真的哦……”启康认真地说道。   “呵呵,我知道……启康,你就放心好了,你叶大哥是个好人,不会给我气受的……”   “呃……姐,反正我得保护你……”   “嗯,姐知道……启康,你在学校里要好好念书,日后考到省城里去读大学,那   样就能保护姐了……”   “嗯……”   徐甜甜和启康说了会儿话。   这时,她感到十分欣慰。   这些年下来,和家里人也都处出了感情。她对启康也好,对凤芝也好都是真心   的。而他们呢,也真心待她。   她想,这就足够了。   徐甜甜回屋洗漱了一番。   她躺在床上,才彻底放松下来。   这时候,裹在外面的那层硬壳蓦然消失了,内心一片柔软。那人走后,她一直   心神不定的,在人前却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今天,她的人生发生了重大改变。   以后,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她想,即便前路困难重重,那又算得了啥?   这会儿,她不停地想着那人。   见着了爹,他会说些啥?   爹最会唬人了,不要被爹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行。   *   第二天一早,徐永泰果然带着叶抒文杀了回来。   他一见到章存林,就冲着他嘿嘿一笑。   那一笑,笑得章存林心里直发毛。   俩人招呼了一声,就进了堂屋。   而叶抒文,与章大叔和腊梅婶子打了声招呼。   就朝后院走去。   他知道,那人正等着他。   昨晚上,怕是和他一样也没睡好吧? 第63章   徐甜甜也早就起来了。   她穿着一件蓝褂子, 正在井台前忙着。   隐隐听到前院里的动静,好像是爹来了?她正想过去瞅瞅,就见叶抒文一身白   衣,斜背着挎包进了后院。   她抬头看着他, 冲着他笑了笑。   “你回来了……”   “嗯, 回来了……”   “可还顺利?”   “嗯, 还算顺利……”   “见着我爹我娘了?”   “嗯, 都见着了, 还有志和、志君、志勇他们……”   “喔, 刚才好像听到我爹的声音, 我爹也来了?”   “嗯,我和大叔一起回来的……”   “那我过去瞅瞅……”   “哎,等会儿再过去吧?你爹和章大叔在堂屋里说话呢……”   叶抒文见她压着水, 就走过来帮忙。   徐甜甜把手里的压杆让了出来。   叶抒文抓着那根粗粗的木杆子, 一下一下用力压着,显得十分笨拙。他从未使   过木制压水井, 出水慢不说, 还差点把水给憋了回去。   徐甜甜在一旁看着, 不由得笑了起来。   口里说道:“还是我来吧?你负责提水就成……”叶抒文摇了摇头, 也笑道:“熟   能生巧,让我再试试吧?”   “嗯……”   徐甜甜心说, 多锻炼锻炼也好。   现在就知道帮她干活了, 这表现得还不错哦。   俩人压低嗓门,说了几句话。   待听到爹提到的那个法子时, 徐甜甜眼前一亮,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顿时没了。   她抿着嘴笑了起来。   心说,还是爹有办法。   这家庭内部的事务本就复杂,干嘛要论那么真?   这么含糊着,比啥都好。   叶抒文见甜甜笑了,也跟着笑了笑。   “甜甜,你爹和你娘都同意了,咱俩这事儿算是有着落了……我想后天就回去,   跟我爹我娘好好说说……”   “嗯,万一你爹你娘不同意咋办?”   “不同意也得同意,反正我是铁了心的……”   “嗯,那就好……”   “甜甜,日后你有啥打算?”   “呃……没啥打算,就想好好过日子……”   “好,那我就陪着你……”   徐甜甜见叶抒文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就吃吃笑了起来。   叶抒文不知道她在笑啥?   也跟着傻笑起来。   冬娃被一泡尿憋着,也醒了。   他嗒嗒嗒地跑出来,闭着眼睛,冲着院墙下的花树尿了一大泡。待返身回屋   时,见娘笑得开心,就扯着嗓子问道:“娘,你和叶叔叔在笑啥哪?”   这一嗓子不当紧,凤芝和启康都听见了。   凤芝刚才就起来了,见翠翠姐和叶大哥在打水,就没好意思出来。而启康呢,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冬娃的声音。   心说,叶大哥回来了?看姐都高兴成啥样子了?   *   前院里,徐永泰和章存林关起门来,好好谈了谈。   待堂屋门打开时,俩人呵呵笑着,就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问题解决了,章存林的心结也没了。   他陪着徐永泰进了后院,徐甜甜赶紧迎上去,和爹打了声招呼。   “翠翠,抒文,你俩也过来一下?”   “好咧,爹!”   徐甜甜和叶抒文一前一后,进了堂屋。   二人安坐下来之后,就毕恭毕敬地听长辈们发话。   徐甜甜听爹说着,不停地点着头。   心想,搞两地分居?   一半时间在镇子上住着,另一半时间出去跑着,也不嫌累得慌?   等到日后省城的酒厂搞起来了,不就在那边常住了?   实在不行把爹一家都鼓动过去,不就得了?   而叶抒文却在琢磨着,等提干后就向部队上打结婚申请。先在那边安个家再   说,到时候即便想搞“两地分居”也搞不成了。   见二人均无异议,这事算是定下来了。   冬娃是章家的,翠翠还是章家的闺女,与叶先生定下来之后还住在家里。@无   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至于以后咋样?   到时候再说吧。   办好了这事,徐永泰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他吃了早饭,就想回去。   章存林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挽留。徐甜甜和叶抒文去驿站送他,叶抒文还热情   地邀请他去省城看看,说那边变化很大。   徐永泰乐呵呵地答应了。   心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翠翠成亲了,志和大学毕业了,有的是机会。   再说,他还真想去会会那个叶老先生呢。   *   这天,叶抒文跟着徐甜甜在铺子里站柜台。   有人来了,他就学着徐甜甜的样子去招呼顾客。没人的时候,就和徐甜甜坐着   说话儿。短短的一天,恨不得把过去三年攒下的话都说完。   他还从挎包里取出了一支派克钢笔,送给了甜甜。   说以后就用这支笔来写信。   徐甜甜开开心心地收下了。   这文化人,定情之物也来得特别一点。   可她却没啥回礼。   乡间最流行的就是送一只绣花荷包。   可绣花,她不在行,也没那个闲功夫去摆弄那个。   剩下的,还有啥可送的?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   叶抒文眼巴巴地瞅着。   见她不提那茬,就往她头上瞄。还夸她头发好,乌黑发亮的就像缎子一样。徐   甜甜暼了他一眼,心说,看来不给点回礼还过不了关啊?   她想了想,就让他在柜上守着。   自己飞快地跑回了后院。   徐甜甜进了屋,把盘着的头发放了下来。   她想在辫梢上剪下来一小撮,装在香包里送给他。可觉得那短短的一撮,毫无   特色可言。于是,用手捻着发梢,咬着牙揪下来两根长的,细细地缠了缠。   一抬眼,见冬娃的床头挂着两只小香包,就把那只藕荷色的给揪了下来。   这是她给冬娃做的,里面装了艾叶、丁香、冰片和薄荷。   她拉开口,就把那两根头发塞了进去。   心说,这才像个定情物啊。   那叶抒文收了香包,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还文绉绉地说道,他娘每年初夏时节都会做几个小香包,他床头就挂着好几个呢。   徐甜甜听着,抿着嘴直乐。   那冬娃也是个无事忙。   见娘和叶叔叔说话,都顾不上搭理他了。   就在娘面前直晃悠。   一会儿“嗒嗒嗒”地跑到后面,一会儿又跑到铺子里。最后,惹得启康一把扯着   他,压低了嗓门说道:“冬娃,跟小叔一起在后院里玩……”   晚上临睡前,冬娃搂着娘的脖子,糯糯道:“娘,你和叶叔叔在说啥呢?”   徐甜甜咯咯笑着,哄着他说道:“冬娃,娘和你叶叔叔在商量,你将来读书上   学的事情呢!以后啊,冬娃要去省城读大学,等到毕业了,好做个有用的人……”   这一晚,徐甜甜睡得格外踏实。   她尽情地畅想着未来的生活。   就连做梦,都笑出声来。   *   按照最初计划,叶抒文本打算在镇上呆两天就走。   可心里却舍不得。   他觉得自己熬了近三年,才等到了这番回应,哪能匆匆而去?   结果,一连呆了五天。   徐甜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几天,抒文都是早睡早起。   每天除了和她一起站柜台,还特别喜欢帮她干活。压水啊,端水啊,洗菜啊,   虽然笨手笨脚地不成个样子,可心意在那里摆着呢。   她心里美滋滋的,也充分享受着这份甜蜜。   高兴起来,嘴里还哼着曲子,什么“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腊梅婶子和凤芝看了直笑,都夸叶先生勤快。   叶抒文一听,干得就更起劲了。   可章存林见了,却不大习惯。   一个大男人喜欢在后院里干家务,算咋回事?   可这话却不敢说出口。   那毕竟是叶先生,人家自个儿喜欢就成。   倒是启康被洗脑了。   听翠翠姐说,男人就得勤快一点,这样才能讨女人的欢心。   于是,就把这句话给牢牢地记住了。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眼瞅着假期只剩下三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叶抒文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准备离开。   临行这天,徐甜甜去码头送他。   只见他穿着白衬衣,斜背着蓝布挎包,上了客船。   他站在船上,冲着她直挥手。   她站在岸上,看着客船渐渐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踪影了,才转身离开。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着那人。   可再想又能怎样?   日后,这种分离可不会少了。   她得学会适应才行。   *   第二天上午,叶抒文回到了家里。   叶茂才见儿子终于回来了,那脸也沉不下去了。   自从文儿参加了志愿军,他和太太已经三年未见到儿子了。   本以为文儿休假回来,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好好陪着他们。可谁想,这孩   子忽然冒出了下乡的念头,说去虎头镇瞧瞧,过两天就回来。   可这一去,就不复返了。   文儿在那边,还托商船捎了口信过来,说有事要办,得多留几天。   他和太太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   气得他都想去邮局拍电报了。心里暗道:到底是跟你爹亲?还是跟那个章大叔   亲?这一出去,连家都不要了?   想着文儿的种种异常,不禁起了疑。   觉得儿子一定有事在瞒着他。   而叶太太是个细心的。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   心说,那章家能有啥?不就有俩闺女吗?   文儿怕是被啥事给绊住了吧?   果然,叶抒文一到家,顾不上洗漱,就郑重其事地把爹娘请进了客厅里。他望   着爹和娘,一脸认真地说道:“爹,娘,有件事得向您二老禀报一声……”   说着,就把自己多年来的心事述说了一通。   “文儿,你说的那个闺女,就是翠翠?”   “嗯,正是她……”   “文儿,你说她叫徐翠翠?”   “嗯,她姓徐……”   “那……那她咋是章家的闺女?”   “呃,这个说来话长,等一会儿再向您二老禀报……爹,娘,你们也都见过翠翠   了,觉得咋样啊?”   “嗯,翠翠的样貌好,品行也好,待人接物都不错,看着也伶俐,还特别招人   喜欢……娘看她说话行事,像是念过几天书的……若不论门第的话,倒是个拔尖的……”   叶太太笑着说道。   “爹,您咋看?”   “文儿,爹觉得只要那闺女品貌好,门第倒是次要的……再说,现在是新社会   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我看这个翠翠就不错,不但人聪明,还颇有见识,是个旺   家的……”   “爹,娘,您二老这是答应了?”   “文儿,只要你自己相中了就成,你喜欢,爹和娘就喜欢……”   叶茂才和叶太太连连点头。   觉得那翠翠虽然出生乡里,可自家儿子喜欢就成。   “文儿,娘再问一句,那翠翠今年多大了?”   “娘,翠翠今年二十三了,比我小一岁……”   “二十三了?娘还以为她只有十六七岁呢……那闺女看着水灵灵的,脸嫩着很……”   说到这里,叶太太心里咯噔一下。   在乡里,二十三了还未出阁可是少见得很哪。   叶抒文见爹和娘被他绕进来了,就大着胆子把翠翠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本来,他想瞒着家里先不提这茬,等结婚了以后再说。   可爹娘早晚都会知道。   若是觉得他骗婚,只怕会伤心难过,更怕他们把一腔怒气都迁到翠翠身上。以   后,翠翠在叶家还咋抬头做人?   可说实话是个啥后果?   他也很清楚。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叶太太只觉得眼前一昏。   她用手指着儿子,颤抖着声音说道:“文儿,你……你这是昏了头了?”   叶茂才也是大惊失色。   他瞪大了眼睛,厉声喝道:“文儿,你受了啥刺激了?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啊……” 第64章   叶茂才很清楚, 自从林家悔婚之后,文儿就变了个样子。   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在感情方面,就连处世之道和社会认知都发生了翻天覆地   的变化。   看看这几年, 无论是“土改”还是参军入伍, 无论是“五反”运动还是工商业“改   制”, 文儿都表现得格外冷静。   一举一动, 都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所以, 他对文儿是一百个放心。   觉得儿子稳了性子不说, 还挺有眼界的。   文儿的这种变化, 还影响到了家里。   如今,就连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都学着打破阶级、追求进步, 变成了一位   革命同志。现在去局里开会, 人家廖局长都称呼他为叶委员或叶同志。   可今儿,文儿这是咋了?   要说感情受挫, 那不是三年前的事吗?   他自己都不提, 不是早就忘了么?   咋就突然干出这种昏天黑地的事情来了?   叶茂才看着儿子一脸淡定的样子, 又不像昏了头。   他放缓了语气说道:“文儿, 这事爹不同意,你娘也不同意, 即便那林家不是   个东西, 你也不能找翠翠这样的啊?”   “爹,娘, 您二老刚才不是还说翠翠不错,咋一会儿功夫就改口了?”   “文儿,那个翠翠,爹和娘也见过了,那品貌的确出挑,人也不错,可……可她   毕竟成过亲,还带着个娃,你咋就相中她了呢?”   “爹,娘,孩儿相中的是翠翠这个人,而不是那些过往……再说,那都过去好些   年了,与翠翠有啥关系?”   “有啥关系?远的不说,她那个儿子咋办?你……你就这么乐意给人家当后爹啊?”   “爹,后爹咋了?后爹也是爹,我就是喜欢翠翠……您二老刚才不是也说了嘛,   只要是儿子相中的,你们都乐意,咋又变卦了?”   “文儿,说一千道一万,这事爹不同意,你娘也不同意……这人生大事,可不能   含糊喽!”   “爹,我和翠翠情投意合,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再说,我俩心意相通也不是一   天两天了,她是啥人,我还不清楚吗?”   “文儿,你再好好想想?”   “爹,我都反反复复地想过好几十遍了……”   叶茂才见儿子态度十分坚决,气得直拍桌子。叶太太赶紧沏了茶水,端了上   来,送到了丈夫手里。   她接着劝道:“文儿,听娘的话,把这事给回绝了吧?”   “娘,不成,这事是我主动去求的,也见了翠翠的爹和娘,他们二老都同意……”   “哼,他们当然同意了,这样的好事上哪去找啊?”   “文儿,这几天来家里说媒的可不少,看看这里有一打照片,你好好瞅瞅……”   “娘,我不瞅,这事已经定下来了,绝不能反悔……”   “文儿,你究竟是咋想的?”   “娘,我就是这么想的……”   “文儿,娘心口疼……”   “娘,您心口疼?让爹给您揉揉?我这去给药铺里,给您抓副药回来……”   “文儿,娘这是被你给气的……”   “娘,孩儿可担待不起……”   叶太太说累了,叶茂才就接着说。   “文儿,这事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行,我得去找章掌柜说理……”   “爹,章大叔不管这事……”   “那……那我就去找翠翠她爹说理……”   “好,那您就去吧……徐大叔的口才好得很,以前在省城也念过书,如果不是家   道中落,没准和爹还是校友呢……”   叶茂才听到此话,气得哭笑不得。   “抒文,你被那徐家灌了啥迷魂汤了?”   “啥汤都没有……爹,儿子考虑了快三年了,觉得她最合适……”   “抒文,你把爹快给气死了……”   “爹,莫生气……旁的事儿子都能依着您,就这事不成……”   一连拉锯了好半天。   叶茂才和叶太太苦口婆心,啥招术都使出来了。   可叶抒文却铁了心。   叶茂才气得没法,饭都没吃。到了晚上,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就和太太   躲在卧房里,偷着吃点心。   叶抒文见了,松了口气。   心说,如果爹娘真绝食了,他还真没招。   他想只要坚持下去,爹和娘就拿他没办法。   果然,到了第二天,爹的火气小了不少。   唯有娘,还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叶抒文想了想,得放大招了。   就把爹请进了书房里,把翠翠的特别之处,透露了一二。   “文儿,此话当真?”   “当真……”   “有这么神奇?”   “当然了……这不都验证了好几回了嘛?”   “哦,看来还真是不凡……”   “……”   叶茂才这才明白,儿子和翠翠能走到一起,不仅仅是因为翠翠的样貌,还有着   这一道神奇的缘分。   难道真是上天注定的?   因为这个,反对的心思也弱了几分。   本来,他对翠翠的印象很好。如果不是因为她离婚还带着个孩子,他是满心同   意的。可现在既不赞成,也不反对,那就顺其自然吧?   只是叶太太的心里还拗着,死活都不肯点头。   叶抒文知道,得给爹娘一个缓冲期。   正好假期也到了,他就背着行李,归队去了。   *   叶抒文回到了部队上。   当天晚上,就给徐甜甜写了一封信。现在,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给她写信   了,再也不用在家书里打暗语了。   而徐甜甜那边也一样。   收到抒文的来信,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回信了。   她备了一沓稿纸,专门用来写信。   心说,这钢笔字得好好练练,瞧瞧抒文的字体,工工整整,遒劲有力,都能当   字贴用了。   至于那人的信里,只字未提他爹娘的态度,就猜到了一二。   心说,不反对才怪呢!   可因为叶家反对就畏手畏脚,绝不是她的风格。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秋季开学时,冬娃上学校一年级了。而志和与志君结伴去了省城。志君从那   边,再乘坐火车去京城读书。   徐永泰也把借机搬了家。   那县里的房子,早就备好了。为了避人耳目,一直未敢入住。现在,倒是可以   把翠翠娘接出来住了。   这时,启安也写了信回来。   说还在前线驻守,估计会赶在年底回国。信里还附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人   穿着一身志愿军军服,浓眉大眼,看着十分精神。   他说,这是玉梅给凤芝介绍的对象,名叫魏建国,今年二十二岁,也是平城老   乡。他思想进步,作战勇敢,现在是一位连长了。   章存林看了,十分满意。   他知道部队上管得严,也相信启安的眼光。   崔腊梅觉得魏建国比凤芝大五岁,人看着厚道,倒是挺合适的。   凤芝捏着照片,看了又看。   心里也有点喜欢。   于是,就找到翠翠姐,给她也瞅了瞅。   徐甜甜细细瞧了瞧,觉得这人的面相还不错。   二十二岁就当了连长,也是个有出息的。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建议家里去魏连长的老家再打听一下。反正离得不算太   远,知根知底总是好的。对他的家庭情况,也要侧面了解一下。   于是,章存林就让启宽去找人打听一下。   可启宽觉得,这事得自家人亲自去,托给任何人都不放心。   于是,就抽空去了魏连长的老家。   回来后,启宽就匆匆赶了过来。   他跟爹说,那个魏建国以前叫魏二牛,家里兄弟六个,穷得揭不开锅。   爹去世早,娘瘫痪了。   大哥尚未娶亲,下面还有四个兄弟,负担重得很。   若凤芝嫁过去了,怕是要吃不少苦。   章存林一听,皱了皱眉头。   他这才意识到,启安和他媳妇看人的眼光,都是从革命的角度来衡量。   可居家过日子,光思想进步可不成。   凤芝自小被家里宠着,哪能去受那个苦?   于是,这事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凤芝蔫了几天。   就过来和翠翠姐咬了咬耳朵,心里也是满满的遗憾。徐甜甜宽慰了几句,说让   叶大哥在部队上瞅瞅,有合适的就给介绍一下。   心里却叹道,还是启宽大哥考虑得周全。   换做其他人去打听,只怕会把那位战斗英雄夸成一朵花。   哪里会说那些不好的?   *   到了十月,军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授勋仪式。   叶抒文和所有参战的志愿军战士们一起登上了主席台。他荣立了三等功,也提   了干,职务相当于副连级。   部队里的文职干部,级别一向不低,不过手中并无实权。对权力,他不是太感   兴趣,可对提干后可以领结婚证,倒是打听得一清二楚。   人事处的张干事,笑着说道:“叶抒文同志,你那终身大事也搞定了?”   “嗯,搞定了,所以想问问来着。”叶抒文厚着脸皮说道。   “哈哈,那好啊,如今战争结束了,有相当一批同志都突击定了亲,部队上想   在月底举办一场集体婚礼,帮大家把事办办,要不你也报名参加?”   叶抒文一听,连连点头。   心想,只要有部队撑腰,爹娘再反对也没用了。于是,就跟张干事说,先和家   里通个气,若那边没啥意见,就报名参加。   几天后,徐甜甜收到了叶抒文的来信,是又惊又喜。   他俩的关系刚确定不久,就准备结婚了?   这速度是不是快了点?   可听那人的意思,想参加部队上的集体婚礼,说这样既节省又有意义。她也留   意过,若按照老礼成亲,条条框框限制太多,净折腾人。真按照部队上的新礼,倒   是省了不少事儿。   于是,晚上拿着信,给腊梅婶子说了一声。   婶子也表示支持。   还笑着劝道:“翠翠,你和抒文早晚都要成亲,就趁着这个机会办了吧?”   徐甜甜还是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这可是人生大事啊!   她还未去拜见抒文的爹娘,就把这事给定下来了?   莫非,那人想搞“先斩后奏”?   这事腊梅婶子知道了,那章家爹也就知道了。   她得跟自家爹娘也禀报一声,好听听二老的意见。   于是,第二天就去了县里,摸到了宅子那边。   徐永泰一听,哈哈大笑。   他拍着大腿说道:“翠翠,机会难得,你就应了吧?”   “爹,是不是太急了点?”   “不急不急,翠翠,爹问你,你和抒文认识多久了?”   “认识三年多了……”   “那不就得了?”   “可这层关系挑破,不过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那可不短了……”   “可……”   “翠翠,你觉得自个儿了解他么?”   “了解……”   “对脾气?”   “对脾气……”   “那不就成了?”   “……”   徐甜甜见爹和娘都不反对。   自己也想清楚了。   对这门亲事,叶家那边至今无任何反应,可见是不赞同的。若一直等下来,指   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呢?难道她还准备来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吗?   如今机会难得,   先婚后恋,也不是不行啊?   不过,这事还得问问冬娃。   黄昏时分,徐甜甜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镇子上。   晚上,她搂着冬娃,悄声问道:“冬娃,娘问你,你喜欢叶叔叔吗?”   “喜欢……”冬娃咯咯笑着,说道。   “为啥喜欢?”   “叶叔叔说话和气,爱笑……写字写得好……”   “还有呢?”   “嗯……叶叔叔长得像爹!”   “……”   徐甜甜听了,心里一惊。   这些年过去了,冬娃对他爹还有印象?   不能因为都戴着眼镜,就说像吧?   于是,笑着说道:“冬娃,不提你爹的事,娘只问你,如果让叶叔叔当你爹,   你愿意吗?”   “愿意!”冬娃拍着小手,说道。   “冬娃,你真是娘的乖宝宝……”徐甜甜一把揽住了冬娃,使劲拍了拍。   因为冬娃的这番话,她终于下了决心。   她不能再受后世思维的影响。   她和叶抒文认识了那么久,也克制了那么久。虽然这段感情才刚刚燃起,可此   时此刻不是比蜜还甜吗?   她与他也算了解吧?   那还犹豫啥呢? 第65章   徐甜甜下了决心, 就立即行动起来。   她坐在桌前,拧亮了马灯,铺好了稿纸准备写回信。冬娃一见,也从小床上爬   了起来。他一下子蹦到了大床上, 还笑嘻嘻地凑到桌边, 说看娘写信。   “冬娃, 赶紧回床上睡觉去!”徐甜甜说着, 就把冬娃抱起来, 搬了回去。见冬   娃熟睡之后, 才写起信来。   结婚可是件大事。   即便是参加集体婚礼, 这该办的手续也得提前办好。比如,去镇公所开介绍   信,去部队那边领结婚证。   不知现在有没有“政审”?   去部队那边, 是抒文过来接她?还是爹去送她?   总不能自个儿提着个包袱就上路吧?   那样是不是显得太随意了?   女人家家的总得矜持一点吧?   一时间, 思绪万千。   待写好信时,夜已经深了。   她伸了个懒觉, 方躺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才合上了眼。   *   第二天一早, 徐甜甜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爹和腊梅婶子。   她想, 这事早一点让他们知道也好。   章存林和崔腊梅在欢喜的同时,也有点担心。   这啥都没来得及准备, 就要结婚了?   这嫁妆、嫁衣总得备几件吧?   还有那叶家, 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那叶老先生虽然没有直接找上门来,可这   漠然的态度不正说明了一切?   听翠翠说, 抒文想搞个“先斩后奏”。   瞒着他爹娘,就去登记结婚,甚至把婚礼都给办了。   这妥当吗?   二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徐甜甜却不觉得。   她想,既然是新事新办,哪有那么多讲究?只要兜里有钱,嫁妆啥时候准备不   行?再说,即便现在备下了,搁哪儿都是个问题。   至于那嫁衣,她已经想好了。   一定要穿套洋装。   镇子上做不了,那就去县里。   只要找到裁缝,紧赶慢赶总赶得上吧?   *   这天上午,徐甜甜让凤芝帮着看店。   自己又乘坐马车,跑了一趟县里。   她先去学校里找到爹,说了自己的打算。   徐永泰自然是满口赞同。他乐呵呵地笑道:“翠翠,你放心好了,到时候,爹   请几天假,亲自送你去部队上……”   与爹商量好了正事,徐甜甜就上了街。   她找到那家专做洋装的曹记铺子,量了身,问清了所需布料的尺码。就去隔壁   的布店里,扯了三尺六的白洋布准备做件白衬衣,又扯了四尺五的红条绒布准备做   一件春秋外套,还扯了一块黑条绒布准备做裤子。   她回到裁缝店,把布料交给了曹裁缝。   还和他讲明了,七天之后就过来拿衣裳。   嫁衣办妥了,已是正午时分。   她回到家中,见爹和志勇已经放学了。   娘做好了午饭,正等着她。   “翠翠,饿了吧?先吃碗汤面条垫垫……”翠翠娘笑着,把筷子递到了她手中。   “好咧,爹,娘,你们也一起吃吧?”   “翠翠,你吃吧,我和你爹已经吃过了……志勇要赶着去学校,就先吃了……”   徐甜甜坐在桌前,吃了满满的一大碗汤面条。   刚擦了擦嘴,就见娘挑起门帘,冲她招了招手。她进了里屋,见娘从柜子里取   出了一只青布包袱,搁在了床上。   “翠翠,快过来瞅瞅!”翠翠娘笑着说道,顺手打开了包袱。“娘,里面是啥好   东西啊?”徐甜甜十分好奇,就欢快地围了上去。   这一瞧,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原来,包袱里摆着几件绣品。   有一对粉红色的缎面枕头套,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和几簇灯笼花。还有一件大红   色的缎面褂子,前面绣着花儿,镶着红边,看着十分精致。还有一条同色的缎面裤   子,宽宽的裤腿,摸着滑溜得很。   “翠翠,这是娘给你备的,就等着这一天呢……”   “娘……”   徐甜甜十分感动。   看这上等的面料,应该是早几年就备下的。也难怪娘一直劝她改嫁,怕是不想   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一辈子吧?   “翠翠,和抒文成亲了,可得好好过日子啊?”   “嗯,娘,我知道了……”   “翠翠,听你爹说,叶家那边还没吐口?”   “嗯……”   “呃……要是这样,估计抒文那边也没啥准备吧?”翠翠娘说着,又打开了柜子。   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包袱,翻出了一套银灰色缎面睡衣,用手轻轻地捻了捻。   “翠翠,这是娘给你爹备的,可你爹说怕人撞见了眼红,就一直没敢穿。这   不,在柜子里放了好几年了,料子是好料子,看看这样颜色一点儿都没变,就像新   的一样……要不,就拿去给抒文穿?”   “娘,给爹留着吧?”   “翠翠,你爹还有两身半新不旧的,这套还没上过身,就给抒文吧……”   翠翠娘考虑得十分周到。   她只想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家里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到了下午,徐甜甜返程时,肩上挎着个青布包袱。   感觉心里暖暖的。   她想,今后不仅她要过上好日子,也要让爹和娘都过上好日子。   他们是这个时空里最疼爱她的人。   也是她放不下的人。   *   叶抒文收到回信时,已是十月中旬。   晚上,他躲在宿舍里,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美得直冒泡。   盼了那么久,终于要成亲了?   算算日子,距离月底只剩下十五天了。   部队上不是有婚假嘛?那干脆提前休好了。他想亲自去虎头镇接她,想陪着她   去开介绍信,然后一起回部队上领证。   也唯有这样,才够诚意吧?   想着婚礼之后,和那人入洞房的情景,不禁面红耳赤。   这事,虽然没具体做过,可心里却琢磨过。   想那人时,也曾憋得睡不着觉。以前看过不少闲书,里面也有一些描写,对那   巫山云雨的旖旎情景,也曾有过幻想。   可真要付诸行动了,还是有些紧张。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地没睡好。   还做了一连串的梦。   在梦里,甜甜坐在床边,穿着一身红衣,冲他直笑。而他呢,却傻乎乎地站   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结果,急出了一身汗。   而甜甜呢,赶紧放下了帐子。   还拉着他的手说:“抒文,咱俩躲在帐子里说话吧?”   他说,“好……”   就一头扎进了帐子里。   叶抒文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听到同屋战友们的呼噜声,心说夜里没说梦话吧?   否则,可就闹笑话了。   *   到了办公时间,叶抒文就去了人事处。   他找到张干事,就说要向组织上申请结婚,还要报名参加集体婚礼。张干事呵   呵笑着,取出了三张表格,给登记了一下。   还把集体婚礼的大致流程,介绍了一通。   说目前军区里宿舍紧张,新房就安排在招待所里。等以后新宿舍盖好了,就给   同志们分配住房,到时候已婚的同志们一人住一间。   做好了登记,张干事把其中一张表格,递给了叶抒文。   说未领证之前,可以凭着这张表向主管领导请婚嫁。随后,又笑着问道:“叶   抒文同志,你这边会来几位家属?先申报一下,好统一安排住宿……”   “呃……”叶抒文楞了一下,说道:“张干事,先给登记两位吧?”   心说,来几位家属?   现在还不清楚。   他本打算“先斩后奏”的。可结婚这样的大事连爹娘都不通知,怎么也说不过去   吧?他想,等把事情定下来之后,领到了结婚证,再通知爹娘也不迟。   那时,即便爹和娘再也不高兴,也没话说了吧?   他知道二老都爱面子,不会在人前闹腾。   只是,爹和娘一怒之下,来不来参加婚礼可就说不准了。他家离部队这么近,   家长不来的话,该找个啥借口呢?   *   叶抒文拿着登记表回到了办公室。   他想,这事已基本上定下来了,那就去向领导请婚假吧?   叶抒文进了主编室,把登记表和请假条一并递给了王主编。   说向组织上申请结婚,想提前休几天婚假。   王主编扫了一眼,笑着说道:“叶抒文同志,你现在就休婚假,那婚礼之后,   可就没假期喽?”   “呃……”叶抒文心说,没假就没假吧?   先把人接过来再说。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说道:“我……我想去虎头镇接她,那边离得远,得   提前出发……”   王主编又问了问情况,就痛快地批了假条。   叶抒文紧紧地攥着那张请假条。   三天之后,他将离开部队直接去虎头镇。他想带着她去省城好好逛逛,想去照   相馆里拍一张合影照片。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去领结婚证。   听张干事说,因为是军婚,人事处这边会发函给镇公所,等拿到女方那边的回   函后,他这边的介绍信才能开出来。   俩人拿着介绍信,才能去部队驻地的民政机构登记结婚。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可不短。   千万不能把婚礼给耽误了。   *   亲事定下来之后,徐甜甜觉得度日如年。   她想,抒文很快就会来信吧?   可从那边写信过来,路上得走个六七天,没准她都上路了,那信还没寄到呢?   正当她心急火燎之际,叶抒文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天下午,她正在铺子里发呆。就见那人穿着一身土黄色军服,昂首挺胸地进   了铺子。   第一眼,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心说,想一个人也可以想得出现幻觉吗? 第66章   叶抒文回来了, 这绝对不是幻觉。   徐甜甜又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儿。   她斟上茶水,坐在桌前,听他说着关于婚事的种种打算。她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也一脸深情地看着她。   他不停地说着, 她静静地听着。   俩人只顾着高兴, 一时竟忘了时辰。   待他停顿下来时, 她才惊觉太阳快落山了。   一会儿, 爹就要接冬娃回来了。   启康也快放学了。   婶子和凤芝也快下班了。   果然, 店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章存林一进来, 就看到了叶抒文。   “哎呦, 是抒文回来了……”   在惊喜之余,也心有所慰。   抒文能亲自来接翠翠,可见是个有心的。即便叶家尚未点头, 只要抒文待翠翠   好就成。他热情地招呼了几句, 就去了后边,好给俩孩子留个说话的空档。   而冬娃看到叶叔叔, 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揪着叶叔叔的衣襟, 糯糯地问   道:“叶叔叔, 您啥时候到的啊?”   叶抒文呵呵笑着, 说道:“冬娃,叶叔叔今儿下午刚刚到的……”   “哦……叶叔叔您是坐大客船来的吗?”   “唔……这一回, 叔叔是坐班车来的……”   “哦……班车啊?叶叔叔, 我娘说了,让你当我爹……”   “好啊, 叔叔以后就像爹那样疼爱冬娃……”   “叶叔叔,那我先喊声爹?”   “爹……”冬娃大声喊道。   “冬娃,现在还不能喊……”徐甜甜赶紧制止。可已经晚了,冬娃的那声“爹”已经   出了口。   “哎……”叶抒文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一声。   这种感觉很奇妙,突然间就多了个儿子?   这当爹的滋味还不错嘛。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   章存林在后门外,刚好听到了冬娃的那一嗓子。   他心里不大舒服。   这说好的,冬娃是章家的,咋就突然喊起爹来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还不得跟着改姓啊?   对这桩婚事,他本来是满心赞同的。   可这会儿,不禁忐忑起来。   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徐永泰的当。   那个老狐狸,净给他挖坑。   他在心里嘀咕了几句,就板着脸进了堂屋。   *   过了半个钟头,腊梅婶子和凤芝也到了家。   见抒文来了,就笑着打了声招呼,准备做饭。现在门店里为了多赚点钱,得等   到太阳落山之后才打烊。   这么一来,叶抒文就陪着徐甜甜在铺子里守着。   冬娃在一旁,来回打着转转。   还举着小手,让叶叔叔抱着他打悠悠。他蜷着两条小腿,沉着屁股,使劲往下   坠着,重得就像块石头。   一会儿功夫,就把叶抒文给累出了一头汗。   惹得徐甜甜赶紧哄着他,说换一种玩法。   让他给叶叔叔背唐诗。   叶抒文惊讶地发现,冬娃会背的可不少。   一问,说是娘教的。   叶抒文瞅了瞅徐甜甜。   徐甜甜得意地笑了笑。   心说,教娃娃背唐诗还不是小菜一碟?   太阳落山了。   铺子上了门板,就该吃晚饭了。   晚饭比较简单。   凤芝熬了一大锅豆腐咸汤,蒸了一锅白面馍馍。腊梅婶子笑着说道:“反正抒   文也不是外人,家常便饭吃饱了就成……”   饭后,凤芝要去夜校学习。   章存林和崔腊梅也跟着去听听,好顺道接她回来。走在路上,崔腊梅见存林闷   着头不说话,便知他有心事。   一问,方知他心里的困惑。   就笑着说道:“存林啊,冬娃年纪小,他高兴喊啥就喊啥呗,即便真认了抒文   当爹,从血缘上来讲,不还是章家的种?这个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你还担心个啥   呀?”   “呃,说的也是这个理儿,可我这心里……”   “哎,这事千万不要论那么真……只要抒文对冬娃好就成……”   “嗯,看他爷儿俩,倒是近乎得很……”   一番话下来,章存林觉得自己的确是小心眼了。说到底,冬娃与抒文相处和   睦,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子。   既然是这样,还有啥想不开的?   *   这天晚上,叶抒文和启康睡在了东屋里。   徐甜甜指挥着,让他和启康把冬娃的小床挪了过去,和启康的单人床拼在了一   起,还抱来了一床新被子,让抒文盖着。   冬娃没了小床,就和娘挤在了一起。   这下,可把他给乐坏了。   他站在大床上,举着小手,嗷嗷叫着蹦跶了好一阵子,才停歇下来。   拿徐甜甜的话来说就是:“冬娃,你再蹦下去,床板都要蹦断了,床都要塌   了……到时候,咱娘俩都睡在地上不成?……”   叶抒文和启康,听着堂屋里的动静,笑得直咧嘴。   他真想过去瞧瞧,却没那个勇气。   结婚前,丝毫不能越礼儿。   至今,他和甜甜连手都没拉过呢。   *   第二天一早,叶抒文陪着徐甜甜去了镇公所。   他找到曹书记和李所长,说了自己要和翠翠结婚的事儿。   曹书记一听,呵呵笑着恭喜了他俩。还让通信员去邮电所查了一下,说部队那   边发来的调查函还没有收到,估计还在路上。   等收到了,就派人来通知他们。到时候,镇里的回函就由他带回去,这样也能   节省不少时间,以免耽误了终身大事。   叶抒文道了声谢,就请镇公所给徐翠翠开一封介绍信。   本来,这封介绍信也可由村里开具。可翠翠他们一家都搬到了镇子上,由镇里   开具也可以。   这也是徐甜甜的主意。   她不想村里的那些人知道得那么多,也不想外人议论这事,更不想那介绍信上   把她的老底写得那么清楚明白。   和抒文成亲,是开始一种新生活。   她想与过去彻底告别。   更不想带着以往的痕迹进入一个新环境。   由于曹书记和李主任对章家知根知底,再说徐翠翠在门店里上班,镇里的供销   社已参了股,她也算是供销社的职工,这封介绍信就开得相对顺利,也没提那些过往。   徐甜甜拿到了介绍信,就和抒文一起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两天后,镇里的通信员来到门店,说部队的调查函到了,让叶同志去拿回函。   叶抒文就匆匆赶了过去。   他拿着那封牛皮纸信封回来,给徐甜甜瞧了瞧。   徐甜甜举着密封好的信封,对着太阳光照了照。   心里也松了口气。   她想,无论是章家还是徐家都是中农出生,“政审”这一关应该没啥问题吧?   *   为了赶时间,徐甜甜和叶抒文商量了一下。   打算去县里搭乘长途班车。   爹正在那边等着他们,好一起出发。   临行的前一晚,章存林拿出了三万块钱(三块钱)给翠翠,说是家里的一点心意。   “翠翠,这时间赶得紧,也顾不上去买东西了,到了省城那边,你就自己看着   添点吧?”   “爹……我兜里有钱,去年的分红还一直未动,足够用了,这钱就留给启康读书   用吧?”   “翠翠,这是家里的一点心意,你可得收下了……”   “爹……”   “翠翠,听爹的话,你就收下吧?”   “爹……那……那好吧,那我就收下了……”   “……”   “翠翠,这一回冬娃先留在家里,由你婶子和凤芝招呼着,你就放心好了……明   儿你爹去送你,我就不过去了……”   “爹……等办完了事,我就回来,以后我还是您的闺女……”   徐甜甜有些感动。   章家爹很顾外面儿,在大的方面考虑得还算周到,对她也是实心实意的。   这一点,她能体会得到。   “爹,您在家里也要多休息,天渐渐冷了,记得添件衣裳……”   “翠翠,你放心吧,有你婶子招呼着呢……”   第二天清晨,与家人话别之后。   徐甜甜和叶抒文就挎着包裹,上了马车,往县城方向而去。   一路上,俩人面对面的坐着,规规矩矩的。   不敢有丝毫动作。   叶抒文倒是想和甜甜拉拉手儿。   可一来自己穿着一身军服,哪能像老百姓一样随便?   二来,这马车上还有三位乘客。   在乡里,男女之间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手可是了不得的事儿,若被人瞧见了,指   不定会传成啥样呢?   即便他心里再想,也只能忍着。   他时不时地拿眼看着甜甜。   而徐甜甜呢,抿着嘴直笑。   她今天穿着那件青底碎花褂子,衬得人白白净净的,好看得很呢!   到了县里,已是中午   二人直接去了徐宅。   叶抒文拜见了徐大叔和翠翠娘,说了好些话儿。在家里休息了一晚,把一切都   收拾停当了。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就搭乘班车往省城而去。   *   这是县里发往省城的长途班车。   车上人很多,连行李带人塞得满满当当的。三个人坐在中间一排的三人座上,   还算松快。徐永泰让闺女靠窗坐在里面,他坐在中间,叶抒文挨着过道。   一路上,徐甜甜精神十足,一点也不觉得困。   她倚着窗户,想着心事。   而徐永泰就没那么精神了。   一上车,就开始犯困。   脑袋歪来歪去的,直晃悠,还差点磕到前排的靠背上。徐甜甜一见,就让爹坐   在里面,好倚着窗户舒服一点。   而叶抒文呢,终于和她挨着坐了。   他刚一坐下,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那种清爽的味道,就像她这个人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他心里一阵冲动,想与她贴得更近一些。可瞅着徐大叔睁着俩眼,时不时地瞄   过来一眼,又不敢贴得太近。   途中,车厢里的乘客都昏昏欲睡。   趁着徐大叔打盹的间歇,叶抒文悄悄伸出手来,一把捉住了她的小手。她想挣   脱开来,却被他牢牢地攥着,还用另一只手捂着。   他紧紧地握着,只觉得绵白细软。   甚至有一种放在嘴里咬一咬的冲动。   徐甜甜觉得那人的手暖暖的,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轻轻暼了他一眼,就由他去了。   叶抒文心中一喜,胆子也肥了。他用手轻轻捻了捻,还在她手心里挠了挠痒   痒。徐甜甜只觉一阵酥麻,浑身一抖,心也不由得颤了颤。   心说,这人懂得还不少嘛?   看着挺斯文的,这做起小动作来还蛮在行的嘛?   叶抒文也察觉到了甜甜的反应。   心底顿时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情绪。他恨不得这就抱抱她,亲亲她,好好体会一   下那种温香软玉的感觉。   一想到那种旖旎的情景,不由得心跳加速。   脸也红了起来。   徐甜甜也不由得红了脸。   她瞪了他一眼。   心说,这思想发叉了?   得赶紧拗回来。 第67章   到了省城, 已是下午。   叶抒文本打算找家旅馆,把徐大叔和甜甜安顿下来,他自个儿赶回部队去开介   绍信,明儿再赶过来陪他们。   可徐永泰笑着说道:“抒文啊, 住旅馆可不便宜, 咱干嘛要花那个冤枉钱?不   如直接去部队上吧?我和翠翠住招待所就成, 明儿再进城逛逛……”   “好咧, 就按大叔说的办……”叶抒文爽快地应道。   三个人搭车去了军区驻地。   那边在西郊, 地方很大, 距离城区不算太远, 有十来里路。这两年发展很快,   还通了一路公交车,交通便利得很。   下车后, 叶抒文领着二人进了军区招待所。   那是一所小院子, 里面有三排斜顶平房,明窗净几, 十分敞亮。   后勤处已提前做了安排, 凡是来参加集体婚礼的新人及家属均可免费入住, 以   事先登记的名单为准。   叶抒文领着二人登记后, 就安顿了下来。   这时候,已有不少家属提前到了。   徐甜甜和三位来参加婚礼的姑娘住一间屋子。徐大叔被安排在了男宾那边, 和   几位送亲家属住在一起。   离开了招待所, 叶抒文去了人事处。   他把回函交给了张干事。   张干事打开信封,仔细地看了看。   见调查函里证明了徐翠翠同志是中农家庭出生, 目前在门市部里工作,思想进   步,工作积极,无政治风险。   就笑着说道:“叶抒文同志,你稍等一下,我把这张函给李处长过过目,请他   批示一下……”   叶抒文等了一会儿,就见张干事从里间出来了。   “叶抒文同志,李处长已经批了,我这就给你开介绍信……”   叶抒文拿着介绍信,离开了人事处。   心里也暗自庆幸。   刚才听张干事说,这批申请结婚的,还真有“政审”未通过的。   主要原因就是女方家庭成分高,好像是个大地主。换做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   男方是参谋部的。这么一来,结婚可就没指望了。   家庭成分有多重要?   他再次体会到了。   他想,“土改”时如果不是因为甜甜,他家铁定是个大地主。   如果是那样,恐怕他连参军入伍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入党提干了。而现在地   方上搞的“工商业改造”也是如此,如果家里当了资本家,日后怕是没好果子吃吧?   而这几道风险,都巧妙地避开了。   想想,还真是幸运啊。   甜甜在那封信里说,日后还有几道坎,丝毫马虎不得。   而他和甜甜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有啥风险就一起携手共度吧?   *   徐甜甜入住之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自从进了军区大院,就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状态。   那长长的林荫道,宽阔的操场,整齐的营房,令人耳目一新。还有那两栋办公   大楼,红砖红瓦,拱形门,长条窗户,像是由洋房改造的。   抒文所在的报社,就在其中一栋。   她想,以后随了军,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还是蛮不错的。   冬娃也会喜欢这里吧?   同房的三位姑娘,也是如此。   由于羞涩,彼此间并无交谈。   可一个二个都睁着俩眼,一脸兴奋的样子。   她们的对象都是部队上的干部,心里也是满满的自豪。   男宾部那边,徐永泰也是乐呵呵的。   他顾不上休息,就在招待所附近逛了一圈。   见军营里整齐划一,礼堂、医院、伙房、代销点啥都有,自成一派体系。想着   翠翠以后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嘴就再也合不拢了。   他正在林荫道上晃悠,就见叶抒文端着饭盒,快步走来。   “大叔!”   “抒文,信开出来了?”   “开出来了……大叔,明儿我就和翠翠去区里登记……”   “呃,我算算……明儿是农历九月二十二,是个好日子……”   “唔,那正正好……”、   “大叔,过一会儿该吃晚饭了,一会儿咱去食堂里吃饭?”   “好……”   叶抒文站在女宾部门口,等着徐甜甜。   不一会儿,人就出来了。   她还穿着那件蓝布碎花褂子,脸上泛着一丝丝红晕,显得格外俏丽。   “翠翠,休息好了?”   “嗯……”   “叫上爹,咱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嗯……”   “你想吃点啥?”   “啥都行……”   “那我就看着打了……”   “随你……”   叶抒文领着徐大叔和甜甜进了食堂。   这会儿正赶上饭点,食堂里人头攒动,热闹得很。在几张长条桌前,有男有   女,都穿着土黄色的军服,一边吃着一边说着。   他仨人一进来,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要知道,老百姓来这边吃饭的可不多,更何况是像徐甜甜这样的俊俏女子?   众目睽睽之下,叶抒文有些后悔。   心说,不如把饭打回去,在招待所里吃就好了。   大叔和甜甜被人看着,能吃好吗?   徐甜甜倒是落落大方。   心想,不就是吃饭嘛,有啥不好意思的?   叶抒文找了个空位子,让二人坐下。   就去窗口打饭去了。   不一会儿,一盘杂面馒头,一碟咸萝卜干,一碗豆腐熬白菜,三碗玉米面糊   糊,一一摆在了桌上。   “大叔,翠翠,吃饭吧?”   “好咧!”   部队里的伙食算不上好,也就管饱吧。   叶抒文早已经习惯了。徐永泰倒是不讲究,不等抒文多让,就埋头吃了起来。   徐甜甜抿着嘴笑着,也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是她在部队上吃的第一餐。   可是意义非凡哦。   吃完了饭,三人从食堂里出来。   叶抒文领着二人随意走了走。   还指着东边的那一大片空地,说那边要盖宿舍区,等到明年春天就开始打地基   了,估计秋天就可以入住了。到时候,家属们可以过来探亲,还可以向组织上申请   随军。   徐甜甜一边听着,一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她想,照这么发展下去,两地分居只是暂时的,早晚她会和这人生活在一起。   *   第二天一早,叶抒文就过来接他们。   “翠翠,介绍信带着呢?”   “带着呢!”   “你呢?”   “我的,也在挎包里装着呢……”叶抒文拍了拍黄布挎包,笑着说道。   三人搭车去了城里。   先找到西城区政府,办理结婚登记。   进了办公室,俩人坐在桌前,相视而笑。   负责办理民政事务的女同志,十分热情。见叶抒文是一位军人,更是优先办   理。还不到半个钟头,俩人就领到了结婚证。   “叶抒文同志,徐翠翠同志,恭喜二位结为合法夫妻!”那位女同志笑着说道。   “同志,谢谢你……”叶抒文激动地说道。   “谢谢……”徐甜甜感觉就像在做梦一般。   徐永泰在一旁,看到翠翠脸上的笑容。   眼圈一红。   闺女从此有人疼,有人爱了。   他也可以放心了。   叶抒文一见,反应很快。   他冲着徐大叔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爹!”   徐永泰摸了摸口袋。   心说,这改口了,得封个红包才是啊?   可早晨走得急,啥都没带。   还怪丢人的哦?   *   叶抒文和徐甜甜紧紧地攥着那张结婚证,笑着离开了区政府。   到了大门外,叶抒文温声说道:“翠翠,咱也学学腊梅婶子,把证卷起来吧?”   “好!”   俩人一起动手,把各自的结婚证卷成了一只细筒子。叶抒文拿出事先准备好的   两根红绳子,分别系了起来,还故意把绳头连在了一起,用手提搂着。   “抒文,别显摆了,搁包里吧?”   “好咧!”   叶抒文呲牙笑了笑。   还说等分了房子,就找个镜框把结婚证装起来,挂在床头上。   徐甜甜听了直笑。   心说,哪有把结婚证挂起来的?   压箱底,才更合适吧?   叶抒文早就选好了一家照相馆。   他带着二人进去。   先和甜甜拍了一张结婚合影,以示纪念。又拍了一张合照,请爹坐在正中间,   他俩一左一右站在两旁。   拍完了。   徐永泰心说,如果翠翠娘也在,就好了。   *   两天后,就是十月三十一日。   也就是农历九月二十四,宜婚嫁,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好日子。   这天,徐甜甜和叶抒文参加了部队上举办的集体婚礼。   婚礼是在军区大礼堂里举办的。   主席台上焕然一新。   舞台中央的幕布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伟人像,两旁插着五面五星红旗,舞台顶   上还拉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某军区集体婚礼圆满成功!”   台下,坐满了观礼的领导和战友们。   这一次,一共有十九对新人。   新郎们都穿着崭新的军服,新娘们都穿着红衣,每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   在司仪的引导下,一对一对地登上了主席台,场面别提有多喜庆了。   徐甜甜与叶抒文,并肩站在队伍里。   今天,她里面穿着白衬衣,外面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翻领外套,露出了衬衣领   子。下身穿着一条黑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平绒布鞋,看着格外洋气。   在一众新娘们中间,也格外显眼。   她脸上喜气洋洋的,   从此,她就是个有夫之妇了。   算起来,无论是后世还是今生都是头一遭哦。   叶抒文戴着眼镜,抿着嘴笑着。   甜甜今天格外美丽。   未来的日子,他与她一起走过。   他们,也将开启自己的新生活。 第68章   作为送亲家属, 徐永泰也是观礼中的一员。   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坐在第二排。   心里美滋滋的,嘴也笑得合不拢了。   对这门婚事,他是百分之百的满意。对抒文, 更是咋看咋顺眼。如果说心里还   有啥遗憾的, 那就是亲家直到现在也未露面。   也就是说, 叶家自始至终也未应承这门婚事。   翠翠和抒文领了结婚证之后, 抒文就抽空回了一趟家。把结婚的事, 向他爹娘   禀告了, 希望爹娘能来部队出席婚礼。   可那边的反应, 抒文虽未多说,可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想,只要小俩口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做父母的早晚都会理解的。就凭翠   翠的本事, 叶家定会接纳她吧?   婚礼仪式结束了。   新人们戴着大红花,一对一对地下了主席台。   年轻的战友们一拥而上, 围着新人们恭喜着, 闹着要吃喜糖。   大家说笑了几句, 就和家属们一起回招待所。   叶抒文和徐甜甜在人群中找到了爹。   又与王主编和几位战友打了招呼之后, 就出了大礼堂。   在路上,俩人悄悄摘下了胸前的大红花, 拿在手里。   转到林荫道上时, 叶抒文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头花斑白,身材   瘦削, 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看着十分儒雅。   是爹?   爹来了?   他一阵激动,赶紧追了上去。   “爹……爹……”他大声喊道。   “文儿……”听到喊声,叶茂才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今天是文儿大喜的日子,他不能不来。   可太太死活不依,他怕惹她生气,就装着去局里的样子,偷偷地跑来了。   进大门时,门岗给他登了记,光核验身份就花了好一番功夫。   那时,文儿不在办公室,报社的王主编也观礼去了,谁也无法证明他的身份。   最后,值班战士联系到了人事处的张干事,才把他给领了进去。   他匆匆赶到大礼堂时,集体婚礼已经开始了。   他站在最后面,远远地看着。   见文儿和翠翠站在一起,一脸幸福的样子,也有些感动。   心说,家里再反对,又能咋样?他和太太又不能代替孩子们过日子。只要小两   口过得好,面子不面子倒是次要的吧?   只是现在还抹不开脸儿,就想悄悄地赶回去。   可两腿却沉甸甸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能多留片刻。   “爹,这是翠翠……”叶抒文拉着徐甜甜介绍道。   “爹……”徐甜甜赶紧喊了一声。   “……唔……”叶茂才犹豫一下,还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爹,这是我爹……”叶抒文向徐永泰介绍道。   “亲家……”徐永泰主动打着招呼,还伸出了手来,与叶茂才握了握。   “唔……他徐叔……”叶茂才一见,也不得不伸出手来,打了声招呼。   “呵呵,早就听孩子提到过,就盼着和您见面咧!” 徐永泰大大咧咧的,倒是   不计前嫌。为了闺女,脸皮厚一点又有何妨?   “呃……孩子们的事,让您费心了……”叶茂才也客气道。   徐甜甜见爹和公爹照了面,抿着嘴笑了笑。   她知道爹是个自来熟,无论是啥人都能说到一块儿,和抒文他爹很快就能熟识   起来吧?   *   一行四人进了招待所。   新房早已经备好了。   门上和窗户上都贴了大红的喜字,窗台下面摆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搁   着一只军绿色的暖水瓶和两只军绿色的茶杯,还摆着一盘喜糖和瓜子。   靠墙一边,两张单人床拼在了一起,就成了一张双人床。   上面铺着一块红方格棉布床单,摞着一床棉被,棉被外面套着一副红底红花的   被罩。床头还摆着一对缎面绣花枕头。   这些都是甜甜从家里带来的。   这屋子一装扮起来,也显得喜气洋洋的。相比起别家,他俩算是讲究一点的。   尤其是那床被罩,是甜甜特意备下的,可是费了不少棉布呢。   当时,就连腊梅婶子都觉得她太浪费了。   揪着她,问道:“翠翠,那么一大块花棉布,就做了个被筒子? ”   叶茂才扫了一圈,觉得有些汗颜。   这些应该是由他家准备的。可因为反对文儿的婚事,他和太太却连面都没露,   还真是委屈孩子们了。   徐永泰呵呵笑着,拉着叶茂才安坐下来。   徐甜甜斟了一杯茶,双手端着,向公爹敬茶。叶茂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   来。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心说,这喝了茶算是应了?   若太太知道了,指不定会气成啥样呢?   当然,这口茶可不是白喝的。   叶茂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红布包,放在了儿媳妇的手上,温声说道:“这个   收好喽……以后和抒文好好过日子……”   “嗯……”徐甜甜笑着应道。   这手里沉甸甸的,是包了几块银元吗?   公爹出手可真够大方的。   *   徐永泰是个自来熟。   对叶茂才又是慕名已久,这见了面,就特别投缘。   叶茂才呢,也去了心结。   于是,就拉着徐永泰进城,说是“让俩孩子休息一下,咱去城里吃点好的。”   叶抒文把俩爹送到了公交车上,就返身回了招待所。   一进门,见甜甜端坐在窗前,一身红衣,脸色红扑扑的,里外都透着一股子喜气。   “甜甜……”   “抒文……”   徐甜甜做了新娘子,满是羞涩。   见抒文回来了,脸就更红了。   而叶抒文呢,也是心跳加速。   现在,屋里就剩下他俩,安安静静的,彼此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他关   好了房门,就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还轻轻揉了揉。   徐甜甜的脸红得就像只苹果。   叶抒文瞅着,心里一颤。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笑着问道:“甜甜,饿了么?快该吃饭了……一会儿,我去   食堂里打饭……你想吃点啥?”   “啥都行……”   “唔,咱这食堂里也没啥好吃的,赶明儿我带你进城去,咱也下馆子,吃顿好的……”   “……抒文……”   “……甜甜……”   叶抒文拉着徐甜甜的手,傻笑了一会儿。   就摘下眼镜,厚着脸皮,挤在她旁边坐下来,还伸手揽着她。刚一挨着,只觉   得绵软满怀,就像抱着一个热乎乎的棉花枕头。   他一阵冲动。   刚想把脸贴上去,就听到一阵嘹亮的军号声。   该吃午饭了。   部队上一日三餐、出操、熄灯,都吹小号。   他猛一警醒,不由得把脸错了开来。还冲着她呲牙笑笑,柔声说道:“甜甜,   你先等着,我去打饭去……”   “嗯……”徐甜甜也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刻,她紧张得简直无法呼吸。   她和他已经结为夫妻了,想亲热一点,也没啥吧?   可大白天的,被人撞见了可不好。   *   二人吃了午饭,就沿着操场走了走。   叶抒文心想,一直呆在屋子里,难免会心猿意马。大白天的,克制不住可不   好,他是一名军人,哪能像老百姓那样?   徐甜甜也没经历过那些。   翠翠身上的那点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再说都是关灯的干活,哪有啥印象?   她心里有些紧张,也想把那一刻往后推延一点。   说真的,她还真有点胆怯。   对那事,是既好奇又害怕。   俩人就这么磨磨蹭蹭的,到了太阳落山。   这时,徐永泰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他和叶茂才一起喝了半斤黄酒,品了半天茶,优哉游哉地过了大半天。进了招   待所,与闺女和女婿招呼了一声,就回屋呼呼去了。   而叶抒文和徐甜甜一起吃了晚饭。   又去水房里洗漱了一番,就关上了房门。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   可招待所里还未来电,房间里的灯还黑着。   屋里安静极了。   俩人坐在桌前,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借着昏暗的光线,徐甜甜松开了发辫。   一头乌发,像瀑布一样披散开来,一直垂到了腰际。   叶抒文一见,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拉上了窗帘,又过去梢上了门。   随手摘下了眼镜,就一把抱起了甜甜,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拉着她的手,揉了又揉。还大着胆子搂着她,亲了又亲。他揽着她向后倒   去,她浑身绵软,就像一汪春水,柔柔地包围着他。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   深深地埋下头来,亲着,揉着,捻着,恨不得把自己也化在这片温柔乡里……   她闭着眼睛,沉浸其间。   当春.潮迭起时,不由得唤着他的名字:“抒文……”   屋子里一片漆黑。   只有微微的喘息声和压抑不住的呻.吟……   (自行脑补一千字)   不知过了多久,灯忽然亮了。   迷离中,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抬眼,就看到床头上挂着的那两朵大红花,在随着床微微地晃动着。她不由   得抱紧了他,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抒文……”   他伏起身来,深深地看着她。   随后,一扯床头的灯绳,熄了灯。   在黑暗中,他埋下头来,重重地亲着她……   春风二度,大汗淋漓。   她慵懒地躺在棉被里,他揽着她,侧身躺在一旁。   俩人小声说着话。   一阵倦意袭来,又相拥着睡了过去。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二人就被那嘹亮的军号声给唤醒了。   徐甜甜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叶抒文也陪着她。直到半晌午,饿得实在扛不住   了,才爬了起来。   俩人收拾了一下,就去找爹。   徐永泰吃了早饭,正在屋里休息。   听闺女说要进城,就想去看看志和。   后天,他和翠翠就要返乡了。虽说日后有探亲假,可来一趟着实不易,也想趁   着这个机会,去看看儿子。   三个人一起出了大门,去搭乘公交车。   到了城里,先去了春城大学。   徐甜甜对这一片街区可是熟悉得很,可惜,此时的春城大学与后世差别很大,   无论是校舍还是操场,都找不到记忆中的样子。   唯一相同的,就是南门外的那条街道叫学院路。   进了校门,走在林荫大道上。   她心里一阵感慨。   六十多年,变化可真大啊。   而她呢,来到这里却找到了真爱,也算是一大收获吧?   回到母校,叶抒文也有点激动。   在这里,他读了四年大学。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么熟悉。可同时,也埋葬了   昔日的那一段感情。   他不由得靠近了甜甜,和她并肩走着。   “抒文……”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位女子的声音。   听到那个熟悉的嗓音,他有些僵硬。   心说,咋这么巧?   这就碰见了。   而徐甜甜也听到有人在喊“抒文”。   她回头一瞧,见一位年轻女子,正朝这边看着。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外套,留   着齐耳短发,气质如兰。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那人正是林美华。   关于林美华的事,抒文在信里说过。   她叹息的同时,更是庆幸。   可真遇见了,还是有些尴尬。   她想,她恐怕还不知道抒文已经成亲了吧?   那就借着这个机会告诉她好了,以免她心里还存着什么念想。 第69章   *   徐甜甜一回头, 林美华也认出了她。   翠翠?   她怎么和抒文在一起?还穿着一身红衣?   她心里有了某种猜测,却不愿去相信。   她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发出某种疑问。   叶抒文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他今天穿着一身便装, 看着和老百姓没啥两样。于是, 就大大方方地挽着徐甜   甜的胳膊, 向岳父大人说道:“爹, 那人是我大学同学, 我和翠翠过去打声招呼!”   “好!”   徐永泰也注意到了。   瞧着那女子神色不对, 怕是与抒文有啥瓜葛?   他心里一紧。   见闺女神色安然, 抒文又应对得当,这才松了口气。   叶抒文挽着徐甜甜,轻快地走了过去。   他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就向林美华介绍了一番。   那林美华听了, 神色微变。   可很快就克制住了。   她朝徐甜甜笑了笑,娇滴滴地道了声:“恭喜!”   还说, 要给抒文补上一份结婚礼物。   接着, 又状似无意地问道:“翠翠, 婚后你是随军?还是住在城里?”徐甜甜刚   想回答, 叶抒文就赶紧接了一句:“美华,翠翠跟我一起随军……”   “哦, 随军啊?……抒文, 我原想着若翠翠住在城里,联系起来也方便, 还想请   她来家里坐坐……”   林美华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她说,她在中文系做讲师,与他们那一届同学都有联系,有空就来找她,大家   好一起聚聚。还说一会儿有两节课,就不陪他们了。   说着,就转身走了。   徐甜甜望着那个窈窕的身影。   第一感觉就是,她对抒文怕是旧情难忘。   她瞥了抒文一眼。   叶抒文赶紧冲她笑了笑,还用手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   她怕痒,“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叶抒文一见,就大着胆子说道:“甜甜,你放心,我和她早就说清楚了……”   “嗯,我明白……”   徐甜甜明白,旧事已了。   那个林美华与抒文本就是两路人。当初,不正是她攀上了别人,让抒文伤心难   过?只怕她现在日子过得不顺心,又燃起了旧情?   莫非那陈夫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   林美华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抒文这么快就成了亲?   娶得还是那个村姑徐翠翠?   一直以来,她悄悄关注着抒文的动向。   见他还单着,觉得他对她是念念不忘的。在暗自欢喜的同时,不免有些惆怅。   她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不是父亲一再劝说,他们是不是能重归于好?   如果她再多坚持一下,他们是不是就能走到一起?   可后悔已经晚了。   她还是和老陈结了婚。   一开始,她与老陈之间虽然谈不上感情,可也算安稳。   平日里,虽然生活习惯差异很大,但也不是不能克服。况且,老陈一味地哄着   她,想法设法顺着她的意,让她觉得他虽然年龄大了点,可知道疼人。   在社交圈里,她风风光光地做起了陈夫人。   整天被人吹着捧着,只觉得自己光彩照人,甚至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可没过几天,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暴露出来了。   先是老陈前妻生的俩儿子,拖家带口地上了门。   她气得大闹了一场。   本以为老陈出面把老大一家安顿住了,把老二也安排到了厂里,家里总算清净   了。可没想到这仅仅是开了头。   自从老家那边与他们取得联系之后,就开始接二连三地登门造访。   她不知道老陈家咋有那么多穷亲戚?   一拨一拨地来,一来就住下不走。吃喝拉撒都傍着老陈,把家里弄得乱糟糟   的,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因为这个,她和老陈没少生气。   开始,他还哄着她,后来就没了耐心。   见她气得回娘家了,也不去接她,搞得她也没了脾气。   回到娘家,她日子也不好过。   父亲总是劝她,要紧紧抓住老陈,万不可松手。母亲倒是能宽慰她几句,也因   为这个和父亲起了争执。   有一次,父母争吵时无意间说漏了嘴。   她这才知道,当初抒文被派到外地学习,是父亲找了文化局的王主任,特意做   的安排,目的就是想把他俩分开。   她又气又恨。   气得是父亲的自私,恨得是自己的娇气软弱。   可最终,她还是被家人牵着鼻子走。   借着老陈的权势,父亲继续在大学里做他的教授,哥哥们和嫂子们也陆续安排   了工作,就连她自己也去大学里教了书。   这些,都是她拿婚姻换来的。   她感到委屈,却又不能不忍受。   日子一长,与老陈之间的隔阂也在不断地加大。   他嫌她太干净,整天价追求一些不切合实际的东西,小资产阶级意识忒浓厚。   她嫌他不讲卫生,身上气味大,说话粗俗,整个一“土老帽”。   因为这些琐事,她与他争吵不断。   有时候,老陈就住到办公室里,说是加班。母亲听说后,劝她早点要个孩子,   好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拴住老陈的心。   可她努力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母亲有些担心,就带着她去医院里检查了一下。   和她家相熟的那位赵医生,说她一切正常,没任何问题。还建议男方也来检查   一下,好做出诊断。   回来后,她劝老陈去查查,可老陈死活不依。   劝得多了,就发脾气。   她心里起了疑。   觉得老陈还瞒着她什么?   就留意起来。   去年年底,在一场联谊会上,她结识了一位大姐。   那位大姐的爱人,以前和老陈在同一支部队上。大姐与她聊天时,说老陈打仗   时曾受过伤,对身体怕有些影响,还问她恢复得咋样了?   她这才恍然大悟。   合着他一开始就知道难有孩子?   可为何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她找到老陈,厉声质问。   他垂着头,沉默了半响。   最后,才沉着脸说道:“当时,医生也未确定……我和你结婚就是想验证一下,   本以为做那事时很顺利,可没想到……”   老陈也很懊丧。   她一见,火气也消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要个孩子。   第二天,就拉着老陈去了医院。   一番检查之后,赵医生说老陈只要注意调理,还是有机会的。还专门介绍了一   位老中医,让她给老陈抓几副中药吃吃。   从那以后,老陈倒是吃起中药来了。   对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好像又回到了蜜月期。   可好景不长,她很快就发现了老陈的变化。   以前,老陈顾及到她的感受,明面上与俩儿子多少保持着一点距离,也很少叫   他们来家里。   可现在倒好,他对那俩儿子和俩孙子可是亲近得很。每个星期天,都要喊过来   吃饭,说一家人聚在一起热闹。   每一回,他们一家热闹着,唯有她像个外人。   这事儿对她的打击很大。   她想离婚。   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父亲骂了一通。   说她“好好的陈夫人不做,还想做啥?”   母亲也不大赞同,说离婚对女人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日后想找个好的怕是   比登天还难。   她不禁泄了气。   于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教学上来。   也慢慢回到了以往的社交圈子里。   前一阵,听说叶太太在张罗着给抒文相亲,却未见有成的。   她的心思不禁活泛起来。   她想,他是不是还念着她?   她与他是不是还有一线希望?   可今日的这一番偶遇,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幻想。   他怕是早已忘了她。   他看着那个徐翠翠,满目深情。   这相差甚远的俩人能莫名走到一起,怕是经历过啥吧?想着三年前,他俩就在   识字班里认识了。只怕抒文和她一断,就与那边搭上线了吧?   这两年来,怕是鸿雁传书,情意绵绵。   也只有她,还在那里自作多情吧?   林美华心里一阵伤感。   往事如烟。   想不到旧情难忘的,竟然是她?   *   徐永泰见闺女和女婿回来了,一脸甜蜜的样子。   就彻底放了心。   他领着俩人找到志和,说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志和上课去了。   仨人就在校园里转了一圈。   叶抒文见岳父大人喜欢看书,就带着他们去书店里逛了逛。   他要了一壶清茶,店里的伙计就给他安排了三个茶位。   正好靠着窗户,光线很好。   徐甜甜坐在窗前,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志和下课。   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她想,要不要去搞个文凭?   以免和抒文看着差距甚大。   刚才那个林美华,举手投足之间,那股子优越感不言而喻。   似乎把她排斥在那个圈子之外。   她倒不是想进入那个圈子,而是不想抒文在同学聚会时,遇到难堪。虽然,她   知道他不会,可她还是希望能与他风风光光地站在一起,能与他比肩同行。   可现在,她刚刚“脱盲”,甚至连个小学文凭都没有。   要不先去夜校参加考试?   拿下初中文凭再说?   短短的几秒钟,徐甜甜就下了决心。   她得像凤芝那样去参加考试。   当然,凤芝考得是小学文凭。   而她呢,就直接参加初中考试得了。   叶抒文端起茶来,一抬眼。   见徐甜甜抿着嘴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刻,茶香袅袅,岁月静好。   只想把这一刻延续下去。 第70章   到了中午, 志和下课了。   四个人一起去了面馆。   要了四碗鸡蛋捞面和两个炒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席间,志和一边吃着,一边和叶大哥说着话。   暑假里, 他与叶大哥见过一面, 对他印象极好。现在, 他与姐姐成了亲, 就是   一家人了。   叶抒文也摆出了大哥的架势, 对志和兄弟十分关心。   可惜, 他是个学文的, 而志和学得是化工,在学业上也帮不上啥忙。   志和下午还有课,吃了饭就回学校去了。   徐永泰对省城也不陌生, 就想自己出去逛逛, 好让俩孩子随意。叶抒文自然不   肯,一定要亲自陪着。   听说爹喜欢看戏, 就带着俩人去了春城戏院。   这里正上演着一出折子戏, 倒是热闹得很。   而徐永泰生来就是个爱热闹的, 对曲艺类的都感兴趣。   一看到海报上的剧目表, 就走不动了。   他冲着闺女和女婿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抒文, 翠翠, 爹进去看戏了,你俩   就去别的地方逛逛吧?回去时, 在戏院门口等着就成……”   “好咧,爹,咱五点左右在戏院门口见……”徐甜甜笑着应道。   她对古装戏没啥兴趣,觉得台上那些唱戏的,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一句话还   没有唱完,听着还不够让人着急的。   叶抒文对戏曲倒是颇有研究,不过他更喜欢看电影。   估计甜甜也喜欢。   于是,就挽着她进了电影院。   还在门口买了一包香瓜子。   黑暗中,俩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电影。   这是一部黑白片,讲的是农村“土改”时期的故事。可即便如此,徐甜甜依然看   得津津有味。也唯有这个时候,才感觉与后世更接近一些。   叶抒文看着,不禁又想起了甜甜留给他的那封信。   对她的预见性,也很好奇。   可甜甜没说,他也不好追问。   他想,等到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于是,就放宽了心。   而徐甜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想,关于自己的来历要不要再透露一些?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叶抒文嗑着瓜子,总觉得少了点啥。   他嗑着嗑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腾出手来,悄悄伸了过去。在黑暗中,他捉住甜甜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见她看得专心,就挠她的痒痒。   徐甜甜白了他一眼。   叶抒文嘿嘿一笑,就继续攥着。   直到电影结束时,也舍不得松开。   *   出了电影院,俩人手拉着手想去公园逛逛。   到了大门口,徐甜甜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后世的春城公园。   只是现在的规模要小很多。   叶抒文拉着她的手,一口气爬上了那座小土山。   他挽着她,站在凉亭下,向远方眺望着。还指着东边,笑着说道:“甜甜,看   那边的那座鼓楼,咱家就在那边……”   “唔……”   徐甜甜看着这古城,一阵激动。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古香古色的风貌,散发着古城所特有的气息。   后世,怕是再也见不到这种景致了。   叶抒文拉着她的手,忽然说道:“甜甜,我想好了,明天我带你回家……”   “抒文,你娘……”   “不用怕,有我呢……”   “可是……”   徐甜甜有些犹豫。   公爹虽然勉强应了,可那是因为抒文的关系,对她不见得有多喜欢。而抒文娘   迟迟没有露面,怕是一点都不待见她。   这贸然回家,定不会有啥好脸色。   “甜甜,如果明天娘给你脸子看了,你可得多担待一点……”叶抒文像是猜到了她   的心思,宽慰道:   “嗯……”   徐甜甜明白抒文这么做的道理。   她是小辈,去拜见长辈是应该的,即便长辈不待见,这礼数却不能少。   一下午,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等返回戏院,接到爹时,已过了五点半了。   叶抒文瞅了瞅天色,笑着说道:“爹,咱去饭馆,吃了饭再走吧?反正已过了   饭点了……”徐永泰却说:“抒文,不要这么破费,咱随便吃点,垫垫就成……”   “爹,不破费,咱吃点可口的,热乎一点的……”   “唔,那就就近找个地方吧……”   见爹点了头,叶抒文就带着二人沿街而去。。   徐甜甜见路边有一家馄饨摊子,旁边还有个打烧饼的,就笑着说道:“爹,抒   文,要不咱们就着馄饨吃烧饼?”   “好咧……”叶抒文笑着应道。   三人在馄饨摊前坐了下来。   叶抒文要了三碗馄饨,十个烧饼。   馄饨是鲜肉的,配着一大碗高汤,十分鲜美。烧饼是芝麻的,一口咬下去,香   酥可口。叶抒文一口气吃了仨,徐甜甜也吃了俩。   徐永泰胃口很好,也一气儿吃了仨。   剩下的两个,徐甜甜给爹包了起来,当明天的早点吃。   吃完了馄饨。   徐永泰听抒文说“明儿要带翠翠回家”,就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事儿,亲家向他表达过歉意,说“抒文他娘心里还别扭着,得慢慢开导才行”。   言外之意,就是他家不欢迎闺女上门。   可人家不欢迎是人家的事,作为小辈,还是主动一点比较好。   *   一行三人回到军区招待所时,天色已暗。   徐甜甜和叶抒文把爹送到了男宾部门口,就回了新房。   屋里光线很暗。   一进门,叶抒文就把甜甜抱了起来。   他双手托着她,在屋里打了个悠悠,才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她只觉得头晕   目眩,尚未睁开眼睛,身上就是一沉。   他俯下身来,重重地亲着她。   她感觉浑身发热,不由自主地回应着他。   他伏起身来,看着她,眼里闪闪发亮。   她浑身绵软,两颊发烫,就像起了高烧。   她被挤压着,感受着他的重量。   他紧紧地贴着她,只觉得绵软如水。   屋里温度骤升。   俩人倒在铺上,缠绵了好一阵子。   徐甜甜喘着气,说道:“抒文,先洗洗……”   叶抒文嘴里说着“好……”可手却停不下来。他附在她耳边,哈着热气,喃喃道:   “甜甜,赶明儿就随军吧?”   “嗯……”徐甜甜哼哼着,只觉得腿软,不想动弹。   最后,还是叶抒文咬着牙爬了起来。   他去水房里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摸着黑,亲自给甜甜洗了洗。   他给她洗了脸,洗了手。   最后,捉住她的两只脚,握在手里,舍不得松开。   这一晚,自然是春潮迭起,波澜壮阔。   在冲上巅峰的那一刻,徐甜甜软得就像一汪水。   她一口咬住了抒文的肩膀,可已毫无力气。她抱着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给他   留个牙印吧?   可下一刻,却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起床号吹响时,二人相拥着醒来。   徐甜甜感觉浑身发懒,就像散了架。   她瞪了他一眼,心说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公婆?   叶抒文倒是笑嘻嘻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要   不,我背着你?”   说着,伸出手来,帮她揉了揉。   她赶紧按住他的手,娇声说着:“别动……”可手上却没了力气。   “……”   他厚着脸皮,继续揉着。   他知道昨晚动作太大,怕她受不住。   果然,等到起床时,徐甜甜脚一挨地,只觉两腿一软,差点摔倒。   叶抒文赶紧揽住了她。   “疼?”   “嗯……”   叶抒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而徐甜甜也羞红了脸。   这会儿她那里有点疼,腿都快迈不开了。   心说,以后再不能这样昏天黑地地乱来了。   叶抒文去水房里打了一盆热水。   徐甜甜要自己洗,还要他背过身去,不许偷看。可叶抒文却厚着脸皮,说自己   没戴眼镜。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哄着她蹲下来,用棉布沾着水洗着。   他动作很轻,生怕碰着了。   她闭着眼睛,让他伺候着,感觉舒服了许多。   最后,他拧干了棉布,给她细细地擦了擦。   还把她抱到床上,让她躺着再休息一会儿。   “甜甜,我去食堂打饭,一会儿就在床上吃……”叶抒文戴上眼镜,柔声说道。   “嗯……”徐甜甜幸福地哼哼着。   早餐很简单,一碟白菜包子,两碗玉米面糊糊。   可徐甜甜却吃得很香。   她倚着床头,就着托盘慢慢吃着。   叶抒文坐在床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温馨的画面,暖暖的。   还带着一股浪漫气息。   徐甜甜感到心满意足。   心说,难怪后世电影中最常见的一幕,就是男主端着早餐走进卧室,而女主躺   在床上一脸甜蜜地享受着,要多浪漫有多浪漫。   抒文,啥时候学会的?   这可真是无师自通啊!   *   吃饱喝足,二人就出了招待所。   叶抒文今天还是一身便装,穿着那身灰制服。   他想,这样才好在大街上挽着甜甜。   而徐甜甜呢,也没换衣服,还穿着那一身红条绒外套。   她想,这身喜庆,也能给她带来好运。   俩人搭乘公交车,赶到城里时,已是半晌午。   叶抒文挽着徐甜甜先去点心铺子,买了两盒糕点作为礼物。   随后,单手拎着往家走去。   到了大门外,徐甜甜掸了掸衣襟,有些紧张。   她站在一旁,看着叶抒文按下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响起了一位男子的声音。   “谁呀?”   “爹,是我!”   “是文儿回来了?”   “爹,快开门啊,我和翠翠一起回来了……”   说话间,小门从里面“吱扭一声”打开了。   叶茂才穿着一身灰布褂子,站在门里。   他看着儿子,又看了看翠翠。   沉默半响,方侧着身子,让俩人进来。他关上门,开口说道:“文儿,你和翠   翠的心意爹领了,可你娘……”   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   “爹,我先过去,和娘说说……”   “文儿……还是爹去说吧?”叶茂才见儿子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口气。   叶抒文挽着甜甜进了客厅。   叶茂才朝儿子点了点头,示意他俩稍等片刻,就上了楼。   徐甜甜坐在椅子上。   脸上笑着,心里却直打鼓。   她知道,这一关她必须迈过去。   即便婆婆不愿见她,她也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第71章   爹上楼好一会儿了, 没见下来。   叶抒文心知不妙。   见甜甜有些紧张,就攥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这无言的支持,比啥都来得重   要, 徐甜甜也放宽了心。   她想, 只要抒文一心一意的, 婆婆那边就忍忍吧?   反正又不在一起生活, 就假装看不见好了。   客厅里的座钟“咔哒、咔哒”地走着。   眼看着快十二点了。   叶抒文实在忍不住了, 想上楼看看。   他刚站起身来, 就见爹下了楼。   “爹, 娘咋样了?”   “文儿,你娘病着,不方便见人, 你俩先回去吧?爹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你带   着你媳妇, 去馆子里吃点吧?”叶茂才温声说道。   “爹,娘病了?那我上去瞧瞧……”   “文儿, 你娘那是……”   叶茂才说了半句, 又咽了回去。   太太那是心病, 拿着架子呢, 可当着儿媳妇的面,不好说那么多。   刚才他劝了半天, 太太心里还是不痛快。   她不想下楼不说, 连儿子都不想见了,说看着心烦。   他知道太太的脾气, 好面子,把文儿也看得格外重。她觉得儿子找了这么个媳   妇,弄得她在那些太太们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今儿听说俩人回来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早就发过狠话了,只要文儿娶翠翠,就不认他这个儿子,更不允许他俩登门。   可这孩子是吃了豹子胆了?   就这么大喇喇地带着人回来了?   叶抒文让甜甜稍等片刻,就亲自上了楼。   不一会儿,就下来了。   他装着没事人的样子,笑着说道:“爹,我和翠翠先回去了,您和娘在家里多   注意休息,不要累着了……”   “呃……文儿,你就放心吧,爹都快退休了,平日里也没啥事,除了去局里开开   会,大多呆在家里,你娘身体好的时候,就在院里养养花,下厨烧烧饭,也很少去   外面……咱就关起门来过日子……”   “唔,那就好……”   “文儿,你在部队上也别太累了,平日里要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咱也不图   啥,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爹,我都记着呢!”   叶茂才没提翠翠的事。   那天喝酒时,他给徐永泰说过,等到春城酒厂搞起来了,就让翠翠来厂里上   班。可这事,也得等到太太消了气再说,否则家里可就不太平了。   这会儿,他们几个在楼下说话,没准太太正在上面听着呢。   叶抒文和徐甜甜向爹告了辞,就出了家门。他挽着甜甜在街上慢慢走着,心里   有些发沉,脸上的笑容也没了。   “抒文,娘说你了?”   “嗯,说了……”   “说啥了?”   “也没啥……”   “真的?”   “真的……”   “那你就咧嘴笑笑?”   “……”   叶抒文笑不出来,可又怕甜甜担心,就冲她呲了呲牙。   徐甜甜一见,心说这笑还不如不笑呢。   她想宽慰宽慰他,就柔声说道:“看看,就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啥,就说出   来呗?”   “唔,也没啥……”叶抒文说不出来。   娘说的那些话,他哪敢跟甜甜说?   徐甜甜心知那话与她有关。   估计也不是啥好话,不知道也罢。于是,就拉着他,站在一棵梧桐树后面,仰   着脸问道:“抒文,娘说重话了?”   “唔……”   “那话压心哪?”   “唔……”   “压在这里了?”   “唔……”   “那我给你揉揉……”   徐甜甜说着,在他心口处揉了揉。   她触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就解开一只纽扣,从里面掏了出来。原来,他脖   子上挂着一只小香包,藕荷色的,正是她送他的那一只。   大白天的,还戴着呢?   她感到心里暖暖的,就柔声说道:“抒文,把这个收起来吧?莫要让人瞧见   了……部队上不同于别的地方……”   “唔……”   叶抒文听着那暖心的话,心底的那口闷气总算出来了。   也觉得舒坦了一些。   他想,为了翠翠,娘说几句重话算啥?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上用力按了按。那心咚咚地跳着,格外有力,也格外   温暖。   徐甜甜埋下头来,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那里面装着她。   而她呢,心里也装着他。   她想,这就足够了。   *   中午,该吃饭了。   叶抒文带着徐甜甜进了陶记“砂锅居”。   俩人点了一个板栗鸡块,吃得浑身热乎乎的,直冒汗。   “甜甜,一会儿咱去街上逛逛,给家里人买点东西?”   “嗯……”   徐甜甜点头应着。   明天,她和爹就要启程了。   这幸福的日子,可是转瞬即逝啊。   沿着大街,停停走走。   俩人商量着,给爹买了两条纸烟。虽然爹不大抽烟,可交往的人多,平日里可   以用来招待亲戚朋友。   给娘扯了一块蓝条绒布,好做一身新衣裳。给志和、志君和志勇买了一支钢   笔,好努力学习。   徐家的备好了,还有章家的。   他俩给章家爹也买了两条纸烟,给腊梅婶子选了一块花头巾,给凤芝扯了一块   花布,给启康买了一只钢笔,还给冬娃买了一只文具盒和两盒铅笔。   另外,还去糕点铺子里封了八盒点心。   一家四盒,也算是一点心意。   徐甜甜心说,这几天把抒文的津贴都花完了吧?   她腰里还有点钱,要不给抒文留着?   可叶抒文一听,呵呵一笑。   他凑到甜甜耳边,压低了嗓门说道:“甜甜,咱不缺钱使……爹给了点,够咱俩   用几年的……”   说着,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哦呦,这么多啊……”徐甜甜抿着嘴笑了起来。   心说,这真是穷日子过惯了。   咋就忘了,公爹可是有点家底的,昔日可是个“老财”哦。   *   半天逛下来,徐甜甜累得脚底板疼。   叶抒文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挽着她。见她走得不大舒服,恨不得背着她走。   心里也暗暗后悔,昨晚实在是太胡来了。   路过一家烧饼摊子,闻着香气扑鼻的。   叶抒文就过去买了十个热烧饼,用油纸包着,说明天在路上吃。   快四点了,俩人拎着大包小包上了公交车。   坐在车上,徐甜甜让抒文掏出一块包袱皮,把东西都包了起来,说“在部队   上,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嗯,我明白……”   叶抒文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甜甜,他平日里也挺节省的。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和战友们一   样,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家世来。   当然,今非昔比。   家产都已经捐出去了,也没剩下啥了。   爹现在靠薪水过活,娘亲自下厨烧饭,和普通家庭也没啥两样。   *   回到军区驻地,俩人挽着的手就分开了。   叶抒文拎着个大包袱,在前面走着。   徐甜甜空着俩手,在后面跟着。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战友,都笑着和他俩打着   招呼,还好奇地瞅瞅那个大包袱。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床被褥呢。   俩人进了招待所。   放下东西,就去找爹说话。见爹不在,以为他出去散步去了。   去院里瞅瞅,也没见人影。   爹去哪儿了?   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   直到黄昏时分,徐永泰才优哉游哉地踱着方步进了院子。   原来,他闲着没事,又自个儿溜到城里看戏去了。   徐甜甜捂着嘴直笑。   爹这个性子还真够活泛的,活得也自在。   如果能带着娘一起出来,就好了。   徐永泰见抒文买了那么些东西,连声说着“实在太破费了”。   可心里却很欢喜。   见翠翠和抒文懂事,又处得和睦,真是比啥都高兴。见抒文提着茶瓶去水房   了,就压低嗓门,悄悄问了问。   “翠翠,这一回见着公婆了?”   “爹,见着了,还在家里吃了饭呢……”   徐甜甜自然不敢说真话。   回来的路上,就和抒文商量好了,婆婆那事先不提,以免家里人担心。   “唔,那就好……”徐永泰也放了心。   开饭了,仨人一起去吃食堂。   饭菜虽然还是老样子,可心里高兴,吃啥都觉得香甜。   吃了饭,叶抒文陪着爹说了会话。   徐永泰乐呵呵的,也劝他俩早点休息。   明天,他就要带着翠翠返程了。   *   天色暗了下来。   徐甜甜和叶抒文去水房里洗了洗。   回屋后,就躺在床上,说着话儿。   他紧紧地揽着她。   明天,就要分别了。   心里咋就那么舍不得?   这时候,才觉得在部队上固然很好,可纪律在那里摆着呢。即便他是文职人   员,也得时时刻刻地遵守着,丝毫违犯不得。   他的婚假结束了。   他俩的蜜月也随之结束了。   徐甜甜也舍不得。   可抒文在部队上,哪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唯有这一刻,才觉得做老百姓的好。   “抒文,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唔……”   “以后,要多写信……”   “唔……”   “我会来部队上看你……”   “唔……”   这一晚,格外缠绵。   他的动作很慢,怕把她弄疼了。   结果,持续的时间很长。   他紧紧地抱着她,好把自己深深地刻在她的心底。她在下面,感受着他的存   在,记着他俩的每一分每一秒。   直到凌晨时分,俩人才相拥着,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叶抒文回报社里销了假。   战友们见了他,都开着玩笑,说他红光满面的,一脸喜气。叶抒文腼腆地笑了   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打开一份简报,看了起来。   心里却想着,甜甜和爹今天上午走,得过去送送。虽然,临出门前就和她道过   别了,可还是想再多看一眼。   可没想到,半个小时之后,政治部召集各部门开会。几十号人聚在大会议室里   听报告,根本就脱不开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他心里着急,却毫无办法。   “哔哔”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开进了招待所。   这是后勤处特意安排的,护送这批新婚干部和家属们去车站。这一批返乡的可   不少,呼呼啦啦的,坐了满满一车厢。   徐甜甜和徐永泰也上了车。   他们打算坐长途班车回去,这样能快一点。   出来几天了,也想家了。   她和冬娃,还从没分开过这么久呢。   徐甜甜坐在车里,透过车篷的后帘子向外瞅着。   她知道他值班去了,怕是没空出来,可还是想多看一眼。   可惜,直到车开了。   也没见到人影。   *   会议结束时,已是中午。   叶抒文急匆匆地赶到了招待所。   人去楼空,昔日热热闹闹的“新房”区已经安静下来了。   他们住的那间“新房”也收拾过了。   门上和窗户上的大红“囍”字已经揭了下来,双人床又变成了两张单人床,军绿   的床单和被子叠得板板正正的,哪里还有一点新房的影子?   他站在屋里,呆愣了半响。   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   服务员同志见他来了,就笑着说道:“叶同志,你爱人说这几样东西,让你收   好咯!”说着,递过来一个花布包。   他接过布包,入手轻飘飘的。   他心里一动,顾不上去打饭,就回了宿舍。   他坐在床边,打开了布包,见里面包着四幅“囍”字,背面还沾着一点浆糊。   他不禁笑了起来。   心知,这是她干的。   一定是她在临走前,把门上、窗户上和床头上贴的“囍”字都揭了下来。   他把布包包好了,仔细地压在了铺盖下面。   他知道,她把那两朵大红花也带回去了。早晨,她就特意摘了下来,说要拿回   去在床头上多挂几天。 第72章   从省城发出的长途班车, 一路颠簸。   当抵达兴平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徐甜甜和爹一起从车站里出来。她肩上挎着一只青布包袱,手里拎着一只军绿   色的帆布提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爹呢, 也是如此。   反正两手都没闲着。   由于东西太多, 徐永泰就叫了一辆人力车。   说好了价钱之后, 让闺女先坐上去, 又把两只包袱放在后面, 两只提包搁在了   踏板上。他自己却跟着车, 在地上走着。   徐甜甜哪好意思?   她要下来让爹坐着。可徐永泰死活不肯, 说自己“坐了一天车了,都快被颠零   散了,走着正好活动一下。”   她知道爹是想省几个钱。   可也清楚爹的性子, 他不愿意的事情任谁说破了嘴都没用。   于是, 也不再劝了。   就倚着靠背,舒舒服服地坐着。   一路上, 人来人往的, 十分热闹。   徐甜甜穿着一身红色翻领外套, 盘着发辫, 看着十分洋气。   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相比起来,县城里要比镇子上洋气许多。   可像她这身打扮的, 还是不多。   街上的那些年轻女子, 还是习惯穿斜襟褂子。   大闺女们通常梳着一条大辫子,小媳妇盘着发髻, 当然女学生或女干部们则是   例外。她们大多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新式服装,有别于那些家庭妇女。   心气足了,精神面貌也有所不同。   一个二个,昂首挺胸的,看着特别富有活力。   想着自己也跻身于她们中的一员,徐甜甜也暗自得意。   觉得自己一下子进步了不少。   县城这边,除了爹娘和兄弟,没人认得她。   感觉还挺自在的。   脸上也越发光彩照人。   徐永泰跟在一旁,也是得意洋洋的。   父女二人到了家。   翠翠娘一见闺女回来了,十分欢喜。。   说:“今儿一早,就看到两只花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就想着有   啥喜事儿?哈哈,果不其然,闺女就回来了……”   说着,让翠翠先躺下来歇一歇,就张罗着做饭。   徐甜甜躺了一会儿,就爬了起来。   她取出那块蓝条绒布,给娘瞧了瞧,说是抒文给她买的。翠翠娘见了,嘴里说   着:“这孩子,花那个钱做啥?”   可脸上却笑眯眯的,打心里高兴。   *   太阳落山了,志勇也放学了。   一进家门,见爹和姐姐都回来了,兴奋异常。他拿着姐夫送他的那支钢笔,道   了声谢,就急火火地泡在温水里,准备试试水。   一家人,围着桌子,尝了尝城里的高级点心。   娘说:“这省城的糕点就是好吃。”   爹说:“翠翠她娘,赶明儿我带你去戏院瞧瞧,那才叫热闹哪!”   见爹娘开开心心的,徐甜甜抿着嘴直笑。   这一晚,徐甜甜住在了家里。   娘把志和的屋子收拾出来,让她住下。   还说现在搬到县里可是方便多了,日后带着冬娃多来县里逛逛,这边谁也不认   识谁,比回徐家湾要自在多了。   她也觉得浑身舒坦。   感觉换一个新地方还真不错。自从离开村子,她的生活就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   化,尤其是在省城里,感觉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环境不同,心境也不同。   看来,她还真适合出去跑跑啊。   第二天一早,徐永泰去了学校。   这一次,他请了那么长时间的假,怕领导有意见。出门前,还特意揣着两盒纸   烟,打算悄悄塞给校长和教导主任,请他们通融一下。   翠翠和娘坐在院里。   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知心话儿。   “翠翠,你在家歇两天再回去吧?”   “娘,不歇了,我打算明儿就走,门店里忙着呢……再说,我也想冬娃了……”   “翠翠,明儿让你爹送你回去吧?”   “娘,不用了,我自个儿回去就成。学校里还有课,爹这几天又拉下来那么   多,还得给学生们赶紧补上呢!”   徐甜甜在家里歇了一天。   第二天中午,徐永泰背着包袱,她拎着手提包去驿站搭车。   这时候,她已换下了那身红衣。   娘说,回镇子还是低调一点,以免遭人议论。   她就换上了那件蓝底碎花的棉布褂子。   结婚的事,知道得人并不多。   她和爹娘都觉得,这事自家高兴就成,犯不着四处张扬惹人眼红。   *   回到镇子上,已是半下午。   凤芝在门店里,正忙着招呼顾客。见翠翠姐回来了,赶紧上前接过包袱,让她   坐下歇歇。还倒了一杯热茶,先解解渴。   凤芝问了部队上的情况,一脸羡慕。   还拿着那块棉布,说要比着她的嫁衣,也做一件新样式的外套。   等到晚饭前,家里人都聚齐了。   又是一番热闹。   腊梅婶子呵呵笑着,系上了花头巾。   她嘴里夸着抒文,说他会买东西,这花色样式她很喜欢。启康见了翠翠姐,自   然很欢喜。见到叶大哥给选的钢笔,高兴得咧着嘴直笑。   章存林拿着两条纸烟,笑眯眯的。   听到翠翠去了叶家,抒文他爹也应了,才松了口气。   冬娃见了娘,就一头扎进她怀里,再也不肯松手。   他搂着娘的腰,撒着娇。   嘴里哼哼着,“娘,你咋去那么久啊?我想娘了——”   “冬娃想娘了?给娘说说都哪里想了?”   “这里想了……”   冬娃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脑袋。   这几天,他跟着凤芝姑姑,可想娘了。还附到娘的耳边,小声说道:“娘,这   一阵,奶奶身体不好,吃东西就吐,爷爷说奶奶的胃病又犯了……”   徐甜甜听了,也未在意。   腊梅婶子以前太过辛苦,吃饭也不按点,肠胃是不大好。   晚上,徐甜甜烧了一锅热水。   给冬娃洗了洗,自己也洗了洗。   把冬娃哄睡之后,就从提包里取出了那两朵大红花。   这是她折叠好了,带回来的。   她就着马灯,一瓣一瓣拆开来,很快又恢复了原貌。   她把花儿挂在床头上,大大的两朵。   又从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一对粉红色的缎面枕套和两套丝绸睡   衣,那套大红色的是她的,那套银灰色的是抒文的。   这些东西太过精致。   她怕留在部队上给抒文惹来麻烦,就带了回来。   她钻在被窝里,换上了那套丝绸睡衣。   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   现在已进入十一月了,再过两天就立冬了。   这边靠近东南部,天冷得晚,树叶儿都还绿着呢。   可西北风一吹,很快就会变冷了。   这一晚,徐甜甜仰着脸,看着那两朵大红花。   呆愣了半响。   直到夜深了,方熄了灯合上了眼睛。   *   第二天,又恢复了日常生活。   徐甜甜像以往那样抽开门板,站柜台。   随着天气转凉,黄酒的生意又火了起来。   店里一个人忙不过来,中午都是换着班吃饭。启康一放学,就跑过来帮忙,都   快顶上个大人使了。   徐甜甜怕耽误他学习。   可启康笑着说:“姐,不影响,正好休息一下,换换脑子……”   为了鼓励他学习,徐甜甜就把春城大学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讲。启康听得一   脸神往,说以后也要像志和哥那样去读大学。   章存林瞅着店里太忙,就考虑着招个零工。   可又一想,这个口子却不好开。外面一听说招工,怕是要挤破大门。到时候招   谁或不招谁都是个事儿,还是保持目前的现状比较好。   况且,这还涉及到年底的利润核算。   他想按照预定计划,把省城那边的厂子早点办起来。   所以,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   章存林与翠翠商量了一下。   她也表示赞同。   她明白,唯有省城那边启动了,酒坊才能有更大的发展。   她也能早日结束“两地分居”的状态,与抒文团聚。   *   回来不过两日,徐甜甜就发现家里起了变化。   吃饭时,腊梅婶子饭量很大,脸上冒着一股子喜气。爹看着也有了不同,容光   焕发的,像是年轻了五岁。   她心里有些纳闷,就想找凤芝问问。   可还未等她开口,腊梅婶子就抽空过来了。她掩上门,跟她拉了几句家常,就   悄悄说道:“翠翠,婶子有了…..”   “……有了?”   她听了一愣,未反应过来。   心说,有啥了?   可接着就明白了。   腊梅婶子这是怀孕了?   她又惊又喜。   腊梅婶子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小声说道:“翠翠,你瞧瞧,婶子都这把年   纪了,咋又怀上了?可真是想不到啊……”   “婶子,这是好事,你可得多调养一下……”徐甜甜笑嘻嘻地说道。心说,没准明   年夏天冬娃就有了小叔叔了?   “嗯,我知道,你爹也带着我去瞧了瞧大夫,给抓了两副中药,正吃着呢……”腊   梅婶子摸了摸腹部,一脸幸福的样子。   任谁也想不到,她和存林会有孩子?   存林快四十九了,她也快四十六了,从来就没敢往这上面想。一开始,她犯恶   心,还以为是吃坏了东西,胃不舒服呢。   可一连几天不见好,就去看了大夫。   谁想竟是喜脉?   大夫问了问情况,说有一个多月了,可得小心着呢。听得存林一脸紧张,啥活   儿都不让干了,甚至想让她在家里歇着。   可她哪里闲得住?   忙了半辈子了,一闲下来就心里发慌。   可这老树开花,说出去还怪不好意思的。   这事除了大夫之外,就她和存林知道,连凤芝都还瞒着呢。   “翠翠,这事婶子就跟你说说,可不能往外说哦……”   “嗯,婶子您放心吧……”   徐甜甜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和腊梅婶子小声说了几句注意事项。   其实,这些理论都是她从书本上看来的。   适用与否?   还有待于验证。   等腊梅婶子喜滋滋地离开了。   徐甜甜不由得摸了摸肚子。   心说,蜜月里,天天昏天黑地的胡来,啥防护措施也没有,可是危险得很哪。   她和抒文都没啥经验,还真是大意了。   想到此,不由得紧张起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上午,徐甜甜收到了抒文的来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地址是一个信箱号码,可那遒劲有力的笔迹,一看就是抒文   写的。她小心地拆开来,厚厚的一沓信纸,里面还夹着五张黑白照片。   三张“结婚合影”,还有两张是他俩与爹的合影。   她咧开嘴笑了笑。   这人考虑问题就是仔细。   这是把章家爹的那一份都考虑进去了?   果然,章存林接过那张“结婚合影”,高兴得合不拢嘴。   抒文知道跟他亲呢。   他心里也有他这个爹。   如今,他和徐永泰的地位,是一样一样的。 第73章   当天下午, 徐甜甜抽空去街上买了个小相框。   一回来,就把那张“结婚合影”装了进去,还特意摆在了桌前。   冬娃放学后,就抱着相框琢磨了半天。晚上临睡前, 还指着照片中的叶叔叔,   小声问道:“娘, 以后见了叶叔叔, 就能喊爹了?”   “嗯……”徐甜甜笑着点了点头。   冬娃大了, 也懂事了。   她早就发现冬娃想要一个爹, 这种内心的渴望在成长期尤为重要。而叶抒文满   足了冬娃对爹的所有幻想, 也因此能痛痛快快地接纳他。   这时候,她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明年去了省城,是不是考虑着给冬娃再起一个名字?   在外面, 他可以跟着抒文的姓氏或者她的姓氏, 回乡时大名还叫章俊琰。   这个想法很大胆。   可为了冬娃的将来考虑,也未尝不可。   明年, 国家将颁布第一部宪法, 明确了公民有“迁徙和居住的自由”。   而后年, “户籍登记制度”就要开始实施了。   这项制度要求全国各级城市、乡镇、乡村都要建立户口登记制度, 对城乡居民   的户口登记工作进行统一规范管理。   从此,每位公民自出生之日起就与户口挂上了勾。   到了那时, 娃娃们上学时, 都要填报“家庭成分”和“家长姓名”。   她可不想“章启铭”这个名字,再出现在冬娃的生活中。也不想冬娃因为他与父   亲的姓氏不同而引来侧目, 甚至歧视。   这些会加重孩子的心理负担。   而小孩子都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   她只想冬娃能健康快乐的成长,更希望他能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这天晚上,徐甜甜坐在桌前写信。   一抬眼,就看到了相框里的抒文。   想他时,就拿起来瞧瞧。   趁人不注意时,还对着脸上亲了一口。结果,让假装睡着的冬娃给瞧见了。他   从被窝里露出脑袋,嘴里哼哼着,也要娘亲亲。   她放下钢笔,走过去。   俯下身来,在冬娃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冬娃借势伸出两只小胳膊,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他的小手热烘烘的,就   像两块小火碳,感觉暖暖的。   “冬娃,外面冷,快把胳膊收回去……”   “娘——”冬娃“嘻嘻”笑着,把小胳膊收了回去。   看着冬娃入睡之后,她才回到桌前继续写信。   抒文说,很想她。   他把那张结婚照夹在了笔记本里,想她时,就打开来瞧瞧。她也很想他,十分   留恋在部队上的那些日子,做梦时也常常梦见他。   对怀孕的担忧,她没敢在信里提起。   可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的。   她想,万一怀孕了该咋办?   目前,她和抒文的小家尚未稳定下来,再凭空多一个娃娃,怕是压力巨大。可   真要有了,那就好好养着。   抒文也喜欢孩子。   若公爹知道了,怕是更加喜欢。   甚至连婆婆都会改变态度吧?   *   徐甜甜的心里,亦喜亦忧。   也因为这个,紧张了一个多月。直到生理期姗姗来迟,才松了口气。   心说,真是虚惊一场。   以后再也不能这样“随意”了。   这时候,已进入了十二月。   启宽大哥去了省城。   那边的酒厂已经准备就绪,计划赶在年底之前开工。启宽大哥作为技术人员,   要在那边常驻一段时间。   对日后的打算,他在临走前和爹好好地谈了谈。   爹还特意问了她,想再听听她的建议。   她自然建议一家人都搬到省城去。   这不但关系到她和冬娃的未来,也是改变家族命运的良机。   日后,城乡差别很大。   无论是工业基础,还是政策导向,城里相对发达许多。再富裕的乡镇,也无法   与之相比,而到了后来,那种贫富悬殊甚至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现在,能把家安在城里,又在国营单位上班,基本上是吃喝不愁。   更何况,还涉及到娃娃们上学。   城里的教学条件好,考学指标也多一些。   日后想上大学也相对容易一些。   爹听了,也下了决心。   让启宽去打前站,随后再想办法让她和凤芝过去。   至于冬娃,爹倒是没提。   那是一个敏感问题,能“忽略”就尽量忽略掉吧?   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到时候,办法自然会有。   对这个决定,徐甜甜忍不住偷笑。   现在,爹一门心思都在婶子身上,对那个未出生的小生命抱着极大希望,对冬   娃盯得也没那么紧了。   真没想到,婶子怀孕还带来了这意外之喜?   这个难缠的问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她想,若日后带着冬娃去省城,爹怕是不会再反对了。因为这个,她对那个小   弟弟(或小妹妹)充满了感激之情。   心说,这小娃娃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   转眼过了“元旦”。   时间进入了一九五四年。   启安二哥写信说,他和玉梅已随部队回国了。   等到月中休假,即可返乡,今年就在老家过年了。   对凤芝找对象这事,玉梅依然很积极。   说又看中了一位李同志,名叫李学军,年方二十五岁,老家是叶城地区的。他   是营里的参谋,有文化不说,脾气也好。   这一回,她和启安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说李学军家,在临水县李家营,家里是个上中农。   他父母双全,兄弟仨姐妹四个,他排行老六,俩哥都已娶了媳妇,妹子也早就   出门子了,基本上没啥负担。   说是入伍几年了,把婚姻大事给耽误了。   信里还附着一张李学军的半身照片,他穿着一身志愿军军服,戴着军帽,两眼   炯炯有神。   玉梅说,如果家里没意见,打算这次回来时就带着人过来,让凤芝亲眼瞧瞧。   章存林瞅了瞅照片,还挺满意。   可因为上次那事,再也不敢粗心大意。   他把这事,先给腊梅说了。   又把翠翠喊过来,让她给参谋参谋。   徐甜甜把信细细看了一遍。   又拿着照片瞅了瞅。   这人除了比凤芝大七岁之外,看着倒没啥问题。   只是这人生大事,马虎不得。   还是再找人打听打听?   可启宽在省城,镇上离叶城可不近,派谁去打听呢?   章存林考虑了一下,打算亲自跑一趟。   他家在婚事上可是吃过大亏的。   事关闺女一辈子的幸福,小心一点总没错。   第二天一早,章存林就出了门。   到了第三天下午,方返回。   一进家门,他一脸笑意。   心说,这一回总算是给凤芝找了个合适的。见了腊梅,就呵呵笑道:“哎呦,   这一趟过去,四下里一打听,总算是放心了……”   原来,这个李学军原名叫李文轩,在临水县读得高中。   在学校里,他跟着先生投身于革命工作,可是积极得很。   十七岁那年,家里给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他家二嫂的表妹,可谓亲上加亲。   他不甚满意,认为那是封建包办婚姻,和家里闹了一场。   高中毕业时,正赶上解放战争,就跟着先生悄悄去了部队上。   这一跑不当紧,那门亲事也就黄了。   女方家很不满意,还派人前来把他爹娘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家养了个混账东   西,一辈子都找不着媳妇。   这事闹得很大,乡里乡亲都当笑话看。   搞得他爹他娘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   解放后,李学军从部队上回乡探亲。   可谓衣锦还乡。   家里又给说了一户人家,姓张。说是大嫂和二嫂都去相看过,那闺女相貌出挑   不说,家境也不错,品行也好。   可他执意要求相亲后,才能点头。   女方家最初不肯,最后实在拗不过了,只好让二人远远地见了一面。那姑娘看   着的确不错,他就点了头。   对此,双方家族也算满意。   于是,李家就去张家下了定礼。   之后,李学军便匆匆返回了部队上。   还不到两个月,就开赴了战场。   可没想到,女方家里见他上了战场,就毁了婚。   把定礼统统退了回来,说是怕自家闺女守活寡。当时,把他爹娘气得直跳脚,   发誓要给儿子找个好人家,一定要比那家强十倍百倍才行。   可合适的人家,一时半会的也不大好找。   再说,李学军一直强调说,婚事得他自个儿点头才行,包办婚姻更是要不得。   十里八乡的媒人也都听说了,知道这人难打发,也没人敢再轻易登门。   于是,这事就被耽搁了下来。   一来二去,都二十五岁的人了,还未定亲。   崔腊梅听了,笑着说道:“这倒是稀罕,不会是老天爷专门让这孩子等着,好   和凤芝结下姻缘吧?”   章存林呵呵一笑,又把翠翠给喊了过来,跟她也说了说。   听得徐甜甜抿着嘴直笑。   心说,这个李学军眼界颇高,如果真与凤芝成了,倒是一桩好事。至少,他知   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也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于是,就笑着说道:“爹,这李同志对婚事倒是执着,要不就见见?”   章存林这才把凤芝叫了过来。   凤芝看了照片,也挺满意。   听婶子提到那李学军的轶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本来,她觉得像叶大哥那   样的就够额外的了,没想到还有更稀罕的?   这晚,章存林让启康写了封回信。   一家人就等着启安和玉梅早点返乡呢。 第74章   *   腊月里, 气温骤降。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河边上结了一层薄冰,小船都泊在岸边,只有航道上还跑   着商船。街上的行人都戴起了耳暖, 冻得不能出手。   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   学校里快放寒假了。   冬娃和启康都在忙着复习, 准备参加期末考试。   而徐甜甜和凤芝也打算参加夜校的毕业考试。   夜校里的“毕业考试”, 是颁发证书的。   学校按照教学大纲, 统一考试。   学员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学习情况, 报名参加。   这一期, 高小考试一连两晚, 主要是语文和算术。而初中考试一连三晚,除了   语文和数学之外,还有一门综合常识。   这天傍晚, 徐甜甜和凤芝一起, 裹得厚厚的,去夜校参加考试。对她直接参加   初中考试的做法, 家里人除了惊讶之外, 还是惊讶。   翠翠爱学习, 家里人都知道。   她每天除了坚持读报之外, 就是看书。只要是能找来的书,无论是课本还是读   物, 她都感兴趣, 是个名副其实的 “书迷”。   这种习惯也影响到了冬娃。   他跟着娘一起看书,对少儿读物特别感兴趣。虽然认得字不多, 可掰着字典连   蒙带猜的也能看下来,实在不明白的就问娘。   只是,这初中生可了不得。   翠翠能顺利考过吗?   要知道在镇子上,高小毕业生就可以当业余教员了。夜校里,那几位按照“快   速识字法”给学员们扫盲的,就是高小毕业生。   对此,凤芝压力颇大。   看看翠翠从来没去听过课,就敢报考初中?   而她跟着学了那么久,就连高小还没毕业呢。   二人分别进了考场。   对徐甜甜来说,这种考试只是小菜一碟。   三场考试下来,交卷最早的就是她。她倒是想低调一点,可教室里实在是太冷   了,考生又少,还是早点交卷回家暖和一下才好。   考试结束后,她一阵感慨。   由政府出面组织的“扫盲”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   全民动员——“发动识字的人,去教不识字的人”,无论是工人、农民还是学校教   员,无论是高小以上的学生还是国家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都成了业余教员,使扫   盲队伍不断壮大。   而从农闲时节的“识字班”到乡镇以上的“夜校”,都是免费的。   这项义务教育制度从解放初期开始,一直延续了下去。   也因为这项制度的落实,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脱盲”率很高。只要想读书,   无论年龄大小,都可以去夜校免费听课,没有任何条件限制。而教员们白天在学校   里上课,晚上去夜校代课,更是任劳任怨。   对五六十年代教育普及的落实,唯有赞叹。   解放前,读书只是少数人的权利,农村文盲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可解放   后,不过短短几年,农村青年中的“脱盲率”却高达70%。   尤其是对广大的农村妇女来说,第一次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扫盲”之后,不   仅打开了知识的大门,而且还实现了自身的解放。   这就是社会制度的优越性。   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政府却搞了那么多年的义务教育。   反倒是八.九十年代,在所谓的“教育改革”之后,义务教育却变成了收费教   育。农村地区出现了大量的失学儿童,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   可惜,按照现有的教学条件,镇上的夜校只能办到初中。   徐甜甜心说,如果能办到高中就好了。   这样,她就能拿到高中毕业证了。   在五六十年代,高中生可了不得,称得上是“文化人”了。   这个目标,估计到了省城才能实现吧?   *   一个星期之后,徐甜甜和凤芝顺利地拿到了毕业证书。   一家人惊讶之余,不得不佩服。   翠翠可真聪明啊。   凤芝也暗暗下了决心,自己也要拿个初中证书。   夜校里的评卷老师,对这个徐翠翠印象颇深。   在颁发了证书之后,就上门动员她去夜校当业余教员。   徐甜甜哪敢出这个风头?   她连连摆手。   心说,这么崇高的事业还是让给其他人来做吧?   这时,启康和冬娃都放假了。   启康现在读高一,暑假之后就要转到县中去了。冬娃上小学一年级,每天忙忙   乎乎的。听爷爷说二伯和二娘快回来了,正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   *   到了大寒那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雪。   街道上,很快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天气不好,店里的生意也很差。   徐甜甜裹着厚厚的大棉衣,在柜台后面揣着两手,踱着脚。下午,启康带着冬   娃跑过来陪她。她怕冻着冬娃,就带着他俩在屋里跑圈子,好暖和一下。   就在这时,看到仨人顶风冒雪进了铺子。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顾客来了。   可一瞅,来人是三位军人,其中的两位还有些面熟。   “您是……”未等她开口询问。   “二哥、二嫂!”就见启康大喊一声,扑了上去。   原来是启安二哥和玉梅嫂子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志愿军同志。他身材瘦削,穿着一身军服,提着一只军   绿色的帆布提包,两眼炯炯有神,看着十分精神。   她赶紧上前,招呼了一声。   又拿着鬃刷,给三人掸了掸身上的积雪。还拉着冬娃,笑着说道:“冬娃,这   是你二伯伯,这是二大娘……”   冬娃糯糯地问了声好。   随后,便好奇地看着。   启安和玉梅也记得翠翠和冬娃。   她和抒文成亲的事,早就从信里知道了。   惊讶之余,更是刮目相看。   几个人安坐下来之后。   启安指着那位志愿军同志,介绍道:“翠翠,这位就是李学军同志……”徐甜甜点   头打了声招呼,觉得这人还不错。   凤芝见了,一定会喜欢吧?   *   启康冒着雪,去酒坊那边报信去了。   不一会儿,章存林搀着腊梅赶了回来。   父子相见,自然十分欢喜。   腊梅婶子与启安和玉梅还是第一次照面,也是亲热得很。   几个人聚在堂屋里,围着火盆,说着话。   到了黄昏时分,雪停了。   凤芝包着头巾,踩着积雪回来了。   她见了二哥二嫂,高兴得不得了。   可对那个李学军,却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瞟了一眼,就微微红了脸。   而李学军见了凤芝,一阵激动。   觉得对面的那个年轻姑娘,就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吃了晚饭,天色暗了下来。   章存林带着启安他们回了老宅。屋子早已经收拾好了,就等着他们回来住呢。   凤芝和启康也跟了回去,好陪着二哥二嫂。   院里安静了下来。   徐甜甜坐在桌前,裹着棉被给抒文写信。在昏黄的灯光下,她一笔一划地写   着。因为专心,也不觉得冷了。   她和抒文每个星期通一次信。   本来还想写得更勤一点。   可抒文在部队上,天天往家里写信怕影响不好。   她想,过年时能见到他就好了。   *   这一回,凤芝相亲之事,颇为顺利。   那李学军与凤芝聊了聊。   听说她拿到了高小毕业证,更是欣喜。待玉梅同志找他问话时,当即表了态,   希望能与凤芝定下来。   为了表示诚意,他还从提包里取出了一枚勋章。   说要亲手送给凤芝。   孙玉梅一听,就笑了起来。   这事总算是办妥了。   章存林对李学军也很满意。   听到他说要回临水老家禀告父母,觉得这人还挺孝顺,也懂礼。   李学军在老宅呆了三天,就回了老家。   他已三年多未回家了,得回去看看爹娘。   还想按照乡里的习俗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虽然部队里不提倡这个,可考虑到   章大叔一家的情况,还是想更郑重一些。   凤芝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她捧着那枚“三等功”勋章,左看看右看看。   想着,这人把勋章都送给她了,可见对她颇为重视。   徐甜甜见了,也为她感到高兴。   心说,凤芝与李学军算是一见钟情吗?   见了没几面,就定下来了?   相比起来,她和抒文的交往算是长的。   *   过了小年,启宽大哥从省城回来了。   还捎来了一份年货。   说是叶大伯派人送到他宿舍的,让他给带回来。说抒文在部队上没有假期,怕   是不能回乡拜年了。   不过,却未提翠翠去省城过年之事。   一家人只顾着高兴,也没人注意这个。   唯有腊梅婶子注意到了。   心想,这叶家即便是出于礼貌,也该提一句吧?   她瞅了瞅翠翠,见她神色坦然,倒是心宽得很。   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一家人团聚了。   老宅里一片欢腾。   因为要上班,徐甜甜和冬娃还住在镇子上。   对于过年,她并未考虑太多。   直到叶家送了年货过来,她才意识到在哪边过年的问题。按照习俗,她应该在   婆家过年。可抒文在部队上,她就没必要跑过去了。   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她算是出嫁了。   是回“娘家”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还真是个问题。   对这些习俗,她不是很懂。   她想,年前先去县里看看爹娘。等见了爹,再听听他的意思。   这会儿志和也放假了。   知君是不是也回来了? 第75章   徐甜甜精心置办了几样年货。   这天一早, 让启康帮忙看着铺子,就带着冬娃回了县城。   到了家,志和果然放假了。   志君写信说假期短,为了节省路费就不回来了。听爹说, 家里打算在县里过   年, 等到大年初一那天, 再赶回徐家湾参加祭拜。   对她的去处, 爹自然是希望她回家过年。   说县里不像老家, 在这里谁也不认识谁, 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 谁也不说谁家   的事。还说她公爹托人捎了一份年货过来,抒文也写信说了,让她趁着年节回家休   息几天。   “翠翠, 等初二那天, 就回家吧?”   “好,爹……”   徐甜甜也点头应了。   忙了一年了, 是该好好歇歇了。   初一那天, 冬娃要进祠堂, 初二回娘家正好。娘一听, 就高兴地说道:“翠   翠,娘才套了一床新棉被, 等你回来了, 正好给你盖,厚厚的, 可暖和了……”   “娘……”她心里一暖。   无论什么时候,唯有爹和娘才是最贴心的   下午,徐甜甜带着冬娃回到了镇上。   抒文的信也到了。   说今年过年,怕是没有假期,可心里念着她,只盼着早点休假好回来看她。读   着那温暖的话语,她打算等天暖和了就去部队上一趟。   抒文不能随意离队,可她能过去啊。   就是离得远了点,路上辛苦了一点。   如果在省城住着,就方便多了。   *   转眼到了除夕。   门店又关门歇业了,等到初九方开门营业。   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除夕。   按照老规矩,得在堂屋里守夜。   好在今年有启安和玉梅在家,听他们讲一些部队上的事情,觉得时间也快了不少。   大年初一,冬娃忙着四处磕头,又得了不少红包。   弄得徐甜甜有些不好意思。   心说,这么财迷是跟谁学的?   她可没教过他这个。   初二这天,徐甜甜带着冬娃搭乘马车去了县里。   这是出嫁之后,她第一次在家里过年。   娘心疼她,啥活都不让干。   说她累了那么年了,可得好好歇一歇。再说,搬到县里也没那么多亲戚上门,   可是省心不少。   在家这几天,吃吃喝喝,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躺在床上,她一阵感慨。   还是自家好啊,不用操那么多心,也不用顾忌任何礼数。   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到了初八那天,她带着冬娃回到镇子上。   一进门,冬娃就揣着姥爷给的红包,喜滋滋地找小叔玩耍去了。   这个大年,就这么过去了。   启安和玉梅又回了部队。   李学军家里还专门来镇上下了定礼,把亲事定了下来。李学军也随着来了,和   凤芝说了说话。与章大叔商量着,打算“五一”领证办事。   到时候,是在老家举行婚礼?   还是参加部队上的集体婚礼?   章存林考虑着凤芝的工作,再说也不想凤芝离得那么远。   于是,想在部队上办。   这样,蜜月之后凤芝就能回来。   那临水县离得那么远,他可不想让凤芝自己呆在那边。   李学军倒是颇能体谅,就点头答应下来。   反正,家里有大嫂、二嫂守着,他这边自由得很。再说不在老家办事,也不用   再另外准备新房了。   至于凤芝的嫁妆,也不用拉过去了。   这么一来,两家都能省好些事。   还是按照“新礼”办事好啊。   *   正月十五刚过,启宽又去了省城。   到了三月底,他来信说,叶大伯让翠翠赶紧去总厂,说是趁着厂区扩建之机,   给安排了一个销售工作。   章存林看了信,沉默了好一会儿。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翠翠真要走了,心绪还是颇为复杂。第二天中   午,他把翠翠叫进堂屋里,说了这事。   徐甜甜又惊又喜。   她知道机会难得。   可她去那边工作了,冬娃咋办?   因为这事,章存林也犹豫了半天。   他不能不考虑冬娃。   从内心深处,他不想冬娃离开镇子。   可现在,家里有了变化。   腊梅怀孕六个月了,预产期就在七月里。凤芝马上就要成亲了,还要在部队上   办事。暑假之后,启康就要转到县中读书了。   家里实在忙不开来。   如果不让冬娃跟着他娘走,那日后谁来照看他?   可若跟着她娘走,那离章家可就远了。   除非按照翠翠说的,一家人都搬过去。   可去省城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故土难离,想拔腿就走也非易事。   章存林思来想去,只好答应翠翠带着冬娃一起去。   只是这一趟,她先自己过去。   等安顿下来之后,再来接冬娃也不迟。   徐甜甜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   虽然她心里舍不得。   可她过去后,先住在厂里。那边可是在东郊,距离市区不算近,连冬娃上学都   成问题。目前的条件尚不具备,只能先忍忍。   冬娃听说娘要去省城了。   先是一阵兴奋,接着又听娘说要他跟着凤芝姑姑,小嘴就噘了起来。   娘这是不带他啊?   娘这是不要他了?   徐甜甜想不到冬娃这么敏感?   她一把搂住他,又亲又抱。   还憋足了劲儿,想把他抱起来打个悠悠。可惜,冬娃太沉了,怎么也抱不动   了,只好把他驮在背上,背着他在屋里转了几圈。   冬娃这才好了些。   可还是情绪不高。   他耷拉着小脑袋,看着蔫蔫的。   直到娘许诺说,最迟“五一”就回来接他,才勉强点了头。   “娘,你可得说话算数哦!”冬娃不放心,还和她拉了勾。   “冬娃,娘啥时候诓过你?”徐甜甜摸着冬娃的脑袋,笑着问道。   可心里却酸酸的。   冬娃大了,也越来越敏感了。   她想跟他说,娘这么一心二心地想去省城,就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啊。   可这话却未说出口。   她不想给冬娃任何压力。   这天晚上,徐甜甜给抒文写了封信。   她想,或许公爹已经告诉他了吧?   或许他还不知道。   可不管怎样,距离见面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   第二天一早,徐甜甜托人给爹娘捎了口信。   见冬娃上学去了,就收拾了一下行李。当天中午,与家人告别之后,爹让启康   扛着行李,送她去了码头。   客船准时靠了岸。   她上了船,冲着岸上启康挥了挥手。   便往省城而去。   隔日到了省城,启宽大哥来接她。   他帮她扛着铺盖,坐上马车去了东郊的加工厂。   进了厂区,她发现这里变化很大。   自从去年扩建之后,规模可不小。现在,一共分为四个厂区,主要加工饼干、   茶叶、罐头、黄酒等副食品。酒厂就设在后院里,目前只有一个车间,由启宽大哥   负责。   厂里有集体宿舍,还有伙房。   住在城里的工人们,大多自己带饭,中午搁在炉子上热一热就行了。那些住集   体宿舍的,就聚在一起轮流做饭。   初来乍到,一切都是陌生的。   徐甜甜在厂部报到之后,就住进了女工宿舍。一条大通铺上,睡了十几个女   工。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还真不习惯。   可不习惯,又能怎样?   对她来说,这是新生活的开始。   一连三天,徐甜甜忙得脚不沾地。   她除了在厂里熟悉业务,就是去商业局参加培训。   这是针对“国营企业”搞得职业培训。每天一大早,她就得去驿站,搭乘马车赶   到城里去。下午再赶回来,十分辛苦。   每天忙得,与启宽大哥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可这还不是最难忍的。   最难的是晚上休息得不太好。   宿舍里人多,嘈杂。   偶尔,还有加班来不及回城的,也挤在宿舍里。最多的时候,一间屋子里塞了   二十多个人,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么下去可不行。   考虑到日后,她的工作主要是在城里和厂里两头跑。   她想,得在城里找间房子。   可按照目前的薪水,去租房怕是负担太重。   可不租房,冬娃来了咋办?   那叶家倒是地方很大,可惜却住不得。   来到这里之后,公爹还没露过面,厂里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启宽大哥跟她悄   悄说过,说调动之事是叶大伯托人悄悄办的,暂时不好公开。   她明白,公爹这是出于好心。   主要是怕婆婆知道了,惹来闲气。   她心很宽,倒没搁在心上。   心说,即便能住在一起,她也不想去住。自己过日子多简单啊,自由自在地没   人管不说,还特别舒坦。   徐甜甜本打算再熬一段。   可见自己眼圈发黑,眼角泛出了血丝,这肝火旺得怕是嘴角都要起泡了。   她咬了咬牙,就准备租房。   心想,腰里还有点积蓄,就花了吧?   这样,也能早点把冬娃接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六。   徐甜甜终于松了口气。   打算明天去部队上看看抒文,再去城里找找房子。   最好是离学校近一点的。   *   星期天一大早,徐甜甜就起了床。   今天休息一天。   这是“国营企业”工人的专属权利,那些尚未“改制”的私营企业可没这项福利。   她收拾了一下,就换上了那件红外套出了厂区。   这边尚未通公交车,进城要么走着,要么去驿站搭车。   徐甜甜正在路上走着。   迎面驶来了一驾马车,车上坐着几个人。   她仰着脸,并未在意。   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喊她:“翠翠——”   “抒文?”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一下顿住了脚步。   抬眼一看,见抒文穿着一身灰色制服,正从马车上下来。   他付了车费,朝她大步走来。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他。   不过数月未见,可感觉就像相隔了数年。 第76章   叶抒文朝徐甜甜走来。   “甜甜……”他拉着她的手, 脸上满是笑意。   终于团聚了。   盼了那么久,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嘿嘿地笑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听她   说,正准备去看他, 他就来了。   他俩还真是心意相通啊。   “甜甜, 咱们进城去?”   “嗯……”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啥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   ……   叶抒文挽着徐甜甜, 沿着那条砂土路慢慢地走着。   调动的事儿, 爹一直瞒着他。   直到事情办成了, 人都来报到了, 才透了一点消息。他一听, 就再也坐不住   了。听说她住在厂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那边条件简陋,人员嘈杂, 非长久之地。   他拜托爹给找间房子, 可爹听了却没有言语。   直到昨天,爹才借着去局里开会之机, 打了电话过来, 说“家里的那套老房子   还闲着, 就让翠翠住吧?不过, 还没找人收拾,你们自己看着弄吧?”   他心里大喜。   赶紧向王主编请了假, 说“我爱人来了, 我想趁着星期天,回家看看。”   今儿一大早, 就急匆匆地从西郊赶了过来。   不想,还真是凑巧。   在路上就碰见了?   一路走着,听着甜甜说着厂里的事儿。   见她来来回回,跑得十分辛苦,心有不忍。   恨不得她立刻在家里歇着,啥活儿也别干。   可又知道她的性子,哪里是闲得住的人?   于是,指着那一片厂区,笑着说道:“甜甜,快看这边,以前这里是一大片废   地,现在又迁过来了几家工厂。等到这边的工人一多,就会通公交车了……到时候,   进城可就方便多了……”   听着那宽慰的话儿,徐甜甜心里暖暖的。   这种踏实的感觉,也唯有和最亲的人在一起时才会有吧?   倒不是想依赖于谁,而是感到心安。   就像一个人行走了太久,可以有一个脊背靠着,歇一歇脚。   她握着他的手,不由得加了把力气。   他反握过去,还轻轻捻了两下。   这是他俩常有的小动作,透着一股浓浓的爱意。   也传递着彼此的心声。   *   到了驿站,俩人搭乘马车进了城区。   下了车,叶抒文领着徐甜甜拐进了一条背街。   这里叫书院后街,街道不宽,却很安静。   两边都是住家户。   青砖灰瓦,古朴典雅。一户一户的院门都紧紧地闭着,绿色的枝桠从墙头探了   出来,给这条灰色的街道带来了点点春意。   看得出来,这里是富庶闲适人家居住的地段。   无论宅院大小,都收拾得干净整洁。   街上的闲杂人员也很少,显得格外安宁。   徐甜甜很喜欢这种感觉。   走在这里,就像走在一条古巷里。这里的一切,正如同街道的名称那样,带着   一股淡淡的文化气息。   抒文为啥带她来这里?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心里一喜。   却配合着他,不去点破。   俩人静静地走着。   到了一所宅院前,叶抒文停下了脚步。   他四下里扫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就弯下腰来,从院门前的门枕石后面摸出了   一把黄铜钥匙。   他打开了院门,把甜甜让进了院里。   徐甜甜打量着这所院子。   只一眼,就喜欢上了。   院子不大,有三间堂屋和两间东屋,可住上俩仨人却是绰绰有余。堂屋高高大   大的,青砖灰瓦,红褐色的雕花门窗上嵌着透明玻璃,看着采光很好。   院里栽着一棵香椿树,已冒出了嫩嫩的绿芽。   西边的院墙下,有一小片空地,圈着一圈竹篱笆,像是花圃或菜地。旁边有一   个水池子,与下水道连着,顺着墙洞通到了院外。   靠墙还搭着一个煤棚子,里面还剩下几块蜂窝煤。   “甜甜,这就是咱们的家……”叶抒文笑着说道。   “真的?”徐甜甜抑制不住地欢喜。   书院后街-19号,这就是他们的新家?   听抒文说,这是他爹刚搬到省城时买下的。他在这里住了几年,直到搬了新   家,这所院子才闲置下来。   以前,有亲戚在这边照看着。   去年参加“公私合营”之后,怕招来麻烦,就悄悄收了回来。   “抒文,这里可真好……”徐甜甜抿着嘴笑道。   “甜甜,咱爹说了,要把这所宅子转到咱俩名下……”叶抒文说着,就把那串钥匙   放在了甜甜的手中。   还指着堂屋,笑着说道:“夫人,请打开大门,咱们进去瞧瞧……”   “嗯……”徐甜甜笑道应道。   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小家了。   徐甜甜亲手打开了门锁。   叶抒文推开那两扇雕花木门,一弯腰,把甜甜请进了堂屋里。   当门很宽敞,高高的后墙上挂着一副中堂字画,泛着古旧的色泽。   靠墙摆着一张长长的条几,上面搁着一只香炉和两只净瓶,其中一只还插着一   把鸡毛掸子。条几下面是一张八仙桌,上面蒙着一层浮土。靠墙摆着四把椅子,也   是灰蒙蒙的一片。   徐甜甜伸手一摸,厚厚的一层。   心说,都可以在上面作画了。   东间是个套房,里外都空着。   里面的家具都已经拉走了,显得空荡荡的。   西间也是个套房,倒是满满当当的。   南面的窗台下,摆着一张红褐色的木榻,古香古色,带着民国时期所特有的工   艺,看着十分考究。里间一左一右摆着两张单人木床,十分敦实。靠墙还有两只红   褐色的大衣柜,看着和床、木榻都是一套的。   “甜甜,以前,我和我哥就住在这间屋里……”   “嗯……”   “爹说这里面的物件都归咱了……”   “嗯,那一会儿先打扫一下?”   “甜甜,不着急,咱俩慢慢来……”   “好,那先把床铺起来吧?”   说干就干。   徐甜甜和叶抒文一起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了一块儿,就成了一张双人床。   他俩坐在床板上,傻乎乎地笑着。   “甜甜,要不我回家一趟,把被褥搬过来?”叶抒文拍了拍光床板,笑着说道。   “别,你一回家不就暴露了?”徐甜甜可不想去招惹婆婆。   “那……那咱去店里买套新的?”   “不用了,花那个钱做啥?……我去把厂里的那套搬过来就成……”   “可……”叶抒文瞅了甜甜一眼,面色微红。心说,他俩再蹬蹬蹬地跑回厂里搬东   西,那太阳不就落山了?   明天一早,他还得赶回部队上呢。   徐甜甜见抒文红了脸,心里也是一颤。   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可嘴上却啥也不说,装着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一通忙乎之后,屋里就收拾好了。   这时已是中午了。   俩人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甜甜,咱出去吃点好的?”   “嗯,先找点水,洗洗手……”   叶抒文拉着甜甜,进东屋瞅了瞅。   这里早先做了厨房,灶台齐全。   锅碗瓢盆等厨具还剩下几样。洗水池子上面,还接了一根水管。拧开水龙头试   了试,自来水就“突突突”地冒了出来。   “哎呦,还真有水啊?”徐甜甜一阵惊喜。   俩人就着瓦盆,洗了洗手脸。   叶抒文挽着徐甜甜出了院子。   对这片街区,她有点印象。   这里是城市的中心地带,   她记得后世这一片好像有一所重点小学和中学,还颇有历史渊源。到了前街,   果然看到了一所国立小学和一所国立中学,中间只隔着一道院墙。   心说,搬到这里之后,冬娃上学的问题也解决了。   她的运气还真是好啊。   *   俩人进了面馆,吃了一顿捞面条。   看看时间还早,叶抒文就拉着甜甜进了百货商店。   先买了一只暖瓶和两个洗脸盆,一块肥皂、一块香皂和一包火柴。又买了一床   新棉被和一条褥子,还买了一条印花床单和两条毛巾。   徐甜甜心里明白,也就不说啥了。   她想,反正早晚都要添置,就权当提前好了。   回到院里,已是半下午。   徐甜甜挽起袖子,刷了一口大锅。   她想生起火来,烧一锅热水,就让抒文去找点柴禾。叶抒文在院里转了一圈,   就把扎篱笆的小竹条拔下来两根,引火用。   俩人围在灶前,捣鼓了半天。   终于把火生着了。   蜂窝煤燃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烧了一大锅开水。   灶屋里热乎乎的。   徐甜甜拿起水瓢,把热水舀到脸盆里,又兑了点凉水。她试了试水温,把香   皂、毛巾和小板凳都备好了,让抒文先洗。   可叶抒文摘下眼镜,扭扭捏捏的,想让她帮忙。   她暼了他一眼,就红着脸跑了。   叶抒文心里突突直跳。   就自己胡乱洗了洗。   轮到甜甜洗时,他赖着不想出去,说要给她帮忙。   可甜甜哪好意思?   死活把他撵了出去。   洗漱之后,徐甜甜的头发湿漉漉的。   还未等她开门,就听抒文在外面喊着:“甜甜,要不要帮你擦头发?”   她把他放了进来。   抒文的脸红扑扑的。   他怕她着凉,就拿着一条干毛巾给她使劲擦着。临出灶屋时,还把她揽在怀   里,说给她挡风。   可脚还未迈出门槛,就把她抱了起来。   他一口气冲进了西屋。   把她轻轻放在了床上,还用棉被盖着。随后,自己也“哧溜一下”钻了进来。   他揽着她,亲了又亲。   喘着气说道:“甜甜,这是咱俩的新房……”   “嗯……”徐甜甜仰面躺着,望着上面的那人。   她想,等下次回去时,得把那两朵大红花也带上。   到时候,就挂在这床头吧? 第77章   第二天, 是星期一。   天刚蒙蒙亮,叶抒文就爬了起来。   他还得赶回部队上。   徐甜甜也醒了。   她窝在被窝里,看着那人利落地穿好了衣服。今天,她去局里参加培训, 倒是   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甜甜, 等这个星期六下班后, 来部队上吧?”叶抒文放下茶杯, 柔声说道。   “嗯……”徐甜甜懒洋洋地哼哼着。   “甜甜, 我赶车去了……”叶抒文给她掖了掖被角。   “嗯, 路上慢一点……”徐甜甜看着他, 柔柔地说道。   叶抒文应了一声。   刚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他凑过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听着他开锁的声音, 关门的声音。   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徐甜甜才蒙着被子“嘿嘿”笑了笑。   昨晚的甜蜜,除了浑身发懒之外, 更令她感到脸红。   可笑声未落, 心里又是一紧。   坏了, 又忘了做防护措施了。   她赶紧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 可怎么也算不过来。   她想,就这么着吧?   反正已有了新家, 真怀上了也好。   *   从这天开始, 徐甜甜在书院后街安顿了下来。   每天早晨,老早地爬起来。先去厂里报到, 再进城跑业务。   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启宽大哥见了,也放下心来。   星期天,知道她去部队上找抒文去了。到了晚上,也未见人回来,不禁有些担   心。可又不敢声张,怕对她影响不好。   直到第二天见到她,才松了口气。   翠翠在城里安了家,算是稳定住了。   而他呢,啥时候才能把家人搬过来?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徐甜甜很快就适应了省城的生活。   厂里为了拓宽销路,就让销售科长带队,一家商行一家商行地上门推销。   为了提高效率,销售科的吕科长给手下的销售人员划分了片区。   徐甜甜负责西城那一片。   那边离厂子比较远,商业也不发达,其他两个销售都不愿过去,最后就落到了   她的头上。她接了任务,也不用每天去厂里报到了,时间上倒是宽裕了不少,就是   压力颇大。   抒文怕她太累。   就把大学和高中同学的情况都摸了摸,从里面找了几家开铺子的,给她介绍了   一下。   她去那几家店里谈了谈。   对方倒是答应代销,但是得先送货后付款。也就是说,得等到货销出去之后,   才能收到货款。   她一听,有些犹豫。   对厂里来说,这么做风险太大。   与私营店打交道,可得小心一点。   她考虑了一下,打算换个思路。   于是,联系了两家机关幼儿园,向其推销厂里的饼干和糖果。   幼儿园里,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给小娃娃们发餐点。一个月下来,销量并不比   铺子里差,还比较稳定。   对园里来说,从厂里直接拿货比去铺子里购买要优惠不少,自然十分乐意。   再说,人家是国营厂,还是老牌子,也放心得很。   谈成了第一家,就会有第二家。   徐甜甜把幼儿园、小学校都扫了一遍。   这么一来,倒是提前完成了任务。   下一步,她还想去联系机关单位和几家国营企业,看看能不能作为福利发放?   还有,就是建议科里牵头搞个批发部,专门负责批发业务。   这样,他们这些销售的压力也能减轻一些。   *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   徐甜甜和抒文一起,把院子里外都收拾了一下。   还置办了几件东西,还装了电灯。   一切都是新鲜的。   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对她来说,最牵挂的就是冬娃。   她知道冬娃离不开娘,可她却走了那么久。即便知道凤芝疼爱冬娃,也放心不下。   现在,她安住势了,得把冬娃接过来。   她给抒文说了一声,抒文也很欢喜。   这下有人和甜甜做伴了,家里也热闹些。   回到厂里,徐甜甜跟启宽大哥商量了一下,打算回家一趟。   启宽大哥也正有此意。   他说爹来信了。   信里说,凤芝的嫁妆早已经备好了,李学军那边的介绍信也开出来了,准备   “五一”登记结婚。   到时候,李学军回来接凤芝,他一起过去送亲。   徐甜甜心知,那李学军与启安二哥在同一支部队上,都在北边。   离这边可不近。   这一去,日子可不短。   “大哥,那厂里咋办?”   “呃……我跟厂长说一声,想回去看看分厂的业务,顺带着再请几天假……”   徐甜甜点了点头。   厂里对黄酒业务十分重视,对启宽大哥也很看重。   他回分厂看看也很正常。   现在,有大哥去送亲,也能帮爹分担一下。   家里也能安心不少。   *   星期六一早,徐甜甜和启宽大哥乘坐班车离开了省城。   到县里时,已是下午。   她回了趟家,与爹娘匆匆一见。   就跟着启宽大哥搭车马车,往镇子而去。   到镇里时,天色已黑。   二人进了家门。   启宽大哥与爹和婶子打了声招呼,就先回去了。她坐着说了会话,讲了讲省城   的情况,说这一趟回来,准备带着冬娃一起回去。   章存林沉默了一会儿,就点了头。   见爹答应了,徐甜甜松了口气。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了两块绒布,递给了腊梅婶子。说是抒文买的,给小家伙   做两件小衣裳。   腊梅婶子抚着肚子,乐呵呵地收下了。   章存林嘴上客气着,可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冬娃要走了。   咋就这么舍不得?   徐甜甜提着包,摸黑进了后院。   见东屋里的灯还亮着,窗前投着一个剪影。   堂屋里却是黑乎乎的。   心说,启康还在学习呢?冬娃和凤芝这是睡下了?   她推了推堂屋门,见里面梢着。   就轻轻敲了敲。   “谁呀?”里面传来了凤芝的声音。   “凤芝,是我……”她压低了嗓门说道。   “哎呦,是翠翠姐回来了?”凤芝点亮了马灯,笑着打开了房门。   徐甜甜进了屋,向凤芝道了谢。   就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小床前。见冬娃正仰着脸睡着,皱着个小眉头,一副不   高兴的样子。就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   心说,这是做啥梦呢?   娘回来了,该笑一笑才对啊。   她俯下身来,凑在冬娃的脸上亲了亲。   还把手探进被窝里,摸到了冬娃的小手,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来,轻   轻握着。   不一会儿,冬娃的脸上就舒展来了。   甚至还咧着嘴笑了笑。   徐甜甜这才放了心。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了一块大红色的缎子背面,递给了凤芝。   “凤芝,这是你抒文大哥和姐的一点心意……”   “哎呦,又让姐和姐夫破费了……”   凤芝开开心心地收下了礼物。   还捻了捻被面,笑着说道:“姐,这个是不是很贵?摸着可真滑溜啊……”   徐甜甜抿着嘴笑了笑。   启康听到动静,也跑了进来。   他腼腆地笑着。   翠翠姐终于回来了。   冬娃想娘都快想疯了,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   *   因为时间赶得紧。   第二天,徐甜甜吃了早饭,就带着冬娃准备上路。   她得先赶到县里。   然后再搭乘长途班车回省城。   冬娃自从早晨醒来后,就一个劲地粘着她。   一步都不肯拉下。   她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   还伸手搂着她的腰,嘴里哼哼唧唧的,就像个粘牙虫。她转过身来,捏捏他的   小鼻子,笑着说道:“冬娃,娘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和冬娃分开了……”   “娘——”冬娃咧着嘴笑了笑,神情却有些忧郁。   “冬娃——”她心里一疼。   冬娃长大了。   在不知不觉间,那个小仙童一样的小娃娃已经长大了。   也开始变得敏感起来。   想到此,徐甜甜下了决心。   到了省城,就给冬娃改名。   她想给他换一个全新的环境,再也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因为这个,她没去学   校开学籍证明。她想,冬娃才读小学一年级,转学与否并不重要。   这样改起名来也不留痕迹。   当然,真改了名也不能让家里知道。   这个得和冬娃提前说好了。   *   徐甜甜带着冬娃赶到县里。   她顾不上去看望爹娘,就扯着冬娃上了班车。   一路上,冬娃十分好奇。   也渐渐兴奋起来。   还悄悄跟她说,到了家,那棵花树得让他来种。   她笑着应了。   今儿一大早,她让启康在院墙下刨了一棵花树,根子下面兜着一窝泥土,准备   移栽到省城去。冬娃见了,就帮忙提着,说要亲自照看。   这是一株小苗,尚未长成。   等到了明年,就能开出紫色的花朵了。   当班车抵达省城时,已近黄昏。   徐甜甜扯着冬娃刚下车,就听到有人在喊:“翠翠!”   “抒文?”   抒文来接他们了?   她抬眼一看,果然见抒文从后车区那边大步走来。他接过帆布包,弯下腰来冲   着冬娃笑道:“冬娃——”   “叶叔……”冬娃刚想喊叔叔,又咽了回去。   他瞅了瞅娘,见娘笑着,就大声地喊道:“爹!”   “哎!”叶抒文高兴地应了一声。   他摸了摸冬娃的小脑袋,只差抱着亲上一口。   徐甜甜在一旁,不由得笑了起来。   冬娃这是恢复了?   他骨子里还是个开朗性子?   夕阳西下。   叶抒文一手提着包,一手牵着冬娃出了车站。   徐甜甜跟在后面。   瞅着这父子俩,心里甜甜的。   *   到了书院街。   一家三口在小饭铺里吃了一顿,才牵着手往家走去。   这时,天色渐暗。   街巷里也朦胧起来。   一进院子,冬娃满是好奇。   他在几间屋子里蹿过来蹿过去,也不嫌累得慌。对那电灯尤其好奇,手一痒痒   就想拉灯绳。   而徐甜甜则一头倒在了床上,连抬脚的力气都没了。   连跑两天,可真累啊。   叶抒文心疼她,就自己去灶屋里生火烧水。   他捣鼓了半天,也未能生着火。   冬娃在一旁,帮不上忙,急得嗷嗷直叫。   徐甜甜在屋里听着。   实在忍不住了,就爬了起来。   她只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灶屋。抒文赶紧扶住她,让   她坐在小板凳上指点着,由他来动手。   忙乎了半天,终于把火生着了。   叶抒文烧了一大锅热水。   先给冬娃洗了洗,就把他搬到榻上去了,还哄着他赶紧蒙上被子睡觉。又返身   回来,让甜甜坐着,给她洗了洗手脸,又泡了泡脚。   徐甜甜让他也一起泡泡。   叶抒文自然毫不客气。   他脱了袜子,就乐颠颠地把脚伸了进来。   还用他的大脚丫踩着她的小脚丫。   俩人划拉着水,小声说着话。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冬娃上学改名的事上。   对甜甜的决定,叶抒文十分赞同。   只是有点担心,怕章家爹知道后,跑来找她算账。可甜甜表示,为了冬娃的将   来,即便爹来骂她,她也认了。   “甜甜,一切有我呢……”叶抒文攥着甜甜的手,柔声说道。   “嗯……”徐甜甜点了点头。   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就像抒文说的那样,一切由他来担着呢。 第78章   *   这天晚上, 叶抒文和徐甜甜挪到了东间里。   而冬娃睡在西间的木榻上。   一开始,俩人的动作很轻,生怕影响到了冬娃。   可情到深处,也由不得自己了。   在黑暗中, 床板“咯吱咯吱”地响着。   带着小别之后的渴望和激.情, 俩人相拥着, 从一个高峰冲向了另一个高峰。   春意荡漾, 神魂颠倒。   在喘息的间歇, 叶抒文紧紧地抱着她。   他一边晃着, 一边哑着嗓子说道:“甜甜, 咱再买张大床吧?”   “嗯……”   徐甜甜随着他,一起晃动着。   心想,如果能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就好了。那里既隐秘又安稳, 无论弄出多大   的动静, 外面也难以觉察到吧?   事后,她想和抒文说说话。   说说老宅里的那张雕花大床。   可还未等她开口, 只觉得眼皮子发沉, 就昏然坠入了梦乡。   天刚蒙蒙亮。   叶抒文就爬了起来, 急匆匆地赶往部队。   随后, 徐甜甜也起来了。   她去看了看冬娃。   见他还沉沉地睡着,就把被子搬过来, 和他挤在了一起。她想, 等冬娃醒来   时,一睁眼就能看到娘, 一定会很开心吧?   可接下来,她得去厂里。   到时候,冬娃咋办?   她不能直接带着他过去,可让他自己在家,又不放心不下。   “如果抒文在家就好了……”她喃喃道。   可部队上有纪律,哪能随便缺勤?   这时候,她才真的体会到了当老百姓的好处。   至少,想干啥就干啥,不受任何约束。   也不用饱受离别之苦。   可为了躲过日后那一连串的运动,像抒文这样的,还是呆在部队上比较安全。   所以,当抒文想转业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按住了。   她攥着他的手,柔声说道:“抒文,这点困难咱能克服,你在部队上要好好表   现,即便咱当不了先进,也别当落后分子就成……”   抒文笑着应了。   她知道,他想帮她分担一点家事。   也想担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抒文说,部队家属区已经开工建设了,预计秋后就能分到一间单人宿舍。到时   候,她和冬娃可以来部队上住着。   可一间屋子,能有多大地方?   她带着冬娃怕是不大方便。   还有,抒文贸然多出了一个六岁大的儿子,怕是会引来诸多好奇。   她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的。   心说,日后还是多在城里活动吧?   *   冬娃醒来时,已经八点多钟了。   一睁眼,就看了娘。   他笑眯眯的,咧着小嘴。   还拱啊拱啊,像只小猪娃子似的拱了过来,和娘窝在一个被筒子里。他搂着娘   的脖子,嘴里哼哼着:“娘,我今天不去上学了?”   “嗯……冬娃才来省城,先在家里歇两天……”徐甜甜已经决定了,今儿不去厂里   了,就在家里陪着冬娃。   反正,她这个月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吕科长也不好说什么吧?   “娘,不去学校,会不会拉下功课?”   “冬娃,不用担心,娘给你把缺的都补上……”   “娘,我想出去逛逛……”   “好,一会儿娘就带冬娃,去街上走走……再给冬娃扯一块洋布,做一身上学穿   的衣服……”   “娘……”   徐甜甜搂着冬娃,细声细气地说着话。   好久,没和冬娃一起痛痛快快地说话了。   冬娃哼哼着,心满意足。   他伸出小手,绕着娘的头发。   又瞅了瞅屋子,忽然想起了爹,就睁大了眼睛问道:“娘,我爹呢?”   “冬娃,你爹回部队上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哦……”冬娃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好奇地问道:“娘,昨儿爹咋喊你甜甜?”   “呃……”徐甜甜脸一红。   心说,抒文喊她时,被冬娃听见了?   这事得跟冬娃解释一下,也借机把改名的事和他谈一谈。于是,笑着说道:   “冬娃,娘跟你说啊,娘有两个名字喔,一个叫翠翠,一个叫甜甜……”   “娘,你为啥叫甜甜?”   “因为解放了,娘想过好日子,就给自个儿起了个名字叫甜甜……”   “娘,冬娃也想要两个名字……”   “哦……那冬娃知道娘姓啥?”   “娘,我当然知道了,娘跟姥爷一个姓,都姓徐……”   “呃,那冬娃跟着娘姓徐,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娘,那我可以叫徐俊琰吗?”   “当然可以啊……”   “嘻嘻,那我也有两个名字喽,一个叫章俊琰,一个叫徐俊琰……”冬娃拍着小   手,屁嘻嘻地说道。   “冬娃,娘问你,你爹叫啥?”   “我爹……我爹叫叶抒文……”   冬娃本来想说,我爹叫章启铭。这是爷爷告诉他的,可娘说爹老早地就死了,   以后就不要再提爹的名字了。   现在,他有了新爹。   他爹就是叶叔叔了。   “冬娃,娘再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嗯,好啊!”   “那……那冬娃跟着你爹姓叶,好不好?”   “……嗯,好啊……”   “这样啊,冬娃就有三个名字啦,回老家时就跟着你爷爷姓章,在这里跟着娘   姓徐,等以后去学校里读书,就跟着你爹姓叶……等你爹联系好了学校,就亲自送你   去报名……以后,若外面的人问起来,就说你爹在部队上……”   “嘻嘻,娘,我知道了……”   “冬娃,娘跟你说哦,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不管冬娃叫啥,都是娘的好宝   宝……”   “娘……”   冬娃很容易就接受了叶俊琰这个名字。   他在镇中小学读书时,班里的同学都有爹。遇到下雨天,同学的爹就跑来接娃   娃,只有他是爷爷来接的。   以后他去上学,爹也会来接他吧?   *   做通了冬娃的思想工作,入学改名就简单多了。   徐甜甜暗自庆幸。   这一切都赶在了“户籍登记制度”之前,也省了好些麻烦。她和抒文商量好了,   由他亲自送冬娃去学校里报名。   她还可以借着这个空档,去厂里晃晃。   赶在“五一”放假前,叶抒文请了一天假。   一大早,他穿着一身灰色制服,从西边赶回来。   吃了早饭,就牵着冬娃的小手去书院小学报名。   到了那里,他找到教务处,出示了证件。教务主任见学生家长是一位军人,十   分热情。很快就安排人员给冬娃办理了入学手续。   当天,冬娃就进教室上课去了。   中午放学时,叶抒文把冬娃接回家。   这时候,徐甜甜也从厂里赶了回来。   她一进门,就搂着冬娃问长问短。   见冬娃一脸兴奋的样子,还特意叮嘱道:“冬娃,以后见了你大伯,就说你上   学了,你有三个名字的事儿可不能说哦……”   “娘,为啥不能说啊?”   “冬娃,因为……你大伯也姓章,他听见了会不高兴的……”   “哦……那……那我就不说了……”冬娃用小手捂着嘴,小声说道。   “还有啊,你爷爷特别喜欢你,若知道你改名字了,也会不高兴的……”徐甜甜继   续引导着。   “那……那我就不跟爷爷说了……”冬娃虽然他不明白为啥爷爷和大伯会不高兴?可   他不想惹爷爷生气,那就保密好了。   叶抒文听着母子间的对话,咧着嘴直笑。   他觉得甜甜说得很对。   倒不是想故意瞒着,而是不想去惹那个麻烦。   *   “五一”节,很快就过去了。   叶抒文又返回了部队上。   徐甜甜带着冬娃在家。好在离学校很近,接送也很方便。   而冬娃也很快适应了城市里的生活。   他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穿着打扮,也变了个样子。   那些土里土气的小褂子都被徐甜甜收了起来,还引导着冬娃说普通话。   她想,要不了多久,冬娃就会和班里的同学一样了。   一个星期后,启宽大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说部队上举办的婚礼很热闹,妹夫那边分了宿舍,凤芝还要在那里多呆一阵   子。徐甜甜心说,那边的条件倒是比这边要好一些。   看看,都住上单人宿舍了。   趁着星期天,徐甜甜把大哥请到家里,想给他改善一下生活。   抒文也提前回来了。   他在厨房里瞎忙着,给她打下手。   实在插不上手了,就在一旁干看着。   还趁她不注意,在她腰里捏了一把,挠她的痒痒。   徐甜甜嘴上说着“别闹”,可心里十分受用。   自从来到省城,她一直有种新婚燕尔的感觉。   更何况,和抒文一星期才见一次面。   每次见了,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闲下来,就想做那事。   还总有一股克制不住地冲动。   冬娃见到大伯,屁颠屁颠的。   他拉着大伯去院墙下,看那棵花树。   还说自己每天都拿着水管子,给菜地浇水,家里吃的小白菜和韭菜都是他和娘   一起种的。还一本正经地邀请大伯,把俊兰姐姐也接过来,好跟他一起上学。   启宽大哥呵呵笑着。   心说,这娃娃的嘴咋这么甜?   徐甜甜在厨房里听见了,抿着嘴直笑。   冬娃又恢复了活泼性子?   她感到十分欣慰。   自己的这一通忙乎,总算是没有白费。   *   转眼进入了六月。   这时候,厂里的业务也走上了正轨。   吕科长接受了她的建议,由厂里出面与“叶记”改制的那家批发土特产的门店商   量了一下,在批发部添了一张桌子,设了一个批发点,专门用来接待那些前来批发   副食品的大客户。   还在门店外面挂上了“春城副食品批发站”的牌子。   这么一来,就扩大了宣传。   那些前来批发土特产的顾客,也被吸引了过来。   这比他们去扫街的效果,要来得稳定一些。   而他们这几名销售,每天去批发站签到后,就出去跑业务了。   等到星期六,再回厂里开会。   一段时间下来,不但销量上去了,也不像以前那么累了。   徐甜甜的时间一多,就打算去读夜校。   她想,初中文凭哪里够用?   她得拿个大专以上的文凭才行。   在省城,只要想读书,机会倒是很多。   她打听过了,离书院街不远就有一家高等职业技术专科学校,开设了夜校课   程,采取免试入学的形式,学制三年,每年十月面向社会招生。   考试合格后,就给发毕业证   她可以先找些书看着,争取用三年时间把专科读下来。   那时,她也是个文化人了。 第79章   对于学习这件事, 徐甜甜颇为重视。   她考虑了一下,准备报考中文专业。   虽然有以前的文化底子,可这几年下来也快忘光了,得加把劲才成。   抒文一听, 就回了趟家。   他把读大学时的教材打包搬了过来。   反正, 甜甜喜欢看书。   这些课本看看倒有意思, 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问他。平日里, 她和冬娃在家   里, 读读书、写写字也能多点乐趣。   冬娃见娘看书学习, 也和娘比着来。   对课外读物尤其感兴趣。一到星期天, 就让爹和娘带着他去新华书店逛逛。除   了买几本小画书,就是捧着少儿读物目不转睛地看着。   对此,徐甜甜十分支持。   只是不断地纠正着冬娃的坐姿, 防止他眼睛近视。   看看抒文就戴着眼镜。   一定是小时候看书写字趴得太近, 还是就是运动量太少。于是,她每天早晚都   带着冬娃在院子里做操、跑步。或者在菜圃里拔草、浇水, 好锻炼一下身体。   叶抒文在家时, 也喜欢给冬娃讲故事。   他耐心极好, 百问不厌。   冬娃本来就是个马屁精, 也特别爱粘着他。这种贴近,让他感觉良好, 也越来   越有个当爹的样子了。   为了促进冬娃的学习。   这天, 就和甜甜一起带着冬娃去春城大学里逛了逛。   他指着那栋教学楼跟冬娃说,这就是爹以前读书的地方。   参观了学校之后。   一家三口还顺便去看了看志和, 给他送了一包吃的。   现在,志和已经开始实习了。   他在春城石化公司做检测员。   那边人员短缺,像他这种学化工的,毕业后倒是不愁找工作。   志和说,石化公司待遇很好,毕业后,经理想让他过去。还说公司里给分配宿   舍,到时候可以把爹和娘接过来,在城里好好逛逛。   听到这话,徐甜甜很高兴。   觉得志和还挺孝顺的。   就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抒文。   叶抒文就笑着说道:“志和,等咱爹和咱娘来了,就和你姐住在一起吧?那边   宽敞一些,也住得开……”   回到家后,徐甜甜把抒文夸了两句。   想着爹娘要过来,是不是能顺便把她的“嫁妆”也运过来?   只是路途遥远,搬运起来怕是十分麻烦。   可想着床里的暗格里还藏着两个金镏子,早晚都得想办法运过来。   再说走水路,也花不了几个钱。   她想那张床,可是想了很久了。   当晚,徐甜甜就提起笔来给爹写了一封信。   把这个想法透露了一二。   徐永泰很快就回了信。   说闺女不用操心了,一切由爹来搞定。   你娘说,打算八月过来。   那时候学校里放假了,还能在这边多呆几天。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对徐甜甜来说,生活虽然平平淡淡的,却极有规律。   每天清晨,她六点起床。   就进厨房生火做饭。   先熬上一大锅稀饭,馏上馒头,煮两个鸡蛋或咸鸭蛋。再去菜圃里揪两棵小白   菜,用沸水一焯,加点盐,滴上几滴芝麻油,三下两下就拌好了一盘小凉菜。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冬娃喊起来。   先让他喝一杯温开水,再吃点东西垫垫,就领着他在院里锻炼身体。   半个小时后,吃早餐。   随后,就送冬娃去学校。   紧接着,她也该上班了。   她先去门市部签到,然后就出去跑跑业务,或者在批发站值班。   中午时分,如果离家近,就回来热点剩饭吃吃。   如果离得远,就在外面凑合一顿。   等到冬娃放学时,她去学校里接他,扯着他的小手一起回家。   进了院子,就上了门锁。   冬娃在院子里写作业,她在厨房里做晚饭。等饭做好了,冬娃的作业也写完了。   和冬娃一起吃了晚饭。   就在院里散散步,看看花树,给菜圃浇浇水。   然后,老早地上床睡觉了。   现在,冬娃的胆子大了不少,也敢自己一个人睡在西间了。   开始,她不放心。   可想着要锻炼冬娃的独立能力,只好咬了咬牙,硬了硬心肠。   回过头看,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   抒文基本上每个星期都回来一趟。   如果不值班,就尽量赶在星期六傍晚回来。这样,星期天吃了晚饭再赶回去,   星期一早晨就不用那么匆忙了。   抒文把家里的一切,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她。   还笑嘻嘻地说道:“甜甜,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掌家,可是个操心的活儿。   俗话说,会不会过日子就看主妇的。   关于家庭开支,她和抒文商量了一下。   现在,她的月薪是一万五千元(一块五毛钱)。抒文也把每月的一万津贴(一   块钱)拿回来,交给她统一管理。   她考虑了一下,就订了一个收支计划。   把每月的开销分成了几部分,一部分做储蓄,一部分用来穿衣吃饭。另外,还   拿出一点零钱来买书,还特意去邮局订了一份《春城晚报》。   以前,抒文就在这家报馆里工作。   现在公私合营之后,直接归文化局管理了。   抒文还把爹给的那一大笔钱,也交给了她。   那笔钱还剩下一百七十五块,都是白花花的银元,称得上一笔“巨款”。   与她自个儿的积蓄加在一起,一共是二百零三块。   她拿出了三十块,用自己的名字存入了国家银行,好吃个利息。剩下的,就藏   在一只陶罐里,埋在了床底下的两块青砖下面。   她知道这银元不同于旧纸币,任何时候都贬值不了。   可一旦入了银行,再兑换出来时就变成了纸币。   把钱一下子都存进去,她可舍不得。   况且,在这个年代里,三十万块纸币可不是小数目,她可不希望抒文有任何闪失。   自那以后,每天晚上都睡在一笔“巨款”上面。   这种感觉既踏实,又有些惶恐。   惹得她早晨醒来后,先要撩起床单,朝着床底下瞄上一眼,才能放心。   抒文很快就发现了她的这个“毛病”。   开始,还逗她说笑。   可后来发现,她只要一出门,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溜进东屋看看床底下。   “甜甜,要不就存到银行里去?”抒文和她咬了咬耳朵。   “……抒文,这笔钱还是放家里吧……”她想了想,压低了嗓门声说道。   心说,这笔钱跟人家有钱的比起来虽然不算什么,可比起普通人家还是强了不   少,哪敢轻易冒头?   不明财产,可是说不清楚。   抒文是军人,被查出来了可不得了。   现在,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进了革命队伍。爹也成了委员,婆婆装穷装了那么久   了,哪能功亏一篑?   “可……可我怕你太操心了……”抒文委婉地说道。   “嘻嘻,你放心好了,我自有解决办法……”她笑嘻嘻地应道。   这段日子,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快“魔怔”了。   主要还是不放心。   她想,早点把老宅里的“嫁妆”运过来就好了。   把这笔钱藏在那张雕花大床里,不就踏实了?   *   一转眼,来到省城快三个月了。   日子过得和美,徐甜甜只觉得心满意足。   抒文啥事都听她的,性子温和,说话和气。倒是她,有时候急火火的,说话嗓   门也高。   可抒文总是让着她。   听她把话说完后,再和和气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从来都不跟她打憋。   如果说还有哪里不顺心的?   倒是有一点点。   闲下来时,她很想念家里人。   无论是远在县里的爹娘,还是镇子上的爹和婶子,还有凤芝和启康,还有街上   的门店铺子。   相比起来,在镇子上操心的事情很少。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躲在章家爹的“羽翼”之下,凡事都由爹来扛着,   他们这些小辈们真是啥都不用操心。   对爹也心生感激。   这些年来,爹可真不容易啊。   启康来信说,凤芝已经回来了,是李学军特意送她回来的。   爹很高兴,说姐走了之后,家里终于有个能干活的了。婶子下个月就生了,行   动起来很不方便。爹生怕有个闪失,啥活都不让她干。   可他和爹都干不好家务。   结果,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   还有,就是公爹和婆婆都没露过面。   就当她不存在似的。   婆婆不愿见她,她也乐得清闲。   偶然抒文回家看看,她也装着不知道,省得抒文心里过意不去。   对未来的生活。   她有着种种打算。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儿。   上个月的生理期没按时来。   开始她还未在意,因为以往也出现过延后现象,不过最多不超过两个星期。可   这一回,都快到六月底了,却迟迟未见动静。   她心里有些发慌。   再结合自己的种种反应,能吃能睡,浑身发懒。还有就是特别容易“冲动”,只   要抒文轻轻碰一下,就敏感得很。   “不会是怀孕了吧?”她暗忖着。   可鼓了半天勇气,却不好意思去医院。   那妇科检查,得厚着脸皮才行。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赶在星期六这   天,自个儿悄悄去了人民医院。   一查,果然是阳性。   看着化验单上那几个“+”号,她亦喜亦忧。   说实话,她还未做好怀孕的准备。   可真怀上了孩子,还是抒文的孩子,还是感到特别开心。   医生说,怀孕两个月了,得注意保养身体。   她认真地听着。   只差拿出小本子,一条一条地记下来。   带着医生的嘱咐,她摸着肚子回到家里。   一进门,就卧到了床上。   对这方面,她毫无经验。   翠翠当年有啥体会?   她早就忘光了。   现在轮到她了,就像个新手那样忐忑不安。她想立刻告诉抒文,可又忍住了。   明天就是星期天,等他回来再告诉他也不迟。   想着抒文喜欢孩子,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吧?   还有冬娃,刚刚恢复了活泼性子。   若知道娘又怀上了,不知会做何感想?   她想,冬娃这边先瞒着吧?   等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   七月里,腊梅婶子就要生了。到时候,可以借着“小叔叔的话头”,问问冬娃想   不想要个弟弟或妹妹?   这样,小孩子也容易接受一些。   一时间,徐甜甜想了许多。   她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   看看她这一段时间能吃能睡,没啥不良反应,还真是省心啊。   这样生出来的宝宝,是不是也很健康?   她想,当务之急得把营养搞上去。   想到此,徐甜甜从床上爬了起来。   就拎着一只篮子,去了菜市场。   她买了一只老母鸡,准备炖汤。   抒文和冬娃吃点肉,她喝点汤好好补补。   *   这个星期六,正赶上叶抒文值班。   他星期日早晨,才匆匆赶了回来。   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   甜甜这是做好吃的了?   他推开厨房门,只见一口砂锅煨在炉火上,却没见到人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东屋。   却见甜甜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肚子上还搭着一条床单。   他吓了一跳,甜甜这是生病了?   一问才知道,甜甜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叶抒文是又惊又喜。   他一把抱起甜甜,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还俯下身来,咬着她的耳朵,柔声说   道:“甜甜,我要学会做饭,以后好好伺候你……”   见抒文如此反应,徐甜甜的心里美滋滋的。   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抒文又要当爹了。   *   转眼到了七月。   志和大学毕业后,就进了春城石化公司。   这家公司目前还是公私合营形式,正在招兵买马扩大生产。徐甜甜知道,这是   日后最好的企业之一,也相对安稳一些。   启康写信说,腊梅婶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小名叫娃蛋,大名叫章启建,是爹给起的。秋季开学后,他就要去县中读书   了,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   徐甜甜回了信。   还寄了一点钱过去,说是她和抒文的一点心意。   到了八月初,徐永泰和翠翠娘搭乘货船来到了省城。   启宽大哥闻讯后,就找了几个搬运工帮着卸了货。还亲自押车,把这批“嫁妆”   运到了书院后街。   东间已经腾了出来。   那张雕花大床一摆进去,里面就满满当当的。   徐甜甜看着那张床,咧着嘴直笑。   爹说,为了搬运这张床,可费了不少事儿。   因为床太大,也太显眼。只好悄悄找了一个木匠,把那床架子一根一根地拆下   来,这才打包运到了船上。   现在,还得再找一个木匠,把这张床组装起来。   徐甜甜瞅着地上的那一堆木架子。   心说,这拆下来就不容易,想再装起来怕是更难吧? 第80章   *   这天晚上, 徐甜甜睡在东间里。   她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   虽然没装床架子,可床是好好的,特别稳当,一点也未受到影响。现在正赶上   夏季, 四面漏风的, 倒是凉快得很。   爹和娘住在西间。   那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摆在了里间, 睡俩人正合适。冬娃还躺在外间的榻上,   说是给姥爷和姥姥把门, 还摆出了一副男子汉的架势。   夜深了。   徐甜甜睡着睡着, 忽然醒了。   她爬起来, 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就打开了那道暗格。   里面空空的,那件东西被爹提前取了回来。今儿见到她, 就悄悄塞给了她, 说   怕拆床架子时被木匠看到了。   关于床的秘密,爹和娘都清楚。   那件东西, 她在信里提到过。   爹像是早就知道了, 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看来娘是啥事都没瞒着爹。   俩人的感情好着呢。   徐甜甜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用手量了量暗格里的空间, 估计里面最少能放五十块银元。这张床一共有四   个暗格, 那一百七十三块银元正好能放进去。   这两天,会有木匠上门。   爹说, 木匠的眼力都非同一般, 家里有啥值钱的,先收拾一下。   她想, 床底下的那只陶罐子得挪个地方。   财不外露,是古训。   也是安全之策。   她想了想,明儿一早就搁到厨房里吧?   那边瓶瓶罐罐的可不少,摆在橱柜下面也不显眼。   *   爹和娘安顿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徐甜甜像往日那样去上班。   冬娃放假后,都是她带着一起出门。现在正好,在家陪着他姥姥和姥爷。她把   钥匙交给了爹,让他和娘在院里好好歇歇,等到中午她就回来了   可徐永泰却是个闲不住的。   半天不到,就把周围的环境摸熟了。   他想帮着闺女干点啥。   就带着翠翠娘,扯着冬娃去菜市场上逛了逛。   一圈下来,觉得城里的东西比家乡贵了不少,这生活上倒是不如家里。想着闺   女过日子不容易,就割了块猪肉,准备包饺子吃。   中午时分,徐甜甜匆匆赶回了家。   一进门,就听到冬娃兴高采烈地喊道:“娘,姥姥包饺子了!”   她赶紧进了厨房。   见娘正系着围裙在案前忙乎着。两只锅拍上,整整齐齐地卧着一排一排的饺   子,白白胖胖的,正等着下锅呢。   “娘,您坐下来歇歇,我来收拾吧?”   “翠翠,娘不累,你跑了一上午了,快喝点水润润……”   徐甜甜坐下来,喝了一杯温开水。   就拉开灶口,烧起水来。   等到锅一开,就可以下饺子了。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   爹和娘都不是外人,也不用客气。   冬娃吃了一大碗,还想吃。   徐甜甜怕他撑着,没敢让他多吃。可即便如此,见他肚子依然圆滚滚的。她不   放心,就让他跟着姥爷在院里走走,等消了食再去睡午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   文学城   *   下午,徐甜甜上班去了。   徐永泰自个儿摸到木器市场,打听了一下。   见有几家木器作坊,就挨个儿进去看了看。   最后来到了“鲁记”门前,进去询问了一番。有生意上门,管事的大师傅十分欢   喜。见是装床架子,就痛快地接了下来,说这就派个小师傅上门安装。   可徐永泰不放心。   他一再强调这活儿复杂,得派个熟手过去。   心说,那小师傅怕是没见过那种结构,到时候很难装起来。   可大师傅却拍着胸脯,得意地说道:“这位大哥,您就放心好了!我“鲁记”工   坊的手艺可没得说,做得都是精细活儿……”   “呵呵,那就好……”徐永泰见对方一再坚持,也不好说破。   谈好了价钱之后。   小师傅就挎着工具箱,跟着徐永泰上了门。   他进了东间,一看到那堆床架子,就瞪大了眼睛。   再看看那种榫卯结构,顿时傻了眼。   这活他怕是干不了。   别说是他,就连大师傅来了也得费一番功夫。   小师傅不敢乱碰那堆木器,就赶紧回去了。   不一会儿,“鲁记”那边又派了一位大师傅过来。   这位师傅,姓鲁,大约四十来岁。   他蹲下来,对着那堆木架子琢磨了半天。又一根一根地拿起来,对着大床比划   了一通,还按照先后顺序摆在了地上。   又要了一张白纸,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图。   这才动手忙乎起来。   徐永泰在一旁瞧着。   心说,拆床时,那位老师傅可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搞定。   这木匠活儿看似简单,可里面却有不少窍门。   现在想再组装起来,怕是不太容易。   这位鲁师傅倒也了得。   他参照着那张简图,按照先后顺序,把那堆床架子一根一根组装起来。   不过一个时辰,就安装好了。   最后,才用木槌轻轻敲击,把床架子固定下来。   整个过程,未对榫卯结构做任何改动。   可棚顶一旦固定好了,倒是纹丝不动,非常牢靠。   “好了!”鲁师傅拍了拍手,这才露出了笑颜。   徐永泰也暗自佩服。   看来这“鲁记”还真像那位管事说得那样,做得都是精细活儿。   他痛痛快快地付了钱。   那位鲁师傅接过来,也没数就一把塞进了口袋里。   心说,瞧瞧管事的那眼力劲儿,收了个白菜价,却揽了个高难度的细活儿。   刚才,小师傅跑回去一说,管事的就紧张起来。   还专门请出了他这个店里的活招牌,才算保住了门店的声誉。   可这价钱上,却是吃了亏的。   他可是业内的顶级高手,这种拆拆补补的活儿也来找他?   可换做其他人,怕是要砸了这门店的招牌。   *   送走了木匠师傅。   徐永泰站在那张花雕大床前,使劲晃了晃。   床很沉,纹丝不动,结实得很。   他心里暗自得意。   这是他当年给翠翠备下的嫁妆,选的都是上好的楠木,估计能用一辈子。   “姥爷——”冬娃“嗒嗒嗒”地跑了进来。   他脱下呱哒板,就“哧溜一下”上了床。   他趴在床板上,像个小辗子一样来回骨碌了两圈。   惹得徐永泰哈哈大笑。   心说,抒文明天就要回来了,看到这张床怕也要惊叹一番吧?   下班后,徐甜甜回到家里。   见床收拾好了,高兴得直咧嘴。   她三下两下,铺上了一床褥子和一张凉席,又挂上了一顶粉红色的纱帐子,看   着格外温馨。   冬娃见了,就嚷嚷着晚上要和娘一起睡。   她想了想,还是让冬娃睡在木榻上。   这是她和抒文的大床。   可不能惯着冬娃。   *   黄昏时分。   叶抒文一进家门,就听到一阵笑声。   岳父岳母来了。   他赶紧上前招呼着。   今儿是星期六,值勤工作一结束,他就换了身便衣离开了驻地。   现在是和平年代,部队上的制度也有了变化。   像他们这些文职人员,也有了星期天。只要不值班,就可以自行安排。他向领   导打了申请,说家属在城里工作,想赶在星期天回家看看。   王主编知道他爱人调进了城里,就批准了他的探亲申请。   这样,每星期离开驻地时就不用再去找领导签字了。   这天晚上,叶抒文和徐甜甜躺在雕花大床上。   那纱帐子一放下来,就像进入了一个隐秘的世界。   他揽着她,使劲儿亲了亲。   便仰面躺着,低声说着话儿。   “甜甜,娘知道了吗?”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抚着。   “唔……这两天忙得很,还没顾得上说呢……”她摸了摸肚子,平平的,这会儿看不   出形状来。   “……那我去跟娘说说?”   “……还是我来说吧?”   “甜甜,明儿一早,我想回家一趟……”   “嗯……”   叶抒文打算跟爹说一声。   岳父岳母来了,爹那边得出面招呼一下。   至于娘,估计又会装病避开。   这么久了,咋还是想不开呢?   家里慢待甜甜的事儿,还一直瞒着。   甜甜说不想让爹娘担心,还是继续瞒着吧?   *   第二天早晨。   叶茂才听文儿说,他岳父岳母来了。   就让他去饭馆里订了一桌,说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到了中午,叶抒文带着一家人还有志和兄弟,准时赴宴。   开席前,还特地牵着冬娃的小手,向爹介绍了一番。叶茂才第一次见到冬娃,   听到他喊他爷爷,心里颇为复杂。   可当着徐家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   徐永泰倒是乐呵呵的,客气了一番。   翠翠娘见亲家和冬娃不熟,心里便明白了。   那叶太太称病一直未露面,怕是不待见翠翠母子。她有些生气,可见闺女一脸   坦然的样子,也就释然了。   心说,没有婆婆?   这日子怕是更好过一些。   那叶太太也是大家小姐出生,家务活根本就指望不上。真要和翠翠住在一起,   指不定还得翠翠伺候她呢?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想到这里,一阵舒畅。   还是翠翠他爹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不认有不认的好处。   反正,抒文把家都交给翠翠了,小俩口把日子过好了就成。   席间,十分热闹。   叶茂才和徐永泰向来对脾气,很能说到一块儿。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而抒文忙着招呼岳母和冬娃,表现得非常好。   志和向来大方,自个儿随意。   徐甜甜抿着嘴笑着。   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感觉可真好。   志勇兄弟知道了,只怕会羡慕坏了。   *   时光飞逝。   徐永泰和翠翠娘在城里一下子住了二十多天。   临到开学前,才搭乘长途班车回了县城。   这一趟,收获颇多。   他带着翠翠娘逛了几家百货商店,还去戏园子里听了几出折子戏。临走前,还   去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   这是翠翠的主意,说是去开开洋荤。   抒文给买了电影票,一家五口乐呵呵地进了电影院。   当然,最高兴的就是翠翠怀孕了。   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又要当姥爷了。想着那个还未出世的小家伙,就一阵   兴奋。   翠翠娘说,看样子像是个男娃。   他想,如果翠翠给叶家又生了一个,那叶太太还绷得住吗?   只怕到时候撵都撵不走呢。   不过,翠翠不与婆婆住在一起倒是挺好。   自己当家作主不说,还不会受气。   就是家务事上忙了一些。   等到明年志勇考上了大学,就让翠翠娘过来给招呼着。   做个饭,带个娃啥的,也不影响翠翠的工作。   而他自己呢,也打算换个地方。   翠翠说了,找找门路去新华书店吧?   将来那里可是大发展呢。   他也打听过了,也托了关系。   那边虽然没有教书自在,可每月都要去省店进货。   到时候,可以顺带着去看看翠翠和志和。   这种便利,也算是个福利吧? 第81章   *   秋季开学了。   启康去了县中, 接着读高二。平日里在学校住着,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而志   勇读高三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   省城这边,冬娃也升到了小学二年级。   这天一早, 去学校报到之后。   他一进家门, 就挺着小胸脯, 一脸骄傲地跟娘说道:“娘, 我长大了, 能自个   儿去上学了, 以后娘就不用来学校门口接我了……”   徐甜甜听了, 摸了摸冬娃的小脑袋。   笑着说道:“哎呦,冬娃懂事了,知道心疼娘了?”   可她还是不大放心。   虽然, 省城这边治安良好, 家里离学校也很近,可她还是想陪着冬娃走走。   这种童年记忆, 对一生的影响很大。   她希望冬娃, 就这么快快乐乐地成长。   况且, 等到明年, 即便她想去接送怕也没那个条件了。   肚子里的这个,已经四个多月了。   虽然还不显怀, 可她已经感到了他的存在。小家伙吸收很好, 惹得她的胃口也   很好,很容易就饿了, 一天下来至少要吃四五顿。   可她总觉得浑身发懒,不想动弹。   到家后,只想躺那睡觉。   抒文倒是勤快起来。   只要回来,就去逛菜市场。   要么买只鸡,要么割块肉,总之变着花样改善生活。   他做饭虽然还不在行,可学会了炖鸡汤。   每次炖好后,就把那两只鸡大腿扯下来,给冬娃一个,她一个。还把鸡翅膀都   留给冬娃吃,说:“小孩子吃了,写字写得好。”   而他自己,就喜欢啃鸡爪子。   冬娃也想吃,他就哄着他,说道:“冬娃,小孩子不兴吃鸡爪子,不然,写的   字就像鸡挠的一样……”   冬娃信以为真。   就乐颠颠地咬着鸡大腿,吃了起来。   为了增加营养,抒文还去门市部里批发了一箱饼干,给她和冬娃当茶点吃。每   次回来,还要去采购一篮子鲜鸡蛋,搁在厨房里。   还一再叮嘱她:“甜甜,你和冬娃每天至少要吃两个鸡蛋……”   她美滋滋地答应了。   心说,这个吃法如果放在镇子上,怕是会引来侧目。   这么花钱如流水似的,是个长辈都会说她不会过日子。可现在自己当家,抒文   又宠着她,真是想干啥就干啥,甭提有多痛快了。   截止到目前,她怀孕的事公爹和婆婆还不知道。   她没让抒文回去说。   她不想因为这个,让二老操心。   更不想自寻烦恼。   *   到了十月份,面向成人的高等院校开始招生了。   徐甜甜去那家专科学校报了名,开始了学习生活。   本来,她想报春城大学。可后来一想,那个林美华就在那里当讲师,没准就碰   上了,还是避开那里比较好。   再说,那边离家也远一点,来来回回的,多有不便。   更何况,她还有孕在身呢。   这时候,孩子五个多月了。   她的肚子就像气吹似的,鼓了起来。平日里,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大罩衫,尽   量遮着盖着。天一黑,也很少出门。   去学校听课也免了,就在家里自学。   期末去参加考试就成。   可因为怀孕,这精力就很难集中。   每次翻开课本才看了两页,就呼呼睡了过去。抒文见了,就笑着说道:“甜   甜,你躺着听就成,我来给你讲解……”   她笑眯眯地应了。   结果,一到星期天,俩人就歪在床上。   一个讲一个听,倒是其乐融融。   惹得冬娃也爬进来,听爹讲课。   进入十月中旬之后,天气渐渐凉了。   床上的粉色帐子已换成了一顶蓝碎花棉布的,把床裹得严严实实的。   冬娃也搬到了里间。   那张木榻就挪到了东间的窗台下,可以躺在上面晒暖儿。   这天下班后,徐甜甜正躺在塌上休息。   腹部高高地隆了起来。   冬娃蹬蹬蹬地跑了进来,嚷嚷着:“娘,水开了!”话音刚落,就像发现新大陆   似的,大声喊着:“娘,你咋长胖了?”   “……”   徐甜甜心说,还是被冬娃发现了。她抚着冬娃的额发,柔声说道:“冬娃,娘   这里鼓鼓的,是因为……里面藏着个小娃娃……”   冬娃一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趴在娘的肚子上,听了半天,才略带羞涩地问道:“娘,你肚子里真有个小   娃娃?”   “嗯……”徐甜甜抚着肚子,一脸幸福。   她借着这个话头,把“娃蛋”小叔叔又扯了出来。   还问冬娃是想要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冬娃想了想,小声说道:“娘,我想要   个小妹妹,好哄着她玩……”   “冬娃,万一是个小弟弟呢?”   “小弟弟?呃,那我就管着他……他要是调皮捣蛋了,我就用拳头揍他,还要揪   着他耳朵问他,小毛头,你为啥要闹人啊?”   “……”徐甜甜心说,坏了。   咋给冬娃留下了这个印象?   看来是冬娃小时候自己揪他耳朵揪的。   她赶紧搂着冬娃,一脸认真地说道:“冬娃,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如果   他们闹人了,可不能动手动脚,你得跟他们讲道理,这才是当哥哥的样子……”   冬娃点了点头,笑嘻嘻地答应了。   娘说了,明年他就要当哥哥了。   就像小叔那样,小小叔一生下来小叔就应哥哥了。   *   徐甜甜挺着个肚子去上班。   吕科长也注意到了,就让她在批发站里坐班,不用再出门跑业务了。   叶抒文这才稍稍放了心。   部队里刚分了单人宿舍,他想让甜甜请长假住在那边,由他来照顾她。可徐甜   甜不想丢了工作,也想出去走走,活动一下。   再说,真住过去了,冬娃咋办?   自从知道娘怀了小宝宝,冬娃就喜欢牵着她的手走路。   还摆出一副小男子汉的架势。   对这个懂事的孩子,怎么宠爱都不为过。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这天下午,徐甜甜在批发站里遇到了叶采办。   当年,叶采办可没少去镇子上,和章家爹和启宽大哥都很熟,也和她照过面。   这贸然见到她,自然十分热情。   他也是叶氏族人。   抒文结婚之事,他虽然听说了。可具体娶了哪家闺女,却不是很清楚。   见她怀孕了,也不好多问。   只是去叶家陪着老东家说话时,无意间提了一句,说在门店里遇到了章老哥的   闺女,原来也调到总厂来了?看着好像还怀孕了。   叶茂才一听,是又惊又喜。   心说,文儿这嘴巴可真够严实的?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通知家里?这成了亲   了,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可他就不想想,文儿成亲之事,叶家连亲戚门上都未通知。   对外也一直含含糊糊的。   现在,通知了又能咋样?   还能让翠翠带着冬娃搬回来不成?   晚上临睡前,叶茂才忍不住跟太太说了。   叶太太一听,心头一喜。   可面子上却拉不开。   她想了想,方开口说道:“抒文他爹,回头去书院街那边,给送点东西过去吧?”   “……呃,好吧……”叶茂才听了这话,有些发虚。   太太这是知道了那院子的事儿?   他和文儿一直瞒着她,她也从未问起。搞了半天,太太心里清楚着呢。他干笑   了两声,不禁问道:“你……你都知道了?”   “……哼,啥事能瞒得住我?”叶太太轻轻地暼了他一眼。   她这是看在儿子的份上,才不露声色。   否则,早就闹开了。   可心里却想着,不知那边情况咋样了?   实在不行,就让陈姐过去招呼着。   家里的厨子和佣人早就遣散了。   只留下了陈姐。   当年,她是她的陪嫁丫鬟,跟着她从陈家过来,感情深得很。   她也把陈姐当作家人看待,还把她许给了家里的厨子。后来,就让她去专门伺   候老爷子和婆婆,代她尽一份孝心。   叶太太的心思活动起来。   她想,这么做是为了自家孙子,跟那个翠翠可没啥关系。   可是心里却莫名欢喜起来。   *   这个星期六,叶抒文拎着一只竹篮子进了院子。   搁在桌上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两大包饼干,一包木耳和银耳,还有桂圆、藕   粉、黄豆、花生米、红枣、莲子等补品。   徐甜甜还以为他去菜市场了呢。   一问,才知道是公爹给买的。   她道了声谢,就笑嘻嘻地收下了。   心说,不要白不要,这可都是好东西。   她和冬娃能可着劲吃一阵呢。   可这还不算完。   到了星期天的中午,院门被“哒哒哒”地敲响了。   叶抒文去开门,见一位中年婆子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只黑陶罐子,盖得严严   实实的,可还是透出了一股子鸡汤的香味。   “陈姨,你咋摸来了?”叶抒文惊讶地问道   “唔,小文,这是太太特意安排的……赶紧掀开来,让她趁热喝了……”陈姐笑着说道。   说话间,就利落地进了院子。   她一头扎进厨房里,把那罐鸡汤搁在了案子上。   还盛好了一碗,摆在了一旁。   接着,就返身出了院门。   徐甜甜听到外面的动静,却未露面。   不一会儿,见抒文端着一碗鸡汤进来,就趁热喝了。   心说,婆婆这是转性了?   这孙子的威力就这么大?   还打算一个星期派人过来一趟?   叶抒文也很开心。   娘这是想通了?   以后,是不是就能带着甜甜和冬娃回家看看了?   他把一只鸡腿拧了下来,让冬娃吃着。   还问他,这味道和爹炖得比起来,哪个更好?   冬娃嘴甜,自然说爹炖得好吃。   不过,这只鸡腿好像更烂糊一些。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徐甜甜的身子越来越笨重,可对家人的牵挂却停不下来。   明年六月,户籍登记就要开始了。   趁着现在得把家人安顿好了。   她先给章家爹写了一封信。   说得了消息,户籍这一块儿很快就会管起来,以后孩子的户口都随着娘。娃蛋   还小,为了他将来考虑,得想办法把户口落到省城来。   接着,把启宽大哥找了过来,让他想办法把大嫂和几个孩子都搬过来。   现在,厂里盖了宿舍。   像启宽大哥这样的业务骨干,给分配了一个单间。   如果家属过来了,还可以向厂里提交申请。   如今,厂区周围有了很大变化。   一座座厂房拔地而起,与城区连成了一片。   上个星期,还通了公交车。   现在进城,可是方便了不少。   启康写了回信。   说收到姐的信后,爹这边也活动了一下,想把凤芝姐姐和腊梅婶子的工作关系   办过去。爹自己就留在分厂里招呼着。   说爷爷和奶奶还在村里,爹不能离得太远。   再说,呆在在分厂里也自在。   徐甜甜看了信,算是放了心。   只要腊梅婶子在这边落了户,那启康和启建也能随之落户。   以后,腊梅婶子想在哪边工作?   选择的余地可是大得很。   *   转眼快到年底了。   徐甜甜的预产期就在明年二月份。   她向厂里请了假,在家歇着。抒文说,家里想派陈姨过来招呼着。可她瞧着那   位陈姨,心里却不大舒服,就委婉地拒绝了。   这位陈姨,在抒文面前一脸慈爱。   见了面,还喊他小文,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可对她,却保持着一段距离,   甚至没和她说过话,也未听到她喊过自己。   这算啥?   把她当外人吗?   她想,如果放在过去,像陈姨这样的是不是得称呼自己为少奶奶?   可她这种态度,咋就让她想起了电视剧中的容嬷嬷?   说来说去,还是中间隔着一层。   况且,这也间接反映出了婆婆的态度。   她想,公爹和婆婆那边如果想表心意,多送点吃的就成。   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掺和进来。   再说,她还有娘呢。   爹来信说,赶在“元旦”前把娘送过来照顾她。   估计再过几天,娘就到了。   爹还说,调动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等过了寒假,就要去新华书店上班了。   书店里的张主任说,让他负责课本批发。   以后,想见面就容易得多了。 第82章   *   徐甜甜盼着爹娘早日到来。   怀孕有多辛苦?   这一回, 她可是深有体会。   身子笨,行动不便只是一方面。孩子六个月之后,两只脚就开始浮肿,用手一   按就是一个坑, 脚面高得连鞋都穿不上了。   抒文从部队上给她找了两双解放鞋, 才算解决了问题。   平日里, 肚子向上顶着胃, 也不大舒坦。   一顿也不敢吃多了, 只能分餐多吃几顿。   晚上睡觉时, 平躺着压迫心脏, 只能朝左侧卧着。   而这个娃娃还很调皮,时不时地会踢一脚。有时,晚上睡着睡着, 就被他踢醒   了。只好摸着他, 安抚着他,小家伙这才安静下来。   抒文见她休息不好, 很是担心。   可自己又帮不上啥忙, 只能干着急。   听她说起胎教的重要性, 就想把家里的收音机抱过来。   她哪敢去惹那个麻烦?   即便公爹和婆婆十分乐意, 也不能要。她咬了咬牙,就从暗格里拿出了一点   钱, 让抒文去百货商店里买了一台。   这样, 可以在家里听听音乐和新闻,还可以听听相声和小说连续广播。   音乐的安抚性很好。   小家伙似乎能感受到外界的动静。只要音乐一响, 就安静下来。她跟抒文说,   咱家这个老二没准是个音乐家?   抒文听了,直咧嘴。   心说,这个年代,当个音乐家能干啥?   还不如他这个写文章的。   因为这个娃娃特别调皮,他连名字都想好了。   出生后,无论是男娃还是女娃,都叫叶俊宁。   她听了,也咧着嘴直笑。   心里明白抒文的用意,这是随着冬娃的名字来的。   这样外人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兄弟姐妹。   只是公爹那边能同意吗?   大家族里,都排了长长的一列族谱,像抒文就是“抒”字辈的。到了小家伙这一   代,怕是早已经排好了吧?   可抒文却毫不在意。   他笑着说道:“甜甜,现在新社会了,要打破封建宗族观念,再说名字只是一   个符号,小娃娃叫啥都行……”   她想想也是。   等运动一起,家长们给孩子起的名字更是五花八门,还都带着时代印记。什么   建国、建华、建军,解放、援朝、公社之类的,没一点讲究。   而冬娃对这个小娃娃也充满了好奇。   只要见娘躺着,就过来趴着听一听,还隔着肚皮嘀咕几句。   听说小娃娃喜欢音乐,就哼哼着给他唱两句。   冬娃是个小细嗓,声音糯糯的,像个女娃娃一样,很是悦耳。肚子里小娃娃听   到了,就踢一下腿,随后便安静下来。   见冬娃在和小家伙建立感情,她感到十分欣慰。   想想后世,“二胎”放开后,有些家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而那些独养长大的孩   子,哪里晓得兄弟姊妹之间的情意?   血缘关系真的很奇妙。   爱情可能会消失,友情可能会中断,唯有亲情是割也割不断的。   有时候即便是个累赘,也得扛着。   这便是亲情的可贵之处。   *   在盼望中,爹和娘终于来到了。   还带着一大包红枣,说是今年的新枣子,好吃着呢。爹娘一来,徐甜甜感觉轻   松了不少。里里外外,啥活都不用干了。   每天一睁眼,净等着吃呢。   冬娃和姥姥、姥爷,也亲近得很。   一天到晚,乐颠颠地围着姥爷,还求姥爷过了年再回去。   这会儿正赶上“元旦”放假,抒文也从西郊回来了。   见了岳父岳母,先道了声谢。接着,就拎着竹篮子去了菜市场,买了一只鸡和   一大块猪肉,说是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迎来了新年。   可徐永泰呆了两天,就准备回去了。   说学校里还有课,志勇自己在家,他不大放心。临行前,趁着翠翠娘和抒文在   厨房里忙乎,跟闺女悄悄说道:   “翠翠,你娘跟你在这边招呼着,爹也放心,你这边有啥事就捎个口信过去……”   “好,爹,我都记着呢!”   “还有啊,翠翠,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个事得提前考虑一下……”   “爹,啥事啊?”   “呃,也不算啥大事……翠翠,爹问你,冬娃是在这边过年?还是跟着他大伯回去?”   “爹……我想让冬娃在这边过年……”   “唔……翠翠,让冬娃留在这边,你爹那边会咋想?不管咋样,冬娃都是章家人啊……”   “爹,我明白,可冬娃离不开娘,让冬娃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翠翠,你再考虑一下?这些年你爹待你不错,有时候咱也得退让一步,这样   两下里才能平和不是?”   “爹……”   徐甜甜静下心来,想了想。   觉得爹说得也有道理。   章家爹有多疼爱冬娃?   她可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当初,她带着冬娃离开镇子,爹打心里舍不得,可最后还是让她带着走了,说   是为冬娃着想。   可现在,她回不去。   如果冬娃也不回去,爹怕是会多想。   去年放暑假前,爹让启康写了信来,说是想得慌,想让冬娃回镇子上过暑假。   可当时正赶上婶子生产,家里忙成一团。外加上她又怀了孕,工作又忙,就没让冬   娃回去。   爹也没说啥。   听说她怀孕了,还特地嘱咐她,不要来回跑了,在家里好好歇着。   过几天,冬娃就要放寒假了。   不趁着这个机会,让冬娃回去看看,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于是,笑着说道:   “爹,我听您的,年前就让他大伯带着冬娃回去……”   “唔,那我就放心了……”徐永泰一脸慈爱。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压低了嗓门问道:“翠翠,我咋听冬娃说,他还有   一个名字叫徐俊琰?可看他作业本上,写的是叶俊琰……”   “爹,这个……”徐甜甜一听,脸一红。   冬娃改名的事,都还瞒着呢。   她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通。   徐永泰听了,乐得嘎嘎直笑。   翠翠不愧为他的闺女,这歪点子也想得出来?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章老二知道了。   否则,可了不得。   “翠翠,这事可得保密哦……”   “嗯,爹,我注意着呢!冬娃回去前,我再叮嘱他几句……还有啊,您这一提   醒,这课本和作业本也甭拿回去了……”徐甜甜笑着说道。   “翠翠,你心里要有个数,纸里可包不住火。况且,冬娃他大伯也在这边,不   一定哪天就知道了……”   “嗯,爹,我明白……”   徐甜甜心知启宽大哥的为人。   即便知道了,也不会乱说话。到时候,她向大哥解释一下就成。   只是,爹在给凤芝和婶子跑工作调动。   等人都过来了,这事还能瞒多久?   *   送走了爹。   徐甜甜安下心来,开始复习。   下个星期天,学校里要考试了。抒文看她辛苦,劝她下期再考。可她觉得这几   门耽误了,影响毕业不说,补考时更是麻烦。   于是,下了决心想一次通过。   考试这天,她穿着一件军用棉大衣,坐在教室里。   由于裹得太厚,看着就像个圆球。   叶抒文也穿着军用棉大衣,一直守在外面,怕她有个闪失。他知道甜甜的性   格,只好以实际行动来支持她。   好在一切顺利,小家伙在肚子安分得很。   倒是监考老师,一脸紧张,生怕这位女同志挺不住就生了。   考试结束后,徐甜甜一脸轻松。   心说,这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如果留个茬子,怕是连年都过不好。   读大一时,她就挂过一回。   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是在悔恨交加中度过的,光想一想就觉得累得慌。   转眼过了小年。   冬娃放寒假了。   徐甜甜搂着他,跟他说了回乡之事。说爷爷奶奶,还有姑姑小叔都念着他呢,   还有小小叔也会张着小嘴“啊啊啊”了。   他回去了,可以哄小小叔玩哪。   冬娃一听,也挺乐意的。   可随后听到娘不回去,就不想回去了。   他使劲粘着她,说要跟娘在一起。   徐甜甜把道理讲了又讲,冬娃才勉强点了头。   说过了年,就跟大伯一起赶回来,省得娘挂念着他。   “冬娃,等你回来时,没准家里就多了一个小弟弟啦……”   “娘,我还是想要个小妹妹……”   冬娃瘪着小嘴,可着劲儿撒着娇。   对那个小娃娃也有些怨念,都怪他,不然就不用和娘分开了。可一想到下个月   就能看到那个小娃娃了,又隐隐期待起来。   *   农历腊月二十六,冬娃和启宽大哥一起搭乘班车返回了家乡。   到镇子上时,已是黄昏时分。   凤芝正在门店里,准备打烊。   一见冬娃,就一把搂在怀里,还在他的小脸蛋上“叭叭”亲了两口。惹得冬娃害   了羞,嘴里哼哼着,自己是大娃娃了,不能让女的乱亲。   凤芝一听,笑得咯咯的。   几个月不见,咋就变成“小封建”了?   章存林刚好从酒厂回来了。   见了冬娃,高兴得把他驮了起来,在院里跑了两圈。这些年来,冬娃可没少在   他背上趴着,可娃娃越来越沉了,眼看着快要驮不动了。   瞧瞧这个子,又长高了不少。   启康正在后院里,听到前面的动静就跑了过来。   见冬娃从爹背上下来了,就拉着他比了比个子,嘴里说着:“哎呦,看看冬娃   都快到小叔的胸口了,还真是猛一蹿哪!”   腊梅婶子抱着小娃蛋,站在窗前乐呵呵地向外瞅着。   心里想着,翠翠也快生了。   如果在家里就好了,还能一起做个伴呢。   今年过年可是热闹。   家里添了一口人不说,那个李学军也要回来,还要带着凤芝回临水。   可凤芝不想去,觉得在自己家过年比较好。   存林也舍不得。   可闺女已经成家了,一直呆在娘家怕是不好。就劝道:“凤芝,去那边住几天   吧,外样过得去就成……”   凤芝勉强点了点头。   还悄悄跟她说:“婶子,这军婚说好也不好,平日里离得那么远,见一面可真   不容易啊!”   她点了点头。   心说,万事不能两全,只要人好就成。   看看翠翠,不就熬出来了?   *   冬娃回老家了。   猛一下,徐甜甜还真不习惯。   感觉屋里空荡荡的。   院子里,再也看不到那个蹿来蹿去的小娃娃了,还真是冷清了不少。   娘见了,就宽慰了几句。   可她心里还是闷闷的,怎么也适应不过来。   好在抒文也放假了。   这天下午,见他拎着一大包年货回来,心绪才高涨起来。   抒文说,要跟着娘好好学做菜。   她咧了咧嘴,笑得很开心。   公爹和婆婆也派陈姨送了一堆吃的、穿的和用的。   可就是没提回家的事儿。   她也就装着不知道。   今年,是她第一次在省城过年。   因为身子笨,就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   除夕这天上午,她倚在榻上晒暖儿。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感觉浑身上下都是暖暖的。   厨房里传来了剁饺子馅的声音。   她听着,不禁又想起了往年回到老宅过年时的情景。   那种热闹,还真是难忘。   在家乡时,她一心二心想着离开。   可真离开了,却又念着那里。   那种平淡而温馨的日子,就这么不经意间留在了记忆里。   回想起来,心里一片和平。   她与虎头镇和青沙河看着远了。   可又近在咫尺。 第83章   *   在隆隆地鞭炮声中, 农历新年来到了。   一大早,叶抒文给岳母拜了年之后,就回了趟家。他给爹和娘,还有爷爷奶奶   拜了年, 又匆匆赶了回来。   这几天, 一直在厨房里跟着岳母打下手, 比在报社里值班还忙。   可他却乐此不疲。   不但学了几个拿手菜, 还会包饺子了。   晚上, 跟甜甜喜滋滋地说, 那一锅拍饺子都是他包的, 以后就等着吃他包的饺   子好了。   对徐甜甜来说,这个年过得格外不同。   不用守夜,不用忙乎, 也不用走亲访友。   如果不是挺着个肚子, 倒是自在得很。   娘说,比起家乡来, 城里过年的气氛要冷清一些。门店大多关了张, 街上的行   人也少了许多, 好些人都回乡过年去了。   娘有些不习惯, 心里还念着爹和志和、志勇他们。   可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心说,以后就这么过吧?   一家人清清静静的多好啊。   叶抒文也不是爱个热闹的。   他一心二心都扑在了甜甜身上, 除了父母那里, 同学聚会之类的也都免了。   回家那天,爹递给他一封信, 说是这两天收到的。   打开来,里面是一张请帖。   原来,由林美华牵头,打算在农历初九那天搞一个老同学茶话会,还把帖子寄   到了家里。他连想都未想,就随手搁进了抽屉里。   现在的他,哪有心情参加这个?   甜甜马上就要生了,家里的事还多着呢。   年过得很快,转眼过了破五。   初六这天,机关单位都上班了,叶抒文的年假也休完了。好在,他提前向社里   请了产假,王主编给批了一个半月,让他在家里好好招呼着。   一个多月的假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甜甜来说,都十分难得。   结婚以后,他们还从未连续呆在一起那么久呢。   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甜甜。   光想一想,都觉得幸福。   到了初八那天。   一大早,徐甜甜感到一阵腹痛。   把叶抒文吓得赶紧出去叫了一辆人力车,把她送进了人民医院。   可进了病房,小家伙却迟迟不肯出来。   直到立春那天,在凌晨时分她才生下了一个男娃。因为是二胎,外加上她一直   活动着,体重控制得当,这生产也相对顺利一些。   不过,生娃是个体力活。   听到那一声“哇哇”地哭叫,她就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抒文正在床前守着。   见她睁开了眼,就笑着说道:“甜甜,你醒了?感觉好些了没?”   “嗯,好些了……娃呢?”   “在隔壁暖房里睡着呢……”   “唔……娘呢?”   “娘回家炖汤去了……”   抒文握着她的手,压低了嗓门说着话儿。   他眼里闪着光,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喜悦。   还说她睡着时,爹和陈姨也来了。   对公爹,她模模糊糊地有点印象。记得他裹着一件军用棉大衣,就像一位机关   干部,在病房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心说,这是来看她的?还是来看孙子的?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哇哇哇的,十分嘹亮。   抒文赶紧过去瞧了瞧。   回来后,喜滋滋地跟她说:“听听这大嗓门儿,猜猜是谁家的娃?”话音刚落,   就见一位女护士推开门来,大声喊道:“哎,八床,你家孩子饿了,该喂奶了……”   抒文从护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襁褓。   可徐甜甜这会儿还没有奶水,把小家伙饿得直嗷嗷,如魔音穿耳。邻床的一位   产妇见了,就把娃接了过去,抱着喂了几口。   小家伙这才安静下来。   抒文和她向人家道了谢,还送过去两块点心。正好陈姨拎着瓦罐过来送饭,见   了这一幕,也没言语。   只是催着抒文,趁热吃点。   半晌午,一家三口裹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院。   家里早已经准备好了。   娘熬了一大锅猪蹄黄豆汤,说喝下去就有奶水了。陈姨也送来了两罐奶粉和两   只奶瓶子,还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冲洗,如何喂奶。   徐甜甜学得十分认真。   叶抒文也用心听着,还拿着奶瓶比划着。   那陈姨见了,就瞥了徐甜甜一眼。   徐甜甜装着没看见。   心说,时代不同了,娃他爹学着给娃喂奶咋了?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躺在雕花大床上。   抒文揽着甜甜说着话儿。   小家伙裹在小被子里,呼呼大睡。   “抒文,给娃起个小名吧?”   “唔……今儿立春,这娃又是在凌晨生的,不如就叫.春娃吧?”   “好,那咱就叫.春娃……”   “冬娃,春娃,如果老三是秋天生的,就叫秋娃……”抒文举一反三。   “……”   “抒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啥事儿?”   “那个……春娃的大名已经有了,这小名还是留给咱爹来起吧?”   “……呃,那好吧……”   叶抒文赶紧点了点头。   心说,还是甜甜考虑得周全,这样也能稍微弥补一下吧?   对爹也是个宽慰。   *   第二天清晨,春娃又嗷嗷起来。   这是饿了?   徐甜甜见抒文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冲着奶粉。   听着春娃扯着嗓子嚎着。   中气十足的,估计半条街都能听见。   心说,小家伙是个大喇叭,与冬娃的小细嗓成了鲜明对比。   再过两天,冬娃就回来了。   见了弟弟,一定很欢喜吧?   半晌午,叶茂才自己过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边,算是破了例。他和亲家母打了声招呼,就进东间看了看   春娃,还给他封了个红包。   叶抒文趁机请爹给娃起个小名。   叶茂才瞅着娃娃,沉吟了片刻,说道:“文儿,娃是立春那天出生的,就叫.春   娃吧?”   叶抒文一听,高兴得直咧嘴。   心说,爹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父子二人回到堂屋里,坐着说了会话。   叶茂才忽然问道:“文儿,冬娃啥时候回来?”   “就这两天吧!”   “呃,这是冬娃的一份,见了他就说是爷爷给的……”叶茂才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   个红包,递给了儿子。   “爹,那我就代冬娃收下了……”叶抒文双手接了过来。   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了爹的意思。   这是认下冬娃了?   也难怪爹会给老二起个春娃的乳名。   徐甜甜在里间,听着外面的动静。   心想,公爹来了,还记着冬娃。   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   过了元宵节,春娃终于吃上了奶水。   徐甜甜也松了口气。   她记得小娃娃喝奶粉容易上火,抵抗力也弱。再说,这么一直喝下去,这经济   上也承受不了。   看看抒文,半夜里爬起来给春娃冲奶粉,熬得眼圈都黑了。   不过,这民间偏方还是蛮有效的。   瞧瞧这猪蹄黄豆汤,威力足足的。   这几天喝得她直腻歪。   抒文也跟着喝了不少,还夸娘的手艺好。   农历十六这天,冬娃跟着大伯回到了省城。   他一进院子,跟姥姥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扑进了东间里。   “爹——”   “娘——”   他几步奔到床前,见娘正倚着床头坐着,额头上还绑着一圈发带。   爹在一旁调着收音机,低低地播放着音乐。   而那个小娃娃裹在小被子里,正呼呼睡着。   “冬娃,来看看,这就是你弟弟…….”   “娘,弟弟咋这么小啊?就像一只小猫咪……”   “冬娃,你刚生下来时,也这么小……然后,就一点一点地长大了……”   “喔……”   冬娃趴在床前,瞅了半天。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弟弟长得实在是太丑了!”   徐甜甜听了,乐得直笑。   她第一眼看到春娃时,也觉得丑。   可娘说,小娃娃都是见风长,很快就会变得好看了。还说,春娃的五官长得像   她,和冬娃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她趴在一旁,瞅了半天。   也没发现哪点像她?   心说,她和抒文相貌都不错,这娃不会是基因突变了吧?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爹来信说,已经去新华书店报到了,让她不用挂念家里,等过一阵子就来看她   们,让娘安心呆着,不要想家。   启康也写了信过来,说爹叮嘱她要注意休息,婶子和凤芝姐姐给春娃做了几件   小衣裳,托人送到了县里,等徐大叔来时就给捎过来。   看了来信,徐甜甜的心情十分舒畅。   这一阵,她在东间里坐月子。   娘说,这一个月啥活儿都不能干,得好好养着。   还得心情好。   这样才不会落下月子病。   抒文听了,呵呵笑着,说“这月子里,活儿我全包了,不会的地方让娘来教我……”   听了这话,她也毫不客气。   心说,抒文多干点也好,权当体验生活了。   男人嘛,就不能惯着。   到了满月那天,启宽大哥和志和都过来了。   还给春娃备了礼物。   抒文热情地招呼着。   不一会儿,叶茂才也带着陈姨来了。   还拎着几样酒菜,说在家里给春娃办一办。   吃饭时,一圈大人坐着。   冬娃也上了桌,和爷爷挨着。   还向爷爷敬了三杯酒。   叶抒文看着,一阵轻松。   他想,回部队前得抱着春娃回家,给娘好好看看。   娘是个长辈,哪能跟娘一直拧着?   想化解一下,总得有一方主动才成啊。   *   时光飞逝,转眼进入了四月。   清明过后,那棵花树开花了。   紫色的花朵,一丛一丛的,煞是好看。冬娃天天围着花树打转转,说等到弟弟   过百日时,这花是不是就该谢了?   到时候,还咋照相啊?   徐甜甜听了,抿着嘴直笑。   因为他爹的一句话,冬娃就记住了。抒文说,等春娃过百日时,借台照相机回   来,给咱们一家拍几张照片。   冬娃听了,就臭美起来。   总喜欢凑到镜子上,和春娃比比。   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比春娃长得俊气。   而她呢,也喜欢照镜子。   春娃满月之后,她就开始锻炼身体。   为了保持身材,还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健身计划。每天除了跑步,就是在院子里   跳绳。还带着冬娃一起跳。   她恢复得很快,体重也降了下来。   猛一看,和以前没啥两样。   她心里感叹着,年轻可真好啊。   这也多亏了娘帮她。   晚上熬眼少了,人自然也精神。   还有春娃,觉睡得好,夜里很少闹人。   只要一放音乐,就安静下来,可真省心啊。 第84章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到了四月末, 启宽大哥一家都搬了过来。   红英大嫂在仓库里上班。   俊霞、俊生、俊兰在东城上学,俊宝去了托儿所,准备秋季入学。   一家人住在厂区宿舍,挤在两间小屋子里。   这边的条件不如家里, 吃的方面也很单一。伙房里的饭, 清汤寡水的, 也没啥   油水。   大嫂来了之后, 很不习惯。   可几个孩子却很欢喜, 城里可真大, 学习条件也比镇子上要好。   听到消息, 徐甜甜特意备了几套学习用品。   见了孩子们,就一人发了一套,鼓励他们要好好学习。还建议启宽大哥带他们   去春城大学逛逛, 好让孩子们有个努力的方向。   几个孩子里面, 俊生读初一了,俊霞最爱学习。   她一听到春城大学, 就两眼发亮。   今年, 她读小学五年级了, 平日里很刻苦, 成绩也很好。   见了翠姑姑,就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她最喜欢翠姑姑了。   当初如果不是翠姑姑, 她就错过上学的机会了。   俊兰自小就爱和冬娃在一起。   见了冬娃, 就跟着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临走前, 冬娃一留   她,她就不想回去了,说要和冬娃一起上学读书。   徐甜甜听了,抿着嘴笑了笑。   她没敢接那个话茬。   现在,家里不同于以往了。多了个春娃不说,娘也在。爹从县里过来时,也住   在这边,里外可是窄简了不少。   大嫂倒是想把俊兰留下,就顺着话题接了一句。   她状似开玩笑地说道:“俊兰,瞧瞧你姑家里多宽敞啊?那边还有个菜园子,   吃个青菜可是方便得很……”   启宽大哥是个明白事理的,哪肯给翠翠找这个麻烦?   就哄着俊兰回去,说等到星期天再过来玩。   见此情景,大嫂嘴上没说什么。   可拿眼扫了扫院子,心里想着再窄简,能有宿舍窄简?   启宽大哥也看到了那个菜圃。   就问翠翠要了一包菜种子,说厂里有一片废地,随便刨刨就能辟出一块地来,   可以种几棵青菜吃吃。   徐甜甜一听,悄悄松了口气。   心说,俊兰过来了,那俊霞和俊生是不是也要跟着过来?   家乡的习俗就是这样。   只要有一个人出息了,就得帮衬着家里人一起出息。   农村负担重,说的就是这个吧?   *   五月里,天热了起来。   春娃热热闹闹地过了“百日”。   那天,叶抒文从报社里借了一台照相机,给全家老少拍了不少照片。又赶上岳   父来省城进货,更是热闹了几分。   徐永泰来了,除了拉着亲家喝酒之外,还带着翠翠娘进了戏院。   说是想她了。   他在这里住了两天,没少出门逛游。   这时,徐甜甜已经上班了。   吕科长还安排她在批发站坐班。   那边离家不太远,娘可以抱着春娃过来,她回家喂奶也很方便。   可工作起来,却是毫无不含糊。   这段时间,厂里的效益不错。   “虎头牌”黄酒的销量持续增长,启宽大哥也被提升为总质检师,负责监督黄酒   的生产工序和质量。   借着这个机会,他把凤芝的关系也转了过来。   在他的推荐下,厂里安排凤芝监管分厂的黄酒质量。这么一来,凤芝的工作地   点就比较灵活,可以在总厂上班,也可以在镇子上常驻。   只是婶子的调动有些困难。   一个是年龄大了,另外是没啥技术,实在没地方可安插。   启宽大哥把这事跟翠翠说了一下。   徐甜甜想了想,就笑着说道:“大哥,你去跟厂里说说,在名义上把婶子的关   系转过来就成,人还在分厂干着,工资福利待遇还按照原来的,这样就简单一些……”   本来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户口登记。   厂里有集体户口,到时候婶子能挂上边就行。   启宽大哥点了点头。   觉得可以试一试。   厂长很看重他,帮这点小忙应该没啥问题吧?   *   进入六月之后,户籍登记开始了。   徐甜甜去派出所报户口时,给冬娃填报的是叶俊琰,父亲一栏自然是叶抒文。   她想,从此以后与章启铭彻底隔离开来。   她不希望这人在冬娃的生活中再留下任何痕迹。   等到冬娃成年之后,她自会向他解释。   对此,叶抒文也没啥意见。   爹早就认下冬娃了。   平日里给春娃买东西,也会给冬娃备上一份。娘那边,除了嫌春娃的名字土气   之后,其他的事儿就不再操心了。   私下里,娘给春娃起了一个小名,叫宁宁。   整天“宁宁长,宁宁短”的,疼得不行。每个星期天,都要他抱回去给她瞧瞧。   爹说,既然想瞧,那就过去瞧瞧不就得了?   可娘还是怄着那口气,死活不肯。   看来,对他当初的“叛逆”行径,娘还窝着一肚子火。   继而把这笔账都算到了甜甜的头上。   徐甜甜倒是无所谓。   只要家里给买吃的、用的就成,其他的都是虚的。瞧瞧正因为婆婆不来,娘才   能在这边安安生生的住着,爹来了也方便。   她和冬娃,也觉得自在。   关于冬娃报户口的事,她跟爹说了说。   徐永泰自然十分赞同。   看看,为了这个“户口”,翠翠早几年就做了安排。   现在,他和翠翠娘都在县城里落了户。   如果不是志勇今年要考学,翠翠还想把志勇的户口也落在省城。   可这报户口与高考前后紧挨着,翠翠说只要志勇考上了大学,户口在哪里倒不   是那么重要,也就不再折腾了。   今年,乡里的变化也很大。   像徐家湾那边,合作社搞得如火如荼。家里的那几亩地跟亲戚家合作,让他们   给种着,夏秋两季给点粮食就成。   闺女说,到了明年,估计乡里就要开始搞“人民公社”了,这地怕是难保。到时   候,所有土地一并入了公,咱家能保住宅基地就成。   既然是这样,他也就不再操心了。   也很少回老家了。   *   七月初,徐志勇在县里参加了高考。   下了考场,他觉得考得还不错。   临到报志愿时,就报了京城粮食学院,粮油加工专业。   这是徐甜甜给出的主意。   她知道这个学校好,隶属于国家粮食部,学生毕业后大多去了粮食部门。   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国家一直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在市场粮价未放开之   前,粮食部门都是国家的重要机构,普通人想进去怕是比登天还难。   像志勇这样,只要进了粮食部门,旱涝保收不说,至少不用为吃的发愁。   家里有人在粮食部门呆着,其他人也能跟着沾沾光。想着几年后的那一场饥   荒,心里就瘆得慌。能提前谋划一下,自然会好一些。   这时候,启宽大哥一家在城里落了户。   那片厂区,都是集体户口。   凤芝和腊梅婶子也挂上了边。   这么一来,启康和启建也跟着落了户口,只有爹还在镇子上守着。   徐甜甜和启康的感情很深。   就想帮他做点啥?   她考虑着,启康就要读高三了,想让他来省城读书。   一是这边的教学质量好一些,二是他的户口在这里。启康在县中住校,吃得不   好,离家也远。到了省城,可以住在她这边。   反正前后只有一年。   这也她唯一能帮他的。   她和抒文商量一下,抒文也很乐意。   于是,把东屋腾出来一间,找人粉刷了一下,还装上了电灯。   又去市场上买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桌子,把西间的柜子挪过来一个,还挂上了   两幅棉布窗帘,看着十分整洁。   她写信跟章家爹一说。   章存林自然满口答应。   觉得翠翠不忘本,自己发达了,还记得拉兄弟一把。虽然他舍不得启康,可孩   子大了早晚都要离开。   况且,这是为了启康的将来考虑。   启康也很开心。   那年,姐夫跟他说,希望他能考到省城去。   想不到,这个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   在徐甜甜的谋划之下,徐家和章家都顺利地解决了户口问题。   到了一九五六年的年底,无论是徐永泰还是章存林都感到无比庆幸。   这时候,城里的“工商业改造”、乡镇里的“手工业改造”、农村的“合作化改造”   都基本上完成了。   当虎头镇人民公社建立时,标志着农村迎来了一场新的变革。   这时,家家户户除了宅基地和自留地之外,无论是农具还是农田都归了集体所   有。与此同时,农业人口也与农村户口挂上了勾。   开始,大家还不觉得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有啥不同?   瞧瞧那城里,住没住的,拥挤不堪,哪有乡里舒适?   可年中,上面发布的一系列文件,开始限制农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对“户   籍”也从松散式管理变成了集中管理。   也就是说,乡民们想进城工作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粮食,也全面实行了“统购统销”政策。   城里采用配给制,农村是自留口粮。   这时候,想再改变户籍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章存林看着手中的户口本,感慨不已。   当初,如果不是翠翠的深谋远虑,他怕是还舍不得家里的那几亩地吧?   可到头来,一切都归了公。   并且,还丧失了转为“城里人”的机会。   现在,他拿着城镇户口本和粮本,就能去国营粮店里买平价粮了。   再也不用为吃的发愁了。 第85章   *   进入一九五六年之后。   在省城生活的徐甜甜, 对户口本和粮本的感受更深。   去年户籍登记之后,她就领到了户口本。   因为抒文在部队上,她就成了户主,名下有冬娃和春娃二人。紧接着, 《市镇   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出台了, 她又去粮食局领了粮本和粮票。   自那以后, 城里开始按照人头数凭票供应粮食。   进饭店吃饭, 也开始要粮票了。   爹怕她这边不够吃, 每次来省城进货时, 还背着半口袋大米, 说是娘的口粮。   跟爹她从不客气。   见爹送来了粮食,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只是跟爹说,家里的口粮够吃, 不要再送了。可爹嘴里应着, 下次来的时候照   样背着半口袋大米。   她知道这是爹的一片心意,也就随他的意了。   启康搬过来之后, 也把名下的口粮搁在了她这边。   章家爹也怕他们不够吃, 还给寄了粮票过来。抒文也把省下来的饭票, 折换成   了粮票带回来。公爹那边, 也时常送些吃的过来。   总体来说,家里还算宽裕。   这一段日子, 外面相对平和。   她和抒文过着平静的生活。   每天, 娘帮着照看春娃,她去门市部上班, 抒文在部队上忙着。   启康,还有冬娃去学校上课。   四月里,春娃会走路了。   还会喊爸爸妈妈、姥姥姥爷了。   这时候,她给春娃断了奶,全靠娘喂着。春娃好动,一刻都不得闲。光娘一个   人,都快招呼不住了。每天,都把娘累得够呛,家里也更忙了   自从娘来到了省城,爹就来回跑着。   见爹这么辛苦,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娘为了照顾她和春娃,一直住在这边。志勇考上大学后,家里只剩下爹自己   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平日里吃饭都成问题。   一说起来,爹总是乐呵呵的,说书店里开了伙,他去店里吃。   可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啊?   她想,实在不行就让娘回去吧?   或者,让爹想个法子调到省店来?   可娘舍不得春娃,也舍不得她。   还总是宽慰她,笑着说“就让你爹来回跑着吧?你爹就喜欢到处瞎逛,圈着他   还觉得难受呢!”   她知道娘不放心。   还怕她累着。   抒文不在家,她一个人带着冬娃和春娃哪里顾得过来?   抒文也不想娘回去。   说还是想个办法把爹调过来吧?   她跟爹说了。   爹也挺乐意,就开始留心起来。   婆婆那边,虽然不待见她。   可自从见到春娃,就喜欢上了。   见春娃断了奶,就跟抒文叨叨着,想把春娃接回去住上一段。   抒文没敢答应,心知她不会同意。   晚上睡觉前,他把娘的话一学,就被她挡了回去。说“娃太小,还离不开娘,   如果咱娘想春娃了,就送过去让娘瞧瞧……”   抒文也觉得有道理。   还跟她说,娘太娇惯春娃了。   一见面就不肯撒手,要啥给啥,这么惯下去还得了?这娃是个好动的性子,一   刻都闲不住,比冬娃可皮多了。   说起冬娃,那改名的事儿到底露了馅。   最早是被俊兰发现的。   自从她来到了省城,基本上每个星期天都会过来找冬娃玩。   俩人在同一个年级,还喜欢趴在一起写作业。   有一天,俊兰拿着冬娃的作业本,注意到了封皮上的名字。她有些好奇,不禁   问道:“冬娃,你咋拿着叶俊琰的本子?”   冬娃听了一愣,不知说啥才好。   娘一再叮嘱过,不能跟大伯和小姑那边提这事,也不能跟小叔说。还把他的课   本都包上了封皮,上面只写着“俊琰”二字。   这样,即便拿着他的课本,也看不出来。   可作业本就不一样了,上面可写着他的大名呢。   现在被俊兰看见了,可咋办?   他糯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俊兰只是随口问问,也未放在心上,就埋头办起作业来。   俊兰一走,冬娃就跟娘说了。   她一听,皱了皱眉头。   这事怕是瞒不住了。她想了想,跟冬娃柔声说道:“冬娃,如果俊兰再问,就   说这个是你的别名……”   “嗯……”冬娃有些不自在,可觉得娘说得也有道理。   后来,见俊兰再也没有提起,才松了口气。   俊兰没在意,可启康却注意到了。   他一看到冬娃的作业本,就明白了。可他疼爱冬娃,对三哥也没啥感情,心里   也向着她,就帮着隐瞒。   他觉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   于是,就假装没发现,也未跟她提起。   爹那边,也一直保着密。   她猜到了这一点,对启康也很感激。   到了秋天,冬娃上小学四年级了。   启康也考上了春城邮电学院。   这是工业部与省政府共建的一所高等院校,毕业后大多去了邮政部门。也是非   常好的国有企业,一辈子都安安稳稳的。   报志愿时,她跟启康提了一下。   启康对她一向信赖,就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她的建议。   章家爹和腊梅婶子也很高兴。   启康能考上大学,翠翠可是出了力的。   章家出了个大学生,这可是后继有人啊。   *   转眼到了年底。   这一年,是朝气蓬勃的一年。   “三大改造”完成之后,无论是工业还是农业都取得了较大发展。而市面上,商   品较为丰富,物价也相对稳定。   当然,变化最大的还是人们的精神面貌。   街上,穿长袍马褂和旗袍的少了,穿中山装和新式制服的多了起来。   报纸上,关于路线方针的讨论也不少,还大力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在这股热潮的带动下,知识分子阶层也随之活跃起来。   向左?还是向右?   一时间,辩论不休。   徐甜甜密切关注着这些变化。   她依然保持着每天看报纸和听广播的习惯。而抒文在部队上也很忙,基本上是   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学习贯彻上面的文件精神。   对此,她有些担心。   不断地叮嘱他,无论是开会还是学习,都不要乱发言。需要个人表态时,多说   些好听的,万不可提意见。   因为她知道,明年春天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就要开始了。   在这场运动中,知识分子首当其冲。   那些经常发表不当言论的、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为资本家说话的,都被人记在   了小本本上,到时候一起算总账。   爹和志和,她也打了招呼。   尤其是志和,年轻气盛的,万不可冲动。   启宽大哥和凤芝,也给提点了几句。想着大学校园里也不太平和,又给志君、   志勇写了信,见了启康,也叨叨了几句。   她想,无论如何一家人都得保住平安。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进入了一九五七年。   元旦过后,徐甜甜注意到市面上发生了变化。   农贸市场里的商贩少了,活鸡鲜鱼肉蛋等副食品供应也少了。在门店里买饼干   糕点之类的,平价的要搭着粮票卖,议价的倒是不用。还有黄酒,因为是粮食做   的,销量就更好了。   这些都是物资短缺的前兆。   她知道计划经济才刚刚开始,后续情况只会更加严重。   以后,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是凭票供应。什么油票、肉票、布票、糖票、   副食票、缝纫机票等各种票证,先后进入了普通家庭的生活。   看来,她的储备计划得提前了。   得趁着现在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相互交织,农贸市场上还有一些副食品可以买   到,得想着法子多储备一些。   等再过两年,即便有钱有票,怕也没东西可买了。   她大致核算了一下。   蜂蜜、酒、醋、糖等食物最耐存储,在密封条件下,无论存放多久都能吃。尤   其是蜂蜜,营养价值高,存个十年八年都没有问题。   而粮食的存储,颇有讲究。   她找到启宽大哥问了一下,说是未脱壳的稻谷、高粱保存时间较长,还不易变   质。在低温干燥的环境下,能存五到十年不等。像大豆能保存三到七年,小麦也能   保存三、四年。   这些带壳的粮食,在城里很难见到。   可在县里和乡里的集贸市场上,还能零零星星地收到一些。   这天,趁着爹来省城进货,徐甜甜跟爹细细地说了一番。   徐永泰一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以后会发生饥荒?   现在就要开始储备?   想着家里还空着几间屋子,用来装些小麦、稻谷啥的正好。只是那蜂蜜、糖之   类的东西,可不便宜。   闺女说,屋里和窖里存的东西得够三年吃的,那得存多少啊?   徐甜甜说:“爹,有备无患,现在就一点点地存吧?这事可不能往外说,家里   存了吃的也不能让外面知道……”   “呃,爹明白,这人一旦饿疯了,可是啥事都干得出来……”徐永泰立马想到了古   书中提到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解放后,形势一片大好。   咋还会出现这种事儿?   可想着大自然之力不可抗拒,农业生产一旦凋零了,真是啥事都有可能发生。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尤其是在吃的方面。   徐甜甜见爹答应了,这才放了心。   她掏出三十块钱塞给了爹,说回去后,先想法子买点蜂蜜,这个东西放个几十   年都没有问题。   徐永泰呵呵一笑,就收下了。   想着买了蜂蜜,先给闺女送过来一半。   送走了爹。   徐甜甜还给章家爹写了一封信,让他那边也准备一下。老家房子多,能藏东西   的地方也多。爹是个聪明人,跟他一说,他就明白。   她还打算回镇上一趟,顺便买点东西回来。   *   星期天,抒文回来了。   徐甜甜跟他也说了一通。   让公爹和婆婆那边早做准备。   “抒文,爹那边地方大,可以把楼上收拾出来,阁楼上棚上一排一排的板子,   既防潮又防虫,还防鼠……”   叶抒文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甜甜的预知能力,他一向信服。   虽然,她至今未说出缘由,可他还是无条件地相信她。   他知道,他们是一体的。   她操了那么多心,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两个孩子。   想到这里,不由得揽住了她。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柔声说道:“甜甜,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 第86章   *   这天晚上, 徐甜甜和叶抒文窝在被窝里,说了好久。   俩人制定了一个计划。   从这个月开始,尽可能地节约粮食,把余下的粮票都攒起来。   她记得, 几年之后粮票是能当钱使的, 甚至比钱都好用。只要不过期, 拿到集   市上就能换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   家里的存款也取出来一部分, 用来储备食物。   她打算先买一些黄酒、蜂蜜和冰糖, 搁在东屋里存着。   说到存款, 这两年下来,她和抒文也小有积蓄。   前年,第二套人民币发行之后, 厂里给职工们重新核定了工资标准。   现在, 她一个月能领十八块五毛,每季度有固定的劳保福利, 每年还有两套工   装和两双帆布鞋。   国营单位就是好啊, 啥都给发。   如果不是爱美, 连做衣服买鞋的钱都省了。   抒文的津贴也长到了八块钱每月。   在部队上吃穿用度都是公家发的, 不用自个儿操一点心,这八块钱可是实打实的。   他俩的收入加一块儿, 还不错。   当然, 不能和高工资的比。   像公爹,在局里挂着个委员, 每月收入是她的两倍多。   可那边的负担也重。   抒文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婆婆和陈姨都在家里。   改制之后,全靠公爹一人的工资撑着呢。   所以,她也感到挺满足的。   “抒文,家里的那点底子,咱尽量不去动它……”她拍了拍床板,笑着说道。   “嗯,甜甜,你咋说,咱就咋办……”叶抒文笑嘻嘻地应道。   家里的账归甜甜管。   春娃出生后,银行里存的那三十块钱花去了大半。可去年一年下来,又攒了九   十六块。甜甜说,一个月存八块钱,一年下来也近百块。   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的。   “抒文,等以后咱也买一台缝纫机,我想学着轧衣服……”   “好……”   徐甜甜算了一笔细账。   现在物价平稳,只要不像以前那样下馆子,还能再省点钱出来。   目前,除了吃之外,家里的主要开支在穿上。   冬娃长大了,个子又往上蹿了不少。   他脚上穿的就是厂里发的帆布鞋,大小正合适。   她想,如果学会了裁剪和蹬缝纫机,就能给冬娃和春娃做衣服了。还能把抒文   省下来的军裤改一改,给孩子们穿。   她也可以给自己做衣裳。   这比买的要便宜一些。   俩人做着种种打算。   一改往日大手大脚的生活习惯,变得节俭起来。   *   转眼又到了年关。   腊月里,启康和冬娃都放寒假了,春娃会揪着小哥哥的衣襟,满地跑了。   娘跟着爹回县里过年去了。   等过了年,再回来。   临走前,娘不放心,瞅着春娃说道:“翠翠,娘回去了,春娃咋办?”   徐甜甜想把春娃送到公爹那边,让婆婆帮着照看几天。   可冬娃拍着胸脯,大声说道:“姥姥,您放心好了,我在家里照看弟弟……每天   除了解手,不让他下床……”   “冬娃,你自己还是个小娃娃呢……”娘不禁乐了。   “姥姥,我十岁了,不小了,是个大娃娃了……”冬娃睁大了眼睛说道。   听到这话,徐甜甜也抿着嘴直笑。   冬娃是个大娃娃了,可懂事了。   还知道帮她做家务了。   平日里去街口打个酱油醋,买包火柴什么的,或者坐在灶前,帮她扇火或看锅。   可勤快了。   这一阵,她工作很忙。   春节前夕,黄酒的销量很好。不光是本省的,就连外省的都跑来订货。   “虎头”牌可是响当当的,抢手得很哪。   他们销售科也成了厂里最忙的部门之一。   到了星期天,门市部里也得轮流值班。吕科长说:“同志们,再辛苦一下,现   在各车间都在加班加点,咱也不能落后啊!”   可星期天,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哪舍得在这天加班?   吕科长知道她是军属,孩子又小,就尽量把她安排在其他日子。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忙。   她想,再忙也不能耽误了和抒文团圆的日子。平日里见不着面,这星期天再错   过,那还叫过日子的吗?   感情再好,也需要维系啊。   她可不是那种“拼命三郎”,更分得清孰轻孰重。   *   过了小年,厂里快放年假了。   启宽大哥老早地打了招呼,说今年还带着冬娃一起回去。   可冬娃却犯了难。   “娘,今年过年,我还回老家吗?”   “……唔,你爷爷来信了,想让你回去……”   “娘,我想跟您和爹一起过年……”   “……”   徐甜甜也有些为难。   去年和前年,冬娃都跟着他大伯回了老家。   她心里舍不得,可家里实在忙不过来,也只能如此。   可今年呢?   再过几天,春娃就满两周岁了,还从来没回去过呢。她想,是不是和抒文商量   一下,趁着年假回去看看?   可回去后,一家子住哪儿?   她的“嫁妆”都拉过来了,老宅那边的西厢房一直空着,爹就用来存放粮食了。   况且,家里过年规矩颇多,天又冷,实在不想在那边过。   她想来想去,打算跟启宽大哥说说。   今年就让冬娃在城里过吧?   等放暑假时再回去,还可以住上一个多月,比寒假呆的时间要长一些。   冬娃一听,可高兴坏了。   今年,能和小弟弟一起过年了。   还能帮娘做点家务活呢。   *   这一年,一家人过了个团圆年。   热热闹闹的,格外温馨。   除夕那天,小院里贴了几个“春”字,瞅着喜气洋洋的。   这是抒文和冬娃用毛笔写的,工工整整的,一看就是练过的。   徐甜甜也屏着气,写了一个。   可瞅着自己的字歪歪扭扭的,实在不像个样子,就不好意思再写了。还嚷嚷   着:“冬娃,快撕了,可不能拿出去显眼。”   可抒文却把她写的那张“春”字,贴了床里面。   还和那两朵大红花放在了一起。   她瞅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抒文啊,她的那笔烂字也唯有他才会当成个宝吧?   到了晚上,叶抒文把小炉子搬进了堂屋里。   屋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他打开收音机,播放着一段一段的相声。   冬娃围着火炉听着。   开始还哈哈笑着,可不一会儿,眼皮子就睁不开了。   徐甜甜见了,就让他上床睡觉。   说:“冬娃,咱家不用守夜,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明儿早点起来就成……到时   候,跟你爹一起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去……”   冬娃从小守到大,还是第一次不用守夜。   自然十分欢喜。   他笑眯眯地道了晚安,就上床呼呼去了。   春娃也早早地钻进了被窝。   躺在大床里面,呼呼睡着。   徐甜甜关了收音机。   和抒文一起上了床。   俩人依偎着,说着话儿。   这时,她可真怀念后世的暖气和热水啊。   心里念叨着,嘴里也不由得说了出来。   “抒文,有一种翻砂炉子,中间是煤火,周围是一圈铁皮围成的水箱,可以往   里面灌水……等煤火燃起来了,水箱里的水也热了,水箱下面还带着个水龙头,接热   水可方便了……”   “唔,这个好,既节能又方便,那咱就去买一个……”   “市面上,还没卖的……”   “呃……那我去后勤处问问,看看能不能设计一个?”   “那……怕是影响不好吧?”   “没啥不好,这可是发明创造哦,后勤那边用得着,还有军区领导家里装上这   个,也方便啊……”   “是嘛……”   叶抒文想给甜甜搞一个翻砂炉子,这样用热水就方便多了。   他想先画个草图,看看后勤上能不能做出来?   俩人钻在被窝里,说着家庭琐事儿。   不知不觉中,迎来了农历新年。   *   立春那天,是二月四号,也是破五。   这天,春娃两岁了。   一家人给小娃娃庆了生,跟着吃了枚煮鸡蛋。   到了傍晚时分,抒文就赶回部队上了。   正月初六,启宽大哥一家回到了省城。   他带着家人过来,一起吃了顿饭。   说今年,启安和玉梅带着俩孩子回来了。李学军也回来探亲了,家里热闹得   很。小娃娃们聚在一起,天天打打闹闹的,就差把房顶给掀了。   把婶子吵吵得头疼,做饭也累得直不起腰来。   爹却欢喜得合不拢嘴。   徐甜甜一听,也放了心。   有这么多娃娃在,章家爹也顾不上冬娃了吧?   过了正月十五。   徐永泰趁着拉货,把翠翠娘送了回来。   春娃见了姥姥,就上去抱住了小腿。   现在,他也会认人了。   不见了姥姥,虽然没嗷嗷,可再见了就知道亲。   翠翠娘抱着春娃,也不肯撒手。   这可是她带大的娃啊,几天不见还真是想得慌。   *   到了三月,运动开始了。   在“大鸣大放”之后,知识分子阶层也分出了派别。   那些不爱国的,歪曲社会主义的,诋毁政府的,自然没啥好果子吃。那些爱发   牢骚的,喜欢说个怪话的,也被人记了下来。   还有一些喜欢提意见的,言辞偏激的,看问题片面的,也成了出头鸟。当然,   那些真正热爱祖国的,为工业发展和教育事业尽心尽力的,自然相安无事。   抒文说,“部队上还好,没受啥波及。像报社里,个个都是党员,思想觉悟更   是非同一般,也没那么多歪思缪想……”   徐甜甜听了,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次的重灾区,是文化界和教育界。   解放初期,思潮泛滥的源头也在于此。   对这批知识分子,她存在着两种观感。   后世解密之后,那些为了国家的石油化工、地质勘探、国防军工事业、桥梁建   筑、水利水电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着实令人钦佩。   这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也是受到国家重要保护的人才。   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他们的待遇都超出常人。   即便是最艰苦的岁月,他们依然享受着配给制,基本上衣食无忧。从而把全部   精力,都投入到了革命工作中去。   可对那些耍笔杆子或耍嘴皮子的,却不好评说。   有一部分是被错划了的,受了不少冤屈。   后来也被纠正过来,摘了帽子,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   可有一部分,思想上本来就有问题。   因为世界观不同,对新政权也抱着某种看法。瞧瞧后世的网络上,那些所谓的   “公知”,就明白是咋回事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建国初期,在各项规章制度刚刚建立的情况下,这些人跳得有多高?   就可想而知了。 第87章   一九五七年, 从春天到秋天。   这场“反右”运动持续了近半年。   从最初的不点名批评,到对极右势力的点名批判。从最初对划分人数的限制,   到后来人员数量和范围的不断扩大,最后的结果已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也出现了一   些问题。   由于对“老右”判定标准不同, 冤假错案也层出不穷。   等上面发现这个问题时, 要求地方上立即进行甄别, 防止多划, 防止扩大化。   可下面却未贯彻执行。   因为很多地方, 该划的已经划过了, 想再纠正过来怕是很难。   况且,到了区县一级,个别心术不正的人员, 出于打击报复的心理, 把那些提   过反对意见的同志,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划成了“老右”, 进行批判。   这也是“反右”扩大化的原因之一。   徐甜甜所在的食品厂还好, 都是工人阶级, 也没啥“老右”可划。   可像报馆、大学等文化单位就不同了。   这边知识分子多, 小资产阶级意识严重,思想也较为复杂。   尤其是报馆, 一下子就划出了七八个。   还有大学里, 个别教授也戴上了“老右”的帽子。   像那个林教授,一向滑头, 也善于见风使舵。   可涉及到自身利益时,也会跳出来吵吵。   去年,他对学校重新划定的薪水表示不满,也公开发表过一些不当言论,说新   社会不尊师重教,是一大退步等等。   不想,这些话都被人记了下来。   等到运动一起,就有人把他给检举了。   接着,又挖出了他当年的那段黑历史。说他解放初期,带着家人准备跑到海外   去投敌,因为边境上的闸口关了,才没跑成。   组织上一听,这还了得?   这样的人,就是右翼势力的代表。   划“老右”,学校是背了指标的。像林教授这样的如果不是“老右”,那谁还是   “老右”?   这帽子可是妥妥的。   组织上一找他谈话,他就觉得不对。   赶紧让美华去找老陈说情,说无论如何得帮他一把。林美华也不愿看到父亲顶   上“老右”的帽子,于是跟老陈说明了情况。   陈远锋作为市委领导干部,自然晓得其中的厉害。   为了自身前途考虑,他也不希望岳父大人戴上“老右”的帽子。   于是,私下里找到了学校党委。   林教授这才幸免于难。   而他的指标,就挪到了其他人的头上。   活该人家倒霉了。   叶抒文听说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初,如果他留在报馆里,怕也有危险。   还有爹,去年下半年大多称病躲在家里,即便去局里开会也很少发言,这才未   留下话柄。否则,有人瞧着他不顺眼或心生嫉妒,暗里整材料也说不准。   商业局可是复杂得很。   “改制”之后,协会里云集了一批党外人士。   一到开会,就七嘴八舌的,说啥的都有。向局里提意见,更是家常便饭。有时   候,为了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拍桌子摔板凳的都有。   大家觉得这是为了商业发展,都是出于好意。   可好意被人误解,也是难免的。   “祸从口出,人言可畏。”   徐甜甜明白,这个时代最大的危险莫过于此,唯有明哲保身方为良策。相比起   来,部队上自成体系,就像一个避风港。   她劝抒文在那边安心呆着,不要担心家里。   说有爹娘帮衬着,啥事都没有。   “抒文,咱这一辈子也不图别的,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好……”   叶抒文记着甜甜的这句话。   在写报道时,也走起了中庸之道。对自己拿不准的,也不敢轻易动笔。对领导   授意的,也在心里先打一遍草稿。   他想,只要自己好好的,就是对甜甜最大的支持。   而徐甜甜也不敢大意,在厂里也谨慎起来。   反正,领导安排她干啥就干啥,从不打憋。   在未来的日子里,对于普通人来说,随大流是最好的生存之道。那些冒尖的,   看似荣耀无比,可一旦站错了队,跌下来时只怕是头破血流。   她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   只想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生儿育女,和抒文一起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徐永泰来省城进货时,也跟闺女提到了县里的变化。   说是县中学也划了几个“老右”,现在已离开了教学第一线,做些勤杂工作。   搞不好,还会被下放到乡里去。   这时候,他算是明白当初闺女为啥要劝他离开学校了?   那里都是知识分子,旧思想旧观念的确存在,与新时代也有些脱离。平日里聚   在一起发个牢骚,说个怪话是难免的。   他又是个爱热闹的,高兴起来嘴不把门。   万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被人给检举了,那还了得?   所以,早早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方能保住平安。   像志和所在的石化公司,就很平和。   因为是省里的重点企业,把生产放在了首位,受到的波及面较小。   再说,志和性子像他,一向开朗。   这一阵子正忙着谈对象,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关注这些。   而志君正赶上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工业部直属的秘密单位。   具体干啥,家人不能问。   反正国家包吃包住,万事不用操心。   闺女说,这是被国家养起来了。   有国家养着,他当然放心。   听志君讲,隔壁那所大学就有几名学生被划了“老右”,还影响到了毕业分配。   可见这乱说话,有多危险?   志勇那边还好。   因为粮院是一所新院校,没有旧时代的种种沉淀,受外界思潮的影响较小。再   说,他所学的专业性较强,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都没那个精力去琢磨那些,也相对   平静一些。   见家人安然度过了这一关,徐甜甜总算松了口气。   还有,章家那边只有启康这一个知识分子。   他是个学生,才刚升到大二,整天被课业压着,也没那个闲工夫。再说,启康   是个爱静的,一向不喜欢出风头,也不爱说话。   有她提点着,也不容易走弯路。   爹说了,启康就交给她了,让她好好给看着。   她也点了头。   心说,换做旁人也就罢了,可启康是她的亲弟弟,感情深着呢。   这场运动之后,知识分子大多夹起了尾巴。   其他人也谨慎起来。   机关单位里,一些居心不良的小人,为了往上爬,特别热衷于整别人的材料。   平日里,主动去找领导谈思想做汇报,把自己伪装成了积极分子,也成了安插   在群众中的“耳目”,搞得单位里人人自危,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被人给检举了。   而这些人才是最可恶的。   整人,也是从这帮人开始的。   当第一批领导干部,在随后的“纠风”运动中靠边站之后,这批人就“窃取”了基   层领导权,开始欺上瞒下、耀武扬威,为后续的乱象埋下了种种隐患。   当然,这都是后话。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十月初,徐甜甜也从春城高等专科学校毕业了。   她拿到了中文专业文凭,虽然是个大专,可也了不得。   为了学习,她可是付出了不少努力。   想着春娃出生那年,大冬天的,她挺着个肚子去参加考试,把监考老师都给吓   坏了。平时里,把春娃搂在怀里看书,也着实辛苦。   现在,能堂堂正正领到毕业证,心里满是骄傲。   也许,这文凭暂时还用不着。   可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有了这个傍身,她和抒文之间的差距也拉近了不少。   抒文回来后,也向她表示祝贺。   晚上还揽着她,乐呵呵地说,下个月要送她一件礼物。   问他啥礼物?   他却绷着不说。   对此,她十分好奇。   也隐隐带着一种期待。   这一夜,俩人躺在床上说了好久。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一转眼,冬娃都上小学五年级了。   春娃也两岁半了。   平时日,这个小娃娃调皮得不得了,就喜欢在院里扒拉土。那衣服一天一换都   挡不住脏,气得她也不给他换了。   这娃模样长得像冬娃,好看得很,也挺瓷实。   可就是闲不住。   成天这抓抓,那挠挠,脸上就像个小花猫。   她问抒文,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抒文听了直咧嘴,说自己小时候可不爱活动了,安静得就像个大姑娘,哪像这   小子这么调皮?   她心里想着,自个儿也不爱活动。   春娃这样,还真是基因突变了?   *   进入十一月之后,天渐渐凉了。   这天中午,徐甜甜下班回来。   一进门,见娘收了满满一筐子小白菜。   一问,说是春娃干的。   原来,他趁姥姥在厨房里做饭,就自己溜进了菜圃。一会儿功夫,就把刚冒头   的小白菜,一棵一棵地拔了下来,说是帮哥哥干活。   结果,踩了两脚泥巴不说,还跌了个屁股墩。   弄得浑身上下全是泥土。   她一听,顿时哭笑不得。   这娃娃咋那么好动?   在她肚子里时,就是如此。   她三步两步冲进东间,见春娃刚换了身干净衣裳,正在大床上扑腾着。   她想抓住他,揍他两下。   可春娃一见娘回来了,就高高地举起小手,让娘抱抱。   嘴里还嗷嗷叫着:“娘——”   那声音响亮的,隔着半里路都听得见。   她一见,顿时消了气。   把春娃抱起来,向上举了举。   心里想着:“春娃,娘都给你记着呢!等以后一起算总账。”   到了星期六,抒文回来了。   他搭着后勤处的大卡车,还带来了一份特殊礼物——一台带水箱的翻砂炉子。   说以后洗衣服洗澡都方便。   原来,节能炉试验成功了。   军区后勤处还把这炉子推广开来,给家属区的每位干部家庭都配备了一台。还   说要给基层单位也配上几台,好让炊事班的同志们提高做饭效率。   徐甜甜看到这炉子,是又惊又喜。   目前,钢铁可是稀缺物资,不像后世那么常见。到了明年,“大炼钢铁”就是这   么引发出来的。   也亏得在部队上,才有条件搞出这种铁炉子。   天越来越冷了。   以后,给春娃洗衣服时兑点热水,就不那么冻手了。   因为这个,她可没少发愁呢。   叶抒文见甜甜笑得十分开心。   也跟着高兴起来。   对这个家,他做得太少。   如果没有甜甜,上哪儿能过这么舒心的日子? 第88章   *   叶抒文和甜甜商量了一下。   打算把这台翻砂炉子搁在堂屋一角, 再接上几节铁皮烟筒把烟排出去。这样冬   天里,屋里能暖和一些,冬娃写作业时也不冻手了。   平日里,一家人还能围着炉子烤烤火, 吃吃东西。   甜甜说, 可以烤红薯吃。   那烤好的红薯, 捏着稀溜溜的, 闻着香喷喷的, 吃着甜丝丝的, 光想一想就直   流口水。   后勤处的同志听了, 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位战士把炉子搬进堂屋里,三下两下就装好了。又跟叶同志和徐同志说了几   条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了要注意通风换气, 这才告辞离开。   娘瞅着那热水炉子, 也欢喜起来   可又有些担心。   “翠翠,这烧俩炉子是不是太费煤火了?”   “娘, 咱不怕, 厂里给发了烤火费呢, 再说也烧不了多少煤……瞧那煤棚子里,   还堆着一堆,足够这一个冬天使的……”   徐甜甜拍了拍炉子, 方方正正的, 能盛不少水呢。   心想着,如果通上管子, 再接上两块暖气片,不就有了土暖气?   可惜,现在还没那个条件。   第二天上午,叶抒文就把节能炉给生着了。   屋子里顿时暖和起来。   现在才十一月中旬,还不算太冷。   可生了火炉子,就感觉特别舒适。   冬娃穿着一件蓝色圆领毛衣,搬了一只小板凳围着炉子,翻着书本。   春娃也有样学样,也搬着自己的小板凳围了过来。   他也穿着蓝色圆领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小围嘴。他用一只小手揪着哥   哥的毛衣边,一边瞅着哥哥,一边嘿嘿地笑着,还露出了一排小乳牙。   冬娃一见,就放下了书本。   他看着春娃,用手指了指炉子,煞有介事地说道:“春娃,你听好咯,这炉子   生了火,可烫了,你不能靠炉子太近,也不能玩火,更不能拧水龙头……不然的话,   哥哥就要打你的小屁股!”   “……”春娃睁大了眼睛,瞅了瞅哥哥,却没有吱声。   “春娃,你听到了没有?”冬娃瞪大了眼睛问道。“哥哥,我听到了……”春娃咧着   嘴,大声说道。   “那你跟着说一遍……”   “哥哥说了,春娃不能玩火……”   春娃可着嗓门重复了一遍,冬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叶抒文在厨房里也听见了。   他放下手中的饺子皮,冲着甜甜呲牙一笑。   随后,便进了堂屋。   他弯下腰来,故意板着脸,冲着春娃说道:“春娃,你在家里要听你娘的话,   也要听你哥的,还有你姥姥的……”   “爹,我晓得了,我最听哥哥的话了……”春娃咧着小嘴,又瞅了瞅哥哥。   “……唔……”叶抒文点了点头,心里忍不住发笑。   甜甜说,春娃只要见了哥哥,就是一副小跟屁虫的模样。   今儿一看,果然如此。   这娃皮是皮了点,可只要是哥哥说的,都听得真真的,比谁说得都管用。   这小娃娃,还真是奇怪啊。   厨房里,徐甜甜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笑着。   春娃是个憨胆大,谁都不怕,可就是听他哥哥的。   无论干啥,都喜欢粘着哥哥。   她想,这感情的培养,是从娘胎里开始的么?   那时候,冬娃最喜欢趴在她肚子上,跟小家伙说话。叽叽咕咕的,不知在哼哼   些啥?   可小家伙似乎听懂了。   只要冬娃一哼哼,他就安静下来。   出生之后,也是这样。   有时候正嚎着呢,只要冬娃过来逗逗他,就破涕为笑。   比啥都灵验。   “翠翠,冬娃和弟弟的感情好着呢!”   “嗯,这俩孩子还真是有缘……”   “翠翠,你婆婆那边咋样了?”   “唔……还是老样子……”   翠翠娘听了,沉默了一会儿。   也不再提这个话茬了。   对这事,徐甜甜早就看开了。   婆婆不想见她,她还不想见她呢。   原想着,有了春娃会好一些。   可春娃都快三岁了,也未见到明显好转。冬娃去了那边,也是淡淡的。倒是公   爹,对冬娃不错,干啥都想着他。   因为这个,抒文总觉得过意不去。   可她呢,倒没啥。   反正,她也有娘。   只要娘疼她,就足够了。   *   这天傍晚,徐甜甜烧了一大锅热水。   外加水箱里的热水,足够一家人洗澡用的。抒文把长长的大澡盆子搬进了堂屋   里,把棉门帘子也挂上了。   炉火旺旺的,屋子里暖暖的。   可她还是怕冻着了,就把浴罩也挂在了澡盆上方。   这浴罩,是她自己做的。   她把两块浴帘拼在一起,把两边缝好了,上头再套上了一圈铁丝,就成了一个   浴罩。天冷了,罩上浴罩洗澡,既暖和又方便。   她不爱去公共浴池,嫌那边空气不好,一进去就头晕。   能在家里洗,就尽量不出去。   “娘,您先洗吧?”   “翠翠,娘今儿不洗了,先给俩娃娃洗洗吧?”   “好咧,娘,那您先歇着吧……”   抒文把热水倒进了澡盆里。   腾腾的水汽升了上来,浴罩里立刻变得雾蒙蒙的。   徐甜甜把一只小板凳放了进去,冲着西间喊道:“冬娃,准备好了没有?”   “娘,我准备好了,您快去东间……我自己洗……”冬娃探出脑袋,糯糯道。   她一见冬娃这副表情,就咯咯笑着,说道:“冬娃,快点!先进去了再脱衣   裳,省得冻着了……”   说着,就闪身进了东间。   冬娃长大了,说要自己洗澡。   每次还用手捂着,死活不让她看。   她也意识到了,冬娃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粘着她,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小娃娃   了。他长大了,已有了性别意识。   她隔着门,咯咯笑着:“冬娃,让你爹帮你……”   叶抒文也挽起袖子,进了浴罩,准备帮冬娃洗澡。   就在这时,她听到大床里传来了一阵嗷嗷。   “爹,娘,我要跟哥哥一起洗澡澡……”   她一听,就三步并做两步奔进了里间。   只见春娃光着两只小脚丫,在大床上蹦跶着。   他把小毛衣和小裤子都脱掉了,只穿着小秋衣和小秋裤,嘴里还嗷嗷着。吓得   她赶紧把春娃捂在被子里暖着。   这娃娃,一会儿看不住就捣乱。   可春娃可着劲儿嗷嗷着,要和哥哥一起洗。   她哪里敢?   这娃娃皮得很,在水里乱扭乱动的,抒文可招呼不住。   抒文在外间也听见了。   就笑着说道:“甜甜,你把春娃也抱过来吧?他听冬娃的……”   徐甜甜用小被子裹着春娃,进了外间。   她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冬娃,这水汽大,娘可啥都看不见哦……”   抒文笑着撩开浴罩口,把春娃接了过来。   “娘……”冬娃哼哼着,让春娃坐在他怀里,用热毛巾给他撩了撩热水。   “哥哥——”春娃高兴得直嗷嗷。   他刚想用小手拍水,就被冬娃一把给按住了。   小哥俩终于洗好了。   把抒文也累出了一头汗,两只袖子也湿了一大块。   徐甜甜用小被子包着,先把春娃搬到了大床上。   接着,又把冬娃裹着,也搬到了大床上,一起暖着。嘴里还说着:“冬娃,你   可真沉啊,娘都快扛不动了……”   孩子们都洗好了,就轮到徐甜甜了。   抒文赖在一旁,想给她帮忙。   她瞪了他一眼,朝西间努了努嘴,意思是“娘在,你可得老实一点。”再说,冬   娃和春娃也竖着耳朵听着呢。   可抒文嘴里说着,“甜甜,我听广播了。”   说着,就把收音机打开了。   还把音量扭得大大的。   抒文拎着水壶,压低了嗓门说道:“甜甜,你先进去,我给你添点热水……”   可添了热水,人却不肯出来。   他又拿着热毛巾,笑嘻嘻地说道:“甜甜,你转过来,我给你搓搓背……”   见抒文主动帮忙,徐甜甜也就由着他了。   反正,蒙蒙的水汽里,啥也看不见。   洗了热水澡,可真舒服。   叶抒文也借着剩水,涮了涮。   徐甜甜穿着秋衣裹着棉被,说给冬娃暖被窝儿。   抒文也跟了过来,和她凑在一起。   俩人依偎着,就有些把不住劲了。   “甜甜,咱去那屋?”抒文趴在她耳边,喃喃道。   “嗯……”徐甜甜哼哼着,脸热热的。   叶抒文穿好毛衣,下了床。   他用压风被子把冬娃运了过来,接着又把春娃也运了过来。徐甜甜红着脸,让   冬娃看好弟弟,老老实实地躺在被窝里,不要乱动。   她刚想离开,就听到娘在里间说道:“翠翠,今儿晚上春娃跟我一起睡,就不   用过来接了……”   “娘……”她红了红脸。   心说,又被娘发现了。   *   徐甜甜进了东间。   过了一会儿,抒文也溜了进来。   他把里间的门梢上,就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床前。   “甜甜,我来了……”   他撩开帐子,钻进了被窝。一伸手,就揽住了一个柔软而滚烫的身体。   “抒文……”徐甜甜紧紧地抱着他,被窝里的温度立马升了起来。   俩人翻腾着,大口地喘着气。   当巅峰来临之际,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抒文……”   他俩结婚这么久了,可热情依旧。   每一次团聚,都像新婚那般甜蜜。   她想,和爱人和孩子们在一起,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吧? 第89章   *   转眼进入了十二月。   天气越来越冷了。   徐甜甜上班时, 在棉衣外面又套上了一件棉大衣。深绿色,双排扣,收着腰   身,两只斜插式的大口袋, 还带着咖啡色的毛毛领子。   显得既利落, 又暖和。   这是抒文从部队上领的军用棉大衣。他还特意和报社里的女同志更换了一下,   这样尺码更合适一些。   可她为了美, 还是拿到裁缝店里, 改了改。   这样就显得更贴身一些。   穿着出去, 也常常惹来一片羡慕。   如今, 军人的地位颇高,也备受尊崇。   这棉大衣一穿,代表着家里有人在部队上, 无论是厂里的同事还是外面的顾客   见了, 都客气了几分。   她心里也有点小得意。   他们家是军属,颇受优待。   这两年, 区民政部门也搞起了拥军活动。一到年节, 就要搞个茶话会什么的,   把她们这些军烈属都请过去坐坐, 还送个茶缸子之类的纪念品。   这些东西虽然不多,可心意到了, 荣誉也有了。   因为是军人子弟, 冬娃在学校里也被另眼相看。同学们都很羡慕他,老师也很   热情。   公爹那边, 也有出席活动。   在局里,也颇受尊重。   而这些,都是抒文当年投笔从戎挣来的。   他们一家老老少少,都是沾了抒文的光呢。   说到沾光,就连爹和娘也跟着沾了点。   抒文是个文职,穿衣也节省。   这两年,不光给她,就连爹和娘也弄了一身军用棉大衣。娘还好,直接盖在被   子上面压风。   爹呢,因为经常出门,就穿在了身上。   爹身材高大,这一上身,不长不短的正合适。别人一问起来,就说是女婿送   的,还一脸得意之色。   娘说,爹就是这个脾气,爱讲个排场。   她听了,也咧着嘴笑笑。   和抒文在一起,她觉得很幸福。   平日里虽然很忙,可感觉很踏实。她想,只要有家人陪伴,比啥都好。   爹说,来省店之事,他一直留意着。   可现在调动可不容易,得瞅着机会。   再说,从县里存一些吃食也容易一些。从春天开始,他没事就去集贸市场上逛   逛。扒扒捡捡,就像小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攒东西。   那蜂蜜、冰糖、黄酒已存了不少。   秋天里,又买了一些黄豆、绿豆和红豆,还收了一批稻谷和红薯干子。自家晒   了一些萝卜干和豆角,还托老家那边晒了两缸豆酱,搬回了县里。   冬天里,买了不少干货,什么木耳、银耳、海带等等。   现在,屋里搁着瓶瓶罐罐的,都是吃的东西。   她这边也存了一些。   蜂蜜、冰糖、黄酒是必不可少的。另外,就是几袋子黄豆和绿豆,这都是她和   抒文跑到郊区的集市上买回来的。   秋天里,她自己熬了五瓶子西红柿酱。   这个只要封着口,顶放得很。   娘也会晒酱,一下子晒了两缸,准备明年秋天再晒一些。   干货也备了一些。   这些东西都搁在了东屋里。   以前启康睡的那张床挪到了西间,让冬娃睡了。柜子也挪了出来,现在里面摆   着几个木架子,专门用来放东西。   按照计划,粮食之类的准备明年采购。   可想着明年社会环境的特殊性,怕也要提前动手。   年前,她还准备买一些猪肉,熬几罐大油。   腊梅婶子教过一个法子,说是在刚熬好的猪油里,放一把花椒,再拌一拌,封   严之后能存放很长时间也不会变味。   章家爹来信说,家里也开始准备了,让她放心。   这大半年,凤芝住在镇子上。   她怀孕后,食欲不佳,她婶子在照料着她。   还说,今年冬天趁着农闲,县里号召大力开展农田水利基础建设。   各级公社都召集了大批民工,在挖沟修渠。   小河道里,都架起了一排排的水车。   大喇叭里天天吆喝着,要大干快上,实现新的飞跃。   青沙河上,也开始建大桥,修大闸。   这个是由县里组织的,各个公社都调集了人员轮番上阵。每天从早晨干到夜   晚,到处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劳动力,都被集中起来,编成了战队上了堤坝。   吃饭都在工地上,可谓披星戴月。   由于劳动强度大,到了晚上还不歇工。时间一长,就有人受不了了。有开小差   跑回来的,就被村干部揪了回去。除了一些积极分子,抱怨的也不少。   可广播里说,这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早日进入共产主义。   现在苦一点,累一点,进入共产主义就享福了。   看到这些,徐甜甜感慨颇多。   解放前,农村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主要靠天吃饭。   遇到风调雨顺,那就是个好年景,能多收点粮食。可遇到旱灾水灾虫灾,就只   能认命。年景不好,到处都是逃荒要饭的。   可解放后,就不同了。   以大队为单位,各村都修了水渠,挖了沟,搞起了农田水利灌溉。   这样,收成也有了保证。   以一九五七年为例,这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年。   广大农村开始集体耕种,集体灌溉,外加上农具的集中使用,使得全国各地都   取得了好收成。   工农业生产也提前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   看到这样的成绩,不少人开始头脑发热。   想在“第二个五年”翻一番,还喊出了“人定胜天”的口号。   这种做法,显然违背了自然规律。   可这一阵“反右”反的,没人敢再开口说话。   最后上传下导,就兴起了一股“浮夸风”。   秋收之后,各地就放起了卫星,为来年“夏收”造数据。各省都是比着来的,哪   家也不肯落后。于是,都硬着头皮申报了任务指标。   上面一看省里报上来的数据,也是欢喜。   于是,提出了“大飞跃”的奋斗目标。无论是工业还是农业,还有水利建设,都   要实现大飞跃,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在这股精神的感召下,地方上更是群情激昂。   于是,指标被一层一层的分解下去。   地方上本来就存在着一些问题,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欺上瞒下的。到了五八   年,“浮夸风”也越演越烈,直接导致了不良后果,也引发了后面的饥荒。   而水利建设的“大飞跃”,却是造福百年。   放眼一看,国内农田水利基础建设,都是在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中期完成   的。这些工程无论是大小还是质量,都值得称道。   直到后世,还被继续沿用着,发挥着应有的效用。   这就是农村集体建设的一大优势。   也是当年无数民工,挑着铺盖卷儿齐上阵的成果。   体力劳动有多苦?有多累?   后世怕是难以想象的。   可当年,正是农民兄弟们一锨一锨,一担一担地干出来的。   无论何时,都不该忘记。   即便这个时代有很多“冒进”,可出发点却是好的。基层干部和群众打成了一   片,在工地上劳动时也走在了前列。   可“冒进”的结果,却是无法承受的。   徐甜甜考虑着,到了饥荒年景,像食品加工之类的企业,日子怕是很难过。   农业生产凋零了,原料收不上来,拿啥开工生产?   到了那时,副食品中怕是黄酒和醋这一块能勉强维持下去吧?   好在他们一家老老少少,都在和黄酒打交道。   明年夏秋两季,她得提前跟爹说一声,趁着农业大丰收多收一些米糠等原料,   得想着法子把酒厂维持下去。   工厂这边,也跟启宽大哥提个醒。   能多收一些原料,就尽可能地多收一些吧?   今后就指望着这个吃饭呢。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东屋里的瓶瓶罐罐,也日渐增多。   冬娃见了,十分好奇。春娃就更不用说了,一得空就“哧溜”进去了,不蹭得灰   头土脸的不肯出来。   听娘一说,徐甜甜心知不妙。   赶紧找到冬娃,再三叮嘱他,家里存了不少东西,可不能往外说。   冬娃是个懂事的孩子,嘴巴严实,自然不会乱讲。   春娃呢,明年二月就满三岁了。   公爹说商业局办了托儿所,可以找找人,让春娃进去。她心里舍不得,可小娃   娃要多和同龄娃娃接触才好,就点头答应了。   等到寒假之后,这娃娃就进托儿所了。   万一说漏了嘴,可是麻烦。   她想了想,就在门上又加了一道锁。   又揪住春娃,讲了讲道理。   春娃似懂非懂,只知道点头或摇头。冬娃急了,就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大声   问道:“春娃,娘说的,你都记住了没有?”   “哥哥,我都记住了……”春娃一咧小嘴,笑嘻嘻地应道,一点都不怕疼。   见春娃这个样子,徐甜甜有些哭笑不得。   娘在一旁见了,也笑了起来。   嘴里还说着,“翠翠,这男娃就是调皮,你再生个闺女就好了……”   再要个闺女,她也有这个想法。   春娃两岁时,娘就问过她,是不是再要一个?可按照她的计划,这两年是不打   算要孩子的,等过了饥荒再说。   抒文也赞同,怕她受累。   也怕孩子们受罪。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从十二月中旬开始,徐甜甜就觉得胃口不大好。开始,还以为是天凉出了毛   病,也未在意。可持续犯恶心,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到了月底,生理期也未准时来临。   去医院里一检查,果然是怀孕了。   已经一个半月了。   她心里一沉,这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可不要吧,又舍不得。   况且,做那种手术对身体也不好。   想想自己今年二十七岁了,正处于最佳生育期。等挨过饥荒,怕是三十好几   了,那时候生娃还不如现在就生呢。   至少,从今年到后年的日子还算好过。   她算了一下,预产期就在明年七月。这段日子,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还算充   足,怀孕期间的营养也基本上能够保证。。   既然舍不得,那就好好养着。   等孩子出生后,在吃的方面自有解决办法。   娘听说后,也劝她留着。   说不用担心,她来帮她带着。   本来,娘想等春娃上了托儿所,就回县里去。   这么一来,就得延后了。   “元旦”那天,抒文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是又惊又喜。   平日里,对甜甜所做的防护措施,他是满心赞同的。可忙的时候,这措施却不   咋有效。现在又有了一个,心里是着实欢喜。   虽然有过一次经验了,可还是手忙脚乱的。   对甜甜更是呵护有加,小心又小心,生怕她累着了。   徐永泰听说后,就想着赶紧调到省店吧?   到时候也能帮上一点忙。   他打听过了,系统内部调动,即便不转移户粮关系也没啥。   而他呢,只想离孩子们更近一点。 第90章   *   徐甜甜的意外怀孕, 使一家人都忙乎起来。   娘见她胃口不好,就想着法子做点好吃的。可她闻不得油腥味,稍有不慎就开   始干呕,饭量也减了不少。   这种情况与怀春娃时, 成了鲜明对比。   她怕营养跟不上, 只能咬着牙拼命吃下去。   可吃着吃着, 还是想吐出来。   爹知道后, 就从家里带了一罐腌好的香椿芽。说是老家那边刚给送来的, 可以   凉拌或炒鸡蛋吃, 可下饭了。   她闻着那香椿芽的味道, 稍稍有了点食欲。   只盼着这干呕期赶紧过去,好补充一些营养。   到了星期六,叶抒文冒着严寒赶了回来。   这时, 已是傍晚时分。   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 戴着火车头棉帽子,背着一只军用挎包, 戴着两只棉手   套。一进屋, 两只眼镜片上就蒙上了一层水汽, 弄得啥都看不见了。   “哎呦, 今儿外面可真冷啊,还是家里暖和啊!”他跺了跺脚, 摘下了眼镜和帽   子。徐甜甜拿着手绢替他擦了擦, 又帮着他脱下了身上的棉大衣。   “爹,您回来了!”   冬娃正在写作业, 听到外间的动静,就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冬娃写作业呢?”叶抒文说着,就进了西间,和娘打了声招呼。   “抒文,饭在炉子上煨着呢,一会儿趁热吃吧?”   “好的,娘……”   叶抒文返身回来。   他刚一坐下,就从挎包里掏出了两盒午餐肉,搁在了桌子上。   春娃也从东间蹬蹬蹬地跑了出来。   他一头扎进爹的怀里,大声喊着:“爹——”话音刚落,就三下两下爬到爹的大腿   上,骑马坐着。   “春娃,看看爹带啥好吃的了?”叶抒文一手揽着春娃,呵呵笑着。   “爹,肉肉……”春娃一见,就“哧溜一下”滑了下来。他踮着脚尖,两手扒着桌   子,瞅着那两盒午餐肉,嘴里还嗷嗷着。   “甜甜,这是后勤上发的补贴,让娘和冬娃他们都尝尝……”叶抒文看着甜甜,笑   道。徐甜甜暼了他一眼,这人又从嘴里抠食了?   她心里欢喜,可嘴上却埋怨着:“抒文,以后甭往家里带了,你自己留着吃   吧?部队上伙食不好,清汤寡水的,一点油水都没有……”   “呵呵……”叶抒文只顾笑着。这午餐肉难得一见,他哪舍得自个儿吃?带回来给   家人吃,比自己吃还要高兴呢。   “娘,肉肉!” 春娃围着桌子打转转,一脸馋相。   徐甜甜见了,就让抒文打开一盒。   还笑着说道:“抒文,先切下来一块,放在炉子上热热,给娃娃们尝尝味道……”   “好咧!”   叶抒文答应一声,就从那块方方正正的午餐肉上切下来五片,搁在碗里,放在   了炉子上。   不一会儿,屋里就散发出了一股子香味。   冬娃闻到味道,也跑了出来。   “冬娃,给你姥姥送一块进去!”徐甜甜吩咐道。冬娃应了一声,就端着碗,给   姥姥送过去一块。   春娃端着小碗,举起小叉子率先下口。   三下两下就吃完了。   真香啊!   他舔舔嘴巴,眼巴巴地瞅着桌子。   “甜甜,你也吃点……”叶抒文把碗递给了甜甜。   “嗯……”徐甜甜放在嘴边刚想吃,可胃里一阵翻涌,实在是难以下咽。她叹了口   气,就把自己的这块搁在了抒文的碗里。   “甜甜,给春娃吃吧?”   “抒文,小娃娃晚上不能吃那么多,小心腻着了……”   可瞅着春娃眼巴巴地看着,她还是一分两半,给了春娃和冬娃。   叶抒文一边吃着,一边瞅着甜甜。   见她胃口不好,心里就有些发急。   这么下去可不行,得想个法子给她开开胃。   可大冬天的,想开胃却不是那么容易。   *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   一大早,叶抒文就跑到商店里,买了几瓶水果罐头回来。看着桌上摆着的杨   桃、簸箩、荸荠罐头,徐甜甜很开心。   这些都是她爱吃的。   可因为嫌贵,就没舍得买。   抒文说,每天吃一点开开胃。   她嘴里应着。   心说,这黄黄的杨桃,看着就有胃口。   她闻闻就好了,还是留给娘和孩子们吃吧?   这天下午,屋子里暖暖的。   徐甜甜和抒文坐在炉子旁边,说着话儿。   因为怀孕,她不得不考虑得更多。   她想,等娃娃出生后,怎样才能增加营养?   在城里养猪是不可能的。   那养羊呢?   如果家里养一只母羊,喝羊奶是不是能增加营养?   还有养鸡和养兔子,也能改善伙食。   院里有个菜圃,可以种菜。   烂菜叶子喂鸡、喂兔子正好。   抒文查了书,说“兔子太能吃了,怕是没那么多饲料,还是养鸡好了,老母鸡   能下蛋还能熬汤,下的蛋够你和孩子们吃的就成……”   “嗯,那咱就养几只……”   她算了一下,院子小,最多也就养个三四只。反正,家里养了自己吃,又不打   算拿出去卖,也就无所谓“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如果能多养几只,就好了……”抒文感叹道。   她一听,就把目光瞄向了公爹那边。   那边院子大,如果能辟个菜园子,可是不小。   可公爹和婆婆都是大家族出生,哪里会干这个?   她想,这事可以拉着人一起干。   她和抒文、外加上启康,包括冬娃都可以参加劳动。那片地开出来了,菜是足   够吃的,余下的还可以饲养家禽。   对这个建议,抒文也很赞同。   还说军区大院里,那些随军过来的,都快把家属区变成养殖场了。那边除了几   个夫人之外,大部分都是农村来的,平日里闲不住,也想改善一下伙食。   部队上,普通干部都是拖家带口的,负担可不轻。   还都羡慕他,说他爱人在城里工作,有固定收入,比他们可是强多了。   下午,抒文回家一说。   叶茂才考虑了片刻,便答应了。   还说,现在都是劳动人民了,干点活有啥?再说,他也闲着,就权当锻炼身体   了。况且,老爷子和娘都在,能吃个新鲜蔬菜比啥都强。   叶太太听了,也没言语。   家里的阁楼里,已经开始储备了。   瓶瓶罐罐里,都是吃的。   现在,她和老叶没事就去逛商店,见到饼干之类的,就买点。   她可是见过饥荒年景的,很是吓人。   虽然她和老叶都没吃过苦,可见别人缺吃少穿的,心里也不舒坦。   养鸡吃鸡蛋,这个点子不错。   都是关门闭户过日子,也不怕人笑话了。   这事定下来之后,徐甜甜打算三月里就开始行动。   到时候,启康也开学了。   大家一起动手,这点小活也不算啥吧?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大寒”过后,章家爹来信说,凤芝生了个闺女,小名叫娟娟。   一家人都很欢喜。   那个启建,小小年纪就升格当了舅舅,在屋子里乱窜,兴奋得很。   而冬娃也终于有了个小表妹了,嘴里哼哼着要回家看妹妹去。春娃呢,还是狗   屁不通的年龄,见哥哥要去看妹妹,也跟着嗷嗷。   徐甜甜见了,抿着嘴直笑。   怀孕的事,还未跟冬娃提起。怕又是个小子,让冬娃失望。   再说,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少操点心为好。   凤芝也当妈妈了,真为她感到高兴。   国营单位里,对哺乳期的妇女有照顾政策,凤芝能安安生生地在家调养着。等   产假结束后,再去上班也不迟。   爹说,李学军也写了信,说过年回来探亲。   还寄了好些吃的,让凤芝好好补补。   想想凤芝也是个有福气的。   她成亲之后,就一直在娘家住着,既不受气又不受累。   平日里被爹宠着,跟当姑娘时没啥两样。那李家离得远,也帮不上啥忙,而凤   芝也不用巴巴地前去尽孝,两下里都省了。   婆婆管不着,也没了妯娌间相处的烦恼。   这婆媳相处,可不容易。   像她吧,至今未换来婆婆的好脸,可见老一辈的封建意识有多严重?   旧时代的婆婆大都端着架子,有些家庭还凑合,有些家庭简直不把儿媳妇当人   看。解放后,出门做事的还好,经济上独立了,话语权也有了。可那些关在家里   的,真是干不完的家务,操不完的心,花一分钱都要看人家的脸色。   她这样单门立户的过日子,可是痛快多了。   徐甜甜给家里寄了点钱,表达一下心意。   自从来到省城,就一直很忙。   随后,又接二连三地赶上怀孕生产,也没时间回去。   直到去年暑假时,才带着冬娃回去了一趟。   她看到,无论是镇子上还是村子里,变化都很大。   街上的私营铺子已经见不到了,合并之后都变成了集体所有。那些掌柜的,站   在柜台里无精打采的,再也没了往日的劲头。   爹见了,嘴上没说啥,可心里甭提有多得意了。   存贵大叔听说她回来了,还特地来家里说了说话,顺便打探一下日后的发展动向。   他现在过得也不错,早早地拿下了新华书店的代销点。虽然门店属于集体所   有,可是独家经营,业务和收入都很稳定,也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她还回村里看了看。   村委会已改成了大队部,章启良是大队长,崔大婶子还是妇女队长。   队里除了抓生产之外,还搞起了副业。   有编筐子的,无论是柳条筐还是麦秸杆筐,除了生产自用之外,县里和公社里   的代销点也下来收购。   妇女们都搬着纺织机集中在大队部里,纺线织布,挣点工分。   队里还办了一个绣花班,大闺女和小媳妇们都聚在一起绣花,说是还能出口创   汇呢。   每每回想起来,也是感慨颇多。   当年,如果不是她想着法子离开,是不是也在副业队里绣花?   如果不努力,怕是一辈子都要呆在村子里吧? 第91章   *   转眼进入了二月。   启康和冬娃都放寒假了。启康回家前, 说等着冬娃回去过年。冬娃哼哼着,想   看小妹妹,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二月四号,“立春。   这天也是春娃的生日。   一大早, 一家人都吃了煮鸡蛋表示庆贺。   春娃满三周岁了。   他穿着一身小棉袄, 外面罩着一件军绿色的小外套和小裤子, 看着就像一名小   战士。   他跑到大衣镜前照了又照, 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圈, 好好臭美了一下。还大声嗷   嗷着:“娘, 我以后就是大娃娃了, 吃饭不用戴围嘴嘴了。”   说着,还让姥姥把新缝制的小书包找出来,斜挎在肩上。在屋子里来回蹦跶   着, 嘴里唱着“蹦蹦跳跳上学去”。   冬娃瞅瞅弟弟, 脸上笑眯眯的。   这个小屁孩净捡他的旧衣裳穿,还高兴得忘乎所以的。   他翘了翘小鼻子。   心说, 弟弟真是个小笨蛋。   徐甜甜穿好了棉大衣, 准备上班。   临出门前, 一把揪住春娃, 给他脖子上挂了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一枚煮好的   鸡蛋。今儿他是个小寿星, 就好好高兴一下吧?   家里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无论是冬娃还是她, 都是吃个鸡蛋意思一下就行了。抒文也常常把生日忘了,   还说“忘生好啊, 以后能当个老寿星。”   也就是娘来了之后,记着他们几个的生日。   到时候了,就提醒一下。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腊月二十二,徐永泰来省城进货,顺带着把翠翠娘接回去过年。他说,今年志   和要带着对象回去,志君和志勇也回来,家里可热闹了。   徐甜甜为志和感到高兴。   弟弟是个有主见的,尤其是在婚姻大事上。   他这个对象,叫江红英,家是春城的,和他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俩人算是自由   恋爱吧,性情相投,感情基础也牢靠,还准备在今年“五一”登记结婚。   爹和江伯伯也见过面了,两家还算满意。   只是爹跟娘嘀咕着,老江同志是位转业军人,在石化行业当领导,级别可比他   高多了。俗话说“低娶高嫁”,咱家可是高攀了。   对这个,娘倒是不大在意。   说志和工作后,就住在单位里。结婚后,小两口也是单过。他们老两口又没打   算和儿媳妇住在一起,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她跟娘说过,以后爹和娘都跟着她过。   娘心里也愿意,说再好的媳妇儿,跟闺女比起来还是隔着一层。还说她肚子里   的这个,是个闺女就好了。   她也希望是个闺女。   最近一段时间胃里好些了,也能吃饭了。   她加油吃着,想生一个健康宝宝。   这也是对孩子负责。   *   腊月二十七,启宽大哥一早赶了过来。   他来接冬娃去车站,一起搭乘班车回县里去。   徐甜甜心里舍不得。   可去年冬娃就没回去,今年再不回去怕是不好,也只好忍忍了。   这么一来,家里就剩下她和春娃两个了。   春娃见哥哥回老家了,就嗷嗷直叫,也要跟着回去。她哄了好久,说家里太忙   了,等明年他长高了,一定带他回去。   这天,家里没人照顾春娃,她就带着去了门市部。   节前店里很忙。   只要是吃的,都卖得很好。   尤其是黄酒,还未摆到柜台上,就没了。省直单位的后勤人员,都拿着局里的   批条来拉货,就这样还得排长队呢。   还有几个熟人,托她从厂里购买。   她抹不开面子,就应下了。   可厂里供货紧张,只好走分厂那边。   可那边的运输却不大方便。自从去年冬天青沙河上开始修建大闸,水路就不是   那么通畅了。走陆路运输费用高,分厂出产的黄酒大多就近销售了。   最后,还是章家爹帮忙,托人给她捎过来一批,才算解决了难题。   进了门店之后。   她让春娃坐在桌子后面,老老实实地呆着。   可春娃生性好动,是一刻也闲不住的。不一会儿,就自己溜达开了。她和顾客   刚说了几句话,一转身,见桌子后面空了。   “娃没了?”她心里一惊。   可左找右找,就是不见人影。   吓得她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   春娃不见了。   店里的同事们也帮着找。   最后,在后面的仓库里找到了他。   他躲在一只纸箱子后面趴着,撅着小屁股,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见娘来   了,就一骨碌爬了起来,还高高地举着小手,嬉皮笑脸地嗷嗷着:“娘,藏猫猫,   藏猫猫……”   “春娃……”她扬起手来,想扫屁股揍两下。   可见春娃一脸天真的样子,心又软了。   在家里,冬娃常常带着弟弟一起玩。   春娃最喜欢的,就是藏猫猫。他喜欢钻进大床里,拱到被子下面,让冬娃来找他。   他玩藏猫猫,是想哥哥了么?   徐甜甜揪着春娃出了仓库。   她弯下腰来,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又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小脸,这才严肃地   说道:“春娃,出了家门可不能藏猫猫了……刚才,娘找不到你,急得这里疼……”   说着,指了指心口。   春娃听了,瘪了瘪小嘴,不吱声了。   他定定地看着娘,一头扎进她怀里,嘴里嗷嗷着:“娘,我给你揉揉,以后再   也不吓你了……”   “春娃……”她搂着春娃,亲了亲,给他戴好了棉帽子。   心里想着,这娃这么皮,娘可真是受累了。   等娃上了托儿所,是不是会好点?   *   腊月二十八,抒文放假回来了。   黄昏时分,他拎着大包小包一进门,就听说了这事。   平日里,他一向和气,从未动手打过孩子。对春娃,也是无可奈何。这娃娃就   是这性子,长大了会不会好一点?   晚上,他倚着床头,揽着甜甜。   低声说着话儿。   他攥着她的手,揉着,暖着。先问了问冬娃,接着又说起了春娃。   “甜甜,春娃实在是太皮了,以后就送到部队上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心里还是希望他能考上大学……可到了那个时候……”   说到这里,徐甜甜不禁摇了摇头。   到了那个时候,哪里还有大学可上?   等春娃小学毕业那年,大运动就开始了。那时高考已经停了,“插队落户“搞得   轰轰烈烈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想通过推荐上大学,连门儿都没有。   她可不想看到自家孩子“上山下乡”,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她认为那纯粹是浪费   时间,对孩子们的成长也没啥好处。   如果能去部队上,怕是最好的出路吧?   可想入伍,又谈何容易?   要么有关系,要么有特长。   说起特长,她立马想到了春娃的那个大嗓门。   如果能靠着一副好嗓子,当个文艺兵也不错。于是,笑着说道:“抒文,我瞧   着春娃有点音乐细胞……”   “唔,我也发现了,这娃一生下来就喜欢嗷嗷……”抒文也笑道。   “抒文,要不就从小开始培养吧?”   “好,我留意一下,给春娃找个老师……”   徐甜甜和抒文讨论着孩子们的未来。   对冬娃,她倒是挺放心的。   只要他好好学习,考大学还是有机会的。可春娃呢,只能等到日后恢复高考了。   她想,春娃的文化课可不能拉下了。   有了文化底子,参加高考才不会那么难吧?   *   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了。   徐甜甜还在门市部里上班。   抒文在家带着春娃,给他讲故事,哄着他背儿歌,还把那军歌一首一首地唱给   他听。春娃对音乐很敏感,学歌尤其快,爹会唱的,他早就会唱了。   听爹一开嗓,他就跟着唱了起来。   叶抒文发现,春娃唱得比他好。   无论是音准还是节拍都很到位。虽然是童音,可嗓门高,一嗷嗷,那声音就穿   透了院墙,传到了巷子里。   甜甜说,只要春娃一嗷嗷,街坊邻居们就知道是叶家的那个二小子在练嗓子   了。平日里都不敢让他乱嚎嚎,怕影响到人家休息。   “春娃,你嗓门这么大,以后想不想当歌唱家啊?”   “爹,歌唱家是干啥的?”   “歌唱家,就是专门登台唱歌的……”   “爹,唱歌有肉吃吗?”   “有,歌唱家吃得可好了,出去演出都是吃小灶,一顿有四个菜呢……”   “爹,那我长大了,也要当一名歌唱家……”   当歌唱家,有肉肉吃。   春娃牢牢地记住了这一点。   中午,等娘一回来,就上去揪着娘的衣襟,仰着小脸说道:“娘,春娃长大了   要当歌唱家,给娘吃肉肉……”   “好,娘就等着吃春娃的肉肉呢……”徐甜甜听了,咯咯笑着。   她和抒文商量了一下。   说军区文工团里可是高手云集,要不等到节后把春娃领过去让老师们瞧瞧?请   老师给指点一下,看看从哪方面开始入手?   抒文点了点头。   打算假期一结束,就去团里打听打听。   吃了午饭,徐甜甜和了半盆子面,就上班去了。   抒文在家里把饺子馅剁好了,面也醒好了,就挪到堂屋里擀饺子皮,准备包饺   子。春娃在听收音机,见爹在忙着,也要动手捏面团。   抒文怕他搞浪费,就板着脸没有答应。   惹得春娃在一旁,急得直打转转,嘴里还嗷嗷着:“吃饺子,吃饺子!”   徐甜甜回来时,已经快五点了。   她洗了洗手,也加入进来。   她擀饺子皮,抒文来包,不一会儿就包了半锅拍。   春娃见了娘是要告状的,说爹不让他包饺子。   她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就耐心说道:“春娃,米面不可抛洒,小娃娃要爱惜粮食,可不能玩面哦……”   还给他讲了,农民伯伯种田有多辛苦?   春娃听得似懂非懂的。   可还是明白了一点,要爱惜粮食,否则就没有饭吃。   除夕之夜,因为冬娃不在家,娘也回去了。   显得冷清了不少。   吃了年夜饭之后,叶抒文揽着甜甜躺在被窝里,说着话儿。春娃睡在床里面,   老早地就开始呼呼了。   一家三口,就这么迎来了农历新年。   他和甜甜依偎着,听着外面的爆竹声。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到了初六那天,冬娃回来了。   春娃欢喜得不得了,围着哥哥打转转,嘴里不停地问着小妹妹。   可冬娃却有些失望。   那个小妹妹就是个肉团子,闭着眼睛睡觉时挺安静的,可一醒来就“哇哇”直叫。   还有,那小娃娃咋长得那么丑啊?   和弟弟小时候一个样子,一点也看不到小姑的影子。   可他为了这个小娃娃,大老远地跑回去过年,可给冻坏了。看看手上都起冻疮   了,晚上钻在被窝里,痒痒得都睡不着觉了。   徐甜甜见了,捂着嘴直笑。   冬娃受了挫折,以后还念叨小妹妹不?   想到此,不由得摸了摸肚子。   怀孕四个多月了,冬天穿得厚还看不出来,等到换了春装就很明显了吧?   *   三月初,学校开学了。   启康从家里带回来几包蔬菜种子,有韭菜、萝卜、白菜、辣椒、豆角等作物。   公爹托人打了招呼,春娃顺利地入了托儿所。   这是商业局办的托儿所,条件很不错,中午还管饭吃。   徐甜甜算是放了心。   娘下个月过来,也能松快一下了。   紧接着,她和抒文开始了种菜计划。   她遥控指挥着,抒文带着启康在公爹那边一连忙了几个星期天,终于辟出了一   块菜地。她让抒文把种子播了下去,以后每个星期回去看看,顺带着浇浇水。   这时,已是四月下旬,各地开始放起了卫星。   报纸上说,要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农村家家户户都不准冒烟,全部入了公家食堂。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吃大锅饭,   顿顿有肉吃,有白面馒头和大米饭,还不要钱不要票,开开心心地迈向共产主义。   而这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从管伙食的到炊事员都是大手大脚的,家人亲戚也跟着受惠。   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这个春天,注定是不平凡的。   在“浮夸风”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掀起了“共产风”。   就像最后的盛宴,狂欢之后如梦初醒。 第92章   *   进入五月之后, 徐甜甜的肚子又鼓了起来。   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   冬娃和春娃都想要个小妹妹,她和抒文也想生个闺女。   可这事哪由得了她?   不过,娘说了瞧着像个闺女。   看情景,和娘当年怀着她时一模一样。   她听了, 暗自欢喜。   可又怕到时候失望, 就未露出一点口风。   平日里, 她除了锻炼身体之外, 就是看报纸、听广播。   时刻关注着外界的动向。   还从爹那边打听着消息。   这时候, “共产风”是愈刮愈烈。   各区县都是相互攀比的, 只要一个地方的做法见了报, 其他地方就会积极跟   进。再后来,不光是农村,就连城里都受到了影响。   像商业局直属的几个大厂, 就搞起了大食堂。   厂里把职工们的粮食定额都集中起来, 一日三餐吃大伙。说是帮助职工们减轻   生活负担,提高工作效率。那些带家属的还好, 可以申请把自家的口粮领回去。而   那些单干户们, 就只能乖乖地吃食堂了。   他们销售科的, 平日里不在厂里上班, 还都是拖家带口的,就申请自己去粮店   里买粮。   做过饭的都知道, 买回家自己做着吃, 稀的稠的搭配着,吃的滋润还省粮食。   饭量小的, 甚至还有结余。   启宽大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家虽然是集体户口,可还是向厂里申请领取口粮。说几个孩子都上学了,吃   饭时间赶不到一块儿,得给孩子们做饭吃。   这时候,后勤上还算好说话,就批准了。   徐甜甜听说后,暗暗松了口气。   心说,等以后粮食一紧张,后勤处是绝不会开这个口子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章家爹来信说,镇子上也搞起了大食堂。   除了个别有粮本的城镇居民,大部分乡民都入了公社食堂,吃起了大伙。   村子里,也搞起了大队食堂。   家家户户都不留口粮了,全部入了公。到了饭点上,大喇叭一吆喝就端着碗去   吃饭了。   一开始,村民们也觉得稀罕。   大伙儿聚在一起吃着,十分热闹。   况且,吃的都是一样的,顿顿都有白面馒头,生活真是大为改观。   嘴里都念叨着,共产主义就是好啊。   在这股风潮之下,徐永泰那边却反了过来。   以前,他是吃大伙的,现在却不敢再吃了。他跟书店里说,翠翠娘回来了,家   里有人做饭吃了。其实,翠翠娘又回省城照顾闺女去了。   这不过是他的托词而已。   来省城进货时,他跟闺女说,地方上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浪费现象。   城里还好,虽然搞起了食堂,可有口粮限额。   可乡里就不同了。   入了公社之后,各村各户都是欢欣鼓舞,奔着社会主义甚至共产主义而去的。   无论是公社还是大队,都是大手大脚的,把勤简节约抛到了脑后。   有些上了年纪的农户,觉得这么个吃法不妥。   可哪敢开口?   任谁都不想戴上“落后分子”的大帽子吧?   可这么吃下去,又能吃多久呢?   志和结婚之后,就不再吃食堂了。   那个江红英本想省事,继续吃大伙。可志和说,“咱还是把口粮领回家吧?”江   红英就问,“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做饭?”   见志和一再坚持,说他学着做,才勉强答应下来。   具体原因,他不好明说。   姐姐早就提醒过了,说如果现在不领,以后怕是想领都领不回来了。   到时候,饿肚子可是免不了的。   *   在这股热潮的推动下,外界一片喧嚣。   唯有部队上还保持着几分冷静。   抒文说,军区那边在想办法改善伙食问题。   本着“自力更生,减轻地方负担”的原则,从军区到基层连队,都搞起了畜牧养   殖业。有条件的就种菜养猪喂鸡,没条件的就垦荒扩种一些经济作物。现在连队   里,都有种菜班和养猪班,专门负责后勤工作。基层单位的伙食,也有所好转。   徐甜甜听了,咧了咧嘴。   她记得部队上的这种光荣传统,延续了很多年。   直到八十年代末期,还有战士参军入伍之后,就呆在后勤上,学养殖、学种   菜。等到退伍之后,还靠这门技术发家致富,成了“万元户”。   那可真是光荣的退伍兵啊。   若论起养殖,她和抒文也快成专业户了。   现在,院里搭起了鸡棚子,养了一窝小鸡娃子。   菜圃里种了菜,绿油油的一片。   上个星期天,抒文还带着冬娃跑到郊区的集镇上,牵了只小绵羊回来。可拴在   院里还不到两天,就熏得她喘不过气来。   心说,这进了城就娇气起来了?   以前在老宅里,不是天天喂猪喂羊么?   可想着日后的“营养计划”,只好咬牙坚持下去。   冬娃自小就喜欢小羊羔子。   可见了这小绵羊却爱不起来了。   他皱着小鼻子,瞅着那只小羊。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闻着臭烘烘的,与记忆   中雪白的小羊羔子成了鲜明的对比。   春娃呢,倒是不嫌弃。   从托儿所一回来,就拿着烂菜叶子去喂羊,嘴里还“咩咩”地叫着。   就像冬娃小时候的样子。   她呢,每天照常去门市部上班。   这喂羊的任务就落到了娘的肩上。   娘找了一件灰布罩衫当“工作服”,再戴上一只大口罩去给羊喂饲料,嘴里也嘀   咕着“熏得头疼”。   几天下来,她有些发愁。   这天一热,更是臭气熏天的,可咋办?   这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可真难啊。   抒文闻着院里的味道,也皱了皱眉头。   看来,这计划得改改了。   实在不行,就把羊给卖了吧?   又过了一星期。   叶茂才也听说了,不禁挑了挑眉毛。   心说,文儿那两口子可真能折腾啊。   想着儿媳妇有孕在身,就发了话。   “文儿,把那只小羊牵过来吧?爹替你们养着……”   “爹,那味道可重了……”   “唔……那就先试试吧?这院子大,羊拴得离屋子远一点……”   “爹,实在不行就……”   叶抒文做了个杀吃的动作。   可小羊羔子哪有肉吃?   再说,真杀了还是有点舍不得。   当天晚上,陈姨拎着个竹筐子过来,把羊给装走了。   可回到那边,撑了不到一个星期,叶太太就受不了了。她跟叶茂才说,娃娃的   奶粉就包在她身上了,这羊还是赶快弄走吧?   再养下去,怕是要疯了。   “养羊”计划失败了。   一家人都松了口气。   这城里和乡里就是不同,不然家家户户不都成了养殖专业户了?   *   转眼到了夏收时节。   报纸上又是一片欢腾。   各地各县都是大丰收,小麦亩产都创了历史纪录,形势一片大好。县里下来检   查时,无论是公社还是大队,那粮穴子都是满满当当的。   产量报上去,省里也欢喜。   看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只要这任务摊派下去,不就轻轻松松地完成了?   在这种气氛的感召下,人的头脑继续发热。   这时候,有人提出农业大丰收了,那工业呢?   是不是也要上一个新台阶?   不知是哪个省开了头,说要支援工业建设,大炼钢铁。于是,拍脑袋的情况再   次出现了,全国各地“起高炉、炼钢铁”又拉开了序幕。   省里下了通知,各地市、各县、各乡镇立马行动起来。   到处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青沙河流域,趁着农闲时节,县里调集了大批青壮年劳动力,背着铺盖卷儿   集中到了平城,参加“炼钢”。   县里一忙乎,公社里也闲不住了。   打铁社从各村抽调人员搞起了一座座小高炉,也准备炼钢。   没有原材料?   就号召各大队收集废铁。   队里领了任务,就按照人头摊派下去,每家每户交三斤铁。   于是,各家各户就把铁锅、铁门鼻,甚至铁钉都贡献出来了。反正吃食堂了,   家家户户都不准冒烟,要锅也没啥用了。   很快,镇子外面就冒起了一股股浓烟。   打铁社带着一班人马加班加点,打铁炼钢。一连忙乎了半个多月,钢没炼出   来,就弄出来几个铁疙瘩,不知能干啥用?   没了原料,那就歇火吧?   可几个“智多星”又跳了出来。   说那青沙河里有大量的沙子,里面含有铁砂和金砂。于是,公社里又组织挖沙   船下河挖沙,想从里面提炼出铁砂来。   还有乐观的,说没准还能淘出金子来呢?   这么胡折腾,浪费更是惊人的。   凡是参加炼钢挖沙的,吃住都在工地上。吃饭也没个定量标准,端着大碗随便吃。   那口粮从哪里来?   哪个大队派来的,哪个大队自己出粮食。   这时候,从上到下都被“丰收景象”迷住了双眼,哪里还有一点节俭意识?   看到这种现象,章存林不禁忧心忡忡。   他写信跟翠翠说,乡里的青壮年都被抽调走了,各个大队和小队里只剩下一些   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   劳动力跟不上,地里的秋庄稼也没人管了。听说,有几个村子把秋播都给耽误   了。照这么下去,这粮食怕要出现缺口了。   往年,乡里都是靠着夏秋两季,调配着吃喝。   尤其是秋粮,那高粱、玉米和红薯产量惊人。农家院里一年下来,有大半年光   景就靠这些粗粮果腹呢。   可现在,壮劳动力都去“炼钢”了。   这秋粮减产是妥妥的。   到了明年春上,日子怕是难过。   听到这些,徐甜甜也是暗自心惊。   粮食短缺,就是从现在开始的吧?   虽然她这边,还有章家爹那边都已经储备好了。   可想着日后的饥荒,还是不大舒服。   她只是个普通人,无法改变什么。她只能想办法过好自己的生活,让一家人安   然度过那个特殊时期。   *   转眼到了七月中旬。   徐甜甜的预产期也到了,抒文请了产假回来陪着她。   这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着实难熬。   七月二十号这天中午,抒文把她送进了人民医院。到了傍晚时分,她顺利地生   下了一个女娃。   母女平安,抒文松了口气   当晚,就带着她们出院回家了。   娘给娃起了小名,叫妞妞。   冬娃开心极了,他终于有个小妹妹了。   而春娃呢,也升格当起了小哥哥。   此时的他还未意识到,自从小妹妹降生之后,他就从香饽饽变成了屁箩箩了。 第93章   *   家里添了一口人, 这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第二天一早,叶茂才和陈姨就过来探望,还拎着大包小包的。   跟翠翠娘,也客气了一番。   临走前, 还叮嘱抒文要照顾好媳妇儿, 千万不能累着了。   徐甜甜躺在东间里, 听着外面的动静。   开始安心坐起月子来。   这会儿正赶上夏天, 除了不能受凉之外, 其他的忌讳倒是不多。   娘悉心照顾着她, 不让她摸凉水, 多躺在屋里休息。还备了几件细棉布睡衣睡   裤,让她随时替换着。晚上睡觉时,让她穿着布袜子, 以免着凉了。   抒文呢, 除了帮她打扇子,还把洗衣服的活儿包了。   那尿片子, 飘满了院子。   白天, 陪着她下床走走, 或者在院里晒晒太阳。   她呢, 这次奶水很足。   把娃养得白白胖胖的,自己也跟着胖了起来。冬娃发现了, 还趴在她耳边, 跟   她悄悄说道:“娘,你咋胖得像个冬瓜哎?”   听到这话, 她心里有了怨意。   这个妞妞,娘为了你可是把胃给吃开了。   可瞅着闺女一点一点地长大,一天比一天可爱,又乐乐呵呵地忘了这茬。   抒文也宽慰着她说:“甜甜,气色好,比啥都好!”   可她心知,等娃一大,就要把身体管理起来。   否则,那身形就再也回不去了。   *   妞妞的降生,给一家人带来了无限欢乐。   娃尚未满月,徐甜甜就发现了她的特别之处。   小娃娃粉粉的,嫩嫩的,头发却是黑黑的,非常漂亮。   她很安静,也很少哭闹。   只要吃饱了,就开始睡觉。把娘乐得直夸她,说:“妞妞跟翠翠小时候一样,   特别省心。”   抒文呢,抱着娃娃就舍不得撒手。   她怕把孩子宠坏了,只好小声提醒他,让妞妞躺在摇篮里睡,万一养成了抱着   睡的习惯,可就麻烦了。   她可是听娘说过,有的小娃娃睡觉时,大人得抱着,不然就闹得不肯睡。   时间长了,还不把人给熬坏了?   抒文听了嘿嘿直笑。   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娃搁在摇篮里,轻轻地晃着。   冬娃见妹妹总是睡觉,安静得就像一只小猫咪,也愈加欢喜起来。小妞妞比姑   姑家的那个娟娟可漂亮多了,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丑。   春娃呢,自己还是个小屁孩。   对这个小猫咪一样的妹妹除了好奇之外,就是上去隔着棉袜子捏一捏小脚丫,   软软的,绵绵的,还真是好玩。   嘴里还嗷嗷着:“妞妞睡的,是我小时候的摇篮嗳……”   “嘘!”   听到春娃扯着大嗓门嗷嗷,抒文总是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个噤声的动作。   生怕他把妹妹给吵醒了。   这时候,抒文休假在家,冬娃放暑假了,春娃趁机摸鱼。   一家人都围着妞妞转,宠得不得了。   而妞妞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首先是公爹,他来得可勤了。   每次来了,都要抱一抱。一抱上,就舍不得放下。   最后,就在他们这边吃一顿饭再回去。   他这么三天两头地跑着,回去后就跟太太不住嘴地说着妞妞的趣事。   什么会咧嘴了,会看人了,会吃手指头了。   叶太太开始还忍着。   只是派陈姐过去,送些吃的和用的,还给妞妞准备了两套小衣裳和两条花裙子。   可听着老叶和陈姐一个劲地夸着,终于把不住劲了。   要知道,她想闺女都快想疯了。   可一连生了五个儿子,愣是没见着闺女。现在有了孙女,也可以解解馋了。   她觉着翠翠算是立了一功。   这么多年了,和文儿过得还算幸福。   她心里的那些不满和纠结,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散了。不过,一直抹不开   面子,也就一直端着。   现在,终于能放下心结了。   *   妞妞满月了,婆婆上门了。   这天一早,徐甜甜正在榻上歪着,就见公爹和婆婆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公爹手里还拎着一兜桃子。   “婆婆来了?”她是又惊又喜。   自打结婚之后,还未与婆婆照过面呢。   她们之间的隔阂,犹如坚冰一般。   可现在呢?   婆婆端了那么长时间的架子,就这么放下了?   那层坚冰,就这么融化了?   这简直难以置信。   由此可见,妞妞的威力可真猛啊,比春娃可是厉害多了。   为了让公爹和婆婆高兴,她跟抒文悄悄说道:“抒文,妞妞的大名,就请爹和   娘给起一个吧?”   抒文一听,嘿嘿一笑。   当场出去,把这个意思给说了。   叶茂才一听,与太太相视而笑。   妞妞的名字,他们早就想好了,就叫叶俊苒。   徐甜甜也很喜欢。   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也挺讲究的。   这天晚上,抒文查了一下字典,跟她说“苒”是草木茂盛的意思,象征着富有活   力,健康成长。另外还表示“轻柔”,含着美好的寓意。   她觉得公爹起的名字,就是有水平。   这么一来,妞妞又多了一个小名,叫苒苒。   “苒苒,苒苒”这么一叫,春娃可乐坏了。   他拍着小手,围着摇篮,嘴里嗷嗷着:“苒苒妹妹,你是跟哥哥学的吗?哥哥   也有两个小名嗳,一个叫.春娃,一个叫宁宁……”   抒文见了,就一把揪住他,问道:“春娃,爹问你,这个“宁”字代表啥意思?   你跟爹说说……”   “爹,我当然知道了,这是安宁、安静的意思……”春娃大声说着,一点也不觉得   爹那是话里有话,敲打他呢。   徐甜甜一听,就绷不住笑了起来。   这娃可是一点也不安静。   可看到春娃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像一个阳光宝宝,也感到高兴。   春天里,抒文带着春娃去部队上,请老师给瞧了瞧。   说他是天生的好嗓子,只要变声期间不出问题,这辈子可是吃开口饭的。还看   了看他的手型,说“如果家里条件许可,就学琴吧?”   还说钢琴、小提琴或手风琴都行。   这样可以提高孩子的音乐素养,对乐感也有帮助。   抒文回来跟她一说,她也挺乐意的。   如果能让春娃定下心来学点啥,就能让孩子沉下心来,也有助于培养孩子的专   注性,克服那毛毛躁躁的缺点。   只是学琴不是件容易的事。   先要解决乐器问题,还要找一个好老师。   抒文说家里有架钢琴,是大哥一家出去之前搬过来的,现在正好给春娃用。   他回去一说,公爹和婆婆都很赞同。   可钢琴太大了,屋里可放不下。   再说,搬来搬去的也太显眼,被人瞧见了可不好。婆婆跟抒文说,“文儿,趁   着星期天,让宁宁过来练琴吧?”   还说,要给他找一位老师。   她想了想,就点了头。   这是为了春娃好。   有了一技之长,日后报考文艺兵才能多几分把握。   说定之后,春娃就开始了练琴生涯。   一到星期天,公爹或陈姨就过来接他。小家伙嘴甜,哄得爷爷奶奶十分开心,   在那边最少要吃两顿,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   可吃归吃,就是恋家。   一到太阳落山,就嗷嗷着要回家去,弄得他奶奶也无可奈何。   只好叹口气说,“还是谁生的,跟谁亲啊!”   春娃学起音乐来,颇有天分。   对钢琴也很感兴趣。   可就是坐不住,那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一样。好在那个梁老师教琴很严格,拿   眼一蹬,春娃就老实了。   抒文跟她说,梁老师可厉害了,以前在京城呆着,不知因为啥才回了省城,现   在图书馆里工作。   她不知道婆婆是怎么挖掘出了这么一个人才?   这能量真是非同一般哪。   见婆婆待春娃好,她心里也很感激。   她想,春娃小小年纪,就开始为将来努力了。   只希望他能开开心心地健康成长,一辈子安安宁宁的就好。   *   妞妞满月之后,抒文就回部队上了。   徐甜甜的身体也恢复了大半。   无论是身材还是气色,都很不错。   她照着镜子,不由得噘起了小嘴,还嘟嘟着:“这一下子胖了那么多,鹅蛋脸   都快变成苹果脸了……再这么下去,可是往猪猡猡的方向发展了……”   娘见了,总是笑着说:“翠翠,胖一点好,看看娘,瘦嘎嘎的,想胖还胖不起   来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她的头脑却不能发昏。   这胖和健康可是两码事。   得赶紧锻炼身体恢复原状,她可是顶顶爱美的。   出了月子,徐甜甜也能见人了。   启宽大哥带着俊兰过来看了看,还带了两斤毛线,说是给妞妞织件毛衣。启康   写了信过来,说是婶子和凤芝都给妞妞备了礼物,他开学前就给捎过来。   到了星期六的傍晚,抒文赶了回来。   一见面,就抓着她的手,开玩笑似的说道:“甜甜,你咋瘦了?”说着,还用手   指头戳了戳她手背上的小窝窝。   她暼了他一眼。   心说,等着瞧吧,不出三个月一定能减下来。   晚上,俩人面对着面,躺在大床上。   抒文笑嘻嘻地说道:“甜甜,还是胖点好……”说着,往她身上瞄了一眼。   她脸一红,心知那人又想歪了。   可非常时期,即便想歪了也得忍着。   第二天是星期天。   下午,徐永泰拎着一大包吃的来了。   见到外孙女,就呵呵笑着,说道:“妞妞长得像她爹……”   “是嘛?”抒文听了,就戴上眼镜,对着妞妞琢磨了半天。   娃娃这么小,实在是看不出啥来。   可这话他爱听。   人说闺女长得像爹。   以后,妞妞就是爹的小棉袄了,贴心着呢。 第94章   *   徐甜甜见到爹, 自然是问长问短。   尤其是对县里和乡里的情况,想多了解一些。   徐永泰说,咱县里继虎头公社之后,又有几个公社开始采用“土法”炼起钢来。   像徐家湾那边也铺开了摊子, 架起了炉子, 使劲折腾起来。看这情景, 到“秋收”之   前也完不了工。   对这个, 她不好做出评价。   可这么下去, 终究埋藏着某种隐患。   爹说, 家里该储备的都已经储备好了。到了秋后, 再收点玉米和黄豆,反正攒   的东西够吃几年的了。   爹这趟过来,还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关于他的工作调动。   这一年运作下来, 省店这边已答应向县里借调, 县店那边也答应放他过去。等   到十月,就来省店帮忙了。   他过来了之后, 还做批发工作。   不过, 人事关系还在县里, 只是系统内部的临时调动。   可即便是这样, 他也很满意了。   另一个,就是组织上开始找他们这些党外人士谈心了。说是一对一的交心活   动, 下个星期就轮到他了。反正, 每个职工都要轮一遍,谁也跑不了。   徐甜甜一听, 猛一激灵。   她跟爹说:“爹,咱可别信那个,交啥心啊?等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就被人   记在小本本上了,到时候可吃不了兜着走……”   “呃……爹明白……”   “爹,您跟志和也说说?”   “呃,等他出差回来,爹就跟他说……”   父女俩说着话,抒文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听岳父说,省店安排他住在集体宿舍里,就笑着说道:“爹,您来这边工作   后,就住在家里吧?还能陪娘说说话儿,还可以搭把手呢……”   “好!”徐永泰乐呵呵的,也毫不客气。   这几年,他常在这边落脚,早就习惯了。   如果不是挂念着翠翠娘,还有翠翠和冬娃、春娃他们,自己还跑出来折腾个啥?   舒舒服服地呆在县里多好?   现在,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比啥都强。   徐甜甜也咧了咧嘴。   抒文这眼皮子就是活啊,哪里还有一点书生的傻气?   这反应比她还快呢。   怕是在机关里呆着,潜移默化的结果吧?   这天晚上,她和抒文躺在床上说着话儿。   她掰着他的手指头,柔声说道:“抒文,以后组织上怎么交心,咱都不能说实   话,也不能提意见……”   “嗯,我明白……”叶抒文点了点头。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甜甜,我跟爹也说一声,让他那边也留点意……”   甜甜跟他说,这交心活动之后,怕是又要划一批“老右”了。   他们都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倒出来之后,被人挖到了“真材实料”。而且证据确   凿,想翻案都翻不了。   这是继“大鸣大放”之后,又一场“引蛇出洞”的行动。   从此,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意识荡然无存,再也没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也没人敢再胡说八道了。   人人都追求一种思想进步,把政治提到了第一高度。   而普通人,唯有“谨小慎微”才是保全自身的法宝吧?   *   转眼秋季开学了。   启康从老家回到了学校,还送来了一包东西。冬娃升到了初中,就在小学隔   壁,上学倒是离家很近。   春娃还在托儿所里,每天乐呵呵的。   而徐甜甜呢,准备产假一结束,就上班去。   这天一早,她去托儿所送春娃。   张老师见到她,就告起了“黑状”。   说叶俊宁小朋友上课时爱动,被罚站过好几回了。她听着,只能向老师赔个笑   脸,请她多担待一些。   心说,小娃娃哪有不爱动的?   春娃是坐不住,可从不动手打人,也不欺负其他小朋友,在品质方面没啥问题。   这一点,她还是放心的。   打完了小报告,张老师又提到了节目排练。   说国庆节了,托儿所里要参加局里的文艺汇演,想给小朋友们排练个节目。她   看叶俊宁是个大嗓门,想让他领唱。   还问她,除了唱歌之外,叶俊宁还有没有其他特长?   她一听,就摇了摇头。   关于春娃学钢琴的事情,她特地叮嘱过,去了托儿所不要乱说。   这种奢侈品太引人注目,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事来。   公爹那边已经够谨慎的了,他们这边也得注意一些。   听抒文说,爹跟他提过几次,到了六十岁就打算退休,局里实在是太复杂了。   她想,这几年还好。   距离大运动开始还有个缓冲期,倒不用那么着急。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十月下旬,徐甜甜销了产假,回到门店里上班。   这时候,她身体已基本上恢复了。   娘在家里带着妞妞。爹已经调到省店工作了,平日里也住在这边。公爹和婆婆   时不时地跑过来看看,和爹娘也能说到一块去。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相处得还算和睦。   而她制定的“营养计划”继续落实开来。   趁着星期天,抒文和启康跑到郊区买了一批竹竿子和透明塑料布,还有几卷麦   秸草帘子,准备做塑料大棚。   他们按照她的指导,对着草图忙乎开来。   先用几根木棍搭好架子,再把竹竿一根一根弯下来,用木棍撑着,再用麻绳绑   好固定住。接着,在上面蒙上一层透明塑料布,留好门。再把那几卷草帘子挂在一   端,卷起来。   这样,塑料大棚就做好了。   叶茂才见了啧啧称奇,把孩子们都夸了一通。   徐永泰听了,呵呵直笑。   今年冬天,一家人就有青菜吃了。   几个人忙完了这边,接着就收拾大宅那边。   直到十一月上旬,两边的塑料大棚才算搭好了。   菜种子也播下去了,就等着出苗苗呢。   这时候,已是初冬时节。   军区后勤处派人过来,把那台节能炉又给挪进了堂屋里。   清扫了烟囱之后,还给安装好了。   这个冬天,又是暖洋洋的。   光想一想,就觉得舒坦。   星期天,志和带着江红英过来串门。   见到那炉子,也是稀罕得不行。   瞧瞧,即便炉灶口封着,那水箱里的水也是热乎乎的,用起来很方便。   还有这屋里也很暖和,穿着毛衣就行。   江红英说,“志和,咱单位条件这么好,也得给大家弄一台……”还说,回去后就   跟她爹反映一下。   “唔……红英,这事回去之后再说吧?”当着众人的面,志和没好意思说啥。   徐永泰呵呵一笑。   他早就发现了,红英太实诚了。   翠翠娘还跟他悄悄嘀咕过,这孩子咋有点缺心眼儿?   徐甜甜也觉得这个江红英太过直爽。   这啥都反映,啥都说?   这嘴怕是会惹来麻烦。   可想想她的家世,又有些释然了。   也许,是她太谨慎了。   *   进入十二月之后,天越来越冷了。   徐甜甜从报纸上看到全国钢铁产量翻了一番,提前十二天完成了任务。   各地“大炼钢铁”的热潮也告一段落。   很多地区,在突击完成炼钢任务的同时,也造成了极大的浪费。尤其是公社   里,带着大批青壮年苦干了几个月,除了弄了一堆铁疙瘩之外,无任何收获。   土法“炼钢”失败了。   可这种蛮干却集中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在冲击了农业生产的同时,也   影响到了广大社员们的生活。   章家爹来信说,虎头公社这边还好。   这边的秋粮虽然减产了,还算收上来了一些。   虽然比不上去年,也有个七八成吧?   可有些公社,因为缺乏劳动力,也没人组织抢收。一下雨,大片的红薯就那么   烂在了地里,看着可真令人心疼啊。   还有,社员的积极性也受到了打击。   大食堂里的伙食也不如从前了,白面馒头变成了杂面馒头,个头也小了许多。   社员们嚷嚷着吃不饱。   一问管伙的,说是“库里的小麦快见底了,不吃杂面吃啥?”   有社员质疑,“夏粮不是大丰收了嘛?这麦子呢?”   “麦子?哪里还有麦子?瞧瞧这几个月狂吃海吃的,再多的粮食也经不住这么   个吃法啊?”   “那粮穴子呢?”   “粮穴子?呵呵,你问队里去吧……”   社员们当然知道那粮穴子是咋回事?   那满满当当的粮穴子,里面扒开来都是麦秸草。那是上面下来检查时,队里做   的样子。   满仓满谷,其实都是假的。   可现在,却是自食其果。   这时候,城里还好。   市民们都是按照定量标准购买口粮,粗粮细粮搭配着,只要省着点还是够吃的。   一些社员开始羡慕起城里来,甚至萌生出了搬到城里去的想法。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今年年初,上面就正式下发了《户口登记条例》,将城乡居民划分为“农业户口”   和“非农业户口”两种户籍,对人口流动实行了限制和管制,不得随意迁徙。   也就是说,除了那些国家分配的和公家调动的,大家就老老实实地呆在户籍所   在地,不能乱跑乱动。   否则,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要知道,现在可是与户粮挂钩啊。   计划经济开始了。   由于发展不平衡,物资短缺成了常态。   普通家庭要想吃得好,就得想办法。   徐甜甜想着一大家子,那多张嘴在等着,顿时感到压力颇大。 第95章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元旦”前后, 一连下了几场大雪。   天气异常寒冷。   城里的粮油供应还算稳定,可市面上已经看不到家禽和肉蛋了。烟酒、红糖和   调味品也变得稀缺起来。   徐甜甜一家,过得还算不错。   小母鸡开始下蛋了,每天都能捡四、五个鸡蛋。   只是期望中的小青菜落了空。   院里的蔬菜大棚, 是第一次播种, 经验不足。   结果, 种下去的小白菜和菠菜未长出几棵苗苗来, 西红柿和黄瓜也没动静。   大宅那边也是如此。   眼瞅着都快过年了, 那棚子里还是光秃秃的。把冬娃急得每天都要拉开小门,   溜进去撒几泡尿, 说是给地里上上肥。   春娃也有样学样。   还说自己拉得粑粑比哥哥多多了。   搞得棚里臭烘烘的。   大棚蔬菜失败了?   徐甜甜对农艺不大在行。爹也是个门外汉,启康也不大懂,抒文就更不用提了。   要想做成此事, 还得靠自己。   她去书店里找了几本农业方面的书, 比葫芦画瓢,摸索着。她想, 今年就权当   搞试验了, 等到明年冬天就好了, 那才是关键所在啊。   没了青菜, 照样得想法子改善生活。   她瞅着东屋里存了那么些黄豆和绿豆,灵机一动。   就比着书上的介绍, 学起了发黄豆芽和绿豆芽。这可是冬天里的美味, 既有营   养又有口感。   以后,就是饭桌上最常见的家常菜了。   这时候, 她熬的那两罐大油派上了用场。   抒文说,“甜甜,这个味道不错,比食堂里的水煮白菜好吃多了。”   娘说,如果有点肉皮就好了。   那炒黄豆芽时,放点肉皮,吃起来筋筋的,味道会更好一些。   听得春娃直流口水,嚷嚷着要吃肉皮。   可市面上那还能见到肉?   副食品短缺了好一阵了。   *   时间进入了一九五九年。   春节前夕,徐永泰带着翠翠娘回了县里。   说是回去看看,回来时把家里存的东西带过来一些。   这几天,徐甜甜还上着班。   公爹和婆婆每天一早过来,帮着照看妞妞。下午,等她下班后再回去。后来,   婆婆就跟她商量着,是不是搬回去住?   她想了想,没敢答应。   这边是她的家。   搬回去住,可没这么自在。   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腊月二十九,抒文放假了。   还带了一小块猪肉回来。说是后勤上杀猪了,给分了一块。这是部队上自己养   的猪,可肥了。   有了肉,俩人就开开心心地包了顿饺子。   萝卜肉馅的,闻着香喷喷的。   她让抒文给公爹那边送过去一半,让他们也尝尝味道。   剩下的,就下锅煮了。   吃得冬娃和春娃满头冒汗,头都抬不起来。   大年初一,一家人去了大宅。   过了一个团圆年。   这也是徐甜甜第一次去那边过年。   她抱着妞妞,抿着嘴笑着。   心说,这可都是沾了妞妞的光呢。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三月里,春荒开始了。   章家爹来信说,镇子上也缺粮,队里的日子更是难过。   去年,社员们从自留地上收的东西,大多入了公。圈养的家禽,也都吃干净   了,现在啥也没剩下。   况且,灶台上的锅也没了,想熬点东西吃也没法子。   有的社员饿得很了,就摸到地里,刨那些烂红薯吃。还有的,去谷场上筛麦秸   垛子,从里面找几粒麦子嚼一嚼。   为了吃点好的,队里还组织起来扒老鼠窝。   如果运气好,一天能扒出来一箩筐粮食。   他和婶子、启建,还有凤芝母女俩还好,家里存的那些东西能搭配着吃。不过   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察觉到了。   徐甜甜看了,稍稍放了心。   她怕启康在学校里吃不饱,就让他星期天回来吃,给他改善一下生活。   打春之后,大棚里的菠菜冒了出来。   韭菜也可以吃了。   怎么都比学校里的伙食好些吧?   *   到了四月里,粮食短缺情况丝毫未见好转。   不光是农村,就连城市里的供应也紧张起来。   像厂里,饼干、糕点加工之类的已大幅减产,就把生产目标集中到了黄酒、调   味品、海产品、干货干菜加工上来。   反正现在不愁卖的,只要东西上架就有人来买。   尤其是黄酒,省里和市里的那些机关单位都是拿着条子来批发。这边才刚刚出   厂,那边就被车拉走了。   为此,启宽大哥还改进了酿造工艺。   现在,除了原粮之外,多用麦麸、稻糠、黍米壳、玉米为原料,这样也能节约   一些粮食。   大家都明白只有酒厂发展了,手里的饭碗才端得稳当。   市里的口粮标准调低之后,那些吃食堂的开始叫苦不迭。   眼瞅着那馒头越蒸越小,米饭也越打越少,顿顿都是清汤寡水的,没啥油水。   职工们大都是年轻力壮的,总感觉饿得太快。   相比起来,那些领了口粮回家做着吃的,稍微好一点点。至少粗粮杂粮调配着   吃,再搞点瓜菜混合着能填饱肚子。   大伙儿一见,也向厂里提出申请。   可现在,后勤上已经把口子关了。   只要在厂里上班,除了吃大伙没别的办法。   而徐甜甜一家,因为提前做了准备,生活上未受到太大影响。   这时候,冬娃十一岁了,正是长个子的年龄,特别能吃。   春娃顽皮好动,虽然是个四岁的小娃娃,可吃起饭来却顶得上一个大娃娃,就   像个小饭桶似的。   妞妞九个月了,养得白白胖胖的,很健康。   当然,这也多亏了她的“营养计划”。   吃饱了,营养跟得上,奶水就足,那妞妞也跟着吃得好。   抒文在部队上,口粮标准也降低了。   她不让他节省,怕他把身体搞坏了。   星期天,等他一回来,就尽可能地做些好吃的。   她跟抒文说,“若营养跟不上,啥毛病都出来了。”   相比起来家里还好,菜圃里种了菜。   除了自家吃之外,菜叶子可以喂鸡。鸡吃饱了,就能下蛋。   一家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为了怕人察觉,她对春娃进行了“教育”。   春娃去幼儿园之前,她教他说,若老师或其他小朋友问起来,就说今天家里吃   的杂面窝头,就的是咸菜。   春娃似懂非懂。   可娘说了,如果人家知道他吃鸡蛋,会来分的。   那样,他的煮鸡蛋就吃不上了。   对吃,他记得可清楚了。   于是,使劲儿点着头。   冬娃呢,嘴巴一向严实。   即便娘不说,他也知道保密。   他还跟娘说,这脸上是不是抹一层黄土?   这样看着就显得营养不良了。   徐甜甜是想这么做来着。   可又怕把娃的皮肤弄坏了,才没敢动手。   心说,不知哪里有黄粉卖的?   用来化妆应该不错吧?   *   夏收之后,粮食缺口暂时得到了缓解。   报纸上说,今年由于旱灾和水灾,夏粮减产一成左右。   可由于去年库存见了底,粮食供应还是很紧张。况且,工业大发展之后,城市   人口急剧增长,粮食缺口还在继续扩大。   为了解决口粮问题,市民们的吃粮标准又降低了。   像志和他们这样的小家庭,去吃大伙怕是不够。靠着自己做饭,才勉强够吃。   江红英这才明白,当初志和为啥要坚持把口粮领回来?   她有些好奇,一个劲儿地追问。   志和就说,这是爹要求的,说这样会过日子。   七月里,志勇从粮院毕业了。   被分配到了省粮食厅,进了直属的粮油加工厂。   这可是“一顶一”的好单位,市里批条子都不一定能进去。只要进了这样的单   位,不管碰到啥年景,至少吃饭不用发愁。   徐永泰乐得合不拢嘴。   这都是翠翠给出的主意,现在看来可真是好啊。   如今,除了志君留在京城之外,志和他们都在省里,工作稳定不说,还离得近。   孩子们都出息了。   他和翠翠娘就等着享福呢。   这时候,妞妞满一周岁了。   徐甜甜给她断了奶。   家里存了两袋大米,娘给熬大米粥喝,一样有营养。婆婆还送了两罐奶粉过   来,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冬天一到,吃的东西就更加紧缺了。   由于原材料缺乏,厂里的饼干和糕点车间已经停工了。   现在,全靠黄酒和调味品顶着。   徐甜甜心一慌,就溜进东屋里瞅瞅。   只要瞧着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就定下心来。   抒文还想从嘴里抠食,好省下来给孩子们吃,她说啥也不肯答应。   家里日子还过得去,倒是部队上的伙食标准又降了。   报纸上说,就连国家领导人的口粮标准都降了下来,还喊出了“低标准,瓜菜   代”的口号。   如今,全国上下都在勒紧腰带过日子,等着来年打个翻身仗呢。   可她记得,来年怕是更难过吧?   自然灾害的波及面更广了。   那庄稼绝收,还能靠啥撑着?   *   这个冬天,蔬菜大棚里倒是生机盎然。   推开门,就是绿油油的一片。   对徐甜甜来说,这关起门来吃东西的感觉,是既兴奋又忐忑。   公爹那边也是如此。   这天,婆婆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两盒黄粉,给她这边也送过来一盒。   说是“出门都化化妆,不然这红光满面的怕是要露馅。现在,除了那些管伙食   的和炊事员,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咱也不能惹人怀疑啊?”   于是,不管是她还是爹和娘,还有冬娃、春娃都开始涂粉。   春娃笑嘻嘻的,觉得很好玩。   最后,家里只有妞妞一个人白白胖胖的,就像个瓷娃娃。 第96章   *   到了一九六零年, 条件更加艰苦了。   城市里,口粮都采取了低标准,勉强维持着。而乡村里,更是逮着啥吃啥。   由于缺乏营养, “浮肿病”开始出现了, 报纸上也时有报道。   这时候, 徐甜甜所在的副食品加工厂, 一半职工已经放假了, 只剩下黄酒和调   味品车间还在运转着。   因为吃不饱, 职工们上班时就偷着喝酒。   这个好歹是拿粮食壳子做的, 多少能抵挡一阵子。   厂领导发现后,就加强了管理。   可到了车间主任那里,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一家老少也没少饿肚   子, 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职工们能在厂里喝口黄酒就蛮不错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   田野绿了,树叶发芽了。   为了增加营养, 厂里的后勤人员想了不少办法。   他们挎着筐子, 去漫地里挖野菜、捋树叶子。那些榆树是最受欢迎的, 把“榆   钱儿”捋下来之后, 和在玉米面里蒸馒头或上锅蒸着吃,味道还不错。   这个经验一传开, 到处都是挖野菜的。   能吃的野菜很快就被挖光了。   后来, 厂里干脆组织人员刨了几块空地,专门种野菜吃。   有一种叫“扫帚苗”的, 不挑地,还特别好活。长得绿油油的,密密麻麻的,把   叶子捋干净之后,就是一把扫帚,所以叫扫帚苗儿。   食堂里的大师傅把“扫帚苗”和上杂面,上锅一蒸,再拌上盐和蒜末,是既填肚   子又有营养。可惜就是没油,如果能再放点植物油就更好了。   可现在能有点吃的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讲究?   瞧瞧职工们,一到下午就饿得发晕,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干活也没力气了。   在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徐甜甜照常去上班。   她常常穿着一件灰色外套,梳着两条短短的麻花辫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脸上也是灰扑扑的,黄巴巴的,生怕别人察觉到了异常。   这么爱美的她,这时候也顾不上美了。   去年冬天,她一咬牙把一头长发给剪短了。那缎子一样的乌发,沉甸甸的,就   装在一只花布袋里,搁在箱子里,让抒文可惜得不得了。   其实,她自己也舍不得。   可这么长的头发,得耗去多少养分?   以前为了养护头发,可没少花心思。   现在,得把营养用在正地方。   冬娃十二岁了,春娃也五岁了,正是长身体的年龄。   他们得多吃点,吃好一点。   还有爹和娘,年纪也不小了,也得增加营养。   现在,市面上见不到一点荤腥,也没有副食品可买。   平日里,光吃粮食寡淡得很,也饿得特别快。   他们家有鸡蛋、蜂蜜、冰糖、黄豆、干菜、蔬菜等调剂着,还尚且如此?   其他家庭,就可想而知了。   抒文在部队上属于行政人员,口粮标准也减了。   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勒紧裤带,好减轻地方上的负担。才不过一年,他就瘦了   一圈儿,气色也不大好,看着就让她心疼。   他一回来,总想着给他好好补补。   可抒文说,战友们都是这样,面黄肌瘦的。   大家还开玩笑说,皮带都往里面缩了两个扣眼了,可是苗条多了。   他若看着红光满面的,倒是有问题。   可她还是坚持着,星期天一定要弄点好吃的。   除了蜂蜜之外,最有营养的就属黄豆了。   可煮的黄豆吃多了,也会腻的。她拿出仅有的一条腊肉,用小钢锯锯下来一小   条,剁得碎碎的,再掺上大油和黄豆一起炖。   惹得冬娃和春娃都跑进厨房里,围着锅,吸溜鼻子。   她做饭时,还不敢开窗户开门,生怕把味道传出去了。   吃饭时,还用馍把菜盆子擦得干干净净的,都不用洗了。   生活上虽然很困难,可春娃还一直坚持着练琴。   星期天下午两点,梁老师来大宅授课,抒文提前送他过去。   平日里就靠自己练习。   每个星期三下午,公爹去托儿所接他。在楼上练上两个小时,就在那边吃晚饭。   婆婆把抒文的房间收拾了一下,让春娃住。   可春娃还是想回家,嗷嗷着要跟哥哥挤在一起,还要跟小妹妹玩。   她哄着春娃,让他在那边住一晚。   春娃才勉强答应了,还伸出一根小指头,跟她说,“娘,一个星期只住一晚上。”   春娃和冬娃的感情一直很好。   他粘哥哥,自小就是如此。   冬娃住在西间里,春娃睡在东间的榻上。可一到晚上,就蹬蹬蹬地跑到冬娃那   边去了。等他睡着了,还得把他再搬回来。   娃娃大了,都抱不动了。   她想,等以后把东屋腾出来了,就让哥俩住在那屋。   这样,爹和娘也能休息得好一些。   梁老师教课很认真,说春娃是一棵好苗子。   可弹钢琴也是个体力活。   最近一段时间,梁老师也是饿得有气无力的,老是头晕眼花的,手腕都快抬不   起来了。   她见春娃弹得有劲,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心里一动。   于是,跟叶伯伯商量着不要辅导费了,不论好歹,管一顿饭就成。   不然,都没力气教琴了。   为了春娃,公爹那边就答应了。   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梁老师来了,吃点杂面馒头就行。   家里能均出来一点,就很不错了。   *   转眼到了夏收时节。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北方干旱少雨,庄稼都旱死了一大片。   而南方大部分地区也出现了灾情。   抢收过后,全国粮食再次减产,各地缺粮问题依然很严重。   徐甜甜从报纸上看到,由于前两年的工业大发展,城市人口急剧增长。与五七   年相比,“非农业人口”已经翻了一番。为了缓解粮食缺口,省里下达了压缩城市人   口的通知。   到了八月份,第一批“下放”指标出台了。   城里的无业市民,只要是符合条件的,都被下放到了农村。   各单位、企业也背了下放指标。   像他们厂,已经停产的车间,除了一些技术工人,其他人员都被精简掉了。还   有一批行政人员和后勤人员也被“下放”了。   徐甜甜因为是军属,倒是没事。   可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们销售科被精简了一大半,现在只剩下她和吕科长俩人了。   这批“下放”人员,有些被分配到了农场去参加劳动,有些被分配到了农村,和   当地农民一起挣工分。还有一部分,去支援边疆建设。   按照现有政策,人去哪儿,户口也跟着去哪儿。   与此同时,原有的“非农业户口”也变成了“农业户口”。   从此,就与城市绝缘了。   这时候,妞妞已经两岁了。   她会跑会跳,会唱歌了。   她发育得很好,小胳膊小腿很结实。还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油亮亮的,脸也是   白生生的,圆乎乎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漂亮得很。   平日里虽然很安静,可从不怕人。   看着既乖巧,又讨人喜欢。   婆婆呢,拿她当心肝宝贝。   怎么疼,都疼不过来。   于是,可着劲儿给她打扮。   平日里出门,不敢穿得太好,就在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妞妞跟她奶奶也很   亲,一见面就细声细气地喊奶奶,小嘴巴可甜了。   娘说,“妞妞内秀,聪明着呢!”   还悄悄跟她说,“翠翠,你婆婆说抒文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她感到十分欣慰。   看到妞妞,就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而抒文呢,只要回来就抱着妞妞不肯撒手。还喜欢趴在床上,让妞妞骑大马。   她觉得抒文太宠妞妞了。   春娃小的时候,可没这个待遇哦。   可抒文自己倒不觉得。   还揽着她,跟她咬着耳朵说,她才是第一宠,妞妞才排到老二。   听到这话,她咧着嘴直笑。   结婚这么些年了,依然有一种新婚时的冲动。   甜言蜜语,就像一瓶润滑剂。   滋润着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滋润着他们的生活。   *   九月一开学,冬娃读初三了。   启康也读大四了,开始去邮电局实习了。   而春娃呢,也提前入了学。   小家伙可高兴了,又背着书包唱起了“蹦蹦跳跳上学去”。   本来,她和抒文商量着,想等春娃大一点再去上学。   可春娃在托儿所里,个子高,长得又瓷实,即便脸上涂了黄粉也遮不住了。   托儿所的张老师,背着其他人,不止一次问他,“叶俊宁,你跟老师说说,肚   子饿不饿啊?今儿都吃了啥啊?……”   春娃记着娘的叮嘱,自然不敢说实话。   可天一热,穿得少了。   小胳膊就露了出来,白生生的,直晃人眼。   张老师早就发现了。   如果不是看到她脸色发青,蜡黄蜡黄的,恐怕早就向上面反映了。   因为这个,她决定让春娃提前一年上学。   春娃五岁半了,在班里能跟得上就成。   他自小受到冬娃的影响,对学习也挺感兴趣的。还嗷嗷着,要像大舅舅、二舅   舅、三舅舅和小舅舅那样考大学。   可惜,等他高中毕业时,大学已经停止招生了。   她和抒文的计划,是想让他报考文艺兵。   现在,早一年上学也好。   年龄小,机会会更多一些。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年底,徐甜甜看着东屋里的瓶瓶罐罐,盘算着剩下的东西还能吃多久?   她想,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下一年,会有所好转。   而他们一家,终于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第97章   时间进入了一九六一年。   各地的农业生产, 在逐步恢复中。   徐甜甜从报纸上看到,上面对发展中出现的问题也予以了纠正。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一场自上而下的“纠风”运动拉开了序幕。彻底纠正“共产   风、浮夸风、命令风、干部特殊风和对生产瞎指挥风”。   章家爹也来信说,公社里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集中起来, 学习文件精神。   社员们的自留地已经归还了, 村里的面貌也发生的变化。   纠风之后, 镇上也下放了一批人员, 回到村里从事劳动生产。臃肿的办事机构   精简下来了, 种地的多了, 社员们的怨言也少了许多。   三、四月里, 又一个春荒来临了。   城乡居民们再次勒紧了腰带,咬紧牙关挺了过去。   这时候,公社食堂率先解散了。   各大队也不再折腾了, 那一度红火的大食堂也陆陆续续地熄了火。村里, 家家   户户地烟囱冒起了炊烟,自留地也耕作一新, 栽上了农作物。   田间地头的劳作, 较去年有了一些改观。   可饥饿带来的创伤和后遗症, 却不是短期内就能消除的。   转眼到了夏收时节。   抢收过后, 夏粮收成与去年持平,各地粮食短缺的压力也有所缓解。   可问题依然存在。   这时候, 城镇清理“非农业户口”的工作继续进行中。   六月刚过, 城里第二批“下放”指标出台了。   局里接到任务后,就按照各厂的生产效益, 把下放指标分摊到了厂里。   食品厂自然也分到了几个名额。   可去年,富余人员已经精简过一轮了,现在只好拿生产车间开刀。   启宽大哥因为是技术骨干,自然没事。   大嫂本属于富余人员,也跟着沾了光。而凤芝也挂在了技术人员一线,章家爹   在分厂那边当副厂长,还算稳当。腊梅婶子作为厂领导家属,也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关。   看到这个结果,徐甜甜松了口气。   这“城市户口”算是保住了。   以后,生产回升了,这人员不会再精简了吧?   而爹这边也算幸运。   他在省店上班,人事关系却在县里。书店里的人员编制本来就卡得很紧,除了   几个思想上有问题的,也没啥可精简的。   他跟闺女说,这几个政治面貌不清的,都是“交心”活动中暴露出来的。事后,   虽然没划成“老右”,可这笔账还是记着的。   结果,这次“下放”就拿他们填空了。   可见,秋后算账的厉害。   她听了,也是暗自胆寒。   这个年代,一切都是政治挂帅。   在思想上,即便不做积极分子,也不能当落后分子。   否则,没啥好果子吃。   *   七月里,启康大学毕业了。   他被分到了市邮电局,做技术员。单位里给安排了集体宿舍,吃住都很方便。   报到的第一天,就给发了两身制服,穿上可精神了。   他去照相馆里拍了张照片,给寄回了家里。   章存林一见,高兴得合不拢嘴。   孩子终于扛事了。   他爷爷奶奶见了,指不定会高兴成啥样呢?   他让凤芝回了一封信。   让启康在单位里安心工作,暂时不要回家,好把路费省下来吃点好的,等过年   回来也不迟。逢到星期天,多去翠翠那边坐坐,帮着干点活。   启康收到回信,也咧了咧嘴。   翠翠姐那边,他去得可勤了。基本上,每个星期天都过去,在菜地里拔草松   土,中午再吃一顿好的。   这几年,他早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而翠翠姐待他,更是没得说。那是亲得很哪,一直把他当弟弟来护着。   他呢,也把翠翠当姐姐,甚至比和凤芝还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到了七月中旬,冬娃也初中毕业了。   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也是省级重点中学。   学校离家远了,来回跑着很不方便。   徐甜甜和抒文商量了一下,打算买一辆自行车。   这时候,自行车算是奢侈品。   普通家庭还消费不起,市场上的销量也不大,也不需要凭票购买。   “抒文,把买缝纫机的钱拿出来,买自行车吧?”   “好,甜甜,就听你的……”   抒文知道,买台缝纫机是甜甜的心愿。   可赶上困难时期,这笔钱就一直存着,没舍得花。   现在,先紧着冬娃再说。   趁着暑假,让冬娃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学学骑车。   他注意到高年级的学生中也有骑车的,不过很少。马路上的汽车也不多,人行   道很宽。行人要么走着,要么骑车,倒还安全。   让冬娃骑车上学,还算放心。   听到买车的消息,冬娃笑眯眯的。   现在,他已经蹿到了一米六九,瘦瘦的一个细长条,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娃   娃了。   虽然没骑过自行车,可学起来应该很快。   爹说了,要亲自教他,让他放心大胆地好好学。   春娃听到后,也乐颠颠的。   嗷嗷叫着让哥哥赶紧学会了,好带着他玩。   只有妞妞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瞅着春娃,嘟了嘟小嘴。   这一幕,正好被甜甜给撞见了。   心说,妞妞这是嫌小哥哥吵呢?   这闺女被宠成了这样,也没养成娇蛮的性子。   可见是骨子里生成的。   还真别说,妞妞的基因就是好啊。   *   星期天,抒文回来了。   就带着一家人去了百货商店。   一进门,就直奔自行车柜台。   在货架下,摆着两种款式,一种是二八式的,一种是二六式的。二八式的横梁   高,轮子大,车座子也高。二六式的横梁矮了不少,女同志骑着更方便一些。   一开始,售货员向他们推荐二八式的。   说前后都能带人,后座上还能挂两只麻袋,特别实惠。抒文考虑了一下,还是   决定买二六式的。这样,甜甜也可以骑车了,上街买个东西也方便。   回家时,抒文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坐着妞妞,后座上驮着春   娃。冬娃跟在一旁,提着个布袋,个头比她还猛一点呢。   徐甜甜见了,不由得感叹着。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在她的心中,冬娃还是当初那个坐在她脚背上,抱着她腿打悠悠的小娃娃。   可那个瓷实的小娃娃,还是长大了。   在不经意间,成了一位小少年了。   而她呢,到了秋天就三十一岁了。   她和抒文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这三个孩子吧?   晚上,她把这话给抒文说了。   抒文擦了擦眼镜,看着她。   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他想跟她说,因为遇到了她,他才过得这么安宁平和。   她才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呢。   *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秋收时节。   不出意外,今年的秋粮收成不错。   各地缺粮问题得到了进一步缓解。   一时间,无论是报纸上,还是广播里,都在号召大家团结起来,鼓足干劲,力   争上游。   徐甜甜带着孩子们,平静地生活着。   她想,只要熬过了冬天,来年就会变个样子。   这一年来,她关注着外界的变化。   即便是在这么艰苦的岁月里,工农业生产的脚步并未停歇,农田水利建设依然   有序进行着。   到了农闲时节,青沙河畔的建设工地上,热火朝天,斗志昂扬。   公社里,通往田间地头的引水渠四通八达,渐成规模。   还有,自建国以来,良种培育工作从未停歇。   这些,都为来年的增产丰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也彻底改变了几千年来,农村的小农经济生产。   任何成功都不是偶然的。   后世的农村,正在是前一代的基础上铸就而成的。想着那些沟沟壑壑,在几十   年后依然发挥着生产效用,不由得心生敬意。   为这个时代不屈不挠的精神而感动。   困难终将过去,未来更加美好。   也唯有抱着坚定的信念,才能活得更加幸福吧?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一九六二年的夏天,各地喜迎丰收。   这也标志着“三年困难时期”终于结束了。   厂里的副食品加工已恢复了生产,市面上也出现了肉蛋、禽类和水产品。   物资丰富起来,人的精神面貌也大为改观。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   到了暑假里。   抒文和甜甜把东屋打扫出来,把冬娃和春娃的小床挪了进去。   等开了学,春娃就上小学三年级了。   妞妞也四岁了,进了局里的托儿所。   婆婆想接妞妞过去住上一段,到了星期天再给送回来。   甜甜想了想,就答应了。   公爹和婆婆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个娃娃陪着会开心一点。   再说,妞妞的性子很特别。   任谁宠着,都是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   心说,这娃还真像她爹啊!   抒文听了,呵呵傻笑着。   还跟她说,国庆节前想和她一起回镇子上看看。   这么多年没回去了,真是想得慌。   她握着他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那时,凤芝家的老二该出生了吧?   腊梅婶子说,瞧着像个男娃。   她知道凤芝想生个儿子,也希望她心想事成。   对章家爹,她有一点点愧疚。   冬娃改名的事,还一直瞒着他。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可是,却从未向她提起过。   她想,这事就这么含糊下去吧?   等再过几年,爹一定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第98章   *   时光飞逝。   “中秋节”过后, 凤芝生了个男娃。   章存林给外孙取了个小名叫石头,意思是像石头那样结实。凤芝嫌这个名字土   气,可婶子说娃的名字俗气一点好,这样才好养活。   她虽然不信这个, 可还是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这几年, 可真不容易。   赶在困难时期, 也没敢要娃。可李家那边却很着急, 一心二心想要个孙子, 说   “学军都三十出头了, 不抓紧点哪行?”   学军那边虽然没说啥, 可搁不住公爹托人写信催促。   后来,还跟学军说让她赶紧随军。   说“你们两口子一年就见那么一两回面,上哪里去生娃啊?若呆在一处, 这个   问题不就解决了?”   可她却不想随军。   去那边做家属, 连个工作都没有。   整天呆在营区里,和一群大婶子们打交道, 家长里短, 婆婆妈妈的, 她可受不了。   爹也舍不得。   说她一个人过去, 家里不放心。   若在外面受了气,身边连个帮忙的都没有。   再说, 她可是国营单位的技术工人, 凭啥要放弃自己的工作?   翠翠姐说了,女人得有工作, 说话才硬气。   靠别人吃饭,就得看人脸色。   让她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她可不乐意。   可不随军,就得过“两地分居”的生活。她心里也念着学军,也想像普通家庭那   样过日子。   因为这个,学军甚至动了转业的念头。   见到翠翠姐时,她问了问,是让学军转业好?还是呆在部队上好?   翠翠姐说,部队上更稳妥一些,也没那么事。接下来,地方上的运动可是一场   接着一场,热闹得很。尤其是当领导的,稍有不慎就被卷了进去。   听了这话,她也熄了让学军转业的念头。   好在,厂里有探亲假了。   学军可以回来探亲,她也可以过去瞧瞧。   婶子还跟她开玩笑说,“凤芝,这样也好,省得两口子呆在一起腻歪了不说,   还容易打架。”   她和学军的感情很好。   打架倒是不会,可拌嘴却是难免的。   现在,有了小石头,学军不用着急了,爹也不用操心了。   公爹和婆婆也该满意了。   一家人乐呵呵的。   就连小启建都腆着个小肚子,嚷嚷着:“石头,快喊舅舅!”   这娃的辈分高,外甥都有好几个了。   过几天,等翠翠姐带着孩子们回来,指不定要热闹成啥样呢?   婶子把屋子都收拾好了。   说抒文也回来。   到时候,好好整一桌子酒菜,热闹一下   *   转眼,到了“国庆节”前夕。   甜甜和抒文本想带着春娃和妞妞回去看看的。可临到出发前,家里却出了桩大事。   抒文的爷爷突然走了。   那天,天气晴好。   吃了午饭,老爷子歪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还拄着拐杖到菜地边   上瞅了瞅,说要吃萝卜。   随后,又拧开收音机,听了几段戏。   在太阳下,盖着毯子,就呼呼睡着了。   下午,叶茂才拿着小铲子,从地里挖了一颗大萝卜,说晚上让陈姐调个萝卜夸子。   他掂着萝卜,和老爷子说话。   却没人应,才发现不对。   请了大夫过来,说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   他呆愣了半响,似乎不敢相信。   这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   太太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问着:“老叶,爹走了,娘咋办呢?”   老太太端坐着,却是一脸平静。   她握着老爷子的手,嘴里不停地叨叨着,“老头子,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可到了晚上,却没吃饭。   任谁来劝,都不肯吃。   抒文赶回来时,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说,“文儿,不哭……你爷爷今年七十七   了,算是高寿……这走得痛快,啥罪都没受……”   可她自己,虽然衣着整洁,却是形容枯槁。   看着一下子老了十岁。   即便是抒文把饭端到脸前,也只是碰了碰,就放下了。   把叶茂才愁的,就差给娘跪下了。   叶太太也是束手无策。   她不会服伺人,和婆婆的关系也是淡淡的。   平日里,全靠陈姐帮她尽孝道呢。   老爷子寿终正寝。   按照习俗,这算是喜丧。   叶茂才和太太虽然伤感,可并不难过。   接下来,就是通知叶氏族人,准备办丧事。   老太太还特地吩咐道,“茂才,一切从简……如今新社会了,没那么多讲究,你   们不要给我孙子拖后腿……”   叶茂才赶紧应道。   心说,现在风声这么紧,哪能当那个出头椽子?   好歹他是个公家人,文儿还是党员,按照旧礼大操大办哪行?   还是新礼好啊,把一切规矩都给省了。   这么一来,甜甜和抒文的出行计划就取消了。   她跟启宽大哥说了一声,把准备好的礼物托他带回去。   说以后再抽空回去。   *   丧事就在大宅里操办的。   一连几日,叶氏族人来了不少。   老老少少,挤了一院子。   徐甜甜这才惊觉,叶家人口可真不少啊!   就这老家的都还没来,只是住在城里的亲戚,每一房都是十几口子。   也就是公爹这一枝,是个独苗儿。   所以,婆婆才可着劲儿生了五个儿子?   把这一枝给壮大起来了?   而叶氏族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抒文的媳妇。   只见这位女子身材高挑,虽然穿着一身黑衣,臂上戴着孝,两眼红肿,面色苍   白,可还是显得十分俏丽。   她与抒文站在一起,别提有多般配了。   大家也是暗暗称奇。   这么出挑的女子,咋从未听这边提起过?   这个叶茂才也真是的,进了商业局就翘尾巴了?   当年,像抒文结婚这么大的事儿,连吭都不吭一声?   冬娃、春娃、妞妞都给老爷子戴了孝。   看着兄妹三个穿着黑衣,站在小辈队伍里给老爷子鞠躬行礼。   叶茂才稍稍感到宽慰。   他这一枝,算是后继有人了。   丧事虽然从简,可在办理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点分歧。   老爷子生前不止一次地念叨过,想回叶城老家,就葬在祖坟里。叶氏族人也想   让老爷子回去,说是叶落归根。   可叶茂才却有些犹豫。   文儿跟他说过,就把爷爷葬在西郊陵园里吧?逢年过节,祭拜也方便。况且,   日后叶城那边可不太平。   具体怎么个不太平?   文儿却没说。   可看情景,却很严重。   可是,族里哪知道这个?   见叶茂才不肯答应,就拿出孝道来压人。说他忘本了,连自己的爹都不顾了?   亏他还是个吃皇粮的,这连祖宗都给忘了?   抒文见族里态度强硬,爹快扛不住了。   就去找老太太。   甜甜跟他提过,日后运动一起,那祠堂和坟院怕是难保。   当初,他家没划成地主,可叶氏族里的地主可不少。   一斗地主,不就被人家提搂出来了?   老爷子跟着回去,怕是要遭殃。   不如先葬在陵园里,等以后太平了再迁回去。   后来,还是老太太出面把事情摆平了。   她说,就把老爷子葬在西郊陵园里,这事她说了算。等她老了,就跟老爷子合   葬,日后再一起迁回去。   族里见了,这才无话可说。   徐甜甜惊觉老太太的不凡。   平日里,老太太很少出来见人。   大多在自己屋里呆着,安安静静的,不知在忙些啥?也就是抒文回来时,她会   让陈姨把他叫过去,拉着手说几句话儿。   对小娃娃们也是淡淡的。   对她也只是点点头,无一句废话。   可她听抒文说,老太太识字,还喜欢听戏。腿脚灵便时,还去电影院里看过电   影。解放前,最大的乐趣是逛戏园子和百货商店。   如果不是脚小,还想买双皮鞋穿穿。   如果不是老爷子极力反对,她还想去烫个头发,开开洋荤。   比他娘还要开明。   这可是个时髦的老太太,挺有范儿的。   她有些惋惜,只恨未能与老太太多接触一下。   这可是旧时的大家闺秀哦,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韵味儿。   这些年来,老太太保养得很好。   她和老爷子同岁,可头发却是黑亮亮的,只是两鬓间夹杂着少许白发。   可老爷子这一走,却是气色大变。   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眼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甚至有一种决绝的感觉。   她心知不妙,赶紧提醒了抒文几句。   老太太这是厌世了?   相伴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走了。   怕是难以承受那种孤独吧?   可无论怎样,都得坚强地活下去啊。   *   十月里,给老爷子办完了丧事之后。   才不过一个月,老太太也走了。   她走得十分平静。   临睡前,说是跟老爷子做伴去了,一切从简,把她葬在西郊陵园里就成。   收拾遗物时,徐甜甜看到了一架唱片机和几张唱片。   婆婆说,那是老太太留给她的,做个念想。   她鼻子一酸。   心说,只恨生前没跟老太太多聊几句。   她是错过了一个怎样的人啊?   两个月里,连办两桩丧事。   叶茂才一脸疲惫,叶太太的精神也不大好。   陈姐不放心,在大宅里悉心招呼着。   徐甜甜也把妞妞送了过去,让二老开心一点。   半个多月后,才算缓过劲来。   这时候,已进入了十二月。   天越来越冷了。   徐甜甜惊喜地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抒文得知后,紧紧地抱着她。   这新的生命,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无限的生机。   他想,爹和娘知道了,也会心有所慰吧? 第99章   *   这天晚上, 叶家大宅里。   妞妞已经睡下了。   叶茂才和太太围在火炉边烤着火,听着收音机。   爹和娘前后脚走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爹娘健在时,尚不觉得。   可人一走,才发现自己老了。以前有爹娘在前, 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小辈。可现   在呢?再也不是爹娘跟前的孩子了。   他心里空落落的, 也提不起精神来。   太太呢, 也是如此。   一连几个晚上, 都没睡过好觉了。   前天, 太太让陈姐回家去了。   说她辛苦了半辈子了, 也该享享清福了。   陈姐不舍得离开。   可他们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家庭, 不敢再使唤人了。   况且,也不想被外面抓住把柄。   好在抒文和翠翠常把妞妞送过来,陪着他们。   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今儿一早, 太太跟他说:“老叶, 文儿一家要是搬回来住就好了,家里也能热   闹些, 宁宁和妞妞也不用来回跑了……”   他瞅了她一眼。   心说, 当初不是你死活不同意, 文儿才带着媳妇住在外面的吗?   现在, 知道后悔了吧?   可亲家在那边住着,文儿两口子哪肯搬回来?   瞧瞧这二层小楼里, 就住着他们老两口, 能有多少人气啊?   这楼上的房间,窗户大, 光线好,却都空着。   还真是可惜喽。   下午,在派出所给娘注销户口时,他意识到了不妥。   家里房多人少,怕是会惹来麻烦。   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解放后,前街的那几栋小洋楼里除了看房子的,主家早跑了。   这空着也是浪费。   结果,就被市里征用了。   还有斜对面的那个大宅院,也有个啥单位上门,说是借几间空屋子办公。这一   借不当紧,来那院里办公的人是越来越多,甚至还搞起了宿舍,搬进来了几家住户。   看情景,怕是有借无还了。   跟周围的邻居们比起来,他家的宅院算是小的。   可现在,家里只剩下两口人。   若街道上或啥单位找上门来,要借房子可咋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房子只   要是借出去了,就甭想再要回来了。   可不借吧,怕是要得罪人。   他想了想,打算等到星期天和文儿商量一下。   *   星期六傍晚,叶抒文从驻地回来了。   晚上洗漱之后,就拉着甜甜躲在大床里面。   他搂着她,问长问短。   甜甜窝在抒文的怀里,感到暖暖的。   她咯咯笑着,享受着这份柔情蜜意。   被人关心着的感觉可真好。   可又怕外间的妞妞听见了,就捂着嘴笑。   现在天冷了,东屋里没有生火。   她怕冻着孩子,就把冬娃和春娃又挪回了堂屋里,还住在西间。妞妞在家时,   就跟她一起睡在大床上。抒文回来了,妞妞就睡在外间的榻上。   娃娃们都大了,屋子也越来越挤了。   爹悄悄跟她说,想去书店问问,看看能不能安排个单人宿舍?   他和娘可以住在那边。   她一听,赶紧打消了爹的念头。   爹是借调过来的,提要求怕是影响不好。   再说,爹和娘都快五十了,哪能住在外面?这些年来,全靠爹娘帮忙,日子才   过得这般稳妥。   哪能再让爹娘过度操劳?   反过来,她得照顾好爹娘才对。   说到房子,公爹那边倒是地方很大。   可她舍不得孩子们。   她想,娃娃们不论大小,得跟着父母才行。   过去住一段可以,但一直呆着可不行。   第二天一早,抒文骑着自行车把妞妞和春娃送到了大宅里。   听爹提到房子的事情,也是咯噔一下。   甜甜跟他讲过,这私宅只要是借出去了,就会变得公私不分。   以后,就慢慢变成大杂院了。   那搬进来的住户,可不管那么多。   开始是单干户,接着就变成了小两口。再接下来,就是大人和小孩挤在一起。   等孩子们长大了,住不下了?就开始搭阁楼,或者贴着前墙垒小房子住。   最后,那些加盖的小房子就变成了人家的私产。   等到几十年后,主家落实了政策想要回私宅时,那些人可不会轻易搬走。   而那些私自搭建的小房子,就成了一颗颗钉子,想拔都拔不下来。   那些住户们即便把主屋里腾了出来,可那私房还留着,死活都不肯退让。而他   们的后代就住在里面,说是自家盖的房子。   主家拿他们也没办法。   房管所也执行不了。   等再过几年,他们还指望着这个向政府要拆迁费呢!   到时候,麻烦事又是一大堆。   想到此,他跟爹和娘说道:“爹,娘,要不咱找找人,把春娃和妞妞他们的户   口迁过来?”   “嗯,这也是个法子……”叶茂才点了点头,叶太太也松了口气。   当她听到儿媳妇又怀孕了,更是惊喜交加。   “文儿,等你媳妇生了,把老四的户口也落在这边……”   “好,娘,我回去就跟翠翠说说……”   叶抒文陪着爹娘,说了会话。   让春娃好好练琴,说下午过来接他。   又抱着妞妞亲了亲,这才骑着车子往家而去。   到了家里,他跟甜甜一说。   甜甜自然也很乐意。   公爹的房产,以后都是抒文的,得结结实实地占住了才行。   城里的住房一向紧张,那么一所宅子可是遮都遮不住的。等到运动一起,外面   那些犯了红眼病的可不得了,一旦相中了这所房子,哪会跟人讲道理?   他们打着公家的旗号,可是啥点子都想得出来。   现在,得按照保险的来。   “抒文,如果人头不够,把冬娃的户口也挪过去吧?咱这院子小,还在背街   上,也没人注意,多个人少个人的也没啥关系……”   “好,现在离冬娃考大学还有一年半,等冬娃考上了,这户口也随着学校走,   不过还是能算到里面……咱先应付一下眼前的事再说……”   抒文和甜甜商量好了这事。   又说起爹退休的事情来。   “甜甜,爹说了,他已经向局里打了退休报告,说年龄到了,身体又不好,不   想再占着那个位置了,也省得被人惦记着……”   “嗯,爹退了也好……”对公爹的这一决定,甜甜表示赞同。   公爹刚满六十岁,已到了退休年龄。   而明年,运动又要开始了。   先是农村,接着是城市。   一大批干部因为贪污受贿或铺张浪费等问题落了马,而思想工作又提到了一个   新的高度。   到时候,外界会变成啥样?   还真不好说。   反正,工人和农民被发动起来了,那些当干部的日子都不好过。   爹退休后,可以在家里种菜养花。   还可以帮着照看妞妞。   虽说工资标准降了一半,可家里人少,够用就成。   这样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十二月三十号这天,冬娃迎来了十五周岁的生日。   他个子又往上蹿了不少,都快到抒文的眉毛了。吃了午饭,甜甜让他贴着墙   根,用铅笔划了一道,又拿皮尺量了一下。   一米七三了,看样子还得再长长。   春娃也跑过去量了一下。   嘴里还嗷嗷着,自己也要长成个大个子,以后要比哥哥高才行。   妞妞听了,瞅了瞅小哥哥。   又仰着小脸,瞧了瞧墙上的那条横道道。   还把小手放在脸上羞了羞,似乎在说这个小墩子胖得连脖子都没了,上哪里长   高高?   冬娃倒是笑眯眯的。   他哑着嗓子说道:“春娃,要想长高,得多吃饭,还得多锻炼身体……”春娃嘴里   应着,就拿出跳绳去院子里蹦跶去了。   甜甜和抒文相视而笑。   春娃自小瓷实,皮肤又白,就显得脖子短。得了空,她和抒文还试着给他拔了   拔,好拽长一点。   不想,被妞妞撞见了。   从那以后就记住了,还时不时地拿这个来羞羞哥哥。   可春娃皮厚,根本就不在乎。   照旧吃得很多。   可听娘说,跳绳能长个子,就天天练习起来。   娃娃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瞧瞧冬娃都开始变声了。   一开口,嗓子哑哑的,弄得他这一阵子很少说话。   还红着脸跟她说,要喝鸡蛋茶把嗓子治好。   喝鸡蛋茶是春娃的“专利”。   这是甜甜搞来的偏方,专门用来保护嗓子的。   鸡蛋茶的做法很简单。   把新鲜的鸡蛋磕到碗里,顺着一个方向搅成鸡蛋糊,再把滚烫的开水浇到蛋糊   里,冲成蛋花儿,放一点白糖和香油 ,再趁热喝下去。   院里养着几只小鸡,吃鸡蛋倒是方便。   一开始,冬娃和妞妞也跟着喝。   可天天喝,就觉得有一股子鸡腥气直冲嗓子眼儿。后来,这俩人宁可吃煮鸡   蛋,也不肯喝了。   最后,就变成了春娃的专利。   春娃吃饭不挑,可这鸡蛋茶的味道实在是寡淡。   她总是哄着他,让他捏着鼻子喝。   为了以后能当上歌唱家,只能坚持喝下去。   为了保护好嗓子,她还跟春娃说“平日里说话,嗓门要低一点,不能累着了。”   可春娃一高兴就忘了。   为了这个理想,她还哄着春娃跳绳,这样能锻炼肺活量。   瞧瞧那些歌唱家们,站在台上挺胸凹肚的,都是提着气的。那华丽丽的高音,   全靠胸腔发出的共鸣音撑着呢。   这鸡蛋茶,能保护嗓子不假。   却治不好冬娃的嗓子。   她想跟冬娃说,这是发育了。   再过两年,就成了小青年了。   瞅瞅冬娃,只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一转眼她都三十二了。   光想想,就感到惶恐啊。   *   过了“元旦”,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农业生产已经完全恢复了。   困难时期早已经过去,可农民们受到的损失由谁来担责?   总得给饱受煎熬的农民兄弟们一个交代吧?   这口气憋了三年多,总得想个法子出出气吧?   到了二月里,清查运动开始了。   先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接着又上升到了思想高度。   无论是公社还是大队,都忙成了一片。   徐甜甜关注着外界的动向。   她想,要不了多久,城里也要对“经济领域”和“思想层面”进行清理整顿了。   亏得公爹已经退休了。   这算是逃过去了? 第100章   *   进入三月之后, 这场清理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起来。   上面正式下发了通知,发起了“厉行增产节约、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   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运动。   也就是俗称的“五反”运动。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这场运动不算什么。   还可以借机围观一下,看看当权派的热闹。可对在职干部和身处重要岗位的办   事人员来说, 却是非同小可。   第一轮清查之后, 就有一批干部落了马。   其中, 财务部门和后勤部门是重灾区。   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   原来, “三年困难时期”还有一小撮人过得这么滋润?大家都在勒紧腰带过日   子, 可这伙贪污分子却是多吃多占, 甚至还搞起了浪费?   这是从群众嘴里抢食吃啊。   群众们愤怒了,也被发动起来了。   一个二个在会上踊跃发言,批驳那些腐败分子。而干部队伍中的腐化问题也引   起了高度重视, 社会主义教育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像叶茂才这样的退休人士, 算是逃过了一劫。   因为这场运动发起后,不但要清经济, 还要清思想。局里的每个人都要发言,   做批评和自我批评, 各协会的成员也无一幸免。   在这个过程中, 有些人的思想的确跟不上形势。还有一些人,继续过着资产阶   级的腐朽生活。这些都是与社会主义制度相违背的, 也是被重点批判的对象。   叶茂才暗自庆幸。   这时候, 他再次意识到了当初捐出家产,变身为革命同志的重要性。   否则, 现在可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了。   阶级属性不同,类别就不同。   那“五类分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听说老家的那些地主,被批得痛哭流涕的,子女也备受歧视。还有城里那些吃   着股息的资本家,天天被喊去开会,也没啥好日子过了。   而他们一家还算幸运。   一直以来谨小慎微,总算是平和。   叶抒文在部队上也是如此。   天天开会学习不说,社里的每位同志都要深挖思想。最后,忙得星期天也要加   班加点,不得休息。   他想回家看看。   可甜甜劝他,先忍忍吧。   可甜甜怀着孕,他哪里放心得下?   可即便放心不下,也得忍着。   这时候,徐甜甜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   她能吃能睡,倒是没啥影响。   唯一担心的就是身体发胖,这样既不利于生产,也不利于产后恢复。   可娃娃的营养得跟上。   娘待她,就像养猪一样,啥好吃的都先紧着她,把妞妞、春娃他们都排在了后面。   她呢,就坚持锻炼。   每天走路去上班。   吃了饭,就在院里走走。   瞧着爹和冬娃在菜地里拔草浇水,或看娘给鸡喂食。   想想爹和娘也真不容易。   昔日,他们可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自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可这   十多年下来,却和普通人没啥两样了。   瞧瞧爹,为了她可是啥苦都能吃。   而爹呢,一向心宽。   可最近在单位里却变得寡言起来。   祸从口出,再爱说话也得忍着。   爹跟她说,省店里也抓出了两个贪污分子,都是管后勤的。天天挨批不说,估   计还要被下放到农村去参加劳动,以后可受罪了。   这一阵,春娃和妞妞也搬到大宅去住了。   她和婆婆商量好了,每个星期的一三五让娃娃们住那边,二四六在家里住,星   期天看情况而定。   现在,三个孩子的户口都转了过去。   这么一来,那户口本上的人口就多了起来。   街道上来查问时,婆婆甚至把她都算在了里面,这才堵住了别人的口。   况且,他们家是军属。   抒文的勋章在那里摆着呢,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   转眼进入了八月。   “五反”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甜甜的预产期就在下旬,可抒文却无法请假。   他心里着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拜托岳父岳母照顾好甜甜,还请爹娘那   边帮着招呼好春娃和妞妞。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二十三号这天中午,甜甜感到一阵腹痛。   这是要生了?   爹赶紧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把她送进了医院里。   娘在病房里招呼着她,爹在门外打转转。   公爹和婆婆得了消息,也赶了过来。   四位长辈聚在一起,看着比她还着急。   到了下午,甜甜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娃。   这时候,抒文还在开会。   直到傍晚,才从电话里听到了这一消息。   他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下个月,甜甜就满三十三岁了。   她身体很好,可也不比从前了。虽然不是头胎,可医生说产妇到了这个年龄,   还是存在一定风险的。   他想,四个孩子不少了。   得跟甜甜说说,不能再要了。以后,得把身体好好养养。   这时已立了秋,就给孩子取了小名叫秋娃。   他想,顺着冬娃排下去,甜甜也会高兴吧?   晚上,甜甜听到这个名字,就明白了抒文的意思。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冬娃呢。   这些年来,他是个好父亲,对冬娃他们尽心尽责的。虽然常常不在家,可在娃   娃们的心中,却像一座大山一般的牢靠。   也给娃娃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说起来也真有意思,四个娃娃按照春夏秋冬排了一个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   意的呢?   对此,她感觉很满足。   父母健在,有儿有女,家庭美满。   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吧?   *   秋娃出生了,一家人都忙了起来。   星期天下午,抒文匆匆赶了回来。   见母子安好,就呲牙笑了起来。   甜甜倚着床头,柔声说道:“抒文,秋娃的大名就留给爹来取吧?”   “好,正好给爹找点事干干,省得他老人家东想西想的……”   当天,抒文就把取名字的“重任”交给了爹。   叶茂才自然很乐意。   回到了家后,他翻了词典,给孙子起了个大名叫叶俊和。   带着“家和万事兴”的意思。   孩子报户口时,也落在了他这边。   这时候,户口登记管理已经很严格了。可只要是城市户口,落在直系亲属名下   也是可以的。   这么一来,这边已经挂了四个娃娃的户口了。   瞧着足有半页纸,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由于营养充分,秋娃很健康。   每天除了睡,就是吃。   一醒来,小嘴哇哇地叫着,只要一吃就安静下来,和冬娃小时候倒有点像。   冬娃对这个小弟弟,抱着一颗平常心。   当初,听娘说家里又要添人口了,也不觉得有啥惊讶?   他同学家里都是兄弟姐妹五六个,甚至七八个,他们家算是少的。   看看大舅舅家生了两个娃娃了,二舅舅家也生了个小胖墩,还拍了照片寄过   来,让他们瞧瞧。还有三舅舅也结婚了,姥姥跟他说,到了冬天你三舅妈也要生了。   现在,就剩下小叔还没有娃。   爷爷说了,小叔再不找对象,就给他在老家介绍一个。吓得小叔赶紧领回去了   一个,说是单位里的女同事,在柜台上工作。   爷爷见了,很满意。   说家里又多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了。   娘也说,在邮电所里工作可以吃一辈子呢。   春娃呢,却感到了阵阵压力。   妞妞是家里的宝贝,生来就被爷爷奶奶宠着,哥哥们让着,姥姥姥爷呵护着。   一家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这个谁也争不过。   可秋娃呢,这个小不点儿,却是一下子就占据了爹和娘的全部注意力。娘还夸   他,说秋娃好养,不像他小时候那么顽皮。   他捏着娘的衣襟,问道:“娘,我真有那么皮吗?”   娘说,他在娘肚子里时就喜欢捣蛋呢!   翻身踢腿,一天要来个好几遍,折腾得娘连觉都睡不好。   难道因为这个,小弟弟就得宠了?   春娃皱起了小眉头,神情也有点蔫蔫的。   甜甜立马发现不对劲儿。   她攥着他的小手,咯咯笑道:“春娃,你们几个在爹和娘的心中都是一样的,   就像这一把筷子,都是一板齐的……”   春娃总算是放了心。   想着自己那个歌唱家的理想,立马兴高采烈起来。   他想,等有一天爹和娘坐在第一排看他登台表演时,一定会为他感到自豪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拿着跳绳去院子里练习去了。   开学体检时,他的肺活量可是全班第一名哦。   妞妞刚满五岁。   对这个小娃娃也充满了好奇。娘说,她生下来时也是这么小,是姥姥一把屎一   把尿地把她拉扯大的,每天可辛苦了。   她糯糯地说道:“娘,等我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姥姥,还有姥爷……”   这话正好被姥姥听见了。   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   一转眼,秋娃满月了。   徐甜甜也出了月子。   这时候,她已过了三十三岁的生日。   瞅着镜子中的那一张圆脸,她下了决心,不能再要孩子了。   四个就足够了。   放在后世,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现在,家家户户的娃娃都很多,也没觉得负担有多重?   解放后,国家很重视教育。   从小学到高中,每学期只要交一点书杂费就行了,还没有学费那一说。   娃娃们只要能考上,也没有上不起学的情况。   社会风气也很严谨。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担心孩子学坏了。   作为家长,除了吃穿之外,倒不用操那么多心。   前几年,厂里定了工资标准。   作为科室人员,她的工资虽然不高可也够用。   不过,也没啥闲钱。   每个月加上工龄和补贴能领到二十六块五毛,再加上抒文的津贴,一共有三十   九块。到了月底,都被吃干花净了。   可现在,看病吃药住院都不用花钱,也没啥可担忧的。   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只要不是“五类分子”,幸福指数还是蛮高的。   只要吃饱了,啥都不用发愁,甚至比后世还容易满足呢。   爹看她这边紧张,就给贴补了一些。   这么一来,买缝纫机的钱已经攒够了。   她想,国庆节前就把缝纫机拉回来吧?   家里人口多,还是要节俭一点,才能过得更好一些。   更何况,做衣服也是一门手艺。   没准以后还能靠这个挣点外快呢? 第101章   *   国庆节前, 抒文赶在星期天回来了。   吃了早饭,就和岳父一起去了百货商店,准备买台缝纫机。   机子的型号和样式,他和甜甜早就看过好几遍了。到了柜台前, 就直接开了   票, 交了钱。售货员给拆了封, 还当场试了一下。   这是沪上出的, 也是国内名牌, 质量上没啥问题。   验了货之后, 售货员又给包了起来。   还叫了店里的搬运工给搁在三轮车上, 帮着运回家。   车子在前面走着,抒文和岳父大人在后面跟着。   如今,缝纫机属于大件商品, 价格也不便宜。一路上, 总有行人扫过来几眼,   羡慕不已。他自己倒不觉得, 可岳父大人却是笑眯眯的, 一脸得意之色。   还美滋滋地跟他说, 翠翠说了, 等学会了,先给他做条裤子穿穿。   他嘴上应着, 心里直笑。   甜甜这是许了多少件了?   老早地就跟他说, 要先给他做身棉布睡衣,在家里穿着舒服。还要给妞妞做件   花格子罩衣, 还有冬娃和春娃的裤子,还有娘的褂子。   还说等熟练了,再给那边的爹和娘也做身新衣裳。   看样子,这队排得可真不短。   不知自己排在第几号啊?   进了院子,甜甜正扯着妞妞,等着他们。   见东西买回来了,就笑着招呼着,让工人把机子摆在当门的窗台前。   说那里光线好,做活儿方便。   本来,今天一早她也想跟着过去,可抒文要她在家里休息。说她才出月子,不   能累着了,得好好养养身体。   这贴心的话儿,听着暖暖的,她就在家里安心等着。   机子很快就架好了。   甜甜先坐下来试了试,空着蹬了两圈,倒是很灵便。以后,就可以轧衣服了,   想给冬娃他们改个军裤,可是方便多了。   抒文也坐下来,试了试。   可他笨手笨脚的,蹬不起来,只好笑着停了下来。   春娃早就围了上来。   见状,也一屁股坐上去想试一试,吓得甜甜赶紧扯他下来。嘴里还吓唬着:   “春娃,你这个机子贵得很,你手重,可别给娘弄坏了……”   “娘——”春娃赖在凳子上不肯下来。   妞妞站在一旁,拿小手戳着脸蛋,羞他。   抒文见了,就一把把春娃拤了起来,搬到了外间的椅子上。   这娃沉甸甸的,就像块石头。   想着,就把手放在春娃的脖颈上划拉了两下,做了个“杀猪”的动作。   这是跟甜甜学的。   她最喜欢跟冬娃春娃玩“杀猪”的游戏了。   每次娃娃们都笑得嘎嘎的,可开心了。   从这天起,甜甜一有空就坐在缝纫机前,蹬上两圈。   还找了几块碎布头,反复轧着。   对她来说裁剪、做衣服不算啥难事。   老早的,她就买了几本裁剪方面的书。还比葫芦画瓢,用旧报纸剪了几个衣服   样子,试着用针线缝了起来,熟能生巧,这样上手也快。   她打算用一个月时间学会轧衣服。   十月三十一日,就是她和抒文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她想亲手备件礼物送给   他,让他也好好地开心一下。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当年,抒文穿着一身土黄布军服从战场上回来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   可一转眼,已过了十年了。   她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他呢,依然是那个戴着眼镜的   儒雅青年。   她想,只要心不老,人就不会老吧?   她和他就这么年轻下去吧。   *   “国庆节”之后,家里又多了桩喜事。   这天上午,徐永泰正在店里忙着,就被吴主任喊了过去。   原来,后勤上缺人,想把他调过去管后勤。   还跟他说,这是系统内部的正式调动,以后还可以想办法把户粮关系转过来。   这是桩好事。   徐永泰当场表示服从组织分配。   还拍着胸脯打着保证,一定要努力工作,绝不会辜负组织上对他的信任。   可他心里却直打鼓。   心说,前两个管后勤的,都被“下放”了。甚至搞得一家老少都跟着去了农村,   连城里的户口都没能保住,   做这个工作,是不是风险很大啊?   下了班,他赶紧回到家里。   跟翠翠娘和闺女说了一下。   “爹,领导让您管后勤啊?”徐甜甜一听,顿时咧开了嘴。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爹在省店里呆了快六年了,可一直没能正式调过来。   想不到运动一起,机会反倒来了?   “爹,这是好事,做后勤工作稳当着呢!这场运动一过,啥风险也没有……”徐甜   甜笑着说道。   想着后勤工作多与吃喝有关,就捂着嘴小声说道:“爹,这后勤上的油水可不   小,您可得搂着点……”   “呵呵,翠翠,你就放心吧,爹心里有数……”徐永泰乐呵呵的。   听了翠翠的话,他算是放了心。   多年的心愿终于达成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被县里要回去了。   翠翠娘也挺高兴。   老头子今年五十了,性子又活泛,做做后勤工作也挺好的。   闺女说了,只要不得罪人也没啥风险。   三天之后,徐永泰被正式调到了省店,管后勤工作。   关于户粮关系,他也打听过了。   只要这边能接收就成。   户口,他打算自己来跑。   粮本,可以交给志勇来办。他是粮食系统的,内部人员也好办事。   来到省城之后,吃粮是个麻烦事。   前几年,他都是搭着班车,定期回去驮粮食。辛苦不说,还花了不少路费。从   今年开始,县店配了一辆小卡车来拉货,可以搭个顺风车,才方便了一点。   以后,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翠翠娘的口粮,集中在一块儿搬回来就成。   他这边,先想法子把户口办过来。   *   星期天,抒文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岳父和岳母在这边,可是帮了不少忙。他跟岳父说:   “爹,等户口迁过来了,就落在这边吧?”   “好!”徐永泰乐呵呵地应着。   徐甜甜听了,抿着嘴直笑。   看看抒文这脑子就是好用,还未等她开口,就把好人给做了。娘跟她说,抒文   会说话,这一点可是谁都比不上。   换做是她,反应可没这么快。   吃了午饭,抒文送春娃去练琴。   见了爹,就把这个消息透露了一二。   叶茂才也很高兴。   他和徐永泰一向说得来,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下馆子喝酒了,可还是会坐在一   起聊聊。高兴起来,还整俩小菜,躲在屋里喝两杯。   这人调过来了,得好好庆祝一下。   父子俩聊了会儿。   叶茂才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跟儿子叨叨了两句。说运动一起,市里的陈主任也   靠边站了,前几天背着行李卷儿到干校学习去了。   叶抒文听了,沉默了片刻。   世事无常。   像那位陈同志,昔日在台上风光无限,可一旦下来了日子怕是难过。   不过,这与他也没啥关系。   他只要家人好好的就成。   “爹,大哥二哥那边没再来过信吧?”   “嗯,这几年都没啥消息,也不知在外面过得咋样了?”   “爹,最近风向不大对,若有人问起,就说早就断绝关系了……”   “……唔,爹明白……”   “还有啊,若问得仔细,就说解放前,大哥他们结婚后,就早早分出去单过   了,和家里也没啥来往……”   “……唔,文儿,咋突然说起这个来了?是不是部队上有啥事?”   “呃,也没啥事,就是组织上在清查历史,每个人都要过一遍筛子……”   “……唔……”   “爹,您跟娘也说说,让她也留个意……”   “唔,一会儿我就跟你娘提点几句……”   叶茂才点了点头。   最近报纸上又提到了阶级斗争,说要清理一批坏分子。要把解放前潜伏下来的   特务组织和他们所发展的外围成员,一个一个地挖出来。   这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海外关系。   他们家是有海外关系的,这个遮也遮不住。   在局里工作时,他也向组织上申报过,说与外面的四个儿子早已断绝了往来。   早几年,家里连照片都收了起来,也绝口不提海外的事情。   他现在退休了,也没人在盯着了。   不会再有啥麻烦事了吧?   叶抒文把春娃留下了,就返回了家中。   到了晚上,他和甜甜躺在床上说着话儿。   他跟她说,组织上又在清查思想了。这一回,人事处那边找他谈话了,还特别   问到了他哥哥的情况。   徐甜甜一听,有些紧张。   她攥着他的手,压低了嗓门说道:“抒文,就按照咱以前说的口径应对,无论   上面怎么问,都不要改口……”   “嗯,我明白……”叶抒文反握了回去。   非常时期,他会格外小心的。   甜甜说了,只要他好好的,这个家就会安然无恙。   为了甜甜和孩子们,他一定会好好的。   *   转眼到了月底。   十月三十一号这天,是星期四。   徐甜甜早早地就起了床。   她洗漱了一番,梳好了两条麻花辫。还拉开柜子,把结婚时做的那件红方格外   套取了出来。   这几年,就流行这种小翻领。   现在穿上,也不觉得落伍。   况且,这身衣服她一直没舍得穿。除了逢年过节时穿在身上亮亮相之外,大都   在柜子里面挂着,现在看着还有八成新呢。   她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一番。   与当年相比,除了胖了几斤之外,变化倒是不大。   镜子中的自己,与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她对自己很满意。   女人就得管理好自己的身材,否则哪里精神得起来?   她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支钢笔,搁进了挎包里。   这是抒文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之物,直到现在还能用呢。那厚厚的一沓子书信,   就靠这支笔写成的,还在箱子底下压着呢。   想到此,她又打开了箱子。   瞅了瞅那包书信,摸了摸。   还从壁兜里取出了那两张结婚证书,看了又看。   现在的结婚证可没那时那么好看了。   见箱子里还搁着两朵大红花,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纸花已褪了颜色,大红色也变成了粉红色。可把折纸一拉开,还是保持着原   有的形状。   红红的,大大的两朵。   任谁也想不到,她至今还保留着这个吧?   如果不是春娃小时候太调皮,总想着揪下来。   这两朵红花怕是一直在床头挂着呢! 第102章   吃了早饭, 收拾停当之后。   徐甜甜又拿起相框瞅了一眼。   那张结婚照还保存得好好的,就是边角有些泛黄。到了冬天,为了防止返潮,   有太阳的时候, 她就拿出去晒一晒。   瞧瞧照片里的她, 笑得多开心啊。   十年过去了, 她还能这么笑着, 骨子里都透着满满的宠爱吧?   一到结婚纪念日, 如果不赶在星期天, 大多给忘了, 也没咋过过。可今年很特   殊,她想有些不同。   抒文今天回不来,可她能过去啊。   她得和抒文见个面, 吃点好的。   临走前, 她总觉得还少了点啥?   又忍不住打开了箱子,把那两朵折好的大红花取出来, 放进了挎包里。   她想, 给他也瞧瞧吧?   这个特殊的日子, 就权当一点点惊喜吧。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徐甜甜跟娘打了声招呼, 就搭乘公交车往西郊而去。   到了军区大院门口,先登记后通报。在门房里等了一会儿, 就见抒文急匆匆地   赶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服, 看着气宇轩昂的。   远远地看到她,就笑了起来。   现在, 他可是营级干部了。   可笑起来,还像当年那般清俊儒雅。   叶抒文把甜甜送到宿舍里,又赶回社里开会去了。   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一直记着,还专门备了一件小礼物。可临到头来,却差点   给忙忘了。好在甜甜过来了,真是高兴啊。   开了一上午的会。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   回到宿舍,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只见桌上摆着四样小菜,有酱牛肉、水煮花生米、凉拌绿豆芽、卤豆腐皮,都   用小碟子盛着。甜甜正蹲在地上,就着酒精炉煮面条。   见他回来了,就掀开了锅盖,热腾腾的水汽顿时冒了出来。   “抒文,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徐甜甜说着,就关了火。   她用长筷子从钢精锅里挑起了长长的面条,盛在碗里,再浇上西红柿鸡蛋卤。   一连盛了满满的两大碗,还摆好了筷子。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热乎。   小菜和面条什么的都是甜甜从家里带来的,说给他改善一下生活。他吃得额头   上冒出了热汗,嘴里连连夸着好吃,听得甜甜抿着嘴直笑。   婚后,甜甜来得不多。   即便来了,也大多去食堂里吃大伙。这么正儿八经地做饭,还是头一回。   想着今天的特殊性,他心里也是暖暖的。   一转眼,结婚都十年了。   如果说幸福,谁也比不上他吧?   吃了饭,俩人出去走了走。   徐甜甜的脖子围着一条大红色的羊毛围脖。   这是抒文送她的礼物,还亲自给她围在了脖子上。   红色很衬脸,看着喜气洋洋的。   他俩沿着林荫大道,去招待所那边看了看。   院子又扩建了,还盖了两栋二层小楼,比以前的条件可好多了。不过,那些排   房还在,外面刷了一层白石灰,墙上还刷着红褐色的标语,看着既简朴又整齐。   他们找到了当年的那间“新房”,远远地瞅了瞅。   想着新婚蜜月的甜蜜,不由得傻笑起来。   从招待所出来后,又去操场上转了转。   这会儿正是中午,场地上空无一人。他俩沿着跑道慢慢走着,呼吸着新鲜空   气。因为在军营里,俩人都把手老老实实地揣在自己兜里,没敢拉着手。   走着走着,徐甜甜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打算跟抒文说说自己的来历。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时空间的穿越太过离奇,会不会给抒文增加心理负担?   可不说吧,总觉得这个事应该让他知道。   她想了想措辞,还是委婉地开了口。   “抒文,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嗯,甜甜,你说吧?我听着呢……”   “抒文,我问你啊,你是不是对我的预知能力有些好奇?”   “嗯,是有一点儿……”   “抒文,这事一直没跟你提起过,你可别介意啊……”   “呵呵,哪里……”   “抒文,说起来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我有一段奇特的记忆,就像在未来时空   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返回来了似的……所以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大   致印象,开始我也不敢相信,可后来发现这些都得到了验证……”   “……嘿嘿,甜甜,我就知道你有特异功能……”抒文听了,笑了起来。   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抒文,以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有些担心,怕人知道了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甜甜,我早就猜到了,你知道得这么多,一定有不凡之处……以后可不要再有   啥心理负担了……”   “嗯,抒文,我明白……”   “还有啊,甜甜,这个可不能往外说,咱俩知道了就成……以后,这就是咱俩共   同的秘密了……”   “嗯……”   说出了这一切,徐甜甜舒了口气。   她不想再瞒着他。   她明白,即便再多活一世也难遇到这么好的人了。   到了晚上,甜甜和抒文躺在宿舍里。   抒文换上了一身米黄色小方格棉布睡衣睡裤。这是甜甜亲手做的,也是她用缝   纫机做成的第一套衣服。第二套,就是她身上穿的同款情侣装。   她和抒文穿得一模一样,相互瞅着,打趣着。   因为是单人床,就结结实实地挤在了一起。   俩人依偎着,仰着脸,看着床头上的那两朵大红花,不由得笑了起来。   十年了,花儿还在。   就像院子里的那一株金达莱,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   这几年,还发出了几棵旁支,变成了一大丛。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就开出了   一簇一簇紫色的花朵,犹如当年那般美丽。   这一株花树,也见证着他们之间的爱情。   这幸福的花语,唯有他们自己才明了吧?   *   到了十一月底,徐甜甜回厂里销了产假。   她得继续工作了。   自从人员精简之后,科里只剩下她和吕科长。   工厂恢复生产后,也未再增加人手。   她休假的这几个月里,开始由吕科长自己顶着。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了,就从厂   里临时借调了一位小青工。   现在她回来上班了,那小青工却不想回去了。   吕科长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那小青工是局里某位领导家的孩子,厂长也不好得罪他。   这么一来,科里就变成三个人了。   可上班没几天,吕科长跟她提了句,说科里的正式编制只有两个。   言外之意,就是提醒她注意。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   可这事哪由得着她啊?   就抽空跟抒文说了一下。抒文宽慰她说,爹和廖书记关系好,实在不行就去找   找廖书记,想必厂里也不会乱来吧?   听了这话,她尽量不去多想。   只是按时上下班。   在哺乳期,上班间歇是可以回家给娃娃喂奶的。   好在门市部离家挺近的,走快点也来得及。   十二月中旬,市里搞起了财务审计工作学习班,为期三个月。   各局、各厂都抽调了财务、统计人员参加培训。   可厂里的许会计和崔统计在清查运动中被查出了严重问题,刚被下放到了车间   参加劳动,自然不能去参加培训。   可总得安排个人员顶上去吧?   于是,人事科就把各科室成员的简历都扒拉了一下。   最后,把徐翠翠同志推荐给了厂里。   说她大学毕业,自学成才,放在销售科实在是太浪费了。   况且,她是中农家庭出生,政治面貌可靠,思想端正,也是厂里的老人了,从   未在工作中出过问题。   赵厂长一听,就点了头。   说咱厂里包括技术员在内也没几个大学生,既然是文化人,政治上又可靠,那   就兼着统计工作吧?现在厂里的财务由局里的财务科兼管着,正缺人手呢。   于是,就派人把她叫回了厂里。   徐甜甜进了厂长办公室。   人事科的张科长把情况一说,问她想不想做统计工作?   她一听,立马答应了。   心说,做销售也好,做统计也好,反正都是工作。   相比起来,在计划经济时代,销售是个人都能做。可统计工作,却有一定的技   能要求。   而她呢,费了几年功夫才拿下的文凭,终于派上了用场。   况且,她以前可是学经济的,财会方面的基础知识打得十分牢靠,现在做统计   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   更何况吕科长还跟她提过醒。   现在她离开了科室,这位置不就腾出来了?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在门市部里上班离家比较近,去厂里得搭乘公交车。   可不服从组织分配,可没啥好果子吃。   第二天,徐甜甜就去市里参加培训了。   自那以后,每天早出晚归的,可把家里给忙坏了。   秋娃一天要吃几遍奶,可她上着课,总不能偷着跑回来吧?   可瞅着娃娃饿得哇哇直叫,心疼难忍。   最后,她一咬牙,就把秋娃裹在小被子里,抱着去听课。   那教室里暖和得很,秋娃又很安静,   她带着个娃,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上着课,跑着神。   心里盘算着,只要考试通过了就成。   以后,她就是厂里的统计员了。   *   “元旦”过后,启宽大哥过来探望。   他跟甜甜聊了聊家里的近况,还关起门来说了件事。   说他这趟回老家,爹跟他说,前几天公社的李干事找到了分厂,问起了启铭的   事情。还问他启铭有没有来过信?寄过照片?   爹说,因为启铭不孝,早被家里扫地出门了。这十多年来,没有任何来往,不   知道那个混账东西是死是活?   李干事听了,方才作罢。   爹说,让他过来提个醒。   也跟启康说一下,统一一下口径,千万不要说差了。还说冬娃那边,不要和他   爹有任何牵扯,以免影响到了娃娃的前程。   她一听,也吓了一跳。   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惦记着这事?   这下,爹该相信了吧,当初断绝关系有多重要?   听启宽大哥话里的意思,爹好像知道冬娃改名的事情了?   她心里发虚,也没敢继续追问。   心说,这事就这么含糊着吧?   反正爹已经明白了,也不会再埋怨她了吧? 第103章   *   进入二月之后, 孩子们都放寒假了。   冬娃正读高三,课业很重。   等到七月初,就要参加高考了。   放假后,娘跟他说, 今年就在城里过年, 不回老家了。   他一听, 可开心了。   他喜欢呆在家里, 跟爹和娘在一起。   可往年大都回老家过年。   老宅里没有生火, 冷得很。回去后, 年年都起冻疮。晚上睡觉时, 手痒痒得   很,好长时间都消不下去,擦了冻疮膏也没啥用。   娘心疼他, 可还是让他跟着大伯回老家看看。   说爷爷想他了, 一年就见那么一次面,怎么也得回去看看啊?   况且, 家里还有老太爷和太奶奶呢。   春娃小时候, 也想跟着回去凑热闹。   可娘说, 路远要节省路费, 冬娃回去代表一下就行了。   对老家的事情,他除了跟娘说说之外, 在其他人面前从不主动提起。即便是春   娃跟他打听, 他也是含含糊糊的,一带而过。   这么做, 是下意识的。   娘说了,城里的生活和老家的日子是分隔开的。   他隐隐觉得,娘不希望提得太多。   就很少提及了。   徐甜甜见冬娃的嘴很严实。   是既高兴又有点担心。   冬娃长大了,也明白事理了。可他内心深处,到底是敏感的。这些年来,他过   得很开心,可儿时的记忆却无法彻底抹去。   他心里还有一个逝去的爹。   虽然那个爹和抒文是重叠的,可那种血缘纽带却是存在的。   这个不是想割就割得断的。   好在,孩子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性格也未受到影响。   对这一点,她感到十分欣慰。   冬娃十六周岁了,可性格很好,也不像青春期的孩子那般叛逆。   在某些方面,受抒文的影响很大。   这是幸福的家庭氛围带给他的,即便内心敏感,可从不孤独。   况且,还和她特别贴心。   有啥话都喜欢跟她讲讲,也很少抱怨什么。   小时候除了好吃,外加上有些懒惰之外,也没啥毛病。   冬娃的学习成绩也不赖。   只要再努努力,考上大学还是有希望的。   这几年不比从前了,上学读书的孩子多了,光高中毕业生就比以前多了十几倍。   高考压力大了,再也不像志勇、启康他们考学时那么轻松了。   她想,无论如何也得鼓励冬娃考上大学。   对孩子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   冬娃爱学习,给春娃也做出了榜样。   他读小学四年级了,还是顽皮得很。   不过,也知道学习了,在班里能考到前三名。个子也长高了,脖子也变长了,   看着还是白白净净的,瓷实得很。   现在,他是少年宫合唱团的领唱,逢年过节就要登台表演,可忙了。放了假也   不闲着,隔天就要去参加排练。   另外,还要练琴。   一忙起来,真是一点空档也没有。   梁老师还在教琴。   这几年也教出感情来了。   她就收了春娃这一个学生,尽心得很。   婆婆就跟梁老师说了,连妞妞也一并跟着学琴了。倒不是想走文艺路子,而是   想让妞妞学点啥,培养一下兴趣爱好。   妞妞自小就很聪明。   对数字特别敏感,记忆力也好。她才五岁,可算术题做得特别好,还识了几百   个字了,颇有点小天才的范儿。   平日里安安静静的,睁着一双大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心里面可有数了,就像个小大人一般。   对此,抒文颇为自豪。   还跟甜甜商量着,咱家闺女是不是也早点上学?   可甜甜却舍不得。   她说还是等到七岁时再入学吧?   她大概算了一下,再过两年大运动就要开始了。   等妞妞高中毕业时,正赶上运动尾声。   那时高考尚未恢复,城里的就业压力依然很大。兄弟姐妹们多的,大多“上山   下乡”去了。而留下来的小青年,要么在家待业,要么进厂顶替父母的工作。   她倒是可以提前退休,让妞妞顶替。   可妞妞进了工厂,想再拿起书本来,怕是很难。   她想,实在不行让妞妞也参军入伍吧?   女兵到了部队上,待遇倒是不错,可是入伍选拔却很难。   像抒文这样的,不知道有没有照顾?   如果能走个后门就好了。   抒文对“走后门”之事,却不大在行。   想着等妞妞毕业还有十多年呢,着啥急啊?   对孩子们的未来,二人做着种种打算。   他们心知到时候怕是做不了主,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操起心来。   *   转眼到了春节。   腊月二十八那天傍晚,抒文放假回来了。   在街口,遇到了老同学蒋奕凡,就聊了几句。蒋奕凡说家里有一个聚会,请他   过去坐坐。   他不想去,说要回家带孩子。   可那人不由分说,硬拉着他过去了。   说同学那么多年了,有人想见见他。   到了地方,见七八个同学正坐着嗑瓜子。   其中,林美华也在。   他冲着她点了点头,打算坐一会儿就走。   可刚想起身,就被蒋奕凡拉住了,说今天这场聚会是替美华举办的。   原来,林美华和陈同志正在闹离婚。   她搬回了家里,和父母住在了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他脸上淡淡的。   心里却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对过去的事情,他早已经淡忘了。   也不想再提起了。   可见她过得不怎么好,还是感到惋惜。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也算是个知   识分子,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林美华见到叶抒文,一阵激动。   可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神色顿时暗淡下来。她想跟他说说话儿,可一抬   眼,那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回家了吗?   还真是顾家啊。   想着自己错过了一个怎么的人?   心里也愈加懊丧起来。   这一回闹离婚,家里人都支持她。   说这日子过下去,也没个盼头了。   她和老陈结婚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老陈下来了,   年龄也大了,看样子很难再上去了。   而她还这么年轻,又有文化,哪能这么窝窝囊囊地守着?   再说,离婚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以前是因为家里反对,才没下那个决心。   现在,父母都支持,恨不得明天就把这个婚给离了。   可老陈却不肯答应。   他今年五十二了,上哪去找她这样的?   可她却坚持着。   见老陈那边一直拖着,就放了狠话。   说这个婚是离定了,实在不行就去法院起诉。   今儿几个同学聚聚,也是帮她打气的。   可没想到竟遇到了抒文?   叶抒文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他把林美华的事跟甜甜说了说,甜甜倒是没说啥。   抒文把这个告诉她,是因为心无芥蒂。这些年来,这人早就淡出了他们的视   野,也与他俩的生活无任何交集。   她觉得美华离婚倒是件好事。   至少,今后的生活还有个盼头。   可没了陈同志护着,她那样的家庭出生会不会惹来麻烦?   当然,这就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了。   *   除夕之夜,一家人聚在大宅里,过了一个团圆年。   到了初三,抒文和甜甜才带着冬娃和秋娃返回了家里。   春娃和妞妞还在那边陪着爷爷奶奶。   这时,爹和娘已经回来了。   甜甜有些惊讶。   年前,爹和娘被志和两口子接了过去。   他们刚分了套两居室,非得把爹娘请过去,和他们一起过年。爹呢,就乐呵呵   地答应了。娘不想去,可想着志和的一片孝心,还是点了头。   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心知有事,却没敢开口询问。   想着娘早晚都会告诉她。   果然,过了破五,娘就开了口。   娘跟她说,志和媳妇又怀孕了,想让她过去带孩子。   可她在那边住不惯。   两间小房子,挤着六口人,娃娃们吵吵得她头疼,晚上也休息不好。若红英再   生一个,岂不是七口人挤在一起?   再说,她还得招呼秋娃呢,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   甜甜听了,抿着嘴笑了起来。   志和结婚后,一连生了俩,都是孩子姥姥帮着带大的。这一回,老江家怕是发   了话,这才转过脸来和婆婆套近乎?   看娘的意思,不想帮忙。   可这心也太偏了吧?   甜甜的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不好说啥。   爹娘对她的宠爱,她当然明白。   对娘的原则,也表示赞同。   志和这边帮忙了,那志君和志勇呢?   是不是也要帮忙?   三个儿子都是一样的,自然偏心不得。   再说,娘和江红英说不到一块去。   总觉得那闺女大大咧咧的,有点缺心眼儿。平日里说话也没个分寸,也不讲啥   规矩,实在别扭得慌。   拿娘的话来说,志和滑得像只泥鳅,可找的媳妇咋翻了个儿?   她听了直笑。   婆媳难相处,这个谁也改变不了。   离得远一点还好,若真住在一起矛盾是难免的。   *   春节过后,市里的培训班又开课了。   徐甜甜抱着秋娃去听课。   她想让娘也歇一歇,这带孩子可是累得慌。娘来了之后,就一直忙着,也该享   几天清福了。   到了三月中旬,结业考试开始了。   她信心十足地上了考场。   两场下来,感觉过关是没有问题的。   果然,她顺利地领到了结业证。   培训结束了,徐甜甜回厂里报到。   人事科把她安排到了财务室,做财务统计员。还说,现在局里的财务科兼着厂   里的财务,她得两头跑。   她一听,正中下怀。   这么一来,上班时间就灵活多了。   商业局离家很近,走过去就成,回家喂孩子也方便。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七月初,冬娃参加了高考。   下了考场,感觉考得还不错。   临到报志愿时,却有些犹豫。   按照预估分数,报考春城大学是绰绰有余,可老师建议他报京城的重点院校。   他想听听娘的建议。   徐甜甜考虑了一下,还是让他报考省内的院校。   再过两年,大运动就要开始了。京城是政治中心,像冬娃这样的年轻人受潮流   裹挟,冲动是在所难免的。   她得把娃娃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也唯有这样,才能放下心来。   最后,抒文给出了个主意。   说冬娃身体好,视力也好,干脆去报考军事信息工程技术学院吧?   这是总参直属的理工类军事院校,毕业后就是军官,专门搞信息技术的。   再说,部队上吃技术饭的,可是抢手得很。   徐甜甜一听,笑得咧开了嘴。   这个学校好,就在春城,离家也近,管得也严。   只要考上了,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冬娃也挺乐意的。   进了军校,就能像爹那样穿上军装了?   他一口气填报了三个志愿。   第一志愿,就是军事信息工程技术学院。   在参加了一系列体检和审核之后,冬娃被军校录取了。   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已是八月中旬。   回到家,就赶紧给娘瞅了瞅。   徐甜甜捧着录取通知书,嘿嘿直笑。   心说,冬娃的运气还真不错嗳。   自小就是个福气宝宝。   看来,这一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第104章   *   章存林听到消息, 也是激动不已。   冬娃这是出息了?   抒文和翠翠教育得可真好啊。   趁着暑假,他带着腊梅和启建来省城逛逛,打算住在启康那边。   今年“五一”前,启康结婚了。   婚事是在老家办的, 很是热闹。   他对象叫蔡红英, 在邮电局里上班。她爹是邮电所的所长, 娘也是邮电所的职   工, 大哥也是邮电上的。   拿腊梅婶子的话来说, 红英一家子都是吃邮电的。   因为是双职工, 单位里给分了个套间。小两口住着还算宽敞, 可一来人就显得   拥挤了。他俩把里间腾出来让爹和婶子住,自己在外间打了个地铺。   还乐呵呵地说,这样凉快。   甜甜听说后, 就把爹和婶子他们接了过来。   说在这边住几天。   她把东屋收拾了一下, 让爹、婶子和启建住在一起。冬娃搬到了西间里,春娃   和妞妞这几天晚上就住到爷爷奶奶那边, 白天再回来。   这么一来, 家里宽敞了许多。   冬娃见了爷爷, 亲热得很。   他现在长到一米七九了, 比爷爷还猛一点。虽然是个娃娃脸,可个子却撵上大   人了。章存林见了, 乐呵呵地笑道:“瞧瞧, 一转眼,冬娃也长大了, 爷爷却老了……”   冬娃哑着嗓子,红着脸说道:“爷爷,您一点也不老,看着就像四十多岁……”   听了这话,章存林呵呵直笑。   说冬娃的小嘴就是甜,爷爷都快退休了,还不老啊?   说起来,他今年都五十九了。   到了明年年底,就可以打退休报告了。他想往后再延延,启建还小,才十岁,   得把娃养大了才成。   去年,腊梅退休了。   在家闲着没事,就帮凤芝招呼孩子。还催着启康赶紧生娃,好帮他们带着。说   等她老了,就带不动了。   启建正是顽皮的年龄,一点儿也不怕生。   不一会儿,就和几个娃娃混熟了。   冬娃见到这个小小叔,怎么也喊不出口。启建就大方地一挥手,说:“冬娃,   免了!”   春娃和妞妞倒是可着嗓子喊了声“小叔!”,这娃就大声地应着。   几个小将在一起玩耍时,启建小声说道:“春娃,妞妞,没人的时候还是喊我   哥哥吧?这小叔一喊,听着咋恁别扭呢?”   春娃和妞妞就跟着喊启建哥,还说别被爷爷听见了就成。   晚上,徐永泰下班回来了。   一见到章存林,就哈哈大笑。   他和章老二有几年没见面了,见他两鬓斑白,也不由得叹道:“存林老哥,岁   月不饶人啊,一转眼,咱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   “是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你看着还年轻着呢,可咱马上就要奔六十了!”   俩人坐在院子里,摇着扇子,聊着天。   想着昔日的岁月,也是感慨万千。   腊梅婶子和翠翠娘闲聊时,说起媳妇们的名字,笑得嘎嘎的。说“启宽家的叫   崔红英,志和家的叫江红英,启康家的叫蔡红英,这是和红英对上了?”   到了星期六傍晚,抒文也回来了。   见了章家爹,自然是高兴得很。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副食品店排队,好不容易买了一块猪肉。现在不能像以前   那样下馆子了,就自家动手做几个菜,包顿饺子,好好改善一下生活。   半晌午,启康两口子也掂着一包熟食过来了。   不一会儿,启宽大哥也拎着两罐黄酒赶了过来。   一家人聚在屋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大人们还喝了几杯黄酒,瞅着晕乎乎的。   晚上,抒文和甜甜躺在床上。   想着昔日的种种,也是感慨颇多。   甜甜跟他说,冬娃的录取通知书没敢拿出来,怕爹看到了名字。不过,爹和腊   梅婶子也没提。就是启建嚷嚷着,想瞧瞧冬娃的录取通知书。   结果一打岔,就给忘了。   三天后,章存林带着腊梅和启建回了老家。   走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的,都是启宽、启康和甜甜给买的东西。   孩子们都很孝顺,他和腊梅感到十分欣慰。   临走前,他跟翠翠提了件事。   说启安和玉梅要转业了,他们想回省里,现在还不知道分配情况如何?   可听翠翠的意思,能呆在部队上还是尽量呆在部队上吧?再过两年,怕是运动   又起,部队上相对平和一些。   可这个就由不得他了。   一切听从组织上的安排吧?   *   转眼到了九月。   信息工程学院开学了,徐甜甜把冬娃送到了校门口。她站在那里,看着他拎着   提兜,昂首阔步地进了大门,前去报到。   娃娃长大了,要和娘分开了。   即便她再舍不得,也不得不放手了。   回到厂里,她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冬娃入校后,训练会很艰苦吧?   这娃从小到大没受过罪,那么大的运动量扛得住吗?军校不同于别的,进去后   啥都配备,连被子都不用带,可人也入了军籍。   从现在开始,就再也不是普通百姓了。   以后,无论干啥都由军纪管着,丝毫不得违犯。   这本是好事,可为啥就这么心疼呢?   星期天,抒文回来了。   见甜甜神情恍惚,不禁笑了起来。   他宽慰着她,说冬娃学得是技术,以后也多在后方营区值勤,和普通士官不   同。想见面,还是容易得多。   甜甜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就是不由人的,牵肠挂肚。   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就要和娘分开了吗?   她瞅着熟睡中的秋娃。   小家伙刚满一周岁,她咬着牙给他断了奶。开始还嗷嗷哭闹了两天,可随后就   老实下来了。他最喜欢在大床上爬来爬去,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   瞧他这样儿,和冬娃小时候可真像啊!   一点儿也不闹人。   开学后,春娃也读五年级了。   妞妞还继续上托儿所,已经升到大班了。她揪着她的衣襟,细声细气地问着:   “娘,等到明年秋天我就上学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只盼着,娃娃们慢点长大。   可小鸟早晚会扎下翅膀,振翅飞翔。   到了那时,她和抒文也不再年轻了吧?   *   进入十二月之后,家里也有了变化。   启安和玉梅双双转业,回到了省里。   他被安排在市武装部工作,玉梅去了市人民医院,担任党组副书记。俩人的级   别都不算低,可到了地方上还得再适应一段。   他俩生了四个娃,两男两女,也跟着转学回来了。   李学军也随着转了业。   因为凤芝的工作关系,他也申请留在了省城。   被安排到了区民政局,担任副书记。   这下可热闹了,一家人都聚到省城来了。   启安说等爹退休了,就把他和婶子接过来住。   可章存林却摇了摇头。   在老家住着多安生啊?   孩子们都忙,就甭给他们添乱了。   凤芝倒是急火火的。   就等着李学军那边分了房子,好搬过来。娟娟六岁了,石头也两岁了,跟爹也   没见过几回面,生分着呢。   再说,她还想再生一个。   瞧瞧翠翠一连生了四个,她也不能落后啊?   一通忙乎之后。   到了“元旦”前夕,总算安顿下来了。   启安一家住在市委大院里。   学军也分了间套房,把凤芝和娟娟都接了过来。石头先让腊梅婶子给招呼着,   等到三岁了,就送到区里的托儿所去。   甜甜见到玉梅嫂子,打听到这次是部队上压缩了编制,属于集体转业,否则他   们哪舍得离开?   离队那天,她和启安都哭了一场。   他们是部队上的孩子,早把自己交给了组织,这猛一离开,还真是难受啊!   本来,她属于技术工种,可以在部队上一直呆着。   可启安转业了,她也就跟着转吧?   甜甜听了,稍稍放了心。   抒文算是个文职,年龄限制是不是能宽松一些?如果级别往上再长一长,是不   是可以晚几年转业?   “元旦”那天,抒文回来了。   她忍不住问了问。   抒文说,他现在是个营级,转业年龄最多能扛到四十岁。如果能升到副团级,   估计能扛到四十五岁。   她心里一松。   那时,运动已进入尾声了。   即便转业,也没啥大问题了。   *   时间进入了一九六五年。   这时,社会主义教育已经取得了显著成果。   几年来,社会上那些残存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早已经消失殆尽,无论是称呼上,   还是着装上都发生了彻底改变。   现在,不管是机关单位,还是厂矿企业,在公开场合大都以同志相称。   回到家里,也没人再称呼太太之类的了。   像叶茂才,以前喊抒文他娘为太太,可现在该咋喊呢?   叶太太嫌抒文他娘太土气了,就让老叶喊她的小名。甜甜去婆婆那边,听到公   爹喊“阿娴、阿娴”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忍着笑,也没敢开口询问。   回到家后,跟抒文一打听,才知道婆婆叫陈黛娴,闺中小名叫阿娴。   为了适应潮流的变化,她给婆婆做了一身中式套装。   灰色咔叽布,小翻领,单排扣,还带着俩侧兜。   婆婆以前的那些盘扣衣裳,都收了起来。   现在干啥都讲思想进步,那些老样式可是思想落后的一种表现。即便公爹已经   退休了,也不能拖后腿啊?   就连娘,她都给做了一身,好出门时穿着。   可娘悄悄跟她说,她脚小,穿上那身公家制服,看着咋恁别扭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这一年相对平和。   可来年呢?   那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就要开始了。   她和家人能平安度过吗? 第105章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   天气越来越冷了。   再过几天, 就到“元旦”了。   随着新年的日益临近,徐甜甜愈发感到不安。   对那场运动,她并未亲身经历过。   可后世却看过关于那段历史的描述,印象也极其深刻。她想, 未来有太多的不   确性, 得提前做一些准备。   首先, 得清理一下屋子和院子。   这天中午, 她扯着秋娃里外转了两圈, 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院门口。   门楼子下面, 那两块门枕石上雕刻着两头小石狮子, 惟妙惟肖,煞是喜人。她   瞅了半天,心说没准这个就会被人当做“四旧”捣毁呢?   得赶紧挪回屋里, 搁起来。   跟爹一说, 爹皱了皱眉头。   说这两头小狮子不仅起着看家护院的作用,还是两块平衡石。用这个压住门   框, 这门楼子才不会倒。   再说, 把门枕石挪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工程可大着呢!   搞不好, 就把这门楼子给废了。   “爹,那可咋办?”徐甜甜有些发愁。   这可是件“四旧”啊, 明晃晃地摆在院门口。如果因为这个, 把外人给招惹进来   了,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翠翠, 要不就用砂浆包起来?”徐永泰想了个办法。   “爹,这石狮子一包起来不就毁了?那多可惜啊……”徐甜甜有点舍不得,这东西   一旦毁了可就没了。   “唔……那就用竹篓子罩着,外面再糊上一层泥灰,甭让人看见了就成……”   “嗯,这个法子好……”   父女俩商定之后,说干就干。   徐永泰用皮尺量了一下尺寸大小,就去土产商店里买了两个方形竹篓子。   又找了一些砂浆,掺上泥灰,抹在了篓子外面。等晾干后,就把篓子倒扣在石   狮子上面。再用泥灰砂浆抹上厚厚的一层,看着就像块石头,灰扑扑的,既简单又   大方。   徐甜甜拍了拍手,心说这个麻烦算是解决了。   还有公爹那边,也得把门枕石给罩上。   *   “元旦”前夕。   春娃和妞妞背着书包,从爷爷那边回来了。   还未进门,就发现门口的石狮子不见了。   春娃扯着嗓子,嗷嗷着:“娘,咱家的狮子咋没了?”   徐甜甜一听,赶紧把春娃给揪进了院子里。   还捂着他的嘴,压低了嗓门说道:“春娃,别嚷嚷了……娘跟你说啊,以后进门   不准再摸狮子头了,昨儿你姥爷找人把狮子给挪走了……”   “唔,我说呢,刚才一摸平平展展的.....”春娃笑嘻嘻地说道。   “还有啊,以后不能骑在那灰石头上面,小心磨屁股……”徐甜甜板着脸说道。   “娘,我都记住了……”春娃挠了挠头,呲着牙笑道。   徐甜甜又叮嘱了几句。   她怕春娃调皮,把灰泥给弄下来了。   那样,岂不是露了馅?   妞妞倒是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细细地瞅了瞅,还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两   下。见娘往这边瞄着,就抿着嘴笑了笑。   吓得她赶紧把闺女哄进屋里,说发糖吃。   心说,这么快就被妞妞发现了?   咱闺女的眼睛可真亮啊。   *   “元旦”终于来到了。   一大早,叶抒文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还未进门,就发现了端倪。   门枕石换了?   进了院子,听甜甜一讲才得知了原委。   他进屋瞅了瞅,发现家里也变了个样子。   当门那条几上的香炉和净瓶都不见了,墙上挂的中堂字画也收了起来,变成了   一副伟人像。山墙上,那一排大镜框也不见了,光秃秃的,只剩下几颗钉子。东间   里的雕花木榻上,也蒙上了一层格子布,还有一些古香古色的小物件也不见了踪影。   “抒文,爹那边也收拾一下吧?”   “好,我去跟爹说一声……”   “还有啊,春娃这琴怕是不能再练了,得先停下来……”   “唔?”   “……娃娃们练琴时,那声音太响了,关着门也掩不住……若被人听见了,惹来麻   烦不说,怕是连琴都保不住……”   “唔……有这么严重?”   “嗯,怕是比这还要严重呢……”   “……”   叶抒文沉默了半响。   甜甜提到的那场大运动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受到影响的不光是大人,就连孩   子们都被裹了进去?   想着春娃和妞妞,心里又是一紧。   去年秋天,妞妞上学了。   中考,在班里考了第一名,聪明着呢。可运动一起,学校里的教学秩序怕会受   到影响。甜甜说,要不就她自个儿来教吧?   反正,孩子的学习不能耽误了。   还有春娃,读初一了,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   到时候,怕是管不住了。   他跟甜甜说,实在不行就转到部队上的子弟中学去。那边离市区远一些,也相   对封闭一些,受外界冲击也小一些。   况且,春娃想考文艺兵,在那边先露露脸也好。   关于孩子们的未来,俩人谈了好一会儿。   直到秋娃“嗒嗒嗒”地跑进来,张着小嘴喊着“爹,娘,姥姥说开饭啦!”,二人   才停了下来。   甜甜一把抱起秋娃。   心说,还是这个小家伙幸运啊!   等他长大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吃了午饭,一家人去了大宅那边。   抒文跟爹坐在书房里,关起门来细细说了一通。叶茂才听了,考虑了片刻,才   缓缓地说道:“文儿,让你媳妇过来帮忙吧?她咋说,爹和你娘就咋办……”   “好的,爹!”抒文点了点头。   甜甜比他懂得多,由她来提醒着,就放心多了。   *   元月二号,正赶上星期天。   下午,梁老师来教琴了。   春娃和妞妞规规矩矩地坐着,弹得很认真。   徐甜甜在外面听着,真不想让孩子们停下来。   可不停下来,又能咋办?   除非能把这琴声盖住,一点声响也没有。   下课后,梁老师听陈阿姨一说,楞了一下。   说心里话,她也舍不得放弃。   这练琴跟别的不同,一旦停下来,手就生了。小孩子的指关节硬了之后,日后   再想捡起来可就难了。   她想了想,就说了个法子。   说钢琴可以消音,在琴键下面加个弱音器就成。以后孩子们练琴时,把门窗都   关好,外面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徐甜甜一听,赶紧点了头。   公爹这边院子大,只要孩子们不往外说,外面是很难发现的。   抒文听了,也舒了口气。   在音乐方面,春娃颇有天赋。就这么丢下了,还真是可惜。   好在,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   接下来,就是帮婆婆收拾屋子。   那些字画都收了起来。   一幅一幅地卷好了,套上布套,装进木匣子里,封存起来。旧照片也都收了起   来,用油布裹着,搁进了陶罐里。还有那些老物件,也一样一样地包好了,搁在了   箱子里。   值钱的东西都藏在了夹壁里。   还几个箱子,里面搁着几个大花瓶,实在是没地方放。   公爹说,干脆在院子里挖个坑埋下去吧。   书房里,那些成摞的线装书,都收了起来。   用牛皮纸包好后,装在木箱子里。原想着都搬到阁楼上,藏着。可徐甜甜还是   不放心,说一部分搬到她那边去吧?这样更保险一些。   几个人忙了半个多月,才算收拾停当。   徐甜甜把里外都检查了一番。   还把窗户上的那些白纱帘也卸了下来,全部换成了灰棉布的。   见婆婆噘着嘴,就笑着说道:“娘,这个挂着太显眼了,还带着浓厚的小资阶   级情调……外人站在街上,远远地就能看到咱家二楼的窗户……”   婆婆听了,这才作罢。   楼下的那些雕花家具,也都挪到后面的库房里去了,全部换成了过去佣人房间   里的方桌和板凳。屋子显得空落落的,也格外朴素。   猛一下,婆婆很不习惯。   徐甜甜宽慰了几句。   心说,习惯成自然,总比被人家拉走了要强吧?   到时候,可是哭都来不及了。   最后,还让公爹把那张军属门牌挂在了院门上。   这是民政部门给颁发的,怕是能起点作用吧?等回去后,她家的那块也得贴在   门楣上。红底黄字,可是显眼得很。   这时候,快过年了。   趁着年节,徐永泰回了趟县里。   把院子里外都收拾了一通。   章存林那边也是如此。   除夕之夜,他把几个儿子都叫到跟前,细细叮嘱了一番。还特别强调说,自家   的娃娃都要管好了,万不可乱跑乱动,谨慎为佳。   *   春天来了。   风向果然发生了变化。   进入五月之后,运动开始了。   这一次,学生们先被动员了起来。   小将们革起命来,可是不讲情面的,那股子热情更是惊人。   妞妞还好,上小学一年级,顶多举起小拳头,跟着喊几句口号。   可春娃就不同了。   他年纪虽小,可上学早啊。刚满十二岁,就读初一了。   那帮小孩子可是顽皮得很,上面说啥听啥。   学校一停课,一个二个可高兴了。   徐甜甜见春娃跟着那些大孩子在街上疯跑,吓了一跳。   想把孩子圈在家里,又怕同学们说他思想落后。现在,只要和落后沾了边,那   都是挨批的料子。   想给他转学吧?   抒文说,部队上的子弟学校也不太平,那些半大小子也吵吵着要闹革命,还要   和外面搞串联。结果,被家长们拧着耳朵给提搂回去了。   各家各户都关起门来,好好教训了一通。   革命?想革谁的命?   革你老子的命吗?   见此情景,徐甜甜叹了口气。   最后,还是把春娃圈在了家里,让他和妞妞陪着秋娃玩。   现在,她每天都在听广播,看报纸。   见厂里也有闹腾的,就当起了逍遥派。好在食品厂和吃的有关,若停产了,大   家都吃啥啊?相比起来,还算太平。   在厂里,只要不想着当领导,不乱说乱出头,还算安稳。   到了夏天,报上说从今年开始,高考就停了。   以后,就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了。   冬娃还算幸运,在军校里稳稳当当的,秋季开学后就读大三了。春娃呢,就等   着高中毕业后,去考文艺兵了。   倒是妞妞安静得很,喜欢躲在家里看书。   虽然年纪不大,可心里明白着呢!   她不断地叮嘱春娃和妞妞,家里有书的事,可不能往外说,也不能往外借。   多好的关系也不成。   为了稳妥,她把书都编上了号码,每天悄悄检查一遍。   对妞妞,她是放心的。   唯一担心的,就是春娃。 第106章   *   八月之后, 全国各地的学生们开始了大串联。   他们头戴草绿色军帽、身穿草绿色军装、腰间束着武装带、左臂佩戴着红袖   标,手里握着红宝书。见了面,先喊两句口号,再背几段语录, 热闹得很。   有的学校, 还有年轻教师领着学生到处跑。   铁路部门也给开了绿灯, 凡是师生们搞串联的, 均可免费乘车。   一时间, 大街上到处都是绿军帽。   广场上, 群众们也搞起了集会, 喊声震天、斗志昂扬。   在这种热烈气氛的感召下,春娃也弄了一身绿军装。   他腰里扎着小皮带,挺胸凹肚, 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几个同学来家里找   他, 他也想跟着出去逛逛。于是,就跟人家约好了, 准备一起乘火车去京城。   这话正好被妞妞听见了, 就报告给了娘。   徐甜甜是又好气, 又好笑。   她抓住春娃, 好好教育了一番。   春娃嘴里嘀咕着,说去京城找二舅舅, 顺便逛逛。她一听, 就哄着春娃,说等   以后有机会了, 一定会带着他和妞妞去京城玩,现在外面的人太多了,可不能到处   乱跑。   春娃笑嘻嘻地答应了。   她不放心,就让妞妞暗里盯着他。   说你二哥一出门,就向娘报告。   过了还没两天,春娃就呆不住了。   这天上午,妞妞见二哥斜背着挎包,偷偷溜了出去。就赶紧捏着两分钱,跑到   街口的公共电话亭给娘打了个电话。   徐甜甜一听,心知不对。   就急火火地赶到了火车站。在人群中,费了半天劲才找到了春娃,就把他给扭   了回来。一路上,春娃嗷嗷着胳膊疼,可她却不能心软,说啥也不肯放手。   这小小年纪就往外跑,多危险啊。   得扫屁股打一顿,才能长点记性。   可一想到他才十一岁,又忍住了。   那几个想外出串联的同学,也被家长们揪回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事后,还   给家里写了保证书,保证再也不敢乱跑了。   星期天,抒文回来后也听说了此事。   他跟甜甜商量着,不行就转学吧?   甜甜有些犹豫。   部队那边都是干部子弟,革起命来更不得了。现在各个学校都已经停课了,呆   在哪里都不安全,还是等复课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   这场运动轰轰烈烈,影响颇大。   冬娃那边虽然没有停课,可学校里也组织起来了。还拉了一支红色战队,说要   和其他高校组成兵团。   抒文见甜甜不放心,就特地去了趟学校。   叮嘱冬娃除了背语录之外,专业课可不能拉下了,这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   并让冬娃保证,绝不出去乱跑。   后来,学校领导想了个办法,未等到放暑假就把学生们都拉到基层锻炼去了。   这进了兵营,想再出来可就难了。   徐甜甜这才安下心来。   心说,有部队管着就是好啊。   这时候,梁老师的钢琴课也停了下来。   她叮嘱俩孩子,关起门来按照琴谱好好练习,千万不能丢下了。甜甜给春娃和   妞妞下了任务,一周最少要练五个小时,不能偷懒,还请婆婆帮着监督着。   这段日子,外面乱哄哄的。   一家人都谨小慎微的。   徐甜甜从不参加那些战队,一下班就老老实实地回家了。抒文在部队上,也是   谨慎又谨慎,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每篇稿子都要审个好几遍。   他现在是副团级了,可以熬到四十五岁转业了。   为了亲人们,他得坚持住。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安生。   街上的大喇叭,整天“哇啦哇啦”地叫着,各种喧嚣不绝于耳。   别说人,就连家里养的小鸡都差点遭了秧。   一天,春娃拿着一把菜刀比划着,说“把鸡都杀了吧?咱家也要割资本主义尾   巴,省得它们叫唤时被人家听见了。”   亏得娘拦着,才没有得逞。   徐甜甜回来后,气得就想揍他。   这娃实在是太皮了。   把鸡都杀了,上哪儿吃鸡蛋去?   不过,她也留了心。   大白天的,把鸡笼子上面都盖上了麻袋,省得它们叫唤。   家里最幸福的要数秋娃了。   他刚刚过了三岁生日,个子也长高了。还弄了一身草绿色的小军装穿着,神气   十足的。   这几个月,二哥和姐姐在家里陪着他玩。   二哥教他做游戏,姐姐给他讲了好些故事,玩得可开心了。   娘跟他说,过几天就送他进托儿所了,那边有好些小朋友可以一起玩。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一九六七年,局势稳定了下来。   大部分学校都复了课。   春娃升到了初二,妞妞上了小学二年级。   圈在家里的这段时间,徐甜甜自个儿当起了老师。孩子们的课程一点也没拉   下,甚至比在学校里学得还要多一点。   抒文一回家,就考两个孩子。   学得好的,受表扬。   学得不好的,挨批评。   妞妞总是受表扬,春娃可没少挨批评。   这场运动的重灾区又是文教部门。   大学里,那些持不同观点的“反动权威”都被打倒了,有历史问题的也被揪了出   来,还有一批漏网分子也落了马。   像林教授就被人检举揭发了。   运动一起,就被揪了出来。   这一回,可没人敢保他了。   批判会一开,就被弄到了干校参加劳动改造去了。   新华书店也受到了冲击。   一些图书下了架,店里的吴主任和张书记也被揪了出来,挨了批。不过,徐永   泰管着后勤,倒是未受影响。   再战天斗地,也得吃饭啊。   更何况小将们还饿得特别快呢。   商业局里人多嘴杂,也不安生。   有两个协会委员被抄了家,还有几户被破了“四旧”。   叶茂才早早地退了休,又逃过了一劫。他和陈黛娴关起门来过日子,除了买   菜、买副食品之外,基本上很少出门。   可周围却不太平。   这一片都是高门大户和机关单位,是被重点“照顾”的对象。   小将们也是成群结队的,蹿来蹿去。   他瞅着自家的门枕石,松了口气。   亏得早早就做了准备,不然还不被人给撬下来了?   城里如此,乡镇上也不太平。   “元旦”前夕,启康回了趟老家。   回来后,跟翠翠说章家祠堂的迎门墙也被拆掉了,说是“破四旧”。亏得那里早   早就做了学校,否则也是难保。   几家大坟头前的墓碑被拉倒了。说是石头刻的碑文中,大搞封建迷信,得彻底   铲除。   还有镇东头的汉白玉牌坊,也被推倒了。   听到这些,徐甜甜不知说啥才好。   后世的人啥都不信,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   *   转眼到了九月。   冬娃读大四了,去军区下属的通信总站实习去了。春娃读初三了,妞妞上小学   三年级了。   秋娃四岁了,继续上托儿所。   赶在星期天,春娃和妞妞去了爷爷家。   他俩上了二楼,关上门窗,拉上窗帘,就轮流练起琴来。正练着,就听到门外   有人敲门。拉开门一看,是奶奶来了。   只见奶奶把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说门外来客人了,先停一停。   春娃和妞妞十分好奇,就趴在窗前,从窗帘缝里朝外瞅着。   只见两位身穿草绿色军服,头戴绿军帽的年轻男子大步进了院子。他们一边走   着,一边打量着,还低声交谈着。   爷爷把来人让进了楼里。   半个小时后,两位客人走了。   奶奶上来说,“宁宁,妞妞,你俩继续练吧?”   可神色看着却不大好。   过了一会儿,叶抒文和徐甜甜匆匆赶了过来。   “爹,啥事这么着急啊?”一进门,抒文不禁问道   “唉,文儿,翠翠,进屋再说!”叶茂才叹了口气。   他把二人让进了书房,关起门来。   原来,刚才那两位同志是商业局革委会的。   说有群众举报,说他家是地主资本家,却假装革命家庭,还说他家以前雇了三   个佣人和一个厨子属于剥削阶级,这次是来做调查的。   徐甜甜一听,吃了一惊。   公爹都退了,也没碍着谁,咋还有人检举?   况且,也没抓住啥把柄,净拿解放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文章。还有,这人   知道得这么详细,怕是了解家里底细的人做得吧?   她看着抒文,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抒文也点了点头。   跟爹说道:“爹,怕是有人在暗里使坏。”   这种事,本是可大可小。   如果真有人揪住不放,再整些材料出来,很是麻烦。没准还把那“海外关系”也   给扯了出来,得赶紧想办法解决才是。   可究竟是谁举报的呢?   “爹,最近有没有人来过家里?”   “唔,这两年,我和你娘很少出门,也从不见客……”   “哎,不对,前两天,陈姐家的二小子来过了一趟,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走   了,还问咱家客厅里的那两只大花瓶咋不见了?……”   “……唔……”   说到这里,叶茂才心里也有了数。   他瞅了阿娴一眼。   心说,那张厨子和他家的二小子都在饭店里工作,也归局里管着,这嫌疑怕是   大着呢!   家里待陈姐不薄,待那张厨子更是宽厚,咋就恩将仇报了呢?   陈黛娴也皱了皱眉头,说道:“要不,我去找找陈姐?”   “唉,咱没拿到具体证据,找到陈姐怕也不好对质吧?”   “……唔,这可咋办?”   “要不,我去找革委会的同志说明一下情况?”抒文说道。   “这贸然出面,怕是不妥吧?”叶茂才有些担心。该解释的,他都已经解释了,   即便文儿出面,也解决不了啥问题。   再说,军民分属两个系统,别再给文儿惹出麻烦来了。   四个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对策来。   现在不兴拿钱收买。   如果乱来的话,没事也能搞出事情来。   这时候,徐甜甜忽然冒出了一个点子。   如果找到那个张老二吓唬一番,逼他说出实话来。再让他去向革委会陈述一   下,说是携私诬告,是否可行?   革委会都是管大事的,哪里顾得上这种小事?   只要没人咬着,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有,得想办法找到那封举报信,最好能销毁了。   省得留下个话茬子来。 第107章   听了甜甜的想法, 叶抒文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可是,由谁来出面呢?   张家老二是认得他的,估计也吓不住他。   革委会那边都是刚刚上台的少壮派们,正是春风得意, 对局里的这些老人也不   大买账。像廖书记他们都靠边站了, 怕也说不上话来。   这么一来, 那封举报信都难见到, 更别说去销毁了。   一筹莫展之际, 他想到了一个人。   可这个人, 他却不想轻易接触。   因为这个人就是林美华。   听蒋奕凡说, 她与陈同志离婚之后,就和学校的一位教师谈起了对象。   俩人年岁相当,性情相投, 很快就登记结了婚。   运动一起, 她爱人表现得十分积极,就被火速提拔上来。   这人能说会道, 整起材料来很有一手。   不久, 就被推举为校革委会副主任。   由于笔杆子硬, 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长篇大论, 就被省革委会抽调上去搞宣传。   与市里的头头脑脑也多有来往。   女婿发达了,林教授也跟着沾了光。   他从干校回来了。   虽然不再担课了, 可总比劳动改造要强吧?   两个月前, 林美华生了个闺女,很是扬眉吐气。如果找到她, 没准能通过他爱   人跟局里打声招呼吧?   可开这个口,却很难。   况且,他也不想惹甜甜不快。   正在犹豫间,就听到爹说道:“翠翠,上次听你爹讲,你二哥在市武装部工   作,不知道能不能说上话来?”   “……嗯,爹,我去找找我二哥,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办法?” 徐甜甜赶紧应道。   可她心里却觉得把握不大。   像启安这样的当权派正被人盯着呢,怕是不敢轻举妄动。况且,那边真安排人   去做,搞不好又落下了把柄。   这事还是由自己人动手比较好。   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冬娃。   于是,向婆婆细细打听起了张老二的情况。   婆婆说,他叫张庆发,三十出头了尚未成亲,和爹娘住在一起。   陈姐在这边照顾老爷子和老太太时,那孩子经常过来坐坐。   她发现他喜欢听收音机,一到评书、相声节目就拔不动脚,非得听完了才走。   二老相继过世后,她就把那台收音机给了陈姐。陈姐还特别高兴,说他家二小子就   喜欢这个。   听到这些,徐甜甜心里一动。   就把陈姨家的地址记了下来,还细细询问了张老二的身高体貌。   默默地想着法子。   四个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就准备分头行事。   叶茂才叮嘱抒文和翠翠,一定要小心谨慎。   *   二人从家里出来后。   徐甜甜跟抒文耳语了几句。   抒文一听,眉头微展。   甜甜说冬娃是军校学员,张家老二又不认得他,出面吓唬一下没准能取得很好   的效果。   具体咋吓唬?   那剧本她已经编好了,让冬娃照着“演戏”就成。   事不宜迟。   叶抒文匆匆赶到通信总站,找到了冬娃。   冬娃正在宿舍里,和同学下棋。   见爹来了,就闪身出了屋子。   俩人来到了僻静处,听爹一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不过得找个帮手才更加逼真。于是,就悄悄拉上了赵大   勇同学。这是他的铁哥们,家是外省的,与春城这边也没啥联系。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他和赵大勇向领队请了假,就出了驻地。   二人搭车赶回了市区。   按照地址,找到了陈姨家所在的街道。   这时已是正午时分,正是吃饭时间,空气中飘着一股子饭菜的香味。   冬娃和赵大勇进了一栋筒子楼,找到了陈姨的家。   他站在门前,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   又整了整军帽,就敲响了房门。   “谁呀?”门里传来了一位男子的声音,还隐隐夹杂着收音机的播报声。   “请问张庆发在家吗?”冬娃朗声问道。   “……唔,您稍等……”里面的声音嘎然而止。   接着“吱扭”一声,房门打开了。   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站在门里,疑惑地看着外面。楼道里光线很昏,可他一眼   就认出了门外是两位军人。   他神色微变,不由得挡住了房门。   “你就是张庆发?”   “……唔,你们是哪里的?……找我有啥事?”   “呃……我们是检测无线电的……请进屋说话!”赵大勇掏出了学员证,冲着张庆发   晃了一下。   “……哎,我家没有无线电……”张庆发想拦着。   可冬娃不由分说,便跨进门来。   他迅速打量了一下。   只见当门的方桌上摆着饭菜,陈姨和一位大爷正围着桌子吃着。   见了他们,神色有些紧张。   而靠着山墙的五斗橱上,正摆着一台收音机。   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近前,伸手摸了一下,热乎乎的。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   了一只黑匣子,对着收音机扫了两圈。   “哼,果然如此!”   他拧开收音机,随便摆弄了几下。   就听到电台里传来了一阵靡靡之音,接着就是境外的新闻播报。   张庆发顿时傻了眼,这都能查出来?   而陈姨和张大爷也是面面相觑。   她并未认出冬娃来。   以前,和冬娃见面就少。这几年冬娃的变化很大,人也长开了,即便是个熟人   怕也不敢贸然相认,更何况像她这样的“陌生人”?   趁着三人尚未反应过来,赵大勇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他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   笔记本,拧开了钢笔帽,准备做记录。   “张庆发,你老实交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听敌台的?”赵大勇沉声问道,   神色十分严肃。   “我……”张庆发一下子慌了神。   陈姨和张大爷也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知说啥才好?   收听敌台,这性质可是十分严重。   搞不好,还要被劳改判刑呢!   张庆发也吓坏了。   这是他娘从叶家带回来的。以前是叶老爷子的,那边见他娘照顾多年很是辛   苦,就送给了他们表达谢意,可没想到竟然惹来了麻烦?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天。   可看着两位调查人员一直唬着脸,心里也愈发紧张起来。   这境外节目,他的确收听过,可没想到还能检测出来?   一番盘查之后,张庆发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番。甚至连举报   叶茂才的事都给倒了出来。   冬娃一听,都快气炸了。   可面上却不动声色。   陈姨在一旁也听见了。   她上前一把揪住儿子,厉声问道:“老二,叶家是怎么着你了?你去祸害人   家?人家待咱家咋样?你看不见吗?这吃的用的,还有你爹的工作不都是人家给安   排的?还有你进饭店的事儿,不也是叶委员给打的招呼?你呀,青天白日的,咋净   编瞎话去举报人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娘,啥叫忘恩负义啊?您瞧瞧您住的地儿,再瞧瞧人家叶家住的?凭啥他家   能住洋楼,咱家就住筒子间?”   “那……那是人家自个儿挣来的……”   “挣来的?咋挣来的?还不是靠剥削压迫挣来的?”   “你……你这个混小子,快气死我了!”   “……”   陈姨气得直打哆嗦。   她扭着儿子质问道:“老二,解放后叶家早就不雇人了,家产也都捐给了国   家,你凭啥诬赖人家?”   “那……那您不是一直在叶家呆着?” 张庆发拗着脖子反问道。   “老二,娘在那边是帮忙,老爷子和老太太身体不好……那叶委员可没拿咱当外   人,再说,娘是自觉自愿的,就是想去帮点忙……”   一番训斥之后,陈姨要押着儿子去局里认错。   还要把那封举报信给要回来,交给叶委员处理。她也可以去局里证明叶委员家   从未雇过人,无论是洗衣连饭、还是打扫卫生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还让儿子写了一封保证书,以后再也不瞎编乱扯了。   张庆发被人抓住了把柄。   也不得不老实下来。   他耷拉着脑袋,说明天就去革委会承认错误。还向二位调查人员保证,以后再   也不收听境外广播了,请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赵大勇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地问道:“张庆发,有错改正了就好,这笔录我先   收着,以后若发现你再犯了,可就不客气了……”   他把笔录检查了一遍,就让张庆发在上面签了字。   *   三天后,这事算是解决了。   商业局革委会那边,本来就不想搞那么多事。局里像叶茂才这样的,一抓一大   把,在职的老家伙还搞不过来呢,哪有时间去整那退休的?   再说,老叶都退了几年了,也没啥油水。   他们也调了档案,和老叶说的情况基本上吻合。早在公私合营时,老叶同志就   把商行和工厂都捐给了国家,自己啥都没剩下。   更何况他儿子还参加过志愿军,得了一枚勋章,现在还是现役军人。   对军烈属家庭,局里一向优待,革委会自然也不例外。   说起来,那个张庆发真不是个东西。   他交代说自己鬼迷心窍举报人家,是想借着“抄家”从那边搞点东西。他也不睁   眼看看,叶家除了那栋房子,里外空荡荡的,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还有啥可抄的?   叶茂才拿到了那封检举信。   他关起门来,擦着火柴给烧了。   看着那张信纸,慢慢地变成了一团灰烬,终于长舒了口气。 第108章   在度过了这场危机之后。   一家人的生活, 进入了平稳状态。   对徐甜甜来说,她只想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唯一冒险的是院子里养了几只小鸡。   平日里倒没事,就怕运动来了。一听到风声不对,就用麻袋把鸡笼子盖起来。   等过了那一段, 再取下来。   现在, 城里的粮油副食品都是按照人头数定量供应的。   要想吃得好, 就得自己想办法。   家里的菜地里还种着小青菜, 够自家吃的。   麦收之后, 启康还帮她找了一把芝麻种子播了下去。等到秋后, 就能收芝麻   了。这个剥开来炒炒特别香, 调菜也好吃。   相比起来,她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不过,也养成了一种习惯。   一到吃好的, 就把门窗都关起来, 生怕味道传了出去。   尤其是星期天抒文回来了,家里要改善生活, 更是关着门炒菜。不到开饭时,   那菜都是用饭盆子扣着的。   爹在书店里管着后勤, 却从不敢沾公家的光。   店里的职工们可不得了, 一个二个的眼睛都盯着呢。可爹眼皮子活,不管是领   导还是群众, 关系都处得不错。   尤其是对领导, 更是照顾有加。   后勤上就那么一点油水,都孝敬给了老领导和新领导了。   他自己呢, 却是两袖清风。   娘跟她说,你爹连一粒米都没拿回来过。   她听了,笑着咧了咧嘴。   心说,占那个小便宜干啥?   能安安稳稳地就成。   瞧瞧在这场运动中,多少人落了马?   像志和的岳父就靠边站了,那江红英也成熟了不少。好在,志和两口子未受到   什么影响,在单位里也很低调。   他俩都是吃技术饭的,只要不得罪人,饭碗还是稳稳当当的。   平日里,志勇经常会过来看看。   来时也从不空手,不是带着一小瓶植物油就是掂着一块肉。总是包得严严实实   的,生怕被人给瞅见了。   他在粮食上工作,福利待遇不错。   单位里经常发东西不说,还能买到一些副食品。   爹经常说,当初多亏了翠翠的指点,不然上哪儿能进这么好的单位呢?   瞧瞧,爹也跟着沾了点光。   *   转眼到了冬天。   进入腊月之后,天气格外寒冷。   章老爷子赶在年关之前走了。   享年八十二岁,算是高寿了。   老爷子一辈子没受过啥罪,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也没挨过饿。当年,存   山和存林都提前做了准备。尤其是存林家里藏了不少吃的,晚上偷着给爹娘送过去。   老两口躲在被窝里吃东西,那感觉别提有多爽了。   他本来就好吃,从没缺过嘴儿。   大冬天里,一边喝着蜂蜜水儿,一边念着儿子的好。事后,听说是翠翠给的提   示,对这个“半仙儿”,也越加“迷信”起来。   对那神鬼之说,更是深信不疑。   临走之前,自然是希望能大办一场。   可惜,现在红白喜事都很简朴,也很低调。   想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是不可能的。   听到消息,启宽兄弟三个和凤芝都赶回去奔丧。   章存林特地打了电话过来,说“冬娃的前程要紧,就不用来回跑了,他太爷爷   也不会怪罪的。”   徐甜甜听了,很是感动。   爹这么做,是为了弱化冬娃与启铭的关系。   当然,也是为了一大家子考虑。   这“海外关系”可不是啥光彩的事情,任谁也不想和“特务”“叛徒”挂上勾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到了一九六八年的夏天。   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也停歇了下来。   在运动期间,连续三届积攒下来的初、高中毕业生多达两千多万人,就业压力   可想而知。于是,“上山下乡”运动接踵而至。   街道上的大喇叭,成天宣传着。   马路上的大卡车排着长长的队伍,往全国各地输送着“知青”们。带着美好的理   想和追求,一群热血青年就这么投身到了“广阔天地”之中。   七月里,冬娃大学毕业了。   他进了军区通讯总站,搞信息技术。一上岗,就挂了个副连级,算是个干部。   这时,他还不满二十一岁,就开始独立生活了。   对此,甜甜和抒文颇感自豪。   冬娃从小就很懂事,长得也很排场,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剩下的,就等着冬娃谈对象了。   这婚姻大事一解决,就没啥可操心的了。   秋季开学后。   春娃转到了部队子弟中学,开始了高中生涯。   平日里,他跟抒文住在宿舍里。   到了星期天,爷俩一起回家。上午在家休息,下午去爷爷家练琴。   抒文从文工团里给他请了一位老师,专门辅导声乐。   春娃自己也很喜欢。   每天一大早,先跟着爹在操场上慢跑两圈,然后对着那片杨树林子吊嗓子。   不过一个月,整个家属区都听说了,叶干事家的那个小家伙是个大嗓门。放开   嗓子一嗷嗷,大老远的都能听见,比喇叭都好使呢!   学校也注意到了。   就把他选拔进了演出队,还推荐他参加军区举办的 “国庆”文艺汇演。   春娃一登台,就一鸣惊人。   这童音,犹如天籁一般。   惹得文工团的魏老师,喜滋滋地跟人介绍说,“哎,这是我刚刚收下的学生,   叫叶俊宁,可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哦……”   最后,文工团的人都知道了。   魏老师收了个小娃娃做关门弟子,嗓门可亮了。   春娃离家之后,徐甜甜很不习惯。   这娃今年才十三岁,就上高中了。一个星期才能见上一面,实在是想得慌。可   考虑到孩子的前途,也只好忍忍了。   实在忍不住时,就带着一包吃的跑过去看看。   春娃的同学见了,都说:“叶俊宁,你妈妈可真年轻啊,长得还特别好看!”   春娃听了,自然是得意洋洋。   他跟娘悄悄说道:“娘,我们同学说你比那些电影演员还好看呢!”   听了这话,徐甜甜笑得合不拢嘴。   春娃这是学会说话了?不再闹人了?   娃娃终于懂事了。   她可真是生了四个宝贝啊。   现在,妞妞上小学四年级了。   书读得好,尤其是数学成绩特别好。   抒文喜滋滋地跟她说:“甜甜,妞妞以后没能当个科学家。”   她也想好好培养一下。   可惜,偏偏赶上了运动,只能等着恢复高考了。   按照妞妞的性格,只要学习不落下,考上大学的希望还是有的。   秋娃五岁了,还在托儿所里呆着。   这娃安静时很能坐得住,玩起来却是欢蹦乱跳的。   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冬娃的翻版。   对这个娃,她尤其上心,甚至有点溺爱。   抒文时不时地要提醒她一下,说男娃还是要严格一点才好,不是所有的娃都像   妞妞那样咋宠都不变样。   她笑着答应了。   秋娃是最小的一个,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娃娃呢。想着冬娃那时,整天趴在爷爷   背上去上学,也没给宠坏啊?   可她还是得悠着点。   和抒文的教育路线保持一致才行。   这一年,她三十八岁,抒文三十九岁。   再过一两年,就满四十了。   孩子们大了,她和抒文也不再年轻了。   能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就是他俩最大的心愿。   *   一年又一年。   到了一九七零年的夏天,春娃高中毕业了。   这一年,正赶上部队招文艺兵。   而春娃十五岁半,正处于变声期,对声音的控制不大稳定,招生老师对此十分   谨慎。   说起来也很玄。   现场考试时,春娃的钢琴技艺算是立了一功。几位评委老师见了,就把那变声   期的担忧抛到了脑后。   春娃也勉强过了关。   短期集训之后,春娃进了军区文工团。   抒文也好,甜甜也好都松了口气。   他爷爷和奶奶也放了心。   现在,城里就业十分紧张。无论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拿不到就业指标,   就得当知青。运气好一点的,去农场挣工资,运气差的只能去农村挣工分。   离开了城市,想再回来可就难了。   春娃能进部队,可不容易。   除了天赋之外,也与这两年攒下的名气有关。   两年里,他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文艺汇演,在军区里混了个脸熟。如果不是家里   坚持让他读完高中,拿到高中毕业证,怕是早早地就被特招进去了。   那固然是一条捷径,可抒文和甜甜却有些担心。   春娃小小年纪进了学员班,一旦废掉了,想再起来怕就难了。吃文艺饭,只能   吃一时却难吃一世。年轻时怎么都能混着,等到年纪大了可咋办?   让春娃当文艺兵,是为了躲过“上山下乡、插队落户”。   他们并不是真的希望孩子走上文艺这条路。所以,就一直坚持着让春娃学好文   化课,等以后恢复高考了,还是要上考场去搏一把的。   春娃的事了了,接下来就是妞妞了。   妞妞今年十二岁,读初一了。   而秋娃也乐颠颠地上了学。   到了秋天,徐甜甜满四十岁了,而抒文也四十一了。   他俩都步入了中年。   抒文已经升到了团级。用他的话来说,对文职干部而言,想再爬上去怕是很   难,也基本上到头了。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实属不易。   这两年,外界发生了不少事情,很多人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   他和甜甜算是幸运的。   *   “国庆”前夕,叶抒文正在办公室里审稿子。   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线路那端是一位女子,听着乐呵呵的。   猛一下,他未听出是谁?   随后便想起来了,电话那端是李向梅。   自京城一别之后,少有来往。   偶然,李向梅会打电话过来问声好。在各大军区做交流汇报时,也碰到过几   次。结婚后,她做了母亲,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了。   见了面,也只是问声好而已。   他在军报上见过她撰写的文章,对她所取得的成绩也感到欣慰。   毕竟,他们在战场上并肩战斗过。   从王主编那里也听说了,李向梅家世不凡。她父亲是一位将军,在内参上能经   常见到他的名字。王主编还开玩笑说,他可是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可他心里却淡淡的。   他看重的从来就不是那些。   等到运动一起,联系就更少了。   他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在内参上已看不到李将军的名字了。   对上面的事情,不好揣测。   可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电话里,李向梅说她来省里了。   瞅个机会和老战友见个面吧? 第109章   叶抒文放下电话, 继续忙着工作。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   冬娃值勤不放假,春娃下基层搞慰问演出去了。他跟甜甜说过,今晚赶回去。   和李向梅也约在了明天中午,到时候带着甜甜一起过去。   他隐隐觉得这人突然联系到他, 怕是有事吧?   黄昏时分, 叶抒文到家时, 甜甜已做好了晚饭。   妞妞和秋娃正眼巴巴等着, 两个凉菜已摆在了桌上, 两个热菜也炒好了, 用饭   盆扣着。见爹回来了, 妞妞就欢快地蹦了起来。   她糯糯地说道:“爹,快洗手吃饭了!娘炒了肉菜,闻着可香了!”   话音刚落, 甜甜端着一盆西红柿鸡蛋汤进来了。   说爹和娘被志勇接了过去, 要在那边住两天。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了晚饭。   跟俩孩子也说好了,明天去爷爷家。   晚上, 俩人倚着床头说着话儿。   抒文把李向梅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说战友从京城来了, 想见个面聊聊。甜   甜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婚后, 抒文很少与外面来往。   即便是大学同学聚会也很少参加,一是怕惹来麻烦, 二是话题相去甚远。碰到   实在推不掉的, 就拉着她一起去,这样想提前退场也有个借口。   她对抒文的事儿, 一向支持。   也尽可能地融入他的圈子中。   第二天上午,俩人把孩子们送到大宅之后,就去了红星招待所。   在那里见到了李向梅。   她穿着一身灰色套装,留着齐耳短发,看着简朴大方。   三人坐下来,客气了几句。   李向梅便说起了近况。   原来,李将军已经卸了任。   从去年年初开始,就在家里歇着。这人靠边站了,还挨了批,在京城里呆着实   在难受,就带着老伴回了原籍,好躲个清净。   她大哥也转业跟了过去,好照顾父母。   二哥在地方上工作,也受了影响。   老爷子倒台后,赵家就和这边断了来往。   那个赵志国怕受到牵连,很快便和她离了婚。仨孩子,老大跟着他爹,老二和   老三跟着她。   可还不到三个月,那人就再婚了。   孩子们都埋怨爹。老大和他爹也处得不好,干脆就不说话了。她舍不得孩子受   苦,就让老大也跟着她。   可事情还不算完,   年底的转业名单上有她,她也不得不去了地方上。被安排到了一所大学里,在   总务后勤上工作,也不能再写稿子了。   老大高中毕业后,想参军却没去成,说是政审未通过。   赵家那边生怕被沾上了,对这孩子也不管不问的。   结果,老大就当了知青去了农村,还被分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地方。   和其他同学都离得远远的。   她这边呢,一连仨月,都没收到孩子的信件。   她不放心,就赶过来看看。   见那边条件艰苦,七八个半大孩子挤在一间破屋子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她心   有不忍,就想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下?   或者寻个招工机会,把孩子调进城里。   可找了一圈,却没人肯伸手,生怕被他们拖累了。   听到这些,叶抒文心里一片黯然。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多少家庭发生了变故?   可那个赵志国也是个瞎的,李向梅为了他可是尽心尽力。当初,他能爬得那么   快,与李家的鼎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现在人家失势了,就露出了真面目了?   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了?   而李向梅倒是乐观,情绪丝毫未受到影响。   还说抒文够哥们,不愧为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徐甜甜对这个开朗大方的女子也   颇有好感,想着春娃如果不是进了部队,怕也和她家的孩子一样吧?   她心生同情,不禁问道:“向梅,你家孩子分到哪儿了?”   “唔,在青沙河下游,一个叫虎头村的地方……”   “……啊?”   抒文和甜甜不禁张大了嘴巴。   这么巧啊?   他瞅了甜甜一眼,见她抿着嘴笑着,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俩人出门商量了一下,打算帮李向梅一把。   甜甜说,分厂那边会招一些临时工,可以把李向梅家的老大安排进去。镇子   小,离得又远,京城的那些事情也传不过去。如果有人议论,就说这是军人的后   代,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抒文回屋后,就笑着说道,这地方他以前也呆过,还认识那里的大队支书,与   公社里的曹书记也打过交道,可以想想办法。   李向梅听了,呵呵笑了起来。   她这也是没办法了,才想找叶抒文试试。   可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   她连声道着谢。   这几天吃了不少闭门羹,有些人是无能为力,有些人是根本就不想出手。   人情冷暖,可想而知。   现在,总算有一点希望了。   抒文把孩子的名字记了下来。   他叫赵伟峰,今年十六岁,只比春娃大六个月。由于上学早,外加上高中改成   了两年制,所以早早就毕了业。   甜甜说帮这个孩子一把,就像在帮春娃一样。   他也有这种感觉。   一个月后,赵伟峰进了虎头酒厂。   虽然只是一个临时工,干些杂活,可也比下地种田要强吧?厂里给他安排了宿   舍,俩人住一间,条件比村里要好一些,还可以搭大伙吃饭。   这事是章存林出面给办的。   甜甜跟他说,这是抒文战友家的孩子,老家是京城的,现在落魄了,以后没准   就起来了。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他见这孩子有文化,说话也有礼貌,就点了头。   他想,先在厂里干着,跟着学点技术。   等到以后,还可以调到门市部里站柜台。   对此,李向梅很感激。   对抒文的爱人印象尤其深刻。   她想,难怪抒文当初那么冷淡,原来心里早就有人了?   不过,她并未问起。   即便她爱开玩笑,也不好再提起这茬。   她的感情,早就耗尽了。   现在是深如古井,波澜不惊。   而叶抒文,也未提及他和甜甜的那段往事。   他想,这是他俩的私事不便向外人道也。   *   转眼进入了十二月。   冬至那天中午,徐甜甜独自去了一个地方。这是后世,她爷爷所在厂区的家属   院。进了大门,她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爷爷的家。   她站在一栋家属楼前,望着二楼最东边的那扇窗户。   看了好久好久。   直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才咧着嘴笑了起来。   昨晚,她的父亲降生了。   却与她却相隔了整整四十年。   隔着一个时空,看着家人的过往。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   现在,她爷爷徐志兴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机修工人,而她的奶奶孙小花是一名   纺织工人。他们自由恋爱结婚,生下了她的父亲徐继海。   父亲在读财会时,认识了她的母亲林晓萍。   她不知道,到了一九九五年是不是能看到自己的出生?   时空穿越,太过离奇。   她莫名来到了这里,收获了一段爱情,和抒文相偎相依地走过了十七年。而后   世的一切,离她过于久远,就像隔着一个世界。   偶然,也会想起那个徐甜甜。   她走了之后,那个甜甜是在继续沉睡?还是被人唤醒了?   她变成了翠翠,而谁又在替她活着?   她想,这里面充满了奥妙。   或许,她和翠翠做了一次交换,彼此互换了灵魂?   这中间怕是有着某种关联。   想着另一个时空里,有人在陪着父母,顿时安下心来。   她想,就这么好好地活下去吧?   在这里,她有爱人有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转眼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夏天。   这时,冬娃已是连级干部了。他偷偷谈起了恋爱,直到被女方家里发现了,把   他叫过去从里到外“审查”了一番,说要和他家里见见面。   他才赶在星期天跑回家,向爹和娘做了“坦白交代”。   见冬娃红着脸,一副害羞的样子。   徐甜甜“咯咯”笑了起来。   这个冬娃啊,二十五岁的人了,还搞起了地下工作?这瞒得可真够紧的,跟人   家谈了两年了,就连抒文都未听到任何风声。   不过,女方家的门第是不是高了点?   人家可是一位将军啊,而抒文却是个团级干部。   这中间可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抒文听了,也皱了皱眉头。   这孩子怕是有压力,才一直瞒着?   他见过张副司令,是个大炮筒子,耿直得很,也没啥架子。   快六十的人了,还喜欢跟警卫员在院子里摔跤。一到操练,比谁都积极。见战   士们掰腕子,也忍不住下场比试两把。   而程大姐呢,面上和蔼可亲,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官气,怕是不好相处吧?   不过,他家的闺女咋隐姓埋名进了通信总站?   还是个搞技术的?   冬娃说,程彦跟着她母亲姓,外面很少有人知道她就是张副司令的小闺女。   开始,程彦跟他说,她是工人家庭出生。他信以为真,觉得俩人之间的差距很   小,就放心地交往起来。   部队上,年轻军官们谈起恋爱来,一向都很低调。   生怕造成了不良影响。   他俩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偷偷摸摸地交往了两年。   他想把她领回家,给爹和娘瞧瞧,可程彦说再等等吧。他想去拜见伯父伯母,   也被她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了。   谁能料到里面还藏着这一层?   徐甜甜听说那位程大姐也是一位师级干部,不禁紧张起来。   这见了面,该说些啥?   人家可都是高干啊。 第110章   *   一阵欢喜之后, 徐甜甜又有些担心。   冬娃笑眯眯的,只顾着高兴呢,却一点都未察觉到。他从笔记本里取出了一张   黑白照片,喜滋滋地递给了娘。   “娘, 这就是程彦!”   徐甜甜捏着照片, 左瞧瞧, 右瞧瞧。   这姑娘圆圆脸, 大眼睛, 剪着齐耳短发, 看着一脸福相。   她打心眼里喜欢。   如果不是那么高的门第, 还真是一门好亲事。她嘴上说着“这姑娘不错”,可心   里却叹了口气。与高干家庭打交道,可是累得慌。   日后, 那麻烦事儿也不会少了。   说实话, 她和抒文都希望冬娃能找个普通人家的闺女。   这样过日子才踏实。   可瞅着冬娃一脸甜蜜的样子,与那个程彦正热乎着呢!   这时候, 贸然去泼凉水怕是不妥。   再说, 感情上的事儿旁人很难评说。   她不希望冬娃受到任何挫折, 只想着自家孩子能顺顺利利地成家立业, 生儿育   女,过普通人的生活。   可现在, 似乎与这个愿望背离了。   叶抒文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擦了擦眼镜, 瞄了甜甜一眼。见她正在发愁,就让冬娃先回屋歇歇, 说一会   儿出发,去瞧瞧姥爷和姥姥。   等冬娃乐颠颠地出去了,他一把攥住了甜甜的手,还轻轻地捏了捏。   心说,冬娃还是年轻啊,哪会考虑得那么多?   可想着自己年轻时,不就是循着本意才抓住了甜甜?   那时,可没想那么多。   就是打心里喜欢而已。   到了冬娃这里,为啥瞻前顾后的?   不去试试,哪知道成不成呢?   他把这个意思一说,甜甜也点了点头。   这娃自小就相貌出众,招人喜欢。   小时候像个小团子,瓷实得很。   长开了之后,个子有一米八二,看着英气勃勃,俊逸非凡。   哪个姑娘见了,都会怦然心动吧?   听冬娃说,程彦可喜欢他了,所以才刻意瞒着家世。一是怕吓着他了,二是怕   其他人议论,或引来不必要的窥觊。   一开始,他俩也没啥心思。   就是在一起值勤,日子久了才生出了的感情。   可见,这感情也来之不易。   冬娃是个实诚孩子,那个程彦看着也不错,脑子也好使。   否则,也没必要去隐姓埋名地搞技术。   俩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不然,程大姐那边早就发话了,也不会把他俩都叫过去见见面。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边才不好反对。   她想,见就见吧?   反正,那边也调查过了,是好是歹就随他去吧?   *   瞅着快十点了。   徐甜甜让孩子们赶紧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她指挥着,让妞妞拿着花布袋装了十二个鲜鸡蛋,又让秋娃去菜地里拔了两把   小青菜。   现在,娃娃们都学会干活了,就时不时地使使,省得变懒了。   抒文从挎包里拿出了两盒香烟,说是给爹备的。   见妞妞拎着花布袋进来,说准备好了。   就赶紧伸出手来,说帮咱闺女拎着,省得累着了。   徐甜甜一听,就暼了他一眼。   见抒文瞧着闺女一脸傻笑的样子,也不禁乐了。   妞妞快十五了,长得亭亭玉立的。   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清新怡人。那五官样貌,和抒文像是一个模子刻   出来的,好看得很。   每每看着闺女,她心里就念叨着,亏得抒文样貌好,不然可就麻烦了。   说也奇怪,妞妞自小被宠到大,愣是没给宠坏。   这性子得有多文静啊?   她一度猜测着,这闺女不会是穿过来吧?   聪明不说,行事做派更像个小大人一般。   小时候如此,大了依然如此。   可她不敢试探,怕吓着自己了,更怕吓着闺女了。   一家人来到了省直新华书店,从后面进了家属院。   去年,省店盖了一栋家属楼。   爹也分了一套两居室,在二楼,朝阳,光线很好。于是,就收拾了一下,乐呵   呵地搬了进去。   她舍不得爹娘走。   可娘跟她说,“翠翠,你爹爱热闹,就喜欢人多的地方,这院子拘着他怕是不   得劲呢,你就随他的意吧?”   她只好点了头。   还把西间给爹娘留着,想回来了就住上几天。   平日里,爹和娘就在两下里住着。   一到星期天,她和抒文会过去看看,还有大宅那边也要去瞧瞧。   结果,两边老人一家半天,比平时可忙多了。   一家人兴冲冲地进了楼门,爹和娘都在。   见了孩子们,高兴得很。   徐永泰听说冬娃找对象了,笑得合不拢嘴。   一转眼,小娃娃就长大了?   而他也六十了,到了年底就可以打退休报告了。   翠翠娘听了,先是一喜。   接着又是一忧。   她背着人,跟闺女悄悄说道:“翠翠啊,那张家那么高的门第,怕是不妥吧?”   “娘,我和抒文也考虑到了,可孩子们都愿意,咱这做家长的也不好说啥啊……”   “翠翠,那张家……知道冬娃的身世吗?”   “……”   听了这话,徐甜甜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她倒是给忘了。   这么多年了,抒文待冬娃很好,和亲爹没啥两样。   章家爹那边也刻意回避了这事,以致于大家都“忘了”那段过往。   本来,她想等冬娃十八岁时,就告诉他。可瞅着外面风声紧,就一直瞒着。后   来,冬娃在学校里入了党,这话就更不能提了。   现在,又面临着婚姻大事。   这事,是说还是不说呢?   想着揭开之后,对冬娃的影响很大,所造成的后果更是无法想象。   如果是那样,多年来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她咬了咬牙,打算继续瞒着。   反正在她心里,那个章启铭早就死了,冬娃也以为他“死”了。   这事,就由她来担着吧?   现在是一九七三年,再熬个三、四年不就成了?   张家那边如果想查,也能查出来。   那就等到查出来时,再说吧?   反正,他家闺女能瞒着家世,她帮娃娃隐瞒一小段历史也不算啥吧?   现在是非常时期,她可不想冒任何风险。   晚上回到家,她跟抒文一说。   抒文也点了点头。   说这事揭不得,为了冬娃着想就烂在肚子里吧?   *   转眼又到了星期天。   一大早,徐甜甜让妞妞和秋娃去了爷爷家。   自己关起门来,对着镜子梳洗打扮了一番。   她头发有点自来卷,不敢剪成短发,就一直梳着两条短短的麻花辫,显得年轻   得很。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二十八.九岁呢。   今天天热,她换上了一件白短袖衬衣,一条蓝咔叽布裤子,一双黑平绒方口布   鞋。衬衣和裤子都烫得平平展展的,尤其是裤缝笔直笔直的,就像刀切的一般,看   着既简朴又大方。   她自己也很满意。   这些年来,特别注重锻炼,一点也没发福。   身材保持得很好,人也显得格外精神。   抒文也是如此。   在部队上,即便是文职干部也是天天锻炼。   穿军装本来就显得精神,猛一看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俊气得很。   徐甜甜搭乘公交车,赶到了西郊驻地。   抒文正在大门口等着。   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草绿色的军裤,一双解放鞋,看着十分清爽。   俩人汇合后,就沿着林荫大道往家属区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了张副司令员的家门口。   站在将军楼前,徐甜甜心里直打鼓。   瞧瞧这等级差别有多大?   抒文升到了团级,才住上了套间。而司令官们,住得可都是独门独院的二层小   楼啊!   警卫员通报之后,二人被让进了客厅里。   张副司令一见到叶抒文,就呵呵笑了起来。他站起来先握了握手,大声说道:   “小叶啊,这就是你爱人啊?看看你俩,可真年轻啊!”   程大姐见到徐甜甜也是一愣。   这就是叶俊琰的母亲啊?   可真年轻啊。   那娃的长相可是得了她母亲的遗传,难怪把小彦迷得晕头转向的。她心里有些   不快,可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   四个人坐下来,客气了几句。   程彦也红着脸出来,喊了声“叶叔叔好,徐阿姨好!”   弯下腰来倒了四杯茶,就上楼躲了起来。   接下来,家长们就说起了正题。   结果倒是出人意料。   张副司令说,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他们不妄加干涉,只要孩子们对脾气就成。再   说,他也见过俊琰了,这娃娃长得精神不说,还肯上进,他满意得很。   那程大姐呢,也跟着谦虚了几句。   说“小彦是家里最小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宠着她。当初考军校时,用的就是程   彦这个名字。进部队时,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了家里的情况,也不想搞特权,所以   才一直瞒着……如今,俩孩子对脾气比啥都好。再说,咱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只   要孩子们好好的,咱这做家长的也就放心了……”   徐甜甜听到那句“知根知底”,心里直发虚。   叶抒文也是如此。   可随后一想,那有啥?   冬娃又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他肯上进就成。   两家人坐在一起谈了好半天。   大多时候,都是程大姐在说,听得徐甜甜脖子酸疼。后来,还是程彦下楼来,   说要带着叶叔叔和徐阿姨去看看院里的月季花,才算是解了围。   徐甜甜第一次见到程彦,就觉得这姑娘不错。   看来,这事也不像她想得那么复杂。   冬娃是个有福气的,以后还会继续顺利下去吧?   晚上,她和抒文住在套间里。   忍不住笑了起来。   娃娃大了,她都要当婆婆了?   想想,就像做梦一般。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到了年底,叶抒文意外地升了一级,成了副师级干部。   他今年已经四十四了,按理说明年就到了转业的年龄线了。可升到副师级,这   道坎算是迈过去了。   本来他都做好了转业准备。   虽然心里面早就把部队当成了自己的家,也舍不得离开。现在倒好,可以在部   队上呆到五十岁了。到时候即便去了地方上,无论是职务还是待遇都会有所不同。   徐甜甜是又惊又喜。   心说,这是沾了冬娃的光了?   否则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来也是,这副师级听着也好听一些不是?   以后咱家也算是高干了?   叶抒文笑着点了点头。   他握着甜甜的手,轻轻晃了两下。 第111章   *   徐永泰听闺女说, 抒文又升官了。   他乐得手舞足蹈的,跟翠翠娘喜滋滋地说道:“哎,咱闺女的眼光就是好啊!   这运气也不赖,当年能遇到抒文这样的, 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翠翠娘也是满心欢喜。   她倒不是为了女婿升官啥的, 而是觉得这些年来抒文和闺女过得不错。   看看小两口从不红脸, 孩子们也挺争气的。   当然, 生活也不是十全十美的。   俩人结婚后, 一直是聚少离多。   平日里, 一个星期才能见一次面, 家务事上全靠闺女自己撑着。   亏得闺女想得开,还开玩笑说,“娘, 您就甭担心了, 这样子多好啊,省得天   天聚在一起吵架红脸……”   她知道, 虽然闺女嘴上这么说, 可心里还是希望能像普通家庭那样, 夫妻俩天   天腻在一起, 即便打打嘴巴官司也是好的。   再说,以抒文的性格也吵不起来。   他心里宠着闺女, 闺女说啥就是啥, 从不打憋。   对孩子们也很疼爱,还笑着说, “娘,翠翠是从物质上支持他们,我是从精神   上鼓励他们,翠翠可是辛苦了,还多亏了爹和娘帮忙招呼着……”   对抒文,她和翠翠爹都很满意。   这样的人儿,到哪里去找呢?   所以,翠翠也是宠着抒文的吧?   儿子又出息了。   叶茂才和陈黛娴也是满心得意。   孩子争气,父母脸上也有光彩,心里也得劲儿。他们都是七十出头的人了,能   看着儿子在部队上安安稳稳的,比啥都高兴。   五个孩子里面,抒文是最孝顺的一个。   从小到大都很省心,唯一拗着性子的就是婚事。可现在瞧瞧,俩人过得还不   错,把孩子们教育得也很好。   那个翠翠,是个细心的。   平日里嘘寒问暖的,十分体贴周全。见他俩在家里寂寞,就让妞妞过来陪着。   现在,妞妞读高中了,课业很重。   每个星期,还要抽出两天时间去搞勤工俭学。即便这么忙,她每天还是会抽空   跟他们讲讲学校里的事情。或者坐下来,弹一支曲子哄他们开心。   虽然是弱音,几乎听不到。   可见妞妞专心致志的样子,还是感到欢喜。   这孩子学习成绩很好,说以后要上大学。还说娘跟她说了,只要功课不拉下,   上大学的机会总是有的。   平日里,妞妞总是安安静静的,别提有多省心了。   倒是春娃,一如既往地忙得很。   星期天也不闲着,一问起来就是下基层搞慰问演出去了,想见一面都很难。   抒文说,“爹,娘,您二老要是实在想得慌,就去部队上住两天吧?到时候,   我把春娃揪过来,天天陪着你们……”   这话他们爱听。   可又怕过去了影响到抒文的工作,就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一转眼,春娃也十八岁了,成了大小伙子了。   平日里,总是欢蹦乱跳的,活泼得很。   就像屁股上扎了钉子似的,怎么都坐不住。   翠翠说,“得督促春娃好好学习,这高中学过的东西可不能忘了,以后就指望   着这个考大学呢。”   对此,他们也十分赞同。   叶家可是书香门第,到了孙儿这一辈可不能断了。   虽说现在不提倡这个了,可骨子还是希望孩子们能多学点知识。   这样,眼界也更开阔一些。   现在,家里最轻松的莫过于秋娃了。   小家伙十岁了,上小学四年级了。   一天到晚搞勤工俭学,在外面疯跑。他娘常常引导着他学习,说“秋娃,这个   可不能拉下了,看看你大哥学习成绩多好啊?当年考学可是全年级第三名哦……”   秋娃最崇拜的,就是他大哥。   一听到这个,就静下心来捧起了书本。   说到冬娃,这也是个好孩子。   一转眼就二十六了,马上就要成家了。   现在看看,抒文和他还真是有缘,这父子俩的关系别提有多融洽了。   *   “元旦”前夕,徐甜甜向单位里请了一天假。   说儿子要结婚了,她得去部队上帮忙。   这婚事,是秋天定下来的。   程大姐说,“小徐啊,孩子们都不小了,就赶紧把事给办了吧?”   她一听,连连点头。   当场就把事情给定了下来,说家里给备了一间屋子,小两口回来了有地方住。   可程大姐说,她这边也给小彦留了一间,星期天就和俊琰一起回家来吧。   听了这话,她赶紧点了点头。   心说,冬娃这是成了上门女婿了?   不过,她并不计较这些。   只要俩孩子好,比啥都好。   况且,程大姐那边可是担待着呢!   冬娃的身世,人家怕是早就查出来了。   可愣是装着不知情的样子。   也没把她和抒文叫过去质问。可见,对冬娃也是看重的。虽然是为了自家闺女   才装糊涂,可这份情她和抒文都领了。   她想,如果换成是她,得气得火冒三丈吧?   可程大姐为了她闺女,愣是给忍了下来。   这股子心劲儿,也不得不服。   冬娃和程彦定在“元旦”结婚。   站里给分配了一间宿舍。俩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做了新房。   最近,孩子们都忙得很。   三十号这天是冬娃的生日,可孩子打电话说在加班,连个鸡蛋都没顾得上吃。   她得给他补上。   一大早,徐甜甜煮了几个鸡蛋,就拎着提包出发了。   赶到通信总站时,已是半晌午了。   这边离军区大院有十多里路,周围环境十分隐秘,看着就是个机要部门。   冬娃站在大门口,把娘接到了家属区。   送到宿舍之后,就值勤去了。   徐甜甜进了屋,瞅着里面的摆设。   只见两张单人床拼在了一起,铺上床单、被褥就成了一张双人床。还有那枕头   和被子,都是军用的。屋子里,从暖瓶到茶杯,从窗帘到床单都是军绿色的,跟她   和抒文结婚时的场景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是部队上的光荣传统吧?   都过了二十多年了,还保持着这种风格啊?   她心里一阵感慨。   家里面,她和抒文早就把东屋收拾出来了。   还买了一张双人床给他俩留着,从窗帘到被褥都是崭新、崭新的,就权当他俩   的新房了。   她想,即便儿子偶然回来住住,也得有家的感觉呀。   这可是做父母的一片心意啊。   *   “元旦”这天,冷晴冷晴的。   通讯总站的小会议室里却是一片欢腾。   在这里,将为叶俊琰和程彦举办一场简朴的婚礼。   张副司令员穿着一身军用棉大衣携着程大姐步入了会议室。   程彦的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也都带着家属们来了。还有站里的几位领导,连队   里的战友们也来了不少。   这时候,大家才惊讶地发现程彦竟然是军区首长家的孩子?   这口风瞒得可真够紧的,不愧为搞机要信息的。   一番客气之后,徐甜甜和抒文坐在了第一排。   她今天穿着一身咖啡色呢子外套,系着一条咖啡色方格围巾,看着格外洋气。   她与程大姐的座位紧挨着。   程大姐附耳低声说道:“小徐啊,小彦他爹是个低调的,在军区那边就没敢吱   声,怕来得人太多了给站里添麻烦不说,影响也不大好……”   “是啊,大姐,上面正抓得紧呢,抒文也没敢跟社里说……听孩子们讲,这边属   于机要部门,来得人多了的确不大好……”   “嗯……是这个理儿……”程大姐点了点头。上面正在抓不正之风,赶在风口上低调   一点总是好的。   对观礼之事,二人心照不宣。   况且,军区那边曾有不少想联姻的,都被她挡了回去。这几年挑来拣去的,却   找了这么一个低门低户的技术员,挡不住别人瞅着不顺眼呢。   她和老张哪肯给人这个机会?   所以,除了孩子们之外谁都没打招呼。   说起来,她家孩子可真是不少。   光闺女就有仨   大闺女、二闺女都是联姻的,一个嫁给了军区参谋长家的老三,另一个嫁给了   军长家的老大,感情生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面上过得去就成。   对小彦,她希望她能幸福。   这孩子也老早地就发了话了,说要凭技术吃饭,要自己找对象。   所以,这事才由着她,只想让她过得好。   正想着呢,婚礼仪式开始了。   在司仪的引导下,一对新人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胸前戴着一朵小红花,冲着   伟人像鞠了三个躬。又给双方家长鞠躬行礼,这仪式就算完成了。   徐甜甜抿着嘴笑着。   瞅着冬娃和程彦端着一盘瓜子和糖果,红着脸招呼着前来贺喜的战友们,心里   是一阵感慨。   她不禁想起了她和抒文结婚时的情景。   二十多年了,这新式婚礼还是一样一样的,倒是省事。她抬眼看了抒文一眼,   见他正瞅着自己,咧着嘴笑着。   心知,他也想起了过去。   那时,他俩比冬娃还年轻呢!   这场婚礼很快就结束了。   张副司令员领着家人先走了一步,观礼的战友们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那番热闹也随之消散了。   只有地上磕了一地的瓜子皮,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糖果纸。   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瓜子的香味儿。   徐甜甜套上棉大衣,和叶抒文一起从会议室里出来。   俩人肩并着肩,沿着林荫小道走着。   外面很冷,可他们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四年,一恍二十多年过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就像昨天一般。   叶抒文想着,不禁激动起来。   他瞅着四下里没人,就一把攥住了甜甜的手,揣在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俩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抒文,春娃又下基层了,这次错过了他哥的婚礼,指不定要多后悔呢!”徐甜   甜笑着说道。   “是啊,甜甜,春娃啥都要和他哥比着,这找对象也快了吧?”叶抒文也忍不住   开了个玩笑。。   “抒文,春娃还小着呢,着啥急啊?”徐甜甜心里舍不得,就狠狠地暼了抒文一眼。   俗话说,娶了媳妇忘了娘。   冬娃年龄不小了,她不得不放手。可春娃呢,等到春天才满十九,着啥急啊?   叶抒文见了,呵呵笑了起来。   孩子们一成家,离父母可就越来越远了。   最后家里面,怕只剩下他和甜甜俩人了。   *   这天下午,徐甜甜和叶抒文赶回了市区。   他俩顾不上回家,就带着一大包喜糖去了启康那边。   章家爹退休之后,就和启康一家住在一起。   老早的,他听到冬娃结婚的消息之后,就跟翠翠说,“翠翠啊,爹就不露面   了,冬娃的前途要紧,你跟冬娃说,这都是为了他好……”   其实,他心里想参加来着。   还有啥比看到冬娃成亲更高兴的事儿?   可他却不便露面。   到时候咋跟人家介绍?   说这位老大爷是冬娃的爷爷?   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啊?   腊梅也说,“他爹,咱心里记着冬娃就成,也不用讲究那个形式了……”   他点了点头,就应了下来。   这会儿,他和腊梅吃着冬娃的喜糖,也是感慨万千。   一转眼,娃娃们都这么大了。   启建是家里最小的,也已经二十了。高中毕业后,就顶替他进了工厂,也躲过   了“上山下乡”那一遭。   他可是见过的,那下乡可没啥好日子过,苦着呢!   虽然他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子,可还是不想见到小儿子受那个苦。   对翠翠,更是心存感激。   当初,如果不是翠翠谋划着,一家人怕还都是农业户口呢。   招工,可是想都不要想啊。   启康两口子也是笑嘻嘻。   那个蔡红英开玩笑似的说道:“翠翠姐啊,瞧瞧冬娃都结婚了,那明年是不是   就能抱上孙子了?”   这话一出,众人哈哈大笑。   徐甜甜听得直咧嘴,抒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他们心里,冬娃还是个孩子呢!   *   第二天上班时,徐甜甜特意带了两包喜糖。   先在办公室里,给同事们分了分。   又趁着中午的空档,找到了启宽大哥家,把喜糖递给了大嫂。   前年,启宽大哥分到了一套两居室,住得可是宽敞多了。可孩子们都长大了,   成家的成家,参军的参军,最后家里只剩下他和红英嫂子俩人了。   早几年,俊霞从卫校毕业后,就当了护士。后来,和一位医生结了婚,生了俩   孩子,过得还算幸福。俊生高中毕业后,就顶替腊梅婶子的名额进了工厂,和厂里   的一位女工结了婚,也分了套单间。俊兰考上了技校,也进了工厂,找了一位技术   员,婚后日子过得还好。俊宝参军入伍,说是托了启安二哥的关系。   一家人,过得还挺舒坦。   启宽大哥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可看着还十分精神,比大嫂年轻了不止十岁。想   想这俩人,甭管外表多不般配,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时光如水,多少棱角也早就磨平了。   这么凑合着过着,不也挺好?   徐甜甜心里一阵感慨。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她和抒文那样。   说起来,她还真是幸运啊。 第112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到了一九七五年的夏天, 妞妞高中毕业了。   她成绩很好,可暂时却派不上用场。这时候,还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对于一   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最好的出路就是参军入伍。   否则, 就得在家里待业或下乡当知青“插队落户”。   对妞妞, 甜甜和抒文早就计划好了。   也提前做了准备。   现在, 抒文是师级干部, 能享受内部指标了。相比起春娃那时, 条件可是好多了。   他老早地就给闺女申请了一个名额。   到时候, 只要妞妞条件符合, 政审过关,应该没啥问题。   而妞妞呢,对当兵也十分向往。   爹和大哥都在部队上, 家里早就充满了军队气息。她从小时候开始, 就没少穿   军裤,都是娘给改的。在学校里, 也惹来了不少羡慕。   现在有机会参军, 何乐而不为?   再说, 她身体好, 个子也高,去部队上锻炼一下对成长也有利。   奶奶说, 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浓浓的书卷气。   那以后, 是不是就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的风采?   到了秋季,叶俊苒顺利地入了伍。   经过一番短期培训之后, 在军区总后勤部当上了一名话务员。   这个岗位清净,也适合她的性格。   那一批入伍的女兵,大多当了护士。在医院里多热闹啊,能接触到高级首长和   年轻干部,运气好的还能攀上高枝,一辈子都留在部队上了。   可妞妞还是选择了话务班。   她还要看书学习呢,当了护士哪能静下心来啊?   再说,她也不指望那个。   娘跟她说过,女孩子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那样才活得踏实,也活得自在。   对此,徐甜甜也是乐滋滋的。   家里面除了她和秋娃之外,都吃上了部队饭?在这个年代里,这怕是最理想的   职业了。现在厂里,好些同事都羡慕她,说她有福,嫁得好。   也唯有她自己最清楚,嫁得好只是一方面。   人生规划得好,才更重要。   瞧瞧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一转眼,秋娃也上初一了。   他个子往上蹿了不少,看架势以后也是个大个子。四个孩子里面,没有一个矮   的,她和抒文的基因就是好啊。   如果不是考虑到健康问题,当初真应该再生两个。   可抒文一听到这个话题,就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连声说道:“甜甜,那太危   险了,可不敢这么想了……”   她在心里偷笑着。   心说,有了妞妞、秋娃之后,她早就心满意足了,哪敢再生啊?   她家四个宝贝,都是个顶个的优秀咧。   *   妞妞到了部队上,最开心的莫过于叶抒文了。   那话务所距离军区大院不远,妞妞下了值,想溜过来也很方便。再说,这岗位   定得死死的,也不用下基层,多好啊?   他和妞妞基本上天天都能见面了。   这天,他打电话跟甜甜说:“甜甜,到了星期天,你干脆带着秋娃过来吧?还   能见到孩子们呢……”   徐甜甜笑着答应下来。   春娃所在的军区文工团也在大院里,冬娃和程彦也能抽空出来。   到时候,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可随后一想,那样的话,公爹和婆婆咋办?   他们就指望着星期天热闹一下呢!   妞妞一走,最不适应的就是公爹和婆婆。开始那一段时间,公爹急得在院子里   直打转转,婆婆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她就把秋娃送过去住几天。   婆婆跟她说:“翠翠啊,这家里的人,咋越来越少了?以后秋娃考学可不能考   那么远,在春城读大学就成,这样星期天还能回来瞧瞧……”   听了这话,她抿着嘴直笑。   她明白老人家的心思,总希望儿孙们能围在膝下,这样感觉也踏实一些。   叶抒文也想到了这一点。   不光是孩子们的爷爷奶奶,还有姥姥和姥爷都挂念着呢。于是,笑着说道:   “甜甜,不要担心了!星期天我去找辆车,把爹和娘都接过来……”   “嗯,到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热闹一下……不过,你那边地方小,怕是连   个插脚地方都没了……”   “呵呵,那样才好呢……”   俩人隔着线路,说了会话儿。   约好了这个星期天,去部队上聚聚。   徐甜甜放下电话,就跟爹联系了一下。   徐永泰乐呵呵地答应下来,说想妞妞他们几个了,正想过去瞧瞧呢。   去年春天,他就退休了。   虽然看着还很年轻,可单位上的编制卡得死死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就等着   他们这些老家伙挪窝腾地方呢!   他一到退休年龄,就打了报告,还把指标让给了志和家的老大。   这么一来,娃娃就不用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志和那边也能喘口气儿。   他和他媳妇一共生了四个,两男两女。除了那个最小的毛毛,都是老江家帮着   招呼长大的,他们这边可没少落埋怨。   现在,也算是尽点义务了。   省得亲家那边一提起来,就说他们偏心眼儿。   只顾着自家闺女,哪管儿子们的死活?   可疼哪个孩子,是不由人的。   好在三个儿子,都明白事理。   尤其是志勇,很孝顺,在单位里也干得不错。   还有志君那边,更是省心。   志君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京城里。   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吃喝拉撒,国家全给包了。也不知他和他媳妇在研究些   啥?反正神神秘秘的,回家了啥都不能说。   这么年了,他连个单位名字都没弄清楚。   翠翠跟他悄悄说过,“爹,您就甭打听了,二弟可能是参加了某项秘密研制,   给国家的贡献大着呢,以后没准还能拿到勋章呢!”   他想,这贡献大小先不说,可自打工作开始,志君就把自己献给了国家,弄得   都不像他的儿子了。   瞧这架势,还得再干个几十年呢。   说起来,养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孩子,他和翠翠娘也算是给国家做贡献了?   *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   这一年从元月开始,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开国元勋们一个一个地走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可卡在一年里还是令普通民众悲伤不已。   一时间,更是难以接受。   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到了深秋时节,上面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件。   那场历经了十年之久的大运动终于宣告结束了。   从此,拨乱反正开始了。   一批老干部陆陆续续地平了反,恢复了工作。紧接着,一大批知识分子也落实   了政策。而那些靠着造反起家的,纷纷落了马。   到了年底,林美华的爱人下了台。   他回到学校里,关起门来写材料交代问题。   跟着风光了那么多年,林美华又变得灰溜溜的。那林教授已经七十好几了,早   早地退了休。他整天捧着茶壶,在自家院子里来回转悠着。   投机了一辈子,也算是赚到了。   这一年,徐甜甜四十六了,叶抒文四十七了。   春娃也二十一了。   妞妞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在部队上,文工团、医院和话务班是最热闹的。常常有大姐过来踅摸,想给自   家儿子相看个对象。   而话务班里,叶俊苒是最有名的。   那个子高高的,长得特别好看,还特别文气。这一款,颇受大姐们的喜欢,一   个二个就去叶主任那边叨叨几句,顺便探探口风。   而叶抒文呢,谁来打听都是笑眯眯的。   说“孩子还小呢,就看她自己的意思了。对个人问题,我这个做家长的不干涉……”   可心里却恨不得把自家闺女给藏起来,不给人看。   他常常跟甜甜说,“妞妞这边,以后能找个上门女婿就好了,这样就在咱眼皮   子底下看着,岂不省心?”   听到这话,她每次都跟抒文说,“抒文,你就放心好了,妞妞心里有数着呢!”   对妞妞,她嘴上说着放心,可哪能真的放心?   这可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女儿。   自小就宠在手心里,生怕被人伤着了。对于妞妞的终身大事,她衡量来,衡量   去的,觉得还是在部队上找一个比较放心。   一是这边的年轻干部思想觉悟高,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二是部队上纪律严格,不良习气也没那个滋生环境。   她可是很清楚,改革开放之后社会风气大变。   以前乱搞男女关系,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可以后呢,那风气是越来越坏,   “婚外恋”也冒了出来。   这窗户一打开,真是蚊子苍蝇乱飞。   再说,妞妞是要考大学的。   等毕业了,可就不一样了,现在着啥急啊?   几个孩子里,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春娃。   这娃娃嗓子好,现在已经是文工团的台柱子了。   每次参加演出,他的独唱歌曲都是保留曲目,颇受首长和战士们的欢迎。   文工团里的女孩子多,花枝招展的,很是热闹。而春娃唱得好,长得又高又   帅,自然吸引了不少眼球。   这娃娃也是,和谁都近乎,和谁都不来真的   还偷偷跟她说,团里的女孩子大多爱慕虚荣,一心二心只想着攀高枝儿呢!像   他这样的,就是相互之间打趣一下,没人肯来真的。   再说,他还年轻着呢。   听到春娃这么说,她是又好笑又好气。   这娃脑子好使,就是心思太活泛。   她一再告诫他,可不能在感情问题上栽跟头啊!   因为这个,抒文和春娃也好好谈了谈。   春娃倒是听爹的,他说他希望找个可心的,就像哥那样,还希望自己能像爹和   娘那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听了这话,她和抒文颇感欣慰。   家庭环境对孩子的影响可真大啊!   好在,他们给孩子们带来的都是正面影响,也做出了榜样。可孩子们的未来,   还得靠他们自己。做家长的,只能在关键时刻引导一下。   从年初开始,她就盯着春娃复习。   她知道再过一年就要恢复高考了,到时候可是五百七十万大军闯独木桥啊。她   提前知道了消息,如果不能牢牢抓住岂不是个笨蛋?   于是,死死地盯着春娃学习。   妞妞那边倒是不用操心,跟她一讲,她就上心了。再说这两年,她都快把课本   翻烂了,就差全部都背下来了。   作为大哥,冬娃待弟弟妹妹很是尽心。   见他俩开始复习了,就专门抽出时间来,给他俩辅导。   每次来到爹这边,见春娃坐不住,就拿出大哥的威势来。可他生来是个笑模   样,即便板着脸,那嘴角依然带着一丝笑意。   春娃也不怕他,可心里敬着他。   只要哥一发话,立马纠正过来。   还一本正经地说道:“报告营长,叶俊宁同志知道错了!”   现在,冬娃已经升到了营级,手下也管着几个人了。   抒文跟她说,可别小看了冬娃,比他管得人还多呢。   言语间,也是满满地自豪。 第113章   *   时光飞逝, 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   政策面也愈发明朗起来。   全国各级部门,随着老干部们重返岗位、恢复工作,机关单位的人员也迅速膨   胀起来。   就拿商业局来说吧,廖书记还是一把手, 可副书记和副局长就有十多位, 处级   干部更是层层摞。一到开会时间, 会议室里都坐不下, 等挪到小礼堂里开。   而关于席位的安排, 也颇费脑筋。   都是老同志了, 对这个排名先后可是计较得很。   也许是多年来蒙受了不白之冤, 都憋着一股劲儿想把那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在   会上发言可是积极得很,那会也就开得格外得长。   局里上下更是热火朝天, 加班加点。   廖书记百忙之中, 牵挂着离退休的干部们,还特意来家里看望了叶茂才和陈黛娴。   而叶茂才也敢出门了。   他今年七十五岁了, 最喜欢拉着老伴四处走走。   关门闭户了那么年, 终于能松快一下了。   这一年, 叶抒文四十八岁了。   他本想提前转业, 可瞅着这个情况也犹豫了。   甜甜劝他,再等几年吧?   反正, 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习惯了。   再说, 孩子们都大了,到了星期天她也可以来驻地啊?   于是, 就按下了转业的心思。   徐甜甜也被抽到局里,当起了审计师。   对自己的进步,多少有点沾沾自喜。   在局里上班,离家可近多了。她一高兴,就进了理发店,想把头发剪了。可在   里面晃悠了一圈,又出来了。   心说,再等等吧?   等到改革开发的春风吹起来时,再剪也不迟。   她发质好,还是自来卷,不用烫,就是弯弯曲曲的大波浪。   到时候,得好好选个发型,洋气一把。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九月下旬,教育部在京城召开了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自当年   起恢复高考。   由于大运动的冲击而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终于得以恢复,全国各地也迎来了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这届高考不同于以往,就定在了今年冬天。   消息一出,大江南北掀起了学习热潮。   新华书店的专业辅导书立马脱销了。广大知青、工人、学生、军人开始积极备   考,准备迎接考试。   到了十月下旬,省里的考试时间也出来了,就在十二月十号和十一号。   这时,距离开考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   春娃和妞妞向组织上提交了申请,想以现役军人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   妞妞这边还算顺利。   她向后勤部做了保证,一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还回军区,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妞妞的报名申请很快就批了下来。   可春娃这边却遇到了一点波折。   文工团开始不同意他报考,说你一个文艺兵考啥子大学?后来,还是抒文亲自   找到张团长做思想工作,才勉强答应下来。   不过,春娃也向组织上写了书面保证。   保证说,如果考上了,等大学毕业后还回团里。   一番紧张复习之后,高考如期而至。   考试前三天,春娃和妞妞请了假,准备回家备考。   这次考场设在城区里。由于考生太多,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都设下了考点,有   一种“全民皆考”的热烈氛围。   孩子们都回来了。   徐甜甜忙着做好吃的,给孩子们增加营养。   还跟秋娃说,“瞧瞧你哥和你姐都在挑灯夜战,准备参加高考呢!”这时,秋娃   已经十四岁了,正在读初三,对高考也有了最初的印象。   娘说,再过三年他也要上考场了。   到了十号这天。   一大早,春娃和妞妞进了考场。一连考了两天,考得是昏天黑地。下了考场,   倍感轻松。   妞妞感觉考得非常好。   报志愿时,就信心十足地填报了国防科技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春娃呢,觉得   把握不是很大。可他一向自信,就兴高采烈地报考了大哥的母校——军事信息工程学院。   一家人,紧张地等着分数出来。   可批卷阅卷哪有那么快?   只能耐心地等着了。   *   在众人的期盼中,迎来了一九七八年。   “元旦”过后,高考分数终于下来了。   妞妞的总分进入了全省前十名,而春娃也勉强挂上了线。到了春节前夕,二人   均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一下,无论是在话务班还是在文工团,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叶抒文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徐甜甜呢,更是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这比她自己考上大学还要开心呢!   家里最得意的要属叶茂才了。   他跟老伴说,“瞧瞧,这就是书香门第,无论啥时候都能立得起来……”   可高兴之余,也有些遗憾。   他和老伴都舍不得妞妞。   可妞妞要去南方读书了,说那是国内最好的军事院校,不想错过了。   还跟他们说,“爷爷,奶奶,你们就放心吧,毕业后我还会回来的,我可是向   军区做了保证的……”   徐永泰那边也是喜滋滋的。   他跑到书店里,见人就跟人家说说。结果,还不到半天功夫,店里的人都知道   了,还嚷嚷着让他请客呢。   他也大方,就买了一包水果糖和两包香烟,给大家散了散。   晚上回到家,跟翠翠娘说,“瞧瞧咱们徐家的孩子,可是了不得,这脑袋瓜子   可是聪明得很哪!”   翠翠娘也是乐呵呵的。   春娃和妞妞都是她一手带大的,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她的功劳啊?   当然,还是抒文和翠翠教育得好。   想想这二十多年,可真不容易啊。   阳春三月,妞妞乘火车去了南方。   抒文一身戎装,亲自护送。   下了火车,他把妞妞送到了校门口。   他站在那里,看着妞妞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拎着一只旅行包,英姿飒爽地进   了校门,就像甜甜当年送冬娃那样。   妞妞长大了。   可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个趴在他背上骑大马的小姑娘。   怎么都舍不得她长大。   可孩子,还是在不经意间长大了。   他是又欢喜又担心。   恨不得天天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可小鸟长出了翅膀,还是要振翅高飞了。   而春娃呢,是甜甜和抒文亲自送到学校去的。   这孩子还算争气,在团里呆了六年多,愣是没把课业拉下。   也算是难得。   现在可好,真的考上了大学。就连张团长也觉得脸上有光,还到处跟人家说,   “瞧瞧我们团里也出了个大学生哪!”   至于大学毕业后,叶俊宁同志是不是回团里?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送走了俩孩子。   家里只剩下秋娃自己了。   他一时感觉压力倍增。虽说离参加高考还得几年,可哥哥姐姐们都树立了榜   样,怎么也不能拖后腿吧?   于是,当晚就拿起辅导书看了起来。   徐甜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这娃终于知道用心了。   这几年搞勤工俭学,可是荒废了不少。   现在努努力,还不算晚。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进入了一九七九年。   改革开放的号角,在沿海地区率先吹响了。   这时候,工农业生产取得了较大发展,各项政策也在落实当中。   私有财产不再变得敏感了。   随着政策的落实,财产落实也提上了日程。在运动期间,一批被侵占的房屋得   到了清理,该归还的得归还,该退赔的得退赔。   像商业局这样的单位,涉及到的人、财、物尤其多。一时间,光提交上来的申   诉材料、证明材料就有几大摞子。   局里也在开会讨论,加紧处理着。   趁着这个时机,叶茂才也向局里提交了一份申请。   当年,参加公私合营时,虽然把“叶记商行”和“叶记工坊”都捐给了公家,可房   屋所有权还保留着。厂区里的那几间屋子,因为拆掉重建也就罢了。可门市部临街   的那几间铺面还在,这自然是私人财产。   抒文说,按照现有政策,这个应该归还给个人。   可材料递上去了,铺面是不是能要回来?还是两说。   可即便是这样,也得试试吧?   商议这事时,徐甜甜看着那两份保存完好的房契和地契,不得不佩服。   这可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在那个非常时期,一旦被人发现了,可是一大罪状。可公爹和婆婆,愣是把这   个藏在了夹壁里,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抒文,你跟爹说一声,这个暂时不要拿出来,咱先看看局里咋说?”徐甜甜不   想轻易冒险。   “……嗯……”叶抒文点了点头。   爹跟他说,商业局的档案室里还存着当年的文件。   关于房产这一块,那里面写得很清楚,应该足以说明问题了吧?   他想,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这份房契才能拿出来。   否则,会把局里的领导给惊住的。   在他们的印象里,老叶同志虽然是党外人士,可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怎么还   保留着这个东西?   怕是一直怀有“二心”吧?   爹干了一辈子了,可不能因为这几间房子,给他脸上抹了黑。   于是,就把东西收了起来。   章存林那边也是如此。   镇子上的酒坊早就扩建了,公社里给批了一块地,无论是厂区还是厂房都面貌   一新。可临街的两个门市部和宅基地都是他家的,也想趁着政策明确下来。@无限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目前,可以租赁的形式“借”给厂里使用,还可以收一点租金。   翠翠跟他说,“爹,从今往后发家致富是大势所趋,也没啥可担心的……您和婶   子给启建攒点钱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他笑着答应了。   钱,谁不喜欢呢?   既然能光明正大的挣钱了,那就多挣一点吧?   说到挣钱,徐甜甜自己也想好了。   虽说现在是吃穿不愁,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整个社会的价值观也随之改变了。   除了思想道德准则,金钱也成了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之一。她得帮孩子们打好   物质基础,省得在社会狂潮的席卷之下措手不及。   那时,靠工资过活,连台彩电都买不起。   生活水准受到影响不说,自信心也倍受打击。   她想,不如下海经商吧?   可像她这样的,又能做些啥呢?   她盘算了一下,启宽大哥那边退休后,可以自己酿酒开酒厂。   她呢,可以做服装生意。   等公爹把铺面拿回来了,可以在土产门市部旁边辟出一间屋子,开个时装店。   这是八、九十年最赚钱的行业,房子又是自家的,能省了不少成本。   这几年,她在家里轧衣服,对这个熟悉得很。   当然,现在不能这么干了,得去南方进货才能卖出个好价钱。她觉得除了进货   之外,还可以仿制最流行的样式。   可要想批量生产,就得开个制衣作坊。   场地可以设在大宅里,那边的地方可不小。   趁着星期天,徐甜甜列好了发财计划。   打算等明年退休后,就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到了晚上,她把这个给抒文说了   说,听得抒文直咧嘴。   原来,甜甜还是个财迷啊?   他拍了拍床板,压低了嗓门说道:“甜甜,这里面不是还藏着几块银元吗?”   可甜甜睁大了眼睛,笑道:“抒文,那点钱哪够使啊?”   想着抒文在部队上呆得久了,对钱的概念也淡化了。   就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抒文,下海经商是时代潮流,更是一个契机。一   旦错过了,可是后悔莫及哦……”   她笑嘻嘻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第114章   *   听到甜甜的描述, 叶抒文一阵激动。   这是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   他想,自己也得帮上一把。   于是,攥着甜甜的手,笑着说道:“甜甜, 要不我也申请转业吧?”   “嗯, 如果有合适的接收单位, 可以考虑一下……”徐甜甜笑着点了点头。   她也想和抒文天天在一起。   可她若想经商的话, 就不可能搬到部队去住了。   如果是这样, 抒文转业了也好。   她知道抒文对部队的感情。   从二十一岁参军入伍开始, 在部队上呆了快三十年了。他的一举一动及思维方   式, 早就和军队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要想割断这份感情,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还有,军队上所采取的制度化管理十分严谨, 而地方上相对复杂一些。真转业   了, 得好一阵适应。到时候,对抒文的心绪也会产生较大影响。   她不想看到他左右为难。   她希望他能一直保持着那种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   可接下来, 新一轮裁军又要开始了。   军区辖下的机关单位和直属机构, 怕是首当其冲。   到时候, 战友们扎堆转业, 地方上接收起来怕是更加困难。   瞧瞧商业局,有十多位副书记和副局长, 大多无所事事。而在省直机关和市直   单位里, 这种情况更是常见。   与其是这样,不如赶在这波裁军之前转业好了。   再说, 公爹和婆婆年纪也大了,得有人在跟前照顾。虽然,二老很注意锻炼身   体,可毕竟年岁不饶人啊。   俩人商量了一下。   抒文希望转业后,还能从事与文化教育相关的行业。   甜甜说,要不就去省新闻出版局吧?   那边看着像是个清水衙门,也没那么多事。   可实际上,这个机构的权力可不小。尤其是接下来的日子,文化市场大繁荣,   那些书刊书号、广播影视都属于他们管辖的范畴,也不会闲着没事干的。   叶抒文点了点头。   打算年底之前,就向组织上打申请报告。   今年,他已经五十岁了。   作为一名正师级干部,能在部队上干到光荣退休是心之向往的。可惜,种种因   素决定了他不可能一直呆在部队上。   况且,这些年来,家里全靠甜甜撑着,有多不容易啊?   现在危险期早已经过去了,他得好好补偿一下。   想到这里,不由得握住了甜甜的手。   他笑嘻嘻地说道:“甜甜,到时候,我去帮着看店……就像当年,咱俩在镇子上   那样……”   “行啊……要不,我再给你开份工资?”徐甜甜也咯咯笑道。   俩人说说笑笑,把事情给定了下来。   *   第二天,徐甜甜去局里上班时,侧面打听了一下退休流程。   可看到去年六月新颁布的退休条例时,不禁瞪大了眼睛。   现在,她算是事业编制?   也就是说,得等到五十五岁才能退休?那样,发财计划岂不是要往后推延?   她想,不能再往后推了,得抢在第一波。   实在不行就雇人吧?   到时候,可以请爹出山,帮着管管。   反正爹也闲不住,给他找点事情做做,他才高兴呢。   徐甜甜提起笔来,把计划修改了一下。   到了星期天,冬娃和程彦带着俩孩子回来了。   就跟他们兴高采烈地讲了讲。   “娘,您这是要经商啊?”冬娃吃了一惊。   “是啊,等到挣了钱,娘先给你们买台彩电,让慧慧和海海在自个儿家里就能   看电视了……”徐甜甜拍着胸脯,打着保票。   这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活力迸发。   “娘,您可别累着了……”程彦也笑着说道。   对这个婆婆,她总有一种同龄人的感觉。   跟她说话,觉得特别轻松。婆婆待她也很亲切,从不拿架子。对她和俊琰也从   不干涉,所以处得特别好。   婚后,她和俊琰过得很幸福。   第二年春天,就生下了女儿叶宇慧,小名叫慧慧。   部队上的福利特别好,托儿所里多大的孩子都收。慧慧还不到一岁就上托儿所   了,之前是她娘帮着带着。   对此,婆婆感到十分愧疚。   她跟婆婆说,慧慧姥姥那边人多,帮着看孩子一点也不累。   可婆婆还是想表示一下。   给慧慧做了好几身新衣服。   他们一回来,就给做一桌子好吃的。   见两边的大人都喜欢孩子,她和俊琰打算再要一个。   可站里很忙,一时有点顾不过来。   婆婆见了,悄悄跟他们说,上面一直在提倡计划生育,过几年怕是要收紧了。   如果想生,就抓紧吧?晚了,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俊琰听了,咧了咧嘴。   晚上悄悄跟她说,“彦彦,我娘说话可准了……”   她有些半信半疑,可还是准备再生一个。   慧慧满四岁时,她又要了一个。   老二是去年秋天生的,叫叶宇海,小名叫海海。婆婆见了,说和俊琰小时候特   别像,也格外疼他。   还夸她有福气。   说有儿有女就是好啊。   现在,婆婆又打算经商了?   还真是跟着形势走啊。   *   一转眼,到了十二月。   叶抒文的转业报告批了下来。   按照惯例,军区里热热闹闹地举办了一场欢送会。   这批退役干部,一共有一百多人。在会上,战友们聚在一起抱头痛哭,马上就   要离开部队了,就像儿子离开了亲娘,怎么也舍不得。   可组织上的安排,就是命令。   作为一名军人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自始至终都没改变过。   会后,张副司令员特地把他喊了过去。   俩人坐在一起,喝了几杯酒,说了好久好久。   光荣退役,每一位军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张副司令员叹了口气说,他也快退居二线了,年岁不饶人啊!   “元旦”前夕,叶抒文离开了部队。   后勤部特地派了一辆吉普车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吉普车在街口缓缓地停了下来。   他从车里下来,戴着军帽,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大衣,拎着一只军用旅行包。   一名年轻的警卫员提着两只皮箱,另外两名警卫员从车后面搬下来两只纸箱   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书刊,随着他进了院子。   在部队上干了三十年,回家时只有两只皮箱。   可谓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可他颇感自豪。   在部队上生活的这些年,是他一生最大的收获之一。   转业后,组织上安排他去省新闻出版局,任副局长兼党组副书记。“元旦”过   后,就要去新单位报到了。   在别人看来,这可不是啥热门单位。   可他和甜甜却是心满意足。   两地分居了那么久,终于能天天在一起了。   这天中午,徐甜甜下班后。   刚一进门,就听到厨房里有动静。   开始,她还以为是秋娃回来了?   可随后一想,又不大对。早晨出门时,秋娃跟她说中午在学校里吃,不回来了。   她三步并做两步,拉开了房门。   只见抒文穿着一身便装,扎着一条花围裙正在做饭。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着   花儿,冒着腾腾的热气。   “抒文……”   “甜甜,你回来了?咱们中午吃鸡蛋面……你先等着,马上就好了……”叶抒文转过   脸来,笑着说道。   “……好,我就等着吃现成的……”徐甜甜毫不客气。   抒文回来了,未提前告诉她。   这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呢?   中午,俩人坐在厨房里,捧着大碗,美美地吃了一顿。   抒文说,以后她就不用做饭了。   他想天天做给她吃。   *   儿子转业了。   叶茂才和陈黛娴也是格外欢喜。   当年,为了这个家,抒文毅然决然地参军入伍。   现在终于回来了。   而局里,关于那几间铺面也明确了下来。   说是叶家的房产,可以收回。考虑到门市部的正常经营,自明年开始可以采取   租赁方式,向叶家支付一笔房屋补贴。   叶茂才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下来。   房子能拿回来,已很不错了。   现在就让门市部腾房子怕是不妥,这事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抒文和甜甜见门店要回来了。   就跟爹和娘把开店的想法说了说。   叶家本就是开商行起家的,对这里面的门道自然清楚。叶茂才听翠翠说,打算   经营时装,也表示赞同。   这衣食住行,样样不可或缺。   瞧瞧现在,街面上的变化可真不小。尤其是年轻人,一个二个都开始追赶时髦   了,在穿着打扮上可讲究了。   陈黛娴也笑着说道:“这下可好,给娘也找了点事做……”   徐甜甜听了,抿着嘴直笑。   心说,这店里卖的可是时装,娘都这把年纪了,去干个销售怕是不合格吧?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   转眼进入了一九八零年。   “元旦”过后,叶抒文去单位里报了到。   徐永泰乐呵呵的,说出版局可是书店的顶头上司啊!   以后,叶副局长就是他们的大领导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七月,秋娃参加了高考。   对于两年制高中而言,课业压力是很重的,而这届考生也尤其多。好在秋娃学   习努力,倒是考得不错。   预估分数时,他觉得能上春城大学。   于是,第一志愿就报考了春城大学外语专业。   娘说,以后这个可是用得着。   到了八月份,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秋娃被外语专业录取了。   这一下,家里的四个孩子都是大学生。   说不骄傲,那是假的。 第115章   *   暑假里, 春娃和妞妞也回来了。   他俩只呆了一个星期就返校了。   可即便如此,家里也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自打他们记事起,父亲就在部队上忙着工作。   节假日或星期天赶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的, 就跟打仗似的。像现在这样, 一头   扎进厨房里忙着炒菜做饭, 还真是稀罕。   可爹说了, 以后咱家的饭他全包了, 你们几个很快就习惯了。   这番话, 听得娘咧着嘴直笑。   可惜, 爹做饭的手艺却不咋地。   尤其是跟娘一比,更是寡淡得很。   可爹依然是兴致勃勃地,亲自动手。还拍着娘的马屁, 说:“甜甜, 你是厨房   顾问,动动嘴就成了……”   这种欢快的气氛, 令人留恋不已。   春娃还好, 虽然大大咧咧的, 可对个人问题却早有打算。   而妞妞就像一张白纸, 对她的影响就更大一些。   她想好了,以后谈对象也要找个像爹这样的。   瞧瞧娘, 开心了半辈子了, 对爹的热情却丝毫不减。而爹呢,更是把娘当成了   小姑娘, 一味地宠着爱着。   这人心情好,精神就好。   精神一好,就显得年轻。爹和娘走出去,一个是身姿矫健,一个是亭亭玉立,   怎么看都不像个五十岁的人。   这次回来,她换上便装,和娘走在一起。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呢?   她对着镜子,瞅了半天。   觉得娘年轻时,比她还要好看呢。   当然,她也不错。   这高鼻梁大眼睛的,一看就是叶家的孩子。   对她的个人问题,爹和娘都很“关心”。   爹跟她说,“妞妞,这事不用着急,等毕业了再找也不迟……”   娘呢,考虑得更周到一些。   她一再叮嘱他们说:“春娃,妞妞,你们以后谈对象,对方品行好是第一位   的,可对脾气也很重要……这过日子不同于别的,再优秀的人,如果说不到一块去,   也是白搭……”   娘还把她叫进屋里,关起门来说道了一番。   “妞妞,你也别嫌娘思想落后,那找对象,除了人好、对脾气之外,对方家里   也很重要……这婚姻不同于别的,不单单是和一个人成亲过日子,而且还得和他们一   家子打交道。如果处得好,那是皆大欢喜。如果处得不好,那是麻烦事一箩筐……”   “……可要想处得好,不单单是一方努力了就成,还得靠双方相互迁就、忍让……   娘可不想让你活得憋屈。所以,这对方家里,从他父母到兄弟姐妹,无论是品行还   是性情都得了解一下,尤其是对方的娘,如果不咋的,就得慎重考虑一下,咱可不   能找这样的……”   “还有,个人生活习惯和价值观也很重要,这个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成的……一   个人是个啥习惯?和打小的生活环境有关的。一旦长成了,怕是一辈子都难改变……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门第观念”。其实,指的就是一个人的家庭出生和教养,这本来   是个中性词,不好也不坏。可惜,却被宣传工具给利用了……”   “……前几年,报纸上一再鼓励年轻人在婚姻大事上要勇于打破“门第观念”,不   论城乡差别,不论条件好坏,只要思想觉悟高就成。对“知青”嫁给农民一事,更是   大肆宣传报道。可是“门第观念“能打破不假,可个人生活习惯呢?一旦带到婚姻家   庭中去,那就是悲剧。而这种悲剧往往以女方的隐忍为代价,一旦忍不下去了,大   都以离婚为结局……”   “可离婚,对双方的伤害都很大。尤其是对女方来说,在社会声誉和再婚地位   上是极不公平的。能行一点,谁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吧?所以,唯有在婚前擦亮眼   睛,慎之又慎才行……”   对娘的这套理论,她是又惊又叹。   她知道,娘这是为了她好,生怕她在感情上迈错了一步。   还跟她提到了“三不谈”原则。一不跟公子哥谈对象,二不跟家庭负担重的谈对   象,三不跟年纪大的或有过不良婚史的谈对象。   娘说,这些人无论表面上有多优秀、思想有多成熟,骨子里的东西却是无法改   变的。尤其是那些自己出息了或者考上大学了,就一脚蹬了农村媳妇,想找城里姑   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女人和男人不同。   母性使然,绝大多数女人天生是爱家的,护家的。   被逼到离婚那一步,往往是被动的或是忍无可忍的。而男人就不同了,事业   心、虚荣心、喜新厌旧等各种因素都会诱发出劣根性来。   改革开放了,不同于以往了。   外界的诱惑也多了起来。   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婚姻家庭中的各种问题也出现了。   所以,更得睁大了眼睛。   妞妞受了一场婚恋方面的教育。   这是从课堂上听不到的,也是从社会上体会不到的。   人生有多复杂?   就有多简单。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简简单单的,能沿着一条直线走下去。   一路上阳光灿烂,少走弯路。   *   秋季开学后,秋娃也背着行李去了学校。   家里一下子空了。   徐甜甜在几间屋子里来回转悠着,莫名惆怅起来。   抒文见了,拉着她的手说:“甜甜,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也得有自己的生活   啊?要不,等到星期天咱俩也出去逛逛?”   “那大宅那边咋办?”   “……不去了,咱们星期六提前过去瞧瞧,剩下的时间都是咱俩的……”   “嗯……”   星期天,抒文带着甜甜进了电影院。   先看了一场电影,接着又去饭店里吃了两屉小笼包子。随后,又在公园里逛了逛。   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从前。   那时,他们就是这样逛街吃饭的。   可随后,这种生活节奏就被打破了。这些年来,他俩忙着生儿育女,走过困难   时期,忙着避开危险,保一家人平安。   现在,终于能重温那段浪漫时光了。   可她呢,马上就满五十周岁了。   而抒文,也已经五十一了。   她注意到,街面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返城的知青们,三五成群地在路上闲逛着。街口摆摊设点的也出现了,有卖服   装鞋帽的,也有卖水果的,还有卖日用百货的。   而报纸上,也频繁地提到了“个体户”这个新名词。   商品经济活跃起来了。   市里还专门划了几个农贸批发市场,为“个体户”提供摊位。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着。   她想,她的时装店也得抓紧了。   这天回到家里,徐甜甜拿着那份“挣钱计划”,又细细考虑了一番。   第二天,她先跟爹商量了一下。   徐永泰说,先以他的名义去办个工商营业执照,让他也过一把“个体户”的瘾。   对爹的这种豁达,她倍感欣慰。   当前,社会上对“个体户”还带着某种歧视,可爹已经欣欣然地接受了。   说挣钱而已,怕个啥呢?   说到钱,她这边已经备下了一笔款子,作为启动资金。   这是她和抒文多年来攒下的积蓄,外加上兑换了几块银元。钱虽然不多,可进   货进料已经足够了。她想赶在明年春天换季时开业,专门卖春夏两季时装。   这样,库存占款会少一些。   批量生产起来也容易一些。   可是,工坊门店所需要的人手,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抒文建议她发动一下群众,看看亲戚们有没有感兴趣的?   她觉得这也是个办法。   就跟凤芝和启康先说了说。   凤芝和启康对这个“挣钱计划”,都表示赞同。   凤芝说,她会轧衣服,手还巧,到时候搬着缝纫机过来帮忙。反正是八小时外   的营生,谁也管不着。   启康也动员他媳妇过来,说跟着翠翠姐挣大钱。   蔡红英那边工作很清闲,也动了心。   就对着自家缝纫机练习开来,好一试身手。   章存林听说后,也是乐呵呵的。   他跟腊梅说,“哎,让启建他媳妇也去帮忙吧?不过,得提前跟翠翠说一下,   这亲兄弟明算账,这一大家子凑在一起,得有个章法,别到时候因为这个红了脸……”   启宽大哥一听,也让俊生动员他媳妇过去帮忙。   可这媳妇却发懒,说在厂里干得好好的,每月领着工资还有奖金,干嘛去掏那   个力气?再说,她针线活上不行,就没答应。   倒是俊霞听说后,也乐颠颠地加入进来。   说自己做护士工作,经常倒班,时间上宽裕得很。到时候,可以帮着看店,也   可以学着轧衣服。   俊兰见了,也想跟着学。   说轧衣服又不是啥难事,只要肯下功夫,哪有学不会的?   徐甜甜见大家自觉加入,也是乐不可支。   她把“挣钱计划”又修改了一下。   把雇人那一项,往后挪了挪。对加工作坊,打算采取“计件工资”制度,多劳多   得。这样,也能防止因为“分配不均”而闹矛盾。   另外,就是看店的也搞“计时工资”,外加提成。   这样,大家的积极性也能提高不少。   这天晚上,抒文翻着她的计划表,笑得直咧嘴。   甜甜真是个人才啊,考虑得还挺周全。可惜,他这个当局长的啥都不会,只能   在外交和后勤方面提供保障了。   甜甜说,大宅那边做工坊的事,就交给他了。   让他跟爹好好说说,腾出两间屋子来。到时候,各家各户都把缝纫机搬过去,   专门裁剪加工服装。   本来,这种活儿自个儿呆在家里也能干。   可甜甜想规范一些。   说流水化作业时,轧袖子的只管轧袖子,上领子的就只管上领子,这样出来的   活儿才规整,效率也高。等到业务起来了,还能做批发生意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二天下班后,叶抒文拿着那份“挣钱计划”,回了大宅。   他跟爹和娘详详细细地说了一番。   本来,叶茂才就对经商之事表示赞同。也打算跟门市部好好谈谈,给腾出一间   来铺面来,专门用来卖服装。   可作坊安在家里,这合适吗?   到时候怕是动静不小。   可见抒文和翠翠正在兴头上,就勉强答应了。   *   房子问题算是解决了。   铺面也有了着落。   就等着来年春天去南方进货了。   可徐甜甜却是个闲不住的。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八十年代都流行啥款式啊?   好像在影视剧里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样,看着也不算复杂。   她灵机一动,自己也可以设计服装啊?   于是,家里的废报纸都派上了用场。   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还拿抒文当模特。   瞅着抒文的体格,她想起了一款男式夹克衫,在春秋两季颇受欢迎。   这种款式,不同于以往的中山装那么严肃,穿起来也更舒适一些。在裁剪加工   上,也相对简单一些。   她一连设计了好几款,在抒文身上比划过来,比划过去。   抒文好脾气,由她折腾着。   晚上吃了饭,就一次一次地试穿着那些拿报纸做成的衣服。   他站在镜子前,瞅着身上这破破烂烂的,哪里还有一点局长大人的威严?   俩人就这么忙乎着。   翠翠娘来送吃的,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她瞅着抒文身上的这身“衣服”,还露着两条胳膊,这能算是衣服?   可听闺女说,这衣服现在看着破,以后都能变成钱呢!   她一脸疑问。   心说,自打有了这个“挣钱计划”,一家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   回去后,翠翠娘跟徐永泰一说。   徐永泰呵呵笑了起来。   闺女这是要当设计师了?   顿时信心倍增。   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去动员自家儿子,也参与进来。   可志和家的和志勇家的,却抹不开脸来。他们那边单位好,家里条件也好。再   说,多少算个知识分子,哪能干这个?   志和家的还小声嘀咕着,嫌“个体户”的名号不好听。   徐永泰气得不行。   回来后,跟闺女叨叨着。   “这弯腰捡钱的事儿都不肯做,那还想做啥?”   “爹,这个随意,可不能勉强哦……”   徐甜甜宽慰了爹两句。   心说,现在不干?日后想干怕是晚了。   等到“个体户”发达了,钱赚得数不过来时,怕再也没人嫌弃这个了。对外好不   好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堂堂正正地挣到钱。   考虑到都是一家人,她还是给志和家和志勇家预留了两个空位。   她想,带头致富不仅要体现在口头上,还要落到实际中去。   现在,还只是个计划。   以后,大伙儿就跟着她一起发家致富奔小康了。 第116章   *   这一阵, 冬娃见娘痴迷于设计。   就把自己和程彦也贡献了出来,说给娘随便使。   他俩身姿挺拔,可是最好的模特哦。   徐甜甜开开心心地笑纳了。   自从设计出了第一套夹克衫之后,她举一反三又搞出了好几个款式来。还分了   女款和男款, 分别设计出了大、中、小三个尺码。   她看着样版, 心说夹克衫就是好啊!   大一点小一点都问题不大。   按照普通人的身高和体格, 这些尺码已足够了。   这种款式穿上之后, 显得特别精神。   在西装尚未恢复之前, 可是引领着时代潮流哦。   现在样板已经设计好了, 下一步就等着打版了。   等样品试穿之后, 如果没啥问题,就可以批量生产了。   冬娃说了,到时候他和程彦都过来当模特。   让爹给拍几张大照片, 挂在店里。最好是逆光的, 别把脸拍得那么清晰就成。   秋娃也说,如果不嫌他瘦, 他也能拍几张。   可她瞅着老四, 摇了摇头。   这娃正在长个子, 瘦得像根竹竿似的, 哪能当模特啊?   *   正当徐甜甜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   一封海外来信, 打破了家里的平静。   这天上午, 叶抒文正在单位里上班。   忽然接到爹打来的电话,让他中午过来一趟。   可具体啥事?却没有说。   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怕是有事吧?   爹不方便在电话里说, 一定是啥隐秘的事儿。   中午下班后,叶抒文匆匆赶到了大宅那边。   见爹和娘都在客厅里坐着,神情十分激动。   “爹,娘,我回来了……”他笑着打了声招呼。   “呃,文儿你先坐下,瞧瞧这个……”叶茂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抒文。   叶抒文一看到那信封样式和封皮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邮戳,就明白了。   这是一封海外来信,看样子辗转了不少地方。   他心里一动,莫非是大哥?   打开来一看,果然是大哥叶抒言写来的。   在信里,他先代表全家及兄弟四个向爹娘报了平安。   说这些年来,他们身在海外,却一直牵挂着家里,思念着家乡和故土。   运动开始后,因为怕连累家里,就没敢再写信。现在改革开放了,对外政策也   变了,这才试着发了一封平安信,也不知道家里能否收到?   叶抒文是又惊又喜。   相隔了那么多年,终于和大洋彼岸的亲人们联系上了。   甜甜跟他说过,现在安全了,只要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与海外通信往来都是   正常的,也不会被人检举了。   等再过个几年,这海外客商怕是很吃香呢!   就连政府部门都很优待,与前几年相比可是翻了个儿。   他把这话说给了爹和娘听。   叶茂才和陈黛娴也松了口气。   虽然,现在报纸上在大力提倡改革开放、招商引资,可前几年留下的阴影实在   是太重了,生怕政策又变了。   那“海外关系”可是和特务、间谍挂上勾的。   更何况还是大洋彼岸那边的高级特务?   当晚,叶抒文给大哥回了一封信。   他以爹的口气,把家里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说爹和娘年岁不小了,有机会就带着孩子们回来看看吧?这几年,国家变化很   大,社会稳定、人民安康,物质生活也好多了。   徐甜甜倚着床头,看着抒文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信。   心里也颇不平静。   叶大哥来信了,那个章启铭怕也快了吧?   想着接下来所面临的那桩麻烦事,心绪顿时纷乱起来。   叶抒文写完了信,合上了笔帽。   一抬眼,见甜甜正盯着顶棚发呆,两眼直愣愣的。   他立马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走过去,一把揽住了甜甜。   他捻着她的手,笑着说道:“甜甜没事,冬娃也大了,都做爹了,这些事儿能   看明白的……”   听到这些宽慰的话儿,徐甜甜也平静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里,柔声问道:“抒文,这个……要不要跟冬娃提前说一下?”   “唔,我看还是不必了,如果那人真回来了,再说也不迟……”   “嗯,那就先不说了……”   徐甜甜点了点头。   到了年底,冬娃就满三十三周岁了。   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有啥看不开的?   这娃从小到大,一直开开心心的。   光想一想,就觉得心里一片柔软。她爱他,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她都忘不了初   来乍到时,那糯糯的一声“娘”。   自那天开始,她就变成了翠翠。   她不知道真正的翠翠去了哪里?   可在这里,她把甜甜和翠翠融为了一体,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帮着家人   度过了一道道难关。   还有冬娃,是不是也因此改变了人生轨迹?   看到冬娃生活得幸福美满,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有可能,她一点也不想揭开那些往事让他伤心难过。可抒文说,冬娃有独   立思考的能力,也足以承受这些了。   是啊,他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   有了程彦、慧慧和海海,那些过往对他来说也不算啥吧?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进入了深秋时节。   正如徐甜甜所预料的那样,那个章启铭果然和老家联系上了。   他从香江那边写了信过来,寄到了村子里。   信是章大伯签收的。   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酒厂里上班,就托老大给他二叔捎了过去。   立冬那天,章存林辗转收到了这封信。   听着启康一字一句地念着,两眼不禁湿润了。   不管咋样,这都是他的儿子。   这些年来流落在外,怕也吃了不少苦吧?   见信里只字未提那位淑娟和宝儿,也未提家里的情况,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启铭在那边,究竟过得咋样?   说是在学校里教书,应该还算安稳吧?   可他这心里,咋就放心不下呢?   他立马让启康写了一封回信。   说爹年纪大了,想他了,让他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吧?   说起来也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还有啥看不开的?   过去的事儿,早已经过去了。   下半辈子能好好过日子就成。   第二天中午,启康跑过来跟翠翠姐说了。   徐甜甜听了,淡淡地一笑。   她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昔日挂在心头的那些事儿,早已经淡忘了。   对这个人,她没啥感觉。   他是好是歹?都和她无关了。   只是香江那边,特别看重礼教族谱之类的东西。   当年,那个娃娃未能列入族谱,只怕心里会堵得慌吧?   这一堵就是三十年。   等那对父子回乡之后,怕要旧事重提吧?   可内地乡村,经过那么多场运动的洗礼,宗族观念早就被打破了,也没人会在   意这个了。   即便是恢复礼教、重修族谱,怕也是九十年代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都多大岁数了?   还有劲折腾这个吗?   对那些过往,她真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回头看看,就像看着一堆故纸,散发着陈旧的历史气息。   可终究只是一段历史而已。   *   到了月底,叶大哥打了越洋电话过来。   说信已经收到了,他们兄弟四个打算赶在春节前回乡探亲。   目前,各项手续正在办理中。   预计两个月内就能获得批准,到时候就能在家里过新年了。   叶茂才听了,是喜笑颜开。   抒言他们几个也是一大家子人了,如果都回来,得有几十口子吧?   到家后,得让他们多住一阵子。   他放下了共用电话。   就跟老伴乐滋滋地说道:“阿娴,得让抒文和翠翠抽出时间来,把屋子都收拾   一下。等老大他们回来了,都住在家里……”   “老叶,我看你是乐昏了吧?如果孩子们都回来了,哪住得下?我看啊,还是   住招待所吧……到时候,让抒文给安排一下?”   老两口一边走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商量着。   此时,他们恨不得立马就到春节,和孩子们一起过一个团圆年。   听到这个消息,叶抒文也是满心欢喜。   和哥哥们分别了太久,他都快忘了他们长啥样了?   算算年龄,大哥已经六十开外了,二哥、三哥、四哥也五十好几了。家里就属   他年轻,可他也五十一了。   大哥他们离开时,正是风华正茂。   可回来时,怕已是华发早生了?   这天晚上,他拉着甜甜的手,述说着心中的思念。   徐甜甜听着,也是感慨万千。   家里这是有铁铁的海外关系了?以后,想出国旅游是不是很方便啊?   到时候,得和抒文一起去大洋彼岸好好看看。   孩子们想出去瞧瞧,也有条件了。   这“海外关系”可真不赖哎。   “甜甜,我再跟你说件事……” 抒文神秘兮兮地说道。   “啥事儿?”她十分好奇。   “甜甜……爹说了,当年咱大哥负责打理海外的那笔资产,其中也有咱俩的一份   儿……”抒文和她咬着耳朵说道。   “……啊?”徐甜甜瞪大了眼睛。   猛然听到这个,她想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   可内心的狂喜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那笔资产,在当年可能很不起眼,可三十多年下来该是个怎样的规模?   她突然有一种暴富的感觉。   就像一口咬到了金子,嘴都合不拢了。   “甜甜,咱俩马上就有钱了,还开店吗?”   “开,咋不开啊?”   “呃……如果家里有这么多钱,怕是一辈子都花不完吧?”   “抒文,那笔钱是家里给的,这钱可是咱自己亲手挣来的,这感觉可是大不一   样哦……”   “呃……”   “怎么?你想打退堂鼓了?”   “呃……我是担心你啊,怕你太辛苦了……”   “嘻嘻……不辛苦,不辛苦,能找点事做做,感觉特别充实……”   俩人说着话,对未来一片憧憬。   抒文说,等以后放开限制了,就带着她周游世界。   他也想出去看看,就请她好好“作陪”了。   听到这话,徐甜甜咯咯笑了起来。   “抒文,咱再列个旅游计划吧?”她兴致勃勃地说道。   她想,趁着现在旅游还未成风,先把国内的景点逛一个遍。   接下来,再考虑国外的。   以前,报纸上老是批驳帝国主义是腐朽没落的。   究竟腐朽到啥程度了?   得好好考察考察。   *   进入十二月之后,天气冷了起来。   趁着星期天,抒文和甜甜来到了大宅。   和爹娘说了会儿话。   就戴上口罩和手套,把院子东侧的三间偏房收拾了出来,准备当作工坊和库房。   到了下午,启康找了一辆三轮车,先把自家的缝纫机给运了过来。   接着,又帮翠翠姐搬运缝纫机。   凤芝她们得信后,也陆陆续续地把缝纫机搬了过来。   这样,工坊里就有五台缝纫机了。   徐甜甜又拿出一笔钱来,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台锁边机。   徐永泰派人把做好的长条案板送了过来。还指挥着工人把案板棚在两条高高的   板凳上,三下两下就搭好了工作台。   这时候,几款夹克衫的样版已经打好了。   成衣样品也出来了。   这几件成衣,都是甜甜比着抒文的身材做的。一上身,效果非常好。就连抒文   自己都笑着说,等到开春后,要穿着这身衣服去上班,这样看着也像个“改革派”。   徐甜甜也颇有成就感。   本来还想拿抒文当模特,可抒文死活不肯。他可是个副局长哦,被人认出来了   咋办?   她哄着他说,“等拍照时,只拍衣裳不拍脸。”   可抒文说,“不拍脸,能起到宣传效果吗?”   最后,还是冬娃和程彦勇敢地挑起了重任。   说到了春天,就来大宅里拍照片。   一切收拾停当后。   徐甜甜带着启康和蔡红英去了布店。   她就早看好了一种咔叽面料,色彩鲜亮不说,还不起皱不打折,看起来崭崭的。   就是价格不大便宜。   可她还是咬了咬牙,一下子批了几大卷。   启康和红英骑着三轮车把布匹给运了回来,一卷一卷地摆在了布案上。   徐甜甜摸着面料。   心说,幸亏现在买布不用布票了。   否则想开作坊加工成衣?   怕是比登天还难哪。 第117章   *   十二月中旬, 作坊准备开工了。   徐甜甜想趁着星期天,把人都召集起来。   这天吃了早饭,凤芝、红英、俊霞、俊兰他们都来到了大宅,一脸兴奋的样子。   叶茂才和陈黛娴见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也感到很新鲜。   还让翠翠准备了茶水点心, 款待各位。   大家客气了几句, 就进了作坊, 关起门来。   徐甜甜先讲了讲要点, 接着又找了几块废布, 让大家练练手。见大伙儿都非常   熟练, 就把裁剪好的布料发给了大家。   说开工了,从今儿起咱们就开始做衣服了。   她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先备上一批存货。   等到门店开业时, 就可以上架销售了。   一时间, 缝纫机蹬了起来。   嗡嗡声透过门窗,隐隐传了出来。   到了半晌午, 徐永泰也溜达过来了。   说是来帮忙的, 还能和亲家说说话儿。   反正, 他退休了闲着也没事干。   叶茂才正想找人说话, 见了徐永泰自然非常高兴。   俩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去菜地里瞅了瞅。   最后, 就在客厅里下起象棋来。   阳光, 透过窗户投射进来。   晒在身上暖暖的,感觉特别舒服。   叶茂才眯缝着眼, 心说翠翠真给爹找了个事做啊?   以后,亲家可得常来呀。   转眼到了中午。   叶抒文也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从食堂里买了一馍筐菜包子,说是刚出笼的,   正热乎着呢,大家快趁热吃吧?   这时候,徐甜甜也熬好了一大锅米茶,一口气端进了客厅里。   她麻利地盛着饭,招呼着大家赶紧吃。   一群人围着桌子,吃着包子,喝着米茶。   别提有多开心了。   午休时,陈黛娴回到屋里。   她关起门来,跟老伴悄悄说道:“老叶,翠翠这开工厂,怕是要赔吧?”   这干着零活,还管饭吃,上哪儿赚钱去?   日子,就在忙忙碌碌之中过去了。   转眼到了“元旦”。   这时候,库房里已经攒下了一批成衣和布料。徐永泰也把营业执照办了下来,   注册地址就是街上的铺面。   等到三月里,时装店就要开业了。   徐甜甜打算先卖一批夹克衫,然后再进一批夏装。   就在这时,有一部电影意外火了起来。   影片是讲一位海外华侨与一位高干子弟在南方某个风景区偶遇,相知相恋、分   离又重逢的爱情故事。   这部电影除了情节感人之外,还有一个最大的亮点。   那就是男女主角都是俊男靓女,充满了青春朝气。而影片中的女主角一共换了   二十多套衣裳,男主角也换了七八套。   这些时装,立马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有报纸批评说,铺张浪费,充满了小资阶级情调。   还有报纸赞赏说,赏心悦目,充满了时代气息。   一时间,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创造了票房奇迹。   这部影片在省城上映时,也是火爆连连。   徐甜甜和叶抒文特地去影院观赏了一番。   片子的确很好看,充满了浪漫和温馨的气息。   当然,她的关注点不仅仅在剧情和表演上,还在男女主角的衣着打扮上。   尤其是那位男主角,那身白色和天蓝色的尖领短袖衬衣一上身,就显得非常帅气。   还有女主角的那几套裙子,也非常靓丽。   她预计,这将会成为今年夏天小青年们争相模仿的对象。   得赶紧设计出来,摆在柜台上才行。   对她来说,有多年来做衣服的功底,这些不算啥难事。   于是,就去邮局买了一份电影画报,对着上面的剧照细细揣摩起来。   她打算在春节前,就把样板做出来。   *   到了元月中旬,学校里放寒假了。   秋娃回来了,发现家里又有了变化。   西间的衣服架子上,挂着几件夏天穿的短袖衬衣。有白色的和天蓝色的,都是   尖领子,看着非常时髦。   他连声夸着,这衣服太洋气了。   如果不是天气冷,真想立马脱下棉衣试一试。   徐甜甜一见,备受鼓舞。   还跟儿子喜滋滋地说道:“秋娃,这是娘设计的新款,准备春天就摆上柜台售   卖呢,到时候给你先留两件……”   秋娃听了,乐颠颠的。   娘的手艺就是好,这都要开店卖衣服了。   星期天,冬娃和程彦也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见到那几件时髦的夏装,也是啧啧称奇。说这个只能留给秋娃穿了,部队上讲   究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他是干部,这衣服可穿不出去。   抒文在一旁听了,咧着嘴直笑。   甜甜说,按照他的尺码,再给他专门定做两件。   一件是白色的,一件是银灰色的。   让他也好好时髦一下。   晚上,他附在甜甜的耳边,悄悄说道:“甜甜,那个领子……可别做那么尖啊?”   可甜甜说:“抒文,这时装讲究的就是细节,那个时髦点全在那领子上呢!”   他想,身为局长,哪能赶那个时髦?   于是,好说歹说,甜甜才答应给他做衣服时,把那尖领子的弧度稍微改改。   看着别那么显眼就成。   *   转眼到了大寒。   这天上午,叶大哥打来了电话。   说手续已经办好了,小年前后,就带着家人回来过年了。   到时候,先飞到京城。   再从京城搭乘火车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一家人都热切地盼望着。   就等着团圆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也抵达了省城。   他就是章启铭。   趁着寒假,他独自一人从香江那边过来,搭乘火车一路北上。   第二日清晨,到了春城火车站。   他拎着两只皮箱刚从出站口出来,就看到了接站的人群。他们手里举着牌子或   纸片,上面写着名字,一脸热切地盯着过往的旅客。   他顿下了脚步,透过镜片扫视着。   临上车前,他往家里打了长途电话。   启康说要来接站,可这黑压压的人群里,哪个才是启康?   当年,他离开村子时,启康不过十二岁。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   启康也四十二了,变成中年人了。   这中间的变化有多大?   怕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吧?   他按了按胸口,那里面装着一张全家福。   是爹给他寄来的,说那个站在第三排,个子高高的就是冬娃。   还跟他说,冬娃出息了,不但考上了大学,还参了军提了干,现在已经是团级   干部了。   可他呢?   对这个娃娃,除了愧疚之外,就是羡慕了。   这一阵儿,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   这趟回来,冬娃会认他吗?   启康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三哥。   只见他穿着一身黑色毛呢大衣,脖子里围着灰色方格围巾,戴着一副金丝眼   镜,看着十分儒雅。大冷的天里,也没戴帽子,留着个分头,在一群穿棉袄的旅客   中间格外显眼。   瞧着浑身上下,还带着一点点矜持。   哼,这么多年了,爱打扮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他撇了撇嘴。   可想着爹分配给自己的任务,还是上前一步,大声喊着:“三哥!”   章启铭听到了喊声。   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朝自己走来。他穿着一身军用棉大衣,手里举着一块   牌子,上面写着“章启铭”三个大字。   他一阵激动,大声喊着:“启康!”   “三哥!”   章启康顾不上客套,就从三哥手里接过了皮箱,带着他去了广场。   那里,启安二哥给安排了一辆小车负责接送。   说自己就不出面了,怕影响不好。   一路上,小汽车飞快地奔驰着。   章启铭坐在车里,不停地扫视着窗外。   对省城,他是陌生的。   对家乡的记忆,仅限于县城、虎头镇和虎头村,还有村子外面那条弯弯的青沙河。   可这一切都分外遥远了。   就像一个青春时代的梦想,一去不复返了。   他的心绪不禁低落下来。   汽车进了粮食局家属院,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了下来。   章启铭提着皮箱,跟着启康上了楼。   他的脚步沉甸甸的。   到了门口,鼓了半天勇气,才跨了进去。   章存林端坐在桌前,看着老三进了屋。   看到他鞠躬行礼,颤着嗓子喊着:“爹!”   眼泪不禁落了下来。   三十多年了,他在心底思念了三十多年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昔日再多的怨言,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孩子回来了。   他这个做爹的,还有啥不能原谅的?   腊梅婶子坐在一旁,看着这个“儿子”。   论五官长相,也是个出挑的。不过,冬娃长得倒不像他,更像翠翠一些。   瞧这穿着打扮很是精神,人也不显老。   只是,这返乡归来咋独自一人?   他不是在外面成家了吗?   这孩子和媳妇呢?   带着心中的疑问,瞅了老伴一眼。   见老伴只顾着激动呢,像未注意到这个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章启铭总算平复了心绪。   他和家人一一打着招呼。   启宽大哥一家、启安二哥一家,还有启康和凤芝一家都在。   看着是既熟悉,又陌生。   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启建,也站在一旁,咧着嘴笑着。   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也成了亲,生了娃。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无论是哥哥们,还是弟弟妹妹们,都是一大家子,把三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唯有他,是个孤家寡人。   他想,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吧?   *   一番倾诉之后,转眼到了中午。   启康安排一家人进了单位食堂。   由于人多,一下子坐满了七张桌子,就像单位聚餐似的,格外热闹。   儿孙们相聚一堂,章存林是心满意足。   瞅着俊霞、俊生他们这些小辈也围过来,和三叔亲热地说着话。   不禁想起了冬娃。   他想,如果冬娃也在就好了。   可惜部队上有纪律,不好直接把人叫回来。   这孩子,怕还不知道他爹已经回来了吧?想着翠翠那性子,心里也有些发憷。   不如趁着返乡过年,在老宅那边安排孩子们见见?   于是,就笑着说道:“今年过年,咱全家人都回去看看吧?”   启宽大哥当即表示赞同。   反正,他们一家每年都要回去。   启安二哥瞅着这一大屋子,却有些担心。   这么多人,怕是老宅都盛不下了吧?   于是,笑着说道:“爹,我们几个都跟着您一起回去,小一辈的还是派个代表   吧?老宅那边实在是太冷了,孩子们怕是不习惯吧……”   “呃,启安说的也是,你们几个跟着爹回去就成……”章存林乐呵呵地说道。@无   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考虑着,即便派个代表,那冬娃也得回去吧?   不管是代表翠翠,还是代表老三,总之都是章家的子孙。   吃了午饭,一家人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章启铭跟着爹和启康回到了家中。   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他自己单独住一间,爹和婶子住一间,启康和弟妹带着小侄女住一间。   还有两个大侄子被安排到他二伯家去了。   爹跟他说,“孩子回来了,就不能住在外面,无论如何也得住在家里。”   爹还说,自从退休后,就和婶子几下里住着。   冬天天冷,就住到城里。   等天气暖和时,再回老家住上一段。平日里,就带着婶子在几家轮换着住,说   这样新鲜。   不过,在启康家住得多一点。   这单元楼里有暖气,舒服得很。   屋子也大,条件还行。   启建那边太拥挤了,实在是住不开。启安那边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闹腾得   慌。启宽那边倒是安静,可爹实在是住不惯。   听着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也有很多话,想跟爹说说。   这些年来,他在外面教书。   也算是教了半辈子了。   可回到家乡,却是恍然如梦。   当年,他是多么年轻而幼稚啊?   现在想想,还是爹说得对,在人家屋檐下讨饭吃,那滋味可不好受。   在香江那边,他一直关注着国内局势。   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给家里带来了麻烦。   可听爹说,一切还好。   可具体原因,爹却没有说。   他也没敢问那么详细。   那个人的影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可还未等他抓住,就消失了。   *   这天晚上,章启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在省城里,他觉得很陌生。   他想,唯有回到村里,住在那栋老宅里,才会感到心安吧?   年轻时的想法,和年老时有很大不同。   那时,把一切都看得天真烂漫。   殊不知,外面的世界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光鲜亮丽。   就拿岳父一家来说吧。   当初,在国内待他还好,那是因为家境优越,无需为生活发愁。   可出去后过得并不如意。   还不到两个月,怨言就出现了。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在淑娟家人的眼里就像个讨饭的。而接下来,当家族生   意出现问题时,矛盾就更严重了。   一到吃饭,淑娟的大哥就黑着脸抱怨说,“瞧瞧,家里没一个能扛事的。”   言外之意,就是嫌他没本事。   生意人变起脸来可真快啊。   可他还得仰仗着岳父一家,只好忍气吞声。   谁让他在经济上尚未独立呢?给他脸色看看,算是好的。   他想,等熬到大学毕业就好了。   那时,他就能挣钱养家了。   本来,他是打算继续读书的。   可惜,当时出去的人太多,商业上的竞争十分激烈。岳父家的生意是每况愈   下,经济上也出现了严重困难。   不得已,他尚未毕业就退了学。   后来,在中学里找了个教书的差事,经济上也不大宽裕。   淑娟一开始还好,嘴上说着要和他一起过苦日子。可随着岳父一家生意失败,   她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整天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对啥都不满意。   而家务活儿,更是一点都不会做。   他们家现在可请不起佣人了,自己不做还能靠谁?   他和淑娟之间的裂痕,就这么产生了。   生活上的种种不如意,让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难以忍受。 第118章   想到这些, 章启铭不禁叹了口气。   下午,爹问起宝儿时,他吱吱呜呜地含糊过去了。说这一阵,孩子工作太忙,   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了, 等以后有机会了一定会回来看看。   而实际上呢, 宝儿对家乡哪有一点印象?   他从里到外都是孙家的人了。   可这话, 他哪里敢说?   当年, 他想方设法想把宝儿加入族谱, 可惜却未能达成。   他和淑娟回到南方后, 也未敢言语。   淑娟是出于面子考虑,怕家里人埋怨她,就装出一副万事搞定的样子。而他   呢, 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 只想着让岳父大人和大舅哥满意。   原以为就这么蒙混过去了?   可出去后没多久,他与淑娟闹起了矛盾。   淑娟就把几个月前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这下可好, 岳父大人和大   舅哥那一肚子怨气正没处撒呢, 就全冲着他来了。   他被二人骂得狗血淋头。   却一声也不敢吭。   最后, 岳父大人气哼哼地发了话, 说“既然章家不想要这个孩子,那我孙家可   不能让这孩子受到丝毫委屈!”   于是, 大舅哥在给他们办理入籍手续时, 就给宝儿改了姓。   自那以后,他的儿子章俊钰就变成了孙俊钰。   而他呢, 算是入了赘,成了孙家的上门女婿。   当时,他想反抗来着。   可户籍等一切手续,都被大舅哥把控着。一旦成了黑户,随时都有被遣送回去   的危险。淑娟对他也是爱理不理的,算是默认了家人的做法。   还说,如果不是看在昔日感情的份上,早就跟他离婚了。   听了这话,他莫名伤心起来。   也开始后悔起来。   可日子总得过下去吧?   不久,宝儿也被岳母抱了过去,说帮他俩招呼着。   可他下班后,想去那屋里瞧上一眼却很难。   他感到岳母在刻意把他和孩子隔离开来。平日里讨论家事时,也轮不到他开口   的份儿。   在孙家人的眼里,他就是个外人。   做人憋屈到如此地步?   全是他自己闹的。   谁让他不听爹的劝阻,一意孤行?   现在可好,成了孙家的附庸不说,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   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书没读成,儿子也成人家的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就一边教书,一边读书。   还把晚上的时间都利用起来,想拼尽全力把大学读完。   这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黑暗的。   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样的苦,也从未感到这么憋屈过?   他开始发奋。   他起早贪黑,咬着牙熬过了五年。其间,他的大女儿和第三个儿子相继出生   了。可都随了孙家的名姓,跟他也不大亲近。   这时候,他想起了过去。   在那所老宅里,那个两岁的小娃娃对他的依恋。   可他却把他给丢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心里后悔,可后悔已经晚了。   现在,唯有发奋图强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想,等他出息了,那孙家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孩子们,会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拿到大学毕业证时,已是二十六岁。   有了文凭,他立马换了一份工作。   虽然还是做中学教员,可待遇要好一些。   也租得起房子了。   他想带着孩子们从家里搬出去。   可淑娟却不肯。   她尖着嗓门说:“章启铭,要搬你自己搬,我可不想离开我爹我娘!”他苦苦哀   求,说现在靠他的薪水也能养家了,以后一定会给她一个优渥的生活。   可无论他怎么劝说,淑娟都听不进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淑娟变了。   不但穿着打扮变得光鲜起来,就连人也跟着变了。   他留意起来。   发现淑娟一到晚上就化了妆,跟着她大哥大嫂出门。   具体去了哪里?却不肯告诉他。   问得多了,就噘着嘴说“我帮我哥谈生意去了……”   出门交际本没啥,可淑娟的态度却令他感到疑惑。   在香江这样的地方,有居家太太,也有职业女性。   淑娟吃不了苦,就一直呆在家里。   平日里,他忙得昏天黑地的也顾不上她。见她和大舅嫂出门闲逛,也由着她。   后来,发现她在穿着打扮上讲究起来,也没太过问。   觉得只要她开心就好。   可没想到发展下来,却成了这样?   他和淑娟认真地谈了谈。   可惜,她却根本听不进去,依然是我行我素。   还跟他说,那苦日子她是再也不想过了。   现在,她能帮着大哥做生意,为啥要把自己关在家里?   这时候,岳父家的生意已有所好转。   经济上,也不像初来时那么困难了。   淑娟还得意洋洋地跟他说,这里面也有她功劳哦。   见淑娟天天往外跑,孩子们也不管了。   他不放心,一劝再劝。   淑娟才勉强答应下来,说以后尽量少出门,会呆在家里陪着孩子们。   他松了口气。   以为日子会好过一些?   可没想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儿,更是令他感到屈辱。   事情还要从淑娟再次怀孕说起。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脾气变得十分暴躁。跟他说不想要这个孩子,要去医院拿掉。   可他舍不得。   觉得当初经济上那么困难,都把两个孩子生下来了。   现在条件好一些了,反而不要孩子了?   可淑娟还是拗着去了医院。   到了那里,医生说孩子太大了,拿掉的话对身体有影响,最好还是生下来吧?   听了这话,他自然欢喜。   可淑娟却黑着脸回了家。   六个月后,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婴,长得不像他,也不像淑娟。开始还不觉得,可等到孩子满月时,他   无意间发现孩子的一只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他顿时明白了。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   可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他气得火冒三丈,找到淑娟对质。   可淑娟倚着床头,冷冷一笑。   说,“这是一场意外,既然生下来了,那就好好养着呗?”   事情闹出来了。   岳父一家自然站在自家闺女那一边。见他不服气,大舅哥就发了话,说“章启   铭,这四个孩子反正都姓孙,你乐意不乐意?都没关系……”   听了这话,他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他总算明白了爹当初跟他说的那些话儿。   “启铭啊,结发之妻万万不可抛弃!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浮浮沉沉,也唯有   你的发妻能贴心跟你过一辈子,无论你是好是歹,她都不会嫌弃你,可换成旁人就   难说了……”   现在,这句话还真的应验了。   想想,这几年他起早贪黑,忙着挣钱养家。   可淑娟呢,还摆着当年的小姐款儿,就连洗衣做饭这样的家事都不肯做。亏得   岳母在一旁帮衬着,才把孩子们抚养起来。   现在可好,在外面竟然闹出了这种事儿?   他一怒之下,就提出了离婚。   可淑娟却冲着他轻蔑地笑了笑。   说,“章启铭,你想离婚?随你的便吧!可孩子们都姓孙,也不用你出赡养费   了,只是以后请你离他们远一点……”   听到这话,他不禁呆住了。   离婚之后,他将是一无所有。   而淑娟呢,却依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他不知道她何以变成了这样?他们是自   由恋爱的,是有感情基础的。   为了她,他抛妻弃子来到了香江。   还跟她注册结了婚。   一直以来,他以为她爱他,他也真心喜欢她。   虽然觉得他们的婚姻生活磕磕碰碰,不像个样子。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   可现在回头看看,才发现那不过是他所做的一场美梦而已。   一切都是浮于表面的。   他爱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那是他脑海中幻化出来的,一个披着女学生外衣的倩影而已。   这个影子,与外衣下的那颗灵魂相去甚远。   而她呢,也同样如此。   她喜欢的只是那个一表人才、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子。可才子一旦跌入了尘埃,   就不再是才子了,而是蓬头垢面的汉子。   这样的汉子,又哪里入得了她的青眼?   看来,生活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一直以来,他自视甚高。   也从未受过任何挫折。   可到头来,却是跌得鼻青脸肿,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他又怨得了谁?   因为糊涂,他把发妻弄丢了,把孩子们弄丢了。   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   他心灰意冷,就拎着一只皮箱从孙家搬了出去。   他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学业上。   每个月月初,他会把一笔赡养费汇过去。每个星期天,他回去看看孩子们。即   便他们跟他不大亲近,可他还是希望他们能记住他。   他是他们的父亲。   他把一个孩子弄丢了。   他不想再把其他孩子也弄丢了。   而淑娟呢,依然活跃在交际场上。   她和他已经谈好了,俩人继续维持着表面上的婚姻,各不相扰。   而这,也是他前来探望孩子们的条件之一。   就这么过了三年。   他拿到了中文大学研究生文凭,就去大学里谋了一份职业。   虽然是从助教开始,可对他来说也算是学有所成。   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也想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于是,就找到淑娟谈了谈,打算离婚。   可淑娟却不肯。   她今年三十岁了,已过了花季之龄。在交际场上混迹已久,也想收心了。   更何况,瞅着他也顺眼多了?   说起来,在大学里教书与在中学里可大有不同。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备有面子。   可他呢?   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连看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可离婚,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在香江,离婚得双方首肯。   即便一方坚持,也得按照法律程序来办。   他请了律师。   律师说,单方面提出离婚之后,夫妻双方至少要分居一年以上。另外,还要对   子女抚养达成协议。   而他和淑娟离婚的难点,就在子女监护权的争夺上。   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孩子。   他想让他们改名换姓,回到章家。   淑娟自然不肯答应。   商量了多次,始终争执不下。   最后,淑娟跟他说:“启铭,回家来吧?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看在几个孩子   的份上,咱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可他却不敢相信。   更不想和孙家的人搅合在一起。   淑娟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见他舍不得孩子,就表示只要他肯答应,她愿意带着孩子们从家里搬出来,和   他一起过。   听她说着软话,他有些动心了。   孩子们尚未成年,他也想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长大。   可一想到那个蓝眼睛的小姑娘,又犹豫了。   他想好好考虑一下。   给她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如果不是一次偶遇,他恐怕就答应了。 第119章   *   章启铭永远也无法忘却那一幕。   对他来说, 再也经不起任何隐瞒和欺骗了。   而淑娟,早已不是过去的淑娟了。   他若心存幻想,只能自讨没趣。   那天下午,纯属偶然。   他想给孩子们买件礼物, 就兴冲冲地去了百货商店。   在儿童区, 选好了几样文具之后, 就转到了首饰柜台。想顺便看看, 如果有合   适的就给淑娟也备上一份。   他想, 既然她愿意搬出来, 想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 那就凑合着过下去吧?   虽然,昔日的那些浪漫和温情早已不复存在了,可生活本身依旧。   只要要求不高, 还是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   正当他坐在柜台前, 听着导购向他热情地推荐时。   他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淑娟?”   他刚想上前打声招呼, 却见她朝童装区匆匆走去。   这是想给孩子们买衣服?   他赶紧跟了过去。   不想, 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 正拉着一个小姑娘在穿衣镜前试穿外套。见了淑   娟, 就笑嘻嘻地上前贴了贴脸,那一头褐发很是显眼。   而淑娟呢, 跟他也很亲昵。   那个小姑娘也转过身来, 一头扑进了淑娟的怀里,嘴里还大声地喊着:“妈咪,   快看,爹地给我买新衣裳了,好漂亮啊!”   小姑娘有四岁左右,一头乌发,看着活泼可爱。   她正是他的“二女儿”俊雅。   他不禁愣住了。   一直以来,淑娟跟他说那是酒醉后的一场意外,与那人再也没了来往。   他也假装相信了。   可现在,那一家三口的画面着实刺痛了他的双眼。   看外型,那男子像是个混血儿。   瞧着五官俊朗,身材高大。如果不是那头褐发,看着和亚裔差别不大。   这是淑娟喜欢的类型。   看三人相处的情景,怕是一直都有联系。   他想上前质问,可还是顿住了脚步。   对她,他再也提不起任何心劲了。   也没了发火的必要。   他想,就随她去吧?   只要孩子们好好的就成。   回到家里,他定了定神。   就给自己的律师打了电话。   他的律师姓张,对他的遭遇十分同情。   也一直在收集证据,想帮他拿回抚养权。还跟他说过,如果有确凿证据表明孩   子的母亲在子女教育上存在缺失,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在电话里,他把这个情况讲述了一遍。   张律师说,如果把这个证据提交上去,离婚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可是,对孩子监护权的争夺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没有充分证据,能证明孩子母亲和那人有同居关系,也就无法构成女方在   教育上的缺失。   而这些年来,孩子们都跟着他们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外加上,孙家那边能提供   多项证据,来证明他太太具有抚养能力,也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这些都对他很不利。   不过,还是可以去争取一下。   他这边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有着较高的学历和稳定的职业。   这一点,在判决时能加分不少。   听完张律师的分析,他犹豫了很久。   最后,还是跟张律师话说,“既然对监护权没啥帮助,这事就不要再公开提起了。”   他想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也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母亲有这样不名誉的过往?   事情又回到了起点。   离婚,就意味着他可能会失去孩子们的监护权。   而维持现状,他又怎么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在这里,他独自一人,没有家族也没有朋友,只是孤零零地一个人。   孩子是他唯一的寄托。   可现在,就连这种寄托也要失去了吗?   他考虑良久,还是打算离婚。   他想,即便了为了尊严,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其实,他现在的生活和离婚又   有什么两样?   而彻底放手,对淑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如果再婚,对孩子们的关注度也会降低一些吧?   那样,他是不是就能把孩子们要回来?   淑娟听到他的答复,也彻底死了心。   看来,他们都回不去了。   所谓的破镜重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   她有自己的生活圈子。   她与他的交集,仅限于孩子们之间。   原来还考虑着,借着婚姻保存一点颜面。   对外说起来,算是有个身份。   可现在,这条路断了?   孙家人听说后,自然会帮着女儿。   大舅哥找到他,愤愤地问道:“章启铭,你真的打算离婚?”   他点了点头,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大舅哥立马翻了脸,冲着他恶狠狠地说道:“好,离就离,只是那四个孩子,   你一个也别想要!”   听到这话,他已经麻木了。   他想,再坏的情况他都经历过了。   以后,还能比这更糟糕吗?   分居满一年后。   在张律师的帮助下,他正式提交了离婚申请。临到判决时,正如他所预料的那   样,他未拿到孩子们的监护权。   可张律师为他争取了探视权。   一个星期两次,甚至比离婚前还多出来一次。   他想,他也该满足了吧?   能和孩子们多接触一下,也能起到正面引导作用。   孩子们也能记住他吧?   也能因此记住自己的根吧?   等到他们成年之后,也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吧?   对孙家,他不想评说。   不过平心而论,他们待几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除了闭口不提章家,不提他这个父亲之外,在物质生活上给了孩子们最大的帮   助。在经济条件好转之后,就把宝儿送到了一所私立学校。   还鼓励他将来考取名校,好给孙家争光。   这一点,比他要强一些。   以他目前的经济能力,还不足以供养孩子们去读私立学校。   只是孙家的手段,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本来,张律师想为他争取至少一个孩子的监护权。   可临到判决前,孙家的律师突然甩出了一份证据。说早在十多年前,他就签署   了一份法律文件,彻底放弃了对孩子们的监护权。   听到这个,他脑子一下就蒙了。   自己什么时候签署过这种文件?   可核验文件副本时,那上面的的确确有他的签字和手印。再看看签署日期,恰   恰是初来香江时,办理入籍手续时签下的。   出了法庭,他细细回想了一下。   只记得当时签署了一大批文件,也没顾得上细看。   这十有八.九是大舅哥在帮他们办理手续时,顺带着把这份文件也夹带了进去。   原来,他们早就对他留了一手。   无论他怎么挣脱,怕也挣脱不掉吧?   想明白了这些,他哑然失笑。   这一切,都是预先算计好了的。   是呀,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呢?   这样的好事,哪会从天而降?   当初,岳父一家支持他出去读书,看似一片好意,实际上却存着一份私心。而   他呢,对岳父一家是满怀信任,哪里会考虑那么多?   由此可见,他有多天真?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双亲,任谁也不会无缘无故、不计得失地投入吧?   更何况像孙家那样的生意人?   年轻时有多虚荣?   就有多少风险。   想走捷径?   最后所付出的代价,却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他用了十多年,总算是看明白了。   当初,他有多么愚蠢啊?   为了这虚幻的一切,抛弃妻子。   而最后,却是一无所有。   对这个结果,他认了。   从那以后,除了去探视孩子们,就是埋首于学业。   从助教开始,他一步一步升到了讲师。   再从讲师升到了副教授。   到了五十岁这年,他终于升到了教授。   对他来说,昔日读书成才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他也有了回乡省亲的资本。   在事业上,虽然小有成就。   可在个人生活方面,却不是那么顺利。   因为心存疑虑,他很难再和他人敞开心扉。   而香江,是个拜金的地方。   在这所繁华的都市里,无论男女大都戴着假面生活。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更是   讲究门第和财力。   他只是个教书的,又有何财力而言?   三十多年奋斗下来,充其量到了小康水平。   而门第,更是无从谈起。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是个孤独的异乡人。   想着那些奋斗的日子,唯有嘘唏不已。   做助教那会儿,生活上是清贫的。与他同在一个阶层的,没有哪个女子想跟   他。比他阶层低的,他又瞧不上眼。   后来,经济方面宽裕了。   年纪却大了,也没了心劲。   他总觉得那些想与他接触的,并非出自真心。   殊不知,他不敢向人交付真心。那些被他的外表和学识吸引而来的女子,又哪   里敢对他交付真心?   姻缘机会,一再错过。   后来,他也就不敢再想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他孑然走过了半辈子。   直到去年夏天,遇到了一位客座女教授。她早年离异,也是孤独一人。由于工   作关系,与她接触得多了,渐渐生出了好感。   他试着悄悄靠近,而对方也在试探着他。   可他们已人到中年,搭伴过日子而已。   也难再有孩子了。   对于注册结婚,他不敢再轻易迈出那一步。   而对方,对婚姻也持谨慎态度。   如果生活中还有什么意外?   仅有的一份意外,来自于老四俊睿。   就在他临行前,俊瑞忽然找上门来,向他询问了那段过往。   听着他对家乡的描述,说要改名换姓回到章家。   听到这话,他是又惊又喜。   这孩子还记得他?   这些年来,他坚持去探视他们。直到他们成年之后,还保持着来往。   而回报也是有的。   他的努力,终于感动了自己的孩子?   他们成年了,自由了。   也能明白事理了?   可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更名手续是很麻烦的。   可老四还是坚定地要这么做。   他说,他是父亲的孩子,又怎能忘了自己的根?   他不能像哥哥和姐姐那样,摒弃了父亲家族所有的一切。   况且,他长大了。   外公和舅舅再也管不着他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孙家千防万防,还是未能防住。   这怕是他这些年来的努力所获得的回报吧?   他不知道,等他回到香江之后,手续是不是已经办好了?   这些,他没有勇气向爹提起。   他想,等到俊睿改名之后,就带他回来看看吧?   这里,有他的家族。   有他的爷爷,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哥哥。   想到冬娃,他不由得翻身坐起。   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全家福。   他看着他,这是他的长子。   是他思念了三十多年的儿子。   可他,却未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他哪里有脸去见他?   可心里呢,却真的想再见一见他。   *   章启铭回来了。   第二天上午,徐甜甜就从启康那里听到了消息。   启康还向她透露说,爹打算趁着过年,让冬娃和那人见上一面,让她提前有个   思想准备。   她一听,火顿时冒了上来。   恨不得立刻把冬娃藏起来,不给人看。   可随后一想,觉得自己也有些过分。   既然都看开了,又何必再去斤斤计较?   可心里的那口气却怎么也不顺畅。   她跟抒文一说。   抒文抚着她的胸口,让她消消火。   还宽慰着她说,“甜甜,不管咋说,那人都是冬娃的爹。即便他人不咋地,可   血缘关系在那里摆着呢!”   认还是不认?得由冬娃自己来判断。   旁人也不好插手。   更何况,见一面又不会少一块肉?   再说,章家爹这些年也不容易。   他知道冬娃改名了,可为了冬娃的前途,却装着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对冬娃也是真心疼爱。   他已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也该了却这桩心事了。   一番话下来,徐甜甜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打算跟冬娃好好谈一谈。   把当年的那段往事,捡重要的说一说。   至于这个“死了”多年的爹,咋又突然复活了?   冬娃,一定会理解娘当年的苦衷吧? 第120章   *   徐甜甜把这事跟爹也说了一声。   徐永泰沉吟了片刻, 说道:“翠翠,这事不用急着跟冬娃说,再等几天也不迟……”   “爹,到时候冬娃怕是……”   “翠翠, 冬娃在部队上忙着呢!这大过年的, 没准要值个班啥的?”   “唔……”   年关之前, 格外忙碌。   徐甜甜就把这事搁了下来。   她想, 让冬娃晚一点知道也好。   至于回乡过年, 怕是没那个时间吧?   那些年, 风声一紧, 就和老家那边断了来往。   过年前后,冬娃也不再往回赶了。   如果章家爹和腊梅婶子在这边,就带着礼物过去拜个年。如果他们要回老家,   就提前过去拜个早年。   这些年来,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也没人再提返乡之事了。   可今年却有些不同。   瞅着章家爹扎了这么大的架势,怕是得回去看看吧?   她打算先备上一份年礼, 托启康过来拿。   她呢, 就不再露面了。   以免与那人碰上了, 彼此尴尬。   到了星期天, 春娃从学校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军装,外面套着一件军用棉大衣, 看着格外精神。一进门, 就说自   己刚从基层实习回来,能在家里呆两个星期。   抒文和甜甜见了, 自然欢喜。   赶紧做了几样好吃的,给他改善生活。   秋娃见了二哥,也是问个不停。   还把娘设计的时装拿给他看,说穿上可神气了。   春娃叹了口气。   身为军人,他是没机会再穿这么时髦了。更何况,他现在学的是信息技术,与   文艺之类的相去甚远。   娘跟他说,吃文艺饭不长久,得学一门技术傍身。   到了夏天,他就要大学毕业了。   以后,只能把唱歌作为业余爱好了。   春娃一回来,家里热闹了不少。   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午饭。   再过两天,妞妞也要回来了。   甜甜把床铺都收拾好了,换了新被褥,暖和着呢。   而抒文呢,更是着急。   给妞妞打几个电话,询问车票买好了没有?   说要去车站接她,可妞妞不让。   说早晨天冷,不要起来那么早,还故意不说返程日期,以免他们担心。   在盼望中,到了腊月二十一。   一大早,妞妞一身戎装,拎着一只旅行包,英姿飒爽地进了家门。她现在有一   米七二了,看着身姿挺拔,格外潇洒。   昔日的那股文静气儿,也少了几分。   到了夏天,她就满二十三岁了。   也要大学毕业了。   抒文见了闺女,高兴得不得了。   吃了早饭,就让孩子们一起去了大宅。   说爷爷奶奶正挂念着他们呢。   还说等下午,再去姥姥姥爷家看看,给送点吃的过去。   *   好事总是成双。   腊月二十二,也就是小年的前一天。   刚到单位,抒文就接到了大哥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他们一行已经抵达京城,准   备搭乘今晚的火车回来。   他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大哥这边可是一支大部队啊,说有四十多人,浩浩荡荡的。   家里可得好好准备一下。   第二天清晨,异常寒冷。   抒文和甜甜裹着一身棉大衣、戴着棉帽子,领着孩子们前去接站。   火车缓缓地进站了。   刚一停稳,就看着大哥带着一队人马,从卧铺车厢里鱼贯而出。一个二个都拎   着大大小小的提包,拖着一只只大皮箱,不禁两眼发直。   这半截车厢怕都塞满了吧?   亏得他从单位里找了一辆大轿子,否则哪里装得下?   他挽着甜甜,大步上前。   还冲着大哥二哥他们直招手。   抒言大哥一眼就认出了五弟。   这么多年了,咋就变化不大?   除了多了几分英气之外,还是那么斯文儒雅。而他旁边站着的那位秀美的女   子,就是弟妹吧?   还有身后的那三个孩子,怕是侄子侄女吧?   一阵寒暄之后,抒文就招呼着大家赶紧上车。   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多站一会儿,就觉得冻手冻脚。   在他的引导下,大家排着队上了轿车。他跟大哥说,咱们先去出版局的招待   所,稍事休息,吃点东西之后,再坐车回家。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一行人兴冲冲地到了家。   一进屋,一股热气袭来。   屋里暖暖的。   抒文说知道他们要回来,爹特意安排工人把小锅炉给生着了。   这样,楼上楼下都是暖暖的。   叶茂才和陈黛娴见到孩子们,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   五个儿子,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   这可是四世同堂啊。   由于人多,屋里都快盛不下了。   客厅里满满当当的,大家没地方坐就站着,年纪小的干脆坐在楼梯上。   里里外外,都是一片欢腾。   抒文带着甜甜,跟几个哥哥嫂子说着话儿。   那些侄子、侄女们大多都认不出来了。   可见了面,却感到格外亲切。   而抒言大哥他们,也是感慨万千。   分别了三十多年之后,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一番畅谈之后。   抒言大哥请爹和娘先回屋歇歇。   甜甜也把嫂子和侄媳妇们让到楼上休息。妞妞带着几个侄子、侄女们进了休息   室。客厅里,只剩下叶家兄弟五个和孩子们。   抒言大哥站起身来,细细打量着这栋宅子。   三十多年了,好像没啥变化?   他指着一间间屋子,跟孩子们说,“这就是叶家的祖宅,你们可得记住了……”   说话的间歇。   听抒文讲,院子里的那几间偏房做了制衣工坊。   他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说自己当年去海外打拼,初始创业就是搞来料加工。一开始,不过是一个小车   间,十来台机器,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停工,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可就这么坚持着,走了下来。   最后,有了十几家门店和厂房,还创出了自己的品牌。   徐甜甜从楼上下来后,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对叶大哥的创业史,她十分关注。   她知道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国内外贸行业发展很快。尤其是在沿海地区,来料   加工、代工厂做得风生水起。   要想创业,只要专注于这一行,都将获得丰厚回报。   她想,如果叶大哥能回国投资,倒是条不错的路子。   晚上回到家后,她把这个想法,跟抒文提了一下。   抒文也觉得可行。   第二天,见了大哥就跟他说了说。   抒言大哥也十分赞同。   这趟回来,他除了探亲之外,还想考察一下国内环境。   现在,对外商的优惠政策仅限于沿海城市,内陆地区还相对封闭。   他想,等时机成熟就把成衣品牌引进来。   到时候可以办工厂,还可以把国内总代理授权给弟妹。   徐甜甜一听,是喜出望外。   心知这是一个良机。   如果能和大哥一起合资建厂,主营来料加工和贴牌贸易,外加上自主品牌,最   后扩大规模成立集团,岂不是财源滚滚?   从时间周期上来看,这服装生意起码能做个三十年。   等到电子商务兴起时,提前转业就成。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一家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了几天。   大宅里住不下,就分成两下里住着。   抒文的四个哥哥带着嫂子住在家里,其他人都住招待所。   小辈们白天回家,晚上再回招待所休息。   吃饭,大多在食堂里。   因为四十多口聚在一起,还不把做饭的给累死了?   唯有除夕和初一这几顿,得在家里吃。   抒文和甜甜商量了一下。   打算除夕这晚,整出五桌酒菜来。   他去招待所里借三张方桌和八条板凳,外加上家里的两张方桌和椅子,就够开   五桌的了。   甜甜去副食品店买一些熟食回来,先冻在外面。再备上一些花生米、木耳、海   带、黄花菜等,还有一些白菜、萝卜等青菜。   到了除夕那天,他和甜甜一起动手,进行二次加工。   再加上厂里特酿的黄酒,就能整出五桌酒菜来了。   当然,主食自然是吃饺子。   包饺子,就大家一起动手好了。   煮饺子时,搞成流水席就成   计划已定,二人就分头行动起来。   到了腊月二十九,冬娃打了电话过来。   说突然接到紧急任务,过节期间他和程彦都要值勤,除夕怕是赶不回来了。估   计等到初三,能在家里呆上小半天。   徐甜甜听了,暗自欢喜。   心说,这下可好,与老家那边终于错开了。   她打电话跟启康说了一声。   启康说,爹前天就出发了。   启安二哥给找了一辆小车,先把爹和婶子还有三哥送了回去。他们几个得等到   除夕下午才能放假,到时候他和启建、还有大哥二哥一起往回赶。   “姐,既然冬娃这边有任务,那我跟爹说一声吧?”启康在电话里说道。   “嗯,你跟爹说说,请他不要见怪……”   徐甜甜心想,这见面的时间能往后推一天,就推一天吧?   让冬娃先开开心心地过个大年吧。   *   除夕这晚,叶家大宅里一片欢腾。   一家人欢聚一堂,开怀畅饮。   一盘一盘的饺子,冒着腾腾热气。   一时间,欢声笑语响彻一片。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新的一年又来到了。   甜甜和抒文坐在客厅里,和哥哥嫂嫂们一起守夜。   自从离开了镇子,就再也没有守过夜了。   她听着叶大哥讲述着海外趣闻,不觉眯起了双眼。   在朦胧中,似乎又回到三十年前。   她初来乍到时,所度过的那个除夕之夜。   那时,盼着过年是因为能吃点好的。   而冬娃,一下子得了好几个铜板,还兴高采烈地攒着,说要给娘买烧饼吃。   可一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握住了抒文的手。   抒文也反握回来,还加了把力气。   *   大年就这么过去了。   转眼到了初六。   抒言大哥带着一家子在城里逛了逛,又去叶城瞧了瞧。   就准备返程了。   那边还有生意要做。孩子们的假期也没几天,不能再继续停留了。   临行前,一个个都是恋恋不舍。   二哥他们说,等到明年还会回来看看。   抒文和甜甜送走了大哥他们,又投入到了工作中去。   而冬娃呢,在部队上开开心心地过了一个大年。   直到“元宵节”前,才听娘提起了那桩往事。   他跟娘说,他不想去见那个人。   在他的记忆里,爹是风度翩翩的,是个儒雅之人。而不是当年那个抛妻弃子、   自私自利之人。   当初,既然他不要他,他又何必去认他?   自来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爹,那就是叶爸爸。   那人条件好也罢歹也罢,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甜甜担心这事还不算完。   她想,看在章家爹的份上,就让冬娃去给爷爷拜个晚年吧?   冬娃是个孝顺孩子,就赶在“元宵节”那天去了小叔家。   他给爷爷拜了年,又匆匆赶了回来。   对他来说,那个爹早已经死了   得知了当年之事,他把那一切都看得淡淡的。   他想,即便为了爹和娘也不能去认他。可瞅着那人神色黯然的样子,心里也不   大舒服。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他感到无比庆幸的是,这些年来娘始终是那么开朗。   而他呢,也得到了叶爸爸的宠爱。   娘说,自小他就像个小猪娃子似的,是个福气宝宝。   他想,他真是的个福气宝宝嗳。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   过了“元宵节”,章启铭启程回到了香江。   一路上,他心怀惆怅。   可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不管怎样他总算见到冬娃了。   他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还要优秀。   可惜,他却把这么好的儿子给弄丢了。   他回到家里,见有人正在等他。   俊睿来看他了。   听孩子说,已经办好了更名手续,要认祖归宗回到章家。   他是涕泪纵横。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重要决定。   他打算和那个人注册结婚。   他想,不可能再去追求完美了。   他这一生错过了太多,实在不想再继续错过了。   *   转眼进入了三月。   春风一吹,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这天中午,甜甜和抒文带着孩子们来到了大宅。   她亲自动手,给冬娃和程彦都画了一个妆。   因为准备拍摄黑白照片,这妆就画得格外浓,猛一看都快认不出来了。@无限   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片是抒文负责拍摄的。   背景板是小楼的红砖墙面,这样会形成一种反差效果。   冲洗出来后,模特的脸都是逆光的,基本上看不清楚眉眼,只能看个大概轮   廓。而身上穿的夹克衫却凸显出来,效果很不错。   徐甜甜十分满意。   就找个一只大相框装了起来,准备挂在店里当招牌。   三月八号,“天天时装店”开业了。   虽然只是个小门店,可对普通人来说却是创业开始。   由于前期宣传到位,不但店外张贴着大幅海报,还用留声机播放着唱片,吸引   了不少眼球。   开张这天,生意火爆。   凤芝、红英、俊霞、俊兰忙着招呼顾客。   徐甜甜坐在柜台后面,忙着收款。   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   等到闭门盘点时,她数钱数到手软。   抒文在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   就提着一只保温桶,赶来送夜宵。   他敲开了店门,见甜甜正拿着一沓子钱,冲他笑着。   “抒文,快看,好多钱哪!”甜甜咧着嘴笑道。   这一刻,他再次意识到了。   甜甜最喜欢的就是数钱。   她可是个标标准准地小财迷哦。 第121章   尾声   *   这年夏天, 徐甜甜赚到了第一桶金。   这是她艰苦创业的第一步。   到了年底,刨去人工成本和各项费用,她的库存外加流动资金已超过了六千元。   距离“万元户”还有一半里程。   可对她和抒文来说,已是相当成功了。   现在, 她的月工资才五十块, 抒文的月工资也不过一百来块。即便不吃不喝,   一年也攒不了两千块。   可靠着门店, 却一下子赚到了六千块。   每天一看到现金流水, 她都是两眼发光。   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冬娃跟她说, “娘, 你得注意身体啊,可别累着了!”   可她呢,却想着给冬娃买台大彩电, 让海海和慧慧在家里就能看到电视了。   记得后世, 徐爸爸常常跟她说,小时候看电视要跑到别人家去。   一间屋子里, 挤满了人。   小孩子们都搬着小板凳, 聚精会神地看着, 到人家吃饭时还不肯离开。搞得人   家心里直犯嘀咕, 可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啥。   直到把人家的电视机看出毛病来了,才算罢休。   她想, 得帮后世的爷爷一把, 让他也发家致富。   最好是引导着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去摆摊, 这样,就能给徐爸爸挣个大彩电了。   这会儿,徐爸爸才十一岁,正是调皮贪玩的年龄,也是个标标准准的小电视迷。   或者,她把成衣批几件给爷爷奶奶,让他们也赚个外快?   徐甜甜把业余时间都投到了门店的经营上来。   抒文总是劝她,不要那么拼。说大哥那边已经给他们开了一个账户,里面存了   一笔款子,足够他们用的。   可她觉得,家里给的不如自己亲手挣的。   这恐怕就是挣钱的乐趣吧?   抒文为了陪她,也义无反顾地加入进来。   他俩常常一起数票子。   这都是一块、两块、五块的票子,数下来得好半天。   可他们却是乐此不疲。   甜甜跟他说,以后会有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大票子,数起来可是方便多了。   对一百元的大票子,他没啥概念。   现在,他去财务上领工资,十元的票子有十一张,得数半天呢。   如果是百元大票,那就只有干巴巴的一张了?   显得好少啊。   *   这一年,春娃和妞妞都从军校毕业了。   春娃回到军区,进了总后勤部。   由于攒下了十年军龄,就直接挂了个连级。而妞妞学习成绩好,在数学方面颇   有天赋,学校那边希望她留校考研,参加实验室的研究工作。   可军区总后勤部却不肯放人。   最后,妞妞又写了一份保证书。   保证研究生一毕业就回军区,军区这才批准她继续攻读学业。   对此,抒文很是自豪。   可甜甜却有些担心。   那边离得远,和妞妞见一面可不容易。   这一学又是三年,可真是想得慌啊。   还有公爹和婆婆,总是念叨个不停。   说想妞妞了。   他们都是快八十的人了,最挂念的就是妞妞了。   为了通话方便,抒文出面给大宅里装了一部电话。   这是自费的,好和海外通通电话,保持联络。可公爹和婆婆唯一向外拨打的,   就是妞妞学校的电话。   她和抒文商量了一下,打算明年就搬回大宅去。   公爹和婆婆身边得有人照应。   虽然,他俩的身体还好,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还有爹和娘,也是快七十的人了。   上下楼不大方便,她想让他们搬回来住。可爹喜欢住在家属楼上,说那边热闹。   这事,只能跟娘商量。   让他们尽快搬回来。   院子里的活动地方大,空气也好。   挺适合老人们居住的。   章家爹的身体还很硬朗,和腊梅婶子还是几下里住着。   夏天,就回镇子上。   冬天,又回到城里。   家里的生活好了,心情也格外好。   虽然,章家爹见了她,从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可看得出他一直在念着他。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腕上的那块手表,就是那人从香江买来的。   那种款式,也只有那边才会有吧?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时间进入了九十年代。   这时候,甜甜和抒文都已经退休了。   而“天天时装”也扩大了经营范围,打出了自己的品牌。同时,“天天服装厂”也   从过去的小作坊,变成了一家对外贸易加工厂。   另外,她还拿下了两个大牌时装的总代理,名下的个人资产已达千万元。   凤芝、红英、俊霞、俊兰她们都有公司股份,也跟着发了财。   志和和志勇他们,也多了一份收入。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发财计划”进行着。   可岁月又是无情的。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公爹和婆婆先后离世了。   享年九十三岁,无疾而终。   而这一年的冬天,后世的“她”也出生了。   她不知道这个“小婴儿”和现在的她有没有关联?   她的时空已经错乱了。   六年后。   在章家爹的葬礼上,她遇到了章启铭。   他头发花白,穿着一身黑色西服,一脸肃穆。他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手   里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也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看着神气十足的。   听到他大声地喊那人“爷爷”,原来是他的孙子。   后来,冬娃跟她说,那个小孩是章俊睿最小的儿子,名叫章秋平。   听到这个名字,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章秋平和章平是否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她莫名来到这里会不会和章平有关?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那人叫章秋平的小男孩长得很像他爷爷。   也难怪她第一次见到章启铭时,会觉得有些眼熟?   原来,这中间有着这种关联啊?   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探究下去?   一想到抒文,她还是决定悄然避开。   在这个时空里,她过得充实而满足。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让一切秘密,都沉入岁月的长河中吧?   *   一年又一年。   到了二零一七年。   一个春日的下午。   抒文和甜甜坐在院子里晒暖儿。   俩人依偎着,就像当年那样。   抒文捻着甜甜的手,在她手心里挠着痒痒。   甜甜说:“抒文,咱们都老了……”   抒文笑着说道:“甜甜,你一点也不老,在我眼里,你永远是那么年轻……”   是啊,甜甜看着依然很年轻。   就像她那颗心一般。   在这个时空里,她虽然八十七了,可心态依然是那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   就像刚刚来到这里。   可一转眼,已过了六十七年了。   对她来说,这都是赚来的。   而且,她还想继续赚下去。   她瞅着抒文,笑着说道:“抒文,咱俩得好好锻炼身体,谁都不能先走了,咱   得体验一下百岁老人的待遇,瞧瞧家里有这么多钱,床里面还藏着金子,得好好享   受一下生活啊……”   在她看来,这一辈子过得可真舒心啊。   她和抒文最大的爱好,就是出门旅游。   国内游遍了,就去海外瞅瞅。   平日里,晒着太阳,听着曲儿。   生活本就如此,还有什么比这更可心的?   对过去,她早已经不计较了。   冬娃也原谅那个爹了。   人都走了,还有啥不能原谅的?   至于家族事业,秋娃早早地接了班。   家里就属他年轻,也属他自由,这董事长的位置他不做还能由谁来做呢?   (完) 第122章   *   西厢房里, 静悄悄的。   一缕晨曦投射进来,带来了一丝暖意。   翠翠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她看着那一缕阳光从窗棂间划过。   不禁叹了口气。   一连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心里也窝着一口气。   她想, 就这么躺下去吧?   可一想到冬娃, 还是爬了起来。   可这猛一起身, 只觉得头昏眼花, 支撑不住。   她捧着心口, 倒在了床上。   她想再歇一会儿吧?   不料, 就这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 天已大亮。   屋子里洒满了阳光。   她只觉得浑身舒泰,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心口也不疼了。   肚子也感到饿了。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这才发现不对劲儿。   这床板硬邦邦的, 床上的铺盖到哪里去了?   还有身上的衣服, 咋变成了一件白袍子?   她吃了一惊。   再瞅瞅这屋子空荡荡的。   除了这张雕花大床,里面的家具全都没了?   这究竟是咋回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 隔壁传来了一阵响动。   接着, 就听到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甜甜, 起来了没?该吃早饭了……”   话音刚落, 一段陌生的记忆突然地涌进了她的脑海中。   原来,她叫徐甜甜, 今年二十二岁, 刚从大学毕业,准备考研。她爸爸叫徐继   海, 妈妈叫林晓萍,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尚未成亲,也没有娃娃。   这么说,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还是个女学生?   现在也不是解放初期了,而是二零一七的夏天?   这一转眼,就过了六十七年?   她不知为何会这样?   可一时的恐慌,令她不敢言语。   她想,先摸摸情况再说吧。   翠翠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悄然出了屋子。   见院子里的陈设似曾相识,可又有了不同。   她推开隔壁房门,见那个叫左慧的女孩,正冲她笑着。   还惊讶地问道:“哎呦,甜甜,你已经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正在睡懒觉呢!”   她抿着嘴笑着,说自己散步去了。   随后,便进了里间。   她对着镜子梳洗打扮起来。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圆圆脸,大眼睛,半长的头发披在肩上。   她取出一根橡皮筋,先扎了一个马尾巴,然后再编成了一条麻花辫,把发梢绑   了起来。   这可比盘头发省事多了,也凉快一些。   她拉开衣柜,见里面挂着一件白短袖和一条碎花长裙子。还有一双平底白凉   鞋,和一顶白色太阳帽。   凭着那一抹记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穿着打扮。   一番捯饬下来,跟那个甜甜简直一模一样。   看着娇嫩嫩的,又带着一点洒脱之意。   她跟着左慧去了前院。   发现前院和后院有很大不同。   心说,家里的宅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大了?那一片空地都盖成房子了?   章家这是发达了?   她按下心中的疑问。   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现在她就是徐甜甜。   可不能露出马脚来了。   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更是令她惊讶万分。   她刚在餐桌前坐下,就见章启铭笑着走了过来。   她惊得差点跳起来。   可听到左慧喊这人“表哥”时,才意识他就是章平。   也就是这家农家乐的小老板。   这人与启铭长得可真像啊。   可细细一瞅,又有些不同。   这个章平不戴眼镜,个子也更高一些。   听左慧说,他表哥从海外回来搞投资建设,闲暇之余就办起了农家乐。   这章家大院,就是他家的祖产。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还真与章家有关。   想着几年前,她嫁到章家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不由得警觉起来。   她得回去。   她得找到冬娃。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她可不想让冬娃孤孤单单地没人疼爱。   更何况,那个没良心的还打算带着那个女学生跑路?   可她,怎么才能回去呢?   想着昨晚,那个甜甜就是因为躺在雕花大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变成她了。   而她呢,昨晚也恰好睡在了这张大床上。   她记得在昏睡过去的那一瞬间,就像灵魂出窍一般。   正想着,就听到章平热情地说道:“甜甜,来尝尝这个皮蛋瘦肉粥,味道很不   错哦!”   “唔,谢谢……”她回过神来,笑着点了点头。   随手把碟子里的香葱拨拉了出去。   她觉得这个章平有些神秘。   看她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劲,像是带着某种探究之意?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存着一丝疑虑,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早餐。   按照预定行程,今天要去青溪划船。   可她却想去看看那张雕花大床。   她回到后院。   趁左慧在房间里换衣服,就悄悄溜到隔壁,想推门进去。   一推,却发现门锁上了。   这是进不去了?   她有些奇怪。   这门早上还开着,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给锁上了?   想着那张神奇的雕花大床,心里暗自诧异。   *   收拾停当后。   章平亲自做向导,带着甜甜和左慧来到了青溪河畔。   三人上了一艘木船。   在小溪里划船、戏水,很是畅快。   可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生怕露出了一丝破绽。   她坐在舱里,听章平讲述着解放前青沙河流域的往事。   那一桩桩,一件件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般。   可她却不敢开口。   她总觉得那人在试探着什么?   而左慧也莫名问起了甜甜的喜好。   中午,在船上吃鱼时,还把一碟蒜泥黄瓜和香葱拌豆腐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筷子都没碰。   甜甜爱吃黄瓜,却不爱吃大蒜。对香葱之类的,除了包饺子、包馄钝时能吃点   之外,平日里是连碰都不碰的。   左慧是知道这个的。   可为何要拿这些细节一再试探她?   莫非她发现了什么不对?   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晚上,翠翠洗漱之后,就换上了棉布睡袍躺下了。   朦胧中,她听到左慧出去了。   她心里一动,也悄悄跟了出去。   夜风轻拂。   后花园里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她侧耳聆听,像是章平和左慧在窃窃私语。   “……表哥,召唤是不是失败了?”   “呃,好像没什么反应……”   “唔……那可怎么办?”   “唉……时辰已过,只能这样了……”   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她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   只是,俩人说着悄悄话,怎么就被她给听见了?   莫非她的耳力增强了不成?   *   两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   翠翠和左慧开车回到了城里。   一进门,她就见到了徐爸爸和林妈妈。   这是甜甜的爸爸和妈妈,可她却感到非常亲切。   就像她自己的爹娘一般。   而徐继海和林晓萍,也很快发现了女儿的变化。   以前那个懒呵呵的小丫头,咋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一大早,还爬起来给他们做早餐。   这手艺也突然见长了?   二人十分欣喜。   这独生子女哪点都好,就是懒。   这个是通病,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可甜甜这是长大了?   知道心疼爸爸妈妈了?   俩人愉快地享受着闺女做的早餐。   这荷包蛋煎得就是好啊。   嫩嫩的,还冒着糖心呢!   中午,见闺女又翻出了一本菜谱,说要再做两个拿手菜。   二人一听,更是欢喜不已。   可到了晚上,没见闺女摸过书本,也暗自诧异。   这是改了性子了?   不打算看书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甜甜对电视这么着迷?   而翠翠觉得,她现在的文化程度已经很高了。   那考研,对她来说太吃力了。   虽然甜甜的记忆犹在,可那些计算公式理解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她想,还是把时间用在吃吃喝喝上好了。   徐继海和林晓萍也是乐呵呵的。   不过,奇怪的是只要左慧一来,甜甜就恢复了常态。   她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和过去简直一模一样。   可外人一走,又变得勤快起来。   一个星期下来,翠翠算是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相比起五十年代,现在简直是太舒服了。   吃得好不说,穿得也好。   吃喝不愁,就连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如果不是冬娃,她都不想回去了。   *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个月之后。   这天清晨,翠翠在小区花园里散步。   走累了,就倚着靠椅歇了会儿。   正眯着眼儿,就看到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手挽着手朝这边走来。   那位老大爷,穿着一件白短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腰不弯背不驼,神采奕奕的。   而那位老奶奶更是神奇。   她看上去鹤发童颜,给人一种挺拔俏丽、气韵悠长的感觉。   她想,能活成这样?真是非同一般。   那位老奶奶看到她之后,就冲着她微微一笑。   这一刻,笑靥如花,令她感到十分熟悉。   她细细一想,那不是她自己吗?   那五官轮廓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惊讶万分。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而那位奶奶却咯咯笑了起来。   犹如少女一般。   她冲着她招了招手,笑着说道:“你是翠翠?”   “嗯……”她不由得点了点头。   “翠翠,我是甜甜啊!”   “啊?”   “翠翠,我跟你说冬娃很好,已经长大成人了,还当上了师级干部,可出息   了。不过,他现在已经退休了,正在家里看电视呢……”   “唔……”   牵挂了那么久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   老天,这是在补偿她吗?   想让她换一种生活?   她和甜甜将会融为一体吗?   *   第二天一早,翠翠按照甜甜的提示去了部队上。   可她找了很久,也未找到叶俊琰的家。   后来,有人跟他说叶主任回城了,就住在书院后街。   她找到那里,站在街口等着。   当她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从巷子里走出来时。   不禁屏住了呼吸。   只见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和一条绿军裤,腰杆挺直,透着一股军人气息。   这就是长大后的冬娃吗?   这真的是冬娃吗? 第123章   *   章平, 现年二十三岁   去年夏天,从香江大学毕业后,就进了父亲的投资公司。   他的对外身份是一位风险评估师,主要负责把海外风投引入内地, 并进行风险   评估。   表面上, 他看着和旁人没什么两样。   可骨子里却是个复古青年。   他有一个隐秘的身份, 就是玄学大师。   除了父亲之外, 无人知晓。   他呢, 也不敢轻易动用自身的法力。   因为, 他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一切, 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太爷爷走的那年,他刚满七岁。   听到消息,爷爷和父亲就带着他从香江赶回了家乡。   那一年, 太爷爷九十六岁了。   称得上是个老寿星。   这喜丧, 办得十分热闹。   出殡那天,宾客云集。   亲朋好友, 外加上村民们聚在一起怕有上千人。   送走了太爷爷之后。   他和父亲, 还有爷爷在老宅子里住了几天。   在那里, 听爷爷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过去的事情。   他发现爷爷总喜欢呆在西厢房里, 对着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爷爷还告诉他,这里面曾经摆满了家具。靠墙那边还摆着一张古香古色的雕花   大床, 就像个小阁子似的。   可惜, 都被拉走了。   说起这些,爷爷的脸上满是遗憾。   就像在追忆着一段往事。   那时, 他还未意识到这一切与他的奶奶无关。   直到五年后,爷爷卧病在床。   他才从父亲那里听说了那段家族隐秘。   他记得爷爷在临终前,还拉着父亲的手,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咕噜”出了一句   “老家……雕花床……”   随后,就咽了气。   也就是那一天,他才明白为何大伯姓孙而不姓章?   为何二姑姑和爷爷不大亲近?   为何奶奶和爷爷形同路人?   他想这一切,怕是和那位雕花床的女主人有关。   那个人叫徐翠翠,是她奶奶“记挂”了一辈子的人。   他不明白女人之间的怨念为何会这么深?   可他很清楚,因为这个徐翠翠,爷爷和奶奶的人生都发生了改变。   尤其是爷爷,因为那段往事而后悔了一辈子。   嘴里总是念着“悔不当初啊!”   他想,如果能修改那段轨迹就好了。   这样,无论是爷爷还是奶奶,都了无遗憾了。   带着这种期望,他对玄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到了十六岁那年,莫名开了“天眼”。   对过去的一切,他细细琢磨了一番。   还专门给爷爷和奶奶推算了命格。   从命格上来看,他们有两种不同的人生。在另一个时空里,本来是可以相守一   辈子的。可由于一场意外,却彻底发生了改变。   如果想重新批命,就得回到过去,找到那个时间节点。   还要把那个关键人物徐翠翠给召唤出来,对其灵魂加以控制。   可怎样才能和过去产生交集呢?   记得玄界有一种说法,说是老物件能够通灵。   他想尝试一下。   于是,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收集旧物。   去年秋天,父亲和几个伯伯出钱把老宅翻修一新。   还打算办个农家乐。   他过来勘察了一番。   发现这里灵气充沛,后院里有一个灵眼,似与青沙河的灵源相通。   他想,没准从这里就能打开时空之门吧?   到了初夏时节。   他过来接手后,就搬了进去。   半个月前,在青沙河旧货市场转悠时,无意间收到了几件旧家具。   其中,有一张雕花大床。   第一眼见到时,他是又惊又喜。   这张床,和爷爷所绘制的那几张草图几乎一模一样。   这怕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吧?   他把这张床安置在西厢房里,还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躺在那张床上,尝试了多次。   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肯死心。   就把表妹请过来试了试。   可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记得古书中曾提到过,如果是同一属性的女子,往往有着前世今生的渊源,   灵魂之间也能够相互感应。   于是,请表妹找来了一位叫徐甜甜的女孩子。   想再尝试一下。   表妹说是她很单纯,娇滴滴的,啥都不会。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人很好操控。   如果通过她把那个徐翠翠召唤过来,再用意念加以控制,那问题是不是就解决了?   这么一来,爷爷和奶奶的命运是否能就此改变?   那天晚上,他悄然发力。   那个徐甜甜,果然被那张床所吸引。   可惜忙了一个晚上,却没有任何效果。   直到第二天,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有些失望。   这时空之门未能打开,那想借着意念操控他人的想法也落了空。   他不知是选择的对象有误?   还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看来,命格的改变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切,只能随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