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紧少帅粗大腿 [穿书]》 作者:蓝艾草 文案一: 顾茗一觉醒来穿成了狗血小说里被亲爹巴结上司送出去的女儿,还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活不过五集就被炮灰的命,死状凄惨。 顾茗:贼老天你玩我啊?! 文案二: 为了生存放弃节操尊严苦苦挣扎的苦逼姨太太,痛哭流涕向少帅表忠心:“你就是我的命!” 少帅:呵呵哒! 本文架空阅读,与真实历史不符,切勿对照搬运考据! 内容标签:时代奇缘 主角:顾茗 ┃ 配角:少帅,姨太太 ┃ 其它:求生 第1章   顾茗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懵圈,当自己没睡醒还在做梦。   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整间屋子的布置中西合璧,极具混乱的时代感,让她一时半会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最要命的是……动一下也觉得全身跟被车碾过似的,某个地方更是火辣辣的,如果不是在梦里,她的第一个念头应该是——卧槽!报警!   做为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过的老油条,一腔热血做过卧底记者,差点被打断腿,舍命深入调查的新闻稿不能发出去,后来愤而转投娱乐圈的怀抱,做过娱记写过影星大佬们的花边新闻,还做过狗仔,顶着瑟瑟寒风埋伏在当红花旦跟小鲜肉的公寓外面,就为了拍到他们深夜狂欢过后回巢的身边人,顾茗酒后跟老铁把酒言欢,有时候还挺得意。   五光十色的社会里凫水拍浪,旱鸭子呛过几回水,没淹死多半也活成了人精。   顾茗半点也没浪费学到的东西,三十好几活的油嘴滑舌,两面三刀,身边的床伴也换过好几个,全是走肾不走心的关系,哪一天厌倦了一拍两散,过后都不带浪费一秒钟哀悼这段关系的结束,靠岸做了一家网媒编辑,还花几年时间经营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公众号,收钱抹黑洗白的事儿没少干,且都能自圆其说自成一派还不带毁灭形象的。   她自誉机巧百变,遇到眼前的情形也有些抓瞎。   女佣就站在她的床前,小心翼翼的唤她:“姨太太,起来吃点东西吧?”   姨太太?   那是什么鬼?!   顾茗蒙在被子里十来分钟,一直在催眠自己做了一个真实而荒唐的梦,等醒来之后就会回到自己的狗窝,就连被子里残留的陌生男人的体息都那么的真实——真实到可怕。   她拒绝去思考。   太过荒唐,大脑停止了转动。   “顾姨太——”   女佣很是尽职尽责,抬头看看日渐西沉的太阳,这位姨太太再睡下去,她们都要怀疑是不是被少帅昨晚在床上折腾死了,要送医院就医,所以叫的声音才越来越急切。   顾茗扑拉一下掀开被子,露出凌乱的脑袋,眼睛里全是疑惑:“你叫我什么?”   女佣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看到一头乱发里灼灼的眼神,心里已经在猜测这位新姨太太是不是脾气不太好,便陪了加倍的小心:“少帅吩咐这么叫的,说姨太太姓顾,是顾署长家的千金。”   署长前面还带着个副字,不过这位能把亲闺女送到少帅床上,说不定过几天这个副字就可以取掉了。   顾茗惊呆了。   剧情莫名有些熟悉——顾署长家的千金送到少帅床上……这不正是她入睡前看的那本虐恋情深的口水文吗?   顾署长家的千金当然不是主角,而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炮灰,被亲爹送人之前就已经有了小情郎,还是个混青帮的穷小子,做为渣男贱女小说组合里试炼男主的试金石,女主不但“聪慧”的发现了她的奸情,还“巧妙”的引导少帅知道了,于是她年轻的生命就被渣男用一粒花生米结束了。   女主踏着她的尸体与男主迎接虐后的糖,谁也不再记得他们爱情路上的铺路石。   铺路石顾茗:……这特么就是我多年缺德的报应吗?   她不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裹着被子披散着头发跳下地去,凑近了穿衣镜去瞧,露出藏在头发里的半张精致的小脸,眼眉弯弯,皮肤白到发光,下巴尖尖,做个忧愁的表情,居然有几分楚楚可怜,年纪约莫在十六七岁,正是书里描写的那种长相,表面清纯可人,内里一肚子淫贱,这是那位少帅冯瞿撞破奸情之后给她的评价。   女佣要来侍候她穿衣,她拒绝了:“我想洗个澡。”   浴缸里放满了热水,她把自己整个都浸在温暖的水中,苦中作乐的想:少帅府上的物质条件还是很好的,至少她没穿成街头的乞丐,或者书里另外一位堂子里的姑娘,当然也是配角,境遇比她还要悲惨。   哦,那位姑娘还没出场。   顾茗想的有点出神,水都凉了才匆匆从浴缸里爬出来,女佣已经贴心的准备好了衣服,好几件颜色风格各异的旗袍,她眼光扫过,挑了最素雅的一件。   顾署长家的千金昨天之前还在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曾经想要当一名教师,那位青帮小情郎就是她的第一位学生,每周固定的三天偷偷出来教他读书识字,成果喜人,说明她还是极有教学天赋的。   傍晚放学回家,就被亲爹催促梳妆打扮,跟打包一件东西似的,连夜塞给了冯瞿。   命运莫测。   女子的命运尤其轻贱。   顾茗下楼的时候,楼下的餐厅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煲的热腾腾的归芪乌鸡汤、清清爽爽的炒时蔬、鲜甜的清炒虾仁……满满一桌子菜,偌大的餐厅只有她一个人用餐。   侍候她用餐的是一位老妈子,穿着青色的斜襟盘扣褂子,黑色的裤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个纂儿,插着根银簪,说话轻声细语,精明干练:“少帅去忙公务了,我姓林,姨太太若是觉得不合口,告诉我就好。”   一口乌鸡汤下肚,顾茗舒服的眼睛都眯起来了,靠外卖跟方便食品活命多年的她,味蕾早被各种调料荼毒,但凡清淡的东西都觉得没味道,吃东西偏重口,咸香辣麻才是最爱,没想到这一桌清淡的菜色倒唤醒了她的味觉——也有可能是这具身体的原因,跟她本人没多大关系。   “林妈,特别合口。真的。谢谢你。”   她诚恳道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吃相斯文,但速度却不慢,挟菜的频率也不低,洗刷了之前小月上楼去服侍之后,下楼传达给她的信息——顾姨太似乎脾气不太好。   这哪里是脾气不好啊?恐怕是年纪小,初来乍道,有些拘谨罢了。   林妈从小侍候冯瞿,知道自家少帅是个混世魔王,身边的女人从来就没断过,有别人送的,也有自己扑上来的,基于冯少帅的社会地位,他自己压根不必费心,女人就前赴后继向他献身。   “顾姨太不必担心,少帅对身边人还是很宽厚的,只要姨太太好好服侍少帅,日子不会难过。”林妈在顾茗的注视之下,不由自主就为冯瞿说起了好话。   冯瞿,现年二十五岁,冯大帅原配所出长子,读过军校,跟着冯大帅上过战场,现在手底下还带着两个团的兵,如无差错就是冯大帅未来的继承人。   外界提起冯瞿,对他打仗治军的功绩不甚清楚,反倒是花边新闻不少,“冯女郎”们可是个庞大的群体,真真假假却也说明了这位少帅在男女之事上比较随意。   顾茗吃过了饭,略微收拾,便问林妈:“我能不能出门?”   林妈笑眯眯说:“姨太太说笑了,又不是坐牢,等我叫两个随从陪您出门,现在外面有点乱,也要注意安全。”   顾茗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出门透透气,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至今还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做了个冗长的噩梦,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依旧躺在她的狗窝里。   林妈的办事效率很高,等她从楼里出来,已经有两名穿着对襟黑褂子、黑裤子的年轻人在小楼前面候着,见到她弯腰行礼:“姨太太好。”   这阵仗有点吓人,顾茗揣摩原主的心理,露出点羞怯的笑容:“有劳两位了。”如果不是她对书中剧情熟知,暂时不需要做情报工作,按她自己厚如城墙的脸皮程度,狗仔般灵敏的嗅觉,自然是先跟冯瞿身边的护卫们搭上话,打听些有用的消息,想办法脱困。   林妈安排了汽车,顾茗拒绝了。   “我就是想走走,消消食。”   她走出这片小洋楼,回头去看,才发现此处极为清幽,身后林立的七八座小洋楼矗立在浓荫之中,她昨晚安身的只是其中之一,也不知道后面那几栋楼里都住着什么人,面前的街道宽阔干净,周围都是差不多的建筑,推断这是个非富则贵的住宅区,也许住的全是本城军政要员。   狡兔三窟,这只是冯少帅的住处之一。   两名黑衣人远远跟着,她信步而行,走了大约快四十分钟,发现穿过了那片富人区,居然闯进了闹市,路口对面各种商店鳞次栉比,有穿着旗袍逛街的女郎、穿着西服或者长衫的男子、还有卖报卖烟的小童、卖花的姑娘……熙熙攘攘。   顾茗不由倒退一步,恍然闯进了别人的世界,热闹到真实的世界。   她仓皇转身,疾步往回走。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她说。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坐在卧房窗前的藤椅上发呆,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声音,很快有军靴踏着地板响亮的声音,有佣人殷勤问候:“少帅回来了!” 第2章   主人归家,楼下瞬时喧腾起来,像一滴水落进滚油,虽然顾茗在楼上瞧不见盛况,可是在二楼的卧房里却也能听到下面的动静。   佣人们走路轻手轻脚,带着习惯性的谨慎,她在窗前坐了一下午,几乎要疑心这楼里只有她一人了,非要侧耳细听,才能听到一点点声音,却还要疑心是耳朵出了毛病的幻听,实在是不够真切,近似于模糊。   但冯瞿回来之后,安静被打破,军靴叩响地板的声音、跟副官佣人说话的声音灌满了整栋小楼,他说话未必高声,却也带着主人家特有的毫无拘束的嚣张,那种“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想干嘛干嘛的随心所欲”,倒比添了十来八个谨小慎微的佣人还要热闹。   顾茗坐着没动,听到他在楼下客厅问:“姨太太呢?”是低沉有力的声音,只闻其声就能想象到这人拥有怎样一副健康的体魄,中气十足,眸光必然坚定,恐怕身上的骨头也要比常人硬上许多。   林妈的声音要比他的低上许多,顾茗侧耳细听,恍惚听到她说:“……出去走了走又回来了,一直在楼上休息呢。”   冯瞿朗声笑起来,跟吃到一道美味佳肴似的略略回味了一下昨晚绮丽的时光:“昨晚累着她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顾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全身的神经都紧绷,有种危险降临的警戒,无关男女情事。   她一个箭步窜过去,拉开被子钻了进去,连头带脑蒙起来,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时里想,老娘也是在红尘里打过滚的,男朋友没十个也经过八个了,男人嘛脱了衣服都一副德性,区别只在于能力有强有弱,以前也不是没有醉后放纵,头一回就滚到床上去的男朋友,第二天大家在酒店卫生间里洗漱,从镜子里瞧见对方陌生的脸,才能感觉到一点尴尬。一回生二回熟,都祼裎相见了,难道还怕拉不开脸皮?   可是另外一个声音却告诉她——这位不一样,稍稍不周到,说不定就要吃枪子。   普通走肾不走心的关系她都能应付的游刃有余,眼前这种送命的可是没什么经验的。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吧嗒”一声门把手从外面被扭开,冯瞿走过来掀起被子轻笑:“睡了一天也不饿吗?起来吃两口东西吧。”一面说着,手却沿着她旗袍领口的盘扣摸了过来。   顾茗假作才睡醒,受到惊吓的样子睁开眼睛,眸光纯净如小白兔,还朝后瑟缩了一下,显然是被吓到的样子,嗫嚅着小声开口:“少……少帅……”眸光掠过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孔,反倒愣了一下。   男人生了一张极为英俊夺目的面孔,五官立体,高鼻深目,如果不是眼珠黑的出奇,都要使人疑心他可能不是纯种华夏人,睫毛浓密,额头宽广,虽然身上还穿着军装,但居然难得的没有军痞的气息,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冯瞿摸过来的手被一只小手按住,小手的主人红着脸颇为腼腆:“我……我饿了。”   他低头在她香馥馥的脸蛋上偷亲了一口,不过瘾还逮着樱唇狠吃了几口,直吃的小姑娘眸中水气氤氲,才把人拉了起来:“来服侍我更衣。”   顾茗心里狠骂“色胚!”不过鉴于这个色胚颜值过高,假如她有权利包养吴彦祖,恐怕也忍不住要犯罪,也就把这件事放过,赶紧起床。   冯瞿肩宽腿长,两条笔直有力的大长腿包裹在军裤里,身高据顾茗目测足有一米九,她得踮起脚尖凑过去替他解军装上的风纪扣。   他自己解了配枪,“哐”的一声随手放到了床头柜上,伸开胳膊等着小姑娘给解外套。   顾苟眼皮一跳,模样更乖顺老实了。   军装裁剪合体,原就比不得长衫短褂随意松快。   长衫短褂是衣服随人,无论胖瘦都能塞去衣服里去,每一块面料都服贴的随人调派,可是军装就不一样了,跟盔甲似的拿着人,腰板笔直身形挺拔,哪哪都束缚着不得自由。   军装扣子全部被解开,顾茗小心的脱了下来,挂在红木衣架上,他穿着白衬衫长吁了一口气,八月的天穿着军装简直是受罪,后背衬衫湿了一大片。   “我去洗个澡,你乖乖等着啊。”男人粗砺的大掌在她脑袋上摸了两下,跟摸小猫小狗似的。   顾茗不得不承认,今时今日她在少帅府的地位大约也就等同于豢养的小猫小狗。她没别的好处,只有一条:务实。   一时里等冯瞿洗完澡,换了套衣服出来,拖着她的手下楼去用饭。席间兴致还不错,问她:“听你父亲说你读过书,上了什么学校?”   顾茗心里一动,楚楚可怜的望定了他:“还在念女子师范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冯瞿在外面见过各种女子,欢场里的、高门大户淑女名媛跟小门户里的小家碧玉、敌方派来的女间谍、有野心入军政处的女人……接近他的都是各有目的,也不乏装的天真纯洁模样来哄骗他。   见的多了都当作套路,女人嘛,不就是床上的玩意儿。虽然心里不当一回事,可是面上却露出逢场作戏的惋惜:“你父亲就这样让你中断了学业?那可真是可惜!”实在是这丫头生了一副极为诱人的身子,不剥了衣服都不知道风景有多迷人。   顾茗垂下眼睫,低低的,带着点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不安的说:“父亲不肯给我出学费,说……说我要是跟了少帅,少帅会给我出学费读书的。”   天真的,不解世情的,仿佛是误闯入成人世界的小孩子,连说话也带着点不经思虑的稚拙。   冯瞿大笑出声:“你父亲……顾署长可真有意思。”所以这个傻丫头为了学费就被塞到他床上了?   顾茗似乎被他肆意的笑声给吓到了:“少帅……少帅不同意我去读书吗?”   这可不是她随意撒谎,原主还真是个天真的丫头,又酷爱读书,但苦于亲妈早逝,在后妈手底里讨生活,好几次面临辍学的可能,被送进少帅府之前,顾宝彬就是这么哄骗女儿的。   冯瞿心想:顾家父女可真是一对儿活宝。   爹是官迷,闺女是个小书呆。   冯大帅后院里姨太太总有十来八个,拉出来能组成一个班,但这帮姨太太每日的生活重心都是围着冯大帅转,见缝插针的讨他的欢心,有擅厨艺的,有擅女工的,也有擅吹拉弹唱的,总有一件拿手的绝活,才能找到自己在大帅府的位置。   她们的主业是侍候男人,业余消遣的爱好各有不同,有爱听戏的,有爱跳舞的,还有喜欢打麻将的,支起麻将桌子召集牌搭子过来,能坐个通宵不带歇的。   冯大帅应酬比较多,视各种场合带出去的如夫人都有不同,有时候冯瞿觉得大帅府那帮姨太太们除了在床上侍候冯大帅,其实还兼职了他的生活副官,出门应酬也少不了身边一抹艳色。   他新纳的姨太太倒好,一门心思想着去读书。   林妈在旁边使劲使眼色,想让顾姨太打消出门读书的念头——就没听说过做人家姨太太还要出门读书的。   可是顾姨太似乎根本没有领会她的好意,还傻呼呼说:“林妈说少帅待人宽厚,我……我不要衣服珠宝,就想去学校读书。”装个纯真小白兔真是费了老大的劲儿,她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也亏得这副身子娇娇弱弱的样子,声气儿也弱,嗓音里还带着点说不出甜糯,乍一听倒好似在撒娇,孩子式的那种。   冯瞿:“这有何难?”   顾茗眼睛都亮了:“少帅答应了?!您真是个大好人!”   头一回被女人在床以外的地方夸大好人的冯瞿:“……” 第3章   顾茗就是冯瞿入口的一块儿肥美的肉,才尝了个鲜,还没吃便宜,既答应了要给姨太太交学费,再看她一张雪也似的小脸,未免生出一种做爹的错觉,总觉得这念头有点败火。   听过给姨太太买首饰买衣服买汽车买房子的,可没听过给姨太太交学费的。   顾茗有意而为之的“一心求学的书呆”人设先在冯瞿这里立了起来,一顿饭不动声色的夸了他好几次,诸如“……少帅比我爹好多了,他光记得弟弟的前途,总觉得女孩子随便读几天书就行了!”或“……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不辜负少帅的栽培之恩!”等语,全是些招人发笑的孩子话。   这丫头一边夸他,还一边用崇拜感激的目光仰望着他,眼里是满满的信赖与依恋。   男人大约对年轻女孩子感激崇拜的目光都很受用,况且这个女孩子说话还冒着涉世未深的傻气,恍如一张白纸,往后的深红浅绿全由自己随意涂抹,纵然觉得她太过天真,却也傻的可怜又可爱。   他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论断——这么单纯一心向学的小丫头,也亏得被送进了他的后院,若是进了冯大帅的后院,保管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吃过饭之后,他往沙发上一坐,小丫头倒乖觉,猫似的偎过来,静静靠在他臂弯里不说话。   她生了一头浓密顺滑的长发,既不像时下进步女学生大多剪成飒爽的短发,仿佛因性别而遭受的不公太多,恨不得抹杀许多太过明显的性别标志,以展现自己不输于男性的能力;也不像很多新派留洋归来的小姐,烫成一嘟噜一嘟噜的卷发;而是编成两条油亮的辫子垂在胸前,既墨守成归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腼腆,仿佛不因外面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改变自己,顾自成长。   冯瞿脑子里思虑着公务,手却一下下在她脑袋上摸着,摸着摸着便将她的发圈给捋了下来,手指下意识插进她浓密的发,跟耙子似的把她一双辫子给拆散了。   摸起来更舒服了。   她的发丝细软,跟本人乖巧的性格有得一拼,摸起来会上瘾似的,两个人安静窝在沙发上坐着,等他想完了公事,注意力全放到怀里的小丫头身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睫毛纤长黑密,皮肤雪白,嘴唇嫣红,小小一张脸儿透着股可怜巴巴被遗弃的味道,引他采撷。   冯瞿搂着睡意朦胧的丫头啃了两口,心火顿起,抱着半梦半醒的她上楼去了……   顾茗第二天起床,冯瞿早都已经出门了,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暗骂冯瞿是禽兽:“老娘的腰都要断了!”就算他颜值远超陈坤,脱了人皮骨子里还是禽兽,只顾着自己尽兴横冲直撞,连温柔体贴都没学会。   当着林妈关切的目光,还要装娇羞,红着脸儿微低了头,尽忠职守的扮演一心扑在冯禽兽身上的忠贞小姨太:“少帅他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林妈昨天就领略了小姨太太时不时冒傻气的智商,除了忧心她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少帅厌弃之外,倒也对她抱有几分同情。   “少帅走的时候吩咐了,让家里的司机送姨太太去学校上课,等下课了再去接。”   顾茗一脸感激:“少帅真好!”内心唾弃:“人渣禽兽,封建残余糟粕!”   都说男人可以把性跟爱分的很清,这位少帅可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当然她的内心也算不上好姑娘,良心早就坍塌,不过却从来没有视男人为玩物,大家互相取悦而已,合则来不合则散,从根本上没有藐视对方,可是糟粕兄在不久的将来可是会送她一粒花生米的,对枕边人都冷酷绝情痛下杀手,她是坚决不会被他现在虚假的温情给骗了,忘记了他的本来面目。   顾茗吃早饭的功夫,林妈就派人开车去顾家把她以往的课本全都拿了过来,也不知道这帮扛枪的亲卫跟顾家人怎么讨要的东西,居然抬了两箱子过来,打开看时,摆放的整整齐齐,办事倒很是周到妥贴。   她换上素净的旗袍,从箱子里扒拉出课本,坐着少帅府的汽车去女子师范学校,进了校园摆脱少帅府的人,不由踟蹰——教室在哪儿?   原书里顾千金天真胆小,顾宝彬哄骗着送进少帅府被冯禽兽狠狠折腾了两回,吓的跟他呆一块儿说话都不利落,动辙得咎,根本就没敢提读书的事儿,在少帅府的后宅子里度日如年,过的十分苦闷,才有了后来跟小情郎倾诉衷肠,吃花生米的炮灰经历。   顾茗娇嫩天真的皮囊里裹着的可是一颗经过社会千锤百炼起了老茧的心脏,顾虑是有的,可也不至于惶恐不安如惊弓之鸟。   正在她犹豫之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巴掌,少女清脆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阿茗,发什么呆呀?魂不守舍的。”有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凑近了瞅她,满脸笑意。   “……没什么。我在想是不是有课业没写。”   顾茗脑子飞速转动,想不起来这个女同学是谁。书里面对女子师范学校一笔带过,根本没有出现过顾千金的闺蜜或者同学——作者吝啬的够呛,就算是顾千金的笔墨也不多。   “你傻了啊?这次周末教授们集体去参加吴女士的婚礼了,哪有布置作业了?”   两个人手牵手回教室,迎面遇上别的同学,才知道这位是她的同桌管美筠,性格开朗,父亲在政府部门领着闲职,同顾宝彬级别差不多,不过祖产丰裕,管家的日子过的很是舒心。   顾茗在学校待了一天,脑子里乱纷纷念头不断,从来没有在书中出现的管美筠似乎让她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她可以脱离书中的命运。   放学的时候,远远看到少帅府的汽车,司机穿着白色的制服,倚在汽车旁边等她,管美筠拖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悄悄向司机做个手势,顾自跟着管美筠去逛书店了。   回到少帅府,冯瞿还没回来,反倒是林妈欲言又止:“姨太太,下午司机没接到人,要是您被磕着碰着,少帅追究起来可就麻烦了。”   顾茗可不认为自己在冯瞿心里能有多重要的地位,充其量是个玩意儿,她故作黯然:“我们同学都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是不可能有汽车专门来接我的。突然之间有汽车接我,都会觉得奇怪,我怕她们乱问。林妈,往后我自己坐电车或者黄包车上学,就不劳烦司机接送了。”   林妈深以为罕,心想:“旁人家里若是能送个姨太太进大帅府或者少帅府,莫不以此为荣。顾署长倒是心甘情愿把闺女塞进少帅府了,可当事人似乎……以当姨太太为耻,半点不想张扬。”   冯少帅是容城第一公子,无论是权势、财富、容貌都是上上之选,唯独有着时下富贵家庭出身的年轻男人的通病,不定性。当然就算是定性,他将来也必然是要娶名门闺秀的,小小署长家的千金还是不够格做少帅府的大夫人,只能屈尊做姨太太了。   两个人短短几句交谈,顾茗草草吃了几口就上楼去做功课了,她要尽快熟悉顾千金的课程就得下点功夫,也好“当得起冯少帅的栽培”,免得出学费的人看到她烂糟糟的成绩断了她的求学路,真把她当豢养的宠物圈回后院里。   冯瞿回来已经八九点钟了,身上有淡淡的酒味,踏进卧房迎接他的是一室静谧,独坐窗前复习功课的姨太太。   情况有点诡异。   他踩着军靴虎步过去,从背后揽住小姨太太单薄的肩膀,埋进她洗过的头发里深深的吸一口气:“好香啊。让我摸摸别的地方是不是也一样的香?”   顾茗心里翻了个白眼,抓住了他伸到前面来作乱的爪子,细声细气的说:“少帅您喝醉了?不如先去洗个澡,我让林妈煮点醒酒汤上来?”   冯瞿探头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扫了一眼,发现字迹娟秀端正,竟然颇有风骨,在她腮边香了一口,取笑道:“了不得了,我们家这是要出个女先生了?”   调笑的口吻,跟逗弄小猫小狗无异。   顾茗拧眉推他:“少帅快去洗澡,一股子酒味儿。”   冯瞿似乎心情很好,大笑着伸开双臂把她的脑袋摁在怀里呵气,让她闻自己嘴里的味道:“哪有酒味?你闻错了吧?”   顾茗:“少帅说没有就没有。”   您是有枪有钱的大爷,又长的好看,当然是您说了算!   冯瞿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拖着她上床睡觉,这晚居然异常的安静,也没胡天胡地的闹腾,还叮嘱她:“想读书就好好读,可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或者起了别的心思。”   顾苟把这句话放在嘴里咀嚼了三遍,都没想明白他这个“别的心思”是什么鬼,很想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问清楚,到底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起床,她听林妈说,尹真珠从国外留学回来了,过两天要在家里摆接风宴。   作者有话要说:  爱的阅读预防针:   本文男女主都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小黑兔VS大魔王。   我以前所有文里的男女主都是忠贞、三观端正、纯洁的男女主角,写多了就会有疲倦的感觉,这次想要尝试不一样的男女主,就当作者良心暂时走失,三观喂了狗,才会花力气塑造这样的人物吧。 第4章   尹真珠的父亲尹仲秋是中央政府的特派员,还兼任外交部情报司的副司长,长驻容城。   容城经济繁荣,又有港口走海上贸易,大帅冯伯祥年富力强,手底下精兵强将,军政一把抓,权势赫赫,这些年跟中央政府的关系融洽,尹仲秋功不可没。   尹仲秋来荣城上任五年,跟冯大帅好的差点穿一条裤子了。   说是差了点,那是两家的共同目标都是希望在这乱世之中容城经济稳定繁荣,但还没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尹真珠比冯瞿小了一岁,出国留学之前正跟冯瞿恋爱,却猛不丁出国了。   林妈提起尹小姐赞不绝口:“真珠小姐才貌人品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要不是出国说不定早跟少帅结婚了。”   说这话的时候顾茗正在吃早餐,少帅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早点丰盛味道不错,她一口一个鲜肉小包,就着冯少帅旧年情事下饭,居然胃口颇好。   “那这次尹小姐回来,很快就要跟少帅结婚了?”   林妈有点发急,这缺心眼的小姨太太哟!   听到尹真珠要跟少帅结婚,居然还面不改色干了一碗牛乳,嘴边还有白色的奶渍,就跟讨论邻居娶新媳妇一般,带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兴致勃勃讨论:“到时候他们结婚了住哪?大帅府吗?”   林妈恨铁不成钢:“姨太太,少帅夫人进门,您怎么办?”   缺心眼的小姨太太一脸震惊:“……这里不是少帅的房产之一吗?也不是正式的府邸,难道他们结婚要住这里?”   儿子结婚,财大气粗的冯大帅难道不是应该给儿子送套婚房吗?   林妈悻悻:“这里有点小,只怕少帅跟少夫人住不开。”   穿越之前还背着五十平狗窝三十年房贷的赤贫人士顾茗惊呆了——她对如今的居住条件尤其满意,如果不是跟冯禽兽分享同一张大床,那就更完美了。   这套房产有七八栋小楼,还有可以散步的小花园,冯瞿跟她也就住了一栋楼,她都不知道剩下的小楼拿来干什么,却还被林妈形容为“小”,真不知道不小的房产得多大。   顾茗松了一口气,赶紧吃一碗小馄饨压压惊:“只要少帅跟少夫人不会住过来,我无所谓的啊。”   林妈:少帅不住过来,您不是失宠了吗?   大帅府失宠无子的姨太太可不止一个,都是年纪轻轻就笼络不住冯大帅的心,后半生一眼能望到头,连点指靠都没有。   顾姨太还是年纪太小的缘故,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这乱世的存身之道就是牢牢抓住男人的心。   顾茗旁敲侧击知道了尹真珠不会住过来的好消息,吃饱喝足坐了黄包车去上课,半道上还拐进英国人开的银行开了个户头,谨慎的把前几天冯少帅给她的一千块零花钱存了起来,以图后续。   尹真珠回国了,她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这位大小姐是个称职的花匠,平生致力于拔除冯少帅身边的花花草草……当然最后她胜利了。   今天上国文课顾茗有点心不在焉,教授用眼神关照了她好几回都不见效,下课之后管美筠笑的咭咭咯咯,跟只快乐的小母鸡似的,闲了就要啄一啄:“阿茗,你没注意王教授那张耷拉下来的脸,要不是你是他的得意弟子,早被点名了。”   “我?”顾茗一惊——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支线剧情?   顾千金不是个面目模糊柔弱可人的小炮灰吗?冯少帅床上的小玩意儿,死了都不值得一提的少女。   管美筠在她额头上轻拍了一下:“你可别装了!文学社的同学邀请了你好几次,你都以功课忙为由拒绝了。你写的文章王教授常夸,说有一种女性的柔婉善良,尽显人性之美。你可别装了吧!”   顾茗:……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隐藏属性啊?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仿佛看到了一条金灿灿的大道——想当年老子也是靠着文章混圈的!   放学之后她拒绝了管美筠逛街的邀请,在大街上拦着报童买了好多份不同的报纸,有板着面孔跟容城政府保持共进退,以报道容城新风新貌的官方喉舌《容城日报》;跟容城百姓息息相关,开放了一半版面用来登结婚离婚声明、寻物启事、房屋租赁广告、征婚广告的《容城晚报》;还有啸聚了一帮文学狂人评论时政,立志于“以笔为刀治疗政府陈年烂疮”的《进步报》、《奋进者》;还有专登三俗香艳小黄文的《品报》、《俗文学》等。   经过三天精心挑选,顾茗止步于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容城日报》跟太过接地气的《容城晚报》;《进步者》跟《奋进者》“留待观察”;跟《品报》连载的三俗小黄文和《俗文学》香艳的武侠小说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并且觉得以她常年混迹于娱记圈的秃笔,大概可以驾驭这两份报纸刊登的题材。   她忙着研究报纸的好几天房里灯都亮到了后半夜,冯瞿也是好些日子夜不归宿,白天也不见影子,林妈还当小姨太太终于开窍了,怕她难过,好几次都替冯瞿描补:“少帅最近军务繁忙,都没空回来。”   顾茗既不用应酬冯禽兽,还能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事,以冯瞿为原型的小黄文大纲都起了一半,想象到钱途,内心美滋滋,随口敷衍忠心的老仆:“少帅忙着军国大事,没空回来就没空回来吧。”   小姨太太眼底有浅浅的青色,虽然依旧端着一张笑脸,林妈却已经脑补了一出“姨太太失眠到天亮”的场景,怎么都觉得她笑意勉强,也有些可怜:“少帅不会忘了姨太太的,您别担心。”   忘了好!忘了好!——顾茗差点脱口而出。   林妈还贴心的为她及时播报尹真珠的接风宴:“……全城名流淑媛全都参加了,少帅陪着尹小姐跳了开场舞。尹小姐这次回国出落的越发漂亮了,外面都在传两人说不定很快就要订婚了。酒会那天大帅跟特派员还喝醉了……”   顾茗听的津津有味,纯当收集小黄文素材了,还严重怀疑林妈道听途说,不是第一手资料:“林妈,您老见过尹小姐了?”   林妈:“吴副官回来取文件,听他讲的啊。”说完才察觉说漏了嘴,这话不是刺小姨太太的心嘛?   少帅都让副官回来取文件了,却不肯回来看小姨太太一眼,岂不是说他一颗心都丢到了尹真珠身上?   林妈照顾小姨太太一段时间,渐渐有点喜欢她随和好相处的性子,既盼着她能留住少帅的心,又怕她认不清自己的地位,起了不该起的想头徒自痛苦,心中矛盾之极,才失了言。   她小心翼翼观察姨太太的脸色,发现她的好胃口半点都没受影响,还比平时多添了半碗银耳百合粥,总感觉自己白操心了。   尹真珠回来半个月,托《容城日报》的福,继冯瞿在小楼绝踪之后,顾茗隔三岔五能在报纸上觅到冯瞿的身影,两人好几次都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俨然一对热恋的情侣。   果然如林妈夸赞的那样,就算是清晰度不高的报纸照片,五官糊的只能瞧出个大概,也能一窥尹真珠倾世的名媛风采。   本来她都没有看报纸的习惯,况且官方喉舌的文风与她不太投脾气,可是自从林妈发现她房间里囤了厚厚一沓各种类型的报纸,还当姨太太见不到少帅,就在报纸上寻找少帅的踪迹以解相思,此后《容城日报》每日都贴心的出现在早餐桌上。   顾茗:……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她一个人吃饭有点无聊,于是随手翻来看看,偌大的容城能出现在报纸上的熟人截止目前为止也就只有冯瞿一位,浏览到他的消息目光总会多停留那么两秒,落在林妈眼里可不就是“相思意”嘛。   有些事情简直都没法辩解。   顾茗渐渐习惯了林妈的脑补能力,并且在无聊的时候还引逗林妈多讲讲她心里的想法,有时候笑的前仰后合,总觉得她老人家不写男女情爱小说可惜了。   有了林妈的提示,顾茗奔腾的脑洞停不下来,灵感如尿崩,一篇小黄文写的活色生香,每天都干劲十足,准备攒够二十章就去投稿。   正在她信心满满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在放学路上被人堵住了。 第5章   拦她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个头要比冯瞿矮上不少,估计有个一米七八左右,穿着青布长衫,黑口布鞋,打了发油的头发光可鉴人,一脸欣喜的站在她面前,叫了一声:“阿茗——”   那时候正放学,她才别了管美筠走出校门口十来米,少年从旁边巷子里冲过来,两人差点撞作一团。   “谢……谢余?”   顾茗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对方露出个大大灿烂的笑容:“我好多天没见你了,过来看看你。你是不是……最近功课很忙?”   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很长,显的有点多情,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却又傻里傻气的。   顾茗对书里的剧情比较熟悉,顾千金死后谢余逃到了沪上,数年之后在青帮已经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没少给冯瞿找麻烦,还差点杀了尹真珠,为两人爱情的升华再次添砖加瓦。   她左右看看,确信身后没什么人盯着,拉过谢余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鬼鬼祟祟探头出去,也没发现大街上有什么异常,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谢余——”   谢余心里有点不安:“阿茗,你以前……都叫我阿余的。”   顾茗大约知道两人的相识过程,谢余父母早亡,十三岁就跟着本家的叔叔来到容城讨生活,没两年本家的叔叔在码头上被人砍死了。   遇上顾茗的那天,他刚去山上祭拜过本家叔叔,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在大雨里,遇上了放学回家跑着躲雨的顾千金,撞成了一团。   原主顾茗扭伤了脚,谢余便送她回家,后来没饭吃的时候便厚着脸皮在放学的路上拦着顾茗借钱,天真善良的顾茗竟然爽快借钱给他,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阿余,我最近确实很忙,以后咱们也不能再见面了。”   谢余面色瞬间苍白:“为……为什么?”其实他心里明白,两人地位天差地别,她是官员家里的千金,而他是青帮的小混混,迟早要分道扬镳,不过是贪恋那一点美好与温暖,不舍得放手。   最落魄的时候,是顾茗舍了一口饭给他;目不识丁的时候,是顾茗毫不嫌弃,教他认字识数。   “我……我最近都有认真练字的,不信你看!阿茗,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他伸手把藏在背后的一卷毛边纸拿出来,摊开给她看,低声下气的求她:“你看,我都有认真练字读书。阿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可是我会努力的。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顾茗是个油滑的性子,她当然不会觉得谢余的爱情有多感天动地了——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混混,攀上了官家千金。   这两人真要在一块,她就不信谢余能够对顾千金死心塌地一辈子!   “阿余,我没不理你。只是……我父亲最近给我订了一门亲。”姨太太也算是亲事了,只是办的有点敷衍,“我以后都没有自由了。你明天还在这里等着我,我拿两百块钱给你做路费,你去沪上生活吧,听说那里比容城还繁华,你这么聪明,到时候一定会大有一番作为的!”   谢余在书里既然是在沪上发迹的,那么趁着尹真珠没发现之前赶紧把人送走,是不是就消除了隐患?   “不!我不要去沪上!”   没想到谢余却不肯答应,他一脸痛苦:“我……我一定要留下来看你过的好不好。阿茗,我只要远远看着你过的幸福就好,你别让我走好不好?”   顾茗真想倒提着把他脑子里的水控一控:“阿余,他们家有权有势,家里亲卫都是佩枪的,我跟你谁都惹不起,到时候怎么死在他手里的都不知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这个时候我让人送钱过来。”   她不顾谢余央求,从小巷子里出来,拦了一辆黄包车走了,回去给管美筠打电话,明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借她身边的佣人香草一用。   管美筠痛快答应了。   顾茗松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坐在卧房窗口的藤椅上发了一会呆,听到楼梯口有人走上来,很快林妈在外面敲门:“姨太太,用饭了。”   “我不想吃。”   没想到晚上八点多,冯瞿回来了。   他这人回来响动特别大,好像恨不得昭告天下:都出来接大爷的驾!   院子里响起汽车声,紧跟着军靴就敲响了客厅的地板,林妈欣喜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了八度:“少帅,您回来了?”   顾茗心头一跳:不会是……他知道了吧?   她今天才跟谢余在学校附近见过面,好死不死冯瞿就回来了,难道是巧合?   冯瞿:“姨太太呢?”   林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楼上呢。”眼看着冯瞿的脚步朝着楼梯跨过去,忙忙又加了一句:“晚饭都没吃,可能……心情有点不好吧。”   “怎么会心情不好?”   林妈:“……”   ——少帅您不回来,小姨太太天天抱着报纸看,都快得相思病了。   冯瞿上楼推开门,一抹纤细的人影坐在桌前,正伏案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居然很是入神,连他回来了都没察觉出来。   他几步跨过去,脚步声近在咫尺,她扭头一脸受惊的表情,小嘴微张,显出一点孩子气来:“少……少帅?”   冯瞿被她的小模样给逗乐了:“除了我,难道还有别人敢随便进房里来?”   顾茗其实早就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不过为了营造自己专心学习的形象,况且肚里还揣着鬼胎,生怕冯瞿是来兴师问罪的,说词都编了十来八套,只想着怎么蒙混过关,才以静制动。   “没人来的。”   “写什么呢?这么认真。”冯瞿走过来,低头看桌上摊着的英文课本,旁边的笔记做的认认真真,她一头黑发柔顺的编成辫子垂在胸前,大眼睛一瞬不瞬望定了他,有点目不转睛的意思。   “怎么,不认识我了?”   他最近这段日子没过来这边了,除了忙公务,还陪着久未归国的真珠吃喝玩乐,倒有点把这个小姨太太给丢到脑后的意思。   前几天真珠还撒娇的问他:“阿瞿,听说你又纳了一房姨太太?”   两年前冯瞿就纳过一房姨太太,当时两人正在热恋,也是下面人孝敬的女人,天生尤物,况且当时也有一部分政治的原因,便顺水推舟收下了,没想到尹真珠知道之后大闹了一场,负气出国。   冯少帅跟冯大帅的区别就在于他虽然也是风流花心,可是却不会把自己的女人们弄到一块儿去窝里斗。   他外面的产业不少,分开安置女人也非难事,正儿八经纳进门的姨太太算上顾茗有三房,她算是最小的一个。   不过真珠刚回来,还是要给她几分面子的,前面两房姨太太跟了他好几年,也厌倦了,正好给真珠个交待,给了丰厚的钱财派人送到外地,算是彻底打发了旧人。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真珠的?   喝的有点多,记忆有点模糊,大约是说:“……那个小丫头傻呼呼的,胆子又小,她不敢到你面前来的。”   可不是有点胆小嘛。   搁打发走的那两房姨太太,刚进门的时候两三日不过去就打电话撒娇卖痴,还敢明里暗里向尹真珠示威,把人给气跑了。后来情份转淡认清了现实,知道他不会被女人的感情左右,才老实了下来,可哪回过去不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把他拖上床。   小姨太太倒好,整个一个小书呆,只知道读书上学,连笼络男人都不会。   他这样想着,面上神色便柔和了下来,顾茗觑着不是来问罪的模样,伸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枪子儿的味道她可不想尝。   冯瞿被抱的愣了一下。   房间里安静的不同寻常,小丫头也不说话,只是依恋的抱着他,倒比送走的那两房姨太太见到他搔首弄姿还诱人。   她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脂粉香水的味道都没有,他鬼使神差,居然在她油黑的发顶上亲了一下:“这是……想我了?”   ——这话不应该是她表白才对吗?   怀里的小丫头仰起头,明亮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半盏灯光跟他的一张脸,她带着些小心的问:“少帅,您不要我了吗?”脑子里疯狂说:赶紧送我走吧!赶紧送我走吧!   冯瞿送走另外两房姨太太的时候,不是没起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才想了一下就放弃了,她年纪小不说还是个书呆子,送出去要被这社会啃的骨头都剩不下。   留她在房里,不过是多养了只小猫小狗,也碍不着尹真珠的事儿。   但此刻对上她楚楚可怜的眼神,倒把多日未曾纾解的火气给撩拨了起来,他低低笑:“我哪舍得啊?”抱起来就丢到了床上。   顾茗:你特么到底有多饥渴?!   肚里大骂尹真珠废柴,连个男人也搞不定。   林妈上楼来叫主人吃饭,听到房里的动静,红着一张老脸下楼去了。 第6章   冯瞿回来留宿了一晚,跟灵丹妙药似的解决了林妈的担忧。   冯少帅虽然花心风流,是渣男之中的战斗机,秉承冯大帅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家风,一面跟尹真珠频频高调亮相于外界,一面还要分神回来睡小老婆,但生活习惯却甚是自律,折腾了大半夜,居然还能爬起来晨练。   顾茗起床的时候,身边早没了人,枕头边连余温也无。   她还当冯瞿已经走了,三两下洗漱完结,收拾好了课本,脚步轻快的下楼,迎面碰上端着早餐过来的林妈,从托盘里顺了个包子啃:“林妈,我去上学了啊,您老自己慢慢吃吧!”嘴里叨着包子往外冲,恰好跟大汗淋漓进来的冯瞿打了个照面。   顾茗:“……咳咳少……少帅。”   冯瞿被她的蠢模样给惊到了——原来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小姨太太就是这副活泼的模样?   他板起脸教训她:“什么事那么着急,连好好坐下来吃早饭的时间都没有?过来吃完了我送你去学校。”   顾茗满脸的不情愿:“不用不用,我不着急。少帅您忙,不用送我去学校。”   开玩笑,冯禽兽这张脸在容城的辨识度得多高啊?基本达到妇孺皆知的地步,只要放她们学校大门口一露面,还不得流言四起?   如果再被尹真珠知道了,醋起来肯定要出狠招对付她。   冯瞿眉头都攒到一块儿去了:“怎么,不愿意?”已有了生气的先兆。   “怎么会?”顾茗立刻换了个受宠若惊的笑:“少帅这么忙,我怕耽误少帅的公务。我自己坐黄包车去就好了。”   冯瞿拖着她的手往餐厅方向走,笑的轻佻:“如果不是知道你上的女子学校,我还当你在学校藏了个小情郎呢!”   “没有的事儿。”顾茗脑子都炸开了:这厮到底知道些什么啊?   他不会在试探我吧?   “我……我心里只有少帅一个人!”生死存亡面前,骨气完全可以拿来喂狗,顾茗含情脉脉注视着冯禽兽,眼神里还带着点被误解的小伤心小委屈,态度十分坚决的向他表白,内心已经暗暗决定,今晚回来就在小黄文里给男主加一场虐身虐心的肉戏,让他元气大伤!   冯瞿朗声大笑:“小傻瓜!我开玩笑的!”双手捧起她的脸蛋响亮的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用满是汗水的脑袋亲昵的蹭了蹭她的额头:“瞧把你吓的!”   冯氏独掌一方军权,虽然跟中央关系融洽,表面上也接受中央调派,但事实上华夏如今四方割据,各自为王,冯氏就是容城的土皇帝,军政大权一把抓,冯瞿就是土皇帝家里的太子爷,地位超然。   冯瞿对于自己高不可攀的地位心知肚明,整个容城除了尹真珠高高在上,让他愿意花费时间心思哄她开心,其余的女人投怀送抱的不知凡几,不过都是床上的玩物,讨得他开心就好,哪里值当他多费心思呢。   不是他自夸,小姨太太爱慕的眼光可是藏不住的,每次见到他都目不转睛盯着看,便是床上含羞带怯的模样也颇为招人,分明是对他情根深重,经不起一句玩笑,便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到底年纪还小。   冯少帅心情很好,摸摸她的脑袋:“去餐厅等我。”   顾茗坐在餐桌前,等着冯瞿洗完澡一起吃早餐,林妈带着女佣摆早餐,殷切的把一碗补汤推到她面前。   “姨太太喝点汤。”   顾茗脑子里乱糟糟的,满心都是快要被冯瞿发现谢余的恐惶,书里描写顾千金身亡的时候,冯瞿可没给她半点解释的机会,又加上尹真珠推波助澜,他利落的解决了枕边人,并且从头至必都没觉得有什么好抱歉的,反而觉得这个死去的女人玷污了他的名声,杀了犹不解恨,连那位顾署长的官位也一撸到底。   “先放放。林妈,今天的报纸呢?”   顾茗最近养成了晨起读报的习惯,再说林妈每天都会把报纸放在她手边,她心神不宁之下就想找个东西排遣排遣,下意识问出了口。   林妈笑的意味深长:“姨太太,少帅都回来了,您就不必看报纸了吧?”   冯瞿换了衬衫军裤出来,捡到后半句话,好奇的问:“看报纸跟我回来有什么关系?”   顾茗本来满腹心事还纠结在谢余之事上,脑子转的未免就慢了一点,还没开口解释,林妈就已经公布了答案。   “少帅您没回来的时候,姨太太天天在报纸上找您的消息。”   “林妈——”顾茗掩面……太丢脸了。   她哪有那么花痴啊?   冯瞿没绷住笑出声来,把一张俊脸凑过来,近的能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温热气息:“阿茗这么喜欢我,那就多瞧几眼吧,今天可还有一整天呢!”   顾茗心道:不要脸!头一回听到冯瞿叫她的名字,既有点陌生又有点心虚——谢余就是这么唤她的。   她情急之下一巴掌糊在冯瞿的脸上,强硬把他的脸推开,在冯瞿乍然变色的表情下描补了一句:“我……我怕一直看着少帅的脸,会把粥喂到鼻子里!”   冯瞿这下子是真正忍不住了,在她脑袋上狠狠揉了两把,放声大笑:“你可真是个小笨蛋啊!”方才被推开的不愉快瞬间就消失了,还非要把人拉过来坐在腿上喂饭。   “好方便你一直看我啊。”他亲切的说。   一顿饭吃的别别扭扭,顾茗为了满足自大狂冯瞿对她“痴心”的人设不要崩塌,果然全副精神都用来观察冯少帅的长相了,至于被他喂着吃了些什么东西,通通都没印象。   她跟冯瞿在床上也是数度恩爱,可是这么仔仔细细近距离长时间观赏他还是头一回。   男人五官生的出色是外界公认的,最吸引人的恐怕是一双凛冽迫人的眸子,哪怕此刻他以调笑的心情搂着她喂饭,可是眼神里的锋锐却藏不住。   调戏姨太太似乎是冯瞿放松自己的方式,他颇为享受女人全心信赖仰慕的目光,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顾茗在学校前面的街口下车还未消失。   副官吴淞今天充当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少帅唇边上浮的笑意,开玩笑:“少帅今天心情很好?”   “有吗?”   “您一直在笑。”   “那是因为阿茗笨死了!”冯瞿难得抱怨一句:“真没见过比她更笨的女人!”   吴淞心道:太笨您还笑?   况且这亲昵的口气,连称呼都改变了,前段时间您还是冷冰冰的叫姨太太,或者全名呢。   “那是因为少帅您身边的聪明女人太多了。尹小姐就冰雪聪明。”吴淞诚心诚意恭维冯瞿。   没想到冯瞿竟然叹了一口气,认同了他的话:“真珠就是太过聪明了,眼里不揉一粒砂子。”她要是有顾茗的一点点糊涂,两个人不知道有多甜蜜。   冯少帅的困扰对顾茗来说微不足道,她如果知道了大约也会在心里嗤之以鼻:闲的蛋疼。   冯少帅偶尔闲的蛋疼一回,早餐也吃的不消停,耽误了时间,这天她到校的时候差点迟到,踩着点踏进学校,被管美筠一把拉过去:“你怎么才来啊?”   顾茗庆幸她在前一条路口就坚决让冯瞿的副官停车了,不然此刻管美筠问的肯定就不是这一句,而是逼问她跟冯瞿的关系了。   “早晨起晚了。”她放下书包落座:“今天香草来不来?”   管美筠横她一眼:“我答应你的事儿几时食言了?”   中午的时候,她抽空去银行兑换了两百块银元的小黄鱼,用一块街边随手买来的帕子裹了起来,直等放学之后交给守候在学校门口的香草,让她交给等候的谢余,约好了在附近的咖啡馆碰头。   管美筠好奇的问:“给谁的东西?阿茗你可别被人骗了啊!”   “一个老乡。”   管美筠露出鄙夷的神色:“又是那个小青皮吧?”   顾茗骇然:“你知道他?”她发誓从来没向管美筠透露过半点口风。   ——肯定又是那位傻白甜顾千金的锅!   管美筠一脸“服气了”的表情:“阿茗你最近怎么了?感觉有点恍恍惚惚的啊。那个小青皮以前在路上拦着你借钱,我不让给你偏要给,还说他可怜上进,就是命不好而已。我又拦不住你!”她翻个白眼:“我早就猜测你们后来一直有联系,你怕我生气就一直瞒着我而已。你可别被人骗的失心又失身啊!”   顾茗:“……”   果然傻白甜的顾千金早死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挽着管美筠的胳膊一脸恳切:“美筠,我现下知道错了,这次就是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走高飞,以后都不会再跟他联系了。你别生气!” 第7章   相处了一段时间,顾茗已经摸清楚了,管美筠原来不止是同学,还是从小到大的手帕交。   两家的母亲是闺蜜,只是顾茗生母早逝,顾宝彬娶了后妻,碍于后妻的颜面,两家才渐断了来往。   但她与管美筠从小就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形影不离,反倒比家里继母生的同父异妹的妹妹顾茜更要亲密。   两人在咖啡馆里坐定,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侍应生过来点了单,两人随意闲聊,顾茗心不在焉,一直忍不住朝外张望。   管美筠兴致很高,似乎顾茗同意往后跟谢余断交让她轻松不少,提起最近听来的小道消息,两只眼睛都亮了,闪烁着八卦的气息。   “……昨儿我父亲带着姨太太出门参加宴会,你知道碰上谁了吗?”   管父拥有时下富家子所有的特征,除了爱排场好面子,还纳了三房姨太太,时常斗法。   管美筠出自正房,管太太手里攥着家里的财政大权,丈夫跟姨太太倒都对她敬重有加,就连姨太太出门也要时常买些小礼物来讨好管美筠。   “碰见谁了?”   她凑近了小声跟顾茗咬耳朵:“就是那位新近回来的尹大小姐啊。听说真人漂亮的出奇,名副其实的一颗真珠啊。她身边还陪着少帅,在宴会上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顾茗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跟别人议论冯瞿,感觉有点奇妙。   她昨晚还与冯瞿同床共枕,今天听到别人提起他跟另外一名女人天作之合,她居然就好像听一个陌生的,无关紧要的人的八卦一样,半点波动也无:“不是听说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吗?”   管美筠眼里流露出几分羡慕,压低了声音说:“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少帅为了讨尹真珠欢心,连两房姨太太都遣散了,这是要独宠尹真珠一个啊!”她笑着下了结论:“所以说做什么姨太太,跟别的女人斗的乌眼鸡似的,回头男人要娶正室,一句话就打发了,多可怜。”   “当真?少帅当真遣散了两房姨太太?”顾茗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昨晚冯禽兽回来只字没提。   “这还能有假?”管美筠小声说:“我家三姨太亲耳听到宴会上有人议论呢。”   “哦。”顾茗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是不是再过两天冯瞿也会把她遣散了?   “遣散……有没有遣散费拿?”   管美筠用眼神表达了“你是不是傻”,夸张的笑了一声:“督军府啊!那可是督军府的少帅啊!遣散自己的女人能不给遣散费吗?”   顾茗精神大振,这个消息对于她而言真是意外之喜,是不是表示她不但能离开冯瞿,还能拿到很大一笔赔偿款?   “真不错啊。”   管美筠“嗤”的笑出声:“不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少帅的姨太太!”   两个人时常互相打趣,这句话放在平日也没什么,可是现在顾茗心怀鬼胎,确确实实是冯瞿的姨太太,笑容就有点不自然了:“我就是眼馋还不行嘛。”   管美筠:“那等你当上少帅的姨太太再说吧。”   两人说说笑笑,没过多久香草就气喘吁吁回来了,她进了咖啡馆把手里沉甸甸的帕子还给顾茗,有点不安:“顾小姐,那位先生不肯收,让我退还给您。”   香草从小侍候管美筠,家里几辈子都是管家的家奴,对管美筠言听计从,最是老实不过,去了指定的地点见到谢余,几番坚持要完成顾茗的托付。   谢余今日没见到顾茗,见她使了个下人来打发他,眼眶都红了,心痛又难堪,死活不肯收:“麻烦你回去告诉阿茗,我有手有脚,以后都不会再要她的钱。我自己会赚钱,我就想……见她一面!”   香草差点被他的固执给弄哭:“小先生,您不收我回去没法交差。我家小姐会生气的。”   谢余还当她是顾家的下人,能替顾茗跑腿,想来也是贴心的,拉着她追问不休:“阿茗说家里人给她订亲了,订的是哪家的公子?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哪里知道?”   香草跑一趟腿,不但东西没送出去,自己还差点走不脱,摔开谢余的手就飞奔出了巷子,魂都差点被吓到,进了咖啡馆才松了一口气。   顾茗头都有些大了,谢余固执的出乎她的意料,这是非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她天生凉薄,除了替顾千金收拾烂摊子,早点送走谢余免得自己送命,还知道谢余将来会在青帮混的风声水起,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念头,也别彻底得罪了他,反倒对谢余的感情并不当一回事。   “他不收就算了,我另想办法吧。”   顾茗把东西装进包里,抿一口咖啡,抬头隔着玻璃窗就看到谢余红着眼眶站在外面。   他今日还是昨天那副打扮,只是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无精打彩,跟赌场里走一趟输光了全副身家的赌徒似的,露出一种绝望痛苦到极致的表情,就那么定定的盯着咖啡馆里的顾茗,近似贪婪的痴痴的看着她。   顾茗被他的目光钉在了位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像脚下就是深渊,她要是再前进一步,非得即刻就掉下去不可。   坐在她对面的管美筠见她神色有异,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也愣住了:“他……追过来了?”   两人一起向外张望,而谢余的眼里似乎只有顾茗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明明身后是人来人往的大马路,过路的行人、卖苦力的黄包车夫、骑着自行车的时髦小伙子、报童、拎着菜篮子的主妇、还有偶尔路过的小汽车交织成一副热闹的场景,可偏偏那些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眼里的伤心作不得假。   忽然在他身后的马路边上,一辆挂着军牌的汽车停了下来。   前面副驾车门打开,少帅身边的副官吴淞恭恭敬敬拉开后排车门,车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腕上一汪碧绿,搭在了吴淞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心里,紧跟着一只穿着高根鞋的脚从车里伸了出来,仿佛女王一样下了车。   另外一边的车门打开,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露出半个身子,微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女人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娇笑。   顾茗倒吸一口凉气,眼看着两人走过来的方向是咖啡馆的大门,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管美筠兴奋的只差跳起来了,捞过顾茗的右手使劲掐:“阿茗,是少帅!少帅跟尹小姐啊!天哪天哪他长的真英俊……”除了英俊,竟一时觉得词穷,找不到别的赞美之词。   顾茗:求土遁!   “手!手!手好疼!”   她已经不敢看外面的场景了,驼鸟似的下意识趴在了桌上,恨不得把蕾丝桌布拉起来遮住脑袋,好看不见外面的人。   管美筠哪里能体会顾茗此刻陷入绝望的心境,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外面走来的一对璧人,如果不是怕太过丢人,都要趴在玻璃窗上瞅个明白。   尹真珠挽着冯瞿的胳膊很快就走到了咖啡馆门口,吴淞周到的上前拉开了玻璃门,两人踏进了咖啡馆。   侍者小跑着过去,殷勤的打招:“欢迎少帅跟尹小姐,两位请。”引着两人往里面走。   好死不死,顾茗进来的时候为图方便,怕香草找不到人,坐的位子就在进门不远,两边虽有些绿植遮着,可是看冯瞿跟尹真珠过来的方向,必然要经过两人的位子。   冯瞿穿着军靴,尹真珠又是高根鞋,两人并排走过来,脚步声跟催命鼓似的敲击着顾茗的心脏,她简直不敢去看窗外站着的谢余,只差瑟瑟发抖了。 第8章   顾茗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的脚步声可以重若千钧。   坐在她对面的管美筠握着她的手兴奋的都要发抖了,一面扭头偷瞧走过来的男女,一面用极低的声音说:“来了……来了……”   顾茗已经顾不得其他了,她迅速从包里拉过国文书立在面前,掩耳盗铃隔绝了窗外谢余注视的目光,也隔绝了她自己的视线。   脚步声很快到了她们这一桌,似乎才看到她坐在这里,略停了一下,她听到有个特别好听的女声说:“阿瞿,你认识?”   电光火石之间,顾茗很怕冯瞿说出认识她的话,“啪”的一声合上了书,都没敢去看冯瞿的脸,笑靥如花直冲着冯瞿身后的吴淞响亮的喊了一嗓子:“表哥——”然后窜了过去,拉住了吴淞的胳膊。   吴淞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迅速看了一眼冯瞿,“姨太太”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冯瞿的神色顿时有点耐人寻味。   管美筠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一幕,喃喃低语:“阿茗,你……你表哥是少帅身边的副官?”   顾茗心都缩成了一团,眼角的余光迅速往窗外扫了一眼,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谢余已经离开了,顿时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顶着冯瞿迫人的眼光硬着头皮说:“美筠,这是我表哥吴淞,他……他……”   “他”了半天,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   冯瞿低低一笑:“吴副官,我倒不知道你何时有个这么机灵的表妹了?”   吴淞只觉得拉着他胳膊的小手跟烙铁一样,少帅说不定已经怀疑他的头顶被染绿了,只差向姨太太求饶:姑奶奶您可别害我了!   “属下……”   “阿瞿,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尹真珠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冯瞿的神色有点奇怪,盯着人家表妹不放,她还把人家小姑娘多打量了几眼,模样儿倒是不错,水灵灵的,就是有些小家子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梳着两条辫子,浅蓝色斜排扣中式上衣,宽大的喇叭袖,及膝黑色裙子,有种呆笨守旧的气息。   这种校服她十几岁的时候也穿过,是女子师范学校的校服,但是出国之后烫了头发穿了洋装,又时髦又洋气,现在反而觉得这种打扮太过老土了。   她一句话倒好像吓到了对面的小姑娘,她“嗖”的一下就缩到了吴副官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结结巴巴说:“尹小姐别说笑了,少帅哪能看得上我啊!我就是……我就是路边的野草,小姐您是绝世明珠,倾国倾城,跟少帅是天作之合……”   顾茗本来就年纪小,再加上话说的磕磕巴巴,狭路相逢也恨不得躲起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可怜的味道。   冯瞿的浓眉挑了起来。   尹真珠比冯瞿小一岁,其实年龄也不小了,若不是尹家家世显赫,她父亲身居要职,本人留洋镀金又美貌,都要被人说错过嫁杏之期了。   两年前她走的义无反顾,可是回来虽然表面上依旧是矜贵的尹真珠,内心里却是不无焦虑的,恨不得早早嫁进督军府,坐稳了督军府少夫人的宝座,对出现在冯瞿身边的花花草草极其有危机感。   不过眼前的小姑娘缩头缩脑的样子,连抬头多看一眼冯瞿都不敢,胆小如鼠,实在上不得台面。   她松了一口气,笑容亲切起来,挽着冯瞿娇嗔:“阿瞿,你站在这里吓的人家小姑娘话都不敢说了,咱们还是走吧。”   冯瞿脚步没停,跟尹真珠一起继续走了过去,迈开两步之后丢下一句话:“吴副官,你留下照顾你表妹吧。”   表妹两个字意味深长。   吴淞跟顾茗同时抖了一下,都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目送着两人很快消失在转角处,吴淞站在原地,小声说:“姨太太,可以松开属下了吧?”   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跟少帅把“表妹”这一节圆过去。   冯少帅是个极为护食的主儿,他自己在外面风流花心,但却容不得别人沾染他的女人。   顾茗松开他的胳膊,尴尬陪笑:“吴副官对不住了,我……我一看到尹小姐就害怕。”   从头至尾做围观群众的管美筠颤抖着问:“阿茗,他……他刚刚叫你什么?姨太太?你是谁的姨太太?”不由声音就高了起来。   顾茗侧身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别叫!别叫!就……就那个少帅的姨太太……”   管美筠翻个白眼,差点晕倒,缓过来才一把拉下她的腕子,小声责备:“你疯了吧?你疯了!好端端的做人姨太太,不知道姨太太日子有多难过?”眼里瞬间就聚满了泪花:“伯母要是知道你做了别人的姨太太,在地下都不能安宁!”   吴淞很不赞同她的话:“这位小姐,我们家少帅对顾姨太还是很好的。”   顾茗对顾宝彬的元配没什么印象,大约也谈不上有感情,只是管美筠的话不由自主就让她一颗在社会上油煎火燎过的心莫名软了一下,自嘲一笑:“……是顾宝彬想升官发财,拿我当礼物而已。”   她说的如此悲怆,倒让吴淞怔了一下。   无论冯瞿权势有多显赫,世人皆趋之若骛,却也并非所有的人都愿意做督军府的姨太太。   冯大帅后院里也未尝没有悔不当初的女眷。   “阿茗,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管美筠眼里盛满了泪花,她是真心实意为顾茗感到难过:“你父亲……真是个王八蛋。阿茗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不知道她是冯瞿的姨太太之前,管美筠还觉得冯少帅跟尹真珠是一对佳偶,得知她是冯少帅的姨太太之后,态度即刻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茗,我觉得你比尹小姐漂亮多了,她不过就是家世好!万一……万一少帅更喜欢你呢?”   顾茗可从来不会这么天真的想,她知道尹真珠事实上是朵食人花,身上还有主角光环,跟冯瞿一对渣男毒女十分相配,她充其量只能耍耍嘴皮子,下刀子要人命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到底是接受过和平年代教育长大的。   “美筠,少帅很喜欢尹小姐,你别说了。”她用充满希翼的目光向吴副官求助:“吴副官,少帅……少帅他什么时候遣散我?”   吴淞摸摸鼻子:“属下不知。”   意外碰上尹真珠跟冯瞿,差点吓去了半条命,谢余也没打发走,顾茗恹恹跟管美筠告辞。   吴淞要送她回去,被她拒绝了:“少帅跟尹小姐在这里,吴副官还是候着吧,我坐黄包车就好。”   她回去之后,吃完饭写完功课,正准备洗漱休息,听到外面汽车的声音响起,冯瞿沉着脸回来了,进门就问:“姨太太呢?”   林妈度其脸色,猜测小姨太太是不是什么地方惹怒冯瞿了,便有点迟疑:“姨太太……在楼上呢。回来吃完饭就上楼去写功课了。”   冯瞿迈开步子上楼,林妈站在楼梯口问:“少帅,您吃晚饭了吗?”   他已经几步上了二楼,推开了卧房的门,很快就“嘭”一声关上了房门。   林妈小声嘀咕:“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紧跟着冯瞿进来的吴淞也担忧的往楼上看:“应该……应该不会有事吧?”   傍晚少帅跟尹真珠一起出了咖啡馆,还在西餐厅吃了牛排,把尹真珠送回家,路上说说笑笑,可瞧不出一点点生气的迹象。 第9章   房间里大灯关着,只开着一盏床头灯,顾茗整个人都窝在被窝里,一头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素净的小脸,愈发让人觉得她生的稚气。   她似乎被关门声惊醒,半支着身子,惊讶的对上冯瞿一双锐利的冷眸:“少帅?”   “你似乎很惊讶我回来?”   冯瞿沉着脸走过来,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床头灯昏暗的光,居高临下盯着她,有点兴师问罪的样子。   床上的小丫头坐了起来,忐忑的看了他一眼,带着点说不出的小心:“……少帅是要遣散我吗?外面都传少帅为了迎娶尹小姐,要把所有的姨太太都遣散。”   ——还有大笔的遣散费可拿!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两军对垒,避其锋芒倒打一耙都是顾茗用惯的套路。   她偏偏不肯回答冯瞿的问题,反而抛出去另外一个他无可避免的问题。   冯瞿没想到她居然听到了风言风语,怔了一下,对上她清澈到极致的眸子,不由就想起今天咖啡馆里的一幕,她对上尹真珠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冷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顾茗抱膝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下巴垫在膝盖上,委屈巴巴用一种孩子气的执拗近乎恼怒的反驳:“少帅别骗我了!他们都说少帅要跟尹小姐结婚,已经遣散了两房姨太太。大家都走了,不可能留下我的!”   这种时候,越是理直气壮反咬一口,就越是能把他带跑偏。   她吸吸鼻子,似乎泫然欲泣:“我……我不想再回到顾家。要是父亲再把我送给别人……”   任是个男人听到这些示弱的话,说不定瞧在同床共枕的份儿上,会给她另外一条生路呢,到时候她就可以提条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听说督军府的遣散费可是很丰厚呢。   “谁说我要把你送走?”冯瞿眉头都快攒到一块儿去了,下意识就坐到了床上去,他双臂强壮有力,轻易就把团成一团的小丫头捞进了怀里——这么个可心可意的小玩意儿,不但身子销魂,还是个小可怜儿,送出去给别人糟蹋吗?   顾茗顺势偎依进了宽阔的他怀里,额头紧贴着他的下巴,耳边能听到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声,双臂跟水草似的紧紧缠住了他,啜泣着说:“少帅要是送阿茗走,一定要告诉阿茗,我不会挡少帅跟尹小姐的路的。”内心颇为诧异:老娘连眼泪都挤出来了,说好的遣散姨太太,难道还有区别对待的道理?   是尹小姐醋性还不够大吗?   冯瞿低头对上她泪盈盈的眸子,顿时被气乐了:“口是心非的小东西!”既然怕他送她走,却为何又要死死抱紧了他,如攀附着海上救命的浮木,还哭的这般伤心?   一个怯生生的吻印在他的下巴上,湿乎乎的连她脸上的泪水也蹭到了。   她用近乎悲壮的声音说:“我没关系的!少帅本来就跟尹小姐是一对儿,我去哪里都没关系的!往后不管我去了哪里,一定记着少帅对我的好,永远不忘!”   顾茗心里都要被自己的演技折服了——这么善解人意主动让路的姨太太,是她历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饰演难度最大的一个角色了,难道还不足以用一箱大黄鱼打发吗?   自由两个字在前方向她招手,如果不是为了即将拿到的大笔遣散费,她都快要演不下去了!   “放心,我不会送你走的!”冯瞿低头噙住了她的唇。   顾茗:好绝望!   她的眼泪簌簌流了下来,这次是为失之交臂的自由跟遣散费。   冯瞿尝到了她的咸湿温热的眼泪,终于放她喘了一口气,原本应该是雷霆震怒的讯问居然就春风化雨了,语声带着些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之意:“你跟吴淞是怎么回事?”   小丫头坐在他怀里,不安的抠着他军装上的金色纽扣,自以为善解人意的说:“我怕尹小姐知道我跟少帅的事儿,生少帅的气,又怕少帅先叫我,就……就拉吴副官……”   她也许是在说孩子气的话,可是这话却从侧面反应了另外一个问题:是不是容城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会惧内?   遣散另外两名姨太太便罢了,本来也是多年旧人早厌倦了,可他的女人近在咫尺却被吓的连打个招呼也不敢,难道他惧内之名已经传扬开来?   他沉思的功夫,顾茗小心翼翼拉了下他的袖子:“少帅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您不高兴!”   冯瞿没反驳,却也没说别的,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红唇,威胁她:“下次见到不能再装不认识,记住了没?”   他都没先装不认识,小丫头倒对他避如蛇蝎了。   他有那么讨人厌吗?   如果这话让顾茗知道了,她多半会点头承认:少帅您就是这么讨人厌啊,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冯瞿白天陪了半日尹真珠,回来倒放松了下来,两个人在床上厮闹了一回,正准备睡去,卧室里的电话铃声份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冯瞿接了电话,火速从床上爬了起来,三两下穿好衣服,在她脑袋上亲了一记:“乖乖睡啊。”拿着帽子就走了,楼梯上很快传来“咚咚咚”下楼的声音。   顾茗一腔困意都被这通电话给惊飞了,她披衣起床,推开门站在楼梯口,三四分钟的功夫,就听到吴副官说话的声音,亲卫们集结的脚步声,汽车的轰鸣声很快在院子里响起,然后远去。   林妈站在一楼,仰头看到呆呆的小姨太太,柔声安慰她:“少帅可能接到紧急军务了,姨太太不必担心,这种事情常常有,过个三五日说不定就回来了。”   顾茗心想:三五个月别回来才好呢。   她回房之后越想越生气,坐在窗前开始写小黄文,准备在书里面好好虐一虐男主。   这本小黄文里的男主也跟冯瞿似的,父亲颇有权势,本人却是个恶棍,仗着身世显赫风流好色,一面演着情圣的角色,一面睡小姑娘,特别不要脸。   最要命的是,他也生着一张英俊的面孔,又仗着身份最能迷惑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很多特质暗合了冯瞿。   原本以他的身份,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这位有权势的公子颇为倒霉,灌了满肚子的婚恋自由,实质上却想着左拥右抱,不负责任的瞎搞,还自谓新时代的年轻人。   开篇尝到了一点甜头,哄骗了一位小商人家十五岁的小姑娘上床,第二天被人套了麻袋狠揍了一顿。   在顾茗短短二十章的存稿里,这位富家公子为了女人也吃了不少苦头,舞厅里跟人争头牌舞女跟别的男人大打出手,差点被帮派的人绑走剪了命根子……   幸亏他有位神通广大的父亲及时出现,否则他大概要做公公了。   当然为了配合《品报》一贯的香艳风格,她可是绞尽了脑汁把男主跟每一位女孩子的过程写的活色生香,但同时他倒霉也是真倒霉,大约可以称为史上第一倒霉男主了。   她坐在窗前修改前面的章节,看到富家公子吃苦头,就仿佛自己对着冯瞿拳打脚踢;富家公子忧惧惶恐,就好像看到了冯瞿对着她下跪求饶,不由就露出了笑容。   不得不说再过多少年,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是化解内心郁闷的一剂良药。   不知不觉间,天都亮了。   正好周末,顾茗打个哈欠,将稿纸合上,准备睡到下午去投稿。 第10章   《品报》的主编吕良是个戴眼镜的秃头中年男人,长衫下的肚子略略鼓起,倒好似妇人孕中初显。   他低头快速浏览了一遍手中的稿子,也花了约莫近一个小时,抬头对上面前沉默端坐的女子,踌躇着开口:“太太这文章是不错。”   这几年收的稿子男主无不是英明神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式的人物,吕良几乎都要审美疲劳了,偶然看到这么倒霉又风流的男主,一下子就被抓住了眼球,也说不上来是想看到男主更倒霉,还是想看到男主更风流。   面前的女人是半下午来的,直接摸进了主编室,身上穿着暗绿色的旗袍,黑色的帽沿上垂下暗绿色的面网,直垂到肩头,影影绰绰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涂的血红的嘴唇。   她戴着黑色的手套,整个人裹在这暗沉的颜色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新近守寡,钱财上支应不开,这才拾笔入了这行。   “吕先生既觉着好,咱们是不是可以谈谈稿酬了?”   女人的声音压的很低,却意外的清悦好听,年纪很轻的样子。   吕良做《品报》的主编多年,奇奇怪怪的事情见的多了,只要能写出好的小说,也别管她的身份是谁家的小姐太太还是小星,都没所谓。   《品报》的稿酬不低,常年连载着含沙射影的深院秘闻,豪门恩怨,街巷艳奇,市井八卦……半真半假的传闻,似真似假的故事,很有一批铁杆拥趸。   报馆原本有两大笔杆子,支撑起了《品报》的天下。一位是笑笑生,擅长写市井艳趣,风流寡嫂之类的故事;另外一位降龙公子擅长写豪门隐逸,最近却被天杀的《俗文学》高价挖去写香艳武侠小说了。   吕良正为找不到新的主笔,没想到就有人冒了出来,且文章写的别有意趣。   现在到处都在推行白话文,诘屈聱牙的小说受众本来就少,更何况喜欢买《品报》的读者本身文化程度就不高,而眼前女人的小说通俗易懂又颇能抓人,他也乐得用高价将人留下。   两人很快签定了合同,约定了交稿日期,每期稿酬现结。   谈妥了稿酬,吕良还有一事:“不知道太太的笔名是?”   “尘缘客。”   女人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稿子背面写了三个字。   新一期的《品报》刊登了尘缘客的小说,头一天反响平平,第二日就有零星读者打电话来问,到了第三期刊发出来,询问的读者多不胜数,询问的主旨竟然不是倒霉公子的艳史,而是都想知道接下来他还会有多倒霉。   吕良:“……”   尘缘客别是被什么富家公子骗财骗色,才专门写小说来报复的吧?   吕良的猜测虽然与事实相去甚远,但结果却殊途同归。   顾茗拿到了第一笔稿酬,写文的动力十足,又埋头苦写后面的章节。   她是过了两三天才知道冯瞿开拔去前线了,好像跟隔壁那位大帅手底下的部队发生了冲突,冯大帅调他去打仗了。   前线的战况已是容城军事机密,轻易不会在报纸上登出来,没了冯少帅的衬托,尹真珠小姐似乎也没了参加宴会的劲头,好多日子都不曾出现在报纸的头版。   林妈见她反反复复翻报纸,还宽慰她:“少帅以往也有不少次出门打仗,用不了两三个月就回来了,姨太太不必担心。”   顾茗对冯瞿的军事能力也只是从原著作者吝啬的只言片语里窥得,在一本以爱情为主旨的狗血小说里,男主的个人能力都是隐晦的背景板,没想到如今却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   顾茗:“我没有担心。”只是想知道大对头尹真珠小姐的动向而已。   祸害活千年,冯禽兽可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祸害。   林妈觉得她在嘴硬,还用事实证明自己的猜测:“姨太太您近来睡眠不好,连黑眼圈都有了,不是担心少帅是什么?”   顾茗:“……”那是我熬夜赶稿的勋章啊!   赚钱大计还是要瞒着林妈,她连每次写完的稿子都锁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生怕被林妈发现,没办法反驳就只能默认了。   冯瞿在容城的时候,哪怕夜不归宿,不知为何,顾茗心上总也紧绷着一根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   他离开的一周之内,顾茗也还有种错觉,睡到半夜说不定他就会从床边冒出来。   半个月之后,偌大的公馆只有她一个主子,再也没人突然喧哗,林妈服侍的又贴心,她的稿子写的很是顺利,顾茗惊恐的发现,她竟然胖了一圈。   还是管美筠在课间玩闹,捏了一把她的脸,突然惊疑的两手捧住了她的脸:“阿茗别动。”   顾茗:“……”   “你好像胖一点了?”   自从在咖啡馆得知顾茗被顾宝彬送去少帅府做姨太太,管美筠回去很是伤心了一回,周一在学校见到顾茗就有点不自然,目光里全是怜悯,还悄悄问她:“听说少帅脾气不好,他待你可好?”   想想在咖啡馆相遇的情景,顾茗吓的跟老鼠似的,哪里还用问呢?   没想到顾茗笑嘻嘻问:“他脾气不好吗?对我好像还蛮好的,衣食不缺,也从来没发过脾气。”   “你啊,从小就是个缺心眼子的!”又颇为忧虑:“你跟那个小青皮不好再联系了,要是让少帅知道了,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是真心为着顾茗的安危而着想,还自告奋勇:“要不我亲自去找他谈谈?”   顾茗阻止了她:“不用,谢余的性格比较敏感,万一你们吵起来就不好了。”   谢余成名之后,手段极为狠辣,她可不愿意管美筠得罪了他。   芥蒂解开之后,管美筠对顾茗更多了一分照顾的心,对于顾茗来说,隔着一层的窗户纸被捅破,她开始从心底里接纳了管美筠,不再把她当作无关人员。   任何人在年少时候都曾经保有过一颗初心,只是后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历练,越修行越容易将一颗真心掩藏。   顾茗太久不曾与人坦诚相对,管美筠算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位真心相待的人。   抛开少帅姨太太做不长久这一层顾虑,两人的日常相处无非是女学生们的忧虑,胖了瘦了,漂亮了丑了,脸上长一颗痘痘也需要关注两天,考虑要不要去药房买点药来吃吃。   晚上,顾茗洗完澡之后,站在穿衣镜前细细端详自己,惊异的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胖了。   心宽体胖吗?   “林妈——”   “林妈——”   她站在楼梯口尖声叫,林妈被她吓到,很快爬楼梯上来,手上还拿着抹布,正在做楼下的清洁。   “姨太太,出什么事儿了?”   顾茗捏着自己的脸:“你瞧瞧我是不是胖了?我腰上好像都胖了一圈了!”   林妈还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盯着她的脸片刻,笑的很是欣慰:“姨太太是胖了一点,胖点好。胖点好生养!”   顾茗吓的差点摔倒:“生……生养?”   传宗接代那是正房太太尹真珠的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林妈展望未来,满脸笑意:“等来年咱们小公馆就能添个小少爷了,到时候少帅无论娶谁进来,姨太太的地位都稳稳的。”   顾茗:求不稳!   她一脸苍白扶墙回房,开始认真考虑离开冯瞿的可能性。   存钱是必须的,冯瞿在钱财上还是很大方的,人虽然没到,但每个月的花销总会有人按时送过来,由林妈放在她床头的抽屉里。   顾茗存一部分,留下一部分零花,跟管美筠去逛个街喝个咖啡,或者买条裙子发夹书什么的,让小公馆的佣人们不至于觉是她寒酸。   她最主要的收入还是作为尘缘客写小黄书的稿酬。   容城的九月末,暑热渐退,路旁高大的梧桐树遮出不规则的荫凉,顾茗武装严整前往《品报》送稿,吕良擦着额头的汗亲自为她泡茶:“先生的小说自从在我们报纸刊登之后,已经有三个月了,不知道先生这本写完之后,有没有考虑过下一本?”   《品报》的尘缘客声名鹊起,很快引来了《俗文学》的垂涎。   《俗文学》挖走了《品报》的降龙公子,没想到吕良竟然不知道从哪找来个尘缘客接档,销量不降反升。他们的主编桑培峻派手底的人举着小锄头对准了《品报》的墙角,查了许久都没找到这位尘缘客。   桑培峻手底下的人脑子倒是很活泛,为了找到尘缘客,还卖通了负责《品报》这片区域的邮递员,每日邮递员打开邮箱取走《品报》寄出的信件,他的人跟去邮局一一摘抄收件地址,然后去复核。   已经被挖过一回墙角的吕良知道了这些风吹草动,心下暗笑:得亏尘缘客是自己交稿,自己前来结算稿酬,不然早被桑培峻顺藤摸瓜找到了。   他脑子转的很快,生怕再次被挖了墙角,不等尘缘第一本连载小说完结,就开始预约第二本小说,且愿意支付一部分定金,而且报纸销量更上一层楼之后,就连“太太”这个称呼也没抹去了,而是称尘缘客为“先生”,还谄媚的夸她:“先生是有大才的,屈尊在敝报,是敝报的荣幸,先生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   尘缘客一把秃笔如刀,对男女心理描写尤其精准,香艳旖旎,不流于俗媚。   顾茗被一身衣服跟帽子快捂出热汗了,嫌吕良啰嗦,恨不得早点谈完,打断了他的恭维之语,直入正题谈起了稿酬,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百分之二十,签定了合同,赶紧闪身走人。   出了《品报》,她才要摘下帽子,却忽然觉得人行道上似乎有人往这边看过来,吓的赶紧招了一辆黄包车,坐上去之后朝后看,发现有一个戴着帽子鬼鬼祟祟的年轻人向她张望。   是谁的人在跟踪她?   尹真珠还是冯瞿?   顾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催促着车夫快跑,到了容城最繁华的永安百货公司,进去之后在女装部转了一圈,买了条不起眼的旗袍换上,一身行头包起来,去楼上消磨了一个小时,再出来时发现跟踪的那个年轻人居然站在百货公司门口向里张望。   她从那人面前走过去,发现他毫无反应,心下松了一口气。   这人连她的脸都不认识,那应该不是冯瞿派来的人。   乐极生悲,当晚冯瞿就风尘仆仆回来了。   她提着一身伪装的行头才到了公馆门口,就发现警卫森严,比平日气象大有不同。   进了院子,冯瞿的座驾就停在院子里,持枪的亲卫们也在院子里走动,倒好像她误闯进了部队营房,她心里一沉,脑子里开始回放下午跟踪她的那个年轻人,缩头缩脑的模样怎么都不觉得他身上有军人的气息。   进去之后,客厅的沙发上丢着件军装上衣,门口一双靴子沾满了泥浆,林妈正喜气洋洋指挥着佣人们在餐厅摆饭,见到她回来直笑:“姨太太,少帅回来了,在楼上呢。”还要来接她手里的东西。   顾茗忙闪身躲开:“不用不用,我自己提上去。”在楼上磨磨蹭蹭,向楼梯口张望了好几分钟,隐约听到餐厅佣人偷笑的声音:“姨太太会不会害羞了?”   林妈斥责丫头:“别乱说话!”   她脸上发烧,再也不好意思磨蹭下去了,只能慢吞吞上了楼,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听到房里有哗啦啦的水声,这才推开了门。   房间里没有人,地下凌乱的扔着男人的皮带衬衫裤子,床头柜上放着装在枪套里的手枪,浴室里有水声。   冯矍没回来之前,顾茗渐渐都拿自己当这屋子的主人了,到处是她的东西,她尽可以伸开四肢在床上打滚,随便走动,好像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是自由呼吸的。   但是冯瞿回来之后,屋子里有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他的嚣张好像无孔不入,她反而连走路都束手束脚,又回到了寄人篱下的状态,要尽力收藏好自己的触角,不要妨碍到这屋子的主人。 第11章   浴室的门“咔嗒”一声,冯瞿湿着头发挟裹着一股水汽赤裸着上半身出来了。   顾茗赶紧把手里拎着的包丢到地上,借着往前走的功夫一脚踢进了床下面,:“少帅,您受伤了?”   “小伤。”   几个月没见,男人结实的腰腹间新添了一处弹片灼伤的痕迹,已经结痂。左肩被弹片挖去了一块肉,嫩粉色的新肉才长起来,她细嫩的手指轻摸上去,眼里是满满的疼惜,还孩子气的轻轻吹了两下:“疼吗?”   冯瞿不由就朗笑出声:“你拿我当孩子哄?”   “少帅是孩子吗”   她大眼睛扑霎扑霎望着他,眼睫毛闪的他心痒痒。   “你说呢?”   冯瞿低头凑近了她,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烟味,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身上怎么有股烟味?”   顾茗抬起袖子闻闻:“哪有?”新买的旗袍就是布料的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冯瞿眼底黯沉,挑起她的一缕头发送到她鼻端——为了改变形象,她去报馆的时候把头发放了下来。   他是狗鼻子么?   顾茗果然在自己的头发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脑子里飞速转动,猛的想起来吕良是个烟鬼,他今天谈新书的时候太过激动,连着吸了两支烟,估计烟味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难道是今天跟美筠看电影的时候沾上的?”她故作恍然大悟:“后排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一直在吸烟,女的一直在咯咯笑,浓装艳抹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不正经的地方跑出来的。”   “真的吗?”   冯大帅的后院里也是出过亲卫跟姨娘私通的丑事,只不过被压了下来,知道的人极少罢了。   冯瞿狐疑的抬起了她的下巴,厉色尽显:“要是让我发现你背着我在外面偷人,小心老子一枪崩了你!”   顾茗腿都差点软了。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她的脑子倒是越清醒,哪怕心里抖成一团,面上也得显出一派天真,挽住了冯瞿的胳膊嘀嘀咕咕抱怨:“要是少帅今天在电影院,就像现在这样,只要一个眼神,保证那个女人闭嘴,男人不敢抽烟!”   冯瞿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她。   顾茗:这货疑心病真重!   她大着胆子用凉凉的小手抚上他的脸颊,把他眉间的褶皱全部抚平,直视着他的眼睛,踮起脚尖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可怜兮兮的卖惨:“您走了几个月,我夜夜担惊受怕,时常睡不着觉,黑眼圈都出来了,不信您瞧!”   ——尼玛熬夜赶稿好几天,黑眼圈总算派上了用场!   温香软玉在怀,冯瞿果然在她眼底看到淡淡的青色,眼里再冷的冰寒之色也消融了,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还有了几分疼惜:“林妈也没熬点鸡汤给你补补?”   她暗中庆幸自从发现长胖之后,以暑热没有胃口为由狠减了一阵子的肥,总算是把少帅府伙食太好贴起来的膘给耗下去了,连带着原来的两三分婴儿肥也没有了,整个脸蛋线条更见精致,腰比过去更细了。   “林妈侍候的很用心。”她故作忧伤一叹:“少帅在前线打仗,我吃不下睡不着,自然就瘦下来了。”   冯瞿只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很是舒心,但仍是半信半疑,两个人下楼吃晚饭的时候,从林妈处得到了佐证。   从小侍候的老佣人对少主子总是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慈爱之意,又敬又爱。   一方面拿他当主子恭敬的侍候着,一方面又当子侄辈疼爱着,布置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大部分都是冯瞿爱吃的。   她站在餐桌边亲自给两人盛汤,对着衣冠整齐的冯瞿嘘寒问暖:“少帅走了这些日子,外面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看到少帅平安归来,我这心啊,才落到了实处。瞧瞧您走了这几个月,可是瘦了不少,打仗最是熬煎人,多吃点补补。”   顾茗赶忙买好:“可不是嘛,部队的饭肯定没家里好吃。”   林妈再盛一碗汤递给她,疼爱的看着她:“姨太太您也好好补补,这段日子我老是半夜看到您楼上灯还亮着,怕是也没少担心,少帅现在回来了,您可得多吃点,今儿不许说没胃口!”   顾茗眼里全是感激的泪花,只差抱着林妈在她脸上狠狠亲两口了。   ——您老真是我的大救星!   她横一眼冯瞿,眼神里全是“看吧看吧我没骗你吧你冤枉错人了”的意思,得意的小模样又娇又俏。   如果不是林妈在一旁唠唠叨叨,冯瞿都恨不得先把她给拆吃入腹,消消心头的火。   也不知道是因为冤枉了她还是别的原因,当晚冯瞿居然懂得了怜香惜玉,两个人度过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夜晚。   次日顾茗在冯瞿臂弯里醒过来,睁着眼睛看他的睡颜,油然生出一点感触:老娘也算是嫖过少帅的人了!   这种心态大约就跟猥琐男以睡了某个高不可攀的女人为荣的阴暗心思差不多。   可惜本地没有可以一起撸串喝啤酒吹牛皮的老铁了,聊到兴起还可以心有灵犀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猥琐笑意,人生寂寞如斯,实是一大憾事。   “一个人偷乐什么呢?”   冯瞿忽然出声,顾茗差点被吓到。   她缠住了冯瞿的脖子抱怨:“少帅您吓死我了,醒了还装睡。”   “偷乐什么呢?”他倒是难得的固执起来。   “我就是想……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我遇上了呢?”顾茗半真半假的说。   冯瞿睁开眼睛,“嗤”的笑出声,捏了下她的鼻子:“小丫头倒会灌迷魂汤!”   “少帅觉得自己不好吗?”   冯瞿哑然失笑:“你是专门来噎我的吗?”   大清早的卧房里就传出了说笑声,林妈上楼来叫起,只觉得自己有点煞风景。   她敲敲门,清清嗓子硬着头皮说:“少帅,唐副官来传话,说是……说是尹小姐听说少帅回来了,担心少帅的安危,想约少帅今天见面呢。”   冯瞿昨日回来先去了督军府汇报军情,这才回来休息。   他进出督军府,恐怕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尹真珠得到消息也容易。   卧房里安静了下来。   方才融洽的气氛一扫而光。   顾茗缩回了缠在他脖子上的胳膊,从被窝里摸出皱成一团的睡裙套起来:“少帅,我今天还有课呢,迟到要被教授点名的。”   她起身去洗漱,房间里能听到浴室传出来的哗啦啦的水声,冯瞿仰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却又觉得好笑。   顾茗算什么?   顾宝彬送来的一个玩意儿。   他离开容城去前线之前,顾宝彬署长前面那个“副”字已经取掉了。   银货两讫。   只要她把他服侍的高兴就好了,他怎么会蠢到去考虑一个姨太太的心情?   是她天真的模样蛊惑了他,还是她太过乖巧让他禁不住多怜惜了两分?   冯瞿自嘲一笑,起身穿衣,准备出门赴尹真珠的约会。   女人出门总是要麻烦一点,哪怕如顾茗一般简单清爽的女人,也免不了要洗漱完了坐在梳妆镜前搽脸梳头。   冯瞿的速度是军营里练出来的,三分钟之内就一身清爽的下楼去了,临走还额外慈悲的叮嘱一句:“一会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顾茗笑靥如花:“多谢少帅。”   她笑的太过灿烂,仿佛巴不得他赶紧离开,冯瞿没来由沉了脸,气势汹汹踩着楼梯走了。   顾茗直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赶紧跪到地毯上,把床下踢进去的包拖出来,塞进衣柜最深处,压在冬天厚厚的被子下面,稿酬则带在身上,准备一会去银行存起来。   她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林妈陪着笑脸,似乎有愧于她的模样:“姨太太,早餐才熬好的百合粥,您多喝一点,润肺。”   “林妈,您不必觉得抱歉,将来少帅是要娶尹小姐回来做太太的,我只是个姨太太,不能挡尹小姐的路。”   顾茗一脸平静的说出这番话,林妈反而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您自个儿想开就好。”   送她去上学的是一位姓唐的副官,以前也打过照面,不过没有吴淞熟悉。   “吴副官呢?”   唐平:“他……这次上战场没能回来。”   顾茗想了一下才明白,吴淞牺牲了。   乱世人命不如狗,比起牺牲的吴淞,她有衣有食,不知幸运多少倍,有何可抱怨之处?   情爱,那是什么玩意儿?   不能充饥,不能裹腹,要来何用! 第12章   顾茗到了学校前面一条路口下了车,徒步走到校门口,远远看到学校门口停着一辆克莱斯勒汽车,汽车旁边有一对男女正在拉拉扯扯,周围有不少围观的女生窃窃私语。   油头粉面的男人捧着一束玫瑰花非要往女生怀里塞,女生奋力推开,男人恼了,大骂起来:“给脸不要脸!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名媛了?”   女生急怒攻心,都快气哭了:“姓周的,你想做什么?”   围观者却无人上前,都袖手看热闹。   顾茗看背影有些眼熟,听到声音唤了一嗓子:“美筠——”   管美筠扭头看到顾茗,如获救星:“阿茗。”   顾茗越过围观女生走过去,将人拉到她身后,神情严肃:“这位先生,您公然在学校门口骚扰在读女学生,似乎影响不太好吧?”   克莱斯勒汽车横在学校门口,很多学生出入都要绕过汽车,造成了校门口人员滞留,且女子师范学校大都是花季少女,男人嚣张跋扈不以为耻,见到这么多人围观,反而更是得意洋洋,甚至调笑顾茗:“哟,又来了一个漂亮小妞?你们俩要是不介意,本公子也可以一起把你们收了做姨太太!”   顾茗大清早起床就被迫认清现实,又听到了吴淞的死讯,虽然跟“便宜表哥”并无感情,可到底是鲜活的一条人命,心情实在算不上好。   恰巧这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撞上来,她笑眯眯问:“看先生穿着打扮,乘坐的汽车,也应该是受过教育的吧?不知道先生出自哪座学府?”   男人得意洋洋:“金陵大学。”   “哦——”顾茗拖长了腔调:“不知道先生出自哪位教授门下?我倒是很想去信问一问,金陵大学的教授教出来的学生到底全都是先生这样的衣冠禽兽呢,还是先生只是个异类”   金陵大学乃是前清创立的教会大学,有金大学位的毕业生有资格直接进入美国大学的研究生院,自创立以来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散落于海内外,使金大饮誉国内外。   金大毕业的学生优秀不说,教授也都是知名学者,业界楚翘,极是爱惜羽毛。   围观女生哗然,男人气的面色涨成了猪肝色,捏着拳头就要动手:“不知死活的丫头!”   顾茗似乎根本就不怕他发怒的样子:“先生行事作派,大约也没把女人放在眼里,也许我错怪了金陵大学的教授,说不定要寻根究底到先生府上去问一问令尊,难道府上门风向来如此?”   此时正是西学东进,破旧迎新之时。   新的观念,新的思潮,新的时代,不少读过书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都视旧时代为耻辱,恨不得把身上来自于旧时代的印迹通通擦的一干二净,也好表明自己的进步。   姓周的男人勃然变色:“你敢?!”   顾茗笑眯眯说:“先生要是再纠缠下去,你看看我敢不敢?反正我的命不值钱,先生可是出身高贵,溅上一身泥点子就不太值得了!”   “你给我等着!”姓周的男人狠狠瞪了她一眼,钻进汽车一溜烟走了。   管美筠在家里天天看大戏,奈何姨太太争宠也只是深宅女人的手段,被男人公然调戏还是头一回,又羞又怒,幸亏遇上了顾茗才解了围。   她满脸的泪,不胜感激:“阿茗,我……”   顾茗掏手帕替她拭泪,安慰她:“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拉了她进校门,小声问:“这王八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管美筠家中富裕,生活却极为简单,也不是尹真珠的名媛作派,出入容城名流云集的场所,能认识形形色色的男人,但碍于尹家的地位,无人敢对她有轻视之举,理所当然的获得了众星捧月的待遇。   以管家跟顾家的社会地位,真要跟着父兄出入容城名流宴厅舞会,大约也会被人视作家里抛出去巴结权贵的棋子。   管平伯其人虽然有着一身不好的毛病,可是唯独有一点顾宝彬是比不上的,那就是疼惜孩子,无分男女。   他自己纳姨太太,捧戏子,也做着跻身容城名流的美梦,带着姨太太去参加各种舞会,却从来也没想过要把闺女带出去认识达官贵人。   管美筠恨恨道:“还不是我堂哥,昨儿周末说要带我们姐妹几个出去吃饭,在饭庄遇上了周思辉——就是刚才那个王八蛋!他说是自己的朋友,介绍了给我们姐妹认识,大家一桌吃饭,结果席间这混帐就直勾勾的盯着我看。我大堂哥还取笑说周公子被我迷住了……”她掉一回泪,连管鹏举一起骂:“我回家之后越想越不对,管大自己没亲妹妹,就拿堂妹做礼物巴结人,太不是东西了!”   “……姓周的今儿一大早能摸到学校门口来,估计就是管鹏举这混帐漏的消息!”   她想明白了,恨不得课都不上,回去找管鹏举算帐。   管鹏举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总觉得自己留在贸易公司大大的屈才,是个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往上爬的人物。   比起管美筠的激动,顾茗要冷静许多:“美筠,你先别激动。这事儿我觉得不会这么容易结束。你要是去找管鹏举,保不定被他反咬一口,说你跟周思辉自由恋爱呢。到时候就算是你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时下的自由恋爱可是个新鲜词,男人可以借着这块遮羞布随便玩弄女孩子,但女人若是被贴了这样的标签,名字一旦跟某个男人绑在一起,旧式的家庭容不下她,新式的家庭却也未必是真正的开明,能够畅开了胸怀接纳她。   “怎么会?我昨天才见过他一面。”   “周思辉可以说你们俩一见钟情。”   “我讨厌他都来不及呢,又不会跟他真正的自由恋爱,他这样说有什么好处?”   顾茗冷笑:“你可能没有见过那种龌龊的事情,一个无赖的男人看上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屈从于自己,于是先想办法把她的名声搞臭,让旁人都以为这个女孩子跟他有一腿,到最后女孩子浑身有嘴也说不清,家里人还要怪罪她,想办法把她跟这个男人送作堆。就算是家里人不逼迫她,周围的舆论也会逼迫她跟这个男人在一起。”   她以前一腔热血的时候看过一篇报道,一个年轻男人纠缠一名女孩子无果,最后强奸了她,导致女孩子怀孕。女孩子报警之后,家里人不但责怪她自毁名声,还逼那个女孩子嫁给强奸犯,理由都是现成的:为了孩子。   舆论跟亲戚朋友的逼迫得逞之后,顾茗那屁股坐歪的同行写了一篇颂扬人间大爱的报道称赞了女孩子的善良宽容。   ——宽容善良个鬼!   顾茗看过那篇报道之后,再也不能直视同事那张满脸痘坑的脸了。   再后来她几经挫折大彻大悟,终于丧失了当初的热情,许多执念都已经放下,唯独那件事情竟然还留在记忆深处。   管美筠听的目瞪口呆:“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顾茗笑笑:“有些男人看着人模狗样,一开口嘴里喷出来的都是上千年的恶臭,洗都洗不干净。”   两个人商议一番,放学之后顾茗路过银行,先把昨天的稿酬存进了自己的户头,管美筠则回家去找管平伯。   管平伯听到这事,大惊失色,打了个电话去贸易公司,果然管鹏举的说法跟顾茗猜测的一样:“……二伯,美筠跟周二公子在自由恋爱,我做堂哥的怎好阻止?再说周家家世显赫,周公子大哥才从国外留学回来,跟那位尹真珠小姐还是同学。听说他家明年就要送周二公子去留学,美筠要是能跟周二公子结婚,到时候也可以跟着出国,多好的事儿啊?”   挂了电话管平伯仔细审问女儿:“你堂哥说的可是事实?”   管美筠如果没有顾茗的分析猜测,大约早被管鹏举当头一棒子给打晕了,到时候又羞又气,连替自己辩解都说不明白。   但有了顾茗的提醒在先,到底理智尚在,顿时双目滚下热泪来:“父亲不相信女儿的为人?我若是当真要自由恋爱,也必要择一顶天立地的良人,真心待我。姓周的跑到学校门口纠缠我,还说什么要纳我做姨太太,这是自由恋爱的样子?”   管平伯大怒:“管鹏举这小子跟我玩心眼?”又安慰女儿:“你别担心,这事儿爸爸替你出头!” 第13章   丽都舞厅是容城有钱人的天堂。   冯瞿一大早接了尹真珠吃早餐,又去督军府参加会议,傍晚与大帅夫人共进晚餐,才陪着尹真珠来到了丽都舞厅。   两人别后数月,当真是浓情蜜意,下舞池搂着跳了好几曲,才回到了座位旁边,没想到他们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人。   “思益,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来人是位年轻公子,有股浓浓的书卷味,扶一扶金丝边圆框眼镜,优雅起身:“正好无事过来玩,常听真珠提起少帅,今日有幸得见,不胜荣幸!”   尹真珠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冯瞿,大方向冯瞿介绍:“这位是周思益,跟我在同一所大学留学的同学,这两年多亏了他照顾我。”   冯瞿高大英武,即使身着便装,举手投足亦是气度卓然,倜傥不凡:“周公子请坐。”   他常年混迹军中,虽不轻视文弱书生,但跟着冯大帅去中央政府多次,很是厌恶那些读书搞政治玩弄权术的人,对周思益态度未免有些倨傲:“不知道周公子回国之后,在哪里高就?”   周思益态度谦逊,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冯瞿对他的厌恶之意,反而对冯瞿大加称赞:“我一介书生,比不得少帅带兵保一方安宁,就在大学里教教学生,也算是没白费了出国学到的东西。”   冯瞿见他不在政府部门钻营,态度便有些和缓,再加上尹真珠从中斡旋,谈话竟是也不冷场,话题渐渐滑向了国外留学趣事。   周思益道:“……真珠性格坚强,有次生病了发着高烧也去上课,在教室里晕了过去,当时吓坏了教授。”   尹真珠眼波流转,艳丽无双,似有嗔怪之意:“那么多可乐的事儿,偏你只记住了那一件。”又感叹:“当时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照顾我,恐怕我也没那么快好起来。”   冯瞿随意坐着,身姿优雅,唇边噙了一缕笑意:“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周公子对真珠的照顾了。”   “哪里哪里?出国之后本就应该互相照顾。”   正聊的热络,忽然有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直奔了这桌过来:“大哥,你不是不爱出门吗?怎么跑丽都来了?”   周思益眉毛都皱了起来,喝斥他:“思辉,少帅面前不得放肆!”   周思辉扭头看到周思益对面并排坐着的尹真珠跟冯瞿,顿时双眼放光,直恨不得贴上去,点头哈腰向尹真珠献殷勤:“常在报纸上见到尹小姐的照片,真人比照片更要漂亮许多倍!”   他生就一张油嘴,特别是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就自动产生蜂蜜,话儿又漂亮又甜,恭维完了尹真珠,才向冯瞿打招呼。   周家祖籍是容城人,家中老爷子跟老太太带着小儿子常居容城,周思益的两位伯父早年留学国外,回国之后入职官场,在北平中央政府任职多年。   周思益留学回来,两位伯父先后打电话让他前往北平,准备为侄子在中央政府谋个一官半职,被他以在父母膝前敬孝为由婉拒了。   冯瞿对周家兄弟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在同一个圈子混,头一次打照面就觉出了两人的差别。   周思益不卑不亢,还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之气,周思辉却是整个一个浑不吝,甜话儿一套一套的,来了没一刻钟就成为了谈话的中心,一桌其余三人都闭着嘴巴看他一个人表演就行了。   尹真珠脸色有些不好看,嫌弃周思辉碍事儿,借口要上洗手间走了,周思辉凑近了冯瞿,巴结道:“我最近在女子师范学校交了个小女朋友,真没想到她身边还有个小美人儿令人心动,少帅要不要多认识个朋友”   冯瞿原本是可有可无的听着,听到“女子师范学校”几个字倒是直起了身子,似乎有了一点兴趣:“哦?”   周思益含笑不语。   周思辉见冯少帅感兴趣,越发兴奋起来:“那个小丫头虽然生的娇娇弱弱的,但是脾气倒是不小,跟个带刺的玫瑰似的,又漂亮又扎人。”   他想起自己被抢白的场景,心下冷笑:你不是带刺儿吗?咱们这位冯少帅可不是吃素的,我就不相信他驯服不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尹真珠从卫生间回来之后,见场景似乎有些奇怪,心下惴惴向周思益瞟了一眼,后者安抚的目光与她相接,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才散了场。   冯瞿亲自开车送尹真珠回家,一路无话,到了尹公馆门口,他才侧身盯着尹真珠的眼睛,颇有几分霸道:“真珠,以后跟姓周的少来往。”   尹真珠心下一喜,暗思冯瞿这是吃醋了?   冯瞿一去数月,她辗转难安,很怕两人的婚事无限期的拖下去,又不能先提结婚的事儿,只能安排了周思益出面,给冯瞿增加一点危机感,只是没想到周思辉突然出现,倒有点讨厌了。   她靠在冯瞿身上撒娇:“周思益在国外对我多番照顾,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我早就病死在国外了。”说着说着倒是勾起了她一腔辛酸之意,泪盈于睫,声讨他:“如果不是你当初气我,我何至于跑到国外去吃苦……”   冯瞿眼里温柔之意满溢,心疼的揽住了她:“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他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众星捧月的长大,身边不乏美女环绕,也就对尹真珠能这般温柔宽纵,张口认错。   尹真珠心下满意了,才放他离开。   冯瞿开车离开尹公馆之后,神色才阴沉了下来。   女人满脑子都是情爱,却不知政治凶险。   冯家虽然跟北平的中央政府目前尚且相处平和,但却是从来没有卸下防备。   他今日在督军府陪冯夫人吃饭的时候,向来不理政事,只差在督军府吃斋念佛的冯夫人居然破天荒问起:“你父帅是真打算让你跟尹真珠结婚吗?”   冯夫人育有一子一女,冯瞿万众瞩目,女儿早夭,面对督军府里这些年不断抬进来的姨太太,早就对风流的冯大帅心灰意冷了,如果不是为了儿子顺理成章的继承冯帅的家业,恐怕早就离开了督军府。   冯瞿当时言之凿凿:“我很喜欢真珠啊。再说她心里只有我,跟政治搭不上边。”   现在想来,当时他的话说的有些满。   身在政治的漩涡中心,怎么会跟政治搭不上边呢?   回去之后,林妈在楼下候着:“少帅要不要吃宵夜?”   冯瞿看看手表,居然已经午夜一点了,他摇摇头,径自上楼去了。   推开卧房的门,床头一盏小小昏黄的夜灯,顾茗已经睡着了,眼睑下有淡淡的青色,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有种孩子式的安恬。   冯瞿难得放轻了手脚,收拾收拾上床搂着她睡了。   第二天清早,顾茗猛的从床上弹起来,大叫:“糟了糟了,要迟到了。”下意识拿起床头柜上冯瞿的手表瞧了一眼,才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半闭了眼睛朝后倒下去,还早呢。   她跌进了冯瞿的臂弯里,愕然扭头,与冯瞿差点面贴面,呼吸交缠:“少帅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瞿哑然失笑,发现她刚睡醒还有些小迷糊,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睡的这么沉,要是半夜被人抬走卖了都不知道。”   顾茗用手蒙住了双眼,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前段时间一直没睡好。”   冯瞿拉下她的手,笑起来:“看起来我比安眠药还管用?”   顾茗笑起来,仿佛她对昨天早晨冯瞿离开之时的那点不快毫无所觉:“少帅是我的安眠药,却不知道令容城多少女人失眠呢。”   冯瞿禁不住笑起来:“就你嘴甜。”脑子里不由冒出周思辉昨天在丽都吹嘘的话,漫不经心说:“听说你们学校一个挺漂亮的女生跟一名姓周的公子自由恋爱呢。”   顾茗脸色差点变了,暗自咒骂周思辉龌龊下流,竟然连冯瞿都知道了:“如果少帅说的那位周公子名叫周思辉的话,大约传言有误。那位周公子在学校门口拉拉扯扯,缠着我们学校的女生,好多人都看到了,这是追不到人想抹黑女生吧?”   冯瞿没想到竟然如此。   他很快就回过味儿,姓周的纨绔公子恐怕自己追不到人,想拿那女生身边的另外一个女子做人情,到时候那女生迫于权势也不得从了。   “那你们学校的那位女生可要小心了,周公子对她似乎颇为上心呢。”上心到竟然想拉他下水。   容城经济繁荣,纨绔风流的富家公子不少,大家相约了一起玩女学生的也不少见,还能拉近彼此的关系。   周思辉看着没脑子,实则也不算完全没脑子,至少比他那位哥哥变通不少。   顾茗笑笑:“那就要看那位周公子有没有真本事了。”   冯矍失笑:“那位周公子别的本事或许没有,但追女学生的手段似乎不少。要不要咱们打个赌,看看他最后追得上不?” 第14章   顾茗没想到冯瞿也有闲的无聊的时候。   她眼珠转动,狡黠的笑:“少帅准备输什么?”   冯瞿:“说的好像我要输的样子。”   顾茗作势起身:“为了自己赢,我从现在起就要去结交那名女生,鼓动她千万不能被周公子追到!”   冯瞿大笑:“你看中什么了?”   顾茗目光落在床头柜的枪套上,悠然神往:“听说少帅的勃朗宁手枪来自美国。”   冯瞿原以为温顺乖巧的姨太太想要赢的多半是少女们都喜欢的首饰华服,没想到她却盯上了枪,讶异的挑起了眉头:“枪可不是玩具,是凶器,要见血的。”   顾茗的神色忧伤起来:“我知道啊,吴副官牺牲了,战争也不会停止,如果有一天身不由已,我也希望自己至少有能够结束自己生命的能力。”而不是莫名成为一对男女爱情的垫脚石。   冯瞿沉默了一瞬,微微有些动容:“你个小丫头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啊。”顾茗起床穿衣,浑不在意的模样:“我都能被亲爹当东西随手送出去,除了会说会动,跟个物件儿也没什么区别,我能想什么。”   冯瞿一愣,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自嘲之意,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正想安慰她两句,人已经进去洗漱了。   早饭端上桌之后,顾茗的胃口极佳,两笼蟹黄汤包还不够,又添了一碗粥,没心没肺,冯瞿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吃完饭出门去督军府了,顾茗坐了黄包车去学校,果然在学校门口又撞上了与昨天造型相同的周思辉。   周思辉今天改变了策略,向过路的每一名女生送玫瑰花:“认识管美筠吗?那是我女朋友,她跟我闹别扭要分手,你们能不能帮我劝劝她?我好爱她的!”   收到玫瑰花的女生们议论纷纷,都被他的痴情感动。   周思辉见到顾茗,依旧是这套说辞,甚至还厚着脸皮向她赠送玫瑰花。   顾茗没接,定定看着他。   “你看什么?”周思辉痴情的形象绷不住了,甚至还有点暴躁:“憋着什么坏呢?”   顾茗:“看周公子做贼心虚。”   “我做什么贼了?”   “采花贼!”   顾茗扬长而去。   管美筠今天无故旷课,班上同学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跑来问顾茗:“美筠跟那位周公子是怎么回事啊?周公子对美筠一片痴心,美筠为什么非要分手呢?”   “对啊,周公子还开着克莱斯勒汽车呢,家世好又英俊,为了美筠还站在学校门口送玫瑰花。阿茗你跟美筠关系好,不如你劝劝她吧?”   顾茗几乎要气炸了:“你们是觉得周公子好呢还是觉得他的汽车好呢?”   围过来的几名女生纷纷谴责顾茗,一致认为顾茗嫉妒管美筠有如此死心塌地的护花使者。   夏虫不可语冰。   顾茗也懒得跟这帮人费口舌,放学回去就打电话给管美筠。   管美筠在电话里几乎要哭起来:“我今早去上学,远远看到那个姓周的无赖就回来了。爸爸去找大堂哥,也不知道他们争执了些什么,爸爸被大堂哥推了一把,摔伤了尾椎骨住院了。”   背景音是姨太太尖细的恍如吊嗓子的哭声,听着十分瘆人。   在一片兵荒马乱里,顾茗冷静的问她:“美筠,你对姓周的是不是没有一点点男女之情?”   “阿茗,你还不相信我啊?”管美筠大哭起来:“我真的特别讨厌他,看到他就觉得恶心!”   “别哭别哭,美筠你别担心,我去想办法!”   两天之后,《奋进者》刊登了一篇檄文,名《我观自由恋爱之新风》,作者是容城公子。   文章里援引一件女子师范学校门口发生的小事。   “……某周姓公子偶然相识一名女子,抱着娶回家当姨太太的心思紧追不舍,在女子学校门口围追堵截,该女子立志毕业之后投身于国家教育事业,无意于富户豪宅金丝雀的生活,没想到该公子竟然采用极端手段,先往该女子身上泼脏水,逢女子同校同学便讲两人‘恋爱’之事,塑造痴情男子的形象博人同情,并企图用舆论逼该女子就范。   周姓公子自承毕业于金陵大学,并且穿着打扮俨然是一副开明人士的派头,没想到思想却依旧是封建糟粕,开口嘴里喷出来的都是上千年男人轻视物化女人的恶臭,恐怕用医用消毒酒精都没办法清洗干净。   ……周姓公子事件并非偶然事件,自由恋爱的新风吹遍华夏,两情相悦的爱情我辈心向往之,然打着“自由平等恋爱”的旗号行玩弄女性之实的事件比比皆是。   华夏女子才从缠足的恶习里跌跌撞撞的解放出来,不辨东西,很容易一头扎进旧的泥潭之中爬不起来。   ……   “自由恋爱”在有心人眼中只不过是玩弄女性换汤不换药的幌子而已。   奉劝各位适婚女性务必擦亮眼睛,自由恋爱的土壤是自由、平等、尊敬,凡是抱着娶回家当姨太太的男人无论讲的多么好听,事实上内心深处都视女人为玩物,不但不能给你应有的尊敬与体面,很可能心怀叵测,将你带进痛苦的深渊。   ……   《奋进者》的主编公西渊曾经留学欧美,深感华夏许多陈腐观念需要改变,回国之后就创办了一份报纸,并且身边聚集了一批有见识的留学生,时常登些欧美见闻,国内新旧更迭思想撞击的火花等等。   《我观自由恋爱之新风》刊登之后,他接到了不少老朋友的电话,有夸的有骂的,褒贬不一。   周思益新近回国,且还是追随着他心目中的女神而来,受公西渊之邀在《奋进者》刊登过好几篇留学见闻,读到这篇檄文还特意打电话问他:“公西兄,你可认识这位作者?”   公西渊在电话里爽朗大笑:“怎么?你想援引为知己?”   周思益苦恋容城才女尹真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他过从甚密的公西渊还曾在酒后打趣——爱情的路上,三个人太挤。   这位先生发誓要找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相伴一生,倒是对自由恋爱很是推崇。   “容城公子抨击自由恋爱,你居然会刊登他的文章,公西兄,你是怎么想的?”周思益调侃他:“不如把容城公子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跟他谈一谈?”   文章中的“周姓公子、女子学校、金陵大学”等词汇都让他心生不妙,莫名想起周思辉。   周思辉前几日还向他吹嘘自己在女子师范学校的艳遇,他恰巧接到尹真珠邀约的电话,计上心头,便故意约好了让他晚一点过去,趁机试探试探女神的心上人。   尹真珠对冯瞿念念不忘,很想嫁进督军府做少夫人,但周思益对冯家门风早有耳闻,很怕她重蹈冯帅夫人的后尘,将来要与一大堆姨太太争宠。   果然冯少帅对于周思辉提起的女子师范学校的小美人似乎有些意动,连态度坚决的拒绝都做不到。   周思益心塞了好几日。   公西渊在电话里朗声大笑:“如果你找到容城公子的下落,也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的稿费都不知道往哪寄。”   “什么意思?”   “容城公子只寄了一封信过来,没有回信地址,只说如果我们报社不登他的文章,他就寄去《进步者》。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登了。况且他这篇文章也确实写的很好。当前环境泥沙俱下,总要有人来做淘金者,把箴言洗捡出来,别让无知少女误入歧途了。”   周思益:“……”   尹真珠看到这篇文章,如获至宝,下午跟冯瞿约会的时候还特意带了这份报纸给百忙之中的少帅拜读。   冯瞿失笑:“……这个倒霉的周公子不会是周思益的弟弟吧?”   《奋进者》刊登出来的文章传播度一向很广,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小报记者顺藤摸瓜查到这位周姓男子。   尹真珠娇嗔:“阿瞿,你再看看,难道你没看懂容城公子的意思?”   冯瞿懊恼:“看来这次搞不好真要输一把手枪了。这丫头运气也太好了!”   “阿瞿,你在说什么?”尹真珠脸色大变:“这丫头是谁?”   冯瞿:“报纸上被周公子逼迫的女子啊,上次好像恍惚听周思辉提过。”他想起顾茗乖顺胆小的模样,下意识竟然撒了谎,不想让尹真珠知道他对顾茗起了怜惜之意。   尹真珠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最近喜欢上了别的女人。”   “谁能比得上你呢?”冯瞿揽了她在怀里,亲了下她的额头。   “哼!你就会哄着我开心。容城公子可是说了,我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掉进痛苦的深渊。”   冯瞿拿新起的胡茬去蹭她的额头:“我像痛苦的深渊?像吗?”   尹真珠在他怀里快扭成了一条蛇,咯咯笑个不住,丰满的胸不小心蹭到冯瞿的胳膊,男人忙扶正了她,神色间也正经不少:“真珠坐好,咱们好好说话。”   “人家都笑软了,哪里坐得起来?”   她揽着冯瞿的脖子,低低在他耳边说,全然是恋爱中女子的娇羞模样。   “那你靠着我吧。”   冯瞿揽着她,温柔低语,目光却落在了报纸上的那行字上面:“……奉劝各位适婚女性务必擦亮眼睛,自由恋爱的土壤是自由、平等、尊敬,凡是抱着娶回家当姨太太的男人无论讲的多么好听,事实上内心深处都视女人为玩物,不但不能给你应有的尊敬与体面,很可能心怀叵测,将你带进痛苦的深渊。”   他脑子里不由冒出一个念头:顾茗看到这段话,不知道有何表情?   “这份报纸我带回去好好研读啊。”   尹真珠大喜。   作者有话要说:  容城公子:哥不在江湖,但江湖总有哥的传说! 第15章   仁济医院的住院部27号病房里。   管平伯穿着病号服,趴在床上看报,还朗朗念出声来,读到精彩处忍不住拍床大笑:“……美筠,把《奋进者》主编的电话给我找出来,我要出两百块大洋,让他把管鹏举这小子也在报纸上骂一顿!”   报纸是管美筠拿过来的,特意为了开解病中的管平伯。   管平伯为了替女儿出头,跑去贸易公司找管鹏举大闹了一场,没想到管鹏举胆大包天,生怕他搅黄了自己的前程,居然敢推他。   “爸爸,姓周的倒了霉,说不定也会找管鹏举的麻烦呢。”   管美筠看到报上的文章之后,就知道是顾茗的手笔,她打电话过去:“阿茗,我就知道这是你的手笔,谢谢你!”顺便把管鹏举骂了个半死。   “咱们俩谁跟谁?”顾茗在电话里笑:“管鹏举想做姓周的身边一条狗,主子不高兴了他能落好?在报纸上骂管鹏举,还不如让姓周的厌烦他,疏远他,断了他的登云梯,这可比骂他管用多了!”   管平伯连连夸赞女儿:“还是我闺女聪明!”   “是容城公子聪明!”管美筠双目亮晶晶,闪着喜悦的光芒。   “是是是!容城公子不但聪明,还文笔犀利老辣!”管平伯感叹:“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他。”   管美筠低头偷笑:“一定会有机会的。”   几家欢乐几家愁。   容城公子的檄文对管家来说是好事,管家三小姐不畏权贵立志献身于教育事业的形象是立了起来,但同样对周家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周啸柏前面两位兄长都是政府官员,唯独他于当年风云变幻的政局里无所适从,留在父母身边尽孝,格外注重名声。   长子周思益打小聪慧,读书用功,长成了谦谦君子模样,极得两位兄长的看重,早早就想把他带去北平。   次子周思辉却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三不五时就要出点小岔子。   周啸柏穿着青色长衫,戴着副黑框眼镜,坐在梨花木的书桌后面,拍着书桌喝问周思辉:“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报纸周思辉早看过了,心里把容城公子骂个半死,恨不得抽筋剥皮,电话打到《奋进者》追问容城公子的联络方式,被公西渊给拒绝了。   周思辉经兄长引介,早就认识公西渊。   “公西大哥,容城公子在报纸上说的都是瞎话,他公然诽谤我的名声,我宽宏大量不计较他信口开河,只是想跟他见一面讲讲道理,不如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公西渊冷笑一声,“啪”的挂了电话,越想越生气,直接打电话过去把周思益给臭骂了一顿。   “……您家二公子跟我讨要容城公子的联络方式,原来您家二公子逼迫女学生的事情是真的?我现在倒是能理解容城公子为何不肯留下联络方式了。也许他的家世远远比不上周家,但物不平则鸣,我实在是佩服他一副侠义心肠!”   两人相识多年,连“您”字也用上了,可见是气的狠了。   周思益陪着笑脸说好话:“公西兄,真不是如此!我当时真不知道那篇文章里说的是我家二弟,现在知道他这般胡闹,定然要让他向那名女学生道歉,还要让父亲重重的责罚他,您万不可误解了我!”   公西渊没好气的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很了解周大公子,但现在却发现,也许我也并不是那么了解你的。”   他挂了电话,还气的呼呼的。   《奋进者》创刊三年,游学见闻的文章有,偏激的文章也刊登,就盼着能吸引来有真知灼见的作者,为涤荡一切腐朽的观念一起奋进。   容城公子的檄文他反复的看了,见不到真人就推测他的年纪职业,从他对于年轻女性的关爱来看,他是个心怀慈悲的人,也许还是位开明的长者,做的也许是与女子教育有关的职业。   ——难道他是哪所学校的老师?   公西渊似乎看到曙光一线,顿时雀跃不已。   ·   顾茗从来不存在侥幸心理,所仰仗的也只有自己微薄的力量跟一枝秃笔而已。   然而,当她看到冯瞿递过来的《奋进者》,心里还是凉了半截——运气也太背了!   “少帅?”顾茗打定了主意要耍赖。   冯瞿兴味的指给她看:“我今天看到一篇文章,觉得特别有意思,拿回来给你看看。”   “我观自由恋爱之新风?”她低头做出认真读报的样子,心思飞转开来——冯瞿这是在试探她还是已经知道了?   她阅读的速度飞快,况且是自己写的文章,摆出慢慢阅读的架势,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考虑应对之策。   三五分钟之后,顾茗抬头,目光与冯瞿直视,柔弱之中带着绝决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少帅的意思我懂了!”   她放下报纸,捂脸扭身就走,留给冯瞿一个心碎欲绝的背影……   冯瞿:“……等等。”我说什么了?   本来想看戏的冯少帅傻眼了。   他连忙起身,阔步追了上去,军靴敲的地板咚咚咚直响,惊的佣人们探头来看,纷纷猜测这一出。   顾茗走的并不快,况且还要摆足了姿态,用眼角的余光关注冯瞿的动静,听到他追上来的脚步,她大松了一口气——看来冯禽兽并没有发现她的马甲。   冯瞿追到了卧室门口,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质问她:“你这样一言不发就走是什么意思?懂什么了?”   顾茗哀哀欲绝:“我明白少帅的意思,尹小姐留学国外,您跟尹小姐是自由恋爱,像我这样被塞进来的女人就是旧时代的糟粕,少帅不好意思驱逐我离开府上,但我做人不能这么不识趣。我现在就收拾东西离开!”   ——您要是再奉送点盘缠,那就更完美了!   “容城公子……是这个意思吗?”是他的理解能力问题,还是这丫头脑子里只有一根弦啊?   从头至尾,他哪一句话有说过要她离开少帅府的?   这位容城公子分明是为女性张目,奉劝年轻的女孩子擦亮眼睛寻找良人。   顾茗年纪小,性格温顺乖巧,他拿这张报纸的时候只不过是想小小的捉弄她一下。   没想到弄巧成拙。   顾茗:“容城公子是谁我不认识,他说了什么与我无关,但少帅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有关。”   她年纪小小,此刻抬头用哀绝的目光看着他:“少帅是个大好人,尹小姐也是要体面的大家闺秀,都不想为难我。谢谢两位的好心,不想让我太过难堪。少帅请放心,我对您跟尹小姐的自由恋爱举双手赞同,也希望少帅能够得到幸福!您收留我已经够久了,况且……我知道爸爸已经升官了,他想要的也已经得到了,我搬去学校住宿,毕业之后就能自食其力了,其实……做个小学教师也不错的。”   她越是贤惠大方,温驯可欺,不知道为什么,冯瞿内心就越为烦躁,莫名其妙发起怒来:“见鬼的小学教师!少帅府的姨太太做小学教师,讲出去不怕别人笑话?”   顾茗惶惶然,再三向他保证:“少帅放心,等我离开少帅府,出了这个大门,一定把嘴巴封的死死的,不会告诉别人我做过少帅的姨太太。到时候没人知道,也就不会有人笑话了!”   ——放心!老娘巴不得赶紧把这段黑历史抹掉!   冯瞿越发的恼怒了。   她越是急于跟他撇清关系,冯瞿心里就越不舒服。   他冷冷道:“我是什么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当你不说,就没旁人知道了?到时候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顾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想:您老脸往哪搁关我屁事? 第16章   “要不……我离开容城?”顾茗摆出委屈求全的姿态:“听说少帅前面的姨太太也是离开容城了,我……我都没关系的,只要少帅过的好!”心里却盘算着离开容城之后的行踪。   听说西南不错,鲜花常开不败,四季如春,将来还不会被战争波及。   冯瞿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到底哪里让你反感至此,非要离开?”   顾茗心想:您哪哪都让我看不顺眼!   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说:“少帅您怎么可以颠倒黑白?明明是少帅跟尹小姐想要成婚,我成了您二位婚姻路上的绊脚石,这才主动离开,您居然倒打一耙!”她委屈之极的模样当真可怜,眼眶里两滴泪珠将坠未坠:“您也太欺负人了!”   冯瞿疑惑:……我是这个意思吗?   她“呜呜”哭起来,还用小拳头捶他胸口:“您欺负我没人撑腰!欺负我被亲爹抛弃!欺负我长的不漂亮,也没读过多少书,蠢蠢笨笨的……”   冯瞿生的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在军营里跟手底下的兵蛋子们操练从不心软,尹真珠撒起娇来还要顾着世家名媛的体面,自有矜贵之意,前面两个姨太太讨好他都来不及,哪里敢这么没眼色的对他“动手”。   他一米九的个头,胸膛宽厚,低头看她哭的满脸泪花,如同雨夜里被抛弃的小猫,明明都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偏偏瑟瑟发抖着伸出爪子挠人。   虚张声势。   “你是又蠢又笨!”   明明应该生气的,冯瞿却有点想笑。   顾茗哭的更厉害了:“我就是笨!就是蠢!”眼角的余光窥到他面上沉肃的表情有所缓和,捶的更起劲了。   她力气小,跟挠痒痒似的,一点都不疼,冯瞿只觉得有趣。   ——比起一脸绝决的要离开他,离开容城,这副模样可爱多了。   “还长的不漂亮!”他说。   顾茗震惊的仰头看他,小拳头就停留在他胸口,气愤之下连“您”都不肯说了:“你眼神不好吗?我不漂亮你都肯要?”   哭过的眼睛如宝石般澄澈明净,肆意指责他的口气连平日里那隐含的一点惧意似乎都消散了。   冯瞿瞠目结舌:“……我眼神不好?”   ——是眼神不太好,居然看走眼了,明明是个温驯的小丫头,居然也有揭竿起义想造反的时候。   她振振有词:“是你说我不漂亮的!”大哭起来:“你居然说我不漂亮!”   冯瞿:“……不是你自己说你不漂亮的吗?”   顾茗哽咽哭诉:“我那是自谦。自谦你听不出来啊?就跟自称犬子,难道就是狗儿子了?”   “狗儿子?”冯瞿几乎笑的地动山摇,把张牙舞爪的小丫头强搂进怀里,二楼回荡着他肆意狂放的笑声:“你怎么这么可爱?”低头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直吻的她快要断气。   恨不得把她吞吃入腹。   她精疲力尽的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满心怨愤:禽兽!妈的!还怎么演下去?!   ·   始作俑者周思辉捂着被亲爹用藤条打肿的屁股,亲自去《奋进者》报馆拜访公西渊,想要拿到容城公子的联络方式,结果被拒之门外,连主编办公室都没踏进去。   漂亮的女秘书拦在办公室门口,非常客气的请他离开:“先生有事要忙,不接受无关人等的拜访,还请周二公子离开。”   周思辉愤然离开的时候,听到那位女秘书跟同事在他身后指指点点:“……方才那位就是檄文里的周二公子,他竟然还有脸来找公西先生。”   周思辉:“……”   脸皮厚如锅盔,此刻也被击的粉碎,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没好日子过,管鹏举也没落着好,被他揪出来臭骂了一顿。   管鹏举也很委屈,再三解释:“二公子,我真是不知道管平伯那么不识时务,竟是连堂妹的前程也顾不得了。为了替二公子出气,我还跟管平伯打了一架,他现如今还在仁济医院躺着呢。”   周思辉冷笑:“既然岳父大人都已经住院了,我也应该去探望一番。”   管鹏举被吓到了——都闹成这样了周二公子居然还肯要管美筠?   他可不记得管美筠能美到令人见之不忘的地步啊。   “二……二公子,您考虑好了?当真……还肯要我堂妹?”他结结巴巴问。   “要!”周思辉咬牙:“她都害老子在容城丢尽了脸,不但挨了打,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如果不把她弄到手,岂不是摆明了老子强逼她?只要到时候把她弄到手,搓扁捏圆还不是由老子说了算!到时候让她站出来替老子证明,当初可是她死乞白赖非要求着老子收了她!”   管鹏举额头的冷汗下来了。   他是想攀上周家,可万万不是以结仇的方式。   “二公子,这样不太好吧?”管鹏举陪笑阻止:“强扭的瓜不甜,管平伯又是个死脑筋,到时候闹的太厉害了,万一美筠不肯,那个容城公子要是再写一篇檄文怎么办?”   周思辉面色难看起来,大约想起来亲爹周啸柏教训他的不愉快场景,发狠道:“老子就不信挖不出来一个写文章的!到时候老子打断他的腿,把他一根一根手指头全切下来,看他还怎么写文章!”   他买了一束花,由管鹏举陪同,亲自前往仁济医院探病。   管平伯见到传说中的周二公子,气的差点从病床上掉下来,床头的水果鲜花全都充当了一回手榴弹,被掷了出去,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他虽然领着个闲职,可从来也没想过拿女儿换前程,指着管鹏举的鼻子臭骂:“混帐东西,你这么着急攀高枝,也别拿老子的闺女做人情,你当老子是死人呐?管家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祖宗有灵都要劈死你!”   周思辉从头至尾都被他视若无物。   他笑的意味深长:“管老先生也不必生气,我与令媛两情相悦,老先生还要早点好起来,也好喝一杯喜酒。”   门口“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管鹏举捂着脑袋从病房里退出来,差点撞上面色苍白的管美筠。   少女穿着女子师范的校服,地上的水壶只留下外壳,内胆跌的粉碎,滚烫的开水全泼了出来,还冒着一点残余的热气。   她应该是放学来医院照顾爸爸,方才去开水房打水了。   周思辉从病房里出来,仿若无事般亲切问好:“美筠,好几日不见,你过的怎么样?”   管美筠不吭声,眼里全是厌恶。   周思辉摸摸红肿疼痛的屁股,阴恻恻笑:“我过的特别惨。咱们俩总要同甘共苦不是?”   ·   管美筠给顾茗打电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阿茗,那个疯子来医院了!”   顾茗跟冯瞿一场似真似假的较量结束在不和谐的运动之中,她踡缩在被窝里,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感受着身边渐渐凉下去的温度,又睡了快两个小时,接到了管美筠的电话。   “哪个疯子?”她睡的有点糊涂,不明白管美筠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姓周的疯子!管鹏举这个王八蛋,带着他来医院了,我爸爸气的差点把医院给拆了。姓周的……好像还没放弃。”   顾茗猛的坐了起来,腰一酸又差点躺回去,拉过被子遮住身体,安慰她:“美筠,你别着急,慢慢说。”   她的镇定感染了管美筠,她开始讲医院里发生的一切。   顾茗静静的听完,笑起来:“看来周二公子受到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既然一篇檄文不能让他学乖,那就再写一篇。两篇不成,就写三篇。听说周老爷特别爱惜名声,我就不相信他能坐视不理。”   管美筠有点担心:“阿茗,会不会为你带来麻烦?他……会不会更加生气?”   顾茗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少年,该油滑时油滑,却也有难得坚持的时候。   她说:“美筠你别担心,这时候如果退缩,正乘了周思辉的意。你如果退缩一步,他能踩过来十步,直到把你踩到泥地里。你如果坚持不退半步,说不定他就退了。像他这种年轻的公子哥儿经济全靠家里,只要周家老辈受不了舆论压力管制他,这件事情才能平息下来。”   管美筠现在就信服顾茗。   “阿茗,我听你的!”   顾茗笑起来:“周二公子这么想出名,我一定让他名满容城!”   第二天下午,《奋进者》报馆主编办公室,公西渊拆开秘书小姐刚刚拿进来的厚厚一沓信,先看封皮,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   他在容城教育圈子里也有人脉,托朋友在各所高校打听,想找到容城公子,暂时都没得到有用的消息,便思谋着,说不定容城公子看到自己的文章被刊登,会再行联系报馆,便吩咐把报馆每日收到的信先拿到他办公室来过目。   今天也是照旧先看封皮,前面十几封都不是容城公子的笔迹,结果翻到倒数第二封信的时候,看到了已经揣摩过无数篇的笔迹。   果然是容城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容城公子:……周二公子,我一定会送你上热搜!   周二公子(惊恐!):你这是黑我!   容城公子:黑到深处自然红! 第17章   容城公子的第二篇檄文名曰:今日女子之觉醒。   文中写道:“……今日之华夏,是沉疴之症,大抵疮病太多,良医太少,肯于沉睡之中有惊雷之效,惊醒旧梦的智者太少,不如就让我做一只蜜蜂,虽嗡嗡扰人,但也能口出良言,让沉睡者有片刻的清醒,不必思考家国大事,只对己身的命运负责。   我持续关注周姓公子事件,发现这位周姓公子的思维值得大写特写,一再分析。近来他又做出一桩骇人听闻之事,追踪女学生到了医院,当着女学生生病的老父大放厥词,表示要继续逼迫该女子就范。   我无从得知周姓公子的打算,姑且做一回恶人揣测一番,周姓公子大约很好面子,追求不成怀恨在心,整件事情让他颜面扫地,假如能够逼迫该女子就范,到时候开个记者会为自己先前的举动洗白,又有该不得不从的女子配合,说不定能保持“痴情”形象而不倒,引来舆论的赞扬。   华夏的民俗历来有趣,很多人进了世俗的大染缸,明明不合理之事,竟也能视若无睹。譬如一个女人的价值大约都体现在她的婚姻之上,她要嫁一个功成名就有社会地位的丈夫乃是平生终身成就,值得四邻三亲称颂,仿佛她平生所有的价值都在男人身上。但是她若被某个纨绔子弟纠缠不休,不堪的反而是该女子,而不是纨绔子弟。   假如周二公子继续逼迫该女子,接下来大约会有无数人举着脏水准备淋该女子一头一脸,指责该女子道德败坏,说不定还会有道德家说:“好好的一个公子,竟教她引逗坏了。”   社会对男子的宽容与女子的苛刻实在令人费解。   自五四运动之后提倡妇女解放,社会上也出现了不少职业妇女。不少女孩子从闺阁走出来,抱着一腔热血立志要成为独立自主的新女性,却不知道有多少男性等着看新式女子的笑话。   善意一点的,大约会把她们当作社会餐桌上的点缀,施舍一点残羹冷炙,美其名曰“呵护女性”;恶意一点的,无视新女性的能力,单从性别嘲笑她们,令她们寸步难行;更有如周姓公子这种以捕获豢养女子的“猎人”存在,视她们为猎物,战利品,而非平等的人类。   今日之华夏女性,尤其寸步难行。   她们既不能安心退回宅院,相夫教子,很大程度有被追求新式婚姻的丈夫抛弃的可能;也不能毫无顾忌的冲进社会与男人们一起厮杀拼搏,有无数的人恨不得要把她们拉回宅院,拉回旧的泥淖之中,拉回男人打造的牢笼里,依旧过被奴役的生活。   女子之独立觉醒,仍是漫漫长路,假使不能同男子一样在社会及家庭之中得到相等的经济权,依旧不过是男子的附庸……”   公西渊拍案叫绝:“好漂亮的文章!”   他几乎可以预见周思辉的下场,说不定会被周啸伯收拾的很惨。   敢于仗义直言,且两次都是为周思辉逼迫的女学生张目,公西渊多番寻找容城公子无果之后,转而开始考虑他是不是女学生身边熟悉的人。   《今日女子之觉醒》刊登之后,公西渊派了报馆的一名记者悄悄追踪调查周二公子逼迫的女学生,想要从她身上寻找到突破口,说不定能找到容城公子的下落。   说实话,他对容城公子实在好奇。   先前推测容城公子应该是位慈悲的长者,可是观第二篇檄文的内容,又改变了主意,怀疑是与他一样有过留学经历的年轻男子,对新女性比较尊重,也认可她们跨出家中的门槛,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为自身的利益与价值而战斗。   自然这篇充满了火药味儿的檄文叫好声与叫骂声都不绝于耳。   同时认识公西渊与周思益的朋友打电话过来取笑他:“公西兄,周思益抢了你喜欢的女人?你近来怎么专事揭发他家里的事情?”   公西渊笑声朗朗:“说出来你都不相信,我倒是也想认识揭发周二公子的作者,可惜……”   对方摆明了不信:“那怎么连着两篇引起争议的文章都与周二公子有关?”   公西渊感叹:“连你这样留过洋,自诩为开明人士的年轻男子都只认为这两篇檄文是针对周家的,而看不到作者写这两篇檄文的苦心,对于当今女子处境的深刻认识理解,以及殷殷期盼着女子能够走上独立自主的道路,旁人大约也只会当这两篇文章是泄愤之举了。移风易俗,民智开启并不是朝夕之间的事情,看来我们报馆要做的努力还是不够,任重而道远啊。”   他都恨不得把容城公子请过来当报纸的主笔,长期为报馆撰稿。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顾茗意态悠然,手执书卷,侧头俏皮一笑:“美筠,没错吧?”   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写作业,顺便交流最近的状态。   管美筠抱着她一顿挠:“装吧!你就装吧你!我以前是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厉害的!”   容城公子的第二篇檄文刊登以后,周啸伯亲自登门道歉,并且保证周思辉不会再来骚扰她,委婉请求容城公子别再报章上对周思辉紧追不舍。   管美筠眨巴着眼睛装傻:“周老爷,我并不认识什么容城公子。”   周啸伯几乎吐血内伤——不认识他肯这么卖力帮你?   听说连稿酬也不肯领,公西渊正四处打听呢。   他摆出长者风范,不同小姑娘一般计较:“管小姐不认识容城公子没关系,只求容城公子手下留情,往后犬子必定不会再出现在小姐面前,给管小姐的生活带来困扰。”   管美筠也摆出不计前嫌的姿态:“有周老爷这样的严父,周二公子必定能知错就改,多谢周老爷!”   周啸伯:“……”现在的小丫头都是这么牙尖嘴利,得了便宜卖乖的吗?   管美筠可不管周啸伯内心如何吐血,恨不得对顾茗顶礼膜拜:“阿茗,冯少帅是不是也被你耍的团团转?”   提起这事儿顾茗就郁闷,方才的悠闲全都不见了,一头砸在咖啡馆的桌子上哀叹:“团团转的是我吧?!”   管美筠摆明了不相信:“你骗我的吧?外面都传冯少帅跟尹真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怎么觉得尹真珠比你可差远了?”   “谢谢夸奖!”顾茗有气无力的摆摆手:“不过这种事情你还是要相信大家的眼光。”既然大家都认为冯禽兽跟尹真珠是一对儿,那这两人铁定是官配,她没事干玩什么拆cp啊?   活的不耐烦了吗?   “我比较相信自己的眼光。”管美筠洋洋得意。   顾茗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病急乱投医,直起身子问她:“美筠你说,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性情才会有所改变?”   书上写的冯瞿除了对尹真珠有耐心之外,对别的女人一概没有耐心,更难以接受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顾茗小试牛刀,一哭二闹都试过了,按照书中对冯瞿的描写,他不是应该特别不耐烦骂着让她滚蛋吗?   结果适得其反,他好像觉得很有趣,完全没有放手的打算。   ——妈的情报有误!   顾茗现在非常迷茫,不知道是凭自己的直觉来应对眼前的局面,还是依旧照自己曾经记得的书中的剧情来应对。   管美筠的回答颇为浪漫:“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有所改变吧?”   顾茗一口咖啡喷出去,毁了她奶白色的小洋装:“开玩笑吧?”   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移情别恋这种事,放在冯瞿身上简直骇人听闻。   “阿茗你讨厌死了!你看看我的裙子!”管美筠欲哭无泪:“这是我昨天新买的裙子,就是为了庆贺爸爸出院,姓周的无赖从此不再出现。”   “我赔!我赔你一件!”顾茗手忙脚乱替她擦裙子上的咖啡渍,满脑子乱糟糟的,不明白哪里出问题了,冯禽兽好像有点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少帅不在的一章:想他!想他!想他!   顾茗:滚!他要是能彻底从本书中滚出去更好!   作者:……你不觉得渣男很有挑战性吗?   少帅掏枪:……谁是渣男?   作者:周二公子!   无辜躺枪的周二公子:……特么你们都来黑我!从书中到小剧场!我招谁惹谁了? 第18章   男人对于顾茗来说,烦恼的时间约等于饭后甜点的时段,既短且容易发胖,偶尔品尝一回即可,却远远达不到日常所需主食的地位。   她将冯瞿的怪异全都归结为当局者迷,很快就抛之脑后,赚钱才是人生大计,抽空装扮起来前往《品报》交最后一期的稿子,被热情的吕良拉着不放,如果不是他三句话不离下本新书,她都快怀疑这个秃顶中年男人别有企图。   吕良:“先生准备何时开第二本书?我这里随时为先生留出最醒目的版面。”   顾茗:“总还是要准备准备的嘛。”   倒霉公子最后的结局不太妙,被漂亮而有心计的女人仙人跳讹诈了一大笔钱,在赌场里输光了祖产,还背了一屁股债,最后被追债的打个半死,跟太监也没什么区别,贫病交加而死。   他落魄的结局全是因为生前做孽太多,能够买《品报》消磨时光的读者,大多很是相信因果轮回之说,对这个结局尤为满意。   吕良看她简直如同财神爷,恨不得供在主编室,早晚三柱香叩拜。   顾茗辞别吕良,出了报馆没多远,上次如芒在背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招了辆路过的黄包车,吩咐往容城最繁华的地带跑,哪知道才跑出两条街,黄包车就拐往一条偏僻的巷子。   “停下!停下!”顾茗觉得不妙,连连喊停。   黄包车夫充耳不闻,闷头一气往前拉,顾茗脑子里顿时冒出无数拐卖凶杀案,心里一片冰凉——没死在冯瞿枪下,倒是要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黄包车夫健步如飞,跑的贼快,两旁的房屋迅速倒退。   顾茗估算了一下车速,在黄包车路过一处巷子的时候从车上一跃而下,打了好几个滚,帽子掉了下来,被人从背后拦腰抱住了。   她落地的同时脚踝就扭伤了,手肘也破了,当时没喊疼,却被背后的人给吓了一跳,不由就尖叫了一嗓子:“救命啊——”   黄包车夫回头看到她,顿时愣住了,一时踟蹰,不知道是退回来还是跑路。   “阿茗别怕!”   时隔数月,顾茗再次听到谢余的声音,没想到居然是在一个陌生的巷子里。   她破口大骂:“谢余,你想见我也不必这么鬼鬼祟祟,想吓死我啊?”抬头对上谢余痴痴的眼神,恨不得狂扇他几个巴掌,以偿被吓走的三魂七魄。   许久不见,纵使谢余蹲在地上半抱着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又长高了一大截,目光扫过黄包车夫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阿茗,如果不是你有危险,我也不会出现。我哪里舍得吓你?”   他小心翼翼把顾茗抱过去,放在墙边,直起身子一笑:“朋友,既然来了就露个面吧,设了套子还藏头露尾,不是白费功夫吗?”   方才黄包车夫消失的方向走出来两名男子,当先一名男子身着长衫,瘦削高大,面色苍黄,两腮深陷,好像腮上两块肉被人挖光了似的,露出塌陷的两个深坑,如久病之人露出病态。   他似乎有些疑惑,向谢余抱拳:“尘缘客先生?”   谢余莫名其妙:“你认错人了吧?”   那人扭头去看靠墙而坐的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分明是个未满双十的小姑娘,他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不会是尘缘客吧?”   顾茗傻了才会承认!   “你有病吧?!我长的像尘缘客?”   “在下《俗文学》主编桑培峻。”来人十分挫败——尘缘客是男是女,是扁是圆,无人得见。   他要是知道尘缘客长什么样儿,难道还会设计这一出?   谢余更觉莫名其妙:“报馆的主编居然还兼职绑架?”这不是抢他们青帮的饭碗吗?   桑培峻比他还无奈:“我也不想的啊,但《品报》的新主笔尘缘客先生文章写的很好,却行踪飘忽,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对两人抱拳:“两位得罪了!我们蹲守数月,也只发现两位可疑,现在请两位去报馆做客!”   他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朝前走了几步,露出真容,原来是个肌肉隆起满脸横肉的年轻男子,方才隐在他身后,竟然没有瞧清楚。   顾茗愣住了:“桑先生这是准备动粗?”   桑培峻诧异:“在下是文化人,怎么会动粗呢?只是想请两位去报馆一趟,了解一下我们报馆。”   谢余:“我们要是不愿意呢?”   桑培峻身后的年轻男子把骨头捏的叭叭作响,往前又迈了几步,满脸凶煞之气。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顾茗自忖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她脚踝扭伤了,肿的老高,连鞋子都穿不了了,去一趟《俗文学》,桑培峻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   正要开口应下来,谢余已经站在那名年轻男子面前,微微笑着的同时一拳就砸上了那人高挺的鼻染,速度极快。   那人毫无防备,居然就被砸中了鼻梁,两管鼻血哗啦啦喷出来,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   桑培峻抚额:“洪宇……”   郭洪宇猱身而上,直扑谢余,没想到对方有着出乎意料敏捷的身手,两个人很快打了起来,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听的人牙酸。   顾茗:“……”   谢余是白痴啊?!   她扯开了嗓子喊:“别打了!别打了!”   但场中两人已经打的难分难解,明明是今天初次相见,却跟仇人似的打红了眼。   半个小时之后,郭洪宇仰头,感觉天地都在摇晃,他踉跄朝后退了两步,“砰”的一声倒了下去。   桑培峻:“……”   谢余冷冷警告他:“桑先生,你要找的人我们不认识,也不想知道是何人,但是莫名其妙非要强制别人跟你走,这就不太好了。下次如果还发生这种事情,跟你身边人动手的恐怕就不是我一个,而是一帮人了。”   他平静的说完这段话,回头露出个血腥无比的笑容,顾茗才发现他左眼已经肿起来了,牙齿上都是血,也没比郭洪宇好到哪里去。   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走的很慢,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但笑容轻快,到她面前蹲下来,拦腰艰难的把她抱起来,说:“我带你去看大夫。”   顾茗被他如珍宝般抱在怀里,胳膊不得不揽住他的膊子,还能看到他脸颊上的青肿。   “去一趟就是了,你干嘛要跟他打啊?”   “因为你不想去啊。”   “我不想去,你不惜弄出一身伤,也要跟他打一架?”   “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想让别人勉强你。”   谢余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有多重要,怀里的少女反倒更为重要。   他抱着顾茗去了最近的医馆,正骨的老大夫摸了几下:“骨头错位了。”   顾茗大惊失色:“要捏?”   老大夫指挥谢余:“抱紧她。”   谢余紧紧抱着她,只听到一声惨叫,骨头“卡巴”复归原位,顾茗疼出了一头泠汗。   走的时候,顾茗坐在黄包车上,问送别的谢余:“……你怎么知道我遇上事儿了?”   谢余与她四目相接,露出几分腼腆的笑容:“我有时候会在学校门口远远看着你……”他卑微的央求她:“阿茗,你别赶我走好吗?如果不是你有危险,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顾茗忽然有些微微动容。   她被人轻视都快成习惯了,时间久了都快忘了被人珍视的滋味,有时候看到别人伸脚过来要踩,她自己就先躺倒在泥地里打个滚,以示顺从之意,还恨不得谄媚的问一句:您可满意?   冯瞿领会最为深刻。   在生死面前,尊严又值几钱呢?   动容只在霎那,此后漫长的时光才是她需要应付的大杀器。   她自嘲一笑:“阿余,你跟我走的太近会有性命之忧。”   谢余:“我不在乎性命,只在乎你有没有理我。”   顾茗笑笑:“可惜我胆小懦弱,只希望我们都长长久久的活着。”   不约而同的,没有人提顾宝彬替她选择的男人。   顾茗回到少帅府的时候,林妈被吓了一大跳:“姨太太,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   “在路上差点被车撞了。”   她轻描淡写应付了一句,就瘸着腿准备上楼去。   “姨太太,要不请个军医过来替您瞧瞧?少帅身边的军医医术很是精湛。”   “不必了。”顾茗只觉得心累,一瘸一拐爬上二楼,连衣服也没换就蒙头睡了过去,半夜感觉身边有人躺了下来,她也没搭理,继续沉入黑甜梦乡。   冯瞿轻易就接受了她解释的受伤理由,跟林妈的处理方式差不多,都想叫军医过来,被顾茗阻拦了。   “已经在外面医馆里看过了,少帅不必担心。”   冯瞿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能温和叮嘱:“好好休息几天,等脚好一点了再去上学。”   他还有军务要处理,很快就离开了。   顾茗答应的好好的,他的汽车前脚出了少帅府,她后脚就一瘸一拐去上学了,林妈拦都拦不住。 第19章   王一同是顾茗的国文教授,年约四旬,常年穿着石青色长衫,戴着幅黑框眼镜,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毛笔字,思想却很是开明。   今日上课,他站在讲台之上清清喉咙,从讲义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报纸,笑道:“今天我们先来听一篇檄文,有些同学或许早就读过了,鉴于班上全是女同学,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跟同学们讨论一番。”   他打开报纸,微笑朗读:“文章的名字叫‘今日女子之觉醒’,作者是容城公子。”   全班哗然。   顾茗目瞪口呆。   管美筠侧头看顾茗,眼神里盛着满满的笑意与惊喜,恨不得跳起来昭告大家,顾茗就是容城公子!   王一同朗声读起来,教室里回荡着他抑扬顿挫的声音,顾茗警告的瞪了管美筠一眼,后者跟只猴儿似的坐卧不安。   顾茗压低了声音:“老实坐着。”   管美筠:“……”   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们家境都还不错,至少能供得起女孩子读书的费用,大部分学生都多多少少受到新思潮的影响。   王一同读完之后,让女学生们讨论作者的观点,班上女生们各抒己见,从自己的阅历出发,对实际生活之中遭受的种种性别歧视进行剖析。   正如容城公子所说,平日很多司空见惯之事都经不起分析,越分析越觉得荒诞。   大家都知道这两篇文章里都有关于管美筠之事,都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上,还有女生小声问:“美筠,你认识容城公子吗?”   管美筠一本正经道:“不认识啊,也不知道她哪里得到的消息为我仗义直言,我很荣幸成为正面的例子。”   她这番话可谓漂亮,班上同学纷纷鼓掌,顾茗抿嘴直乐。   下课之后,王一同点名让顾茗去他办公室。   管美筠有点担心:“王教授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顾茗瘸着一只脚慢慢往办公室挪:“王教授能知道什么呀?他整天沉迷于书山学海。”   管美筠陪她到了王教授办公室门口才离开,顾茗敲门,得到许可之后推门进去。   王一同正与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闲坐聊天,见她探头进来,向那名陌生男子介绍:“这是我的学生顾茗,她跟管美筠是好朋友。”   年轻男子大约二十四五岁,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浓眉炯目,有种说不出的英气,向她礼貌颌首:“顾同学你好,我是《奋进者》的主编公西渊。”   顾茗:坏了!露馅了?   “公西先生您好!”她脑子飞速旋转,暗想自己何时露了破绽,竟教他追来了。   公西渊见小姑娘双目如星,盈盈欲滴,拘谨的站在他面前,好像是课堂上犯错被留堂的学生,声音也带着几分怯意:“先生找我,可是有事?”   王一同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与公西渊似乎颇为投契,开玩笑说:“公西,你吓到我的学生了,她可是我的得意门生。”   公西渊自从接到容城公子的第二篇檄文,想要见到他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睡里梦里都在找人。   他倒是托各个高校的朋友们都打听了一番,但是没听说有容城公子的消息。   稿费还留在报馆,他每天拉开抽屉都能看到一叠钞票,急于为它们寻到真正的主人。   大海捞针既然没办法找到容城公子,那就只能从管姓女子身上入手了。   公西渊与王一同是忘年交,他既然要打听管美筠身边的人,自然是先来女子师范学校打听。   公西渊摆出最为和蔼可亲的笑容,指着办公桌后面的凳子:“坐!坐!”   顾茗在他对面沉默的坐了下来,决定以静制动,在对方没有实证之前,她是坚决不会承认的。   公西渊寒喧道:“听说你跟管美筠关系比较密切,她的事情你可知道?”   顾茗把答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避重就轻:“美筠的事情全学校恐怕没有人不知道的。”   经过两篇檄文的声讨,周二公子现在可是女子师范学校的反面教材,女孩子们将来嫁人要避开的雷区,终于出名了。   公西渊心想,小姑娘警惕性还挺强。   他决定使用怀柔政策:“今天你们王教授在课堂上讲了我们报纸上刊登的一篇文章,你觉得怎么样?”   但凡立志想要做新时代女性的女学生们大多都会赞同容城公子的观点。   顾茗淡淡说:“没办法实施的事情,都不过是空谈。”   公西渊一怔,迅速反应了过来。   原来这位顾小姐比较务实,不太喜欢空谈。   公西渊自创刊之后,奉行以笔为刀,为国家割疮疗疾的原则,试图多挖一些开启民智的文章,对有才华又犀利的作者委实敬重。   他神色凝重起来:“顾小姐可否考虑过,只有先宣传,才有实施的可能?”   “先生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与先生今日找我之事可有关联?”顾茗反问。   “聪明的女孩。”公西渊笑起来:“你的好朋友管美筠被周思辉逼迫,都有容城公子襄助。我诚心诚意想要聘请容城公子做我们报社的专栏主笔,难道不行了?不知道顾小姐能不能透露一二?”   顾茗觉得奇怪:“公西先生既然知道容城公子帮助的是美筠,怎么不去找美筠,反而找上我了?”   公西渊道:“容城公子帮助了管美筠,她未必肯透露容城公子的行踪,不如找顾小姐来了解一番。相信以顾小姐的聪慧,王教授又一力推荐你,想来你也能明白,一个能写出振聋发聩文章的作者,是不应该被埋没的!”   顾茗:“公西先生,我虽然很喜欢容城公子的文章,但我确实不认识他,帮不了您很抱歉!”   顾茗早就在上辈子失去了做新闻从业者的热情,现世的环境更只能用恶劣来形容,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余力拯救别人?   “我原以为顾小姐可以帮忙的。我报若有容城公子的稿件,定然能帮助更多的女性独立。”   公西渊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别人视为畏途的,他谈起来眉飞色舞,反而对残酷的现实还抱有一丝天真。   公西渊正是这种人。   他为了自己挚爱的新闻事业,能拉下脸跟个小姑娘聊报业前景,也实在不容易。   顾茗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倾听的态度也非常诚恳,透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对年长男子的孺慕之意,恭维的不动声色,不知不觉公西渊就说了很多话。   等她走了之后,公西渊也不由赞她:“一同兄,你这位高徒教养很好,态度谦和,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王一同笑起来:“你当我哄你?顾茗不但聊天很有意思,文章也写的很不错。你不是一直要找容城公子吗?其实容城也不止这一位会写文章的,也可以看看别人写的啊。"   他如此卖力推荐徒弟,公西渊当然要卖面子给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既然说她文章与的不错,不如找一篇得意的来。”   王一同跟公西渊相识多年,也互损过不知道多少回,他当下去翻找学生的国文练习册,从厚厚的一沓练习册里翻出了顾茗的作业递给他:“你还别不信,我这个学生真心不错,你们报馆要是招人,不如就等她毕业招进去得了?”   公西渊的报馆向来薪资优厚,从不做拖欠钱款,不少学习国文的学生毕业之后巴不得能进他的报社,他这也算是为得意门生谋出路了。   “我瞧瞧。”公西渊接过顾茗的国文练习册,打开看时,只觉得字迹分外的熟悉,呼吸欲窒,神情激动连连翻了十好几篇,又不死心的返回看封皮上面的名字,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竟然声音里在打颤:“你是说,这真的是顾茗的练习册?”   王一同:“喂!你当我给学生造假?不是她写的,难道是我写的不成?”   公西渊激动的捧着练习册,如奉圣物,一页页翻看,里面写了些什么东西根本都没来得及看,满篇都是熟悉的字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四角有些破损的信封,打开里面的信纸,跟练习册放在一起:“一同兄,你来看。”   王一同奇道:“看什么?”   他低头的同时就傻眼了:“……这是容城公子的稿纸?”   真相呼之欲出。   公西渊整个人都狂躁起来,在办公室兴奋的走了好几圈,一巴掌拍在王一同肩膀上,大笑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一同还有点不敢相信:“你是说……顾茗就是容城公子?”   公西渊指着稿纸跟她的练习册做对比:“笔迹是最好的证据。”想起方才小姑娘一脸镇定坐在那里听他说话,对容城公子毫不知情的模样,他以拳擂头:“我真是太蠢了!被一个小姑娘给骗了!”   王一同向来欣赏顾茗,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顾茗的文风……哪有如此犀利刚硬?”   公西渊:“……说实话,我也很难相信。”   尤其是见过真人之后。 第20章   冯瞿作为容城军政府未来的接班人,除了对外打仗,也会定时定点关注对内的政宣。   《容城日报》直属军政府,主编任夏是冯大帅的心腹,而《容城晚报》紧跟任夏的脚步,从来不跟军政府对着干。   《品报》之流就是民间乡野台子上唱的二人转,无论是衣香鬓影还是荒野风雪,都是为了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摆出来的布景板,搂搂抱抱都是前菜,赤搏上阵才是看点。   容城这两三年最让军政府头疼的报刊反而是《进步报》与《奋进者》。   两家刊物主编经历差不多,只不过《进步报》的主编曹玉达一直在国内打转,《奋进者》的公西渊是个有过留学经历的新派人士。   曹玉达着眼于升斗小民的艰难、抨击军政府的独裁、世道的混乱,愤世嫉俗。   公西渊则更为注重民智的开启,观念的改变,引进很多欧美游学见闻,国外理念,企图从国外的变革经验中找出一条新的有利于华夏的路子。   两家报刊的关注点不同,但都是在军政府挂过号的,两名主编都属于“定点埋放,还未爆炸”的人未。   冯瞿今日忙完公务,问唐平:“阿茗怎么样了?”   顾茗早晨前脚出门,后脚林妈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她老人家的思想很朴素,就是想让冯瞿跟小姨太太关系再密切一点,省得将来少帅府的少夫人嫁进来,顾茗受委屈。   小姨太太性子倔强,扭伤了脚也非要去上学,总要告之监护人。   冯瞿为着今年的军饷忙着跟军政府的一干要员扯皮,唐平也没敢拿这等小事去烦他,等他问起来才说:“姨太太早晨就去上学了,这会儿……也快放学了吧。”   “胡闹!”明明是很乖巧的丫头,但近来却已经连着两件事让冯瞿觉得这小丫头也许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温驯。   上次敢对他动手,上演一哭二闹的戏码,这次就敢无视他的话,瘸着腿往学校跑,下次呢?   还会发生什么事儿?   唐平:“刚才尹小姐打电话来,说今晚有个慈善晚宴,想邀请少帅一同去。”   “哦。”冯瞿上了车,仰靠在后车座上闭眼养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机握着方向盘跟唐平使眼色:少帅这是要去哪?   唐平硬着头皮问:“少帅,您是要去慈善晚会还是回家?”   冯瞿闭着眼睛呛了他一句:“去什么慈善晚会?不知道最近多少人在骂我吗?”   他上次带兵打仗,与玉城曹大帅手底下正面交火,带兵的是曹少帅前些年从郸北山收服的山匪孙勇。   这个年代,匪变兵,兵变匪都属常事。   当兵的粮饷不继,摇身一变充做匪去打家劫舍的也有;而山匪被招安穿上军装人模人样   也不少。   孙勇当山匪的时候杀人如麻,血债累累,但曹大帅就看上他不拿人命当回事儿的态度,又给枪又给炮的招安之后,孙勇果然没有辜负他的看重,守城的风格正应了四川那句名谣:“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   他做山匪的时候尚且能给山下的百姓给个喘气的机会,割韭菜般候一候,做了官兵之后只差把戍守之地给治理成空城。   境内百姓家里连一口隔夜粮都快存不住了。   容城军政府坐山吃海,又有海上贸易航运,曹大帅眼馋容城军政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手里有了孙勇这等杀器,便想着碰个瓷捞点好处。   没想到冯瞿带兵开到前线,不但杀了孙勇,下令屠光了孙勇手底下的兵,拿了曹大帅两座城。   进城一看穷的叮当响,百姓们都没了活路,简直是两个大包袱,迅速带兵撤离。   曹通大怒,派了少帅曹元飞跟冯瞿交火,差点被冯瞿给杀了,至今还在养伤。   接连两通受挫,曹通既不能杀了冯瞿,也动不了容城军政府,一怒之下向中央政府告状,还四处买通报业人抹黑冯瞿,屎盆子一盆接一盆往他头上扣。   容城尚算平静,但在容城之外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写文章骂冯瞿,更有中央政府来电警示。   唐平觑着少帅的脸色,吩咐司机:“回家。”   哪知道冯瞿忽然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冒出来一句:“……去接姨太太吧。”   唐平:见鬼了!   ——少帅连尹小姐都不愿意见,居然肯去接姨太太?   他转念一想,尹仲秋身为中央派驻地方的特派员,这几日在军政府的会议上也没少抨击少帅,言他行事过于狠辣了,需要收敛。   两家原本都有议亲的意向,这些年也合作良好,但此次尹仲秋代表中央政府谴责少帅,少帅多少也会有些不快吧?   唐平胡思乱想: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影响少帅跟尹小姐的婚事?   司机车开的很平稳,到达女子师范学校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放学。   冯瞿身边的人都很有眼色,况且似乎姨太太不太喜欢招摇,善解人意的司机把车开到了学校斜对面的马路边停靠。   感受到车停了下来,冯瞿睁开眼睛,透过车窗看着对面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一群群涌出来,关系好的三三两两,也有形单影只的独自离开。   浓稠的人群很快就被稀释,学校门口出来的女学生越来越少,冯瞿很快就看到有名女学生扶着顾茗出来,恍然是上次在咖啡馆里遇上的女学生。   两人才出了校门口,在路边站着候黄包车,马路对面有个坐在车把手、帽子低垂的黄包车夫慢慢站了起来,拉着车穿街而过,到了她面前。   顾茗的表情有点奇怪,既不是客气的微笑,也不是跟陌生人该有的表情,如果非要说,那表情似乎能算得上关切……至少应该是面对熟人的表情。   黄包车夫带着个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帽子,佝偻着背,行走缓慢,难道是上了年纪的车夫?   冯瞿满脑子胡思乱想,也不过是霎那之间的事儿,就在他以为顾茗会上黄包车,正准备让唐平去接人的时候,学校大门里走出来两位男子。   当先的穿着青色长衫,戴着黑框眼镜,应该是学校的先生,顾茗跟那名女同学都打了声招呼。   跟学校的先生一起走出来的却是一名二十四五岁穿着白色西装的英俊男子。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了顾茗。   顾茗的表情这下子更为奇怪了。   隔着一条马路,冯瞿看不真切,但觉得自家的小姨太太似乎……还挺受男人喜欢的。   这个认真让他心里一阵不舒服,好像所有物被别人盯上了一样,按照他的性格,第一个念头是拔枪崩了这对狗男女!   转念一想,小丫头对他深深爱慕,讨男人喜欢那是她生的好性格好,而非对他三心两意。   真要喜欢上她,虽然让人不舒服,但也不得不说这些男人不眼瞎!   冯瞿坐在车上胡思乱想的功夫,顾茗的心情已经坐了一遍过山车。   放学才出校门口,就见到带伤拉着黄包车过来的谢余。   经历过谢余拼死相救的情谊,顾茗忽然间发现她没办法再把谢余当包袱推出去,哪怕是基于他的这份情义。   谢余站在她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带人把《俗文学》报馆给砸了。”   顾茗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心里感慨万千,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管美筠傻了:“啊?你砸报馆干嘛?我听说那家报馆背后有黑势力,不是一般人能动得了的。”   谢余脸上又带了新伤,戴着帽子遮住了,露出唇边一抹笑意,似乎只要能为顾茗做一点事就让他满足:“砸了就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茗心里复杂极了:“阿余,你别为了我做这些事儿,要照顾好自己。”   谢余眼里忽起的惊喜跟星光一样璀璨:“阿茗,你……你肯关心我了?”   面对这样的目光,顾茗几乎无所遁形,差点落荒而逃——如果不是王一同跟公西渊出来。   公西渊递过来的,正是她寄去报馆的原稿。   顾茗:……   老师您这是在坑我啊!   如果不是王教授,她相信再过几年公西渊恐怕都找不到她。   谁知道王一同跟公西渊会是朋友呢?   果然老天都不帮她!   顾茗抚额:“公西先生,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冯瞿在学校对面亲眼目睹他拄着拐杖的姨太太跟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走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脑子都是疑问:小丫头这是出墙了?   哪里还有功夫去关注一名黄包车夫。   唐平注视着顾姨太离去的方向,忽然认出了跟她同行的年轻男子:“少帅,跟姨太太走的那人不是《奋进者》的公西渊吗?” 第21章   公西渊此人,是在军政府挂过号的。   他留学归来,思想紧跟时代潮流,偏偏干的又是蛊惑人心的活儿,办了报馆整天宣扬进步思想,冯大帅认为读书人巧舌如簧,百姓们又没什么辩识能力,极易被报纸上的话给拐带跑了,恨不得《容城日报》一日三回赞美军政府,让民众信服军政府。   任何事情都是物极必反。   以前没有夸赞军政府的时候,冯氏父子境内的百姓日子尚且过得,大家也都觉得军政府还不错;但自从《容城日报》照着一日三餐狠夸军政府及冯氏父子,骂的人渐渐比夸的人多了起来。   冯瞿对此印象深刻,唐平才提了一声公西渊,他便想起了此人的来历。   ——小丫头倒挺会招惹人,如果是个小青皮,或者街头小混混,那就好办多了。   她跟谁来往不好,非要挑公西渊来往?   无论冯瞿内心有多少疑惑,催促司机发动汽车跟上去,当事人顾茗对于身后酝酿的暴风雨都一无所知。   她的内心此刻就是风暴的中心,面上也没了平日的镇定从容,两人在咖啡厅坐定,不等侍者点单,便主动进入谈判状态,满脸戒备。   “公西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公西渊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发表了两篇檄文,连稿费都不肯领,你想干什么?”   顾茗诧异:“公西先生难道是为了送稿费上门,才来见我的?贵报的业务似乎不是特别忙啊,居然还能劳驾主编亲自送稿费上门。”   公西渊开始觉得这小丫头有意思了:“……你歪曲事实的能力还挺强,果然不亏是容城公子!”   “容城公子”四个字一出口,顾茗跟被点了穴道似的,瞬间就老实了。   “先生……这是在夸我?”   公西渊无语的看着她,发现她的外表极具欺骗性,楚楚可怜的模样,好像随时随地会被人欺负。都说文如其人,观她写出来的文章,却老辣犀利,实在难以想象出自十几岁少女之手。   反差之巨,出乎他的意料。   他找了容城公子一段时间,在王一同的办公室她还信誓旦旦表示不认识容城公子,没想到半日功夫就被挖了出来。   公西渊特别无奈,为了慎重又再次确认:“你寄的那两篇檄文不是别人代笔吧?”   年纪跟阅历摆在那儿,纯良乖顺的小姑娘歌颂的都是满世界的美好,还不曾吃过人心背离的苦楚,看谁都带着天然亲近的纯善。   “先生是觉得我连两篇檄文都拿不出来?既然如此,我跟先生再无谈的必要。”   她端着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但说出来的话却分外冷淡,还作势要走。   公西渊求才若渴,特别是顾茗的观点跟他不谋而合,就更舍不得放人走了,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顾小姐等等——”咱们有事好商量。   他在寻找容城公子之前,连找到之后的腹稿都打了好几遍,全是基于对方是名深切同情女性境遇的开明男子,而不是漂亮的妙龄女郎的遐想,本着找到志同道合的知己的心态来寻找容城公子。   急促的军靴忽然从他身后响起,他看到顾茗的脸色都变了,瞬间白的吓人,头发丝都快根根竖起来了,顿时有些不解。   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捏住了公西渊常年握笔的手,顿如被铁钳子夹住了一般,疼的吓人。   大手的主人声音里好像含冰淬雪,开口都是呼啦啦的雪粒子刮过来,他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与尔何干?”公西渊可也是有脾气的人,哪里肯受闲气。   他扭头对上一张有些面熟的脸孔,满脑子各种小道消息的他在脑内检索,感谢牢靠的记忆力,很快教他从来人的眉眼间找到了熟悉的原因:“冯少帅?”   《容城日报》的常客,各类公开照片见诸报端较多,算是容城的活招牌。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怕枪杆子。   公西渊就是这种人。   他不卑不亢起身,与冯瞿面对面:“不知道少帅有何贵干?”   冯瞿眉目凛然,摸摸腰间的佩枪,顾茗莫名想起书里顾氏千金的死法,本能的咽了下口水,只觉得危险迫在眉睫,心想:公西渊真是找死,居然敢跟冯少帅对着干!   “来接我的姨太太回家。”他越过公西渊,亲昵的搂住了顾茗的肩膀:“阿茗,脚伤了怎么还四处乱跑呢?”俨然是位体贴的丈夫。   顾茗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没乱跑。就是有事跟公西先生聊一聊。”   ——吓死老娘了,还以为他一进来就要拔枪!   公西渊前几个月时常在报章杂志上看到冯瞿跟尹真珠出双入对的照片,知道这二位是一对儿,只差举办婚礼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容城公子居然也跟冯瞿扯上了关系。   “我耳朵恐怕有点问题,刚才没听清楚少帅说的话。少帅的意思是……顾小姐是你的姨太太?”   冯瞿在外面做旁观者已经耗尽了所有耐心,见到公西渊跟顾茗拉拉扯扯,脑子里一根弦轰的就断了,要不是顾忌着对方是容城报业的名人,他都差点要拔枪了。   他冷笑一声:“不如我介绍一位看耳朵的好大夫给公西先生?免得连旁人说话也听不清楚。”搂着顾茗的胳膊不由自主就加重了力道,纯然占有的的姿态。   顾茗只觉得肩头都快要被他给捏碎了,眼里泪花直打转:“少帅,疼!”   公西渊都快觉得自己做了个荒诞不羁的梦,他差点供在神坛上的“容城公子”是个女孩子就算了,居然……还是冯少帅的姨太太!   这些年,他见识过很多不可理解的事情,国外国内的都有,经见的多了都快麻木了,然而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血脉贲张,下意识阔步跨过去,试图用他握笔的手把顾茗肩膀上常年握枪的手给拉下来:“冯少帅没听她说疼吗?”   下一秒,额头上顶了个冷冰冰黑洞洞的枪口。   冯瞿的忍耐达到了极致。   顾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她自从顶替顾氏千金活下来之后,虽然也见过好多次冯少帅的佩枪,但从来也没机会见到他把枪顶在活人的脑袋上。   公西渊笑笑,毫无所惧:“冯少帅是想打死我吗?不如在开枪之前,先松开顾小姐的肩膀吧。她说疼。”仿佛他脑袋上顶着的不是黑洞洞要人命的枪口,而是小孩子恶作剧的玩具。   冯瞿心里的火冒起了三丈高,可是偏偏不能随便开枪。   公西渊太过出名,他的《奋进者》不但在容城有影响力,就算是在北平也有一席之地。   国之危难,总有人用自己的方式前赴后继,寻找解救的办法。   ·   冯瞿只要想到顾茗居然跟公西渊扯上了关系,就满脑子不舒服。   “你还不配死在我的枪下!”   他怒气冲冲收起了佩枪,捏着顾茗肩膀的手也不由自主松开了,却还是虚虚将人揽在怀里:“不知道公西先生找我的姨太太有何贵干?”   公西渊是新派人物,尤其感情上还有洁癖,极为厌恶男子三妻四妾,认为那都是封建社会的糟粕,男子也理应忠于一个人,而不是同时娶回来好几个。   “少帅不知道我找顾小姐何事?”不知道为何,他每次见到当兵的仗势欺人,用手里的枪来打压百姓,就满心厌恶。   冯少帅刚好做了他最讨厌的事情。   既然带兵扛枪,有本事去战场上见真章,别拿平民百姓当实验品。   冯瞿冷笑一声:“放心,我会知道的。”拉起顾茗就往外走。   顾茗震惊的发现,原来冯瞿也会遇上拔枪的时候有所顾忌的人物,公西渊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为自己的新发现雀跃不已,恐惧一扫而空,仿佛找到了对付冯瞿的办法:“公西先生,等过两天我得空了亲自去贵报馆拜访。”   “恭候大驾!”公西渊洒脱的挥挥手。   顾茗没发现,当她跟公西渊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冯瞿的脸色有多臭。   冯少帅从小到大都是女人追捧的对象,心高气傲的女生更是不少,然而顾茗这款的却是他头一次遇见。   冯瞿把人从咖啡馆里拖出来,一把塞进汽车后车厢,自己也挤进去,黑着脸吩咐司机:“回家。”   唐平全程围观了“少帅捉奸”的戏码,悄悄咽口唾沫,恨不得把自己藏在副驾上做个隐形人,更是半个字不敢多说。   一车沉默的人很快到了少帅府,冯瞿推开车门率先下来,回身从车里把顾茗拉出来,拖着她上楼去了,只留下迎上来的下人跟唐平。   林妈:“……少帅跟姨太太怎么了?”   唐平:“姨太太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她胆子可真是大啊!”   林妈:“……姨太太怎么了?你说明白些!”   唐平:“姨太太在外面有男人了!”   林妈跟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只差笑出声来:“小兔崽子,你唬我是吧?顾姨太乖巧温顺,怎么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做偷鸡摸狗的事儿?”   容城难道还有比少帅更优秀的男人?   唐平:“……”有些死忠脑残粉不是靠证据活着,而是靠臆测活着。 第22章   楼上卧房里,冯瞿解下了枪套,“哐”的一声放在了床头柜上,拉过梳妆台前面的椅子,大马金刀坐下,面色冷肃,摆出审问犯人的架势:“说吧,怎么回事?”   顾茗被他拉回来,垂头坐在床上,悄悄瞟了枪套一眼,在掉马甲跟掉脑袋之间衡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装傻:“什么怎么回事?”暗自猜测他知道了多少。   冯瞿冷笑:“你跟公西渊当着我的面拉拉扯扯,当老子是傻子吗?”越想越生气,霍然起身,恨不得在她屁股上打两巴掌。   顾茗的反应贼快,提起枪套抱在怀里,“嗖”的一下跳上了床,色厉内茬:“讲道理就讲道理,不许动枪!”心里诧异:原来冯禽兽没瞧见谢余?   或者是瞧见了也没当一回事?   冯瞿见她抱着枪瑟缩的小模样,眼珠子乱转,分明怕的要死,还拧着小脖子逞强,差点被气笑了!   他向前一步,顾茗站在床上不由就后退一步,眼珠子紧盯着他的步伐:“别……别过来!”   “你不让我过来我就不过来了?”   冯瞿是什么人物?   容城除了冯大帅敢指着他的鼻子骂,还有谁能阻止得了他的决定?   他高大的身影极富有压迫感,嘲弄的表情简直是顾茗的噩梦,让她步步后退,丢兵弃甲,溃不成军,只差缴械投降了。   “别过来!我……我说还不行吗?”   顾茗抱着枪已经挪到了一侧床边,只差掉下去了,咬咬牙决定再糊弄一回:“公西先生跟王教授是好友,教授向公西先生推荐了我,想请我在他家报馆写文章。”   说谎的最高境界就是真话假话搀着说,况且公西渊请她在报馆写文章是事实,他与王教授是好友也是事实。   “当真?”   “千真万确!”顾茗点头如捣蒜,为了让冯瞿相信,恨不得把脖子都折断了:“教授很喜欢我。”在冯瞿凉凉的眼神之下,乖觉改口:“教授很喜欢我写的文章。”   这年头,教授抛弃了原配跟女学生在一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美其妙名“爱情”,仿佛追求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事情,为此可以碾压婚姻之中的责任道义及一切,“喜欢我”三个字太有歧义了,顾茗可不敢在此刻触冯瞿的霉头。   “那他给你看的信封怎么说?”   “那是他们报馆的稿酬标准。”顾茗胡说八道:“公西先生大概觉得我爱财如命,用这种直接的东西最容易打动我。”   冯瞿声音提高了几度:“你爱财如命?”怒意已经消减了几分:“我怎么没瞧出来?”   顾茗讨好的笑:“那是我藏的好!藏的好!”   对于紧捏着她小命的冯瞿,她讨好起来毫无压力。   在一个生存高于一切的时代,保住了自己的小命就是胜利,还讲什么节操呢。   “把枪还我!”   冯瞿伸手。   顾茗紧抱着不撒手:“我帮少帅保管!”   她说的保管就是真的保管,连枪带套抱在怀里不撒手,似乎也是知道自己不会用,索性不白费力气了。   “我用得着你保管?”冯瞿越想越生气:“你方才在外面还跟公西渊约了下次见面,当着我的面跟别的男人勾勾搭搭,是拿我当死人吗?”   “少帅您长命百岁!”顾茗赶紧拍马屁:“我跟公西先生约的也是正事。上次少帅说我不好当教员,但在报馆工作……应该不丢脸。况且容城公子也说了,女人要在家庭之中得到经济权,我一直让少帅养着也不好,应该自己赚钱才对。”   冯瞿“嗤”的笑出声,满含了轻视调笑之意:“你能赚几个钱?”   容城军政府财大气粗,依山靠海,航运贸易做的风生水起,报馆里的薪酬对于普通人来说算是优渥,但对于冯瞿来说还真是连芝麻粒都算不上。   顾茗涨红了脸:“少帅您瞧不起人!报馆里是赚的不算多,但足够养活我自己了!”又腼腆一笑:“说不定还能帮少帅买件衬衫呢!”   她这副惦记着自己的模样让冯瞿不由心下一软,语气便放缓了许多:“谁又让你赚钱给我买东西了?”   顾茗真诚脸:“我一直吃少帅的,住少帅的,总想着自己赚点钱给少帅买点什么。知道少帅什么都不缺,但……总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蛋,尤其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假话也让她的跟真的似的,那副急欲回报的心意让冯瞿更不能忽视,雷霆之音渐少,似乎还带了安抚之意:“你一个小姑娘家,谁逼着你赚钱了?”   ——特么的终于过关了吗?!   顾茗心下一松,眼泪就下来了:“我爸爸说……我吃他的喝他的,我就应该听他的。我想着……想着自己赚钱自己花,往后……”   冯瞿凉凉接口:“往后就可以不听我的了?”   顾茗摇头:“当然不是!”连忙表忠心:“我是少帅的人,当然要听少帅的话。少帅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冯瞿差点被这丫头逗乐了,忙板起脸:“当真?”   “真!真!”只要您老不掏枪要我的小命,您说什么是什么!   冯瞿:“你不许去公西渊的报馆工作。”   顾茗:“为什么呀?”   冯瞿:“我不喜欢!”   顾茗立刻不干了,跳起来就据理力争:“您这样算什么呀?我辛辛苦苦读书出来,难道要圈在家里打麻将?我连麻将都认不全,还能干什么呀?报纸上都在提倡女性要走出家庭为社会服务,怎么我就不行了?公西先生很尊重自食其力的女性,您一句不喜欢就不让我去报馆工作,家庭生活怎么能搞专制?”   冯瞿几个字,没想到就招来了她一通反驳,小丫头瞪圆了眼睛鼓着脸颊气呼呼的样子实在可爱,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太过乖顺,偶尔扎刺的模样倒更有生气。   他没忍住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为何非要去公西渊的报馆?那么喜欢去报馆工作,不如我安排你进《容城日报》?”   “《容城日报》的主编除了会捧臭脚还会干嘛?”顾茗相当不客气。   她自己虽然也做黑白颠倒拿钱洗白的事儿,可是看到别人死不要脸捧臭脚,而且做的比她还过份,还是觉得有点恶心。   冯瞿竖起了眉毛。   顾茗改口:“其实吧,我觉得《容城日报》的主编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   顾茗扳着指头数给他看:“他的问题可太大了!我平日看着他主编的报纸都脸红,新闻人吹捧也要有尺度的,吹的太过可就有点无耻了。好歹……也要吹捧的真实一点吧?”   冯瞿来了兴趣:“怎么吹捧的真实点?”   顾茗见他似乎完全消气了,抱着枪盘膝坐了下来,拍拍身边的位子:“少帅您坐过来,我讲给您听。”   冯瞿不知不觉间就被她牵着鼻子遛了一圈,还消了气,脱了军靴坐了过来:“今儿你要说不出个花儿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收拾两个字含在唇齿间,顿时有了别的意思。   顾茗:“少帅您想,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真实呢还是偶尔有点失误或者缺点的人更为真实?”   冯瞿:“当然是后者,人谁无误?”   顾茗:“如果不是现在不提倡成仙成神,我觉得任大主编都快把大帅跟少帅吹捧成仙了,假的让人头晕。”   冯瞿没忍住在她的小脑袋上轻拍了一记,笑起来:“小丫头胡说八道!”心下也觉得她说的是事实,任夏的马屁确实拍的有点过了。   顾茗再接再励:“《容城日报》是容城的招牌,搁以前那会就是府衙门口的告示板,发布的都是重要消息,让大家对政府的各种动态、举措、以及惠民利民的政策有所了解的平台。任大主编倒好,都快把报纸办成大帅跟少帅的专职秀场了。”   冯瞿:“……”   冯少帅头一次在小姨太太面前无言以对,竟然觉得她说的特别有道理。   “那照你这么说,《容城日报》应该怎么办?”   顾茗受宠若惊:“少帅真想听?”她自己又打了退堂鼓:“其实吧任大主编也没什么问题,听说《玉城日报》也是这副腔调,把曹大帅父子吹捧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别的地儿想来也差不多。这年头流行吹捧也不奇怪,反正唢呐也是吹,喇叭也是吹,吹什么不是吹呢?”   冯瞿给她气笑了:“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催促她:“快说快说!”   没想到顾茗反而卖起了关子:“少帅想让我说也行,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冯瞿:“反了你了?居然敢跟我讲条件?”他欺身上来,把人压倒在床上,把她怀里的枪套拿走,小小的人顿时被禁锢在身下,脸贴脸的威胁:“今儿你要是不说,信不信我办了你?” 第23章   顾茗:“疼!疼!疼!”   冯瞿慌乱起身:“压到你的脚了?”   顾茗哀怨的看他一眼:“少帅要是不顾人家的脚伤……可就真跟禽兽无异了!”欧耶!终于把禽兽这词儿骂出来了!   冯瞿捏她的鼻子:“我是禽兽,你是什么?”   顾茗:“……”   冯瞿靠床头坐着,长臂一伸把人捞到了怀里坐正:“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顾茗坚持己见:“如果我说了,少帅觉得可行,就要答应我去公西先生的报馆!”   冯瞿:“你先说来看看,如果主意确实不错,我可以考虑考虑。”   “好吧。”顾茗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再说老虎嘴里夺食,也不能太坚持,不然被咬的骨头渣子都不剩:“这么说吧,吹捧也有很多种办法,比如迂回式吹捧、比如对比式吹揍、比如层层递进式吹捧、再比如先抑后扬式的吹揍等等。”各种花式吹捧不要太多。   现代营销手段了解一下。   “怎么说?”冯瞿来了兴致,神情也认真了起来。   顾茗给他打比方:“夸一个人每天直白的夸他有多好多好,时间长了容易让人反感。但是换着花样的夸,效果可就不一样了。比如对比式吹捧,都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把玉城跟容城治下的百姓生活罗列出来,我听说曹大帅父子治理严苛,赋税名目繁多,百姓苦不堪言,反观容城百姓日子安宁稳定,单就所交税款一项罗列出来,就足以让容城百姓明白大帅治下日子有多舒服了。”   说起来,这一点冯氏父子倒做的不错,治下百姓所交的税款并不多,才能市面繁荣,百姓安稳度日。   冯瞿好像头一次认识眼前的小丫头,扶着她的肩膀仔仔细细把她打量了一遍——还是那个小毛丫头,模样没变,只是讲起这些东西双眼放着贼光,透着说不出的狡黠。   难道她以前的乖顺都是装出来的?   冯瞿若有所思:“那先抑后扬式的吹捧呢?”   顾茗讲的眉飞舞色:“这个就更好理解了,先批评大帅或者少帅某些做的不好的地方,然后……发现是批评错了,再公开道歉,这样比表扬的效果还要更好。当然这事儿要做的自然无比,太过生硬就有点尴尬了,一个度掌握不好效果更糟糕。”   她歪头想想:“比如最近别的地方在评论少帅杀了孙勇之事,容城日报可以引用各地报纸对少帅的谩骂批评的原文,等到大家觉得少帅杀人如麻,面目可憎的时候,再把孙勇这些年累积的血案都报道一遍,如果能再配上他治下两城百姓的惨况,到时候自有公论。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孙勇及其残部非杀不可了。”   冯瞿双目深邃,如浩瀚星空,静静注视着她,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直瞧的顾茗头皮发麻,都有些结结巴巴了:“我……我说错了?”   “你从哪里听说我杀了孙勇及其残部,被人谩骂的?”   这事儿都不必顾茗特别去打听,身在少帅府,到处都是冯瞿的心腹,为他打抱不平的声音多了去了,从林妈到唐副官及别的亲卫,她进来出去总能听到一耳朵,况且王一同是位开明的教授,女子师范学校也不是闭耳塞听之地,各地的报纸都会有一些流进来。   不过同样的事情,换个方式说出来,效果也不一样。   顾茗才跟冯瞿讲完花式吹捧,便忍不住炫技:“少帅是我的天,少帅的大小事情我都想知道。”委婉告诉他自己挖空心思的关心他。   冯瞿声音暗哑:“听到我杀人如麻,难道你不害怕吗?”   这种时候,哪怕害怕当然也不能退缩,她更加紧密的偎依着冯瞿,声音里还带着说不出的惊恐:“我只怕失去少帅!”双臂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耳朵紧贴着他的胸口,全然依赖的姿势:“容城百姓也不能失去少帅!”   乱世风云,不止百姓命如草芥,便是上位者也是人人自危,被时代的激流挟裹着不由自主向前。   冯瞿低头怜惜的在她头顶乌黑的头发上亲了一口,彻底的放松了下来,搂着她闭上眼睛养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茗经过跌宕起伏的半天,感觉自己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圈又游了回来,靠在冯瞿温暖的怀里,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怀里的人呼吸平稳,睡的香甜,冯瞿轻轻把人放回枕头上,替她盖好了被子,推开门出去了。   到了楼下书房里,关上门之后,很快翻开个蓝皮本子,从里面找到《奋进者》报馆的电话,拨了过去。   对方电话接的很快,听到冯瞿说找公西渊,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瞬,说:“我是公西渊。”   “我是冯瞿。”   冯瞿也没废话,开门见山:“今日公西先生找顾茗有何贵干?”   公西渊回去之后,脑子里还不断出现顾茗见到冯少帅苍白惊恐的面容,再回想容城公子犀利老辣的文笔,直批女子积弱的种种弊端,竟是仿佛从她刚硬的笔端窥知了她的软弱与不得已,心里不由痛惜她的遭遇。   外界传说冯少帅铁血手腕,治军严谨,杀人如麻,怎么看也不像是开明的人物,容城公子的思想说不定在他眼里都是大逆不道的。   公西渊思来想去,终于开口:“王教授向我推荐了顾小姐,想请她毕业之后在报馆工作,只是不知道她是少帅的姨太太。不过现在是新时代了,就算是少帅的姨太太,也不能阻止她出门工作吧?”   对面传来“咔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公西渊愣了片刻,也挂了听筒。   少帅的书房里,唐平进来的时候,冯瞿手边的雪茄烟雾袅袅,抽雪茄的人也不知道神游去了何方,凭手边的雪茄燃烧着,高大的身子陷落进真皮坐椅里,脑袋仰靠在椅背上,坚毅的眉目放松了下来,听到他推门的声音转过头,目光竟然还有点茫然的样子。   不过他很快清醒了过来,神情又回复了平日的冷戾强硬:“何事?”   唐平硬着头皮汇报:“方才尹小姐又把电话打到了楼下,说是希望少帅陪她参加慈善晚宴。还说……”顶着冯瞿冰冷的目光把剩下的话说完:“尹小姐还说,外面骂声滔天,如果少帅还躲在家里,只会让人家以为少帅心虚!别人骂的越凶,少帅才越要出现在公共场合。”   “哦。”冯瞿眉目不动,把雪茄摁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备车。”   唐平转身要出去的时候,他又嘱咐:“派人去查一下姨太太学校的王一同教授,另外再查一下公西渊。”   “少帅,具体要查哪方面的?”   “都查,查的仔细一点。”   唐平从书房出来,心里嘀咕:难道姨太太真在外面有野男人了?   他打了个哆嗦,以少帅的性格,简直不敢想象那惨烈的结果。   顾茗在睡梦中听到汽车响起的声音,迷迷糊糊想,冯瞿这是又接到公务了?   不过只要冯瞿不是对着她拔枪,别的都好说。他爱去哪去哪,爱找谁找谁,顶好是遇到真爱,放她离开那就更完美了。   美美睡了一觉,已经到了晚上七八点,她下楼去吃晚饭,林妈欲言又止。   顾茗喝着鲜美的鸡汤,心情很好:“林妈,有事儿就说吧。”   林妈看餐厅没别的佣人,才小声说:“姨太太,您也不问问少帅去干嘛了?”   顾茗立刻猜了出来:“陪尹小姐去了?”   如果是去忙军务,林妈也不必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   林妈忧心忡忡:“少帅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唐平说姨太太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您可不能犯糊涂啊。咱们少帅脾气是有点暴,但对人可是没话说,只要姨太太跟少帅好好的,保管您日子过的舒舒服服的。外面的男人眼睛不瞎,姨太太这么好,肯定也会有坏男人动了心思,可姨太太您的心思不能偏啊。”   顾茗笑起来:“林妈觉得我很好?”   林妈:“您哪里不好了?长的好脾气和善,又聪明,当少夫人都使得。就只是……”命不好,遇上个无良的爹,卖女求荣。   顾茗还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真心真意的说:“多谢林妈。” 第24章   救助失怙儿童慈善捐款晚会在丽都饭店举行。   丽都饭店与丽都舞厅都属于本城富豪刘敬元名下的产业。   刘敬元祖籍沪上,其父因得罪了沪上青帮大鳄裴世恩,举家迁往容城避难。没想到容城自从落入冯伯祥手中之后,竟是渐渐繁华起来,刘家趁着这股东风,生意越做越大。   今日慈善晚会来的都是容城各界名流,上至督军冯伯祥父子、尹仲秋父女、下至容城各报界主编记者,还有军政府各部门要员、军中将领、富商名媛等等。   尹真珠是特意打扮过的,穿着一身珍珠色的洋装,烫过的头发在脑后垂下来,新潮时髦,活泼俏皮。   她恨嫁之心渐浓,打扮都往小姑娘形象上靠拢,想尽了办法减龄,试图让人忘记她的年纪,只记得她的美貌。   尹仲秋在近几日的军政府会议上没少抨击冯瞿,流言渐起,回家被女儿一通埋怨。   “阿瞿还没成您的女婿呢,您这么不顾面子的对他,是不是想让我在家里当老姑娘嫁不出去啊?”   尹仲秋在官场上都快成精了,女儿的婚事跟政治立场息息相关:“中央现在有插手地方军政的意思,你跟冯瞿的婚事也要先行缓一缓。”   尹真珠痴爱冯瞿多年,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当初负气出国,年华渐逝,回国之后对大帅府少夫人志在必得,尹仲秋的打算差点让她失控:“爸爸,你跟冯伯伯来往这么多年,好处没少拿,怎么轮到我跟阿瞿的婚事就要缓一缓了?中央政府跟地方军政之间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管!”   尹仲秋正室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尹明诚在北平中央政府任职,女儿尹真珠的美貌与才气极为出名,其余的一儿一女是两名姨太太所生,比正室所出远远不如,他倒也不曾寄予厚望。   “胡闹!若是中央政府跟地方闹翻了,你跟冯瞿成婚,到时候让我跟你大哥如何自处?”   尹真珠:“你就是个官迷!女儿的幸福就不重要了?”她赌气给冯瞿打电话,邀请他参加慈善晚宴,并且如愿以偿等来了他。   冯瞿坐车去尹公馆接尹真珠,彼时尹仲秋已经先行一步去了丽都饭店,父女俩为了尹真珠的婚事不欢而散。   尹真珠打扮的漂亮得体,挽着冯瞿的手臂踏入丽都饭店宴会大厅,满场瞩目,有人窃窃私语:“……不是说大帅跟尹特派员之间有不和吗?怎么尹小姐跟少帅还一起出场了?”   “你懂什么?这是在粉饰太平。你瞧大帅跟尹特派员还不是说说笑笑的,表面上能看出来什么?”   “……”   尹真珠听在耳里,百般滋味在心头,面上笑容甜美,跟冯瞿小声解释:“阿瞿,我不管爸爸做什么,心里想什么,我总是偏向你的!”   冯瞿轻拍拍臂弯里的纤纤玉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容城日报》的主编任夏指挥手底下的记者围着冯瞿跟尹真珠不断拍照,冯瞿不期然想起顾茗对他的评价,那句“我觉得任大主编都快把大帅跟少帅吹捧成仙了”虽然有些刻薄,却颇为写实。   他已经能够想到明天《容城日报》的头版头条如何把这项慈善晚会的功劳都延揽到他们父子身上,一通吹捧,顿时眉头都皱了起来。   “任主编,能把镜头对准与会的各界人士上面吗?”   任夏拍马屁都成了条件反射:“此次慈善晚会若没有大帅跟少帅的鼎力支持,哪有各界共襄此盛举?我一定要让容城百姓都牢记大帅跟少帅的恩情。”   冯瞿更觉得顾茗的犀利了。   他以往只觉得小丫头乖巧温驯,实没想到她亮出小爪子竟然也能有抓伤人的可能。   冯瞿眉目沉厉:“此次慈善晚会是刘老板牵线,各界人士都有参与,我与大帅只是恰逢其会,你若是大肆报道我与大帅,置别人于何地?我不想看到明日报纸上有大帅跟我的照片。”   任夏慌了:“少帅的意思是?”   “任大主编吹捧的过了,恐怕会起反效果。况且容城不是一个人的容城,而是容城人的容城。”   任夏一向走的是谄媚的路子,少帅忽然之间要求改弦易辙,他心里有些发慌,蹭至冯大帅身边询问:“……少帅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他忽然间不让刊登大帅跟少帅的照片,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冯伯祥正跟尹仲秋以及副手柳厚聊天,闻言目光往儿子那边瞟了一眼,暗思他是不是近来压力过大,被人在各地报纸上骂的太厉害了,所以开始收敛心性了?   “听他的。”   任夏在容城报业圈里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但在冯伯祥父子面前就是条狗,在大帅父子周边溜了一圈,心里思谋明日的头版头条,招手叫来手底下的记者传达了少帅的意思,他自己端了杯威士忌四处溜达,看风景看美女,顺便揣测风向。   他目光掠过正与大帅说笑的尹仲秋,他年近五旬,头发梳的锃亮,这个年纪难得还保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气度迥然,又派头又体面。   不远处尹真珠正仰头跟少帅说着什么,眉目嫣然,娇羞的恰到好处,似一朵盛开的夜来香,浓郁芳香。   冯瞿温柔回望,分明一对璧人。   ——难道冯尹两家联姻有变?   任夏若有所思,一口饮尽了杯中酒,迎面撞上公西渊,向他点头示意,没想到公西渊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他是军政府的吹鼓手,公西渊向来不屑与他为伍,公共场合见面从来不假辞色。   冯瞿看到这一幕,只觉得有趣:“这个公西渊,倒是有一副臭脾气。”   不怪在他的枪口下也能镇定自若。   尹真珠轻笑出声:“阿瞿你不知道,公西渊可是个执著的人,他发誓要找一位值得倾心相爱的女子相伴一生呢。”   冯瞿:“那他找到了吗?”   尹真珠嗔他一眼:“别的男人的情事我哪里清楚。再说我跟他又不熟。”她想想又事实求是的说:“不过公西渊眼光极高,能被他瞧上的女子想来一定有过人之处。”   次日容城日报的头版头条的照片果然少了冯氏父子的身影,报道里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反倒是此次牵线的刘敬元大出风头,另有容城各界名流的合影一张登报。   早饭桌上,冯瞿看完了《容城日报》,特意把报纸推到顾茗面前,示意她看。   他昨晚回来的比较晚,衣服上还沾染了尹真珠的香水味儿,没回卧房打搅顾茗,直接歇在了书房,两个人是在早餐桌上才聚首的。   顾茗喝粥的空隙低头扫了两眼,很是惊讶:“咦,任大主编居然开窍了?今天没有吹捧大帅跟少帅。”   冯瞿凉凉说:“我在想,你平日对我都用的什么吹捧大法?”   顾茗一口粥呛进了气管,咳的惊天动地,眼泪汪汪怒视着他。   “难道我有说错?”他回想一番两人相处的细节,再次语出惊人:“你那些总结的吹捧方法不会都是从我身上得出的经验吧?”   顾茗都快哭了,咳嗽着举手投降:“少帅您别说了行吗?让我安生吃口饭!”   冯瞿睡了一夜,回过味儿:“等你吃完饭,咱们好好聊聊。”   顾茗:得!今天这顿早饭都不必吃了!   吃完早饭,两个人转换场地,到客厅的沙发上谈话。   顾茗双膝并拢乖巧坐着,离了他八丈远,神色恭敬:“少帅想跟我谈什么”   两人之间无形之中竖起一堵墙。   冯瞿锐利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扒下她身上一层皮,找到真相:“你为何觉得任夏有问题?”   顾茗用看傻子的眼光看冯瞿:“少帅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就是大帅府里的少主子,多少人要看少帅的脸色,您想必是从来没讨好过别人,看过别人的脸色过活吧?”   冯瞿:“……”似乎是这么回事。   顾茗伤感起来:“正如少帅不能想象看人脸色过活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从来不曾体验过不看别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我从小看后妈的脸色过活,每到学校要交学费的时候就发愁,总要挑爸爸跟后妈心情都好的时候才敢开口。后妈穿过的旧衣服改小了给我穿,多老气的颜色我都不敢拒绝,还要费尽了心思挑好听的话讨好她……”   冯瞿不由自主往她身边挪过去,将她揽在怀里轻拍两下:“我以后决计不会让你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真的?”顾茗直起身子:“那尹小姐的脸色呢?”   冯瞿语塞。   正室与姨太太之间的斗争从来都不会停止,顾茗是个乖巧的性子,但尹真珠可不是好脾气的主儿,被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小意温存都是对着他,而不是他的女人。   顾茗乘胜追击:“将来少帅娶了尹小姐进门做少夫人,我的处境势必尴尬。少帅如果心疼我,就让我去公西先生的报馆工作,也有个消遣的地方,不至于闷在家里闲出病来。”   “我再想想。”   “您还想什么呀?答应我吧?”   “容我再想想。”   “我都快毕业了,闲在家里不想打麻将,难道出门去包戏子?”   “你敢?!”   顾茗给他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气呼呼扭身坐到旁边去了。   冯瞿傻了眼。   她这是进门头一回使小性子,脾气见长啊! 第25章   唐平站在书房门外,犹豫了好久,终于敲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的人允许之后,他推开了厚重的书房门,万分艰难的站在了冯瞿面前。   冯瞿目光还在文件上胶着,头也不抬的吩咐:“说。”   唐平在肚子里组织了一番语言,打开手头的文件夹,拿出两张纸,用汇报军务的严谨态度读了起来:“经查证核实,王一同与公西渊平生资料如下。王一同,男,现任职于容城女子师范学校,作风严谨,思想开明,很受学生们的欢迎。家中一妻一子……”   “公西渊,现年二十四岁,未婚。留学归来之后,在容城创办了《奋进者》报刊,为人仗义疏财,容城文化圈里的名人,敢于直言,很多留学归来的学子都与他关系良好,就连尹小姐也参加过他的文化沙龙……”   冯瞿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真珠?”   唐平点头:“尹小姐的庶妹尹玉珠才十五岁,读书成绩又不好,一心只知道打扮,是进不了公西渊的圈子的。”他思虑再三,还是说明白:“周思益与公西渊关系不错,尹小姐跟周思益是留学时期的同学,由周大公子带她参加过两次公西渊的沙龙。”   “周思益?”冯瞿想起他曾经见到过的周大公子,无可避免的联想到了被容城公子批判的面目无光的周思辉,听说被周啸柏打的屁股开了花,如今还在家里养伤。   唐平还当冯瞿介意周思益与尹真珠之间的关系,忙帮她澄清:“周大公子痴恋尹小姐,听说留学时期就一直在追尹小姐,不过尹小姐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两人是至交好友的关系。”   “至交好友?”这四个字还真是发人深省。   冯瞿嘴里咂摸这四个字,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至交好友四个字,可不能随便乱用。”   要搁在以前,跟外男关系密切至此,是要被浸猪笼的。   新时代打着开明的幌子乱搞男女关系的可不在少数。   尹真珠他可以信任,但周思益却未必不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唐平猜测少帅是不是吃醋了,毕竟他是个看到姨太太跟公西渊拉拉扯扯都要拔枪的脾气。   但姨太太出身寒微,父亲还指着少帅升官呢,自从把署长前面那个副字取掉之后,再三再四的表示要来向少帅道谢,还准备了丰厚的礼品。   东西唐平代收了,但顾宝彬想要来少帅府当老丈人的愿望还是被他无情驳回了。   可尹真珠出身不同,其父尹仲秋可是中央政府派来容城的特派员,两家政治地位也不至于悬殊的太过离谱,真要做亲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冯瞿是个目地明确的人,姨太太就是个小玩意儿,可以疼可以宠,但正妻却是要互相敬重着过日子的。   “少帅让查公西渊,属下不小心查到了尹小姐。不过尹小姐对少帅痴心一片,大家有目共睹,少帅不必多心。反倒是公西渊,近来风传他在到处寻找容城公子。据说这位容城公子很是奇怪,在公西渊的报馆写了两篇檄文,却没留联系地址,竟是连稿费也不肯收。属下猜测,他写檄文难道就是为了替管美筠出气?”   唐平忙想办法转移冯瞿的注意力。   冯瞿整日忙于公务,对容城公子的檄文有所关注还是因为尹真珠的缘故,至于其人,不过是个拿笔杆子的文人,于大局无碍,倒也不曾关注过。   “你是说公西渊近来一直在找容城公子?”   他脑子里莫名联想到公西渊与顾茗对坐时候的表情,却又对这异想天开的念头报以自嘲一笑——真是昏了头了,才会觉得顾茗是公西渊要寻找的容城公子。   顾茗就是个小毛丫头,她懂什么?   容城公子文笔老辣,观其文也知人生阅历丰富,内在的东西八杆子打不着,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唐平恭敬答:“据说公西渊试过很多办法,目前为止都没找到。这位容城公子倒很是神秘。”如果不是他的文章只关乎女权,于政治上半点不曾沾,说不定军政府也会派人挖他出来。   冯伯祥虽然出身不高,但却深知文人笔杆子的厉害,才会交由心腹一手创办了《容城日报》,试图掌握舆论。   冯瞿笑起来:“这位容城公子还真是有意思。”喜欢玩捉迷藏吗?   唐平觑着少帅心情似乎不错,扔下了最后一个炸弹:“今天姨太太约了公西渊在外面咖啡馆里见面。”   冯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见面?”   他忽然起身,抓起一旁的军装跟枪,匆匆吩咐唐平:“在哪家咖啡馆里?备车。”   唐平:“……”听到未来妻子跟别的男人参加文化沙龙,您不见激动的,听到姨太太跟别的男人约见咖啡馆,您就激动成了这样,对妻跟妾的标准是不是不太一样啊?   他不能骂主子双标狗,只能委婉劝说:“少帅,姨太太快毕业了,她今天出门之前还跟林妈特别开心的说,自己毕业之后就要去报馆工作,说的……大约就是公西先生的报馆吧?”   冯瞿恨不得踹他一脚:“你懂什么?真珠从小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被别的男人骗了。阿茗年纪小又天真,她懂什么呀?”   唐平:“……少帅您想多了。”   他就瞧着姨太太挺机灵啊。   少帅这担的是哪门子心?   顾茗脚好一点之后,就约了公西渊见面。   还是上次的咖啡馆,这次选了个隐蔽的位子,她脱下校服之后穿上素色的旗袍,竟然瞧着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   公西渊再次见到她,内心颇为复杂,自动自发为她做人姨太太找了理由:“……顾小姐进少帅府,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吧?”   顾茗嘲讽一笑:“家母早逝,家父是个官迷,送礼肉疼,只能把亲闺女送出去给少帅暖床了。”   她讲的轻描淡写,唯其如此,才更让人心疼。   公西渊本来就敬佩她的才气,见过真人回去之后,他再次把那两篇檄文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越看心里越惋惜。   “以顾小姐的才气,留在少帅府可惜了。”   他在慈善晚宴是见到冯瞿跟尹真珠相依而行,心里就更为瞧不起冯瞿了。   “多谢公西先生,在我心里没什么能够比得上自由了。先生洞察入微,必然已猜到了我的不得已,所以容城公子之事,还望先生为我保密!”顾茗双手合十,做出个央告的模样,十分可爱。   她年纪小小,长的楚楚动人,文笔更是了得,公西渊本就起了惜才之意,见到她这番模样,顿时呆了一呆,心跳瞬间加速:“当,当然。”   他说。   “既然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也必然能够保守秘密,你大可相信我。至于你的教授,相信他也不想令你为难,我回头会跟他讲明白的。”   顾茗糊弄人都成了习惯,可是面对公西渊的真诚,竟然不由自主就真诚了起来:“多谢先生!我也是迫不得已,那些文章与少帅府思想格格不入,若是真让少帅察知,只恐再生事端。”   公西渊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怜惜一个女孩子,就连声音也可以变的很温柔:“我明白。往后你若是还想写文章,我的报纸永远为你留有一块版面。”   顾茗颇受感动,霎时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如果不是碍于礼节,恨不得握着公西渊的手摇几下。   她按捺下激动的情绪,谈起了正事:“我快要毕业了,除了容城公子的笔名之外,很想去先生的报馆工作,打杂或者做些文字校对都行,与先生这样的人工作,比闷在少帅府做金丝雀要舒心许多。”   “求之不得!”公西渊满心欢喜。   冯瞿坐车过来的时候,正赶上两人谈妥了条件,举杯以咖啡代酒庆贺。   他远远看到顾茗笑靥如花,面上挂起了霜花,问唐平:“你说,顾茗跟公西渊算不算是至交好友?”   现在“至交好友”都快成了偷情的遮羞布了。   借唐平个胆子,他都不敢回答,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姨太太可能很想有份工作吧?”   ——这么高兴的原因肯定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而非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少帅您明鉴啊!   冯瞿如何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不过装听不懂,推开车门迈开大长腿阔步往咖啡厅走去:“倒要向公西先生请教请教。” 第26章   冯瞿的“请教”颇为强硬,上一次用枪口抵着公西渊的额头,这一次也不遑多让,落座之后,开口便指责:“公西先生名满容城,怎么还会诱拐别人家的姨太太?”   公西渊微微色变。   这是个秩序混乱的时代,旧式的礼义廉耻全被打碎,新的道德体系尚未建立,一切都循着本能疯长。而没有底线的人性堕落起来,简直不能想象最终能坏到哪一步。   爱惜名声的尚能做做表面功夫,打着“真爱”大旗践踏旧的社会准则的却也大有人在。   文人风流滥情者不在少数,有爱上了旁人的妻子,与之公然同行,竟至成婚的;也有家中原配独守空房,却在外面另娶二房的;还有同时游走在好几名年轻女子身边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少帅慎言!”   他一向不齿于此,“诱拐别人家的姨太太”这个罪名与他为人不符。   顾茗讶异:“少帅不是同意我在公西先生的报馆工作吗?”她失望的说:“我还当少帅一言九鼎呢。”   冯瞿语塞。   ——这丫头是胳膊肘朝外拐吗?   “我几时答应了?”   顾茗眼里的失望都要满溢了出来:“除了去公西先生的报馆工作,我何曾求过少帅一件别的事情?”   冯瞿:“……”   公西渊为人洁身自好,唐平的调查确认无误,其实连“诱拐姨太太”这罪名也有些牵强了。   顾茗起身向公西渊道歉:“很抱歉让先生无端遭受指责,都是我之过失,还请先生别放在心上。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向先生赔礼道歉。”   她冷着一张小脸往外走,唐平站在冯瞿身边,恨不得向姨太太伸大拇指。   敢于当面给少帅没脸,顾姨太当属头一份。   冯瞿着急忙慌赶过来,刚落了座,屁股都没坐热,就被姨太太甩了脸子,心里的火“ 噌噌噌”往上涨:“站住!”   顾茗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他。   公西渊想起容城公子的文笔,能写出如此犀利的文章,想来内心也是刚烈果决之辈,却囿于身份,不由就有些心软,难得打圆场:“少帅息怒。”   冯瞿起身,几步踱到她面前:“反了你了?”低头看到她眼里已满含了泪水,一颗颗往下掉,顿时慌了:“我说什么了我?”也顾不得公西渊,拉着她赶紧往外走。   等到了车上,汽车平稳驰出去,他才问:“你哭什么?我也没做什么呀。”   冯瞿自从养了她,总觉得如一只奶猫般温驯乖巧,起先还带着些生疏与隔膜,试探性的讨好他,渐渐熟悉亲近起来,也敢亮出肉肉的小爪子挠他一下,不疼,有点痒痒。   顾茗哭的气噎难言:“你污蔑我就算了,还污蔑自己!”   “我……污蔑自己?”冯瞿被她说的莫名其妙:“我怎么污蔑自己了?”   “潘金莲向外发展难道不是武大郎的原因?”   冯瞿:“……”   开车的唐平手底下打滑,差点拐进路边的小道。   ——顾姨太可真敢说啊!   胆大包天的顾姨太反诘:“少帅难道对自己没信心?”   唐平的目光透过后视镜,不由自主就溜向少帅的下三路。   感受到下属“深情”注视的冯少帅:“……”   “少帅不但看轻了公西先生,竟是连自己也看轻了!”   顾茗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跟刀子似的,扎的冯瞿有点应接不暇。   道理是这么回事,如果武大郎身高九尺,英俊多金,对潘金莲温柔体贴,哪有西门庆个浪荡子的事儿啊?   他上门去指责公西渊,又何尝不是在间接承认了自己留不住女人?   唐平头一回见到少帅在女人面前吃瘪,“噗”的一声笑出来,整个肩膀都在抖动,差点扑倒在方向盘上。   自比潘金莲的姨太太,他还是头回见!   “唐平——”冯瞿脸上挂不住了。   “是!”   “滚下去!”   唐平无奈停车,从驾驶室老实滚了下去,侍立在车后,留出独立的空间让这两人好好沟通。   狭小的空间安静了下来,只有顾茗低低的啜泣声回荡在车内。   她也不说话,就只是默默掉眼泪,哭的冯瞿都有些心疼了,将人拉进怀里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行吗?”   她靠在冯瞿怀里哭哭啼啼:“我以为……以为少帅一言九鼎,结果次次都骗人!上次跟我打赌,输了就提也不提。我知道勃朗宁手枪值钱,是少帅的防身武器,就当少帅耍着我玩儿。可这次……这次更过份,我以后……哪还有脸见公西先生啊?”   冯瞿还真把上次两人赌局的彩头给忘了。   她大哭:“王教授费心替我介绍的工作,还没工作就得罪了老板,谁还敢雇我?”又自怨自艾:“谁让我摊上个爱官如命的亲爹呢,拿女儿当物件送人,不怪少帅也拿我当物件儿。一个物件儿还要什么面子呢,没被踩到泥地里就该给祖宗上香了!”   冯瞿心里是没把姨太太当回事儿,前面遣送走的两位说散也就散了,哭哭啼啼也没留住,这一位要说在他心里不同,撑破天也还是个姨太太,有哪里不同呢?   他从来目标明确,不喜粘粘缠缠。妻妾的地位在他心里都是摆在该有的位置上不会变的,尹真珠出身名门,又受过良好的教育,两人情投意合,与政治上也有助力,简直是天造地设。   顾茗完全是计划之外的女人,一个送上门来的玩意儿。   报酬他也付得起,不过是举手之劳,收了也就收了。   可养着养着,事情竟然就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宛如他腰里别着的手枪,用的时间久了就有了感情。   冯瞿自认为是个念旧的人,能对哭声动人的姨太太好声好气的安慰,那也是类似于自家养的宠物猫跑到别人家院子里撒欢,回家来被训过了再加餐数条鱼干的小事件而已。   自家院子里养着的小宠物,他可以抱在怀里顺毛逗弄,也可以板起脸来教训,既然被他养了,那就是少帅府尊贵的宠物,旁人谁也不能轻贱她,她亲爹顾宝彬连同她自己都不行!   “你怎么是物件儿了?别胡说八道,你可是我的女人,要不我送公西渊一份大礼?”   “用枪抵着他的脑袋吗?”顾茗哭的越发厉害了:“我就是敬佩公西先生的风骨,要是我自己被人用枪顶着脑袋,早就下跪求饶了。他这样的人多难得,少帅不敬重就算了,还要羞辱……”   “谁敢用枪顶着你的脑袋!不想活了吗?”冯瞿亲昵在的她头顶亲了一口:“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等你毕业了就去公西渊的报馆工作。本来他在军政府挂了号的,万一做出过激行为说不定就会被封了报馆,你要是去了,可不是送了他一张保命符吗?”顾茗的反应完全是个被公西渊洗脑的无知少女。   冯瞿也很是无奈。   军政府要治下安宁平和,不能让激进份子煽动民心,就少不得要关注文人动向,也希望他们能识趣点,少给政府找麻烦。   顾茗破涕为笑:“少帅答应了?”   冯瞿头疼:“我不答应能行吗?你哭起来没完没了。”完全不顾形象,哭的满脸泪痕,一件小事儿就让她伤心至此,何至于呢?   他一肚子火气全让她的眼泪给浇没了。   顾茗果然孩子气,哭完了达到了目地,揉着肚子撒娇:“我饿了,少帅请我吃大餐。”   冯瞿恍惚觉得两人地位颠倒了,她才是被捧着的那一位。   前面两名姨太太哪个不是费尽了心巴结笼络他,只盼着他多留宿一晚,哪里敢对着他使性子?   也就眼前的小丫头不知轻重,才敢对他亮爪子。   冯瞿满心怜惜:“想吃什么,说吧?”   “听说城西开了家俄国人的餐厅……”她才哭过的一双眸子跟水洗过似的,晶亮透澈,眼眶微红,还是一副小可怜模样,让他不忍拒绝。   车门打开,远远站着的唐平听到少帅一声低喝:“还不滚过来?!”   他快速“滚”了过去:“是。”   “去城西俄国人的餐馆。”   唐平手脚利索打开车门爬上副驾,开车前往城西的路上,他悄悄在后视镜偷窥少帅跟姨太太的动静,见姨太太安安静静偎依在少帅怀里,半点看不出之前张牙舞爪声讨少帅的样子,而少帅似乎也全然没了来之前的心急火燎,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和谐。   真是奇了怪了。 第27章   顾茗一通歪理成功把冯瞿绕了进去,还额外获得了一把勃朗宁手枪。   她将手枪小心珍藏,引来冯瞿一顿嘲笑:“枪又不是古董,值得你这么宝贝?”   “那少帅愿意教我打枪?”顾茗讨好的凑过来,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她越发现除了直男癌三妻四妾的想法根深蒂固之外,小事情他倒是很乐意满足她,大约也是满足他的大男子主义。   冯瞿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下,笑意就不由的浮了上来:“ 也……不是不可以。”   顾茗“吧唧”一口,在他左边脸颊上亲了一口,孩子气的撒娇:“少帅答应我嘛!”   冯瞿:“……咳咳。”   顾茗“吧唧”一口,又在他右边脸颊上亲了一口,再接再厉:“少帅答应我嘛!”   冯瞿:“……”他忽然之间想看看,如果不答应,小丫头还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他摆足了姿态,用“有看着办吧”的眼神暗示她。   顾茗心里暗骂:满脑子禽兽的想法,老娘偏不让你得逞!   她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脑袋跟小狗舔人似的,在他脸上“吧唧、吧唧”盖了十几个戳子,大有“你不答应我就要用口水涂遍你全脸”的架势。   ——小样儿,不相信你不答应!   冯瞿边笑边搂着她朝后倒去:“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嘛?”   两个人一起倒在大床上,顾茗耳朵正贴在他胸口,能够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良久之后,这个男人忽然冒出一句:“其实学学枪法也好,如果有一天我阵亡了,没人护着你,你总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顾茗震惊的抬起头,那一缕无措被他及时捕捉,倒引的他笑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战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似眷恋似欢喜:“我前面纳的两房姨太太都是机巧百变的,没了我也有别的男人,她们所图不过就是衣食荣华,给几根大黄鱼就能打发了。可你这个小丫头傻呼呼的,一门心思想读书,还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能被公西渊的报纸洗脑,对这个世道也许还存着希望,如果没我护着,不知道会不会跌的头破血流?”   时下的进步学生们不少都抱有一腔热血,时不时便要闹一场游行,来向政府抗议,想要用舆论、用思想来拯救一个危亡的国家。   对于手握军权的冯瞿来说,这是多么可笑的举动,想要推动社会的不公与腐朽,荡平一切魑魅魍魉,不用枪炮,不流鲜血,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容城的冯大帅还算心慈,每有学生游行也以疏通劝导为主,可玉城的曹大帅就不是这么善良的人了,去年有学生游行被一顿机枪扫射,酿成了一场惨案,各地报纸虽然声援抗议,可于事无补,也伤不了他分毫。   外国人用枪炮打开了华夏的大门,从此这个国家烽烟处处,百姓身如浮萍,无以为家。地方督军各自为政,中央无力管辖,只能尽力安抚弹压。   乱世人命如蝼蚁。   冯瞿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就连自己也把生死看的很淡,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怀里搂着这个爱哭的小丫头,却忽然间生出不舍,想要她度过安稳一生。   “你在报馆工作归工作,可不能脑子发昏跟着别人闹事啊?”他抬起她的下巴,严正警告。   顾茗心想:我傻啊?百年积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能力改变的。   再说,她分明知道自己只是穿进了一部狗血小说里,与国家大义何干?   她说:“我就是在家闲的慌,找事儿做做,怎么会跟别人去闹事呢?”   冯少帅果然一言九鼎,被姨太太用爱慕的眼神追着连续几天都去靶场,才发现自家姨太太十分聪明,学东西又快,除了力气有些小之外,竟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小东西。   顾茗上次以脚伤为由,请了好些日子的病假,最近又沉迷练枪法,陪练的冯少帅被大帅府的电话叫走之后,她只好收拾书包滚回学校去。   毕业班的课业松动许多,也有几位同学在外面做家教,而家境极好的同学还有订婚的,毕业之后就要走向家庭,做贤妻良母。   管美筠好些日子没见到顾茗,再次相见总觉得她有些不同:“阿茗,我怎么瞧着你脊梁骨直起来了。”   “难道我以前老塌着腰?”   “也不是。”她摸着下巴端详:“就好像是……有底气了。”   顾茗诡秘一笑,拉过她的手在自己书包里摸。   管美筠摸到个冰凉的枪管,差点失声叫出来:“——枪?”她快速在教室里扫过,发现大家都没注意到,压低了声音问:“哪里来的?真的?”   两个人头碰头,顾茗打开书包给她看:“底气。”她笑的得意:“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感谢你!”遂把少帅跟她打赌之事讲了:“美筠,感谢你没被周二那个猪头三哄骗走!”   管美筠失笑:“我像那么傻的人吗?”又怪叫:“原来你当初帮我不是为了姐妹义气,是为了自己的彩头啊?”   “不然你以为呢?”   两个人顿时闹成一团,管美筠逼着她请客,不然不肯罢手。   ·   上课铃响,嬉闹的学生们都老实坐好。王教授挟着讲义踏进教室,目光若有所思好几次掠过顾茗,趁着他转身板书,管美筠也小声嘀咕:“教授怎么眼神一直在你身上绕?”   顾茗面无表情:“他知道我是容城公子了。”   管美筠嘴巴张的能塞进鸡蛋:“……”   下课之后,王一同前脚离开教室,后脚顾茗就进了他的办公室。   王一同看到她进来,内心当真是极为复杂。   初次知道顾茗就是容城公子的时候,已是一重震惊。   震惊于她犀利老辣的文笔,以及透彻的洞察力,与往日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孩子全然不同。   待后来公西渊打电话过来,又将她是冯少帅的姨太太之事告之,嘱咐他保密,他已经震惊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年头做姨太太也是寻常之事。   很多女学生做了有权势年长男子的姨太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早早就陷入后宅子的争斗之中去了。   但顾茗是他极为看中的学生,以她的学习能力,完全可以继续学习做学问,不必早早嫁人,没想到她到底还是走了这条道路。   公西渊听他言若有憾,在电话上开解他:“一同兄,你有些狭隘了,开启民智谁说只包括农民工人,学生商人?最重要的还有被囿于后宅千年的女人们。只要后宅妇人醒悟,则她们养出来的孩子就是有希望的一代人!”   王一同如同拨开迷雾见青天:“公西,我虽然痴长你几岁,可是有时候思想上当真有些落后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往后还请你时常指点迷津!”   公西渊朗声笑起来:“一同兄也不必如此谦虚,咱们互相进步。”   触类旁通,王一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既然顾茗是冯少帅的姨太太,是不是平时吹吹枕头风,也会对冯少帅的观念有所影响呢?”   玉城学生惨案为所有追求进步的人士敲响了一记警钟,王一同虽然教的是女学生,可是也见不得学生为了推动社会进步而流血牺牲,为此跟公西渊没少讨论过。   公西渊知他爱护学生心切,但想起顾茗跟冯少帅相处的情形,忙阻止他:“一同兄,顾茗做冯少帅的姨太太是迫于家里父母的意志,已然逼不得已,她还是个小姑娘,再说大帅府情形复杂,还是让她独善其身的好。”   他想起那个楚楚动人的女孩子,内心总有许多不落忍。   那么美,那么好,却被轻易葬送。   她努力在不适的土壤挣扎求存已然不易,又何必让她为难呢?   两个人为此有所争执,但王一同最终被公西渊说服,见到顾茗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现实,接受她已经是冯少帅姨太太的事实。 第28章   王一同肯来女子师范学校教书,相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子来说,已经算是开明人士。   顾茗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先生,之前并非我有意隐瞒,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先生原谅学生的过失。”   王一同温和道:“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的事情我已经听公西解释过了,家里长辈的决定你虽然不能违逆,可往后无论身处何种境地,为师都希望你能够保有初心。”   顾茗郑重承诺:“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她虽然不算一个好人,从前抹黑洗白的事情没少做,昧心钱也拿过,早就抛弃了一个新闻人应该拥有的良知,但在此刻也许可以试着留一点底线,哪怕明知这是个书中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相去甚远。   那时候,她如此作想。   管美筠在外面等她,见她一脸凝重的从办公室出来,还当王一同批评她了,顿时火冒三丈:“教授也管的太多了吧?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啊,他怎么能批评你?”   “别生气,他没有批评我。”顾茗连忙安抚这个火药筒:“教授不但原谅了我,还答应替我保密,你可冤枉了他。”   管美筠挽着她回教室,想起校外的小吃,犯了馋病:“咱们去买点鱼干子,吃完了再回教室吧?”   两个人临时改道,才到了校门口,就发现两名壮年男子围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姑娘,那姑娘穿着学校的校服,一脸惊慌,不住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她喊的声嘶力竭,旁边两位女学生也许是她的同窗,试图上前去帮她,却遭到一名中年男子的阻止。   那男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油渍斑斑,皱皱巴巴,倒好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头发也打着结,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不住打着哈欠,指着不住挣扎的姑娘大骂:“老子花钱供你上学,你翅膀倒硬了啊?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把你嫁出去换点彩礼钱,你还不愿意,偷偷从家里跑出来。你能跑哪去?”   姑娘挣扎的头发也乱了,涕泪交加,不住哭诉:“家里的钱都让你赌了抽了,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婆孩子身上。你分明是要把我送给老头子当小老婆,当我不知道啊?”   中年男人理直气壮:“我是你爹!”   这句话杀伤力极大,小姑娘一下子就哑了,连同那两位想要帮她的女同学。   管美筠气愤不已:“哪有这样当爹的?”忽而想到顾茗也是被亲爹送人做姨太太,顿时歉意的吐吐舌头,但看那个同学可怜,又忍不住问:“阿茗,我们能帮帮她吗?”   顾茗压低了声音:“你去教室把我的书包拿过来。”   管美筠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扭头撒腿就跑,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兴奋夹杂着害怕,跑的飞快,几乎要飞起来。   顾茗上前去拉那姑娘,问她:“同学,你愿意跟你父亲断绝父女关系吗?”人总要有自立的意愿,别人才能于深渊之中拉她一把。   如果这位女同学宁愿坐在泥潭里抱怨哭泣也不愿意改变,她也省得白费功夫。   女孩子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着连连点头:“愿意的!我愿意!只要能同他断绝父女关系,哪怕以后饿死街头,我也毫无怨言!”   顾茗早就不是心肠软烂之人,但这个女同学却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仿佛看到了走投无路的顾千金,那个懦弱的女孩子短短的一生就葬送在了亲父顾宝彬的手里。   她拉住女孩子的胳膊,吓唬那两名壮年男子:“你们跟那人有什么经济纠纷,只管去找他,别拉着女学生不放,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偶尔也要用一用的。   那两名壮年男子对视了一眼,手底下却没松开半分,还笑嘻嘻说:“小姐,你是哪家的千金?不如说出来让我们哥俩长长见识?”   中年男子见她生的娇怯怯的模样,况且又不认识他女儿,便劝她:“丫头,你可别多管闲事。这是我家的家务事,我是她爹,生了她养了她,难道还不能替她做主了?我自己的闺女就算是打死了,难道别人还能管得着?”   女孩子几乎要绝望:“那你不如杀了我啊!”   正在僵持,管美筠飞奔而来,把书包塞给顾茗。   顾茗笑眯眯招手:“两位大哥,我这里有样东西给请你们看看。”   她拉开书包,让两人低头来瞧。   两名年轻男子低头,赫然在这名女学生的书包里看到一把勃朗宁手枪,顿时神情一震。   这种从美国进口的佩枪整个容城也是数得着的,若非机缘凑巧,他们都未必能见到。这名女学生能随身带着来上学,背景可想而知。   两人迅速松开女孩子,各自后退了一步,向她拱手:“小姐得罪了,我们有事找她父亲即可。”说完迅速闪身要走。   围观的女学生们顿时被这突起变故给惊呆了,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中年人急了,扯开嗓子喊:“喂喂,你们做什么?她真是我闺女,怎么就被个黄毛丫头给吓跑了?”   顾茗凑近那中年男子,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酸臭味儿,大约是身上许久不曾洗浴而发出的味道,憋着气伸手入书包,隔着书包握枪抵住了男人的肚子:“大叔,你说呢?”   中年男人低头看到书包里她手上的枪,慌了:“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顾茗笑嘻嘻问:“你们断绝父女关系如何?”   中年男人也许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就指着这个女儿抵债,哭丧着脸:“要是断绝父女关系,我还不了赌债,反正我横竖是死,要么死在黑三爷手上,要么死在你手上,姑娘你不能这样啊……”   “你要是不离开,我让你现在就没命!”   中年男人吓的往后退,边摆手求饶:“我走!我现在就走!”后退几步远远站着求女儿:“秋兰,我养你这么大,你小时候爹还是很疼你的,你不能不顾你爹的死活啊!”   龚秋兰泪如雨下:“爹,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顾茗懒得听一个赌鬼的废话,拉上龚秋兰就走,见她脚步半点不曾迟疑,心下宽慰:总算没白救人。   龚秋兰的故事也简单。   早些年龚老五勤勤恳恳,靠着祖上的一点积蓄做些小买卖,家境还算殷实,她才被家里送进学堂读书,一路念到了女子师范学校,没想到龚老五却染上了赌瘾,又在赌场里染上了烟瘾,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没两年光景,就被他败的家徒四壁,恨不得典妻卖女的过活。   龚秋兰曾经去过赌场找他,没想到被赌场的黑三爷给瞧中了,前些日子龚老五又欠了一大笔赌债,便把龚秋兰许给了黑三爷。   得到消息的龚秋兰从家里跑了出来,已经在同学家借住了好几日,原想着先别回家,等过段时间再说,没想到龚老五带着人堵到学校门口来了。   “谢谢同学,如果不是你,我今天……我今天……”她哭的泪水涟涟,又悲怆又可怜:“黑三爷在容城很有势力,我以后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顾茗不方便带人回去,当晚龚秋兰便跟着管美筠暂且先回了管家。   次日,公西渊就收到容城公子的第三篇檄文,连同一份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 第29章   冯瞿打开报纸,边喝咖啡边看报,忽然一口咖啡喷了出去:“咳咳咳……公西渊这是从哪里挖出来的狂人?”   自从答应了顾茗毕业之后去公西渊的报馆工作,家里就订了《奋进者》,冯瞿没事儿就会翻翻,大有随时关注公西渊动向的架势。   顾茗不太明白他这种行为背后所昭示的意义,也懒得追究。   “公西先生怎么了?”她抱着本翻译小说窝在沙发里读,头都没抬。   “他家报纸上登了一篇容城公子的文章,还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读一读?”   顾茗伸个懒腰,漫不经心说:“容城公子?就是那个让周二公子屁股开花的作者?”   “就是他。”冯瞿笑起来:“这作者挺有意思的。”他清清嗓子,念起来。   其实不必他读,顾茗对这篇文章都烂熟于心,毕竟是自己绞尽脑汁写的。   容城公子的第三篇檄文名曰:驯养术。   冯瞿的嗓音清朗而低沉,略带一点回音,很好听的嗓音,当他抑扬顿挫读起来,便如夜间朗读电台的男播音员,对于聆听者算是一种享受。   “……今日报馆收到一篇父女断绝声明,公西先生据此想要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思虑再三,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众所周知,华夏的驯养术源远流长,最开始驯养牲畜家禽,而后驯养奴隶忠仆,再然后便是驯养妻子儿女,且经过无数代男人的智慧总结,从圈禁内宅到裹脚,驯养术之精纯,举世无匹。   男子集权的社会里,妻子儿女就是家庭财产,生活一旦困窘,典妻卖女都司空寻常,见怪不怪了。而这种典卖行为中,儿子的地位要优于妻女。   帝制之下,皇帝驯养臣子、丈夫驯养妻子、父亲驯养儿女,犹如耍猴人驯养猴子,所有人的行为都在驯养者划好的圈子之内。   自由平等提倡了多少年,而大清也早亡了,驯养术却依旧代代相传,不知道何时才会消亡。   家庭之中,女子似乎天生就不应该保有自我,理所应当的为家庭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稍有怨言便是不孝。而这种牺牲包括但不限于以身抵债为妾、为仆、为娼等等,尊严与肉体得到了双重践踏,自我认知被毁的灰飞烟灭,也或许在出生就开始的驯养术之下,自我根本没有机会发芽成长。   公西先生收到的这份父女断绝关系的声明之中,龚小姐之父赌博败家,欠下大笔赌债,强逼读书的女儿为妾抵债,女儿愤然之下一纸声明登报,试图摆脱这种亲情绑架之下的买卖行为。   动物尚要哺乳幼崽,待得成年之时,兽奔山野,鸟返深林,自然循环而已,为人父母者,却试图用养育之恩做要挟,毁了女儿的一生,何其忍心?   倘若龚小姐能得一位太乙真人的师傅,可以借莲藕重塑肉体,大约让她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报答家庭养育之恩,为自己搏一个自由平等的人生,想来她也是愿意的。   由此推论,以驯养术世代传承的华夏人也该清醒清醒了,这种慕强之下的奴隶心态要不得。   今日丈夫驯养妻子儿女,明日列强驯养我华夏百姓,天长日久都习惯了做温驯的奴隶,则我华夏消亡之日不远矣。   ……   冯瞿读完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向顾茗,沉沉开口:“阿茗?”   他说:“我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你去公西渊报馆工作了。”   顾茗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满目戒备:“少帅又要反悔?”   “过来。”冯瞿张开手臂。   顾茗走过去,乖乖坐进他怀里,男子强壮的臂膀搂紧了她,深深嗅了一口她发间的香气,隐约一点茉莉香味,是洗发水的味道,不起眼的花香,闻久了才觉得味儿不错。   良久之后,他说:“公西渊的报纸上全是蛊惑人心的东西,你可别被哄骗了!”很是忧心自家单纯的小姨太太出门被骗。   顾茗做乖巧状承诺:“我都听少帅的。”心想:老娘蛊惑别人还差不多,谁能蛊惑我?!   ·   公西渊别具一格,龚秋兰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登在最显眼的地方,紧跟着下面就是容城公子的檄文。   文章刊登之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如果说容城公子的前两篇檄文是照妖镜,让周思辉出了个大丑,至今还在家养伤,而素来喜欢听戏的周啸柏连最喜欢的小兰仙专场都放弃了,窝在家里教子遮羞,那么第三篇檄文则是让许多有同样经历的年轻女性产生了共鸣,甚至还有许多与家里抗争的年轻男子也成为了容城公子的拥趸,不愿意再被父母驯养,几乎要掀起一波离家出走热。   很多人开始写信给容城公子,向他倾诉自己的经历,痛苦沉闷的心理路程,甚至还有年轻的女读者来信询问他的婚姻状况,向他表白,称他“理解懂得并且尊重女性的新派男子,是可托付终身的理想良人”,评价之高,让顾茗都哭笑不得。   她坐在公西渊办公室里拆信,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   桌子上堆满了读者来信,还有女读者在信里夹了照片,大多都是对自己容貌有自信的姑娘。   顾茗读信读的头昏脑涨,忽然拍桌感叹:“我要是男的多好啊!”   “为何?”公西渊不明白她这突发之语的缘由。   顾茗手里还拿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正是碧玉年华,双眉弯弯,很是漂亮:“先生您瞧瞧,我要是个男的,环肥燕瘦任君挑选,这不是男人的终极梦想吗?”   公西渊被她逗乐了:“你又不是男人,怎么知道男人的终极梦想?”   顾茗一本正经说:“据说每个男人都想当皇帝,恨不得置办个三宫六院。”   公西渊很想说我就不是,只求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共度余生,又觉得说出来有些唐突。   ——可惜了她是冯瞿的姨太太。   虽是逼不得已,可身份总有诸多不便。   他越想越觉得惋惜,几乎是带着一种怜悯而欣赏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慢吞吞说:“这么多的读者来信,都是给容城公子的,你准备怎么处理?”   顾茗也颇为苦恼:“我也不能拿回去藏起来欣赏啊,要是被少帅翻出来,岂不露馅了?”将手里一沓少女的照片捂在心口呻吟:“啊——我的美人们,你们的痛苦我理解,恨此生不是男儿身,以偿卿卿之深情!”   如果是个男子,大约会被解读为风流花心,但她做出来便显活泼俏皮,引的公西渊不由自主就笑起来。   “不不不!我不能对美人们的痛苦视而不见!”她说:“我一定要为她们做些什么!”她忽然起身,激动的说:“公西先生,要不你在报纸上开辟一个专栏吧?专门选登一些读者来信,当然前提是要征求她们的同意。这些来信十之六七的痛苦是相似的,她们都感受到了来自于家庭的痛苦,父母的逼迫挟持,我们要鼓励年轻人讲出自己心底的坚持,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期盼,对于社会常态的质疑与思考,是不是很好?”   隔着一张桌子,她紧张的抓住了公西渊的手,眸中像燃烧着两团火,靠的太近能感受到那灼烫人心的温度。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   许多年之后,公西渊还能记得这一刻,在她眼里读到的惊心动魄的光芒,他忽然之间就理解了她对于龚秋兰事件异常的热情。   那是一个人对于自身处境无可奈何之下的极力抗争,是对无辜旁人的同病相怜,是对于命运无端沦落的悲鸣,是一个人的绝唱。   她被亲父送人为妾,被逼伪饰乔装,却在泥泞之中伸出了双手,想要挽救别人的命运轨迹。   他哪里还能拒绝?   嘴巴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而出:“你这个主意真妙!明天我就刊登启事,开一个读者来信专栏,挑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来信刊登。”   顾茗松开了他的手,笑容甜美:“我就知道公西先生是难得的君子,并不因性别而对女性的痛苦视而不见。您太太真幸福!”   公西渊:“我没有太太。”他方才被她蛊惑的热情消融了,失控的理智又回来了:“在下未婚。”   家里催了无数遍,如果不是父母太过疼爱他,不能绑了他回去成婚,恐怕他早就被塞了一个老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想尽了办法闹离婚呢。   大龄未婚男青年公西渊也时不时要与家里抗争一回,被现实浇个一头一脸的冷水,清醒清醒。   顾茗忙补救:“未来的太太!”   公西渊决定放过自己,不再与她讨论个人问题,忙换了个话题:“咱们俩也已经有过三次合作了,况且毕业之后你要来报馆工作,再先生小姐的称呼下去,反而生疏,不如咱们改个称呼,往后你叫我公西,我叫你阿茗,你觉得如何?”   “……这个不太好吧?”   “阿茗,我观你的文章大气率性,怎的小事上如此拘谨?”   “好吧,公西。”顾茗想:新派男子果然要好相处许多。 第30章   《容城日报》的主编任夏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也不知道哪个鬼孙子在少帅耳边吹了风,冯瞿忽然之间下令要严改他主办的报纸风格,务必扫除之前阿谀奉迎的浮夸之风,走务实的新路子,少关注大帅父子的动向,多报道一些容城新风及政府惠民政令。   不仅如此,少帅还吩咐报纸要援引最近各地对他谩骂评论的文章,让老百姓睁开眼睛看看容城以外的世界。   任夏在办公室里几乎要把头发挠光了,也不觉得之前的报纸风格有问题,把前来送水泡茶的杂工骂的狗血喷头:“……不长脑子的东西,眼瞎了吗?不想干了就滚蛋,当报馆是什么济慈院吗?”暗自揣测少帅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听信小人馋言,当报馆是军队胡乱指挥。   近一个时期各地的报纸对冯瞿的谩骂就没少过,特别是玉城的报纸都快把冯瞿塑造成个冷血无情、掏心挖肝生喝人血的魔鬼了,再加上北平有人推波助澜,如果要援引批评的文章,哪怕最温和的内容,恐怕也会在容城造成恐慌。   杂工被他骂的莫名其妙,缩着肩膀“滚”了出去,站在主编办公室外面嘀咕:“眼瞎的是你吧?”在心里将任夏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了一遍,才愤然而去。   作为混迹报业多年的新闻人,焦灼的任夏深知舆论的可怕之处。   这些年,各地军政府都领悟了战争不仅仅在枪炮所过之处,还存在于舆论的漩涡激流之中。   当初那位想要复辟帝制的第一任大总统推行尊孔,他的拥趸在全国各地先后成立了各种“孔教会”、“尊孔会”、“孔道会”等,出版孔教会杂志,却遭到了一批受过新式教育的激进分子猛烈的抨击,发起了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大张旗鼓的宣传民主思想,号召青年不要留恋将死的社会,要求思想自由,努力创造青春的华夏。   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分子还反对文言文,改用白话文及新式标点符号创办杂志报章,影响了一批刊物。这才换了几届总统,白话文与新式标点已经在全国报章杂志通行无碍。   任夏虽然拍马屁技术一流,可同样对于外界氛围的变化也最为敏感。   他深深觉得自己为了维护容城的安宁和平付出了全副精力,奈何少帅对他的汗马功劳视而不见,思虑再三拨通了大帅府的专线。   冯大帅接到手下心腹的报告,当天就急召冯瞿前来,板着脸训他:“胡闹!让任夏最近在报纸上减少你的报道,避避风头就算了,怎么还要援引北平骂你的文章?任夏一向妥当,这些年主理报纸也没出过岔子,你可别瞎指挥啊!”   “《容城日报》是军政府的脸面,大帅难道没注意到任夏办报纸的风格吗?吹捧的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恨不得跪下来舔父亲跟我的鞋尖。”   冯大帅不以为意:“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冯瞿拉出顾茗那套“花式吹捧大法”一通忽悠,很快将冯大帅绕了进去,好半晌才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   事实上,一个人身居高位,身边的阿谀之词早就听腻味了,捧臭脚的不少,真挑毛病敢于直谏的并不多,特别是当他手握军权之时。   任夏不过是诸多人之中的一个而已。   胜在忠心。   看家也要一条听话的狗不是?   冯瞿将他对于《容城日报》最新的设想道明,又提议:“其实以任夏的行事风格,这种改变他根本做不到。吹捧都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父亲要不考虑换个主编吧?”   冯大帅雷厉风行,冯瞿几句话就让任夏失去了主编的位置,灰溜溜收拾东西离开了报馆,去酒馆借酒浇愁,偏偏遇上公西渊带着一名年轻的小姐吃饭,见到他过来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   任夏走过去出去三四步之后,听到公西渊低低骂了一句:“狗腿子!”   那位年轻的小姐很是好奇:“公西,他是谁?”   他听到公西渊用略显夸张的语气介绍:“那位就是《容城日报》的任大主编。”   “哦,那位吹捧能手啊。”   公西渊低低笑起来:“真形象。”   年轻的小姐很快笑着换了个话题:“公西,说说你留学的趣事吧”似乎连做他们饭桌上的谈资他都不够。   任夏恍如被人照着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位跟公西渊共餐的年轻小姐就是令他丢掉主编位子的始作俑者。   顾茗也是跟公西渊吃完饭回去,收到冯瞿送的一只镯子才知道的。   冯瞿早就瞧任夏不顺眼了,况且顾茗也说的在理,借着由头顺势把他撤换了下去。   新上任的主编房利仁行事沉稳,细细聆听了少帅的意思之后表示:新的一斯容城日报印刷之前一定请少帅过目定稿,从旁指导。   冯瞿心满意足从大帅府出来,路过永安百货公司,想起顾茗特意拐了进去,买了件首饰给她。   顾茗皮肤雪白,戴着黄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倒添了几分贵气,她今日穿着素净的旗袍,忍不住嘲笑冯瞿的直男审美:“少帅,你瞧这镯子我戴着像不像借来的?”   “小丫头胡说八道!”冯瞿狂妄道:“老子的女人,难道连个宝石镯子也戴不起?”   这镯子上面是连成半圈挨挨挤挤的花朵,蕊中镶了红宝石,既富且贵,完全是暴发户的品味,其实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并不相宜。   不过瞧在值钱的份儿上,顾茗勉为其难收下了:“多谢少帅。”   “男人给自己的女人买首饰天经地义,况且这还是谢礼。”遂把任夏被撤换一事告诉她。   “任夏不再是《容城日报》的主编了?”   “是啊。”冯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诧异:“你喝酒了?”   方才靠近的时候,他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还当闻错了。   “没喝几口。”顾茗笑起来:“今天我还在饭馆遇到他,回头想想倒有点灰头土脸的模样,公西还骂他狗腿子。”   “公西?”   冯瞿的声音高了八度,仅仅从她取掉了“先生”两字就敏感的察觉出了不同。   尊称为先生之人,总含着一种恭敬之意,既可忝居长辈,以同辈论交也视如前辈长兄,隔着伦理的藩篱,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可是取掉“先生”二字,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就拉近了。   “公西渊啊。”顾茗今天在报馆看到了很多表白恭维的信件,对自我有了新的认知,同公西渊把酒言欢,两人畅谈未来,一顿饭吃的十分投契,心情好到发飘。   公西渊是男人之中真正的君子,温文尔雅,胸怀宽广,很多事情都能接纳,平等地位的倾听与交流能让人焕发出久违的活力。   顾茗在少帅府长期处于卑微的状态,虽然冯瞿也并没有苛待她,可是精神上的束手束脚尤其容易让人压抑。   她其实酒量不错,奈何顾千金这副躯壳对酒精太过敏感,才几杯下肚就有点发飘,虽然脸上气色跟平时一般无二,其实精神亢奋,兴致极好,并没有注意到冯瞿沉下来的脸色。   “你今天跟公西渊吃饭喝酒去了?”冯瞿心里一团无名火蹭的就窜了上来,心想:老子同意你去报馆工作,可不是让你去勾搭野男人的!   他打小就是个强盗德性,自己喜欢的玩具哪怕坏了亲手砸了也不肯送给姨太太生的异母兄弟。   长大之后,总算是学会了掩藏,至少走出去旁人瞧不大出。   如果在平时,顾茗早就注意到了冯瞿的不高兴,可是今天她太高兴了,在酒精的作用之下有点忘乎所以,加上最近冯瞿的宠爱纵容,居然还胆大包天反问了一句:“少帅都能跟尹小姐出去喝酒吃饭跳舞,我跟公西出去吃顿饭怎么了?”   冯瞿冷笑一声,终于忍不住了:“我记得答应你去报馆工作,可不包括陪酒吃饭!”   有一种人,平时在现实面前折千百回腰都没问题,似乎被命运调教的千依百顺,全无棱角,可是一旦哪天脑子发昏,倔脾气上来,身上的尖刺就全都冒了出来。   “陪酒吃饭”四个字放在现代有了别样的含义,听在顾茗耳中未免刺耳。   她以前哪怕收钱抹黑洗白,写文章再无良,可是却从来不会出卖身体,按她自己的话说:“老娘卖字儿不卖身!”   男欢女爱,她讲究你情我愿。   哪知道一朝成了别人的姨太太,这是陪笑卖身俯低做小,做足了全套,特么冯瞿还不知足!   “老娘还陪睡呢!”她挥舞着爪子嚷嚷起来,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第31章   冯瞿眸含冰霜,面带杀气,每个字都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一字一顿:“你-还-陪-睡?”   顾茗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瞬间就从半空中落到了实处,认清楚了残酷的现实,梗着脖子说:“对啊,陪睡!”在冯瞿勃然变色之时,强调:“陪少帅睡!”   冯瞿:“……”没良心的丫头,不能一口气说完啊?   他两条眉毛几乎要拧在了一起,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声音也是含冰夹雪:“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茗又气急败坏起来:“假的!假的!”她抱住了冯瞿劲瘦的腰肢使劲往后退。   彼时两人正在卧房里,身后几步开外就是大床。   冯瞿面色铁青,冷眼看着她,也不使力与之抗衡,似乎是想看看她要做什么,不防被推着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跌倒在身后的大床上。   顾茗顶着他几欲杀人的眼光,硬着头皮坐到了他身上,低头吭哧吭哧解他的皮带,语气铿锵,大有慷慨之义,但嘴里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解不开!”   冯少帅腰间的皮带上还别着枪套,里面装着一只新的勃朗宁,容城军政府不缺钱,未来的接班人武器装备不会差。   原本硝烟欲起,没想到几句话就滚到了床上去,他说:“不是你说要陪睡的吗?”肚里的火气已经转小,还在计较着她与公西渊的关系。   顾茗整个人趴到了他身上,脸蛋在他脖子旁边蹭蹭,爱娇的抱怨:“解不开就算了。”她打个哈欠,从他身上滑下来,偎依在他臂弯,旁若无人的闭上眼睛睡了。   “困死了。”她小声嘟囔。   冯瞿身边紧靠着个温香软玉的人儿,他很是诧异——不是方才还要吵起来吗?情形转换之快,他竟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片刻之后,他推推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丫头,暗自磨牙:“喂,你跟公西渊是什么关系?”   她闭着眼睛睡的泰然。   冯瞿不相信她能如此迅速入睡,继续推:“快说,你跟公西渊是怎么回事?”   明明摆开了审讯的架势,没想到跌进松软的大床,说话的口气就不由自主温和了起来。   冯瞿心想,真应该把这丫头拉到军政府的监牢里去,让她见识见识他审讯政治犯的狠辣手段,相信她有多少小心思都不敢藏着掖着,老实交待了。   “老板跟雇工啊。”她翻个身,留给他一个后背,娇声娇气的抱怨:“你有完没完啊?堂堂少帅疑神疑鬼!”   冯瞿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凑近她耳朵边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那今天为何一起去吃饭?”口气跟刚开始含酸带醋恨不得给她一枪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你跟陆军总长不吃饭啊?”   冯瞿噎住了。   他每次陪同冯大帅前往北平中央政府,都要想尽办法请陆军总长黄光耀吃饭,且次次送礼。   顾茗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哪有一点睡意:“少帅跟陆军总长是上下级的关系,我跟公西也是上下级的关系,一起出去吃饭,两者之间有何区别?”   冯瞿竟然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似乎自己发火也的确有些莫名其妙。   他年纪轻轻手握权柄,在容城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令出如山,少有人敢违逆质疑他的决定,没想到被顾茗几句话就抓住了他的错处。   况且小丫头还是他的姨太太,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他恼了:“能一样吗?公西渊是男人你是女人!”   顾茗蹭的坐了起来,满腹委屈控诉:“尹小姐跟周大公子吃饭,就是光明坦荡,我跟公西先生出门就是龌龊下流,乱搞男女关系;谁人不知周大公子痴恋尹小姐,两人瓜田李下,还是来往密切,少帅毫不怀疑;我跟公西先生初初相识,还是上司与下属,谁人不知公西先生君子之风,怎么就有问题了?”   她大哭起来:“难道就是因为我出身比不上尹小姐,又是小老婆,就天生品德败坏,水性杨花,见到男人就勾搭,自轻自贱?少帅既然觉得我上不得台面,不如一拍两散,各奔东西的好!省得回回质问我,也惹您生气呢!”   冯瞿一句话,没想到招来她暴风疾雨一通反驳,且句句在理,反让他觉得自己小肚鸡肠,真有些无理取闹了。   尹真珠身为容城名媛,爱慕的男人不少,冯瞿却从来不曾怀疑过她,有种说不出的笃定,连同她身边的爱慕者周思益也能容忍,且并无不妥。   顾茗自从来到他身边,对他处处小心逢迎讨好,表白的话说过一箩筐,他一度相信她的痴心,只要他在容城大部分时间两人都在一张床上并头而卧,反而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怒不可遏,疑心她在外有了不轨举动。   凡事就怕对比。   冯瞿忽然一笑,好像全都想通了:“乖,别哭了!都是我胡思乱想,怎么会觉得你水性杨花呢?”   顾茗泪眼朦胧:“你相信我了?”   “信!怎么不信?!”他再三保证,坐起来把人揽进怀里哄了几句,替她拭泪,又哄她睡觉。回到书房关上房门就吩咐唐平:“派人去彻查姨太太,不要放过任何蛛丝蚂迹。”   唐平有些懵:“少帅,姨太太……以前不是查过吗?”   她又捅什么娄子了?或者认识了哪个男人?   两人在一起的第二天,冯瞿起床之后就派人查过了,顾宝彬不受宠的大女儿,原配病逝留下的遗珠,家里多余的人,送出去完全不心疼。   当时他还心存怜惜。   冯瞿面上看不出什么,唇边忽而带出一抹说不出的笑意:“唐平,一个哭着喊着离不开你的女人,会时不时把离开挂在嘴边吗?”   这丫头已经提过不止一次各奔东西了。   第一次提他当自保,可是次数多了就忍不住让他多想——如果真的深爱他,难道不是哭着喊着枪顶到脑袋上死也不愿意放手吗?   大龄光棍男青年唐平被他给问住了:“少帅,这是……在使小性子?”   听说女人使起小性子完全不讲道理,唐平只有耳闻不曾亲见,纯然猜测。   冯瞿头一回拿出在战场上对敌的缜密认真分析一个女人:“表面上看是在使小性子,可是细品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前面送走的两位姨太太进门之后,都安于现状,过起了安逸的日子,衣服首饰置办个不停,打扮的像个蝴蝶,恨不得我日日宿在她房里,都好像一辈子要扎根在我身边,完全没有挪窝的打算。过段时间不去就想尽了法子要见我,可是阿茗呢?”   ——他来则欢天喜地,去则安之若素,从来不追查他的行踪,也不曾鸿雁传情,离开数月两人之间毫无联系,如果不是林妈从旁描补,他都想不出她牵肠挂肚的样子。   唐平不敢回答,怕一字不慎说错了话。   少帅的神色太过难看,有点像战场失利,愤怒无处发泄的模样。   即使唐平不说,冯瞿也能想得到。   顾茗表面上天真纯良,温驯乖巧,可是骨子里却倔强的吓人。   她进门之后,早出晚归,刻苦读书,眼瞧着快要毕业就开始联系工作,为了让他同意,不惜一哭二闹,想尽了法子不达目的不罢休。   冯瞿忽然有一种错觉,她随时能够从小公馆走出去自立。   ——她的所有努力,似乎都是在为有一天离开而做准备。   他终于想明白这种怪异的感觉从哪里来了。   别的女人恨不得把一生一世都绑在他身上,可是哭着喊着离不开他的顾茗却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两个人的卧房里,梳妆台上寥寥两瓶抹脸油,一把梳子,抽屉里的头花也是最普通的,首饰匣子里也是半空,反倒是桌上放着她的课本跟笔记,那才是她最常留恋的东西。   衣柜里他的衣服占了一半,他命人做的那些华贵的旗袍她很少上身,她常穿的除了校服之外,就是自己买的几件素雅的旗袍,与容城军政高官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带出门的姨太太相比,甚至算是寒酸。   她常用的东西一个皮箱就能装得下,随时能够拎着离开。   再多的甜言蜜语都不能掩藏事实,语言仅能矫饰一时,却不能隐藏一世。   冯瞿恍然大悟:“她是真的想要离开?”   唐平骇然:“怎么会?”前面两位姨太太走的时候都是万分不情愿的,哭哭啼啼,无奈郎心似铁,谁也改变不了冯瞿的决定。   顾姨太就更别说了,年纪小又单纯,都没出门讨过生活,离开少帅府又回不了顾公馆,能有好日子过?   “少帅想多了,顾姨太又不傻,离开少帅她吃住都成问题。”   冯瞿被她哄的昏了头都好糊弄,一旦清醒过来,用心分析,就觉得她不是毫无破绽。纵然内心万分不愿,也不得不承认:“真是只小狐狸啊!”   哄的他都差点信了。 第32章   一个人如果对另外一个人产生了怀疑,她说的话,做的事情,似乎都是不可信的。   顾茗睡醒之后,感觉到身边的温度,闭着眼睛揽住了身边人的腰肢,在他身上蹭了蹭,跟小猫一般乖顺可爱。   冯瞿手里拿着一本最新翻译的军事理论著作,其实半个字也没看进去,靠着床头发呆,感受到她的动静,柔声问:“睡醒了?”   “嗯。”顾茗睁开眼睛:“少帅没睡?”   冯瞿在她挺翘的鼻头上捏了一下,取笑:“我要是像你这么能睡,被人背走都不知道,还怎么打仗?”   她刚醒过来,眼睛还有点雾蒙蒙的,仰头看他的目光单纯信赖,很像这个年纪无脑的爱慕着他的所有小姑娘。   然而她不是。   冯瞿从来没有这一刻心明如镜,回头去想两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竟是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将人揽在怀里,笑道:“自从你跟了我,还没好好出去玩过,最近几天我有点时间,不如陪你去沪上玩玩?”   十里洋场,声色犬马,沪上的繁华举国闻名。   “真的?”顾茗兴奋的爬起来:“少帅没骗我?”   她暗想肯定是之前那番质问起了作用,拿尹真珠跟她对比,让冯瞿产生了愧疚,这才想带她出去玩以作补偿。   果然对付男人,绕指柔比百炼钢好用。   冯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注视着她:“我几时骗过你了?要说骗人,说不定你会骗我!”   顾茗赌咒发誓:“我怎么会骗少帅呢!如果我骗少帅,就让我……就让我……”嘴被温热的唇堵住了,后面的话被吞进了肚子。   冯瞿感受着她的甜美,心想:小骗子!我总能揪住你的狐狸尾巴!   良久之后,他放开了她,温和叮嘱:“不许胡乱发誓,万一应验了呢?”   顾茗从来也不信这些东西,不过面上表现的真诚无伪:“我没有胡乱发誓啊,都是真心话!”   冯瞿嘴角上翘:“真心话?!”   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顾茗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爬起来拉开衣柜要收拾东西,冯瞿看她纤细白嫩的手指毫不犹豫拐过那些他命人做的华丽的旗袍,捡的全是自己平日穿的旗袍,自嘲的想:他到底平日对她有多疏忽啊?   他一直很忙,身为冯大帅的接班人,不但要熟悉容城军政,还要了解华夏各地督军的动静,连国外的消息都不能放过,仅有的精力还要分给尹真珠,而他的小姨太太一直表现的很乖巧温驯,也没什么值得他费心的。   等到察觉不对,两人相处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如果是过去,他大约会直接将人送走,一了百了。   可是今天在书房里,他脑子里一旦冒出将她送走的念头,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已经到了不能忽略的地步。   他后来回到卧房,看到她无忧的睡颜,自暴自弃的想:老子连两个师的兵力跟官场上的老油子都能玩的转,难道还能怕了一个满嘴谎言的小丫头?   她毕竟已经是他的女人,况且确实是个可心可意的小丫头,哪怕有些小毛病也可以容忍,就……暂时留她在身边吧?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似乎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心下竟然没来由一松,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掀被上床,靠在她身边了。   睡梦之中的她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习惯性的滚过来,恰好滚进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子继续睡。   冯瞿盯着她的脸蛋发了很久的呆,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既不想把她送走,留在身边又觉得憋屈的慌,真要像军政府监狱里那些犯人一样审讯,就她的小身板哪里捱得过一顿打?   她睡的香甜,对他的心事浑然不知,后来靠的热了翻个身,滚到一边继续睡了,半个脸蛋埋进柔软蓬松的枕头里,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只露出一只安然阖着形状美好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轻巧的盖下来,遮住了那只顾盼神飞的眸子,乖巧的让人心疼。   ——要是真的该有多好啊,冯瞿想。   他既答应了要带她出去玩,果然用了半个小时就收拾好了行李,拖着她坐上了小汽车前往火车站。   顾茗还在东张西望:“唐副官呢?”   自从吴淞战亡之后,唐平几乎成了冯瞿的影子,两人形影不离,他乍然带了另外两名副官出来,顾茗还有点不习惯。   “他留下来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怎么我瞧着你对唐平比对我还上心?”   冯瞿的玩笑话吓的顾茗坐直了身子,再不敢往窗外眼巴巴瞅:“少帅说什么呢?我就是觉得跟唐副官比较熟悉,毕竟这两位我不认识。”这次陪同出门的两名副官是生面孔,让她隐隐有点不安。   唐平留下来,自然是带着任务的。   前脚少帅带着姨太太离开公馆,后脚他就带着两名亲卫进了楼上的卧房,吩咐:“细细的搜,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两名亲卫还有点束手束脚:“唐副官,这可是……姨太太的卧房啊。”哪有搜查自家人的道理?   唐平在两人脑袋上各招呼了一巴掌:“你们想什么呢?没有少帅的命令,我敢动姨太太的东西吗?赶紧搜!一寸地方也不许放过!”   两名亲卫先搜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梳妆台上,枕头下面,床下面,地毯下面都通通搜了一遍,一无所获。   林妈听到楼上的动静,上来一看几乎气炸:“唐平,你想造反啊?姨太太的东西你也敢动?”   唐平正拉开抽屉,打开首饰盒,看到里面几件首饰,挨个拿起来检查,对林妈的指控充耳不闻。   林妈急了,进来就拦:“还不赶紧放下?看少帅回来不打烂你的头!”   唐平确信首饰盒里的东西并无问题,小心放回去,盖上盖子,这才解释:“林妈,如果没有少帅的命令,我敢乱搜姨太太的卧房?少帅丢了一样东西,命我等在家里彻查!”   林妈慌了:“丢什么了?”   “林妈还是少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对您老也没什么好处!不如您老下楼歇歇去,就当不知道楼上的事情。”   林妈嘀嘀咕咕:“……等少帅回来,看我怎么告诉他!臭小子搞什么名堂!”   她可不认为冯瞿会下令让手底下的人搜自己的卧房,除了他自己,难道他还怀疑顾姨太太?   林妈下楼的脚步迟疑了起来,回头朝楼上大开着的房门张望了一眼,总觉得有种不妙的感觉,可惜姨太太跟着少帅去了沪上玩,连个参详的人也没有。   楼上的唐平还在继续命人搜查,衣柜里的衣服被一件件拿了出来,堆到了床上,连同压在最下面的所有东西都被搜了出来。   “唐副官,这里有一套卷起来的衣服跟帽子。”放置的太过刻意,既没挂起来,又没叠着,就团成一团塞在衣柜最下面,很难不让人多想。   唐平正在翻姨太太的书本跟笔记:“把所有觉得可疑的东西都放在桌上。”他将书本翻的哗啦啦响,从一个笔记本里掉下来两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落到了地上。   他蹲下身去捡,瞥到了上面潦草的开头:今日女子之觉醒。 第33章   随着卧房里搜查出来的证据越来越多,唐平越有种立刻把少帅拖回来处理的冲动。   等到他从暗柜里搜出一卷小黄文手稿,顿时瞠目结舌,整个人都懵圈了。   不巧的很,侍卫营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其中也有《品报》的忠实读者,大家互相传阅小黄文也是常有之事。   他掐着时间算火车到达沪上的时间,预先往沪上国际饭店前台打了个电话留言,等候冯瞿回电话。   直等到夜幕低垂,林妈见他一直痴痴守候电话,宛若痴心少女等候情郎,实在看不过眼,亲自端了一碗鸡汤面过来,他胡乱扒拉下去,还是不肯挪窝。   凌晨时分,唐平终于等到了冯瞿的电话。   他带着些醺然酒意,解开了领带,靠在沙发上,双脚搭在酒店客房的茶几上,找了个最为放松的姿势,问:“查到什么了?”   顾茗平日在学校上课,与顾家人关系淡漠,如果是重要的东西除了存在银行保险柜里,应该就是藏在家里。   他时常在外,对她的事情几乎从不过问,更别说去翻女人的东西。   冯瞿决定赌一把,抄了自己的老窝看看小丫头有没有藏东西。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电话那头的唐平犹豫了很久,才汇报自己的搜查结果:“少帅,属下从姨太太房间里搜出不少手稿……”   “手稿?”冯瞿来了兴趣,直起身子:“日记本吗?里面写了些什么?”忽而想到,万一里面写着她对自己毫无情意,让唐平看到,岂不尴尬?   他也是要面子的人。   “先别打开,等我回来再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唐平说:“少帅,不是日记,是……小说跟文章的手稿。”   冯瞿松了一口气,又放松的向后靠了回去:“什么样的?”   唐平:“少帅可还记得《奋进者》写文章的容城公子?”   “那个很关注女子权益的激进分子?”   唐平:“我在姨太太的房里搜到了容城公子的手稿,应该是初稿,有很多涂改的痕迹。是姨太太的笔迹。”他还特意跟顾茗课本上的笔迹做了比对。   冯瞿呆了一下,蹭的站了起来,扯着电话线差点把座机从桌上拉下来,向来转的飞快的脑子此刻卡了壳——顾茗如果收集容城公子的文章他还能理解,但从她的住处搜出来容城公子的手稿?   他听到自己基于事实证据推断出来的结论:“你是说阿茗……就是容城公子?”她一边批评着男性的无耻,整个社会对女子的压迫,从男权到父权,一边……做着他乖乖巧巧的姨太太?   这也太过荒谬了吧?!   “从初稿来看,姨太太确实是容城公子!”唐平也有点不敢相信,但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他心存侥幸去否认。   “唐平,你没开玩笑?”冯瞿跨了两步,被电话线扯着留在了原地,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诬陷姨太太可没好果子吃!”他宁可顾茗是个傻傻的小丫头,也不想她是个激进的女权分子。   唐平此刻恭恭敬敬站着,神色肃穆,犹如参加军政府最高会议,全权负责安保重任一般,眉头凝着,字斟句酌:“少帅,属下与姨太太并无旧怨。如果少帅觉得证据还不够,等天亮之后,属下前往报馆拘捕公西渊,相信能从他嘴里掏出真相!”   “等等,先别动公西渊。”冯瞿清醒了过来,急忙阻止。   公西家颇有影响,除了做首饰珠宝纺织生意的族人,最出名的还数公西顺,他名下有一家在沪上注资的中威轮船公司,以及六艘远洋货轮,载货总吨位达三万多吨,在当今华夏所有轮船公司之中排名第四。   但排名第一的是招商局的国有企业,第二、第三位是合资公司,而中威轮船是独资民企,是当之无愧的“船王”。公西顺原籍容城,青年时代出门闯荡,不曾依靠家族,创下了偌大一份家业,政商至交好友不少,人脉颇广。   公西渊正是他的独子,这是最近一次才查出来的资料。   冯瞿虽是临时起意来沪上,但冯氏早有意愿与中威轮船合作,动了他的独子,如何跟中威轮船合作?   唐平停了一刻,犹豫道:“少帅,容城公子之事可以留待少帅回来亲自证实,但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冯瞿不由提高了嗓门:“还有?”这丫头倒好像带着一层层的面具,扒掉一层还有一层,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激进还是乖巧?   他今日带着顾茗抵达沪上,也许是初次出门游玩,她兴致极高,一路上跟只快乐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看到什么东西都要讨论一番,如果不是她时不时丢几句俏皮话,与乡下进城的土包子没什么两样。   冯瞿虽然心有揣测,但被她喜悦的情绪感染,也觉是脱离了容城的环境,两个人的相处竟然也有所不同,她仿佛卸下了伪装的外衣,变的活泼可爱,还有点小聪慧。   两人在饭店梳洗一番,吃过晚饭,便直奔百乐门。   顾茗还从来没出门彻底放松的玩乐过,加上冯瞿有意而为之,叫了几瓶洋酒,将她灌了个酩酊大醉,抱回饭店,此刻早已沉入了醉乡。   现在看来,她岂止是小聪慧?   他咬牙切齿的想:能有容城公子写文章的水平,简直可以称为大才!   “说吧,她还隐瞒了什么?”冯瞿深吸一口气,准备好了迎接所有的真相。   唐平咬咬牙,索性竹筒倒豆子,一次性全倒了出来:“……还搜到了《品报》尘缘客的手稿。”   忙碌如冯瞿,闲暇时间也没有跟副官亲卫们扎堆看小黄文的嗜好,《品报》又不入流,避开了政治敏感话题,完全不在军政府关注范围,他也是大约听说过这家报纸的名号。   “那是什么东西?”   “就……就是描写成年男女的小说,亲卫营里传阅的比较多。”   冯瞿秒懂。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额角青筋不听使唤的直跳,很想冲进卧房里,把沉醉的顾茗拖起来打一顿板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唐平轻呼了一口气,心想:尘缘客上次写的那名倒霉的男主角……不会是在影射少帅吧?   这种猜测他可不敢告诉少帅,只能委婉表示:“属下为少帅准备一套尘缘客的小说,等少帅从沪上回来,自己看过就知道了。”为了摘掉他“报复姨太太”的帽子,他再次提出:“明天一早我就拘捕《品报》主编,相信能从他嘴里问出真相。”   《品报》的主编吕良并无深厚的背景,抓捕起来毫无压力。   唐平以前跟亲卫营的兄弟们传阅《品报》上面的连载小说的时候,大家还打趣过:“天天看连载不过瘾,不如把吕良手底下的作家抓回来关在军政府的监狱里,让他早点写完!”   没想到这个愿望经由少帅许可,马上就要实现了,他却只能一个人亲自审讯。   冯瞿吩咐:“这件事情你一个人去审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唐平此刻脑子里冒出来的全都是尘缘客小说里的情景,总感觉……再也无法直视姨太太了。   他颇为同情少帅,不知道当少帅拜读过姨太太的大作之后,心里如何作想?   冯瞿从来也不知道,只是个猜疑的念头,一个随意的命令,竟然挖出了顾茗这么多秘密。   放下电话之后,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步。   两个人住的是套房,卧房门关着,他在客厅里犹如困兽,脑子里冒过无数惩罚这个小丫头的念头,可是时不时便会想起容城公子檄文里的句子,字字如枪,正中靶心。   冯瞿虽然不写文章,但却不乏欣赏的能力,军政府密切关注的各种激进分子的文章也读过不少,能写到让不少人拍案叫绝,引起反响,绝非一般水平,一定是对整个社会有深刻的认知,且敏锐犀利,文笔老辣,让人拜服。   他记得尹真珠第一次拿来容城公子的文章给他看的时候面上的表情。   顶着容城第一名媛的尹真珠出国留洋,是容城上流社会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不知道得到了多少贵公子的追捧,却捧着容城公子的文章醉心不已,发出了“先生为众多女子发声,若能与容城公子有缘一见,定然进益良多”的感叹。   冯瞿推开卧室的门,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心无挂碍的睡去,床头柜上昏暗的夜灯照着她甜美的睡颜,他忽然之间有点不认识这个小丫头了。   ——这还是那个温驯乖巧痴恋他的姨太太吗? 第34章   顾茗喝的大醉,一觉睡醒,身边早没了冯瞿的影子,她看看床头柜上的怀表,已经是中午了。   卧室厚重的红色丝绒窗帘遮蔽了外面的阳光,她揉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来,回想醉后情形,想要知道自己有没有胡说八道,苦苦思索未果。   ——醉的太厉害,脑子被酒精泡过,把醉后的记忆全都给稀释了,只留下隐隐约约几个片断,她好像搂着冯瞿的脖子笑,天旋地转,不知所以。   拉开卧室的门,犹如从黑夜一脚踏进了白天,窗户里照射进来的光芒刺的她遮了下眼睛,才注意到沙发上穿着黑色皮夹克,鸡心领针织背心的男人。   脱下军装的冯瞿总让她有种陌生的感觉,双眸深邃明亮,注视着她的目光有点奇怪。   “醒了?”他低沉的声音唤回了顾茗的神智,并且招招手:“过来。”   顾茗揉着脑袋走过去,跟没骨头似的直接靠在了他身上,爱娇的抱怨:“头疼,都怨你昨晚骗我喝那么多酒!”   恶人先告状!   她的记性可真好,只记得他的所作所为,完全忘了自己做的那些事儿了?   冯瞿嘴角抽了抽,强忍着将证据摔在她面前的冲动,扶过她的脑袋,手指在她太阳穴轻柔的按起来,一本正经的嘱咐:“……昨晚让你少喝点拦不住,你抱着瓶子非要灌。下次可别这样了啊。”   “我……有吗?”顾茗疑惑的直起身子,目光在他脸上扒拉,似乎要透过他严丝合缝的表情挖出内里的真相:“我怎么不记得了?”   “喝醉了的人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冯瞿将她强扭过来的脑袋又扳了回去,继续在她太阳穴上按,语作平常:“你昨晚喝醉了之后,一个劲儿说自己骗了我,还说……”   顾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像突然之间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轻了:“我……还说什么了?”   她的酒品一向不错,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难道是顾千金……酒品太差之故?这副身体继承了她的习惯,连糟糕的酒品都保留了下来?   她整个人僵直成了一块铁板,一动不敢动,生怕冯瞿说出更吓人的话,竟是连扭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还说啊,自己名满容城了,将来要……”他意味深长的吞掉了后半句话。   顾茗恨不得把冯瞿从脚上拎起来抖一抖,把他吞下去的后半句话给抖搂出来:“少帅,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干笑两声:“我一定是说自己将来要发大财是不是?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没有。”   冯瞿直接否定了她的揣测,停止了按摩,拍拍她的肩:“都中午了,还是一身的酒臭味儿,赶紧洗洗咱们出门去吃饭,今晚还约了人。”强制结束了她的揣测。   顾茗起身去洗漱,才迈出去两步,就听到身后沙发上的冯瞿问:“阿茗,你骗了我什么?”   她吓的差点一个踉跄:“少帅,醉鬼的话您也信?”使劲回想自己酒醉后都说了些什么,无奈喝的太多,连怎么回到酒店的都没有印象,更何况说过的话。   冯瞿也不知道信了没,拖长了调子说:“哦。”   热水哗啦啦冲下来,顾茗抱着脑袋恨不得把墙上磕一个洞藏起来。   她一边打着香皂,一边从冯瞿的反应上推测,以他暴戾的脾气,如果她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当场翻脸的可能性都有,哪里还会温柔的替她按摩,语态平和到完全不像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无论她醉后说了多么离谱的话,冯瞿的态度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顾茗一旦想明白,便抛开顾虑,开开心心沐浴梳洗,换上一件素色的旗袍,将头发梳整齐披散了下来,淡淡涂一点口红,精神百倍的从卧房出来了。   冯瞿拉着她上下打量,犹记得她刚到他身边,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没想到大半年过去了,竟是脱去了稚气,五官更为精致,小小一张瓜子脸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不是唐平抄了她的窝,谁能想象得到容城公子便是眼前的小丫头?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大方承诺:“今天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去吃什么,都听你的。”   顾茗本来就有些心虚,冯瞿好说话的出乎意料,就更是心里打鼓了,她基于事实推断:“少帅,你是不是……有哪里对不住我?”   冯瞿差点一巴掌把她拍墙上——到底谁做了亏心事啊?   他忍了又忍,感觉比在军政府的会议上跟那帮老油子们争论还要让人上火,脸上表情莫名复杂,数度变幻,总算是能够平心静气与她说话了:“怎么不是你对不住我,而是我对不住你?”   顾茗振振有词:“男人们一般在外面拈花惹草,对不住家里的女人,总是要急于做出补偿,或花金钱或花时间,以抹平自己心里的愧疚。”她做出感念的模样:“我不是少帅的正室夫人,少帅还这么为我考虑,真是令我感动,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牢牢抱住冯瞿的胳膊不撒手,一副被男人疼爱的幸福小女人的模样。   ——你就装吧!   冯瞿心道:若是能滴几滴眼泪,大约更真实!   往日她甜言蜜语随口就来,一旦摆出诚恳的表情,有时候加几滴眼泪,冯瞿都全盘相信,总觉得这么小的丫头一贯温驯乖巧,又是被亲爹当棋子抛弃的,身世堪怜,哪里就会骗人了呢?   事实证明,他完全看走了眼!   他低下头,目光逼视着她,似笑非笑:“是吗?那你觉得……我为何要急于补偿你呢?”   顾茗仰头瞧着他英俊非凡的脸庞,想起他与尹真珠几经波折的婚姻,忽而福至心灵:“难道少帅要跟尹小姐结婚了?您怕我难过,所以……才带我来沪上散心?”   她几乎都要为自己的猜测拍案叫绝了——也就只有她这种事先知道剧情走向的人,才能一下子就猜中了冯瞿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冯瞿笑笑不说话,随她自由发挥。   顾茗还当自己真猜中了,于是善解人意的姨太太马上附身,用一种自己听了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的悲情的声音说“少帅,您跟尹小姐要结婚,我只有满心的祝福,是绝对不会难过的!尹小姐爱少帅,少帅眼里也只有尹小姐,少帅不必为我担心,我……我什么也不求,只想在少帅身边有个小小的角落,可以容许小小的我存身就好。我能看到少帅幸福就好!”   真是一段标准的绿茶台词!   她说完这段借鉴自琼瑶奶奶的台词,不出所料的把自己的牙齿都给酸倒了。   不过直男癌们一向很吃琼瑶奶奶这套,尤其是冯瞿这种直男癌中的战斗机。   果然听完她这段话之后,冯瞿的表情都变了,他低头凝视着她,表情郑重的都快赶上在神父面前宣誓了,他说:“阿茗,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的!不管我跟谁结婚,身边都有你的位置!”   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没藏好,露出误吞大粪一言难尽的样子。不过只有一秒的功夫,快的都要让他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很快成了他那个乖巧的姨太太,感激的热泪盈眶,哽咽难言:“少帅——”低下头直往他怀里钻进去,撒起娇来。   顾茗:妈的他今天吃错药了吧?怎么用尹真珠专属目光来看我?   吃不住他滚烫灼热的目光,只能赶紧往他怀里躲。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冯瞿讥诮一笑,却揽住她的肩膀,温柔低语,跟每个疼爱妻子的丈夫一般无二:“咱们一会吃完饭,就去买衣服首饰。天气有点凉了,给你买几件皮大衣,省得冻着了。”   顾茗头都没敢抬,低低的,娇羞无限的说:“我都听少帅的。”   两个人出了房门,两名穿着便衣的副官跟了上来,走过酒店长长的走廊,坐电梯下楼之后,坐上了大门口候着的汽车。   冯瞿似乎心情很好,见顾茗盯着窗外看个不住,还向她指点:“那是新开的大光明影院,今晚还约了人,等明天有空我带你去看电影。听说有好多引进的外国片,咱们也去看看。”   顾茗在容城的生活单调,每日重逢同一样路线,偶尔跟管美筠去逛逛街,已经算是散心了。偶尔乔装去报馆胆战心惊,跟做坏事似的就怕被人发现,还要为以后的道路费心筹谋,神紧一直紧绷着,还真没有毫无挂碍的玩过。   她兴高彩烈:“好啊好啊,咱们明天去看电影!还有没有别的好玩的地方,少帅也陪我去玩?”   冯瞿温柔的不似真人:“都依你。”   唐平如果在旁边,恐怕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误以为少帅脑子有毛病了,被姨太太骗了还对她千依百顺。   哪里还是军中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冯少帅? 第35章   上海公西公馆,老妈子将熨烫的平平展展的长衫送进了主人房,公西太太在三楼卧房外面相连的露天小会客厅跟独子聊天。   老妈子将长衫挂在衣架上,隔着洞开的玻璃拉门看到挂着得体端庄微笑的太太在逼问少爷:“你就没遇上个合意的好姑娘?”   公西渊都二十好几了,家里挑了门当户对的姑娘要为他订亲,被他拒绝了,还放言:“如果你们要搞包办婚姻那一套,我就出国去再也不回来了。”   公西顺年届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来往的政商名流家里也有孩子在外国留学工作,不准备回来的,深知儿行千里,尤其是在战火烽飞家国离乱的年代,也许暂别就是永诀,哪里敢再逼他。   硬的不行来软的,公西太太不能看着儿子打光棍,只能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期望能听到好消息。   公西渊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家里的意思是想要让他进中威轮船公司学习,将来也好接管家里的生意。但公西渊认为父亲身体健康,对公司的事情游刃有余,他在国外留学数年,深感国家沉疴难愈,民智未启,又怕家里人干涉他的事情,转而回到容城办报。   每个月他总要回家几趟探望父母。公西顺还好,被公司的事情跟外面的社交牵绊着,也没功夫催逼儿子,但公西太太用追问儿子的情事替代了日常寒喧,这让公西渊很是无奈:“母亲,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的,顺其自然吧!”   公西太太还要灌输她的催婚理论,房门被推开,公西顺笑呵呵走了进来,取笑老妻:“儿子每个月都回来的,你们娘俩还没讲完?”   “哪里讲得完?我恨不得天天守在他身边!”公西太太笑嗔丈夫一眼。   公西渊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亲娘的软刀子,忙起身迎了过去:“父亲可是要出门去应酬?”   天色渐晚,夕阳铺金洒玉,将公西公馆花园里笼罩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母子俩对坐喝茶闲话,猛不丁被闯进来的公西顺给打搅,公西太太只好起身,跟着儿子进了卧房。   公西顺虽然身家不凡,且送儿子留学国外,也并不认为新思想有什么不好,但穿着却走保守一派,从来不喜欢穿西装,常年要么长衫要么再加一件马褂。   他脱了外面淡青色长衫,取了佣人才熨好的靛青色长衫穿起来:“你在家陪陪你母亲,她一个人也闲的无聊。”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却又反悔了:“算了,今天你跟我出去吧,这次约好的客户也来自容城,比较有权势,正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公西太太虽然思念儿子,但是有正经事还是巴不得公西渊跟其父去学习,忙催促着公西渊又换了一身竖条纹的西装三件套,连领带的花色都是细细选过的,才满意的放了儿子出门。   送父子到楼下,还取笑公西渊:“儿子,遇上喜欢的女孩子可要大胆些。”   现如今到处都在提倡自由恋爱,公西太太也听了不少,自己挑的女孩子被儿子拒绝,也总要摆出开明的姿态,希望他早点成家立业。   公西渊忍俊不禁,父子俩上车之后他还忍不住笑:“父亲,母亲催婚都快催的走火入魔了!”   公西顺留着寸头,四方额头,炯炯双目,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一本正经开口:“我这不是解救了你嘛?”   停了一刻,公西渊才回味过来,亲爹讲了句俏皮话。   他抱拳拱手大笑:“多谢父亲解救儿子!”到了约好的地点才发现,亲爹哪里是解救他,而是把他从一个困境里推到了另外一个困境。   公西顺约好的客户正是容城少帅冯瞿,见面的地点在酒楼包间。   冯瞿身边还带着他的姨太太顾茗。   在场四个人,除了冯瞿与公西顺表情正常之外,公西渊与顾茗相顾骇然,异口同声问了出来。   “公西,你怎么过来了?”   “阿茗,你几时到的上海?”   冯瞿听到姨太太叫“公西”,尚能勉强忍受,但听到公西渊称呼自己的姨太太“阿茗”的时候,脸都黑了:“公西先生,请自重!”   他还想到一个问题——公西渊定然知道容城公子便是顾茗,旁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却要通过抄家才能翻出她的老底。   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顾茗:“……”跟醋坛子出门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总算深有体会了。   公西顺头一回听到儿子亲密的称呼一个女孩子,可惜这个女孩子是别人的姨太太,那目光瞬间便直了:阿渊不会是因为这个女孩子才不肯结婚的吧?   他打量顾茗的神色便大有不同。   公西渊连冯瞿的枪顶到脑袋上都不曾胆怯,何况是他一句警告。   当下笑道:“少帅多虑了,在下从不会在女孩子面前动手动脚,很自重。况且,阿茗是我报馆的下属,难道连称呼也非要小姐先生的客气疏离?”   公西顺:……难道在报馆日久生情?   顾茗内心挣扎,好想说:此地危险,速速远离!   但两人手拖手过来,冯瞿牢牢握着她的手,此刻手上的力道明显加大,已经快到了她要喊疼的边缘。   冯瞿目似冷霜凝成的箭羽,恨不得射穿了“野男人”的心脏,硬梆梆说:“男女之间,适当的保持距离不是社交礼仪吗?”   公西渊短促的一笑:“原来冯少帅也是讲社交礼仪的人啊?我还以为往别人脑袋上顶枪才是少帅的正常社交手段呢?”   这话呛的极有水平,宛如往冯瞿嘴巴里塞了一颗地雷,滴溜溜顺着喉咙口滚了下去,嘴巴却被捂的死紧,外面瞧不见端倪,但内里早已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要是开口,碎弹片肯定会冲喉而出,波及对面的人,两败俱伤。   顾茗恨不得给公西渊点赞,偷瞧了一眼冯瞿黑如锅底的脸色,悄悄打消了这个念头。   公西顺总觉得气氛有点古怪,自家独子跟容城少帅之间有种硝烟弥漫的错觉,忙出来打圆场:“冯少帅别见怪,犬子在容城办了家报馆,又是留过洋的新派人,讲起话来不比我这种老古董,让少帅见笑了!”   冯瞿咽下一口老血,勉强调开了脸上的冷色,话却依旧是夹枪带棒:“哪里哪里!公西先生可不是普通人,在容城也是大大的有名,他的报纸上有位容城公子写的文章比刀枪的杀伤力还强。”复杂的目光微不可察的从顾茗脸上扫过:“能与容城公子为伍的公西先生口才也爽利得很,一般人哪里讲得过?”   顾茗:……容城公子招谁惹谁了?好好的聊着天,怎么拉来做比对?   她甫一进门,打完招呼之后,比公西顺更早察觉了冯瞿与公西渊之间的火花四溅,生怕殃及池鱼,恨不得抱头装死,用她缜密的分析能力排查冯瞿情绪不佳的原因:他不喜欢公西渊与她关系亲近?还是单纯的不喜欢公西渊这个人?再或者……占有欲作祟,完全不喜欢别的男人与她交情不错,而并非针对公西渊一人?   ……   不过短短打招呼的功夫,四个人都落座,伙计前来上茶,她脑子里已经涌上十七八种猜测,唯独漏猜了那一条——冯瞿扒了她的马甲!   有些事情,思维一旦成定势,无论如何都不会往那边去想。   顾茗自忖做事隐秘,况且公西渊跟王一同人品可信,都不是什么八卦的人,没有旁人走漏风声,以冯瞿对她的忽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能知道她的事情。   她稳稳坐着,决定坐山观虎斗。   反正两虎相争,最后伤的都不会是她。   公西顺带儿子过来,除了要帮儿子避开太太的催婚之外,另外的一个原因便是借着谈生意的机会,想要让公西渊与冯瞿相交,将来儿子在容城也有人罩着,总不至于吃亏。   做父亲的总想要为儿子铺路,听冯瞿的话音,公西顺恍然大悟:“原来冯少帅早就与犬子相识啊?”   冯瞿扯扯嘴角,露出个假笑:“客气了,我们两人的确早就相识。”他咬牙切齿的想,但却是通过姨太太相识。   容城军政府虽然有轮船公司,但是载重有限,比不上中威轮船,前来与公西顺商谈航运之事是正事,哪怕心里烧的火旺,冯瞿也不会耽误了正事。   他与公西顺谈生意的时候,顾茗与公西渊都枯坐着,各自灌了一耳朵生意经,实在不耐烦听下去,两人就着桌上的酒菜商谈起报馆之事。   先是冯瞿走神,眼神频频往顾茗跟公西渊身上扫,两个人都神情严肃,宛若商议军国大事,只是声音压的比较低,注意不要影响到公西顺与冯瞿的正事。   上次顾茗向公西渊提议公开刊登读者留言,这两日已经开始征集,事涉后期的影响以及引导应对的方式,还有版面问题,公西渊这两日考虑了不少,苦于报馆的下属们提出来的意义都不够有新意,不足以令他眼前一亮,反而与顾茗商谈有醍醐灌顶之感,今日撞上来,他居然也能顶着冯瞿灼烈的目光拖着顾茗商量。   经过后世各种营销策略的轰炸,以及世道对独立女性的洗礼,顾茗有满脑子主意,与公西渊相谈甚欢。   沉迷工作的人很容易忘记周遭的人。   顾茗如此,公西渊亦如是。   长方形的桌子,原本公西渊坐在冯瞿对面,为着谈话方便,他渐渐往顾茗这边移了过来,两人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报纸的版面,就内容商讨争论,语声渐大。   公西顺从来不曾见过儿子认真工作的模样,总以为他是贵公子习气,留洋回来开报馆都是玩票性质,玩够了总会回归家庭,接手他的生意。   他原本讲的认真,发现冯瞿眼神的方向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愣住了。   “臭小子,原来真是在认真工作呢!”他嘴角蔓延开一个浅淡的笑意:“少帅,不如我们移步隔壁?”   冯瞿满心的不情愿,顶着公西顺的目光也只能答应了:“好吧。”   临出包厢门之前,他回头看去,顾茗正指着一处被茶水框起来的小小一块地方指点江山,仿佛那是阵地,寸步不能让:“……公西,我的建议是你应该单独为女子留一块版位。别跟我说男女一视同仁,这个真没法一视同仁。女人在家里裹小脚围着灶台转的时候,男人们已经在广阔的世界闯荡。束缚的不仅仅是小脚,还有思想。不能一边提倡解放天足,一边拔苗助长,认为女人们的思想高度跟在外面闯荡的男人们在同一个高度。你试试把自己关家里……不出半年就傻了!”   冯瞿内心忽有所动:原来……小骗子也有认真的时候?   ——那么,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有没有一句是真的?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敢肯定了。   ·   公西顺原籍容城,况且公西渊如今还在容城办报馆,无论是本着回馈桑梓,还是顾念儿子的原因,容城军政府跟中威轮船的生意都谈的很是顺利。   双方商议妥当合作事项,约定了次日冯瞿前往中威轮船公司办公室签定合同,回到原来的包厢,发现公西渊与顾茗竟然还没谈完。   冯瞿抓起顾茗就告辞,公西渊一路送到楼下,扒着汽车的窗户还在讲:“……你说的其实也有道理,等我回去考虑考虑。阿茗你几时回容城,到时候记得来报馆,我们继续谈?”   顾茗的手腕被冯瞿紧紧握着,不过她早就想脱离金丝鸟的生活,知道面对狂风暴雨也要心志坚定的道理,无惧冯瞿几乎要喷火的眼神,爽快应约:“等我到容城打电话给你。”   汽车缓缓驶离酒楼,冯瞿甩开了她的手,跟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冷着脸坐远一点,不说话。   车厢里的气氛很是僵冷,前面坐着的两名副官面面相窥,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   ——明明中午出门的时候,少帅跟顾姨太还甜甜蜜蜜,逛了一圈百货公司,买了许多东西,都快把他们两人装扮成两台移动的货车了。   汽车驶到了国际饭店,冯瞿下车之后,站在三步开外,冷声开口:“还不快下车,等着让我请吗?”   顾茗下车之后,他已经昂首阔步进了酒店大堂。   他身高腿长,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全是杀伐之气,容貌俊美,迎面遇上的妙龄女郎们窃窃私语,顾茗小跑着追他,心里不断吐槽:……长的好看有屁用?脾气糟糕,说不定还有暴力倾向,有什么可爱慕的?你们是眼瞎吗?   她一张小脸拉的老长,嘴里嘀嘀咕咕,全是关于冯瞿的坏话,正吐槽的起劲,抬头被冯瞿的目光捉了个正着,他狐疑的问:“你在说什么?”   顾茗的谎话张口就来:“我在说少帅腿长,长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走起路来一步抵我的三步!”   听起来毫无破绽。   冯瞿一旦疑心,就不肯再相信她的话,总觉得小丫头跟他开口就是鬼话连篇,连半句真话都没有。   方才在外面,她与公西渊商谈正事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也就是他回头的那一刻,才终于把容城公子跟眼前的小丫头重合。   之前总觉得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真实的她自己,所以他对于容城公子的这一面太过陌生。   容城少帅公馆的姨太太是个温驯乖巧胆怯的少女,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也许顾茗一早就察知了他的真实想法,顺应了他的想法,扮演着让他满意的姨太太。   想通了这一点,冯瞿暗暗心惊——原来她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慧许多!   “是吗?我怎么听着你在骂我?”   顾茗巧笑倩兮:“少帅您可真逗,我夸您还来不及呢。”她上前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假装对于他敌视公西渊的行为无视,拖着他快走:“下午买的那么多漂亮衣服我还没试过呢,咱们赶紧回去试衣服吧!”   冯瞿却站在原地不挪窝,任凭人来人往,将好奇的目光都投注到他们两人身上,他冷笑:“我还以为你舍不得离开公西渊,恨不得坐着他的车跟他回去呢?”   顾茗抚额:这个大醋坛子!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过她向来识时务,并自诩俊杰,岂能跟一凡夫俗子斗气?   “少帅是不是糊涂了?公西渊是老板,我将来毕业是要拿他付的薪水的,在老板面前工作态度当然得认真,况且我若是现在不拿出些真本事,他还当我是个草包,薪水也开的抠抠索索的,我不要憋屈死了?但少帅就不同了,少帅跟我可是一家人!咱们自己家里人,还瞎讲究那些虚礼做什么?”   明明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全无真心,但冯瞿却该死的觉得……舒心!   他在肚里暗骂自己:有病吧?!真信了这小丫头的鬼了!   但对上她的笑靥如花,不知为何,冷凝的表情就有所松动了。 第36章   国际饭店大堂里灯火辉煌,来往衣香鬓影,冯瞿竟然有刹那间的恍惚。   一家人,是什么感觉?   冯瞿的记忆里,花红柳绿的姨太太与亲妈在大帅府后院互相怨恨并存,他与庶弟妹势同水火的长大,这是很多个权势家庭的真实写照。   可是话从顾茗嘴里说出来,似乎“一家人”也带着些微稀薄的暖意,虽然她的话多半是草上霜枝上露,经不得半点真相的检验。   他眉梢眼角皆带冷意,总算是挪动了脚步,速度却已经慢了下来。   顾茗暗笑,在心里疯狂吐槽:真是头顺毛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只能顺毛摸!   她挽着冯瞿的胳膊候电梯的功夫,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四目相对,顿时都愣住了。   电梯里,尹真珠挽着一名年轻男子与冯瞿跟顾茗撞了个正着。   顾茗下意识松开了冯瞿的胳膊,无声退后了一步。   冯瞿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她垂头站着,只能看到头顶沉默的发旋,以及单薄削瘦的肩膀,竟是有些温驯可怜。   他想:也许小丫头表现出来的温驯也并非全部都是虚假的,总也有两三分是真的吧?   尹真珠反应迅速,立刻松开了男子,踏出电梯迎了上来,挽住了冯瞿另外一边胳膊,甜甜的说:“阿瞿,真没想到你也来上海了。我听说哥哥来上海执行公务,特意坐火车来看他,自从回国之后,我还没跟哥哥团聚过呢。”   被尹真珠挽着的男子正是她的同母胞兄尹明诚,在北平中央政府任文职,是尹家新一代的政治新星。   他也从电梯里出来,客气寒喧:“阿瞿,真珠念叨了好几次,说要是能跟你一起来沪上就好了,没想到你们俩是心有灵犀,都跑到沪上来了。”   兄妹俩一唱一合,倒好像完全没看到电梯门打开的一刹,挽着冯瞿的顾茗。   顾茗:真能装!   冯瞿道:“没想到尹兄也来沪上了,不如改日我做东,一齐聚聚?”   尹真珠挽着他的胳膊撒娇:“不要嘛,阿瞿。哥哥说要带我去仙乐都玩呢,既然撞上了,不如咱们一起去?”   她侧头娇俏一笑,倒好似现在才发现冯瞿身边的顾茗:“咦,这位不是吴淞的表妹吗?你怎么跟阿瞿在一起?”寻常闲聊的语气,不知道她性情的人大概会当她是位毫无心机的傻白甜。   上一次两人相遇,顾茗急中生智假扮了一回吴淞的表妹,尹真珠印象深刻。   顾茗原来仗着自己熟知剧情,想要避开尹真珠的锋芒,可是后来才发现剧情早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更改,——至少原著里根本没有顾千金与尹真珠在沪上国际饭店相遇的桥段。   她决定装死!   不成想冯禽兽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真珠,上次是阿茗调皮,还没正式跟你们介绍呢,这是我的姨太太,顾茗。”   顾茗震惊抬头,直愣愣瞪着冯瞿,眸子里全是不解与疑问:你疯了?!想害死我啊?   尹真珠此刻洁白如莲,可是将来她手上也是沾人命的,只不过……书里的她手上所沾人命都是“逼不得已”,谁让那些妄图抢她的阿瞿呢?   一直以来,顾茗都在试图躲过生死大劫,离尹真珠远远的,没想到今日狭路相逢,实在意外之极。   冯瞿虽然手握权柄,洞悉战事,可是他对女人的嫉妒心并没有深刻的了解,只看到冯大帅后院里各位姨太太争奇斗艳,却从来没有亲自体验过其中的刀光剑影,对于人性的摧毁有多彻底。   况且他处理女人之间的较量都是分开安置,自以为隔绝相处,大家就会相安无事,实在是男人式的天真。   尹真珠面上的笑容都差点挂不住,费了好大的心劲才重新笑起来,还试图去拉顾茗的手:“原来是阿茗啊,上次失礼了。阿瞿也不告诉我,委屈你了!”心里暗骂亲爹捣乱,如果不是他在军政府会议上抨击冯瞿,他哪里会带着姨太太来沪上玩?   最近冯瞿待她的热情可远远比不上初初回国。   顾茗惶恐的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尹小姐说哪里话?失礼的是我!上次真是不好意思!”   冯瞿习惯性的先是觉得她可怜,可是很快就醒悟过来:妈的会不会又被这小丫头骗了?!她的惶恐可怜……也是装的吧?   他意味深长:“阿茗的胆子比较小,不过真珠见识广,既然撞上了就一起出去吧,今晚我做东,尹兄一定不要跟我抢!”   顾茗惊恐:不要啊!冯禽兽你要干嘛?!   她回想今天一整天的经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的态度太奇怪了!   尹明诚已经朗笑出声:“好啊。”   尹真珠挽着冯瞿的胳膊重新往外走,都迈出去好几步了,她才好像想起来似的,懊恼回头:“抱歉阿茗,差点把你给忘了。”   顾茗满脸写着拒绝:“不了,我很累了,想要回房去休息,少帅尹小姐玩的愉快!”   她转身要走,胳膊被拉住,握着她细弱胳膊的那只强硬的大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大手的主人更是霸道:“不行,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跟我们一起去玩。”   其实这有违冯瞿一贯处理女人纠纷的原则,通常他的女人们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可是这个小骗子太滑头了,跟只泥鳅似的滑溜,也不知道逼到墙角,她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定很有趣!   他忽然满心期待。   顾茗仰头看他,用眼神询问:您确定?   冯瞿的态度很坚定:“快走快走,别磨蹭了。”   一路之上,尹真珠倾情演绎了什么叫秀恩爱,她挽着冯瞿的胳膊就没松过手,眼神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冯瞿,顾茗自愧不如。   尹明诚坐在汽车前排副驾,尹真珠有心隔开冯瞿与顾茗,先推了冯瞿上车,紧跟着坐了进去,将最后的位子留给了顾茗。   顾茗有种坐在箱水母的旁边,不小心就会丧命的感觉,汽车偶尔颠簸一下,她极力避开与尹真珠的身体接触。   她坐下之后,假惺惺扭头征求顾茗的意思:“阿茗不好意思,你要是想做到阿瞿身边,不如咱俩换个位子?”   冯瞿目不斜视,可是耳朵却不由自主伸长了,想要知道顾茗的回答。   顾茗一向走的是善解人意姨太太的路线,演技纯熟,都不必酝酿情绪就可以表演,她怯生生说:“我没关系的,尹小姐跟少帅坐着吧。”   合格的小可怜怎么能跟别人抢男人呢? 第37章   仙乐都是沪上有名的歌舞厅,有整支乐队与最红的头牌歌舞皇后,以及五十多名持证上岗的舞女。   进了仙乐都之后,尹真珠拖着冯瞿进了舞池,留下顾茗与尹明诚大眼瞪小眼。   尹真珠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冯尹两家还有议婚的意向,但近来尹仲秋却有反悔的想法,已经打电话给尹明诚,想要让他在北平替尹真珠物色一名合适的夫婿。   尹明诚这头应了老父的要求,那头就接到妹妹央求的电话,希望他能说服尹仲秋同意冯尹两家的婚事。   他也很是为难。   尹明珠心系冯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讲究自由恋爱,政治联姻固然是一条路,可如果能在政治联姻之下还能让妹妹得偿所愿,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在电话里打了个磕绊,尹真珠担心他推脱,专程从他妻子何淑慎那里打听到了他出差的行程,从容城追了过来,将他堵到了国际饭店房间里。   尹明诚目送着妹妹明目张胆从别的女人身边抢走了冯瞿,尴尬的咳嗽了两声:“顾小姐,要不……在下请你跳只舞?”   顾茗心中一哂:尹明诚这是替妹妹补偿还是掩饰?   “不不,尹公子请自便,我找个位子坐会就好。”她找了个就近的位子坐了下来。   尹明诚跟了过来,坐在了她对面:“那我陪顾小姐坐坐好了。”他的容貌与尹真珠有四五分相象,只不过更男性化,更英气而已。   这样一位养眼的贵公子坐在顾茗对面,她更为客气了:“谢谢尹公子。”   两名副官被留在了国际饭店,舞厅鱼龙混杂,她一个人枯坐还真有点担心,如今可不是清平盛世,有尹明诚陪着总算是放心一些。   她微微一笑:“尹公子真疼明珠小姐,她有您这样的哥哥真是幸福。”   “顾小姐客气了。”尹明诚恭维她:“相信顾小姐的家人也一样疼爱顾小姐。”   “我母亲早逝,只生了我一个。父亲……这不是太过疼爱我,都把我送进少帅府做姨太太了嘛。”她自嘲一笑。   尹明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   顾茗本来就是要激起他的同情心。   原著写着尹明诚特别疼爱尹明珠这位同母胞妹,可算千依百顺,适当的向尹明诚传递她的善意是一种必要的手段。   尹明诚知道的事情,就等于尹真珠也知道了。   “没什么对不起的,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都不太记得了。”实则顾茗对顾千金那位亲妈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何悲伤怀念?   她的目光在舞池里轻轻掠过,远远能看到冯瞿英俊的眉眼,前额的头发垂下来一点,他低头正与尹真珠说话。   尹真珠约略比她高一点点,顾茗总觉得自己再长也能达到她的高度。   她仰头跟冯瞿说话,情意绵绵,任谁去看,都只有一个结论:“真是一对璧人,是不是?”   尹明诚疼爱妹妹的心不假,这会儿功夫也在观察冯瞿这位姨太太。她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生的楚楚动人,正是男人们喜欢的类型,看起来单纯又乖巧,让人舍不得欺负。   站在男人的角度,如果他要纳妾,大约也会选这样家世清白,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听话。   不过站在挑未来妹婿的大舅子立场,却不愿意冯瞿有这样的姨太太。   “你也觉得他们合适?”他很意外顾茗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姑娘痴恋一个人,尤其是她名正言顺的男人,却亲眼见着别的女人与他卿卿我我,很难不失态。   但顾茗偏偏很安静,从头到尾都很是冷静自控,让他很是惊讶。   “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她拄着下巴客观评价相拥跳舞的那一对:“尹小姐刚回国的时候,容城的报纸天天都在揣测冯尹两家何时办喜事。”她嫣然一笑:“应该快了吧?”   冯瞿与尹真珠之间的爱情阻力先是来自于政治立场,而后来自于家庭,而尹明诚不在其列,他是尹真珠的可靠盟友。   “我一向在北平,家里的事情都不太清楚,妹妹出嫁,恐怕要等到婚期定下来才能知道。”玩政治的八面玲珑,尹明诚深谙此间道理,一件事情从来不会给个明确的结果,都是模棱两可。   “原来如此。”顾茗笑笑,换了个话题:“昨儿我在国际饭店,听到有人在议论仙乐都的头牌歌舞皇后陈晚香,据说沪上不少名流都为她疯狂,排着队的点她伴舞,也不知道她今晚来了没?”   “晚香小姐每晚都来的,一会还有她在台上表演,你倒可以看看。”   十分钟之后,舞曲停了下来,尹真珠跟冯瞿手拖手回到了位子上。   顾茗选的是个四人圆座,她与尹明诚面以面,左右手各有一个空位子,尹真珠只能不情不愿的坐到了顾茗左手边,而冯瞿在她的右手边落座——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她还真有点抱歉。   冯瞿叫了洋酒,替各人倒了一杯,轮到顾茗的时候,还多倒了一点,仿若平常:“你们俩聊的挺热闹,都聊什么了?”   顾茗心想:原来她打量冯瞿跟尹真珠的时候,他同时也在打量她与尹明诚?   “聊少帅跟尹小姐的婚事啊。”她举起酒杯:“这杯酒我祝愿少帅跟尹小姐早日结成连理!”   尹真珠最是喜欢听到这种话,况且祝福又是从冯瞿的姨太太口里讲出来,那意义就更为不同。   她连忙举杯,催促冯瞿与尹明诚:“你们俩干嘛不喝?”   冯瞿目光复杂在顾茗脸上扫了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真心假意,可惜这丫头根本不与他对视,小小抿了一口,将目光转向了舞台。   音乐的前奏响起,灯光如水,陈晚香终于上场。   陈晚香双十年华,皓齿红唇,明眸善睐,即使幽暗的舞台灯光也能映出她如玉的肌肤,白到发光。   她披散着长发,穿一身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就的闪着金色流光的旗袍,烫过的卷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美的惊心动魄。   “好美!”随着顾茗这声感叹,响在众人耳边的还有震耳欲聋的枪声,好像是电影里面的慢镜头,舞台上的陈晚香踉跄后退了两三步,她金色旗袍的腹部跟心口各自洇出血色的花朵,渐渐绽放,妖媚绝望。   她捂着腹部缓缓倒了下去,有人往台上冲过去,试图要救她:“晚香——”也许是她忠心的爱慕者。   舞厅顿时大乱,有好多个尖利的声音直直撞进人的耳膜:“杀人了,救命——”   头顶华丽巨大的吊灯被人一枪打烂,寻欢作乐的客人们四散逃命,人群恐慌起来,来不及逃命的被吊灯砸中,顿时扑倒在地,血肉模糊。   随后跑过来的人踩中了地上淌开的粘稠的鲜血,吧唧滑倒在地,沾了一手温热的血,心脏被恐惧攥紧,放声尖叫,以此来减轻恐惧感。   枪声接二连三响起,原本是销金窟,如今却成了修罗场,也不知道开枪的人在哪个方向,也不知道目标除了陈晚香还有谁,大部分人都想往外冲,不想成为冤死的亡魂。   顾茗傻呼呼坐着,还有种看剧情片的不真实感,仿佛她只是戴了3D眼镜看电影,周围逃命的人都是伸手就能穿过去的幻影。   她始终觉得这是书里的故事,总有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奔跑逃命的人惊慌失措,撞了过来,她耳边清晰的响起一声枪响,跟爆竹般清脆,她还没反应过来,被喷了一头热突突的液体,然后血液特有的铁锈气及腥味才后知后觉传达给了嗅觉。   她茫然的抹了一把,凑到眼前去看,满手的血。   滚烫的血,真实的温度,残酷的死亡现场……绝非观影现场那玄幻的故事。   “少……少帅……”顾茗口吃了,连声音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而她左手边,尹真珠隔着桌子紧握住了冯瞿的大手,哭泣着求助:“阿瞿,我害怕!”   有个亘古不变的致使考点:老妈跟老婆掉水里,请问你要救谁?   这句话换在冯瞿身上,就成了——未来老婆跟现任小妾都有危险,你该保护哪一个? 第38章   周围的人都在混乱之中四散逃命,留给冯瞿选择的时间只有刹那。   他下意识隔着桌子握住了尹真珠的手,迅速拔出腰间的手枪,目光掠过周围逃命的人群,试图找出制造惨案的凶犯。   顾茗低头,视线匆忙扫过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男人的手肤色较深,坚毅可靠,将女人白皙如玉,养尊处优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手掌心,着紧的态度宣示着两人坚贞不渝的爱情,她大约就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只跳梁小丑,多余。   过去的很多年里,顾茗都是水里泥里独自趟过来的。记得做卧底记者差点被打断腿那次,她一度以为自己要葬身黑工厂,尸骨无存,那时候差点把牙齿咬断,甚至还闻到了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多年未忘。   怎么忽然就娇弱到需要向男人求助了呢?   顾茗原谅了自己偶尔的软弱,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温热的血迹留在脸上几秒凉了之后,就发粘发腥,令人欲呕。   她站起身,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若在平日定然引人侧目,可是今日逃命之时,四周喧嚣,除了尹明诚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假装没有注意到顾茗的动作,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其余的人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   亦或者,注意到了也装没看到。   譬如冯瞿。   她想。   顾茗心寒如铁,躲瘟疫似的接连后退几步。她怕官配的狗粮再免费吃下去,非得撑死不可。   这死法太过奇葩,还是尽力避免为好。   谢天谢地,自从她上次得到了冯瞿赠送的勃朗宁之后,就习惯性的带在身边。   顾茗摸出手枪上膛,仿佛带着这世间唯一的倚仗决绝的向后退去,前后左右全都是逃命的人,惊恐的尖叫,泪痕满面的脸,场面荒谬而真实。   人如孤岛。   后面的人连推带搡,前面的拼命向着大门奔逃,形成一股可怕的能够吞噬一切的洪流,迎面撞上来的人见到她一脸骇人的血迹,不由自主便往旁边躲去,不过是三五秒之间,她已经足足离冯瞿等人有七八步远。   顾茗前脚起身离开,后脚尹真珠就快速绕过半边桌子,扑进了冯瞿的怀里:“阿瞿,咱们快走!”   “好。”   冯瞿的身高在人群之中十分醒目,他一面护着尹真珠,一边随着人流的方向往外退,不住观察周围是否有潜在的凶徒。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还带着顾茗,当她还在原地傻坐着,低吼一声:“阿茗,傻坐着干嘛?”回头去看他们那一桌,才发现椅子翻倒,桌边早没了顾茗的影子。   “阿茗——”他转头大喊,周围全是惊惶失措的面孔,人人如汪洋之海中飘荡的小舟,不由自主被挟裹着往外奔逃,就连他跟尹真珠都被推着往外走。   然后,他看到了十步开外一脸血迹的顾茗。   隔着人群,她的目光陌生而疏离,好像那个乖巧可爱的小丫头已经离体而去,留下来的是个心肠冷硬的丫头,她冷冷看过来,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审慎的态度。   冯瞿心里咯噔一下,想要伸手去拉她回来,但是尹真珠跟八爪章鱼似的盘在他一只胳膊上,另外一只手拿着枪,警惕的四下探看,分身乏术。   他想:大家都向着同一个出口逃命,出了仙乐都,定然能在大门口汇聚,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   世上之事,往往坏就坏在想当然。   冯瞿推测的不错,大家逃生的方向都是仙乐都大门,可惜顾茗半道上被人拦腰从后面抱住,往偏门拖了过去。   顾茗手里握着枪,跟离岸的活鱼似的挣扎个不住,待要转身给暴徒一枪,身后抱住她的男人却在她耳边说:“阿茗别怕,是我!”   他紧紧的抱住了她,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万分。   那一瞬间,顾茗泪盈于睫。   抱着她的是远在容城的谢余。   他似乎对仙乐都很熟悉,见她不挣扎了,松开了她的腰,改拉着她的手在仙乐都飞奔逃命,一路绕过歌舞厅里的桌椅、镶的金碧辉煌的柱子,穿过圆形拱门、路过酒水间……与大部分逃命的客人方向正好相反。   顾茗从来极难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生死交托的信任恐怕要花数年之久,可是唯独对上此刻的谢余,却是满满的信赖。   半年时间,两个人见面的频率极低,少年人似乎长的飞快,肩膀显而易见的宽了,一双大长腿修长有力,就连此刻拉着她的手心里也全是茧子。   他拉着她七拐八拐,进了女厕所。   外面接二连三的枪响,女厕所里早已空无一人。   谢余打开水龙头,压着她的脖子跟哄孩子似的:“乖,别怕,咱们先把脸给洗了。”   他刚才被顾茗一脸血的造型吓到,生怕她被吓出什么毛病来,声音极度温柔。   顾茗笑着说:“我……我才不怕呢。”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嘴唇原来早就不听使唤了,自动生成了颤抖功能,低头去掬水,却扶着厕所洗手台不敢动,好像四十度高烧的患者,不住打摆子。   谢余用了解的眼神看着她,好脾气的说:“好好,阿茗胆子可大了,一点也不害怕。”手底下却不曾停,掬起清水替她洗脸。   顾茗闭着眼睛,任凭谢余粗砺的手替她洗脸,轻抚她的脸蛋,一遍遍安慰她:“别怕别怕,你就当见到杀猪的,屠户手艺不好,溅了你一身血。”   他慢悠悠的态度影响了顾茗,她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   ·   冯瞿与尹氏兄妹冲出仙乐都,站在马路边等候。   许多逃出来的人都嫌留在原地晦气,赶紧跑了,还有一部分留下来等候未曾逃出来的朋友伙伴,冯瞿也执意要留下来:“阿茗还在里面,等一会她应该就出来了。”   尹真珠惊魂未定,恨不得弄点胶水把两人粘在一块儿,朝夕不离。   她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一边抱怨:“她怎么还没出来?里面多乱啊!”别是被枪给打死了吧?   冯瞿竟然头一次在尹真珠面前替顾茗辩白:“里面太乱了,她一个小姑娘,谁都不敢得罪,也许在最后呢。”   正在此时,仙乐都里又传出来两声枪响,大部分客人都跑光了,路边留下的也只有几个零星胆子大的。   冯瞿心里一跳,就想往里冲,可是到了门口却被穿着黑色短打的两名打手给拦住了:“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去。”   尹真珠也死命拉他:“阿瞿,你是想进去送死啊?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就出来了。”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直等到凌晨,顾茗始终没有出现。 第39章   仙乐都发生枪击案,惊动了街上巡逻的警察,闻声而来。   舞厅林经理第一时间报警,平时的抽头给的丰厚,还有背后强大的靠山,很快就有大批警察赶来,封锁了仙乐都大门,法医跟警察局长一起进去勘察案发现场。   一代红牌歌舞皇后陈晚香陨落,还有八名死者,一半是仙乐都工作人员,另外一半是前来寻欢的客人,身份等待进一步的核实。   仙乐都大门口站了满满一排荷枪实弹的警察,将门外等候的人跟里面隔绝成了一道天堑。   冯瞿简衣出行,两名副官还在国际饭店候着,沪上不比容城,他可以开过来一个团的兵力碾压,无人敢拦。   沪上政府跟各帮派互相勾结,还有各国租界公使,教会商人等等,三教九流,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能来仙乐都寻欢作乐的,有不少背景深厚的,出事之后很快找人打通关系想要入内寻找同伴。   但到了门口又被拦住,里面有人传了消息出来,原来死亡的四名客人里,有一名是外国人,此事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引来国际纠纷。   警察局长郭金川抚摸着自己半秃的脑袋,烦躁的在仙乐都大厅里踱来踱去:“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非要在仙乐都制造混乱?回去说不定就会被大帅问责。”   沪上督军卢弘维向来不敢得罪各租界公使,而那名死了的外国人长着一头黄毛,单从外貌很难分辨到底是哪国人,只能等候苦主来认领尸体。   法医谈春生环顾桌椅翻倒,凌乱的大厅,替他出主意:“局座,根据现场证人证词,第一枪打中了陈晚香。而陈晚香艳名远播……这可能是一场情杀案。”   情杀案,无论是否能抓到凶犯,那可就跟政治不沾边了。   郭金川庆幸自己残存的几根头发保住了,不必抓耳挠腮考虑如何向各方交待:“你小子……脑袋灵光!”   “局座谬赞!”   谈春生留恋的目光在陈晚香身上驻足片刻,他薪资有限,一代歌舞皇后对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平时只能望美兴叹,真没想到有一天她能陈尸舞厅。   美貌的女人也是上流社会男人们争抢追逐的目标,是身份与财力的象征,得不到就毁了她的男人不在少数,只不过付诸行动的毕竟是少数人。   “真是可惜。”   陈晚香双目紧闭,最后一刻面临的痛苦恐惧留在了她的容颜之上,平日的美貌大打折扣。   郭金川解决了心头难事,被谈春生的话给逗乐了:“小谈啊,你还是太年轻。沪上从来不缺美人,死了陈晚香,还有赵晚香,张晚香,王晚香。用不了几日,就没几个人记得仙乐都曾经的歌舞皇后了。”   时局动荡,皇帝退位,总统下野也只在朝夕之间,何况一介舞女?   大家都不过是时代潮流里的微尘柳絮,被挟裹着身不由已前行。   现场勘验完毕之后,仙乐都门口的警察撤走了一部分,要求苦主认领尸体,冯瞿也被获准入内。   他要进去的时候,尹真珠挽着他的胳膊不放,面现悲悯:“阿瞿,我陪你进去吧。顾姨太也实在不运气不好。”   冯瞿满脑子都是顾茗最后满脸血的样子,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必了,你跟尹兄早点回去休息。”   “那你自己要小心,有事儿记得打电话给我。”   尹真珠目送着冯瞿踏进仙乐都大门的身影,一改之前的悲悯,笑着挽起尹明诚的胳膊:“大哥,我们回去吧。”   陪冯瞿在仙乐都守候的时间每滑过一分钟,她心里的喜悦就悄悄冒上来一点,如果能够亲眼看到顾姨太的尸体,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消息。 第40章   沪上石库门一处亭子间里,顾茗穿好蓝布褂子,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子,用一段头绳扎起来,拎着菜蓝子下楼去买菜。   楼下阿婆见到她下来,用沪上方言热情的拉着她讲个不停,顾茗并非本地土著,听方言如听天书,完全不知道阿婆在讲什么,一味笑眯眯点头。   谢余从外面回来,差点被眼前一幕逗乐,他接过篮子,也顺便从阿婆手里解放了顾茗,带她出门:“你听得懂?”   阿婆问他们可是新婚小夫妻,几时成的亲,又是从哪里来,准备生几个孩子……   顾茗摇头:“听不懂,不过多笑笑总没错吧?”   谢余心中微甜,目光温柔之极:“对的,你只管应着就是了。”   从窄窄的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还要注意弄堂两边滴着水支棱八叉晾出来的床单被套,别弄湿了衣服。   顾茗昨晚惊魂未定,趁乱从仙乐都跑了出来,大半夜随着谢余来到他租赁的石库门暂时存身。   谢余住的亭子间虽然面积小,但打扫的很干净,一张小桌子上面还摆着书跟字帖,见顾茗目光扫过来,他献宝一般捧到她面前:“阿茗你看,我最近的字有没有进步?我一直都有在练!”   顾茗鼻端仿佛还能嗅到人血的味道,被他一打岔,接过他练的毛笔字细细看起来,竟渐渐安下心来,还能指着他的某个字的笔划夸赞一番。   明明是生死瞬间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惊心动魄的几个小时,可是躲在小小的逼仄的亭子间里,外面万丈波涛似乎都与他们无关,只有这静谧温暖的小小房间才是今晚的归处。   谢余直等到她睡着了,才关上房门离开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凑和了一晚上,天亮就带了早饭跟一套在石库门瞧着不扎眼的衣服过来。   谢余租住的弄堂里大多数邻居都是手头据拮的小老百姓,全家老小一起住在租来的狭窄房间里,好几户共用一家厨房,挣扎求存。   谢余搬过来也没多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没有,两人在街上转了好久,搬了不少东西回来,中午就在公共厨房开伙,煮了米饭炒了俩热菜,端回亭子间吃午饭。   顾茗从昨晚开始就思考自己要走的路,她知道谢余的心思,可惜她不是真正的顾千金,而且与冯瞿还有纠葛,暂时借住几日还能说得过去,要是长期留在谢余身边,说不定还会给谢余带来杀身之祸。   她一直忘不了书里描写顾千金被杀的那一段。   吃过的碗筷都被谢余收拾到楼下清洗干净端了上来,他端坐在桌子旁边,尽力挺直了腰背,好像去见青帮龙头裴世恩一般郑重其事。   从顾茗说要跟他谈谈之后,他就是这副模样。   “阿余,你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谢余整张脸仿佛扣了一张面具,神经跟肌肉都牵强的固定在一处,连动都不会动了。   他勉强动动嘴角,露出个牵强的笑意:“阿茗,你不会是……想要回到他身边去?”   顾茗惊到了:“……你知道他?”   他的肩膀忽然之间就不堪重负,垮了下来:“我……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谁,也跟过你几次,发现根本没办法靠近,在容城应该很有权势。昨晚……我看到他了,是冯瞿对不对?”   开始他以为同顾茗坐在一处的尹明诚便是她的丈夫,可是后来却发现两人神态疏离而客气,反而是冯瞿的态度更为不同。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气场极为奇怪,有过亲密关系之后,哪怕两人在众人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太过亲昵的样子,可是坐在一起总会露出些许端倪。   冯瞿的照片在容城日报登过,凡是家里隔三岔五肯买份报纸来读的人家恐怕都认识这位容城未来的继承人。   顾茗朝后放松的一靠,卸下了心头重担:“是啊,父亲把我送给冯瞿做姨太太,他自己官升一级,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阿茗,你别这样说自己!”   谢余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是个穷小子,除了有把子力气,不惜命之外,房无半间地无一垅。他固然对顾茗一片深情,可是也知道想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暂时还办不到。   他在外面机灵百出,人情世故都算练达,渐渐也讨得了容城青帮龙头洪森的欢心,将他送来沪上,给裴世恩跑跑腿。   洪森与裴世恩是老乡,两人从小一起出来闯荡,只不过裴世恩发迹很快,而洪森还是裴世恩成为青帮龙头之后,才渐渐提拔了他。   裴世恩是个十分念旧的人物,最落魄的时候,他跟洪森一个烧饼掰两半,一碗凉水分半碗同甘同苦过,因此对洪森格外信任。   洪森举荐来的谢余也很得裴世恩青眼,都快在沪上青帮混熟了,唯独跟顾茗谈正事就打磕巴。   顾茗还处于自暴自弃的阶段,她自嘲一笑:“阿余,我自己有时候都嫌弃我自己。做人姨太太就是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主人闲了逗逗你,真要遇到生死关头,谁会抛家舍业去保护家里养的猫猫狗狗?”   昨晚回来之后她脑袋放空睡了一觉,可是醒过来之后,再回想仙乐都枪击案之时冯瞿的表情,越想越寒心。   顾茗虽然炼就了一颗坚硬的心,走肾不走心的关系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与冯瞿相处了大半年,撒娇卖蠢的蒙混了这么久,真到了生死关头,才发现她有多幼稚。   大约每个人都不愿意做生命之中被别人抛弃的那个人吧?   顾茗知道自己在冯瞿心中算不得什么,可是当真正被他在生死关头抛弃,心里的难受却不是假的。   谢余对着外人舌灿莲花,唯独每次遇上顾茗就变作个笨小子,舌头好像得了一种不听使唤的病,僵硬的在嘴巴里变成了一根棍子,支住了上下牙齿,使得他吐出来的话也快不成句子:“阿茗,你……你留下来吧?别做人家姨太太了。”   做人姨太太有什么好的呢?   看人脸色吃饭,看人脸色睡觉,连自由也是别人的,打扮的再富贵堂皇,也掩盖不了被人轻贱的命运。   顾茗起身,站在窗户前面,好一会才幽幽一叹:“阿余,你还不明白吗?就算是我不做人家姨太太,也不能留在你身边。”   谢余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他斩钉截铁道:“我不在乎你做过别人家姨太太,现在是新社会了,有很多离过婚的女人照样再嫁。况且你做人姨太太也不是自愿的。裴龙头说……说会给我机会让我好好做事,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能赚大钱!”   书里写过谢余的发家史,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带过,但也是血淋淋的历史。   能够成长为一代青帮大鳄,手上必然血债累累。   顾茗是个胆小鬼,她只想寻找一个安身之处,过安稳的日子。可是当仙乐都无辜之人的鲜血浅到她脸上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这动荡的时局里,任何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头一次,她对现实了有清醒的认知。   她无奈转身,眸光与谢余对上:“阿余,还不明白吗?如果我留下来,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仙乐都案发之后,我跟着你离开了,从此跟你在一起。冯瞿不知道便罢,若是知道了,他会不会觉得……我跟你私奔了?”   谢余愣了一下。   他一门心思想要带走她,却从来没考虑过后果。   “以冯瞿的性格,不一枪崩了你我才怪!”她说:“冯瞿手里有枪有权,他在沪上肯定也有人脉关系,如果有一天我要跟谁在一起,必然是堂堂正正离开冯瞿,堂堂正正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身背污名苟合。”   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 第41章   国际饭店602房,欧式的真皮大沙发上堆满了东西,有大衣裙子首饰、高跟鞋、香水等等,全是女人用的东西。   首饰香水的盒子用锻带扎的好好的,而大衣裙子也装在纸质硬壳的大盒子里,打开看时,皮毛大衣泛着油亮顺滑的色泽,穿起来一定极为暖和,足以让很多女人艳羡。   容城的冬天潮湿幽冷,细雨像牛毛针一样冷进人的骨髓里,拔都拔不出来。   副官对着沙发上琳琅满目的盒子请示冯瞿:“少帅,姨太太的这些东西怎么办?”   顾茗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容城人已脱下冬天的厚棉袄,换上了轻快的春装,眨眼间秋已过半,仙乐都惨案发生都已经两天了,她还没有消息。   冯瞿已经前往警局报案了,并发动了沪上的人脉探听消息,还没等到各方回话,冯大帅就催他速归。   玉城的曹元飞上次在冯瞿手上吃了大苦头,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孙勇被杀,听说最近又在集结兵力,还联合了徽城的彭大帅。   两方都对容城垂涎已久,据冯大帅安插在玉城跟徽城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两方对容城势在必得,连分配方案都已经谈好了。   冯大帅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亲自带兵上去收拾这两人,被手底下的参某长苦劝,这才赶紧打电话急召少帅速归。   军情如火,冯瞿要离开沪上,除了召唐平带一队人前来沪上寻找顾茗,还亲自前去拜访青帮龙头裴世恩,请他帮忙寻找顾姨太。   裴世恩穿着长袍马褂,拄着文明棍,戴着方形的翡翠金戒指,年已六旬,沪上各帮派头头都要看他的脸色,就连沪上新任的市长上任,都要前来裴公馆拜访他。   冯瞿带着重礼前去拜访,他听说是容城少帅,倒也礼遇有加,略谈几句沪上风物,拐到正题上,听说是找人,对他来说举手之劳,随口便应了下来。   要送客时,裴世恩唤了门口候着的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阿余,送客!”   年轻人瘦削而高,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穿着青布短白面布鞋,面色白皙,长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眼尾很长,微躬着腰殷勤而客气的引了他出去:“冯少帅这边请!”   冯瞿跟着年轻人穿过裴公馆沿途种的花花草草,听到年轻人热情的与他攀谈:“冯少帅此次前来找我们龙头,可是有事?”   “你认得我?”冯瞿敏锐,立刻想起他进裴公馆之时,也只是与这年轻人打了个照面,与裴世恩在房里谈事情的时候,除了随侍的副官,并无旁人。   想来裴世恩能在沪上称霸多年,果然手眼通天,等闲之事瞒不过他。   年轻人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小人是容城人,最近才来沪上讨生活,以前在报纸上见过少帅的照片,真没想到能在裴公馆见到少帅,真是意外!”   听说裴世恩疑心病不轻,最近才来沪上讨生活,却已经进了裴公馆当差,这年轻人如果不是脑子灵活,就是有人举荐。   冯瞿起了结交的兴致,从口袋里摸出块最近才买的怀表塞了过去:“既是裴龙头身边的人,又同是容城老乡,一点见面礼还请收下。往后裴爷这边若是有了消息,还要麻烦小哥传个信儿。不知道小哥贵姓?”   “谢谢少帅了!”年轻人接过怀表爱惜的在外壳的花纹上摩挲了一下,才揣进了兜里:“在下谢余,不知道少帅找龙头什么事儿?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要是方便不如告诉在下,我虽然是个跑腿的,可若是方便也能替少帅留心不是?”   “那就谢谢你了。”冯瞿很遗憾他身边竟然连张顾茗的照片都没有,只能将顾茗的容貌长相性情描述了一番,还留下了少帅府的电话。   谢余目送冯瞿离开裴公馆的背影,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意。   ·   冯瞿回容城的时候,跟尹真珠在同一个车厢。   尹明诚听说他要回容城,以自己马上回北平,不能再照顾尹真珠为借口,将尹真珠托付给了冯瞿。   经过仙乐都枪击案之后,尹明诚更为偏向了妹妹,已经决定打电话回去劝服尹促秋,以促成妹妹的良缘。   顾茗失踪之后,尹真珠已经好几次安慰冯瞿了,她见到车厢里堆积的大大小小的盒子,熟知沪上名牌的她瞬间就认出了这些东西全是女子的物品,心里顿时有点忐忑的喜意——难道是冯瞿准备送她的礼物?   “阿瞿,这些东西是?”   冯瞿目光扫过座位对面堆积的盒子:“是顾茗买的东西,她人还没回来,先带回容城,往后总能用得上。”   尹真珠心里的喜意顿时消散无踪,代之以同情的表情:“顾姨太也真是运气不好,她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阿瞿,若是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也希望她能尽快回来。”   沪上娼妓业发达,年轻的女孩子被人强逼着、引逗着入行的层出不穷,顾姨太天生狐媚模样,说不定被谁看上了呢,尹真珠暗想。   冯瞿简短的说:“能回来的。”埋头看起文件。   他马上要往前线打仗,估算两方兵力,考虑如何破开曹彭联军迫在眉睫,男女之事只能暂且放在一边。   尹真珠见他态度冷淡,顿时有点委屈:“阿瞿,是不是……顾姨太走丢,你有点怨我?”她眼里泪珠滚动:“我当时也是吓坏了,只想让你护着我,忘了顾姨太也是个女孩子。都是我不好,你别怨我好不好?”   冯瞿的笔尖在文件上停了一下,蓝色的墨水顿时留下一个深色的粗点,他的眉头拧了起来,眼前浮现出大乱之时,顾茗那张染血的脸孔。   ——她当时应该很害怕吧?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连死人都没见过,却被喷了一脸的血,事后想起来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隔着人群,她冰冷的目光仿佛要斩断两人之间的一切,冯瞿忽然之间有点烦躁,文件上的字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真珠,这事儿不怨你!”他放下文件,轻抚尹真珠的脸,替她擦泪:“你别胡思乱想。”   尹真珠趁势偎依在他怀里,不住流泪:“阿瞿,我以前只想让你爱我一个人,看到你纳姨太太心里就不痛快,负气出国了。可是在国外的这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很怕你忘记了我!阿瞿,我从十七岁就爱上了你,一直爱了你这么多年,你以前就说过会娶我……”   冯瞿搂着她,微感诧异。   尹真珠容貌出众,两个人相识之时,还是少年男女,她身边围绕着不少男孩子献殷勤,都难讨她欢心。   她对别的男生都冷冰冰的,唯独对冯瞿温柔有加,态度迥异。   彼时冯瞿也不过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好胜心最强的时候,能得到她的青眼,心里不无得意的,两个人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后来他在战场上数度经历生死,乱世动荡,性命易折,腔子里一口热气散尽,便是荒野之中的累累白骨,渐渐便不再是十几岁那个纯情的少年郎了,也开始活成了冯大帅的样子,纳起了姨太太,享受起了女人的温柔小意。   但这些年尹真珠从来没有变过,她一直是孤高矜持的,矜持的爱着他,也矜持的负气而去。   这次回来之后,起初她也还是矜持的,没想到仙乐都一场惨案,倒让她放下了身段,情真意切的向他表白起来。   “阿瞿,会不会因为顾姨太走丢了,你就不愿意再娶我?”她仰起一张珠泪盈盈的小脸,企盼的看着他,仿佛只要他口吐一个“不”字,就会让她心碎而死。   冯瞿:“你胡说什么呢?太太是太太,姨太太是姨太太,我分的很清。”   大帅府的正室夫人虽然年华已逝,可是她生的儿子却是未来大帅府的继承人。而后院那些姨太太们,哪怕生了儿子,也只是大帅府后花园的点缀,上不得台面。   帅府妻妾地位天然不同,没什么可比性。   冯瞿从来也不觉得姨太太能越过正室,只是……养着养着,总也养成了习惯,在身边能逗他一乐,走丢了也让人有点挂心。   姨太太到底还是比不上正室夫人的,他心里极为清楚。   尹真珠心里极不舒服,这离她想要的结果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到底冯瞿是她深爱的男人,她再不想让两人之间生出嫌隙,让别的女人趁虚而入。   这一次,她一定要牢牢抓住冯瞿。 第42章   傍晚的时候,谢余随侍裴世恩从跑马场回到裴公馆,总算得了休息的时间。   裴世恩今天跑马赢了钱,手底下跟着的小子们都得了赏,谢余拿着才得来的赏钱兴冲冲出了裴公馆,在蛋糕房买了栗子蛋糕,提着去亭子间。   顾茗自那晚跟他谈过之后,准备休息两日出门赁房子,暂时先在沪上住一段时间再说,被谢余给拦了下来。   “我在裴先生身边做事,裴公馆有住的地方,得闲了过来看看你,房租交了三个月的,你就暂时住着吧。”   果然他随后就搬去了裴公馆,足足有三四日没回来。   顾茗这几日闲来无事,各家报纸都买了回来研究,算是了解沪上最捷径的手段。   谢余来的时候,床上桌上到处都是摊开的报纸,有的地方用红笔做了标注,有某位激进学者在讽刺当局,还有两位文人在报纸上打嘴仗,更有各种精彩的时政评论。   “阿茗,你若是无聊了,不如我带你出去玩玩?”   顾茗接过谢余带来的栗子蛋糕,泡了两杯粗茶配蛋糕:“虽然没有好茶,但吃蛋糕唯有喝茶才能解腻,勉强喝喝吧。”她拿出菜刀来切蛋糕,回答谢余的问题:“算了吧,自从我上次在歌舞厅被溅了一脸血以后,就觉得外面还挺乱,我还是老实在家里呆着吧!”   这几日她老做噩梦,时常从枪杀案的现场惊醒,摸一把脸,感受到手指下面细腻的肌肤,而不是热突突粘稠的人血,才会彻底清醒过来。   也许她曾经还有过一丝天真,总觉得这是个并不真实的世界,可是从亲眼见证了枪杀现场,还被喷了一脸血之后,她终于不得不承认现实世界的真实与残酷性。   不过她从来都不屑于将自己软弱展示人前,跟谢余讲起来也还是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阿余,沪上时常发生枪击案吗?我怎么感觉容城相对平静一点呢?”   谢余也是才来不久,但鉴于他职业的特殊性,跟着流氓大头子混,有时候一天见识到的血腥场面,平常人十年也未必有机会得见,沪上歌舞升平背后隐藏的阴暗面已经在他面前露出了端倪,更是要叮嘱顾茗:“沪上比容城更繁华,也要更乱。十里洋场鱼龙混杂,不止有中国人,还有很多外国人,发生的命案也更多。也好,你既然不想出去就算了。真要想出去,等我来了陪你出去。”   她的模样太过招人,万一出门被小流氓盯上就麻烦了。   顾茗咬一口栗子蛋糕,满足的眯了眼,也不知道对他的叮嘱听没听在耳中,反而赞美食物的味道:“真好吃!阿余,是不是沪上的食物也比容城的美味呢?”   浇灭了人生理想与一腔热血之后,顾茗原本准备剩余的人生要用美食来填满,余生在世,唯有吃喝二字。   哪知道一场意外,稀里糊涂到了容城。   “应该……不会让你失望。”谢余好笑的看着她,慢慢将手伸进衣袋里,触到冰凉的怀表,摩挲着怀表外壳上的花纹,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怀表递到了她面前。   顾茗还当他要送自己一块怀表,连忙拒绝:“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的。阿余,你时常在外面跑,也要有装门面的东西,给我干嘛?”目光落在表壳上,顿时觉得那花纹有点眼熟。   她就着谢余的手凑近了细瞧:“……好像在哪里见过?”已经想起来,冯瞿也有一块同样花纹的怀表。   谢余不打算瞒着她,况且这对于她来说也许是好消息呢。   “这是冯瞿送我的见面礼。”   顾茗惊跳起来,第一反应是满房间寻找手枪,把床上摊开的报纸都往地下扔:“冯瞿来了?作死啊!他都找上门来了,你竟然还提什么蛋糕啊?你是不是傻啊?”   谢余忙起身阻止她,抓住了她的肩膀:“阿茗别着急,冯瞿已经离开沪上,有事回容城了。他求到裴龙头面前,说是要让龙头帮忙找到你。不过他手头没你的照片,说是回头让人送过来。裴龙头答应了。”   顾茗暂时松了一口气,回想她在少帅府的时候,连一张照片也没有,而她平时似乎也不太喜欢照相,万幸师范学院的毕业照都还没照。   也许终有一日她要走上与冯瞿起争端的一天,但至少不是现在,至少要等她积蓄力量,能够挺直了腰杆站在他面前,与他平等对话的一天。   “没有就好。”栗子蛋糕忽然堵在了喉咙口,她一刻也等不下去了,蹲下去收拾刚才扔下地的报纸。   谢余帮她一起收拾,心中怜惜她听到冯瞿的消息就惊跳起来的模样,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快强大起来。   “阿茗你别怕,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   顾茗每次听到他这样说,都有种无力的感觉,总觉得深陷在情爱里的人们都是小可怜,一叶障目,也许连所爱之人的真容都认不清楚。   谢余如此,冯瞿也如此。   正如她对待冯瞿敷衍的态度,那是知道她在对方心里也不过就是只金丝雀而已,可是谢余不同,她不想用同样的态度来敷衍谢余。   谢余对顾千金是情真意切的。   她匆匆转了个话题:“阿余,我准备在报纸上写文章,希望沪上报社主编有伯乐之明,能发现我这匹千里马。”   “阿茗,你原来还会在报纸上写文章啊?”   提起这件事情,顾茗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下来,她调皮的眨眨眼睛:“你听过容城公子吧?”也不知道这年头黑帮内部有没有要求学习进步?   谢余:“听过的。以前你教我识字,我闲了就买报纸看,碰到不认识的字圈起来,等你下回教我。有段时间容城公子还挺出名。我还读过他写的文章,觉得……挺有道理的。”   顾茗轻笑:“多谢夸赞!”   谢余还有点傻:“你是……容城公子?”   保守一个秘密也许很难,但说出一个秘密却很是轻松。   谢余是顾千金值得信赖的人,顾茗对他就更为放心了,虽然也许在未来他会心狠手辣,可是如今他还是那个对顾千金痴心一片的少年郎。   “对啊,不像吗?”   她索性盘膝坐在了地上的报纸上,眉飞舞色讲起容城公子之事,直听的谢余轻笑不止:“阿茗,你也太调皮了!不过那位周公子仗着权势想要做恶,没想到最后却臭大街了!”   他从小餐风露宿,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也只有原来的顾茗从来不曾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轻慢,拿他当个人看,不需要他讨好巴结,只需要捧出一颗赤诚的心待她就好。   “阿茗,你写吧,我做你的读者!”   顾茗起身,身处斗室,颇有指点江山之感:“放心,等我将来出名了,一定给你亲笔签名!”她嘻嘻哈哈笑起来,颇觉此话有游戏之嫌,很是好玩。   ——不过是想要靠文字谋一口吃食罢了。 第43章   仙乐都枪击案发生之后,轰动沪上,死者除了歌舞头牌陈晚香,还有外国人,更是引起各方关注,连租界几国公使也心动了,来电询问。   警察局长郭金川忙着跪舔外国人,一边把局里的警员都撒出去核实外国人的身份,一边忙着追查人犯,就怕被外国公使追究。   仙乐都作为凶案现场,已经封了起来,门庭寥落,依旧有小报记者寻幽探秘的前来转悠,企图发现点什么。   陈晚香活着的时候,名满沪上,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愿意一掷千金,只为一得她青眼,共舞一曲。她身故之后,那些曾经仰慕她的男人们连三秒哀悼的时间都不曾有,立刻转投其他女人的怀抱。   倒是八卦小报记者们开始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实地探访”她生前工作的地方,再“亲自采访几位她的仰慕者”,编撰影射许多她与政商要员的风流韵事四下传播。   本来是一桩惨案,最后却硬生生变成了一出香艳的风流情事。   陈晚香生前,不少报纸捧她,对她的容貌与舞技歌喉不知道用了多少溢美之词,结果遗骨未凉,骂声扑天盖地而来,一时之间,陈晚香盖棺定论,俨然是沪上新一代淫贱浪荡女人的代表,挨枪子罪有应得。   舆论影响着民情,老百姓最容易被报纸的报道左右,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只差称赞凶手为民除害了。   顾茗每日读到不少文人咬牙切齿的骂陈晚香,仿佛是那些政商要员家中慈母,护犊子的厉害,自己家孩子但凡名声有污,都怪外面的女人狐媚勾引,臭不要脸,都震惊不已——这些拿笔杆子的到底收了多少好处,不惜如此践踏亡者。   她与陈晚香几乎素未谋面,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对方光彩照人在舞台上表演的那一幕,禁不住愤然,提笔写了一篇檄文,投稿沪上影响力最为深远的《申报》。   《申报》讲究通俗性与可读性,社会新闻与论说立足于平民立场,无论是时政论文还是社会新闻都具有可读性,日销量达万余份。   在蜂涌往陈晚香身上泼脏水的评论文章出现之后,顾茗注意到《申报》一直持中立的态度,既没有对陈晚香盖棺定论,也没有各种乱七八糟桃色新闻的猜测,只是事实求实的报道仙乐都枪击案的始末,以及后续追踪警察局破案的进展。   反倒是沪上警察局长郭金川那张半秃的胖脸上了报纸,作为警局代表侃侃而谈,着实风光了一把。   《申报》的记者前脚出了警察局,郭金川就不顾形象在局长办公室跳脚:“妈的!一帮废物,连个记者也拦不住!大帅本来就勒令我早点破案,他们还跟闻到肉的苍蝇一样嗡嗡个没完!”   还有几家报纸倒也想要采访警察局长,但以他们“造谣生事,无风起浪”的尿性,郭金川可不敢保证经过采访之后,谁知道会不会被断章取义,传出他跟陈晚香的风流韵事。   在这样热闹的情形之下,《申报》主编黄铎收到了一篇署名为容城公子的檄文。   文章名曰:如此之法治。   “日前一代歌舞皇后陈晚香惨遭枪击,原本是一件伤心惨事,没想到最后却演变为一场桃色狂欢,不少人致力于挖掘陈晚香生前的情有事而津津乐道,案件本身反而不再引人注目。   笔者初来沪上,深觉诧异。   今日之华夏,到处都在谈论民主法治,原来沪上法治的结果就是死了一个美艳的女人,大家拼命掘坟挖墓,非要把她生前的情事都曝晒在阳光之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法治了?   仙乐都惨案亡者除了陈晚香,还有男子数名,却无声无息,禁不住让人联想,国人的劣根性就是拿女人当谈资,男女平等不过是拿出来迷惑无知女子的幌子吧?   一件枪击案足以看出男女有别。   哪怕生死大事,被拿来当谈资,遭唾弃的也还是女子。甚至人们用自己道德的舌头预先替陈晚香判了刑,欢天喜地的庆贺她的死亡,与旧时的浸猪笼何异。   原来进步只是表面光鲜的外衣,骨子里依旧停留在旧时代。如此法治,让人深以为憾。   今日之枪击案,倒下去的不是你、我、他,及其亲属家人,自然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做谣言的传道者,恶语的随行者,在法院没有制裁陈晚香之前,预先替陈晚香定了罪。   倘若他日,倒下去的是身边的亲朋故旧呢?   是追缉严惩凶手呢,还是站在死人的尸骨上跳舞,数说她生前之恶,认为她罪有应得呢?   ……   让案件回归案件本身,而不是让一桩惨案成为桃色狂欢,给死者应有的尊严,给生者,给社会反省进步的空间,则未来法治社会或可期。”   黄铎一口气读完,顿时兴奋不已:“范兄,你快来看,这位容城公子的文章不错,真没想到居然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我觉得可以拿去排版,今晚就下印厂!”   “真有那么好”《申报》的副主编范田接过稿件,低头看起来。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读出声来。半个小时之后,他跟黄铎商量:“主编,这位容城公子文笔刚烈犀利,观点明确,不会被外界的声音所左右,不如咱们聘来担任特别通信记者,您觉得如何?”   黄铎几乎要对他的提议拍案叫绝了:“你说的有道理!今天就发聘书,或者……约容城公子出来见个面?”   范田将稿件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只看到了寄信地址,顿时有些失望:“没有电话号码,看来只能写信联系了。”   黄铎:“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   远在容城的冯瞿回到大帅府之后,与冯大帅及军中将领讨论战情,很快就收拾停当准备上战场。   唐平跟林妈帮他收拾行李,他在书房里批文件,半夜离开容城之时交待唐平:“带了顾姨太的照片去沪上找她,去拜访裴爷,他的路子广,找个人应该不难。找到之后尽快把人带回来。”   顾茗失踪之后,近几日他偶得空闲也想过,以她的聪慧,就算是一时走失,也能打个黄包车回到国际饭店。   可她也确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要么深陷恶人之手,不得自由;要么她赌气离开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便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之意,恨不得亲自跑到沪上去把人抓回来。   可惜军令如山,大帅已经下令他带部队开拔,多半日都停不得。   唐平奉命搜查,记得在卧房里并没有搜到顾姨太的照片,次日联系学校,王一同接待了他:“学校有些社团是会有合影,但顾同学并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学校……好像也没有她的照片。”又觉得疑惑:“不知道长官找顾同学的照片做什么?”   顾茗失踪之事,冯瞿不欲声张,唐平只能吱吱唔唔:“顾小姐跟少帅去了沪上玩,这边有个地方需要她的照片办证件,所以来学校找找,既然没有,那麻烦教授了!”   唐平无奈之下,登门顾公馆。   顾宝彬还在上班,顾太太跟顾二小姐接待了他。   顾茜见到身着笔挺军装,面容冷峻的唐平,态度格外热情:“唐副官,我大姐在少帅府上还好吧?我几时能去少帅府上探望大姐?”   顾太太也是泫然欲泣:“阿茗嫁出去大半年了,家里人都很想她,少帅府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们母女去看看阿茗吗?”   唐平早就接到过冯瞿的命令查顾姨太的一切,对她的身世了如指掌,也花钱从顾家买菜的下人手里打听过她在顾公馆的待遇。   这位继母待她平平,吃穿之上自然抵上不亲生女儿顾茜,平日冷漠不闻不问,轮到需要为顾宝彬的前程铺路了,竟毫不犹豫推了顾茗出来,半点情份也无。   他心想:顾姨太哪里算得上出嫁?不过是被轻易送出去而已。   容城女子出嫁,娘家父母要备办丰厚的嫁妆,如今虽然已经不似旧时连恭桶跟拔步床都要准备,可四季衣裳珠宝首饰铺面钱财还是要准备的。   顾姨太来到少帅身边的时候,只有身上穿的一件寻常衣裳,算什么嫁人?   不过唐平在外一向涵养不错,维护着少帅府的脸面,还是很客气道:“顾姨太跟少帅去沪上玩了,可能回来的没那么快。况且……没听顾姨太说起想家,探望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今日前来,是想找一找贵府有没有顾姨太的照片?”   顾太太与顾茜面面相觑,见少帅府的副官高不可攀,连近乎也套不上,只能唤了佣人去楼上顾茗原来的卧房找她的旧照片。   佣人上去半个钟左右,空手下楼:“太太,没找到大小姐的照片。”   唐平转了一圈,连顾公馆都没找到顾茗的照片,逼不得已寻到了管美筠头上。   管美筠头一回跟少帅府的副官打交道,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脸惊异:“阿茗怎么了?”   唐平耐心解释:“管小姐,我需要一张顾小姐的照片,请问你手里有没有?”   管美筠眼泪都快急下来了:“是不是找人?你们把阿茗弄丢了我都好几天没她的消息了!”她着急起来,也顾不得穿着军装,腰间还别着枪的唐平了,揪着他腰间的皮带不依不饶:“快说你们把阿茗弄哪了?她一定是丢了!不然不会联系我的!”   唐平心内感慨:王教授好糊弄,顾家人都忙着攀龙附凤,也只有管美筠真心实意的关心顾姨太的安危。   他拿出糊弄王教授的那套话来试图弄糊管美筠:“管小姐,顾姨太跟着少帅去沪上玩了,过几日就回来了。我这边办证件需要她的照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张她的照片?”   管美筠当即哭出声来:“你骗我!阿茗肯定是丢了。有什么证件需要办理的,她如果在的话,直接让她去照相馆拍一张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弯子,非要到我这里来找照片!我就知道你们家少帅要娶新人,所以要抛弃我家阿茗!”   少女脑补起来十分厉害,越想越惊恐:“你们不会把阿茗骗到沪上卖了吧?你们少帅府很缺钱吗?这么对她!”看唐平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人贩子。   唐平:我特么穿着一身军装,长得……像人贩子?   他被管美筠缠的没办法了,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声泪控诉之下,只得把真相告诉了她。   管美筠抽抽噎噎:“我就知道……我家阿茗落在你们少帅手里,不会有好结果的!”   唐平很无奈:“管小姐,你现在能给我一张顾小姐的照片了吗?”   管美筠哭哭啼啼:“阿茗从小不喜欢照像,我这里只有她三岁以前的照片。”   唐平几乎要吐血!   他带着四名少帅府亲卫踏上前往沪上的火车之时,心里还是呕的要死,不但没有要到照片,还被个无知少女用眼泪给“刑讯逼供”,枉他在军营多年,白混了。 第44章   容城公子一篇檄文,等于是在滔滔骂声里为陈晚香正名。   她生前如何,不消多说,人死如灯灭,却连清静也不得。   《申报》销量高,影响力巨大,石破天惊一篇檄文,原本不少紧抓着她不放的报纸都哑了火。   也有骂她淫荡贱妇最凶的报纸依旧紧追不放,在容城公子的文章见报的第三日隔空挑衅骂战,不但对陈晚香极尽刻薄之能事,还认为容城公子是陈晚香的“老相好”。   《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坐在愚园路的梵皇渡咖啡室,见到被某家报纸斥责为陈晚香“老相好”的容城公子:“……”   他从来也不知道,陈晚香还好这口?   范田在寄去请求见面的信之后,还在主编办公室与黄铎讨论过,对容城公子的猜测停留在“也许是位留过学的新派人士,年纪大约在二十七八,或者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对女性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与体悯”之中,等顾茗带着约好的杂志坐在他面前的位子上,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姐,我这里还有人,麻烦小姐去别的桌子坐。”   顾茗眨眨眼睛,慢吞吞把杂志放到了桌上,推到了他面前,微微一笑:“先生等的可是容城公子”   由是范田惊呆了!   ——容城公子难道是女人?   他脱口而出,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顾茗年纪颇小,面容尚带了一二分未曾完全蜕变的稚气,笑起来青春甜美,独独没办法把那个冷静理智的容城公子跟她联系在一起。   她掏出包里放着的笔,在杂志空白处写了一行字,然后推到了他面前。   容城公子可以冒名顶替,但字迹做不得假。   范田在主编办公室见到过容城公子投稿时那飞扬的笔迹,再次看到杂志封面空白地方留下的一行字,再无疑虑,连表情也换了。   他站起来,半弯着身子向顾茗伸手:“容城公子,幸会幸会!”   顾茗亦起身回握:“过誉了!”谦逊优雅如一朵盛开的君子兰。   范田几乎想大笑出声,那些抨击容城公子,恶意揣测她与陈晚香不正当关系的报馆今日真应该列席参加他与容城公子的见面会,也好让他们反省下自己肮脏的大脑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容城公子为一名陌生的女子发声,只不过是物伤其类的感慨罢了。   范田忽然能理解容城公子的愤慨了。   他将聘书亲自送达,还与容城公子畅谈一番,发现她的外表十分具有欺骗性。   表面上看着是位乖巧的小姑娘,但事实上与她谈话之时,就能从只言片语之中窥知她的性格,绝非天真单纯涉世未深的少女。   相反的,很多事情上她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且言之有理。   范田回去向主编黄铎汇报工作进展的时候,他的震惊还没有消化完。   “主编,你今日真应该去见见。没想到容城公子居然是个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姑娘!”   黄铎把眼镜往鼻梁上面推了一下,从镜片后面投射出一束怀疑的光:“容城公子是个小姑娘?”   不等范田回答,他已经先一步有了答案:“你不会被人给骗了吧?”   范田把顾茗写过字的杂志推到了他面前,几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我有那么笨吗?这是她当着我面写的字,你瞅瞅!瞅瞅!”   黄铎接过来细细对比笔迹,比范田还震惊:“……也就是说,无论是年纪还是性别,咱俩没一样猜对的?”   “对!”范田向来认为自己有识人之明,今天忽然间开始怀疑自己。   ·   唐平带着四名少帅府的亲卫来到沪上之时满腔愁绪,连个照片也没有,想要在沪上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想到脚下踩着沪上的土地没二十四个小时,就得到了顾姨太的消息。   他拿着张申报恨不得翻十八遍,仔细看过檄文的署名是容城公子之后,还怕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错觉,拿着报纸挨个向四名亲卫求证。   四名亲卫:“……”   唐平也懒得拜访裴世恩,带着四人直奔《申报》,打听容城公子的消息。   顾茗并未叮嘱过范田对自己的住址保密,况且唐平来自容城,只说是容城公子的家人,年纪长相全都对得上号,范田也没道理隐瞒着。   当日下午,唐平就寻到了她租住的石库门亭子间。   他敲响房门的时候,听到里面熟悉的声音:“来了!”紧跟着房门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茗:“……”青帮消息灵通至此?   谢余说冯瞿求到了裴世恩面前,传说青帮是沪上的地头蛇,消息灵通,果然不假。   她拉开门,板着一张冷脸请唐平进来坐:“唐副官,好久不见,找上门来不知有何贵干?”   唐平差点在狭窄的亭子间门口摔个马趴。   “顾……顾姨太,您说属下有何贵干?”   顾茗回身坐到了床上,了然道:“你家少帅派你来的?”却故意瞎说八道:“他是让你来送遣散费的?”   唐平急了,连忙替自家主子辩解:“顾姨太,少帅不是让属下来送遣散费的,是让属下接顾姨太回家的!”   顾茗从留在沪上的第一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听说冯瞿为了找到她,不惜送重礼求见青帮龙头裴世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找过来。   她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重逢的场面,实战训练冯瞿没有出现,她反而愈加镇定了。   “我若是不回去呢?”   亭子间逼仄狭窄,在顾茗眼里已经是不错的居所,但在唐平眼里,连少帅府下人的房间都比不上。   唐平从冯瞿口中听说了顾姨太失踪的原因,想起她那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闺蜜,莫名有些可怜她,说话也是好声好气的。   “顾姨太,少帅已经奔赴前线了,他临走之时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您,带您回家。属下必须完成任务!况且少帅府无论如何也比这儿强吧?林妈还在家里炖好了汤等着您呢!”表情前所未有的真挚。   哦哦冯禽兽已经上战场了?   顾茗忽然诡秘一笑,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枪,枪口抵在自己的咽喉处,语声铿锵:“唐副官,我不为难你,今天你要么空手回去,要么……就带着我的尸体回去!”   唐平被这一幕吓的魂飞魄散,大大的倒退了一步,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顾姨太,有话好好说!小心走火!有话好好说!”   顾茗今天铁了心耍赖:“没什么可说的,冯少帅早就弃我如敝履,我差点死在歌舞厅。他的心思我已然明白,请唐副官转告冯少帅,山水有相逢,我与他后会无期!”   唐平慌了:“顾……顾姨太……”   顾茗脖子上抵着枪口起身走了两步,逼近了唐平:“唐副官是想看我血溅当场吗?要不你关上门让我自行了结,别回头溅你一身血,洗起来也麻烦!”   “顾顾……”唐平都被吓到结巴了:“别别!有话好好说!我我会请示少帅,您别冲动……”   他仓皇而逃,连亭子间的门也忘了帮顾茗关起来,迅速直奔附近的电话亭,向冯瞿打电话请示如何处理。   亭子间里,顾茗平生头一次以死相挟,没想到效果不错。   她哼着曲儿打开手枪的弹匣,里面空无一物。   子弹早就被她收起来了,擦枪走火白白送了性命这种低级错误,她可不准备犯。 第45章   冯瞿半道上接到唐平的电话,气的鼻孔都要冒烟了:“她真这么说的?要么你空手回来,要么带着她的尸体回来?”   隔着电话线,在冯瞿看不到的地方,唐平恨不得把脑袋点到地上去:“少帅,顾姨太就是这么说的!她把枪抵在喉咙上,属下总不能带着她的尸体回来吧?”   冯瞿:“……”   真是翅膀长硬了!   这事还没算完。   唐平都觉得自己现在是个告状精:“少帅,顾姨太她还在沪上的《申报》写文章,用的还是容城公子的笔名。”   冯瞿对她的文章记忆犹新,见过顾茗很难把她的文章跟人联系在一起,但她的文章太过鲜明,令人过目难忘,仿佛每声诘问都在耳边,直抵灵魂。   他本来一腔怒火,听到顾茗竟然跑沪上又写文章去了,作为开赴前线路上的调剂品,他便催促唐平:“读来听听。”   唐平将《如此之法治》从头到尾干巴巴读了一遍,但文字铿锵有力,冯瞿又亲眼见证了仙乐都惨案发生,虽然对后续沪上报业人泰半跑去围攻陈晚香不太清楚,但从她的文字里亦可读到物伤其类的愤慨之意。   一篇檄文竟然教他沉默了。   唐平读完了,听不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十分忐忑,还当自己做错了,试探的轻唤:“少帅——”   冯瞿如梦初醒,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唐平,你觉得……真珠跟顾茗有何不同?”   近来他时常想起跟尹真珠谈恋爱,那时候不知道容城有多少人羡慕他,还有情敌酸溜溜的说:“美人配英雄,也不知道少帅有何建树?”   他一怒之下愤而参军,从小兵做起,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苦练枪法,不出两年就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兵痞子,跟老兵们开荤素不忌的玩笑,一起扛枪打仗谈女人,洗去了一身公子哥儿的习气。   尹真珠的爱情改变了年少时候的他,然而顾茗的檄文却让他忍不住思考。   他的问题让唐平内心极为惊讶,字斟名酌:“尹小姐出自名门,才貌双全,与少帅门当户对,天生一对。而顾姨太……”说起来感觉就有点复杂了。   “顾姨太表面乖巧,但是从她的文章中能看得出来,她也许……性子柔中藏刚,没有逼到底线她都能忍着,要是真触及她的底线,说不定……说不定会拼个鱼死网破!”唐平眼前浮现出顾茗拿枪抵着喉咙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冷战:“少帅,带顾姨太回家我恐怕做不到了,属下请求参战!”   比起带顾姨太回少帅府,还是打仗来的痛快。   有时候身在局中,未必能瞧明白,自从仙乐都枪击案发生之后,好些个夜晚他都烦躁不已,有时候朦胧之中伸手过去,好像顾茗还睡在他身边,搂空了之后人也惊醒了,身边寂寂无人,他才醒悟过来:顾茗失踪了。   唐平的话如平地惊雷,炸开了他混沌的大脑,让他终于对顾茗的性格有所了解——她那样表面柔顺内心刚烈的女子,哪里甘心做别人的姨太太?   她的性格,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做姨太太。   家里养只宠物,指甲太长不小心挠伤了主人,也还能修剪修剪,想法子调教一番。可是顾茗哪里是指甲长长了?她分明浑身都是刺!   “唐平,你带人留在沪上就近照顾她,等我回来再说吧。”挂电话之前,他好像才想起来,再叮嘱一句:“把所有刊登她文章的报纸都收集一份。”   很快唐平就亲眼见识了顾姨太的战斗力。   她的文章引来了一波骂战,那些坚定的认为陈晚香就应该被枪决的文人们在报纸上开始轰炸她,结成伙的恶意揣测辱骂她,顾茗不甘示弱,专门写文章回骂,称那些人为“围着冤死的尸骨打转的绿头苍蝇,既不关心真相,也不辨香臭,只管蝇蝇苟苟填饱肚子逮着路人骂街,顺便向大家展示一下他无良的内心”。   这下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对方紧追着她不放,骂的更厉害了,什么“闻到女人香就走不动道儿,连漂亮女人的裹脚布捧起来深嗅一口,也觉得艳香四溢,恨不得吞下肚去,回味再三……”之类的污言秽语。   《申报》专门腾出来一个版面给容城公子骂街,简直要惊掉了一众读者的眼珠子。   不过容城公子笔锋辛辣,讽刺的趣味性十足,让人在笑出声的同时还要忍不住拍案叫绝,为他的文辞与幽默感击节三叹。   黄铎翻着近几日的报纸哭笑不得:“《申报》刚刚创刊的时候,所有人绞尽了脑汁想要提高报纸的销量,尽量将新闻与杂文写的通俗易懂,没想到还比不上一场骂战让人关注。这些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印厂那边这几天都在加班加点的赶工,销量直线上涨,早知道多组织几场骂战不就完了吗?”   “主编此话错了。”范田看的很明白:“报纸上写文章打嘴架不同于泼妇骂街,并非嗓门越大,话越难听赢的机率就越大。你看大街上泼妇骂街,三句话不离对方祖宗跟生殖器,还有性交,也未见得能赢,有点像两只狗相对狂吠一气,最后不了了之。容城公子的这种骂法,有几个人能吃得消?”   的确如此。   报纸上掀起的骂战持续了足足一月,顾茗金句频出,隔两日出一篇还击的评论,篇篇带着腾腾杀气,逼的对手无还击之力,渐露也颓势,除了在口头上占占便宜,咬定了她跟陈晚香之间有“苟且”,再骂不出新意。   黄铎说:“我看,最多再有半个月,这场骂战就要偃旗息鼓了吧?” 第46章   顾茗推开亭子间的门,被外面严严实实立着的几根人肉柱子给惊呆了:“唐副官,这是做什么?”   唐平毕恭毕敬:“属下奉少帅之命,前来保护顾姨太!”   保护个鬼!   顾茗在沪上都生活了一个多月了,唐平前几次也不是没来过,送过钱跟东西,都被她婉拒了,没想到这一次开始在门口站岗了。   她冷笑几声:“您可别逗了!我死不了那是自己个儿命大,真要等着你家少帅来保护,早死了!您几位站在我家门口,吓坏了邻居,还当我在外面招惹什么坏人了!还是赶紧走吧!”   唐平跟几名亲卫都穿着便装,但他们身上有军人的凛冽气质,腰背挺成一条直线,他低头看看脚上穿着的方口黑布鞋,明明已经很平民化了。   “顾姨太觉得……我这样子像坏人?”   顾茗没好气:“坏人脸上又没刻着字儿,您几位站我门口的架势不像要保护我,倒像是讨债的!”她不耐烦的挥手,跟赶苍蝇似的:“赶紧走吧走吧!”反身锁上门,提着布包下楼去了。   “唐哥,咱们还守不守?”其中一名亲卫问唐平。   唐平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人都走了我们守着这破房子啊!”他紧跟着顾茗的脚步下了楼,穿过窄窄的弄堂,回望那些弄堂里随意伸出来的晾衣服的竹竿,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衣服好像万国旗似的,连天空也被切割成了一条狭窄的形状。   “也不知道少帅什么时候回来?”唐平对着弄堂里的天空喃喃自语的时候,顾茗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她与冯瞿仙乐都一别,没多久他就利用青帮龙头裴世恩的消息找到了她,还让唐平送钱送物,被她拒绝之后,竟然写信回来。   她接到冯瞿的信都惊呆了——这货脑子没毛病吧?   他不是应该恼羞成怒吗?   居然还跟她“鸿雁传书”,担心她的衣食无着。   冯瞿的信一如他本人的风格,简洁明了,跟战报一样,短短几句,既无对仙乐都事件的解释,也无对她抵死不回少帅府的问责,只有一个中心思想:离开了少帅府,你一个弱女子何以为生?   她的死活,与他何干?   顾茗看完扔在了一边,连半个字都吝啬于回。   第二封信送来的时候,唐平堵在亭子间门口不走:“少帅说过了,如果属下拿不到顾姨太的信,就找个地儿把自己解决了!”   论耍赖,顾茗可以做唐平的祖宗。   她真诚建议:“需不需我帮你找个地儿?”   唐平:“……”   他现在特别能理解少帅对顾姨太的想法,如果不是战事繁忙,他说不定早从前线跑回来抓人了!   这种人,如果落在军政府的监狱里,都是要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第五封信送过来的时候,顾茗猜想冯瞿大男子主义作祟,大约真觉得她一个弱女子离开少帅府会饿死,再三询问。想来他不知道她还能靠卖文为生,所以才一再询问,不如真找个工作当幌子得了。   经过数日研究,比对各方薪资跟环境因素,她终于决定了自己的头一份正式工作,附近小学的教员。   小学校长是名五十多岁络腮胡子的男人,穿着青色的长衫,坐在校长办公室面试。   问到她来小学应聘的缘由,她说:“一个国家为孩子们所提供的教育,可以看到这个国家未来的样子。我心怀希望,所以想做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员。虽然学识不够渊博,但有一颗想要奉献教育的赤诚之心!”   老校长颇为感怀,果然聘用了她。   公西渊在电话里听说她留在沪上开始生活,不准备再回容城,很是懊恼:“早知道我就应该在沪上开报馆,也省得你去别家报馆写文章。”   听说她仍沿用旧的笔名在《申报》发表文章,欢欣不已:“阿茗,你的文章有振聋发聩之效,愿你多写些这样的文章。”转而又道:“《申报》是沪上有名的报纸,不但销量高且影响力大,况且如今的主编黄铎先生可是报业人的骄傲,很有风骨,又关注民生疾苦,你留在沪上也好。不过你要自己多加小心,沪上情形复杂,远不似容城平静。”   挂了电话之后,公西渊立即打电话回家,让家里佣人搜罗最近的《申报》寄到容城去,且掏钱订了一份申报,只为了能读到容城公子的文章。   顾茗就此在沪上安顿了下来。   ·   隆冬时节,容城与玉城的交界处雪花飘飞,天地肃杀。   营房里,亲卫应超边往火盆里埋板栗红薯边呲出一口白牙:“团座,我小时候一到冬天,奶奶最喜欢往火盆里煨板栗红薯,等熟了之后满室甜香,最好吃不过。”   他今年十五岁,正是抽条的年纪,来到冯瞿身边几个月,深陷下去的腮帮子圆起来,模样也周正许多。   容城与玉城打起仗来,流民四窜,连带着周边的老百姓也没好日子过。   不过容城治下,军政府发展远洋贸易,自行解决大部分军饷问题,再向中央政府伸手讨要补贴,地方百姓的税收并不重,市场繁荣。而玉城治下的曹大帅父子刻薄寡恩,只知一味向百姓索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本来老百姓日子就不好过,打起仗来许多家无恒产者第一时间就变成了流民,向容城方向逃亡。   应超就是冯瞿在流民堆里捡来的,当时他都饿晕了过去,半大的小子头发打结,浑身散发着臭味,奄奄一息躺在路边的草堆上,离死也就只差了半口气。   冯瞿巡视防线,骑马路过,一时犯了恻隐之心,吩咐手底下的亲卫带回去,应超醒过来之后,嚷嚷着要留下报恩,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子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不致被饿死。   应超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来到冯瞿身边之后,小事上不由分说就上手自作主张了,比如今日在少帅房里的火盆煨栗子之事。   冯瞿桌上是一摞折叠起来的报纸,每张报纸上面都有用红笔圈起来的文章,那是顾茗跟人骂战的杰作。   唐平奉命留在沪上,隔一阵子就有刊登了容城公子文章的报纸送抵前线,打发了冯瞿战时的大部分闲暇时间。   沪上人事纷杂,陈晚香之事引起的骂战持续了一月之久,容城公子一战成名,应聘担任《申报》的特别记者,专写杂文,没想到拥趸渐多,每日报馆都能收到几十至几百封读者来信不等。   冯瞿以前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泼辣鲜活。有好多次,他读到容城公子的文章就不由笑出声来,眼前浮现出她以前在他面前假模假式的狗腿模样,几度无语,暗暗怀疑她当时在心里说不定也如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一般骂他,只是没有机会考证而已。   在那持续一月的初场骂战之中,顾茗得罪了沪上有名的笔杆子屠雷先生。   屠雷先生是最早把陈晚香钉在淫妇的耻辱柱上的文人之一,战斗力旺盛,以往沪上报章杂志的骂战之中罕逢敌手。   这位屠作家也是留学归来,以多情而出名。他在家有糟糠之妻的情况之下公然追求一名未婚名媛,还写了数封情诗给那位名媛。   本来这事儿名媛不公开,别人大约也不会知道,但偏偏屠作家非要展示自己的情诗,于是成为众人皆知之事。   屠作家一面向公众展示着他的深情,一面对陈晚香大加挞伐,连同揣测容城公子与陈晚香有一腿的话也是他透露出来的。   于是有了那篇《两面派先生》的文章。   “……屠先生虽然标榜为新派人士,但却有听壁角之癖好,对旁人情事了如指掌,实在令人费解。正如他一面对糟糠之妻不闻不问,一面深情款款不计报酬追求别的女士,还不忘向世人展示他的深情,连情诗里的标点符号都恨不得拿来卖钱,当真令人钦佩之至。   ……   假如要选一位两面派,非屠先生莫属,他的深情与寡情拿捏的非常有分寸,值得我辈效仿,在何种情况下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相信屠先生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   冯瞿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火盆里的板栗“嘭”的一声爆了起来,香甜的味道窜鼻而入,他仿佛在看一场舞台上的话剧,只能看到一方的精彩言论,另一方躲在舞台背后,听不到只言片语,急的人抓耳挠腮,恨不得掀起幕布看到对方的还击。   唐平再次接到少帅的命令,顿时呆住了。   远在战场上的冯瞿要求他搜集屠雷与顾姨太骂战的文章送过去。   这是……看上瘾了? 第47章   腊月初八,由沪上文豪封清名举办的文艺沙龙邀请了不少文人,连各大报社的主编都在被邀之列。   封先生早年留学国外,回来之后在一所高校任职,还兼翻译国外的作品,顺便自己也写些文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   没想到墙里开花墙外香,他教书成绩平平,翻译作品跟写文章却很快出了名,于是转而辞职,专职写作,被各方推崇。   顾茗也收到了封先生文艺沙龙的请帖,还是范田亲自送来的。   他坐在咖啡室里,品一口醇香的咖啡,将请帖推过去:“听说屠雷也收到了请帖,且对外放话说容城公子听到他的名字也不敢参加。黄主编想让您也参加。”   容城公子如今已经成了《申报》的一块招牌,放在后世就是时事评论员,但凡有什么新闻,黄铎就想让顾茗写篇文章麻辣点评一番。   她的文章在沪上文人圈子里亮相久矣,真容却颇为神秘,除了黄铎与范田,还未曾对外公布过。   屠雷生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打扮也很时髦,时常亮相于各种文人聚会,听说某一次他在聚会上醉后大放厥词:“容城公子虽然自比公子,不过本人应该长的很丑,羞于见人,所以这么久以来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两人的骂战持续太久,沪上整个文人圈子里大部分文人最开始与屠雷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几场骂战下来助拳的都撤了,拿着瓜子板凳茶水点心做起了观众,偶尔在别的报纸上点评一番两人的骂战。   骂的次数再久一点,当初不少盟友表面上虽然与屠雷交好,但实质上却已经叛变了,转投容城公子的阵营,被他犀利幽默的语言所折服。   可惜容城公子从来不露面。   屠雷在外嘲笑容城公子的容貌那次,黄铎也在场。   作为《申报》的主编,他其实很想告诉在场诸人,容城公子是位年轻有见识的女士,不过想想屠雷的嘴脸,又改主意了。   总要挑个合适的场合露面。   而封清名的文艺沙龙乃是沪上文人圈子里的盛会,每到年底必要举行一次,几乎整个沪上的大部分文人都会参加。   “还是别了吧?”顾茗说:“屠先生在报纸上骂我骂的多起劲啊,要是发现我是个女人,他本来早都输了,说不定还要在报纸上故做谦逊姿态说只因我是个女人,他不与女人一般见识。既赢了名声,又抬高了自己,白白给他踩一脚。”   范田都要被她的思维给逗乐了:“有时候我真要怀疑您在屠雷脑子里装了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对他的想法猜的分毫不差。还真别说,这种事情屠先生做得出来的。”   屠雷虽然自诩为新派人,但也未见得学会了尊重女性,他喜欢的女人在他笔下是仙女,不喜欢的女人恨不得践踏进泥里去。   “不过,黄主编说这次您若是不参加封先生的沙龙,那位屠先生会更加洋洋得意,还不如参加呢。”   顾茗叹一口气:“每次想到我大好的生命都要浪费一部分珍贵的时间与屠雷这种蠢货做斗争,就觉得生活真艰难!”   范田:“您真幽默!”   “相信我,屠先生不但不会欣赏我的幽默,还很不喜欢我的幽默呢。”顾茗反问:“难道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屠先生添堵?”   范田大笑。   ·   顾茗如约出席封清名的文艺沙龙。   她特意穿了一身合体的男式西装马甲三件套,连领结也一丝不苟的打了,外罩男式黑色呢大衣,感谢《申报》丰厚的稿酬,能让她有余力奢侈一把,特意提前订制了一套西服。   黄铎在主编办公室等她,见到穿着西装大衣戴着呢帽的顾茗傻眼了:“……容城公子?”   顾茗取下帽子弯腰行礼:“初次相见,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范田居中联络,两人已经是极熟的朋友了,他亲自为黄铎介绍:“黄主编,这位真是容城公子。”   黄铎喃喃感叹:“屠雷说容城公子长的太丑,羞于见人,这下子真要自打嘴巴了!”   “多谢黄主编夸奖!”顾茗:“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青春逼人的少女,头发盘的一丝不乱,戴着呢帽穿着西装马甲,大衣敞着,还围了一条烟灰色的羊绒围巾,眉眼精致,也许是本人气质的原因,透露出别样的飒爽。   黄铎拿起呢帽文明棍:“公子请吧!”   ·   封清名家境富裕,住的是租界里独栋的花园洋房,黄铎与顾茗到的时候,大部分来宾都已经到齐,正三三两两散落在一楼的大客厅聊天。   黄铎家中妻子是父母之命,他出入各种场合都是孤身一人,从不带女伴,没想到今天却带了一位颇为时髦的女郎,竟然还是男装打扮,模样又漂亮,很是引人注目。   有人悄悄议论:“不会是黄铎女儿吧?”   “瞎说!他女儿才十一二岁,听说老大是儿子,差不多这个岁数。”   “难道黄铎也娶了外室?”   “谁知道呢?他也该开窍了!”   “……”   写爱情诗的是文人,但风流多情爱上原配以外的文人也不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黄铎目光在场上巡扫一圈,不见封清名,也不知道主人家去哪了,他取了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顾茗,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了下来。   两人背后是整排书架,书架的角落却设了两张沙发,沙发中间一张圆形茶几,堪堪容得两个人对坐品茗,安静阅读。   沙发旁边摆放了两盆高大的绿植,品种不详,全是墨绿色郁郁葱葱的叶子,能将后面坐着的两个人都遮起来,形成一个视觉盲角。   再往旁边走几步,是大大的落地窗,窗前是一组沙发,散坐着四五位高谈阔论的客人。   其中一位声音不低,笑着问旁边的同伴:“屠,你今日想不想见一见与你对骂了几个月的容城公子?”   那位同伴穿着西装三件套,头发梳的油光锃亮,戴着圆形的眼镜,马甲的兜里揣着怀表,露出一截金色奢华的链子,另一端连在西装扣眼里,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岁左右。   他掏出马甲兜里的怀表,打开瞅了一眼时间:“这个点儿了还不见人,就算是我想见,想来他也不敢出现吧?”   同伴笑起来:“要是他真来了呢?”   屠雷不屑的笑起来:“天天写文章反驳,我还真巴不得一次见面,把话说清楚呢,省得天天打嘴仗!”   旁边浓荫之后,一把清脆的嗓子随声附和:“屠先生言之有理!”   顾茗端着酒杯起身,从绿植后面转了出来,这大约是她头一次公开赞同屠雷的观点。 第48章   众人循声而去,看到了穿着西装马甲的年轻女子。   文人圈子里一向欢迎美貌的女子,如果这位女子有才情,有了“才女”的头衔,那就更受欢迎了。   尹真珠的出名就是如此,盛传她美貌与才情皆备。   屠雷还当是他的仰慕者,当下摆出谦逊的姿态礼貌微笑:“小姐过奖了!”   他有“真爱”,但却不妨碍他欣赏年轻美貌的女子。   顾茗举杯与在场诸人示意:“诸位幸会!请容许我自报家门,在下姓顾,在申报有个笔名,容城公子。”   一时在场人士都呆了一瞬,还有人当她在说胡话。   “容城公子不是男子吗?”   “这是……冒充的吧?”   屠雷与容城公子隔空骂战数月,头一次遇上,没想到冒出来的却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他尴尬一笑:“小姐难道是容城公子派来羞辱在下的?我与他虽有怨,但他也犯不着派女人来羞辱我吧?”   顾茗落落大方:“如屠先生所说,我是不是还需要找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啊?”她扬声向绿植后面唤道:“黄主编,麻烦您出来给大家做个证吧?”   实则黄铎在绿植后面都快笑破了肚子,他不紧不慢饮下最后一口香槟,起身越过绿植,与顾茗并肩而立,说:“诸位,请让我隆重介绍,这位是我们报馆特别聘请的作家,容城公子!”   黄铎的名声在报界乃至整个文人圈子里都是响当当的,《申报》每年的销量就令人敬佩,他就是那种专心把一件事情做好的人,踏实勤勉又有识人之明,对待作家都很敬重,不少文人都喜欢与他结交。   他站出来力证容城公子是眼前的女子,就连屠雷也说不出话来。   顾茗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本来我是准备只用文字与屠先生打交道,可惜听说外面盛传容城公子容貌太丑羞于见人,迫不得已才出来澄清一下,在下长的普通,还达不到羞于见人的标准,让您失望了!”   这个“您”字不必说,都是指屠雷。   屠雷在女人面前一向风度翩翩,乍然被人抓住小辫子当面揪了一下,一张脸都臊红了:“在下不知道容城公子是女人,不然又何必跟个女人计较呢?”   范田如果在场,恐怕要放声大笑容城公子的促狭,连屠雷说过的话都猜的一字不差。   “屠先生莫不是在歧视女性?听说屠先生留学国外,是新派人,深受男女平等思潮的影响,抛开性别你我都是人,怎么前面加个‘女’字就可以彻底抹去一个人的思想与见解,还能自谦不与我计较,落得个谦逊礼让的名声呢?奇也怪哉!”顾茗可不准备如他所愿。   她这番“容城公子式”的说话风格太过明显,就算是本来对她的身份还有一二分质疑的也相信了。   纵观容城公子的文章,对女性一直抱有非同寻常的善意与体悯,如今找到了缘由,皆因她自己就是女子。   屠雷瞪着她,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教育她:“我不与你计较,是看你是个女人,年纪又小,怎么你还得寸进尺,非要与我一较高下了?”   顾茗差点被他给逗乐了:“屠先生,实在对不住我是个女人,让您失望了!说实话来之前先生的反应我都考虑过了,原本我可以盛装华服打扮的漂亮一点来与先生见面,但考虑到先生有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放弃了女式的旗袍而选择了男装,就是想与先生论证清楚。但先生见到我是女子,先是怀疑容城公子找女人来侮辱您,请问,您与您母亲说话,被侮辱了吗?与您妻子说话,被侮辱了吗?与您喜欢的女子说话,被侮辱了吗?”   她句句铿锵有力,堵的屠雷哑口无言,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假如不是如此隆重的场合,大约他早就失态了。   “我实在不明白,怎么容城公子是女人,您就被侮辱了呢?您是天然把自己放在尊位,看不起女人,认为女人哪怕有学识有见解也不配与您辩论吗?还是觉得这几个月你我在报纸上写文章骂战,是我侮辱了高贵的您?您这满脑子男尊女卑的糟粕与您这新派的打扮可真是不相配啊。”   顾茗真诚建议:“我觉得先生下次出门,还是穿长衫马褂的好。——哦这样说话有点侮辱了长衫马褂,毕竟长衫马褂只是流传下来的服装的一种,服装可从来不会轻视女人!”   屠雷气的站在原地几乎要爆炸,嗓子里直冒烟,食指指着顾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只剩了磕巴:“你你……你……”   顾茗压下他的手指,声音里饱含了笑意:“屠先生,手指指人可不是礼貌的行为,小时候令堂没教过你吗?哦哦,您一向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因为令堂是女性的缘故,她教过的东西您都抛之脑后了?屠先生,无论何时,我觉得尊重给予您生命的人,这是做人的基本准则。这一点,您可做的不太好啊。”   围观众人亲眼目睹了容城公子单方面“屠戮”屠雷的场面,忽然间对她今日穿西装马甲出场的深意有了新的认识。   黄铎听的心花怒放,只差给容城公子鼓掌叫好了。   最后她说:“哦,因为今日我穿着男装而来,就是向屠先生表明态度,您就当我是男人,该讲清楚的就讲清楚,不必拿性别做借口。毕竟这几个月你我也算是大战过三百回合了。别将来出门,您还要给旁人吹牛,因为容城公子是女人,所以我不与她一般计较,搞得好像我因为性别原因占了您多大便宜似的,明明错了还要死撑着认为自己是对的,高傲自大又固执,满脑子封建思想,还认为自己是进步人士,‘进步人士’四个字都替您害羞!”   ·   封清名的文艺沙龙过后,文化圈子里都传开了,那位在《申报》上与屠雷骂战的容城公子原来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   年轻的容城公子被圈内的文化人称呼为“女士”,而不是小姐,透露出几分慎重。   据说这个称呼是当时围观了容城公子与屠雷在封公馆历史性会晤的几位旁观者对容城公子的称呼,且有人还将二人当时对话的场景讲给别人听,形容屠雷的离开方式是“跟一条狗一样夹着尾巴仓惶而逃”。   “女士”的称谓由来已久,广泛使用却是当代美国,女权主义高涨,要求男女平等,认为男性既然有不反应婚姻状况之“先生”的称谓,女性亦应有同等称呼,因而产生“女士”一头衔,渐至流传至华夏。   “女士”源于《诗经》“厘尔女士”,孔颖达疏“女士,谓女而有士行者”,比喻女子有男子般的作为和才华,即对有知识、有修养女子的尊称。   无论是来源于西方还是华夏,容城公子是顾女士一事已经传扬开来,而且伴随着的是“才情俱备”的年轻美貌的女子传言,还有不少参加过文化沙龙的亲历者的佐证。   文化沙龙过后,容城公子在申报写了一篇文章《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申报》的办公室再收到寄给容城公子的读者来信,黄铎笑的很是无奈:“以前容城公子性别没有暴露之前,收到不少女读者的求爱信。现在倒好,收到不少年轻男子的情信,还全是转呈顾女士,看来无论男女,容城公子都很受年轻人欢迎啊!”   顾茗一向忙碌,除了写文章,她小学教员的工作也做的津津有味,连读者来信都忙到没空看,都交由黄铎找人阅读回复了。   她倒是落得轻松,但帮她看信的是报馆今年新请的才毕业的女学生,她以前读到无数女孩子写给容城公子的信,有些在信里写的很坦率,读过他的文章,觉得他是一位极为尊重女性的男子,必是可托付一生的良人,请求见面交往。   没想到画风一转,收到了不少男读者的情信,小姑娘每天读的面红耳赤,都快产生自己被上百人求婚的错觉了,本来是个略略有些自卑的女孩子,读到青年男子的情信多了,竟渐渐自信起来,走路都不再缩肩塌背。   不久之后,远在战场的冯瞿读到了容城公子的那篇文章——《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第49章   “自从我在报纸上写稿之后,一向深居简出。前几日破例参加一场聚会,没想到惊吓到了很多同行,他们相顾失色:容城公子是女人?   在此深表歉意,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符合众人想象的容城公子该是什么样子呢?年轻,开明,或者容貌称得上不丑还有点俊……最好是单身,比较符合喜欢我文章的年轻女读者的期望。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性别而产生困扰,也没觉得需要为性别而道歉,但自从暴露性别之后,似乎需要致歉的地方忽然之间多起来。   ……   我原以为,文字是没有性别之分的,无论男女从事写作,只需文章写的漂亮就算是不曾玷污作家这个职业,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知道我是女人之前,大家都夸我文章写的好,似乎男人文章写的好是天经地义之事,理所应当接受别人的赞美;但是知道我是女人之后,语调忽然转成了‘女人的文风居然冷酷至此,她别是心理有什么毛病吧?’之类的怀疑。   对不起,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我身体安康能吃能睡,连一丁点小毛病都没有,对目前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   如果真要怨怪我的文风冷酷,那还要感谢这个冷酷世界的馈赠,才有了今天的容城公子。   ……   女人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难道生下来就是原罪?或者在适婚年龄没有留在家里做贤妻良母,而是出外在社会上做事,争取经济独立,脱离被豢养、被奴役、被打压的生活就是过错了?   ……   容城公子在《申报》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为了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子打抱不平,而今天,当我的文章受到更多读者的关注,我会觉得写文章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女人,只有自己为自己发声,才不会被家庭、丈夫、社会所践踏。拥有生存能力,拥有独立的人格,不是谁谁的女儿,不是谁谁的妻,谁谁的母亲,不被物化、不会轻易不经同意被移植到别人家的庭院蹉跎一生。   做一个独立的人,有思想有主见,而不是被别人左右命运的人!   长夜终将会过去,一个容城公子能收到无数引起共鸣的读者来信,那么假如将来再涌出十个、百个、成千上万个愿意为自己,为所有女人发声的容城公子呢?   我期盼着那一日尽早的到来!   ……   年味渐浓,容城军与玉城军两方难得默契的休战,冯瞿坐在营房里烤火,应超在火盆边上摆了一溜花生,边翻花生边凑近了拿着张报纸沉思的冯瞿身边:“师座,这上面都讲啥了?”   冯瞿盯着《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这篇文章发呆已经好一会了,视线之内猛不丁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差点让他下意识去腰间摸枪。   “你自己不会看啊?”   应超有点尴尬:“师座,我不识字!”   这小子是个睁眼瞎,对着报纸打量了半个钟头,才找出来三个认识的字儿,也算是不容易了。   冯瞿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一边去!”他就麻溜的滚了出去。   唐平除了寄报纸,还写信详细把自己打听到的有关容城公子之事都上报冯瞿,从她穿着男装参加封清名的文化沙龙,以及强势诘问屠雷,令他无言以对,且在那次的文化沙龙上认识了沪上不少文化名人等事,都毫无隐瞒的禀报上峰。   大概是容城公子诘问屠雷之事令人印象太过深刻,那件事情在沪上文化圈子里传的很广。   冯瞿握着报纸,仿佛攥着风筝的线,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顾茗越出名,她就越容易离开他。   她那些话虽然是问屠雷的,可是在冯瞿心里却一样引起了涛天巨浪。   “……抛开性别你我都是人,怎么前面加个‘女’字就可以彻底抹去一个人的思想与见解?”   ……   “做一个独立的人,有思想有主见,而不是被别人左右命运的人!”   冯瞿脑子里浮现出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点点滴滴,不得不承认——小骗子从来不愿意跟他讲一句真话!   真是令人恼火的发现。   也许在她的心里,无一刻不再筹谋着离开他,过独立自主的生活。   小骗子是不是把他与顾宝彬都归类为同一种人,于她来说可有可无的人?   冯瞿心里颇不是滋味,总觉得脸上烧的慌,恨不得早点打完仗。   他丢下报纸起身,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应超小跑着进来了:“师座,有何吩咐?”   “准备战斗!”   “啊?”应超傻了:“师座,您上午不还说……如果对面不骚扰,我们就休息两天过年?”   “有吗?”冯瞿侧头:“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应超,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私改军令!”   应超吓的脸色惨白,差点给他跪下。   ·   容城军政府的监狱里,政治犯的隔壁关着一名戴眼镜的秃头中年男人。   他初初进来的时候,长衫下面的肚子略略鼓起,似妇人初显怀。鉴于军政府监狱里的伙食,几个月下来倒好似流产了,不但肚子消失无踪,便是一身的肉都快熬干了。   隔壁的政治犯闲来无事逗他:“喂,老吕,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怎么会被抓进来?”   这也是《品报》主编吕良挖空了心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问题。   几个月前,唐平派人把吕良从热被窝里挖出来丢进了监狱,出于一种微妙的不想将来被少帅灭口的心思,他并没有审问吕良,而是准备等冯瞿从前线回来亲自去审。   冯瞿是放心他,但他对自己不放心。 第50章   容城公子的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读者开始是震惊的,过段时间之后,《申报》收到的投稿文章居然出现了很多女性作者。   她们都自称是受容城公子启迪,虽然做不到第二个容城公子,却愿意追随容城公子的脚步,做自尊自立的新女性。   范田提起此事就感慨不已,跟黄铎道:“主编,容城公子的文章影响深远,可反复诵读,其实我觉得咱们可以把她的文章集结成册,销量应该很不错。”   黄铎眼前一亮:“对啊,这主意不错。到时候读到的人更多,还可以联系北平的书商,读到她书的人越多,于民智越有益,也给新女性指明了方向。”   “新女性”这个词儿一经面世,年轻的女孩子们便恨不得处处标榜自己就是新女性,可新女性具体新在哪儿,与旧女性有何不同,还是没有个明确的标准。   旧女性三从四德,围着丈夫孩子灶台转,一辈子都在后院里度过,早就被时代抛弃了。   旧的王朝被推翻,封建腐朽的制度,人事,夫妻关系,强势的父系一言堂式的亲子关系,似乎都要被新青年给抛弃,生怕跟“旧”字沾边,被旁人视为封建糟粕。   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被成年男子几句话就抛弃了家庭教养,大张旗鼓的追随有家室的男子同居,高调宣布两人的爱情,对男子发妻的哭泣充耳不闻,并且大言不惭的认为旧思想的发妻就应该被抛弃。   发妻也是旧时代的糟粕,如何能跟有着新思想的男子继续共同生活?   黄铎虽然办着报纸,可是他本人却是个比较保守的人。妻子是父母之命,还裹着小脚,尽心竭力照顾家中老小的衣食起居。   他有幸能见识到很多自命为新青年的年轻人的作派,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疑惑:到底是他落后于时代,思想太过保守,还是这个飞速变革的时代是畸形的,病态的?   容城公子的文章读来不但能让人眼前一亮,还让他找到了心中的答案——新女性应该是什么样子?   自尊自立,有思想有见地的容城公子,难道不应该是新女性的榜样吗?!   此事交托给范田办理,他也很乐意做这件事儿,亲自跑去亭子间找顾茗。   现在的容城公子在沪上文人圈子里可是出了名,谁人不知道她是新女性?她的文章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犹如黑暗之中的灯塔,能让人找到远航的方向。   范田几乎可以预见到容城公子的文章集结成册,贩售一空的场景。   他连招呼也没打,循着她留在报社的地址一路找过去,哪想到家里没有人,楼下的阿婆见到生人热情的问他,范田便道:“请问楼上亭子间的顾小姐去了哪里?”   阿婆笑起来:“教书的顾小姐?她可有耐心了,在前面福堂小学做教员,我孙子就在她带的班上,书讲的老好了!”   范田还当自己听错了:“顾小姐做小学教员?”她不是应该天天在家写文章的吗?怎么跑去小学当教员了?   别是这阿婆记错了吧?   到了福堂小学才知道,顾茗果然在小学当教员。   元宵才过完,孩子们开学头一天上课,心都还没收拢回来,坐在课堂上心不在焉,顾茗也不上新课,把书合起来给大家讲故事,一帮孩子们顿时竖起了耳朵。   顾老师的故事跟家里祖父母讲的都不一样。   范田站在教室外面,听到她的声音,有点哭笑不得,直等她下课,在教室门口堵住了她:“先生,您是嫌弃我们报社的稿费给的太低吗?”   怎么跑到小学当教员来了?   顾茗昨天才收到冯瞿的书信,正满心里不痛快,觉得他的信越来越奇怪,左思右想居然失眠了,今天一堂课讲的随兴之至,见到范田极为意外:“副主编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我对贵报社的稿费很满意啊,您这话说的。”   范田很无奈:“先生,您既然对稿费满意,我们家黄主编天天眼巴巴盼着您多写几篇稿子,苦等不来,您不在家写稿子,怎么跑到小学来教书了?”   黄铎恨不得她天天在报社写连载,可惜容城公子惜墨如金,她的文章三五日才能有一篇。   下课的小孩子们从教室里蜂涌而出,好奇的跟在他们身后,还有好几个跑过来问的:“顾老师,他是谁呀?”   顾茗摸摸这些毛茸茸的小脑袋:“是老师的客人。”打发走了这帮小捣蛋,才道:“范副主编家里可有孩子?”   “有一儿一女。”范田有点莫名其妙,好好的怎么说到孩子身上了。   “那副主编累了的时候,看到孩子们天真的面孔,跟他们玩一会儿,是不是会松快很多?”   范田不可置信:“先生这是……跑到小学来放松了?”   “是啊。”顾茗理所当然:“脑子生锈的时候,心里特别失望的时候,就想跟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呆着,他们还没长大,也没有多少烦恼,看到他们就有希望。我们有希望,这个国家也有希望。”   范田:“……”容城公子的思维果然不同于别的新女性。   他将来意道明,顾茗欣然接受,答应了三个月之后交成稿。   再过半个月,寒流退尽,春意盎然,大街小巷都换上了春装,顾茗早起去学堂,才走到巷子口,就被一辆车给堵住了。   唐平从车上下来,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顾姨太,少帅请您一见。”   这一天迟早要来,顾茗早有准备,她虽然羽翼未丰,脱离了容城的环境,内心里却也不再害怕恼羞成怒的冯瞿。   ——倒打一耙的理由她都是现成的!   她站在那儿略作思考:“今日上午还有课,不如我先去学校跟老校长请个假,然后再去见少帅?”   唐平向身后站着一名亲卫使了个眼色:“你去替顾姨太请假!”   顾茗进了后座,两边又各上来一名亲卫,将她堵在中间,她不由失笑:“知道的是说冯少帅请人,不知道的还当少帅要绑架呢。”   唐平被她敏锐的洞察力给折服了,坐在副驾催促司机快开。   汽车开起来,顾茗起先还观察沿路的风景,后来见似乎要离开沪上,心里顿时有些慌:“唐副官,这是什么意思?少帅呢?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她脑子飞速转动,思索唐平是不是被尹真珠给收卖了,趁着冯瞿不在要结果了她?   冯瞿若是要见她,难道还要把她绑回容城去?   但汽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回容城的路,而是一路穿过村庄、荒野、要往不知名的地方而去。   顾茗问了好几次,唐平只有一句话:“顾姨太,少帅请您一见!”   从前他或者只当顾姨太是个很普通的小姑娘,被亲爹送给少帅暖床,可是在拜读过她的很多篇文章之后,心态早已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不能再等闲视之。   顾茗瞠目结舌:“你家少帅……要你把我弄到战场上去?”   唐平没有回答,等于默认了。   容城与玉城的仗打了几个月,起先冯瞿带了一个团的兵力,年前腊月兵力增加到了一个师,过年的时候曹大帅父子都死在了他手里,玉城如今已经成了冯氏的地盘。   曹大帅当初联合徽城的彭大帅,想要一起吞并容城,没想到一朝战败,连老巢都没保住。   彭大帅见状,赶紧带着残兵剩将逃回徽城,龟缩不出。   冯瞿接管了曹氏五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也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给唐平下令,将顾姨太带到玉城去,谋求一见。   汽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玉城。   冯瞿如今就住在曹氏的大帅府,帅府门口站着两排持枪警卫,戒备森严,唐平只在副驾露了个脸,门口的警卫就放行了,车子一路长驱直入,直接驶到了议事楼下。   议事楼下也有警卫守着,唐平下车,两边坐着的亲卫下车,他弯腰:“顾姨太,请下车。”   两人分别月余,顾茗在外过的风声水起,她摸摸包里的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下车,目光在楼下站着的持枪警卫们身上略略扫过:“麻烦前面带路。”   议事大楼一楼很是空旷,墙上还有枪林弹雨的痕迹,想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枪战,家具上面都还有弹孔。   亲卫前面带路,一直将人引到了二楼。   顾茗今日穿着细跟皮鞋,走在二楼的木制地板上,能够听到清脆的脚步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个房门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武,宽肩窄腰,军服笔挺,站在走廊的尽头,如果不是左胳膊用绷带绑着吊在脖子上,破坏了整体的气势,足可称为气宇轩昂。   顾茗脚下一滞,走廊的尽头有窗户,他背光而立,远一点看不甚清楚他的表情,唐平陪笑:“顾姨太,您瞧少帅出来迎接您了!”   她绽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唐副官,他这个样子不像迎接我,倒好像是讨债的!”   唐平心想:可不嘛,讨情债!   少帅几时对女人这般牵肠挂肚了?还巴巴让人劫持了过来,一路上顾姨太可没少用话挤兑他。 第51章   数月未见,冯瞿再见到顾茗心中莫名有点不是滋味。   小骗子脸蛋红润,身条儿好像又长高了一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柔顺的发丝披散着,唇红齿白,亭亭玉立,如菡萏初绽,清丽无比。   他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有点后悔听到脚步声,冲动之下出房门来迎她——不是应该稳坐在房内,等着她忐忑的敲响他的门吗?   不过既然出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输了气势。   他压着声音,几乎是带了点愠怒的:“……你还知道回来的啊?”   顾茗站在几步开外,很是无辜:“少帅,实在抱歉,我还真不是自己要来的,是唐副官挟持了我。”   冯瞿:“……”刚见面就添堵,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   枪杆子从来不觉得笔杆子有多厉害,正如拳头大的从来不觉得能说会道的有多厉害,很多事情虽然以理服人比较得人心,但暴力镇压其实来的更为便捷有用。   冯瞿冷哼一声,率先转身进门,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很有几分烦躁:“还不进来——”   唐平在顾姨太身后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推她一把。   可顾姨太偏偏慢吞吞整理一番,跟听不出少帅的焦燥之意似的,好一会才踏进房门。   里面传来少帅的声音:“关门!”   “嘭!”一声,唐平立刻狗腿的把门砸上了,生怕晚一刻顾姨太胆怯的跑了。   这间房以前大约是公事房,有宽大的办公桌,待客的沙发茶几,空间很大,如今墙边不伦不类摆了张简易的行军床,似乎冯瞿休息办公两用。   冯瞿靠着办公桌站着,跟逗小狗似的招手:“过来。”   如果是以前,顾茗大约早就颠颠的凑了过去,努力扮演好一个痴恋少帅的姨太太的角色,不过今天她扭身就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少帅,就算是绑票,也应该给口茶喝吧”   冯瞿居然半点恼意都没有,亲自泡了杯茶给她,顺势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像宽容的家长对待无理取闹离家出走的孩子:“小学教员好玩吗?”   上次冯瞿在信中就问过这个问题,不过顾茗看完就扔在了桌上,根本没有回信的打算,没想到冯少帅锲而不舍,非要一个答案。   “是挺好玩的啊。”   “玩够了就回来吧。”   顾茗差点笑出声:“少帅觉得我是出去玩吗?”她自嘲一笑:“对啊,我确实是被少帅带到沪上去玩的,不过后来少帅不是丢弃我了嘛,现在让人挟持我回来又是怎么回事?”   她完全是一副气还没消的样子,不过此事冯瞿心里也有愧,话头不免软了下来:“阿茗,当时情况紧急,事出突然,我确实不应该把你丢下。”   “别别!您可别给我道歉!您只要给我一条生路,让我自生自灭就好了。”   “做小学教员吗?”冯瞿故意问,心里却在想,鬼丫头,且不揭破你,看你还有什么幺蛾子。   哦,她要做个独立自主的人呢。   这年头各省都在闹独立,连北平中央政府都有心无力,姨太太闹着要独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冯瞿宽容的想。   顾茗喝一口热茶润润喉咙,摆出长期抗战的准备:“小学教员也是一门正当职业,不行吗?”   “行行行!怎么不行!你要喜欢当小学教员,等回头我就给你开所小学,让你当校长如何?”   冯瞿前所未有的好说话,顾茗都要怀疑他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见过霸道总裁宠女人送车送房送珠宝首饰华衣美食的,头一回听到送学校的。   这是什么操作?   “少帅这是因为上次丢弃我而做出的补偿吗?我觉得完全没必要。沪上的生活我很满意,决定长期留居沪上,如果少帅没什么事儿的话,不如就让唐副官送我回去吧?”顾茗径自起身,虽然知道肯定不会轻易脱身,可是趁此机会态度还是要摆出来的。   她才走到门口,冯瞿就气急败坏追上来,一手撑着门将她堵住了:“谁准许你走的?”   顾茗回身,才要不满的张口辩驳,嘴巴就被人堵住了。   分开几个月,冯瞿看到她就觉得浑身燥热,将人堵在门上,恨不得吞吃入腹,直到舌头上传来了痛意,嘴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才喘着粗气松开了她。   “你——”   顾茗抹一把嘴唇上的血,毫不畏惧的逼视着他:“少帅拿我当什么了?就算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家里养的阿猫阿狗,都丢开手了还要捡回来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没回来之前,冯瞿脑子里浮现的总是她乖巧温驯的模样,哪怕读过她写的很多篇文章,也总能让人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容城公子不是她本人。   这是她头一次硬气的拒绝他,可是冯瞿却在她身上看到了容城公子文章里的铮铮傲骨,与犀利果决的一面。   本该恼火的他竟然怔怔低头回望着她,露出奇怪的笑意:“你说你是什么?”欺身而上,将她虚虚圈在怀里。   他懊恼的想,这胳膊伤的真不是时候,不然就可以紧紧抱着她了。   顾茗发现,冯瞿居然也学会了踢皮球,他把她的问题轻描淡写的踢了回来,还意图再次占她的便宜。   “少帅觉得呢?”她笑的不怀好意,眼神像钩子,似乎是在欲拒还迎,等冯瞿凑上去要亲她的时候,忽然之间胳膊剧痛,急忙后退了一大步:“坏丫头!”   ——原来这丫头哄的他靠过去,居然在他伤处用力捏了一把。直疼的他眼冒金星,毫无防备之下差点喊出声。   白色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出血,顾茗颇觉意外:“……不是扭伤啊?”   冯瞿额头冒着冷汗,不由失笑:“枪伤,你要不要看看?”   顾茗见他居然还是没发怒,更觉得意外了:“也好,等我看过找准下地方,下次再捏更错不了了。”   “还捏啊?”冯瞿坐回了沙发,右手去解绷带:“你对我当真那么大恨?”   顾茗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大概离不开玉城了,反正他身上还有伤,也不必非要闹到撕破脸的地步,她也坐回了冯瞿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拆绷带:“其实也谈不上恨,就是有些失望罢了。就算是露水姻缘,大约还是希望能在危难之中被拉一把。不过就是更清楚的看明白了自己无足轻重,觉得也没必要继续待在少帅身边而已。”   绷带被拆开,胳膊上有个枪眼,本来都已经止血的地方此刻又冒出了鲜红的血,冯瞿轻车熟路翻出一个药箱,找出个药瓶往上面倒止血的药粉。   也许这件事情在他心里也存了几个月,发现她居然肯对他说真心话,而不是以前敷衍的态度,假装的深情,他心里居然有几分高兴。   “……那要是我说不让你离开呢?你会像吓退唐平那样,以死相逼吗?”   顾茗“嗤”的笑出声:“我的命这么珍贵,都能给我父亲换个官当,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利用空间,干嘛要去死啊?我那不过是吓唬唐平玩玩而已。”   冯瞿被她的“诚恳”给逗乐了:“你不用这一招来逼我就好。”   “少帅怕我寻死吗?”   “不,我怕到时候我不得不动手抢到你的枪,结果发现里面没子弹,那可就尴尬了。”他低下头开始专心的包扎伤口。   顾茗:“……”这货当时没在现场吧?   她忽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以前仗着冯瞿忽略她,在外面做什么都没所谓,可今天他的话让她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他似乎对她了解不少。   她试探性的问:“我离开容城的时候比较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收拾,少帅不会让人把我的东西扔出去了吧?”   冯瞿正艰难的跟绷带做斗争,一只手连牙齿也用上了,抬抬下巴示意她帮忙,他才能空出嘴巴回答她的问题。   顾茗很自然的上手替他缠绷带,顺便仔细观察冯瞿的表情,这才发现他双眼能红,眼睑下还有黑眼圈,也不知道多久没好生睡过了,也许还因为受了枪伤,气色不是特别好。   他说:“你想让我找人把你的东西全都扔出府?”他故作思考:“这是个好主意。上次从沪上回到容城,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就奔赴前线,要不等我回去亲自扔?”   顾茗急了:“别别!我自己去拿行了吧?”卧室里还有她藏的小黄文跟容城公子的底稿呢。 第52章   玉城到处是战火燃烧过的痕迹,曹氏当政之时税捐苛厉,民生艰难,冯瞿接管之后,百姓惶惶,商铺闭门,街头一片萧条。   冯瞿虽然受了伤,但接管的几个城市百废待兴,战后重建都要他来决策,忙的应接不暇,困了就在简易行军床上躺一躺。   顾茗来了之后,他特意抽出时间陪她,不过这个小骗子似乎不领情。   她来的头一日,先找房间洗澡休息,反锁起房门睡了一觉,反倒是冯瞿没办法定下心来处理公事,总觉得有事绊着,一会就让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她醒了没。   应超的腿都快跑细了,凑到唐平跟前打探消息:“少帅到底有几位姨太太?这一位是不是特别得宠?”   唐平仔细回想少帅历届姨太太,发现顾姨太应该算是最得宠的一位了。若是以前,少帅大约也不当回事,可是自从发现了顾姨太是容城公子之后,少帅读到她的文章多了,这次见面态度竟然有所改变。   没有以前那么轻慢了。   按照冯瞿对待女人的态度,在战场上数月,早就憋出了一身燥意,见到姨太太不先忙着出火,反倒奉为上宾,实属罕见。   “你小心侍候着,这一位……反正不要得罪了。”唐平拍下他的大脑门:“总归巴结好了没坏处。”   顾姨太是个气性大的女子,以前瞧不大出来,但仙乐都枪击案之后,唐平算是瞧明白了。   ——这位对少帅的感情可是收放自如,说离开就离开,半点留恋都没有,竟是比尹真珠小姐利落多了。   顾茗一觉好睡,爬起来出门觅食,差点一脚踩到门口蹲着的人身上,吓了一大跳:“这是做什么?”   难道是怕她跑了不成?   应超得唐副官指点,当然更要在姨太太处当好差,跑了七八趟之后索性靠在顾茗睡觉的房门口守着,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他赶忙爬起来,殷勤引路:“顾姨太,少帅等着您吃晚饭呢。”您老这一觉睡的,少帅连中饭都没好生吃。   顾茗跟着应超一路过去,依旧是初来的那间办公室,门口候着几名或穿西装或穿长袍的男人,手里都挟着公文包或者文件袋,交头接耳。   她远远瞧了一眼,扭头就走,慌的应超后面一路追下去:“顾姨太,您去哪?”   唐平从办公室出来,扫到顾姨太楼梯间闪过的一片衣角,半个小时之后,冯瞿打发走了候见的人,在帅府的大厨房找到顾茗。   顾茗搬张凳子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面前摆着两样热炒,她就着米饭吃的正香,胖厨子局促的在灶火前候着,拿油呼呼的围裙擦手,听她有一搭没一搭随心而至的问话。   冯瞿站在厨房门口,小丫头还穿着来时的一身旗袍,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倒好像坐在灯火煌煌的大饭店享受美食,一脸满足的模样。   他走近了一瞧,桌上原来就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青菜:“我还当你吃什么了不得的美食。”   “一路行来,饿殍遍野,这难道不是人间至味吗?”到处战火烽飞,上位者固然油膏满腹,寻常百姓却三餐不继,能够吃到一碗饱饭,顾茗感激之至。   冯瞿大马金刀在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下来:“给我也盛一碗饭来。”   这桌椅是厨下的佣人们日常吃饭的桌椅,桌面上还有油渍,凳子也不甚干净,还从来不曾迎接过贵人的尊臀。   胖厨子吓的赶紧从锅里盛了一碗白米饭端过来,陪着笑脸侍候:“师座,要不再炒俩荤菜?”   曹通父子颇会享受,帅府姨太太不少,一大家子饮食奢靡,连厨子也有十几个,容城军打过来的时候,府内的女眷们趁乱卷起金银细软一哄而散,各房的佣人们也四散逃窜,厨子们提着吃饭的家伙什另谋高就,库存的腊肉火腿海货米面之类的倒不少。   这位唯一留下来的胖厨子被同伴催着跑路,他死肯不肯挪窝:“咱们做饭的,又不是扛枪的,难道还会被拉出去崩了?无论是谁住进来,总要吃饭的,我天生侍候人的命,好生侍候着混口饭吃就完了。”   果然他有先见之明,冯瞿带兵住进来之后,很是得用,混了一口安稳饭吃。   冯瞿见顾茗吃的津津有味,便打发他走了,两人围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吃晚饭,中途他还起身又添了一碗米饭。   两人把饭菜一扫而光,都有些吃撑的意思,冯瞿拖着顾茗去花园里散步。   顾茗也并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他拖着手在花园里溜达,曹家的园子倒设计的不错,隔一段小路就有电灯照路,青石铺就的小径两旁不知名的花儿绽放,夜色里一片幽香,静谧而美好,假如身边的人不是冯瞿就更完美了。   冯瞿讲些攻打玉城之时的趣事,讲到曹元飞被他一枪崩了之后,少帅府的亲卫从帅府酒窖里把曹大帅揪出来,他两股战战,吓的尿了裤子,引的亲卫们轰然而笑。   男人的血液里也许天生燃烧着建功立业的火种,一经时局动荡发酵,便窜成了熊熊烈火,冯瞿也不例外。   今夜的顾茗出乎意料的安静,与从前的安静都不同,浑身散发着冷漠疏离的气场,既不亲昵也不热情,冯瞿讲了不少,她的回应寥寥,便如空谷回音,不过都是偶尔的应和之声。   两人分开之后,越读她的文章,他心里就越慌,原以为把人拘到身边这种心慌就会改变,没想到人在眼前,心却更慌了。   他终于有点泄气,拉着她站在一株树下逼问她:“阿茗,你准备怎么办?”   小骗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反问:“什么?”抬头与他的目光对视,又重复了一遍:“少帅问的是什么?”   冯瞿颇为懊恼:“你的打算。”   “哦,少帅如果不反对的话,我准备回沪上继续当我的小学教员。”顾茗笑笑,补了一句:“当然,就算少帅反对,我还是准备回沪上当教员。”   冯瞿发现,事情严重了。   她的模样极为认真,决非赌气,而是平静的表达她的意愿,而且只是通知他,并非与他商量。 第53章   冯瞿沉下脸,头一次在女人面前感受到了挫败。   “你是我的姨太太。”   顾茗纠正:“不,我是被少帅抛弃在凶杀案现场的姨太太。”她踮起脚尖,亲了他一口,感受到他的疑惑,攀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轻声低语:“少帅与我本来就不是情投意合,你出官位,我父亲出个女儿,咱们各取所需,一桩交易干脆利落,何必非要弄出点真情实感呢?那不是笑话吗?”   冯瞿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愤懑还是失落,或者别的感觉,倒好像打碎了一地的调料瓶子,咸酸甜辣都调到了一块儿,舌头都快被毒瞎了。   “你以前的那些小意温柔,对我的痴恋……难道都是假的?”   顾茗咯咯咯笑起来:“少帅又不是三岁孩子,做人姨太太讨男人欢心,那不是本分吗?”   她把自己那颗得意的小脑袋瓜子伸到了他面前,指着太阳穴说:“您要是觉得受到了欺骗,不如照这儿崩一枪?”   冯瞿不由朝后退了一步:“你……耍赖?”他又不是疯子,随随便便就杀人。   顾茗装了许久的小意温柔,早就不耐烦了,索性撒起泼,悍然直逼到他面上去:“我就是耍赖,少帅要怎么处置我呢?关到军政府的大牢里去?还是要了我的命?我反正贱命一条,没死在外面枪杀现场,死在少帅手里也不冤!”   冯瞿几乎崩溃——他当时脑袋发昏丢下了她,现在被找后帐,真是活该!   完全是自造的话柄!   “我怎么会对你下手呢?”他想起她那些足以憾动人心的文章,脑子都乱了起来,泼辣的她,温柔的她,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希望少帅一直记得自己这话,无论何时都不会对我动手!”顾茗灿然一笑,欺身上去揽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少帅不想我吗?我可是有点想少帅的身子了……”口吻完全是个女流氓,手指不规矩的在他胸口划圈圈:“说句实话,您的技术还不赖!”   冯瞿都快要被这丫头给弄疯了——怎么感觉反过来了,他成了暖床的那个?   “小丫头胡说八道不学好!”   小径尽头的灯光昏黄,映照着她眸子里两团燃烧的火焰,竟是漂亮的惊人,她轻“嗤”一声:“怎么,女人就不能有欲望了?承认有欲望很可耻吗?少帅可以随便跟小姑娘上床就是学好了?是不是应该让冯大帅好好教导少帅一番,别随便在外面捡女人回家,不然……很可能捡回来的是个大麻烦!”   冯瞿被这丫头噎的恨不得按着她打一顿板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他声音冷了下来:“你在外面……都是这么调戏男人的?”   顾茗正经起来:“我可是个有节操的姨太太,没有跟少帅正式解除关系之前,是不会随便出去调戏别的男人的!”   冯瞿一想到她处心积虑想要跟他解除关系,然后出去满世界调戏男人就觉得受不了。甚至觉得她今晚这副模样,完全就是想激怒他,好让他头脑发昏,一怒之下跟她解除关系,放她自由。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他一腔怒火散了大半,右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头耳语:“你不是说我技术不错吗?”   才不中这丫头的奸计呢!   分开数月,小别犹胜新婚,冯瞿胳膊有伤,也不妨碍两人缠绵。   顾茗一头长发散下来,遮住了雪白的后背一大半,最气人的要属事后,她躺在床上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我这人有点洁癖,我用顺手的东西,别人要是共用我肯定会受不了。姨太太也不是多光明的前程,做一阵子还勉强能忍受,做一辈子那真是要了老命了。少帅如果现在还不想放我走,那等你结婚之前,咱们就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冯瞿:特么……老子是你用过的东西?   他心火直冒,气的咬牙切齿:“老死不相往来吗?容城公子!你是瞧中了文人圈子里的哪个小白脸?”   顾茗本来睡意朦胧,趁着冯瞿心有愧意可着劲着儿作,结果听到“容城公子”四个字,蹭的坐了起来:“什么?”   冯瞿几乎是在狞笑,有种黑夜里看到她光着身子逃窜惊慌失措的痛快感觉:“容城公子可是新女性的楷模,不知道你那些读者知道你做人家姨太太,会不会失望?”   顾茗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心肺都泡在了冰水里,冷的彻底,连残存的理智都被吓跑了,原来她以为的积蓄力量在冯瞿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她不管不顾跳起来大发脾气:“失望又怎样?我有选择的自由吗?顾宝彬这个老王八蛋把闺女当礼物打包送人,自己缩起王八脖子当官;你冯瞿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在外面有情投意合的女人,门当户对要娶进门,还收姨太太回来,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都是一群王八蛋!混帐王八蛋!腰里别着枪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吗?想崩谁就崩谁?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早他妈活够了!”   她一头撞进冯瞿怀里撒泼:“要么今儿你就放我走,要么你现在就崩了我!我活够了,再也不想看人脸色过活……”   冯瞿的左胳膊被她脑袋撞到钻心的疼,慌忙避开,右手使劲去揽她的细腰:“乖啊,乖!咱不生气!不生气!”硬生生把人扣在怀里,她的脑袋就扣在他颈窝里:“都是我不好,不该丢下你……不生气了啊……”   两个人都光着身子,肌肤相贴,顾茗死命挣扎:“王八蛋!都是一帮王八蛋……”乘势在他身上挠出几道血印子,火辣辣的疼。   她的腰肢纤细,身上本来也没几两肉,在外面几个月好像又瘦了不少,搂起来都有点硌人,这一刻冯瞿心里前所未有的愧疚后悔,当初忽略了她。   “好好,都是王八蛋!”他态度宽和,像纵着不懂事的孩子。   “我明天就回沪上,你要是敢拦着我,我就闹个天翻地覆!”   顾茗被人扒了马甲,索性破罐子破摔,大闹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是一辈子姨太太的命?底牌都亮出来了何必还假惺惺,看我的笑话很好玩吗?把我耍的团团转很好玩吗?”   冯瞿都要被她给气笑了:“到底谁耍着谁团团转?我没找你算帐,你倒先反咬一口了?”   顾茗抹一把脸,诧异的发现自己手心都湿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心里暗骂没出息的自己,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你不就仗着有权有势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吗?知道我没有退路就作弄我,威逼恐吓我……外界都传冯少帅英勇善谋,我看才不是呢,明明是欺负女人最厉害!”   大半夜的,她闹将起来,恐怕外面站岗的亲卫们都听到了,慌的冯瞿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求饶:“姑奶奶,求求你别哭了行吗?你再哭下去,明天让我怎么见亲卫?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说不定明天亲卫营就要传出来少帅大半夜把姨太太欺负哭了的新闻。   冯瞿一想到自己的房中事要被亲卫营讨论,就觉得丢脸!   顾茗气的直打嗝,两只爪子拉下他的右手,拖着哭腔振振有词:“你让我没脸,我也要让你没脸!反正大家一起不要脸好了!”   冯瞿把人死按在滚烫的怀里苦笑:“姑奶奶,我几时让你没脸了?”   “你威胁要在我读者面前去曝光我做人姨太太!”顾茗还要放声哭,慌的冯瞿忙保证:“嘘!我就那么一说,没准备说出去。”   不对啊!   他回过味儿来,掉下脸子:“难道做我的姨太太很丢脸?”   顾茗又要开哭:“做人小老婆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家里又没穷到揭不开锅!你就这么恨我呀?在外面不管我就算了,是不是那会儿就盼着我死在外边?”   “哪有?我恨你干嘛?”   冯瞿:……怎么感觉道理全在她那边?!   他就是长五百张嘴,都说不过她。   “你这小脑袋瓜子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头一次被人驳的哑口无言,竟然还觉得她说的全都对。   天亮之后,冯瞿顶着亲卫们的注目礼去处理公事,进了办公室赶紧解纱布——被她没轻没重的闹腾了大半夜,伤口又崩开出血了。   顾茗一觉睡到大中午,洗漱收拾整齐,就跑来向冯瞿辞行,还表现的很光棍:“反正既然少帅什么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我今天就要回沪上去,学校跟报社都有事儿。”   冯瞿:……感情昨晚磨了大半夜的嘴皮子,放低了身段哄这丫头,她还是没改主意? 第54章   有一个牙尖嘴利反应灵敏的姨太太是什么感受,冯瞿总算是领教了。   他坐在公事桌后面,隔着宽大的桌面忍气吞声跟她商量:“要不你别回沪上了,过两天我要回容城,你跟我回容城吧?”   顾茗想起她卧室里的小黄文底稿,心里一阵发虚——容城公子的马甲被扒了不要紧,反正她现在也是破罐子破摔,正好不再装乖巧。   但披着马甲写小黄文影射冯瞿,这情节就严重了。   她讨价还价:“等我回容城收拾东西就回沪上去。”   冯瞿本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先拖住她再说:“等咱们回容城再看吧。今天正好玉城各学校复课,邀请了我,你跟我一起去转转。”   容城军打进玉城之后,不止商户歇业,连学校也停课了。   战后重建的第一步就是让学校复课,商户开市。   冯瞿带着副官亲卫跟顾茗一起前往玉城各学校参观。   曹通在玉城盘踞八年之久,盘剥百姓,奢靡无度,但玉城各处的学校校舍宽敞明亮,竟然很重视教育,大出顾茗的意外。   教员们穿戴整齐迎接冯瞿,还组织学生列队欢迎,在学校大礼堂讲话。   冯瞿来之前显然已经有所准备,他坐在学校大礼堂上面,旁边除了校长,还有玉城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朱家树先生陪同。   他今日军服笔挺,戴着白色的手套,脱离了演讲稿,居然也颇为像模像样,说什么“学务为造就人才之所,振兴国家之基,关系最重,而玉城地处特别,若不从整顿教育入手,更无以希望”,勉励学生们读书报国,振兴华夏。   他演讲的时候,顾茗就坐在台下,默默在心里评价了四个字:人模狗样!   冯瞿的外表很能拿得出手,文绉绉讲起话来居然也透着股儒将的风采,很能蒙骗在场师生的好感。   《玉城日报》的女记者两眼放光,等学生们列着队回教舍,教员们都相继离开去上课,她三步并作两步凑了过去,采访冯瞿,并且还有摄影师拍照。   冯瞿拿下玉城,正要安抚民心,近几日报馆上全是宣传容城政策的官样文章,今日的新闻也算是应景。   女记者的提问大约都是提前跟副官通过气的,导向性很明显,问完了还不肯走,磨磨蹭蹭试图往他身上靠:“少帅,我还有些很私人的问题想要采访您,不如请少帅喝咖啡,咱们边喝边采访?”   顾茗就坐在台下第一排,身边还坐着唐平,她好整以暇:“唐副官,你家少帅都伤胳膊断腿了,还这么招风引蝶呢。”   唐平反驳:“顾姨太,少帅没断腿,他也没招风引蝶。”您虎视眈眈在台下坐着,没瞧见少帅直往这边求救的眼神吗?   冯瞿被女记者堵在台上,眼神不住往台下瞟,想看看这丫头有什么动作,结果小骗子纹丝不动坐在台下看戏,还跟唐平交头接耳。   “抱歉,公务繁忙。”冯瞿拒绝了女记者:“这位是玉城教育委员会委员长朱家树先生,先生深通学务,以前玉城教育如何,往后只会更好,我会向大帅写报告,调拨教育资金。至于学务方面的问题,军政府不会干预。小姐如果想要采访学务方面的问题,不如采访朱家树先生。”   曹通虽然是个大老粗,布贩子出身,乱世称雄,外号“曹大傻子”,但在玉城做督军之时,极为尊师重道,朱家树就是他辛辛苦苦请来推行教育的。   玉城被冯瞿接管之后,朱家树一度心里打鼓,很怕死了一个曹大傻子,别来个混不吝的。   曹大傻子虽然贪婪,盘剥百姓,却也重视教育,这算是可取的一点。有了冯瞿这几句话,听说军政府还会拨款,总算是将心放回了肚里。   他看得出来,女记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冯少帅不搭茬,便适时为他解围:“少帅公务繁忙,还请自便。”   冯瞿辞别朱家树与校长,大踏步从台上下来,径自到了台下第一排,拉过顾茗就走。   台上的女记者之前的注意力全在冯瞿身上,专注采访,这时候才发现冯瞿身边还有女眷相陪,面上讪讪的:“那位小姐是何人?没听说冯少帅带女眷来玉城啊。”   玉城被容城军占领之后,冯瞿早早就请朱家树去军政府见面,商议复课之事。加上今日算是第二面了,朱家树对冯瞿也有些大略的印象,猜测道:“大约是冯少帅的太太吧。”   “冯少帅还是未婚呢。难道是尹真珠?”   女记者消息灵通,容城军入城之时,为了更好的完成采访任务,四处套近乎打听冯瞿的底细,听说他与容城第一才女尹真珠情投意合,故见到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便以为是尹真珠。   顾茗全然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当成了尹真珠,被冯瞿从学校礼堂拖出来。   他面色不愉:“刚才你就坐在台下看热闹?”   顾茗翻个白眼:“看热闹的也不止我一个啊,唐副官也一起看了,怎么少帅只对我一个人发脾气?我是软柿子吗?”   唐平随侍在侧,差点给她跪了,很想问一句:顾姨太,咱俩没仇吧?   他默默后退了五步,离少帅跟顾姨太都远远的,省得殃及池鱼。   冯瞿在她白嫩细滑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你是软柿子吗?”他身上昨天被抓破的地方粘到衬衫还火辣辣的,哪有长着利爪的软柿子?   顾茗故意叹气:“是啊,我是任人鱼肉的小老百姓,如果手中有权势,能一呼百应,少帅敢派人把我挟持来玉城吗?”   冯瞿都快受不了她这副嚣张的模样了,还是以前乖巧温驯的时候比较可爱,不过有才华的人大约都恃才傲物。   新旧交替的时代,民智未启,不独曹大傻子重视教育,华夏各地不少军政府虽然都杀的你死我活,可是独独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教育。   国家四分五裂,烽火连天,大家都在泥泞里挣扎前行,无论是山匪也罢,一方独大杀人如麻的军政府也罢,都对读书人敬仰有加。他们在战火里争权逐利,却待读书人如座上宾,劝学兴教,薪火相传。   “我那是请,请容城公子前来玉城考察教务!”冯瞿揽着她往前走:“你是会错意了!”   顾茗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几时知道我在报纸上写文章的?”试探性的问:“在沪上……还是容城?”   冯瞿眨眨眼睛:“你猜。”   他内心颇为得意,一不小心就纳了个宝贝进家门。   乖巧温驯的女人太多,但如容城公子般有才华有思想有见地的女子却罕见。   冯大帅一向重视教育,他身边的幕僚都有留学经历,不但自己敬重教授,还教育儿子们优待读书人。   两人分开的几个月里,冯瞿不但反复读容城公子的文章,连她的对手屠雷的文章也读过,得到的结论是:他家小姨太太无论文辞笔锋,学识见地都力压屠雷。   以前待顾茗态度轻慢可有可无,不过是因为她是他唾手可得的女人,便如家里寻常的一件物品。   但容城公子不同,她在沪上的文化圈子里掀起了一波骂战,让许多文豪学者都对她刮目相看。   冯瞿如今待她的态度大有不同,不知不觉间就带出了一点对于读书人的尊重之意,所以才能在她的撒泼耍赖之下节节败退。   “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发现的?”顾茗追问不休,冯瞿咬死了不说。   她自己找答案:“不会是……沪上的裴世恩打探来的消息吧?”她在容城的时候行事隐秘,应该不至于暴露。   冯瞿见她抓耳挠腮苦思不得的模样,不由朗声大笑——总算有让这个小骗子伤神的事情了!   当日冯瞿带着她还去了另外几所学校巡视同。他们每到一处,校长带着副校长亲自出迎,带着他们参观。   据顾茗观察,冯瞿倒还真不是作作样子,而是认认真真在实地考察,了解每一所学校的实际困难,还有副官在旁边拿着笔记录,那架势不像假装。 第55章   回到帅府之后,大厅里站着两名穿着长衫躬着腰的中年男子,其中一名还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见到冯瞿都有些诚惶诚恐,看那形容倒不似读书人。   应超前来回话:“师座,这两人都是城里名气很大的裁缝,听说以前曹大傻子后院女眷们的衣服都是这两人在做。”   顾茗恍然大悟。   她被唐平匆忙挟持而来,身上只有一件旗袍,还是不耐脏的月白色。   两名裁缝躬着腰上前问好:“大帅,是给太太做衣裳吧?”   曹通身亡,接管他职位的自然也是本地督军,这两人是升斗小民,躬身埋头做针线活一辈子,脸上习惯性的挂着讨好的笑容,见到本城新任长官,也不管他是什么官儿,叫一声大帅总没错儿。   顾茗险被这称呼给逗乐:“别瞎说,我可不是什么太太。”这年头太太不值钱,家里娶了原配的,在外面大摆酒席娶个外室,也按正头太太的待遇来,对外称是太太,竟也无人反驳,引为一时风尚。   但顾茗可不认为外面不知情的裁缝称一声太太,冯瞿就有娶她的打算。她也不想白担这个虚名:“我姓顾,叫我顾小姐吧。”   “顾小姐好。”   两名裁缝躬身问好,各自从木箱里拿出尺子,准备量尺寸,唯独冯瞿一言不发转身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若有所思的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茗站在当地,等两名裁缝先后量完了尺寸,又拿出布头请她挑料子。   她各挑了两样,四件旗袍也够穿了。   两名裁缝要收拾东西走,冯瞿招招手叫住了他们:“拿过来我也挑一挑。”   顾茗还当他也要做衣服,随口建议:“少帅有军装就够了,还做什么衣服啊?”新政权初定,以军人的形象出入可比便装有震慑力多了。   冯瞿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两名裁缝递过去的布头看。   其中一名裁缝已经吓的结巴了:“大……大帅,叫我们来的人说是给女眷做衣服,这些面料……不太适合男人。大帅若是想做衣服,我等回去再拿……”   “不必。”冯瞿打断了他的话,快速指着好几样布头:“这些颜色全按着刚才量的尺寸,做最新式的样子过来。”他用土豪大款进专卖店的壕气镇住了两名裁缝跟顾茗。   “少帅,太多了,我过几日就要回沪上,不必麻烦。”顾茗连忙阻止。   冯瞿凉凉横了她一眼,不带搭理的,只催促两名裁缝:“尽快先做两套送过来,其余的过几日送过来也行。”   两名裁缝平日是死对头,互相争抢本城有钱人家女眷的生意,但今日居然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默默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这位顾小姐跟冯少帅之间有一段不可说的故事。   顾茗深知冯瞿的固执自大,与他争执无异于鸡蛋碰石头,遇到原则问题她基本都打擦边球,以前是装傻卖乖,现在是撒泼耍赖扰乱视线,混淆过关。   这本来就不是个讲理的世道,她还没天真到觉得可以靠道理说服冯瞿,索性不再与他争执。   冯瞿初掌玉城军政大权,参观完学校的次日便召集玉城几个报馆的主编,加强巩固对舆论喉舌的掌控。   顾茗对报馆的事情比较熟悉,又写的一手好文章,她当初点评《容城日报》的前任主编办报纸的弊端头头是道,令冯瞿印象深刻,很多事情早有端倪,只是太过忽略,便以为是她偶尔的小聪明。   他如今对顾茗的能力深信不疑惑,只是这小骗子习惯了隐藏实力,他偏不想她如愿,拖着顾茗不放,非要她参加针对各报馆主编的规培会。   “我就是个半吊子,不必了吧?”顾茗抵死反抗:“再说这些事儿我也不懂。”没听说即将卸任的姨太太还要兼职幕僚的。   这是哪门子的用人之道?   冯瞿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你是真不懂还是不愿意帮我?”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顾茗也不再垂死挣扎,开始讨价还价:“少帅既然说是帮你,那么帮了你有什么好处?别给我说衣服首饰那些。”   冯瞿多云转晴:“这才对嘛,只要你能提得出来。”   顾茗:“少帅知道我的条件。”   她如今心心念念想要自由,毫不掩饰对于姨太太身份的嫌弃,而且他总觉得这丫头在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却也无可奈何。   冯少帅能在军政府的监狱里对着犯人挥鞭子,难道还能在家里拿鞭子抽姨太太不成?   “老实做事,别胡思乱想。”他捧住了她的小脸,捏的她两颊都变形了:“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家离家出走。”   顾茗怒目而视,使命扒拉开了他的双手:“我是学人家离家出走的吗?分明是少帅拿我当累赘丢弃了,现在发现我有点价值就又挟持回来,做人这样反复无常,真的好吗?”   冯瞿被她数落的只能举手投降:“谁人不知容城公子文笔犀利了得,我就是个扛枪的兵痞子,不懂什么大道理,你也别试图跟我讲道理。”   顾茗: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居然耍赖?”堂堂冯少帅居然也学会耍赖了!   冯瞿朗声大笑,将她搂在怀里好一顿揉搓:“我只知道我的女人就要待在我身边!”他亲昵的去蹭她的额头,对上她一双澄澈的眸子。   她毫不客气:“我只知道我的男人在最危险的时候应该待在我身边。”   冯瞿挫败。   ——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   针对各报馆主编的规培会果然如期举行,冯瞿旁听,他手底下的幕僚主讲,还请顾茗客座与在场主编探讨报馆发展。   冯瞿手底下的幕僚主讲的要点都是政治方面的,比如不得在报纸上捕风捉影报道任何不利于冯大帅与少帅的新闻,不得对未经落实的事实胡乱报道,报业人必须要拿出事实求实的精神等等。   顾茗对玉城不甚了解,但对沪上各家报馆都有所了解。   北平与沪上都是新思潮的集中地,而沪上的多家报馆都在推行新思想,不少曾经留学过的作家也时常将国外的文学作品翻译成书,有些书店都能买到印刷成册的译本。   旧的世界被碾碎,被摧枯拉朽般的时代洪流抛弃,那些死命留在旧时光里的保守派们不能认清现实,然而早早清醒过来的人们站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四顾茫然,心下彷徨。   报纸文章能在纷乱的时局之中安定民心,为弱者发声,为迷茫者指引路径,也能煽动民心……   玉城各家报馆历来被曹通管制,顾茗反抗冯瞿未果,紧急做功课,发现在暴政之下,不少都犯了假大空的毛病,一味的捧曹氏父子的臭脚——当然还对冯氏父子恶意抹黑。   抹黑对手是一种常规手段,以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今桌上就摆着厚厚一摞玉城的各种报纸,随手一翻都能翻到抨击冯氏父子的文章,当事人冯瞿面不改色坐在一边,各报馆的主编们都两股战战,恨不得把容城军占领玉城之后的报纸翻出来给这位少帅看——他们及时变调,换了吹捧对象——但还是心有疑虑,生怕今日被请过来是算总帐,连冯瞿的幕僚讲了些什么都没往心里去。   轮到顾茗讲话,众报馆主编小眼神在空中乱飞,互相用眼神询问:这小姑娘是谁啊?   在座的年纪都在三十开外,还有的主编头发花白,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办了大半辈子报纸,听个小年轻主讲就算了,没见旁边还荷枪实弹站着一排亲卫嘛,可是恭恭敬敬聆听个黄毛丫头的讲话算怎么回事?   新女性固然抛头露面在外做事,但那不过是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谋一碗饭吃,很多大的机构当权者还是男性,哪里轮得到女人领导? 第56章   会议厅中间是长方形的桌子,正中的位置坐着主讲的幕僚,而冯瞿与顾茗分坐幕僚左右下首,其后各报馆主编依次排开,居于其后。   幕僚讲完之后,顾茗起身讲话,她先做自我介绍:“顾某不才,如今应聘担任沪上《申报》的特别记者,对报馆的运作有个大概的了解。”   她此话一出,座中议论纷纷。   内中有一位与黄铎有旧,直言不讳:“黄铎办报也有些年头了,怎么会聘请个小姑娘?”   顾茗道:“这个就要问问黄主编了,在座如果不信,大可发电报去询问。我自报家门无非就是想告诉各位前辈,对于报馆业务我也算是有所了解,并非一无所知。”   她如此胸有成竹,倒让质疑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大约都抱着一种“看看这黄毛丫头能说出什么花来”的心态等着她的发言。   顾茗随意翻翻桌上厚厚一沓报纸,神色郑重:“我想请问诸位前辈,可有调查过你们的报纸受众?”   《玉城日报》的主编熊志兴年约四旬,长的方头大耳,富富态态,说话也透着一股侍候权贵的妥帖:“那倒没有过,依顾小姐之见,我家的报纸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这话说的极为客气,完全是请教的口吻。   以他的年纪与在玉城的声望,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谦逊,但他与曹通父子没少打交道,他的前任就是因为不够听话,死在了玉城军政府的监狱里。   冯瞿新至,熊志兴还有点摸不透这位少帅的脾气,况且自家报纸以前没少抹黑冯氏父子,如今小心谨慎总无大错。   顾茗似乎不懂客气为何物,指着《玉城日报》的版面道:“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了!”   冯瞿:“……”这丫头是来找茬的吧?   他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熊志兴。   熊志兴本来忐忑难安,今日接到邀请,生怕冯瞿藉此发难,临别之时只差与妻儿抱头痛哭,颇有种赴死的悲壮之情。   听到顾茗的话,他一颗心顿时提在了半空中,额头冷汗都快下来了。   “改……改什么地方?”   顾茗对熊志兴的紧张视而不见,就事论事:“以《玉城日报》为例,现在的版本从头至尾只贯彻了一个宗旨——拍马屁!”   冯瞿哑然失笑,心道:小骗子爆起来真辣,以前还装什么乖呀?   她今日穿着一件沉静的湖蓝色旗袍,头发利落的全部绾成发髻缀在脑后,通身素净,若非一张漂亮的脸蛋太过年轻瞩目,倒也堪当大任。   熊志兴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座中有人轻笑出声,大约也是他平日的冤家对头,见到熊志兴被奚落,不免兴灾乐祸。   顾茗提着鸡毛当令箭,完全不在意座中别人什么表情,言辞如刀:“请恕我直言,《玉城日报》是玉城的门面,但是我粗略翻过你们几十期的报纸,都是换着花样的吹捧曹通父子,有直面吹捧的,也有贬低抹黑对手的方式来抬高曹通父子,但是唯独看不到多少事关玉城民主政策的宣讲,以及惠民利民的政策,这哪里叫玉城日报啊,直接叫曹氏父子传奇不就完了吗?”   熊志兴的脑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手底下养着一帮大吹法螺的文人,每日除了绞尽脑汁写些吹捧的文章没别的事儿可干。   冯瞿原本是微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被她的话惊的坐正了,苦笑不已:小骗子以前对《容城日报》的评论还是委婉许多,到底顾忌了他的颜面。   顾茗环顾一圈,凡与她目光相触者不由都移开了视线,似乎生怕与她对上,被她当面嘲笑,老脸都要没地儿放了。   “我们的报纸要面对的受众都是哪些人,办报之前难道不应该调查清楚吗?《玉城日报》是官方喉舌,面对的是普通老百姓,请问普通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是玉城大帅与少帅出席了哪个慈善晚宴,还是娶了哪一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需要全城同庆?”   座中鸦雀无声,连冯瞿的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他微微仰头看着说话的小丫头,她无惧场中众人,这么久以来,他通过文字的脉络摸到了她的内心世界,却也还是不够真实。   只有今天这一刻,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以一己之力撼动了沪上整个文人圈子、与屠雷唇枪舌剑掀起一波文化与思想的腥风血雨的容城公子。   —— 倾才绝艳胆魄无双的容城公子!   她站在那里,掷地有声:“不!老百姓关心的是民生问题,玉城有哪些可以帮助到寻常老百姓的,让他们衣食不愁,孩子有学上,老人能就医,年轻人有工作。或者让他们了解玉城以外的事情,比如中央与地方出了哪些需要普及的律法政策。”   “请问熊主编,您这报纸拉车的、卖菜的、修鞋缝衣的、打铁卖豆腐的可看的懂?或者您报纸上面介绍上流社会的花天酒地,与普通小老百姓可有一点关系?让他们看看民脂民膏如何被人挥霍吗?”   “我觉得,这份日报只有两位读者,那就是曹大帅父子,而不是玉城的普罗大众!”   熊志兴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冯瞿仿佛发现了一个新的顾茗,她胸中有正气,有热血,有孤勇,有见地有报负!   完全不同于少帅府乖乖巧巧的姨太太,也不是被男人在枪击现场放弃,他以为应该对他一腔怨愤赌气不归的姨太太;更不是同他撒泼耍赖的那个小骗子——而是一个全新的他也许只打开了门缝窥见一道天光的顾茗。   本来是一场规培研讨会,却成了她一个人的演讲台。   她说:“这里还有一份《儿童新报》,在我看来这哪里是办给儿童的报纸啊,完全是办给儿童他父母的报纸。”她清清喉咙:“关键是,办给儿童的报纸不但儿童看不懂,就连儿童的父母也不感兴趣,我觉得再照这种方针办下去,没有销量迟早要关门!”   《儿童新报》的主编正是那位五十知天命的老先生,是有些迂腐的老头子,前两年接手报馆,因不能接受上一任年轻主编的理念,把这份本来很受欢迎的报纸给办的销量滑到惨不忍睹,几乎要关门的地步了。   顾茗正戳到了他的痛脚,老先生气的呼呼直喘,翘着花白的胡子指着顾茗大骂:“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老先生,您这话可是有歧视女性之嫌,如今提倡男女平等,过去那一套老把式可是行不通了!”   若不是碍于现场荷枪实弹的亲卫,老先生都要气的拂袖而去了。   顾茗:“老先生不必太过生气,就当我是近之不逊远之则怨的小人,可老先生难道不明白如今是民国了,孙先生早就提出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这其中的‘人’一项,难道就把妇女排除在外了?”   她神色转为郑重:“报业人是老百姓文化的引导者,我请问在座诸位,可有承担起这份责任?当然在座诸位有意要把报纸办成小圈子里互相欣赏的产物,并不注重实际销量,就当我没说。”   座中各家报馆的主编们面面相觑,虽然并未对顾茗信服,却也被她打乱了阵脚。   有人坐不住了:“那依顾小姐之意,我们家的报纸应该怎么改?”   那人在桌上的报纸堆里翻出了自家报纸,递给了顾茗,有挑衅考较之意,却也有试探请教之意。   她低下头去看那份报纸,眉目如画,粉黛未施素净如玉,专注的目光令人动容,冯瞿忽然之间醒悟——她为何对他在枪击案现场忘记了她只是言语谴责几句,并未追根究底,或者表现的有多么伤心。   她不伤心。   唐平带她回来之后,从头至尾她其实都很平静,哪怕撒泼耍赖也恰到好处的控制着分寸,哪怕……在床上最激烈的时刻也都很理智。   理智的享受着肉体的欢愉,理智的与他讨价还价,争取自己的权益。   她是真的丝毫不见一点伤心。   因为,她不爱他啊。   冯瞿注视着她专注工作的样子,被好几位主编包围,与他们探讨报馆发展忙碌的样子,心如暮鼓被重重敲响。   也许,她从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爱过他。   他被自己这个猜测给震惊了。 第57章   规培会一度因为顾茗而陷入混乱。   她对每家报纸提的意见都很中肯,从报纸定位到版面内容,以及需要革新的部分,都有独到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最初熊志兴灰头土脸恨不得躲起来,都有点怀疑今日的会议是冯瞿专门用来羞辱他的。   但后来姓顾的小丫头对《儿童新报》的主编也毫不客气批评了,并不因他年纪大资历深而有所顾忌。况且《儿童新报》从来不沾政治,更别提抹黑冯氏父子了了,既无旧怨,按理来说不至于招冯瞿的眼。   及止后来的《玉城老百姓晚报》、《电影报》等都受到了顾茗不同程度的批评,有大家陪着一起丢脸,熊志兴脸上方好看了些。   他站在人群背后,听着顾茗与别家报馆的主编探讨如何提高销量,如何修正弊端,讲的头头是道,居然从顾姓丫头的语气里听出了诚恳的味道。   他忽然福至心灵,霍然开朗。   也许,从一开始他便将冯瞿的意图给揣测错了,也许冯少帅根本就没有秋后算帐的打算,而是真心诚意请了沪上销量最大的《申报》特聘记者助他整顿玉城报业。   这在曹通父子辖下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熊志兴挤过人群,将《玉城日报》举至顾茗眼前,鼓足勇气道:“顾小姐,我想与你请教如何提高我家报纸的销量。”   眼前的少女笑容明媚,心无芥蒂,接过报纸道:“熊主编,其实《玉城日报》我看的最多,这份报纸是半官方半民间的,既要代表官方发声,也要贴近百姓,我与你探讨再多都是纸上谈兵,我倒有一个建议,就是不知道熊主编肯不肯采纳了?”   熊志兴之前已经偷听了足有半个小时她对各家报纸的点评与建议,此刻再无顾忌:“顾小姐请讲。”   顾茗:“我在沪上待了一阵子,对沪上报业也有所了解,真要论起来,沪上的报纸无论是思想还是版面及内容上都要比玉城的报纸办的好。当然那离不开沪上深厚的文化圈子。仅凭我一家之言,各位也许不信,既然大家都本着提高报纸销量,誓要将报纸办的更好的想法,不如咱们组织一个代表团前往沪上学习,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愿意去的?”   各家主编都是在玉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讨饭吃,长期耽于安逸,纵然沪上有旧友,往来鸿雁传书,到底及不上亲至考察来的真实有效。   熊志兴眼前一亮:“顾小姐肯陪我们前往?”   顾茗小眼神直往冯瞿那边瞟:“荣幸之至,只是不知道少帅肯不肯同意这件事?”   冯瞿还沉浸在自己惊人的发现之中没有清醒过来,还是他身后侍立的唐平轻轻捅了他一下:“少帅——”   他如梦初醒:“什么?”   顾茗笑意盎然:“少帅,我们准备组一个报业代表团前往沪上取经,熊主编希望我能领队,不知少帅意下如何?”   冯瞿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坏丫头想趁机逃跑?!   但她在沪上滞留时,唐平一早就找到了她,也没见她躲躲藏藏,反而照常生活,也许……她并无逃跑的心思?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是落地生根,很快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无论顾茗有无逃跑的打算,冯瞿对她的信任已经尽数崩塌,哪怕她一脸真诚,他也总觉得这丫头背后憋着什么蒙骗人的鬼主意。   “你为何要当领队?”冯瞿瞳孔微不可察的收紧,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寻常人根本没瞧出来他情绪有变。   顾茗理所当然:“因为我是《申报》的特聘记者啊,到时候可以直接找黄主编帮忙。有什么问题吗”   是啊,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冯瞿自嘲的想,她本来拒绝参加此次的规培会,也拒绝帮助他,是他死拖活拽,非要逼着她参加。   而她今天的表现堪称完美,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她甚至提出了最好的解决办法,让玉城报业的人走出去学习,他竟然像个毛头小伙子一般患得患失,东想西想。   “没什么问题。”冯瞿闷闷不乐。   她没什么问题,问题全在他身上。   小骗子正常的出奇,因为不爱他,所以对他毫无留恋,可以利落转身,数月不归,也可以在久别重逢之后,提议出公差,还巴不得他答应,对他根本没有不舍之意。   顾茗粲然一笑:“既然少帅说没什么问题,那么剩下的就是诸位的问题了,大家可以回去把报馆的事情安排妥当,商议出一个具体的时候,到时候我发电报联系黄主编,咱们一起前往沪上学习。”   她向冯瞿奉送一个狡猾的小眼神:“为了表示对玉城报业的支持,少帅一早就决定此次的差旅费全部由他自掏腰包,大家还不谢谢少帅?”   冯瞿不可置信:“……”   小骗子,居然还敢挖坑让我跳?   唐平瞠目结舌:“……”   顾姨太胆大包天,竟然拿少帅的钱来做人情?!   熊志兴等人不知就里,还当这是冯瞿早就跟顾茗商量好的,当即拱手向冯瞿道谢:“多谢少帅对我们的支持,我等往后定然唯少帅马首是瞻,为推进玉城的文化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冯瞿僵着一张脸:“诸位客气了。”   ——黑心败家的丫头!   一场规培会圆满结束,众人向冯瞿以顾茗道别之时,也多了几分安心,再不是来时惶惶之状,三三两两出去之时,都面带笑容,互相商议,很是和谐。   唐平使个眼色,荷枪实弹站立的亲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撤了出去,他悄悄掩上门,将少帅与顾姨太留在会议厅,悄悄候在门口偷听,打算万一听到少帅暴怒的声音,就冲进去救火。   无论如何,顾姨太的才华不容置疑。   唐平一个扛枪的傻大个,对读书人总是有种莫名的敬仰之情,更何况顾姨太还是真正胸有锦绣的才女。   他不由自主就拿顾姨太与容城第一才女尹真珠对比,也不知道是不是尹真珠善于藏拙,还是她压根就没什么了不得的才华,竟觉得她的才女名头有些虚。   尹真珠出入上流社会的晚宴舞会,无论容貌家世在容城都是个中楚翘,可是她似乎并没拿出什么能让人惊艳的文章或者见解出来。   当然,她那副容貌就足够惊艳世人了,美如稀世珍宝,恨不得让男人们捧在手心里呵护。   纵然如此,唐平心里的天平还是不知不觉间向顾茗倾斜了。   既担了才女的名头,总应该拿出相应的学识自证吧?   会议厅里,顾茗漫不经心低头整理各家报纸,边整理边看,碰到觉得荒谬的不可思议的地方还会笑出声,笑着摇头:“这帮顽固份子!”   特别是《儿童新报》的老头,一张口就能喷出封建王朝的腐朽味道,恨不得把所有天真的儿童都洗脑成为毫无个人意志,屈从于父母安排的提线木偶,还美其名曰“孝顺”。   孝顺个头!   她恨不得把老头按在沪上的黄浦江里洗洗脑子,跟他说话总觉得时光倏忽倒退至清末。   “阿茗,过两日我们就回容城。”   顾茗惊异的抬头,与冯瞿的目光相触,总觉得他神色复杂,让人看不透,不由一阵心虚——自作主张坑了他一笔钱。   “少帅有很急的公务要回去?”她开玩笑:“……不会是钱不够了回去找大帅拿吧?”   冯瞿不置可否:“还不是被你花光了。”   顾茗夸张的捂嘴:“哪有?传说容城军政府富的流油,不然怎么能引来曹大傻子的觊觎呢?少帅竟然还跟我装穷?”她作势摸摸口袋:“跟我这种穷人装穷,很有成就感吗?”   明明是她坑了他一笔钱,冯瞿竟然气不起来,还差点被她逗乐。   他说:“我的还不就是你的,难道还会少了你的花销?”   顾茗大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米小牙:“少帅开什么玩笑呢?你的怎么能是我的呢?你的可是尹小姐的。我自己赚的才是我的。你不会是打着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是你的主意吧?我可是穷光蛋,玩不起天下大同这一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笑容太过灿烂,刺的冯瞿眼睛难受。 第58章   他们回容城之前,裁缝店就将做好的旗袍送来了,叠的整整齐齐两箱新衣服。   冯瞿让亲卫直接送到了卧室里,她一件件拉出来摊开在床上,闲极无聊,难得欣赏这些漂亮典雅的衣服。   冯瞿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过来找她,指着一件鲜艳的水红色镶边旗袍:“试试这件。”   水红色的旗袍颜色太艳,闪着一层珠光水色,仿佛流动的虹霓,面料非常特别。   顾茗挑的颜色都很素净,这件是冯瞿的杰作,直男大约喜欢女人花红柳绿的样子。   “太艳了。”她嫌弃的摇头。   没想到刺激到了冯瞿,他逼近:“你不想换,我帮你换吧。”   冯少帅这几日精神不太好,也不知道是太忙还是别的原因,时常忙到深夜,天亮之后他总能出现在顾茗床上。   两个人都已经祼裎相对无数次了,成年男女该做的事情一样不少的做过了,分他半张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茗毫无心理负担的睡去,又在他怀里毫无心理负担的醒来,对上他一双清醒的眸子,看不懂他眼里意味不明的神色,也懒得追究。   她像往常一样爬起来洗漱吃饭,带着冯瞿的亲卫满玉城乱转,还买几份报纸看看开完规培会之后,玉城各家报馆的主编有无长进。   今天他难得在顾茗清醒的时候回来,卧房里才亮起灯,军装笔挺的冯少帅逼近了小姨太太,跟抓一只兔子似的把她搂在怀里,掐着她的细腰剥她身上那件颜色素净的旗袍。   顾茗现在的心态很平和,撕下伪装的她不再装乖巧,不再说很多傻里傻气的甜言蜜语来讨好冯瞿。   这让冯瞿很是遗憾,过去那个傻里傻气的女孩子到底不见了。   无论是真是假,他还挺吃她那一套,就算是哄他开心,她至少也讨好的与众不同。   现在她不再讨好他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让他心里憋了一股戾气。   顾茗被他一双有力的臂膀揽在怀里,男人眼里烧着两团火焰,好像对着最美味的猎物,恨不得拆骨入腹。   冯瞿位高权重,英俊多金,于男女关系上对她也并不执著,按照顾茗以前走肾不走心的态度,完全是个很好的约炮对象。   她旗袍的盘扣已经被冯瞿霸道的解开了,还拿了那件水红色的旗袍笨手笨脚要给她穿。   他胳膊上还有伤,又是从来没做过的事儿,既慢又笨,引的顾茗吃吃笑。   她朝后退开两步,拿出以前逢场作戏,走肾之前开胃小菜的派头,媚眼如丝:“少帅想看人家穿这件衣服,早说就好嘛,哪里用得着少帅动手呢。”   那晚她到底穿着水红色的旗袍被冯瞿按在床上从后面折腾了一番,也不知道是他受伤的缘故,还是上次顾茗主导的原因,现在的冯瞿居然温柔了许多。   不仅如此,最后的时刻顾茗坐在他身上,水红色旗袍,高耸的胸部,披散下来的长发,她的眼神里含着水光,美的惊心动魄。   她不再是那个对于情事一无所知的小女孩,而是完全绽放的芳香馥郁的一朵花。   冯瞿忽然有种自己是盘大菜,被她给享用了的错觉。   她愉悦的表情明明白白昭示着她多么享受此刻的时光,且大胆挖掘他身体的乐趣,简直像个索命的妖精。   ——那个羞答答在他怀里任由他为所欲为的小乖丫头哪里去了?   有些事情简直不能深想,坐在回容城的汽车里,顾茗没心没肺靠着他睡的昏天黑的地的时候,冯瞿心里的不甘悄悄爬上来,撕咬着他的心脏。   前面一辆小汽车开道,冯瞿的专车紧跟着,后面是两辆载着亲卫营的大汽车。   亲卫营的人荷枪实弹,随时警戒。   冯瞿打下了玉城,无论是四散逃跑的曹通残部,还是对他防备的别人,以及沿途的山匪恐怕都对他虎视眈眈。   容城本来就是弹丸之地,面积跟玉城也差不多,两家各占了五座城,除了经济上容城要富裕,别的优势也并不明显。   但是冯瞿打下玉城之后,容城军政府的地盘就扩大了一倍,比徽城的彭大帅地盘还要大。   他刚占领玉城的时候,还遭遇过两波暗杀,胳膊就是第二次暗杀造成的。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曹通留在玉城的所有暗线都被冯瞿拔除干净了,也算是没白受伤。   到了容城之后,专车把顾茗直接送进了少帅府,亲卫营留下来一车跟着进去站岗,而冯瞿便带着亲卫营直奔督军府。   林妈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带着佣人迎出来,见到大门口走进来的顾茗,都快喜极而泣了:“顾姨太,可算是回来了!”   她简直有妈妈属性,看到长途归来的人,总觉得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吃不好睡不好的,把整个府里的佣人都折腾动起来,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动起来,而顾茗被她直接送到了楼上。   “姨太太先洗个澡,一会出来就有热饭吃了。”   卧房门打开,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好像顾茗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早晨去上学,傍晚归家一般。   她把热情的林妈送出去,婉拒了她要帮忙放洗澡水的要求,迅速关门,开始翻藏起来的东西。   容城公子的马甲已经暴露,没必要在藏着掖着,但是小黄文的马甲是一定要隐藏起来的。   她一头扎进柜子里,从最下面翻出手稿,发现还是她走的时候收拾好的样子,总算是长吁了一口气。   冯瞿忽略她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就算是她离开,也不会去翻她的东西。   ·   冯瞿离开容城数月,过年都在前线打仗,且将容城的地盘扩大了一倍,令冯伯祥喜笑颜开,拍着他的肩膀教训下面几个儿子:“你们一个个的也跟你大哥学学!”   冯伯祥儿子足有七个,但成材的不多。   长子冯瞿是正室夫人所出,年轻有为,早早搬出了帅府,带兵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算是他手中的王牌。   次子冯晨戴着个眼镜,读的医科大学,走的不同于冯家人带兵的路子,他总想要救死扶伤,二姨太所生,比冯瞿小两岁,最近从南京回来,闹着想要留学,正在跟冯大帅磨。   对打仗不感兴趣。   三子冯晟是五姨太所生,比冯晨小了两岁,读的是军校,早就说过毕业之后要入军中。   其余的老四五六年纪相仿,都在十七八岁年纪,只学会了吃喝玩乐,整日招猫逗狗,身边围着不少小姑娘。   最小的至今还在襁褓,年前府里新纳的姨太太所出。   几个弟弟里面,冯瞿也就跟冯晨关系略微温和一点,这位弟弟性格比较好,想法虽然天真,但有一腔热情,是个极为善良的人,简直不像冯家后院里长大的孩子。   冯大帅要其余儿子们向长子学习,冯晨扶扶眼镜,锲而不舍的开始了新一轮的劝说:“父亲,你既让我们跟大哥学习,那我好好读书,出国学习医术,也算是认真踏实啊。”   努力的方向完全错了好吧?   冯伯祥真想掀开次子的头盖骨,看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我让你学你大哥,是想着你们兄弟几个将来都有所作为,当今乱世,学会拿手术刀还不如学会带兵实用。”   冯晨慢吞吞反驳:“拿枪的受伤了还不得找拿手术刀的救命?”   冯伯祥:“……”这孩子一根筋的毛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他一怒之下把其余几个儿子全都轰了出去,单独留下冯瞿听他汇报玉城之事。   很多事情之前的信件里都已经讲过了,但当面讲来又不同。   冯瞿打下了五城只是个开端,可如何治理五城却是件长期的事情。   安抚民心,加强防备,重新繁荣市面,发展经济都是刻不容缓之事。   冯瞿直讲了一个多小时,讲的口干舌燥,狠灌了几口茶水,才又说:“……玉城新占,舆论也很重要,儿子已经找人搜集了曹通父子的罪行公告天下。”   曹通虽然死了,但他的罪行总要公布,表明容城军是师出有名,他是罪该万死,也总要给北平中央政府一个交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个交待也不过是面子功夫。   北平中央政府这些年早对各地的军政府失去了管辖能力,总统换的频繁,大家都在自己的地界里可劲折腾,去了北平也大多跟进庙里拜菩萨似的,承认中央政府的权威性,却未必肯听中央的调令。   中央政府也对各地的军政府无可奈何的很,出事了派人来告诫一番,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冯氏与曹氏交战,北平中央政府也并没什么表示,等曹通死了倒是让尹仲秋责问过冯伯祥。   冯伯祥与尹仲秋原本和缓的关系因为两城交战又陷入了僵局,甚至听说尹仲秋都已经在北平替女儿物色好了未来的女婿,只差订婚了。 第59章   冯瞿进城的消息传的很快,他还在督军府,就有人上门拜访。   顾茗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从带来的箱子里挑了一件淡粉的旗袍穿起来,收拾停当下楼吃饭。   她穿着软底的鞋子,脚步声很轻,听到楼下客厅有人在低声说话,全然不是冯瞿回来的动静,扬声问道:“林妈,来客人了?”   一楼落地窗前的会客厅里,来客听到她的声音扭头来看,不禁瞪大了眼睛:“顾……顾姨太?”   来客正是尹真珠。   顾茗没想到能在少帅府里见到尹真珠,大约对方也很惊讶她的出现,好容易才把得体的表情找回来:“林妈,顾姨太……是跟阿瞿一起回来的?”   不必林妈回答,尹真珠就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枪击案之后,她与冯瞿一同回容城,还当顾茗已经死于那场混乱,便高枕无忧了。   冯瞿回到容城之后就奔赴前线,两个人的事情一拖再拖,听到冯瞿从玉城回来,她再也坐不住了。   “尹小姐请坐。”顾茗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向林妈装可怜:“林妈,有没有饭吃?我快饿死了。”   “我这就去厨房催一催。”林妈从小楼出来,去厨房的路上还在担心顾茗吃亏。   尹真珠从小被人捧在手心,天生的大小姐,顾姨太哪是她的对手。   她毕竟与顾茗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日久,有了感情,恨不得少帅早点回来。   不过冯瞿注定要让林妈失望了,他在督军府与冯大帅商谈完公务,又去后院探望了一回亲妈,天都快擦黑了才回家。   客厅里的灯亮着,背身而坐的女子正抱着本书看,冯瞿喊了一声:“阿茗。”坐着的人转过身,他才发现叫错了人。   顾茗吃完饭之后,以“路途劳累需要休息”为借口,请“尹小姐自便”,直接回房去了。   尹真珠注视着她在冯瞿的府里如主人一般自在,心里嫉妒的滋味都快将自己淹没。   林妈先时还在旁边陪着她,但一个老佣人地位低下,絮絮叨叨说个不住,实在让人心烦,她遣她走人:“林妈,你下去吧,我这里不必侍候着。”   客厅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只有尹真珠一个人,她抽出旁边书架上的书坐着,心思根本不在手里的书上面,反而飘了很远。   顾茗出现在少帅府刺激到了她,此刻她坐在这里,一遍遍回放顾茗下楼之后的神态动作,越想越难受,仿佛被人掐住脖子,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她幻想着有一日,当自己成为了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堂堂正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待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贸然跑过来,忍受着佣人们的窃窃私语与怪异的眼神,厚着脸皮坐在少帅府的沙发上。   她在心里默念一声“阿瞿”,心里的痛楚就增加一份。   ——没想到,他出现的时候,连名字都叫错了。   冯瞿真没想到天都黑了,尹真珠居然在他家里。   “真珠,你怎么来了?”   他不问还好,一句话倒问出了尹真珠的眼泪。   “阿瞿,我父亲给我挑了一门亲事,要我去北平嫁人。”她起身迎了过来,一头扎进了冯瞿的怀里,随即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味。   别的女人身上的味道。   尹真珠心如刀绞,哭的更凶了:“阿瞿,我盼了你许久,一直等不到你。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说不定真被我父亲逼的嫁人了。”   冯瞿今天才回来,没空关心自己的婚事,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别激动,拉着她坐到了沙发上:“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尹真珠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住:“阿瞿,我上次已经拜托大哥劝劝父亲。本来父亲都同意了,可是你杀了曹通父子之后,父亲就反悔了,说你杀孽太重。”   她对冯瞿一心一意,本来都做好了嫁进督军府的准备,可是婚事一波三折,每次都因为公事而影响她的婚事。   冯瞿眉头拧了起来。   这年头,哪个军政府领兵的手上不是血债累累?你不去杀别人,别人还想抢你的地盘,不过是在乱世中苟活而已。   “真珠,尹伯伯真的为你挑好了良人?”   也许正如尹仲秋所说,他手上杀孽太重。   尹真珠泣不成声:“我不管!我不管!父亲挑的人谁愿意嫁谁去嫁,反正我是不会嫁过去的!阿瞿,我心里只有你。”   冯瞿有点恍惚。   几个月以前,嘴甜舌滑的小骗子也在这里说:“少帅,我心里只有你。”   冯瞿都要怀疑他被小骗子弄出毛病了,怎么听谁的话都不太像真心话。   不过矜持如尹真珠,能亲自跑到少帅府来,真心无需置疑。   况且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尹真珠的真心,只是……新添了怀疑的毛病罢了。   冯瞿示意尹真珠:“别急。”   尹真珠这下子是真的急了:“阿瞿,是不是顾姨太回来之后,你就把我忘了?”数月的等待,尹仲秋给她的巨大压力,尹家姨太太到庶弟妹明里暗里的幸灾乐祸,都快要彻底的击垮高高在上的她。   冯瞿与她从年少时就在一起,情份非同一般:“胡说。阿茗是阿茗,你是你,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他拉了尹真珠起来,亲自送她回家。   尹公馆的门房看到是他送回来,脸色都变了,要飞奔去向尹仲秋报讯,被他拦了下来。   “我只是送你家大小姐回来的,天色已晚,改日时间合适了我再过来。”   尹真珠被他一路劝回来,总算是恢复了镇定,站在门口依依惜别:“阿瞿,我等你的好消息。”   ·   冯瞿一路奔波劳累,回到容城连口热饭都没吃到就应接不暇。   晚上休息的时候,他试探性的问起顾茗:“这件事情阿茗怎么看?”   顾茗打着哈欠就要朦胧睡去,回答的很敷衍:“真爱无敌!少帅一定要跟尹小姐坚持住!”   书里的内容她可没忘,心道:你俩排除万难踏着亲人的尸骨走到了一起,不是真爱是什么?   冯瞿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答案,反正对她的态度跟答案都不满意,憋着一口气问:“你说说怎么坚持?”   顾茗急于奔赴梦中与周公约会,睡意都快被他恼人的问题赶跑了,闭着眼睛答他:“世上惟有真心难得,红拂夜奔也是一桩美谈呢。”   冯瞿不可思议:“你教唆真珠跟我私奔?太荒唐了!”   “少帅与尹小姐的事情问一个姨太太的意见就不荒唐了?”顾茗转个身给他一个后背,径自睡了。   留下冯瞿失眠到半夜。   他真是脑子生锈了才会问顾茗,试探的结果简直令人心凉。   次日冯瞿前去督军府,冯伯祥终于提起了他的终身大事:“前两个月你柳伯伯收到音书的信,她马上要学成归国了,等她回来就给你俩订婚,如何?”   柳音书是冯伯祥的副手柳厚朴的小女儿,从小乖巧懂事,比冯瞿小了五岁,从小就很喜欢他。   冯瞿与尹真珠的事情这几年起起落落好多次,终究连订婚仪式都没走到。   “父帅,我以前答应过要娶真珠的。”   冯伯祥勃然变色:“尹仲秋要是痛痛快快同意了你们的婚事,我也愿意让你得偿所愿。可他反复无常,一时暗示可以向他家提亲,一时又委婉拒绝,当我的儿子是什么?”   这一点尹仲秋确实做的有点过。   冯伯祥与他共事多年,好处他没少拿,但在儿女的婚事上却瞻前顾后,实在让冯伯祥生气。   他的长子英勇善战,在当今乱世里是一员悍将,将来还会继承督军府,却被尹仲秋一再嫌弃,早就让冯伯祥不痛快了。   “当老子不知道吗?”冯伯祥早年读书不多,后来从军一步步走到今天,真要急起来还是会爆粗口,“尹仲秋在北平为他家丫头挑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司法总长汤桂才的小儿子。难道老子的儿子离了姓尹的闺女真就打光棍不成?”   他对冯瞿信心满满,简单粗暴的做了总结:“多的是漂亮闺女想要嫁给我儿!”   冯瞿近来在顾茗那儿崩塌的自信心并没有被老父亲安慰,反而开始产生了自我怀疑:别人想要嫁给他,到底是看中了他这个人,还是他身后的军政府?   他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既无聊又可笑——军政府的少帅难道能把身份抹去不成?   小骗子把他带沟里去了!   “父亲,此事等音书回来再商量行不行?也不必急于一时。现在都是自由恋爱,音书人还没回来呢,就替她订亲,万一她有喜欢的男子呢?”   “你把心放肚里去,没有这回事。音书那孩子很乖,不会在外面胡来的!” 第60章   不会胡来的柳音书早就踏上了回国的归程,按照她出发的日子算,数日之内应该就能坐远洋渡轮到达容城。   柳厚朴十几岁就跟着冯伯祥,是他最为信任的心腹,两家若是能够结成儿女亲家就更好了。   冯伯祥对长子充满信心,事实也如此,如果督军府放出风声,要为冯瞿选军政府的少夫人,多的是上门应选的姑娘。   不过冯瞿似乎不太热衷结婚:“父亲,过些日子我就要回玉城去了,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呢,哪有时间议婚事。不如等等再说?”   冯伯祥疑心长子钟情尹真珠,不愿意娶别的女人,语重心长的说:“阿瞿,你将来是要继承为父的产业,大丈夫岂能为儿女私情所累?真珠是不错,声名在外,父兄也有政治资本,可若是尹明诚父子不肯帮你,还要拖后腿,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冯瞿:“父亲,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   冯伯祥的说法不知道有没有触动冯瞿,他从议事厅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冯晨。   冯晨拦着他不肯让路:“大哥,求求你帮我劝劝父亲吧?”   冯瞿正一脑门子官司,哪有心情管闲事:“你的事情找父亲就行了,找我做什么?”   他越过冯晨大步离开,没想到冯晨小跑步跟在后面,打定了主意要赖上他:“大哥,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只能跟着你了。”   冯瞿难得被他逗乐:“我的亲卫营名额满了。”   冯晨可不管他这委婉的拒绝,明明一副斯文人的模样,居然耍赖一路跟着他回家。   霞远路的公馆是冯瞿比较喜欢长期居留的地方,当初顾茗被他带回来便一直安置在这里。   冯家兄弟们关系冷淡,冯晨还是头一次登门,见到少帅府门口守卫森严,佣人在宅子里穿行,与督军府大是不同,心有感触。   外间传闻冯瞿善战,带兵有一套,从他的宅子里森严的气象就能窥知一二。   冯瞿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冯晨,阔步踏进小楼,目光在一楼巡梭一圈,没发现顾茗的身影,见到林妈就问:“阿茗呢?”   冯晨从他身后探个脑袋跟林妈打招呼,好奇:“大哥,阿茗是谁?”   他从南京回来也没多少日子,况且冯瞿也已经数月未归,无人提及,对冯瞿的私事并不清楚。   林妈:“顾姨太说她去报馆找公西先生,让少帅不必等她吃晚饭。”   冯瞿脸色顿时黑了:“她要跟公西渊去吃晚饭?”   冯晨兴奋起来:“大哥,是《奋进报》那个公西渊吗?家里开船运公司的?你家姨太太跟他很熟吗?”   冯瞿:“不熟!”   可惜冯晨这个热情洋溢的孩子并不会看人脸色,正如冯伯祥所说,他有点一根筋,读书是冯家几兄弟里拔尖的,人情世故上就未必强了。   他察颜观色的本领一般,况且公西渊名声在外,又是留过洋的,竟然还能脱离家族办一所报馆,与他当前极力抗争的处境类似。   “大哥你骗我,不熟能相约一起吃饭?”这时候他还没注意到冯瞿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好看了,竟然还敢教唆:“大哥,打电话去报馆问问,他们在哪吃饭,咱们也过去?我很想认识公西渊,苦于无人介绍。正好你家姨太太跟他交好!”   冯瞿恨不得把这烦人的小子扔出去,可是他兴致勃勃已经直奔电话,稍加思索居然就拨出了一串号码。   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挂了电话喜笑颜开:“大哥快快快!问出来了,公西渊跟人在报馆附近的西餐厅用餐,咱们也赶紧过去,装作偶遇。”   冯瞿:“荒唐!”   ·   半个小时之后,汽车停在了《奋进者》报馆附近的西餐厅门口,冯瞿从车上下来,板着一张冷脸,好像出门讨债。   冯晨既不认识公西渊,也不认识顾茗,不住催促冯瞿:“大哥,快瞧瞧公西先生在哪里?”   随侍在侧的唐平暗中揣测少帅的心情,竟莫名有点同情,他拉住了冯晨:“二少,稍安勿躁。”用目光示意公西渊与顾茗吃饭的桌子。   ·   顾茗离开容城数月,再见公西渊,两人都非常高兴。   公西渊一直关注《申报》上面容城公子的文章,还在办公室收集了每期的文章做成了剪报。   两人久别重逢,谈到了顾茗在沪上的发展,公西渊一时高兴,便将自己珍藏的剪报拿了出来,前面几篇文章正是顾茗在他家报纸上的文章。   顾茗同意了《申报》准备将她的文章集结成册的想法,都约好了交稿时间,她却被唐平带人给挟持到了玉城。   “公西,不如把你的剪报借我一用?等我抄完了稿子再还你?再拖下去,我怕到了交稿日期都没修完。”   公西渊已经听说了顾茗要出书之事,由衷替她高兴:“阿茗,等书出版了可一定要给我留几本啊,我不但要自己看,还要送几位朋友,你一定要记得在扉页留下大名,省得让他们觉得我在吹牛。”   顾茗对他的遭遇表示幸灾乐祸。   公西渊以前在沪上长大,身边的同学朋友大部分都在沪上生活,但也时常联系。有一次回沪,旧友小聚,谈起容城公子的文章,公西渊露了口风,几位发小催逼着让他把人约出来。   那时候已经是枪击案三个月之后了,冯瞿上了战场,顾茗久已失去消息,公西渊联系不上,被发小一顿嘲笑。   两人又聊了些报馆发展,以及沪上文人圈子里的趣事,坐在西餐厅里还相对而乐。   容城公子跟屠雷的骂战很火,公西渊连刊登屠雷文章的那家报纸也订了,不过他比较嫌弃:“……每次看到屠先生的文章都觉得不及你的精彩,阿茗,他肯定后悔惹上你了。”   顾茗哈哈大乐:“如果我不是女人,他肯定不会后悔。可惜上次我与他见面你不在现场,不然你一定能看到他当时的脸色。”她越想越可乐,眉飞色舞讲给公西渊听。   冯瞿远远看到两人谈天说地,而他的小姨太太挂着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真心笑容,轻松而毫无戒备,他脚下蓦然一滞。   冯晨不解:“大哥,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冯瞿心里的躁意不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越来越深。   冯晨一心着急想要结识公西渊,拖着他往前走:“会不会是累了?等咱们见过公西先生,再回去休息吧。”   唐平抚额:二少您是有多迟钝啊?   顾姨太跟别的男人单独约请,席间谈笑风声,少帅这哪里是不舒服,分明是怕帽子被染绿而生出了危机感。   冯瞿身高腿长,眨眼间已经到了顾茗那一桌:“阿茗——”   “少帅怎么过来了?”顾茗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并没有逃过冯瞿锐利的目光。   “跟二弟出来吃饭,碰上了。”   冯晨瞠目结舌:“……”大哥,你睁着眼睛说瞎话!   “公西先生如果不介意,能不能一起坐?”   公西渊其实很想说“不愿意”,不过顾茗与冯瞿的关系摆在那里,况且容城军政府如今跟中威轮船是生意合作伙伴,他也不能做的太难看。   “少帅如果不嫌弃,一起坐吧。”   冯晨迫不及待入座,叫顾茗一声“小嫂子”,向公西渊介绍自己。   这还是头一回顾茗认识冯瞿家里人,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冯晨自我介绍之后,哪壶不开提哪壶:“方才我们过来,看到公西先生跟小嫂子谈兴正浓,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话题,不知我跟大哥方不方便参加?”   顾茗笑笑不说话,似乎冯瞿的出现破坏了她的谈兴,她又恢复了冯瞿身边那个安静而不聒噪的姨太太。   公西渊:“也没什么,就闲聊些报馆的琐事而已。”   桌上还放着公西渊做的所有容城公子文章的剪报,冯晨顺手翻开来看,顿时惊喜交加:“这是哪位做的容城公子的剪报?我特别喜欢这位作家,上个月我同学给我寄了好多份《申报》,上面都刊登了容城公子的文章!”   顾茗已经跟公西渊讲过冯瞿知道了她写文章之事,诧异的扫了冯晨一眼:“二公子不知道?容城公子不就在你眼前吗?”   冯晨:“谁?容城公子?”   在座的除了公西渊就是冯瞿与顾茗,他顿时大喜过望:“公西先生难道是容城公子?”   公西渊笑起来:“我哪有那份才华?”他用眸光示意冯晨。   冯晨傻了一般:“我大哥除了打仗,也没那闲情逸志写文章,难道容城公子是小嫂子?”   他同学寄报纸的时候,顾茗那篇自陈性别的文章还没有发表,冯晨并不知容城公子是女人。   不过他脑子转的快,而且公西渊的示意太过明显,猜测瞬间脱口而出,发现在场众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露出惊异的表情。   这下子冯晨真正的惊住了,他激动的站起来,恨不得隔着桌子去握顾茗的手,可是到底身份有别,顿时有些语无伦次:“我特别特别喜欢先生的文章……我真的特别喜欢您的文章。先生思路清晰,学识渊博,感觉读先生的文章,犹如在迷茫之中找到了方向。我……我太高兴了!”   他傻里傻气站着,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来表达内心的激动,居然向顾茗深深鞠了一躬。   顾茗:“……”   读者真是太可爱了! 第61章   顾茗以前收到过很多读者来信,不过面对面遇上死忠粉还是头一回。   她站起身,主动伸出了手,当着冯瞿的面与冯晨握了个手,一触即离。   握手礼自辛亥革命之后传入华夏,孙先生用新式的握手礼替代了数千年的跪拜礼,在同盟会中推行开来,近年来在年轻人之中颇为流行,也算是新时代的新风尚之一。   冯瞿往年跟着冯伯祥去北平也不是没与别人握过手,仅仅是社交礼仪的一种,但是看到顾茗与冯晨握手,还是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   冯晨平日话不算多,是个挺有主见的人,今天本来是结识公西渊的,见到容城公子简直是意外之喜,欢喜之余话就多了起来,都快变成个话痨了。   容城公子最令人瞩目的就是与屠雷一战,至今提起来也令人津津乐道。   冯晨不由自主就提起了那场精彩的骂战,手舞足蹈,连文章中的有些原话都背了出来,还打听她的创作心得。   顾茗真没见过这么可爱的读者,耿直的完全不曾注意到他兄长冯少帅越来越黑的脸。   不过她才懒得在意冯瞿的心情,还一味与冯晨聊下去,外加公西渊这位添柴加火的,三个人聊的热火朝天,无形之中就把冯瞿给隔绝在外了。   唐平默默站在旁边的,对少帅的处境爱莫能助,假装自己是一盆绿植,眼观鼻鼻观心。   饭还没上来,冯瞿就坐不住了,他猛的起身,一把拉起顾茗:“林妈在家里给你炖了补汤,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先回去吧!”向公西渊告辞。   公西渊还有事情要与她商议,连忙拦着:“少帅,我与阿茗还有报馆的事情要商量。”   冯瞿那张名为客气的面具已经有崩裂的迹象,顾茗甚至都能从他握着自己手腕的力度猜测他心里的怒气值:“公西,改日我们再约。”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捞起桌上剪报,被他拖走了。   冯晨眼看着兄嫂走出去几步了,也连忙向公西渊告辞,并且一再表示:“公西先生,我欲去国外留学,很想请教先生一些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去报馆找您?”   公西渊没想到冯瞿竟然还有这样的弟弟,面露微笑:“欢迎之至!”   冯晨一路追着兄嫂的身影:“大哥,等等我!”   汽车就停在西餐厅门口,司机打开车门,冯瞿先把顾茗塞进去,自己也迈钻了进去,“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冯晨跑的慢了几步,没想到会被冯瞿拒绝,趁着唐平拉开副驾的功夫,从他胳膊下面钻了进去:“唐副官,你自己坐个黄包车回吧!”   副驾的门也“砰”的一声关上了。   司机发动了车子,唐平站在西餐厅门口,目送汽车开出了他的视线,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决定慢慢走回去。   ——少帅的脸色不太妙,憋了一路的火,说不定回去要找个撒气的,二少有点傻,居然还上赶着往前凑。   他美滋滋的想:说不定等回去之后,少帅已经发完脾气了。   ·   林妈一早就准备好了晚饭,冯晨在饭桌上也不闲着,不住追着顾茗聊天,还颇为腼腆:“小嫂子,我想学医固然是因为当今华夏民贫国弱,学医最能看到实际成效。但我对作家也很钦佩,好的文章开启民智,改变观念,促进国家进步。有时候我也挺想写文章,只是提起笔来总是词不达意。”   顾茗安慰他:“其实写文章也没什么难的,胸有块垒难舒,写成文字聊以发泄而已。”   冯瞿非常不满:“冯晨,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冯晨怜悯的看着他:“大哥你不懂!你一个带兵的怎么能懂这些?”他还替顾茗抱屈:“其实我读过小嫂子的文章之后深为折服,她这样的才情与思想落在你手里真是可惜了。”   顾茗很是赞同他的意见:“二公子简直讲出了我的心声!”   冯瞿心里不是滋味,恨不得踹他一脚,那点稀薄的兄弟情都快被这二傻子给断送了:“你懂的最多,我看父亲不让你出国留学是对的,在国内都稀里糊涂的,出了国能省心?吃完饭赶紧滚吧!”   愿望是美好的,可惜冯晨是个不达目地不罢休的主儿,说的好听点是执著,难听点就是一根筋,在冯瞿没有同意帮他去劝说冯大帅之前,他坚决不肯离开少帅府。   冯瞿让唐平把他拖出去,冯晨居然拿冯瞿当柱子抱着不撒手:“我不管我不管!大哥你太没有兄弟情了!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抱负坚持,你帮我说服父亲,送我出国就完了啊。干嘛非学父亲要逼着我进军校,将来去军中分你的权啊?”   冯瞿:“……”   顾茗笑的肚子疼:“二少,我看你们兄弟情薄的很,少帅要是不愿意帮你,不如我介绍你去《申报》当记者?也算是写文章了。”   冯瞿被他二人一唱一和惹的心烦,用威胁的眼神瞪了顾茗一眼:“你上楼去安静呆着!”把冯晨从身上撕下来:“滚去客房给我安静待着!”   这是不赶他走了?   冯晨千恩万谢:“大哥,你是个大好人!我收回之前的话,只要你对小嫂子一心一意,别整天在外面招风引蝶,就勉强……勉强能配得上容城公子。”   顾茗抱着剪报上楼,扶着楼梯还向冯晨招手:“二少,明天见!”接收到冯瞿冷冷瞥过来的眼神,忙扭头假装没看到。   冯晨:“小嫂子明天见!”被忍无可忍的冯瞿在屁股上重重踹了一脚,差点扑倒。   顾茗关门之前,还听到他委屈的声音:“大哥——”   能将冯禽兽气的面色发青,一忍再忍,她非常有成就感,总感觉今天是个愉快的一天呢。   她关上门,坐在桌子前面,摊开稿纸准备抄稿子,唇边还带着隐隐笑意。   楼下一次性逼走两个聒噪的人,冯瞿的耳根子彻底清静了。   他回到书房,吩咐唐平:“我记得上次吩咐你搜查卧房,还搜到过尘什么客的手稿?《品报》的主编你拷问过了没有?”   如果不是少帅提醒,唐平早将《品报》的主编吕良忘到了脑后。   “吕良……还关在军政府的监狱里,当时还没来得及拷问,少帅就赶赴前线了,属下……属下便将这件事情给忘了。”   他揣测冯瞿的意思,窥视他的脸色,小心从书架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抽出一卷报纸:“少帅,这上面……刊登的尘缘客的文章就是属下在姨太太卧房里搜出来的。为了不让姨太太怀疑,原稿我已经按原样放回去了,这是已经发表的文章,每一期属下都搜集回来了。少帅……若是想拷问吕良,改天也可以。”   他默默的同情了一下姨太太跟吕良。   军政府监狱里那些犯在冯瞿手里的政治犯们可以作证:冯少帅审问起犯人手段毒辣,毫不留情。 第62章   书房里的灯亮了彻夜。   冯瞿捧着厚厚一沓报纸,坐在沙发里读尘缘客连载的小说,越看……越想掐死顾茗。   尘缘客笔下的倒霉男主从家世到性格以及经历都与他截然不同,可是细品却似乎就是他。   ——小骗子巴不得倒霉的他?!   想起刚到他身边的小骗子装乖卖巧,简直不敢相信跟容城公子及尘缘客是同一个人。   尘缘客的小说里男女情事描写不少,冯瞿认定了自己对于此书的判断,总有种卧房里的活动凭空多出来无数听壁角的观众之感,陌生人不说,且还有许多熟面孔。   冯瞿:……   这丫头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吧?   ·   天亮的时候,顾茗翻个身,感觉到旁边无人的空旷,闭着眼睛使劲摊开手脚准备睡个回笼觉,撞上一只温热的手,吓了一大跳……   “少……少帅?”她睁开眼睛,看到冯瞿坐在床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双眼通红,眼睑下泛青,一副打击过度的模样,如果不是青天白日,装扮起来倒好去演个恐怖鬼故事。   冯瞿看她的目光甚为奇特,好像是一把手术刀,要剖开皮肤看到内里的血管筋脉以及骨头,仔仔细细把她看个清楚明白。   停了一会,他淡淡说:“吓到了?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顾茗总觉得他今天有点阴阳怪气:“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她翻身要下床,被冯瞿一把扑倒在床上,身体跌进柔软的被褥里,他居高临下逼视着她,眼睛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   他的行为太过反常,眼神也太过奇怪,令顾茗心生警惕。   她仰头对上他英俊夺目的面孔,高鼻深目,宽广的额头此刻一览无余,据说有这种额头的人都是心胸宽广之辈——不过冯瞿似乎是个例外。   这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良久之后,他颓然趴下来,身体所有重量都压在她身边,嘴唇对着她的耳廓,低声说:“没什么。”   顾茗:……今天早晨没吃药吧?   大早上发什么神经?   她一面腹诽,一面推开他爬起来穿衣服,还疑惑他这副样子,别是跟尹真珠的婚事又发生什么波折吧?   ·   少帅府的早餐一向丰盛,冯晨不可避免的出现在早饭桌上,殷勤替顾茗拉开椅子:“嫂子坐,想吃点什么?”   一个晚上他就把“小”字吞吃进肚里去了,对顾茗的称呼只剩“嫂子”俩字。   冯瞿今天意外的没有发火,竟然还用探究的眼神打量冯晨,直让冯晨怀疑自己是不是穿错了衣服,低头检视好几遍:“大哥,你看什么?”   “我有点疑惑。”冯瞿慢条斯理咽下一只小巧的虾饺:“假如阿茗单纯是我的姨太太,而并非什么容城公子,你还会这么殷勤吗?”   “怎么可能?”冯晨激动起来:“大哥你是完全不明白容城公子的份量!当初有人从沪上带回去两份刊登着嫂子文章的报纸,我们同学间传阅,差点把报纸都翻烂了,还有女生摘抄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时时激励自己呢。”   沪上跟南京相距数个小时的车程,文化圈子也是一衣带水,互有影响。   冯瞿虽然知道舆论的厉害,但比起掌握笔杆子,他更信奉枪杆子。况且他身居高位,寻常年轻人之间的思想传播并不清楚,虽然容城公子的文章他也读了,对沪上那场骂仗有所了解,到底不曾有深刻的体会。   他的体会大约就是——一不小心纳了个才思敏捷很会写文章有见地的姨太太。   至于这位姨太太的文章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并没什么直观的感受。   冯晨则不一样,他身上流着冯家人的血,骨子里却是个天真热情的人,有时候耿直到让人咬牙切齿,他说:“大哥你是不知道,以前我们学校读过容城公子文章的女生有不少都想嫁给‘他’,还有写表白信的,就是从来都没收到过容城公子的回信罢了。现在大家知道容城公子是女的,我们学校那些男同学肯定会写情信的。”   冯瞿眼神沉了下来:“胡闹!”   冯晨委屈抱怨:“大哥,又不是我写情信的,别人谁能管得住?”他小声嘀咕:“再说……要是我不知道容城公子是嫂子,写情信表白不是很正常吗?”   顾茗差点笑喷,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收获脑残死忠粉。   冯瞿凉凉看她:“你很得意?”   “当然!”顾茗重重点头,眸子里流淌着止不住的笑意:“能获得陌生人的喜欢,难道不是一件得意的事情?”   冯瞿冷哼一声,催促:“赶紧吃,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   ·   唐平亲自开着车,后排坐着少帅与顾姨太,目的地是军政府的监狱。   一无所知的顾姨太还有闲心指点道路两旁的商家店铺,追问了少帅好几次去哪儿,都被他敷衍过去了。   唐平紧握着方向盘的手都禁不住神经质的颤抖了一下,简直不敢想象她接下来要面对的场景,简直都有点同情她的遭遇。   他想起出发之前,少帅站在院子里问他的事情:“尘缘客是姨太太的事情,都有谁知道?”   唐平深深垂下了脑袋,甚至不敢偷看少帅的脸色,战战兢兢说:“只有属下一个人知道。”   他心里涌起悲壮之意:一起参加搜查的兄弟几个,这锅哥哥一个人背了啊!   冯瞿:“那尘缘客写的小说,亲卫营里都有谁看了?”   这事儿瞒不了,只要少帅亲自去问一遍就都知道了。说不定那帮没眼色的家伙们还会强烈推荐,共同分享最精彩的片断给少帅。   唐平都不敢想象到时候少帅心中作何感想,他嗫嚅道:“……亲卫营里除了不识字的,基本都传阅了。”   要命的是,冯瞿亲卫营早些年哪怕收个文盲进来,经过这几年的定期扫盲,也早已经脱离了不识字的范畴,也就新收的应超是个睁眼瞎。   这话就等于告诉冯瞿,您的姨太太写的书,亲卫营的兄弟们都翻遍了。   冯瞿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站在院子里,目光越过四周浓密的树木,能将藏在暗处的岗哨都看清楚,有一瞬间唐平都怀疑少帅要杀人灭口了。   好一会儿,他才问:“唐平,你有没有兴趣去二团做个营长?”   唐平擦了把额头的汗,只觉得腿都有点软:“属下听从少帅的安排!”   ·   此刻汽车穿过容城的大街小巷,出城之后往军政府监狱而去,可怜顾姨太还当出门游玩,在车上猜测:“少帅,是要去马场还是泡温泉?”   唐平注视前方,假装自己出门没带耳朵。   顾茗自上次被冯瞿带到沪上游玩过二人世界,差点丢命,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再次跟冯瞿出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冯瞿偏不肯如她所愿:“到了你就知道了。”   汽车拐个弯,穿过一片林子,停在了一处灰色的建筑面前,高大的围墙之上全是铁丝网,守备森严,门口站着持枪的士兵,周围都是巡逻的士兵。   冯瞿推开车门,语声肃厉:“下来吧。”   顾茗再傻,此刻也明白这不是什么游玩的地方,她下车打量了一番周围,小心翼翼问:“少帅,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黑心的丫头,情形不妙连敬称都出来了!   如果不是气的狠了,冯瞿说不定都要被她的见风驶舵给气乐了,他冷冷道:“进去你就知道了!”   顾茗心道:说不定进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莫名想起曾经参观过的渣滓洞,赶紧检讨自己近来可有得罪过冯瞿,真可细数起来,似乎……还挺多。   冯少帅近来在她身上受过不少气,原来他当时忍下来,落后攒到一块儿算啊?   顾茗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瞬间就回到了乖巧姨太太模式,讨好的说:“少帅,咱们有事儿回家说?回家说行不行?这里面阴森森的,我害怕!”   冯瞿冷笑:“回家?回哪个家?”   顾茗能屈能伸,半点不觉得脸疼,居然还狗腿的冒出一句:“少帅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咱们回去吧?”   唐平听到她这句话,差点笑喷,连忙转过身假装在观察远处的敌情,实则支着耳朵偷听。   冯瞿阴恻恻道:“既然我就是你的家,那就更没必要回去了。今日既然来了,不如就由我带先生参观一番军政府的监狱吧,尘缘客先生?”   顾茗脚下一软,直接跌进了他怀里,鼻子撞上他硬梆梆的胸膛,眼眶骨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瞬间就变成个泪汪汪的小可怜,脑子却在飞速转动,试图找到答案。   ——这货是什么时候知道尘缘客的马甲?他还知道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好的联想?   冯瞿:“这么快就哭上了?装哭也没用!”长臂一伸,将顾茗从他怀里扒下来:“站好了,省着点眼泪,到了该哭的时候再掉泪也不迟。”   顾茗眼前一黑,恨不得装晕。 第63章   大铁门被守兵拉开,发出压抑沉重的声音,刺激着顾茗的耳膜,她可怜巴巴的问:“少帅,我……我就是写了本书,也犯不着被送到监狱里吧?”   冯瞿面无表情:“写本书当然不必进监狱,不过你那本书有影射军政府继承人的嫌疑,当然要好好拷问一番。”   顾茗垂死挣扎:“少帅,大搞文字狱有损军政府在百姓心中的威严吧?”   冯瞿回头不怀好意的笑:“放心,只对你一个人搞文字狱!”   顾茗:“……”报复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   冯瞿在前,顾茗在后。她走的很慢,一步三磨蹭,可是今天冯瞿的耐心出奇的好,他居然也愿意停下来等她滚进军政府监狱的大门。   唐平在五步开外踩着蚂蚁的脚步往前走,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才能不造成超车行为,越过顾姨太。   五分钟之后,顾茗跟着冯瞿走在阴森森的军政府监狱里。   这是一栋铁灰色的建筑,进去之后,穿过公事房,后面是长长的通道,头顶是昏暗的电灯,两边都是牢房。   长期通风不足,一股霉味混合着便溺的味道扑鼻而来,顾茗强忍着味道跟在冯瞿身后,目光快速扫过两旁的牢房,发现有的犯人靠墙假寐,听到声音睁开眼睛,漠然的目光扫过来,又闭上了眼睛;有的犯人血肉模样的躺在稻草上,如果不是仔细看,大约不容易发现稻草堆里还有个活物;还有的听到动静便站在门口,透过铁栏杆注视着通道里的动静。   通道的更远处,还能听到审讯的惨叫声,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刑讯室。   顾茗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抱臂而行,离刑讯室越近,惨叫声就听的越清晰,被审讯的人好像承受着世界上最痛苦的刑法,还有鞭子落下去沉闷的响声,听的人胆战心惊。   “少……少帅……”顾茗上下牙关都在打架,她承认自己很怂:“我们……回去吧?”   冯瞿今日依旧穿着笔挺的军服,衣帽整齐,他的身高挡住了头顶的灯光,身后拖着长长的阴影,顾茗将自己缩成一团,藏在他身后的阴影处。   “回去你多半拿谎话搪塞我,留在刑讯室说不定我还能听到真话。”   恰巧他们来到了一间刑讯室,门口守着两名士兵,见到冯瞿行了个军礼:“少帅——”   冯瞿停下了脚步:“里面审的怎么样了?”   一名守卫答:“嘴巴倒是牢固,不过里面的刑具多轮几遍,再硬的骨头也敲碎了。”   冯瞿“嗯”一声,继续往前,顾茗跟着走出去十来步,听到身后那间刑讯室门“哐”的一声打开,里面有人架着犯人拖了出来。   通道里灯光昏暗,但顾茗还是瞧见了那人耷拉着两条腿,被两名看守拖走了,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上面血迹斑斑,地上拖过的地方犹有血迹。   顾茗:“…………”   ·   远远缀在身后的唐平与架着犯人的一行迎面撞上,原本半死不活的犯人抬头冲他眨眨眼睛,狰狞一笑,露出两排闪亮的白牙,他瞧着颇为面熟,凑近了细瞧,吐出两个气音:“应超?”   这时候再看架着应超的两人——都特么是亲卫营的人!   唐平越过这帮混小子,目光落在顾姨太身上,总觉得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弯腰抱臂紧跟在少帅身后,瞧着委实可怜。   唐平:少帅您真是用心良苦!   远处冯瞿脚步未停,终于走近了第五刑讯室,他推开刑讯室隔壁的门走了进去,很快顾姨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门口。   第五刑讯室是一件特殊的刑讯室,一间是专用做刑讯的,里面挂满了刑具,但是隔壁还有相连的一间暗室,墙上有专用的设置,不但能观看刑讯现场,也能听到审讯对话。   唐平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提吕良,内心不无感慨: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躲了几个月审讯吕良的活儿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他越过第五刑讯室,拐过一道弯,站在关押吕良的牢房门前,守卫凑过来套近乎:“唐副官,今天要提审哪个?”   “吕良。”   冬去春来,吕良都快怀疑自己要永远留在军政府的监狱里生根发芽,听到要提审的好消息,恨不得跪下给唐平磕头:“长官,您问什么我都告诉您,求求您放了我吧?”   吕良虽然办着一家三流的报纸,但穿着干净整洁的长衫,略略鼓起的肚子,头发半秃,却齐齐抿在脑后,是个有格调的读书人。   他在军政府的监狱里住了半年,大肚子早就饿没了,长衫褴褛,眼镜腿折了,用一根衣服上面扯下来的破布条绑着,一边镜片都碎了,胡子拉茬,身上一股味儿,早都不成样子了。   守卫打开牢门,他从里面出来,往唐平面前一站,熏的唐平往后连退了三步:“站远点。”   吕良莫名其妙被唐平从被窝里挖出来丢进军政府的监狱,同室的狱友进来总还有些缘由,他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何承受这无妄之灾,忙连连后退:“长官您请!”   唐平前面走着,他在后面五六步开外跟着,都不必守卫跟着就老老实实跟着他往刑讯室走去。   漆黑的暗室里,顾茗与冯瞿并肩而立,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但却各怀心事。   一墙之隔,吕良跟着唐平走进第五刑讯室,面对满室的刑具,他腿脚发软,在唐平的示意之下坐进刑讯的椅子,感觉到手脚被冰凉的镣铐给固定起来,禁不住上下牙打颤:“长……长官……”   隔壁的顾茗:“……”这招杀鸡儆猴干的漂亮,假如……她不是那只猴就更好了。 第64章   唐平也不是头一回干刑讯的活儿,不过遇上这么怂的嫌犯,还是头一回。   唐平:“你家报社是不是有一位作家叫尘缘客的,说说她吧?”   吕良没被抓之前,还惦记着尘缘客的第二本书冲销量,力压竞争对手,听唐平审问他,顿时一个激灵:“尘缘客……惹事儿了?”   隔壁的顾茗:“…………”   她好想观察一下冯瞿的脸色,但房间太黑,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   唐平:“你现在把所有关于她的情况都讲一遍,若是敢撒谎……”目光往墙边放着的各色刑具扫过,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吕良怂的很彻底:“长官,我一定知不无言,言无不尽!”他稍做回想,便开始讲:“尘缘客是个女人,不过长什么模样我从来没看清楚过,每次来都戴着有面网的帽子,穿着暗绿色的旗袍,戴着黑色的手套,听声音年轻很轻。”忍不住赞一句他家的摇钱树:“她文章是写的真好,自从她的文章刊登之后我们家报纸销量涨了三成。”   冯瞿:“………………”这么多听壁角的吗?   黑暗之中,也许是他周身散发的怒气如有实质,顾茗似乎感知到了他身上的冷意,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三步,想离他远一点。   他随便朝后一抓,便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牢牢抓着不放。   她的腕骨单薄,轻易就能折断,他冷哼一声,吓的她一声不敢吭,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隔壁刑讯室传来吕良的声音:“……我们每次都是结现款,她从来没有留过地址。我猜想她是不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太太,说不定在丈夫那儿受了委屈,丈夫也有可能比较风流,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所以她才会写文章泄愤,把小说里的男人写的很倒霉又风流……”   唐平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冷声制止:“吕良,不要胡乱揣测,交待事实!”   生怕知道的太多,审讯完了吕良被少帅杀人灭口。   无辜的吕良还不知道自己几乎接近了事实真相,左思右想似乎再没什么可交待的了:“长官,我跟尘缘客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一手交稿一手交钱,别的……我真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隔壁房间传来“叩叩”两声,唐平侧耳倾听,再没别的动静了,他装模作样吓唬吕良:“关于尘缘客的事情,出去以后把嘴巴闭紧,若是透露半个字,小心你的小命!”   吕良狂喜,激动的语无伦词:“长……长官,我可以出去了?”   “嗯。”   “我知道的!知道的!出去之后尘缘客的事情只字不提。”   唐平上前去解了他手铐脚镣,换了副面孔:“吕主编,我送你出去。”   吕良感激涕零:“多谢长官!多谢长官!”   他踏出第五刑讯室的门,跟在唐平身后,走过漫长的通道,喜悦的心情让他脚步发飘,如踩在云端。注意到两旁牢房里的犯人,曾经是他们之中一员的时候,漫长的关押期差点让他发疯,但是现在他就要离开这里,竟然生出逃脱生天的侥幸感,连为何入狱都忘了追究。   吕良一脚踏出身后阴森森的监狱,入目是春天温暖的阳光,军政府监狱院子墙角下是好几撮绿茸茸的野草,生机勃勃。   他用手挡了下阳光,又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一切,离开的时候总算是想起来问一句:“长官,尘缘客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唐平送他到门口:“想活命就闭紧你的嘴巴!”   吕良吓的赶紧闭上了嘴,万个字都不敢再多说。此次莫名其妙下狱也成为他主编生涯之中一大未解之谜。   他身后,大铁门轰然关上。   唐平在军政府监狱院子里团团转圈,引的亲卫营里那帮作戏的小子们都凑过来问:“唐哥,你这是怎么啦?”   唐平心道:吕良倒是命好,未曾见过顾姨太的脸,坐几个月牢就出去了,我呢?   作为此事的提审者,他是唯一清楚知道事实的人。   说不定以后他在少帅面前多露一次脸,就容易让他想起顾姨太写的影射他的连载小说,连吕良这个不相干的人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滚滚滚!少在这里添乱!”唐平推开应超凑过来的脸,嫌弃的搓了下手指头:“油彩要洗就洗干净点,东一块西一块,你这是唱花脸啊?”   应超:“……不是少帅让我唱戏的吗?”   虽然不明白少帅在做什么,但应超玩的很开心。   唐平:“滚!嘴上都长着把门的,这事儿以后不要再提!”   ·   第五刑讯室的隔间暗室里,冯瞿掐着顾茗的小细腰将人提到了自己面前,终于开始正式审问他的小姨太太了。   “阿茗,你是要我去隔壁刑讯室铐起来审问呢,还是你自己交待呢?”   “少帅想知道什么,我一定老实交待!”   冯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倒好像要掐断她的腰:“你以尘缘客为笔名写的那本小说,老实说……有没有影射我?”   即使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脸色,顾茗也觉得很绝望:“少帅要是觉得有影射之嫌,那就是……就是有一点儿?”   冯瞿声音里含着笑意:“是一点儿吗?”但威胁之意很浓。   顾茗感受到慢刀子割肉的窒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痛快给她一刀,暗室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她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全部都是!对全部都是!我就是写来影射你的!你明明都深爱着尹真珠,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一边跟尹真珠谈婚谈嫁,一边跟我上床取乐,我最恨男人三心两意!”   暗室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冯瞿静默无言,但掐着她腰上的力道却不断在加深,让顾茗都怀疑自己要变成一只被人从腰间掐断的大黄蜂。   三秒之后她就后悔了!   在生存面前,气节算个鸟啊?   顾茗懊悔不已:刚才我脑子发昏都说了些啥?!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嚼巴嚼巴吞下去。   “少帅……少帅……”暗室里响起她温柔的呼唤。   冯瞿:“…………”   顾姨太能屈能伸,虽然腰都快被冯少帅掐断了,但脑子却很快就清醒过来,讨好的凑过去,用一种她自己都要起鸡皮疙瘩的谄媚的声音说:“——当然这种情况只适用于一般男人,可少帅不是一般男人啊!少帅英明睿智,用兵如神,多养几个女人有什么关系?碗里锅里都是少帅您的!”   她有一张不输于那杆秃笔的伶俐的小嘴,甜言蜜语也是她,胡说八道也是她,往他心上戳刀子也是她,嬉笑怒骂随心而为,也只有在情势不妙的时候她才会审时度势,俯低做小。   冯瞿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清楚的认识眼前的小丫头,他心里千般思绪万种念头转来转去,终于问了一句:“你爱不爱我?”   这句话,尹真珠曾经旁敲侧击的追问过他,起先还很含蓄,回国之后便越来越直白,也曾经流着眼泪问过。   但顾茗来到他身边之后,从来也没追问过他,哪怕连“喜不喜欢”都从来不曾追问过,反倒是她自己说过不少的甜言蜜语,一股脑儿都倒给他。   以前他还当过真,现在知道了,这丫头是当玩笑话在讲吧?   暗室里很安静,他猜想也许她又会用一堆甜言蜜语哄他,但是她没有。   她用一种异乎寻常镇定的语调说:“不爱。”   她说:“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你。”   冯瞿忽然之间庆幸他此刻身处黑暗之中,谁也不曾瞧见他几乎失态的表情,以及暴怒。   他极力控制着暴怒的情绪,像控制一头马上就要破笼而出的巨兽:“为什么?”   顾茗一字一字,像钉子一样清晰的敲进他的胸膛:“因为少帅不爱我啊!你不爱我,视我为玩物,连生死关头也不顾我的死活,我虽然一无所有,没有亲人,头无片瓦,寄人篱下,一贫如洗,可是啊……”她轻轻叹息:“我还有自尊。我还爱着自己!”   她说:“爱别人多难啊,要时时放在心间,悲喜全然不由自己,被别人牵着走。还是取悦自己最容易。我怎么可能避易就难?”   冯瞿竟然无言以对。 第65章   冯瞿说:“如你所愿!”   他暴怒摔门而去,房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独留顾茗在漆黑的暗室。   顾茗朝后跌过去,靠墙滑落,脱力般坐在了地上,耳边能够听到他的军靴敲击在通道里的声音,那么响亮,渐渐远去,直至不见。   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良久之后她扶墙站了起来,从暗室里出来,才发现唐平守在几步开外,他走路无声的么?   唐平见到她出来,忙凑了过来,说:“顾小姐,少帅离开的时候说让我帮您收拾行李,让您今天就离开少帅府,以后您就自由了!”   顾茗顿时精神大振:“少帅真这么说?”   冯瞿出去的时候,铁青的脸色,极力克制着盛怒,说话的声音尚算正常,唐平却没想到他要遣散顾姨太。   他心心念念把人带回来,也不知道两个人在暗室里都说了些什么,竟然导致少帅做出这么激烈的事情。   唐平对顾茗佩服的五体投地,他还从来没见过少帅如此生气。   他小心翼翼问:“顾小姐,您对少帅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心情很不好?”   顾茗:“真话啊。”她解释:“你知道的,真话通常都不是那么好听。”   唐平:“……”听起来好有道理。   他们从军政府监狱出来,发现小汽车已经被冯瞿开走了,门口的守卫说少帅开车的速度很快,好像有急事要赶着回去。   顾茗心想:冯禽兽的心理承受能力真差,连几句真话也听不得。   唐平无法,只得让监狱里押解犯人的军车送他们回城,两个人坐在后车厢里,一路颠的尘土飞扬,好不容易到达少帅府,林妈迎上来关切的问:“一起出去的,怎么只有姨太太一个人回来了?”   顾茗安抚了她两句,上楼去收拾行李,唐平宣布了冯瞿遣送姨太太的决定,惊的林妈大张了嘴巴:“两个人不是好好的吗?这又是闹什么故事了?”   她侍候顾茗半年,渐渐拿她当女主人待,真没想到这两人还能分开。   唐平也是愁眉苦脸:“林妈你是不知道啊,上次顾姨太在沪上走失,少帅一直很关心她,还派了我带人专门去沪上保护她,这次可好,居然直接放她走了。依我看,少帅心里明明是放不下顾姨太的。”   林妈:“会不会是大帅府那边要给少帅娶亲?尹真珠小姐那天可是来过的,会不会是她说了什么?”   楼梯栏杆处伸出个脑袋,显然已经偷听了好一会了。   “真的?大哥要跟小嫂子分开了?”冯二公子一拍栏杆,用庆幸的口气赞扬了顾茗的行为:“大哥也的确配不上容城公子!这事儿肯定是容城公子提议的!她果然没让白让我喜欢!”   林妈:“……”   唐平:“……二少,您站在哪一边?”   冯晨幸灾乐祸:“早晨两个人神神秘秘出去就不带我,原来是去谈分手了。我当然是站在……”他有求于冯瞿,居然难得识时务了一会,将后半句话吞在了肚里。   他当然是站在容城公子这一边了。   三个人议论几句,唐平去书房抽屉里拿了个盒子,捧着去了二楼的卧房敲门。   顾茗的东西并不多,她的手稿,公西渊的剪报,以及学校的书,简单收拾几件素净的旗袍也就差不多了,一只藤箱就足够了。   唐平将手里沉甸甸的盒子递给她:“顾小姐,这是少帅给您的遣散费。”   顾茗一直很好奇传说中少帅巨额的遣散费,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五只大黄鱼:“少帅很大方啊。”然后阖上盒子,推了回去。   “替我谢谢少帅,我与少帅之间银货两讫,不必破费了。”她说。   她下楼之后,与林妈告别,唐平要开车送她,被她婉言拒绝,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少帅府,身后冯晨紧追不舍:“先生等等,让我送送你啊!”   ·   傍晚时分,冯瞿坐着汽车回来了,应超打开车门,将喝的烂醉如泥的少帅扶了下来。   林妈在家里望眼欲穿,见到冯瞿喝醉酒回来,一边去沏热茶,一边吩咐佣人煮醒酒汤。   一夜无话,次日冯瞿头痛欲裂床上爬起来之后,召唐平问话,听说顾茗竟然拒绝了他的巨额遣散费,面上神色愈发不好了。   “她拒绝了遣散费,身上也没什么钱,以后怎么生活?”   唐平心想:她都不是您的姨太太了,少帅您也操心太过了!   之前遣散的两位姨太太也不见您这么关心。   不过这些话可不能讲给他听,唐平想想,很委婉的说:“少帅,现在报纸的稿酬都不低,顾小姐又名声在外,听说很多家报纸都巴不得能约到她的稿件……”   冯瞿揉揉额头突突造反的筋,语气不甚好:“你昨天把她送哪了?”   这口气好像要反悔,随时开口要把人接回来。   唐平更加小心了,生怕哪句话惹的少帅不痛快:“……顾小姐拒绝了属下去送。”赶在冯瞿翻脸之前,他赶紧追补了一句:“是二少亲自去送的。”   这话比不说更糟糕。   冯少帅大怒:“蠢货!说了让你送到酒店去,你连人送到哪都不知道,滚!”   唐平跟了冯瞿好几年,对少帅的脾气有了几分了解,能让他破口大骂,显然他已经处于极度暴怒的状态。   他一边往外“滚”一边想办法安抚少帅的情绪:“少帅息怒!属下这就去问问二公子,一定派人盯着顾小姐,随时向少帅报告她的行踪!”   “盯着她干嘛?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今天的冯少帅喜怒无常,唐平觉得多半还有点口是心非。   他跑去敲冯晨的门,结果这位大爷昨晚通宵复习医学资料,天快亮才沾枕,听到外面门被敲的山响,难得展露一回督军府少爷的脾气,怒气冲冲来开门:“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吵醒我,麻烦赶紧滚!”   唐平点头哈腰,恨不得亲自把这位爷搀扶到床上去:“二少,昨天您出门去送顾小姐,不知道将她送到哪了?”   冯晨一针见血:“大哥这是在玩什么无聊的把戏吗?送走又反悔了,派人监视她?我劝你省省!”砰的一声砸上了门:“别再来吵我睡觉!”   唐平站在客房门外,心情相当复杂。   ·   顾茗离开少帅府之后,暂时找了旅店安置下来,亲自去拜访了王一同,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   王一同与公西渊是密友,已经听说了她在沪上的所作所为,很是为她高兴,但思及她的身份又欲言又止:“冯少帅……他不反对你写文章”   顾茗一身轻松,半开玩笑道:“他不同意,我们谈崩了,所以现在我不再是他的姨太太了。”   王一同作为师长,语重心长的叮嘱她:“你与冯少帅分开且不说,往后对待婚姻大事一定要慎重。”   公西渊对待此事的态度又大是不同,恨不得放几箱鞭炮大摆宴席来庆祝:“阿茗,这是今年之内我听到最好的消息,咱们去吃一顿大餐庆贺一下吧?!”   顾茗:“我现在身无分文,往后就要仰仗公西公子多多提携了!”   两人哈哈大笑,一起去吉祥饭庄庆贺,还顺便打电话叫了管美筠。   管美筠失去顾茗的行踪久矣,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哽咽道:“我还当你死在外边了,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   管平伯派司机去送,事隔数月,管美筠终于见到了顾茗,紧紧抱着她骂:“臭丫头,你让我担心死了!怎么不给我写封平安信?”   顾茗摸摸她的脑袋:“我好好的,这不是手头的事情做完就来找你了吗?”   三人落座,顾茗介绍公西渊与管美筠认识,又点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还温了一壶黄酒。   管美筠见他们摆开了要庆贺的架势,举着酒杯制止:“等等,你们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事情吗?”   顾茗:“管小姐,为了我的自由而举杯吧,我已经离开了少帅府,从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管美筠马上欢快举杯:“阿茗,我们今天一定要不醉不归!来来来先连干三杯!”   吉祥饭庄厨子的手艺据说是宫廷御厨亲传,在容城很是出名,公西渊订的是包间,三人喝酒的功夫,上菜的伙计推开门,路过的客人一眼瞥见举杯喝酒的顾茗,顿时停住了脚步。   她紧跟着伙计进来,见到桌上二女一男,眉头蹙了起来:“顾姨太,你在外面与野男人鬼混,阿瞿知不知道?”   公西渊勃然色变:“尹小姐,注意你的措词。”   顾茗笑盈盈举杯:“尹小姐,你消息滞后了,我如今不是少帅的姨太太,而是顾小姐。我与你心心念念的冯少帅再无瓜葛,不如你也来为我的自由喝一杯吧?!”   她亲自为尹真珠斟了一杯酒,强塞到她手上:“说点什么祝酒词好呢?不如这样,就祝尹小姐得偿所愿,嫁进督军府做少帅夫人吧!”   尹真珠皱着眉头,喝也不是,不喝也别扭,跟她一起进来的周思益帮她解了围:“真珠,咱们赶紧走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从她手里拿过酒杯,放在了桌上,客气道:“三位慢用!”拖着尹真珠出去了。 第66章   顾茗离开少帅府的第三日,她本来准备去银行取了存款,离开容城前往沪上,但被大雨所阻。   公西渊请她留在容城一起办报,诚挚邀请她做报馆的副主编,被她拒绝了。   她拒绝的理由也很正当:“容城是冯家的地盘,我还是去沪上发展的比较好。万一哪天在容城街头遇上冯少帅,怪尴尬的。”   相逢陌路不如相忘于江湖。   公西渊悔的捶胸顿足:“早知道能遇上你,我就应该把报馆开在沪上。”   顾茗安慰他:“没事儿,反正咱们可以书信往来,你需要稿子我也可以写给你。”   公西渊又转悔为喜:“也是,我每个月回家的时候都可以找你欢聚。”竟然对回家也翘首企盼起来。   容城暴雨泼了三日,第四日上头才变成了牛毛细雨,公西渊送她去火车站,却发现车站人满为患。   原来暴雨冲垮了沿途的铁路,容城前往沪上的火车暂停。   公西渊大喜:“这可是天要留客,咱们赶紧回吧。正好咱们再参详参详报馆的事儿。”   顾茗铁了心要离开:“不如走水路?”   公西渊:“…………”   他亲自开车送顾茗去码头,也许是火车暂停的关系,码头上的旅客也不少,都撑着雨伞等船。   公西渊下车往船务部买票,撑着伞送她去等船。   两个人同在一把伞下,公西渊穿着条纹西装,高大英气,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   顾茗提着一只小巧的藤箱,水蓝色镶边立领的旗袍,粲然一笑,引的来往旅客皆不由自主多瞧了一眼,暗赞:真是对璧人。   ·   不远处停了一辆汽车,开车的正是唐平,后面坐着冯瞿两兄弟。   冯瞿闭目假寐,冯晨则东张西望:“音书真是今天到啊?柳叔不会耍咱们吧?”   冯晨最近一直住在少帅府上,今日跟着冯瞿一同去督军府,正逢柳厚朴提起柳音书的归程,他们家日日派人往码头上去等,算着日子也该是今日了。   柳厚朴笑道:“许久不见音书,我要跟大帅告个假,去码头上接音书。”   冯伯祥正就容城向玉城调配物资之事与柳厚朴商议,哪里肯放人,见到冯瞿兄弟俩便抓了差:“阿瞿去接音书,孩子们也许久不见了,你可别跑,还有事要商议。”   柳厚朴乐见其成,忙向冯瞿道谢。   冯晨最近化身为狗皮膏药,沾上冯瞿撕都撕不下来。   远处海天茫茫,细雨濛濛,瞧不见远洋渡轮的影子,近处倒有些短途船只停靠往来,让人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同撑一把伞的男女。   冯晨侧面瞧着,有点眼熟,扳着车座靠背小声招呼唐平:“唐副官,你快瞧瞧外面那是谁?”   唐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过去,顿时愣住了:“顾……”剩下的字被吞进了肚里,他心虚的朝后座瞅了一眼,正对上冯瞿冷厉的眼神。   冯瞿扒拉开碍事的冯晨,往车窗外去瞧,恰逢公西渊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逗的顾茗直乐,又不想给他瞧见,便侧头抿嘴偷笑,笑意盈盈一张脸正对着冯晨这边的窗户,被冯瞿逮了个正着。   冯瞿:“…………”   冯晨忙拉上车窗内的帘子:“大哥,你快歇会吧,一会音书来了我叫你。”   这几天少帅府内气压非同寻常,低的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唐平与一众亲卫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连向来胆大随心的应超都被少帅踹了好几脚,不敢往前凑了。   林妈唉声叹气,好像走失了闺女,连做饭的劲头都没了,日日念叨着:“少帅快把人找回来。”被众亲卫推崇为公馆内第一勇士。   冯瞿一巴掌拍开他的脑袋,拉开帘子再去瞧,顾茗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经扭过去了,留给他一个伞下的后脑勺。   冷漠无情。   远处响起汽笛声,远洋渡轮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渐渐近了,能看清楚甲板上的人。   冯晨推开车门,率先下车,看到了甲板上一身鹅黄色小洋装的柳音书,她的头发烫成了卷发垂随意的垂了下来,戴着顶同色的帽子,漂亮迷人。   柳音书下远洋渡轮的时候,正赶上顾茗去坐短途客船。   公西渊护着她,将她遮在伞下,两人错身而过,她奔赴新的生活,而柳音书则欢呼雀跃,扔下行李箱,直奔向冯瞿。   她有一张鹅蛋脸杏核眼,丰胸细腰,声音娇俏,抱着冯瞿劲瘦的腰肢满脸红晕:“阿瞿哥哥,你能接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冯晨在旁打趣:“大哥来接你高兴,我来接你就不高兴了?”   柳音书站直了,矜持的向冯晨问好:“多谢二公子来接音书。”   冯晨瞬间就感受到了差别待遇。   冯瞿对二人的嬉笑打闹并不在意,他的目光追随着短途旅客蜂涌的方向而去,看到公西渊送她上船,自己淋着雨站在码头上。   她撑着伞,提着一只小巧的藤箱与公西渊道别,漫天细雨之下,渐行渐远。   短途客船起航了,送行的亲友们纷纷回转,柳音书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觉得奇怪:“阿瞿哥哥看到熟人了?”   冯瞿冷冷道:“没有。”   他大步回转,唐平忙去拉开后座的车门,他却自己拉开前排副驾的车门,坐了上去。   柳音书与冯晨紧随其后。   ·   玉城许多报业人按照约定的日子来到沪上的时候,顾茗亲自出面接待了他们,带着他们参观了《申报》报馆,与黄铎开研讨会,就他们带来的报纸针对性的提出改革的意见。   一行人在沪上逗留数日,满载而归。   不久之后,《容城日报》贴出婚讯,少帅冯瞿与柳音书订婚。   顾茗是收到公西渊随信寄来的报纸,看到他用黑笔圈起来的部分,才得知冯瞿婚讯的。   她淡淡一笑,随意把这份报纸放在一边,低头继续奋笔疾书赶稿子,忙碌的间隙只想到一件事:哦,原来剧情主线已经偏离,柳音书居然与冯瞿订婚了,尹真珠的女主地位要不保了。   那些事情与她早已无关,黄主编催起稿子来毫不留情,还会派范田亲自上门,提着肉菜水果,美其名曰:保障生活,让先生专心写稿。   如果不是亭子间太小,她又极力反对,恐怕连佣人都要帮她请好了。   在狭小的亭子间里,在沪上自由的空气里,顾茗开始了她全新的生活。   卷一完 第67章   五月下旬,顾茗的书集《生而为女人》问世,除了收集了她所有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之外,还有为了此书而增写的几篇有感而发的散文。   书集的最后一文就是那篇出名的《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算是为这本书做了总结。   黄铎为了这本书费了不少心思,请了沪上文豪封清名作序,封面请了著名画家刘素一设计,封面上有个朦胧绝美的旗袍剪影。他亲自跑印厂盯着,打电话往各大书局铺货,还联系了邻近各城及北平的书商发货,在《申报》副刊打广告,不遗余力的推销此书。   《生而为女人》一经面世就大受欢迎,不但沪上许多高校女生及踏入职场的新女性人手一册,就连在校男生及踏入社会的进步青年也争相传阅。   如果说报纸连载让沪上文化圈知道了容城公子其人,那么这本书就是她打进沪上文化圈子最好的作品,许多文艺沙龙都向她敞开了怀抱,欢迎她的加入。   一时之间,容城公子名声大噪,许多报刊杂志负责人都想要约稿,纷纷向黄铎打电话询求她的联络方式。   黄铎就跟个铿吝的财主守着宝藏不肯分享,拒绝了同行们挖墙角的行为。   大部分同行都偃旗息鼓,但唯有一家报馆的主编不肯罢休,正是当初刊登屠雷文章的那家。   主编姓崔,颇富于心计,报馆销量一直都还不错,很善于钻营,这头没挖到容城公子,转头就找到了屠雷。   “屠先生,容城公子那个女人在报纸上骂您还不够,还要出本书骂您。先生大度不与她计较,我却为先生打抱不平,恨不能以身代之,奈何我不会写文,思虑再三,替先生想到一个办法,不如先生也出本书跟她打擂台,到时候看她还有多猖狂!”   崔炀的话让屠雷狠狠动摇了一番,经过数日的思想斗争,终于同意了出版新书,并且收录所有与容城公子骂战的文章。   ·   顾茗交稿之后一身轻松,特意寄了新书给远在容城的管美筠跟王教授,还有公西渊。   管美筠有一日逛街遇上出来办事的唐平,狠狠嘲讽了他一顿:“你家少帅对我们家阿茗弃若敝屣,我们家阿茗如今出名了,还出书了呢。”   她对于顾茗的遭遇始终耿耿于怀,不过欺软怕硬,既无缘与冯瞿相见,就算是见面也不敢狠怼,只能捡唐平这只软柿子捏了。   唐平心道:少帅是不是对顾姨太弃若敝屣我不知道,但若姨太对少帅铁定是弃若敝屣了,跟着公西渊那个小白脸走的头也不回。   顾茗离开之后,冯瞿便另换了住处,再也没回去过。   不过这些事情他也不能告诉管美筠,只能激她:“你别骗人了,顾小姐师范毕业,怎么可能出书?”   容城公子大名他早已知晓,不过小丫头这般猖狂的模样,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使坏。   顾茗的新书刚好在包里,管美筠当下拿出来在他面前炫耀:“看看!我家阿茗的新书!”   唐平从她手上接过来,客气道谢:“谢了啊!”扭身就坐进了路边停靠的汽车,催促司机:“快走。”   管美筠傻了,在后面连连招手:“哎我的书——姓唐的——”可惜她今日穿着细高跟鞋,修身的旗袍,气的连跺脚也不能,恨的捶胸。   ·   两日之后,《生而为女人》一书出现在了冯瞿的书房桌上,跟一堆文件夹在一起,倒好像是谁漫不经心丢在那儿的。   冯瞿半夜回来,批文件到一半,看到桌上的新书,封皮上“容城公子著”五个小字,神情幽晦难测。   那天晚上,他丢开公务,坐在灯下细细读了起来,明明是在玉城早已经读过的文章,可是集结成册,似乎又不一样,读来多了更深一层的感慨。   写文章的人深夜与孤灯为伴,心事从笔尖流泄,也许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袒露了内心世界,读者沿着文字的脉络行走,也许在某一个阅读的瞬间就忽然与作者心意相通了。   在她彻底离开他的几个月之后,冯瞿坐在灯下重读她的文章,才更为了解了容城公子嬉笑怒骂的文字背后那个活生生的她。   他想:有些事情,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   次日顾宝彬借着前往督军府送文件的机会,厚着脸皮闯进了冯瞿的公事房,腆着脸前来送喜贴。   “家里小女儿要订婚,托少帅的福,未来女婿家世很不错。我也许久没见过阿茗了,到时候还想邀请阿茗与少帅一起来观礼。”   近些年办隆重的订婚典礼也渐渐成为了时尚,顾家也未能免俗,况且还想要借着此事公布少帅与长女顾茗的关系,就更要大办一场了,为此顾茜光礼服就做了六件,连首饰也买了不少。   冯瞿故作惊讶:“顾署长,有件事情阿茗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与她已经分手了,她也已经离开我自谋生路了,怎么……她没回家么?”   如果说顾茗做姨太太是她人生里的污点,冯瞿断然不敢以首犯自居,一手将女儿推出去做姨太太的顾宝彬才是罪魁祸首,到今天他才肯承认,他们两人合力将她纯白无暇的人生涂抹的面目全非。   顾宝彬大惊:“阿茗……犯什么错了?如果她有服侍不周的地方,我一定好好教训她,她年纪还小,少帅千万别赶她走!”   冯瞿忽然想起唐平捎回来的那句话,她说与他银货两讫,不肯再拿他的遣散费,身无分文的离开。   可是眼前之人满脑肥肠,一门心思巴结钻营,到底还是得偿所愿,升官发财了,但这笔生意怎么算都是顾茗血本无归,亏大发了。   她孑然一身前往沪上重新开始,容城公子即将名满天下,然而骨肉血亲却视如不见,根本不知道她满腹才华。   顾茗离开冯瞿三个月零二十天之后,面对找上门攀关系的顾宝彬,冯瞿心里隐隐生疼。   从来也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女人。   冯瞿失笑:“顾署长想多了,当初你送她来不就是想要官升一级嘛,如今官也升了,阿茗离开不是理所当然?难道你想让她做一辈子姨太太,留在少帅府?”   顾宝彬此刻义正言辞,宛如封建大家长:“少帅说的什么话?她既然跟了少帅,一辈子都是少帅的女人,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将来也是要葬在冯家祖坟里的,怎么能随便离开冯家?”   哪怕如冯瞿这样满脑子顽固思想的人,听到这些话也觉得毛骨悚然。   世道早已经变了,哪有什么一生一世呢?   他在战场上多年,前一刻还把酒言欢的兄弟,眨眼间已经生死相隔。   许多年以前,当他第一次上战场,亲手掩埋了身边倒下去的的亲卫之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人世无常,谁也别心存侥幸。   正如冯伯祥为他举办盛大的订婚礼,柳音书拥着他的腰,甜蜜的说:“阿瞿哥哥,我这一生唯一盼望的就是嫁给你为妻,我今天真的好幸福!”   冯伯祥与柳厚朴十分满意新人之间的亲密,举杯庆贺,几乎大醒,就连军政府一帮官员也觉得这桩亲事是天作之合。   尹真珠哭着来找他,将他堵在督军府花园一角,哭的气噎难言:“阿瞿,你怎么能跟她订婚?怎么能跟她订婚?”   那一刻冯瞿难得说了句真心话:“真珠,我是个军人,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你这样爱我,我有时候会想,嫁给我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随时都有当寡妇的可能。”   幸福不过是指尖砂。   尹真珠大哭:“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想嫁给你!”   冯瞿与她相识多年,互相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哪怕不能成为夫妻,也希望她能过的幸福:“真珠,听说尹伯伯为你挑的未婚夫是文官,比当兵的强多了。”   当兵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连命都不是自己的,何况婚姻。   冯瞿一路晃荡到这把年纪,固然有与尹家议亲多年的波折因素,可真要扪心自问,他大龄未婚其实跟职业有很大关系。   他自己并不在意婚姻之事。   政治联姻是各取所需,而冯伯祥需要这门婚事来稳定军政府政权,柳音书爱他也罢,不爱他也罢,都没多大关系。   他们需要的是这门婚姻,至于婚姻之内的男女感情如何,那不在这桩婚姻应该考虑的范围之内。   尹真珠后来绝望的哭着跑了,眼泪滚烫,落在他手背上,渐渐凉去,冯瞿站了一会才重新回到大厅里去。   柳音书并不在意她的出现,还颇为善解人意:“阿瞿哥哥,我知道真珠姐姐不开心了,可是这门婚事是冯伯伯订下的,如果她实在想嫁你,等咱们结婚之后,我愿意让她进门。”   冯瞿忽然觉得烦躁。   他近来时时烦躁,几个月之后见到顾宝彬的丑态,原本还想克制的情绪忽然之间好像决了堤一般,暴怒:“带上你的帖子赶紧滚!以后卖女儿别来找我!”   顾宝彬吓的屁滚尿流,从他的公事房里滚了出去。   冯瞿狠狠捶了一记厚重的办公桌,忽然爆了句粗口:“妈的!”他亟需一场战争来缓解心中的焦燥之意。 第68章   天气渐热,亭子间如蒸笼,谢余跑了一趟船之后来找顾茗,站在门口直冒汗,热心建议:“阿茗,不如你换个住处吧这里也太狭窄了。”   顾茗穿着件无袖旗袍,头发被她随手绾起来,扎了个丸子头,几缕发丝俏皮的散落下来,小小一张瓜子脸,取笑起他来却毫不客气:“也不知道这房子是谁租的?当初怎么也不嫌狭窄?”   谢余在裴世恩身边大半年,已是今非昔比。上次有人刺杀裴世恩,他用自己身上两个枪眼换来了如今手头的实权,已经开始参与青帮在沪上的买卖了。   他受伤之后就在裴公馆休养,等到活蹦乱跳出现在顾茗面前,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裴世恩感他忠义,还给了他一处聊以存身的小宅子。   那时候顾茗刚从容城回来不久,正忙的天昏地暗,稿期临近,范田恨不得天天来催她,谢余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揭过此事,只说是出去跑了一趟船,顾茗并不知道他在阎王门前打了个转回来了。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嘛。”   谢余见到她就欢喜,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觉得被冒犯,大包大揽要帮她搬家:“不如我帮你找个房子搬家吧?”   顾茗原本就有存款,新书出版之后手头就更为宽裕了,她又喜欢买书,几个月下来房间里堆满了报纸跟书,连床上都码了一排,房间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你要是有空的话,帮我找个房子也可以,客厅要敞亮的。”   谢余得令,当天下午就派手底下两个小弟帮他找房子,不出三天就找了一处公寓,两间卧房带客厅,家具齐全,楼下弄堂里就有人家买菜买杂货,出了弄堂走不多远就到了霞飞路,附近还有大剧院,电影院,西餐西点,日用百货,各种店铺,极有烟火气。   顾茗跟着他去看房子,路过热闹的街道,钻进幽深安静的弄堂,看过了房子之后满意极了:“这应该就是大隐隐于市吧?”   谢余现在养成了读书看报的习惯,每次来都穿着长衫,跟她在一起笑的极温和:“你满意就好。明日我来帮你搬家。”   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弟看的啧啧称奇,这哪里还是青帮赌场里打架不要命的谢哥?   两小弟对顾茗的身份好奇之极,回去的路上追问:“谢哥,嫂子是做什么的?瞧着读书识字,就不是一般人。”   他们自然看出来顾茗与谢余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不过谢余的心思昭然若揭,提前叫声“嫂子”也好讨他的欢心。   果然谢余听到这声“嫂子”分外高兴:“阿茗当然不是一般人,她是作家呢,报纸上写文章还出书。”他有点惆然若失:“可惜我读书太少。”   两小弟开解他:“谢哥,只要嫂子跟你好,读书多少没关系啊。还是她家里父母不同意?”   顾茗都已经来沪上生活了,而且她绝口不提顾宝彬,谢余转而笑起来:“这倒没有。她跟家里……早就决裂了。”   能将阿茗送人为妾,而她离开之后也并不曾回顾家去,她与顾家的关系可想而知。   两小弟替他高兴起来:“哪还愁什么呀?谢哥只要多赚钱等着娶嫂子就好了。”   顾茗搬家之后,通知各方朋友新地址,公西渊从容城回来之后先上门来拜访,提了一盒西点,一束玫瑰花。   公西大少爷亭子间也去过,早就对她的住房环境不满,奈何彼时顾茗正在赶稿期,根本没有搬家的打算。   他把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插在顾茗书案上的白瓷花瓶里,四处打量:“这地儿不错啊,不会又是范先生找的吧?黄铎为了逼你写稿,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顾茗在煮红茶:“我最近无债一身轻,这可是我托朋友找的,跟黄主编没关系。”   公西渊没想到她在沪上也交了朋友,顿时十分警惕:“不会是哪个报馆的主编想挖人吧?”   顾茗大笑:“他们倒是想找我,也得先过了黄主编那一关吧?”   公西渊到底留学国外,虽然对她的朋友比较好奇,却没有寻根究底的毛病,倒是邀请她:“我有一帮从小长大的朋友都想认识你。前几次回来你都在赶稿,他们全都不信我们相识,将我嘲笑了一通,今天无论如何你得亮个相。”   两人去霞飞路的西餐厅吃饭,坐公西渊的汽车前往大都会歌舞厅见他的朋友。   公西渊从小在沪上长大,又是中威轮船的公子,来往的发小都是非富则贵,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另一伴前来围观顾茗。   侍应生带着他们到了预订的包厢,没想到里面坐的满满当当,顾茗站在门口差点被这阵仗吓到:“公西,走错了吧?”   他不是说只有几位发小?   放眼望去,包厢里足足有十几人,坐的满满当当。   离门口是近的一名高壮男子欢呼:“阿渊,你总算是来了,我们都等许久了。”见到他身后的顾茗,很是迟疑:“这位是……容城公子?”   容城公子文笔老辣,他们这些人私下没少追问她的年纪容貌,公西渊每次都敷衍过去,他们还暗中猜测大约都不尽如人意,没想到眼前的少女让人眼前一亮,很难将文章与本人对上号。   包厢里一帮年轻的男男女女全都站了起来,争相围观容城公子,将顾茗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问好。   还是有人疑惑:“你真是容城公子?”   这个女孩子眉目楚楚,眼波盈盈,容色生光,倒好像上帝用心打磨的珍宝,一身的钟灵毓秀之气。   她坦然注视在场诸人,轻笑:“公西应该也不会找个人来骗大家吧?”   已经有年轻的姑娘恨不得上前来与她拥抱,可是又怕唐突了她,激动的说:“先生,我特别喜欢你的书,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她好像起了个头,剩下在场的女孩子们是同一种调子,顾茗怀疑自己走进了表白大会,在场年轻男女无不表达着对她的喜悦与赞赏。   公西渊被挤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她被围坐在众人之间,被人待如上宾,不知为何,他竟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大约是她受人欢迎,他也由衷的高兴。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种幸福,那便是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与赞赏。   顾茗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收获这么多的赞美,她原本觉得自己脸皮厚,以往看到读者来信也能一笑置之,再滚烫的文字也隔了一层纸,不及面对面表白的热情来的令人动容,令她在这样的热情面前,几无招架之力:“大家厚爱,我当真没有这样好。”   有个姓钱的女孩子讲:“先生的书真的是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不瞒先生说,若不是看到先生的文章,我可能糊里糊涂就被别人给骗了。”   场中有人知道她的故事,女孩子被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追求,家里父母坚决不同意,女孩子差点脑子发昏搬过去同男人住。   还是她的好友看到了报纸上容城公子的文章,带过去给她看,挽救了她。   钱秀玲哽咽着说:“先生在报纸上连载的文章我每期都剪了下来,做成了剪报,有空就看看。总觉得看到先生的文章,心里就充满了力量。先生能出书真是太好了,我还买了几十本书,家里姐妹亲戚家的表姐妹们都各送了一套,也想让她们读读先生的书。”   顾茗被她夸的厚脸皮都快撑不住了:“这是你自己想明白了,我可不敢居功。有些事情除非自己想明白,别人说再多也未必顶用。”   旁边两名陪同钱秀玲一起来的少女也齐齐谢她:“先生不必自谦,你的话有振聋发聩的力量,我们盼望着以后能看到更多先生的文章!”   内中还有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与公西渊同龄,他也从事教育工作,提议道:“我教的全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要是能邀请先生去给孩子们讲两堂课,让孩子们也听听先生的理念,就更好了。”   他的话引来其余同伴的起哄:“吴桐你赶紧一边去,我们今天请先生过来是放松一下的,阿渊不是说先生一直在闭关赶稿嘛,谈什么讲课啊?”   顾茗:“我只怕才疏学浅,教不到孩子们什么。”   吴桐奋力拨开同伴,激动的凑了过来:“要是能请到先生,校长怕是要高兴疯了!先生当真能答应?”   公西渊:“……”今天带顾茗过来,总觉得是种错误。   满包厢的年轻人,热烈活泼的气氛,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如果不是顾茗以前练就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她恐怕都要应接不暇了。   此刻她终于能理解有些明星被记者围追堵截失态的报道——有些问题真是太刁钻古怪了。   还有个年轻人竟然问到了她的终身大事:“先生,请问您理想之中的伴侣是什么样的?”   闹哄哄的包厢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终于能听到外面大厅里悠扬的舞曲,顾茗轻笑:“你是要帮我征婚吗?” 第69章   年轻人虽然红着脸,但眼神明亮炽烈,大胆热情:“我很想知道先生对理想伴侣的要求,也好有努力的方向!”   顾茗不由微笑:“谢谢!”没有人能拒绝得了欣赏自己的目光,承认她的可贵之处,并且愿意为之而努力。   女生小声惊呼,面红耳赤,却又用一种奇异的神情看着他,而男生震惊、好笑、钦佩、赞赏等种种情绪在眸中闪烁,都没料到他这么大胆。   在场诸人唯有公西渊心里很不舒服,扒拉开人群试图靠近顾茗:“这是谁带过来的不懂事的家伙?上来就瞎说八道!”   看样子,他打算将年轻人从顾茗面前拉开。   最开始坐在门口的高壮男子拉住了他:“阿渊,我觉得我家表弟懂事的很,哪里不懂事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你一把年纪不结婚,就嫉妒我家表弟有了心仪的女子!况且我觉得先生的年纪……跟我表弟也差不多嘛。”   他表弟是沪上四大华资百货公司之一的永辉百货二公子,姓章名启越。   章启越倒很聪明,立即接口:“冒昧问一声先生贵庚?”   顾茗很想报出自己的心理年龄,不过皮肤年龄摆在那儿,真要张口说她年近三十,恐怕有戏弄人之嫌。   她说:“我今年十八岁。”   除了公西渊,其余年轻男女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震惊于她的年纪之小。   顾茗甫一进门就让人察觉名满沪上的容城公子年纪之小,各人心中都有揣测,但以她文笔的老辣程度,文章成熟的视角,总不至于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吧?说不定她容貌显小,也许实际年纪要稍微大一点。   没想到她当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在场众人能够齐聚一堂,纯然因为喜欢欣赏她的文章,总也有一种偶像心理,开口称她一声“先生”,敬重的情绪掺不了假,然后听到她的实际年龄竟然比在场大部分人都要小,这敬重喜欢里便多了亲昵爱惜之意。   章启越极为高兴:“先生竟然比我还小了两岁,我真是空活了两年。”望着她的目光似乎更为炽烈了,他说:“先生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女孩子们不再拘谨于顾茗“先生”的名头,七嘴八舌开始护着她:“章启越,哪有你这样逼先生的?”   与钱秀玲一起来的尚吉香笑嘻嘻打趣他:“章启越,你既然那么喜欢先生的书,不如去先生的书里寻找答案罢?”   章启越也觉得自己今天真是高兴的昏了头,他懊恼的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你说的对!我不应该问先生,应该去先生的书里面寻找答案!”   高胖的郑海生先为自家表弟鼓掌叫好:“启越加油!”   公西渊:“…………”今天带阿茗出来见朋友,真是失策!   他愤愤不平:“郑海生,你这么卖力的帮你表弟,以后可别指望我再把人带出来了。”   郑海生完美演绎了过河拆桥:“以启越的真诚,一定能要到容城公子的联络方式,往后就不必再找你了。”他现在能理解了公西渊的懊恼,搂着他的肩膀小声道:“阿渊,愿赌服输!容城公子又聪慧又漂亮,你藏了这么久都没把人追到,也该退位让贤,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了。说不定……容城公子嫌弃你老呢。”   公西渊:“……”我很老吗?   章启越高大俊朗,坐在顾茗旁边与她聊天,好几个女孩子试图挤走他均以失败而告终,他今晚好像一块狗皮膏药粘在了容城公子身边,一时替她斟酒,一时替她端水果,还殷切的问:“累不累?吵不吵?”   顾茗游戏人间也不是头一遭,可是面对如此纯粹热情的男孩子,竟然连玩笑的话都觉得亵渎了他的感情,自我认知与他人认知发生了冲突,想用持重的壳子吓退年轻的追求者,聊天的语气不免成熟,竟意外的与容城公子的文风契合。   章启越原本就是先喜欢文章,翻来覆去的读,揣测文章背后的人该有一副七窍玲珑心肝,真见到了人就更喜欢了。   他心头不由浮上那句词:众人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今天的聚会挑头的是郑海生,他家做纺织实业,请客都是挑时髦的地方,当再一曲音乐响起的时候,公西渊突破重重包围,拉起顾茗滑进了舞池,总算是解救了她。   公西渊难得抱怨:“阿茗,今晚跟你说句话都困难。”   顾茗:“这要怪谁呢?拉我过来给别人围观。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收门票搞创收了,参观一次十块银元。”她自我调侃:“我容城公子的名头可不是虚的!”   公西渊被她的幽默给逗乐了,笑不可抑:“那我不如去做收票的门童?”   顾茗:“你想贪污?”   公西渊:“阿茗真是深知我心!”   音乐舞曲一变,交换舞伴,顾茗面上灿烂笑意正盛,已经滑进了别人的怀抱,章启越对上笑靥如花的容城公子,呼吸为之一滞,差点踩错了舞步:“先生跟公西渊交情真好,敢问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吗?”   公西渊毫无防备之下怀里被章启越生生塞了个不认识的尚吉香,别提多郁闷了。   顾茗礼貌微笑:“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前三篇文章都投在公西办的报纸上,工作原因就认识了,后来发现他为人正直,渐渐便成为了朋友。”   章启越:“真羡慕公西渊。”   识人于微时,遂成莫逆,该是多么大的机缘。   再次交换舞伴之时,公西渊奋勇想要靠近顾茗,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郑海生带来的一帮年轻人搂着各自的舞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眼睁睁看着顾茗落入了郑海生那个死胖子手里。   公西渊:“……”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发小!   隔着一排人,郑海生向他挤眉弄眼,一如小时候闯了祸栽赃陷害他,害他被公西顺请家法时候的表情。   公西渊真怀疑郑海生今天是不是专门来为他表弟创造机会的,再次交换舞伴,顾茗又被他亲手送进了章启越怀里。   公西渊:“…………”   舞会散场之时,章启越以忠实读者的身份磨到了顾茗的地址,还想要送她回家,总算被公西渊拦住了:“不必,人是我请来的,我还是亲自送回去的比较好。”   章启越便不再强求。   站在大都会门口,一帮年轻人纷纷向顾茗辞别,四散而去。钱秀玲与尚吉香也讨要顾茗的收信地址,还说:“我们想给先生写信,以前寄去《申报》的信都由报馆的人回复,我们特别希望能收到先生的回信。”   顾茗留了地址给她们,与她们挥手道别。   章启越依依不舍,一直等大家都走了,才在郑海生的催促之下离开。   仙乐都门口只剩公西渊与顾茗了,他打开车门,请顾茗上车,却见她扭头去瞧大都会旁边。   凌晨两点的大都会灯火辉煌,旁边紧邻着的楼房却灯光昏暗,里面喧嚣之声不绝,竟是比大都会还要热闹。   “那是大都会赌场,听说跟大都会舞厅是同一家老板。”公西渊向她介绍:“你瞧门口那些哭嚎不止的都是彻夜流连赌场的赌棍,估计是输的倾家荡产还不肯罢休,说不定还欠了巨额高利贷无力偿还。”   大都会赌场门口,此刻正有三名男子被一帮赌场的打手围起来暴打,一人被剥的精赤条条,只留了一条短裤,还试图爬进赌场的门槛,被两名打手堵着门口不让进,另外一名打手踩着他的脊梁大骂:“陈老四,你连底裤都快保不住了,没钱进什么赌场?”   另外两名衣衫完好,却被好几句穿着短打拎着棍子的打手围在当中暴打,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顾茗甚至能听到棍子落在肉体之上沉闷的声音。   借着昏暗的灯光,能令顾茗在一瞥之下留住了目光的,是那一群打手中间一名穿绸衫的年轻男子,他拎着棍子打的特别狠,背景与谢余极其相似。   公西渊见她神情有异,不由问道:“你认识?”   顾茗摇摇头:“大概看错人了吧。”   谢余知恩图报,在她面前温和可亲,穿着长衫斯斯文文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个学堂里的学生,怎么可能打人那么狠?   她上了车,公西渊发动车子,很快就驶离了大都会。   夜色沉静,沪上大部分地方都进入了梦乡,偶尔见到黄包车夫载客小跑,辛苦非常。   民生之艰,常隐藏在繁华之后。   公西渊虽是富家子,却心怀慈悲,忍不住感慨:“阿茗,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战争,大家都过上安宁日子?”   黑暗之中,顾茗眸光湛亮:“会有那么一天的,公西。”   公西渊笑起来:“阿茗,你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很是笃定会有和平盛世,让人不由自主就心怀期待。”   顾茗轻声但坚定的说:“公西,黑暗都是暂时的,天……总会亮起来的。”   汽车驶过无数沉睡的街道,碾碎了许多人焦虑恐惧的梦,好像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黎明一样。 第70章   六月底,暑气逼人,屠雷新书上市的时候,容城公子的第一本白话中篇小说《异乡人》开始在《申报》副刊连载。   故事发生在徐城,开篇写道:   徐家巷子的人爱种花,大抵是祖上留下来的旧例,原是靠着贩花维持生计,城外有不少花田,一场兵燹之后不但毁了收成,良田竟也稀里糊涂归了县政府。   徐三爷是条刚直的汉子,非要去跟县官论证论证,拿着地契闯进去,才发现不但县官换了人,竟是连守兵的服色也换了样子。   这些年仗打的勤,徐城县官却岿然不动,倒也能保一方安宁。   徐三爷见到了新任的县官,他身边持枪的兵抓过地契一把丢进了火盆,轻蔑的说:“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几张废纸,竟也敢拿来讹诈县政府的良田?”   祖上传了好几辈的良田转眼竟成了政府的公产,徐三爷满心愤懑扑过去抢地契,竟是被一帮当兵的打倒在县衙门前的烂泥地里,头破血流,肋骨总也断了几根,抬回家里去就断了气。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砸在徐三奶奶身上,几乎砸断了她的脊梁骨,嚎啕大哭也无济于事。   徐三爷家里的孩子最大的是个闺女,名唤凤娇,唇红齿白,两条黑亮的大辫子垂下来,蓝褂黑裙,正在女子学堂读书,成绩拔尖,媒人踏破了门槛,还没有定亲。   徐凤娇心气儿颇高,大约读了些书,家境殷实,还有个小丫头侍候着,很是有些小姐派头……   ……   《异乡人》以徐家家道中落,徐凤娇少女时代幸福生活的结束拉开了她悲惨人生的序幕,每日一章,三日之后便收到不少读者来信。   容城公子如今声名鹊起,《申报》的销量因为她的连载而再攀新高,黄铎乐的合不拢嘴,亲自上门探望她。   顾茗这本书写的绞尽脑汁,她肚里固然有故事,但常识这种东西却并非文笔可以弥补的。   为了让这个虚拟世界的徐城写出来给读者真实存在的感觉,她每日穿一身土布碎花褂子,去杂货铺子买了一篮子针头线脑,专门走街串巷,遇见年老的阿婆便上前去聊天,半卖半送的闲聊,挖点生活素材,免得常识有误贻笑大方。   黄铎来的时候正逢她出街回来,见到她一头长发在脑后编了个独辫子,辫梢用红头绳扎着,穿着方口布鞋碎花褂子,惊的下巴都差点掉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   待听说她是为了挖素材乔装改扮去找人聊天,顿时哭笑不得:“才连载了三期,已经收到很多读者来信,还问先生这本书什么时候出版,可见大家都很喜欢这本小说,先生倒不必如此辛苦。”   顾茗放下篮子打水洗手,颇为苦恼:“黄主编有所不知,我年纪小阅历不够,写檄文倒无所谓,全是大道理,但写起小说来就容易犯错,总是常识不足之故。读者喜欢,我心里压力也大啊,总不能对不起这份喜欢吧?”   曾几何时,写文还是她聊以为生的工具,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读者越来越看重。   也许是看到那么多读者来信,欣赏喜欢,倾诉求助,那么多沉甸甸的心意,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音,督促着她对自己严格了起来。   黄铎忧心忡忡:“沪上也并没有那么安全,你可要小心一点。”   顾茗从来没有天真到觉得世道太平,但唯有走出去才更能了解这个时代普通百姓的生活。好在她手里还有一把勃朗宁,吓退一般的混混倒也足矣。   “我省得,黄主编不必担心。”   “要不……我还是让范田陪你出去?”黄铎又改了主意。   “还是算了。范副主编跟着也不像啊,聊天只有在最轻松的气氛下才能畅所欲言,哪有卖针头线脑的货郎身边还要跟人的?”顾茗安慰他:“等我挖的差不多就不出门了。”   黄铎:“……那你一定要小心。”并许诺她:“等这本书完稿之后,马上下印厂。”似想起来一般顺嘴提了一句:“屠雷的新书面市了,论读者的喜欢他及不上你。支持他的都是些食古不化的人,你完全不用在意。”   顾茗埋头写书,一心一意收集素材,最近还真没去逛过书店,但黄铎这消防队员灭火的口气太过明显,她猜:“他在书里骂我了?”   “……也是些旧闻,书里收录了你们当时骂战他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另外又加了几篇。”黄铎欲言又止,安慰的太不专业,不但没有消除她的疑虑,还成功勾起了顾茗的好奇心。   “书里含沙射影的骂我了?又或者……书名也影射我了?”   面对如此聪慧的小姑娘,黄铎简直瞒骗不下去,想到他离开,说不定她转头就跑去书店买一本,他硬着头皮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过去。   顾茗擦干手,接过书还没坐下就笑出声来:“屠先生怕是江郎才尽了吧?连书名都抄袭我!”   屠雷的新书名《生而为男人》,简直是照搬顾茗的书名。   她随意翻翻目录,跳过旧文章,直奔后面增加的文章,翻过几页之后扔在了桌上:“屠先生这本书泛着一股陈年的腐朽味儿,尘味冲鼻,简直让人读不下去。”   黄铎笑起来:“你不在意就好。”   屠雷这完全就是在挑衅,无论是封皮的颜色,还是人物剪影的设计,乃至于里面的目录及字体排版,文章先后次序也比照着顾茗的《生而为女人》而来,除了作者署名不同,不知道的放在一起还当是同个作者一个系列的书。   范田从书店买回来之后,两人在主编办公室开了个小会,生怕影响顾茗的情绪,黄铎亲自出马安抚顾茗,没想到她根本不当一回事。   顾茗笑笑:“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不同的声音才美丽嘛。我要开明,就要允许屠先生保守。”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的时候,碾死个把顽固守旧分子,也没什么出奇的。   更何况是屠雷这种开历史倒车,恨不得女人全都回去裹小脚相夫教子的封建余孽,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女人,谈何男女平等。   “……而且,正因为有了屠先生的对比,才显的我可爱不是?”顾茗顽皮的眨眨眼睛,那个老成持重的容城公子露出了少女娇俏的一面。   黄铎大笑起来:“可爱。”还聪慧。   他功成身退,临别之时提醒顾茗:“前几日遇到封先生,他还问起你最近在做什么,说有段日子没见到你的文章见报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如你带一本《生而为女人》送给他吧?”   封清名学识渊博,才名在外,沪上文化圈子里一大半的人都肯卖他的面子。   黄铎不断促成顾茗与封清名交好,还是一腔关爱之意,希望她将来万一再与哪位作家观念不同有争执,总也有份量重的作家站出来为她说话,而欣赏她的封清名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的提携关怀之意顾茗很是感激:“好的,下次有机会见面我一定送一本书请封先生雅正。”   送走了黄铎,顾茗坐下来又开始翻屠雷的文章,越翻越可乐,总觉得后世论坛上那些骨灰级的直男癌跟他一脉相承,让人怀疑大家不在同一个世界。   谢余拎着刚出炉的面包来敲门,见到顾茗的模样吓了一跳,落座之后思考再三,才说:“阿茗,我现在赚了些钱,想要把以前花你的钱都还给你。你有钱了……买两身新衣服吧?”   顾茗心想:你花的那也不是我给的。   推拒再三,见谢余一直盯着她看个不住,顿时恍然大悟:“阿余,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穷的过不下去了?”她乐的不行:“我是有事出去,才打扮成这样的。衣服够穿,钱也够花。” 第71章   谢余现在小有薄产,每天都有进项,巴不得为心爱的女人花钱,不过顾茗性格倔强,能力又强,不肯接受他的援手,令他颇为遗憾。   “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啊。”   顾茗谢过他,才发现他手背上绑着布条,上面有血迹渗出来,放下手里的书凑近了细瞧:“怎么了?”   布条好像是从衣服上扯下来随便包扎的,敷衍了事的打了个死结。   谢余见她注意到了,忙往身后藏:“就……不小心擦伤了。”   顾茗拉住他的腕子:“别动!”她转身从柜子里找出药箱,拿出小剪刀剪开打了死结的布条:“伤口不注意弄成破伤风就——”剩下的话变成了惊呼:“阿余,这是什么?”   谢余的手腕上一道寸余长的口子,倒也不算深,但伤口上面被血迹渗透的细土已经凝成血块,这才是顾茗惊讶的原因。   “止血的细土啊。”谢余理所当然。   “胡闹!”顾茗神情严肃起来:“你手弄伤了就应该找医生包扎,怎么能用细土来止血?”   谢余不安起来,倒不是自己伤口的缘故,而是他的行为令顾茗不高兴让他很是不安,小心翼翼的解释:“以前不管哪里受伤了,弄点细土止血就好了,都不用包扎的。”生活困苦,食不果腹,连维持最基本体面的生活都难,哪有钱进医院。   顾茗心里发酸,拉着他去冲洗伤口,一再叮嘱:“今时不比往日了,以后受了伤一定要去医院包扎。不出问题便罢,要是真感染了可是要命的事。”   谢余虽然不懂她口中所说“感染”的意思,却也知道是为他好。   他乖乖跟着她,看她垂头洗干净了伤口,又上了药,用药箱里干净的纱布包扎起来,眉目恬淡,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顾茗送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两名小弟默默守在门外。   跟着谢余的孙大胖长的与这名字全无干系,大约是为了反抗起名字的人漫不经心的态度,才长的黑瘦矮小。而孙二虎则壮壮实实,两人是堂兄弟,结伴来沪上讨生活,在青帮混了一年多都没什么前程,等到谢余空降赌场,听说他是裴龙头眼前的红人,着意巴结,才成了他的小弟。   上次来替顾茗搬家的就这哥俩,孙大胖点头哈腰目送顾茗回房关门,一溜烟追上谢余,满脸喜意:“谢哥,我就说嫂子心里肯定有你吧?”   孙二虎也嘿嘿直乐:“大胖,你这招真好使。”   中午时分,烟馆里有人闹事,谢余去收拾的时候被发了疯的烟鬼给弄伤了手,孙大胖出的主意,让他带伤来走这一遭,果然收获颇丰。   谢余轻抚手上绑的漂亮的蝴蝶结,唇角微微翘起来:“走罢,今晚去玉山馆听曲儿,吃苏帮菜。”   孙大胖知道这便是奖赏,响亮的说:“谢哥带咱们哥俩见世面,谢谢哥!”   ·   玉山馆是这两年从北平迁过来的苏菜馆,里面不但有味道正宗的苏帮菜,还有光裕社的苏弹大家表演,很受一些人喜欢。   傍晚时分,谢余带着孙大胖兄弟俩去赌场里转了一圈,直奔玉山馆。   他坐在一楼大堂,评弹还未开场,忽然发现冯瞿陪着两名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外国人缓缓上楼。   冯瞿身着便装,他身后的亲卫也是便装,落后五步开外,紧跟着他的脚步上了楼。   谢余在容城多年,特别是后来得知顾茗做了冯瞿的姨太太,对他的容貌更是牢牢刻在心里。见到冯瞿出现在玉山馆,第一反应就是奔回顾茗的住处,把她带回家藏起来。   顾茗长居沪上,虽然从未提过冯瞿,但谢余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不安,生怕冯瞿什么时候从天而降带走她。   他招手让孙大胖过来,小声授意。几分钟之后,孙大胖便穿着伙计的衣服,提着茶壶往楼上而去。   孙大胖瘦小猴精,花一笔钱贿赂掌柜的,躬身提着茶壶踏进冯瞿的雅间,趁着泡茶的功夫将在座中人打量一番,侧着耳朵偷听他们的对话,却发现自他进来之后,房间里的人默契的打住了话头。   他有心要再磨蹭会儿,又怕露馅,只能退出来。   下楼之后往后厨方向去,谢余已经在候着他了。   “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没?”谢余似乎很是焦虑,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张望了他十好几回。   孙大胖出师不利,有点垂头丧气:“谢哥,什么也没听到。要不……一会上菜的时候我再多跑几趟?”   青帮的名头外加钞票的作用,玉山馆的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孙大胖往楼上送菜。   谢余连饭也不吃,评弹也不听了,等着孙大胖的侦察结果。   孙大胖腿都快跑细了,喘着气说:“我端着蜜汁火方进去的时候,其中一名外国人在讲话,再端了樱桃肉进去,他们都开始专心吃菜,不怎么说话了。”   “外国人说了什么?”   “呜哩哇啦全是外国话,听不懂!”   谢余:“……”   ·   冯瞿特意从容城赶来,今日宴请的正是德国有名的军火商人施密特。上次与曹通一战,军火损耗的厉害,急需补充,而容城军工厂还在秘密筹建之中,只能继续从国外进口武器装备。   容城军政府得到线报,德国的施密特跟北平政府做完生意,途经沪上两日,冯伯祥派冯瞿连夜开汽车赶过来,只为了留住施密特。   施密特虽然与各地军政府都做生意,但中文程度实在糟糕,随行带着精通汉语的翻译。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华夏的战争与德国无关,还能大发战争财,无论华夏哪个军政府与他做生意都来者不拒。   甚至他还希望华夏各地的军政府交火再猛烈些,他的生意才能更加兴隆。   今晚只是初次接触,施密特表示对华夏的文化很感兴趣,冯瞿便宴请他来听苏州评弹,品尝苏帮菜。   至于军火,那是明后天才开始的重头戏。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翻译向施密特传达冯少帅邀请他前往容城做客的请求,这个被各地军政府喂饱的军火商人竟然也学会了中国式的客气,用德语再三表示:有机会一定去。   ·   国际饭店602房是冯家的长包房,冯瞿住进来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便宜。   他陪着施密特听完了评弹吃过饭,亲自将人送回国际饭店五楼,然后坐电梯回房间。   房门关起来之后,唐平就向他汇报:“少帅,今晚有人一直监视着我们。”   冯瞿秘密来沪上,并不表示没有被别人盯上的可能。   “不能确定盯梢的人?”   “已经派人去查了。”   次日一大早,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盯梢的是青帮小喽罗。   冯瞿觉得疑惑:“裴世恩就算是要找施密特做军火生意,大大方方约见就行了,何必盯梢?容城与他又无利益冲突。”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别人雇了青帮的人来盯我?”   各地军政府互相撕咬成性,容城的地盘并不大,即使吞并了玉城的地盘,可那么个一穷二白的地方,百姓被盘剥的半点油星子都榨不出来了,不但于容城军政府无半分助力,还要在经济上拖后腿。   真要论目前紧密关注容城军政府动向的,大约就是徽城的彭淮彦。   唐平:“有这个可能。”   施密特不见兔子不撒鹰,冯瞿陪着他在沪上吃喝玩乐四天,最后总算是签订了一笔数额巨大的军火生意,才把他送上火车。   奇怪的是,青帮盯梢的小喽罗从头至尾都是藏在暗处跟踪,也不见有什么破坏行动。   冯瞿连陷阱都布置好了,迟迟不见跳,最后只当遇上了不长眼的苍蝇,也就是扰人清梦而已。   他回到602,准备好好泡个澡解解乏,陪施密特这四天精神高度集中,比打仗还累,唐平细心的准备了红酒跟一摞报纸放在浴缸旁边,供他解闷。   冯瞿仰靠着浴缸,也不知唐平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拿起第一份报纸,就发现是《申报》。   他粗粗浏览,以容城的情报系统,国内新闻他比记者还清楚,日常生活也没什么看点,好像被心里的念头催促着翻开副刊,发现连载的小说《异乡人》,旁边署着容城公子的大名。 第72章   冯瞿抿了口红酒,认真读了起来——   初冬早晨,凤娇抱着来宝回到了徐家巷子。伊十七岁出嫁,十九岁就守了寡,魏家人要来收屋,得亏丈夫留下了来宝这根独苗。   昨晚大半夜来宝发起烧来,伊别无他法,天一亮就抱着孩子来娘家借钱。   徐三奶奶如今很有些打算,手里的钞票握的紧紧的,一个大子儿都不肯漏出来,哀哀向伊哭诉:“你两个弟弟还要娶妻,我也四处抓瞎,想着哪里拆借一注来。”   凤娇抱着来宝坐在小凳子上,头垂的极低,看着脚尖,不过两年光景,伊就从一个圆润脸蛋的姑娘成了个干瘪的果子,脸色青白,两颊凹陷,低声下气的说:“来宝病的太厉害了,等他病好了我一定日夜做工还你。”   徐三奶奶很不高兴:“你这话好没道理,我是那样狠心的妈?”   “那你借我两块银元?”凤娇眼里升起希冀的光。   “儿女都是讨债鬼!嫁都嫁出去了,还要回娘家打秋风,我是做了什么孽哟?”徐三奶奶捶膝大哭。   徐凤娇恨恨的想:又是这招!又是这招!   当初徐三爷过世之后,伊逼着凤娇嫁给病故的死鬼,就用的这招,坐在家门口捶膝大哭,好教整个徐家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亲闺女的不孝。   街坊四邻都是同宗,成群结队来劝凤娇:“你是家里的长女,嫁出去换一笔钱回来养弟弟是应该的。”   凤娇那时候还读着书,停了学在家里,一脑袋的新思想,天真的反驳:“现在提倡自由恋爱,再说他……他都是个老头子了,我怎么能嫁他?”   魏云奎一把年纪丧了妻,前头媳妇也没留下孩子,家境倒不错,也能出得起徐三奶奶开的价码,还有什么可挑的?   同宗的女人们吃吃笑起来,好像凤娇说了不得了的笑话:“什么平等自由的昏话?那都是学堂里闹出来的故事,男人是天,你还能越过天去?快忘了这些昏话,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倘使一直记着这些昏话,难受的可不是自己?”   凤娇到底嫁了过去,落得了如今的田地。   伊心里生出些灰心丧志的念头,可是怀里的来宝烧的滚烫,好像一块炭贴在伊胸口,不论怎么都还是要尽力试一试的罢   “我结婚的时候,妈不是收了那死鬼一大笔钱吗?”   徐三奶奶两只眼睛里射出恶狠狠的光,捶着胸口更加哭的抑扬顿挫:“你是一个大子儿都不肯留给你妈?是要逼死你妈啊?家里油盐酱醋哪样不花钱?大家都扎起嘴喝风,专等着你来借钱?”   凤娇抱着来宝慢慢从娘家堂屋出来了,耳边昏昏的还响着徐三奶奶的哭声,伊昏头昏脑的想:老天不给我们娘俩活路了吗?   铅黑的天沉沉压了下来,飘起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伊打着补丁的夹袄上,茫然的眉眼之间,遮住了前行的道路。   刘四麻子喝的半醉从陈记出来,走的七扭八歪,撞在了凤娇身上,攀着伊瘦弱的肩膀站直了,凑近了喷出浓浓一口酒气,涎笑:“这不是凤娇妹子吗?可是遇上难处了?”   凤娇走投无路,机械的说:“借我两块银元。”   刘四麻子拉住了伊的手:“跟四哥走,四哥给你两块银元。”   凤娇怀抱着孩子,被刘四麻子拉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好像走在一个不醒的噩梦里,两旁的街道从小到大走过无数遍,而今竟觉得陌生,如同走在陌生的异乡……   …………   《申报》的黄铎大约很是偏爱容城公子,腾出一半的版面来连载这篇《异乡人》。   浴室里极静,冯瞿读到走投无路的徐凤娇,不期然就想起写书的人,她当初是不是也是走投无路?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沉甸甸有点难受,仰脖灌了一大口酒。   唐平在外面敲门:“少帅,时间差不多了。”   冯瞿收拢纷杂的念头,准备穿衣服。   他此行不但肩负着采购军火的重任,还准备重金从沪上挖一批学者教授前往容城办校。   容城虽有海运贸易可繁荣经济,却没有教学质量过硬的大学,留不住人才。   冯伯祥与军政府官员再三商议,与其引进人才,挖空心思留住人才,不如自己培养人才。   容城大学已经在选址筹建之中,筹建委员会的委员长就是冯瞿,他负责前期预算,请人规划设计校舍,重金礼聘专家学者任教,拟招生简章……还有筹建的兵工厂及军中玉城一大摊子事儿,近来忙了个四脚朝天,连家里闲置的冯晨都被他塞进了容城大学筹建委员会专事跑腿。   冯晨兴奋的建议:“大哥,你有没有考虑在未来的容城大学开设医科?需不需要我出国去采购医疗器械?”   冯瞿近来脾气不甚好,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冰水:“采购医疗器械有专人出国,我还怕你出国跑了,父亲那里没法交待!”   冯晨:“…………”   他早过了离家出走的年纪,又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嚷嚷着要自由,身无分文的跑出去,灰头土脸的回来,被现实教做人。   他从浴室出去之后,才发现冯晨居然坐在沙发上,大约是怕他生气,双脚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冯瞿不悦。   冯晨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理由都是现成的:“大哥,我听父亲说你来沪上请学者教授,我在金陵大学认识的詹教授辞职两年了,听说就在沪上定居。可以联系同学找到詹教授,请他去容城办学。”   “他是医科教授?”   “大哥你想什么呢?开办大学是父亲的心愿,我就算是再想读医科,也不可能拿这件事情开玩笑,向你推荐医科教授。詹教授是土木系的,请了他去容城……连建校都可以跟他商量。”他自我夸奖:“我这么替大哥着想,大哥怎么就不能为我说在父亲面前说句好话呢?”   冯瞿实在难以理解冯晨对于医科专业的痴迷,而且这个弟弟用着还是挺顺手的,反应灵敏办事用心,他暂时还不想放手。   冯晨几句话,导致冯瞿重金礼聘的教授名单上又多了一位,兄弟两个分头行动。   有一位宋先生祖父辈都曾在清廷任职,宋阅还曾公费留学。前清倒台之后,宋阅回国也曾在北平高校任职,这两年辞职在家,听说如今也在报刊写些文章。   这位宋先生国文底蕴深厚,又有留学经历,是冯伯祥手底下的一位留过洋的幕僚推荐,想要聘请他前去容城教国文与本国史。   冯瞿亲自上门拜访,宋家的佣人指点,宋先生有个爱喝茶的毛病,并非是在家里,而是一定要在外面的新式书场里听着苏州小曲儿喝茶。   宋先生倒是有雅兴。   冯瞿带着亲卫在宋家佣人指点的新式书场逮到了正候场的宋先生,他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香干子,伙计来沏茶,他问:“今儿都有什么书目?有没有《啼笑姻缘》?”   伙计沏好了茶,报了书目:“宋先生慢用。”才退了下去。   冯瞿到了他桌前,道:“先生可是宋公?”   宋阅候场正无聊,见人找上门来,顿时来了兴趣:“正是,不知道公子找鄙人何事?”   冯瞿落座,正在道明来意,忽听得楼下有人大声喧哗,有名女子说:“阿茗,苏州评弹有什么可听的?咱们不如去打网球?”   七嘴八舌一群人在嚷嚷,一名年轻男子说:“尚吉香,阿茗带我们来听评弹有她的道理,网球什么时候不能打?再说……评弹还挺好听的。”   尚吉香笑起来:“章启越,谁不知道但凡阿茗说的,你恨不得举双手赞成,哪里愿意驳一个回?”   年轻的男男女女笑起来,章启越态度坚定:“不然怎么阿茗能当先生,能写好文章,你们只能当读者?我自然是听阿茗的了。”   一帮人说说笑笑,往楼上而来。   无数繁杂的声音里,小二的叫声,客人的聊天声,以及书场外面小贩的叫卖声里,冯瞿唯独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声音,她似乎心情极好,声音里也含着笑意:“你们别吵了!说要出来玩的是你们,答应听我安排的也是你们,到了书场就开始嚷嚷。这还是我前几日挖到的风水宝地,小曲儿唱的人骨头都要酥了,评弹讲的气势恢宏,茶水也好喝,这可是文化的一部分,都老实陪我听完了,再去打网球,可好?”   章启越带头应和:“好!我们陪你听!”年轻男子的声音里含着无尽的迁就之意。 第73章   公西渊牵头,带顾茗认识了他的一帮发小……以及发小的朋友们。他拍拍屁股回容城了,留在沪上的这帮朋友们却隔三岔五骚扰顾茗,循着通信地址摸上门去,送吃送喝送电影票,拖她出来玩耍,热情的让顾茗毫无招架之力。   其中以章启越与钱秀玲及其闺蜜尚吉香为最。   一来二去,大家都混熟了。而且这帮人中,顾茗的年纪偏小,虽然有作品及初次相见端庄持重的印象打底,可次数多了就难免会暴露真性情,一不小心就跟这帮年轻人打成了一片。   她风趣幽默,活泼好玩,有时候一针见血,见解独到,陌生感消除之后,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改了称呼,“阿茗”长“阿茗”短叫个不停。   一帮人鱼贯上楼,章启越就走在她右侧,刚好堵住了顾茗右侧的视线,拥着她坐在了靠窗户一侧的位子上。   隔着好几张桌子,她熟悉的侧影撞进冯瞿的眼里,他的大脑皮层有瞬间的麻痹,好像失去了调节躯体的功能,手脚有片刻的僵硬,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定定神,与宋阅聊起来意,然而到底有些心不在焉,分出一缕心神去关注顾茗那桌的动静。   伙计殷勤侍候,一桌的年轻人里,冯瞿只注意到了坐在顾茗身边的年轻男人,他点了许多点心干果,外加最好的茶水,还侧头问她:“阿茗,你还想要点什么?”   同桌的还有三名年轻男子,然而唯有这年轻男子让冯瞿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年纪很轻,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合体的马甲衬衫,头发梳的油光水滑,整一个小白脸,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油头粉面的小子,围着她打转。   顾茗笑着阻止:“够了够了,我前两次来就点了一壶清茶,瓜子花生各一碟。再说咱们今天以听曲为主,可不是专门来吃点心的。”   章启越:“吃几块吧,不然回头打网球又饿了,离晚饭可还有好久呢。”周到体贴的让人无可挑剔。   冯瞿甚至瞧见了顾茗扬起的笑脸:“启越,我要是再跟你们一起玩下去,恐怕要胖的不成样子。每次出来你都劝我吃,这个月已经长了好几斤了。”   章启越似乎很是高兴:“你就是太瘦了,一个人住身体健康了才能写出好文章。隔几日就应该出来运动运动。”   这件事情上,在座诸人早就达成了一致,异口同声谴责她:“太瘦了不止是对自己不负责任,还是对读者不负责任。”   顾茗举手投降:“一会我多吃几块,您几位别念叨我了行么?”   举座尽笑。   冯瞿远远支棱着耳朵偷听,那些人的关怀很是真诚,而顾茗神彩飞扬,言笑晏晏,犹如众星捧月被拱围其间,既不是少帅府乖巧的姨太太,也不是顾府逆来顺受的女儿。   她是她自己。   自由无拘的顾茗。   有些事情,也许只有离的远才能看的更清楚。   他与宋阅谈的不错,至少宋阅并不排斥前去容城应教,三心两意的商谈气氛之下,他们竟然也还能谈出结果,至为难得。   宋阅后来大约也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以及扫过那边桌子的眼神,他诧异的看过去,忽笑起来:“冯少帅请鄙人前去容城教学,其实以在下浅见,倒也想要举荐一人。”   冯瞿:“宋先生请讲。”   宋阅以眼神示意:“冯少帅想来也注意到那边一桌年轻人了吧?其中有一位我正巧认识,那边穿淡蓝色旗袍的小姐。”   冯瞿心神一震——顾茗穿着的正是件淡蓝色的旗袍。   他故作不知:“那位小姐是?”   宋阅:“那位小姐正是名满沪上的容城公子,文章写的极好,思想令人耳目一新,很有涤荡旧尘的气魄。”他眼中放光,态度忽郑重起来:“冯少帅向在军中,或许对文化圈子里的事情不甚了解。”   冯瞿也不是头一次在别人嘴里听到对容城公子的褒奖溢美之词,然而那都是纯粹的读者,虽然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容城公子的优秀,今日却是头一次听到文化圈里前辈对她的肯定。   不知道为何,他心里竟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之意,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他作出一无所知的模样,虚心请教:“那位小姐的年纪……似乎有些小,文章写的真有这样好?”   宋阅正色:“真是不诳不骗,冯少帅也不必被那些旧派的文人给哄骗了,他们也时常在报纸上嚷嚷,捧孔家店的臭脚,对白话文大加伐挞,认为白话文难登大雅之堂。可如今你看,报纸上已经开始大面积推行白话文,往来公文书信则省了烂调套词,开启民智刻不容缓。”   他喝一口茶,连楼下的评弹开场都忽略了,继续说:“之前容城公子出了一本文集,已经是大受年轻人的欢迎,热销南京北平,引起一波白话文集热。她近来又在《申报》刊登了她的第一本白话小说。老实说,这两年也陆续有几本白话小说出版,无论是诗也好文法也罢,大家都处于摸索阶段,但容城公子文风流畅,视角又独特,敢于揭露家庭与社会对女性的戕害,抨击社会不合理之现状,为女子发声,至为难得。昨日老封——哦就是清名兄,还同我讲,找机会要同容城公子多聚聚,虽然她年纪小,可才华惊人,实为我辈楷模!”   冯瞿虽然远在容城,可封清名的大名也略有耳闻,真没想到不但宋阅对顾茗赞赏不已,就连封清名也对她大为推崇,心中震憾之意难以抑止:“容城公子真有这样优秀?”   他这话听在宋阅耳中,难免引起误会,怀疑是因为年纪与性别问题对容城公子有所轻视,顿时情绪激动起来:“容城既然要办新式学校,自然要请新式英才前往教学。容城公子思想开明,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正可引导学生们的思想摆脱封建桎梏。”   冯瞿:“………………”   大约宋阅从小读的书全融进了血液里,还保有一腔侠骨热肠,起身就要请冯瞿过去:“趁着今日撞上了容城公子,我还有几分薄面,正好介绍你们认识,到时候请了她去容城教书,还可与我做个同僚。”   冯瞿被他热情的举动弄的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起身往顾茗那桌走过去。   年轻人共聚一桌,明明是来听评弹的,可是在桌众人除了顾茗想努力专心听评弹,其余家伙全是打岔的。   吴桐跟着了魔一样见一次邀请一次,今日又提起让顾茗去他执教的学校做兼职教师:“我知道你忙,还要写稿子,还有别的事儿,不能专心做教育,但每个月抽出空来给孩子们讲几堂课不为难吧?”   顾茗无语:“吴桐,你以为讲课不备课的啊?”   他振振有词:“我已经跟孩子们许诺了,请容城公子来教她们写作课。你最近连载的《异乡人》孩子们特别喜欢,对徐凤娇的命运牵肠挂肚,在学校写作课上讨论了好几次,听说我这周会见到你,千万拜托一定要对徐凤娇好一点,要不你亲自去给孩子们讲?讲写作你应该信手拈来,哪里需要备课了?”   顾茗端起茶杯挡在眼前,拒绝被吴桐游说:“我自己有多少斤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吴桐几乎要哀嚎了:“阿茗你又拒绝我?!”   章启越轻笑:“吴桐,你饶了阿茗罢,听说她之前还在小学带过课,如今都早辞职了,专心写作呢。”将海棠糕挪到顾茗面前:“阿茗,尝尝这个。”   钱秀玲笑起来:“阿茗,你不知道你的《异乡人》有多火,连载之后,我们学校的老师也特别喜欢,认为你的白话小说自成一派,说真应该请你去给我们上写作文课,我没敢告诉他与你认识,生怕他跟我要联络地址。”   尚吉香也连连附和:“我们同学都特别喜欢《异乡人》!”   这样的赞美简直让顾茗的厚脸皮也快招架不住了,她埋头吃糕:“今天好像是我带你们来听苏州评弹的,可不是给我开表彰大会!”   忽听得耳边有中年男子的声音:“容城公子,许久未见,这一向可好?”   顾茗抬头瞧时,嘴里还咬着半块糕,人却已经愣住了,样子还有点蠢,冯瞿不期然想起她初进少帅府,有天上学之前也是傻呼呼咬着一只包子被他堵在了门口,模样跟现在差不多,都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犯蠢。   他心里忽然舒服一点了,似乎在军政府监狱里感受到的屈辱终于消减了不少。   “不记得了?去年底咱们在还清明兄的文艺沙龙……”他话未说完,顾茗被一口糕点呛到了,顿时咳的惊天顿地,忙朝他摆手。   章启越就坐在她身边,见状忙端起她的茶杯喂到了她嘴边,顾茗就着他的手灌了两口茶把糕点冲下去,抚着胸口喘顺了气儿,才忙向宋阅道歉:“宋先生失礼了,我并非不记得宋先生,只是没想到宋先生突然出现,惊到了而已。”   冯瞿瞧着章启越那只端茶的手刺眼不已。   顾茗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她的目光越过宋阅的肩膀,与他身后站着的冯瞿相触,彼此心里都明白,她哪里是被突然出现的宋阅给惊到了,分明是被从天而降的冯瞿给吓到了。   宋阅笑起来:“我以为容城公子不会喜欢苏州评弹这种老式的消遣方式,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顾茗微不可见的朝冯瞿点了下头,笑起来:“宋先生说哪里话,苏州评弹是民间文化,也是华夏文化的一部分,没道理提倡新文化运动就把所有旧的文化都抛弃,抛弃的是糟粕,优秀的还是应该继承的,强行造成文化断裂,与未来的文化传承有害无益。”   宋阅对她更为欣赏了:“不怪清名兄对你极力推崇,年纪轻轻见解不凡,今日我向你介绍一位朋友。”他让出身后的冯瞿:“这位是容城冯少帅。冯少帅,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容城公子,虽然年纪小,却当得起一声先生。”   分开数月之后,冯瞿终于站在了她面前,两人之间有三步左右的距离,他今日为未来的容城大学请教授,对待宋阅态度谦虚恭敬,他推荐的人态度也不能太过轻慢。   他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点淡淡笑意,向顾茗伸出了手:“先生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身上,章启越心里无端涌上一阵不安,大约是因为这位冯少帅注视顾茗的目光太过危险。   顾茗礼貌微笑,伸手与他相握,一触即离:“冯少帅好。”   她的惊愕退去,表情管理的恰到好处,就好像……两个人初次相识。 第74章   冯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感受到她指尖离去的温度,道:“宋先生向我力荐先生,初次相见,有事相请,不知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谈谈?”   宋阅也热情帮腔:“冯少帅诚意拳拳,不如去我们那一桌坐坐?”   顾茗:宋先生您眼神有问题吧?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冯少帅诚意的?   比起宋阅,顾茗自认为对冯瞿还是了解几分的,他的表情根本与诚挚攀不上关系,真要论大约只能说在做面子功夫罢了。   “两位请!”顾茗叮嘱同行的朋友:“你们先听着,等我片刻。”   她早就做好了与冯瞿相忘于江湖的打算,意外撞上已在计划之外,瞧在宋阅面子上过去应酬片刻,已然算是做人的涵养了。   章启越不放心:“阿茗——”   顾茗安抚的笑笑:“没事,宋先生与我是旧识,我们曾在封先生的沙龙见过。”   她走过去落座,冯瞿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茶,此刻他也装的似模似样:“以前就听过容城公子的大名,很是敬佩先生的才思,没想到先生竟然如此年轻,实在出乎意料。先生贵姓?”   冯少帅以前在顾茗面前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对她说恭维话:“我姓顾。冯少帅的谦逊也远出乎我的意料呢。”   冯瞿迅速瞧了她一眼,领会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   宋阅并没有听出顾茗的一语双关,兴高采烈道:“冯少帅确实很谦逊诚恳,容城想要建一所大学,冯少帅到处聘请教授,正巧今儿碰上了你,我便向冯少帅举荐了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前往容城执教?”   顾茗很是愕然,宋阅竟然推荐她去大学执教?   她自己也是半瓶醋,况且她终于弄明白了冯瞿忽然间跟换了个人似的,俯低做小的态度实在教人诧异,原来是为了笼络人才。   “谢谢宋先生厚爱。”她心想:那不过是宋先生您的好意,冯少帅是出于不能拂了您的面子才作此惺惺之态,未必觉得我有真才实学。   冯瞿对她的轻视可是刻在骨子里的,哪那么容易就改变?   顾茗的拒绝原就在冯瞿的预料之内,当着宋阅的面他迅速摆正态度,拿出重金礼聘教授的态度,说:“顾先生,家父一直有在容城建大学堂的心愿,只是容城缺乏学识渊博的教授,此行沪上就是为了正在筹备之中的容城大学请教授。宋先生既然力荐,先生也一定有真才实学,为了容城的学生们能够接受到最好的教育,还请先生务必答应我!”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冯瞿甚至还讲了容城大学对教授们的待遇,凭心而论薪水非常丰厚,顾茗如果不是与冯瞿有过一段尴尬往事,看在钱的份儿上说不定她也会去混一份薪水。   ——她在钞票面前的底线一向不太高就是了。   但偏偏她与冯瞿之间横亘着旧事,而冯瞿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这人是想把她哄骗回去之后好下手折磨。   顾茗一念至此,不由为自己的大意而捏了把冷汗,好在她在沪上,并且也没有回容城执教的打算,因此态度还算从容:“冯少帅厚爱我实不敢当,其实我也就在报纸上写写文章,也没读过多少书,哪里好意思去大学执教?沪上有许多学贯中西的前辈,宋先生认识不少人,冯少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两个人都坐着,她平视冯瞿,就像两人之间当真从来也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全然用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重金礼聘。   ——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他!   冯瞿甚至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小狡黠——她大约很高兴居然有拒绝他的机会。   如果在两个人没有分开之前,冯瞿大约就真的生气了。   那次在军政府的暗室里,他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暴怒而去,甚至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就赌气放她离开。   几个月之后的今天,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当时暴怒的原因。   他难以忍受自己在越来越关注她的情况之下,她竟然能那么漫不经心的待他,斩钉截铁的说不爱,毫不留恋的离开。   之前满嘴的甜言蜜语竟然没有一点点真心,他感受到了一种被小丫头戏弄的耻辱,并且此后时时提醒着他勿忘前耻。   冯瞿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恨不得生扑,哪怕没名没份的跟着他都心甘情愿,唯独顾茗例外,不屑于他姨太太的位置,也不屑于督军府的荣华富贵。   可是今天见到她的这一刻,冯瞿才发现,原来他苦苦建立的防线全面崩塌,溃不成军。   比起客客气气坐下来用陌生人的腔调谈事情,他此刻最想做的却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在无意之中遗失了一颗珍宝!   顾茗的朋友们似乎没什么耐性,没过多久,之前他注意到的小白脸就过来请人:“阿茗,事情谈完的话咱们就走吧?她们都准备去百货公司买网球服,新进的网球服很不错呢。”   她向宋阅辞行:“宋先生,下次有机会再聚吧?感谢您一片好意,只是我在沪上刚刚稳定,暂时还没有挪动的打算。”   看得出来,宋阅是真心的遗憾:“下次清名兄的沙龙,你可一定要来参加啊。他前几日还念叨你呢。”   “一定一定。”顾茗起身:“冯少帅再会。”终于与那小白脸一起走了。   冯瞿注视着她被一帮年轻人前呼后拥离开,耳畔还能听到她的抱怨:“你们这帮家伙都没什么耐心,下次我再也不带你们来听评弹了。”   小白脸说:“阿茗,他们不肯来,我陪你。”   冯瞿对他的声音印象很深,绝对错不了。   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书场,宋阅还替他可惜:“容城公子的白话文小说独树一帜,真应该请她给学生们讲讲课的。”   片刻之后,冯瞿亦向宋阅告辞,到得楼下,一直留守车上的唐平替他打开了车门,汽车驶离新式书场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唐平问:“少帅,属下在楼下守着的时候,发现顾小姐跟朋友们也上去了,少帅可有见到她?”   冯瞿面无表情:“见到了。”   不止见到了,小丫头还再一次拒绝了他。   幸好,唐平没有见到,不然让他的脸往哪搁?   稍停,唐平终于硬着头皮说:“少帅,前几天我派人去顾小姐原来的亭子间,她已经搬走了。如果少帅想要知道顾小姐的住址,我派人去盯着?”   冯瞿闭着眼睛假寐,声音冷的能掉冰渣子,大夏天十分有降暑的功能,唐平甚至还隐隐听到了后槽牙磨动的声音:“不必了!”   唐平:“少……少帅,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晚了!   他紧紧靠着副驾的椅背,屏住呼吸,生怕被冯瞿责骂。   这几个月以来,少帅的脾气阴晴不定,连未来的少夫人柳音书都轻易不敢惹,每次找他之前都要先打电话给唐平探听消息,挑一个他心情不错的时段过来。   没想到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平悄悄从前排探头过去,撞上冯瞿一双锐利的眸子,他顿时大怒:“鬼鬼祟祟做什么?滚下去!”   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门打开,唐平“滚”了下来,小汽车吐出一串尾气不见了。   唐平站在沪上繁华的街道,茫然四顾,不知道是用两条腿走回国际饭店呢,还是去把追踪顾茗的手下给叫回来。   两难的抉择。   天色擦黑的时候,唐平站在国际饭店602房门口,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敲响了房门。   “滚进来。”   不必看少帅脸色,光是听声音都知道他心情不太好。   唐平带着手下推门进去,冯瞿正举着一杯红酒似乎在想事情,见到他随意瞥了一眼,好像他是房间里的沙发茶几一般,目光漠然的扫过。   唐平鼓起今天仅剩的勇气,一口气说完:“少帅,六子追踪顾小姐一路,她先是跟那帮年轻人一起去打网球,然后一起在本帮菜馆里吃完饭,有个年轻人开车送她回去了,地址已经记下了。”   出乎意料的是,冯瞿竟然没发怒,只是问:“小白脸送他回去的?”   名叫六子的亲卫不太有眼色,也不及唐平会揣摩少帅的心思,连忙反驳:“不,送顾小姐回去的年轻人不是小白脸,长的高高大大,有点文气,开的是雪佛兰轿车,家里应该很有钱。”   冯瞿大怒:“滚!”   唐平带着六子麻溜滚了出来,站在外面开始教训他:“胡说八道什么?少帅说是小白脸,就是小白脸。”   六子比较实诚,对小白脸的定义与冯瞿有出入,还非要跟唐平争执:“唐哥,不是小白脸,那个年轻人长的还挺好看的,个头不比少帅矮……”   唐平气的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怎么就不开窍呢?长的再好的年轻人还能比过咱们少帅?在少帅眼里,凡是跟顾小姐走的近的,都是小白脸!”   六子恍然大悟:“……唐哥,少帅是因为人家比他长的好才生气?”   唐平:“……”缺心眼的货。   房门关的不够严实,门外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进冯瞿耳中,他恨不得拉开门一人踹一脚! 第75章   容城,督军冯伯祥与左右手一同踏进丽都饭店宴会大厅,见到里面人头攒动,热闹之极,心情顿好。   “厚朴,真没想到大家对筹建容城大学如此热情,音书真是个聪明孩子。”   容城军政府要筹建容城大学,各方瞻目,冯瞿主管此事,但冯伯祥时常过问进度。   柳音书自与冯瞿订婚之后,便时常进出督军府。   她小时候也常去督军府玩耍,但如今身份已有不同,乃是督军府未来的女主人,自然各方奉承,就连督军府那帮姨太太们也对她笑脸相迎。   不过柳音书并不与姨太太们多做寒喧,而是时常去陪伴理佛的大夫人,未来的婆婆。   有时候冯大帅也会在书房见她,前几日她在书房听说冯瞿前往沪上请教授,便提了这么个主意,为正在筹办的容城大学办一场捐款晚宴。   她话说的漂亮:“冯伯伯,筹建大学不是冯伯伯与阿瞿哥哥自家的事儿,事关容城无数家庭,咱们容城有了好的大学,容城学子都不必再去别的地方读书,大家不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   冯伯祥砸重金办大学是多年夙愿,他自己读书不多,却知道读书的好处,手底下都是高学历的幕僚,自然盼着容城在他治下更加繁荣。   不过军政府再富的流油,也禁不起养兵的损耗。   冯瞿前往沪上与德国人谈军火生意就是一笔天大的支出,自然能俭省就要俭省着些。   听到柳音书的提议,他眼中顿时一亮:“音书有办法?”   柳音书作为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亲自牵头举办了筹建容城大学捐款晚宴。   今日她盛装打扮,与来宾寒喧,身边虽无冯瞿相伴,却底气十足。   见到冯伯祥与亲爹到达现场,忙别过来宾亲自迎了上来:“冯伯伯,感谢您出席宴会。”   冯伯祥:“音书啊,是我要感谢你举办这场宴会,为伯伯分担肩头重担。你父亲培养的好闺女,倒孝顺了我。”   柳厚朴与冯伯祥同行,闻言笑道:“还不是应该的。”   容城传了许久冯尹联姻,哪知道最后报纸上登出来的却是冯柳联姻,这件事情的内幕就够许多宴会上的贵妇人们闲磕牙了。   如今见到柳音书与冯伯祥之间亲昵的神态犹如亲父女,有心人的眼神更是没离开过今日宴会的主家。   宴会正式开始之前,尹真珠挽着其父尹仲秋的胳膊走进了宴会大厅。   她今日穿着一身纯白色的洋装,戴着一套颗颗圆润的珍珠首饰,人如其如,美如珍珠。   尹真珠见到冯伯祥甜甜笑道:“许久不见,冯伯伯这一向可好?”   冯伯祥朗声笑起来:“是真珠啊?要是你父亲与我少吵几回,你冯伯伯大约就更好了。”   他这句话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心,但军政府的不少官员都知道早些年冯尹亲如一家人的局面已经被打破,尹特派员与冯大帅时常有争执,但出入公开场合,大家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尹仲秋似乎不以为意,笑道:“大帅公务繁忙,思虑过重,肝火有些旺啊,要不喝点莲子水祛祛火?”   柳厚朴来打圆场,众人笑过也就罢了。   宴会正式开始之后,柳音书在台上讲话,尹仲秋就在柳厚朴旁边,他目光注视着台上的柳音书赞道:“厚朴兄,令千金倒能干,将来可是少帅的贤内助啊。”   尹真珠就站在他身边,闻言心里跟针扎一样难受,如果不是尹仲秋阻挠,此刻以军政府未来少夫人站在台上讲话的可不就是她了吗?   柳厚朴笑笑:“特派员谬赞了,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胡闹呢。”   尹仲秋今日大约是想让尹真珠彻底死心,对柳音书极尽夸赞之意:“哪里哪里,为容城大学的筹建而出力,令千金可不是小孩子家家胡闹,而是聪慧识大体!”   这些话钻进尹真珠的耳朵里,句句刺心。   冯瞿订亲之后,尹仲秋也火速为她订了亲,正是之前相中的北平那位公子,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了。   尹真珠在家哭闹绝食,都阻挡不了尹仲秋的意志,她以死相挟,可惜尹仲秋比她更狠,曾放言说:“你死了就让你妹妹嫁过去。”   尹仲秋是铁了心要与北平的关系更为密切,丝毫不及顾尹真珠的心意。   后来还是尹明诚打电话过来劝导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让她打消了哭闹寻死的念头。   尹真珠心想:结了婚又如何?连皇妃都能离婚,何况是她?   她才渐渐进食,调养身子,以图后续。   今日来之前,父女俩在家里大吵了一架,还是因为尹真珠的婚期,她想要后延,而尹仲秋却想今年底就把她嫁出去,又闹了一场不愉快。   不过到底父女俩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关起门来闹的鸡飞狗跳,真到了外面还是父慈女孝。   尹真珠的目光注视着台上讲话的柳音书,眼里的嫉恨之意越来越浓。   捐完款之后,晚宴正式开始。   柳音书举着一杯红酒亲自过来与尹真珠说话:“真珠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听说姐姐婚期将近,妹妹在此恭喜姐姐了!”   尹真珠与她的杯口轻轻一碰:“多谢。怎么没听说你跟阿瞿的婚期?”   柳音书假意苦笑:“姐姐也不是不知道,阿瞿哥哥忙的脚不沾地,动不动就连轴转,他手头的全是大事儿,哪一件拉出来也比结婚重要。反正我年纪还小,也不着急结婚,晚两年也不错,还能多玩两年呢。”   两个人此刻在角落里,尹真珠目光扫过左右,见无人过来,终于崩不住,恶意说:“不会是阿瞿不愿意娶你吧?所以才未定下婚期?”   柳音书惊讶道:“姐姐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你这是多久没见过阿瞿哥哥了,情报有误呢。”她咯咯笑:“姐姐你不会关傻了吧?听说你为了想嫁给阿瞿哥哥,在家里哭闹绝食,都没能让尹特派员改变主意。”   尹真珠面色几乎铁青:“你……胡说八道!”脑中急转,已经在考虑是谁泄露了家里的事情。   但尹家不说佣人庞杂,便是各房姨太太以及庶弟妹们都瞒不住,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许就有问题。   柳音书根本不在意她的态度,径自说了下去:“唉,本来呢我还想着,真珠姐姐苦恋阿瞿哥哥多年,我们的婚事是冯伯伯亲自跟我父亲提的,我是做不了什么主的,只能听从父母之意了。这少夫人的位子是不能让出去了,如果姐姐实在爱惨了阿瞿哥哥,其实等我进门之后,接姐姐来侍候阿瞿哥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左右少帅府的后院应该还宽敞。后来啊……听说真珠姐姐订婚了,我还替姐姐惋惜了好久呢!”   她竟敢让她做妾?   尹真珠的怒火直冲上来,脑子都快炸了,她要极力的扶着旁边的墙稳住身体,才不至于失态当场。   “柳音书,原来你……一早就处心积虑?”   柳音书一脸无辜:“姐姐说什么话啊?我小时候的确一直爱慕阿瞿哥哥,可是……那时候他身边不是有你吗?后来我出国读书,总还以为等我回来,你跟阿瞿哥哥早就结婚了。我大不了……大不了厚着脸皮去求阿瞿哥哥,只要能陪伴在他身边就好。没想到……姐姐跟阿瞿哥哥的婚事没成,倒让我捡了个现成。”   她笑的好不开怀:“我心里还有点不安呢。”   不安个鬼!   尹真珠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手背青筋隆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在她这张得意轻狂的脸上狠狠留下一个巴掌印。   她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柳音书掏掏耳朵:“姐姐在说自己?明明阿瞿哥哥都不愿意娶你,你却还闹死闹活要嫁给他,不是贱人是什么?”   有人向这边走过来,她说:“非常感谢真珠姐姐今天能来,姐姐慢用,我先过去了!”她理理裙子,施施然而去。   尹真珠注视着她离开的身影,目光越来越疯狂,喃喃自语:“你要是死了就好了!你要是死了……我就能跟阿瞿在一起了!”   尹仲秋过来,见到她神情有所不同,不由惊心:“真珠——”   尹真珠回过神,眼神清明起来,但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再也压不下去了——假如柳音书死了,她是不是就能嫁给冯瞿了?   “父亲,既然已经捐了款,我们还是回去吧?”她今日前来,也是冲着冯瞿。   她与冯瞿已经许久未见,自从被伊仲秋关在家里订婚之后,这都闹了好几个月,昨天接到宴会的帖子,她便想着大约能在宴会上见到冯瞿,没想到进来之后一打听,才知他前去沪上公干,顿时失望之极。   伊仲秋也不想再留下去,便辞别冯大帅,带着尹真珠回转,坐在自家汽车里,他还劝导女儿:“真珠啊,容城地盘不大,就算加一个玉城也无济于事。玉城的经济状况你是不知道,早被曹氏父子给盘剥干净了。你的目光别放在容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而应该放的长远一点,只有北平政府才是正统,早晚是要统一的,各地的军政府被削了兵权,能落得了好?”   尹真珠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回答的漫不经心:“我知道了,父亲。” 第76章   冯晨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见到602门口两只看家犬,很是奇怪:“你们不进去,蹲在门口干吗?”   唐平跟六子跑了一天,连晚饭也没吃就赶着回来禀报,结果却被轰了出来,很忧伤。   暗处的亲卫们见到唐副官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知道今天少帅心情肯定又不好了,连替换他们去吃饭的人都没有,竟然就放任他们一直守在门口。   唐平:“……今天少帅去见宋先生,好像见到了顾小姐。”   “顾小姐?”冯晨高兴起来:“她怎么样?”   唐平:“我远远看了一眼……似乎气色不错。”   冯晨恍然大悟:“哦哦,我懂了,肯定是大哥以为顾先生离开他之后会过的特别凄惨,结果没想到她过的特别好,于是心里不舒服,就朝你们撒气了?”   唐平张张嘴,把后面的话吞回了肚里——少帅那是听说顾小姐身边有年轻男人打转,心里不痛快了!   他忽然间想到,当时一群人进了书场又出来,有个年轻人始终站在顾茗身边,同样在里面的少帅是不是还看到了别的?   唐平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真后悔今天没有随侍左右!   冯晨已经自动自发找到了答案,推门进去,见到冯瞿在沙发上举着杯红酒发呆,终于忍不住打抱不平:“大哥,你也太小心眼了!”   冯瞿被他这句没大没小的话给惊到了,眼神不由冷冽起来:“你说什么?”   冯晨缩缩脖子,酒壮怂人胆,居然又重复了一遍:“大哥,你也太小心眼了!就因为顾先生离开你过的特别好,你居然拿身边的亲卫副官撒气!顾先生跟你分手,你不是应该盼望着曾经的女人生活的很好吗?”   冯瞿心想:我是这样的人吗?   他答非所问:“阿晨,我是不是对她特别不好?”   “谁?”冯晨立刻意会:“哦哦你是说顾先生?当然不好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都没注意到冯瞿黯淡的神色,侃侃而谈:“大哥你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父亲那样位高权重的老派人,家里一堆姨太太也就罢了,年轻人纳妾的有几个?都提倡一夫一妻制了!”   事实上,年轻人中间虽然纳妾的少了,但打着婚恋自由的大旗离婚出轨以及同居的事情反而多了,新派人物里也有坚定的一夫一妻制的拥护者,譬如公西渊。   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旧的婚姻形态尚未死去,新的婚姻形态也尚未深入人心,完全建立,一切都在尝试与摸索之中,一如这个灾难深重四分五裂的国家。   冯瞿从小众星捧月惯了,军中又向来不拿女人当回事儿,各种荤段子层出不群,一个炮弹落到阵前,生死只在瞬间;他又是冯大帅亲手教导出来的,潜移默化,竟然不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   冯晨却是受过新式教育的,早就看不惯冯大帅对待女人的那套,不过父威权重,他轻易不敢出言指责,对着看似迷茫的冯瞿,他就没那么客气了。   “再说了,像顾先生那样的大才女,对于男女平等尤其重视,你看她的文章都是为女性发声的,自己怎么不反抗你的压迫?”   “我……压迫她了?”   “你不压迫她,一边同尹真珠谈婚谈嫁,一边还希望她对你忠贞不二?大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个角度,假如她一边跟你在一起,一边又与别的男人谈婚谈嫁,还要求你对她死心塌地,你做得到吗?”   冯瞿完全被他的话给问住了。   他终于明白今天非常烦躁的原因了,不是因为她离开之后日子过的好而不舒服,而是她在离开之后,与别的男人亲密非常,也许发展下去也会谈婚论嫁——不,也许此刻就已经在谈婚论嫁?   军政府的少帅就是一方土皇帝的儿子,真要选妃都没什么问题,放个风声出去,多的是姑娘上门应选,在冯瞿从小到大的习惯性思维里,女人的地位天然低于男人,他还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从女人的地位出发思考。   也从来都没有人当面直白的告诉他:你对于女人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   他的脸色已经给了冯晨答案:“看吧看吧?大哥你做不到一心一意待人家,也就别指望别人能一心一意待你!再说……容城公子大名在外,读过她书的年轻人都想要她那样的灵魂伴侣,更何况……她长的还很漂亮!美貌才气她一样不缺,名利也是迟早的事儿,为何还要委屈自己做人姨太太?”他很是惋惜:“说实话,如果不是大哥你与她有过一段,我都恨不得去追求她了!”   冯瞿暴怒,差点把酒杯砸他头上:“滚!”   继唐平六子之后,冯晨也被轰了出来。   一直侧耳偷听的唐平异常佩服冯二少直言不讳的勇气!   第二日,冯瞿吩咐唐平准备一份厚礼。   唐平很茫然:“少帅,要准备什么样的礼物?”见他面色不虞,似要发作的模样,立刻识趣的换了种方式:“收礼的是哪位?”   冯瞿:“要你准备就去准备,哪那么多废话?”   唐平走到门口,听到他又补了一句:“给大学请的先生,女先生。”   “女先生?”唐平满腹疑虑,转头触及到冯瞿罕有的纠结表情,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撒腿跑了。   吃完早饭,经过一夜反省且认为自己并有说错话的冯晨再次踏进了602,这次冯瞿没再发火,而是塞给他一个很大的礼盒:“你不是能说嘛,今天就指望你了,我们去请一位先生。”   冯晨:“……”   唐平今天开车,手握方向盘候着,好奇心折磨的他抓心挠肝,脑子里的猜测呼之欲出,作为一个贴心的副官,为了不要落得个会错意被少帅打断腿的下场,他硬着头皮问:“少帅,我们去哪里?”   冯瞿:“昨天不是都查到地址了吗?”   唐平内心震惊不已——果然少帅放不下顾小姐,以请先生的名头上门拜访,然后“强硬”的把人带回容城?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发动汽车,免得自己说出什么惹少帅震怒的蠢话。   天清气朗,街道两旁行人渐多,黄包车夫跑的飞快,报童满大街乱窜,堵扯着嗓子叫卖,赶着上工的人们行色匆匆,还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在大街上。   冯晨透过车窗注视着这一切,随意的问:“大哥,我们今天要请的是哪位先生?”   冯瞿:“你很快就知道了。”   果然按照昨日六子盯梢的地址,在冯瞿的示意下敲开房门的冯二少惊呆了:“顾先生?”   顾茗赶了一夜的稿子刚睡,就被敲门声吵醒了。她散着头发趿拉着拖鞋,披着件晨褛来开门,样子十分的随意,被冯氏兄弟吓到了,还当自己没睡醒在做梦,下意识“砰”的关上门。   门外的人坚持不懈继续敲:“顾先生开门——”   顾茗面无表情的拉开门——她就知道昨天见完了冯瞿,肯定没好事——对上冯晨热情的笑脸,她扬起一边眉毛:“有事?”   冯晨再善良热心肠,那也是冯瞿的亲弟弟。   她离开容城之后,恨不得离冯家人八丈远,如果有得选择,最好此生不见。   冯晨已经感受到了顾茗的不欢迎,他想起离开饭店之前冯瞿的话,硬着头皮套近乎:“顾先生,我与大哥有事拜访,可不可以进去说?”   冯瞿今天意外的沉默,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打量着顾茗,心里诧异的想:哦,原来真实的她是这样子的   清早被人吵醒了脾气不大好,臭着一张小脸,好像随时准备骂个狗血淋头,可是……脸颊粉润鼓鼓,他居然觉得可爱。   “顾先生,我们走了很远的路,麻烦让我们进去歇个脚吧?”   顾茗打开门,冯晨一马当先进去,冯瞿随后也进来了,她后知后觉的想到,冯瞿走到哪儿自有汽车接送,见鬼的居然被骗了!   真没想到冯晨这样看起来诚恳的年轻人也会说谎,果然冯家是个大染缸。   客厅书案上还凌乱的堆着昨晚的书稿,房间里到书倒是不少,沙发上扔着她昨天穿过的衣服,大约是回来之后还没有收拾,无论是从哪儿看,都能看出这是个单身女人的房间,没有男性用品。   不知道为何,冯瞿心里竟然大松了一口气。   顾茗收起沙发上的衣服,请他们坐:“家里有点简陋,随便坐吧,等我换件衣服。”   她关上卧室的门,换了件月牙白的旗袍,头发松松挽个丸子头,稍微打理一下,深吸一口气,拿出奔赴战场的决心拉开了房门。   客厅里,冯氏兄弟已经落了座,她借着泡茶的功夫悄悄打量,才发现今天的冯瞿很是奇怪。   冯瞿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也许是从小身份的原因,他无论走到哪儿似乎都毫无顾忌,但是今天坐在她狭小的客厅里,他似乎很是拘谨,双手整齐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的笔直,嘴唇紧抿,稍嫌冷淡的眼珠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说他是个雕塑都不为过。   一个冰冷拘谨,不苟言笑的男人。   真是太过奇怪了。   她沏了茶水送过去,也顺势坐了下来:“二位今天来,可是有事?”   冯瞿沉默。 第77章   被赋于重任的冯晨发现大哥没有开口的意愿,而和善的顾先生今日也有些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要轰人的架势。   他就像个没有拿到剧本却被贸然推上台的话剧演员,站在台上卡壳了,惶惶然的目光对上下面一排观众席,急于找出一句话来缓解全场座无席虚的尴尬,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大哥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   一言既出,冯瞿恨不得把这个蠢弟弟剁成几截,再缝上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顾茗诧异的抬起一边眉毛,直视着冯瞿:“第一,我不认为少帅有向我道歉的事情;第二,真心道歉又怎么会借用别人之口?”   她起身,略显烦躁的开始驱客:“两位,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还请回吧!”   冯瞿被生生推到了台前,支使冯晨:“你先出去吧!”再让他留下来,不定这蠢货还要说出什么让他丢脸的话。   冯晨如释重负,鼠窜而去,连辞别的话没来得及说。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这是自容城军政府监狱分开之后,首次单独相处。   两个人坐在一个拐角的两端,两张沙发中间有个小几,上面搁着顾茗的手包。   她有点心慌,悄悄伸胳膊去够,但令人懊恼的是,距离有点远,还差着约莫三寸的距离。   冯瞿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伸开长臂将手包拿起来,递给了她。在顾茗接过手包的霎那,他莞尔一笑:“包里装着那把勃朗宁吧?”   顾茗欲盖弥彰,瞎话瞬间脱口而出:“没有没有。”下意识把手包搂在怀里,是个保护的动作。   她一脸客气疏远的模样,冯瞿便觉得陌生,可是这些防备的小动作出来,他不由自主便想起过去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神便松懈了下来——原来在她强装镇定的面具下面,对于两人再度重逢,其实也很紧张?   想通了这一节,冯瞿坐姿便随意起来,伸开了大长腿,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真要是动粗,你就是带了十把勃朗宁,我也能全抢过来。”   顾茗气呼呼道:“少帅今天是来消遣我的呢,还是来展示你的武力的?”   冯瞿注视着眼前的小丫头,竟然好脾气的开了个玩笑:“你全都猜错了。”然后正色:“我今天来是真的想要请你去容城大学教书。”   顾茗:“别开玩笑了!昨天你提起这事儿,多半也是宋先生热心肠,推脱不过,瞧在他的面儿上应酬几句,我要当真了那就是傻子!今天宋先生又不在,少帅何必这么虚伪?”   如果是别人骂他虚伪,冯瞿大概说不定会奉送他一个嘴巴子,或者别的什么能让他在疼痛之余反省自己失言无礼的礼物,可是眼前的小丫头并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是他曾经搂在床上“疼爱”过的女人。   他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还因为她的直言不讳而有点想笑——要是当初两个人初初相识,她不是装的那么乖巧,说不定他也不会对她留下错误的认知。   “或许你觉得我的话不可信,但事实就是如此。阿晨方才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其实除了仙乐都那件事情之外,有件事情我是真的应该向你道歉,那就是不应该轻视你!”在顾茗愕然的眼神之下,他隐藏了许久的心里话终于说了出来:“我以为你只是个乖顺且涉事未深的小丫头,但后来读过你的文章之后,我才发现我低估了你,从来也没有正视过你的才华!”   顾茗:“…………”冯少帅一定是吃错了药!   她从来也没想过会被冯瞿肯定。   冯瞿坦然面对她质疑的眼神,说出这段话于骄傲的他来说有点困难,但有些话一经说出口似乎也没那么难为情了。   “容城大学是我父亲的夙愿,他特别想在容城建立一所有质量的大学,为容城培养人才。我今天的确是来请你前往容城大学做教授,这件事情也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是碍于宋先生的脸面。”   “宋先生的脸面再重要,也没有容城大学的未来重要。我看过你写的每一篇文章,当然……”他稍微卡了下壳,又继续说了下去:“《品报》的那篇小说除外。”   时隔数月,再次提起这事,他平静的外表下找不出一丝怒气,也许经过时间的流逝终于熄了火,顾茗却颊边飞红,视线游移,有点说不出的尴尬。   冯瞿大笑起来:“阿茗,你对自己就这么没自信?怕自己胜任不了教授一职?玉城那些报馆主编至今还对你念念不忘,好几次还想请你再去给他们开个研讨会,连那帮老油子都能对你服服贴贴的,何况是一帮学生?”   冯晨隔着门听到冯瞿的笑声,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房间里,顾茗恼了:“少帅,我写文章虽然还算能看,但教学生就真是误人子弟了。办报跟教学生不同,如果肚里没有真正的知识,拿什么教给学生?”   冯瞿的神色更加温和了:“阿茗,上次在玉城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次,这次更是。世上多的是滥竽充数之辈,没有真正的才学却敢站上讲台,你对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或者,”他停顿了一瞬,终于说:“……你对我余情未了?”   “我对少帅既无爱意,又哪里来的余情未了?”顾茗对这位大爷良好的自信心实在无语:“少帅,能不能在谈正事的时候先把您那可笑的自恋放到一边?容城的少女惯坏了你,让你时常有这样的错觉,其实长此以往,有碍于你的自我认知出现偏差,容易造成目空一切的狂妄情绪,于战场上对敌我双方的形势会有错误的估计。”   顾茗:“少帅,自恋是种病,得治!”   “你愿意当我的药吗?”冯瞿居然一本正经接了下去:“整个容城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肯戳破我自恋自大面具的人了!”   顾茗失笑:“不不,这么危险的事情还是找别人吧,我胜任不了。”   揭下装乖卖傻的面具,眼前的少女眉眼间透着狡黠,如对待普通人一样待他,冯瞿却觉得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既然你对我毫无爱意,那么也不存在因为余情未了而不能接受聘请之事,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你不肯答应呢?我们开给每位教授的薪资并不低。”他正准备再劝说顾茗接受聘请,外面传来一声暴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然后传来了拳头打在肉上沉闷的声音。   章启越跟冯晨扭打着撞开了房门:“阿茗,你没事儿吧?”   顾茗惊讶的站了起来,对于眼前的局面很是不解:“启越,怎么回事?”   章启越发现房里还有人,正是昨天在新式书场见到的容城少帅,后来他们一行人去打网球的时候问起来,顾茗告诉他的。   他顿时有些傻了,松开了扯着冯晨领口的一只手,将另外一只手上的东西提给顾茗看:“昨天你不是说晚上要赶稿吗?我怕你早晨空腹睡了,赶着时间给你带了牛奶跟生煎过来,你吃了早饭再睡也不迟。还有活络油,昨天打完网球,你今天胳膊不疼吗?阿茗你别生气……我见到这个人鬼鬼祟祟趴在你门口,生怕有人上门找事,情急之下就……”   章启越对顾茗一见钟情,此后卯足了劲儿追求,时常组局约一帮朋友拖着顾茗一起出来玩,美其名曰:放松。   男孩子的心事昭然若揭,但他时常以请教为由前来,从未愈矩,待她十分尊重,顾茗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也不是铁打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得到旁人平等的注视,真诚的关爱,总是件温暖的事情。   “我没生气,谈点事儿,你不用担心。”她上前接过章启越手里的油纸包,打开深嗅:“好香,我正准备饿着肚子睡觉。启越你真是及时雨。”还顺便拯救了快要陷入尴尬的她。   章启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我以后天天来给你送早餐?”   顾茗:你咋不说还给我打开水呢?   她心想,长期送早餐跟打开水可是男朋友的活儿,这傻小子!   冯瞿起身,神色又恢复了应有的距离:“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告辞了。我提的那件事情你不妨好好考虑一番,过几日再给我答复。我暂时还会在沪上几日,你知道我住哪儿的。”   顾茗送他们兄弟到门口,然后关上了门,留章启越一起吃早饭。   唐平恭敬拉开车门,总觉得少帅脑袋上都在往外冒寒气,心里惴惴不安,很想问问冯晨,对上冯瞿虎视眈眈的神色,仿佛在说:你要是敢问我就打死你!   他心里咯噔一下,掐死了未泯的好奇心,老实打火准备开车,没想到冯瞿却制止了他:“再等等!”   不说唐平好奇,就连冯晨都在心里嘀咕,他明明听到房里两人有冰雪消融的迹象,都听到他大哥跟顾先生的笑声了,但突然出现个年轻男人,他大哥出来情绪就有点不对了。   三个人沉闷的坐在车里,唐平不敢打火开车,冯晨也觉得憋闷的不行,终于问出了从敲开顾茗的房间就有的疑问:“大哥,你是真的准备聘请顾先生去容城大学教书,而不是……找个借口把人绑回去?”   如果冯瞿真有此意,冯晨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大哥,限制人身自由是犯法的——虽然容城的法律对他大哥来说,也许只能算是摆设。 第78章   冯瞿在蠢弟弟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就你这脑子,送你去国外学医都是浪费钞票!”   他后知后觉想到,连冯晨也这样想他,那么顾茗呢?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顾虑?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霸道的人?”   没想到冯晨捂着脑袋直朝后缩,居然翻起了旧帐:“怎么不是?小时候你有个陀螺我非常喜欢,你自己不玩,扔在院子里,有天我捡到玩了一会,就被你亲手砸了……这还不叫霸道?!”   唐平趴在方向盘上,差点笑出声。   “我现在给你买一百个陀螺行不行?”   他从小就是个强盗德性,长大了才学会克制,被蠢弟弟翻起旧帐,一时脸上挂不住,恨不得再给他一下子!   冯晨怪叫:“大哥,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你拿玩具就可以糊住我的嘴巴!我告诉你,顾先生可不是玩具,你想扔掉就扔掉,想抢回来就抢回来!”   冯瞿快被他给气死了:“我抢了吗?”内心更是委屈:妈的!是她扔了我吧?   他当时虽然发话让顾茗走人,可还不是因为她绝情的话,两个人同床共枕大半年,这绝情的丫头居然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他脸上哪里挂得住?   以他的身份,勾勾手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扑上来,难道还会强留住一个对他狠心绝情的丫头?!   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他不可言说的耻辱,长这么大头一次在女人身上碰钉子,没想到在别人眼中竟然是他扔了那丫头!   冯晨讪讪陪笑:“大哥,我只是提醒你,像你这种手握重权的人很容易践踏法律的,不要随便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情,不然万一被容城公子在报纸上披露,咱们容城督军府可是要在全国出名的!”他一副贴心好弟弟的模样。   冯瞿:“…………”   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章启越从顾茗家里出来了,他似乎心情极好,还哼着小曲儿走近了自己的汽车。   冯瞿拉开车门,叫住了他:“等一等。”   章启越回头,见到冯瞿居然还没走,颇感意外:“冯少帅有事?”   他们家是商人,与军政要员打交道的也不少,知道这些手握枪杆子的少帅们都有点狂妄自大,不过幸喜冯瞿不是沪上督军府的公子。   冯瞿走近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知道你处心积虑靠近顾茗,有什么意图?”   章启越脸色冷了下来:“我想这件事情我唯一要交待的只有阿茗吧?我与冯少帅素昧平生,有什么必要告诉你我的意图?或者……冯少帅愿意把你的意图告诉我?”   冯瞿有点恼火,他不太喜欢跟人打嘴仗,顾茗例外。   比起用语言来解决问题,他最擅长的还是简单粗暴的方式。   章启越感受到腰间抵上来的枪口,似乎并没有被他吓到:“冯少帅,你这么暴躁易怒,是对阿茗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几分钟之前,冯晨也这样怀疑他。   冯瞿眉间凝聚风暴,似有一触即发之势:“你最好管住你的嘴,不然……万一擦枪走火可就不好了!”   章启越虽然是个公子哥儿,却是个倔强的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公子哥儿,心里存着跟这乱世完全不符的热情,恨不得一股脑儿都送给顾茗。   两年前,他看过一本翻译的国外小说,男主为了女主而殉情,当时他觉得非常浪漫蒂克,仿佛那是爱情的终极奥义。   当他看到男主殉情那一段的时候,脑子里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当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他也愿意为她献上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容城公子。   现在,当他被冯瞿的枪抵在腰间的时候,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浪漫蒂克的感受。   他眼里闪着狂热的光:“你如果非要知道,那么我告诉你,我爱她,我要追求她,娶她为妻,与她白头偕老!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呵护她!”   冯瞿从军多年,见过那些军痞子们满嘴荤话议论女人,也讨论男女床上那点事儿,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么热忱的语气满怀爱意的提起他爱的某个女人。   从来也没有!   他被这毫无来由的爱意给吓了一大跳,不由后退了两步:“疯子!”   章启越:“我承认我是疯子!读到她的书的时候我就不住幻想写书的人,我想那时候我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我爱她的才华与勇气,敢于打破旧的世俗,用笔来唤醒沉睡中的人们!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已经疯狂了,她比我想象之中还要好几百倍,我早已经疯狂的爱上了她!你知道吗?”   冯瞿:“…………”   章启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自从与她相识之后,我常常彻夜难眠,我想象着将来与她在一起的幸福生活!我们一起读书,秉烛夜谈,我们互相亲吻,我们深深相爱……”   冯瞿落荒而逃了……   他迅速离开了似乎还想拉住他的章启越,几步跳上汽车,吩咐唐平:“赶紧走!”并且一路之上不发一言,面色极度难看!   冯晨则震惊于章启越的直白与热烈,快到国际饭店的时候,他终于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见解:“我觉得……他跟顾先生还挺配的!”   “闭嘴!”冯瞿风度全无,罕见的极其暴躁:“再说话就滚下车!”   冯晨:“…………”   晚些时候,当冯瞿不那么暴躁的时候,兄弟俩在602喝酒。   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阿晨,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婚姻?”   看来,章启越的话刺激的他不轻,居然开始听取冯晨的意见了。   冯晨倒是乐于向他分享自己对于婚姻的憧憬:“当然有啊!我想要的婚姻就是娶一个与我性情相投,两情相悦的姑娘,我们是因为相爱而结婚,而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政治联姻而不得不绑在一起,媳妇娶回来当菩萨供在家里,回头再找十个八个姨太太来哄自己开心!”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失言,眼前的冯瞿可不正是“狗屁的政治联姻”式的人物,还是个对于“三妻四妾”视为常态的家伙,忙描补:“大哥我说的不是你!”   冯瞿凉凉看他一眼。   “这段话,你敢当着父亲的面说吗?”   冯晨陪笑:“大哥……我们兄弟之间闲聊,告诉父亲干什么?再说……大哥,我与你是不同的。我们虽然是兄弟,但我将来只要踏踏实实做个医生,娶个媳妇就能安安心心过日子。我想要的不多,所以不必担责任。但大哥你不同,你将来是要继承父亲的督军之位,身上的担子重,其实如果没有非娶不可的女人,政治联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非娶不可的女人?”冯瞿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连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几时又有了非娶不可的女人?   冯晨虽然说的入情入理,冯瞿却觉得刺耳极了,难免挑刺:“感情你们都配得到女人死心塌地的爱着,我就只能选择政治联姻?”   冯晨心想:大哥你婚都订了,现在才开始追求婚姻的意义,是不是有点晚啊?   冯伯祥与柳厚朴的关系可不一般,因为儿女亲事出现波折而伤害了两人的兄弟之情,那是冯伯祥万万不想看到的。   在这件事情上,冯伯祥就算是打折冯瞿的腿,恐怕都不会同意他退婚的。   冯晨感觉脖子凉凉的,若是让冯伯祥知道他竟然敢怂恿冯瞿退婚,第一个打断的恐怕是他的腿!   冯晨慌了:“大……大哥,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退婚这种念头万万不敢有!再说,音书她可是死心塌地的爱着你。”他开始胡说八道:“谁说政治联姻就不好了,你这桩婚事我看就特别的好!真的特别好!音书从小就跟在你屁股后面,对你很是痴迷,不过那时候你身边有尹真珠,我们虽然都看出来了,但没人说破。现在好了,她马上要成为我们大嫂了,而且对你痴迷的程度我看不比那小子迷恋顾先生的程度轻!”   他不提章启越还好,一提章启越冯瞿心里就冒火:“老二,你不说退婚我还没想过这事儿。你一提我才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出路啊。改天等我回到容城,可以跟父亲商量一下你对我婚姻提的建议。”   冯晨欲哭无泪,暗骂自己嘴贱,没事儿提什么退婚啊?   他情急之下冒出一句话:“大哥,就算是你退婚,顾先生也不会嫁给你的,还是别白折腾了!”   冯瞿勃然变色:“谁说我要娶她了?”他恼怒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们都觉得自由恋爱的好,都想要新式的婚姻,凭什么我就一定要父母之命?谁说我想要退婚就一定是为了她?!”   冯晨擦擦额头的汗,长吁了一口气:“不是为了顾先生就好,不然大哥你退了也白退,娶不到她又丢了音书,鸡飞蛋打……”然后,冯瞿就不客气的奉送了他一个盛着半杯红酒的酒杯,擦着他的额头飞过,砸中了他身后的酒柜,差点酿出一桩兄弟阋墙的惨剧。   后来当他从602夺门而出,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与守卫在门口的唐平撞在一起,平息了喘息之后,他万分同情的拍着唐平的肩膀,说:“唐副官,你家少帅太难侍候了,说几句真话就要人命,你平时……都是满嘴谎言侍候他的吗?”   听墙角许久的唐平:“二少,一般人的真话都是点到为止,哪有你这种……往人心口扎刀子的?”   冯晨感觉自己很无辜:“……我哪有?”   他明明觉得大哥对顾先生余情未了,找什么重金礼聘去容城大学当教授的借口啊?想要接近就明说,还非要找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他敢打赌,冯瞿在今天去请人之前,恐怕就预知了这种结局!   装模作样!   他想:要是自己喜欢的姑娘,才不会放任别的男人追跑呢。   唐平默默的闭上了嘴巴,心想:那是二少您不知道,自从顾小姐离开少帅府之后,少帅的脾气有多糟糕吧?!   做人下属的,有些辛酸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更何况还是冯晨这种一根筋,专戳人肺管子的家伙。   不过他得承认,这些话也就冯晨敢在少帅面前说,就算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少帅面前说出“狗屁的政治联姻”这种话。   那不是上赶着找抽吗?! 第79章   两日之后,冯瞿接到了顾茗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说:“感谢少帅的厚爱,请恕我不能误人子弟,真正愿意去倾听的年轻人,读我的文章也是一样的,何必浪费学生们的宝贵时光。”   隔着电话线,她的声音有些失真,他也能畅所欲言:“……我回来想了想,其实那天说的话也许会让你产生误解。我那天问你愿意当我的药,并不是对你有什么企图,或者还想与你发生点什么事情,而是真心真意觉得你的直言不讳能让我在被人追捧的时候保持清醒的头脑。我父亲身边也有很多幕僚,以你的才华,即使不懂军事,做不了幕僚,可是做个直言不讳的朋友,也不可以吗?”   顾茗在电话那头轻轻笑起来,曾几何时,容城少帅是需要朋友的男人?   她笑够了,才说:“冯瞿,基于我们曾经有过的关系,以及对于你未来婚姻的影响,我们不做朋友,才是最好的选择!再见!”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那是她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态直呼他的名字,毫无谄媚巴结之间,也没有恐惧愤怒或者别的情绪,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声称呼,冯瞿忽然间觉得心里好像被人塞进来一团乱麻,特别难受。   他挂了电话,怔怔出神。   到了现在,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也是有私心的。   顾茗是个奇怪的女人,她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像西方翻译小说里在月夜下唱歌的人鱼,迷惑了船夫,引起海难。   他目前搞不清楚自己这种奇怪的情绪,就想把她放在身边,就近观察。   对于冯瞿来说,能够引起他情绪失常的女人,吸引他一再去思考,反复去回想,也唯有顾茗一个了。   战场之上,一点点隐患就足以颠覆一场战争的成败,这种不在他掌控之内的隐患,总让他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她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   过了几日,他们此次请到的五位教授都准备好了,冯瞿与冯晨亲自护送几位教授前往容城。   冯伯祥在督军府的客厅里接见了几位教授,言语之间十分尊敬,连平日偶尔被军政府官员气坏了冒出的口头禅都没出现过,一再说:“几位先生愿意来容城教孩子们,是孩子们的幸运!往后但有生活上的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也可以找阿瞿,他会帮先生们解决的!若是对筹建大学还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跟阿瞿商量!”   宋先生欠身致谢:“多谢冯大帅,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提前说清楚,学校不同于军队管制,政治的因素不应该介入太多,如果想要教出好学生,我希望军政府不要干涉学校内部事务!”   冯伯祥:“自然!宋先生说的有道理,学校内部的事务,除了先生们的酬劳及学校学生各种补助需要从军政府支取之外,教学的事情就全靠各位先生了!”   五位教授不足以办起一件学校,但这位五教授再行举荐,再由冯晨跑腿去请,容城大学的教师名录也渐渐多了起来。   鉴于冯晨在沪上的表现,冯伯祥十分满意:“你大哥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瞧你做事也周到,往后请先生的事情便交给你去跑,没事儿多给你大哥打打下手。”   冯伯祥巴不得儿子们手足情深,互相扶持,见到冯晨对冯瞿亲近的样子,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冯晨试探性的提:“等容城大学办起来,先生们都请到了,父亲是不是愿意给儿子一笔学费,让儿子去国外学医了?”   冯伯祥一拍桌子,眉毛都立了起来,露出杀伐果断的一面:“家里事儿做的好好的,往国外跑什么跑?黄毛子的地方有什么好的?你没看沪上那些黄毛子横行霸道去了国外还不得被黄毛子欺负死?”   冯晨:“……”他该怎么样才能说服亲爹呢?   他不住朝冯瞿使眼色,可是冯瞿明明接收到了他的眼色,却装看不见。   从大帅书房里出来之后,他忍不住埋怨:“大哥,刚才你怎么不帮我多说几句话?”   冯瞿慢悠悠说:“我记得在国际饭店的时候,你是怎么说我的。”   冯晨:“……”感情这是记上仇了?   他后悔莫及。   ·   冯瞿出现在沪上,并且上门来重金礼聘,想要让她出任大学教授,对于顾茗来说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   她拒绝了冯瞿,且并不觉得遗憾,只是偶尔想起来觉得好笑——真没想到狂妄自大如冯少帅,有一天居然也会承认自己有眼瞎,轻视别人的时候。   这算是个好的社会现象吗?   冯少帅通过阅读她的文章肯正视她,并且承认她的才华,这样的直男癌都有转变观念的一天,那么别的男人呢?   是不是也有潜移默化而转变思想的一天?   每当想到这些,顾茗就激动不已,赶起稿子来更有干劲了。   过了半个月,管美筠坐火车从容城前来见她,两个人分开之后时有通信。   她毕业之后,家里想把她早点嫁出去,而管美筠受顾茗影响,竟然觉得稀里糊涂接受了父母的包办婚姻是在毁了她的人生,于是坚决反对,与是跟家里吵了起来。   管平伯虽然疼爱女儿,可是在婚姻大事上面,却仍是大家长的想法,认为管美筠完全是在胡闹。   “家里挑的都是知根知底的男孩子,你自己在社会上瞎摸乱碰,能碰到什么好人?婚姻大事你不听父母的,难道还听旁人的?”   管美筠:“你挑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是随便听父母摆布的木头,就是满脑子封建糟粕,将来说不定还会纳妾的男人,有什么好的?”   管平伯恨不得给她一巴掌:“男人纳姨太太怎么了?首先要家境富裕,你将来嫁过去才不会吃苦。其次自己也要精明能干,不然这个世道早被人啃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父女俩就选择爱情还是选择面包进行了激烈的辩论,谁也不服谁,做父亲的想要粗暴镇压,做女儿的直接离家出走了。   管美筠坐在顾茗的床上,穿着件丝绸睡衣,披散着头发喝咖啡:“……反正我不管,那个独裁的家里已经不能呆下去了,你一定要收留我!”她想起管平伯的话便要生一回气:“我父亲竟然说,供我读书供出来了满脑子忤逆父母的思想,早知道就应该给我裹上小脚锁在家里,早早嫁出去省心!”   顾茗听着她跟家里的这番斗争,哑然失笑:“别气了,管伯伯不还是没有拗过你吗?你贸然跑出来他会担心的,不管他怎么满脑子老旧的思想,但疼你的一颗心总是真的。咱们不嫁管伯伯挑的人,但发个电报给家里报一声平安总行吧?”   管美筠更加不高兴了:“阿茗,你怎么站在我父亲那边?你应该站在我这边的,坚决支持我离家出走,只有我跟他们一刀两断,才能让我父亲觉得他错了!”小声抱怨:“亏你整天在报纸上写文章,还讲什么新思想!”   顾茗无奈的顺顺她的脑袋:“在反对包办婚姻这件事情上,我是坚决支持你的啊。你想在我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但同时我也反对你跟家里搞决裂啊!决裂是多大的事情,用得着动不动搞吗?假如管伯伯像顾宝彬那样随手就把我送上了别人的床,那我是坚决的支持你跟他决裂的,可管伯伯不是啊!”   她说:“为自己争取权益可不一定非要斩断血缘亲情,没那么严重。不然等将来你找到了如意郎君,生活过的幸福美满,想要带着回家向管伯伯炫耀炫耀,以表示你的坚持是对的,但那时候已经跟家里决裂了,怎么拉得下脸回家炫耀啊?”   “噗——”管美筠被她逗乐了:“阿茗,我发现天大的事情到了你这里都不算什么事儿。好吧……我明天就给家里打电报。”   两个人许久未见,难得相聚,顾茗放下稿子带管美筠出去玩,准备在沪上好好吃喝玩乐,享受几天自由的生活。   容城管公馆,管母发现管美筠不见了,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管美筠私奔了。   “要死了哟!好好的姑娘不知道被哪个混帐小子给拐带跑了……”她扶着房门,摇摇欲坠。   管平伯听到她的哭喊声跑过来看,才知道管美筠留书出走了,下意识也赞同太太的推测。   但事关女儿名声,他将管太太推进房里,低声喝斥:“别哭了!再哭把人都招来了,要是传扬出去,美筠可怎么办?”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气的破口大骂:“这个死妮子!就算是外面找了个女婿,好不好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啊,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跑了,算怎么回事?”   管太太又哭。   稍顷,香草被招了进来,管平伯关起门来审问:“我问一句你老实答一句,要是编瞎话我就将你送进警察局!”   香草从小侍候管美筠,不必管平伯再吓唬,便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小姐去沪上找顾小姐了。”   管平伯与管太太听完来龙去脉,都觉得不可思议:“……阿茗那孩子真是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容城公子?”   香草点头:“上次周家二公子纠缠小姐,顾小姐气愤不过,就用容城公子的名字在报纸上写文章了,没想到还真管用!”   管平伯想起当时周家来道歉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真没看出来,阿茗那孩子竟然这么出息!老顾真是走了眼,错把珍珠当鱼目,随便就送了人。”   管美筠既然不曾跟人私奔,而是去沪上投奔顾茗,管平伯夫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过得一日,果然管美筠从沪上发来了电报,说是与父母意见不一致,暂居顾茗处。   管太太拿着电报眼眉间愁纹全消:“这个傻丫头,就当她出去散心吧。阿茗现在名气大了,说不定有结交的青年才俊,要是能给咱们美筠介绍一个,说不定比咱们家里挑的人还要强呢。”   管平伯:“美得你!”哼着下调下楼去了,半点也不担心管美筠,还暗暗觉得这丫头聪明,不声不响就结交了个才女,还是非常出名的那种,将来于她可是极有益处的。 第80章   冯瞿回到容城之后,忙过几日,处理了紧急的积压公文,柳音书打电话到少帅府:“阿瞿哥哥,咱们许久没见面了,我很想你,今天能一起吃晚饭吗?”   她撒娇的声音里暗含着被冷落的幽怨,其实正如捐款晚宴上她气的尹真珠跳脚,恨不得掐死她,尹真珠的话也成了深深扎进她心里的刺。   只不过冯瞿未婚妻的身份就是件盔甲,尚能帮她抵挡几分尹真珠的恶意。   小时候她就总喜欢跟在冯瞿身后奔跑,可惜后来尹真珠陪在冯瞿身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回国之后,柳厚朴提起大帅有意想要两家结亲,那时候柳音书差点高兴疯了——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儿!   可惜订婚之后,冯瞿待她淡淡的,既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柔情蜜意,待她依旧是客客气气的。   她禁不住在心里对比,对比冯瞿待她的态度跟对待尹真珠的态度有何不同,还听家里的佣人提起尹真珠回国的前前后后,报章杂志如何大肆报道少帅陪伴尹小姐出席各种场合。   柳音书与冯瞿共同出席的,大约也只有订婚典礼。   认清了这件事实,让柳音书嫉妒不已。   冯瞿接到电话,约好了晚上去西餐厅见面:“我正好……也有些话要跟你讲。”   他的声音少见的停顿了一下,少了平日的果决,让柳音书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冯瞿一向准时,到了约定的时间,家里的司机送柳音书去了西餐厅。   西餐厅比起中餐厅,总有一种出奇的疏离感,大约是用餐的客人都比较安静,小声交谈,不似中餐厅呼朋引伴那么热闹,那么有烟火气。   柳音书远远看到冯瞿安静的坐在位子上,沉肃冷漠。身上还穿着军装,军帽就放在桌上,心里便不由砰砰跳起来。   ——这样有权势又俊美的男人,是她的未婚夫。   她每次见到冯瞿,便觉得心里有团火在跳跃,烧的她口干舌燥。   “阿瞿哥哥——”柳音书走过去,直接坐在了他身边,还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胳膊上。   冯瞿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一下:“音书,你坐到对面去。”   柳音书是个娇俏的女孩子,嘟起嘴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不要!人家许久没见到阿瞿哥哥了,你老说很忙,很忙。我已经很乖的在等你忙完,陪我的时候就不能让我靠你更近一点吗?”   女孩子撒娇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她曾经也对着他撒娇,跟只乖顺的小猫一样。   冯瞿觉得,自从顾茗对他撒过娇,转头就毫不拖泥带水的跑了之后,他对女孩子的撒娇都快有心理阴影了,总要忍不住怀疑她一边对你撒着娇,一边心里还藏着别的事情。   章启越那种为了女人而疯狂的感情,太过不可思议,冯瞿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人怎么可能对另外一个毫无血缘的人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呢?   冯瞿板起脸,一点都不温柔,几乎是用在部队里命令士兵的冷冰冰的口吻说:“音书,你坐到对面去,不然我没法吃饭。”   柳音书只能不情不愿的坐到了他的对面,一双大眼睛却粘在他脸上,如蜘蛛般吐出一根黏糊的丝,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缠起来。   “阿瞿哥哥,我许久未见到你了,你好像瘦了一点,是不是外面很辛苦?不如最近你多在容城住几日,我给你补补?”   冯瞿装了一脑子矛盾情绪:“不用,我身体挺好的。”   一顿饭两个人吃出了“相敬如冰”的感觉,冯瞿全程都不说话,只是认真切牛排,认真填饱肚子。   好几次,柳音书偷偷观察他,发现他专注于吃饭,那么漂亮的她就坐在他的面前,可是他丝毫不曾分神,沉迷于吃饭,连个眼角都没舍得留给她。   柳音书心里委屈极了。   桌上的刀叉碟子全都撤了下去,现在阻碍两个人交流的障碍物没有了。   柳音书扬起笑脸,正准备好好说几句甜言蜜语,以表达许久未见的思念之意,没想到冯瞿开口了。   他说:“音书,我们自小认识,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你觉得……我跟你的婚姻合理吗?”   柳音书当然觉得无比合理——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哪里不合理了?   不过她不能直白的给他答案,而是委婉的问:“阿瞿哥哥,是有人说什么了吗?”暗暗在心里计算冯瞿的时间,怀疑他回来之后先去见了尹真珠。   她心里恨的要死,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娇嗔一笑:“阿瞿哥哥在说什么呀?我跟你的婚事是冯伯伯跟我父亲订的,有什么问题吗?”   冯瞿问的显然不是同一回事,他说:“音书,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婚事除了是父辈的原因之外,你就没有自己的意愿吗?比如你不想嫁给我,或者迫于家里的压力不得不嫁我这种意愿”   柳音书一脸的天真无知:“阿瞿哥哥,我父亲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他肯定不会害我的,再说嫁给阿瞿哥哥,我是心甘情愿的。”   冯瞿面上显出失望之色,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音书,你我的婚事,不如你再多考虑考虑?”   柳音书立刻便想到了尹真珠——肯定是她在捣鬼!   可恶的女人,一定是她蛊惑了阿瞿哥哥!   她心里恨死了尹真珠,面上却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阿瞿哥哥,我都跟你订婚了,还考虑什么呀?”   冯瞿觉得烦躁,他现在才觉得比起柳音书这种绕弯子式的谈话方式,他似乎更喜欢顾茗干脆利落的对待他,不爱也说的斩钉截铁,拒绝他的聘用也清清楚楚告诉他,甚至……绝情的连朋友也不愿意做,都在电话里讲明白。   他再逼问一句:“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你确定要跟我结婚?即使你明白,正像这几年他们追求的自由恋爱一样,我对你也只有兄妹之情。”   柳音书哭起来:“阿瞿哥哥,你是不是对我哪里不满意?还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所以才来找我的?”   订婚的时候都好好的,现在却莫名其妙露出退婚的意思,不是尹真珠还有谁?!   柳音书哭的越发厉害了:“阿瞿哥哥,这些话你去跟大帅说,或者我父亲说,我……我都是听他们的!”她拿起手包哭着跑了。   外面,柳家的汽车就停在马路边上。   柳音书上车之后,司机发动汽车,她在飞驰的汽车里擦干了眼泪,发誓要给尹真珠一点颜色瞧瞧。   冯瞿坐在西餐厅,心里烦乱之极,今天的谈话鸡同鸭讲,都没谈出什么结果来。   ·   比起冯瞿的烦恼,顾茗的生活可是滋润多了。   《异乡人》连载过半,已经有学校找上门,想要用这本书排话剧。   管美筠跟着她玩了好几日,吃喝玩乐都尝过之后,见她忙于写稿,煞是羡慕:“阿茗,我也要找一份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做个新女性,免得让我父亲看轻!”   父女俩大吵的时候,管平伯就提起过此事,认为没有自己抚养,管美筠早就饿死街头了,哪有力气跟他叫板?!   这本是父女之间的气话,没想到被管美筠记在了心里,恨不得做出成绩来给他看看。   经济管制是这世上最恼人的管制,受人一饭,听人使唤,虽然亲生父女未必要做仆佣之事,可吃着管平伯的饭还不肯听他的安排,再被他嘲讽,管美筠对独裁的父亲简直是恼透了。   她昨晚半夜抱着厚厚一拗报纸,在各家报纸刊登的招工启事上面画圈,找出适合她做的事情,今日拿着报纸挨家去应聘了。   顾茗在外面咖啡馆里跟沪上一所大学的学生代表见面,谈《异乡人》改编话剧之事。   学生代表是两名穿着黑色校服的男生,浑身上下都透着勃勃生机,双眼明亮,充满憧憬:“先生,我们学校的同学都特别喜欢您的这本书,特别想把它搬上话剧舞台,想征求您的同意,我们……可以付一点费用,但是因为大家都是学生,可能付不了太多。”   顾茗很温和的询问了他们的学校,虽然年纪跟这两名学生代表似乎并没什么差距,但她摆出成年人谈公事的架势,两名学生代表自然而然就拘谨起来,好像面对的是学校教师,总怀疑自己哪里是不是说的不妥当。   “你们可以搬上舞台,但到时候我希望自己能有观赏的资格。至于费用方面倒不必了,免费给你们用。如果你们有剧本方面的问题,也可以与我讨论。”   两名学生代表顿时喜形于色:“真的?先生的话当真?”   他们话剧社的学生本来就没几个富裕的,况且还要准备表演的服装道具,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顾茗准备的并不多。万万没想到,顾茗竟然同意免费给他们改编话题。   “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写个合同,签字画押,这下子相信了吧?”   两名学生代表欢呼一声,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剩下的便是感激:“先生,真的谢谢您!到时候等我们演出的时候,一定给您送票!多送票!”   顾茗笑起来:“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两人交换个喜悦的眼神,又迟疑起来:“我们怕别的学校也有人来找先生,先提前预约了,不过先生的这本书还没有写完,能不能给我们透个信儿,这本书还有多少就写完了?”   顾茗:“半个月左右吧,应该就能彻底连载完了。到时候你们能拿到全稿。”   黄铎待她很是用心,先期发表的稿子都收集起来,除非她后面有修改的需要,否则都不必再交稿,他直接排版下印厂了。   顾茗虽然没空誊抄,黄铎那边有专职抄写的人员,可以另行誊抄一份给排演话剧的学生们。   双方约定之后,两名学生代表告辞。   天气晴朗,顾茗闲来无事上街走走,顺便拐去《申报》见黄铎,将这件事情告诉他。   黄铎比她还激动:“这是好事啊,小说能改编成话题,学生们在大剧场演出,到时候看的人多了,想去买原书的读者就更多了,等于免费给咱们做宣传。我看咱们可以掐着学生们演出的时间上市新书。要不……咱们到时候把书摆到大剧院门口去卖?”   顾茗:“……黄主编您可太会做生意了,开什么报馆啊?”   黄铎哈哈大笑:“报馆就是做生意啊,我们赚的是每份报纸的钱,积少成多啊。”   顾茗:“……”   黄铎:“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顾茗:“……我其实也比较爱钱,铜臭味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独特的味道,经久不衰。如果有款铜臭味的香水上市,我一定是主力销费军!不过我不太喜欢把书跟我本人捆绑,我是卖文为生的,不需要卖脸为生吧?”   “你呀,小小年纪一向这么犀利。那个新近红起来的电影明星既没你漂亮,也没你有学识,不过人家豁得出去,才能引来大家追捧。”   顾茗:“我只需要人家追捧我的小说就行了,不必追捧我这个人。”   黄铎:“……”   稍停,黄铎又提起另外一桩事:“我这里还有另外一桩好事,有个电影公司想找人写个电影剧本,找上了你。”   “我?”   顾茗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找我写剧本?我写的剧本能看吗?”   事实求是的说,她总觉得自己写的小说,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比较丧。   《异乡人》的故事里,徐凤娇自被刘四麻子拉走之后,得了两块银元治好了儿子的病,此后风言风语传扬开来,娘家人上门与她断绝关系,以唾弃她的堕落,而周围的邻居妇人们见到她跟见到贼一样,总觉得她会觊觎人家的丈夫。   而那些如刘四麻子一类的浪荡子们总是找机会占她的便宜。   她自己躲躲闪闪,也觉得抬不起头来,可是每每见到儿子的笑脸,便重生出做人的勇气,倒是也想依旧做回众人口里的良家妇女,可是……无人给她机会。   这个社会便是如此残酷,有时候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她既无谋生技能,家中良田商铺都被丈夫族人强占了,娘俩饥寒交迫,终于落得了用身体糊口的地步。   冬天的时候,徐凤娇怀孕了,来年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来喜。   父不详。   ……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曾经有过梦想的好姑娘一步步被逼上绝路的故事。   再有几章就完结了,然而越写到后面,顾茗心里便越难过,每每不忍下笔。   也许写第一章 的时候,她与刚从学堂里回来天真烂漫的徐凤娇素昧平生,然后当徐凤娇在她笔下走投无路,不得不面对生活之中最龌龊的一面,人性之中最黑暗的一面的时候,她都恨不得给这个姑娘一个温暖的抱抱。   黄铎说:“反正电影公司觉得你能写出来,你就能写出来。剧本的稿酬可是很丰厚的。”   顾茗喜笑颜开:“最后一条理由我喜欢。”   黄铎:“那我把联系方式给电影公司了啊。”   ·   命运或许莫测,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路口等待的是什么。   譬如《异乡人》里的徐凤娇,再譬如曾经不名一文,被顾宝彬送进少帅府的顾茗。   她特别珍惜现在的生活,对金钱看的也很重,沪上居不易,每一样东西都需要用钱来买。   管美筠经过半个月的东奔西走,碰了无数的壁。   有些洋行倒是也招人,可是管美筠外语不太行,被淘汰了好几次,她便不愿意再去应聘了:“有些管事的招工就好像是在选美,还毛手毛脚的,恶心的要命!”   初出社会的管美筠还没找到一份像样的事,倒是先尝了一把社会职业女性普遍都有可能经历的性骚扰。   “乖,要不我养你?”   她信心满满:“不!阿茗,你都能养活自己,我就不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   后来她转投服务行业,而且专挑那种面向女客户的店,总算找到了一份工,据说是在百货公司卖东西,专门侍候那些有钱的太太小姐。   晚上回来,她捶着腿抱怨:“我们老板自己不用穿高跟鞋,却要求我们全部穿高根鞋旗袍,站一天腿都要断掉了,薪水还不够我买件衣服呢。”   顾茗摸摸她的脑袋:“乖,累了咱们就歇几天!”   她虽然嘴里抱怨,可是真让她辞工不干,她又不愿意:“不行,我父亲要是知道了,非得笑话我不可,说不定还会说我,你看你看,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不如回来嫁人生子。说的好像嫁人才是唯一的出路似的。”   经过与家里的争执之后,管美筠倒是清醒很多,至少知道为自己争取权益。   顾茗也只能默默支持她,雇了个小阿姐来打扫卫生做饭,保证有人给她洗衣煮饭,早饭有热汤热饭可吃。   她自己也要忙着接洽剧本,衣食便不免马虎,雇个人正好解决了大家的问题   黄铎介绍的电影公司果然很靠谱,顾茗见过负责人,收了一半订金之后,约定了交稿日期,便专心写《异乡人》最后结局。 第81章   《品报》的主编吕良在一处小饭馆见到了约定的女人,听说让他发一篇文章,不但不要稿费,还肯再付一笔钱,他看着面前大热天裹的严严实实的女人,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当机立断拒绝了:“不行!”   自从他前往军政府监狱走一遭之后,回来面对停办数月的报馆,以及挣扎在饿死边缘的报馆工人,打从心底里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跟藏头露尾的女人打交道了!   尘缘客害的他好惨,到最后他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就莫名其妙被放了回来。   眼前纱巾覆面的女人似乎有些不耐烦:“说吧,多少钱你才肯登报?”   大肚子消失之后,体重再也没有恢复,几乎称得上清癯的吕良试探的问:“……尘缘客?”   其实两人声音明显不同,不过抱着宁可猜错也别放过的想法,他试探性的唤一声罢了。   果然女人很不耐烦:“你说什么?”   还是不能放心的吕良:“你是……尘缘客的姐姐还是妹妹?”不然这行事风格为何如此相似,都是蒙着脸不肯让人看见。   “别废话了!你说的人我不认识,一千块钱,你肯不肯登?”   吕良在钱面前,定力向来不佳,他试探着问:“小姐到底想登什么?样稿可以给我看看吗?”   蒙面女子把手边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稿纸,递给他。   吕良一目十行读下去,越读越心惊,只因为这篇文章的故事太过眼熟。   故事发生在“R”城,用一个英文字母替代,讲的是R城第一才女贪恋富贵权势,不顾本城第一公子已有未婚妻的情况之下,用尽了手段想要爬上第一公子的床,但她自己不但有未婚夫,还有交好的男友,简直不知道脚踩了多少条船。   指向性太过明显,吕良看完吓出一身冷汗:“小姐,这个……真不是影射尹真珠小姐?”   尹真珠身为容城第一才女,人尽皆知,而她与冯瞿的恋情也满城皆知,没想到最后两人各自琵琶别抱,虽然督军府与尹公馆三缄其口,但那些看着《容城日报》上面俪影成双又劳燕分飞的普通民众可是好奇极了,巴不得探知内里究竟。   作为八卦黄色小报的主编,吕良该有的新闻嗅觉也有,只是如果当事人不是容城少帅,恐怕他家的报纸上不知道已经登过多少种版本了。   冯瞿位高权重,军政府监狱黑暗可怕,饥寒交迫,吕良可没有重游的念头。   “胡说八道!哪里是影射尹真珠小姐?”蒙着面的女子生气了:“难道这世上的才女唯有尹真珠一个人?你也太高看她了!况且……尹小姐洁身自好,对少帅深情厚谊,怎么是这篇稿子里水性扬花的女人?”   她叹口气:“你是不知道,现在有些女人啊,仗着读过几天书,喝过几天洋墨水,就不顾别人的婚约,死皮赖脸要贴上去。尹小姐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了!”   吕良心里的好奇都快撑破喉咙了——眼前的人是跟尹真珠有仇吧?   “两千块大洋,登不登?”   吕良咬咬牙:“现在就交钱,我登!”   ·   容城的《品报》主编吕良是个能人,消失半年居然也能让报馆起死回生。   最近报馆又开新文,许多读者看头一章就觉得故事有点眼熟,连载登过数日之后,各种传闻沸沸扬扬,在市井间流传。   尹公馆负责采买的李四读书不多,对板着脸的《容城日报》兴趣不大,对老百姓那些鸡毛蒜皮登的比较多的《容城晚报》也不甚感兴趣,唯独喜欢《品报》,是他家报纸的忠实读者。   吕良失踪之后,《品报》一停就是半年,李四感觉生活中的乐趣少了一大半。   《品报》重开之后,李四乐颠颠的每日上街采买,必定要去买一份报纸。   但最近几天,李四读完了报纸,明显沉默了许多。   他老婆在灶上,对丈夫沉默的模样十分不满,旁敲侧击好几次,都没得到确切的答案,暗中怀疑他是不是被公馆里的哪个小妖精使唤丫头给勾了魂儿,最后祭出菜刀大法,李四终于吐露真情。   “媳妇,你先别急着生气!别生气!你知道吧,最近报纸上……”   李四媳妇拎起菜刀,不耐烦听下去了:“我问你魂儿被谁勾走了,你给我讲报纸,报纸上的事儿关我屁事!”   李四哆嗦了一下,急忙辩解:“我最近的心事就跟报纸有关!真的真的,你先听我说!”于是把报纸上影响尹真珠的事情讲给老婆听。   他老婆听完之后,一刀切在菜板上,刀尖深深扎进去,刀柄朝天,给出了李四最近的活动方针:“你最近就不要买报纸了!”   李四为自己唯一的兴趣爱好而抗争:“不看报我会心急。”   他老婆恶狠狠的开骂:“这公馆里人人都知道你喜欢看《品报》,都怪你平时喜欢臭显摆,还在后厨房给人报纸上的故事,搞的那帮人都爱往你身边凑想听故事,现在可好!你是想告诉主家呢,还是想让我们两口子都被主家给开了?”   李四家里还有老娘孩子要养,尹公馆待遇不错,哪里舍得丢了工,只能耷拉着脑袋应了下来。   不过李四还会一招,阳奉阴违,这边答应了老婆,那边就偷偷买报看,回来之前叠成小方块藏裤兜里,有天吃饭时候忍不住嘴痒,鄙视一同工作的井底之蛙的同僚们,带出来一句:“你们哪知道报纸上都登了大小姐的事儿了……”就被好事者举报了。   尹仲秋听到下人来报,命人逮了李四来审问,终于弄明白最近去军政府,被人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盯着看,还有与他不对付的同僚阴阳怪气的说话的缘由了。   ——原来是有人在小报上抹黑他家真珠。   尹仲秋险些气炸了肺,暗中怀疑这事儿要么是冯伯祥下令,要么是柳厚朴作梗,总之离不开这俩人。   尹真珠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之时,这个故事已经快刊登完了,本来就是三十章的文,刚好一个月,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只差几章就是结局了。   她的直觉要比冯伯祥准多了。   “一定是柳音书这个小贱人!她生怕我抢了阿瞿,所以才用这招恶心我!”   尹真珠咬牙切齿,只觉得脑子里轰鸣作响,恨不得找把枪把柳音书给干掉!   尹仲秋一辈子玩政治,长了一肚子的心眼,思考问题也是惯性的七拐八绕:“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柳音书那个小丫头片子看着傻呼呼的,怎么能想起这招呢。这事儿背后不是冯大帅在指挥,就是柳厚朴指点,目的就是恶心为父!”   尹真珠可不管柳音书背后站着谁,气的发昏,声嘶力竭的骂:“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小贱人!一定要杀了这个小贱人!父亲,我不能放过她,一定是柳音书!”   到了这步田地,就不再是女孩子之间的争风吃醋了,尹仲秋觉得背后之人侮辱的是尹氏的门楣:“放心,为父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你婆家知道这事儿,不然还当你有不检点的行为。”   什么见鬼的婆家!   尹真珠从头至尾就没想过要嫁给除了冯瞿以外的男人,更不会对未来的名义上的婆家有什么诚惶诚恐的感觉了。   她不耐烦的说:“他们知道了最好,要是受不了解除婚约就好了!”   尹仲秋气的肝疼,恨不得封上她的嘴巴:“你少说点行不行?”   ·   尹家因为小报的原因而乱成一团,尹真珠还特意打电话向冯瞿解释。   “阿瞿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在外面有什么情人,你别听小报捕风捉影。”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无论谁抹黑我,阿瞿你一定要记得,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无论别人怎么诽谤我,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除了你,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冯瞿没想到还能接到她的这通电话,也不知道是冯晨的那番胡说八道让他也禁不住开始多想,还是章启越的行为触动了他的心弦,年近三十,冯瞿终于有暇思考婚姻的意义,以及他愿意娶的女人。   “真珠,小报记者惯来胡说八道,你不必在意。你我都已经订了婚,以后这种话你还是不要再说的好,不然让你的未婚夫知道了,他怎么样?”   尹真珠在电话那头哭的更凶了:“阿瞿,我不会嫁给他的!我不管他怎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一定要娶柳音书?是不是?”   问出这个问题,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颤抖着抱着听筒,生怕听到他肯定的回答。   电话那头,冯瞿沉默了许久,他的沉默对于尹真珠来说就是希望。   良久之后,他终于说:“真珠,我们以前都太小了,小孩子懂什么感情?”   这句话等于否定了他与她之间的所有感情,尹真珠崩溃大哭:“你爱上柳音书了是不是?你爱上她了?”   冯瞿:“真珠,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讨论这件事了吧,我还有公务要忙,先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响声,尹真珠疯了一般把电话座机砸到了地上。   家里的佣人听到动静冲过来,见到地上的电话座机,默默往后退,生怕下一刻她发疯再拿别的东西泄愤,伤了自己。   很快尹公馆就传出风声,尹真珠疯了,在家里胡乱砸东西,大哭大闹。   尹仲秋的姨太太跟庶出子女身边各有站队的仆佣,互相立场不同,家里的事情很容易就传扬了出去。   家主尹仲秋倒是整饬过,无奈成效不大,总不能禁止家里下人出门采买,丫环婆子出门吧?   ·   容城达官贵人家里的丑闻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最近容城第一才女跌下神坛,关于她水性扬花的小道消息传个不停。   到处都有见证人,有些咖啡馆舞厅饭店的服务人员都有一两桩“亲眼所见”第一才女挽着别的男人的胳膊出现的见闻,而且连第一才女的穿着打扮都讲的有鼻子有眼。   三人成虎。   尹真珠的名声算是被小报给毁了。   尹真珠一气之下带人前去《品报》交涉,主编吕良早就不知所踪,只有几个校对工与勤杂工,管事的一个都不见。   她命人砸了报馆,第二天这件事情就上了《俗文学》认为尹家是被说中事实,恼羞成怒了。   《俗文学》的主编桑培竣本来就喜欢剑走偏锋,何况是这么劲爆的消息,他巴不得尹真珠带人砸一遍他家报馆,到时候他家也出名了。   两家原本是死对头,没想到桑培竣居然肯冒着报馆被砸的风险替《品报》出头,吕良内心的情绪……极之复杂。   坊间许多传闻半真半假,大家都当热闹在瞧,但尹真珠砸报馆这件事情几乎坐实了她水性扬花的事实。   周思益最近被其父锁在家中,连门都不让出,一日三餐都由老管家亲自送进房间,还要苦口婆心的劝他:“少爷,尹小姐水性杨花,再说她都已经订婚了,大少爷还是离她远一点的好,不然……谁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大少爷?”   “……”周思益毫无食欲:“我不想吃,你端走吧。”以尹真珠的丑闻来下饭,他很怕消化不良,噎出毛病。   ·   尹家的丑闻几乎成了容城人的一场新闻狂欢,不知道有多少人唾弃尹仲秋教女无方。   听到这些消息,管平伯万般庆幸自家女儿只是离家出走,而不是被传出风流恶名。   为此,他在上峰面前请了假,亲自前往沪上寻找管美筠,决定再次用父亲宽大的胸怀原谅无知丫头的鲁莽,对女儿进行思想再教育。   管太太很担心:“沪上那么大,你能找到美筠?”   管平伯也算有见识,呵呵笑起来:“美筠找不到,我找容城公子就行了嘛。她在沪上写文章,只要找到报馆,就能联系上阿茗。如果美筠暂时不想回来,不行……就把香草带着,让她去侍候美筠,还能给家里通风报信!”   管太太:“……”   香草随管平伯前往沪上,两人去了《申报》,黄铎听说是顾茗的世伯,家中有事要见她,半信半疑,亲自陪同管平伯跑了一趟。   这天刚好赶上管美筠调休,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拉着顾茗又狠狠抱怨了一番昨日奇葩的有钱太太,以及人到中年却头顶寸草不生的老板。   “……他肯定是因为天天想坏主意整我们,所以头发才早早掉光了。要是没有坏心,何至于连头发都算计光了?”   顾茗听的啼笑皆非:“这话要是给你们老板听到,小心扣光你的薪水,还开了你!”   管美筠冷哼一声:“才不会呢!他巴不得我能留下来替他卖衣服。”   管美筠长的讨喜,嘴巴又甜,况且家境富裕,搭配穿着也有一套,为那些太太小姐们推荐衣服都很中肯,竟然是店里销售最好的工人。   老板虽然嘴巴上爱刻薄她,但正如她所说,她真要走人定然舍不得。   顾茗:“要不你假意要走,吓他一吓,好让他涨薪水?”   管美筠大笑起来:“阿茗你可真有鬼主意!”   有人来敲门,管美筠跑去开门,见到黄铎倒不诧异,上次顾茗去报馆就带着她,大家都认识。   黄铎:“管小姐,打搅了,我今天来是因为有人去报馆找容城公子,说是她的世伯……”   不等他把话说完,管平伯闪身出来了——可不正是容城公子的世伯嘛!   管美筠“啪”的关上了门,惊魂未定的靠在门后面惨叫:“阿茗,要死了要死了!”   顾茗吓了一大跳,而房门外的黄铎还当管平伯是坏人,当即拦在了门口,愤怒非常:“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好端端的找上门,吓到了里面的小姑娘!”   管平伯气不打一处来:“我是她爹!”   黄铎:“……没听容城公子提起过她爹啊。”   管平伯已经推开了黄铎,使劲拍门:“美筠,快开门!快开门!”   黄铎恍然大悟:感情这位是管小姐的爹?!   管美筠吓的几欲奔走:“怎么办怎么办?我爹来了!”   顾茗好笑的看着她满地抓瞎:“管伯伯来就来了,你害怕什么?你只不过是在家里呆的气闷,跑来我这里散心,还顺便找了份事做,又不是跟人私奔,害怕什么?”   管美筠逐渐镇定下来:“你说的是哦。”挺胸抬头:“再说我现在可是自己养活自己,怕我爹做什么?”   顾茗忍俊不禁:“管伯伯来了你还不赶紧开门,把人关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管美筠雄赳赳气昂昂打开了门,理直气壮:“父亲——”   管平伯恨不得打断她的腿:“你还知道替我开门的?我以为你都不认识你父亲了!”   黄铎默默往后站了站,也好腾出地方,让他们父女俩理论。 第82章   冯瞿自从找过柳音书之后,回玉城处理军政要事眨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统不知道容城小报各种满天飞的谣传。   他回来之后,径自去督军府禀报玉城之事。   “儿子此行带去的幕僚之中有一位是专精地质的地理学家,儿子闲来无事带他在玉城各处转了转,发现了一处金矿,开采有些困难,但储藏量应该不小。”   冯伯祥闻言双眼放光,拍着长子的肩膀直道:“好!好!阿瞿啊,真没想到曹大傻子守着宝山而不自知,倒是给咱们父子守了多少年!”   冯瞿一心扑在军政要务上,近来顶着大日头带着地理学家把玉城五城及周边跑了个遍,倒是黑了不少。   按照后世的说法,他近来算是个工作狂,订婚之后与柳音书鲜少相聚。   “那是咱们运气好。如果他不挑衅,说不定两家还相安无事呢。”   冯伯祥朗声笑起来:“那是曹大傻子自寻死路!”   谈完了公务,便轮到了私事。   冯伯祥耳目灵通,最近城内流传着尹真珠的各种丑闻,而冯瞿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想来并不知道,便赶着他不知道之前先把完婚的日子敲下来,免得为了尹真珠反悔。   “阿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跟音书都不小了,不如把婚期定下来吧?以前也是忙着打仗,近来还算太平。等你们完婚之后,许多事情她都可帮你分担。”   哪想冯瞿一口就拒绝了:“父亲,我考虑再三,不能跟音书结婚,我想找个好时机跟柳叔退婚,将来保证给音书挑一门好亲事!”   冯伯祥听到这话,差点气炸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当初订婚的时候没见你反对,怎么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就要退婚了?你当退婚是小事?”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他脑子里猜测:是不是有人给冯瞿通风报信,让他知道了尹真珠近来名声受损,所以跑回来英雄救美?   甚至想的更深远一点,他是不是早就在找这个机会,不然为何玉城有金矿之事他闻所未闻,消息被他瞒的死死的,忽然之间就拿此事来邀功,以此为退婚的条件?   冯瞿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态度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父亲,这件事情我主意已定,无论您支持也罢,反对也罢,我都不能娶音书。”   冯伯祥极力的平息怒火,试探着问:“订婚的时候也不见你说什么,是不是音书哪里做的不好,惹你反感了?还是……因为真珠?”   冯瞿退婚的念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像漂在水面上的葫芦,无论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压下去,都没办法让这个念头真正沉入水底。   相反,这个念头时常浮上来,让他也无可奈何。   “关真珠什么事儿?她不是订婚了吗?我上次离开的时候听说都在筹备婚期。”他脑子一转便明白了,感情冯伯祥以为他对尹真珠余情未了,跟柳音书退婚之后要跟尹真珠在一起。   他笑起来:“父亲,你想多了,我跟真珠固然有过一段,不过那时候我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跟她相处日久,总以为她将来一定是我的妻子。”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习惯更为恰当。   感情也曾经有过,年少时候同龄男孩子们艳羡的眼神,对她的迁就与包容,两个人相处的亲昵时光。   冯瞿是个勇往直前的性子,这一点无论是打仗还是事关感情。   况且两家家长也有意撮合,两人都以为彼此将是一生的伴侣,况且即使是跟尹真珠感情最为深厚的时候,他身边也还有姨太太。   两人的矛盾便在于此。   等她从国外回来,时局动荡,两个人的关系便随着家中父辈的立场而摇摆不定。   冯瞿是个霸道的性子,越不让他做什么,他偏偏想要去做。   尹仲秋越不看好他,越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便越想把尹真珠娶回家来,也好气一气尹仲秋——军政府会议上尹仲秋代表北平中央政府,可没少挑他的刺。   可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父亲,我想要跟音书退婚,跟尹真珠没关系。她父亲已经替她择了佳婿,我何必惹事端。况且……我现在也不想娶她了。”他眉眼含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直看呆了冯伯祥。   冯伯祥心里一跳,顿时有了不好的念头:“你想娶别的女人?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出来的女人吧?”   以冯瞿的性格,对外面欢场上的女人向来能把持得住,春风一度不算什么,哪怕领回来做个姨太太也没什么,可真要娶回来,那可不行。   冯瞿脸色不好看了:“父亲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娶个欢场女人?我真要娶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不会给督军府丢脸的。不过父亲您想多了,我当初跟音书订婚,只是因为觉得无所谓,娶谁都无所谓。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消极的对待我的婚姻,也许……我应该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   冯伯祥原本脾气都不甚好,对待建有功勋的长子算是和气许多,要是冯晨订了婚敢跑来退婚,他的一双腿早就保不住了!   他恼起来:“你不会是听了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也想搞什么自由恋爱吧?我告诉你,将来你是要继承我的家业的,自由恋爱就是个屁!对我们这种家庭不合适。那种鬼话也就骗骗没长大的小子,让他们被女人消磨了志气,不会再争家里的财产。”   冯瞿忽然问:“父亲,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娶我的母亲吗?即使……这些年你们几乎无话可说。”   冯大帅呆了一下,忽然想起几十年前,他初次见到大太太,那时节她绑着两条长辫子,人比花娇,让他恨不得抢回家里藏起来。   冯伯祥:“……当时我是真的想娶她为妻,也……也想过要好好待她一世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个人就都变了,他接二连三的纳妾,而她越来越冷若冰霜,不给他好脸子。   冯瞿:“像父亲这样有一院子姨太太的人,也曾经有过特别想娶回家的人。父亲,我也想试一试。”   父子间的谈话不了了之,冯伯祥想要说服儿子不要退婚,跟柳音书也能培养出感情,做儿子的寸步不让,说是两人从订婚到现在从来都没亲过,他每次靠近柳音书,都觉得下一秒亲下去,就是乱伦!   冯伯祥:“胡说八道!再让我听到这个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父子俩谈崩,冯瞿也不想呆下去了:“哦,许久没见母亲,我去看看她。”   他走到书房门口,又被冯伯祥喊住了:“回来!你那个找到金矿的物理学家呢?把人跟地图交上来,我找人开采!”   冯瞿面无表情:“不,父亲。如果您帮我退婚成功,我就把金矿交上来,如果不肯……那就不好意思,这个金矿我就要据为己有!”   冯伯祥差点被自家最器重的儿子气炸:“反了你了!”   冯瞿:“哦。”然后扬长而去。   冯伯祥暴跳如雷,却又对他无可奈何,一个人在书房里气了半个小时。一时里觉得长子翅膀硬了,竟然敢拿金矿的事情来要挟他,一时里又觉得他这种强硬的性子简直是完美继承了他的性格,连亲爹的面子都不给,是个干大事的料!   一个小时之后,他难得踏进大太太的院子,侍候的丫头见到大帅亲至,忙忙砌茶过来:“大太太刚歇下,大帅您等等。”   小丫头急匆匆往卧房而去,冯伯祥在厅里坐着喝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发愣——什么时候,他们夫妻竟然已经发展到连卧房都不能进去,需要个小丫头去通报了?   大太太来的很快,见到他很是诧异,儿子前脚走,丈夫后脚就撵过来了,想想大约猜到了冯伯祥过来的原因——大约还是为着冯瞿的婚期。   她淡淡道:“音书那孩子也到了结婚的年纪,阿瞿年纪也不小了,大帅过来是想跟我商量婚期吗?如果是这事儿,大帅自己决定就好。倒是新婚夫妇将来住哪儿?新房是不是要收拾一下,倒可早早决定。”   这些年理佛,大太太的心绪已然平静,况且事关儿子,更是难得多说了几句。   冯伯祥都快急出一脑门子热汗了:“这小子!他今天跑来跟我说,要跟音书退婚!”   “什么?!”   夫妻俩多少年都没这么齐心过了,大太太坚决不同意:“音书那孩子好好的,退什么婚?”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脾气执拗主意很大的儿子——有时候,将儿子养的太独立自主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   世上之事,父母与子女意见相左,从激烈的争吵到最后陷入无言的僵峙,过程大略都差不多。   冯伯祥与冯瞿此刻还未走到最后一步,还只是冯瞿单方面挑起矛盾,还未达到激化矛盾的程度。   而远在沪上的管氏父女,已经过了激烈争吵,谁也不服谁的过程。   管美筠的离家出走,一定程度上让管平伯的态度和缓了下来。   特别是再见到女儿,发现她还瘦了不少,原来讨喜的圆脸蛋都瘦出了尖下巴,心里暗暗猜想她也许后悔与家里人争执,辗转反侧,食不下咽,做父亲的一下子就心软了。   他板着脸走进去,顾茗请他坐下:“管伯伯一路过来累了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收留过他闺女的顾茗。   管平伯换了张笑脸:“不累不累。”   黄铎见果然是顾茗的世伯,便告辞离去。   顾茗起身,拿起手包:“我去送送黄主编,还有点事情要跟他商量,美筠你给管伯伯沏点茶。”   房门关上之后,房间里只有管平伯父女,外加一个香草,已经极有眼色的放下小包袱。进去之后才发现厨房里原来还有个十六七岁的长辫子姑娘,正坐在厨房地上的小凳子上剥算,才悄无声息。   香草小声自我介绍,两个人很快都沉默了一下来,悄声听外面的动静。   ·   顾茗送了黄主编到路口,目送他坐着黄包车离去的背影,正想着找个咖啡馆里坐着写会稿子,转头就见到谢余远远走了过来。   谢余大约也看到了她,远远就招手,加快了脚步,满面春风:“阿茗,你准备去哪?”   顾茗笑笑:“就随便走走。”   谢余便笑起来:“我陪你随便走走。”   两个人并肩沿着马路慢慢逛,顾茗觉得奇怪:“阿余,你今日似有不同?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谢余:“看出来了?”   顾茗:“你脸上都写着呢,高兴的红光满面,不是发大财就是交了好运,来说说?”   也不知道他平日都在忙些什么,一个月能出现两次就算是跑的勤了,倒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让孙大胖跑一趟,送吃的喝的,或者首饰衣裳。   吃的东西顾茗倒是收下了,可是首饰衣裳她都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无论孙大胖怎么哀求,这一点上她还是很有原则的。   谢余说:“阿茗,我有一家铺面了。将来,一家变三家,三家变九家,很快就能发大财了!”   昨天有个二傻子上赌馆玩,他约同两名牌技娴熟的手下一起出老千,赢了一间铺面。   银元都分给手底下的兄弟了,但铺面自己留了下来。   谢余以前饥寒交迫的时候,特别羡慕那些临街开着食铺的人家,总觉得有铺面就是有钱人的生活,能够衣食无忧。   他自从跟了裴世恩之后,倒是衣食无忧了,不过人的眼界是会随着外界的环境而改变的。   裴世恩身为青帮龙头,除了与洪帮老大岳嵘平起平座,见到沪上军政府要员跟租界里的公使客客气气,何曾在乎的别的谁?   他呼风唤雨的人物,手底下青帮兄弟无数,无论是财权,沪上许多政府里的小官远远不及。   谢余耳濡目染,心里也不免升起一股狂热的想法,假如有一天他也能坐上裴世恩的位子,不知道有多风光。   顾茗还记得书里谢余要走的路,有时候她都忘了自己还生活在“剧情之内”,但谢余的发财让她不由开始审视周围的人事,心里还要慨叹一句:那本书的剧情还是很强大的,谢余终于还是走了黑帮的老路。   “阿余,恭喜你发财。不过我有几句话有点扫兴,还是想讲给你听。”   谢余对她历来言听计从,听到她说话,立刻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你说。”   顾茗诚心诚意的说:“阿余,我知道你跟着裴龙头混,上次还带伤过来,肯定……免不了打打杀杀。但还是想白嘱咐你一句,少结点死仇,将来路才会越走越宽。”   书里面谢余最后变成了个不计一切后果的狠角色,连冯瞿都敢数次派人刺杀,时时刻刻准备着与冯瞿同归于尽,有两次还当真差点给他得手了。   冯瞿的机变乃是一流,险而又险的躲了过去,到底还是带了点伤。   顾茗与他相识太久,他又待顾茗极好,渐渐便将书中的谢余与现实之中的谢余分开来看,才有此一劝。   谢余眉眼俱笑:“我知道我知道,如果不是别人要下死手,我不会非要置别人于死地的。阿茗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打架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全靠命来拼。”   她能关切的说出这番话,可见是怕他受伤。   谢余心想:孙大胖这小子鬼主意倒是多,出了个馊主意,让他隔一阵子便带伤去探望顾茗,但要对他的生活保持沉默,顾茗便自不而然要关心他。   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谢余带了顾茗去看他新到手的铺子,发现那是一家地理位置还不错的铺面,里面的货物原来的东家连夜派人来搬空了,里面空荡荡的柜台什么也没摆。   伙计走了大半,留下的是还在观望期的,掌柜倒是想溜,不过抱着“留下来看看新老板结算工钱利索不利索”的念头留了下来。   老板亲自带个女孩子来看铺子,而且言语之间小心翼翼,似乎很看重她的意见,掌柜的便明白了——这个大约就是未来的老板娘了。   他带着谢余跟顾茗把上下两层楼都转遍,说:“原来的东家其实不善经营,这两年雇着不少的伙计,生意不景气了,一来二去便……”   谢余瞬间懂了他的意思,老板是个赌鬼,任是家财万贯,挥霍起来很快就散尽了,连家里的铺面都输出去了,这帮人跟着原老板大约半饥不饱。   他新当老板,更想笼络人心,当下豪爽应承:“放心!该给的工钱我一分不会少,但你们也得好好干活,平日我没空过来照料的时候,你们也得多操点心。”   掌柜的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转完了铺面,谢余问顾茗的意见:“你觉得这里卖什么好?”   顾茗惭愧起来:“这事儿我还真是不太懂行。阿余,你也知道,我除了写文章,别的事儿一概不通的。从来没沾过生意,你让我给意见,不亏才怪。”   时局动荡,商机稍纵即逝,她还真不清楚。   “只要你出的主意,亏了也无所谓。”谢余柔声道。   顾茗怪叫:“可是我会介意啊,现在赚钱多不容易啊。”   谢余笑起来:“好吧,不为难你了。等回头我问问裴爷手底下一个人,他可灵了,专管做生意的事儿。 第83章   冯瞿的叛逆似乎来的特别晚,都快三十岁了,忽然之间就铁了心要退婚。   大帅夫人哭天抹泪苦劝一回,好话说了一箩筐:“……音书是个好姑娘,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你非要退婚?你常年不在我身边,自从订婚之后,她时常惦念着我,过来陪我聊天。你让我以后怎么见她?”   冯瞿任由母亲哭够了,才说:“母亲疼爱音书,难道还想让她将来过跟你一样的日子?”   一句话就让冯夫人哑口无言。   婚姻生活甘苦自知,外人是难窥其貌的。   大半辈子过来了,冯夫人回首自己的婚姻生活,甚至连“不错”也谈不上,赫赫扬扬的帅府又如何,丈夫在别的女人床上花好月圆,她枕畔冷清,长夜无眠,不知道熬了多少年。   冯瞿:“如果母亲非要逼着我娶音书,那么婚后我要是像父亲一样,纳十七八房姨太太,母亲可别后悔!”   冯夫人:“……”   冯夫人劝服人的水平一般,到最后也只能随儿子去了,跪在佛堂里捻着佛珠念经去了,将难题丢给了冯伯祥。   冯大帅是利益至上者,儿子既然要继承他的家业,结亲也要有利于将来的发展,柳音书只要嫁给冯瞿,柳厚朴这一辈子就等于彻底卖给了冯氏。   他倒是想劝,刚一开口,冯瞿就提了俩字:“金矿。”   于是……冯大帅也偃旗息鼓了。   冯瞿先解决了家里的两位,接下来便是约见柳音书,准备先跟她谈妥了,再与柳厚朴谈。   柳音书上次哭着跑了之后,回去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尹真珠身上,暗恨她阴魂不散,明明都已经订婚的人,还跑来跟她抢男人。   尹真珠名声臭了,她乐的在家里躲清闲,有时候翻翻小报,有时候叫几个家里爱八卦的佣人过来,听听她们在外面听到的关于尹真珠的风言风语,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   她想:这笔钱花的真是值!   接到冯瞿的电话,她先在心里想过一遍,吕良最近出去躲风头了,不在容城,冯瞿并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小报事件与她有关。   她妆也不花了,只描了下眉毛,头发散下来,特别拿粉在脸上涂涂,弄的脸儿腊黄的模样,穿了件半旧的洋装,前去赴约。   冯瞿见到柳音书憔悴的模样,还当她已经从冯夫人处知道了自己要退婚的消息,顿时有些愧疚,态度竟异乎往常的和蔼。   “音书来了,快坐。”   柳音书心里揣着鬼,生怕他约见面是想为尹真珠讨一回公道,心里既酸且涩,又妒又恨,目光根本不敢与之直视,连声音也是小小的:“阿瞿哥哥,你找我什么事儿?”   冯瞿笑笑:“没事我就不能找你了。你知道那件事儿了?”   他问的本来是退婚的事情,没想到柳音书情绪激动起来:“阿瞿哥哥,你也听说了?这事儿我是冤枉的!都与我无关!真珠姐姐自己在外面不检点,被小报记者乱写,可外面还有人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都跟你订婚了,干嘛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冯瞿听的云山雾罩,一脸迷惑。   柳音书还当他不肯相信自己,心里暗恨尹真珠勾引的冯瞿魂儿都没了,还得为自己辩解,眼泪都下来了:“阿瞿哥哥,你看着我长大,我是那样恶毒的女孩子吗?”   冯瞿:“真珠被小报记者乱写了?还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说是你干的?”   柳音书傻傻看着他:“……”搞半天他不知道啊?   她脑子转的飞快,立刻就想到了补救的办法:“阿瞿哥哥,这是陷害!一定是有人陷害!也不知道是谁肖想少夫人的位子,所以……搞臭了真珠姐姐,然后往我身上泼脏水,一石二鸟,她好渔翁得利!好恶毒!”   冯瞿对冯大帅后院里姨太太们斗法的事情略有耳闻,那还是小时候所获,稍长一些便被冯大帅带在身边教导,或者去学校读书,他自己的姨太太分开安置,还真没有亲自经历过女人之间的刀光剑影,勾心斗角。   他自嘲的想,顾茗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连朋友也没得做,似乎他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讨人厌的地方,柳音书跟尹真珠竟然还会为了自己而斗个你死我活。   世上之事,多半阴差阳错。   他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恨不得粘上来,绑在一起度过漫漫余生。   “音书,不管有没有这个背后的女人,都不重要。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不如退婚吧?”   柳音书呆呆看了他三秒钟,似乎是在消化他所说的话,好一会儿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阿瞿哥哥,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冯瞿眼含歉意:“音书,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俩不合适,我没办法想象与你做夫妻,责任不在你,在我。是我当初没有考虑清楚就同意了订婚。我想过了,对外就说我风流滥情,你不愿意嫁给我,提出退婚,可好?”   柳音书大哭:“我不愿意!我不愿意!阿瞿哥哥,我从小就想嫁给你,哪怕是当姨太太也没关系,只要陪在你身边就好。你不要跟我退婚好不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对真珠姐姐不好?没关系,我去向她赔礼道歉!就算不是我做的也没关系,我去道歉好不好?”   她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的绝望,尹真珠就好像是横亘在她与冯瞿之间的一座山,无论她怎么费尽心力都爬不过去。   冯瞿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起身:“音书,我跟你退婚跟真珠没关系。她已经订婚了,将来也会嫁给别人,而且……我现在是真的放下她了。真的跟她没关系!”   他越保证,在柳音书的心里就越觉得他对尹真珠情根深重,就为了保护她,连退婚的骂名都舍不得让尹真珠承担。   他越是否认,柳音书心里就越是恨。   恨意滔天。   她不住掉泪:“阿瞿哥哥,你让我一个人想想好不好?等我想明白了,我们再谈?”   冯瞿无奈的看着她拿着手包低头匆匆离开,自嘲一笑。两个人极少相聚,可是两次见面都不欢而散,让她哭着离开,实在惭愧。   他心里记挂着退婚的事儿,估摸着柳音书哪怕在外面散心,到了晚上回去是一定会让柳厚朴知道的,到时候他就可以顺势跟柳厚朴谈谈了。   心里有事儿,他什么事儿也不想做,冯晨来请示学校的事情,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点小事儿也等我拍板?就算你是个跑腿的,可还是督军府的二公子,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能自己做决定?”   冯晨:“……大哥你吃炸药了?”这么大火气。   冯瞿发了一通火,倒将心里的焦虑去了几分:“我今天跟音书提退婚了!”   “啥?”冯晨咂摸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顿时一个激灵,只差给他跪下了:“大哥,你真的跟父亲说……说我怂恿你退婚?大哥你这样太不地道了!我没得罪你啊!”   他着急忙慌就要跑路:“……要不我还是去玉城躲一阵子?或者去南京?有同学约我去北平,我都推掉了,正好过去?”   冯瞿:“蠢蛋!我自己提的,没你什么事儿!”   “啊?”冯晨抹一把额头的冷汗,瘫在了沙发上:“大哥你是不知道,父亲生起气来有多可怕!”   “你很怕父亲?”   “怕的要死!”   冯晨:开玩笑!冯大帅的暴脾气谁人不知,真火起来可是会揍的!   不过所有的儿子里面,仅有冯瞿除外。   冯大帅是个很奇怪的父亲,他要求儿子们绝对的服从的教育方式只是应对在所有姨太太所出的孩子们身上,对正室所出的冯瞿尤为宽容,并不要求他绝对的服从,而是要求他要有自己的主见。   冯瞿不解:“父亲有什么可怕的?”他焦躁起身,走来走去,等着柳厚朴的电话。   冯晨:……大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半个小时之后,天都快黑了,柳公馆打了电话过来。   打电话的是柳厚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阿瞿,音书是不是还在你那里?我派车来接?”   冯瞿愣住了,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再看看腕上指针,柳音书与他分开之后也有六七个小时了,难道她还在外面逗留?   “柳伯伯,上午音书就跟我分开了。她……没回家?”   柳厚朴刚才打电话过来,似乎心情很愉悦,冯瞿推断他还没见过女儿,不然哪有心情笑呵呵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的柳厚朴似乎被惊住了:“上午……就分开了?”   晚上九点四十,街上还有行人走动,容城全面戒严,守军开始到处搜查,只说是追击过境的江洋大盗,挨家挨户的踹开了门搜查。   容城各处的酒店客栈小旅馆都被围了起来,对照入住的人挨个房门搜查,查出来不少对野鸳鸯,有些还是政府要员。   不过事情紧急,又是少帅跟柳厚朴亲自带队分头搜查,自然没人敢说什么话。   一直闹到了三更天,还是一无所获。   冯瞿心里追悔莫及,早知道她当时情绪激动,无论如何也应该送她回家,而不是放任她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柳厚朴更是焦心如焚,把四门的守军都叫过来盘问,从早晨到晚上换班的都叫了过来,挨个亲自审问。   倒是有个下午的守军说:“下午有个汉子拉着个板车,板车上有个捂的严严实实的女人,那汉子说患了恶疾,会传染,我们也没敢细看。后来板车过去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人从被子里露出来的手……手很细很白。当时没细想,现在想想,那是个粗汉,家里的女人操持家务,手早就磨粗了,哪里会又细又白?”   柳厚朴情急之下揪住那名守军的衣领:“说!那辆板车去了哪里?”   他身材高大,将矮小的守军从前襟领口提起来,那人脚都离开了地面,很快就要翻起白眼。   冯瞿忙掰开了他的手,解救了守军。   守城士兵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咳嗽着指了个方向:“我当时注意了一下,似乎……是往码头方向去了。”   容城靠山面海,每日往来船只无数,要是被人带上船去,哪里还能追得回来?   柳厚朴腿一软,差点摔倒,还是冯瞿托了他一把:“柳伯伯,别慌!我们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汽车发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码头,就这柳厚朴还觉得开的太慢,不住催促:“快点!快点!”   冯瞿心里也略微有些后悔,退婚之事不应该在外面谈,哪怕是被柳厚朴骂个狗血淋头,也应该在柳公馆谈。就算是她情绪不稳,也不至于出事儿。   ·   谈崩的又何至于冯柳二人。   远在沪上的管平伯与管美筠也谈崩了。   父女俩久未相见,闺女都瘦了许多,管平伯本来还有点心疼,觉得孩子在外面吃了苦头,先头几句还是很软和的,还准备拿点钱给她花。   奈何管美筠近来自感是新时代女性,在外面做事拿薪水,为了让管平伯对她另眼相看,再也不能用老旧的思想束缚她,洋洋得意向他表功:“父亲,我以后都不必跟你伸手要钱了,我自己也有工作。”   言下之意便是,不拿他的钱,以后也不必听他的话。   管平伯很是意外:“哦?你找了什么事做?”   管美筠便将自己的工作给管平伯介绍了一番,结果越说他脸色越黑,到最后简直是勃然大怒:“我管平伯的女儿跑去侍候别人穿衣脱鞋?!”   管美筠张口结舌,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为自己分辩:“父亲,那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侍候人的活?”管平伯发起火来还是很可怕的:“侍候那些有钱的太太小姐穿衣服,替她们拎包拿伞,低三下四,我供你读书就是让你侍候有钱人的”   “我问你,你一个月赚多少?”   管美筠本来被骂的都快答不上话来,听到薪水到底又得意起来,报了自己的收入,没想到管平伯更怒了!   “就这么点钱你也好意思显摆?还不够多买两件衣服的!辛辛苦苦侍候人,低眉下眼看人脸色,我还当你赚了十万八万,原来才赚这么一点!”   管美筠差点被气哭:“父亲,这是我自己赚的,我自己也能养活我自己!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管平伯毫不客气:“如果没有阿茗,你这点钱是够吃够喝还是够你租房住啊?你租得起这么舒适的房子?”   厨房里,香草跟小大姐侧耳听外面客厅的动静,小声问小大姐的赚多少,又问些管美筠的近况,突然有点同情她。   管美筠自小被父母疼爱,没吃过一点苦,性格还有点天真,自己能赚钱便觉得满足,其实也不怎么会算计,总觉得自己能赚钱已经是一件得意的事情,完全可以拿来堵住管平伯的嘴。   没想到,管平伯嘴巴比较毒辣,不但不欣赏她的自立,还使劲泼凉水贬低她。   她气的哭起来:“我现在赚的少,不代表以后赚的少,父亲老是轻看我,觉得我没出息!你这么瞧不起我,跑来干嘛?还不回你的容城去?”   管平伯气的手抖:“要不是为了你好,我跑到沪上来干嘛?”   父女俩互相赌气,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冷战期。   顾茗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拎着满满两手吃的,进门就见到管家父女坐在沙发上互相仇视的眼神,都想在气势上赢了对方一样。   她“噗”的笑出声来,先拿管美筠开刀:“美筠,你那是什么样子?管伯伯来看你,咱们怎么也应该请管伯伯吃些沪上特色菜,可不是坐在那里生闷气!”   管美筠见到她,如见救星,起身直奔过去,拉着她的胳膊就哭了起来:“阿茗,你来评评理!父亲他也太过份了,竟然说那么过份的话,瞧不起我的工作不就是瞧不起我吗?”   她所有的咬牙坚持,都只为了换来管平伯的认可,没想到被亲爹灌了满腔的冰碴子,心寒极了。   管平伯跟女儿冷战,也没有跟顾茗冷着脸不说话的道理,叹一口气,歉意的说:“阿茗,这丫头被我跟你伯母惯坏了,什么事儿都不懂,全要靠你多担待。她在你这里吃住,麻烦你许久,实在是多谢你的照顾。不然我们还不知道这丫头要跑到哪里去了!”   厨房里的小大姐跟香草听到开门声,从厨房里迎了出来,接过顾茗两手拎着的各种吃食,悄摸回厨房去收拾了。   顾茗笑起来:“管伯伯说哪里话,我跟美筠情同姐妹,跟我又何必客气呢?” 第84章   容城码头每天船只的吞吐量很大,真要查来往船只的去留方向,根本不可能。   冯瞿跟柳厚朴来到码头之后,命令守军控制码头,他们带过来的人全部撒出去,一时之间也难排查出柳音书的下落。   冯瞿与柳厚朴站在一处,目光随着搜查的人移动。   一个小时之后,还是没有结果。   还未入港的船只被阻,而准备离开的船只被拦下来挨个搜查,从底舱到货舱,以及休息舱都搜过了,很多装货出海的船只连封好的货物都重新被重新橇开。   陆续有士兵来报:“少帅,没有搜到。”   冯瞿的目光扫过整个码头,忽然指着码头西侧:“柳伯伯,我们去那边看看?”   柳厚朴:“那边是……码头仓库?”   冯瞿:“嗯。”   两个人带了一队人急速赶过去,不知为何,柳厚朴心跳越来越快,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他在行进住停住了脚步,弯下腰来大口大口呼吸。   冯瞿回头,问:“您怎么了?”   柳厚朴拍拍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呼吸道某一处的堵塞给拍通了:“……年纪大了,有点喘不上气。”   冯瞿搀着他往前走。   士兵粗鲁的拍打仓库的门,有人的货主自然给打开了,然后进去翻找一气,角角落落都不放过,无人的直接被橇开,闯进去搜。   搜了大约半个小时,到了一间废弃的仓库,士兵砸开铜锁进去,然后很快就冲了出来:“少……少帅,人在里面。”   他们没有把人带出来,还满面惊恐,柳厚朴当即腿都软了,饶是他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跟着冯伯祥出生入死,见过了无数的尸体死亡,可是面对最心爱女儿的噩耗,还是少见的软弱了。   冯瞿及时扶住了他。   周围安静极了,士兵们都下意识让开了,两个人一直往前走,走进脏污闲置的仓库,如果锁起来,里面又黑又脏,像坟墓一样。   两个人一直走进去,在堆积着的烂木头旁边见到了柳音书。   她已经死了。   身上的衣衫凌乱,脸上有伤,头发披散着,身体以一个奇怪而扭曲的方式倒在血泊里,悄无声息。   柳厚朴一下子就跪了下来,他伸出双手,张张嘴,“音书”两个字就好像堵在了喉咙口,怎么都喊不出来,想要去叫醒女儿,可是她身上似乎到处都有伤,他不敢动她。   冯瞿眸中全是阴霾,他蹲下来,试了下她口鼻的呼吸,察看柳音书身上的伤口,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像个解不开的结。   ·   柳音书之死,轰动容城。   什么人狗胆包天,居然敢对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下手?   容城码头被封锁,事发当天准备离开的船只全被扣留,所有货主都被拘禁起来,码头仓库里所有的人也被投入了容城监狱。   一时之间,监狱人满为患,冯瞿带着人没日没夜的审讯,柳厚朴也在监狱里审讯,那个指明方向的守军被带回来,开始指认嫌犯。   容城各家报纸都有关于此的报道,只不过报道的方式不同而已,小报记者倾向于情杀,日报记者……倾向于政治暗杀,总之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一周之后,柳厚朴在容城监狱病倒了,冯瞿只得把他亲自送回柳公馆。   柳太太也病了几日,自从柳音书的尸体运回来之后,她就一病不起,水米未进,叫了西医来家里打点滴,家里一堆人劝她,每日勉强能喝一点清粥,然后就是夜又继日的哭,双眼肿成了烂桃,视物不清,见到柳厚朴形销骨立被送回来,走路打晃,全身发着高烧,揪着他的衣衫哭的气咽难言:“你还我的音书……”   柳厚朴老泪纵横,特别是见到老妻,更是心酸难言,任由她的拳头一下下无力的打在他的胸膛上。   原本柳厚朴的意思是,没有找到杀害柳音书的凶手,丧事暂缓办理,但柳太太听到这话,哭的更伤心了:“她都已经死了,你还不让她入土为安?都是你在外面树敌太多,才害死了我的音书!”   柳音书下葬之后,监狱里收押的已经过了第一轮审讯期,没有嫌疑的人都被放了出去,剩下的也还在审理当中,每天都有家属来到容城监狱门口等候家人,一时之间容城监狱倒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   沪上的管平伯来看闺女一趟,父女俩争吵复合好,全是顾茗的功劳。   她劝解的方式就是两边和稀泥,对着管平伯夸管美筠:“……您瞧着她赚的少,可是对于美筠来说,这是她自己亲手赚的钞票呢,还念叨着等多攒点就给您跟伯母买衣服穿,这说明她长大了,懂事了。再说她现在初出社会,总要让她多历练一些,无论将来做什么,心中有了主意,还怕吃亏?从学校出来直接嫁人,万一婆家厉害呢?自己应对不了,难道您跟伯母天天去婆家帮女儿?让她在外面多跟那些脾气不好的人打打交道,对她也有好处的嘛。”   管平伯是缺衣服穿的人吗?   当然不!   他缺的是闺女的孝顺,这死丫头自从跟他造反,天天气的他肝疼,真没想到心里还是惦记着他的。   他被顾茗劝服了,又觉得她说的话大有道理:“要不……我在你这给她多留点钱,让她想买什么买什么。”   顾茗笑起来:“还是管伯伯疼美筠,我真是羡慕死了!”   管平伯:“我要是有你这样懂事的女儿,也要高兴死了。”又觉得顾宝彬做了件蠢事,把这么好的女儿送人做姨太太,简直是缺了大德了。   顾茗在客厅里劝好了父亲,又去卧室里劝女儿:“你也是的,管伯伯疼你疼到了骨头里,不辞劳苦来找你,他那么说并不是瞧不起你,而是心疼你啊。你想想你从小吃喝玩乐,何曾在钱上吃过苦头?他心疼你赚的少,才这么说你,哪里是瞧不起你!你要看他疼不疼你,不是看他嘴上说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你看看顾宝彬,嘴上说疼我,要让我过上好日子,转头就把我送到了冯瞿床上……嘿嘿,他可真疼我啊!”   管美筠反过来安慰她:“阿茗,你别伤心了,以后咱们就当没他那样的父亲。”   顾茗故意说:“要不……咱们也当没有管伯伯这样的父亲?你觉得他瞧不起你,咱们也不认他了?”   “那可不行!”管美筠:“我跟他吵归吵,可……”断绝关系还是做不到!   顾茗笑起来:“亲父女哪有隔夜仇?快出去吧!咱们把管伯伯一个人晾在客厅也不像那么回事,还不赶紧出来陪陪他老人家?”   父女俩言归于好,管平伯还要找回场子:“要不是看在阿茗面上,你未经父母同意离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管美筠吐吐舌头:“要不是看在阿茗面上,像你这么老古董的父亲,我才不想跟你说话!”   顾茗直乐:“好好好,我的面子最大,那两位可不可以给个面子,赏光陪我吃顿饭?”   管平伯在沪上住了三日,见管美筠每日高高兴兴,既不是跟坏小子私奔了,生活方面顾茗也照顾的很周到,就把香草留下,叮嘱一番回容城去了。   家里有了香草,小阿姐就被辞退了。   管美筠继续上她的班,并且回来对顾茗提起各种服装穿搭,还觉得做衣服也挺有意思的。   顾茗已经在写异乡人的大结局,不久之后,《申报》登出了大结局,她手头的事情也终于完成了一桩。   《异乡人》大结局登出来之后,那些喜欢这个故事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很多读者都写信到报馆。   章启越更是亲自找上门来,眼里全是悲伤,寻找安慰。   顾茗正在写电影剧本的大纲,见到他拿着报纸过来,今天竟然难得既没买花也没买点心,便猜到了他的来意:“启越,你这是上门来算帐的?”   章启越拿着报纸,整个人还处于极度不冷静的状态:“阿茗,你就不能给徐凤娇一个好的结局?”   认识作者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在被小说中的人物牵动情绪的时候,能够揪着作者问为什么。   顾茗笑的无奈:“我也没办法啊,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   章启越站在客厅里,指着报纸,指着报纸说:“怎么不能?你看看这里,就应该给她一点希望!”   《异乡人》里的徐凤娇从十九岁守寡之后,一辈子的心愿都是想要融进周围的人,她与周围的人总有一种打不破的隔膜,被歧视被唾弃,也被玩弄,却仍心怀希望。   章启越见改变不了作者的一颗铁石心肠,遂站在顾家客厅中央读起了结局那一段。   “……凤娇算着来宝的年纪,花了一笔钱请王媒婆寻摸一门好亲事,可钞票花出去了,亲事却长时间寻不到。   王媒婆也很是为难:“要不……我把钱退你?”   谁也不愿意跟暗门子做亲家,还有刻薄些的人家阴阳怪气:“徐凤娇的裤腰带就松,谁家敢把女儿嫁进她家?”   这些风言风语传进凤娇的耳朵里,伊半辈子受人歧视,到头来儿子也受到了牵连,禁不住大哭一场。   来宝如今也很不愿意回家,宁可在外面游荡,每次回家跟疯狗似的,逮着伊就是一顿咬:“你也不听听外面别人怎么说你的?我也不用娶什么媳妇,有这样丢脸的妈,还不如去跳河的干净!或者上寺里去把头发剃了,做个和尚!”   来喜怯生生看着兄长发疯,在家里吃饱喝足,然后提起板凳砸个一塌糊涂,摔门走了。   徐凤娇的心渐渐死了,麻木的收拾烂摊子,把砸碎的碗碟收起来,能修补的留着修碗匠下次过来补,碎粗瓷片索性都扫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伊本来就瞧不上来喜,也不知道闺女是谁的种,无可无不可的养着,没想到来喜的模样倒是随了伊,漂亮水灵,除了不及伊当年大方。   有时候家里没来男人,伊便讲些十几岁时的好光景,蓝色的校服,校园里跟同学们打打闹闹,放学了一起去街上买些小玩意儿,回到家里有小丫头侍候,十指不沾阳春水。   来喜安静听着,有时候捧场的说:“妈原来也是享过福的。”   伊不禁大怒,一棍子打过去,狠狠敲在来喜瘦弱的背上,破口大骂:“你个下作的小娼妇,当老娘生来就是□□啊?谁不是爹妈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想起娘家人,禁不住悲从心来,边哭边打,打的越发狠了。   来喜不敢还嘴,也不敢反抗,只能老实站着任由她打骂累了,才能歇了手。   徐凤娇年纪渐大,以前相好的渐渐绝踪,只有两三人偶尔光顾,光景越发的不好了,于是把主意打到了来喜身上。   来喜十四岁那天晚上,徐凤娇难得去割了一块肉,炒了两个荤菜,还打了一斤烧酒,让来喜陪伊喝酒。   天亮之后,伊从前的相好从来喜的房里钻出来,递给伊一沓钞票,在伊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的走了。   来喜后来也渐渐学会了跟男人打情骂俏,身上不再是过去那件粗布褂子,而是换了无袖的香云纱旗袍,穿着高跟鞋,还烫了头发,抹着血红的嘴唇,往舞厅里去打转。   徐凤娇换上了粗布褂子,像老妈子一样开始做家里的活,侍候来喜……还有来喜带回来的男人。   有一天夜里,来喜喝的大醉,拥着个男人回来叫口渴,徐凤娇赶着去倒水,来喜接过喝了一口,一直从喉咙口烫到了肚里面去了,伊连水带杯子砸到了徐凤娇脸上去,破口大骂:“老娼妇,想烫死我不成?”   徐凤娇额头被杯子砸破了个口子,不住流血。   来喜一眼不看,拥着男人嘻笑着钻回房去了。   夜凉如水,外面渐渐下起雪来,徐凤娇站在廊下,眼泪是早就流干了的,似乎心里也并不觉得有多苦,被苦水泡的太久,都泡透了,也就麻木了。   耳边传来来喜房间里男女的笑闹声,伊渐渐走到了雪地里去了,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读过的书里那些描写雪花的诗,那时候心里充满着希望,眼前全是明亮的光,父母俱爱,每个人都亲切,街边的乞丐都是可怜的,伊偶尔还会丢一张毛票给那可怜的乞儿。   那些年读过的书后来都渐渐忘了,曾经有过的希望全成了微渺的光,早就消失在伊的生活里了。   第二天来喜起床,发现徐凤娇死了,就躺在院子里,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无尽长夜,黑的看不到头。”   顾茗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热情诚挚的男人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说中的女人而激动,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感动。   章启越是个好男人。   将来会不会变不知道,但至少现在他是个好男人。   章启越读的口干舌燥,心里的一团火渐渐熄灭了,他其实反复读过这本小说,连载的时候就一直在关注,也知道徐凤娇的结局必然不好,可是当真正看到这个结局,心里还是难受的慌,本来就好几日没见顾茗了,更是要找机会过来跟她理论理论。   他一抬头就看到顾茗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心里不禁一跳,慌张起来:“阿茗,我……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但是你写的太惨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顾茗注视着他,眼神里有光,轻轻叹息:“启越,你真好!”   章启越追了她这么久,送花送礼物,组局带她去玩,事事体贴周全,从来也不敢有亵渎她的心思,可是心里的热情一日日滚烫,似岩桨崩裂,拦截不住。   每夜入睡前都想她,睁开眼睛还是她。   后来他每每为自己那天的机智而得意,当时他说:“我这么好,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顾茗似乎思考了一瞬,又似乎根本就没有思考:“好!”   章启越傻了:“你没骗我?”他扔下报纸扑过去,一直走到了顾茗面前,长臂一伸将顾茗拦腰抱了起来,徐凤娇的命运再悲惨,也比不上突出其来的狂喜。   “阿茗,你真的愿意跟我交往?”   他的眸子里透着紧张,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快说快说你愿意!”   顾茗从善如流:“我愿意!”   章启越大笑:“我真开心!阿茗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他激动的抱着顾茗转圈圈,转够了放下来,在她唇上亲了一记,轻轻的,一触即离。   亲完自己也傻了。   “阿茗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情不自禁!”像个手足无措的大孩子。   顾茗叹息:“启越,你这样年轻单纯,好的让我自惭形秽!”可是这样勇往直前的热情,燃烧的她招架不住。   她想,也许是寂寞的太久,也或者是她心里太冷,需要这样一团燃烧着的火来温暖自己。   她没有再拒绝章启越。   章启越哈哈大笑:“傻阿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他低下头,用温柔的低语悄悄问:“我……可以吻你吗?”   顾茗揽住了他的脖子,用一个深吻表示了同意。   谁能拒绝炽热的爱情呢?   燃烧着的,温暖人心的,专注温柔的,奉若神明的目光。 第85章   当天晚上,管美筠下班回来,从香草处听到了这一爆炸性事故。   彼时顾茗被章启越拉着出去庆贺了,连影子都不见。   管美筠:“……这丫头,恋爱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过章启越是个很好的人,对顾茗又热情十足,从来也不吝于在人前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他们两个人能在一起,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顾茗晚上回来的时候,是章启越送回来的。   汽车就停在楼下,两个人都喝了点酒,推开车门之后,顾茗提着包包与他道别,他却将人搂在怀里不肯放开:“阿茗,我舍不得跟你分开!”   顾茗提议:“要不……把我揣兜里带走?”   他对这个提议十分欢喜,低头深深吻她。   顾茗许久未曾真正的谈过恋爱,与冯瞿之间只能算交易,哪怕在前一世里也很多年没有感受过简单的爱恋了。   真要说单纯的初恋,大约还是高中的时候,曾经暗恋过全年级校草,不过校草人人爱,还轮不到她。   章启越是个热情单纯的人,他表达爱意很直白,仰慕的目光从来就没离开过她身上。   顾茗回吻他,感受着年轻男孩子的清爽,不染尘埃,心想,就这样吧,让我享受这一刻的美好时光,不问将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吻的难舍难分,额头抵着额头,章启越笑的眉目生辉,他说:“阿茗,我总觉得我们相识太久,好像有一辈子那么久!”   顾茗“噗”的笑出声来:“傻气!”   “真的真的!”章启越哀求:“你相信我好不好”   顾茗假装思考:“……嗯,说不定小时候我也曾经来过沪上,还是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穿着小纱裙,头上还有蝴蝶结,见到路边一个走失的小弟弟,于是把他带回了家,那个人就是你!”   章启越不依:“明明我是小哥哥,怎么变成小弟弟了?”   顾茗轻抚胸口:“也许……在我心里你比较单纯幼稚,所以不像哥哥,倒像弟弟!”   章启越搂着她不放,在她耳边小声低语:“快叫哥哥,不叫哥哥今晚不放你回家!”   顾茗:“小弟弟!”   章启越转头与她目光对上,他明亮的眼中全是笑意与甜蜜,假作烦恼:“好吧,你不叫哥哥也行。”响亮的亲了一口:“以后不叫哥哥就亲你!”   顾茗:“小弟弟!”然后主动亲了他一记。   章启越搂着她几乎笑倒:“那你不介意我投怀送抱吧?”下巴抵在她脑门上,让她听他快乐的心跳:“阿茗你听,我的心在为你而跳动!”   顾茗:“……不不,这个锅太重我背不动,你明明是在为自己而跳动,不许以爱的名义绑架我!我的心才不会为你而跳动呢!”   章启越大笑起来:“那我从现在开始每一天的喜悦都是因为你!”   不远处有人接口:“喂,喜悦中的人们,站的不累吗?要不要进门歇歇脚?”   两人齐齐去看,原来是管美筠,她等了许久不见顾茗,听到汽车声下来接人,没想到亲眼目睹了两个人搂搂抱抱,大受刺激。   顾茗笑起来:“启越,我回去了!”   章启越:“要不……咱们继续去喝酒吧?可以通宵庆贺!”   管美筠笑着上前来拉人:“喂,章公子,不许拐带我家阿茗!阿茗是我的!”   章启越跳上汽车,还快乐的朝二人挥手:“明天见,我的阿茗!”算是对管美筠的反击。   汽车窜出去之后,管美筠幽怨的说:“阿茗,我感觉我被你抛弃了!你这个负心的人,我丢下一切从容城跑来投奔你,想要与你私奔,没想到你却琵琶别抱,跟别的男人有了私情!”   台词太过肉麻,她快说不下去了!   顾茗大笑起来:“要不咱们三人一起私奔也不错啊!”   管美筠:“看着你们两人亲来亲去吗?才不要!”她假作生气,拉着她往回走:“我现在坚决不能相信你这个负心的人!”   回去之后,香草煮了酒酿圆子做宵夜,管美筠将顾茗的那碗也拉到自己面前:“她有爱情就饱了,还吃什么酒酿圆子啊?”   香草:“小姐!”   “好了好了,给她还不行嘛。真不知道你是她的丫头,还是我的丫头!”   她嘀嘀咕咕的抱怨,等香草回房去睡之后,端着碗坐在沙发上审问顾茗。   “阿茗,你跟章启越在一起,幸福吗?”   顾茗吃一口圆子,一直甜到了心里去,香草应该在汤里放了不少糖,她咽下去,说:“美筠,幸福这个词太宽泛了,有了漂亮衣服,吃到好吃的食物,我都可以说幸福,这么简单浅显的幸福。可是恋爱不同啊,我很难用幸福去概括,不过启越是个好人,单纯热情,我跟他在一起特别轻松,什么都不用想,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快乐吧。”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幸福,可是真正的幸福谁能定义?   顾茗一点都不贪心,能够抓住微小的快乐,就足够了。   管美筠很好奇:“那你跟……冯瞿呢?你跟他在一起什么感觉?”   顾茗三两口结束了这场宵夜:“就是老板跟员工的关系啊,他高高在上,给了老顾一个职位,然后需要老顾的女儿用身体来偿还这笔债务,于是我债还了啊。真要说感觉,大概就是时时刻刻提着心吧,怕他哪天不痛快对我下杀手。”   管美筠笑起来:“阿茗你也太夸张了,其实少帅也不至于对你下杀手,他也没对你做特别坏的事情嘛。”   两人已成陌路,事隔数月顾茗回头再想,应该是临睡前看过的狗血脑残言情书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于是冯瞿跟尹真珠在她心里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总觉得这两人会随时随地暴起来杀人。   她很惜命的。   “被你这么一说,似乎……冯瞿也没我想象中那么可怕,肯定是我以前想太多的缘故。不过他的好好坏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以后有别的女人消受他。”   两个人的夜谈结束,她伏案去写电影剧本,管美筠去睡觉,一室安静。   ·   过几日,公西渊寄了几份报纸回来,顾茗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倒吸了一口凉气,庆幸自己逃的早。   容城的各家报纸都报道了柳音书之死,以及她的葬礼还有在逃嫌犯。   容城监狱里的审讯日夜不停,可是至今还是找不到凶手的下落,而放出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冯瞿找了个画家,根据守城士兵所说,将嫌犯的头像画了很多,全城张贴,通缉悬赏。   他们忙的焦头烂额,但顾茗如坠冰窖,想起书里尹真珠做过的事情,其实在原书之中,顾茗才是第一个死在尹真珠算计之下的人,而柳音书是第二位。   她离开容城之后,知道柳音书与冯瞿订婚,因为自己也已经逃过一劫,便以为也许剧情主线早就改变,柳音书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没想到正当她沉浸在甜蜜之中的时候,柳音书居然死了!   报纸上说,柳音书是死在容城码头仓库的,与原书之中死亡的地址一模一样。   尹真珠花钱雇人绑架了柳音书,让人轮奸了她,然后勒死。   报纸上没有写柳音书的死状,但是顾茗猜想,以柳厚朴与冯瞿的势力,怎么会允许报纸报道这一点呢?   章启越来找她,发现她眉头深锁,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情:“阿茗你不开心?”   顾茗主动上前抱住了他,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脸颊贴着他的脸颊:“我有点冷。”   章启越看看外面艳阳高照,虽然入秋,但沪上的天气还很热:“你会不会感冒了?”用嘴唇试试她的额头,还是确定,忧心忡忡的说:“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顾茗哪里是生病,明明是心里不痛快,她像个孩子一样撒娇:“不要!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一股来苏水的味儿,好好的人没病都要熏出病来。”   章启越生的高高大大,将人抱在膝头,搂在怀里发愁:“那怎么办呢?”   顾茗偎依在他怀里,也叹:“是啊,那怎么办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章启越:“傻阿茗!”   顾茗:“我肯定是想吃清炒虾仁,红烧鲍鱼,各种好吃的了。吃点好吃的,说不定我就舒服了。”   章启越暴笑:“这个简单,咱们现在就走!”在她额头上亲亲:“快换衣服。”   顾茗在家写稿,扎着丸子头,穿着盘扣褂子,自由松散,如果颜色不是白色而是黑色的话,再穿双黑色的鞋戴个礼帽,搞不好会让人当成赌馆门口的打手。   她回房去换了旗袍,头发也放下来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又成了乖乖巧巧的小姑娘。   章启越牵着她手出门,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看不够:“真是个小乖乖!”   她这副模样,哪里能让人想到笔锋犀利的容城公子,分明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乖乖!   顾茗哑然失笑,嗔他一眼:“我哪里乖了?小心我咬你!”   章启越大方奉献未牵的那只手:“咬吧咬吧,最好留个牙印,这样晚上我想你的时候,就能看看牙印儿。”   明明是普通的话,可是从他嘴里出来就特别的甜。   顾茗都要怀疑了:“启越,你是不是以前谈过好多次恋爱,恭维过好多女朋友?怎么情话张嘴就来?”   章启越大叫冤枉:“冤枉啊!不然你下次跟钱秀玲她们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跟女孩子谈过?我见到你,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这不是情话,这是我的心里话!”   顾茗笑的不行:“好吧好吧,我相信你!不过暂时还是别告诉她们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钱秀玲尚吉香她们跟章启越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虽然不同级,却是校友,也是沪上第一所男女混合高校。   章启越更不依了:“不行!要早点让她们知道,不然……”他笑的一脸古怪:“也好早点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顾茗好奇:“谁的心思?”   章启越:“你不知道也好。”被她连挠带审,终于老实交待:“我们一起玩的好几个都对你有意思啊,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还有吴桐,他觊觎你很久了,说什么非要请你去给孩子们讲课,分明是想借着讲课的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当我是傻子啊!”   顾茗骂他:“胡说八道!吴桐是正人君子,哪里是你想的这样?他就是个好老师,一心为孩子们着想。”   章启越吃醋了:“他是正人君子,我是卑鄙小人了?哼哼,阿茗你对我也太苛刻了!他明明是学究气,还以为两个人志同道合,一定要先有共同话题。不信咱们改天组个局,把他们都拉过来,到时候宣布恋情,你看看吴桐变不变色?”   顾茗在他手上敲了一记:“就为了看别人变色?幼稚!别人变色肯定也是吃惊我跟你怎么会在一起,而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你真是想太多了!”   章启越得意的笑:“反正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他牢牢握着顾茗的手,拖着她一起去饭店。   ·   有些事情,真要深查起来,也会有迹可寻。   柳音书下葬之后,柳厚朴也渐渐从悲痛之中走了出来,至少能够做到表面镇定。   他一生经历不少,哪怕心里在流血,表面也能做的滴水不漏,若非柳音书死的太惨,也不至于让他如此。   冯伯祥也曾亲至柳公馆探望,轻拍着他的肩,让他振作精神:“音书是个好孩子,是阿瞿没有福气,你节哀顺便!军政府不能没有你!”   柳厚朴病好了之后,瘦了一大圈,他去军政府报道,跟冯伯祥谈过最近积压的公务,出来坐在汽车上,漠然望着周边的街道,吩咐司机:“去一个地方。”   地址就写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像稚儿笔迹。   汽车发动,很快来到了柳音书与冯瞿最后见面的店。   柳厚朴今日穿着便装,进去之后,点了一杯茶,然后招手叫经理过去。   片刻之后,经理将他送进了一间包厢,然后推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进去:“那天……就是他替少帅沏的茶。”   ……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柳厚朴坐在汽车上,抚着胸口直觉得喘不上气来,那个沏茶的侍者说过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少帅那天就坐在外面,跟那位小姐说话,后来那位小姐就哭着跑走了。说了什么没听到,不过看起来那位小姐很伤心。”   穿戴容貌都对得上,那个哭着跑走的正是他的女儿音书。   柳厚朴无法想象他最心爱的女儿生前最后一刻经历了怎样黑暗的时刻,但是他很想知道冯瞿说了什么话,让柳音书伤心大哭。   如果不是她伤心大哭,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危险   又或者……冯瞿提了什么过份的要求,音书不答应,于是……他下了黑手?   他忽然想起,那天前往仓库寻找,也是冯瞿提议的。   是不是他早就提前预知了音书的遇害地点?   柳厚朴忽然怒不可遏,胸膛起伏不定,额头青筋暴起来,很想做点什么事情来缓解这种痛意。   一个人如果胡思乱想起来,明明很多不合理之处都会下意识被他合理化,沿着他的思路铺排开来。   柳厚朴回去之后,便派人把那个侍者带走。   谁也不知道,一个贫家少年去了何方。   这种店里想要招聘年轻的侍者,一抓一大把,况且是得罪军政府要员的侍者,经理也乐得这个祸害走人,免得惹祸上身。   与此同时,柳厚朴前往容城军政府监狱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只是每次见到冯瞿,便会无形施压,沉痛的说:“阿瞿,音书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就是你了,她无故冤死,你一定要查到凶手,为她报仇!”   冯瞿每次都答应下来,态度良好。   柳厚朴似乎渐渐从失女的悲痛中走了出来,辅佐冯伯祥越加用心,而冯伯祥怜他失女,对他更加亲厚,比之别的心腹更要亲近信任三分。   他在军政府的威望高涨,风头都快赶上冯瞿了。   还有同僚私底下议论:“柳厚朴这老小子太赚了,死了个闺女就让大帅对他另眼相看,恨不得让他当军政府的一半家当,他闺女死的真是太值了!”   也有人说了句公道话:“他也不是拿闺女换富贵的人,你们可嘴上积点德吧,人家死了闺女已经够惨了,难道还不能让大帅多照顾照顾他,再说……人虽然死了,可他跟大帅亲家的关系却是牢不可破,有了这层名份,亲近也是应诉嘛。”   “得了吧你,该干嘛干嘛去!”说公道话的人被同僚推走了。   这些风言风语渐渐传进柳厚朴的耳中,他就当没听到,该干嘛干嘛,有一次还带着大帅“偶尔路过”,让冯伯祥也听到了这些议论。   冯伯祥大怒,好好整饬了一番,总算是压下去了。 第86章   尹真珠的未婚夫是北平司法总长汤桂才的小儿子汤建平。   汤总长教子有方,汤建平见过了尹真珠的照片,又听说对方曾经出国留学,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并没有闹什么自由恋爱的故事。   订婚几个月之后,两家便开始商议婚期。   其间汤建平忙于公事,并没有机会时常来容城探望尹真珠,因此对于容城传言并不清楚。   柳音书死后,军政府监狱严审是一回事,市井间的各种猜测也不少。也有猜到尹真珠身上的,但当日正逢百货公司进新货,尹真珠跟几名闺秀一起逛街买衣服喝咖啡,直玩到晚上才回家的。   次日大家重聚,提起柳音书之死,尹真珠拍着胸口一脸被吓到的模样:“哎呀,这也太可怕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一个人在外面瞎跑了,一会就打电话让家里司机来接我。”   柳音书之死倒让容城的大家闺秀们都开始出门带保镖或者护卫,标榜新女性的话题就此打住,社会真是太可怕了,还是小命要紧。   有人再隐射柳音书之死与伊真珠有关系,与她一起逛街买衣服的几家名媛便为她辟谣,都同情她与冯瞿分手之后,竟然还要受这种谣言困扰。   尹真珠再滴了几滴眼泪,顺便把自己身上的污名给洗干净了,大家都觉得她可怜,人太美原来也是罪过。   容城人还是很健忘的,前一阵子尹真珠脚踩三条船的报道尘嚣尘上,没过多久就被新的传闻给压下去了。   柳音书一死,大家都彻底忘了尹真珠曾经有过被谣言中伤的时候,她仿佛又恢复了容城第一才女的名头。   汤建平在结婚之前抽空来容城探望未来的岳父岳母,需要尹真珠作陪。   尹真珠虽然名如其人,漂亮如一个珍珠,但对待汤建平的态度却也够冷的。   尹太太再三叮嘱,一定要对汤建平客气一点,亲近一点,尹真珠便不客气的追问:“妈是想让我倒贴吗?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   以前尹太太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是稀世珍宝,的确应该嫁给最好的儿郎,看别人家儿子都如粪土,但——那不是在尹真珠的名声极好的时候嘛。   汤建平远道而来,不知就里,她巴不得汤公子能够回去就定好了婚期,早点把尹真珠嫁出去,才算省事儿。   尹真珠带着汤建平在容城各处转了转,从头至尾都很冷淡。   汤建平原本见过未婚妻照片,人既漂亮,又有才名,心热热过来,没想到却遭受了一番冷遇,在尹真珠这儿只差吃闭门羹了。   他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忍无可忍之下便问:“尹小姐,我到底哪里让你反感了?能告诉我吗?”   尹真珠心想:你的存在就让我反感。   然而这话太伤人,说出来汤建平回头转告汤总长,一定会影响父兄仕途。   尹真珠:“汤公子想多了。”   汤建平便想:莫非尹小姐害羞,才做矜持模样?   他便重整旗鼓,对尹真珠更加热情起来,还讲些北平趣闻来调节气氛。   没想到尹真珠连个合适的捧哏都做不到,冷若冰霜,使得汤建平非常挫败。   两人一起去西府饭庄吃地道的容城菜,才进了大厅就撞见了冯瞿与唐平。   这是柳音书死后,两人初次碰面。   尹真珠迎上去,当着汤建平的面便喊:“阿瞿——”   冯瞿回头,见到尹真珠跟一名年轻男子过来,男人是个生面孔,并非容城哪家军政要员家里的公子哥儿,心里便猜测许是她的未婚夫。   他今日约了几位容城大学请来的教授吃饭,近来忙着柳音书的事情,倒将正在筹建之中的容城大学丢到了一边,多亏了请来的教授们鼎立相助,每日在校址督促工程在建。   “尹小姐怎么有空过来了?”   尹真珠听到“尹小姐”三个字,无端透着疏远之意,一时委屈涌上心头,拖长了调子:“阿瞿——”   汤建平本能觉得不对,这态度分明像撒娇。   而且远在北平的尹明诚与汤建平早有几面之缘,眼前的不是容城少帅冯瞿吗?   冯瞿近来诸事不顺,连带着对尹真珠也少了很多耐心,况且又当着另外一个男人打量的目光:“尹小姐有事?”   尹真珠柔声安慰:“阿瞿,音书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安慰你。人都已经去了,你要节哀顺便!如果……如果你心里还难受的话,”她咬唇,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如果你心里难受,可以找我聊天,我随时有空。”   汤建平算是瞧出了端倪,他拖过尹真珠的腕子就往外走,饭也不吃了,面色铁青,直将人拖回了尹公馆,去找尹仲秋评理。   尹仲秋见两个人一脸平和的出去,却怒气冲冲回来,已心知不妙,忙迎了上来,问:“这是怎么了?”   见到父亲,尹真珠也爆发了,甩开汤建平的手,大发脾气:“父亲,这个人莫名其妙,我们都去了西府饭庄,他饭也不吃就拉着我回来了,没结婚都敢对我动粗,我要是真嫁给他,他还不得打我啊?”   她给尹仲秋出示自己手腕上被汤建平捏红的地方:“你看你看!”   汤建平内心充斥着被羞辱的愤怒:“岳父,不是我动粗,而是在西府饭庄,真珠跟一个叫阿瞿的勾勾搭搭,眉来言去,实在让人瞧不过眼!我在尚切如此,要是我不在容城呢?”   尹仲秋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珠,你做的好事!”   尹真珠三番五次闹着要退婚,发誓赌咒非冯瞿不嫁,在家里闹不出结果,趁着汤建平过来带着他直接去外面见冯瞿,来个先斩后奏也不奇怪。   尹真珠很委屈:“我做什么了?”   尹仲秋见她死不认错的样子,顿时一阵心灰意冷:“你做什么自己难道不知道?就算是退婚,也不能这么胡闹吧?”   汤建平恍然大悟——原来尹真珠早就不想与他结婚,只是在拖时间而已。   她一度对自己很是冷淡,他还以为是陌生的原因,熟悉一些就好了。   现在却知道,原来究其根本,是尹真珠心里还装着别的男人:“那个叫阿瞿的……是容城少帅冯瞿吧?”   他比尹真珠小了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块砖还是太重,恐怕会压碎他的自尊。   尹仲秋见事情无可挽回,也不想在汤建平这里丢了面子,只能尽全力安抚他:“建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真珠与冯瞿从小在一起玩耍,早就情同兄妹了。最近冯瞿的未婚妻出事儿,真珠也许只是上前去安慰他两句?”   汤建平冷哼一声:“岳父休要再骗我了!真珠的眼神作不了假。”   尹真珠:“你别相信我父亲的话,他想要把我嫁出去。我与阿瞿两情相悦,父亲因为政治原因不同意我嫁给阿瞿,希望汤公子能成全我!”   这句话真如炸弹在汤建平耳边响起,炸的他眼里一片血色,气的当场拂袖而去:“尹老爷,既然令千金根本就瞧不起我,又何必委屈了她呢?我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汤某可不想戴绿帽子而不自知。”   汤建平当天就负气坐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   尹真珠这招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了尹仲秋想要将她嫁去北平的想法。   麻烦的未婚夫被她甩掉了,尹真珠无视尹仲秋的一腔怒火,稍晚些特意打电话给冯瞿。   电话接通之后,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张口就说:“阿瞿,好消息,我跟姓汤的退婚了!他回北平去了!从此之后我就是自由身了,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在你我之间!”   柳音书死了,而她退婚之后,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   尹真珠想想这个结果,都觉得美妙。   冯瞿在电话里愣了一下,好一会似乎组织了一番语言,才说:“尹小姐,以前我就跟你谈过这件事,我跟你是不可能的,希望你今天的退婚跟我没有关系!”   “嗒”的一声,对面传来了挂电话的声音。   尹真珠拿着话筒愣了一下,如同被人从头泼了一盆冰水,简直不敢相信冯瞿也有挂她电话的一天。   她是个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人,咬着牙再拨,电话又被接通,对方还未说话,她先哭起来:“阿瞿,你不要我了吗?”   对面传来一个有点失真的声音:“什么?”   “阿瞿,我那么爱你,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为何要抛弃我?”   对面的人费解的对着电话研究了一番,尴尬的说:“我是冯晨!”   冯晨?   尹真珠差点火冒三丈:“你接什么电话啊?阿瞿呢?”   冯晨:“哦,大哥在悼念音书,他说不想接你的电话!”   尹真珠:“……”   沉默一会,她哭着问:“为什么?明明我跟阿瞿是相爱的,柳音书凭什么要霸占我的位子?她死了,阿瞿难道要追忆她一辈子吗?”   冯晨很尴尬,捂着听筒不断向五步开外坐在书桌前的冯瞿求救,无声请求他赶紧过来。   但是冯瞿不为所动,只是冷冷说:“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   冯晨听到电话里尹真珠哭的更凶了,很是为难:“真珠小姐,大哥他说……”在冯瞿威胁的眼神之下,到底屈服了:“他说以后还请你别再打电话过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顾电话那头尹真珠的大哭,毅然决然的挂断了电话,后怕的说:“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幸亏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冯晨很是不解:“大哥,你以前跟尹真珠不是很相爱吗?怎么现在连她的电话也不愿意接了?”   冯瞿似乎陷入了一时的迷茫:“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知道吧,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音书的死跟尹真珠有关。”   冯晨怔了一下:“不会吧?尹真珠充其量就是个娇小姐,哪有胆子杀人?”   他又小心的问:“或者,有证据指向她?”   冯瞿摇摇头:“只是一种直觉,并没有什么证据。事发当天她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想也知道,如果要杀人,她肯定不必亲自去,只要花点钱就可以了。我有时候宁愿这是一种猜测,可是我后来查了音书死之前的事情,她竟然花钱在小报搞臭真珠,而真珠一气之下跑去砸了报馆,两人已经暗底里交过手了。所以……在极度的愤怒之下,真珠做出过激行为,还真不奇怪。”   冯晨喃喃:“我……还是一个人过算了,女人太可怕了!”   他想想:“这些事儿大哥有没有告诉过柳伯伯?”   冯瞿:“连你也知道,没有证据不能随便定罪,这种猜测告诉他,只会增加他的愤怒。万一我猜错了,他一气之下做出过激行为,又是一桩公案。”   冯瞿如今也很是头疼:“这件事情都怨我,应该早就考虑清楚的事情,却偏偏拖到无可挽回,还生出许多变故,搭上了音书一条人命!”   冯晨:“是啊,大哥在别的地方都精明,唯独在婚姻上有点糊涂。”   冯瞿:“滚!”   他甚为自负,自嘲可以,但被弟弟数落就想暴起打人,特别是冯晨这种口出无状的家伙。   冯晨出门之前,提醒了他一句:“大哥,冯晟回来了,昨日他还在父亲的书房里拍着胸脯说要帮父兄分担责任呢。我怎么觉得……他来者不善?”   冯晟从军校毕业,一门心思就想进军队。   容城的军权大部分握在冯氏父子手里,还有小部分握在一部分将领手中,比如柳厚朴之类的心腹。   冯瞿漠然道:“就算他来者不善,也得有本事服众。”   军队不比地方,有个督军府三公子的名头就够了,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   冯瞿在军中的威望全是靠着他一场场胜仗积攒下来的,他带着兵冲锋陷阵的时候,冯晟在哪?   他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时候,冯晨又在哪?   况且,理论是一回事,实践又是一回事。   军事理论学的再好,真到了军中也未必能用上多少。   对于冯晟的来势汹汹,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愿意来军中就来吧,正好历练一番。”   冯晨:“……”   ·   冯晟回到容城,冯伯祥似乎也没什么想要着重栽培的样子。   他提出要入军中,起先冯伯祥是不同意的。   容城虽然军政不分家,但事实上军权高于一切。   冯伯祥认为,军权只有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   他不是朱元璋,要把所有儿子都分封为王镇守四方,并且天真的认为兄弟齐心,定能保大明江山永固。   嫡子就是嫡子,在庶出的兄弟们是没有资格跟嫡长子争家产的。   房屋古玩钱财都可以均分给几个儿子,但唯独军权不可以随便大搞均分。   军心最忌涣散。   但冯晟的态度很坚定:“当初儿子去上军校,就想以所学来为父亲分忧,如今儿子学成归来,父亲却不让儿子下军队,而让儿子去军政府做什么科员,那我这几年不是白白浪费功夫吗?”   冯伯祥大怒:“如何安排调度人员,是为父的责任,还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   柳厚朴见他们父子俩吵的不成样子,便夹在中间和稀泥:“大帅,不如这样吧,您看三少学成归来,怎么也不应该浪费人才,不如就放在我手底下的团里去磨炼磨炼?”   冯伯祥现在对柳厚朴更加看重,他的话少有驳回的:“那就这么办,你看着点他,省得他心高气傲,去军中瞎胡闹!”   从大帅书房出来,冯晟还觉得憋屈:“父亲怎么能这样呢?”   柳厚朴笑笑:“大帅对每个儿子都很看重,三少别生气了!”   他不劝则已,劝的冯晟更是火冒三丈:“哪里是对每个人都看重?”忽然想起眼前之人是冯瞿的岳父,他能好心帮自己,说不定怀着为未来女婿监视他的心思,冯晟便又改了口气:“多谢柳伯伯帮我,今天若不是你,父亲肯定都不愿意让我去军中。”   柳厚朴拍拍他的肩:“无论如何,在我心里,你们兄弟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都不错!”   冯晟:“我比不上大哥!大哥可是父亲最爱的儿子,将来还要娶音书!”   柳厚朴忽然面现悲伤:“你可能还不知道,音书前段时间被人害了,凶手到如今都还没抓到。”   冯晟:“……”   他脑子转的极快,迅速重新分析柳厚朴对他释放的善意,心里有个念头冒出来,面上也显出悲色:“……我各方面都不如大哥,不然我也愿意去求娶音书。总归还是大哥没福气!”   他的话似乎安慰了柳厚朴,他感叹的拍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个好孩子。往后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来我家找我。军中若是有人为难你,也来找我。大帅那里……你要少抱怨,不然他会以为你不能在军中站住脚,到时候再调到军政府来,整天跟公文打交道,也没什么意思。”   冯晟感激之至:“多谢柳伯伯!” 第87章   《异乡人》连载完结之后,之前要改编话题的学生代表们拿到了全稿,而前期的排练已经完成。   为了表示慎重,学生代表特意邀请顾茗前往大剧院观赏试演。   章启越听说她要去话剧,死乞白赖非要跟着。   顾茗本来就打算带他一起去,不过假意拒绝他之后,他的模样特别可怜,耷拉着脑袋跟被抛弃的狗狗一样,幽怨的问:“阿茗,是不是……我长的太丑,带不出去?”   顾茗强忍着笑:“嗯,有点。”   他站起身,在顾茗客厅的穿衣镜前左看右看,越看越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什么自信了。   “要不……我去买件衣服,再理个头发?”他凑近镜子,嘀咕:“还是胡子没刮干净?”   两个人自从确定关系,顾茗从来也没问过他家中财产之类的问题,她自己如今经济宽裕,能应付生活之中的租房以及各种开销,倒是手牵手满街巷找寻沪上好吃好玩的次数比较多。   章启越本来就爽朗热情,也许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是那些犀利滚烫的文字背后的灵魂,似乎也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在顾茗面前显示一下家世背景,好让顾茗刮目相看。   顾茗沉痛道:“就算是新衣服也没办法拯救你的形象,启越,我还是把你金屋藏娇吧!”   章启越:“我又不是陈阿娇!”他后知后觉醒悟过来,大笑着扑过来:“坏蛋,你居然敢戏弄我!”   顾茗暴笑着四处逃窜:“谁让你那么笨的?自己长什么模样,心里没数吗?”   隔着一张沙发,章启越说:“阿茗,真是很奇怪啦,别人如果说我长的不行,或者上不了台面,我肯定不当一回事。可是但凡你嘴里说我一句不好,我真就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好。”   他颇为苦恼:“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男子气慨?”   顾茗心道:冯瞿倒是挺有男子气概!   太有男子气概了,居高临下的让人讨厌!   她扶着沙发靠背笑起来:“我记得有位女作家写过一句话,见到他,她变的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像不像你此刻的心境?”   章启越细品,竟然觉得无与伦比的贴切:“就是这样子的!阿茗,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是你写的吗?”忽然想到她是不是为了某个男子而低到尘埃里?   他心里竟然觉得有点黯然。   顾茗笑起来,神彩飞扬:“你看我像是能写出这种句子的人吗?”   章启越对她的作品极为熟悉,这种卑微的喜欢,温柔缠绵的句子也的确不是她的风格,他遂又欢喜起来。   “阿茗,我听说国外有个叶卡捷琳娜女皇,你就是我的女皇!”   顾茗踮起脚尖,章启越跪在沙发上,两个人隔着沙发靠背亲吻,空气里是甜蜜芬芳的味道。   她曾经在恶意与流言里摸爬滚打,见识过许多翻脸无情与背叛,一腔孤勇折戟,满腹热血渐凉,随波逐流,近墨者黑。   然而在章启越的眼中,她是全新的自己,哪怕微小的地方都是值得赞美的。   顾茗有时候也会疑惑:我真的有这样好吗?   章启越用坚定的赞美来巩固她对自己的认识,用炽热迷恋的眼神告诉她,她有多么的美好,多么值得被爱!   顾茗搂着他的脖子,感受到他清香干净的味道,还有那努力想要传达给她的缱绻爱恋。   两个人到底手拖手去看话剧。   顾茗穿着旗袍,披一件薄的披肩,她近来伏案写稿过多,肩颈总有不适,着凉之后更甚,便要时时注意保暖。   章启越穿着一套白色西装,到底还是没去买新衣服,顾茗用一个深吻就安抚了他的不自信,如同章启越赞美她一般,她抚摸着章启越英俊的脸庞,喃喃低语:“启越,我有时候觉得你的灵魂好像婴儿一样纯净美好,我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章启越回吻她:“不要这样说,阿茗。你有高贵的灵魂,无论世俗如何践踏过你,都不能践踏你的灵魂!”   他也是敏锐的,容城公子孤身一人来到沪上,从来不曾提起父母亲人,背后定然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然而,那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有他,而他有她就足够了!   顾茗大笑起来:“咱们不要再互相赞美了好吗?我怕我被你带偏,不去写小说,回头写起情诗来,可真要命!人家还以为容城公子换人了!”   章启越眼前一亮,激动不已:“阿茗,你要是在报纸上写情诗,就等于向全沪上的人公布了对我的爱情,我真高兴!”被顾茗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记。   “高兴你个头啦!”   学生代表见到容城公子与一名年轻男子手拖手前来,一面激动于她准时前来欣赏第一场话剧的试演,一面激动于她的爱情八卦。   容城公子的第一本白话中篇小说完结之后,她的名气再度提升,很多出版公司都想找到她,与她约稿。   然而她深居简出,对外的一切事务都交给黄铎打理,这让许多出版商人都争先恐后去巴结黄铎。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竟然能带着男友前来,实在让学生代表震惊不已,连带着给她安排的都是最好的位子。   顾茗与章启越坐下之后,后排的座位陆续有学生进来坐下,大幕拉开,一个脸儿圆圆的少女背着书包出现在台前,徐凤娇出现了。   章启越握紧了她的手,看过徐凤娇悲惨的结局,再回头重新看她天真无邪的出现在台上,双目未染尘埃,眼前一片光明,实在让人心痛。   台下的学生们都很安静,台上的服装道具也很用心,学生演员更是忘我的投入。   第一场演完的时候,演员来到台前谢幕,台下的观众们疯狂鼓掌。   今天只是试演,前来观赏的都是同校的学生们,等观众散场之后,学生代表来征询顾茗的意见,她忽然觉得这个故事太过残忍,眼中还有未褪的酸涩:“真的特别好,演员也选的好,很符合我想象之中凤娇的样子。”   被选中演凤娇的女演员听到这样的赞美,脸蛋上都有了红晕,激动的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顾茗:“我还要谢谢你呢,是你让凤娇在台上活过来了。后面的演出请务必给我确切的时间,到时候我会邀请朋友们来看。”她笑起来:“作为原小说作者,我可以享受一点提前订票的特权吗?”   学生代表忙说:“先生愿意来,我们感激不尽,哪里用订票呢?”他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先生的小说免费给我们使用,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顾茗:“不不,请给我男朋友一点展示他财力的机会,你们没看到他的荷包在跃跃欲试要大展身手吗?”   这还是顾茗头一次光明正大要求他为自己花钱,章启越高兴的一径点头:“我女朋友开口了,你们就不要再推辞了,请务必给我这个机会!”   学生代表笑起来,那个饰演凤娇的女孩子羡慕不已:“先生跟男朋友的感情真好!”   《异乡人》的话剧正式开始演出的时候,果然学生代表通知了她时间,章启越大掏腰包订了很多票,顾茗大方派送,从黄铎范田到管美筠,以及钱秀玲尚吉香那帮人,连甫从容城回来的公西渊都没有放过。   公西渊拿着话剧票感慨:“居然真的要开演了?”   两个人时常有往来信件,也知道一些顾茗新书的近况,听说她答应了学生们排演话剧,公西渊还大赞这是件好事。   “对的,我去看过试演,演的是真不错。有暇赏光啊!”   公西渊试探的问:“咱们一起?”   顾茗笑起来:“我最近在赶电影剧本,先交一本再去看,听说排了好多场,暂时先去不了了。”   公西渊便不再勉强。   他是翩翩君子,温文尔雅,既做不来冯瞿那样霸道,也做不到章启越那样热烈直白。   看完话剧之后,公西渊特别打电话过来,想要跟顾茗聊一聊。   顾茗欣然应约,两个人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今日的公西渊也不知道在哪里喝了点酒,带着微醺之意。   等她坐下之后,他说:“阿茗,话剧我看过了,演的真不错。看话剧的中间,我还思考了很多东西。比如徐凤娇,她的失足与堕落是家庭与社会的一起逼迫,才让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不止是身体的死亡,首先是灵魂的死亡。”   顾茗要了一杯清水,凝目注视着他:“公西,你今天有心事?”   公西渊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跟家里人吵架了!阿茗,我其实……一直很仰慕你!”   顾茗眼中藏着了然:“我知道,你欣赏我,不过……也许曾经见过冯少帅姨太太的公西老爷没办法欣赏我吧?”   她离开容城的那个雨天,公西渊还做了她的雨中骑士,护送她上船,后来在沪上也依旧用默默深情的眼神注视着她,上一次破天荒送了玫瑰,可是其后再无表示。   公西渊难堪的笑:“你总是这么敏锐!”   顾茗抚额:“没办法,谁让我是容城公子呢?”   公西渊:“我……跟家里提出来想要跟你交往,遭到了父母的一致激烈的反对。曾经我以为他们很开明,但事实上那只是我所以为的。”   他眼中开明的父母说过:“她如果是好人家清白的女孩子无所谓,哪怕家中再穷,只要你愿意娶,我们也愿意接纳她。财富并不是问题,但是……她曾经做过冯少帅的姨太太,这一件事足以让我们彻底的否定她!”   公西渊也曾据理力争:“她是清白的女孩子,只是做人姨太太也是被逼无奈,并不是她心甘情愿的!”   公西顺:“无论是不是她心甘情愿,这么随便的做人姨太太,你说她有风骨,不慕富贵我都不相信!她如今缠上你,难道不是因为知道了你的家世?如果你不名一文,你觉得她会看上你吗?这种女孩子我见的太多了,表面上与世无争,实质上什么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从来没有发过火的公西渊暴怒:“父亲,我再说一遍,阿茗没有缠着我!她甚至从来也没向我表露过爱意,我们之间是朋友之谊,是我自己喜欢她!我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想要征求你跟母亲的同意,然后带她来见你们。我不想在未经你们同意的情况下带着她来,让她受到折辱,那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亵渎!”   父子俩吵的不可开交,公西夫人直接晕倒住院了,让公西渊一度焦头烂额,甚至觉得没办法再来看顾茗。   顾茗似乎并不在意,她想,也许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老天送了个单纯热烈的章启越来到她身边,以补偿她缺失的温暖。   她真诚的说:“公西,我如今孑然一身,才知父母亲人的可贵。我知道你欣赏我,而我也确实欣赏你,然而这些都还不够,还不足以让你我坚定的走到一起。也许我太过理智,而你也太过理智,两个理智的人是没办法产生那种让人头脑发昏的爱情的,所以……你得承认,我们真的只适合做朋友。将来,会有更好的女孩子配你,值得你的一生一世。你知道的,我其实 ……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公西渊既不能说服父母接纳顾茗,也知道以顾茗的刚烈,并非委屈求全的旧式女子,为了他甘愿忍受公西夫妇的各种冷眼,他颓然垮下肩:“阿茗,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遗憾!”   顾茗眨眨眼睛:“其实,公西,也许比起稍纵即逝的爱情,友谊才能万古长青!”   公西苦笑:“你这是在安慰我?”   顾茗调侃:“不,我在安慰自己,你将来娶到的女孩子,一定特别幸福!”   比起单纯直白的章启越,公西渊显然更为成熟理智,然而正如顾茗所说,他太过理智温雅,反而不如一往直前的章启越更能打动她的心。   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顾茗抚摸着腔子里这颗缓缓跳动的心,自言自语:“伙计,你老了,已经开始贪恋单纯热烈的感情了。”   她曾经对这些都嗤之以鼻,总觉得那种没头没脑的爱情尤为可笑,年轻男孩子喜欢她什么呢?姣好的容貌,还是身材谈吐?   现世的世界里,章启越要比她大两岁,在没有认识她之前,已经爱上了她的文字,以及文字背后的灵魂,还有什么能够比这个更为浪漫的?   她不去考虑现实的因素,那些都是要组成婚姻才需要考虑的东西。   已经是傍晚,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也许赶着回家,与某个人共享一个温馨的夜晚,也许着急赶回家辅导稚儿功课,或者家中还有需要侍奉的老人……   每个人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有关联,顾茗此刻想起来的,她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大约就是章启越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随意瞥见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人影,还当自己看错了,侧头再看,果然是章启越在向她招手,见她果然发现了自己,从马路对面直冲了过来,惊的她不由尖叫:“小心车!”   他一路冲过来,好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直直撞上来,将她搂进怀里,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委屈,说:“我一听到你去见公西渊,我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顾茗还当是偶然撞上,没想到是他蓄意跟踪:“你从哪知道的?”   “香草啊!”章启越理直气壮:“她说你跟公西渊约了在外面咖啡馆见面,我觉得……他是不是要跟你表白?担心你被他拐跑了,心里都要烧起火来!阿茗你没答应他什么吧?”   顾茗差点给气笑了,在他的狗头上敲了一记:“你似乎忘了,当初是谁带我认识的你?”   章启越振振有词:“那是他的问题,就算当初是他带我认识的你,可是他自己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又不是我阻止他不让追你,是他自己迟迟不下手,我都替他心焦,只好亲自上场了!”   顾茗哭笑不得:“你当参加比赛呢,还亲自上场!”   他拥着顾茗往前走,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你没答应他就好。阿茗,答应了做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再反悔!这件事情不好反悔的!”   顾茗:“嗯。”   回去的时候,香草已经将晚饭端上了桌,见到顾茗看过来的眼神,恨不得缩到厨房去,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章启越却越看香草越顺眼,还挖墙角:“香草,要不以后你的薪水我来发?”   顾茗:“你这是在我家里安插个探子?”   章启越:“我要是不想办法安插探子,说不定哪天就你被外面的野男人拐跑了!”   顾茗忍不住一再敲他的大头:“喂,注意措词啊!什么叫野男人?”   章启越:“公西渊就是啊!”在顾茗“公西渊是君子,你如果再胡说八道就要你好看”的眼神威胁之下,他终于屈服于强权:“除了公西渊之外想要拐跑你的,都是野男人!”   顾茗:“吃饭吃饭!” 第88章   《异乡人》在大剧院演出,获得了空前好评,很多人都为徐凤娇悲惨绝望的命运而流下了眼泪。   顾茗与章启越再次去看话剧的时候,谈兰双在演出完毕之后,拦住了带着鲜花前去后台慰问演员的顾茗,略显羞涩:“先生,有件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   征得顾茗同意之后,她才讲起一件事。   原来因为话题演出,有电影公司前来挖人,而谈兰双马上要毕业了,家里经济紧张,很希望她能出来做事贴补家用,或者找个男人嫁了,她仍在考虑之中。   “先生,我现在特别犹豫,要不要去电影公司做演员?”   小姑娘眼神纯净,也许是因为饰演徐凤娇的缘故,顾茗对她颇为爱惜。   她温声说:“电影圈子我不太熟悉,要不要去我没办法给你中肯的意见,但可以找人帮你咨询一下。”她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也快写完了:“下周我约了人谈剧本,到时候你能抽空来一下吗?”   谈兰双很是忐忑:“我可以去吗?”   顾茗一笑:“当然可以,到时候你可以跟我认识的电影圈子里的人聊一聊,慎重一点再决定。”   谈兰双满脸晕红:“先生,多谢您!”向她鞠了一躬,才高高兴兴走了。   章启越说:“你这样帮她?”他欲言又止:“阿茗,电影圈子很复杂,要么是家中有权有势,要么是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靠着,在电影圈里才能不被欺负,寻常的女演员长的漂亮点的总免不了会遭受各种各样的事情困扰。”   顾茗说:“她能来问我,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与其让她稀里糊涂去跟电影公司签约,不如我介绍电影公司的人给她,让她多了解一些拍电影的事情,让她自己去决定。”她抬头瞧一眼章启越:“你这位富家公子哪里知道穷人家的艰难,我们来看过好几次话剧,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衣着……其实很简朴。这样的女孩子家里其实早早就盼着她能赚钱,以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   章启越在大衣下面牵住了她的手:“你想帮她,我也托人照看着她点,如果她真要去拍电影,尽量别让人欺负了她。”   “谢谢你!”顾茗复又高兴起来:“其实也有电影公司找到黄主编,想要拍我的《异乡人》,说不定就是找谈兰双的这一家,到时候咱们可以去探班。”   两个人从大剧院出来,沿着街道慢慢的走,旁边有卖糖炒栗子的,章启越买了一包递给她。   顾茗抱在手里,两只手暖呼呼的,鼻端是栗子甜香的味道,恰如此刻的美好。   章启越难得的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走着,快要到顾茗家时,他终于道:“阿茗,北平政府设定了航校,父亲一直想让我跟着大哥二哥学做生意,可是我对生意不感兴趣,我想去读航校。”   顾茗大为惊讶:“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啊。”   两个人谈恋爱,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章启越极少提起家里的事情,而顾茗对顾家更是绝口不提,不问过去,不计将来的在一起,却也有别样的浪漫。   章启越似乎很是纠结矛盾:“阿茗,没有认识你之前,如果听到航校招生,我多半可以毫无牵挂的去报名,但是认识你之后,我就……舍不得了。”他苦笑:“你会不会笑我没出息,太过儿女情长了?”   一霎那顾茗想了很多,然而章启越是个纯粹热烈的人,他追求顾茗如此,也许追求理想亦如此。   顾茗忍笑:“启越,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温柔乡是英雄冢,自从跟你谈恋爱之后,我写稿的效率直线降低,早晨起来就在想,今天启越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吃完中饭还会想,启越今天会带我去哪里玩……事业都快停滞不前了!”   章启越不可置信:“阿茗,你自比英雄?”   顾茗大笑起来:“难道不行吗?”   “行行行!”他在这一方面总不与她争执:“那我就是温柔乡了?”   “对的呀。”   章启越还是发愁:“我既想去读航校,将来开飞机,又想与你朝朝暮暮在一起,阿茗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去?”   顾茗:“我还没机会参观过航校呢,启越你总得给我这个机会吧?”   章启越激动起来,握紧了她的手:“阿茗,我将来……不止让你有机会参观航校,还带你上天!”   顾茗想起后世那句“你咋不上天呢”,禁不住笑起来:“好,我等你。”   ·   等到找上门来要拍《异乡人》的电影公司负责人与顾茗面谈的时候,顾茗便约定了时间地点,就在大剧院旁边的咖啡馆里,并且带上了谈兰双。   谈兰双很是紧张,一遍遍问顾茗:“先生,我有哪里不妥当吗?”   顾茗安慰她:“不,很得体,不要紧张,跟着我过去就好,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就礼貌的笑笑。”   电影公司的负责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西装,既不胖也不油腻,居然还有几分儒雅,很有中年男子的魅力,谈吐之间很是稳重。   黄铎作陪,介绍他们认识,顾茗带着谈兰双一起落座。   电影公司负责人姓季,倒是很有诚意拍《异乡人》,并且没想到顾茗来的时候竟然连话剧演员都带过来了,便视为她也有意合作,双方谈的很是愉快,初步达成了口头约定,剧本也由顾茗来写,只等商定详细条款便可以签合同了。   季新源离开之后,顾茗问谈兰双:“这个是不是找过你的电影公司的人?”   谈兰双面现踌躇之色:“先生……并不是这位季先生找的我。”   她以前从来没跟电影公司的人接触过,有人贸然找到大剧院来,对于正在发愁毕业之后去向的谈兰双来说,几乎是喜从天降。   然而见过了季新源之后,她就知道两者之间的差距了。   找她的那名电影公司的男人油头粉面,一边邀请她去做女演员,一边用眼神不住打量她,总让她有点不舒服,所以她才会再三犹豫,然而这位季先生虽然也对她表示了欣赏之意,但是却从头至尾都没有用那种轻佻的眼神打量她,表现的很是尊重。   两者相比,她更愿意相信后者是靠谱的电影公司负责人。   “先生,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顾茗本着帮人帮到底的态度,很怕这位年轻的小姑娘走错了路,再次叮嘱她:“过几日我交稿子,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负责人,到时候你也来见见,多见几位总没坏处。”   此后她果然说到做到,带着谈兰双见过了另外一家电影公司的负责人,对方见到容城公子带着个小姑娘,听说又是演话剧的,夸奖谈兰双有前途,并且表示了欢迎之意。   谈兰双兴奋的两颊通红,离开之时朝她再次鞠躬:“先生,我妈知道肯定会高兴死的。她就盼着我能出人头地。”   顾茗也只能帮她到这一步了,等到她跟季新源签合同的时候,听说谈兰双已经签约了他家公司,成了一名演员,准备等《异乡人》的话剧演完之后,就正式去拍电影。   “谈兰双是个单纯的姑娘,季老板一定要对她多加照顾啊,可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每个人的路都由自己选择,谈兰双想要走这条路,顾茗也没必要拦着,但是她想起悲惨的徐凤娇,总是对谈兰双心怀悯意,谁都不容易。   章启越正忙着跟家里做最后的抗争,章父不同意他前往北平去读航校,认为家里的生意也需要人手打理,但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章父实在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去读航校?”   章启越家中原是香山华侨,举家在国外做生意,十几年前才回国,先是在香江创办了永辉公司,十年前回沪上创办了永辉百货,他小时候还在国外生活过。   “父亲,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章启越似陷入了回忆:“有一年,你与二叔还有几位朋友在澳洲家中客厅聊天,还读一封手抄信,我当时认的字不多,悄悄站在客厅门口听你们聊天,说到孙先生,说他号召华侨与国内青年学习航空,还致书海外华侨,强调飞机为近世军事运用之最大利器,筹款兴办航空。那时候……其实我并不太明白你们聊天的内容,但我一直记得你们振奋的神情。”   章泉:“……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   章启越的神情认真起来:“当然记得,因为印象之中,那天父亲的表情太过奇怪,后来我偷偷把那封手抄信藏起来了,等我再长大一点,回国之后才渐渐明白那封信的内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章泉。   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风尘,章泉翻开这封泛黄的手抄信,这封并不是孙先生亲笔,而是有朋友辗转抄写散播,然后来到了章泉手上。   那天晚上大家都谈的太过兴奋,总以为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微渺的星火,总是令人振奋,等送走了客人,他再回客厅想要重读一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封信了。   章泉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这微渺的星火会成为一颗种子,深深扎根于儿子的胸膛,成为他的理想。   他终于被儿子说服了。 第89章   章启越是个认真的人,他要离开沪上前往北平,临行的前几日除了在家收拾东西,剩下的时间都同顾茗腻在一起。   为此他组局请了一帮朋友来玩,有钱秀玲尚吉香吴桐等人,还有他的表哥郑海生。   当他牵着顾茗的手出现的时候,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郑海生先是醒悟过来,接着狂拍桌子,恨不得昭告天下:“启越,你好样的!”   其余人都反应了过来,都为他们鼓掌。   钱秀玲:“真没想到先生真的答应跟章启越在一起了。”   尚吉香:“他们俩站一起,看起来还挺般配。”   男的高大俊朗,女的纤秀聪慧,一对璧人。   当晚一帮人喝了不少的酒,章启越搂着顾茗与朋友们道别的时候,已经有了六七分酒意,而顾茗大约也只比他清醒一点点。   他们来的时候,是章启越开着汽车,这时候已经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他坐上驾驶位的时候,顾茗还有几分担心:“启越,你晕不晕?要不咱们坐黄包车回去吧?车留着明天来开?”   章启越揉一把脸:“放心!大不了我开慢点。”   他开着车沿着马路慢慢走,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两边都是黑黢黢的弄堂,大多数人都陷入了梦乡。   忽然从右手边的弄堂里冲出来一个人,一头撞上了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得亏章启越本来就开的慢,才能及时刹车。   借着路灯昏暗的光,车里的两个人同时看到趴在挡风玻璃上的面容。   章启越:“这不是上次来请你的那个掏枪的家伙吗?”   顾茗还不知道两人中间有这一过节:“他对你掏枪了?”   救还是不救?   两个人交换个询问的眼神,听到弄堂深处响起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章启越推开车门,顾茗紧跟着下车,迅速把已经昏迷的冯瞿塞进后车座,这时候也顾不得醉意了,一踩油门急驶而去,听到身后跑出弄堂的人四下张望,大呼小叫的声音。   紧跟着,也许是判定冯瞿是被汽车接应走了,有人对着他们的汽车开枪,索性他们反应够快,已经离的好远,很快就驶离了射程之外。   章启越车上拉着个血人,也不知道他被谁人追杀,医院暂时不敢去,思来想去,他把人拉去了永安酒店,从酒店工人平时采购的后门将人扶了进去,直接带去了他的房间。   永安百货不止常驻百货业,还涉足酒店餐饮领域。   章启越有时候喝醉了不想回家,便直接住进永安酒店,这里有他的房间。   冯瞿已经半昏迷,似乎还有点意识,大约他以为自己被人挟持,上楼的时候不是很配合,顾茗只得小声安抚他:“少帅,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微微掀开眼皮,然后牢牢握住了顾茗的手,这才停止了挣扎。   他被扶进卧室躺下来,章启越低头察看他的伤势,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说:“糟糕!他的伤口要找大夫及时收拾,好像还有弹片在身体里,明天就晚了。”   冯瞿还牢牢握着顾茗的手,她想要抽开,但对方似乎一经察觉她的意图,不知不觉间便开始用力。   章启越去衣柜里脱下扶他之时染上的带血外套,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脚步匆匆:“阿茗,你先在这里照看着他,我去请大夫!”   他走到房门口,顾茗担心的喊了一声:“启越——”   章启越回头朝她安抚的笑笑:“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他从卧室出去了,客厅传来关门声,床头灯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地方,顾茗心里着急的厉害,酒意早就被枪声吓退,枯坐在床头的沙发上发呆,视线不由自主就转到了冯瞿的脸上。   很是奇怪,两个人同床共枕也有大半年,分开之后许久不见,她竟然觉得这张脸有点陌生。记忆里的样子有点模糊,也许是刻意的想要忘记,打量他的样子,倒好像在打量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冯瞿远在容城,也不知道没事儿跑沪上来做什么,还挨了枪子儿,如果不是今晚她跟章启越恰巧路过,说不定他早就被人给带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床上的人从半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床头的人,还有刹那犹疑,当自己做梦:“阿茗?”自己出声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少帅既然醒过来了,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吧?”她抬起他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示意给他看。   冯瞿慢慢松开,还有点搞不清眼前的状况:“我……这是在哪儿?”人很虚弱,但好歹算是清醒过来了。   顾茗从水壶里接了半杯水喂他喝了:“你在安全的地方,启越去帮你请大夫了,你再忍忍,等处理完伤口,休息好了再联系你的手下。”   冯瞿很是诧异:“上次在你家见到的那小子?”   顾茗:“是的。”   冯瞿受了伤,脑子运转缓慢,足足过了快一分钟,他才想起来,从弄堂里跑出来的时候,他是撞上一辆汽车的。   顾茗大半夜身上还有酒气,跟一个年轻男子在外面闲逛,说不定是从哪个歌舞厅出来。   “你跟那小子是什么关系?”   顾茗目光直视着他:“哦,你是说启越?他是我的男朋友。”她口气平淡,就好像在说天气之类极为平常的话。   冯瞿震惊之极,要挣扎着起来:“情人关系?”   顾茗没有反对:“按你的理解,算是吧。少帅要做什么?”   冯瞿想起上一次见面,他被那小子几句蠢话给吓跑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可笑:“你……你就被他的那些不过脑子的蠢话给迷惑了?”   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居然会信那种鬼话!   顾茗笑意温柔,眉眼之间顾盼神飞,似乎光是提起那小子,就足以让她心情愉悦:“对啊,不过脑子才少了计量与思虑,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傻气的话,怎么会不相信呢?”   她摁着冯瞿躺回去,替他盖上了被子:“少帅还是养养神吧,就不必替我操心了。启越一会儿就回来了。”   冯瞿躺了回去,起先还有力气注视着她,可是随着身上越来越冷,渐渐又昏睡了过去。   章启越是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回来的,他进门之后,直奔了过来:“阿茗你没事吧?有没有害怕?”   顾茗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你路上没遇上什么人吧?我很担心你!”   两个人见到对方都安然无恙,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这才有暇招呼大夫来替冯瞿检查伤口。   章启越请来的是一位德国医生,对方与章家交好多年,听说是枪伤,还带了简单的手术器械。   冯瞿全身的衣服都被扒下来检查伤口,顾茗去外面客厅坐着,听里面德国医生跟章启越小声交谈,然后替冯瞿处理身上的枪伤。   又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处理完毕。   章启越出来送德国医生回去,留顾茗照顾冯瞿,防止他高烧。   如是折腾了一夜,顾茗与章启越都困意沉沉,万幸处理的及时,冯瞿只发了低烧,并没有烧到不醒人事的地步,天亮之后他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间卧房很大,除了床头有一组单人沙发,靠窗的地方还有一组双人沙发,以及圆形茶几。   双人沙发面向窗外,从沙发靠背看过去,能看到两颗相依相偎的脑袋。   冯瞿捂着伤口轻轻起身,光着脚下了地,发现身上处理的干干净净,穿着陌生男人的睡衣。地板上都铺着手工羊绒地毯,他赤脚走在上面,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绕过双人沙发靠背,这才看清楚全貌。   沙发上,高大的男人将女人揽在怀里,而女人枕在他肩窝处,两个人紧紧相偎依,一床毯子正将两个人严严实实盖起来,瞧不见毯子下面两人的情状,但相必也是非常刺目的。   冯瞿轻轻坐到了与双人沙发形成直角的单人沙发上,注视着睡梦之中的男女,或者在他们沉睡之际,只要两颗子弹,就能结束眼前刺眼的一幕,可是不知道为何,他竟然完全没有这样的冲动。   他自小众星捧月,信奉的是暴力法则,就连冯伯祥也灌输给他的是暴力法则,乱世之中胜者为王,手握枪杆子比腹中一堆大道理可有用的多。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渐渐开始去思考,也不知道是不是顾茗的原因。   她此刻就香甜的偎依在别的男人怀里安睡,面容甜美舒心,皮肤隐隐生辉,而男人牢牢怀抱着她,似乎舍不得放手。   无论是谁来看,见到这样的一对情侣,都不能否认他们相爱。   冯瞿从心底里不想承认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此刻就发生在他的眼前——顾茗爱上了别的男人。   从此之后,她的忧喜爱乐,都不再与他有关。   两个人,终究成了陌路。   他捂着伤口,总觉得伤口的痛意正在加剧,越来越痛,宛如心口开了一刀,再也不能忽视这痛意。 第90章   章启越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便与冯瞿打了个对眼。   单人沙发上坐着的男人神色不大好,血色褪尽,满目苍惶,不过是眨眼功夫,已经镇定如常了。   顾茗还睡着,他不敢挪动,生怕惊醒了她,只用口型问他:“冯少帅感觉如何了?”   冯瞿言简义赅:“还好,多谢相救!”   两个人四只眼默默相对,意外的冷场了。   还是顾茗醒过来之后,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她数小时同一个姿势,脖子有点酸痛,睁开眼睛揉脖子,仰头正对上章启越青青的胡茬,手指在他的下巴上摸了一下,小声笑起来:“启越,原来你没刮胡子是这副样子。”   坐正了扭脖子,扭到一半僵住了——斜对面沙发上坐着的是什么鬼?   她还当自己幻视,扭头往床上瞧了一眼,越过沙发靠背,能够看到大床上空无一人,被子堆着,果然是冯瞿。   “少帅无大碍了?”   惊讶也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就调整了表情,仿若寻常。   冯瞿原本想要联络唐平,但不知怎的,竟然改了主意,捂着伤处:“伤的很重,大约还得休养一段日子。”   顾茗:“……”   章启越:“要不要我联系冯少帅身边的亲卫?”   冯瞿:“我身边的亲卫里出现了叛徒,在我伤好之前,还是暂时不要。不知道能不能借这里养伤?”   顾茗大为诧异:“真没想到少帅也有众叛亲离的一天。”听起来很是幸灾乐祸。   冯瞿现在的心态很平和,听到她的话也不恼,反而笑的有几分无奈:“也许是不得人心的事儿做多了吧。”   顾茗:“……”这还是狂妄自大的冯少帅吗?   冯瞿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养伤,顾茗也不能开口赶人,章启越虽然对他观感不好,可是他天性善良,更不好把一个受了枪伤的病人赶到大街上去,只能任由他留下来了。   他打电话叫厨房送吃食过来,等德国医生早晨来再检查冯瞿的伤势,留了药离开之后,他才拉起女朋友:“阿茗,我带你去下面餐厅吃早饭,然后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顾茗被章启越拉着要离开,冯瞿在后面喊:“喂,你们都走了,谁来照顾我?”   章启越笑道:“等回头送我奶娘过来照顾你,她照顾病人的经验丰富,一定可以照顾好冯少帅的。我还有事要做,阿茗哪里会照顾病人?她那一双手还要留着写文章呢。”   顾茗笑起来:“启越,你真了解我!”   章启越揽着她的肩膀,两个人向冯瞿道别,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吃过早饭又喝了药,他一个枪伤患者原本就应该好好休息养伤,但冯瞿却睡不着,躺在大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他从小时间就被冯伯祥安排的满满的,极少有亲昵的机会,在军中哪怕负了伤,只要包扎好伤口,还有一堆军务等着他处理,说是铁打的也不为过,但今日手边既无军务,也无人来聒噪,这间房的隔音做的不错,也或者是位置比较特殊,安静的落针可闻。   房间越是安静,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   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房门终于响了起来,冯瞿伸长了脖子去看,还以为顾茗会出现在卧室门口,哪知道出现在卧房门口的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妇人,皮肤被晒成了棕色,穿着佣人的青布褂子黑裤子,方口布鞋,头发要脑后挽成个纂儿,用个宽宽的银簪子别着。   他内心失望不已,也不太愿意搭理这名胖妇人。   胖妇人倒是不太会瞧人脸色,手里还提着饭盒,将饭盒打开,鸡汤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将饭菜摆在床头的小几上,问他:“冯先生,要不要我来喂?”   冯瞿听到这话,内心气的吐血,面上淡淡的:“不必。”   胖妇人很是热情,并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有多伤冯少帅的自尊,还一径说:“受伤了就要好好养着,您是不知道,我家阿越少爷小时候就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他小时候吃我的奶,再大一点吃蛋羹米糊,不好生吃饭,我天天追着他喂饭,也不知道跑破了几双鞋!”   妇人笑起来很是夸张,仿佛也知道自己的话过于夸张,还要为章启越描补几句:“现在的阿越少爷倒是越来越懂事了,书读的好,性格又好,对我也好。他说让我来好好侍候冯先生,说冯先生愿意住到几时就住到几时,伤好为止,先生别担心,章家自己的酒店,不收住宿费的。”   冯瞿心里就更气了。   ——章启越救了他,还要支使一个胖佣人来赶他?   他家中资财万贯,整个容城都是冯家的,外加玉城发现的金矿,难道还会亏了章家的房钱?   以他往日行事风格,听到这些充满挑衅的话必定负气离开,是万万不会受一个胖佣人的絮叨的,更何况这位胖佣人话里话外的夸章启越,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今日不知为何,肚里气的冒火,面上竟然还客客气气的,装听不懂:“替我多谢启越少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等伤好了再一并言谢。”   胖佣人面有愁容:“冯先生若是想住到伤好之后再去谢阿越少爷,恐怕就见不到他人了。”   冯瞿觉得奇怪:“他不是在沪上吗?还能去哪?”   胖佣人很惆怅:“阿越少爷要去北平读航校,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了。”   冯瞿沉默了。   他手底下多少兵,再混帐也晓得这些人扛枪跟着他吃饭,一场战争下来很多人就永远的留在了阵地上。   假如章启越是个纨绔少爷,只知一味享乐,不知时局动荡,满脑子情情爱爱,那他还真有些瞧不起这位富家少爷,但对方要去北平读航校,他就轻视不起来了。   容城大力发展经济,自然也想购进飞机,但培养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也不容易。   胖佣人见他不说话,更惆怅了:“冯先生跟我家阿越少爷是朋友,能不能劝劝他?出门千好万好,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啊。沪上的学校不少,哪个学校都可以读,为何非要去北平读航校?老爷头发都快愁白了,还是劝不动他。听说他们今天中午还要在楼下餐厅吃饭。”   冯瞿接过胖佣人递过来的鸡汤,喝一口下去,鲜的舌头都要掉化掉了,似乎里面还加了菌类,又喝了一口,他才说:“这事儿恐怕我劝说无用,你家阿越少爷既然执意要去读航校,那他主意早定,不是别人轻易劝几句就改主意的。”   胖佣人:“冯先生说的有道理,我家阿越少爷自小就有大主意。”   她站在一旁絮絮叨叨,一时里夸章启越小时候有多聪慧,一时又夸他长大之后有多懂事体贴人,千般的好说不尽,倒真是找到了个好听众。   冯瞿被她强行灌了一耳朵章启越的好,只觉得昏昏沉沉跟念经似的直让人犯困,不由就打了个哈欠。   胖佣人见他犯困,便退了出来,关上了卧房的门。   ·   顾茗回家之后饱饱睡了一觉,洗了个澡披散着头发,等着头发干,章启越就已经过来了。   他提着甜点递给她:“先垫垫肚子,一会带你去吃好吃的。”   顾茗三两口把甜点吃了,再喝一杯红茶解腻,双目放光:“什么好吃的?”   章启越推她进卧室:“打扮的漂亮一点,今天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茗:“见谁?”   “保密!”   他的一句保密逼着顾茗特意打扮了一番,不过她衣橱里的旗袍颜色都比较淡雅,外面加一件薄呢大衣,头发散下来,倒是难得的描眉画唇,整个人顿时感觉就不一样了。   平日素颜习惯的人,若是乍然间打扮起来,不但瞧着分外精神,熟悉的人还有种惊艳的感觉。   章启越拉着她的手看个不停,不住夸赞:“阿茗,你怎么样都漂亮,稍微打扮一点就漂亮的跟仙女儿似的。”   顾茗摸摸他英俊的脸蛋:“我知道你嘴巴甜,启越,我就喜欢你嘴巴甜!”   章启越失笑:“我哪里是嘴巴甜,明明说的是心里话!”   她美滋滋摸摸自己的脸:“心里话说的这么甜,我今天都不必吃糖了。你老实交待,今天带我去见的人是不是特别重要?”   章启越认真起来:“当然重要啊,带你去见我父亲好不好?”   顾茗的笑脸垮了下来:“启越,不要吓唬我好不好?!”两个人谈恋爱,用得着见家长吗?   章启越很认真:“没有吓唬你,我父亲也不凶,我向你保证,他一点都不凶!他很好奇我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儿的,我答应了带你去见他。等我离开沪上,万一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可以直接找我父亲,不然我总是不放心!”   “阿茗,答应我好不好?我怕自己离开你,照顾不到你!让我父亲照顾我,我总算能安心一些!”   顾茗愁眉苦脸,一脸惊吓:“不不!我能自己照顾自己,见你父亲太可怕了,你父亲不凶,可是我凶啊!再说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咬死了不同意! 第91章   冯瞿昏昏沉沉睡到下午,从衣柜里拉出衬衫长裤套起来,再套件大长大衣,戴一顶帽子,压低了帽檐,出了卧房才发现胖佣人在外面客厅守着。   “先生要出门?”   冯瞿:“……”章启越这是在他身边放了座门神吗?   胖佣人絮絮叨叨:“先生伤势很重,需要静养,怎可以出门?”   冯瞿:“……”   胖佣人嘴巴不停,说的冯瞿头疼,到底他这些年少帅不是白当的,冷下脸来说一句:“有事儿须出去。”还有意无意撩了下风衣,顺便亮出了腰间的枪,胖佣人才住了嘴。   冯瞿耳边清静了,忍着伤处的巨痛出门,在外面找了个咖啡馆,借了电话一用,往约定的联络地点打个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唐平,听到他的声音激动的站了起来,差点哭出声来:“少帅,您在哪儿?可急死属下了!”   他此次前来沪上,乃是接到线报,为着一名军械师而来,带着两名护卫按照地址摸上门去,谁知道却中了埋伏,两名护卫护着他撤退已经牺牲。   本来是秘密行动,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唐平等一众护卫还在国际饭店待命,哪知道事出突然,他一夜未归,且半夜还有人闯进国际饭店,差点将唐平等人堵在602。   亏得冯瞿一向为人谨慎,在外围布防用心,才及时通知唐平等人撤退及时。   他在沪上还建有几个秘密联络点,用的都是自己的心腹,连冯伯祥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别人,才有唐平在联系点苦候之事。   冯瞿将昨晚发生之事讲了一遍:“父亲身边恐怕有奸细,要么此次的线报是假的,那名军械师根本就没有出现,要么……便是我此行走漏了风声,无论哪种,都是想置我于死地,你带人重新去查那名军械师,并且向容城传信,就说……就说我重伤失踪,不知生死。”   唐平听的惊心动魄,也知道冯伯祥对大儿子的看重,假传消息将来可不得被冯大帅给扒了皮:“少帅,属下一定去查此事少帅遇袭事件,只是……真的要告诉大帅吗?”   冯瞿:“你派个可靠的人跑一趟容城,要显的惊惶失措,并且让父亲保密,对身边的人也要有防备之心。”   容城筹建军工厂乃是秘事,知道的高层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而且无论是选址还是寻访人才都是秘密进行。指望中央调配军火那就是笑话,不过是蚊子腿上二两肉,有总比没有的强,各地军政府都在自救,要么筹建军工厂,要么就跟外国人做生意。   但这些年外国人也学聪明了,将军火价格抬的极高,与各地军政府都有生意往来,赚的是盆满钵满。   唐平得了命令,当天就派一名叫向志福的护卫前往容城跑一趟,他带人亲自去查军械师之事。   他倒是想劝冯瞿回来,没想到冯瞿根本不想现身:“我现在很是安全,不现身最好,不然将来若是让父亲知道了,你可是要吃不着兜着走。做戏做全套,总要让许多人都知道我失踪了,才能引鱼上钩。”   唐平哪里说得动冯瞿,自来就是听命于他的。   冯瞿安排完了这些事体,出了咖啡馆坐了黄包车回永安酒店,到了楼下餐厅才觉得肚子饿,便直接闪身进了餐厅。   他如今身陷危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吃饭便专往隐蔽处坐,到得角落一处位子坐下,中间隔着几盆绿植,侍者过来点菜,他点了清淡的汤饭,喝一口热水,便听到隔壁的声音。   那是章启越的声音,错不了。   他说:“父亲,这位就是我的女朋友,顾茗。”   顾茗:“章伯父好!”   冯瞿脑袋都炸了,不由自主就往绿植那边瞧过去,恨不得扒开绿植的叶子瞧个清楚。   原来那胖佣人说的一点不差,章启越今日要带顾茗来见父亲,不过听声音似乎只带了父亲,并没有带母亲过来。   章泉生意做多了,眼神毒辣,心里多少想法面上浑然不见,亲切笑笑:“顾小姐不必客气,如果不是阿越此次要去北平航校读书,恐怕我都没机会见到顾小姐。”   顾茗心头打鼓,暗自揣测他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调侃还是别的意图?   章启越很少在一件事情上与顾茗有不同的意见,并且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动摇。   也许是两个人很少触及现实,那些生活之中枝枝蔓蔓的微小的快乐都是情侣之间的小乐趣,都处于享受的状态。   但唯独在见他父亲一事上坚持己见,不肯退步,难得显露也固执的一面,逼的顾茗实在没了法子:“见过了你父亲,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可别后悔!”   章启越:“……要是不去我才后悔呢,万一将来你在沪上被人欺负都无人照顾,我远在北平,不知道多心焦,怎么能够专心学习飞行?”   他拳拳之意,顾茗简直推拒不得,到底还是随他来了。   她此刻面对章泉的话,微微一笑:“章伯父说笑了。”   章泉原本还怕儿子迷恋上欢场女子,他在外做生意不知道经见过多少,许多富家子弟最怕被这类女人勾引,最后败坏了祖业,自己也堕落下去,整日往赌场里去吆五喝六,烟馆里去吞云吐雾,生怕天性纯善的章启越误入泥障。   但见到顾茗的第一眼,心里便暗自下了定论,眼前的女子漂亮是漂亮,但更为难得的是身上落落大方的气质,绝非欢场女子所有,反倒是有股书卷气,便好奇道:“敢问顾小姐可是在哪所学校教书?或者……还未毕业?”看着年纪倒还小。   顾茗最怕人家盘问她家世背景,不过职业倒不在其例。   “我已经毕业了,在报纸上写写文章度日,或者……给电影公司写写剧本。”   章泉眼里露出赞赏之意:“原来顾小姐竟是位作家,失敬失敬。”   再问起她在哪家报纸写文章,章启越嫌他啰嗦,直接报了笔名:“阿茗的笔名是容城公子,不知道父亲听过没有?”   章泉:“……”   这个名字他还真听过,听说是很火的一名女作家,章家虽然不是书商,但各处生意场上的应酬总也能遇上做这方面的朋友,大家言谈之间便会提起现在畅销书作家,容城公子便在其列。   有了章启越这紧紧回护的姿态,外加顾茗的谈吐气度,章泉竟是不再过问她的出身来历,想来能够读书读到写文章出书,家境必然也在富裕之列。   一顿饭吃的很是融洽。   顾茗是个风趣开朗的性子,没有被追究身份来历,且章泉言谈之间很是豁达通透,她便不再拘谨,与他言谈之间便放开许多,还问及海外许多风俗民情,及国内的民生。   章泉主做百货业,民生与生意休戚相关,这方面最是有研究,而顾茗以一名作家的身份也关注着民生百态,且她写小说为着素材也肯走街串巷,碰上章泉这样的百事通更是如获至宝,竟然相谈甚欢,等侍者撤上桌上碗碟餐具,竟然从包里拿出素材本来要记,直看呆了章泉。   章启越忍俊不禁:“父亲别见怪,阿茗便是有这点子痴气,她自己要写文章,但对于自己未知之事又不会轻易下笔,先前为了写小说还打扮个小丫头模样去往各弄堂里找老阿嬷聊些陈年旧事,今日见到父亲这样见识广博的,可不得多多请教一二?”   他难得还有拍自己父亲马屁的时候,引的章泉抚须笑起来:“真没想到容城公子竟是这样的人物。”暗想这顿饭吃的值,不但见识到了畅销书作家容城公子的真容,还见到了拍马屁的儿子,当真意外之极。   隔着一排绿植,冯瞿听到隔壁餐桌上热火朝天的聊天,只觉桌上饭菜难吃的紧,也不知道是他受伤没胃口,还是别人的热闹恰反衬出了他的冷清。   他听到顾茗妙语如珠,章泉笑容慈爱,章启越那小子没头没脑得意的样子,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又想回房去歇着,又怕漏听了这三人谈天内容,当真进退不得。   隔壁聊天迟迟不散,他这边饭菜早都没有一丝儿热呼气儿了,他忽然生起气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这里生死一线,却在此为着不相干的事情呆坐着,岂不可笑?   招手让侍者过来结帐,他捂着伤处回房去了,才进房门便被胖佣人一顿数落,端着水跟药送到了眼前,还有厨房送来的鸡汤跟晚饭。   冯瞿安静吃了药,又喝了一碗鸡汤,回卧房躺倒,原本以为一定是一场好睡,哪知道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总能涌上章启越那张傻笑的脸,反倒是越躺越清醒,恨不得爬起来直奔楼下餐厅,将那一场见面会给搅局了事。   世上之事,大约如此,得到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其可贵之处。   他又恨恨的想:这个女人绝情之极,明明知道他身负重伤,却还跟章启越去见家长,对他当真是一丝儿情意也无,他又何必牵肠挂肚的想她?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冒出来,他便呆住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经忘不掉她了。 第92章   见过了章泉,回去的路上,顾茗罕见的沉默了。   她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况且今日在餐桌之上妙语如珠,连章泉识人无数,也颇为喜欢她。章启越的目光今日就未曾离开过她的脸孔,满心满怀都溢满了对她的爱,胸臆中充斥着无数想要赞美的话,以及离别的惆思,想要一诉衷肠。   两个人牵着手,也不要坐车,沿着沪上的街道缓缓而行,两旁是熟悉的风景,晚归的人们,路过司德来公园,顾茗说:“进去走走吧。”   章启越也有满腹的话要说,又见顾茗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并肩走进公园,一路走了许久,避过游园的人,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章启越思虑良久,终于忍不住道歉:“对不起阿茗,我今天不应该强迫你与我父亲见面,但请你原谅我,不能照顾你已经令我很难过。”   到了此时此刻,顾茗挣开了他的手,终于说:“我本来以为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算是自己的事情,能不能走到最后,谁也说不准,有些事情便不必跟你交待。不过今天见过了章伯父之后,我改了主意,觉得有必要你坦白一件事情。”   章启越惊恐起来:“阿茗,你不会订婚了吧?或者……结婚了?告诉我他是谁,我去与他谈!”   实在是她的神情太过郑重,不由自主便让他心里发慌,往最糟糕的地方去想。   顾茗:“启越,你对我认识多少呢?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迷茫的很,好像在做梦一样。”   章启越听她这些话觉得不详,生怕她说出什么要分手之类的话,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过了,不由自就就喊了一声:“阿茗——”   顾茗静静看着他,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忧伤:“启越,我从来也没告诉过你我家里的事情。”   章启越心有点谎,她孑然一身在沪上生活,也不见父母亲人,兄弟姐妹,无论是逃婚还是与家中决裂,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她如今的态度倒好像是要分手。   “阿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容城公子,至于别的事情,你如果想说,我洗耳恭听,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都不要紧。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顾茗却不想再瞒下去了:“我家在容城,母亲早逝,父亲在政府做个小官,一心想要往上爬。后来还娶了个继母,还有了别的孩子,我当然……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章启越一脸心疼。   “这个故事太耳熟,是不是?很多市井故事里的继母都是刻薄狠毒的,我继母也不能出列,对我当然也是各种克扣,对她的儿女很是疼爱。我从小就酷爱读书,不过继母并不情愿我读书,还好我父亲脑子还算清楚,知道女儿多读点书才能卖个好价钱,而且我成绩还很不错,他还没糊涂到让我做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顾茗自嘲一笑:“启越你不必如此,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呢,严格说起来简直再普通不过。我在女子师范学堂快毕业的最后一年,我父亲想要升官,于是……软硬兼施,将我送去给权贵做姨太太。后来我讨权贵欢心,说服他供我继续读书,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终于光明正大的离开他,然后来沪上生活,不过我身无长物,只能卖文为生,这才有了容城公子。你看是不是很大众?”   她笑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甚至也不去看章启越的脸色,讲完之后转身:“启越,那个权贵你也认识,就是冯瞿,容城少帅。”   “我们分手吧。”   她头也不回往前走去,一如当初头也不回的离开容城,前往沪上。   人在红尘里打滚,难免沾上泥泞,可是能怎么办呢?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哭诉命运的不公?还是面无表情拍拍身上的泥土,大步向前?   顾茗选择后者。   她步履平稳,腰背笔直,亭亭如松,有一种说不出的坚韧的力量,好像能背负起这世上所有的恶名,却唯独不敢回头去看一眼满脸苍白的章启越。   也只有这时候,她心里隐隐生疼,才能知道自己多么愚蠢自私,不应该轻易答应跟章启越在一起。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皮鞋敲击着路边地砖的声音就好像敲击在她的心上,他很快追了上来,几乎是扑过来的架势,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不,阿茗,我们不要分开!”   顾茗被他从身后抱的几乎要喘不过气,她有很多扎心的话可以与章启越割裂感情,可是都舍不得。   假如冯瞿有一颗钢铁铸就的心,那么章启越的心就是水晶做就,晶莹纯粹,最禁不起语言的伤害。   顾茗不舍不忍。   “启越,你冷静点!”   他的脑袋就埋在她后颈处,听声音几乎呜咽:“阿茗,我从来也不知道你受过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你今天肯定心里很不安是不是?我以后再也不逼你,可是我不同意分手,无论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说多难听的话我都不会跟你分开。”   湿意透过她后颈的衣裳,很快就落在了皮肤上,顾茗诧异:这个傻子,他竟哭了吗?   她很是无奈:“启越,你又不是小孩子,成年人分手都要维持风度的。”   章启越有生以来第一次爆了粗口:“去他娘的风度!你都要跟我分手了,我为什么还要讲风度?”简直是个无赖的小孩子搂紧了她不撒手:“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对你很不好?”   顾茗还没明白,想要扯开他的手,可他今天牢牢从后面抱紧了她,似乎没有松手的打算,力气大到惊人,与平日的怀抱全然不同:“你说谁?”   他发起狠来:“这个混蛋!早知道就应该让死在马路边上!救他干嘛?你别走,我现在就去揍他给你出气!”   顾茗虽然内心很是伤感萧瑟,但仍是被他的孩子气给惹的差点笑出声——这就是冯瞿与章启越的区别。   冯瞿手上染血无数,他居高临下,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儿,所以才能心无顾虑的开枪杀人,包括原书之中他认为背叛他的顾千金,但章启越天性善良,最恶毒的想法大约还是“视而不救让他死在马路上”的咒骂,以及“去揍他出气”,根本就没想过趁着冯瞿落单直接弄死他。   “启越——”   章启越紧紧搂着她:“那你答应我,不要跟我分手好不好?”紧接着他说:“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有一天我家里人知道你做过姨太太,要遭受他们的轻视,对不对?”   她那样高傲的女子,文笔一贯犀利冷静,面对社会痼疾犹如医者手中握着的手术刀,毫不犹豫剜血割脓,不怕恶臭扑鼻,可是面对自身的境遇,依然露出少见的软弱。   顾茗:“我不在意无关紧要的人对我的看法,可是……”章启越把她介绍给家里人的做法还是吓到了她。   “我不想有一天我的历史会成为你我争吵与矛盾的源头,你家里人拿来攻击我的武器。启越,我再刀枪不入,也没有唾面自干的能力。更不想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段感情以美好开始,在没有交恶之前分开,给彼此在人生中都留一段美好的回忆,难道不好吗?”   章启越松开了死死揽在她腰间的手,就在顾茗以为他要彻底放手的时候,他扶着她的肩膀将人转了回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使得顾茗一抬头就能瞧见他微红的眼眶,以及愤懑的表情,他显然激动到了极致,几乎都有些口不择言了:“阿茗,你跟我在一起,难道就为了人生之中留一段美好的回忆?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不知道什么叫配不配,人间贫富有阶级,地位身份有阶级,才智贤愚有阶级,难道心灵也有阶级吗你被逼做过别人的姨太太,你的心灵就被玷污了吗?你就不是你了吗?你就低人一等了吗?[注1]”   顾茗对门第阶级从来不在意,也并不在意世人眼中的自己如何,可是她与章启越的开始太美好了,这样简单纯粹的男人她自从踏入社会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简单纯粹爱着她的男人,她也没有遇见过。   在污淖算计里太久,有时候看自己都是可厌的,更何况身边权衡利弊得失,事事计较的男人,谁也不愿意付出真心,也怕真心被别人慢待,身体在长夜里相拥取暖,心却在万里之遥孤独徘徊。   谁会去关注你的灵魂呢?   凭着文字里的只言片语,蛛丝马迹深深的爱上你,义无反顾?   “谁说我低人一等了?”顾茗低低的笑:“别人怎么样我并不在乎,可是启越……你真的是这样想?”   章启越大松了一口气,神色复转郑重:“你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也不在乎。阿茗,我认识你的时候,爱上你的时候,就是现在的你,与过去的你没有关系,不是谁家不得自由的姨太太,而是名满沪上的容城公子!过去的事情你身不由己,可是现在你是自由的!”   他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悄悄说:“真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你,那样我就可以带你远走高飞,让你不必受人欺凌!”   爱一个人,连同他未曾参与的过去都会心疼到无以复加!   顾茗彻底被他说服了,两个人言归于好,手牵手在公园里散步,互相讲些过去的事情。   章启越小时候在国外生活,稍长一点还在香江生活过几年,才来到沪上,讲起小时候的趣事有一箩筐,而顾茗所知的顾千金的旧事极少,真要讲也只有在学校跟管美筠的一些小事情,别的似乎也没什么可讲的,大部分情况下便听章启越讲。   章启越想想也觉得心疼——她生母早逝,从小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大约童年跟少年时期也都过的很痛苦,好不容易长大了,又被亲爹送去做人姨太太,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值得回忆的事情,真正快乐的也许还是在学校的短暂时光,所以才略微讲一点学校的生活。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爱怜的用面颊蹭蹭她的面颊——今天之前她是才华横溢的容城公子,让他时时仰慕的女子;可是今天之后,她是他心里孤苦无依的小女人,他要用肩膀替她遮风挡雨,呵护她,疼她,爱她。   原本是坦陈旧事,可是顾茗无形之中却改变了她在章启越心里的形象,让他从心底里疼惜她,想要呵护她,这却是始料未及的,也是她并不知道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注1引用了翻译家朱生豪先生写给妻子宋清如的一段话,下面有标注,看到夫妻俩的情书,很是感动,摘抄一点民国丈夫写给妻子的情书给大家观赏,真的是甜的不要不要的,跟章小越的甜简直是类同风格。   宋清如,现代派诗人,翻译家朱生豪之妻,被施存蜇赞誉为诗才不下于冰心。1932年与朱生豪在大学相识,1942年于战火中的上海结婚,婚后放弃写作,支持丈夫译莎,1944年,朱生豪病逝。   ·   不许你再叫我先生,否则我要从字典中查出世界上最肉麻的称呼来称呼你。特此警告。   ·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   我秘秘密密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人家,我是很爱很爱你的。   ·   从来不曾爱过一个人像爱你那样的,这是命定的缘法,我相信我并不是不曾见过女孩子。你真爱不爱我呢?你不爱我我要伤心的。我每天凄凄惶惶地想你。我讨厌和别人在一起,因为我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宁愿和自己在一起。   ·   我一一在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   我真的非常想要看看你,怎么办?你一定要非常爱你自己,不要让她消瘦,否则我不依。我相信你是个乖。为什么我一想起你来,你总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藏在衣袋里?   ·   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来信的时候,每一分钟都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都是一个无穷……   ·   望你的信如望命一样,虽明知道你的信不会到得这样快。一两年之前,我还不曾十分感到离别的难堪……   ·   今天宋清如仍旧不给信我,我很怨,但是不想骂她,因为没有骂她的理由。   ·   [注1]心里说不出的恼,难过,真不想你这样不了解我。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配不配,人间贫富有阶级,地位身份有阶级,才智贤愚有阶级,难道心灵也有阶级吗?我不是漫然把好感给人的人,在校里同学的一年,虽然是那样喜欢你,也从不曾想到要你爱像自己生命一般,于今是这样觉得了。我并不要你也爱我,一切都出于自愿……   ·   我想作诗,写雨,写夜的相思,写你,写不出。   ·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   我不是诗人,否则一定要做一些可爱的梦,为着你的缘故。我不能写一首世间最美的抒情诗给你,这将是我终生抱憾的事。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只是为了你的缘故。   ·   这里一切都是丑的,风、雨、太阳、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样可羡。   ·   不要愁老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   ·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   我找到了你,便像找到了我真的自己。如果没有你,我即使我爱了一百个人,或有一百个人爱我,我的灵魂也扔将永远彷徨着。你是unique(独一无二)的。我将永远永远多么多么的欢喜你。   ·   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   婚后暂时别离,妻子回娘家,朱生豪写下的对妻子的相思——   心头像刀剖一样痛苦,十八天了,她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太不配接受她伟大而又纯真的爱,因此所享受的每一份幸福,必须付出十倍于此的痛苦做代价……   ·   我一点不乖,希望你回来骂我,爱你的打骂,也胜于爱别人的抚爱。要是我们现在还不曾结婚,我一定自己也不会知道我爱你是多么的深。   ·   1936年暑期,朱生豪探望宋清如归去之后,在信中写道: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是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二十世纪中国先后有多位莎士比亚译者,但朱生豪译本是第一部近于完整的莎氏译本,也被认为是迄今为止莎剧翻译的巅峰之作。   最后离别,他轻轻喊一声:“小青青,我要去了。”   1997年6月27日,宋清如离世,在她与朱生豪合葬的墓碑上,写着婚后那次她回娘家,朱生豪写给她的一段思念的话:“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第93章   无论多少的难舍难分,都到了离别的日子。   离开之前,章启越带着顾茗前去探望冯瞿。   他以前不知道两人关系,只觉得冯瞿对顾茗心怀企图,但现在知道了两人曾经有过的关系,便说:“我要找他谈一谈。”   顾茗:“……”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要跟冯瞿谈的内容。   “要不我陪你去?”   章启越在她颊上偷亲了一口,笑她:“你是担心我呢,还是担心他?”   当然不过是玩笑话,冯瞿重伤倒卧路旁,顾茗从头至尾都不曾露出一点张惶失措的表情,也并不牵肠挂肚,想来他待顾茗必然很坏,让她一点情分都没有。   顾茗瞪他:“你猜。”   章启越又烦恼起来:“阿茗,我一面感谢他对你不好,让你伤透了心,才能对我敞开心胸;一面又心疼你受到的委屈,恨死了他,恨不得揍他一顿,我是不是很矛盾?”   顾茗摸摸他的狗头:“胡思乱想!你感激谁都不应该感激他!我能跟你在一起,不是被谁伤透了心,而是被你的诚挚与爱所感动;至于你想揍他,我其实并不反对,就怕你吃亏。你也知道的,他可是战场上练出来的,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两者在武力差距上很大,冯瞿还有枪。   章启越从来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况且听到“灭自己威风”,被顾茗归类为“自己人”,早都高兴的咧开了嘴巴,露出一口白牙,模样简直带了点傻气。   “对,我是自己人!”   顾茗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傻子!”扭头去看旁边,就是不肯再与章启越这傻子直视——两个人相对傻笑,可不像两个傻子吗?   一个傻子就够了,她还是……尽量保持冷静理智吧!   两人相偕是永安酒店,才进了套房客厅,胖佣人就迎了上来一顿抱怨,恨不得拿出以往数落章启越的劲头数落冯瞿,可惜其人有枪,憋的她这两日难受,总算是找到了可以告状的人,自然要将冯瞿的不法之事全部告之。   章启越涵养极好,被个啰嗦的佣人絮叨,他也微笑倾听,直到十五分钟之后,她言语渐稀,才说:“葛妈,要不你去厨房煲点汤来,我跟冯先生有话要谈。”   葛妈还当自己的告状很有效果,心满意足要离开,到了门口回头一笑:“阿越少爷,你的女朋友好漂亮!”   她出去之后,章启越笑的极为高兴:“葛妈眼神不错,她夸你好漂亮呢!”   卧房的门从里面拉开,冯瞿穿着睡衣站在门内,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扫过,漠然走了出来:“有事?”   章启越:“冯少帅伤势如何了?可有联系上你的属下?”   他一上来便是赶客的姿势,冯瞿却似乎听不出这言外之意,捂着伤处慢慢坐下来,又招呼两人:“二位坐。”浑似他是这间套房的主人。   章启越拉了顾茗一起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依旧坐的极近,还是牵着手的模样,恩爱之极,完全不避嫌。   冯瞿觉得刺目,有些恶质的说:“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此地,不知道章少爷肯不肯收留我在这里养伤?如果不能,那我也只能求顾小姐收留了,好歹……我也曾收留过顾小姐大半年。”   他原以为这话说出来,以章启越这副少爷派头,必定会跳起来质问两人的关系,或者对两人过去的事情质询,然而对面的年轻人不但没有松开顾茗的手,相反还担忧的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生怕她听到这话伤心难过,发现她只是沉默注视着他,才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冯瞿很诧异。   章启越一经确认顾茗并没有被这句话伤到,便直视着他,很是笃定的说:“冯少帅,我想一个男人如果稍有胸襟,是不会拿一个女人的过去来为难她吧?何况那并不是她自愿的!”   冯瞿轻笑:“听起来,章少爷似乎知道些什么?”   他能知道什么呢?   或者此刻心中已经在怀疑他与顾茗的关系?   章启越是个直白到可爱的人,跟冯瞿这种在军政府跟一干官僚绕弯子打嘴仗斗心眼的人完全不同,他直接了当的说:“我什么都知道,阿茗的父亲为了自己当官,把她送给你做姨太太,不过后来你们分手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何况以冯少帅的为人,想来也从来没有觉得阿茗有多重要吧?”如果重要,又怎么会轻言分开?   冯瞿的脸色难看起来:“你怎么会觉得……不重要?”   章启越笑起来:“因为我爱阿茗如珍宝,无论她在冯少帅眼中是怎样的人,但在我心中却是无价之宝!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松开她的手!无论冯少帅觉得她重不重要,都无关紧要。如果一个男人想要获得一个女子的钟情,不是因为自己深爱着她,也同时让女子爱上了自己,而是想要通过权势压迫而得到了她,那真的是太让人瞧不起了!”   冯瞿额头的青筋跳了几下,被他极力控制住了,他冷笑着结束了这场谈话:“谈什么可笑的爱情?你也太小看我了!况且多少女人前赴后继,不过是我弃如蔽履的一个女人,章少爷又何必带到我眼前来示威呢?”   上次见面,他几乎恨不得三顾茅庐请顾茗前往容城大学教书,这次见面救了他的命,他竟然还恶语相向,人品之恶劣让章启越都不由侧目。   他侧头笑起来:“阿茗,我终于知道你为何没有爱上冯瞿了!”   顾茗无语:“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两个人似乎都对冯瞿话中那句“我弃如蔽履的一个女人”充耳不闻,或者听到了他们也不在乎,他们互相注视的目光里只有对方,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   章启越:“因为我比他要好太多啊,他这么恶劣的人,你怎么可能爱上他?!”   顾茗实在忍不住喷笑,轻触了下他的脸颊:“启越,你真可爱!咱们走吧,我想跟你两个人在一起。”   冯瞿气的肺子都快要炸开了,再想不到他扔过去的石头在对方看来还抵不上一片雪花的重量,他们这完全是在嘲弄他。   房门打开,章启越牵着顾茗的手到门口,最后说:“冯少帅尽可以住到伤愈再离开,葛妈会照顾你的。不过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将来无论何时,不会以权势压人,来逼迫阿茗!”   冯瞿:“滚!”   两个人没有再多做停留,房门关上之前,听到顾茗的轻笑声,似乎在说:“启越,你可把他气的不轻……”似乎是幸灾乐祸的口吻。   冯瞿恨不得把这小子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砸掉。   他一肚子燥火,伤口恢复的速度却仍是惊人,德国大夫来过好几次替他换药,等到最后一次来换药的时候,检查完了伤口便说:“先生,你可以出门走动了,只要近期不要用大力,不要再崩裂伤口,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德国医生走了之后,葛妈端了鸡汤馄饨回来侍候他吃,还拿手绢擦眼角,与他唠叨:“我家可怜的太太哟,阿越少爷去北平之后,她最近心情真是太糟糕了,我今天回去她还掉眼泪呢,再哭下去可不得伤了眼睛?”   这是老佣人近期头一次提起章启越,自从那天他们两人来过之后便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章少爷已经去北平了?”   葛妈露出哀戚的神色长吁短叹:“可不是嘛,走了好些日子了,上次来过酒店的第二天就走了。那么漂亮的女朋友都撇下了,真是年轻人……”   冯瞿神色复杂起来,不知道章启越离开之时,顾茗有没有伤心流泪。   不过那个绝情的女人在离开他的时候可是很坚决,头也不回的走了。   尽管对顾茗一肚子不满,还有些恨的牙根痒痒,冯瞿能走动之后还是不由自主去她住的地方,傍晚站在她家门口往里张望,看到夜暮四合,她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听到小丫头的声音:“顾小姐吃饭了——”   她轻快的声音响起来:“来了来了,写完这一段就来。”   片刻之后,她站了起来,窗帘上映照出她的身影,她伸了个懒腰,抻着脖子做了几个怪模怪样的动作,然后消失不见了。   冯瞿惆然若失,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彻底黑透,才离开。   他寻了一家咖啡馆联系唐平,电话那头的人也不知道守了多久,听到他打过来的电话几乎要热泪盈眶:“少帅,您总算出现了,再不出现容城就要天翻地覆了!大帅知道您失踪之后大怒,派了不少人来泸上找您,还开始在军政府内部自查。不过那位军械师的地址没错,提供情报的人已经失踪了,但之前那位军械师确实是住在那儿,不过提前半个月搬家了。”   冯瞿:“务必要找到他,不管他在谁手中。”人才难得,军械师更是筹建军工厂的关键人物。   唐平很是忧心他的伤势:“少帅,属下……能来看看你吗?或者留下来近身保护您?”   冯瞿还是不肯回去:“有人已经生出了想要我死的念头,我可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办法找到背后主谋。再拖一段时间,父亲总有应对的,说不定他会对外公布我的死讯。”   唐平愣住了:“大帅会公布少帅的死讯?”   冯伯祥英明一世,怎么能糊涂至此:“少帅,不会的!大帅怎么可能随意公布呢?”   冯瞿在电话这头笑起来:“唐平,你太不了解我父帅了。”   他挂了电话,又回到了那冷凄凄的永安酒店,章启越留下的佣人实在唠叨,如果是他以往的脾气,早就赶人了,但现在他很怕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似乎寂静有一种吞噬人心的力量,在寂静里呆久了就好像陷入了与世隔绝的洞中,心慌不已。   冯瞿失踪一个月之后,冯伯祥对外公布了冯瞿的死讯。   容城军政府差点乱了套,内定的继承人身亡,大家都被蒙在鼓里。   柳厚朴第一时间前去安慰冯伯祥:“大帅,我送走音书的时候,也觉得心都被人给生生剜走了!少帅……您要节哀顺变!”   冯伯祥眼眶深陷,眼睑下是深黑的青印子,也不知道几日几夜没睡了,花白的胡茬根根直立,往日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厚实的大手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声音嘶哑:“这个孽障!”往日他对长子寄于厚望,很是倚重他,没想到人去了反而骂起来。   柳厚朴陪着他,未几,得到消息的儿子们以及属下全都来了。   冯晨完全不相信:“大哥怎么可能出事?他身手那么好,身边还带着一堆护卫。”   冯晟也难得的表现出了兄弟情,半跪在坐在沙发上的冯伯祥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说:“父亲节哀!大哥去了我们兄弟们都伤心,他是顶梁柱,我们兄弟不才,往后会好好孝顺父亲,替父亲分担责任!”还数落冯晨:“二哥这又是何必?父亲公布的消息难道还有错?大哥身手再好……也不是刀枪不入。”   他低下头,冯伯祥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瞧不清楚他的面容是否悲戚。   冯晨可听不进去他的话:“冯晟,你别红口白牙咒大哥!大哥上战场多少次都安然回来了,这次一定也能逢迎化吉。”他迅速跟冯伯祥请命:“父亲,请给我几个人,我要去沪上找大哥!”   冯伯祥:“……”   冯晨在寻找冯瞿一事上,显出了跟他想要学医相同的执拗,磨着冯伯祥非要给他一队人马前往沪上寻人。   在此之前,冯伯祥早就已经暗中派人寻找过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冯瞿而已。   不过冯晨与冯瞿走的近,特别是近几个月他从南京回来之后,冯伯祥心想:也许这小子知道些什么。   他显出被次子逼迫的无可奈何的模样,派了自己的一队亲卫,还特意叮嘱:“如果找到了你大哥的尸身就带回来,如果找不到就算了。枪杀他的人既然连他跟身边的护卫全都弄死了,捎把手处理尸体也不奇怪。”   柳厚朴似乎显出一丝希翼:“大帅,说不定少帅还活着……被谁救了呢?”   冯伯祥连外在形象都不顾忌了,整个人显也一种苍老与颓废:“……消息确实,阿瞿已经遇难了。”   冯晟就跪在他脚下,安慰他:“父亲,节哀!”   冯晨带着一队亲卫火速赶往沪上与唐平汇合,询问当晚情况。   唐平的谎言早就说的溜顺,经过这些日子的不断重复,更是找不到破绽,况且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到处撒网,形容枯槁,好像军政府监狱里捞出来的一样,别提多狼狈了。   事实俱在,死不见尸,冯晨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亲自带着人在事发地点又搜了一遍。   改天清晨,他敲响了顾茗家的大门。   唐平在他身后苦口婆心的劝他:“二公子,不要打扰顾小姐了,她还不知道少帅的事情。”   冯晨有种奇异的直觉:“说不定大哥受伤之后,来找顾先生呢。”   顾茗打开门,揉了一把因为赶往而凌乱的头发,无奈叹气:“看来我需要再搬一次家,免得大清早就被打扰。”   冯晨朝里张望:“顾先生,打搅了,我可以进去吗?”   顾茗朝后让让,等他们二人踏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之后,她打个哈欠也坐下了:“两位找我有事?”   冯晨:“顾先生,你最近见过我大哥没有?”   顾茗哑然——难道冯瞿在永安酒店的消息没有对外公布?   她镇定反问:“你大哥来沪上了?”   冯晨从她的脸上猜不出什么,只能再下狠药:“顾先生真的没见过我大哥?我大哥他出事了!”   顾茗依旧很镇定:“哦。”   冯晨急了:“顾先生,你真的没见过我大哥吗?如果见过他,麻烦告诉我!或者我大哥受伤之后,向你求助过?”   顾茗心道:当初救他可真是瞎猫逮着死耗子,完全是赶巧了。如果有可能,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见到冯瞿。   不过冯晨急成这样,她也只能说:“你大哥早就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了,二公子别着急,祸害遗千年,你大哥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冯晨跟唐平从顾家出来之后,唐平便说:“我早说过顾小姐肯定不知道,二公子大清早去打扰她,也太冒昧了!”   冯晨若有所思:“唐平,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顾先生话里话外笃定我大哥没事,听到我大哥出事她第一时间难道不是惊讶吗?然后再追问经过,至少也要表现出一点好奇的样子吧?可是她连问都没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作为冯瞿的贴身副官,唐平对冯顾两人的恩怨情史简直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也许……顾小姐对少帅半点也不关心,不好奇呢?”   站在顾茗的立场,唐平很能理解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谁还愿意再跳进冯瞿这个大坑啊?   看看跟少帅沾边的女人,非死即疯,柳音书跟尹真珠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聪慧如顾茗,逃都来不及。   冯晨却说:“唐平,女人不是应该对跟自己发生过关系的男人还保有一定的好奇心吗?就算是顾先生恨我哥,听到他出事,难道不应该追问几句吗?她太漠不关心,反而好像知道我哥在哪似的。”   唐平:“我实在找不出顾小姐追问少帅下落的理由。”   ·   顾茗打发走了冯唐二人,听到外面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催促香草:“赶紧去看看,有没有启越的信。”   章启越离开之时,顾茗并没有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与章泉见面已经是意外,她暂时还不想见章家的其余人等。   两个人前一天凌晨才分手,紧紧相拥难舍难分,互相约好了等他在航校安顿好之后就寄信过来,章启越还是不满足:“阿茗,要是能把你装在口袋里,我一定带你走。”   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   两个人坐在汽车后座,章启越搂着她,她就坐在章启越的怀里,仰起头去吻他:“如果有可能,我会去航校看你的。”   章启越惊喜万分:“你一定要尽快来看我!”   汽车就停在她家门口,两个人相拥仿佛还是昨日,一转眼他就已经离开沪上好些日子了,再也不曾带着早餐清早出现,一脸阳光的敲响她的房门。 第94章   顾茗接的电影剧本写完交稿之后,已经是章启越在航校安顿下来,进入紧张的训练之后的两个月。   章启越来信很勤,通常三四天就会寄一封信,也不管有没有收到顾茗的信。   他信中说航校课程紧张,请来的美国教官很是严厉,除了文化课,体能训练也非常辛苦,但顾茗在回信中开玩笑:“……从你来信的频率很难看出来课程紧张。”   冯晨与唐平找过冯瞿之后,顾茗便将此事丢之脑后。   冯瞿有没有与手底下人联络,或者有没有养好伤,离开永安酒店,她都不在意。   她交稿之后,钱秀玲跟尚吉香来找她,拖着她去参加吴桐的送别会。   顾茗很是奇怪:“吴桐不是在教书吗?他去哪?”   提起此事,钱秀玲就无可奈何:“那个呆子!你是不知道,他家里境况也不错,偏偏热爱教书,有个大学同学请他去玉城教书,他去了一趟,居然同意了!”   顾茗:“他不是在女子学校教的好好的吗?”   提起此事,钱秀玲更是憋不住了:“他在学校宣扬新思想,有些女学生回家跟父母争执起来,对他很是推崇,惹怒了守旧的家长,说他教坏女学生,跑纠集了十几名家长去学校大闹,学校为了息事宁人,就……”   顾茗骇然:“这些家长有病啊?”   吴桐一心专注教育事业,尤其认为女子积弱,更应接受好的教育,对待他那帮学生们可谓是尽心尽力。   “可不是?!”尚吉香也是愤愤不平:“有些家长养孩子就跟养奴隶似的,恨不得孩子对他们千依百顺,一个反口不打。但凡孩子有了自己的思想,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最好变成牵线木偶才好呢。”   顾茗心中恻然,有点后悔当初吴桐请求她多少次,终究不曾去女子学校给那些小姑娘们讲课。   她始终认为做老师为人师表是一件郑重的事情,不比现在写几篇文章博得一点虚名,被人称作先生,混混日子也就罢了,真要站在讲台上,肚里没有真学问,那就是误人子弟了。   “那……要不要准备临别礼物啊”   钱秀玲跟尚吉香面面相觑,有些迟疑:“……要的吧?”   章启越已经离开沪上,今天组局的是郑海生,他们这帮富家子弟送别吴桐,准备在歌舞厅大醉一场,谁会想到临别礼物?   顾茗有点讪讪的:“我的提议是不是有点荒唐?”   “不不,是我们想的不够周到。”   因为顾茗的提议,聚会的地址临时从歌舞厅换到了玉山馆,大家边吃苏帮菜边听评弹,顺便聊一聊临别礼物。   吴桐对郑海生此次的安排还是很满意,再三向他道谢:“我都要离开沪上了,真是多谢你们大发善心,没有去什么歌舞厅,连好好坐下来说句话也不行。”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来,大家都没有动筷子,郑海生笑道:“你不必向我感谢,此事还是阿茗的提议,她问及大家准备的离别礼物,我想送礼不过投其所好,索性在饭桌上问问你,想要什么离别礼物?”   吴桐双目放光,完全是磨刀霍霍的架势:“你可不是玩笑话?当真?”   郑海生摸摸新剃的鬓角,心生不妙:“总觉得……你会提特别不要脸的要求!”   吴桐大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你家是做纺织业的,况且郑公子财大气粗,我们新学校百废待兴,郑公子不考虑向我们学校捐一批校服吗?”   郑海生:“……吴桐你不做生意真的可惜了!”   “这临别礼物你到底送还是不送啊?玉城穷的叮当响,曹大傻子恨不得挖地三尺,学校的教育又不能不推行,军政府拨款有限,我们做老师的也要积极筹措啊。”   顾茗心里冒出个念头——难道冯瞿已经回到玉城去了?   吴桐指着在座诸人开始毫不客气的讨要临别礼物,她很快便把这点念头抛诸脑后。   轮到她的时候,她两手一摊:“别看我!我就是个穷光蛋!在座都是公子小姐,我可是靠卖字儿为生的。”   众人哄笑起来。   吴桐向她鞠躬作揖:“先生!顾先生!我好多次请求你去学校给孩子们讲课,你都不同意。玉城不比沪上,那里的百姓穷巴巴的,都盼着能有先生教自家的孩子,根本不会追究学校里教些什么,能不能请顾先生有暇移驾玉城,偶尔给孩子们讲讲课?”   又来了!   顾茗对他的锲而不舍实在推拒不了,只能说:“这事儿真不行,我跟玉城军政府那位有点旧怨,恐怕不太方便。”   “哪位?”吴桐兴致勃勃:“冯少帅?”   顾茗无奈点头。   吴桐不知就里:“阿茗你就骗人吧!我去了玉城才知道,上次在新式书场里请宋先生的那位就是容城少帅,他现在主掌玉城军政府,明明客客气气请你的,为了拒绝我特意编排冯少帅的不是,阿茗你太让我失望了!”   顾茗:“……”   上次冯瞿在新式书场堵宋阅的时候,这帮人刚好赶上了,亲眼所见他对顾茗礼遇有加,大家一时都注视着顾茗,希望她能给出更满意的理由拒绝。   顾茗别无他法:“偶尔……偶尔演讲一堂课,大概也行。”   她的回答不够确定,吴桐向她不住作揖:“顾先生!这可是你说的啊!等我那边安排好了,就给你发电报。你可不兴出尔反尔!在座诸位都是见证!”   顾茗被他整的都没脾气了,特别后悔:“早知道今日我提什么临别礼物啊!”完全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她回去向章启越写信报备:“吴桐小儿,当着众人的面力逼我去学校演讲,万般无奈之下应了他。此人执著于教育,已疯魔……”   一封信写完,末尾又添了一句:“若论美色,他不及阿越远矣,卿不必忧心我会被他迷惑……”这句完全是玩笑话,章启越曾经有言,吴桐醉翁之意不在酒,以教学为名,行接近顾茗之实。   但吴桐其人,板板正正,有君子风度,连一个逾矩的眼神都不曾有,一心扑在教育上,她疑心这是章启越的小人之心,取笑了他好几次疑邻盗斧。   自章启越离开,似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外面路上行人已经穿起了毛领大衣,卖白薯的已经穿起了夹袄,两双冻的红通通的。   顾茗走到附近的邮局去寄信,出来的时候买了个烤白薯握着暖手,迎面被个小孩子撞过来,差点摔倒在地,被人从后面扶了一把,她转头去道谢,才发现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谢余。   谢余如今的穿戴完全不同往日,透着逼人的富贵气,戴着礼帽,穿着绸面长袍马褂,马褂肩领上还镶着毛边,玉石纽扣上系着怀表链子,还拄着根文明棍,皮鞋擦的锃亮。   “谢余?”   太过惊讶,顾茗完全是直呼其名。   他身后跟着四名戴着帽子的黑衣人,不是以前的跟班,其中一人喝斥:“大胆!敢直呼谢爷名讳?”   谢余面色沉下来:“多嘴!这是我的……朋友!”   那人忙道歉:“对不起小姐!”   顾茗脑子里顿时冒出原书里的情节,面上却笑的很是喜悦:“士别三士,当刮目相看啊!谢爷。”   原书里的谢余贩卖军火烟土,终成一代枭雄。 第95章   谢余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这几个月跟船出海,贩卖军火烟土,为的就是在青帮立足,让人称一声“谢爷”,可这些人里不包括顾茗。   “阿茗,你我不必如此,还是叫我阿余。”   顾茗笑嘻嘻拒绝:“我觉得还是谢爷比较顺口。”   谢余以往对她几乎算得上千依百顺,有时候甚至都可以称得上卑微,可是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坚决反对:“不行,别人叫我谢爷不算什么,你叫我听着别扭!”   他身后跟着的黑衣人见识过他眼都不眨将人套了麻袋丢进黄浦江的狠辣无情,从来也不知道他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悄悄交换个眼神,总算是开了窍,有致一同的退后了好几步,留出安全距离,既能保护他,也不致于能听到他们的聊天内容。   谢余如今已经是沪上青帮龙头裴世恩的左膀右臂,不但参于帮内最赚钱的生意,还带着人跟洪门火拼过好几回,抢了洪门好几个码头跟地盘,很得帮内上下敬服。   顾茗虽然不知道他的血雨腥风路,却猜得出来必然不是平顺路,况且这么个狠角色她可不想为敌。   她从善如流:“阿余,你这是发达了还念旧,难得啊。”   谢余心道:我就算是忘了谁也忘不掉你啊!   不过吹着冷风站在大马路上谈这些话实在不相宜,他招招手,后面的保镖小跑着过来,听他吩咐:“去把车开过来。”   顾茗站在汽车前面,心里在猜测果然也只有烟土与军火才是暴利,能令谢余暴富,面上却装的毫不知情:“阿余,你做什么生意这么赚钱?这才多久居然都已经有小汽车了。”   谢余在外沾了满手血腥,可是站在她面前却依旧能想起过去她教他识字念书的情景,这身披挂是去见洪门的人,站在她面前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做的那些事儿讲出来都怕污了顾茗的耳朵,一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一面委婉解释:“我这是帮着裴爷管些生意上的事情,汽车也是裴爷的,暂时借我用用。”   掩耳盗铃的事情,顾茗也做了不止一桩,她做出欣喜模样坐上车:“那可真要恭喜你了,总算是熬出头了。”   谢余吩咐司机去玉山馆,含笑看着她:“托你的福。”   顾茗失笑:“阿余,你有今日的生活,跟我可没有干系,全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谢余不同她争执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许久未见他心里藏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与她听,倒好似茶壶里煮饺子,只能问些她的近况。   诸如“文章写的可还顺利?有没有回过容城探望家人?最近忙是不忙?”之类,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顾茗便略讲了讲自己近况,很快到了玉山馆,伙计引了楼上雅间坐下,沏茶点单,十分殷勤。   谢余点了几个招牌菜,打发走了伙计,才说:“刚才你出来的方向是邮局?大冷的天出来寄信,很要紧么?”   顾茗一口热茶直入肺腑,总算是暖和过来了:“是啊,很要紧的人。”   谢余无端觉得紧张,声音竟还很是平静,便如闲话家常一般:“什么人能让阿茗大冷天往外跑?”   “你一直都不见影子,我还没机会告诉你,我交了个男朋友,他去北平读书了。”顾茗状似无意,笑的一脸甜蜜:“阿余,你要恭喜我啊!”   谢余似乎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面上的表情不致崩裂,声音不致失常,只是很轻很轻:“他是谁?”   ——哪个混帐小子敢截了他的人?!   顾茗似乎一派天真,根本不曾察觉他的失态:“你要是认识他,也会很喜欢他的。阿余,他是个傻子,特别喜欢我的文章,几乎能倒背如流,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之后,就死命来追求我,我觉得他人挺好的,简单直白,不像冯瞿似的肚里拐了十八道弯,还瞧不起我。”   谢余想起很久之前,他来沪上没多久,救了顾茗的那一次,向她表白被拒,两个人在亭子间里说过的话,又妒又怒:“可是……可是你明明跟我说……”他终于想起她那句原话了。   ——如果有一天,她想要跟谁在一起,也是堂堂正正在一起。   他颓然垂下头:“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读书少”   顾茗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阿余,这跟读书少没关系。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我教你读书识字,接济你,那时候你四处碰壁,别人稍有善意,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你心里想要跟我在一起,只是一种执念,因为缺爱而想要紧紧抓住给了你关怀的人,这跟男女之间的感情无关!”   谢余猛的抬头,眸中满是痛苦之色:“阿茗,不是这样的,我心里牵念你,时常梦到你……我急于赚很多钱,就是想要把你娶回家,让你过上舒舒服服的生活,让你再也不要受委屈!”   “阿余,你所知道的只是那个曾经教过你读书识字的顾茗,只是觉得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而已,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   顾千金善良懦弱,可是顾茗不同。   她自己世故虚伪,心硬如铁,无论是冯瞿还是谢余都是满腹算计,唯独纯粹热烈的章启越极为难得,才能如暖阳映照心扉。   有理想有报负,也有一腔真诚与热血,很多年以前她曾经也是这样,可是早被社会机器给碾压成了碎片,拼拼凑凑出一个毫无节操的自己,所以才会贪恋章启越的好,舍不得放手。   谢余并不认同她的话:“阿茗,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顾茗似乎对自己很是厌弃:“阿余,你是知道我的经历的,我……我只想过简简单单的日子,写写文章。”   那一刻,谢余禁不住的心疼。   那天的饭到底没有吃成,两个人都没有心情吃饭,谢余忙着悼念他的爱情,对顾茗的男朋友追问不休,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顾茗深知青帮之威,顾忌着章启越的安全,并没有透露他的行踪。   谢余那天亲自开车送顾茗回去,哪怕是最愤怒的时候,他都不舍得对她下手,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一定是外面的野小子拐骗了他家单纯的阿茗!   他送顾茗到家门口,亲眼看着她进去之后,开车回谢公馆,吩咐手下去查顾茗的男友。   ·   顾茗自以为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开始构思她的第二本白话小说,顺便还应谈兰双之约,前往片场探班。   季新源买了她的《异乡人》电影版权,女主角依旧是演过话剧的谈兰双,别的角色另选演员,剧本到位之后很快便筹备开拍。   顾茗坐着黄包车去片场的时候,并不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她踏进片场便受到了谈兰双与季新源的双重欢迎。   剧本是她亲自操刀,季新源一人身兼多职,不但是公司法人,制片人,还是电影导演,见到她尤其热情:“顾先生来的正好,有些场景不好拍,需要改动改动,不如今天留下来等拍完之后我们再商量商量?”   天气极冷,大家都穿上了大衣,而女主角徐凤娇还穿着夏日的校服走在放学的路上,谈兰双居然没有冷的哆嗦,顾茗实在佩服她,演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季老板,我今天就是来探班的,你这是抓白工。”顾茗很是抗议:“我就不相信你手底下没有别人来修改?”   季新源透着一股中正平和的坚持:“我固然可以让别人来修,可是有些小细节也许别有深意呢?旁人修改往往没有你那么有意思。”   顾茗:“……”又不是语文阅读题,还非要把情节掰开揉碎了细细推敲。   其实作者写的时候,哪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第96章   冯晨带着一队人马去沪上的时候急吼吼,回来的时候去趁着夜色进城,蔫头耷拉,犹如败军之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唐平等人,亲自前往督军府请罪。   冯晟收到消息,冷笑不已:“这个蠢货!自以为攀上了冯瞿就万事无忧了,没想到冯瞿是个短命鬼!”   他军校毕业回来,原本是想在容城军中担任要职,哪知道冯伯祥极为注重嫡庶,竟不肯让他有实权,如果不是柳厚朴从中斡旋,还不知道要把他丢到哪个犄角旮旯晾着。   冯晨此行所带的人都是冯伯祥的心腹,其中不乏高大英挺的年轻人,但约莫士气大受影响,全都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弯腰塌肩摸黑进了督军府。   门口站岗的进去通报,由冯晨带着,也无人阻拦他。   冯晨似乎很是伤心,站在大帅书房门口拍门的时候都有气无力,乏马败将,连声音都是哑的:“父亲,我回来了。”   书房里传出冯伯祥苍老的声音:“进来——”   他先进去,掩上房门,也不知道父子俩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外面巡夜的守卫们听到书房里摔了茶盏,瓷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是清晰,大帅似乎十分愤怒:“不见!”   冯晨似乎在苦苦哀求大帅,而大帅并不领情,越加的愤怒了,书房里传来他的高声怒斥……最后两人达成了和解,书房门再次推开,冯瞿的几名护卫垂头进去了……   次日,冯伯祥宣布一个消息,要为冯瞿举行葬礼。   冯晟欣喜若狂,当着冯伯祥的面还不能表露出喜悦之情,只是嘴角的弧度早就出卖了他。   柳厚朴则再三安慰冯伯祥:“说不定阿瞿还活着呢?大帅不如再派人去仔细找找?”   冯伯祥似乎一夜没睡,厚重的眼袋下垂,花白的头发也有些乱,眼底全是红血丝:“……早点办了也好稳定人心。”   督军府办丧事,督军府全面戒严,军政府各级官员都来参加葬礼,尹真珠听说冯瞿葬身沪上,差点疯了。   这段时间她被关在家里,还是偶尔听家里的佣人们议论才知道的。   她跟尹仲秋大吵大闹,要去参加冯瞿的葬礼,气的尹仲秋破口大骂:“冯瞿死了不是正好?你又不是他什么人,参加什么葬礼?”   尹真珠几乎崩溃,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如果不是你拆散了我们,我跟阿瞿早结婚了!”   尹仲秋现在听到冯瞿的名字就烦躁,如果不是他的缘故,尹汤联姻,尹氏在北平中央政府的根系会扎的越来越深。   父女俩一场大闹,尹仲秋下令将尹真珠关起来,引的家里其余几房姨太太探头探脑偷看。   曾经最得尹仲秋喜欢的长女如今已经沦为笑话。   ·   容城少帅沪上遇刺身故,督军府办丧事,乃是一大新闻,各家报馆都派了记者前往。然而当天,剧情翻转,冯瞿不但死而复生,还抓了一批人。   容城军政府也并非铁板一块,此次冯瞿遇刺让冯氏父子感受到了危机,趁势清洗了一批官员,还捎带了一个不相干的顾宝彬。   顾宝彬接到上峰令傻眼了——费尽心机的钻营,到头来居然是一场空。   柳厚朴倒是屹立不倒,但他手底下一名营长却失踪了,也有人举报他出营放松,三天之后在城外的荡子里找到了尸体,血肉模糊,佩枪也不见了,还是身上的军装证明了他的身人他人她,旁边还有一名死去多时的妓子……   警察局长郭敬仪亲自来向他禀报此事:“据调查,当天罗营长跟人在妓院里为着女人大打出手……后来有人看到他带着妓子走了……后来就没人再见到过他……”   柳厚朴素来行事谨慎:“跟罗营长打架的是什么人?”   郭敬仪有问必答,态度很是恭敬:“外地坐船来的客商,听起来好像是……粤东话,被罗营长打了之后就坐船走了,听说临走之时还站在码头上骂骂咧咧,说再也不来容城了。”他揣度着柳厚朴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约莫是找不到了。”   容城临海,每日来往客商不知凡几,有往内陆去的,也有借道走水路的,通常没出人命大案,警察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事涉及军中,郭敬仪处理起来难免小心翼翼。   柳厚朴再问几句,又以调查为名叫了罗营长身边的勤务兵过来问话,听说近来罗营长心情似乎极度不好,时常休息不好,偶尔还喝酒,那个妓子是他在城里的相好,两人也好了有几年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他总算把心放回了肚里。   容城各家报纸大肆报导少帅冯瞿平安归来的消息,冯晟也一脸菜色跑去找柳厚朴,通往玉城的道路上行驶着一列车队,冯瞿坐在第二车汽车的后座,后面五辆军列绿皮卡车里坐满了荷枪实弹的亲卫,其中一辆卡车车厢里五花大绑着一个人,正是柳厚朴手底下的罗营长。   ……   冯氏父子早有心动军政府那些尸位素餐的公职人员,裁减冗员,降低开支,正好借少帅遇刺之事大动干戈。借口都是现成的——有人胆敢对少帅下手,就是挑战大帅的权威,对军政府不满。   一番动荡之后,还顺着沪上追查的线索摸到了罗铨,借着回玉城的机会,把人捎带回去审讯。   冯瞿到达玉城之后,先将罗铨丢进军政府监狱秘密看押,然后去见了从沪上带回来的军械师。   唐平保护少帅不利,使了看家的本领恨不得把沪上掘地三尽,总算把各方都想要争取的军械师汪秩挖了出来。   彼时汪秩大名在外,好几方都在找他,法租界都挡不住几方火拼,还是唐平带着将功赎罪的心态将人抢了过来,连夜送上了前往玉城的汽车……   容城各方表面太平,但内里却波涛暗涌,此次冯瞿遇刺就是最好的明证。   冯伯祥父子俩私底下开了个小会,就金矿开采与军工厂建造厂房都是刻不容缓之事,至于容城大学明年春天大约就能招生了,请来的几位先生都很负责,倒也不必冯瞿再挂名委员长,倒把此次前往沪上寻人有功的冯晨给推了上去,伏特了容城大学筹建委员会的委员长。   冯瞿被老父亲一巴掌拍回玉城去了:“金矿开采跟军工厂都交给你了,到时候我可是会去玉城验收的!”   “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立志要做出一番成就的冯瞿回到玉城就忙的脚不沾地,连督军府的大床都没空去睡,一直在外面跑,足足忙了三个月,临近年关才把这些事情安排的差不多了。   军工厂建在玉城外四五十里的山中,隐蔽性极强,只是如今天气太冷,为怕影响工程质量,已经停工了。   汪秩负有督查之职,家眷就住在督军府后面的宅子里,周围布满了暗哨保护。   才进入腊月,学校还未放假,玉城军政府便闹出一桩丑闻。   玉城警察局长胡琦是个混人,之前跟着曹大傻子蛮干,冯瞿进城之后他又投了诚,依旧是干他的老本行,做警察局长,维持治安。   冯瞿做了玉城督军之后,对于军政府的一干人员并未大动,除个别曹大傻子的心腹之外,一般的公职人员依旧各在其位,保持军政府有序运行。   胡琦是根墙头草便罢了,他还好色,瞧中了德文医学堂的一名女学生,想尽了办法把人弄到手。   德文医学堂是曹大傻子高薪从上海聘请来的德国牧师开设的学堂,学生不拘男女,专攻西医。   都说曹通是个混人,既能做出尊师重道礼聘教师之事,也能做出用机枪扫射学生的暴行,大约在他眼中先生教授都是有才学的,值得尊重,但脑后长着反骨的学生们就不值得以礼相待了。   胡琦身上更有一种粗蛮的因子,连曹通建学重金聘教授之事在他眼中都觉得是笑话——有那钱不如自己享受。   西医学堂的学生们毕业之际都要去玉城医院实习,不巧那日他在狱中审讯一个犯人,没想到犯人挣脱束缚用手上的镣铐砸破了他的头,他前往玉城医院包扎,正逢那名医学女生实习撞上了。   胡琦当时就想带那女学生走,不过被拒绝了,若不是医院里人太多,他说不定都要骂一声不识抬举,落后果然派人去女学生家里威逼利诱。   女学生家中勉力供出来一个大夫不容易,况且胡琦在外名声太差,谁人不知道他是个大□□。   胡琦派去的人没把女学生请回来,直接派巡捕把人绑了回来,丢进监狱里逞了兽行,玩乐了三日,再看女学生身上伤痕累累,又觉得不过如此,便让人放了她,临别之时还辱骂女学生:“不过是个供爷取乐的婊子!”   女学生出来之后,连夜写了一封血书,一根绳子就吊死在了德文医学堂门口,身上揣着那封血书。   同窗一起前往警察局讨要说法,胡琦让一帮巡捕们挥着警棍把人驱散了,更是惹恼了各学校的学生们,互相串联,在腊月初三之日上街游行示威,向军政府讨要一个说法。   不巧的是,顾茗近来灵感枯竭,来吴桐所在的学校兼职,原本想要悄悄讲几堂课就回去,才讲了一堂课,学生们就丢下老师去游行了。   顾茗:“……”这帮孩子们还是太年轻!   吴桐急的团团转:“怎么办?阿茗,得把人劝回来。大规模上街游行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几年前曹大傻子还射杀了一批学生。”   顾茗:“……我也没办法啊,他们也不肯听我的啊!”未来的华夏社会管理严格,游行离她太遥远,那是要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的,倒是隔壁棒子国搞游行静坐罢免总统,最后结果还算理想。 第97章   胡琦祸害的女孩子名叫周雅岚,人如其名,温雅聪慧,容貌与成绩在西医学堂里都是拔尖的,不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倾慕于她。   西医学堂几年前在学生运动中牺牲过一批学生,都死在了曹大傻子的机枪之下,但此次胡琦事发,一经同校校友宣扬,这些学生们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街头,为年轻无辜的生命讨个公道。   各校学生听闻,纷纷参于,沿途有人发传单,有人宣扬胡琦的恶行,路过玉城各学校,很多学校的学生们共同声援,游行的队伍竟然越走越长,最终目的地是玉城督军府。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街上的巡捕得到消息扭头跑回警察局去向胡琦通风报信。   胡琦当年参与过曹通机枪扫射学生事件,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驾轻就熟,立即召集所有巡捕:“设路障拦住游行队伍,不能让他们冲进军政府去,不然大帅要是恼起来还不知道怎么发作呢,这等小事我们解决就好。”   手底下的巡捕都有点犹豫:“局座,真的不禀报大帅吗?”   胡琦大骂:“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大帅军务繁忙,容城玉城两头跑,要是让他知道玉城治安糟糕,他能安心回容城去忙?”   这番话听起来体贴,但民间俗语有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乃是胡琦心境的真实写照。   军政府虽然留有驻军,但地方治安若是头上没有了督军这座大佛压着,满玉城有几个人会跟他死磕?   况且谁都知道冯瞿还要兼顾容城军务,自打下玉城之后,更多的时间还是留在容城的,一个月过来几日处理积压的公务,跟过客似的,反而没有长久居留玉城的曹通给他的压力大。   巡捕忙着拍马屁:“局座英明!”   警察局纠集人手,还未来得及设路障,游行队伍便来到了警察局,无数学生站在大门口振臂高呼:“交出真凶!严惩真凶!”   胡琦听到震耳欲聋的喊声,满心烦躁的下令:“抓住肇事学生,所有领头的都抓到牢房里去,让他们家里人拿钱来赎!”   冯瞿未曾下令射杀学生,他对此还有所犹豫,万一到时候外界指责起来,免得冯瞿推他出去顶罪。   巡捕们平日就耀武扬威惯了,得了胡琦的令,提着警棍凶神恶煞冲了出来,迎面见到汹涌的人潮,吓的倒退了三步,胡琦却紧随众人的脚步出来,见到这副场景顿时气急败坏:“都给我打!都给我抓起来!好好的学不上,跑来胡闹,要造反吗?”   有了他在后面撑腰,众巡捕们的胆子都大起来,提着警棍就冲了上去,打头的正是西医学堂赤手空拳的学生,第一名学生被打破了头,同来的学生们喊起来:“警察打人了——”   学生们都年轻气盛,新任督军脾性未摸透,总要豁出去闹一闹的,更有嫉恶如仇的去抢巡捕手里的警棍,两方顿时打在一处,越来越多的巡捕与学生加入了战团,还有人护着女学生往后退,年轻力壮的男同学们自动往前冲……   事情报到督军府的时候,警察局门口正打的如火如荼,难分难解。   冯瞿听说闹起来了,来龙去脉通不知道,只知道学生与巡捕发生了激烈冲突,哪里还坐得住,亲自坐了汽车带了一个团的人荷枪实弹赶了过去。   他到的时候这场冲突已经到了白热化状态,胡琦已经举着枪准备动手,还没有扣动扳机,就听到空中鸣枪的声音,有人举着喇叭制止:“不许再打了!不许再打了!大帅有话说!”   一枪不够,紧跟着是一排枪朝天响,镇场效果十分良好,所有人都停止了撕打。   冯瞿也不跟这帮人废话,直接下令拘捕闹事的学生跟巡捕,连胡琦也顺势被拿下了。   隔着人山人海,胡琦往最初鸣枪处喊冤:“大帅,我是冤枉的!大帅要为我作主啊……”押解着他的正是唐平,耐心劝导他:“胡局长,大帅最近心情不好,您见谅啊!学生们跟警察闹起来,不得各打五十大板啊?”   胡琦心道:放你娘的臭狗屁!以往要是闹起来,曹大帅可不是这么论的!   曹大帅认为学生们不好好读书,整日无事生非,跑到街上来游 行,必然是肚子吃饱了整妖蛾子,只有让他们见点血才能老实!   “唐副官,您松松手!”胡琦可是认识冯大帅身边这位心腹副官的,对他那叫一个客气:“唐老弟,这些学生们都是贱骨头,趁着大帅来玉城处理公务便借机闹一场,不好生敲打敲打,往后可就难管了!”   唐平劝他:“胡局长省点力气吧,等进了军政府监狱再为自己辩白不迟!”   容城军政府领导班子大换血,冯瞿早有此意,想要将玉城的领导班子也好生整饬一番,只是既不能影响人心,又要有个好的借口也着实有点难,还是要感谢胡琦,送了个完美的理由给他。   ——再闹下去不整顿,学校都乱套了,学生们全都跑到街面上来游行了,还怎么专心学习?!   一个团的兵压过来,每辆军用绿卡上都是举着枪的兵,还有架设机枪的,朝天鸣枪示警到底还是震慑了一部分学生。   冯瞿不管三七二十七,将两方的人都提溜了一部分,看起来似乎是组织者或者骨干通通都带走,押上军用绿卡,丢到玉城军政府监狱里,有空慢慢审问。   ·   吴桐接到消息险些急出毛病,来送信的是一名哭哭啼啼的女学生,说是冯大帅抓了不少学生,其中两名就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顾茗:“……”游行是那么好玩的吗?   没缺胳膊少腿脑桨迸裂,全须全尾的进了军政府监狱,已经算是不错了。   吴桐急的在地下转圈子,思来想去,忽然眼前一亮,冲过去就恨不得向顾茗作揖:“顾先生,我记得你跟冯大帅相熟的,上次在新式书场,他不是还邀请你前往容城大学做教授的吗?”他腆着脸说:“要不……要不你陪我去求求冯大帅”   顾茗一听要见冯瞿,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不行不行!我跟他还有旧怨呢,别看他上次请我,那是……那是想要请我去容城之后,公报私仇,到时候我去了反而不妙,更容易让他生气,说不定收拾起学生们来更狠!”   吴桐不住苦求,只差一跪了:“顾先生,您不能看着那些年轻的孩子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军政府监狱里吃苦吧?他们都是为了一条年轻的生命才走上街头的。您能作视不管吗?”   顾茗很生气:“能!”认命的拿起手套围巾,准备离开温暖的教职员工休息室。   吴桐见她推开门要出去,急了:“顾先生,您要去哪?”   顾茗:“不是说要去军政府见冯大帅吗?”   吴桐:“先生要陪我去?我……我我……等等我!”帽子未戴,手套围巾统忘了,冲出休息室,额头上感觉到一点沁凉,扬头看时,没想到居然下雪了……   他“呀”的拍了一声自己的脑袋,折返回去拿御寒的围巾手套,还戴好了帽子,几步追上了顾茗:“顾先生等等我,再急也不必急于一时,路滑不好走,你慢点!”   顾茗好想讽刺他一句:“不必急于一时,您这么逼我是为哪般? 第98章   容城治下安稳,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学生游行事件,冯瞿头一回遇见游行的学生,抓了一长串闹事的学生跟巡捕,丢给唐平去处理,他从军中挑出一名营长,暂时替代胡琦维持治安。   此事最先惊动了玉城教育委员长朱家树,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先行往军政府求见冯瞿。   冯瞿在督军府会客厅接见他,两人将将落座,热茶还未奉上,应超前来报讯:“师座,顾……小姐跟一个男人在外面求见!”   “顾小姐?”冯瞿第一个反应是顾茗,但她远在沪上,且对他躲之不及,又怎会出现在玉城?   应超在他眼里看到了迷惑:“就是府里的顾……”顾姨太。   冯瞿“蹭”的站了起来,对面坐着的朱家树还当有紧急事情,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大帅?”   冯瞿:“朱先生坐!您先坐!有一点紧急军务需要我去处理。”   朱家树只好坐了回去,目送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听到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心中十分忧心游行的学生们。   曹通对知识分子礼遇有加,可是对不听话的学生们却能举起屠刀,那一年学生们血染玉城,朱家树也是如今日一般跑来与曹通理论,他当时疾言厉色,但为时已晚,军令已下。   他后来坚辞欲归,曹通再三挽留,为了玉城这些如惶惶疾雨之中的孩子们,他还是留了下来。   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少年心中有热血流淌,阻之不及,唯有保护、引导。   朱家树心中焦虑,哪里坐得住,等会客厅里没有人之后,他便起身站在窗前,恰好看到冯瞿在院中行走,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瞧着有点眼熟。   冯瞿出来之前,还猜测来的男子也许是章启越,但他早就去了北平航校,不可能无故逃课,心中更添疑惑。   及止见到顾茗与吴桐,发现男子不是章启越,不知为何,竟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猜度,以今时今日顾茗对他的态度,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恐怕她也不肯踏进督军府一步。   果如冯瞿所料,顾茗今日厚着面皮前来,除了吴桐强力请求之外,也是做不到对学生们的性命视而不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中坚硬的盔甲正在消融,连自己也要诧异——难道恋爱能让人变的柔软?   冯瞿见到她,言简义赅:“跟我来。”率先往里走。   顾茗连忙跟上,吴桐紧随其后,来到一间公事房里,正对着办公桌便有沙发,冯瞿指着沙发:“坐。有事?”   “我来是关于游行学生的事情。”顾茗才开口,冯瞿脸色顿时大变:“如果是你的事情,能帮的我一定帮,但关于学生们的事情,还请回吧!”转头便要离开。   吴桐:“冯大帅,且听我一言。”   冯瞿莫名其妙心情不好,口气自然也很糟糕:“你又算是哪根葱?”阔步往外走。   顾茗有求于人,忙跟了上去。   吴桐跟出公事房,见到顾茗摇摇朝他摆手,便停住了脚步,只盼着她能劝说冯瞿放了一干学生。   冯瞿漫无目地的在督军府里走,身后还缀着个尾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更加心烦意乱,既不能走到大街上去,恐怕此刻到处都是记者,唯有往督军府后院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跟着,随着他往督军府后院走。   走了约莫有十来分钟,周围看不到半个人影,亲卫们远远看到早就避开了,而偌大的督军府也只有零星佣人做清扫工作,更不会不长眼往他身边凑。   上次顾茗来的时候,两人还有关系,此次身份不同,却相当于故地重游。冯瞿越走越气闷,都已经走进后花园了,身后的人还没有准备开口的意思,他再也沉不住气了,猛的转身停了下来:“你跟着我过来干嘛?”   顾茗毫无防备之下,差点撞上来,紧急刹车,停在三步开外,更可恶的是她居然笑意盈盈注视着他,就好像在注视着一个胡乱发脾气的小孩子:“我来助少帅一臂之力,免得少帅留下千古骂名啊!”   冯瞿给气乐了:“你何时这么关心我了?”   他重伤滞留在永安酒店的时候,也不见她上门探病,唯一的一次还是带着小白脸过来给他添堵。   顾茗明知道今日来求人,必然要受冯瞿冷脸,不过她这个人脸皮奇厚,耐摔打,必要的时候可以把自己的脸皮丢到地上踩——大约也只有在章启越眼中,她才是个可爱的天使,还有铮铮傲骨。   她笑眯眯道:“少帅这话可就让人伤心了,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我,少帅还能站在这里发脾气吗?”   冯瞿脸色冷下来:“那么请问救命恩人,今日前来有何贵干?”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如果为了那些闹事的学生们,大可不必开口。”   顾茗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今日来,自然是为着少帅啊!”   冯瞿很是怀疑:“你有那么好心?”   顾茗长叹一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曹大傻子一顿机枪扫射了游行的学生,他自己倒是痛快了,可是死到临头,连盟友都观望不前,焉知不是他自己造的杀孽太多?少帅英明神武,自然不会效法曹大傻子对不对?”   “你少给我用激将法!”冯瞿冷笑一声:“这帮小兔崽子连警察局都敢往里冲,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的?要是哪天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难道还要堵了我的军政府不成?”   任何时候,当局者总希望治下安稳,而不是随时爆发游行运动。   “少帅是能中我的激将法的人吗?”顾茗说:“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少帅自己的错,逼的学生们不得不走上街头伸张正义,却反而要怪学生们。难道少帅是希望治下的学生们将来都变成小绵羊,只学会歌功颂德而少了胸中志气?”   冯瞿更加生气了:“学生跟警察起冲突,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   “少帅任命的警察局长是个好色之徒,强占了西医学堂的女大学生,小姑娘脱身之后吊死在了学校大门口,还写下了血书,少帅觉得是谁之过?”   顾茗的口气严厉起来:“上位者任人唯亲,不能体察下情,任用品德败坏之人鱼肉乡里,请问是谁之过?”   冯瞿的脸色缓和起来:“听起来……似乎的确跟我有关系。”   一条鲜花般的生命凋谢了,死的又极其惨烈。物伤其类,哪怕顾茗有一颗铁打的心,听到此事也忍不住伤怀。   “曹大傻子当政其间,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经过上一次的枪杀惨案,也许会有人观望,但少帅掌玉城军权,他们走上街头为同学申冤,少帅不但不肯惩治恶人,还做了凶犯的帮手,将学生们抓进了军政府的监狱,难道就不怕失了民心吗?”   冯瞿:“你口口声声都是为我着想,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帮闹事的小崽子们而来?”   顾茗着实不能理解:“互惠互利的事情,少帅何必执拗?”   冯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片刻之后居然说了一句无比幼稚的话:“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考虑考虑要不要放了那帮学生。”   顾茗自从与他分手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数次拒绝了他,只差鼻孔朝天说出“不屑与你为伍”几个大字了。   没想到她今日能屈能伸,当即鞠了一躬,说:“求求少帅放了那些无辜的学生们!”   可恨!   冯瞿原本想为难她,哪曾想到她这般没脸没皮,还一再鞠躬:“求求少帅放了那些无辜的学生们!”   鞠一躬念一次,连着念了好几遍,听的他头疼。   “行了行了,你也不怕闪了腰!”冯瞿随即想起来她那柔软纤细的腰肢……面色顿时不自然起来:“就算是折断了腰,我没考虑好之前也不会放人的!”   顾茗一听有门,立刻站直了,笑意在脸上洋溢:“少帅怎么样才能放了那帮学生?”   冯瞿眼前一亮:“督军府缺个秘书。”   “这事儿好办,我回头给少帅寻十个八个有为青年,保管是留洋归来学识满腹的。”顾茗装傻充愣。   “不必了,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冯瞿打定了主意:“以容城公子之精明能干,想来也能胜任秘书一职。再说……督军府有许多机要之事不能让外人窥之,你随便找来的谁知道是不是间谍。”   顾茗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远在北平航校的章启越,当即态度坚定:“不行!我不是少帅的心腹,少帅难道就不怕哪一天我为了报复,对外公布军政府的机密?这种事情不妥,就算是少帅对我的人品放心,我对自己的人品可不放心,万一有人用巨额利益引诱我,这种事儿我真的做得出来的!”   这话还真不是说来吓唬冯瞿的,她以前做娱记的时候没节操的事情可着实做过不少,只要对方开的价码足够。 第99章   冯瞿发现,抛开两个人的旧事不提,她身边也没有那个可厌的小白脸之后,顾茗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还是很容易让人放松的。   他不禁笑起来:“我还从来没听过有人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的。我在考虑要不要试验一下?”   “我反对!”顾茗表情严肃,如临大敌:“少帅,人性是最禁不得考验的,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步。你别瞧着我平时嚷嚷的厉害,写文章也总有那么几分道理,可讲道理跟实践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你还是不要考验我的底线了。”   冯瞿见多了表面冠冕堂皇,暗底里却坏事做绝之辈,反而觉得她这种嘴上嚷嚷着无底线禁不起考验的,也许才是最禁得起考验的那类人。   不过二人之间气氛难得平和,他便顺水推舟:“不考验便不考验吧,不过一会我准备去军政府监狱看看那帮闹事的学生,不知道容城公子愿不愿意陪同前往?”   顾茗巴巴问:“我能多带一位吗?”   “随便。”冯瞿此刻脚步轻快往前院而去:“不过我提醒你,我可还没同意放人。”   既然顾茗前来,与朱家树所求乃是同一件事,倒也不必着急忙慌赶着替她办了。   冯瞿原本就不是专制独裁之人,容城治下比起曹通算得宽松,况且军队也不能把枪口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只不过以游行来达到目地的行为极容易给年轻学生们造成一种错觉,那就是但凡游行必能让当局者退步。   一旦学生们产生这种错觉,很容易添乱,被有心之人利用。   冯瞿倒也没准备治学生们的罪,想着让他们吃点教训长点记性就好,关个几日查清楚教育一番就放人,哪知道一个二个都急匆匆冲进来了督军府来说情。   朱家树还在会客厅里等着,大约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之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他心中焦虑起身走动,听到门响,随即冯瞿便走了进来。   “大帅的公务处理完了?”   冯瞿请他坐:“怠慢了朱先生,不好意思。朱先生前来是为了好些游行的学生们吧?我让人准备了车,准备前去军政府监狱一探究竟,不知道朱先生愿不愿意随同前往?”   朱家树心里猜度冯瞿的意图,口里却道:“求之不得!”   应超准备了三辆汽车,最前面一辆是护卫,冯瞿坐中间,朱家树与拖油瓶吴桐坐最后一辆,顾茗也要往最后一辆汽车过去,被冯瞿一把拉过去,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座驾。   顾茗:“少帅,我还是与吴桐一起坐吧。”   冯瞿紧跟着也进了后车座,原来逼仄的空间顿时更挤了,顾茗小心翼翼往车门旁边缩了缩,但他好像并无感觉,还凉凉道:“不必,以前又不是没一起坐过。”   顾茗正色:“少帅,一个人要是常提老黄历,要么如今过的太过空虚,除了回忆也无事可做,要么……就是老了!”   冯瞿轻笑:“阿茗觉得,我是那一种?”   顾茗劝导:“少帅执掌玉城,公务繁忙,况且风华正茂,两不沾边,所以……我奉劝少帅还是把旧事都忘了吧。”   冯瞿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一路再无话,闭眼假寐。   顾茗偷偷瞧他放松的靠在后车座上,闭着眼睛似乎睡过了过去,总算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放松了手脚。   冯瞿有种无形的煞气,大约是战场上杀人无数,真要严肃起来还挺吓人,有时表现亲切随意一点,或者流露出军中的一点痞气,那也不过是表象而已。   顾茗从来不会天真到以为他是个好相处的人。   真要好相处,恐怕早被玩政治的那帮老狐狸们给吞的渣都不剩了。   他如今能游刃有余的处理公务,除了手握军权,恐怕心机与手腕一样都不缺。   顾茗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到军政府监狱大门口,守卫见到车上亲卫,忙行军礼,拉开了巨大的铁门。   三车汽车直接驰进了玉城军政府监狱,车门从外面被亲卫拉开,顾茗下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直直撞进一双黑黢黢的眸子,哪有半点睡意   也不知道他几时睁开眼睛的,她根本没注意。   军政府监狱的守卫都是冯瞿军中心腹,一溜小跑前来迎接:“不知师座驾临,属下来迟。唐副官还在里面审讯胡琦,抓回来的学生们在牢房里不老实,扯着嗓子喊,闹的头疼,不如师座先别进去?”   朱家树与吴桐也下了车走过来,冯瞿便道:“几位不如陪我一同进去瞧瞧这帮闹事的崽子们?”   “闹事的崽子们”的师长们:“……”   朱家树与吴桐都想保下这帮学生,不想让他们年轻的生命无端端折损在监狱里,如果真的需要牺牲,那也是在最需要的地方。   监狱长见拦不住冯瞿,便当先带路,冯瞿最先,顾茗向朱家树施了个礼:“朱先生请——”她与吴桐断后。   吴桐曾亲眼目睹冯瞿对容城公子礼遇有加,想要请她去当大学教授,他在是病急乱投医,想着他们俩也算是相识一场,请了顾茗陪他走一趟,起的也是居中牵线的作用。   不认识冯大帅,就算是求上门也多半会被轰出去,而有人居中牵线便不同了。   去督军府的路上,吴桐打了一路的腹稿,哪知道根本没用上,冯瞿都没给他机会开口,全凭顾茗临场发挥了。   两个人还没机会通气,此刻并肩而行,吴桐便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阿茗,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冯少帅有点奇怪呢?”   顾茗似浑然不知:“有什么奇怪的?冯少帅带我们来军政府监狱就奇怪吗?”   吴桐这会儿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也不是。上次他跟宋先生在新式书场请你那次,我总觉得冯少帅惜才,欣赏的是容城公子的才气,才厚着脸皮请你上门居中牵线,好为学生们求得生机。但今天他对你的态度……又不太像一面之缘,反倒态度很是亲近。”他拉了下顾茗:“……我是不是做错了?”   顾茗失笑:“吴先生,你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居然有暇去思考人间俗事?我早说过跟冯少帅有旧怨,你非不信!现下错也错了,难道还能掉头走掉?”   吴桐:“旧怨……不太像,倒好像是有旧情!”   恰在此时,牢房的铁门打开,冯瞿的目光若有若无扫了一眼,吴桐几乎惊跳:“天呐!我到底做了什么?启越知道肯定要打死我!你不会真的跟冯少帅……有旧情吧?”   专注的人总容易一叶障目,特别像吴桐这种人,心思根本就不在琐碎的俗事之上,但直觉却惊人的敏锐,一旦分神观察,瞧出端倪便几乎要算得上铁口直断了。   可惜他碰上的是有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技能的顾茗,可谓是将此绝技发挥到了极致:“吴桐,你在说笑话吧?冯少帅是什么人?他可是容城军政府的少帅,一般人说见就能见到的吗?你可是不知道容城有多少少女迷恋她,而且,”她凑近了吴桐小声八卦:“冯少帅还有一位情比金坚的青梅竹马,还有一位订过婚的未婚妻。”虽然未婚妻香消玉殒了,“我算哪根葱啊!”   吴桐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还当自己送羊入虎口,做了对不住启越的事情。”   顾茗:“说的好像我移情别恋似的。”   冯瞿与朱家树已经踏进幽暗的牢房通道里了,顾茗一只脚还在外面阳光灿烂的世界,一只脚已经伸进牢房地界,在这半明半暗交接的地方,她恍惚觉得冯瞿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聊八卦的她与吴桐,再瞧时只看到他戴着军帽的后脑勺。   他陪着朱家树一直往前去了。   顾茗忙催促吴桐跟上。   军政府的监狱建制都差不多,无论是气味还是光线,以及牢房深处传来的惨叫声都极为相似,如果不是此刻身在玉城,顾茗都要怀疑她踏进了容城监狱。   也不知道唐平是不是故意的,把闹事的学生跟巡捕们分别关在相对而居的几间牢房里,中间隔着一条昏黄灯光的通道,照的人面目模糊,但却不妨碍互相对骂。   巡捕们平日在街上横行霸道惯了,骂学生们的词汇从“小兔崽子”到“小八王蛋、混帐羔子……”等等不一而足,充分展示了他们平日被街头文化滋养的好口才。   学生们好不容易被学校师长们教育着披上了文明的外衣,一场冲突之后立刻原形毕露,骂起来比这帮巡捕也不差着什么。   两边污言秽语你来我往,如果不是有牢房的铁栏杆挡着,早就打成一团了,军政府的监狱热闹的堪比菜市场。   朱家树远远听到学生们的叫骂声脸都绿了:“都是我教育无方!”教不严,师之过,他主管玉城教育,但凡学生们品性有暇,可不就是他的责任嘛。   冯瞿却表现的十分谦和:“哪里哪里,是我御下不严之故,才让这帮巡捕们无法无天。不过——”他话音一转,淡淡道:“学生们有什么诉求,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上诉,集结众人与巡捕对抗打架就不太好了,是不是?”   全国各地时不时爆发游行,似乎说明学生们觉悟提高了,大家都知道如何争取权益,不过对于各地军政府来说,却未必乐见。   朱家树如何不明白冯瞿之意,本质上他是站在学生们一边的,这个年纪正是热血激昂的时候,为同窗的冤情奔走本身就是值得赞赏之事,如果大家都做缩头乌龟,焉知昨天的周雅岚不是今天明天的吴雅岚王雅岚呢?   不过他年纪渐长,这些年见过听过的事情越来越多,处理事情便偏向于和缓,如果能用更和缓的办法解决问题,就不必非要站在对立面去。   “大帅说的是,孩子们年轻,行事欠考虑。往后如果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会建议他们用和缓的法子来处理问题。”他话锋转硬:“不过……如果军政府闭目塞听不作为,任由百姓被欺压,我也不介意孩子们走上街头唤醒沉睡的人们!假如连孩子们都没有热血,学会了各人自扫门前扫,那就是我做教育的失败,早该引咎辞职了!”   “自然!欢迎各界监督。”冯瞿倒是很欣赏朱家树,他们这种人都有铁肩担道义的风骨,治学为人,以天下大道为存。   学生们见到朱家树,他只是轻轻淡淡扫了那么一眼,方才还跟亢奋的斗鸡似的半大小伙子们都耷拉下了脑袋,一副垂头反省的模样,竟然比胡琦用巡捕们恐吓动手效果要好。   吴桐佩服的五体投地:“……能被学生们如此敬重,朱先生真乃教育界的楷模!”   顾茗:“吴桐,你再坚持下去,说不定也能达到朱先生的成就。”他这种眼里心里只有学生的老师,一心扑在教育上,学生们出事之后无惧强权极力奔走,似乎理所应当获得学生们的敬重。   吴桐:“……”   巡捕们见对面的“小兔崽子们”停止了辱骂,也都停下来歇一歇,嗓子火辣辣的烧,骂的太厉害都破音了。   朱家树走过去,站在牢房门前,透过铁栏杆挨个将学生们看过去,见有的学生头破了,有的面颊有青印,还被抓过来的都是领头羊,也就是俗称的刺儿头——可是正是这些刺儿头们身上都透着勃勃生机,让人心生喜悦的生机与希望。   任何社会都不缺温顺的人,他们按部就班的生活着,砖头没有砸在自己头上,也许都只愿意做个冷漠的旁观者,唯独这些“刺儿头”们敢于质疑当权者,敢想敢干,敢于直面强权。   “朱先生——”有学生呐呐说:“我们——”   年轻的学生额头破了,血流的脸上衣服上都是,但目光清澈明亮坚定,出乎意料的灼人:“我们很抱歉给先生添麻烦了,但是……但是周雅岚不能白死!不能白白被胡琦这个畜牲给欺侮了!不能白死!”说到后来,他不禁哽咽了:“她很努力,还有梦想……”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冲出了两道血泪。   顾茗一直自诩铁石心肠,可是面对如此景象,还是忍不住眼眶发热——今天的她不为周雅岚发声,明天也许就会轮到她。   年轻美貌的女子独行于乱世,总有一种不安全感,仿佛黑暗之中总有让人恐惧的东西。可是哪怕这恐惧是真实的,却也不能一味退缩。   退缩不是她的本性。   朱家树黑着脸教训这帮学生:“谁说周雅岚会白死?如果不能为她讨回公道,那我这个教育委员长也不必做了!”   学生们面面相觑,好像有点明白朱家树的意思了,方才流泪的那名学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沾的满手都是,可是双眸晶亮,仿佛看到了希望,他小心翼翼的求证:“朱先生的意思是说……会帮周雅岚讨回公道是不是?”   朱家树冷哼一声:“我不帮她讨回公道,指望你们上街打砸抢跟土匪似的就能讨回公道了?你们倒是有本事,一个个公道没讨回来,倒先把自己给关进牢房里来了!”   学生们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芒,一瞬间欢呼起来,互相搂抱着在监狱里跳了起来,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他们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朱家树咬牙:“你们一个个的!”   学生们总算从巨大的喜悦之中清醒了过来,一溜向他鞠躬致谢:“谢谢朱先生!谢谢朱先生!”   吴桐拿下眼镜,悄悄擦了下眼睛。   顾茗取笑他:“你泪点倒是挺低啊。”但同时她似乎听到自己腔子里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竟觉得热血上头,她心中也不免取笑自己——被一帮蠢小子们给带跑偏了!   成年人的世界残酷的远超少年们的视野与想象,越长大便越会发现,想要撼动成年人世界的条条框框到底有多难,头破血流撞南墙,落得个脑浆迸裂也未必能看到结果。   可是谁又能否认少年们的一腔热血会牵心动念,令人心潮起伏,仿佛穿过岁月的尘埃,回到了久违的少时光阴。   在这个险恶的,危机四伏的乱世里,太需要这样可爱的,真诚的,有信仰的,单纯热血的人!   在晦暗的玉城监狱里,在充斥着各种奇怪味道的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顾茗忽然说:“吴桐,我想启越了!好想他!”   想要拥抱他。   三步开外的冯瞿听到她的话,整个后背的僵硬了。   此情此景,他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   对面的巡捕们休息了片刻,见朱家树训的这帮学生们跟孙子似的焉头耷脑,便幸灾乐祸的取笑起来:“小兔崽子们,治你们的人来了吧?”   “一帮小王八羔子,敢还冲到警察局里来,跟爷爷们动粗……”   “……”   有学生面有愤愤之色,朱家树似乎对背后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教训学生们:“你们将来是栋梁之材,难道我平日都是教导你们与人逞口舌之利的?”   学生们安静了下来,面色也平和起来。   朱家树向冯瞿致歉:“让大帅见笑了,是我教导不严之过!这帮猴儿们平日上天入地,皮的无法无天,大帅正好关他们几日净净肠胃,到时候回学校就老实了!”   冯瞿笑起来——朱家树教育起学生们来当真是拳拳之心,可是与他说话却也是只老狐狸,护短的厉害。   他这里还没说什么,朱家树就先给学生们铺路了。   冯瞿走过去,与朱家树并肩站着:“这件事情等查清楚了自会有决断,朱先生别担心,我不会枉纵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通道里光线昏暗,况且巡捕们的注意力之前全都在朱家树身上,还当后面几位全都是学校老师之类的,便不当一回事随意辱骂学生们,此刻抬头看到冯瞿,顿时惊呆了:“大……大大帅?大帅,这帮学生们聚众闹事,我们维持治安,没想到也被抓了进来,大帅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冯瞿都要被这帮厚颜无耻的东西给气乐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还是我亲自去警察局门口下令抓人的?难道说是我下错令了?”   一众巡捕顿时哑了火。   还有不死心的为自己辩解:“大帅,我们都是听命于胡局长的,他下令让我们维持治安,我们……也不能不听令啊!”   这位显然是位推诿的高手,推卸责任的本领是一流的,很快就能摘清自己了。   也许曹通在世之时官官相护,只要能摘清自己便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但他错估了冯瞿。   冯瞿常年领兵,治军严谨,初掌玉城政权的时候没有大的动静,被刺杀过两次,只拔除了曹通留下来的间谍与心腹,其余军政府官员的职位并未打动,只是想要维持平稳。   但此次容城军政府官员整顿之后,他回玉城也有心整顿官员,胡琦之事恰好给了他一个整顿的借口。   “哦,那此事我只需要问责胡琦就行,等一层层追究下来,自然有你们的责任,谁也别想逃。”冯瞿淡淡开口,却听得牢房里一众巡捕心惊肉跳。   他率先往里面去,越往里面走便越能听到审讯的惨叫。   唐平此刻在审讯室里开工,之前还威风八面的警察局长胡琦此刻身上的制服早被扒了,只留内里一条厚绒线裤跟白衬衫,身上一道道血印子,杀猪一般嚎叫。   胡琦以前在警察局没少审犯人,监狱里的把戏比别人都清楚,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情也能临到自己头上,他一身养尊处优的肥膘今天有了用武之地,唐平一鞭子抽下来,立刻皮开肉绽,露出里面的肥膘。   他还在咬牙死扛,每抽一鞭子,便如离岸脱水的鱼儿张嘴喘息,惨叫,挣扎,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却拒不认罪,声嘶力竭的喊:“唐副官你冤枉我!我要见大帅!我要见大帅!我当初投诚大帅,就知道他是一位明主,没想到大帅手底下竟然还有你这种小人!我要见大帅——”   一行人站在审讯室门外,隔着窗玻璃能瞧见里面的情景,如他所愿,冯瞿推开门走了进去,大马金刀坐在了旁边的圈椅上:“说吧,见我做什么?”   胡琦知道机不可失,顿时狂叫:“大帅,我对您忠心耿耿,您不能任由唐平屈打成招啊?我不过维持治安,就被莫名其妙抓进来,大帅,大帅您要为我做主啊!我自从跟了大帅之后,尽心尽力维持着玉城的治安,真没想到会被这样对待!”   他哭的足够伤心,如果不是预先见过了学生们,也知道了原因,顾茗都觉得要被这位胡局长给蒙混过关。   冯瞿抬抬手,唐平提着鞭子站到了旁边,大冬天抡鞭子累出一身热汗,他心里暗暗冷笑——胡琦这是找死!   “你维持玉城治安没错,这是你份内之事。不过胡琦,我任命你做警察局长让你维持治安,可不包括强占良家女子吧?”   胡琦狡辩:“大帅您冤枉我了!明明是那个臭丫头勾引我,事后又开口要挟,想要讹我二十根大黄鱼。大帅您也知道的,我一个警察局长,一个月的薪水才有多少?还要养家糊口,哪里拿得出二十根大黄鱼?于是那个臭丫头便以死要挟,闹出了这场乱子!”   顾茗心中气愤,忍不住小声说:“这个胡琦可真是猪狗不如,知道周雅岚已经死了,就算是往她身上泼百八十盆脏水,她也不能爬起来为自己申辩,便往受害者身上泼脏水。不知道的如果听到他的供词,说不定还要同情他被女人陷害,陷入了一场桃色新闻中去了。然后……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受害者。”尤其身为女人不能忍:“受害者反而臭不可闻!”   吴桐也特别生气,他心中尚有热血,恨不得冲进去臭揍胡琦一顿。   唯独朱家树年纪老大,经见过的荒唐事情太多,更不觉得这有什么,冷笑道:“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加害者摇身一变就成了受害者,而受害者却变成了自取其咎。端看上位者如何处理了。”以前的曹通糊涂起来,也有不少荒唐事儿。   不过冯瞿显然没有被胡琦糊弄,他坐在那里,看起来是认真专注的听胡琦为自己辩解,而且坐姿无可挑剔。等到胡琦说完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话:“胡局长,我军中有一条铁律,随意强奸妇女者——枪毙!”   胡琦还要为自己辩解,大哭:“大帅,不是我强奸她,是她勾引我啊!”   冯瞿:“死者以死为自己申冤,还有血书为证,证据足够,胡局长还是不要为自己辩解了!”   当他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顾茗仿佛头一回认识他一般,恨不得为他鼓掌:“少帅!多谢!”   假如带兵之人,上位之人能够多执行几条这样的军令,是不是悲剧就会少一点?   冯瞿从她身边走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别人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   顾茗捂着额头瞪他的背影,很想骂一句“混帐”,不过刚才瞧着胡琦百无抵赖他都无动于衷,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定了他的罪,当着朱家树与吴桐的面,过多的话反而不妥,到底忍了下来。   只有一句话冲口而出:“我乐意!”她很想立刻回去就此事写一篇文章。   朱家树终于想起来,眼前的少女曾经在冯大帅身边出现过,那次冯帅视察玉城各校,就带着她。   他鲜少去注意女人的脸,尤其是冯大帅身边的女人,当时都没仔细打量,事隔数月早就忘了。   唯独吴桐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糟了糟了!”   有人要橇启越的墙角了! 第100章   回去的路上,朱家树与吴桐坐的车在最前面,而冯瞿的座驾在最后面。   顾茗上车之后,向冯瞿抗议:“少帅,麻烦你以后与我保持距离,别做出格的举动,让人误会了不好。”   冯瞿懒洋洋靠在车后座上,漫不经心道:“误会什么?”   顾茗用眼睛瞪着他——不信你不知道!   冯瞿斜睨到她气鼓鼓的模样,顿时心情大好。老被她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过后还又一次次凑过去,冯瞿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有毛病。   不过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就是不甘心,也许还想找个机会扳回一局。   毫无缘由的,他伸手在她鼓鼓的脸颊上捏了一把,非常满意顺滑的手感。   “啪”的一声,顾茗在他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拍完冯瞿还没什么感觉,她已经抱着那只行凶的手不停吹气,一张小脸痛苦的皱在一起,倒好像他打了她一巴掌似的。   冯瞿放声大笑,惹的前排副驾的应超扭头来看,被他一记眼神给吓的缩了回去。   “笑什么?”   顾茗总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算她倒霉。   她气的往后一缩,闭着眼睛装睡,借以平息心中的怒火。   冯瞿也不再逗她,车厢里一时很是安静。   四十分钟之后,顾茗估摸着早应该进城了,睁开眼睛往窗外看时,顿时惊呆了。汽车行驶在一条荒芜的黄泥路上,两旁绿植遍野,周围连个民房都没有。   她连忙拍前排靠背:“喂,走错路了。”   司机没吭声,继续沉默的开着,副驾上的应超也缩着脑袋假装没听到。   顾茗扭头看旁边的冯瞿,这货朝后半躺着,把军帽摘下来扣在脸上,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装睡。   她硬着头皮揭开军帽,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能屈能伸的顾茗立刻把之前小小交锋扔到一旁,指指窗外:“少帅……好像走错路了。这不是回城的路。”   冯瞿好像就等着她惊慌的一刻,他平静而漠然的扫了一眼窗外的荒野:“没错啊。”   顾茗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一向自诩能屈能伸,当发现自己处于劣势之时,并不吝啬于自己那点自尊,立时就折了腰,变的十分好说话:“少帅这是要去哪儿?我今日还有课呢,能不能先送我回城?”   冯瞿故意板起脸来,扮个凶神恶煞的模样:“最近手头紧,听说贩卖人口比较赚钱,我准备改行。”   “哈哈哈,少帅说笑了!”顾茗干笑:“就算是卖了一百个我,少帅也不发不了财!”心里暗自惊慌:完了完了!平日驳了冯瞿的面子太多回,他不会真这么打算吧?   前排的应超诧异的扭头看了一眼,被冯瞿警告的眼神吓的又缩了回去,心想:不是出门之前就决定好的吗?顺道看看筹建之中的兵工厂。   他是个还未开窍的毛孩子,反倒是司机三十来岁,早已有家有口,深谙男女之道,握着方向盘的手都不曾抖一下。   冯瞿似笑非笑:“非常时期,仨瓜俩枣我也不嫌弃!反正贩卖人口是暴利,正好你也看我不顺眼!”   汽车飞快行驶,顾茗透过前面的挡风玻璃发现前面的两辆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不见了,果真只有这一辆汽车行驶在无人知道的荒原之上,她咽口唾沫,极力保持着思考能力:“少少少帅误会了……我可从来没看您不顺眼。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跟我一个女人计较了吧?!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肯定会觉得少帅小肚鸡肠,没有容人之量!”   “我本来就没有容人之量啊。”冯瞿露出无赖的一面:“凡是看我不顺眼的,我总要想法子报复回去。你说你没有看我不顺眼,那就是看我很顺眼了?”   “顺眼!顺眼!少帅英俊非凡,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少帅的!”   冯瞿听着这话十分舒服,还要得寸进尺:“我比起你那位小白脸情郎呢?”   顾茗小小的挣扎了一下:“……少帅岂不闻,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冯瞿黑脸的瞬间忙忙挽救:“如果把少帅跟启越放在一起,世人也多半会觉得少帅要比启越生的好看!”腹诽:但论起人品来,您可拍马也赶不上启越!   冯瞿凑过来,一张脸离她不足三寸:“那你眼瞎啊?喜欢他瞧不上我?”   顾茗猛的朝后躲去,脑袋直接撞上了车厢壁,揉着后脑勺直吸气,试图跟他讲道理:“少帅,感情这种事情讲究个你情我愿。启越与我都是小老百姓,我跟他在一起互相平视对方,但少帅高高在上,与我有云泥之别,要是长期仰着脖子看您,我怕自己还没老脖子就断掉了!”   “永安百货的少东……也是小老百姓?”冯瞿见吓到了她,不着痕迹的朝后退了一点。   他有时候觉得奇怪,顾茗世故起来是真世故,天真起来也是真天真,在他身边的时候小意温柔,离开之后全身扎刺儿,两人地位固然有差距,但那位永安百货的东家章泉难道就不会嫌弃她的出身与过去了?   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不同于众人的矛盾之处。如果这种矛盾在别人身上,泰半此人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行事拖泥带水,但她偏偏不是,无论何种困境,都有手起刀落的果决,落子无悔,一往无前的勇气。也许正是这样矛盾的她,才一再的吸引着他忍不住一再探究。   顾茗揉着脑袋说:“跟少帅比起来,当然算小老百姓了。”执掌一方军权的大佬跟商人的实际社会地位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冯瞿绷不住笑了:“阿茗,你说要是我把你曾经当过姨太太这件事情告诉章泉,你猜他会不会同意你跟章启越在一起?”   汽车驶的飞快,窗外的风景也飞快掠过,也许从一开始顾茗从来就没有奢望过长久,只是任性的去享受一段单纯的恋爱,可是在一起这么久之后,听过了章启越无数的甜言蜜语,两个人拥抱过吻过,也与他真正的倾心交谈过,有时候都要在残酷的现实里生出一种不应该属于她的惶恐:怕夜长梦多,恨不能一夜白首,相携到老。   她说:“那我不是还要感谢少帅,替我考验启越,看看他能不能顶住章老爷的压力选择我?”冯瞿的无赖就像是触发她心底隐藏着的黑暗的,负面的情绪,她露出个有些凉薄的笑容:“无非两种结果,启越顶不住压力与我分手;或者他顶住家里的压力非要跟我在一起,少帅是想看我们劳燕分飞还是情比金坚呢?”   冯瞿既然都这么说,想必刚才说要贩卖人口想必就是在虚张声势的吓唬她了。   顾茗冰雪聪明,瞬间就猜到了。   冯瞿心里当然巴不得她跟章启越劳燕分飞,他双目灼亮,似顽劣的孩童想起了整人的法子:“阿茗,我有个主意,不如你留在玉城一段日子。若是你心底坦荡,对我毫无旧情,就算是与我朝夕相对又如何?而你那位小白脸如果相信你,自然也不会胡乱猜疑,他如果不相信你,肯定很快就要跟你闹起来,不如让我拭目以待你们的爱情是不是情比金坚?”   顾茗特别无语:“少帅,您闲的没事儿干了吗?居然能想出这么幼稚的办法!”   她现在相信冯瞿是真的放下旧事了,大约他从来视她如玩物,所以当初分开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然谁还能想出这么脑残的决定,围观前姨太太的爱情,不觉得虐狗吗?   汽车停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山下,冯瞿推开车门率先下来,弯腰微笑:“谁说我没事儿干,我可忙的很,顾小姐请下车。”   应超已经麻利下车,拉开了顾茗这边的车门。   顾茗下车之后,发现他们眼前是连绵不断的群山,而山脚下汽车正对着的地方有军队驻扎。   冯瞿一本正经:“欢迎来到玉城兵工厂,顾小姐。”   顾茗恨不得扭头就走——兵工厂难道不是军政府的高级机密吗?   冯瞿带她来参观他的兵工厂,他是疯了吗? 第101章   站在兵工厂门口,顾茗死活不肯进去:“少帅,我一个写文章的对兵械制造也不懂,不如我们回去吧?”   冯瞿笑容谦逊,语调温柔,说:“顾小姐,你不想自己走进去,难道……是想让我抱你进去吗?”   周围全是持枪的大兵,应超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如果不是两个人体力差距太大,顾茗都想踹他了,她恨恨说:“……你赢了!”   兵工厂是建在山中的,周围浓荫遮蔽,连绵群山,守卫严密,而厂房一半是经过特殊隐藏建造的平房,另外一半却是天然矿洞,内里曲折幽深,能藏兵贮器,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顾茗跟着冯瞿一路走进去,层层盘查的岗位一路畅通无阻,她对于冯瞿非要拖着她来兵工厂一事的缘由很是好奇,不过本着“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之谶语,她选择默默闭嘴。   冯瞿带着她行了约莫十几分钟,才走进兵工厂的腹地,见到了总兵械师汪秩。   汪秩年约四旬,生的清癯,据说这位从小痴迷机械,是华夏第一代公派留学生。   兵工厂初建,军械师人手不足,汪秩便带着新近挑出来的一批徒弟,跟原来容城军中抽调来的维护军械的一帮人开工。   生产机器采购自日本,并聘请了日本的技师石田,是个板正的矮个子男人,蓄着小胡子,一脸严肃,身边还跟着一位翻译,正对着图纸跟汪秩正小声讨论着什么。   见到冯瞿过来,都放下手头的活儿过来与他打招呼,见到他带个年轻女人过来,都很奇怪。   女子在军械一行极为罕见,况且冯瞿并非被美色所惑而影响公事之人,就更为奇怪了。他的介绍也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这位是顾小姐。”   石田与汪秩心里猜测——冯瞿未婚妻过世,这位不会是未来的少帅夫人吧?   不然为何能被他带进机密重地?   由是两人对顾茗的态度很是客气。   顾茗从事娱乐业数年,就算后来不再写社会新闻,但天性里还保持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敏锐,她在兵工厂车间参观了一番,还请教了石田与汪秩,对这条生产线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冯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似乎就是顺道路过来视察工作,巡视完毕便打发军械师去忙,与顾茗在厂里到处转转。   “办兵工厂很烧钱吧?”   冯瞿笑起来:“从国外进口武器更烧钱。”德国商人趁火打劫,容城每年的军备开销都很高。   他踌躇满志,那是男人在面对自己能够掌控的世界才会焕发的神彩:“这才是个开始,再过半年,我要用德国的机器把这座山洞填满,还要多请几个外国人来指导我们生产枪炮,增建炼钢厂、机器厂,玉城要快速的运转起来了。”   顾茗的目光从他意气风发的面庞上扫过,还觉得诧异:咦?难道换剧本了?不是脑残文的男主角吗?   原书之中冯瞿完全是个恋爱脑,除了与他的尹真珠上演一出又一出的爱情剧,对于他的事业极少提,倒是每次出场都帅的惊天动地,只谈爱情不谈事业,导致她看完书对男主唯一的印象都是他花样亲吻表白尹真珠。   她不由猜测:难道随着她的命运逆转,整个剧情也偏离了原著故事?   冯瞿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笑着调侃:“阿茗,你用这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会让我以为你爱上我了。”   顾茗借着揉额头之际尴尬的扭过头:“别,我高攀不起。”   她并没有见到冯瞿那瞬间稍嫌落寞的神色。   不过他的调适能力一直很好,眨眼间就打起精神,向她讲玉城的发家史。   “说起来还要感谢曹大傻子,他空守宝山而不自知,只知一味搜刮百姓,弄的市面萧条,百姓的日子艰难。等我接管玉城之后,找了一批地质学家勘探矿藏。”   顾茗再次来到玉城之后,也曾与学校老师以及学生们聊过天,知道冯瞿掌权之后取消了玉城的各种苛捐杂税,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从这一方面来说,乱世之中冯氏父子也算得怜惜百姓了。   她由衷道:“玉城百姓能遇上少帅,是他们的福气。”   他凑近顾茗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阿茗,告诉你一个秘密。”   凡事跟“秘密”沾边的肯定没什么好事。   顾茗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冯瞿握着的她的手腕子拉开了耳朵一点点,低头弯腰,与她一边齐平,凑近了恶作剧小声说:“我在玉城还发现了金矿!”   顾茗扭头去看他,差点亲上去,她朝后蹬蹬蹬连着退了好几步,怒目而视。   冯瞿仿佛被她狼狈的模样给逗乐了,放声大笑,引的不远处的技师跟大兵都扭头来看。   顾茗觉得丢脸极了,率先往外走,冯瞿紧跟了上去。   他们步出车间,站在厂子外面,眼前是开阔的荒野,冯瞿指着荒野:“你猜猜这一片地将来要做什么?”   顾茗:“练兵?”   冯瞿:“你那小白脸情郎是做什么的?”   顾茗惊异:“要做飞机场?”她不由失笑:“少帅连飞机都没有,就已经准备修飞机厂了?”   冯瞿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小丫头,等我的兵工厂开始盈利,将来别说子弹枪炮,就是飞机我也要造出来!”   明明是志得意满的男人,居然说了句十分煞风景的话:“你那小白脸是个开飞机的,我可是要造飞机出来。”   顾茗失笑:“你干嘛要跟他比啊?”   冯瞿似乎在她这里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因为你的眼神告诉我,在你的眼里那小子比我优秀!”顾茗张口要说,被他捂住了嘴巴,悻悻道:“算了算了,你肯定又要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我不想听这句话!”   男人的手心里有茧子,有常年在军中的粗砺感,顾茗扒拉下来他的大手,奉送了个白眼给他:“话都让少帅说完了,我还说什么啊。”   男人幽幽说:“你以前……从来不会对我翻白眼。”   顾茗实话实话:“那会儿吃你的饭,只能忍着。”   她先自笑了,引的冯瞿也笑起来:“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随意的拒绝他,想翻白眼就翻白眼,根本不必考虑后果。   顾茗:“少帅答应送我回城,我就告诉你。”   冯瞿这次不再为难她了,而且他发现比起小丫头的阴奉阳违,他更喜欢这样轻松的相处氛围——至少她的真实想法都写在脸上。   “放心吧,我还不至于那么小心眼。”   果然回去的路上,冯瞿没有再吓唬她,在她指定的地方把人放下来,摇下车窗嘱咐一句:“记得明天来军政府做事啊。”   顾茗做个鬼脸,扭头走了,假装没听到这句话,身后冯瞿喊:“你不想那帮学生们早点放出来?”   她走的更快了。   周雅岚之事闹的很大,学生们义愤填墉,但很多家中长辈的看法却与孩子们的想法截然相反。   有名女学生愤愤不平跟顾茗讲:“顾先生,我母亲还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如果不是周雅岚不检点,也不可能招惹上那种事儿。”   不少学生都随声附和,还有名脸蛋圆圆的姑娘说:“我家中二姑也这么说,她都快成老姑婆了,自己不嫁人,看谁都不顺眼,真是讨厌死了。我昨天跟她争执起来,觉得周雅岚可怜,明明她才是受害者,被我二姑姑气哭了!”   这是一所男女混合学校,女孩子们对这个世界潜藏的规则懵懂无知,有着小鹿般清透的眼睛,还没有被世俗的污浊给染上阴霾,心里有一片澄澈蓝天,急于寻找愿意倾听并且肯定她们的成年人。   顾茗年轻随和,并且有着良好的辨识能力,还有与家中长辈迥异的思想,听过她的一堂课之后很快就赢利了学生们的信任。   她安抚了这帮焦躁的小姑娘们,第二天《玉城日报》的主编熊志兴就收到了一篇容城公子的檄文:受害者有罪论。   近日淹留玉城,耳闻一出人间惨剧,一位聪慧努力的年轻女孩子因不堪权贵欺辱而上吊自杀,用自己的生命向这个残酷的世界抗议。   近千名学生涌上街头,为早逝的同窗而鸣不平;笔者有幸目睹军政府审讯嫌犯现场,犯罪嫌疑人反咬一口,向受害者身上泼脏水,自以为见识到了人间极恶。然而近来耳边听到各种论调,才知最穷凶极恶的却是舆论。   嫌犯能做出此令人发指之恶行,无论他如何狡辩推诿,相信军政府自会用律法裁决,还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以告慰年轻早逝的灵魂。   然而舆论却无法制裁。   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拿一条年轻生命当做饭后谈资的人们之中,不乏有人说:“她能遇上这种事儿,肯定是自己不检点之故……”抑或“谁让她长的太漂亮,遇上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奇怪。”再或者还有传言对受害者的人品质疑,连她平日靠自己努力而来的优秀成绩都被怀疑有某种不正当的关系才有高分……等等。   近年来我已经见识过太多这种穷凶极恶的言论了,它从根子上毁坏了年轻人对世界的认知,让他们面对浊浪涛天的现实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听取哪一方的意见。   这种受害者有罪论太过普遍,普遍到在察觉它的荒谬之前,就已经被它左右,洗脑,法庭尚未给施害者定罪,舆论已经给受害者定罪了,牢牢把受害者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她们带着“耻辱”的烙印疑惑的自省——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罪?   笔者胸有块垒不吐不快,想要告诫年轻的朋友们,远离主张受害者有罪论的人,他们都有一颗卑怯自私的心,总是认为别人所遭受的不幸,一定是因为他们做了错事。   还有一种事不关已的幸灾乐祸。   那种缺乏正义感的、麻木的、不人道的想法还能够安慰到他们:只要不犯同样的错误,同样的不幸便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多么可笑!   今天一块石头砸下来,砸中了无辜的熊小姐,他们做旁观者,蘸着人血馒头谈天说笑,做舆论的推手,将无辜的熊小姐评断为有罪,更多的砸下来之后呢?   倘若有一天,石头砸在自己亲人骨血的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含笑以对,用麻木不仁的口吻责备:“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   恳请年轻的朋友们警惕受害者有罪论,永远不要忽略事情的主因与重点,在一件恶性刑事案之中剥落被舆论所左右的虚妄的外衣,惩治真凶,告慰亡者,给亡者家属一点关怀,不要让他们在惨案发生之后雪上加霜,让社会更多一点人性的温暖。 第102章   熊志兴收到投稿,看到署名顿时十分激动。   玉城报业人经过一场规培会及前往沪上学习,办报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一扫以前颓靡拍马屁的风格,偏向于实用性,贴合百姓的生活。   一帮人去沪上之前只知道顾茗在《申报》任职,并不知容城公子其人,但沪上走一遭之后才知道容城公子大名,巴不得她多来几趟玉城,大家同聚一堂再行探讨,或者与她约稿。   可惜容城公子行踪全无,并不曾留下联络地址,只能作罢。   熊志兴当天收到的稿子,第一时间召集副主编排版,将容城公子的稿子放在日报副刊最好的位置上,当夜就下了印厂。   次日容城公子的《受害者有罪论》发表,伴随着报童的叫卖以及各处送达的报纸,玉城无数的人都看到了这篇文章。   应超送了报纸过来,还特意提醒:“少帅,今天有顾小姐的文章。”   冯瞿翻开报纸,在副刊找到了她的文章,读到一半笑出声,指着其中一行字给唐平看:“这丫头在跟我耍心机,是不是怕军政府包庇胡琦这个败类。”   “嫌犯能做出此令人发指之恶行,无论他如何狡辩推诿,相信军政府自会用律法裁决,还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以告慰年轻早逝的灵魂。”唐平笑:“顾小姐这是对军政府的律法有多不相信啊?还要特意写一篇文章让老百姓监督我们。”   冯瞿:“既然她都替我设想周到了,等胡琦定罪之后,就一并在报纸上公示,正好让玉城的老百姓对军政府有点信心,往后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是。”   唐平主理胡琦案,除了周雅岚之事,还有以往贪渎之事一起彻查,所花时间就非三五日之功了。   再加之胡琦案发,冯瞿正好腾出手来收拾玉城军政府班子,也算是师出有名。   冯瞿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吩咐应超备车,报了顾茗所在的学校名。   唐平要去整理胡琦案的卷宗,送了他出门,笑道:“少帅要去找顾小姐?”   冯瞿:“她既然来玉城,总也要尽点地主之谊嘛。”   他的设想很美好,两个人许久未曾共餐,找家玉城的好馆子安静坐着享受一顿美食。可惜现实不尽如人意,到了学校门口,正好看到一帮人拥着她出现,打头的正是日报社的主编熊志兴。   熊志兴刊登了容城公子的文章,很快同行们就打电话过来询问他从哪里约的稿子,听说容城公子来了玉城,就连《儿童新报》的主编,那个迂腐的老头儿屈清河也要见她。   屈清河去沪上走了一遭,大受启发,虽然不能把他脑子里那些顽固的思想尽数扫除,却也能摆出倾听的姿态,愿意试着接纳这个变革的时代。   玉城报业各报社主编在日报社聚首,相约一起去找容城公子,也是打着“尽地主之谊”的名头,实则想要同她探讨报业发展。   他们到学校之时,正逢顾茗下课,大家在教员休息室里略坐一坐,与前来寻顾茗的冯瞿撞上了。   冯瞿与玉城报业诸人关系良好,见到他都很是高兴,熊志希连忙走过来问:“大帅是来找容城公子的吧?我们几位同行正要请容城公子尝尝玉城美食,不如大帅一同前往?”   熊志希是人精,察颜观色的本事一流,当初冯瞿能找到容城公子来帮他们开报业规培会,青年男女之间大约总有那么点意思。况且冯瞿巴巴守在学校门口中,更由不得他浮想联翩了。   冯瞿下车,一帮人拥着顾茗走了过来,两人打个照面,他说:“不是答应了去军政府吗?”   众人齐齐看着他们两人,顾茗已经知晓了军政府的机密,准备过几日结束玉城的课业就回沪上,敷衍道:“这两天比较忙,就没过去。”   冯瞿心道:莫不是小丫头想跑?   他漫不经心的说:“听说北平航校今年过年没有假期。”   顾茗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北平中央政府下令开办航校,各地军政府都有所行动,第一期学员除了章启越这类主动报名的学生,还有各地军政府有意培养的飞行员。   容城军政府也有送人去北平航校,都是军中选拔出来的,去了十来个,只收了四名,听说连教官都是国外聘请来的。   这几名容城军中选出来的学员每个月都有定期向冯伯祥汇报航校训练的信件往来,有时候冯伯祥忙便把这等琐事交给冯瞿处理。   冯瞿:“我还想着过年的时候抽个空去北平一趟,顺便去航校探亲,不知道……阿茗愿不愿意同行?”   顾茗发现,再次重逢之后,冯瞿似乎又有所变化。   上一次在永安酒店他还恨不得恶语相向,态度怪戾厌烦,这次倒很是平和,已经能与他和平相处。   她猜测也许上次冯瞿心中对她还有许多不甘与怨气,但经过时间的沉淀,那些不甘与怨气便渐渐消解了。   他现在都愿意邀请顾茗一同前往北平航校探望章启越,可不是渐渐放下此事了?   身为社会上的老油条,顾茗很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到万不得已她轻易不会与人决裂,给自己树敌的。   她很是高兴:“既然顺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瞿当先与顾茗并肩而行,身后玉城各家报社的主编同行,选了最近的一家玉城菜馆进去聚餐。   这几日玉城最大的新闻便是胡琦案,顾茗在文章中说她也有幸亲眼目睹了审讯胡琦的情景,至少向在场诸位媒体人透露了一个讯息,那就是军政府这次也不准备姑息胡琦。   席间就有人问起冯瞿:“大帅,胡琦案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有人提起话头,更多的主编七嘴八舌问起来。   冯瞿:“胡琦案一定会严查严办,除了他强占民女之事,还有历年在任之时的贪渎案,这一部分清查起来比较麻烦,毕竟涉及的财务不少,加班加点审问清查最少也得一半个月,过年之前能有结果就算是进度很快了。”   胡琦为人跋扈贪婪,各家报社主编都对他没什么好感,听到军政府要清查他,几乎要拍手称快:“大帅英明!”   熊志兴:“到时候不知道少帅介不介意报社刊登他的罪行及审叛结果?”   冯瞿:“等结果出来,诸位可与军政府秘书室联系。”   众人大喜,纷纷向冯瞿敬酒。   冯瞿来者不拒。 第103章   今日的聚会原本宴请顾茗,冯瞿来了之后,这帮人便以冯瞿为中心,抓紧时间在他面前刷个脸熟,顺便探听军政府近期风向。   顾茗闲坐品茶,间或被某位主编敬酒,她浅浅饮一点,但人数众多,竟渐渐酒气上脸,颊边若涂胭脂色。   《儿童新报》的主编屈清河原来最瞧不上顾茗的,如今却对她心服口服,他办的报纸与政治无涉,况且一把年纪不比年轻人还要在冯瞿面前博好感,便陪坐在她身边闲聊。   聊起自家报纸,满面笑意:“多亏了顾先生指点迷津,如今报馆的销量大大提高,连我的小孙子都喜欢读。”   顾茗喝的微醺,:“屈主编的报纸是办给儿童的,我倒是也想办一本专给妇女的杂志。”   冯瞿侧耳倾听,也有别的报纸编辑与她讨论此事的可行性,余光时不时注意着她。   文化人的圈子里,聊天气氛相对轻松许多,少了玩政治的勾心斗角以及各种利益搏奕,甚至还透着点狷介可爱。   顾茗看起来似乎很是适应这种场合,轻松随意,身边不时有各家主编过来与她闲谈,也多是报纸销量及遇到的问题,大家互相交流一番心得而已。   一顿饭吃的很是惬意,天色渐晚,各家主编相约告辞,大家都散了之后,桌上只剩了冯瞿与顾茗。   顾茗起身,酒有点上头,脚底下略微发飘,努力维持着清醒向冯瞿作别。   冯瞿拉她:“我送你回去。”   “谢谢,我自己能回去。”顾茗往饭店门口走,发现冯瞿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马路边,应超推开车门迎了过来。   冯瞿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很有耐心:“你都醉了,就不必硬撑着了。”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汽车同时爆炸,车里的司机甚至都没来得喊一声救命,就已经葬身火海。离的太近,冯瞿下意识第一反应是把她揽在怀中扑倒在地,落地的时候甚至还能记得护着她的脑袋别磕着碰着。   他重重压了下来,若非隆冬时节,身上穿了几层衣服,后背早被气浪灼伤,炸飞的汽车副驾门砸了下来,落在他的血肉之向躯上,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应超也被气浪掀翻,大喊:“师座——”   顾茗的酒意被彻底吓醒,只感觉倒下去的骨头疼,吓的一动不动。   随后枪声大作。   冯瞿双目深邃,似藏着千言万语,那一个瞬间顾茗脑子里甚至冒出个荒谬的念头:他的眼神倒好像爱上了她。   他掀翻身上的车门,搂着顾茗就地打了个滚,扑灭了身上燃烧的火苗,躲避随即而来的子弹,拖着她往店里面撤。   应超受了伤,连滚带爬要过来,在冲进店里之前,顾茗只感觉腿上巨痛,同时腰侧也痛极,顿时忍不住通呼出声,怀疑被子弹穿透了,差点扑倒在地,恨不得在地上打滚,被冯瞿一把捞了起来,半搂半抱在怀里,两人冲进了店里面。   外面的枪声还在继续,似乎是应超与人交火了,冯瞿低头看到她腿上在流血,拦腰抱起她就往后厨方向冲了过去。   饭店里的伙计掌柜以及食客们全吓的四处躲藏,他冲进后厨,四下打量,很快在厨房后堂里找到一个小门,推开门打量一番,后面正对着一条弄堂。   冯瞿放下顾茗,矮身蹲了下来:“爬上来,抱紧我。”   顾茗已经痛的意识有些昏沉,犹豫了一瞬,求生的欲望驱使她终究还是爬上了他的背,鼻端一股血腥味,手底下湿漉漉的:“你后背……受伤了?”   冯瞿掏出手枪,一手揽着她出了小门,还顺手关了起来,往黑暗的弄堂里走去:“不妨事。”   那天晚上天色很是不好,冯瞿背着她走了一段路,那条弄堂四通八达,走出去很远之后,还能听到饭店里的枪声。   他的步子很快,但呼吸声很稳,后来听到远处追过来的人,冯瞿开玩笑:“阿茗,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顾茗咬牙忍痛说:“祸害留千年!”腿上跟腰腹间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流血死亡,暗中想是不是最近自己做了些好事,所以才有此劫?   冯瞿失笑:“我在你这里就不是个好人是吧?”   他能听到顾茗咬牙忍痛呼吸沉重的声音,心里发疼,又怕她昏睡过去,只能逗她不断说话。   顾茗敷衍他:“少帅,要以大局为重,个人的一时荣辱得失不算什么,要能造福一方百姓。”   冯瞿每走一步,她都怀疑自己腰腹间的伤口要被颠散了,说不定下一刻里面就会流出白哗哗的肠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终于说:“其实……你也算不上坏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假如不是以极度苛刻的标准来看,他甚至还算得上是个好人,对于军中的袍泽与容城的百姓来说,尽了应尽之责。   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标准堪评一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评判他人。   冯瞿无声的笑了:“……将来你会发现,我也并不差。”   后面追上来的人分作几拨,很快有一队人向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来,冯瞿将顾茗放下,靠在一户人家门口,黑暗之中率先开了枪。   那天晚上后来的记忆顾茗都有点模糊了,只知道枪战很是激烈,她腿上跟腰腹间的伤口很疼,一直在流血,渐渐身上有点发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很快清醒了过来,复又糊涂。   冯瞿的枪法很准,来人虽然确定了他的位置,但被当场击毙了几个之后,暂时熄了火,不敢摸过来了。   天色极暗,枪声惊动了街上巡逻的士兵,远处似乎有人跑步前行,在救兵到来之前,顾茗的意识已经恍惚了。   她半梦半醒,耳边听到有人在向冯瞿报告着什么,她被冯瞿搂在怀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失血过多造成的幻听,恶心,耳鸣全都放大了,又怀疑自己身处梦中,有人在不住叫她:“阿茗,醒醒。”   彼时冯瞿抚摸着她的脸颊,只觉得面颊冰冷,也不知道是腊月的天气冻到了她,还是她身上枪伤失血所致。   一个多小时之前,她还言笑晏晏与众人饮酒,面若涂朱,此刻却奄奄一息在他怀中。   近来胡琦被捕,部分巡捕也进了监狱,巡行的便换了玉城驻军,全都是荷枪实弹,听到枪声赶过来之后,竟然见到冯瞿受伤,顿时大惊:“师座,您没事吧?”   冯瞿:“快去找一辆车,要马上去西医院,顾小姐受了枪伤。”   之前顾茗直朝前扑,冯瞿便猜到她腿受了枪伤,巡街的有人带着手电筒,打开照下来,发现她右腿果然有枪伤,但是此刻她面色惨白,冯瞿便拉开她的羊绒大衣检查,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今日穿着件浅色旗袍,此刻腰腹间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洇出来的血湿透了旗袍,血迹不断在加大,他慌了起来,两手按住伤口,怒喝:“车呢?车呢?”   也不知道巡街的驻军不知道从街上哪儿拦住了一辆汽车,当场征用,开过来的时候车上还有一股香水味道,他抱起顾茗就钻进了后座,催促:“快去医院!”   顾茗早已不省人事。 第104章   玉城医院。   德国医生托马斯˙米勒大半夜被请过来,紧急进行手术。   冯瞿守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的走来走去,如果不是医院,说不定他早破门而入了。这种珍视的心情许多年没有过了。   应超也被送了过来,浑身是血早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被推进了另外一间手术室。   冯瞿被人伏击,连汽车都被人动了手脚,唐平闻讯而来,魂都差点给惊掉,带了一营人马冲过来把玉城医院团团围了起来,他自己提着枪冲进来,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冯瞿十分嫌弃:“你这是要抢劫医院吗?”   唐平羞愧不已:“属下三番四次陷少帅于危境,都是属下的错!”看到亮起红灯的手术室,忙问:“听说少帅救了名女子?”报信的大头兵是营里出来的,巡行的时候遇上此事,自然不认识顾茗,话都说不清楚。   “滚蛋吧!”冯瞿心情糟糕,逮着他跟前跟后的啰嗦,一脚就踹了过去:“里面的是阿茗,中了两枪,腿上的不碍事儿,腹部情况未明,生死未卜……”他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显出前所未有的忧心。   唐平大惊:“……顾小姐?”   顾茗受伤,少帅眼下的担忧就讲得通了。   唐平跟着他在手术室门前走来走去,发现他后背衣服都破了,烧焦了好几处,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来,拉住了他:“少帅,您背上有伤口,不如先处理一下吧?”   “处理什么处理?!”冯瞿气不打一处来:“阿茗还在生死边缘!”   唐平逆来顺受,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劝词极其中听:“顾小姐受伤,少帅总要先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口,等顾小姐从手术室出来,也好照顾她啊。”朝身后的亲卫使眼色:“去找个大夫过来替少帅处理伤口。”   亲卫一溜小跑去请了位大夫过来,身后还跟着护士,听说是冯瞿受伤,行动迅速。   唐平押着冯瞿处理背上的伤口,他被副驾车门给砸伤,还有烧伤,胳膊被子弹擦过的灼伤……大冬天他被两名亲卫压着在手术室门口脱光了上衣,打着赤膊等候正在抢救的顾茗。   小护士红着脸替他清理伤口,大夫缝合伤口,见这位玉城最新的掌权人心不在焉,似乎痛感神经早已经麻木,居然未发一语,目光一直注视着手术室的门,据之前听来的急诊小道消息,暗中猜测米勒大夫正在救治的女人与他之间的关系。   顾茗的急诊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中间还因失血过多差点丢了性命,身体里的子弹取了出来,人却陷入了深度昏迷。   托马斯˙米勒是位严谨的德国大夫,来华夏行医教学已经有十几年,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冯先生,这位小姐失血过多,子弹又伤了内脏,虽然实施了紧急手术,但耽搁的太久,能不能苏醒过来……就要看她自己的求生欲了……”   冯瞿坐在病床前面,似乎对这位德国医生的话充耳未闻,又似乎听了进去,目光牢牢锁定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的顾茗身上,也是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顾茗有一双生机勃勃的眼睛。   当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安静的可怕,总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甚至脆弱的不敢让他触碰。   冯瞿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血肉模糊的断肢残骸,脑浆子都不知所踪的半副尸骸……各种惨烈的状况,可是都及不上今日的惊心动魄——也许是眼前之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牵动了他的魂魄。   米勒大夫离开之后,病房里只有冯瞿一个人,他好似怕惊动了什么人,小心翼翼去寻找她的颈动脉,手底下的肌肤冰凉,要仔细寻找才能感受到她冰凉的肌肤之下微弱的颈动脉。   冯瞿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将手伸进被子里,摸到了她的手,因为失血过多,她的手指冰凉,他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   隔着病房的窗户,唐平默默站在重症病房外面,注视着病房里的人。   ·   两天一夜之后,沪上生活的管美筠被人堵在了家门口。   堵她的是唐平,此人胡子拉茬,头发蓬乱,好像是从哪个战场上逃了来,还穿着军装,开着一辆汽车,见到她使劲按喇叭。   管美筠才准备出门,听到刺耳的声音不禁连眉头也拧到了一处,没想到车门打开,邋遢的像个土匪似的男人站在了她面前,喊出了一句令她心惊肉跳的话:“跟我走!”   正是清晨,太阳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半个鸡蛋黄似的影子,弄堂里渐渐有了动静,但街上人稀车少,偶尔路过的都是提着早点行色匆匆往家赶的人,也许家里还有老人小孩等着吃早餐,或者夜游归来的浪荡子打着呵欠准备回家睡觉。   管美筠谨慎的朝后退了两步:“绑架是犯法的啊……我警告你别过来……”剩下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她的嗓子眼里。   唐平无视她的警告,捂住了她的嘴巴,把人塞进了后车厢,他自己也紧跟着坐了进去,车门砰的关上,管美筠还在想以往得罪过他的事件,在狭窄的后车厢里不住挣扎,换来他的一句话:“顾茗出事了。”   她总算不挣扎了,瞪着一双受惊的眼睛,“唔唔”个不住。   唐平:“你不喊我就放开!”   管美筠连连点头,他谨慎的松开了手。   管美筠趁此机会立刻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战斗力:“你们对阿茗做了什么?无耻王八蛋,披着军装的流氓瘪三……”一分钟之内连珠炮的骂声根本就停不下来,唐平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的国文课成绩一定很好吧?”   管美筠一口气不带歇的骂了好几分钟,总算是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你家那混帐少帅又把阿茗怎么了?”她恨铁不成钢:“早告诉她姓冯的不是好东西,让她离姓冯的远一点,她偏偏要去玉城,脑壳坏掉了吧?”   唐平揉一把脸,试图赶走长途开车回来的困意:“顾小姐脑壳坏没坏掉我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的是,你要是再晚点过去,说不定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管美筠还当顾茗被玉城军政府扣留了,听到这么严重,连骂人的心境都没有了,揪住唐平的脖领子追问:“阿茗怎么了?”   司机跟唐平一路换着开车回来,此刻坐在驾驶位上,透过车内的镜子偷偷观察管美筠,不由暗暗咋舌——小丫头胆子恁大,居然敢揪唐副官的领子审问他!   众所周知,冯瞿最开始身边的副官有四名,陪伴了他很多年,其中三名先后去世,最后只剩下了唐平,他成为冯瞿对外的一张招牌,不但统领着亲卫营,还要帮冯瞿处理大小事务,且面面俱到,   唐平似乎并无生气的迹象,说:“顾小姐跟少帅一起去吃饭,结果遇上有人伏击少帅,顾小姐受伤了,腹部跟腿上都中了子弹,我来之前人还在昏迷之中,躺在重症病房还没醒过来。”他鸡贼的把冯瞿前去找顾茗之事抹去,还歪曲了事实,听起来倒好像是顾茗主动找冯瞿吃饭。   他来之前,冯瞿已经试图唤过顾茗,但她兀自昏沉入睡,对他的呼吸置之不理,眉眼放松,唇角微弯,好似进入一个安恬的梦境,不舍得醒过来。   “胡说八道!”管美筠虽然在某些事情上并不太清楚顾茗心中都想些什么,但是对于她的为人及生活习惯还是非常明白的:“我家阿茗巴不得离你家主子八丈远,怎么会跟他一起去吃饭?”等不到唐平的回复,她自动自发脑补了答案:“一定是你家那不要脸的少帅自己胁迫我家阿茗出去吃饭,都是他害的!如果不是他,谁会跑来对阿茗下杀手啊?”   不得不说,管美筠在某些事情上未必聪明,但唯独在顾茗的事情上,直觉非常精准,堪比神婆。   唐平:“……”   她的话与冯瞿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顾茗重伤昏迷之际,冯瞿异常自责,那天如果不是他非要去堵人,顾茗本不必遭受此无妄之灾。   换言之,顾茗无形之中替他挡了一场巨大的灾祸。   巡街的军士们后来抓到了几名当晚伏击冯瞿的人,发现成员构成比较复杂,既有青帮的小虾米,也有玉城警局的巡捕,还有玉城军政府别的官员的影子,似乎是一帮乌合之众,但事实上他们竟然差一点就要了冯瞿的命。   顾茗动完手术的当天,玉城就风声鹤唳,驻军冲进一个又一个军政府官员的府邸,将疑似嫌犯收押,自有看守牢房的人严刑逼供,不惜将曹大傻子发明的一堆重刑具拖出来掸掸灰尘重新利用。   无论管美筠如何把冯瞿骂个臭死,真到了要命的关节,她比谁都急,当日清晨便去了上工的地方请了假,主仆俩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随唐平奔赴玉城。   离开之前,她打开信箱,把里面的信件一股脑儿都塞进了藤箱带了过来。   ·   玉城医院里,顾茗静静躺在病床上,还在昏睡。   托马斯˙米勒每日查房总要过来问一问她的近况,不厌其烦的提很多问题,全是小细节。已经把办公室搬进顾茗病房,打起精神处理玉城军政要事的冯瞿一再回答,耐心极好,引的跟过来的小护士窃窃私语,暗中夸赞他是个好男人。   按照后世的说法,艹人设弄好了能吸粉,弄崩了就要凉凉。   冯瞿无意之中在医院未婚小姑娘们之间口碑极好,因此看到跟个疯婆子冲进病房,开口就骂的管美筠,小护士们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难道冯大帅的痴情都是装的? 第105章   管美筠冲进病房,见到昏迷的顾茗,也管不得冯瞿的身份,边哭边骂:“姓冯的,我家阿茗遇上你就没好事儿,好好的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   香草吓的忙拉她的袖子:“小姐——”试图阻止她再骂下去。   冯少帅:“……”   冯瞿长这么大,都是被女人们捧着,就连他亲妈冯夫人也从来没骂过,结果被个小丫头冲进来指着鼻子一顿臭骂,脸色虽然比较难看,可是瞧在顾茗面上,也不好跟个小丫头计较。   唐平紧跟着进来,连忙捂住了管美筠的嘴,要把她往外拖:“别闹了!发生这种事,少帅比谁都难受!”   管美筠狠狠咬下去,唐平“嗷”的一声惨叫,疼的直摔手:“臭丫头,差点给你咬下一块肉来。”他手心一块软肉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还渗出血迹了。   “你们仗势欺人,还不让人说!”管美筠摸摸昏睡着的顾茗,眼泪复又下来了:“阿茗,你快醒醒啊。”   顾茗安静的躺着,面色跟床单一个颜色,两颊深陷了下去,才几日功夫就脱了形。   她平日是个开朗闹腾的性子,跟管美筠同住,总能逗的她发笑,如今躺在那里不言不语,让管美筠心里难受不已。   唐平:“好了好了别哭了!找你来是想让你把她叫醒的,不是让你来哭的。”两人一路从沪上赶过来,车上管美筠没少挤兑唐平,连“冯少帅身边仗势欺人的狗腿子”此类的话都说出来了。   管美筠抹一把脸上的泪,摸着顾茗的手,轻声唤她:“阿茗,醒醒。阿茗,醒醒……”   ·   管美筠在病房里整一日,嗓子都快哑了,该说的都说了,从学校到顾家,从小到大有关她的事儿,连同她过世的亲生母亲都提起了,顾茗还是毫无反应。   管美筠:“……”   她折腾这么久,冯瞿就一直沉默的坐在那里,好像在看一出舞台剧,不言不动不挪窝。   曾经时常出现在容城各大报纸头版头条风光无两的冯少帅胡子拉茬,两只眼睛宛如黝黑无底的深井,身上的军服皱皱巴巴,说不出的邋遢。   唐平眼巴巴看着她:“你行不行啊?不是说你是顾小姐最好的朋友吗?”   管美筠:“……要不你来?”   唐平:“……”   管美筠忽然想起来,来之前她还从信箱里拿了厚厚一沓来信。   家里的信箱泰半是顾茗的信,有各协会的邀约,各报章杂志的约稿,以及一些朋友及读者的来信,最重要的还有章启越的情书。   章启越去北平航校读书之后,一直维持着高频率的来信,一周少则两封,多则三四封信。   她从一堆信里扒拉出了七八封章启越的信,说:“阿茗,你来玉城的这段时间,启越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了,你不肯自己读,我帮你读好不好?”   顾茗安静躺着,冯瞿也没有反对,唐平:“……”   房间里响起管美筠读信的声音:“亲爱的茗:近来我在训练间隙读到林先生翻译的国外作家莫泊桑的《巴蒂斯特太太》,发现原来女人的不幸哪怕相隔万里之遥,国籍语言也全然不同,遭遇的不幸却并无不同。”   “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像迷路的人,痴恋着你,失去了思考能力,只醉心于爱你这件事情,分别之后,枕边常放着你的文章,闲暇时候读一读,透过这些文字触摸你纯洁无暇的灵魂,忧你所忧,喜你所喜……”   “亲爱的茗,你有敏锐的目光,慈悯而柔善的心肠,对女人的权利也有诸多超前于时代的主张,也许这些言论不会被很多顽固的人接受,他们会对你有所阻挠,会对你抨击,恨不得把你打倒在泥地里,然而我明白,新旧思想的斗争总是此消彼长,终有一天雾霾会散去,而我们能看到海上明月,山涧红日……”   “昨夜又梦到了你,醒来之后惆怅不已。安稳的生活太过遥远,我曾经梦想能够与你尽快组成家庭,生儿育女。然而想想有一天我的女儿要面对人世诸多苛刻歧视,顿时心疼不已,又生出奋斗的豪情,并且为有你这样的灵魂伴侣而高兴。……想你的阿越。”   “另附手抄版林先生译作《巴蒂斯特太太》,望我可爱的阿茗能够以凛然的姿态面对世界,因为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总有人做着同你一样的事情。爱你。吻你万千。”   管美筠搓搓胳膊:“阿茗,章启越都快把人鸡皮疙瘩刺激出来了,你们平时就够腻歪了,没想到信里面也一样。”   她翻开下面的纸,开始替顾茗读《巴蒂斯特太太》。   冯瞿沉默的坐在那里,心中生出无限挫败感。   今天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顾茗钟情于章启越,不是没有原因的,好些地方他就比不上这小白脸。   章启越理解顾茗的所思所想,并且以此为荣,支持她为此而努力,甚至连未来都设想过。   他跟章启越对于好父亲的定义也截然不同。   章启越认为这个世界对女子太过苛刻,甚至连想象之中的女儿都心疼,假如这件事情落在冯瞿头上,他唯一的想法便是:老子的女儿难道还怕人欺负?   事实上,容城大帅府里的小姐未必过的事事如意,终究还是被这世道所左右。   管美筠还在朗朗读着,她的声音圆润柔和,如今带着点微微的沙哑之意,房间里的几个人听着章启越写给他最心爱的姑娘阿茗的信,各自思绪翻飞。   写信的人大约是满怀喜欢与思念,可是他不知道心爱的姑娘此刻生死未卜,拜读他这些信的都是旁观者。   他们两人在信中似乎无话不谈,他说:“你上封信中说自己有时候总有种空茫茫的感觉,犹如在云雾之中行走,心无所寄。我懂你的意思,除了伴侣之间的爱情,朋友之谊,人总要有安身立命之所,那是超越庸常世俗的精神寄托,用以打败、对抗庸常世俗的人生,消解琐碎生活的疲累烦恼。   亲爱的茗,我们的身体在世俗之中做着平凡的事情,不知道意义何在,心却在外流浪。有时候我也会迷茫,不知道自己破门而出非要去学习航空有何意义?然而立志久矣,面对危亡的国家,总想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哪怕贡献出萤火之光,也希望那是于国于家有意义的。   你总说自己写文章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然而那只是一种谦词,更多的时候我觉得那是在贫瘠的土壤里撒下种子,总有一日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替后人遮荫……   最近认识一位朋友,他说一个民族的消亡,从民族文化开始,深以为有理。然而我文化修养浅薄,非要仰赖亲爱的你,你不会嫌弃我吧?”   谈到航空,他在信中写道:“我们航校的美国教官虽然刻薄无礼,傲慢自大,然而他有自大的资本,所以我忍气吞声,任骂任打,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也强大起来,有强大的航空武装力量,再不必被外邦番蛮轻视折辱……亲爱的茗,想想那一天的到来,什么屈辱似乎都可以忍受了……”   管美筠读到一半,翻页的时候目光随意扫过,还当自己眼花了:“阿……阿茗”她结结巴巴:“我我……我刚才看到她的手指头好像动了一下?”   冯瞿猛的起身,差点带倒椅子,扑过去看她。   管美筠:“刚才……刚才我都看到她手指头动了……”   唐平:“你看错了吧?”   香草也探头过来看,几个人同时围在病床旁边,观察顾茗,而她安静如初。   管美筠都快急哭了:“刚才……就在刚才她的手指头真的动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顾茗放在被子外面的左手食指又轻微的动了一下,冯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生怕自己看错了。   “看吧看吧!她动了是不是?是不是?”管美筠兴奋的跳了起来,一头扎进了唐平怀里,那架势好像要拖着他一起载歌载舞。   唐平毫无防备之下抱了个满怀,朝后跌过去,两人齐齐跌倒在病房地下,香草连忙去拉管美筠:“小姐,快起来!”   唐平爬起来红着脸去找米勒大夫。   米勒大夫在接诊,很快带着听诊器过来了,将病房里的人都驱赶出去,在护士的帮助下再次检查,片刻之后诊断结果出来了:“病人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开始稳定多了,经过几轮的输血与抢救,她的命算是保住了。不过什么时候醒过来还不一定,之前如果有过轻微的动作,你们再好好想想,当时做了什么事情,令她对外界的刺激有了反应,不如再继续试试?”   管美筠说:“刚才一直在读她男朋友写给她的信,她才有反应了。”   高大清癯头发花白的德国医生笑起来:“哦,是爱情的力量啊!”他嘱咐冯瞿:“既然是情书让她对外界有了反应,那不必一定要读信,亲爱的冯,你亲自去唤她,告诉她你的爱,说不定她很快就醒了。”   他鼓励冯瞿:“你们华夏人表达爱情的方式太过含蓄了!”   米勒误以为冯瞿与病人是情侣了。   管美筠:“冯少帅不是——”后面的话被唐平捂住了,再没机会讲出来。   米勒大夫出去了,临走之时还意味深长的笑笑。   等他离开病房,气急败坏的管美筠使劲拉开唐平捂着她的手:“你有毛病啊?冯少帅不是阿茗的男朋友,大夫误会了!”   唐平忽悠她:“眼下能把人叫醒最重要,谁是谁的男朋友根本不重要好不好?”   管美筠想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她打开剩下的信继续读,可是全部信都读完之后,又重复读了两遍,顾茗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偶尔手指会轻微的动一动。   管美筠在病房里闷了三天,又难过又烦躁,着急之下难免把怨气算到冯瞿头上,也不管冯瞿就在旁边,跟曾经在容城跟顾茗吐槽过的一样骂起来:“阿茗,你快快醒过来啊!都怨那个人头猪脑的冯瞿!他以为他是少帅了不起啊?”   冯瞿:“……”   他下意识摸摸腰间的枪套,竟然无奈的又收回了手,继续坐回了椅子上。   唐平忠心护主:“小丫头你别胡说八道啊!怎么能随便骂少帅呢?”目光悄悄扫过冯瞿,发现少帅竟然心平气和,毫无动怒的迹象,顿时目瞪口呆——几时少帅这么容易说话了?   管美筠才不管呢,她现在是所能想的回忆全都讲完了,章启越的信也读完了,她愤愤说:“阿茗,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跟着冯瞿去沪上玩?就是那次你差点没命,而冯大猪头丢下你护着他的情人跑了那次?你不是说以后都要跟他一刀两断,再不来往的吗?你是不是不长脑子……啊!手指头手指头……”   冯瞿跟唐平都守在床边,两人也同时瞧见了顾茗的手指头又动了,而且这次比上次动的还厉害,两只手指头都动了。   几个人面面相窥,管美筠似从中悟到了:“我明白了!阿茗很喜欢听我骂少帅,怎么办?”   如果说刚才是出于义愤与无计可施,那么现在,她用一副“少帅如果不同意我骂你,阿茗可能就永远也起不来”的眼神盯着冯瞿。   冯瞿在医院陪床多日,获得了许多曾今匮乏的经验,譬如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并且……还想让他同意自己继续骂下去。   他低头看看病床上的顾茗,她安静的躺了十来天了,米勒大夫也说过,如果长时间不醒过来,也许这一辈子她都要这么躺下去,也许在某一天会在沉睡之中离开人世。   冯瞿说:“阿茗,其实我觉得吧,冯瞿他本来就是个混帐东西!他见过的死人太多,太过自负,总觉得这世上连性命都如草芥,还有什么值得珍视的呢?你其实想的一点都没错,这么个混帐东西,关键时刻没有护着你,每次跟他出去都碰上枪击案被伏击,搞不好你跟他八字犯冲,这辈子都不适合相见……”   唐平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他手动扶了一把自己差点罢工的下巴颔,算是长见识了。   在冯瞿身边多少年,几时见过他这么善于自我批评反省了?   顾茗真是厉害!   昏睡之中的顾茗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亦或者她同意他的话,手指头再次动了动。   管美筠大喜:“阿茗你也觉得冯瞿是个混帐王八蛋是吧?”不小心抬头与冯瞿目光相撞,急忙扭头,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   唐平心道:蠢丫头!你骂少帅是混帐就算了,他要是王八蛋,那……谁是王八?   不过非常时期,冯瞿也没有追究的心情,他再次自我批评:“阿茗,其实你的想法一点也没错!冯瞿那个混帐东西,他凭什么能跟你在一起啊?他把你丢在仙乐都,都没管你的死活,跟着别的女人走了,还妄想你对他死心塌地,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顾茗的手指头轻轻动了两下。   “对!我看他就是有毛病!他自己没有拿出真心待你,还理所应当觉得你应该拿出真心待他,如果不肯拿出真心待他,就是你的问题!到底是谁给他惯的这自大自狂的臭毛病啊?以为有俩臭钱就了不起?有几把枪就了不起?会打仗就了不起?连女人都不懂,活该一把年纪打光棍!”   他喊的很用力,也许……说出了顾茗潜意识的心里话,她的睫毛颤抖着,终于吃力的睁开了眼睛。   冯瞿狂喜,扑上去想要把她搂在怀里,可是又怕自己不小心伤到了她腰腹间的伤口,只能在她额头亲了又亲:“阿茗,你终于醒过来了!”   “阿茗——”管美筠也是热泪盈眶:“坏丫头!你可吓死我了!你知道自己差点没命吧?”就连香草都抹起了眼泪。   唐平惊呆了:“……”原来少帅的自我批评堪比良药啊?   ·   顾茗仿佛跋山涉水千万里,她在昏睡之际,好像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车水马龙,盛世繁华。   她感觉自己飘飘荡荡,无所依傍……   起先是冯瞿的声音在耳边叨叨,她不太明白那个陌生的男声是谁,就跟一只大头蚊子似的,不管她飘到哪儿,耳边总有嗡嗡嗡的声音,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便另换了一把温柔的女声。   那声音有点熟悉,她要穷尽所有力气,才能在大脑的角落里搜到这把声音的主人,听她一遍遍说话,起先她不明白,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每次想要凝视贯注去想一件事情,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后来那声音渐渐清晰,她慢慢悠悠到处飘荡,耳边的女声渐成背景音乐一般,女声读的那些字渐渐也能明白一点,极想将耳边这扰人的声音驱逐,可是她似乎失去形体,如同清风明月般只有一缕思绪,而无实体。   顾茗心想:我的身体去哪了?   她在梦境之中寻寻觅觅,然后就听到了冯瞿自骂,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些话听着特别顺耳,简直是说中了她的心坎!   她很是好奇骂人的是谁,于是……睁开了眼睛。   重病患者的待遇顾茗一样没少,才醒就被个欣喜若狂的男人抱着亲吻额头,颇有点像套路言情剧的桥段,接下来似乎就要昭示这个男人身份,不是男朋友就是未婚夫,搞不好还有可能是新婚丈夫……   她醒的时候,大脑有片刻的罢工,似乎所有的思绪记忆都被凝固住了,她脑子里空空如也,犹如对着死机的电脑徒劳敲击键盘的人,而显示器毫无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茗的眼神太过茫然,冯瞿的情绪还处于极度激动中,而管美筠也不遑多让,唯有唐平比较清醒,对上她茫然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顾小姐别是傻了吧?   “顾……小姐?”他轻声叫。   顾茗盯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眨了三秒钟,闭上眼睛又昏了过去。   假如未曾醒过来,也许在忐忑与焦虑之中还能继续煎熬下去,一旦清醒过来之后,再次昏睡过去,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冯瞿都快崩溃了,每个字里都带着杀气:“快去找大夫!如果还不能救活阿茗,让他们都给阿茗陪葬!”   管美筠不由自主便往后退了两步,不但离冯瞿远了一些,还离被他小心翼翼圈在怀里的顾茗远了许多,心跳不止,后怕的想起之前当面骂他的情形,如果不是顾茗还在这间病房里,她早就哭着逃走了。   ——作死都没她这么大胆的!   到底她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   ·   傍晚时分,晚霞爬满了医院北面的墙壁,还有一些悄悄从窗户里透溜进来,在房间有些地方铺上一层金色的细纱。   米勒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顾茗醒来是早晚的事儿,之前能够睁开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明,往后她会每天都逐渐恢复一点意识,不至于终生躺在床上。   早晨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又昏睡了过去,冯瞿连午饭都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一直痴痴守在床边,眼睛都不敢眨,生怕她忽然醒过来,再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顾茗醒过来的眼神太过陌生,好像根本不认识他,那一刻冯瞿心里惊慌不已——比起她的冷面以对,都不及她不认识他要好。   唐平提着晚饭过来劝他:“少帅,吃一点吧?再这样下去你要熬病的,再说明日还要开军政府会议,到时候公布胡琦的罪行,还有一帮军政府官员要被清扫出去,可有一场硬仗要打,身体熬垮了怎么能成?”   ·   冯瞿这些日子人虽然在医院守着,可是玉城军政府的事情也不能撒开手不管,只能布置给手下去做。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大换血,手底下这帮人查起旧政府官员所犯之恶行毫不手软,已经将一部分疑似嫌犯的官员投进了监狱,又搜集了不少证据,只等明日开军政府会议好一起公示,再清理剩下的官员。   开会的时间是前些日子早就定好的,撤职换血之事宜早不宜迟,他这次被人伏击就是因为胡琦连同手底下的头目都进了军政府监狱,与之有关联的政府官员生怕牵连到自己,狗急跳墙,既闯不进森严的军政府监狱,不如直接作了冯瞿,改天换地。   顾茗住院之后,玉城内外严设关卡,到处都是持枪巡逻的士兵,只要发现行迹可疑之人,一律不经审问直接送进军政府监狱。如果遇到抵抗,就地格杀。   一时之间,原本市面上渐有回暖的玉城空气里都透露着紧张的气息。   始作俑者冯瞿此刻却窝在玉城医院一间不起眼的重症病房里,大气也不敢喘,摆手示意唐平闭嘴。   床上躺着的人眼睫毛动了下,时隔十个小时,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睛。   管美筠与香草上午就走了,在亲卫的护送之下去酒店洗澡休息去了,反正米勒大夫也说过了,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况且睁过一次眼睛之后还会有第二次,她松了一大口气,总疑心自己全身上下都臭了,这才离开的。   冯瞿紧张的注视着床上的人:“阿茗?”   顾茗身体还很是虚弱,眼神里的茫然渐渐散去,多了几分清明,却睁着眼睛不说话。   冯瞿的心又提了起来:“阿茗,你认识我吗?”   床上的人依旧不说话,可是眼神却从他脸上挪开,往旁边去搜寻,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冯瞿的心沉到了谷底,总疑心在饭店门口那一扑,自己没控制好磕到了她的脑子:“阿茗,你找什么?”   唐平放下饭盒,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冯瞿立刻意会,拿汤勺舀一点喂到她嘴边去,她一声不吭慢慢喝了下去。   冯瞿控制着音量,用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说:“阿茗,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好多天没说过话,又慢慢喝了两勺温水,终于开口:“你是谁?”   冯瞿那一瞬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握着勺子的手几乎在颤抖,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溃败的情绪,缓缓露出一点温柔笑意:“我叫冯瞿。”   他后面还有很多话,诸如“我是你未婚夫”、或者“我是你男朋友”、再或者“我是你丈夫”之类的话,都被他咽回了肚里。   因为——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已经休息了大半日洗过澡换了衣服的管美筠走了进来,她惊喜大叫:“阿茗,你终于醒过来了?!”   唐平抚额,很想把管美筠拖出去,免得这丫头煞风景。   不过本人显然并没有这种自觉,她过去直接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差点把冯瞿都挤过去,已经开始自说自话,高兴的讲过三分钟之后,才发现顾茗异乎寻常的安静:“阿茗,你怎么了?”   顾茗:“……我忽然间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管美筠差点急哭:“……阿茗你可别吓我!”   病人彻底清醒之后,米勒大夫再次被请了过来,他对于病人的伤势十分乐观,但是对于她似乎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深表遗憾:“我主修外科,脑神经所学不多,要不等病人伤势稳定之后,再请主修脑神经的大夫来会诊?”   冯瞿毫无办法。   人既然醒了过来,医院戒备森严,还有管美筠陪着,他军政府还有一堆事儿要做,摸摸顾茗的头发,说:“阿茗,等我办完事就回来看你,不着急。”   唐平陪着他出去之后,他脚步倏然沉重起来,走出去十好几米,心里似乎被她牵念,又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折了回来,哪知道到了病房门口,竟然听到管美筠的笑声。   “阿茗你真是吓死我了!我还当你真不认识我了!”   房间里那个小没良心的丫头慢慢说:“我……又不是伤了脑子!”   “那冯瞿呢?你也不认识了?”   “不想认识。”   冯瞿:“……”不想认识跟不认识,虽然中间多了一个字,可是意义却是天差地别。   他唇边缓缓浮上个极其危险的笑容,悄悄离开了。 第106章   顾茗醒过来之后,伤势便渐渐好转,虽然人还不能动,但精神却日渐好了许多。   管美筠还有工作在身,陪了她三日,就被她催促:“赶紧回去上工吧,不然老板不要你了。”   “阿茗,你躺在这里我哪能放心?”管美筠不肯走,还是顾茗死催着她走的。   “我这里有人照顾,你赶紧回去吧!”   顾茗醒过来之后,冯瞿就雇了个姓童的婆子来照顾她,每日擦身洗漱上厕所,照顾的非常周到,督军府里胖厨子换着花样的煲汤,一日三餐都有副官送过来,有时候赶上冯瞿忙完了公务,他会亲自来送饭。   冯瞿似乎丝毫不在意顾茗“不认识”他,来探病的时候就坐在病床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顾茗:“……大哥我不认识你啊!”   他笑笑,每日来探病,进门都重新自我介绍,好像生怕她记不住自己:“我叫冯瞿,是你的好朋友,我们以前关系很亲密的,阿茗你可不能忘了我!”   顾茗心道:亲密个鬼哟!   她疑问的眼神转向管美筠。   顾茗醒来的次日管美筠就被冯瞿从病房里揪出去“威胁”过一遍:“阿茗说她不认识我,那往后我就是她的至交好友,你敢告诉她真相……你父母还在容城吧?”   管美筠个怂货,明知其中曲折,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戏唱下去:“阿茗,少帅跟你以前是挺熟。”   顾茗只差在肚里翻白眼了——冯瞿有毛病吧?   有毛病的冯少帅在病房里安坐如山,白日在军政府处理公务,晚上还要来陪床,在她的病床旁边支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她伤口疼的低低呻吟,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精准摸到她的手:“阿茗,疼的厉害?”   管美筠跟香草已经被唐平派人送回沪上了,照顾她的童婆子晚上在病房外间长椅上休息,房间里只有她跟冯瞿。   冯瞿拉开电灯,拿干净的帕子替她拭额头的冷汗,从暖壶里倒水喂她喝,再加一粒止疼药送服,做过两回之后娴熟无比。   两人以前也曾长久共处一室,那时候冯瞿永远不知餍足,然而如今他清心寡欲的连自己都诧异,只想好好照顾她。   顾茗推拒了好几次:“冯瞿,让外面的童婆子来照顾我就好了!”   冯瞿心想:小没良心的!我生病你连多看一眼都不肯,你生病我夜夜衣不解带,守了这些日子,你还跟我装不认识!   “她粗手笨脚的,你要是上厕所我就喊她,疼的厉害我陪着你就好。”   顾茗:“……”他这是打定主意要扎根在病房了?   由是赌气说:“我伤口疼睡不着,你给我读读书吧?”   冯瞿竟然出奇的好说话,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林先生翻译的国外斯托夫人的《黑奴吁天录》读起来。   不知道是夜间人的精神容易放松,还是冯瞿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在他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中,犹如催眠曲,顾茗上下眼皮渐渐打架,一室静谧里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冯瞿阖上书,替她掖好了被角,拉灭了电灯,复又躺回了狭窄的行军床上,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样儿!跟我玩心眼?!   顾茗醒来七日之后,米勒医生拆完了伤口的线,笑眯眯的说:“冯,顾小姐可以出院了。她虽然伤及内脏,但对于伤口恢复来说,相信家里要比医院舒服许多,我会定期上门复查的。”   “多谢米勒先生,往后但有困难,大可来督军府找我。”   米勒笑道:“多谢多谢!”   冯瞿亲自送了米勒出去,回来吩咐童婆子收拾东西,他自己用一件狐皮大衣裹住了顾茗:“阿茗,我们回家了!”   顾茗拆台:“我家好像不在玉城吧?那天吴桐都说了,我家在沪上呢。”   吴桐后来听说顾茗出事,来医院探过病,后悔强请了她来玉城讲课,自责了许久,当时冯瞿也在场,转头却派副官给吴桐的学校送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捐款,美其名曰:支持教育!   唐平在心里暗笑:什么支持教育?玉城大大小小多少所学校,怎么偏偏只给这间学校送钱?还不是因为姓吴的把顾小姐给坑过来了,间接帮了您?   冯瞿面色不改,忽悠人的功力大涨:“阿茗,你我是至交好友,你不记得了,我却没忘,上次在沪上你可是救过我,还悉心照顾,这份恩情我怎么也要回报于你的!在玉城,我家就是你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你这么客气做什么?”   顾茗凌乱了,心想:我怎么不记得……对你悉心照顾过?   她算是见识了冯瞿说谎不打草稿的一面,还……自欺欺人的挺欢。   唐平进来拎东西,见少帅弯腰抱起一脸懵圈的顾茗,差点笑出声来。   他怀里抱着个女人,脚步稳健,丝毫不受影响,从病房一路走出去,路过的小护士们纷纷眼冒桃心,极度羡慕他怀里抱着的女人,只有顾茗内心滋味莫辨,五味陈杂。   唐平想起顾茗清醒之后,冯瞿回军政府开完会议,发落了一干有问题的官员,干完了这桩大事,他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问:“唐平,怎么样才能赢回一个女人的心?”   “少帅,我至今还没娶媳妇儿!”唐平很是为难,以急行军的速度迅速召集了亲卫营里成过亲的来探讨这个问题,其中一名叫贺冬的副官给出了个主意:“少帅,追女人就得脸皮厚,烈女怕郎缠,女人都心软,我当初追我媳妇儿,她可看不上了我,嫌弃我是个大头兵,她是读过书的,可是架不住我殷勤啊……”他美滋滋的传授经验:“最后还不是嫁给我一个大头兵了。”   “我媳妇儿常说一句话,我不图你金,不图你银,就图你对我一片真心。”贺冬下了结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些女人就想过好日子,不在乎男人在外面有几个女人,但有些傻女人只想要男人疼她。”   他乐呵呵追问:“不知道少帅……看上的是哪样儿的?”   冯瞿抱着顾茗回玉城督军府的时候,怀里的女人沉甸甸的压手,他绽开一个无声的笑容,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怀里心脏的位置,动作轻柔,还温柔的问:“阿茗,疼不疼?”   顾茗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严重怀疑他被魂穿了。 第107章   汽车平稳停在了督军府门口,隔着窗玻璃看到有个穿着青布褂黑裤子的女人与警卫在纠缠,从背影看很是婀娜。   顾茗幸灾乐祸:“冯瞿,你的风流债找上门了!”能跑来军政府门口大闹,除了冯瞿的女人谁还有这么大胆子?   唐平打开车门,冯瞿抱着顾茗从车上下来,门口纠缠的人听到汽车的声音转过身来,几个人顿时都呆住了。   冯瞿很是意外:“真珠?”   更意外的是尹真珠,她早听说冯瞿遣散了顾姨太,怎么绕了一圈,这个女人竟然还在冯瞿身边?   退婚事件之后,尹仲秋把她锁在了家里,对内外都说她疯了。然而他越强力阻挠,就更加坚定了尹真珠要与冯瞿在一起的决心!   真爱都是经过千辛万苦才能试炼检验出来的,她与冯瞿不正是如此吗?   尹真珠以“前往北平投靠大哥”为由,骗的尹夫人偷偷放了她出来,还给了一笔存款及贵重首饰。   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终于不再是那个目下无尘的尹大小姐,竟然还知道财不露白,路上打扮成个女佣模样,背着包袱一路从容城赶来玉城挽救她的爱情。   “阿瞿,你不是……不是早就遣散顾姨太了吗?”见到情郎怀抱别的女人,尹真珠眼中热泪滚滚,差点落下来。   顾茗仰头看冯瞿:“谁……谁是顾姨太?”惊讶的小模样很是到位。   冯瞿心里好笑,小骗子演上瘾了?!   “她认错人了,阿茗别怕。咱们先进去休息,厨子煲了老母鸡汤,一会下鸡汤面吃?”   “哦。”顾茗笑颜逐开,内心纳罕不已——这两位不是生死不弃的官配CP吗?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冯瞿这么对尹真珠?   她迅速把这小半年听到的有关于冯瞿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起这两人爱情的道路中间有过几次感情危机,其中一次是关于柳音书之死的,最大的危机其实还没出现。   ——现在是大虐之前的开胃小菜?   虐恋情深的狗血剧里,男主总喜欢当着女主角的面搂着别的女人装温柔,搞清楚了自己现在扮演个什么角色,她顿时心安理得看戏了。   尹真珠拦在两人面前不肯让他们走:“阿瞿,我为了你抛弃了父母亲人,跑来玉城找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冯瞿:“尹小姐,我之前已经在电话里说的很清楚了,阿晨也转告过我的意思,以后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尹真珠泪落如雨,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放:“阿瞿,你不能这么对我!阿瞿……”   她长的很漂亮,哭起来更是海棠带雨:“阿瞿,我父亲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已经无家可归了,你不能不管我……”   顾茗:“冯瞿,要不放我下来?”她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内脏受伤严重,平躺静卧尚且伤口发疼,走路像内脏揣了一堆玻璃渣子,生疼。   不过谁让她善解人意呢,好心提议:“让唐副官来抱我?”   唐平吓的脸都绿了,就差朝后退出去十几步——开什么玩笑?少帅好不容易把人重新带回来,他要是今天敢上前去抱顾小姐,回头这双胳膊保不齐就要被少帅给废了!   冯瞿不动声色抱紧了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面色转向柔和:“真珠,你先松开手,跟我进去安顿下来再说。尹特派员不过是一时之怒,等我回容城跟他好好聊聊,相信他会接你回家的。”   尹真珠被姓刘的副官带了进去,冯瞿抱着顾茗回到了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面布置还如旧时,童婆子是坐着亲卫们的汽车回来的,一路跟了过来侍候。   冯瞿将顾茗放在床上,叮嘱几句好好休养之类的,便匆匆离开了,顾茗注视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这般着急,当然是表面冷淡,实则内心对尹真珠着紧的不行。   她脑补了一场爱恨情仇的狗血大戏,打了个呵欠毫无负担的睡去了。   冯瞿回办公室,唐平亦步亦趋,摸不清他的打算。   一会儿带着尹真珠去客房的刘副官过来复命:“已经安顿尹小姐住在了客房,她还打听了许多有关师座的事情,属下不知道怎么回答,都支过去了。”   唐平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少帅不是中意的是顾小姐吗?难道改主意了,准备两个都要?”   冯瞿皱眉:“胡说八道!我留尹真珠住下来,是想起一件事情。你记不记得音书死之前,曾经找人在小报上抹黑过尹真珠?”   唐平知机:“少帅的意思是说……柳小姐的死跟尹小姐有关系?当时不是查来查去都没找到线索吗?柳参谋长还怀疑少帅害死了他女儿……”   冯瞿:“只是一种直觉,总觉得这件事情跟尹真珠脱不了干系,但是一直没有证据。唐平,你觉不觉得她变了好多?说话的眼神语气……都不再是过去的尹真珠了。”   气质这种东西,最是无形,有人亲和有人高冷,还有人透着刻薄狠戾。   以前的尹真珠总有种傲气,容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戴了太久,举止也赏心悦目,但许久未见,两人久别重逢,冯瞿竟然觉得她过去那种清高之气已是荡然无存,取而带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歇斯底里的感觉,哪怕她并没有嚎啕大哭或者与他撒泼打滚的表现出来。   唐平:“少帅的意思是……留尹小姐住下来,就近察探她有没有害死柳音书?”   “嗯。”冯瞿走回来坐下办公,边翻阅卷宗边吩咐:“派人二十四小时暗中盯着尹真珠,如果真是她做的,时间久了总能露出马脚的。”   唐平颇有些踌躇:“少帅,那顾小姐那边要是问起来?或者不高兴怎么办?”   冯瞿抬头注视着属下这张忠心耿耿要关怀他感情生活的脸,差点暴走,情绪在肚里几次翻覆,最终凝聚成了苦笑:“你当阿茗是谁?她现在一门心思挂记着那个小白脸,若是看到我收留了尹真珠就不高兴,我倒是开心了!” 第108章   唐平办事利落,胡琦的案子虽然没有尘埃落定,但贪渎强奸罪行昭昭,《玉城日报》在顾茗被冯瞿带回来的前一日就公布了审讯进度,以安民心。   学生们还关在军政府监狱里,许多家长急的上蹿下跳,到处托关系,但军政府官员们倒的倒,抓的抓,跑的跑,都快成个烂摊子了,到处使不上劲儿,都去堵教育委员长朱家树。   朱家树有苦难言。   自那日在监狱之中见过学生们之后,他连冯瞿的面儿都见不到,有关冯瞿的事情都是从《玉城日报》得来的。   冯瞿遇刺,报纸上大肆渲染此事,据报道当日一同聚餐的人之中有一位至交好友替少帅挡枪,性命垂危,连同随行亲卫也是重伤,都被送进了玉城医院。   玉城医院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就连病人也被隔离,可见此事并非报章媒体夸大其词,而是确有其事。   最震惊的莫过于冯伯祥,玉城被冯瞿打下来之后,为了方便两地联络,便架设机站,两地军政府可以直接通电话,虽然……电话信号不是特别稳,时断时续。   他听说冯瞿遇刺,当日就打电话过来询问伤势,接电话的是刘副官,他是个周全的人,回答冯大帅的问题也是有板有眼:“……大帅放心,少帅没有受伤,受伤的另有其人!”   冯伯祥手边有一份《玉城日报》,那是他丢去兵工厂的心腹轮到休假,离开玉城之时顺手卖的,结果在回容城的火车上翻开看时,吓了老大一跳,连家都没回,到站直接冲去了容城督军府。   “受伤的……是阿瞿的至交好友?”冯伯祥深知自己这个儿子,性如孤狼,从小到大都是霸道的性子,还真没什么数得上的至交好友。   处事妥贴负责与各家报社记者接洽沟通的刘副官一本正经说:“是的。当日正是少帅与玉城多家报业主编聚餐,其中还有文化圈的人,枪击之时,有一位容城公子替少帅挡了两枪,性命垂危,如今还在玉城医院急救,没有醒过来。”刺杀案的稿件经过少帅亲自审核批改,“至交好友”四个字还是少帅自己加上去的!   “容城公子?”冯伯祥提高了嗓门,兴致大增:“不是听说……这位容城公子是女人吗?”   此事还要怪宋阅个大嘴巴,与冯伯祥的几次会面之时提起她,对这个年轻的女人十分推崇。   于是主理军政事务的冯伯祥便特意吩咐手底下的副官对这位容城公子留意了一番,听说是位年轻女性,文章写的不错,很受时下年轻人的欢迎,写的杂文集与小说都很畅销。   刘副官:“是的,少帅初掌玉城之时,玉城报业这帮人都只会拍马屁,少帅要整顿玉城报业,还是容城公子从沪上过来主理开的规培会,替少帅分担了不少!”   唐平是冯瞿身边第一人,他早有交待,但凡大帅问起顾小姐之事,只管加倍夸赞。   刘副官夸的极有水平:“容城公子在《申报》也有职务,在沪上文化圈子里声名很好,规培会之后,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带着玉城报业许多主编去沪上各家报社学习,如今玉城报业气象一新,规培会的效果很好。”   他深谙此道,在大帅面前夸容城公子,不能夸她长的有多漂亮,那容易造成一种错觉,让大帅误以为容城公子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花瓶,是少帅身边的点缀;夸容城公子必须抛开性别夸她的才华与能力,足可成为少帅的左膀右臂。   冯伯祥一想:不对呀!   宋阅不是说……是他推荐阿瞿在沪上认识的容城公子吗?   时间对不上啊?!   不过他久在情场上打滚,虽然家里姨太太一个接一个的娶回家,对男女之事却也熟谙,有时候外人不知情,但当事男女之间私底下早就眉来眼去了。   他心里哈哈大笑,原本有些担忧柳音书死后拒不再谈婚事的长子伤心之下一直打光棍,没想到这小子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下子不必担忧了!   这时候便要适度展现一番他的慈父之爱:“那位容城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刘副官:“医院里传回来的消息,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就让阿瞿好好照顾,人家帮他挡了枪,这可是救命之恩!臭小子倒是有福气!”他叮嘱几句,才放心的挂了电话,兴冲冲去后院找冯夫人分享此事。   ·   关注容城公子伤势的除了冯伯祥,还有一家不相干的人家,便是周雅岚的父母。   周雅岚自杀之后,脏水扑天盖地往她身上泼,就连家中亲戚都如此传诵,大约平日在她们眼中品学兼优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上吊死去的那一个人淫荡荡无耻,妄想攀图富贵未成,羞愧自尽。   周父是个懦弱的读书人,一辈子勤勤恳恳,逆来顺受,在军政府做个最底层的职员,拿一份薪水养活家小,妻子平日还要悄悄接点外面的活计,再当一点祖产,才能维持家中开销,养活一家子人过活。   周雅岚从小聪慧,读书用功,眼看着要毕业拿薪水帮补家用,没想到飞来一场横祸,女儿香消玉殒,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被别人指指点点,周父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夫妻俩惟有在家中对坐垂泪。   没想到容城公子一篇檄文拯救了这个家庭。   周父周母被《受害者有罪论》解救,不少指指点点的声音消失了,还有许多周雅岚的同窗上门探望,亲朋好友也转了话风,仿佛塌下来的天终于放晴,周家人终于从几乎要窒息的舆论漩涡里被解救了出来。   周则成抱着容城公子的那篇文章嚎啕大哭,仿佛被人误解的孩子忽然之间被人窥知了冤屈,一腔污浊之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上街买了十几份刊登了容城公子那篇文章的报纸,带着妻儿去城外潦草埋葬的坟前祭奠爱女。   周母垂泪划了自来火,点燃了那厚厚一沓报纸,周则成掩面垂泪,泣不成声:“阿岚,你死的冤枉,是爹没用!你的同学们上街去游行,想要为你讨回公道,被抓进了监狱。还有这位容城公子,她仗义直言,专为你写了一篇文章正名,再没有人对你说三道四,阿岚,你走的安心些,我们一定看着胡琦那个畜生得到报应!”   周雅安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小少年,很得周雅岚的疼爱,姐弟情深,自从姐姐死后伤心不已,还听到些风言风语,已经跟弄堂里的孩子们打过好几架了,鼻青脸肿,看起来有些狼狈,哭的一塌糊涂,却牢牢记住了容城公子之名。   一家子祭拜过周雅岚之后,没过多少日子,又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胡琦的审讯进度,除了感激那些被关进监狱的学生,还特别感激容城公子,特意前去报社探听容城公子的地址,想要去拜谢她。   日报主编熊志兴接待了周家三口,叹了一口气:“容城公子受了重伤,性命垂危,还在医院养伤呢,不说你们见不到,我都见不到。”   当日刺杀案爆发之时,几家报馆的主编离开饭店有一段路了,但人都有一种趋吉避凶的本能,听到枪声赶着回家,第二日才听说冯瞿遇刺,再去打探连玉城医院都已经被封锁了。   报纸上说是冯瞿的“至交好友”,熊志兴推测,当日最后离开的只有冯瞿与容城公子,那么这位“至交好友”自然便是容城公子了。   见周父周父诚心感谢,况且日报也需要跟进后续事件追踪,更有游行学生如今还在监狱里关着,熊志兴便说:“你们先回家去,我们这边有医院外围驻守的记者,只要容城公子出院,我派人通知你们去探病。”   周则成千恩万谢,带着妻儿回去等消息了。   前脚玉城医院撤了兵,汽车载着冯瞿与顾茗前往督军府,后脚熊志兴就知道了,派人前去通知周则成。   ·   玉城督军府里没有女佣,平日的后院维护全靠亲卫营,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为了保持玉城督军府不致于太过荒凉,不仅学会了花匠的活儿,还学会了木匠、漆匠、泥瓦匠等的活儿,各个都有十八般武艺能够派上用场。   尹真珠从小被人侍候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打理俗务自有人代劳,住下来之后很不适应。   刘副官是个很细心的人,离开的时候特意留下两名亲卫,名曰侍候,实为监视。   尹真珠进了客房歇一会儿,打开房门问吩咐守着的两名亲卫:“去找个丫头过来。”   亲卫狄磊:“尹小姐,督军府没有女佣,如有需要吩咐我们兄弟俩就好。愿为小姐效劳!”   亲卫狄涛:“督军府倒是有个老妈子。”   尹真珠勉为其难:“那就叫她过来侍候。”   狄涛很是为难:“尹小姐,童婆子是师座雇来侍候顾小姐的,走不开。”   尹真珠憋着一口气,“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站在门后面气的直喘粗气——几时她需要看姨太太的脸色了?   她忍着一口气自己沐浴洗漱之后,先是提出要见冯瞿,被狄磊拒绝了:“尹小姐,师座忙着处理公务,最近积压的公务颇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时间见客。”   尹真珠想说:我不是客人,我是你们未来的少帅夫人!   但眼前的亲卫又臭又硬,似乎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只能忍着一口气提出要参观玉城督军府。   狄磊与狄涛哥俩交换个眼神,前面引路:“尹小姐请。”   尹真珠出了客房在督军府后院随意走动,身后两名亲卫跟尾巴似的跟着她,莫名让她心烦。   她眼珠子乱瞟,每走过一处房子就要进去瞧瞧,两人也不拦着她,唯独在后院一处红色小楼前面被人拦了下来。   那栋独立的小楼四周都是绿植,地处清幽,她才冒出个头,就被一管黑洞洞的枪顶住了脑袋:“什么人?!”   尹真珠尖叫一声,直往后退,狄涛兄弟俩冲过来解释:“别开枪别开枪,这位是从容城来的尹小姐,师座的客人。”   藏在暗处的警卫是冯瞿来玉城之后,从军中最精锐的战士里挑出来的,并不认识尹真珠,他收了枪,冷冷道:“机要重地,谢绝对观,尹小姐请回吧。”   狄磊来劝:“尹小姐,咱们回去吧?”   尹真珠找了一圈,就想知道顾茗住在哪里,前面好几处都没找到,直觉告诉她,顾茗也许就住在眼前这栋红色小楼里。   她不愿意离开,正僵持着,有人领着两名中年男女与一名少年走了过来,走近了才发现是刘副官。   尹真珠见到刘副官如见亲人,上前去拦住了他,笑着说:“刘副官,我想进这楼里去参观,可是他们都不让进去,能通融一下吗?”   刘永超得了冯瞿铁令,千万不能让尹真珠踏进红楼一步,免得扰了顾茗养伤。   他委婉拒绝:“尹小姐见谅,红楼里住着贵客,少帅吩咐过了,不许人打扰。您还是请回吧。”说完引着那一对中年男女往里面走去。   尹真珠急了:“刘副官你骗人的吧?不让我进去,为何要让他们进去?他们是什么人?”   这对中年男女正是周则成夫妇,带着周雅安前来谢容城公子。他们本来就觉得督军府的门槛高不可攀,如果不是容城公子的义举为女儿洗刷清名,根本不可能前来求见。   不过冯瞿当权之后,倒是与曹氏父子的治理风格截然相反,他带着妻儿前来求见,门口的警卫报进去之后,很快就有人引了他进去,被冯瞿问了几句话就允许去见容城公子了。   周则成这一路都提着一颗心,大冬天的后背都冒汗了,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又出波折,生怕被拦下来,忙忙解释:“小姐,我们是想感谢容城公子。”他将手里提着已经被冯瞿的亲卫检查过的礼盒给尹真珠看:“容城公子一篇文章为我女儿洗刷了污名,我们一家子一定要当面谢谢她!”   尹真珠也曾经关注过容城公子的文章,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女人,当时心中便生起惺惺相惜之意,没想到容城公子竟然在玉城。   “容城公子?”她兴奋的念头才起,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跟身后这俩尾巴套话才知道整个督军府除了姓顾的贱人,并没有别的女人。   莫非……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那是人处在极度不可思议的状态之下,才会出现的失控现象:“刘……刘副官,容城公子……可是姓顾?”   刘副官笑道:“原来尹小姐认识容城公子啊?您也知道她现在重伤在身,不便见客,不如您请回?”   他引了周则成一家三口往红楼里面去了,周雅安踏进去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位“尹小姐”有点奇怪。   这一刻尹真珠站在玉城督军府,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好像在做梦一样。   她曾经那么喜欢容城公子的文章,甚至早有结交之心,与冯瞿的这位姨太太也有数面之缘,这两个人……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冯瞿的那位姨太太只不过是个出身小门小户的贱人,爬上了冯瞿的床,妄想爬上枝头变凤凰,不是……早就被她使计丢在沪上的仙乐都了吗?   她怎么没死在仙乐都那场枪击案,还阴魂不散以容城公子的身份回来了?   这一定是假的!   假的! 第109章   尹真珠恍恍惚惚走了回去,内心惊涛骇浪,总疑心自己听错了,急需找人验证她的猜测,不然她非疯掉不可!   狄涛兄弟俩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将她的异样看在眼里。   狄磊小声嘀咕:“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怎么瞧着……尹小姐有点不对劲啊?要不要禀报师座?”   尹涛:“看看再说。”   尹真珠直到走回房间,站在房门口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眼带执拗说:“带我去找阿瞿!”   狄磊:“尹小姐,少帅很忙,等他忙完公务会来见您。”   尹真珠发起怒来:“你们再拦着我,小心我回头让阿瞿收拾你们!”   狄磊兄弟俩交换个眼色,想到刘副官的叮嘱,如果拦不住就带过去,暗赞刘副官神机妙算……可不就是拦不住了吗?   “尹小姐您请!”   ·   周则成一家三口跟着刘副官进去之后,顾茗半躺着靠在床头休息,童妈泡了茶来,放在桌上:“先生太太请喝茶。”   周太太局促的站着,对于身着制服腰间还带着枪的人,她有种本能的畏惧。周则成使个眼色,一家三口齐齐向顾茗鞠躬,慌的顾茗要起身拦:“别!别!”起的太急,扯到了伤口,顿时疼的呲牙裂嘴差点又跌了回去,还是童婆子过来扶了她一下。   “刘副官,快请两位坐下,哪来的这么多礼数。”   刘副官请周则成夫妻俩坐下,周雅安还站在那儿,犹如一株小树般身姿笔挺,直不愣登说:“你就是容城公子?写文章的那位?”   这位先生他听说过的,姐姐以前偷偷从学校带了“闲书”回来看,就藏在她枕头下面,被周雅安发现之后,生怕他告诉父母,便央告:“安儿,这位先生的书真的特别好,姐姐看了她的书敬佩的不得了,心生向往,要是哪一天能亲眼见到她,能跟她说几句话该有多好啊!姐姐心中有疑惑,或许她那里有答案。”   周雅安当时半懂不懂,如今隐约有些懂了,斯人已逝,何其伤心,难免要确认一番。他总以为能写出来让姐姐都佩服的文章的女子定然年纪已经不小了,没想到她半躺在那里,皮肤苍白,面带病容,好像连二十岁都不到,跟他姐姐年纪也差不多。   “是啊,看起来不像吗?”顾茗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他有明澈的眼眸,被她打趣之后脸都红了,很是可爱。   周则成低声喝斥:“安儿,没规矩!还不快坐下!”   顾茗笑着阻拦:“周先生别吓到小孩子,许多见过我本人的都有这种疑惑,可不止你家公子一位。”前面冯瞿在审问周则成的时候,就有亲卫将周家人登门道谢之事转告顾茗。   以冯瞿的意思,她连坐都坐不稳,见什么客。   不过听说顾茗同意见周家人,他也无可奈何,这才派了刘副官跟着,有什么情况就报过去。   周则想想无辜的周雅岚,心又禁不住的绞痛,他再次郑重向顾茗道谢:“先生,我家女儿生前懂事孝顺,出了这样的事儿,多少人当笑话看,亲戚邻居多的是落井下石看笑话的。阿岚命苦,活着痛苦,没想到连死后都不得安宁,那样死法,以后都是孤魂野鬼了!多少人议论,我们一家子……一家子都要抬不起头了,多亏了先生的文章,才能让她走的安心一点,我们一家子都感激先生!”   四十多岁的汉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周太太早落下泪来,周雅岚出事之后,痛苦无处可诉,夫妻两对坐,仿佛对看到对方血淋淋的伤口,两个人不是分担了痛苦,看到对方失女之痛反而加倍。   她与顾茗素不相识,可是因着她肯为女儿仗义直言,便觉可亲,抹着眼泪说:“先生是好人,我家阿岚……”竟是伤心的说不下去了。   顾茗平生最怕女人的眼泪,特别是这种痛至极处的眼泪,总让人心生酸楚,失去女儿的痛楚并非言语可以安慰的,她颇觉词穷,搜肠刮肚总算找到了可以讲的:“两位节哀顺便。胡琦一案,冯少帅已经严令下去,一定能为令爱申冤。”人是她同意见的,可是真正见到了,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周家三口走了之后,她便怏怏不乐,抑郁难展。   这世道之路于女子来说太过崎岖,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   尹真珠一路直闯过去,总算在会议室里堵住了冯瞿。   冯瞿才打发走了民政司跟卫生署的人,还没坐下来喝一口茶,尹真珠就闯了进来:“阿瞿,你后院的顾姨太到底是谁?”   “真珠,先纠正你一件事情,我说了顾茗现在不是我的姨太太,她早就与我解除了关系。”   他的话不啻于一道好消息,尹真珠顿时面有喜色:“你早就遣散了她是不是?是她死缠烂打,非要跟着你?”狂喜来的太过突然,她连自己闯过来找冯瞿的初衷都抛至脑后。   冯瞿却冷淡许多,甚至还带了点自嘲之意:“不不,你搞错了,不是我遣散了她,是她抛弃了我!”他从来也没好意思跟别人提起过此事,想他堂堂容城少帅,却被个女人抛弃了,多伤自尊啊!   不过当着尹真珠的面儿,一切讲出来似乎又是那么的自然。   尹真珠失声惊叫:“她有毛病吧?她抛弃了你?凭什么!”恋爱中的人立场有时候很奇怪,满脑子记挂着对方,哪怕他已经有了移情别恋的苗头,自己心里记得他的千般的好,万般的不是,可是别人只要对他有所轻视,立刻便护起短来。   “凭什么?”冯瞿现在知道了:“凭的大概是……她心里的信念吧。”   “信念?”尹真珠有点傻眼,总觉得士别三日,两人犹如在两个世界,冯瞿说的话她都听不懂了。   两个人不相配,难道不是因为身份门第?   她自觉与冯瞿门当户对,家境还是冯瞿更胜一筹,到底容城富庶,军政府的继承人坐拥一方,但小门小户出身的顾姨太有什么呀?   “难道她真的是容城公子?”尹真珠几乎失态:“阿瞿,姓顾的真是容城公子?”   冯瞿从来也没想瞒着顾茗的这一重身份,相反他恨不得大张旗鼓的到处宣传。   “你说的没错,她正是容城公子。我记得你以前还十分推崇她,说是极想结识她呢。”冯瞿坏心眼的说:“要不要我介绍你们认识?”   尹真珠尖叫起来:“我才不要与她结识!”她惶恐起来,上前来拉住了冯瞿的胳膊苦劝:“阿瞿,写文章的那些女人们都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窍,最会算计富家公子,你……不会被她给骗了吧?”   冯瞿:“她骗我什么?”   尹真珠越发着急起来:“这种女人都会欲擒故纵,她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不要你的钱不要你送的衣裳首饰,就是为了做冯家的少夫人。只要嫁给了你,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你可千万别被她骗了啊!”   冯瞿收起了脸上的笑,试图拉开她紧着他胳膊的双手:“真珠,你想多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心里不无自嘲的想,如果……她是那样的人,其实也不错,至少他能想办法留她在身边。   尹真珠死活不肯松开手,冯瞿要拉开她,正僵持着,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打头的男子龙行虎步昂首走进来,见到两人拉拉扯扯,顿时咆哮大怒:“冯瞿,你没脸没皮拉着人家尹小姐做什么?”   他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美妇,正是长年深居内院的冯夫人。   冯瞿一把拉开了尹真珠的双手,大惊:“父亲母亲,您二位怎么来了”   尹仲秋在容城暗中四处搜集情报,摆明了要坚定的站在北平中央政府那边,而北平中央政府现在想要收回地方兵权,实行统一,自然是要削弱地方军政府的实力,还搞出了一系列的动作,步步紧逼。   冯伯祥现在对尹真珠一点好感都没有,还觉得她缠着自己儿子的样子太过讨厌,虽然不好意思骂人家姑娘,可明着骂冯瞿,实则指桑骂槐,暗讽尹真珠没皮没脸,非要缠着他儿子。   冯夫人倒是对尹真珠并无恶感,可也只是淡漠疏离的客气而已。她可不似冯伯祥一般开口就骂,而是走过来拉着冯瞿左右上下看个不住,等确认他身上当真无伤之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菩萨保佑,我儿无事!”   冯瞿还是觉得很奇怪:“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玉城了?”   他打下玉城,都不见冯伯祥前来,没想到寒冬腊月临近年关,这两位倒跑过来了,最出奇的还是他们居然…结伴同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冯夫人倒好似少了往日的几分淡漠,多了一丝烟火气,报怨道:“还不是你父亲,他说你在玉城遇刺了,我就再也坐不住了。”   那日冯伯祥往玉城通完电话,兴冲冲去了后院,却扑了个空。   他坐在冯夫人的小客厅里,喝了好几杯茶,杯子里的茶叶都没味道了,才等来了从小佛堂里出来的冯夫人。   冯夫人见到他很是意外,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冯伯祥基本不会踏入正院,他如今时常宿在最小的姨太太那里,顺便逗逗老来子冯昕。   冯昕去年还在襁褓,今年已经落地跑了起来,十三姨太太的院子里时常欢声笑语,因为一个孩童就无端多了许多乐子。   冯伯祥儿子成行,到这个年纪也盼着抱孙,冯瞿不肯成亲,他便拿幼子当孙儿疼,早忘了以前严格教养冯瞿的经验,对冯昕溺爱不已。   冯夫人:“大帅怎么有空过来了?”   冯伯祥满腔的喜悦要与冯夫人分享,特别是有关于冯瞿的终身大事,结果在小客厅里坐的太久,那喜悦仿佛也被时间稀释了,淡淡说:“刚跟阿瞿手底下的副官通过电话,过来跟你说一声。”   “阿瞿可还好?”   “不太好。前些日子遇刺了,如今还在医院里。”   冯夫人面上千年的冰霜都裂了,声音里透着抑止不住的惊恐:“阿瞿怎么样了?伤的可重?”她忽然之间就雷厉风行起来:“来人,备车!我要立刻出发去玉城!”   冯伯祥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别急,阿瞿没事,有别人替他挡枪,阿瞿在医院里看顾呢。”   冯夫人:“真的?你没骗我?”她那一瞬间心里全是恐慌,犹如山崩地裂,近在眼前,手脚都禁不住发软,就近扶住了桌子。   冯伯祥原本是不想看到冯夫人那张静如深水的脸才故意吓她一吓,等到真吓到了她,反而有些内疚:“真的,阿瞿没事儿,有位姑娘替他挡了两枪,那姑娘伤重昏迷,阿瞿才在医院里陪着她呢。”   冯夫人更加不信了:“你胡说八道!上次阿瞿回来我问过他,他还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不肯再找姑娘结婚,这才多长时间身边就有了肯替他挡枪的姑娘?”   冯伯祥指天发誓,还是不能取信于冯夫人,没奈何只得处理了军政事务,亲自陪着冯夫人来一趟,顺便参观一番筹建的兵工厂以及金矿。   尹真珠满脸通红,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把冯瞿身边的位置让给了冯夫人。   他们一家三口大团圆,她在三步开外暗自神伤——当初冯夫人多喜欢她啊,如今却也是淡淡的。   冯夫人见过生龙活虎的冯瞿,一颗提了多日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腔子里,她责备的说:“阿瞿,你也好不知轻重,都是议过婚的人了,怎么还跟真珠在这里拉拉扯扯?让别人知道了该怎么说你?”   冯瞿:“……”   冯瞿很委屈。   他说:“母亲,我一直在玉城忙着处理公务,哪有时间跟别人拉拉扯扯?”   冯伯祥怒:“那真珠怎么在这里?你可别做拐骗人家姑娘的事情啊!”况且这个姑娘的父亲如今还天天跟他做对,大家就差撕破脸皮了。   冯夫人到底是后院修炼过的,说话可比冯伯祥要含蓄多了,她嗔了冯伯祥一眼,轻声阻止:“别胡说八道!”又拉着尹真珠的手说:“真珠你别担心,阿瞿不懂事我回头教训他。听说你去北平哥哥家探亲了,没想到却被这臭小子骗到了玉城!他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让你来玉城。待会儿我就派人送你去火车站,送你去北平哥哥家。”   她这一手着实漂亮,但凡尹真珠要点脸,都不好意思再在玉城待下去。   督军府有内线,尹真珠早被尹仲秋关起来了,不过她想办法骗的尹夫人心软,悄悄放了她,对外只说是去北平哥哥家了,但实质就是她从家里私逃了出来,冯夫人不过是为着她面上好看才这样说的。   可是她高估了尹真珠的脸面,比起嫁给冯瞿,对她来说别的早都不重要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冯夫人面前,泪流满面:“夫人,求求您别赶我走!我父亲将我关起来了,他不同意让我嫁给阿瞿,可是我跟阿瞿这么多年,夫人最是了解的,求求您别赶我走!”   冯夫人:“……”这还是尹真珠吗   经过这么多事,尹真珠也终于变了。   她跪在冯夫人面前苦苦哀求,冯伯祥心生厌恶,不过想到如果尹真珠做了冯瞿的姨太太,对于一心反对女儿嫁给冯瞿的伊仲秋来说,不知道要心塞多久,便换了副面孔,露出了几分慈爱的笑意:“真珠啊,快起来吧。你这不是让夫人为难吗?什么事儿都好说,新社会了,可不兴跪拜这一套了。”   尹真珠眼里顿时升起一线希望:“冯伯伯……”   冯夫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扶了尹真珠起来,唯有冯瞿面色骤然阴沉,几乎是瞬间就洞察了亲爹的意图——他就想尹仲秋难受! 第110章   冯瞿:“狄磊,送尹小姐回去。”   狄磊兄弟俩一路跟着尹真珠过来,趴在门口听壁角,不幸被冯大帅抓了个正着,此刻正步站在门口罚站,听到有任务,高高兴兴冲了进来,向冯伯祥行了个军礼,催促还想要留下来的尹真珠:“尹小姐请吧——”   尹真珠审时度势,知道她再留下来不方便,多说无益,便道:“冯伯伯、冯伯母,改日我再来瞧二位。”幽幽双眸在冯瞿脸上掠过,似饱含着万千情意:“阿瞿,你有时间了咱们再聊。”这才袅袅娜娜去了。   冯夫人注视着她的背影从会议室里出去,若有所思:“真珠这孩子怎么好像变的跟过去不一样了?”   冯伯祥:“哪不一样?不还是跟过去一样漂亮吗?”   冯夫人怒:“你看女人除了看脸蛋,还会看什么?”   冯伯祥近来发现冯夫人生起气来还颇有点年轻时候的影子,也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居然屡屡触她霉头:“看胸。”   冯夫人大怒:“为老不尊!”   冯瞿尴尬的转头,假装没听到父母的对话,直等冯伯祥涎着脸向冯夫人道歉,这一轮才算过去。   冯夫人发作过之后,转头关心儿子:“阿瞿,替你挡枪的那位姑娘呢?我跟你父亲既然来了,总要去看看人家。她救了你,也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总要好好谢过人家。”   冯瞿撒的弥天大谎别人都知道了,顾茗还被蒙在鼓里,不禁有些慌:“母亲,她现在伤重休养,不便见客,等她好一点了再见也不迟。”   顾茗可不是个愿意替他隐瞒的性子。   他期期艾艾:“再说……她并不喜欢别人对她感恩戴德,所以父亲母亲还是别提这件事情了,只要以寻常心见面就好。”   冯夫人还从来没见过他对一个女孩子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阿瞿跟这位姑娘?”   冯伯祥乐呵呵摸了一把脑袋:“都肯给阿瞿挡枪了,不必说定然是喜欢咱们家阿瞿。”   冯瞿:“……”事实正好相反。   冯大帅首次莅临玉城,当然要视察各处。   冯瞿先陪着他去军中巡视讲话,又陪着他去兵工厂,接见了从沪上重金礼聘的汪秩,以及从日本请来的技师石田。   汪秩与石田近来就□□的图纸改造而大吵数架,双方互相不能苟同对方的意见,正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冯大帅驾临兵工厂,两人便各拿着图纸前去找他评理。   冯大帅:“……”   冯瞿乐的将冯大帅丢给两名军械师,这二位都是认真严谨的性子,常常为了一点细节的改动而争执不休,委决不下之时,再考虑别的解决方案。   ·   临近年关,玉城督军府清清冷冷,全无一丝过节的氛围,反而像座军营一般,处处都是巡逻的人员。   冯夫人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丫头婆子,很快打理好了她的暂居之地,刘副官亲自引着她参观这座宅子。   其实冯夫人对督军府并无什么参观的兴趣,四处随便走走,总觉得与容城督军府大同小异,前面是议事楼,后院很多藏美之所,虽伊人已风流云散,但处处都留有香粉的痕迹。   冯瞿与他手底下的大头兵不懂,可冯夫人却一眼能看穿,比如那栋幽静的红楼当年必是曹通身边得宠的女人所居。   童婆子提着食盒从里面出来,冯夫人远远看到了,问:“那里面住着的可是那位容城公子?”   刘副官心道:您绕了大半圈督军府,将每处居所都细心观察一番,是不是……就为了找顾小姐的住处?   不过大帅夫人可不能糊弄,他欠身谦恭的说:“容城公子姓顾,顾小姐是住在楼里养伤。”   冯夫人来了兴趣,趁着儿子没回来往那边走:“咱们去探望顾小姐吧?”   刘副官能说不吗?   他陪着冯夫人到楼下,暗中警戒的亲卫们收到讯号都没有显身,倒没让冯夫人发现异样,很顺利就到了门口。   刘副官轻轻叩响房门:“顾小姐,夫人来看您了。”   顾茗躺在床上,还当自己幻听,再细听刘副官又说了一声,心里嘀咕:这才多大功夫,尹真珠就升级为夫人了,果然女主光环强大。   她打起精神应战,全神戒备:“进来吧。”哪知道房门被推开,刘副官引着一名中年美妇人走了进来,顿时傻眼了。   “这位是?”   “师座的母亲,冯夫人。”刘副官算是瞧出来了,师座对顾小姐当真是上了心,就连贺冬也在私下议论:“只要师座死缠烂打下去,年后咱们铁定就要添主母了。”   顾茗调动了全身的细胞进入紧急戒备状态,没想到虚惊一场。她对冯瞿无所图,故而见到冯夫人态度就很是不同,并无什么亲热巴结之举,只淡笑:“夫人请坐,我有伤在身,故而不方便起身迎客,还望夫人见谅。”   冯夫人想起儿子的叮嘱,也并没有提什么感激的话,走过去坐在床边,近距离上下打量,发现她眉眼精致,面有病容,却不掩眸底光华,目光清正坦荡,不由自主便喜欢上了她。   “我听阿瞿说你受了重伤,几至性命垂危,也不知道你父母亲人听到不知道该有多心疼,这么漂亮的小闺女,我瞧着都心疼不已。”拉住了她一只手,看那青葱玉指,听说她才情俱佳,文思如慧,就更加欢喜了。   顾茗被这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热情弄的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母亲早逝,父亲……早就另娶他人。”   她只是陈述事实,然后听在冯夫人耳中便觉哀泣,她失去女儿之后,伤怀许久,不由自主便揽住了她:“你母亲纵然瞧不见,必然也是疼爱你的。我见着你便觉可亲,好像见到了我自己的女儿,她若是活着,大约也跟你这般漂亮聪慧。”   顾茗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儿,颇觉宁静,反拍拍她的手,权作安慰。   冯瞿丢下被石田跟汪秩缠住的冯大帅率先回来的时候,听说冯夫人去了红楼见顾茗,心头发慌,忐忑的推开门,见到一室笑语融洽,都有些傻眼了。   顾茗虽然半躺着,说话有气无力,可她逗趣,讲起吴桐因何被沪上女子学校辞退,将游行的学生家长形容的维妙维肖,逗的冯夫人直乐。   “……学生家长大怒,说我养个闺女,送到学校来都是听你这些歪理邪说,好的不教,专回家忤逆父母,你们到底是学校还是邪教?校长听着也很无奈,总不能说引导不得法吧?她要是再保吴桐,说不定自己的位子都难保,吴桐就这样失业了。”她吐吐舌头:“夫人您瞧,新旧思想撞到一处,啪嚓一顿撞击,总有人落败,这种两者之间的认知障碍实在很难跨越,可不是父母之爱的迁就宽容或者子女的孝顺妥协就能彻底解决的。”   冯夫人虽然属于老派人物,久居内院,但她心境平和宽容,况且冯家也得益于这个混乱的时代,冯伯祥才能窃居一方军权,给冯瞿一份可继承的偌大家业。   军政府大力推行新政及新观念新思想,还要办学堂引进人才,冯夫人见她眉飞色舞的可爱模样,且笑且叹:“我女儿若是有你这般机灵聪慧,哪怕在学堂里学到什么新思想,回来忤逆我,我都倍觉开心。”想想便有些发痴,竟提议:“不如你认了我做干妈吧?”   冯瞿刚刚推开门,听到冯夫人天外飞仙一句,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与顾茗齐齐出口,不过两者意见截然不同。   顾茗:“好呀!”   冯瞿:“不要!”   冯夫人:“……”   她看看儿子,再看看顾茗,心里会意,却从来没见过儿子为个姑娘发急的,哪怕当初为了尹真珠与家里争取,也还能维持镇定的模样,哪像现在这副模样,不由兴起逗他的念头:“阿瞿快来,我替你认的这个妹妹好不好?”   冯瞿态度很是坚决:“不行,母亲,她不能做我妹妹。”   顾茗:“也是,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高攀得起,多谢夫人厚爱,您今天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她也不过是随口应承而已。   冯瞿的脸色更难看了:“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茗无辜的看着他:“就当我误解少帅的意思了。”可那态度分明不觉得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冯夫人看这架势不对,还当“小两口”在闹别扭,她不便多留,便起身告辞:“阿茗你好好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顾茗:“夫人慢走,我不便相送,还请见谅。”   冯夫人:“你好好养着,阿瞿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回头我收拾他。”又瞪了冯瞿一眼:“你在军营里养成的臭脾气可别对着女孩子发作,阿茗身体虚弱,可不能生气。”   冯瞿:“刘副官,送夫人回去休息。”   冯夫人走后,房间里只有冯瞿与顾茗,方才的一室欢笑骤然之间散了,冯瞿在地下团团转圈,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心里烦闷,更何况还有个远在北平航校鸿雁传书的小白脸。   昨日副官就拿了个寄自沪上的很厚的信封过来,冯瞿拆开外皮,发现里面是好几封未拆封的信,都是北平的小白脸寄给顾茗的,他当时就有销毁的冲动,强忍了许久,才按捺了下来,那些信此刻还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   几息之间,冯瞿总算让自己急躁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坐在了沙发上,很诚恳的说:“阿茗,你别从心里抗拒我,我以前是有点混帐,也瞧不清自己的心,可是现在……我是真的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娶你罢了。   这句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又被他咽了下去。   是什么时候有的念头呢?   他想不起来了,可是当她浑身是血,性命垂危的时候,他心中止不住的惶恐涌上来,忽然之间才发现,如果没有了她,他的世界将多么的寂寞。   寂寞这个词儿,于冯瞿来说很是陌生。   他习惯了军营时间,凡事都有明确的目标,雷厉风行的处理,哪怕在战场上掩埋袍泽,留给悲伤的情绪都很少,那是许多年战争生涯所磨炼出来的,克制而内敛的情绪。   这一习惯却越来越多的被顾茗所打破。   最初是她的人,其次是她笔下的文字……再然后文章与人终于重合,他持续不断的关注着她及她笔下的作品,远远窥视,像偷偷窥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却终于忍不住挪动了脚步,越走越近,恨不得一直留在她身边。   他的解释却并没有让顾茗生出特殊的情绪,她随意敷衍他:“哦哦,我相信少帅没有轻视我。”   冯瞿忽然觉得这个房间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匆忙起身:“管美筠那边寄了几封信过来,我一会让副官给你送过来。”   房门被轻轻掩上了,门里面床上躺着的顾茗盘算着如何离开玉城,冯夫人是很好的助力,为了以后能有人辖制冯瞿,拜冯夫人做干妈这主意不错,况且冯瞿成了她义兄,他总不会再有什么混蛋念头了吧?   房门之外的冯瞿却站在门口良久,只觉得脚步重若千钧,内心沮丧无比,恨不得时间倒退回顾茗才做他姨太太的时候,他一定好好待她,将她圈在身边,让她离不开他,也没机会认识什么沪上的小白脸。   刘副官把章启越的信送过来之后就回去复命了,冯瞿还呆坐在办公室里:“信给她了?”   刘副官:“给了。”   冯瞿:“她说什么了?”   刘副官:“说了俩字,谢谢。”   冯瞿无声苦笑,还真是言简义赅。   ·   到了年底各地都忙了起来,管美筠今年准备留在沪上过年,上次管平伯来了之后,父女俩不欢而散,她觉得管平伯看不起她的职业,而管平伯觉得自家闺女疯了,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当,非要去侍候人。   但管美筠逐渐喜欢上了这份职业,况且她从小家境不错,比别的店员更会搭配,顾客前来挑选衣服,经她的手搭配的总是时髦好看,渐渐便固定了一部分老顾客,每次来了之后专门指定要找她。   店长将此事报至老板那里,竟得了老板青睐。   管美筠刚进来做事的时候,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还当店长就是老板,待的时间久了才知道,原来齐店长只是老板雇来打理产业的。   她初次见到自家老板方静舒,是在百货公司楼下的咖啡室。   方静舒年约三旬,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双耳别着珍珠耳坠,一身干练的白色裤装,透露出几分强势,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   她眉目娟好,只是眉毛稍嫌浓烈,并未如时下女子修理成弯弯细眉,而是任由那眉毛天然生长,竟是有几分英气。   见到管美筠被齐霜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就是管小姐?”她指指面前的椅子:“坐。”   “老板好。”管美筠想起顾茗说过的,小心被老板给开了,心中暗觉不妙:不会被阿茗给说中了吧?   方静舒将她的忐忑尽收眼底,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人的话,或者在她忙碌的生活里,很少有暇停下来安慰别人:“管小姐,听齐霜说你很能干,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来我身边做个助理?”   “助……助理?”管美筠太过激动,说话都结巴了:“让我去当助理?”   方静舒静静坐着,直等她消化完了这个消息,才说:“对,我身边的助理最近回家结婚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出来做事了,所以我急需一个助理,我看过你的经历,读过女子师范学校,请恕我冒昧问个问题,你怎么没有去当老师?”   管美筠有点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其实我一开始是准备做老师的,可是……可是后来跟家里闹掰了,来沪上生活,被朋友收留,总要找点事做,学校也试过面试,可是没有被录取,就做了这一行。”   方静舒的声音谨慎起来:“男的……朋友?”她离异数年,身边惟有一个小姑娘养在膝下,还是打官司千辛万苦夺来的抚养权,为此付出了与婆家与娘家都撒破脸的代价。   后来也有男士向她献殷勤,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但此后自己对待感情与婚姻很是谨慎,便是身边雇来的人也不喜欢婚前与人同居的,或者男女关系混乱的。   从骨子里来讲,她其实还是个保守的人。   管美筠笑起来:“不是不是,是女的朋友,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自己离开家来沪上生活,我来的时候便投靠了她。”   方静舒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你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来上工吧。”   赶着过年前,管美筠升职了,还涨了工资,她给顾茗打电报都不再是十个字,而是破天荒的用了二十多个字,表达了她的喜悦。 第111章   方静舒自己开着服装店,除了引进欧美的货物,她还负责自己设计服装,外包接活,比如电影剧组的服装。   季新源与她是旧识,新近筹备的电影就找了她来负责剧组的服装,方静舒便带了管美筠过去给女主角量体裁衣。   女主角是谈兰双,自从加入电影公司,每个月领了薪水,大大缓解了家中的经济压力,而季新源更是着力培养她,筹备的三部电影都内定了她做女主角,《异乡人》已经拍完,进入后期的剪辑制片之中,新近筹拍的一部电影是以舞女为蓝本,无论是服装还是造型都要力图奢华,甚至还商借了歌舞厅来拍,连群众演员都请的歌舞厅的舞女。   季新源请了场外旧友方静舒,见到她这次换了个助理,还打趣她:“静舒,是不是你脾气臭,把助理给气跑了?”   方静舒工作认真,但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那位合伙人就常被她气的抹眼泪,哭完了撸起袖子开吵,边吵边干活,如果不是打小认识,熟知对方的脾气,估计早就拆伙了。   “她大概是觉得赚钱太辛苦,回家相夫教子去了。”方静舒一脸淡然:“现在不少女孩子太蠢,在外面赚钱是侍候人,回家也是侍候人,在外面做的不开心还可以把老板炒了,回家侍候公婆丈夫,不开心难道还能把丈夫给炒了?”   管美筠:“……”老板的论调跟阿茗有点像啊。   她一脸钦佩,暗暗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助理,一定不要落得个回家侍候公婆丈夫,不开心也只能忍着的家庭主妇——想管平伯虽然对女儿百般迁就,可是夫妻情份上就淡了些,家里姨太太也有三位呢。   谈兰双被季新源带了过来,方静舒亲自上手替她量体,管美筠拿着个小本本在旁边记尺寸,很快量体完毕,又有化妆师过来与方静舒沟通需要的头饰帽子手包之类的东西,零零碎碎有不少东西需要记下来。   方静舒的服装店虽然名为服装,实际上经营品种很是齐全,不止是国外进口的洋装,国内生产的透纱旗袍,绸缎及细布旗袍,还有冬天的羊绒大衣,貂皮大衣,与之搭配的翻毛手揣,帽子手□□鞋,美国产的玻璃丝袜等等。   办完了公事,方静舒与季新源去喝咖啡,留下管美筠与谈兰双闲聊。   谈兰双在电影公司的日子久了,为人也不再似刚毕业之时畏畏缩缩,如今已经很有些季新源八面玲珑的风范,为了让自己在电影之中更漂亮,便与方静舒的新任助理打交道,还暗示她穿哪种颜色旗袍更漂亮。   两人正谈的热闹,外面汽车响了,谈兰双听到汽车响起来,顿时颊边飞了红晕,扭头去看门口,有位身着长家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她含羞带怯的招手:“谢大哥——”   管美筠循声看去,没想到这人竟是多时不见的谢余。   谢余以前个头不矮,身材单薄,况且境况不佳,总有种仓惶之感。再次重逢感觉却迥然不同,他的面容比以前圆润开阔了许多,但反而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模样,当然也可以说他看起来比过去稳重可靠了,穿着深色的长衫,戴着礼帽,颇有几分文气。   他走近了,谈兰双眼神乱瞟,就是不敢与之相碰。   反倒是谢余见到管美筠却是一怔,事关顾茗身边的人,他记的很清楚,而且还特意偷偷打听过眼前的少女:“管小姐怎么在这里?”   谈兰双顿时警惕起来:“管小姐……认识谢大哥?”   管美筠虽然不是恋爱中的少女,却也不蠢,况且她从来不喜欢顾茗与谢余走的太近,总觉得不是一路人,便笑道:“数面之缘而已,谈不上相熟。”   谈兰双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忙催促:“谢大哥,你不是说今天有应酬吗?咱们早点走吧?管小姐改日再见。”她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挽住了谢余的胳膊。   不知为何,听说管美筠认识谢余,她心里顿时升起了危机感,哪怕她的解释也不管用。   谢余却站着没动,问:“阿茗近来在做什么?怎么许久不见她的人?”   管美筠想起远在玉城的顾茗,身边虎狼环伺,前有冯瞿后有谢余,也就中间一个章启越是良人,她随口撒了个谎:“阿茗去外地采风去了,说是近来写不出文章,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谢余上车之后,吩咐坐在副驾的孙二虎:“去查查阿茗近来的行踪,如果找不到,就去查查管美筠近来都去了哪里,或者她对外的联系。”   谈兰双早知道了容城公子的真实姓名,却不曾见过她的朋友管美筠,听到管谢二人的谈话,心中琢磨许久,猜测道:“谢大哥说的……可是容城公子顾先生?”   她与谢余认识纯属偶然,有次下雨,她坐的黄包车与谢余的汽车相撞,她与黄包车夫都受了伤,是谢余亲自把人送去医院的,此后还送过慰问金,明明是一点小擦伤,可是他表现的太过诚恳,竟让她不由心动。   伤好之后,她便鼓起勇气按谢余当初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谢大哥,你说等我伤好之后会请我吃饭的。”   谢余果然践约,且请她的是沪上有名的饭店,一来二去两人便相识了,中间谢余对外应酬需要女伴的时候,谈兰双自告奋勇,于是关系似乎更加近了。   谈兰双不知道谢余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年轻有为,似乎做着大生意,往来应酬的都是场面上的人,开口必称“谢爷”,似乎对他很是敬仰,虽然这个男人沉默,但不知不觉间便沦陷了一颗心。   “你认识阿茗?”谢余很是诧异。   不认识阿茗便罢,他带出去应酬也没什么,可是如果与阿茗熟识的女人,让她知道了怎么想?   他心里隐隐有些后悔,暗自考虑今日之后就不再与谈双兰联系。   谈兰双还不知道谢余心中所想,既为着谢余提起顾茗亲昵的口气而微微有些难过,又为着他与顾茗相识,因为顾茗可以与他拉近关系而欣喜着,心中一时矛盾又纠结,嘴里却乖巧说:“当初签约季先生的电影公司,就是顾先生介绍我的,顾先生人可真好。”   她夸了顾茗之后,发现谢余的眼神果然温软了下来,少了平日的冷厉:“阿茗最是心善温柔,能遇上她是你的福气。”   “是啊,顾先生可是我的贵人呢。”谈兰双的心里顿时酸溜溜的,不由自主便难受了起来,也不想提顾茗了,转了话题:“谢大哥今日请的客人是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不谈顾茗,谢余似乎也谈兴奇缺。   他今日宴请的乃是永安百货的少东家章启恩,青帮看上了章家在沪上苏州河外滩的码头,想要从章家的码头运送鸦片,首次接洽,需要个女人来活跃场面,谢余便过来接了谈兰双。   永安百货家业不小,很多百货都是从国外进口,当初章泉慧眼独具,便买下了三个码头。   这几年,为着章家的码头,各方势力没少打主意,章泉竭尽心力四处周旋,才保住三个码头。   章启恩家中兄弟两个,幼弟章启越前往北平航校读书,所有的担子便压在了他与老父的肩头,青帮龙头老大裴世恩身边的红人谢余请客,他不便拒绝,只得带着女伴前来应酬。   两人在歌舞厅会面,灯红酒绿的销金窟,谢余叫了洋酒送过来,他先连干三杯:“在下听说章家少东年少有为,初次相见,实属荣幸,我敬章大公子三杯,您随意!”   章启恩早就听说谢余心狠手辣,在青帮上位之迅速,全凭人命堆积出来的。   青帮设台放赌,绑票暗杀,逼良为娼,包运鸦片,制造伪钞……哪一样都是要人命的买卖,都是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财富,只能小心应对。   他也连忙干了三杯:“谢爷谬赞了,我就是给家中老父亲搭个下手而已。”   谢余:“ 章公子早就独当一面,何必谦虚。哪像我,裴爷瞧得起我,赏我一口饭吃,可他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也要办得漂亮,若是办不到回头还要受罚。”他长叹一声:“近来裴爷为着码头一事很是头疼,很想找一家可靠的码头合作,听说章家在苏州河有码头?”   今年租界再次扩建,青帮的三个码头便被囊括其中,被英法两国租界强占,裴世恩虽然亲自上门去与外国公使理论,还请了沪上督军卢维弘从中斡旋,但都没什么用。   那三个码头其中有两个是专门运送鸦片以及贩卖人口的,行的都是不法隐秘之事,虽然各方势力也知道青帮暗中所行之事,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孝敬的大黄鱼够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其发展。   租界等于断了青帮财路,裴世恩万般无奈之下,既不能派人去刺杀英法公使,便只能再另寻他法,这才瞄上了章家的码头,遣了谢余来谈合作。   他倒也没想断了章家财路,只是想双方合作共用码头而已。   不过章启恩似乎并没觉得被青帮找上来谈合作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委婉拒绝:“谢爷大概也听说了,我家做的许多百货都是从国外进口,家父与几家公使都有来往,码头如今运货繁忙,实在腾不开手再与谢爷谈合作。若是替谢爷装卸货物,那我们自家的货便上不了岸了。”   英法两国公使如今就是青帮的仇人,为怕酿成国际纠纷,裴世恩才忍下这口气。章启恩提谁不好,非要拿外国公使来压谢余一头,顿时让他心头的火直冒,但说出口的话却加倍客气:“章公子言重了,我们这边也是实在没法子,才不得不找上您家的码头的。既然合作不成,仁义总在的嘛,来来来不如喝酒跳舞。”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推了谈兰双过去:“不如章公子陪谈小姐跳支舞,她可是电影明星呢,章公子马上就能看到她拍的电影了。”   谈兰双与章启恩带来的女伴坐在沙发的另一头,那两人谈话声音压的也低,歌舞厅里音乐吵的厉害,如果不是靠的极尽,根本听不到对方谈些什么。   她没有听到谢余与章启恩的聊天内容,不过等谢余把她推近章启恩,说话声音也提高了几个音量,她便明白了过来,猛的转头,面色惊愕的看着他。   谢余对她的表情视而不见,还大声吩咐:“谈小姐,陪章公子跳支舞。”   谈兰双满腹委屈被章启恩拥进怀里滑进了舞池,回头看时,谢余正拥了章启恩带来的女伴也滑进了舞池,心里猛然间难受起来,拧着一般。 第112章   北平航校。   章启越训练课之后,径自去取信处,细细翻过厚厚一沓信件,还是没有找到顾茗的信件,失望而归。   他与顾茗之间通信频繁,上次她来信还说答应了吴桐去玉城上几日课,收拾行李第二日出发,没想到此后就杳无音讯了。   同宿舍的同学关振岐见到他无精打采的进来,打趣道:“怎么,失恋了?”   年轻男子在一起,除了喝酒,谈女人也能很快的拉近彼此的关系。   关振岐来航校读书之前刚跟他的表妹订了亲,同宿舍的另外两人,高敏及宣汀都已经成亲,而且高敏的妻子都已经怀孕,等他们毕业之前,他都当父亲了。   几人曾问及章启越,听说他在谈恋爱,见多了他眉眼带笑的收信,他今日这副模样倒是极为少见。   章启越心里憋的慌,况且此刻宿舍里只有他与关振岐,另外两人不知道干嘛去了,便向关振岐请教:“上封信还好好的,你说……半个月没来信,是不是有什么变故啊?”   关振岐:“她父母不同意?”   章启越:“不可能,她母亲过逝了,父亲续娶了继妻,早就不管她了。”   关振岐:“那她自己改主意,移情别恋了!”   章启越:“胡说八道!她不是那种人!”   关振岐:“长的太漂亮被别人抢了?”他好奇起来:“说实话,你女朋友长什么样儿我还没见过呢,要不给我看看照片帮你判断下?”   这猜测直指人心,恰戳中了章启越的软肋,他想起冯瞿,心里就不由犯嘀咕,连平日藏着捂着从来不肯轻易示人的照片都拿了出来。   那张合影还是他离开沪上之前拖着顾茗去照相馆拍的,总共拍了三张,两人的单身照各一张,互相交换,还有一张合影。   关振岐接过来扫了一眼,忍不住赞道:“真漂亮!难得的是气质更佳。”   顾茗眉目楚楚,本来应该是小鸟依人型的美人,却有种奇异的疏朗大气,大约跟本人性格及经历有关,一旦脱离冯瞿的掣肘整个人便舒展开来,极为吸引人的目光。   章启越:“……她当然是最好的。”如果给女人评分,满分是一百分的话,顾茗在他眼中大概可以得两百分——超出满分多矣。   关振岐意味深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又长期不在身边,会不会……”   章启越脸色大变。   关振岐的意思他懂,世道不太平,美人也是许多军政豪客竞相追逐的对象,他面上笑意都挂不住了,勉强安慰自己:“她一向深居简出,应该……不至于吧?”   有件事情他没有说,生怕说出来就应验了,实则内心一直深深不安。   半个月前,他还没收到顾茗出发去玉城的信,却连着两晚梦到了她。   他梦到顾梦也不稀奇,以前每次在梦里两人都是甜甜蜜蜜的,有时候甚至舍不得从梦里醒来,但那次梦里的光景却全然不同,他梦到自己拉着顾茗的手说着话,两人脚下却忽然裂开了口子,他不得不松开手,眼看着口子越来越大,裂成了一条河谷,她站在悬崖的那边,眼神凄楚,远远与他道别,他着急之下纵身一跳,顿时跌了下去……   章启越从梦中惊醒,仍能记得梦中分离时候的痛楚与心悸,他当时捂着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的心脏安慰自己,不过是夜有所思而已,分开太久思念成河而已。   没想到第二晚又梦到了顾茗与他诀别,只是换了副场景,他再次从梦中惊醒,提心吊胆了两日便收到了顾茗的最后一封信,却是更加担心了。   关振岐见自己的打趣被章启越当了真,顿时笑起来:“看到了吧?媳妇儿还是丑一点放在家里安心,太漂亮了多操心呐。”他从书里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给章启越看:“看看我表妹,多放心。”   他的表妹容长脸单眼皮,算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姑娘,只是及不上顾茗漂亮而已。   章启越:“哪里丑了?这不是挺漂亮的嘛。”虽与同窗笑闹,但心中阴霾始终不散,犹如笼罩山头的云雾,连绵不断。   他忽而说:“学校春节也不肯放假,也不知道节后肯不肯放?”   关振岐招招手:“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章启越凑过去,他小声说:“最新消息,过了十五可能会有半个月假期,听说是因为新任的美国驻华大使从美国来北平,咱们的教官与大使有交情,所以商请教官陪同,要与大总统跟各地官政府官员会面,所以学校放假呢。”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   关振岐能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容城军政府也一早得到了消息。   冯伯祥从兵工厂跟金矿回来之后没两日,就跟冯瞿商议此事:“新任的美国驻华大使年后上任,差不多到元宵节就到北平了,各地的军政府应该都会齐聚北平,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北平?”   冯瞿:“要不把二弟也带上?他这一年也不得闲,容城大学也建好了,教授们都放了假,也让他松快松快?”   冯伯祥乐了:“我还说这小子满脑子大主意,要磨磨他的,你倒是替他求情,行吧。到时候把你们弟兄仨都带上。”   冯晨跟冯晟在冯伯祥眼里都差不多,姨太太所生的庶子,将来是冯瞿的左膀右臂,一家子总要有人撑起门楣做领头羊,其余人追随左右,才能家族兴旺。   冯瞿从议事楼出来,沿着去后院的道路行走,发现才两三日功夫,玉城督军府就旧貌换新颜了。   冯夫人平日对容城督军府懒得费心打理,那是因为冯大帅往后院塞了一堆美人点缀,不必布置都很有观赏价值,哪用得着她再劳心劳力。但玉城督军府就不同了,这可是儿子亲自打下来的府邸,后院空空荡荡,很是冷清。   她几十年都没有了兴致,换个环境竟然心情转好,也有心情布置宅子了,每日换一个居所收拾,还雇了一群仆妇们彻底清扫布置,后院到处都是仆妇穿流不息,还有花匠整理花木。   见到他路过,皆问好。   冯瞿忽然就有了一种归属感,脚步轻快,不由自主就向着顾茗所居的红楼走了过去。   途中遇上尹真珠,她端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溜的摆件,都是曹大傻子当初置办的。她一心要讨好冯夫人,见到冯夫人打理后院,自告奋勇要帮忙,冯夫人也不好拒绝她,便给她指派了一些轻省的活儿,也免得她有事没事围着红楼转,或者跑去前面议事楼缠着冯瞿,耽搁了他的公事。   尹真珠端着摆件拦住了冯瞿,眼神里全是喜悦:“阿瞿,你过来了?冯伯母在修文堂,咱们一起过去吧?”   冯瞿:“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阿茗。”他着人把信送过去之后,心塞许久,这两日都不曾踏足红楼,也不知道她伤口恢复的怎么样了:“今日米勒大夫要来上门复诊,我要过去看看。”   尹真珠来玉城比较晚,没看到冯瞿亲自审核修改的那篇新闻,闹腾完了才从狄磊兄弟口里听说了顾茗为冯瞿挡枪之事,心中暗道:果然自己猜测的没错,姓顾的贱人就是在欲擒故纵。   她表面抛弃了阿瞿,却还帮他挡枪,让阿瞿记得她的恩情,哪里是要离开?分明是在谋划督军府少帅夫人的位置,只是先把姨太太的帽子摘了而已!   不过男人有时候又聋又瞎,他们只看到自己想看的,根本不在意背后有没有什么整天隐瞒着他。   冯瞿也不例外。   尹真珠想明白之后,除了向冯夫人示好,再见到冯瞿竟也意外的善解人意:“顾小姐为你挡了两枪,怎么样都应该好好谢谢人家,阿瞿你快过去吧,等下次冯伯母去探望她的时候,我也去瞧瞧她。她肯为你挡枪,我心里对她感激的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恨不得拿她当亲妹妹疼。”   冯瞿差点笑出声来,强按下笑意匆匆告辞。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最清楚不过了。   尹真珠倒是有位庶妹尹玉珠是姨太太所出,两人虽为姐妹实为主仆,尹真珠从小到大不知道刁难了她多少回,还在冯瞿面前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回尹仲秋的用情不专。   其实在这一点上,两人同病相怜。   冯伯祥与尹仲秋都对嫡出子女极为重视,但同时却挡不住他们纳别的女人做姨太太,再生一窝庶出的孩子来分薄父爱,以及对正室妻子的爱。   冯瞿与尹真珠都不过是为其母亲打抱不平而已。   还好她只是随口说说,如果她真拿顾茗当亲生妹妹疼,冯瞿才要担心不已。   他进去之后,米勒大夫还没有来,顾茗才刚刚喝完了燕窝,侧躺着睡去。她的睫毛极长,睡相安恬。单看她睡着的甜美模样,难以想象醒来之后是何等犀利的小丫头。   冯瞿就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注视着她沉睡的面容,满脑子犹豫,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年后去北平的事情。   她的枕头下面露出一角信封,不必猜都知道那定然是章启越寄过来的,她读完珍而重之的压在枕头底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中做着重逢的美梦。   童婆子沏了茶来,安静放在沙发旁边的小几上,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毛,她走路无声,悄悄退了下去,只余两人独处,一睡一醒。   米勒大夫到了督军府门口,早就警卫得了里面传话,亲自引了他往红楼过来。   童婆子就坐在一楼纳着鞋底,她闲暇时候还保持着勤奋的习惯,总要做些布鞋才能安心些,屋子里已经积攒了十几双布鞋了。   她放下纳到一半的鞋底子,引了米勒去二楼复诊,到了门口轻轻敲门。   卧室里的冯瞿刚才坐着坐着鬼使神差,竟然从沙发上挪到了床边,注视着顾茗安静的睡颜,略显苍白的浅粉色唇,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怂恿他:亲一口!亲一口就好,她睡着了并不知道……   这个念头一旦冒上来就难以遏制,他觉得口干舌燥,明明是腊月的天气,却觉得空气都无端热了几分,顺着她小巧的下巴看下去,玉颈修长,只有他知道盘扣下面遮掩住的是怎样绮丽的风光,想想都觉得全身发热,骨头都要酥起来。   他想入非非,明明知道婆子早就出去了,还是作贼心虚飞快的看了一眼门口,然后俯下身去,想要一亲芳泽……然后敲门声就响了。   冯瞿很是懊恼,迅速直起身子,却惊骇的发现顾茗有醒来的迹象,正缓缓睁眼,他低头拉起被子,装作未曾发现,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抬头一脸惊愕:“你醒了?”还嫌弃的说:“这么大个人了,明明养着伤,怎么也不知道盖好被子的?要是伤风了怎么办?”   顾茗:“……”才睁开眼睛就被人劈头盖脸数落一通,实在算不得美好的经历。   “要你管!我就喜欢不盖被子睡觉!”示威的把被子掀开:“少帅的耳朵最近有问题,连外面的敲门声也听不到了吗?”   童婆子听不到里面的回应,便不住敲门,已经连着敲了快有半分钟了。   冯瞿烦躁:“进来!”   房门被推开,米勒大夫背着医药箱,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童婆子:“大帅,大夫来替顾小姐复诊了。”   她受雇于冯瞿之初,听到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这么叫,哪怕冯伯祥也来了玉城,她也改不过来了。   冯瞿皱眉:“童妈,不是跟你说了要叫少帅的吗?大帅那是我爹!”外面的人误解就算了,连家里人佣人都这般叫法,也不知道大帅冯伯祥听到作何感想。   “是,我下次记得了。”童妈去泡茶。   冯瞿迎了米勒先生进来,德国医生踱步到床前,问:“亲爱的顾,你感觉怎么样?”   顾茗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见到医生很是开心:“我感觉自己很快就可以康复了,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能满大街溜达,回沪上去了。”   米勒:“掀起衣服我看看伤口。”   童婆子倒完茶,发现顾小姐果真掀起睡觉的褂子给米勒医生看她的肚子,再往上掀一点都要露出乳房了,她鄙视的盯着看,心里暗暗想着顾小姐在玉城督军府的地位,将来到底是姨太太还是能做到夫人呢?   而当事人之一的冯瞿盯着顾小姐纤细白腻的肚皮看个不住,乳下腰间还缠着几圈纱布,那是腰腹间中枪大出血的地方,就更让童婆子的内心活动丰富了,暗自腹诽:男人都是色胚!看到白肚皮就走不动道儿了!   什么大帅,跟乡里的泥腿子也没甚两样,都贪个新鲜颜色。   米勒医生亲自上手去解伤口的纱布,冯少帅从旁帮忙,活像两个扒良家妇女衣服的流氓,三两下就将几圈缠在伤口上的纱布给拆开了,露出里面粉红色的伤口。   “不知廉耻啊不知廉耻!”童婆子低低自语,只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这种情况她看到过不止一次,可是每一次的冲击力都是那么的强烈,让她禁不住眩晕,觉得军政府原来是个没规矩的地方。   乡下女人都知道身子不能给除丈夫以外的男人看,不然就是不守妇道。   顾小姐倒好,不但让少帅看了,还让外国大夫也看了——这种女人乡下谁敢娶哟?   童婆子心想:顾小姐什么都好,会读书识字,为人还和气,长的模样儿也俊,就是……不守妇道这一条,足足抹煞了所有的长处。   米勒大夫仔细看过了伤口,很是高兴:“顾,伤口恢复的很好,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起来走走了。”   顾茗的骨头都要躺散架了:“米勒大夫,再有些日子是多少日子?”   米勒含笑说:“也许一个星期,也许三四天,里面的伤口也一直在长,你别担心。如果起身不疼的话,就能做些轻柔的动作,而不必长期躺在床上了。”   顾茗只差跳着欢呼:“总算是解放了!” 第113章   米勒大夫走了之后,顾茗就想起身走两步,随即被冯瞿制止了:“你先躺下!别胡乱走动!”近来除了被童婆子扶着上厕所擦洗身体之外,就连吃饭她都是在床上解决的。   顾茗动动胳膊:“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冯瞿一脸茫然:“什么?”   “骨头生锈的声音啊。”   冯瞿:“……”   “再躺下去我都僵成铁板一块了,所有关节都长一块儿了。”她硬要起身走,童婆子意欲过来扶她,被冯瞿遣出去了,他亲自来扶:“小心点。”   顾茗觉得不自在,她不喜欢跟冯瞿靠这么近:“不用少帅扶,我自己走就好。”   冯瞿扶着她:“别逞能了,出院那天不还是我抱你回来的?”   顾茗瞪他一眼,心想这人真是没脸没皮,前几日不是怒气冲冲走了嘛,怎么才过两日又回来了?   不过她寄人篱下的养伤,还是暂时不要频繁惹恼主人家了,免得吃苦头。   顾茗一向自诩识时务,便随他去了,被冯瞿扶着小心在房间里走了小两圈,额头已经微微见汗,身上发虚的厉害,唉声叹气:“果然人都是懒骨头,不能躺太久。”   冯瞿安慰她:“你这是受了枪伤流血过多,身体还虚呢,回头让童妈再多熬点汤给你补补就好了。”   “多谢少帅了。”顾茗往床边挪动:“不必破费了,我还是多躺几日,早点休养好了尽快回去,省得再麻烦你。”   冯瞿小心翼翼扶着她躺回了床上,好像也把前几日生气的事情给忘记了,随口说:“年后我要去北平办事,你好好养伤,等我回来估计你就养的差不多了。”   “你要去北平?”   “是啊。”冯瞿想起之前两人曾有约定,约她一起去北平,而她也欣然同意了,观察她的气色:“不行,你还没休养好,暂时不宜挪动,等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顾茗:“哦哦。”   冯瞿总觉得她在敷衍自己,无奈说:“你别为了个小白脸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等你养好了我派人护送你去北平还不行吗?”   “行行!”顾茗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封信,略带点讨好的递给他:“少帅,求您件事儿呗,能帮我把这封信寄了吗?”   冯瞿本能的要拒绝,手却惯性伸出去接过了信封,看到收件人“章启越”三个大字,恨不得扔出去,不过对上她的笑靥,到底克制住了自己黯然的情绪:“都伤的这么严重,还记挂着那个小白脸啊?他能回来看你吗?”   顾茗:“少帅领兵,随便允许手底下的人回家探亲?”   冯瞿:“他又没把你娶回家,探的是哪门子的亲?”   顾茗:“我怎么觉得章启越没娶我回家,少帅有点耿耿于怀的意思?”   冯瞿:“……他要是娶你回家,我敬他是条汉子!”   顾茗戏谑:“为了让少帅高看一眼,看来我一定要让启越把我娶回家了。”现代人的思想作祟,她其实还真没有必须要结婚的打算。   某位大V曾经说过:年轻时,我们都想一生穿着白衬衫,一生只爱一个人,可是后来发现,我们都做不到。   她也曾经天真过,后来还不是在红尘里打滚,沾了满身泥泞,一颗心缝缝补补,不必说始终如一的爱情了,便是连初衷都早已忘记。   如果不是章启越,她也许都未必能够沉下心来与一个人谈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更遑论迈入婚姻的殿堂,那是何等谨慎之事?   冯瞿:“总觉得你没说真话。”   顾茗:“没有没有,全是肺腑之言!”   她表情越认真,冯瞿反而越不相信,总觉得她在耍着自己玩,并没有说真心话。小骗子骗术精良,他早就领教过的。   不过他也不着急验证,总有办法让她现原形。   他替顾茗掖好了被角,拿着那封信出来,到了办公室坐下,翻来复去的看,她的字迹疏朗开阔,很有点男子气,却又带了几分女子的娟修,其实很耐看。但他越看却越觉得难过,蓦然想起来顾茗最初离开他的时候,他紧急回容城带兵攻打玉城,打仗的间隙还给她写过几封信,经唐平之手送达,都石沉大海,没得着她只字片语。   有些人简直就像泥沼,初初靠近只作寻常,可是不知不觉间就让人陷了下去,越挣扎只会陷的越深。   顾茗于他,就是泥沼,知道沉沦下去只有无尽的痛苦,不是没有挣扎过的,只是加速了沉沦而已。   唐平进来的时候,见到他对着一封信发呆,不由奇怪:“少帅看什么?这封信有问题?”   他还当冯瞿收到了什么密信,伸手去拿,被冯瞿按住了爪子:“别动。”   “有毒?”   冯瞿:“……”   他拉开抽屉扔进去,关上抽屉,想想又拉开抽屉丢过去:“一会帮她寄了吧。”免得搁在他办公室,让他一直心烦。   唐平接过来扫一眼,总算是明白了少帅为何一脸牙疼的表情,暗自发笑,谁让您当初一脸大度的把人送走,现在后悔了吧?   他假装不懂冯瞿的郁闷,笑着说:“刚才医院打来电话,说应超可以出院了,我想派个人去接他,过来请示一下少帅。”   “这种事情你安排就够了,请示我干嘛?”冯瞿心情不好,连带着说话也不好听:“ 这小子反应不够,等养好伤丢到营里好好操练操练。”   冯瞿手底下的兵操练那是真的操练,不省一点力气,而应超自从跟在冯瞿身边,没事儿跟在少帅身边进进出出,旁人都当他是少帅身边的人,营里的人总要给几分面子,这小子不知不觉间就飘了起来,这次能捡回一条命来,也算他小子运道好。   唐平:替应超默哀。   进入腊月二十八,冯夫人开始准备晚宴,还特意去红楼找顾茗,询问她有没有想吃的家乡菜。   尹真珠在冯夫人身边低眉顺目多日,听说她要去探望顾茗,笑意盈盈道:“夫人,我早读过容城公子的文章,知道她在红楼里养伤,不敢扰了她的清静,这些日子她应该也养的差不多了,不如夫人也带我过去探望一番?”   冯夫人心里思量一番,无论是谁嫁给冯瞿,大约都要学会忍受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的事实,不如让她们及早认清现实,现在考虑清楚还来得及。   “你想去便一起吧。”   她理理发髻,带着尹真珠一起过去了。   红楼值守的亲卫们见到冯夫人身后的尹真珠,便拦住了她:“师座说过,尹小姐不能靠近这栋楼,免得扰了顾小姐养伤。”   冯夫人真没想到冯瞿居然用了这招,她心里觉得儿子幼稚——女人们真要计较起来,难道是警卫们拦得住的?   隔空交锋的方式多的很,比如往男人身上留欢爱的印子……   想要嫁给冯瞿,总要学着去忍受适应这些事情,不然贸然嫁进来,大家都痛苦,不如趁早撂开手。   “我带尹小姐进去,你们师座问起来就说我带进去的。”   警卫为难的看看冯夫人,不得不让路。   来了这些日子,尹真珠跟着冯夫人,终于初次踏进了红楼。 第114章   顾茗在锻炼身体。   一个从鬼门关回来的人最大的感慨大约就是生命的可贵。   她现在特别爱惜自己的身体。   以前她也愤懑过、开心过,还与章启越谈着恋爱,可事实上心里的那层看不见的薄纱还是无处不在,偶尔半梦半醒之时的心情正应了那句诗:庄生晓梦迷蝴蝶。   死过一回之后,她彻底认清了现实——妈的伤口好疼、活着真好。   管他见了鬼的脑残狗血小说剧情,无论是主线还是支线统统滚蛋!   疼痛是件特别好的事,能让一个人感知到存在的意义,也能让她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体,及止内心。   冯夫人进来见到她扶着墙壁慢慢走,很是惊讶:“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顾茗笑出一口小白牙,灿烂又可爱:“差不多了吧,活动活动筋骨有利于身体康复。”她还甩甩胳膊:“再不动动,我的胳膊腿都要叛变,我都要支使不动这些老伙计了。”   冯夫人笑起来:“瞎说。”   尹真珠紧跟着冯夫人进来:“许久不见,顾姨太……顾小姐恢复的怎么样了?”   冯夫人一脸惊异:“顾……顾姨太?”   尹真珠:“很抱歉我失言了。”不过看她的表情却并没有歉疚的意思。   顾茗扶着墙站定,擦了一把额头的虚汗,嘲弄的笑:“哦不,尹小姐处心积虑的想要在夫人面前拆穿我,不就是想告诉夫人我曾经做过姨太太嘛。在成为一个靠稿费养活自己的女人之前,我读书的时候确实做过别人的姨太太,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嘛。”   冯伯祥后院的女人也有转了几手才留在他身边的,姨太太只要长的漂亮。做姨太太出身并不重要,又不是娶回家做正室,必须身家清白门当户对。   冯夫人原本心中还掂量尹真珠与顾茗在冯瞿心里的地位,没想到被尹真珠爆出个惊天内幕,当即心里的天平就有所改变。不过她涵养极好,从她对顾茗依旧不变的态度上是猜不出她内心波澜的,还热心问:“阿茗除夕宴想吃点什么?”   顾茗也不客气,点了四样菜:“……我知道自己坐在桌上纯属添乱,就不去打搅夫人一家团圆了,到时候麻烦童妈给我端回房里来就好。”   冯夫人也不勉强她:“好。”   她略坐一坐,关心一回顾茗的伤势,无论这个小姑娘以前如何,可她替阿瞿挡的那两枪却是真的,其情可悯,何必挖人疮疤。   反倒是尹真珠让她刮目相看,这些日子表现的多老实,当着她的面就敢给别人下刀子……到底是修炼的城府还不够,又或者是她年纪不等人,与家中决裂,情势急转之下,这才显出几分迫不及待?   内宅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冯夫人微微叹息,很快就带着尹真珠回去了,话也说的特别体面:“阿茗还要休息,我们就不打搅她养伤了。”   尹真珠假惺惺说:“顾小姐好生养着,我下回再来看你。”   顾茗特别真情实感的说:“别,你来看我,我都要怀疑你是来探病还是来添堵的。咱俩可能属相相克,还是别见面的好。”   尹真珠社交场合见惯了大家互相捅刀子还笑的特别亲热客气,维持基本礼貌的,似顾茗这种一点面子也不留,有着“看你不顺眼就是不想跟你来往”的无赖气息的女人还前所未见,一时梗住数秒,才接了话茬:“顾小姐说笑了。”   顾茗正色:“不说笑不说笑,尹小姐添堵技术不错,不过这么好的本事,应该请小姐去河堤上发挥余热,为玉城加高堤坝,而不是跑来跟我一个可怜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针锋相对。”   尹真珠才反应过来她在调侃嘲讽自己。除了年纪比她大,卖惨谁不会?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顾小姐别这样说,我跟家里已经断绝关系了,听起来父兄有官职,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比顾小姐还不如呢。”   刚才还可怜、孤苦无依的顾小姑娘:“哦,那是挺惨的,比我惨多了。我跟家里断绝关系还能写文章赚点稿费糊口,尹小姐就只能投靠男人了。”   尹真珠气的吐血。   ——这丫头以前哪有这么大胆子跟她作对?   她离开尹家之后,本就敏感多疑,容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全靠金钱权势堆积,既没拿得出手的文章,在别的行业也没什么建树,她在国外读的又是文学,可是回国之后居然还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文章,说出来都是笑话。   冯夫人忍笑忍的很辛苦,如果不是怕尹真珠太过丢脸,她都要抛弃这几十年的好涵养当场笑出声。   顾茗真是牙尖嘴利,半点不让。   偏她本人似乎毫无所觉,还一再谦虚:“我这个人就这点好处,老实,只会说实话。”   冯夫人:“……”细品品她说的还真都是大实话。   尹真珠:“……”贱人!   尹真珠高兴而来,败兴而归,再一次尝到了曾经在柳音书身上尝到的屈辱,牙齿把嘴唇里面都咬出了血,才把颤栗的情绪平复下来。   她今日原本的目的就是试探顾茗的虚实,顺便在冯夫人心里埋刀子,让她对顾茗有了成见,不信还能期望着姓顾的做她儿媳?   如果是以前,一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小贱人,稍想个办法就能把她给毁了,可是顾茗现在是文化名人,报纸上也有些影响,她的文章集结成册再版了好几回,还帮冯瞿挡枪,所有的这些都让尹真珠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总觉得哪一天冯瞿要被姓顾的丫头抢走了,更加要先下手为强。   尹真珠从小在容城权利的中心长大,还没意识到两人身份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再是尹家嫡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小姐,而是个投靠旧友无家可归的女人,相反顾茗也不再是低到尘埃里的小姨太太。   顾茗在努力往上走,而她的境况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两个人错身而过的时候,顾茗仍旧努力往上爬,而她却顺着自己选好的路越走越远……   ·   冯夫人后来埋怨冯瞿:“怎么顾茗给别人做过姨太太的事情你也不告诉我?”   冯瞿傻了眼:“什么给别人做过姨太太?”   冯夫人还当自己儿子被骗了:“小丫头精着呢,给别人做过姨太太都藏着捂着,如果不是真珠说漏嘴,谁能知道呢?”   “真珠说的?”   冯夫人点头。   冯瞿朗声大笑:“这个小骗子!”在冯夫人不解的目光之下他边笑边说:“母亲难道没问过她做过谁的姨太太?”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就是母亲口中的那个别人。真珠明知道她以前做过我的姨太太,还这样误导母亲。最可恨的是顾茗,我对她多操心,她居然等着看我的笑话。如果我今天不解释,任由母亲误解下去,您是不是就会讨厌她,继而少往她住的地方去?”   冯夫人:“……”似乎是这么回事。   除夕的年夜饭很丰盛,有好几道大菜都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做的,勤务兵摆好了饭菜,尹真珠跟着冯夫人一起入座,她自动自发把自己归类为“冯瞿的家属”,都不必经过冯瞿同意。   冯夫人现在对她有点膈应,明知道顾茗曾经做过冯瞿的姨太太,她还故意不说那个男人是谁,害的她白白胡乱乱想了一回。   尹真珠自己却不觉得尴尬,笑着与冯伯祥聊天,还替冯夫人挑鱼刺,引的冯夫人说了好几遍:“真珠你自己吃,不必给我剥。”   尹真珠:“孝顺长辈是我们小辈应该做的,况且我也没什么伤,好光明正大的偷懒,那就只好早点过来陪冯伯母了。”   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指责顾茗太过自私,借有伤之事偷懒,不肯前来参加除夕宴。   冯夫人:“……”她只想跟丈夫孩子一家三口过个除夕,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清静过了,而顾茗的做法反而让她自在许多。   也不知道冯瞿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冯夫人算是看出来了,顾茗不屑与尹真珠过招,只想让她有多远走多远,大家互不相扰而已。   现在就看尹真珠肯不肯罢手了。 第115章   冯瞿对顾茗的回护之意很是明显,如果没有冯夫人带着,尹真珠甚至不能进红楼去见她。   尹真珠在冯夫人面前屡次中伤顾茗,似乎也效果不显。冯夫人有种奇异的淡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在佛堂里的缘故,不肯口出恶言,连喜欢与厌憎都瞧不大出来。   冯夫人行事全凭责任,她对客居在玉城督军府里的年轻女孩子一视同仁,新年给尹真珠裁制新衣两套,也少不了顾茗的两套,连颜色都选的同色系,看不出来她更重视谁。   尹真珠观察多日,得出个结论:中伤无效。   她心里不由焦躁起来,再这样下去,恐怕三十岁她都没办法嫁给冯瞿。   尹真珠左思右想,亲自操刀写了一篇新闻稿,趁着开年投了好几家报馆,沪上的一家专挖名人八卦的小报,以及玉城容城类似的报馆。   容城公子的事业起点在容城,腾飞在沪上,然而她与玉城报业的各家主编关系亦不错,实在大出尹真珠的意料。   尹真珠暂居在督军府,初三见到玉城数家报馆的主编都去红楼探病,暗暗吃惊,曾向狄家兄弟俩打听:“这些人去红楼做什么?不是说是玉城各家报馆的负责人吗?”   狄磊:“听说当初师座整顿玉城报业,容城公子在其中出了大力。”彼时他还在军中,未曾调来亲卫营。   尹真珠:“她还懂整顿报业?”   狄磊:“唐副官说容城公子很能干呢,当时一会议室的大老爷们都被她给骂的狗血淋头,落后还要向她请教,连师座都被镇住了,放手由她去做,要是咱们师座娶了容城公子,可真是娶了个贤内助!”   贤内助这三个字,深深的刺痛了尹真珠的心。   正月初十,冯瞿前往北平的最后一日,顾茗已经能够在天气和暖的时候,穿起大毛衣裳,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稍稍转悠,玉城的一家小报登出了一篇文章——《惊天内幕:容城公子变形记》。   文章里言之凿凿指出,容城公子家境一般,为了攀图富贵,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趁着容城少帅酒醉之后,爬上了他的床,成为了他的女人。借助容城少帅手里的资源冲天而起,一边写书宣扬女子自强自立,一边暗中做着男人的姨太太,过着奢靡的生活,享受着依靠男人得来的安逸生活。   这篇文章的作者指责容城公子欺世盗名,贪图富贵,满嘴谎言……是个无耻卑鄙虚荣的女人,她的那些畅销的书都是哄骗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的。   这天早晨,玉城的报童们同时在大街小巷吆喝:“惊天内幕,容城公子欺世盗名,披着才女的外衣哄骗无知少女……”   路过的行人之中有不少人知道容城公子的事迹,读过她的文章,《受害者有罪论》发表的时间并不久,玉城人远远没有到遗忘的地步,于是纷纷涌向报童:“给我来一份。”   一个小时之后,唐平从外面回来,面色大变,径直奔去找冯瞿:“少帅,大事不好了,今天街上有份报纸里刊登了不利于顾小姐的新闻稿。”   冯瞿接过这份印刷粗劣的报纸,粗粗扫过一遍内容,看到作者署名是伊人憔悴,眉头就皱了起来:“去把狄涛狄磊叫过来。他们整天监视着尹真珠,怎么还出了这么大纰漏?”   唐平:“……这是尹小姐写的?”   冯瞿指指“伊人憔悴”四个字,没好气的说:“不是她难道还有别人?这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事实,比如阿茗曾经做过我的姨太太,但大部分却是污蔑,而且她大费周章写这篇新闻稿,决不只是按照她文章中所说,要揭下容城公子虚伪的画皮,我怎么觉得……她倒还想取而代之呢?”   “取而代之?”唐平傻了眼:“怎么取而代之?是要做少帅的姨太太吗?”   冯瞿恨不得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都盛了些什么:“尹真珠顶着容城第一才女的名头,而阿茗以写文章为生,且她的书很畅销,虽然笔名叫容城公子,可谁不知道她是女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喜欢她的读者无形之中都拿她当容城第一才女了。那么,如果这位才女只是名不副实的骗子,突然再冒出来一名伊人憔悴,不但揭下了容城公子的画皮,写的文章比她还要好,是不是就彻底取代了她?”   唐平:“少帅想的真远。”别不是忽悠我的吧?   冯瞿读懂了他怀疑的眼神,卷起报纸在他脑袋上狠狠敲了一记:“丢出去锻炼这些日子,怎么还是毫无长进?”   唐平跟了他多年,冯瞿也想让他早点独挡一面,去年下半年开始便时常放他去处理些要紧的事情,这小子在外面人模狗样,没替他丢脸,但每次到了他面前就犯蠢,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少帅,再打就更蠢了!”唐平捂着脑袋去叫狄家兄弟俩,这俩兄弟跟着他过来的时候不住打探:“唐哥!哥!师座叫我们兄弟俩过来有事?”   见他一脸深沉,心里难免惴惴。   唐平不在冯瞿面前,倒是很会吓唬人:“你俩当的好差使!”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   狄磊拖住他不肯往前走:“唐哥,到底什么事儿?我们哥俩犯事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尹真珠跟着冯夫人去了红楼,被少帅叫过去责骂了几句,不过听说尹真珠也没占到顾小姐的便宜,少帅还挺高兴,自言自语:“也该让别人尝尝那丫头的铁齿铜牙,别光咬的我一个人疼。”   那件事儿不是早就了了吗?   “你们过去就知道了。”   狄家兄弟俩才踏进冯瞿的办公室,迎面就被一沓报纸给砸中:“翻开看看,你们天天盯着尹真珠,就出这种妖蛾子?”   狄涛在冯瞿亲卫营的报盲班里属于优等生,比狄磊认字快,早就脱离文盲的范畴了,他拿起报纸,都不必随便翻,小报的首页第一篇新闻稿用加粗加黑的字体刊登了关于容城公子的新闻稿,触目惊心。   比起标题的夺人眼珠,内容更是吓人。   狄涛颤抖着读完了这篇新闻稿,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师……师座,我们兄弟俩轮班白天黑夜的盯着尹小姐,这稿子……真是她写的?”   冯瞿:“你说呢?”   狄磊灵光一闪:“会不会是那天她陪夫人去上街投的稿?”初五的时候冯夫人要上街,尹真珠执意要陪,狄涛与狄磊也随侍在侧,好像是见到她路过邮箱,但没想到她竟然寄信了。   冯瞿深呼吸才缓缓压抑住了自己愤怒的情绪:“你们俩说说,现在怎么办?”   狄涛试探的说:“……把尹小姐关起来?”   狄磊:“……要不把报馆老板也关起来?”   唐平:终于明白少帅每次都想踹我的心情了,这俩兄弟是要把人蠢死吗?   冯瞿冷哼一声:“就你们俩这脑子,能看得住她才怪。”转头吩咐唐平:“你再多加派几个人手暗中监视,她决不会善罢干休。”   他冷冷说:“既然蛇已经出洞,就没道理让她再缩回去。”   柳音书死后,冯瞿一度很愧疚,因为他处理不当才导致有心人有机可乘,好好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面对柳厚朴心中的质疑,他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但在找不到真凶之前,无论他如何解释,听起来就好像是狡辩一样,他索性保持了沉默。   他险些命丧沪上,回来之后秘密查访,顺藤摸瓜,查到了柳厚朴手底下的罗营长,秘密将此人押送回了玉城监狱审讯,在他的雷霆手腕之下罗营长几乎被扒了一层皮,到底还是招了出来,果然沪上枪击案有柳厚朴的手笔,还有他那位好三弟参与其中。   这些事情,都被他暗中压了下来,直等揪到凶手再行对质。   然而柳音书死后,凶手就好像消失了影踪,无论冯瞿花多少人力物力去查访,都得不到一点线索,只有从码头的几名装卸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似乎当日有几名看起来凶恶蛮壮的男子去了那间仓库,还推着个推车。   容城码头每日吞吐货运量巨大,与之相配的是客流量的吞吐,码头人稠地狭,交通便利,凶手杀人之后随便坐一艘客船便可离开码头,前往各个沿海城市。   柳音书从小被柳厚朴保护周密,又去国外留学,甫一回国便逢遭死劫,真要找出与之结仇之人,似乎除了尹真珠再没别人。   事情又拐了个弯回来了,虽然只是推导而无实据,可冯瞿的直觉告诉他,柳音书之死与尹真珠大有关系。   尹仲秋将尹真珠关在家里,他的人没办法潜进去查,但尹真珠自己送上门来,却是最好的验证时机。   冯瞿与尹真珠在一起的时候尚察觉不出她执拗的性子,那时候还当她是高门名媛,又是从少年时代一起走来的初恋情人,选择性忽视了她性格里的另外一面,而片面的相信她的美好。   可是从她回国之前,顾茗出现在他身边,回国之后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累积下来,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竟然已成陌路。   时移世易,他心里住进了别的女子,而她也渐渐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狄涛兄弟俩被冯瞿臭骂一顿,重新回去监视尹真珠。   唐平安排完人手回来,路过后院的时候遇上在外面散步的顾茗,见她虽然还未脱去病容,不过精神健旺许多。   他匆匆寒喧几句之后赶回去向冯瞿禀报人员的安排情况,完了犹豫道:“少帅,我方才在后院遇上了顾小姐,她瞧着精神好了许多,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情怎么办?”   冯瞿也正为此而头疼:“她要是身体健康还行,但近来正在养伤,怎么能生气?”   “少帅想一直瞒着?”   “那倒不是,总要处理的差不多了再让她知道吧,一直蒙在鼓里,将来她还不知道得多生我的气呢。只是眼下时机不合适,总要她的伤养好之后吧?”   唐平:“我有个主意。”   “别想!”冯瞿蹭的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没想办法截留他们之间的信就不错了,难道还要亲自把她送去那小白脸身边,让他们团聚?”   唐平疑惑:“年前少帅不还邀请顾小姐一起前往北平航校吗?怎么改主意了?”   冯瞿一双幽深的眸子里藏着心事,使得他英俊的面庞居然添了抑郁难展之气:“……那时候我还能做到,可是自从她死里逃生之后,我就……恨不得把她藏到口袋里。”   他的声音一不小心便泄露了内心的惶恐:“我简直不敢去回忆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唐平你知道吗?我以前满脑子各种念头,都笃定自己其实未必不能放开手,虽然心里难受一时,也应该能渐渐淡忘。但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守在她的身边,忽然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已经没办法忍受她的离开了,无论是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还是……她离开这个世界。”他手握成拳,轻轻在自己额头上捶了两下,也不知道是要打醒耽于情爱的自己,还是再无办法解救自己:“你说……我怎么把她送到小白脸身边去,让他们团聚?”   唐平的内心是崩溃的,一句“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在嗓子眼里徘徊翻涌,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可是,报纸上的事情怎么办?”他问:“这件事情应该没那么快解决。”   冯瞿的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办公室正对着督军府进门那一片开阔的地方:“其实这件事情撕掳开也好,等事情发酵到一定的程度我再出手解决,在此之前尹真珠肯定会一直关注此事的,谁知道她还会写些什么。”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派人替阿茗收拾行李,我带她去北平吧!”   顾茗听说冯瞿要带她去北平,还当唐平在哄她:“唐副官,你最近怎么也学坏了?别跟你家少帅学耍人玩,小心将来讨不到媳妇打一辈子光棍!”   惟恐要打光棍的唐平:“顾小姐,少帅是真的决定带你去北平,章公子不是在北平航校读书吗?你不准备去探望他?”   顾茗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高兴的回房去收拾行李了:“替我谢谢你家少帅啊,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也算是个好人。”就是男女关系比较渣,喜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幸好她现在既不是他碗里的,也不是他锅里的。 第116章   尹真珠拿到刊登着容城公子内幕的小报之后,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她一个人踩着女步跳了一曲华尔兹,脚步轻快,一扫近来的阴霾。   算算时间,同时投出去的稿件,容城小报跟沪上的小报应该要比玉城的晚刊登几日,到时候事态无可收拾,看姓顾的小贱人还怎么在文化圈子里立足?!   一曲跳罢,她深吸一口气,坐下来摊开稿纸,开始写自己的第一部小说。   冯瞿离开玉城之前悄无声息,知道的只有他身边的心腹及冯伯祥夫妻,当日出门之时尹真珠还在房间里埋头写稿。她从小写的最长的就是学校国文课上要交的文章了,还真没有抛开条条框框自己创作过,写起来很是不顺,一天中涂涂改改,房间地板上全是扔掉的废稿。   折腾了大半夜,天快亮才睡,等到醒来冯伯祥父子跟顾茗已经离开玉城了。   冯夫人在午饭桌上见到尹真珠很是惊异:“真珠没睡好?怎么眼圈都青了?”   尹真珠困的双眼发直:“昨晚写了点东西,天亮才睡。”她环顾冷清的餐厅:“伯母,冯伯伯跟阿瞿呢?”   冯夫人:“怎么你不知道?阿瞿跟你冯伯伯去北平了。”   尹真珠心里算盘珠子乱飞,想到待会儿可以把小报砸到顾茗脸上去,便不由的高兴起来,吃饭的速度都加快了。   冯夫人冷眼看着,心中暗暗摇头:得亏当初两家没订亲,不然她都觉得屈了自己的儿子。   冯瞿前往北平之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府里还留有大批人手保护她。   他现在对尹真珠严防死守,昨天将外面小报拿过来给冯夫人看,指着其中明显不符合事实之处说:“母亲你看这处……阿茗当初年纪小,是被她父亲硬塞给我的,她在我身边总共也没多久,毕业之前就去沪上了,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学教员,后来文章写的好出名了,就专职写作了。这里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攀上男人享受奢靡的生活之类的统统没有,连遣散费她也是一分钱没拿。”   冯夫人奇道:“那这次是怎么回事?”   冯瞿露出几分窘迫:“……其实这次她来玉城是受朋友之邀在一所女子学校兼职讲课,偏偏发生了学生运动,学校有学生被抓起来了,她来求我。事发当晚,本来是玉城的一帮报业同仁约她吃饭,被我堵上了,跟着他们去吃饭,出来的时候遭遇了伏击。如果不是她受伤,早就回学校去了,哪里还能来督军府养伤。”   冯夫人恍然大悟,眼神意味深长,拖长了调子说:“哦……我明白了,其实阿茗现在跟你早就分开了?”原来是自己儿子死乞白赖在追求人家?   她没有说破,但言下之意很是明显,冯瞿格外感激母亲的体贴:“是这样没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早跟我分开可不表示一辈子都分开!”   他信誓旦旦,冯夫人不由调侃:“那母亲就预祝你马到功成!”   儿子离开之后,冯夫人还出神了好一会儿,觉得好笑。   冯伯祥在男女之情上极为随便,督军府里塞满了各类漂亮的女人,难道儿子还能成为情种?   大约是男人的自尊作祟,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尤其是这种得到之后又失去的就更是耿耿于怀,这才对顾茗关怀备罢,要是娶到手三五年,没了当初的新鲜感,还不是抛诸脑后。   冯夫人见惯了男人的薄情,可不认为儿子是个长情的主儿。   吃完饭之后,尹真珠以“饭后消食”为借口辞别冯夫人,然后一路溜溜达达到了红楼前面,身后跟着的狄磊与狄涛小声议论。   “她想干嘛?”   “找顾小姐麻烦?”   兄弟俩交换个庆幸又好笑的眼神,远远候着不走了。   尹真珠上次来的时候有冯夫人作保,虽然受了一肚子气,却也见到了顾茗。这次过来之后,做好了被警卫拦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居然畅通无阻,一路直入,结果发现房间里整整齐齐,半个人影都没有。   在楼道里遇上童婆子,她很惊讶:“顾小姐去北平了,尹小姐不知道?”   童婆子对于尹顾二人的旧事全然不知,只知道冯瞿很是看重顾茗。   尹真珠神色凄楚:“原来她去北平了啊?阿瞿都不肯告诉我。男人变起心来真是比翻书还快。”她摘下自己一串珍珠手链,非要送给童婆子,又将自己如何与冯瞿两情相悦都快结婚,而顾茗横插了一脚的故事给三言两语讲了,引的童婆子同情不已。   留在外面的狄磊与狄涛等了约莫有二十多分钟都没见到人,心里有点慌。   狄磊说:“哥,她一个人在里面干嘛?”   狄涛猜:“偷盗机密?”   “瞎猜吧你?师座的机密全都在前面议事楼,这里至多是顾小姐的东西,可她一直在养伤,能有什么机密?”   “文稿?”   俩兄弟站不住了,迈开长腿跑,才到了门口,就见到尹真珠施施然走了出来:“你们跑什么?”   狄磊:“尹小姐久不出来,我们还以为有事,过来看看。”   尹真珠内心暗骂:狗腿子!还是一对儿认不清现实的狗腿子!   什么容城公子,马上就成了文化圈子里的笑话了,到时候看你们还怎么拍马屁。   她虽然没有见到顾茗,但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是操心自己的第一篇小说。   尹真珠早就想好了,她的第一篇小说就写自由恋爱,以且身体验为蓝本,构思起来也容易,细节都是现成的,那么多甜蜜的回忆。   顾茗在路上的时候,尹真珠埋头奋笔疾书,每日赶稿,竟然安静的出乎寻常,连冯夫人都要忍不住使唤身边的丫头过去瞧瞧她在做些什么。   丫环回报说她在房间里写东西,冯夫人便随她去了。   ·   顾茗不知身后已是巨浪涛天,虽然裹的跟个粽子似的,住的是火车的软卧专列车厢,心情还是不错的。   她一个人独享一间房,还有柔软的床铺,门口警卫把守,无论是安全系数还是舒适度都很满足,枕着柔软的枕头叹息:“不怪这么多人都想要当特权阶级,这也太舒服了。”   火车走走停停,到达北平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夜晚,随同冯瞿一起前往六国饭店,自有副官打理一切。   刘副官留守督军府,此行的安全与出行依旧是唐平打理,冯伯祥曾经暗示:“阿瞿,我身边只要出过错的副官们早就罚到营里去了,哪还有继续留任的,这不是拿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嘛。”   冯伯祥身边警卫级别更好,随侍的亲卫副官们面无表情,跟机器似的冷漠,执行起命令来一板一眼,效率极高。   相对而言,冯瞿这边更要显的温情一点。   他平时天天骂唐平,气不顺还要踹他两下,当着冯伯祥的面却很是回护:“唐平的办事能力跟忠心都无庸置疑,上次出事还是儿子没带护卫之故。”   冯伯祥便不再置喙儿子身边的人事任免。   北平六国饭店内设豪华,还有对外的电话。   顾茗进了房间之后,便按照记忆之中章启越留下的电话往航校拨电话。   章启越刚进航校就留了电话给她,沪上跟北平没有跨省电话,他当时还在信中写:“……有备无患,万一某一天你来北平,那对于我来说不啻于天大的惊喜!”   北平航校里,学生们的训练课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就是为期一周的长假,北平的学子们终于可以结束集训回家,但外地的这点时间却来不及,很多人都准备留下来在北平好好逛逛。   宿舍里的高敏跟宣汀都是北平人,放假之后就回家去了,宿舍里留守有只有关振岐跟章启越。   章启越刚洗完澡回来,准备收拾行李,明天去买火车票回家,值班室就有人来找:“章启越电话,六国饭店打来的。”   章启越还当父兄前来北平,很是高兴,扔下手里的脸盆毛巾就去值班室,结果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到对面那清亮而不是柔和的声音说:“启越,我是阿茗。”脑子顿时轰然作响,手脚发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电话那边的人应该等的时间不短,结果电话接通之后,他这边又沉默了下来,还当自己唐突了:“是不是打扰你上课了?”   章启越如置身梦中:“不不,我们已经停课了。”马上紧跟着又“嗷嗷”叫了两声:“阿茗,真的是你?你来北平了?你在六国饭店?”他的反应力终于跟上来了。   顾茗失笑——原来之前不说话是没反应过来?   她故意凶巴巴的:“说!你认识的女人里除了我,还有几个阿茗?”   电话那头的章启越已经笑的喜气洋洋了:“我只认识你一个阿茗啊!我就是高兴糊涂了!阿茗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心里还在嘀咕你是不是遇上事儿了,担心了许久。”   他没敢把自己做的那个不祥的梦讲给她听。 第117章   章启越接个电话回来的功夫,一扫之前颓唐,满面春风。   关振岐:“你怎么一副春情荡漾的模样?”   “你猜?”章启越打开自己的柜子,把所有衣服往外掏,全都摊开在床上,准备明早的行头。   北平航校在郊区,如果不是天色已晚,他恨不得现在就进城去见顾茗。   关振岐震惊:“ 不会是你媳妇儿来看你了吧?”   一帮青年聚在一起,提起未婚妻或者恋人,大都以“媳妇儿”统称,反正大家都心情憧憬,奔着婚姻去的,结婚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章启越脸上的笑纹都快笑的裂开了:“有这么明显吗?”他数次想要压下上翘的嘴角都以失败而告终。   关振岐扑过去要揍他:“你小子也太幸福了吧?跟我显摆!不行不行,明天我要跟你一起去见她,亲眼看看她是不是真如照片上的一样漂亮!”   章启越嫌弃的推他:“你胡子都三天没刮了,穿的邋里邋遢,我怕你吓着我家阿茗。”   “我现在就收拾。”关振岐翻箱倒柜去找剃须刀,还把柜子里的衣服拉出来,誓不给章启越丢脸,还向他推荐北平好吃好玩的地方,提议:“要是实在不熟悉,到时候叫上高敏他们,这可是俩北平通,吃喝玩乐的地方全都解决了,不必你伤脑筋!”   章启越被他的热情给弄的很是无语,他可不想把私人活动搞成宿舍集体活动,让大家都来参观自己的女朋友:“还是不要了,他们既然回家了,肯定都有事儿,何必折腾他们呢?”   “也是。”关振岐压根没想到章启越的意思。   两人试了半天,拿不定主意,还是关振岐出了个主意:“咱们航校的制服就很不错,听说女孩子都喜欢制服照,你媳妇儿远道而来,你穿西装的样子她见过,还没见过你穿制服的样子呢。”   航校的制服夏天有绿色军装夹克,或者浅绿色衬衫,冬天是棉军靴配黑色毛里皮夹克,里面再加件羊绒衫,围巾皮手套齐备,有种别样的精神。   章启越:“有道理!”停顿了一下,又叮嘱:“我还没跟阿茗求过婚呢,你到时候可别嘴上没有把门的,张口闭口媳妇儿。”   关振岐:“少爷,都听您的!”   当晚宿舍的卧谈会就从女朋友拐到了结婚生子上,关振岐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婚妁之言,除了来读航校是他唯一为自己争取过的,其余的人生大事都沿着父母早就规划好的道路在前进,等毕业之后就与表妹结婚,未来的婚姻生活肉眼可见的平淡,对于男女之情并无多少谈资。   反倒是章启越,今晚简直像是揭开了话匣子,谈起两个人初次相见,他的一见钟情,此后的追求过程,两个人手牵手买一包糖炒栗子,栗子还没吃进嘴里,心早都甜透了……   关振岐被强行灌了一脑壳“恋人们应该做的事情”,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与表妹之间什么也没做过,除了小时候一起玩过两回过家家之外,简直苍白的可怜。大多数情况下是在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坐一坐,略寒暄几句:“表哥(表妹)近来可好?书读的怎么样了……”之类的闲话便结束了会面。   他恨的捶床:“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自由恋爱了!”结果“砰”的一声,床板连同他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章启越拉开电灯,当场笑倒在床上。   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捶床,高铺的床板塌了,幸亏高敏已经回家了,不然今晚说不定要出人命。   他在下铺躺着直叫唤,原本第二天定好的约会地点愣是从六国饭店的咖啡室换到了医院的骨伤科。   章启越一大早起床要送他去城里骨伤科,又怕顾茗着急,只好打电话去六国饭店,不住央求她:“阿茗,要不你来医院吧?我极想尽快见到你,又不能放着室友不管,他摔伤了腰,可能要休息一阵子,说不定要住院,一时走不开。”   顾茗:“……去医院约会有点新鲜。”   她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了夹的旗袍跟羊绒大衣,戴了帽子围巾手套,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出门,在酒店走廊里遇上冯瞿与唐平,互道早安。   冯瞿心里有数:“要出门?”   顾茗点点头:“约了启越,少帅起这么早有应酬?”   “算是吧,不过对方爽约了。”冯瞿吩咐唐平:“派人送顾小姐过去。”   唐平点了两名亲卫去送顾茗,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酒店的走廊里,他才忍不住拆台:“少帅起个大早,不是准备约顾小姐吃早餐吗?”   冯瞿清清喉咙:“唐平,其实我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你做副官十分失败,是时候丢回营里去打磨打磨了。”   唐平连忙补救:“少帅,我是说……约不到早餐不要紧,还可以约晚餐嘛。”   冯瞿:“滚!”他所有的自尊都要被这个蠢货给践踏完了。   ·   关振岐被章启越连拖带背佝偻着腰给送到医院里,值夜班的大夫困倦的打个哈欠,揭开衣服,上手摸他腰间的骨头,边敲敲打打边问:“疼不疼?”   “疼疼疼!”他面部扭曲,一叠声说,眼泪鼻涕都快下来了。   走廊里有皮鞋轻轻敲击地面的声音,关振岐从昨晚半夜疼到现在,半趴着没睡着,又困又疼,还当是医院的护士,都没当回事。他现在觉得腰是一把扁担,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收拢担了起来,这根扁担出了问题,哗啦一下担着的东西全散架,胳膊跟腿都不听使唤,稍稍一用力都被腰拿住了。   医生笑着问:“是跌伤还是扭伤啊?”   关振岐简直不想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跌伤。”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大夫还在检查,旁边站着的章启越抬头看过去,眼神都亮了,透着无尽的喜悦,静静凝视站在门口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天气太过寒冷,还是别的缘故,他总觉得顾茗好像气色不太好,面色有点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淡了许多。   他无声的指指正在大夫辣手之下惨叫的关振岐,忍着笑示意顾茗稍等。   顾茗全程围观了大夫折腾关振岐的过程,他一个男子汉被折腾的泪涕满面,结果检查完毕大夫说:“你这腰错位了,需要找位正骨的老中医。我们医院没有,不过向你推荐一位,出了医院右拐,第三条胡同里的刘记中药铺,找刘一骨就对了。”   章启越弯腰:“来吧兄弟。”   大夫搀扶着关振岐爬起来,他艰难的爬上章启越的背,门口的人默默后退几步,关振岐有暇抬头,顿时呆住了,在章启越脑袋上胡乱拍了两记:“章……章启越,你媳妇儿来了!”   章启越:“……”脑子让狗啃了的家伙,特意叮嘱过也没用。   顾茗:“……”哪里来的倒霉蛋?   她笑靥如花:“请问……我们认识吗?”   关振岐此刻觉得自己的老腰都被少女暖阳般的笑容给拯救了,疼痛减轻许多,抹了一把额头疼出来的冷汗,开始胡说八道:“认识认识,认识照片儿。”   顾茗“噗”的笑出声:“这么有劲儿,要不下来走走?”瞧把她男朋友给累的。   章启越背个人,连腰都直不起来,更何况是与久别重逢的女朋友拉拉小手。   关振岐立刻就老实了:“腰断了,走不了。”   大夫在接诊室直乐:“没断没断,就是扭错位了。”   关振岐:“……”好丢脸!   刘一骨才起床喝完一小壶养生茶,在院子里打了趟八卦拳,就有人上门求诊。   他手底下力气极大,正骨大夫不比别的大夫,只要把脉开方就好,正骨大夫力气不够可没办法把错位的骨头扳回来。   药铺里的俩小学徒弟都是壮硕型的,两个人听师傅的号令压着关正岐正腰椎错位的骨头,章启越用行动演示了“重色轻友”的行为,将同学兼室友扔给大夫就不管了,上来悄悄拉住了顾茗的一只手,心里甜滋滋如饮蜜浆:“阿茗,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顾茗无奈:“你过年也不放假,我许久没见你,过来看看你。”她细细端详章启越:“比过去黑了,结实了,也比过去更有精神了。”   章启越眉目俊朗,来航校读书之后,体验训练加强,脸部轮廓较之过去更为明晰,竟是透出了几分英气勃勃,比过去更为耐看了。   “阿茗——”   “啊——”   关振岐在他开口的同时一声惨叫,吓了两人一大跳,齐齐扭头去看他,刘一骨已经收手了:“慢慢站起来试试?”   ·   吃饭的时候,关振岐对刘一骨的正骨绝技赞不绝口:“咔吧一声,我错位的腰椎就被他正好了,这人也太厉害了,我都想去学正骨。”   “吃你的早饭吧,昨晚叫唤了一晚上。”他提起关振岐昨晚的创举就很是无语。   热气腾腾的羊杂汤端上来,章启越掰一半饼子递给顾茗,见她行动缓慢,似乎十分畏惧寒冷,不由愧疚的说:“北平的冬天太冷了,早知道学校放假,就应该等到我放假回去看你。”他握住顾茗的手,顿时吓了一大跳:“怎么这样冰?”   顾茗自从枪伤失血过多,重伤昏迷之后醒过来,身体其实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手脚发冷,晚上钻进被窝要冷的瑟瑟发抖,在玉城的时候刘副官送过来一个铜暖婆子,晚上灌了热水放进被窝里,还能抵挡一二。   昨晚在六国饭店,她在被窝里焐了半夜,脚还是凉的,半梦半醒之间一直觉得冷,都没有休息好。   “你也说了,北平太冷了嘛。”   关振岐插嘴:“小顾别的都好,就是看起来似乎身体有点弱啊。”年轻女孩子略带点病容,说话中气不足,漂亮归漂亮,却不及他表妹康健,好像也没有照片上那么神采奕奕。   别人不知道,章启越却知道顾茗的身体一向很好,等闲连个小毛病都没有,她一直是精力旺盛的人,神色不由严肃起来:“阿茗,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之前忙着照顾关振岐,此刻再细看,面色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太淡了,分明是生过一场大病的模样,一双手好像在冬天的井水里湃过,冰的惊人。   顾茗原本就没想瞒着他,只是刚来,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我之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见不到你,看起来是不是特别憔悴?”   章启越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鬼使神差报了个日期:“是不是那时候?”   顾茗喃喃:“启越,想不到你在我身边居然安插了探子!”她的小脸垮了下来:“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章启越握着她的手不放,内心绞痛:“对不起,你生病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当时……是不是很危险?那两晚我两天梦见与你诀别,醒来心跳的厉害,真不知道那时候你挣扎在鬼门关。”他低头不住哈气,想要替她暖手:“也许是你舍不得我才又回来了。”他一脸劫后余生的侥幸模样。   分开太久,他不能每日为她送去早餐,或是夜晚送她回家,就连她在生死关头挣扎,他也被蒙在鼓里,还一直盼望着她的来信。   “对不起!”   他不住道歉:“都是我不好,不能就近照顾你!”   顾茗宽慰他:“启越,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没人照顾我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啊。”   这句话乍一听透着自强自立,但细品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没有别人照顾也能生活的很好四舍五入,约等于不需要男人来照顾。   章启越可怜巴巴的说:“阿茗,是不是你生病我不在身边,你对我很失望?”说不定这些话都是铺垫,前面铺垫好了就会提分手。   顾茗又好气又好笑:“瞎说八道什么?要是对你失望,我何必坐火车跑这么远来看你?你们航校的运动量是不是有点少啊?你都有功夫胡思乱想!”   章启越:“……我反省。”   他握着顾茗的双手负责替她搓热,然而眼神恨不得粘在她身上,连桌上的早饭都被他无视了。   关振岐默默低头吃早饭,羊杂汤很暖很香,几口灌下肚里,顿时驱散了今早从城外赶过来的寒气,五脏六俯都暖和了起来,假如不是眼前还有一对小鸳鸯你侬我侬,那就更加完美了。   没来之前,他的设想是三个人坐下来谈天说地,听说章启越的女朋友还读过女子师范学校,闲来喜欢读几本书,大家聊聊时下的一些思想也很有意思。没想到真坐来下了,他就发现章启越这个臭不要脸的,以搓手为名拉着女朋友不放,扎进眼里拔不出来,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关振岐心中暗想:章启越是不是谈恋爱的路上忘带脑子了? 第118章   玉城。   时间倒回容城公子内幕的文章发表之后。   玉城报业的很多人首先看到了这篇文章,作为同行,大家天天在同一块地盘抢新闻,日报占着半官半民的便利,与军政府关系良好,不愁没有新闻。   其余报纸也有各自的消息来源渠道,只有那些小报靠着耸人听闻的标题与内容来吸引读者。   熊志兴看到报纸的第一时间就当玩笑扔过去了:“瞎扯吧,容城公子是那样的人吗?”   他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可是连着好几日,周围的同行们都开始议论这件事情,而且相信的还不少。有些人偏向于半信半疑,觉得就算是容城公子没有做过姨太太,也定然跟冯瞿暧昧不清。   持反对意见的认为:“姨太太都是被养在后院的,还真没听说过哪家敢把姨太太放出来挑大梁的。”   相信小报内容的想起细节:“你们记不记得,容城公子第一次随冯帅出场去各学校视察,两人姿态还是很亲密的嘛,那时候她难道不是以家眷身份出行的?”   当初跟拍采访过冯瞿视察学校的日报社女记者最有发言权:“肯定是姨太太!我当初想要采访冯帅,都被他拒绝了,冯瞿的眼神可是一直去瞟容城公子的。”   ……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过年前,军政府监狱就把所有闹事的学生训完话之后全都放了,学校集中起来训话,各学校的老师们提起为了学生们而奔走的朱家树及容城公子都是大为感激,连带着不少学生及家长自动自发前去朱公馆拜访。   朱家树倒是很谦虚:“这件事情说来惭愧,还是多赖容城公子在冯帅面前为大家奔走。”然后肯定了学生们的热血与勇气:“如果你们对于同窗的遭遇视而不见,那就是我们教育的失败。我这位玉城教育委员长也该下台了。很高兴你们能够为了同窗发声,为同窗发声就是为自己发声,你们都是好孩子!”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下次在游行之前,可不可以先礼后兵?”   学生们一阵哄笑。   他说:“国外有位先贤苏格拉底说,当我对一个制度不满时,我有两条路:或者离开这个国家,或者循合法的途径去改变这个制度。但是我没有权利以反抗的方式去破坏它。我希望同学们谨记。”   学生们神情严肃起来:“谨记先生教诲。”   胡琦不出意料的被判了死刑,家产充公,那些跟着他的巡捕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清查了一遍,基本都吃了牢饭。   还有一干军政府官员们都集体在牢房里聚会,过了个别开生面的春节。   军政府对于这类事件的后续报告,全由刘副官与各家报社接洽,新闻稿早就发了出去,许多学生都对容城公子报以好感,小年青个安安稳稳度过了新年,见到小报的新闻稿,差点冲进去砸了报馆。   “胡说八道!”   “哪里捕风捉影来的诽谤?让主编出来!”有不少学生们堵在门口,想要与报社老板理论一番。   小报的销量倒是翻了几番,毕竟这么猎奇的故事大家都想看一看,但看完之后争议太大,报社老板的人身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有位编辑出来向堵在门口的学生们解释:“……我们报社的稿子都是外面投过来的,也不是主编写的啊。同学们要冷静!冷静!如果是捕风捉影,那是伊人憔悴的问题,同学们应该去找她。但如果是事实呢?我们报馆是不是就揭发了一件隐藏的大秘密?”   总而言之一句话,坏事全是伊人憔悴干的,要是有好处……当然是报馆的功劳。   学生们被这无耻的言论给震惊了:“……你们倒是把伊人憔悴的地址给我们啊?让我们去与她对质!她这样处心积虑的抹黑容城公子,居心何在?”   报社的编辑在大冷天的堵出了一身热汗,心里暗想:这帮小姐少爷们太过天真,抹黑容城公子当然是为着自己出名啊?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们居然看不穿。   他扯着嗓子喊:“同学们,一定要冷静!冷静!”   人群之外,穿着便装的冯瞿亲卫混在人堆里,从口袋里掏出两只臭鸡蛋砸了过去,端直砸中了那名编辑的额头,一股黄色的浊液从裂开的鸡蛋壳里顺着编辑淌了下来,臭味遇风就跑,离的近的学生不由自主就后退了几步。   紧跟着,从别的地方又扔过来几个臭鸡蛋,齐齐扔中目标。   小报编辑想到主编答应的他这个月丰厚的奖金,家中等米下锅的老婆,咬咬牙顶住了,站在报馆门口不肯后退一步,犹如战士坚守阵地。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嗓子:“让他们把伊人憔悴的地址交出来!”   “交出地址,我们要求跟她对质!”   “交出地址!我们要求跟她对质!”   ……   外围的一名亲卫悄悄往后撤,很快就回到了督军府,去向刘副官汇报:“学生们围着报馆不肯罢休,要交出伊人憔悴的地址,这件事情很快就会传出来,怎么办?”   刘副官:“想办法把这件事情传到后院去,找个夫人身边的丫头当故事讲给夫人听,一定要挑尹小姐在的时候。”   亲卫一溜烟跑去办事,贺冬大笑:“师座也真是煞费苦心。”   两人现在都知道了容城公子与冯瞿的过往,刘副官亦笑:“你懂什么?这件事情就是个脓疮,说不定也是顾小姐心里的死结,只有挑破上药,才能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但这事儿由师座挑不好,伊人憔悴可不就做了件好事嘛。”   贺冬笑的狡猾:“这是师座在向外面的人宣布,容城公子曾经是他的女人?往后……肯定还会是他的女人?”   刘副官:“我一个单身汉,哪知道有老婆的男人心里怎么想?”   贺松:“宣誓主权呗。”   ·   宣誓主权这种事情,于冯瞿来说名不正言不顺,于章启越却是得心应手。   三人行的早餐吃完,关振岐就成了没人待见的拖油瓶。   章启越想要与顾茗独处,半年未见他想的慌,况且还有一大堆问题想要知道,便朝关振岐使眼色:“振岐,你腰才好,赶紧回学校去休息吧,我陪阿茗在北平城里走走,晚点就回去。”   关振岐还想留下来就近观察一番恋人必做的事情,也好回去与表妹演练一番,拖拖拉拉不肯走:“顾小姐初次来北平,我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吧?午饭我请,咱们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顾茗起身去洗手,章启越催促他:“吃完了赶紧滚蛋,别妨碍我跟女朋友!”   关振岐眼含泪花:“兄弟你见色忘友!以前你多温雅有礼啊?”   章启越:“……那也分人!”   教他们的美国教官是个中国通,中文说的贼溜,骂起人来中外俚语齐飞,再加上训练强度极大,久而久之早不是沪上那位富贵人家的少爷。   关振岐灰溜溜回去了,还跟小媳妇似的一步三回头:“启越,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啊!”宿舍的人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了。   章启越:“赶紧滚!” 第119章   顾茗回来之后轻笑:“你那位室友呢?”   章启越面现尴尬:“他已经走了。”   早餐店里人来客往,他面色带着一点可疑的红色,眼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小说声:“我想抱抱你。”   顾茗调皮的眨眨眼:“章公子,非礼勿动!”   章启越头一回听她称呼“章公子”,一下子绷不住就笑了,趁着别的食客埋头吃早饭,他飞快在她额头亲昵的摸了一下,撤回了手,跟做贼一样,却有种别样的满足与快乐。   魂牵梦萦的人儿果真出现在他面前,简直是开年最好的礼物,睡着了都会从梦里笑醒:“阿茗,我好高兴。”   顾茗笑嗔他一眼:“……你们航校不教学生听从教官的话吗?”   章启越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长官,有时候克制不住,我们也会犯点可以原谅的小错误。”   顾茗:“……”怎么办?这家伙的笑容太甜,简直像淌着蜜,她所有的话都卡壳了。   哪里还吃得下去早餐啊?   羊杂汤豆汁儿都放到冷却,汤上面漂着的油花结了块,饼子凉了下来,顾茗主动拖起他的手:“走吧,坐在这里好冷的。不如我们去六国饭店咖啡室喝一杯咖啡?”   羊杂汤铺子是关振岐的主意,他就好这一口,每个月总要来解一回馋,却不是章启越的菜。   ·   唐平派去的人将顾茗送到医院就回来了,一个小时之后冯瞿问起来:“人送到了?”   唐平:“送进去,见到章启越,他们就回来了。”   冯瞿大怒:“那个小白脸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万一遇上事儿呢?也不知道留个人保护她的!”自从顾茗受伤之后,他都快有心理阴影了,总觉得一个转身,说不定她就又血淋淋的躺倒在地,性命垂危。   唐平内心对他微微有些怜悯——果然男人不能太要面子,不然只能丢了里子。   他耐心解释:“少帅,章启越再是小白脸,顾小姐是他的女朋友,保护顾小姐是他的责任。如果我们留人在顾小姐身边,会令他们之间生嫌隙的。”他非常能理解冯瞿的恐慌,但不愿意见他泥足深陷,去回头纠结一个已经分手的女人。   冯瞿:“要是她出了什么问题,你能负责?”   唐平:“……”   都说满脑子男女情爱的人智商会直线下降,他现在怎么觉得少帅有点胡搅蛮缠?   顾茗若是出了安全问题,难道不是章启越的过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有苦说不出,只能选择妥协:“属下这就派人暗中跟着顾小姐。”   冯瞿还觉得不满意,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今天父亲不是约了人,还没到时间吗?”   美国新任驻华大使来北平,各地军政府的督军府都趁此机会前来刷个脸熟,若是能弄到一批援华物资,或运输装备,或者军事装备,再或者工业及农业用品,或者是贷款,对于本省的发展都是有好处的。   各省的督军齐齐赴京,连去年新上任的大总统徐玉珪召集都未必能来这么齐全,说出来也是种讽刺。   唐平看看腕上手表的指针,淡定回他:“少帅,还有四十分钟,您现在下去……会不会太早了?”   冯瞿在房间里犹如斗兽般,隔了几分钟又问:“唐平,你说顾茗跟小白脸会去哪里玩?”   唐平很后悔此行没把贺冬一起带过来,他好歹是有家室的男人,一定很能理解处于躁动期男人的心情,说不定还能开出良方。   他在心里默默翻个白眼:“少帅,外面天寒地冻,如果是我,一定愿意在房间里猫着。”   冯瞿差点跟炮弹一样弹起来:“窝房间里?”不等唐平再说什么,他一阵风似的从房间里刮出去了,很快走廊的另一头,顾茗住的房间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唐平探头出去一看,顿时瞠目结舌——少帅站在顾小姐门口有节奏的敲着门,听敲门声还当他只是很随意路过,但他的肢体语言却出卖了他。   三分钟之后,他颓然放弃,又折了回来:“也不知道这丫头去哪了,你派出去的人也没回来?”   唐平心想:派出去的亲卫要是现在能把人找到就不错了,还回来。多半此刻他们还在去医院的路上。   冯瞿大概也被自己焦虑的情绪困扰,连房门都不想进去了:“算了算了,去饭店的咖啡室坐一坐。”   世上之事,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来什么。   六国饭店的咖啡室就在酒店楼下大厅旁边,从酒店大堂就可以直接穿过去。   唐平跟着冯瞿踏进咖啡室,处于长期警戒的习惯,迅速在咖啡室角角落落扫了一遍,寻找潜在的危险,然后就发现了顾茗的踪影。   两个人窝在咖啡室角落的座位上,旁边还有一件屏风遮住了半边卡座,但这个角度恰能瞧见顾茗的大衣与半边侧脸,及少帅口里小白脸的大半个身子。   唐平迅速在心中权衡利弊,有了主意:“少帅,时间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去看看大帅在做什么?”   冯瞿经历很多次生死劫,出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向来只有比唐平更警惕的,没道理唐平都发现了他装没看见。   他压低了声音骂:“滚开!我过去看看。”   顾茗与章启越从早饭铺子里转移阵地来了咖啡室,里面供暖不错,如浸温水,让人渐有暖暖的困意,于是两人便头并头说些别后之事,在被遮挡的座位下悄悄拉着手,互相多瞧一眼,也是甜的。   两人平日通信比较频繁,虽然未曾参与对方的生活,但对对方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有所了解,唯独顾茗受枪伤之事隐瞒了章启越。   冯瞿过来的时候,顾茗正笑嘻嘻讲自己那几日昏迷之事:“我感觉自己飘飘荡荡,魂魄去了个陌生的所在,那个地方没有战争,普通百姓安居乐业,也没有租界或者外国人……”   她拿未来世界的繁华当故事讲给章启越,却吓惨了他,紧握着她不敢撒手:“你……你离魂了?”好像下一刻她就真的会魂魄离体。   身后几步开外的冯瞿:“……”这些事情,她一字没讲过。   顾茗却不当一回事,大讲特讲未来世界,章启越声音都直了:“阿茗,你别讲了!”   他越听越心惊:“那都是假的世界,是想……想要迷惑你的虚幻世界,你不可当真,也不要再去回想,赶紧忘掉这件事情!”   冯瞿似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冰水,淋了个透心凉,也想默默离开,可是双脚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竟然迈开大步走过去,坐在了他们面前。   他突然出现,吓了顾章一跳。   顾茗幽幽的说:“少帅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会又在背后偷听了吧?   冯瞿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冲动,神色晦暗难测,声音暗哑:“那件事情你不要再想了!昏迷之中的事情怎么能做得了数呢?”   顾茗:“可是那是真的!”   章启越跟冯瞿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是真的?”又互相嫌弃的瞪了对方一眼,恨不得把对方掀翻在地的样子。   章启越握紧了她的手,担忧的说:“那不是真的,现在才是真的。”   冯瞿声音转为严厉:“你当时重伤昏迷躺在医院里呢,那是离魂,跟海市蜃楼一样,都是虚妄的,怎么能当真!”   他觉得手脚发凉,被迫再次回忆了一番当时的险境,米勒大夫也说过有的病人会一直昏迷下去,多少年都醒不过来,最后在昏迷之中离开人世。   原来当时她已经误入幻境,差一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他心有余悸,下颔紧绷,隐隐生怒,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他的亦或是不肯对他说实话的顾茗的?   连自己也不明缘由。   怒气来的太过迅速,唐平早机灵的溜了,远远站在咖啡室另一端,摆明了要远离战场。   冯瞿给气的够呛,眼前也只有一个章启越够他撒气:“喂,小白脸子,你连保护女人都不会,干嘛非要跟她在一起?”   章启越已经听了顾茗中枪的始末,比他更生气:“我与阿茗在一起的时候,她一直过的安安稳稳的。倒是冯少帅你,麻烦离我的女朋友远一点,你每次出现总要麻烦,不是把自己弄个半死,就是带累了阿茗。阿茗与人为善,如果不是你自己惹来的暗杀,又怎么会连累到阿茗?”   顾茗压低了声音:“你俩别吵了!”   就事论事,章启越说的完全在理。   其实顾茗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冯瞿也忍不住反反复复去想,也觉得是自己带累了顾茗,如果不是那天他心血来潮非要去找顾茗,她也不会出事。   有些事情,早成软肋,自己明白就好,旁人说来却尤为刺耳,更何况还是被冯瞿视为情敌的章启越,他当即大怒:“你一个小白脸远在北平,如果不是我这次护送她过来,你连她的面儿都见不着,有什么资格对老子颐指气使?”   冯瞿从小霸道强横惯了,以前顾茗顺毛摸,后来他心中有挂碍,自觉对顾茗很是宽纵,底线一破再破,都快变的不认识自己了,没想到不但没换来半点好,还让一个小白脸子对他指手划脚,顿时气的七窍生烟,只差爆炸了。   “你看看她现在这副伤后病容,好不容易保住了半条命,大冷的天还带着她跑到北平来,你是显摆自己的本事呢,还是成心想要让她留下病根?”章启越咄咄逼人,半点不让。   顾茗的制止毫无效果,她就好像重新认识了章启越。   章二公子天性笃厚热情,与家人朋友相处融洽,几乎不发脾气,顾茗自从与他谈恋爱之后还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   “启越,别说了!”她感觉得到紧握着自己的大手在微微颤抖,还当他是因为冯瞿而生气的,殊不知那是章启越在后怕,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见不到顾茗,他就止不住的惶恐后怕,仿佛做过的那个噩梦近在眼前,隐隐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阿茗你别管了!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忍受,唯独这件事情不能忍受。他一再的连累你,我又远在北平照管不到,万一……万一……”他眼圈气的发红,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   “你又做了些什么?做人男朋友的连照顾都谈不上,还好意思跑来跟我算帐?”冯瞿不甘示弱,也抬高了声音。   咖啡室里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听到这边的争吵声,不由自主循声望过来,发现是两名年轻俊朗的男子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氛剑拔弩张。   顾茗一头砸在桌上,恨不得装死:“混蛋!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冯瞿伸手去拉她,章启越已经先他一步伸手扶起了她的脑袋,哪怕在暴怒之中,他对待顾茗的动作也极为轻柔,替她揉了两下额头。   顾茗:“……”她简直要没脾气了。   ——男人发起怒来都跟倔驴似的,完全听不懂人言。   咖啡室经理陪着笑脸一溜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问:“两位需要再添点什么?”   “闭嘴,滚!”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又跟斗鸡似的盯着对方,冯瞿冷笑一声:“小白脸,敢不敢去外面?”   顾茗绝望的看着这俩蠢货跟斗鸡场的公鸡似的从咖啡室里出去了,她捂着脑袋不挪窝,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被丢尽了。   男人为了女人而打架,也许会满足有些女孩子的虚荣心,但在她看来却是愚蠢无比的做法,只能让她觉得这两个男人是没脑子的蠢货!   好歹冯瞿是来北平谈事情的,知道六国饭店门口打架,若是撞上冯伯祥出来面上不好看,而章启越还穿着航校的制服,两人出门之后,左右看看,直奔六国饭店后面的巷子……   唐平心惊胆颤缀在后面,远远听到巷子里拳头捶在身上的声音,只觉得身上的肉都在疼,又怕以少帅的战斗力,姓章的小白脸只有挨打的份儿,几分钟之后,他直奔咖啡室搬救兵。   顾茗还埋头在桌上,捂着耳朵,被他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差点跳起来:“怎么了?”扭头看到唐平放大的脸,带着侥幸的心理问:“打完了?”   唐平:“……”   他组织语言,试图用一种委婉不太吓人的方式劝说顾茗前去制止,想想她将要面对的凄惨场面,说不定章公子肋骨都会断几根,最次也能断个鼻梁骨啥的,就觉得任何委婉的语言已经不能挽救这一惨剧,声音都沉郁了下来。   “顾小姐……你也知道,少帅在军中是搏击冠军,至今无人能起超越,章公子恐怕……”   他话音未落,顾茗已经起身往外跑,内心大骂章启越,这不是拿鸡蛋撞石头吗?   六国饭店后面的巷子里,两个年轻人互下狠手,也许是早就看对方不顺眼许久,简直是拳拳到肉,半点余力不留。   “老子在外面打仗的时候,你还在家里喝奶呢!”冯瞿抹一把冒出来的热突突的鼻血,专往小白脸那张讨厌的脸上招呼,对方的心思大约也差不多,别的地方都不招呼,就往他的鼻梁上打。   冯瞿:妈的! 第120章   顾茗脚步如飞跑过来,捂着胸口站在巷子口,心跳如鼓,两耳轰鸣,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身体发虚的状态简直太糟糕了。   唐平推了她出来顶雷,又怕到时候被少帅责怪,远远跟过来,两人站在一处,齐齐探头往巷子里看过去,顿时愣住了。   想象之中章启越单方面被殴打的凄惨景象没有出现,而原本应该已经意气风发踩着章启越肚子的冯瞿也没有出现,两个人打了个旗鼓相当,面上都挂了彩,如两只困兽。   冯瞿的鼻血流的一塌糊涂,而章启越……面颊上也带着伤,没好到哪里去,互相拳拳到肉,恨不得把对方打趴下,都不肯认输。   顾茗:“……”   唐平:“……”   预测失误。   “别打了!”顾茗一嗓子,两个人这时候好像才醒悟过来,还互相扯着对方的领子不肯松手。   男人幼稚起来,连孩子都不如。   顾茗气急败坏冲过去,抓着两人扯着对方领子的手威胁:“松手!再不松手我打脸了啊!”   两人互相怒瞪着对方,总算是不甘不愿的松手了。   半个小时之后,六国饭店顾茗房间的客厅里传来章启越“哎哟哎哟”的声音,顾茗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不是挺能打的吗?这会儿还怕疼了?”   “疼!”章启越可怜巴巴看着她:“我那会儿是气不过他差点害你没命嘛,这个混帐王八蛋!”   “你才是混帐王八蛋!”对面沙发上,冯瞿冷着脸坐着,眸色冷冽,嘴里像能够随时吐出来几吨冰碴子做武器:“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今天纯粹侥幸。下次老子打的你满地找牙!”   唐平战战兢兢替他清理脸上的血迹跟伤口,总觉得他快成为一个随时可以被引爆的炸弹。   “来啊,我怕了你不成!”   “你们俩都消停点啊!”顾茗好奇的问章启越:“你居然没被打的哭爹喊娘?”这个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唐平一边替冯瞿处理伤口,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也好奇不已。   章启越边吸气边说:“我们家有钱,就怕被绑票,小时候我父亲给我们请过武师,总要有自保之力嘛。”他鲜少在顾茗面前提起家境,还有点不太自然:“后来就一直练了下去,前几年才不练的。不过许久没有动手,居然也没生疏。”   顾茗:“……”所以说认识一个人,真的不能只看表面。   她一直以为章启越就是个肩不能挑的富家子弟,顶多心思单纯热情些,有谁知道他竟然还练过擒拿格斗,还能跟冯瞿这种战场上磨炼过来的拆招,无论输赢已经很厉害了。   冯瞿似乎难以忍受两人亲密的模样,一脚踹开面前的茶几,上面的东西差点掉下来,他视若无睹,带着一脸的伤重重砸上门走了。   唐平手里的镊子跟纱布都吓掉了:“少帅,等等我——”出了房门就十分后悔。   走廊里,冯伯祥一身整齐的军装将冯瞿堵了个正着,好像是才从房里出来,正站在冯瞿门口准备敲门的模样。见他一副狼狈模样,衣服上又是灰尘又是血迹,鼻青脸肿,整个人气急败坏的样子,满身戾气,不由皱眉:“你这是去哪儿疯了?怎么搞成这样子?我今天还约了山西的阎督军,本来还想让你跟他家公子玩玩,这样子怎么出门?”   他也怒了:“带了三个儿子来,一个都指望不上!”   冯晨自打来到北平的当天,就一头扎进了教会医院,连临时抓差都找不到人。而冯晟则不必冯伯祥带着就四处钻营,唯独冯瞿不能自由活动,作为容城未来的继承人,要跟着冯伯祥随时应酬兼听差遣,处理各种事务。   冯瞿:“遇上点小事儿,过两天就好了。”他“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将老父亲跟副官一起关在了门外。   冯伯祥后知后觉才发现长子不高兴:“他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了?”   唐平生怕被冯伯祥修理,小心回答:“……少帅遇上了一些挫折。”感情挫折。   用很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他爱上的人刚好不爱他。   冯伯祥:“……”   ·   玉城。   城里不少学生守着小报馆门口非要伊人憔悴的地址对质,最后还是军政府有人通知了朱家树,他亲自来疏散了学生们:“是真金不怕火炼,你们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不能因为小报作者造谣就群起而攻之,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吴桐也被拖过来劝导学生们回去。   他看到伊人憔悴文章的时候,脑子里不期然想起许多事情,隐隐约约有一种直觉,也许——顾茗与冯瞿之间当真有些什么。   直觉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虽然表面上顾茗恨不得事事要与冯瞿撇清,可是她住院之后冯瞿的眼神却作不了假,当时吴桐就觉得不好。   学生们被朱家树劝服,三三两两散了。   军政府后院里,婆子来请尹真珠吃晚饭:“夫人说尹小姐一直窝在房间里,有点担心,想要请尹小姐一起吃饭。”   尹真珠的短篇小说初稿已成,接下来就是修稿了,她欣然前往,再三向冯夫人道谢。   冯夫人笑道:“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整日窝在房间里也不像样子,也要出门走走的。玉城的事情我又不熟悉,你要出去可以带上人。”   丫头在旁边插嘴:“夫人,今天街上挺乱的,尹小姐还是不要出门了。”   冯夫人叹气:“阿瞿才走了几天,怎么街上就乱了呢?”   丫头一知半解的模样:“听说外面登了一份什么文章,写文章的叫什么伊人什么……学生们闹腾起来了,说不定是那个人的文章写的不好。”   尹真珠心里发急,恨不能替这丫头补充完整,面上还要装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脸好奇:“什么伊人?”   冯夫人不耐烦起来:“你这丫头说不清楚,去叫刘副官过来问问怎么回事?”   刘副官讲话就利落多了,三言两语解释明白了:“街上不少学生们都在闹腾,说是伊人憔悴写了篇文章诽谤容城公子,逼着报馆把人交出来呢。报馆不愿意,两方还在僵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乱不起来,夫人放心吧!”   真要乱,那也是军政府里的亲卫们在后面捣乱,巴不得再把水搅混一点,也好引蛇出洞。   冯夫人:“这帮学生们整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跑外面去闹事。你去处理一下吧。”   刘副官边讲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尹真珠的表情,见她眼角眉梢流露的喜悦之意,越发小心了。   三日之后。   玉城的一家报纸上刊登了伊人憔悴的第一篇短篇小说。   那是一家销量平平的报纸,主编一直不得志,报纸办的四平八稳,除了没有挖人隐私,也会刊登一些打着“民主进步革新”旗号的文章,但实则这些年嚷嚷口号的真不少,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进步革新,谁知道呢。   这些年“民主进步革新”之类的词汇在报章杂志上出现的频率很高,可是很多人未必理解这些词儿代表着什么,却整天将这些词汇挂在嘴上,仿佛不讲些新词儿就代表自己是个落后的封建糟粕。   学生们围堵小报馆的事件刚刚过去,余波未尽,伊人憔悴就又回到了公共视线。   伊人憔悴的短篇小说《悔婚》讲了一对原本两情相悦的爱侣,却因为一个披着新女性外衣的女孩子缠上了男主而导致男人悔婚的故事,而女主为了忠于自己的爱情,用了很多办法去挽留这场婚约,最终却败给了外面的女孩子而自杀的故事。   她在书中无限拔高女人对于婚姻的期待,为了爱情奉献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不少人又开始揣测伊人憔悴的身份,连同她背后的故事了。   联系之前的报料文章与现在的短篇故事,真相似乎呼之欲出,已经有人在悄悄议论是不是容城公子当真抢了她的未婚夫,毕竟容城公子的思想当得起新女性这个称呼。   玉城暗波涌起的时候,容城与沪城的文化圈子里也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分别往两地的两家小报投了一篇相同的文章,正是稍早之前在玉城那家小报刊登的《惊天内幕:容城公子变形记》。   作者伊人憔悴挑选报馆的眼光很是毒辣,正经的日报晚报及各种排得上名号的她都不投,专挑那种揭人隐私的八卦小报。   八卦小报最喜夺人眼球,毫无底线,一看内容是有关于畅销书作家容城公子的情事纠葛,当即登了上去,给报童点钱,满大街都是吆喝的声音。   沪上聚集着容城公子的一大批铁杆读者,听到街上报童的吆喝声纷纷掏钱买小报,要看个究竟,范田挤进人堆里抢购了一张八卦小报,街上已经买断货了。   小报老板笑的合不拢嘴:“都说容城公子的书畅销,我现在也知道了黄铎坐着收钱的心情。”他亲自跑去印厂催促紧急加印五千份:“我们报馆要出名了!”   范田去报馆的路上先瞟了几眼,跟被雷劈了似的,半点都不肯相信。   报馆里与容城公子接触最多最久的是他,其次才是主编黄铎,多多少少对顾茗的人品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黄铎看到报纸也很是震惊:“胡说八道!容城公子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范副主编,你今日再跑一趟,去看看顾小姐几时从玉城回来?”   过年的时候,报社还送了年礼过去,没见到容城公子本人,只有她的友人,听说她出外采风,也都没当一回事儿。   现在事态发展下去很容易毁了她的写作事业,而黄铎尤其喜欢她的文章与才气,更不忍心看到自己一手捧起的年轻女作家跌落云端。   社会对男作家总是特别的宽容,比如屠雷,他不顾糟糠之妻在堂,便热烈追求未婚女子,在文人圈子里谈起来不过是一桩男人的风流韵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依旧不妨碍他的文章发表,但女作家的生存环境显然没有这么宽松。   别人不必说,头一个落井下石的肯定是屠雷。   果然黄铎猜测的没错,屠雷大清早出门遛弯,听到街上报童的吆喝,立刻买了一份回家,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了,读完之后钻进书房就开始研究,怎么样才能给容城公子来一记重击。   他的妻子来喊他吃早饭,屠雷还沉浸在打倒容城公子的快感里面不可自拔,厌恶的瞪了妻子一眼:“没看到我在忙吗?无知!”   屠雷的原配妻子房红英十七岁结婚,一年后生下长子,才怀了二胎,屠雷便远赴国外,留下她在家中生儿育女,侍奉公婆。   房红英读书不多,但性格温婉,对公婆孝顺,对丈夫逆来顺受,具有一切贤妻的品格,可惜却被留学归来的丈夫所不喜。   屠雷初经人事的时候,对原配妻子也还存有几分怜爱,但他欣赏女人的眼光随着学历的提升而不断提升,房红英便成了“封建遗毒”,阻碍他新生活的绊脚石。他数次在家中挑起事端欲离婚,都被父母强烈压制,于是便用冷暴力对她,采用不理不踩的态度冷落她,一面还追求着沪上未婚名媛。   容城公子在报纸上写文章与之骂战的时候曾经攻击过他的私生活,正是那篇著名的《两面派先生》,此后大大小小交锋无数次,结下了深厚的梁子。   屠雷摩拳擦掌,感觉每一个细胞都亢奋起来,进入备战状态。   《惊天内幕:容城公子变形记》就像龙卷风一样在沪上的文化圈子里刮了起来,无数同行与读者们都在议论此事,也希望容城公子能够站出来为自己辩解几句,读完报纸之后都在观望,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容城的公西渊见到这篇文章,简直恨不得把写文章的人揪过来暴揍一顿。   他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信奉用文明的方式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也是文化圈里唯一知道内情的人,有心想要为容城公子发表一篇声明,可顾茗是什么态度他还不知道,只能匆匆丢下手头的事情,往沪上拍了一封电报。   ·   顾茗坐在北平六国饭店的套房客厅沙发上,与千里之外的惊涛骇浪截然不同,此刻房间里反倒带着说不出的暖意。   章启越脸上的伤口都处理过了,他说:“阿茗,有件事情很是奇怪啊。”   顾茗:“哪里奇怪了?”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穿错衣服了,不然何至于让他说奇怪,还低头把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   章启越活动一下腕骨:“本来我跟姓冯的打了一架,身上好几处疼的厉害,但坐在你身边,好像痛意就减轻了许多。”他说:“阿茗,你是不是有镇痛的奇效?”   顾茗恨的在他肩头敲了两下:“少油嘴滑舌!不要以为说点好听的我就被你给骗了啊!”   “轻点,疼!”章启越往一边躲闪:“那边疼——”   顾茗解他脖子下面衬衫扣子,吓的他捂着领口直往后躲:“别别……”搞得好像她要非礼良家妇女一样,而良家妇女就是章启越。   “我看看你肩上的伤,你是不是被冯瞿打伤了脑子?”顾茗揪着他不放,将人扯了过来,解开衬衫扣子,剥他的衣裳。   章启越被她抓着好不自在,只能把眼神挪到旁边去,看天花板上的吊灯,看被冯瞿踹过去的茶几,就是不好意思与她目光相接。   顾茗将他的半个肩膀都从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扒出来,露出光裸的背,从后面看过去,除了背上有青紫的痕迹,还意外的看到他耳朵后面染上一层不自然的红色。   ——他害羞了?   顾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点大胆了,两个人谈恋爱拉拉小手亲亲也就算了,现在直接上手开剥衣服,不怪章启越吓的直躲。   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也升高了,两人都尴尬的沉默了下来,她连忙上手把章启越的衣服拉起来。   “你先休息,我出去给你买点专治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的药酒,揉开了就好了。”她起身去拿大衣,路过章启越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拉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朝后跌坐了下去,落进了他怀里。   章启越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左腿骨头是不是被冯瞿给踹折了,不过恋人当前,这些都顾不得了。   他环抱着她,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双眼离的极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眼里小小的自己:“阿茗,我只是……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颊边也飞起一抹不太明显的红晕,却低低的笑了:“还从来没有女孩子敢扒我的衣服。”   顾茗要起身,被他整个人环抱在怀里摁着不让她跑,低低在她耳边叹息:“阿茗,我好想你!”   顾茗悄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仿佛是一种信号,他闭上眼睛,吻了过来……   房间里的气温似乎更高了。   有人柔情蜜意,就有人凄风苦雨。   这边厢里鸳鸯聚首,那边厢里冯瞿一个人倒在大床上,瞪着房顶发呆——所有的事儿全堆到一块了。   徐玉珪自从去年上台之后,明里暗里就想要削弱各地军政府兵权,但各地督军都埋头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甚少搭理他,仿佛在说:我们不跟你玩儿!   但徐玉珪不像前两届总统跟代总统,有的是手底下没兵没地盘,有的是被人扶植上去的,上台之后很容易被架空。   徐玉珪之前就有自己的军政府,手底下要地盘有地盘,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各省督军心中如何作响,他比谁都清楚,上台之后便想尽了办法阻止地方军政府壮大,先后颁布了一系列的政法,还想要把各地的税收收回来,由中央政府统一分配。   为此他不惜派遣了一批间谍前往各省,打探各地军政府的事情,冯瞿那边就抓到过两名,起先抵赖不肯承认,逼急了就说是徽城彭淮彦派来的。   彭淮彦与冯瞿也有结怨,当初想要联合曹通吞并容城,结果曹通落败身亡,连军政府也被冯瞿收编,他缩回徽城,担心冯瞿报复,时不时派间谍刺探敌情,似乎也说得通。   但冯瞿心细,联想到彭淮彦曾经屡次派人示好,又觉得不太像,用了点狠的方法才逼的间谍吐了真话。   他们来到北平的当晚,中央政府在六国饭店为各地督军接风洗尘,连徐大总统也莅临宴会,陪同众督军闲聊各地风情。   冯瞿特意前去向彭淮彦敬酒寒喧:“……我是晚辈,如今又与徽城接壤,以后还望世叔多多照管!”   冯伯祥与彭怀彦地位相当,都是一省督军,如今容城还合并了玉城,冯瞿为拉近关系,唤他一声“世叔”也不为过。   彭淮彦就坡下驴:“冯世侄说笑了,你可是年轻有为啊。”   冯瞿便露出一点困惑:“哪里哪里?我倒是有一事未解,还想请教世叔呢。”   彭淮彦:“好说。”他主动往偏僻的地方走了过去,看样子似乎也想与这位邻居打好关系。   冯瞿跟了过去,将玉城抓到的间谍承认自己是彭淮彦派出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彭淮彦当然不是对玉城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没听说下面报上来有人陷进玉城军政府的事情啊。他心思转了几圈,慢吞吞说:“世侄,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我可是从来没往玉城派过人啊。”   人当然是派过的,只是没被抓个正着而已。   冯瞿凑近了,一副关系亲密要说悄悄话的模样:“其中一名间谍被我用了各种刑具,他在死之前终于承认了,说派他们来的不是世叔您。”   “那是谁?”彭淮彦心想:到底是哪个蠢货手底下的人没管教好,还想栽赃嫁祸给他。   冯瞿轻抬下巴,以目光示意远处。   “徐大总统?”彭淮彦恍然大悟,与他干了一杯:“真是好计策!咱们这位大总统出手不凡呐。也不知道这招他是只用在你我身上,还是在别的地方也实施了?”   冯瞿轻笑:“不得而知。”   他在大床上翻个身,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一会儿是徐大总统的计谋,地方军政府往后的发展,一会儿又后悔冲动之下从顾茗房间里出来了,留下她与章启越孤男寡女,实在太不应该。   “来人——”   唐平小心推开门进来:“少帅,有事儿?”   “去买两瓶活血化淤的药酒送到隔壁去。”   唐平从背后拿出来两瓶药酒——两人打完架他就吩咐亲卫去外面中药铺子里买了,冯瞿赌气回房之后,亲卫也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他就一直没敢往冯瞿身边凑。   “送到隔壁去。”   唐平应一声,才退出去,又听到冯瞿喊:“回来!”他心里嘀咕少帅的善变,没想到冯瞿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阔步走了过来:“把药酒给我,我去送。”   “少帅……”唐平弱弱的叫:“去那边房间里,千万……千万别再打架了行吗?不然让顾小姐怎么自处啊?”   冯瞿骂了一句:“婆妈!”揣上药抬腿就去了隔壁,一路上默默在心里做建设:老子不是来道歉的,老子就是来监视你们的!别以为老子买了药就是示弱!   他摔门出来,本来是将顾茗的房门关上的,但唐平紧跟着出来了,却轻轻将门掩上了。   冯瞿手搭在把手上不用拧,轻轻一拉房门就打开了,他站在门口朝客厅一看,顿时愣住了,脸色异样的难看,再次“砰”的一声砸上了房门,   ——房间里,一对长久分离的恋人早已经丧失了所有的语言表述功能,只是紧紧搂在一起吻的难分难解。   听到房门被重重砸上,顾茗挣脱开来,扭头去看:“刚才是谁进来了?”   章启越其实余光之中瞧见了冯瞿,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更深的去吻顾茗了。   “大约是走错房门了吧。”   顾茗:“走错房门摔门干嘛?”她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一熟悉的行为似乎是冯瞿做出来的,不由抚额:“启越,你……”   章启越温柔的说:“我们别管别人了好不好?”他抵上她的唇,辗转反侧,让她无暇分神,再也想不起来隔壁的自大狂。   唐平一路跟回房:“少帅,怎么了?”   冯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犹如困兽,眼前不断浮现出顾茗与章启越亲吻的画面,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不过是惊魂一瞥,他居然还瞧见了她略带酡红的脸蛋,比近来久病苍白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该死的小白脸!”   唐平莫名兴奋:“少帅,他们在客厅里就……”办事了?   “滚!”回答他的是飞来一脚,以及咆哮。 第121章   管美筠做了方静舒的助理之后,接触的人大有不同,每日不但要替方静舒处理各种琐碎的事情,就连外面的事情也不能不知道,因此渐渐也养成了看报的习惯。   这天早晨她在前往公司的半路上听到报童吆喝,有关容城公子之事,再去抢购就已经卖完了。   她心神不定去上班,好几次方静舒说完都没听到,让方静舒误以为她家中有了难事:“有事?”   管美筠心中焦虑,又无人可诉,逮着个聪明强大的上司,犹如遇到了救星,如今外面传的沸沸扬扬,也没必要替顾茗藏着掖着,于是开口:“老板,今天外面的报童都在吆喝容城公子的事情,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那些小报记者不负责任,我很担心她……”   方静舒经历过离婚大战,知道人心叵测,有时候连父母兄弟都未必靠得住,听完了管美筠讲的故事,倒是对容城公子很感兴趣:“你这位朋友听起来……也不是那种傻呼呼需要别人担心的人,她既然能从军政府的少帅手里和平得到自由,还能在沪上文人圈子里获得了一定的地位,这点事情对她来说应该不难,你也不必白白担心。”   管美筠此刻都恨不得丢下手头的一切去玉城陪伴顾茗:“老板,她现在在外地养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沪上,我很怕她来的太晚。”   方静舒:“那你去拍个电报吧。”   当日,刘副官收到了三份电报。   一份是管美筠发来的电报,一份是玉城派出去的人从沪上发来的,还有一份是从容城发来的,都是有关于容城公子爆料之事。   “果然少帅所料不差,这个伊人憔悴是想毁了顾小姐。”将电报交给贺冬:“尽快全部发去北平给少帅。”   冯瞿临走之时再三交待,随时关注三地动向,有关容城公子之事电报联系。   贺冬接过电话:“要不把伊人憔悴关起来?”   刘副官:“关你个头啊!从现在开始暗中盯着她就可以了,让狄磊跟狄涛兄弟俩撤回来。”   尹真珠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之后,很快就受到了各方关注。   倒不是说她的这篇小说立意有多高,文采与见解有多出色,而是近来玉城都在关注容城公子之事,她先是向八卦小报报料,紧跟着又发表了一篇小说,而小说的内容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八卦内容。   于是有记者顺藤摸瓜,通过小报主编的联系想要采访尹真珠。   尹真珠爽快答应了。   小报主编常锦辉自从被学生们在报馆堵过一回之后,很怕自己遭遇跟守门编辑同样的遭遇,被臭鸡蛋砸晕,都快变成惊弓之鸟了:“伊小姐,你确定……要接受采访?我这里至少有十几家记者。”   尹真珠从来都没有如今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她在电话里笑的开心:“常主编,不如在玉城大饭店开个记者招待会?”   常锦辉做小报主编的,报道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新闻,很多还是捕风捉影捏造的,内中有两三成真实新闻就不错了,被日报晚报那些主编戏称为“阴沟里的老鼠”,一向习惯了躲躲藏藏,忽然之间要他出现在记者招待会,先就心虚气短:“伊小姐,这样……不太好吧?”   尹真珠态度很是强硬,终于流露出了伊家大小姐说一不二的气势:“就这么决定了,你派人预定饭店宴会厅召开记者会,到时候你陪我去。”   “不不,伊小姐,我近来身体抱恙,天天往医院跑,大夫说我要静养,恐怕不能陪你出席,到时候让闻毅陪你出席吧。”   闻毅正是那位宁死不肯后退一步,被砸了臭鸡蛋的编辑。   尹真珠想想:“也好。”   闻毅听到要担此重任,抱着脑袋朝后靠:“主编,让我缓缓!缓缓!”   常锦辉:“十块!”   闻毅:“……头晕!”   常锦辉:“二十块!”   闻毅:“……上次被砸,我还没好呢。”   常锦辉:“五十块现大洋,闻毅,见好就收吧!”   羊毛出在羊身上,转头他就向尹真珠收了一笔不菲的钱,除了支付闻毅的酬劳,以及订宴会厅的花费,还净赚一笔。   ·   隔一日,冯瞿收到玉城的电报,再次去找顾茗。   他脸上青紫痕迹揉过药油之后倒是淡了不少,敲门进去发现章启越还在,大是不悦:“你们航校是不是没宿舍?”   两个人打过一架之后,瞧对方越发不顺眼。   章启越:“冯少帅,阿茗收留我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顾茗实在受不了这两人见面就吵,都是什么毛病?!   “你们俩别跟狗似的,见面就咬。少帅找我有事?”   冯瞿很想为自己辩解:老子才不是狗呢,小白脸才是疯狗!不过考虑到再吵下去根本没办法谈正事,只能单方面休战:“有件事情本来想先瞒着你,现在看来不能瞒着了。”   他把电报递过去,很诚恳的说:“对不住阿茗,我不该自作主张,但是我觉得她会有后招,想着不如让她一次把所有的意图暴露出来,再行处理。但玉城电报说尹真珠要开记者会,所以我才过来找你商量。”   顾茗其实在玉城见到尹真珠的时候,早就预感到这一天。   尹真珠爱冯瞿成魔,过去狭路相逢,她数次装傻示弱,就是避免正面冲突。但现在看来,背水一战再所难免,而她当姨太太之事没有尹真珠,将来也未必不会被别人挖出来当作,这就是公众人物的代价。   她低头看电报,章启越靠过去一起看,两人头并头很是亲昵,冯瞿心里极不舒服,强自忍着。   电报有好几封,顾茗看的很是仔细,边看边思考,等到她看完抬头,说:“请恕我直言,少帅与尹小姐两情相悦,她如今肯为了你斩断与家人的联系,少帅为何不干脆娶了她?”   原书中尹真珠为了冯瞿而抛弃了家人,令他异常感动,哪怕后来有了杀父之仇,依旧跨越了血海深仇也终于走到了一起,直可称得上是一段旷世绝恋。   令她不明白的是,当她这个无关于后续剧情的配角远离这两人的爱情路,柳音书也已经死了,怎么两个人现在看起来……反而好像不太像深爱的情侣?   她曾经觉得这是两个人之间因为柳音书而要历经的一个很大的波折,可是看冯瞿提起尹真珠的模样,竟然是全无爱惜之意,淡漠非常。   冯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顾茗都要怀疑他要冲过来咬她或者揍她,连忙举手投降:“好好我不问了!算我多事。”小声嘀咕:“要结成同盟总也要先交出一点信任吧?”   章启越煽风点火:“他们这种军政府的少帅可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沪上卢少帅就是出了名的风流,你可别傻的相信他们会有一心一意的鬼话!”   冯瞿:“信不信我揍你?”   章启越:“来啊!”   顾茗头疼:“你俩有完没完?再吵一起滚出去!”   冯瞿失落:“阿茗,你以前对我可从来没有这么不客气的!”   章启越难过:“阿茗,你对我也从来没这么不耐烦过!”   两个人谈恋爱互相不知道赞美了多少回,让章启越误以为她是个明快爽利可爱俏皮的女生,唯独不敢相信也会有这么粗暴的一面。   “启越,你的风度去哪了?”   章启越振振有词:“在情敌面前要什么风度?他都要撬我的墙角了,我还注意风度?”   顾茗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自己:“反正,你俩从现在开始别当着我的面吵,出了这个门,人头打成狗脑子都行!让我消停会行不行?”   两个人立刻老实了。   冯瞿主动解释:“阿茗,其实这事儿也是我的错,我有私心。”顾茗惊讶的看着他:“你果然是想留尹小姐在身边考验她?等到发现她对你心坚如铁,两个人就在一起?”装的还挺像,她都差点怀疑主线剧情偏了。   她真心诚意的夸赞:“少帅,你跟尹小姐让我又相信爱情了。”   章启越委屈:“阿茗,我背叛你了吗?”让你这么不相信爱情。   顾茗一巴掌推开他凑过来的脸:“你凑什么热闹?”   冯瞿如遭雷劈,终于明白了顾茗对他跟尹真珠的看法,原来在她的心里,自己始终爱着尹真珠?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当看戏一样,其实内心并不相信?   “胡说什么呢?”冯瞿带出几分气恼:“我心里早就没有尹真珠了,你不要再胡乱猜测我跟她的关系。她找上门来,我留下她是因为音书的事儿。”他黯然说:“当初音书被杀,在容城码头的仓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但一直找不到凶手,成为了一桩悬案。我反复将所有的线索都比对过,音书死前一周,尹真珠在银行保险柜里取过一次大黄鱼,而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额外大笔的支出,这笔款项去向不明,会不会是买凶钱?”   顾茗震惊的看着这个男人——原来他终于开始怀疑尹真珠了?   “……少帅的意思是尹真珠买凶杀人,要了柳小姐的命?”   下一秒章启越拦腰抱住了顾茗,一脸防备的看着冯瞿:“冯少帅,管好你身边的疯女人,离我家阿茗远一点,免得殃及池鱼。”   冯瞿嘲弄的看了他一眼:“毛都没褪的小子,你张口闭口你家阿茗,问问你家老头子答不答应?”目光转而投向顾茗,神色郑重起来:“我就是怀疑尹真珠杀了音书,但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才顺势留下了她,想让她自己暴露出来,没想到现在把矛头对准了你,对不起阿茗。”   玉城的电报除了附上容城与沪上的电报之外,还将尹真珠发表小说,引的各家报馆记者纷纷想要采访,而尹真珠已经派人预定了玉城大饭店的宴会厅召开记者会一并上报冯瞿。   他以为顾茗见到尹真珠一系列的动作,要么会惊惶要么会害怕无助,哪知道她镇定若斯,将电报摊开,目光清明坚定:“少帅的意思是想揪出杀害柳音书的真凶?如果查出来真的是尹小姐呢?她向你苦苦哀求,说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爱你,嫉妒柳音书与你订婚还不知收敛,在小报上抹黑她的名声,她是被逼无奈,只是想找人吓唬一下她,但是没想到找的人心黑手辣,最后却将人给弄死了,你该怎么办?”   “少帅会原谅尹小姐的失误,依旧接受她吗?”   原书之中行凶之人后来又找上了尹真珠,想要再勒索一笔钱,彼时冯瞿正对柳音书之死有所怀疑,对她很是冷淡,她将计就计把这件事情甩锅给行凶之人,推卸了自己是主谋的罪责,还顺利度过了信任难关,与冯瞿再次复合。   冯瞿捉到了凶手,也相信了她的鬼话,只是想要吓唬一下柳音书而已,没想到却出了人命,在柳厚朴面前包庇她,还心疼她为了爱情而吃的苦头,两人感情更进一步,顶着与家庭决裂的风险准备结婚。   “我有那么蠢吗?”冯瞿对她的设想嗤之以鼻:“无论有没有这件事,我与她都不可能了。我的心里早就没有她了。”他意有所指:“我的心里早被另外一个人填满了。”   章启越示威的拉住了女朋友的手,用行动宣示自己的主权。   顾茗选择性忽略他的暗示,进入正题:“既然这是少帅的打算,那么在尹小姐的事情上我们可以暂时达成联盟,少帅想要追查真凶,而我呢,也想一次性解决这个隐患,省得尹小姐以后再找我的麻烦。”   冯瞿征询她的意见:“要不……我先派人把记者会取消了。”   顾茗:“不,记者会要如期举行,而且要举行的特别隆重,让尹真珠彻底的当一回主角,风光一回。她不是想彻底毁了我吗?还想做个才女,写小说发表,那就让她发表。还要麻烦少帅派人向玉城各家报馆通气,让他们都上门找尹真珠约稿,并且把她的小说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坐实了她的才女之名!”   冯瞿眼里渐渐涌上笑意,不亏为他心仪的女人,处事果决有魄力。   章启越十分担心:“阿茗,要是她完全盖过你的风头呢?她这样诋毁你,将来万一不好收场呢?”   他几乎可以想见,只要尹真珠起势之后,文化圈子里当初有多推崇她,说不定往后都拿她当笑话看,也许人们再也不会关注她有多少才气,文章写的有多精彩,而只会关注她的情史,那她的写作生涯就彻底完蛋了。   没有一个作家是靠着风流韵事在文坛立足的。   顾茗拍拍他的手背:“别担心,我不会让那样的情况发生。”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更何况登高跌重,只有把她推上神坛,将来掉下来之后她才没有反击之力。”既然冯瞿下定决心要为柳音书讨回一条命债,她要不借势都对不住这些年在社会上学到的投机取巧的本事。   ·   两日之后,尹真珠的记者会如期在玉城大饭店举行,顺利的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冯瞿派来看着她的尾巴都撤了,而且她出门根本没有人去问,让她心中微微有点不安。   闻毅一大早就在报社候着,见到坐着黄包车过来,伊人憔悴一点也不憔悴,相反她漂亮的让闻毅差点屏住呼吸,生怕说话大点吓到她,结结巴巴说:“尹……尹小姐,我们现在就过去吗?”   尹真珠笑意盈盈:“有劳闻编辑了。”左右看看:“你们常主编呢?”   闻毅早就听说容城公子也是容貌不俗,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演绎了一出二女争一男的戏码,暗中羡慕冯帅的幸运,居然获得了两大美人的青睐。满心都是亲眼目睹八卦的兴奋,暗想主编真是失策,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怎么能错过呢?   “主编近来闪了腰,还在医院扎针呢。”他按照常锦辉的吩咐敷衍尹真珠:“尹小姐,咱们走吧。”   玉城大饭店的宴会厅里,各家报社的记者齐聚,有手里拿着相机的,也有手里拿着笔的,都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等待着伊人憔悴的出场。   尹真珠从黄包车上下来之后,饭店门口守着的人闻风向里面报讯:“伊人憔悴来了——”   也有性急的记者围了过来。   “请问是伊人憔悴小姐吗?”   尹真珠言笑晏晏,大方得体:“是的,我姓尹,谢谢。”   “那么请问尹小姐,你小说里的故事跟小报里的文章内容可有关联?”   “尹小姐……”   尹真珠亲切的说:“诸位,今日的记者会我必定知无不言,大家都稍安勿燥,咱们去宴会厅,等记者会正式开始再行采访可好?”   众记者退开一道路,让她进去。   闻毅亦步亦趋,替她拦住两旁性急的记者,进了宴会大厅,饭店早就摆好了台子,下面都是记者们的位子,各桌上还放着报社的牌子,大家都按牌子入坐。   记者招待会正式开始之后,就有记者提问:“尹小姐,我是日报社的记者,自从您发表了《容城公子变形记》与《悔婚》之后,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悔婚》里的新女性有影射容城公子之嫌,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回应一下大家的疑问?”   尹真珠今日是特意打扮过的,妆容淡雅,风华倾绝,声如珠玉,被问及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瞬,似乎鼓足了勇气,说:“我不是在影射容城公子,《悔婚》里的新女性就是容城公子!”   在场记者本以为她可能会打太极或者模糊一下,没想到她回答的这样斩钉截铁,整个宴会厅安静了三秒之后,瞬间议论之声大起:“……原来真的是影射容城公子啊?”   “……”   有记者立刻趁热打铁:“尹小姐,我是晚报社的记者,这样说来您的短篇小说《悔婚》都是有原型的?那么小说中悔婚的男子是冯帅呢还是另有其人?那个被悔婚的女子呢?”   尹真珠眼圈一红,露出女孩子的柔弱的一面:“我与冯帅从小相识相爱,容城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很早就说过要娶我,后来……一个女学生在他醉后爬上床,不得已纳了她做姨太太,再后来……”她说不下去了,适时低头拭擦眼泪。   下面犹如沸水滴到了滚油里,热闹不已,说什么的都有。   等她平息一会情绪,记者继续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尹真珠露出个苦笑:“后来的事情全在我的小说里了。”   小说里女主苦苦哀求男主别抛弃他们的誓言与爱情,可是男主还是被那位能说会道的新女性给迷惑了,最终放弃了这段婚约。   记者:“我注意到小说的结局里,女主最后为了爱情而自杀,尹小姐您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或者有同样的念头?”   尹真珠绝决的说:“爱情是我一生的信仰,如果失去了我的爱情,犹如毁灭了我的生命!”   台下记者们面面相觑,都被她这样大胆而热情的感情震惊,终于有记者委婉提问:“尹小姐,请恕我直言,站在您的角度上,认为爱情是一生的信仰,焉知冯帅与容城公子之间不是真挚的爱情呢?”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尹真珠的情绪激动起来:“真挚的爱情 ?我请问这位先生,如果是真挚的爱情,容城公子跟了冯帅之后,她父亲官升一级,她自己名利双收。从一开始她对冯帅就是有所图的,这样的爱情也叫真挚的爱情吗?我与冯帅从小认识,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两个人能够携手到老,我愿意为他奉献生命,容城公子能做到吗?比起我对冯帅的爱情,她这种有所图谋与算计的……能叫爱情吗?”   记者被她的话给问住了:“呃……”   混在记者群中身着便装拿着机相假装拍照的亲卫们震惊了。   后面提问的记者们都温和了许多,有问尹真珠与冯帅相识相爱的过程的,也有问容城公子与冯帅之间的情事的,大有把这一段两女争夫的爱情故事问个底掉的架势。而尹真珠也很配合,有问必答,该示弱示弱,该流泪流泪,哽咽也是恰到好处,临了还发表了一段爱的宣言:“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想要通过报纸告诉冯帅,”她说:“阿瞿,你是我生命里所有的幸福,是我对于未来的所有期盼,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爱情与曾经的承诺,我会等着你来娶我!”   全场轰动,掌声长久不绝,记者招待会圆满结束。   记者们三三两两往外走的时候,还在私下里议论:“如果按照采访稿刊登,冯帅那边……不会派人阻挠吧?”   “听说冯帅最近去了北平,不在玉城,尹小姐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才开记者招待会的?”   “容城公子……真的为了贪图富贵攀上冯帅做了姨太太?”   “真没想到她居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不出来啊。”   如果说《容城公子变形记》发表在小报上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当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来看,除了因为小报声誉不佳,报道的东西一向离事实相去甚远,而伊人憔悴藏在幕后,谁知道是人是鬼,被学生们砸上报馆都没让她露头,那么今日的记者会则坐实了她的文章内容,果然容城公子与冯帅有一腿。 第122章   记者会之后,玉城各家报馆都报道了有关容城公子与伊人憔悴之间的爱恩情仇,因为侧重点不同,题目与内容会有不同程度的加工,但大致还是基于记者会的采访内容。   尹真珠等于大获全胜。   她在房间里翻阅各家报纸的时候,也不得不赞赏自己聪明绝顶,挑了个最好的时机。   如果不是冯瞿对姓顾的保护严密,连去北平开会都要带着,又何至于把她逼到这一步?   ——再或者是姓顾的贱人胆小如鼠,蛊惑冯瞿带她走?   无论经过如何,结果都已经是注定的,她毁了自己的爱情,自己就要毁了她这个人!   她趁热打铁,又推出了第二篇短篇小说《婚》,讲述了一个为爱与家人决裂,离家出走的女孩子最终获得了爱情爱情的故事,父母是陈旧的顽固势力代表,而女孩子是伊人憔悴笔下新女性的代表,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破釜沉舟,勇往直前。   彼时很多女孩子到了十几岁都有这样的苦恼,家中长辈早早订了亲事,女孩子却不愿意,既不想与家庭决裂,又想要获得自由与爱情,左右徘徊,读到她的文章,顿受鼓励,增加了破门而出的勇气,还有毫无生存技能的小情侣相约私奔,此是后话。   ·   北平城内。   关振岐一个人不想回去面对冷清的宿舍,直接去高敏家借住,连带着高敏也知道了章启越女友来北平探亲的消息。   过了三日,他们几个同学兼室友估摸着章启越的二人世界也过的差不多了,一起杀到六国饭店去堵人。   章启越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三名室友逮着正着,他脸上的青紫印子还未完全褪尽,关振岐还未深想,已婚人士高敏就坏笑着问:“启越,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宣汀挤眉弄眼:“小别胜新婚,你们这动静闹的有点大啊!”   章启越:“……”   他下楼去替午顾茗买饭,不想劳烦酒店里的侍者,总觉得自己亲自穿街走巷买来的更美味一点,也更富有心意,哪知道就撞上了三个闲极无聊的室友前来堵人。   “你们怎么来了?”他警惕:“不许提非份的要求!不许胡说八道!不许胡乱称呼!这三个条件要是做不到,就别见她!”   关振岐向两人吹牛,大赞章启越的女朋友漂亮,逗引的其余两人非要前来一探究竟。   高敏捂着胸口做伤心欲绝状:“弟妹远道而来,我们总要一尽地主之谊,你藏着掖着,可有点瞧不起兄弟们了!”   章启越无奈让三人在咖啡室等,他亲自上楼去带顾茗下来。   顾茗昨晚写了大半夜的稿子,喝了点清粥就睡了,被章启越摇醒的时候还有点恍惚:“天亮了?”   听说他的几位同学非要一尽地主之谊,顾茗:“不必这么客气了吧?”倒头又想睡过去。   章启越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见她跟被人抽了骨头似的,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既然他们诚心邀请,咱们就不必跟他们客气了!”   他搓搓顾茗的脸,想要让她清醒点,被她一巴掌打下来:“你的手粗死了,磨的我脸疼。”   “粗吗?”章启越在航校的训练很是辛苦,不知不觉间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就粗砺起来,还磨出了茧子,不过这点变化太过细小,他自己都没察觉,在自己脸上搓了两下:“不疼啊。”   “那是你脸皮厚!”顾茗被逗乐了,推开他去洗漱。   “你说谁脸皮厚呢?”章启越追过去在她颊边亲了一记才算完。   楼下咖啡室里,高敏与宣汀初次见到顾茗,一面与她问好,一面用眼神向章启越示意:你小子艳福不浅嘛!   关振岐问:“顾小姐还没吃饭吧?我们今天午饭去哪吃?”   章启越:“阿茗来北平几日,还没尝过全聚德的烤鸭呢,不如叫一桌烤鸭宴吧?”   顾茗适时客气:“太破费了,不必那么麻烦的。”   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   关振岐滑如泥鳅:“高宣说要尽地主之谊,今儿他请客,走走走去吃烤鸭。”   高敏:“……”说好的兄弟情呢?   他们一行人去全聚德吃烤鸭,还叫了酒解腻,顾茗多喝了两口,两颊酡红,更添艳色,另外三位差点看直了眼,热心如高敏,还催问婚期:“启越,你们几时结婚?顾小姐这么漂亮,还不赶紧娶回家藏起来?”   航校的学生都已经入了军籍,等练好驾驶飞机的技术,也许很快就要奔赴前线,无论夫妻还是情侣都是聚少离多。   章启越其实早就有求婚的心思,只是还没有通禀过父母:“放心,少不了你们的喜酒。”   顾茗:“……”   吃饭喝酒唱歌,晚上坐着黄包车回去,顾茗被他搂在怀里,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轻轻落在她头顶的吻,她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携手去北平的书店淘一些新近出版的杂文集;图新鲜去天桥看耍把式的,卖艺,唱大鼓的;还去琉璃厂店铺摊位转转。   于古玩字画上,两人都是门外汉,全不知年代真假,也就看个热闹,拉着手去,章启越还在那里买了一串据说是从前清王府里流出来的珊瑚手串,大约也是店伙计为着生意编的故事,连那位戴这手串的格格都编的有鼻子有眼,愣是说动了章启越花钱买下来。   他替她戴在手腕上,皓腕似雪,煞是好看:“你比那位格格都漂亮!”他赞。   顾茗嘻嘻哈哈的笑:“你见过?”   章启越一脸得意:“不必见我也想的出来。”   前清王府里的格格哪里比得上他的阿茗有自由的灵魂?   年轻的情侣们在一起,时间仿佛坐着呼啸的火车,“咻”的一声就窜了出去,等到发现已经到了站台。   休假结束了。   章启越要回学校,又对她即将面临的危机很是担忧,之前两人谁也不提,就怕扫兴,但是马上要分开了,章启越就不得不提。   “阿茗,你回沪上之后,如果有麻烦就去找我父亲,我会给他发电报,让他帮帮你。”   顾茗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向章泉求助:“启越,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自己能解决,不必去求章伯父。如果有一天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会来找你的。”   章启越苦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傻姑娘,无论何时你都可以找我,我永远在你身后。”他最后一次再抱抱她,嗅她发间的香气,搂紧了她窄窄的腰身,叹气:“要是能把你揣在口袋里带走该有多好啊!”   顾茗也抱紧了他劲瘦的腰嘟囔:“带我走吧走吧。”   两个人腻味了好一会,眼看着再不离开天都要黑了,章启越只能松开了她,在她耳边叮嘱一句:“别相信姓冯的话,他肯定是在骗你。”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六国饭店。   ·   章启越内心对章泉信赖无比,总觉得他是泰山之石,似乎能够永立不倒,实则自年底他就处于焦头烂额状态。   上次青帮的谢余在外约了章启恩谈合作之事被拒,他之后登门造访,还是为着章家的码头。   章泉在沪上这么多年,虽然一向与帮派保持友好,但那是钱财买回来的真金白银的关系,从他的内心讲是极不愿意受帮派挟制,让家中的生意也打上青帮的印记,若是碰上帮派纷争,首当其冲的必定是章家。   他委婉拒绝了谢余。   谢余如今极会做表面功夫,笑的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章老爷既是不愿意,就当谢某从没提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他依旧穿着长衫,手头宽裕之后还请了一名前清遗老教他练毛笔字,笑起来也有几分文气,却无人敢小觑他。   隔日洪门也派人来谈合作,就坐在谢余坐过的地方,谈的是同一桩事儿,都想要与章家合用码头。   其时沪上大小帮派横行,时常发生火拼,但最大的帮派当属青帮与洪门,生意做的极大,但凡暴利的行业都有帮派在背后操纵。   青帮与洪门时常抢码头地盘及生意,但青帮龙头裴世恩与洪门老大雷潮生在场面上见到还是一样客气寒喧,以兄弟相称,下面小弟倒是死了一拨又一拨。   章泉同时拒绝了青帮与洪门的合作邀请,隐隐有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为此他还特意带着厚礼前往英法公使府及沪上督军府寻求庇护。   督军卢弘维收了他的厚礼,满口应承,哪知道才过了两天,永安酒店就发现了死人,被警察局给封了。   与此同时,章家码头上发生火拼案件,连码头也被封锁了,所有来往货船通通被扣押。   章泉再次前往督军府求助,卢弘维一副为难的样子:“老兄啊,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你们酒店出现了死人,那些没事干的新闻记者都报道了,就算是我网开一面让他们别封了酒店,有人敢去住吗?”   他退而求其次,想要保住码头上的货,卢督军就更为难了:“老兄啊,有人举报你们码头替帮派包运鸦片,引的接货的帮派发生了火拼,还死了几个人,你让我怎么办?我虽然是督军,可是沪上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除了军政府还有各国租界,中央派来的人,那些讨厌的记者等等,真要引的舆论大骂我徇私舞弊,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是不是?”   章泉嘴皮子磨破了,也只得了他一句话:“要不这样,你看过两天都过年了,暂时我也不好有什么动作,不如等过完元宵之后再来,看看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他一杆子支到了十五之后。   这个年章家气氛低沉,连亲戚朋友们都聚在一起想办法,最后也只能寄希望于军政府出面。   章家送去青帮与洪门的年礼倒是一样没少,且比往年加厚了三成,裴世恩收了礼物,还跟去年一样客气:“世侄,改天约你父亲一起去赌马,我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章启恩从他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回来之后与章泉揣测:“会不会……这事儿与青帮无关?”他还存着侥幸心理,希望只是偶发的独立案件,背后没有帮派操纵。   过了个年,章泉似乎又见苍老一些,忧心忡忡:“这件事情背后肯定有人在下黑手,只是不知道是青帮还是洪门,或者……是督军府?”   章启恩愤慨:“父亲,咱们每年花那么多钱,军政府不去治理帮派就算了,难道还能跟帮派联合起来整垮商家?”   章泉从来笔直的身板朝着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靠了过去:“……如果我们挡了军政府的路呢?”   章启恩:“父亲,你的意思是说……军政府也有可能参与帮派贩卖鸦片?”   章泉:“不得而知。”   初十他前往督军府,却得知前一天卢大帅就已经前往北平,迎接新任的美国驻华大使,与他见面的是督军府的少帅卢子煜,那小子张口闭口就是风花雪月,对着章泉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居然也谈的下去,品评今年沪上新选出来的红牌歌舞皇后,嘴巴就没停过,却没有一句是有关章家酒店与码头的。   章泉无功而返。   沪上爆出容城公子之事,章家自顾不暇,章启恩向章泉提过一句,彼时他正在考虑章氏资产重置之事,偌大的华夏难道竟无章氏立足之地?   连年混战,军阀帮派,列国豪强,民不聊生,商人也是夹缝求存,全无尽头。   章泉疲惫的说:“你也是糊涂了,小报从来知一传十,夸大渲染,为了报纸销量无所不用其极。况且我见过他的女友,是个很有想法的正派女孩子,执著倒与启越有点相似。空军……”他从儿子非要追逐梦想前往航校就读之后,就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   北平政府启建航校培养空军,将来必然是要投入战争的,而空军定然是在最前线。   “启越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你别随便插手,他的事情由自己决定。”   章启恩:“……那我总可以去见见她吧?”   章泉揉揉太阳穴:“倒是你有空去劝劝奶奶与你母亲,让你二叔带着家里人先回香江,我总感觉这次的事情不会善了。”   ·   章启越离开之后,顾茗就向冯瞿辞行,要回沪上。   冯瞿倒是有心想趁着小白脸不在陪陪顾茗,可惜新任驻华大使已经来京,每日应酬已经占据他所有的时间,顾茗态度又很是坚决,他思虑再三,派了两名亲卫送顾茗回去。   本来还想让她回玉城督军府,顾茗忍不住朝他翻白眼:“少帅这是拿我当饵了?回玉城督军府,天天在尹真珠眼皮子底下,万一哪天我步了柳音书后尘,少帅可记得替我报仇啊!”   冯瞿想想更不放心了,嘱咐亲卫将人送到沪上,才放人离开。   顾茗离开沪上的时候还是去年冬天,再回到沪上就已经是初春,气温都升了起来,比北平要暖和许多。   管美筠见到她突然出现在家门口,高兴的几乎发疯:“阿茗,你回来了?”   正逢她休息,前些日子拍去玉城督军府的电报一直没有回音,如果不是手头的工作离不开,她早坐着火车去玉城逮人了——是好是坏总要回个信儿吧?   她抱着顾茗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打量她:“你身上的伤全好了?气色看着还不错。”   顾茗拖着疯丫头进门,向护送他的两名护卫道谢,并且付了每人一笔赏钱,两人不肯接受,还说:“少帅吩咐了,让我们兄弟俩留在顾小姐身边,等事情解决之后再回玉城。”   “这是沪上,又不是玉城。”   顾茗没办法,只要让香草去安顿两人,租了楼下的房子,总不能让两人在大门外站岗吧?   她与管美筠别后许久,两人之间有说不尽的悄悄,当晚在饭桌上就讲个没完,饭后又挪到了客厅,最后挪到被窝里去了。   起先全是顾茗在说,讲她去北平旅行的见闻,跟章启越去了哪里吃喝玩乐,跟他的室友们聚餐……很是容光焕发的模样。   管美筠由衷替她高兴:“阿茗,还是章启越更让你开心,就凭这一条我也支持他追到你。”她忽而想起,提醒她:“容我多一句嘴啊,上次我从玉城回来偶尔遇上谢余,他如今瞧着阴沉沉的,问我你的行踪,我没告诉他。有一次听我们老板提起,他现在可是青帮顶顶有名的谢爷,抛个人进黄浦江眼都不带眨的,咱们可得罪不起。”又压低声音八卦:“那个女演员谈兰双……就认识你的那个,好像跟谢余打的火热呢。”   顾茗大为惊讶:“谈兰双怎么跟他搅和到一起了?”   管美筠:“谁知道呢?反正那些女明星背后总有男人的,不是这个还有那个,谢余如今名头大,又年轻有钱,也有不少女孩子傻呼呼往上扑的。”她吃吃笑:“也这知道这些女孩子们图什么?青帮哎,干的是提着脑袋的营生,就不怕被人报复?”   顾茗摸摸她的狗头:“我家美筠长大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居然懂这么多!”当初离家出走来投奔她,还是个傻白甜的小妞,现在居然能活的这么通透:“要是管伯伯见过现在的你,肯定特别欣慰。”   “说起这个更生气了!”管美筠呼啦一下掀开被子,坐直了身子说:“前几天我父亲来沪上了,还带着个年轻男人,说是我的未婚夫。狗屁的未婚夫!”   顾茗忙拉了被子把她裹起来:“别气别气,大冷的天小心冻病了。”她猜测:“你不会一顿话把管伯父呛跑了吧?”   管美筠惊讶:“你怎么知道?”   “顺便还逮着那个年轻人一顿呛,没给管伯父面子?”   管美筠得意起来:“就是要这样子,让他下次也不敢来,知道我无意婚姻。我们老板现在一个人做事业,我瞧着也过的挺好。”   又零零碎碎聊了些管美筠身上发生的事情,她终于吞吞吐吐说:“阿茗,有件事情我没告诉过你,其实……要不你明天先别上街去了。”   顾茗笑起来:“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有人往小报捅了我做冯瞿姨太太的事儿,还往容城沪上都发了一份,现在不止玉城,恐怕我在外的形象已经是个贪图富贵的虚荣女人了,是不是?”   管美筠气愤起来:“外面的人都不长脑子,他们懂什么!”又发愁:“黄主编来找过你两回了,说是新版的书滞销,想要找你商量对策,你没回来让我支走了。这些人怎么这样?捧人的时候恨不得跪在你脚边上,踩人的时候各个想要落井下石,还怕砸的不够惨,还要上来踩两脚,吐两口唾沫。”   她冷笑起来:“最好笑的是你那个忘恩负义的亲爹,当初送你去做姨太太的也是他;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也是他;后来听说军政府清理内部,他被撸了下来,现在容城人都知道他女儿做了姨太太,他竟然还有脸对外哭诉卖惨,说是女儿虚荣,他已经极力阻挠,没想到还是没拦住你爬冯瞿的床,他教女无方,无颜见人,可是拉了好多同情票呢。”   “表演天赋不错,真是可惜了不能去做电影明星。”顾茗对顾宝彬一家从无感情,无论是他们践踏她也罢,在背后诋毁她也罢,于她来说都是不相干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管美筠:“不气不气,对我来说他们不上来踩一脚简直不可能。踩过这一脚,等将来我翻身的时候,他们跪在我面前求都没用!”   想起那样意气风发的场面,管美筠就觉得解气,大半夜咯咯笑出声:“我可真想看到那一天尽快到来。”   “会的,不会太久。”   卧室里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香草侧耳听着主卧里的动静,也不由自主睡了过去。   顾茗回来的悄无声息,没想到最先找上门的竟然是一位不速之客——章启恩。   准确的说,也不是他亲自找上门的,而是通过《申报》约见容城公子,黄铎近来联系不到容城公子,也很是烦恼,但对于永安百货的大公子只能委婉表示:尽快联系,征询容城公子的意见。   范田再次上门探听消息,与刚回来的顾茗撞了个正着,顿时喜出望外:“你可是回来了!黄主编都急出一嘴的燎泡了,你再不回来他都要急的上吊了。”   《申报》捧红了容城公子,但同时容城公子声誉有损,《申报》也受到了影响,大家休戚相关,荣辱与共,除非黄铎主动登报,头一个表示对容城公子人品的唾弃。   黄铎却不屑于此。   顾茗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范先生喝杯茶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范田心想:你亏得回来了,不然我都要担心你是不是听到舆论风声,吓的藏起来了。   他转达完黄铎的嘱托,又说:“很是奇怪,永安百货的大公子章启恩想让黄主编居中牵线搭桥,想要见一见你。黄主编不敢自专,托我来问问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不过这位大公子已经娶妻成家,也不是风流好色之徒啊。”   范田也深以为罕。   顾茗却知其中关窍:“好就麻烦黄主编约个大家都空闲的时间见一面吧。” 第123章   黄铎再见到顾茗,如获救星,如果她不是个未婚女孩子,说不定早就扑上来抱着她大哭了:“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这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指着办公室一角宽大的台面上堆满的信件:“读者来信都快把我淹了。”   顾茗随便打开一个,都是关于她私生活的问题,质问她写文章与做人南辕北辙,一方面鼓励年轻女性们自立自强,一方面自己却躲在男人的荫庇之下享乐。   也有宽容的读者表示,是不是她有什么苦衷?   顾茗连着翻看了十几封,质疑的读者占一部分,言辞激烈指责的读者占一部分,最后剩下的佛系读者表示:文章写的好是才华,跟做人没什么大的关系。   顾茗边看边笑,让黄铎十分无语:“姑奶奶,你还能笑得出来?再版的书都卖不出去了!”   销量直线下滑,指责却一波接着一波。   屠雷还邀集二三好友,在报纸上写文章对她大肆嘲弄。   很多人隔岸观火,想要再看一波骂战,结果屠雷的文章发出来之后不见人应战,容城公子就好像是从沪上消失了一样,得不到半点回应。   有人说她被扒下伪装的画皮,羞愧之下离开了沪上,前往港岛;也有人说她本来就是在沪上玩乐,被人骂了自然是缩回她的金丝笼中去,安心做个督军府后院争宠的女人。   更有人设想容城公子与别的女人争宠的画面,直呼受不了。   总之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众说纷纭。   顾茗指着一堆信件:“这些不就是最好的卖点吗?拣些有代表性的信件,原封不动的刊登在《申报》上,为我的新书造势。”   黄铎来了精神:“你写新书了。”   “不然呢?总要给我的读者一个交待。”顾茗笑叹:“给对手们一个踩着我的名声开庆功宴的机会吧?要不他们也太无聊了一些。”   黄铎见她已经有了应对的策略,总算是放心了。   与章启恩的见面安排在三日之后,就在《申报》楼下的咖啡馆里。   黄铎好意:“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既不好意思追问章启恩约见顾茗的原因,又怕她遇上过激行为的读者,这才有些惴惴难安。   “是私人事件,不会有事的,放心。”哪怕瞧在章启越面上,他也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至多是语言上给她一点难堪罢了。   章启恩没想到容城公子一点推脱都没有,就爽快应约,他提前早到了半个小时,坐在窗口眺望街边,打量每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年轻女性,猜测她有无可能是弟弟的女朋友。   章启越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骨子里有点天真,对人天然友好,可章启恩却是从小跟着章泉做生意,对人的信任感很低,在为人处世上,兄弟俩也是大不相同。   顾茗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旗袍,旗袍的衣领与下摆绣了点烟水般的浅色墨莲,散着头发,用珍珠发箍束起来,外罩薄呢大衣,长至膝盖,露出一张雪也似的精致脸孔,站在桌前询问的时候,声音清悦好听:“请问,是章先生吗?”   章启恩怀疑自己看错了方向,这个高挑纤瘦的女孩子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没注意到:“你是……顾小姐?”   顾茗脱了大衣围巾,有侍者过来接,她盈盈一笑:“我是顾茗,章先生好。”她伸出手,是新式的握手礼。   容城公子出乎意料的展样大方,倒让顾启恩有点刮目相看,亦伸出手回握,两人一触即离,都落回了座位。   侍者过来点单,章启恩顺势打量她:“一杯咖啡。顾小姐喝什么?”   “红茶。”顾茗静静任他打量,小报上刊登了她的八卦绯闻,沪上文人圈子里屠雷一派上窜下跳的写文章骂她,按理说她见到章启恩怎么样也应该有点羞愧之意,可是她不但没有,还有种泰然自若的气势。   侍者走开,章启恩切入正题:“顾小姐应该知道我约见你是为了何事吧?”   顾茗:“容我猜测一下,要么好奇我这种贪图富贵的女子,约来围观;要么充当封建大家长,棒打鸳鸯。”她自嘲一笑:“总不会是来听我解释,祝福我跟启越的吧?”当初跟章启越在一起的时候,她早就设想到了。   章启恩不由自主就笑了起来:“顾小姐聪慧。”他发现自己很难讨厌眼前的女孩子,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世事洞明,比他那个傻呼呼的弟弟聪明多了,难怪章泉很欣赏她。   “请恕我冒昧问一句,顾小姐这样聪明的女孩子,为何会选择跟启越在一起呢?”他直言不讳:“我家那个傻弟弟,说的好听是热情,说的难听点就是一根筋,根本不知人心有多险恶叵测,真想象不出来顾小姐会喜欢他。”   顾茗并没有直面回答他,而是说:“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在怀疑我的去向,为何不出来为自己申辩,其实我年后去了北平一趟,探望启越。”   章启恩很是意外:“你去北平了?启越还好吗?”   “他很精神,看起来航校的生活似乎适应的很好。”她面上浮起发自内心的温柔笑意:“我去的时候正赶上启越休假,我们俩一起把北平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她露出腕上一串红色的珊瑚手串给他看:“这是我们俩在琉璃厂淘到的东西,店家说是前清王府里的一位格格的手串,启越说——”她大约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也有点忍俊不禁:“他说我一定比前清的格格还漂亮。”   章启恩很想反驳——那是因为我那蠢货弟弟根本不知道你身上发生的故事。   顾茗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他内心的想法,哂然一笑:“章先生觉得我瞒了启越一些事情?不不你错了,他前往北平航校之前,就知道我曾经做过别人的姨太太。”对于这件事情,她提起来也很是坦然:“那时候他就不觉得有问题,我们在北平之时,沪上的事情他也知道,除了担心我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在他眼里,我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别人的指责根本影响不了他对我的评判,这就是他的赤子之心。”   章启恩愣住了,这与他设想的完全不符。   顾茗真心实意:“在我心中,亦然。”   “他亦是最好的!”   章启恩的脑子彻底的乱了。   他平日在生意场上打滚,面对的全都是油滑世故之辈,真有初入生意场的菜鸟也轮不到他去应对,眼前的女孩子却让他犯了难。   无可否认,来之前他心中还报着“当面揭下容城公子虚伪的画皮,让她愤而羞愧,离开启越”的想法,对章泉的话半信半疑,总觉得父亲老了,心慈手软,对年轻的女孩子越来越宽容,也不知道容城公子是何等的巧言令色瞒骗了父亲。   然后当他真正与顾茗坐下来一席交谈,却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民间有句俗话叫——巧妇总伴拙夫眠。   如果说容城公子聪慧通透,那么启越就是个笨小子,可是无疑他看人的眼光是极好的,追求的女孩子除了做过别人的姨太太这一节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之外,别的地方都无可挑剔,容貌长相才华都是拔尖的,与平日追求启越的那些整日只知道穿衣打扮吃喝享乐的富家女全然不同。   时下一些富裕家庭的女孩子们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读好的学校拿高文凭也是为了将来嫁人而镀金,说穿了她们之中很多都是为了将来做富家太太而准备着的。   可是容城公子不同,来之前他翻过了她的文章,无论外界传言有多不堪,但与她本人接触过之后,他几乎可以肯定,文如其人。   她是爽快明利的女子,可是谁能说这样的女孩子配不上启越?   如果不是她做过别人的姨太太,章启恩都要觉得自家蠢弟弟配不上这样聪慧通达的女孩子了。   他终于露出笑意:“很抱歉没有讲清楚我今天的来意,家父说过启越业已成年,他的婚姻大事由自己作主,家里人不会插手。今天约见顾小姐,实则是因为我对顾小姐好奇不已,约出来认识认识而已,顾小姐千万别当我是棒打鸳鸯,章某绝无此意!”   乱世烽烟,今日的章氏亦有倾覆之忧,启越也不适合再娶个无忧无虑只知享乐的富家女做太太,每日逛街喝茶搓麻将消遣度日,还要养一堆仆人侍候。   忧患之意涌上心头,章启恩再一次对老父亲心悦诚服,他看人的眼光老辣,在大事上的决断亦不会有错。   侍者送来咖啡,气氛轻松愉悦起来,他聊些章启越小时候犯过的蠢事,顾茗时不时被他逗的一乐,还用她写文章那种嘲讽的语调适时点评,反而逗乐了章启恩。   临别之时,他说:“下次见面不必叫什么章先生,叫我大哥即可。”   顾茗从善如流:“大哥慢走。” 第124章   正月底,冯伯祥父子一起回到了玉城,才下火车就被一堆记者围住了。   亲卫营们立刻紧张的持枪将冯氏父子围在中间,一致对外,直吓的一帮记者们往后退。   他们得到消息,今天冯帅带着容城公子回来,都想抢得第一手新闻,况且还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场面倒是极为隆重。   尹真珠远远站在人群之外,跟着各家报馆的记者们在站台上吹了三个小时的冷风,听着火车的汽笛声响彻车站,哐吃哐吃停下来,看到冯氏父子先后走下来,想到紧随其后的顾茗要被记者们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为难,内心冷笑不已:姓顾的小贱人,让你也尝尝身败名裂的下场!   记者会大获全胜,她再接再励,很快又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原配》,讲了一个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心仪的女子的原配的故事。   这位原配“贤惠大度”,起先提出要将外面的女人接进来,但外面的女人不肯,放出豪言,一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要么原配下堂,要么她离开,再没有一山容二虎的道理。   原配用自己宽广的胸怀包容了这段婚外情,用孩子们笼络住了丈夫,最终拉回了丈夫的心,在摇摇欲坠的婚姻里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全家大团圆,而外面的女人一败涂地,还被男人断了经济援助,鸡飞蛋打,结局凄惨。   这篇小说一经发表,就让许多向往爱情的天真少女们有点看不明白了——伊人憔悴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前两篇小说还鼓励大家勇敢的追求爱情,怎么到了第三篇小说就开始教女孩子们隐忍了   经过玉城一些报馆的有意鼓吹,尹真珠如今已经被捧上“才女”的宝座,甚至连她也觉得自己才情俱佳,颇有写作天赋,甫一踏入文学的圈子就收获了赞誉无数。   人在被无数的赞美包围着的时候,很容易飘飘欲仙。   尹真珠原本就瞧不起顾茗的出身,况且她又是喝过洋墨水的,写几篇文章岂不是手到擒来?   有记者采访她的这篇《原配》的写作意图,尹真珠说:“恋爱的时候自然是要勇敢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我对婚姻的期待是一生一世,白头到老。无论爱人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我都会原谅他,并且珍惜我们的婚姻!”   也有人揣测她用这篇小说向冯帅示爱,表示在两人未来的婚姻之中,无论他在婚内移情多少次,她都会原谅他,包容他。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自从前清的皇妃上诉离婚成功之后,民间女子纷纷效仿,男人不过是在外面应酬一二,家里的女人就闹个翻天覆地,嚷嚷着要回娘家,要离婚……令人头疼不已的。   还真有离婚成功的,男人这厢还没再娶,那头前妻就已经高调出嫁了,简直不知廉耻。   她对婚姻的观点让很多守旧派文人们大加赞赏,特别是中老年男性们,并且认为这才是为妻之道,倒也引来不少唱和之声。   玉城虽然出名的文人没几个,大部分都是圈内互捧臭脚,但一年之中文会倒也没少举办。   正月里先后有好几起邀请尹真珠的文会,她打扮的光彩照人前往,结果发现与会者皆是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他们这时候就不再关注她的文章了,而是跟约好了似的敬酒,有些眼神还不往往她身上扫。   尹真珠去过两回颇扫兴,便不再出去了,专心一意等着冯卡瞿与顾茗从北平回来。   北平的电报发过来的时候,刘副官要部署火车站的警戒,童婆子特意跑去告诉埋头写稿的尹真珠:“大帅们要回来了,就在三日之后。”   顾茗走后,童婆子百无聊赖,又不想失去督军府这份丰厚薪酬的工作,便主动去厨房帮忙。   督军府原来只有胖厨子一个人,冯夫人来了之后府里人口多起来,外面的人不放心,便紧急从容城调了几个可靠的厨子跟烧火丫头。这帮人与冯夫人身边的人原本就是一伙的,大家的消息相通,童婆子凑过去帮忙,督军府里的消息倒比尹真珠来的容易。   尹真珠为此精心策划了这起火车站采访事件,就想看到顾茗狼狈的样子。   冯伯祥脾气不算太好,被一帮记者们不打招呼围起来,若是在北平多少也是要顾忌脸面的,免得被中央政府或者别的大帅们笑话,但玉城是冯家的地盘,当下就恼了:“这是在搞什么鬼?”   有记者大胆往前凑几步解释:“冯大帅,我们都是想要采访冯帅跟容城公子的。”   冯伯祥:“……”感情没他什么事儿?   他带着一批警卫扬长而去。   冯瞿早得了消息,并不如何惊讶,笑道:“恐怕要让诸位失望了,容城公子并不在这趟专列上。”   远处的尹真珠讶异的站直了身子,身上寒意褪去,心想:冯瞿这是看到站台上太多记者,为了保护姓顾的小贱人吗?   有记者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我们并不会对容城公子怎么样的,只是想就少帅与她之间的事情采访一下,还请少帅通融,请她下来。”   冯瞿挑起长眉:“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容城公子会回玉城来?”   记者们面面相觑,都挖空心思回忆当初的消息来源。   冯瞿:“督军府还有事情,请恕我不能奉陪,各位请让一让。”   也有记者半信半疑,打算等冯瞿走后再搜一下车厢,抱着这样想法的记者也不少。   冯瞿被大批亲卫簇拥着离开站台,有几名记者率先登上专列,一节节车厢检查过去,连卫生间也不放过,却发现除了专车上的人员,并无一名女子。   尹真珠一直远远站着,目送着冯瞿离开,等上了专列搜查的记者们都垂头丧气的下来之后,她站在原地,脸色难看之极!   姓顾的小贱人好运气,居然提前偷偷跑了,没敢回玉城!   冯瞿坐上汽车,唐平笑道:“少帅刚才在站台有没有看到尹小姐?”   “她面色青白,似乎不太好啊。”冯瞿口气轻松淡漠,就好像是在议论无关人员。   唐平笑的幸灾乐祸:“她筹划了那么久,想要给毫无防备的容城公子迎头一击,结果扑了个空,心情能好吗?”   冯瞿低笑:“阿茗是有些滑头。”小骗子嗅觉一向灵敏,几乎有种天生预知危险的能力。   他惆然想起过去,也亏得当初她一心一意要离开他,好几次与尹真珠正面相遇,都是认怂示弱,无所不用其极,居然也侥幸避开了危险。   如果证实柳音书是尹真珠所害,那他都要万分庆幸当初放她离开,某种程度上等于让小骗子脱离险境,说不定还逃了一命。   ——事实上彼时他对尹真珠并无防备之心。   尹真珠在站台上冻的手脚都快要失去知觉了,拖着僵硬的体坐上黄包车回到督军府,整个大脑都被冻木了。   童婆子在她房里生了个火盆,还往被窝里塞了个黄铜暖婆子,她裹着被子渐渐有了知觉,才开始思考顾茗的行踪。   没道理冯瞿都回来了,还留顾茗在北平。   “童妈,你回头给少帅身边的副官们送饭的时候多留意一些,看看他们有没有提顾小姐。”温暖让她的大脑恢复了思考能力:“不对啊,你可以直接去问唐副官,问问他顾小姐的行踪。你是阿瞿雇来侍候顾小姐的,问问她的行踪也正常。”   尹真珠折腾了这么久,就等着顾茗回来的那一刻,让她面对流言的漩涡,看她难以应对,慌乱崩溃,还要将她从才女的位子上推下来,让世人都来唾骂她,成为过街老鼠。   可惜姓顾的小贱人居然没有出现!   童妈替她掖掖被角,出了房门之后果然直奔前面议事楼。   狄涛站在办公室汇报近来尹真珠的动向:“尹小姐参加过两次文会,发表了三篇小说,平日出门会去报馆与主编联络感情……在府里多数时间都呆在房间里,倒是与童婆子过从甚密。我们兄弟合计着,说不准她许了童婆子好处,少帅要回来的消息也是通过夫人身边的丫头传出去,经童婆子传进尹小姐耳中,才有了今日站台上的一帮记者。”   狄磊:“大帅回来的时候似乎很不高兴,说师座离开一段日子,玉城都乱了套了,记者们跑去堵专列,简直无法无天。”   冯瞿:“是有点无法无天。不过容城事情不少,估计父亲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了。”   他们此行北平在狼口里夺肉,竟然也得了些汤喝,随后便会有一批援助物资运达容城,冯伯祥总要亲自回去接收签字。   唐平隔着窗户看到议事楼前面转圈的童婆子,不由笑起来:“少帅,探子来了。”   冯瞿:“?”   狄涛探头一瞧,顿时了然:“一定是尹小姐没在火车站见到顾小姐,使了童婆子来探听消息。”   唐平随意拿起桌上一个文件袋:“这种事儿多半还是要着落在我身上的,先去把这烦人的婆子打发了。”   冯瞿喊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他:“你预备怎么说?”   “就说顾小姐回容城了,看看尹真珠回不回容城。”   “胡闹!”冯瞿:“就说阿茗回沪上了。” 第125章   一个小时之后,童妈来回话:“尹小姐,听唐副官说顾小姐回沪上了。”   尹真珠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回沪上?”   童妈:“唐副官说,顾小姐本来就长居沪上,伤好后就回沪上去了。我可能……也要被辞退了。”   尹真珠想起前两日从沪上过来的小报记者,除了采访有关于容城公子之事,还邀请她前往沪上参加文会。   她当时拒绝了小报记者,准备在玉城给顾茗致命一击。   “既然她回了沪上,那我就去沪上会会她。”伊真珠掀开被子要下床收拾行李:“童妈,你愿意跟我去沪上吗?”   童妈喜出望外:“愿意愿意!”   尹真珠出手大方,唐平又有辞退她的意思,童妈想到接下来还要重新开始找活干就心里发怵,利落去开衣柜门:“小姐您坐着,我整理就好。”   ·   半个小时之后,尹真珠前往议事楼向冯瞿告辞。   她说:“阿瞿,我近来常思自己一身所学,竟然从来没有用过,很是惭愧,于是闲来无事写了几篇小说,没想到竟然有人欣赏。沪上有家报馆邀请我前去参加文会,我准备明日动身。”   这是《容城公子变形记》刊登之后尹真珠第一次向冯瞿提起她写文章的事情。   冯瞿目光深邃,静静注视着她:“真珠,把私事暴露人前是什么感觉?或者……我应该叫你伊人憔悴?”   尹真珠原本就没想瞒着冯瞿,被他当面揭破,不由惨然而笑:“阿瞿,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为何要拿自己的事情去博人眼球?这难道不是你逼的吗?”   冯瞿审视眼前这张妆容精致,从年少时就认识的脸孔,倏然而惊:时光如梭,原来早就改变了彼此的容颜。   “……就算是我逼的,你就可以凭空捏造,毁人清誉吗?”他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我也没拿枪指着你,一早就说明白了,男婚女嫁再无相干,你为何还要执著?”   尹真珠顿时泪如雨下:“阿瞿,十几岁的时候你就说过将来要娶我的,我一直等你来娶我,等到过了嫁杏之期,你可有想过我今年多少岁了?”她捂脸痛哭,泪水沿着指缝不住流下来,哽咽难言:“你说过会娶我的呀!你说过的啊……可你现在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早就忘了自己的诺言……”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办公室里,冯瞿坐在公事桌后面,等她哭声渐小,烦躁的捏捏眉心,再次重申:“真珠,不要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当初是你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如果不是他从中阻挠,我们早就结婚了。”   尹真珠红着眼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阿瞿,现在我已经跟他断绝了父女关系,没有我父亲从中阻挠,你是不是可以娶我了?”   冯瞿从来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可以蠢到这步田地,顾茗跟姓章的小白脸也是自由恋爱,可总是很清明理智的样子,难道她对小白脸爱的并不够深?   他发现自己的思维不由自主就溜了号,赶紧拉回来解决眼前的问题:“真珠,你可曾听说过此一时彼一时?这世上不是谁都能够原地等候另外一个人的。你愿意,可是我做不到。当初是你父亲从中阻挠,可是我现在早就放下了过去,你怨我三心二意也好,负心薄幸也罢,总之你我之间再无可能。你也放下过去,朝前走吧?”   他们两个人见证了彼此最初的样子,真相未明之前,这是他最后一次给尹真珠的忠告,而不是看着她一意孤行下去,紧咬着铒钩不放,滑入深渊。   冯瞿以前在军政府监狱审讯过很多惯犯,除了少数天生冷血的杀人犯,大多数人行凶之前都是普通人,外界的诱因使得他们行差踏错一步,此后惯性使然,成为穷凶极恶的惯犯。   “不!阿瞿,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嫁!”尹真珠捂着脸哭着跑了。   冯瞿静静坐着,听着她的哭声与脚步声渐远,开口:“来人——”   唐平跟幽灵一般冒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的壁角:“少帅?”   冯瞿:“挑几个尹真珠没见过的亲卫盯死了她。”他起身走了两圈:“再派一批好手去护着阿茗。”   伊人憔悴到达沪上的消息传的很快,顾茗很快就通过黄铎知道的了。   “来的好快。”她从书桌后面站起来伸个懒腰:“她来势汹汹,这是不想给我翻身的机会啊。”   多大仇?!   顾茗好冤:“我与她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夫之恨,她是不是脑子有毛病?逮着我不放?”   柳音书被她弄死之后,度过这次信任危机,两个人和好如初。而这中间其实还有一位书寓里的叫锦秋的姑娘与冯瞿结识,做了他的外室。   冯瞿为了检验尹真珠对他的爱情,竟然找了个女人来试探她,结果锦秋假戏真做,爱上了冯瞿。   不过一个书寓里早失清白的姑娘对于尹真珠来说也就是捎把手的事儿,让她顺带着就收拾了。   顾茗恨不得当面告诉尹真珠:姑娘你找错人了,想要跟你抢男人的是后面等着生扑的无数情敌,跟我可没半点关系!   不过尹真珠近来颇有走火入魔之兆,她的话根本听不进去,说不定还当她在骗人,而章启越又远在北平,连个替她证明清白的人都没有。   黄铎一把年纪,对于年轻人的爱恨情仇固然少了几分好奇,可是当事人变成了容城公子,就令人玩味了。   他也看过那篇小报,在跟着容城公子下场打架之前,总要搞清楚事实真相,免得站错了队。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三个人是怎么回事?”   《申报》最近已经特别划出一块版面来登读者来信,有质问的、 有安慰的、也有谩骂的,一个字儿都没有改动照登了出来,结果引来了更多的读者来信,大家都在激烈讨论,如果不是读者信箱这个栏目的起头有一行加粗字体:“谨摘抄读者来信,读者观点与本报无关。”很多人都要怀疑连黄铎也要抛弃一手捧红的容城公子,还准备上去再踩两脚了。   面对黄铎,顾茗还是觉得有必要还原事实的真相:“姨太太我倒是做过一阵子。”她讲的轻描淡写:“我那个爹想升官,就送我去做姨太太。”她做个发誓的模样:“可真不是我主动的,是被迫。”   “后来他升官了,我就与冯瞿分开,来沪上写稿养家糊口了,可没拿冯家的遣散费。”她环顾自家,还颇为感慨:“我这房间里的一根钉子都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辛苦赚来的,可不是靠哪个男人的荫庇。”   黄铎原本就不相信小报的胡说八道,闻言更是义无反顾站在了她这边:“那位伊人憔悴到底怎么回事?”   “冯瞿原来跟她也算得上两情相悦,没想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两家崩了,冯瞿另外订了一门亲事,她就疯了,逮谁咬谁。”她热心建议:“我暂时还不能冒头,不如黄主编找个人去结识她吧?相信伊人憔悴还是很愿意在《申报》发展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尹真珠闹出这么大动静,说不得先是要在才气上与她一较高下,《申报》岂不成了最好的角斗场?   顾茗所料不错,没过几日黄铎就收到了伊人憔悴的投稿。   黄铎:“……”   他通读了一遍:“伊人憔悴真的是留洋回来的?”   范田:“主编,有不妥吗?”   黄铎:“很是奇怪啊,留洋回来的居然一脑门子陈腐守旧的思想,为了一个男人快要疯魔了,写起无脑情爱小说来倒很是适合,还顺带着教年轻的小姑娘们在婚姻里逆来顺受。而做过姨太太的容城公子却教小姑娘们独立自主,为女人发声,像个女权斗士,简直不可思议。”   世上之事玄之又玄,总是令人意外。   范田接过他手里的稿件也扫了一遍,也深觉奇异:“她出国留洋是蒙着眼睛的吗?”   《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明文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虽然未曾完全杜绝纳妾现象,但至少律法已经指出了前行的纲要,军阀与豪强们家中仍是妻妾成群,不少普通民众及读书人已经在尝试着接受一夫一妻制。   前清之时,原配在并无过错的情况之下,丈夫又有了心仪的女子大都抬进家门做妾,但新约法之后,许多读过书留过洋的男子名正言顺以感情不和没有共同语言为由离婚再娶。   有时候这种动荡时期的伦理问题很难判定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退步,也许只有历经时间的检验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令人惊异的是,伊人憔悴一个留过洋的女子,居然以爱情为名,在小说之中大肆宣扬三从四德,逆来顺受,这就令人有些难以接受了。   沪上的文化圈子从来就不曾太平过,有激进派,自然也就有保守派,黄铎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伊人憔悴的小说见报,很快就能迎来守旧派的狂欢与赞赏。   “主编,那怎么办?还要登吗?”范田有些犹豫。   《申报》对外的形象一直很是进步,伊人憔悴的文章其实与他们报馆的风格不符。   黄铎笑眯眯的说:“登!怎么不登?伊人憔悴想要拿容城公子做踏脚石,在咱们的报纸上打败她,不过就凭她的小说内容,谁做谁的踏脚石还不一定呢!”   范田:“……”   黄铎:“阿茗最新的中篇小说很快就要发表了,拭目以待吧!” 第126章   沪上小报刊登容城公子的绯闻之时,孙二虎早就已经从玉城打探消息回来了。   管美筠人事关系简单,想要知道她之前的行踪或许有点难度,但追踪她平日的动向却很容易。   顾茗受伤之后,她频繁往玉城发电报,谢余如今手眼通天,很容易就知道了她的电报内容,派孙二虎往玉城走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了。   孙二虎带回来的消息让谢余的心情很不好。   “大哥,顾小姐受伤了。玉城人都在传,顾小姐替冯瞿挡枪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后来总算救过来了。我问过医院的大夫,当时情况确实很危机,稍好一些就被冯瞿接回督军府去养伤了。”   谢余正握着一杆毛笔写字,手上用力,一杆毛笔顿时断成了两截,霎那他面色铁青:“冯瞿!又是冯瞿!”他扔了毛笔,把眼前写了一半的宣纸使劲揉成一团,扔到了脚边的字纸篓里,平复一下呼吸,又摊开一张纸换了杆笔重新写。   孙二虎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笔尖一滴墨打湿了宣纸,在上面洇出一个黑色的印子,他还是未曾落下一笔。   再听到容城公子的消息就是小报之事,也许是经过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谢余面上竟然还能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平静,只是当晚便派人去了片场接谈双兰。   自从上次在片场遇见管美筠之后,他便再也没去见过谈双兰。   反倒是谈双兰找过他好几次,都被他派人支应走了,似乎真的在忙。   谈双兰当晚打扮的很漂亮,踩着高跟鞋来的时候,谢余已经喝的半醉了,许久不见她有些怯生生的,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太阳穴:“谢大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谢余闭着眼睛没有动,似乎睡着了,但谈双兰知道他没有睡,只是在闭目养神而已,便替他轻轻揉着太阳穴。   他没有拒绝她。   谈双兰心中的喜意不住冒泡,声音越发的温柔:“谢大哥,你整日东奔西走,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万一生病了,会让……会让人家担心你。”   电影公司就是个小社会,而季新源的公司可不止一位女演员,碰上个好角色谁都想演,大家各显神通,谈双兰家境不好,她现在想的很明白,想要的东西别人是不可能亲自送到她手上的,只有自己想办法去争取。   无论是角色,还是爱情都一样。   谢余闭着眼睛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用力,年轻女孩子便被他拽到怀里去了,男人睁开眼睛,双眸充血,眼神里的狠戾让人心寒,像一头嗜血的野兽低头觅食,在女孩子白晳的脸蛋上啃了过去,咬着她的耳珠一路向下,停在了她的胸口。   谈双兰呼吸紧张,胸脯一起一伏,女孩子伙食跟上来之后,发育姣好,胸前鼓鼓囊囊,她定定对上男人发红的眼眶,鼓起勇气揽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个邀请的姿态。   谢余低下头,再无顾忌,如同一个饥渴的人面对一盘并不合心意的菜肴,踞案大嚼,只顾着填饱眼前的饥饿。   翌日,谈双兰在谢公馆醒来。   谢余已恢复了以前的生疏冷淡,他吩咐孙二虎:“带谈小姐去买首饰衣服,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谈双兰眼泪顿时流下来了:“谢大哥,你知道的,我并不是图这些东西。”   “那你图什么呢?”谢余揉着额头缓解宿醉的疼痛:“别的我也给不了你。”他嘲讽的说:“或者……你想当谢太太?”   谈双兰傻了。   她对爱情充满了憧憬,原以为两个人同床共枕之后,感情能更进一步,今天早晨甜蜜共餐,然后谢余送她去片场,当着片场同事的面儿,她也像那些洋派的女子一样在他面颊上亲一口,说:“达令,晚上见。”   多么完美。   然而谢余的态度让她心里发寒——他是拿她当欢场随便的女子打发吗?   “我……我……”让她向一个男人求婚,她做不出来,只觉得羞耻从脚底心直冲上来,一直到达了天灵盖,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透露着耻意。   可是做谢太太……那是她梦寐以求啊。   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可怜,对这段关系无所适从,最后只有拖着哭腔质问:“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高跟鞋从房门口一路沿着楼梯而下,急雨一般敲出了她的心声。   孙二虎察颜观色追了出去,把人送到了片场。   傍晚下班的时候,孙二虎开着汽车在片场门口等候,一直同谈双兰争角色的张佳莹酸溜溜的说:“哟,有小开来接你啊?”   她是新近签约的演员,跟导演有一腿,刚进公司就演女二,视谈双兰为劲敌。   谈双兰心神不定了一天,仿佛被人吊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见到孙二虎过来,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蓦然落到了实处,她心想:就这样吧,只要留能在他身边。   她笑盈盈说:“佳莹,要不要让小孙送你一程,他是司机啊,哪是什么小开。”   谢余入青帮一直洁身自好,哪怕本人在外面做事有多精明,可本人却从不沾毒品跟女人,简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   很多人都怀疑他心里藏着个女人,灌醉了审问,除了被吐一身之外,什么也没问到。   现在见他在公共场合出入都带着个小电影明星,顿时知趣,都赶着谈双兰面前叫“小嫂子”,送她许多见面礼。   谈双兰从小到大还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礼物,况且被人捧着敬着,全都是生意场上的男人们,巴结谢余的手段做的不着痕迹,都向她献殷勤,大大满足了谈双兰的虚荣心。   顾茗回来之后,管美筠回公司上班,直可称得上春风得意,一扫之前的阴霾,引的方静舒不由自主便问:“美筠是遇上喜事了?”   管美筠笑的露出一口小白牙:“老板,我朋友回来了。”   方静舒觉得好笑,容城公子如今绯闻缠身,名声下堕,回到沪上就要面对一个很大的烂摊子,难道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吗?   她这个小助理有时候显得没心没肺,不过天真的可爱。   “是吗?你朋友准备怎么办?”   管美筠对顾茗信心满满:“她最有办法了,什么事儿都难不到她!”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盲目的信任竟也让人心生羡慕,方静舒不由笑起来:“你朋友看来很能干,有机会我倒很想见一见。”   几日之后,方静舒带着管美筠去电影公司与季新源谈事情,提前了半个小时过去,没想到竟然见到了顾茗。   《异乡人》成片已经出来了,顾茗闷在家里写稿,出来透气,信步在街上闲走,又坐了有轨电车看外面的风景,路过电影公司便下来了。   季新源见到她出现,都惊呆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这么久没见,不会是被人骂的不敢出门了吧?”   沪上的电影公司没几家,竞争惨烈,况且生意场上什么事儿没有,对于季新源来说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他还拿来打趣顾茗。   顾茗双手做个遮脸的动作:“可不是嘛,无脸见人在家反思。”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季新源上次拖着顾茗在片场修改剧本,大家相处的机会多了便知容城公子性格洒脱,远非寻常女子,足可视其为友,便熟不拘礼了。   他热情的说:“就算你无脸见人,我最近也估摸着找个日子去请你来看成片,都要准备排期上映了。”   两个人相约去放映室看小电影,顾茗自嘲:“以我最近的名声,你还真敢放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吗?”   “有什么不敢的?”季新源好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电影故事好不好看,跟你的名声有关系吗?”   她失笑:“你居然是这么想的。”举手投降:“向你透露个底,先别排期,往后压一压,过阵子会有转机,到时候跟我的新书一起上映,时机应该会更好。”   季新源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要打翻身仗了吗?”难得他这个一身儒雅的商人竟然也有八卦的时刻:“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顾茗崩溃:“做人小星是真的,不过冯瞿太抠,我穷的只好自己出来另觅生路了。”   容城军政府依山靠海,富的流油,哪里会缺姨太太的开销。   季新源想起容城公子那些铁骨铮铮的文章,便知内中情由绝非小报那些捕风捉影的理由,便不再寻根究底,拐进小放映室一起欣赏他们的作品。   方静舒循着季新源秘书的指点一路到达放映室,听到里面男女交谈的声音,身后的管美筠已经是一脸笑意:“我怎么听着好像是阿茗的声音?”   “阿茗?”   “顾茗啊。”她解释:“就是容城公子。”   放映结束,顾茗起立鼓掌:“拍的很好,成品比我预想的更好。”   季新源:“……你原来的期望到底有多底啊?”他难掩得意:“你难道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吗?”   顾茗没好意思说她觉得能拍出来就不错了,毕竟这个时代的画质渣到让习惯了高清4D电影的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陪管美筠去看电影,都忍不住在心里跳弹幕。   但她淡然的态度刺激到了唐新源,他难得失态:“这是有声的,有声电影啊!沪上第一部国产的有声电影!”   顾茗:靠!这是见证历史的时刻吗?!   她惊愕的眼神逗乐了季新源:“我还当你天天看有声电影,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又没赶到前面去,一直在怀疑对手哪家近来是不是推出有声电影了!”   “这是沪上第一部国产有声电影?第一部?”   季新源朗声大笑起来,推开放映室的门:“来,顾小姐,我们可以谈谈推期问题了吧?”   顾茗现在知道他为何提起电影排期,完全不惧小说作者身处流言蜚语的漩涡,原来他有制胜法宝。   “季经理,我现在觉得自己眼光太独到了,那么多电影公司的老板找上门,我慧眼识珠挑了你,简直是太幸运了!”   “承诺夸奖,季某之幸!”   两人抬头,与门口的方静舒与管美筠打了个照面。   “静舒,我晚了吗?”季新源低头看看手表,表情放松起来。   方静舒的表情不是特别好看,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孩子,她特别年轻,皮肤细腻嫩白,连个毛孔也瞧不见,方才与季新源聊天的神态足见两人关系熟识亲近,如非亲眼所见,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过季新源笑的这么大声了。   “顾小姐?”她伸出手去,新式的握手礼:“幸会。”   顾茗见到她身后的管美筠,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大方伸手与她相握:“我家美筠就拜托方老板多多关照了!”   方静舒淡笑:“好说。”她收回手:“我似乎来的有点早?”   顾茗猜测他们有事要谈,便向季新源告辞:“排片日期改天再谈,我就不耽误季经理的时间了。今天冒昧过来,打搅了。”   她与管美筠打个招呼,很快消失在走廊里。 第127章   二月初,容城公子的中篇小说《新生》在《申报》副刊开始连载,与此同时,伊人憔悴的中篇小说《流年》也在同一家报馆发表,一时蔚为奇观,让一众八卦看客们吃惊不已。   容城公子的《新生》讲的是被家中父亲逼迫做人小星的少女何琪的故事,开篇何琪就要面对幼年失恃的局面。   ……   何琪从小到大,记得最牢的一句话便是母亲过世之前,拉着她的手叮嘱她的话:“一定要听你父亲的话!”   母亲的手冰凉枯瘦,两颊无肉,蒙着一层焦黄的面皮,眼眶深陷,那情景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多少都有些恐怖,然而她失去光泽的眼神里却仍然有柔和的光,竟是不那么可怕了,何琪也牢牢记住了母亲的那句话。   为着母亲的这句临终嘱托,父亲娶回继室的当日,让五岁的何琪跪下来向继母磕头,她乖乖照办,小小的人儿仰起脸来叫一声“母亲”,心里好像在滴血。   继母带来的继妹欺负她,抢她的玩具裙子,父亲吼一嗓子:“让着妹妹!”何琪乖乖照办。   长大一点,进过学堂读过书之后,何琪有时候不免怨怼父母当初起名字不经心,她好好一个人,用个“琪”字,看字面金珠玉贵,听起来跟“棋”字同一个读音,让她怀疑自己就是家里的一颗棋子,随便父亲继母都可以捏起来摆来摆去,听他们调停。   十六岁的夏天傍晚,太阳将大地烤的滚烫,何琪走路回家,校服裙子后背都湿透了,进门之后继母拉着她的手假意心疼:“这孩子,怎么也不坐个黄包车回来?”   何琪的生活过的极其俭朴,翻遍书袋连一毛钱零用也无,对此继母自有一套说辞:“你是做姐姐的,总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于是她永远穿着学校的蓝褂黑裙,而继妹有一套套洋装小裙子。   父亲坐在沙发上,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喜意:“阿琪,今晚父亲带你去吃大餐。”   那天晚上,何琪被继母打扮一新,颇类继妹生日收到的绑着缎带的礼物,透着诡异的矜贵。平生初次与父亲两个人坐在西餐厅里享受她难得短暂的父爱。   甜品端上来,父亲愁眉苦脸诉说家计之艰,儿女学费及将来嫁娶之资亦是一笔巨款,他勉力支撑家中开销,已经暗暗地变卖典当了何琪母亲留下来的首饰。   一口奶油蛋糕卡在何琪的嗓子眼里,齁甜的令她直犯恶心,绵软的质地竟变作了冬天夹袄里蓄着的棉花,吞又吞不下,吐出来有碍观瞻。   父亲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中年男人的眼泪比她的眼泪有力量多了,简直令人心生骇异,疑心他是遇上了人生巨变,才露出一点成年人的脆弱。   她头脑发昏,茫然无措:“父亲,那怎么办呢?”   他说:“我替你定了一门亲事,你今晚就嫁过去吧,家里竟是再不能养着你了。”   嫁人是这样随便的吗?   何琪想起母亲临终枯黄的手,眼角的泪滴,一再叮嘱:“要听你父亲的话。”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失恃,世界天塌地陷,幸而还有父亲可以依靠。   然而这依靠如今竟也不甚可靠了。   “父亲,我还在读书。”她弱弱分辩:“还不想嫁人。”   何父大怒:“家里供你吃供你喝,日子过不下去了,难道你不应该分担吗?”声色俱厉数落了她一顿,带着去了一个地方,亲自将她送到一名穿着制服的军官手里。   那天晚上,何琪像礼物一样被人扯开了缎带,直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彻夜无眠,她心里想:到底还是应了这个名字,任人摆布。   第二日起床,她已经是佟府少爷的第四房姨太太。   ……   《新生》一经发表,很多读者联系小报内容,顿时恍然大悟:这是容城公子的自传吧?   比起多有失实的小报内容,还是原作者写出来的内容更令人信服。连载三日之后,很多读者一边倒的开始同情何琪,可怜她的命运,甚至还有读者写信来报社安慰她:“……用自揭疮疤式的创作方式来激励女性自强,罕见的勇气,我对先生钦佩之至!”   与此同时,伊人憔悴的《流年》也已经连载几章,写的是一个富家少女在国外思念初恋情人,放弃了进修一半的学业回国,不计一切追逐爱情的故事,其文笔之绮丽,对爱情之畅想憧憬,为一时之异。   《新生》教女性独立自强,从泥泞里挣扎走出来奔向新生;而《流年》教未婚少女不计代价追逐爱情,宣扬真爱无敌,可感天动地。   本来沪上的读者并不认识伊人憔悴,但随着她在八卦小报的爆料以及在《申报》发表的短篇,频频亮相沪上文会,侃侃而谈自己的情路坎坷,与容城公子的恩怨情仇,把容城公子的大名与她牢牢绑定,借着这股东风她很快出名了。   还真有人称她为才女,也有一些粉面油头的年轻男子追求她,不过尹真珠对外的形象是深爱着冯瞿的痴情女子,对于每个追求她的男士,自然是严词拒绝。   同样是年轻的女性作家,两人之间还有一段不可说的纠葛,让很多好事之人将两人放在一起,一较高下。   凡事都怕对比,虽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但一篇小说立意足见高下。   容城公子延续了她的一贯风格,无论是檄文还是小说,都想要唤醒沉睡中的华夏女性,让她们为了自己的权益而站起来,从“女奴”的卑微牢笼里解放出来,直可称得上是女权斗士了。   反观伊人憔悴的所有文章,无不是教少女们耽溺于情爱而罔顾自我处境之艰,甚至呼唤女性为了爱情而奉献一切,包括人格尊严以及生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爱情的伟大。   不过她对男权迎合迁就忍耐攀附的观点倒是符合了保守派们对于女性的期许,他们时常感叹如今进过学堂的女子们竟都生成了一种荒唐的习气,竟然妄图与男人平起平坐,岂不可笑?   于是有同行们谴责黄铎居心叵测,还有好事的看客们不好意思逮着当事人问长问短,便只能去堵黄铎。   黄铎为此东躲西藏,连同行文会都不敢参加了,让范田替他出席,在办公室大发感慨:“……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范田安慰他:“为了报纸的销量,主编您就牺牲一下,要不……最近别出门了?”   半个月之后,沪上督军府在大都会酒店宴会厅举办文商联谊会,不但沪上各家报馆接到贴子,便是很多有名的文人都收到了宴会邀请,还有一些是沪上有头有脸的富豪商家。   也不知道是谁给从北平回来的沪上督军卢弘维出的主意,竟是连当红影星都受到了邀请,简直是一锅不伦不类的大杂烩。   黄铎身为《申报》主编,这种场面还是要去走个过场的,万一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也算没白跑一趟。   况且容城公子也在受邀之列,黄铎打定了主意要做护花使者:“我不出门,那帮黑了心肝的还不得把阿茗撕巴了下肚?”   他的同行们为了一条新闻会使出什么招儿来,黄铎不必亲见都能猜得出来,有他出面弹压,总要卖几分薄面给他,对顾茗笔下留情。   范田笑起来:“主编你是不是有点编心啊?伊人憔悴也会去参加宴会,你怎么不陪她?”   黄铎反降他一军:“你要怜香惜玉,不如你去陪着伊人憔悴。哼……”他对于那种满脑子只有男女之情的女人欣赏不来,粘粘缠缠还在小报上抹黑别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小肚鸡肠。   范田敬谢不敏:“主编,这个差使我做不来,你还是给我指派别的事儿吧。”   ·   尹真珠近来得到许多守旧文人的认同,很是春风得意,唯一让她愀然不乐的是姓顾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两人在《申报》打擂台,她居然获得了不少读者支持。   她一个做过人家姨太太拿了丰富遣散费的小贱人居然好意思打自强自立的幌子,无耻之尤——冯瞿遣散姨太太可是从来都很大方的。   半个月之后的文商联谊会邀请的大红色请柬就装在她的手包里,尹真珠迈进永安百货,从首饰柜逛到了服装部,打定了主意到时候艳压群芳,让姓顾的小贱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也让所有的人睁大眼睛瞧一瞧她才是男人值得捧在手心里。   她心情不错,逛服装部也是边走边看,迎面碰上一位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孩子只觉得面熟,倒好像在那里见过,目光随意扫过女孩子身后跟着的两个彪形大汉,顿时如遭雷击。   那两名彪形大汉跟在白色洋装的女孩子身后着意巴结,见到什么都要问一句:“小嫂子要不要买?”   眼瞅向着尹真珠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一躲,藏在了一件挂起来的大衣后面,抚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四下寻找逃生的路。   但此刻两边都没什么大一点的遮蔽物,白衣洋装的女孩子走过来径自停在了她藏的大衣面前,摸了一把大衣的面料,似乎极是满意:“这件不错。”   其中一名大汉利落的去取大衣,却不防大衣后摆被人死死拽着不松手。大汉怒了:“妈的找死啊?”用力一拉,藏在后面的女人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漂亮面孔,大汉愣了一瞬间,倒很快认出眼前之人,顿时笑起来:“小姐别来无恙啊?”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人!”   尹真珠被撞破之后,扭头就走,脚步飞快,几乎算得上逃窜。   另外一名大汉没看到她的脸,还调侃这人:“田三,瞧你把人家姑娘给吓的。”   “小嫂子试试合不合身。”田三把衣服塞给白色洋装的女孩子,向另外一人眨眨眼睛:“瞎说八道,碰上在容城的老相好了,张二你好生陪着小嫂子逛街,我去会会老相好!”   张二听到“容城”两个字,顿时精神大振:“快去快去,就知道你相好满天下。”   这两人今日陪着的正是谈兰双,他们是前两个月在码头上投靠谢余的兄弟,因下手利落不留尾巴而深得谢余器重,已经带着出过好几次活儿,就连青帮名下的烟馆都跟着巡视过好几回,很有些体面了。   今日两人寻了个巧宗儿,陪着谈兰双来逛街。   讨好谢余不容易,但讨好他的女人却很是容易。   这两人深谙枕头风的威力,打定了主意要侍候好谈兰双,一路上都陪着小心,哪知道在永安百货出现了意外。   尹真珠一路走的极快,面色惨白,之前盘算在半个月之后的文商联谊会上大出风头,可是刚刚跟这两人打个照面,她吓的魂飞魄散,将那一争高下的心都差点给熄灭了。   田二身高腿长,速度又快,任是尹真珠拼尽了全力逃跑,还是在出了永安百货之后被堵住了。   “小姐,怎么不认识我们兄弟了?”   “你认错人了,再纠缠小心我报警!”   “报吧报吧,正好理一理容城去年的一桩命案,相信有人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田三与张三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各地作案的流寇,听说容城富庶,初次上岸踩点,伪装成良民,与正想要□□的尹真珠在容城码头撞上……   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偶然的机会,大约也就错过了。   尹真珠面色惨白,跟见了鬼似的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是已经离开容城了吗?银货两讫,还找我干嘛?”   田三吊儿郎当四下瞧瞧:“是啊,这是沪上。我们兄弟匆忙离开容城,一直在外面漂,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本来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在码头做工的,都是小姐您教唆我们的,难得见面,不应该救救急?”   他眼神残忍,势在必得:“小姐肯定不差这仨瓜俩枣的,不如就当行行好吧?”   尹真珠为了摆脱这人,极快的打开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塞给他:“赶紧走!别再让我看到你!”   田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一定一定。”还转头往回走,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就是随意兴起的勒索,并没有长远的打算。   尹真珠只觉得后背都湿了,站在人群之中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往住处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田三装好了一把钱,余光瞧见二人的距离,直等她走的远一点放松了警惕,他悄悄跟了上去。   人群之中,冯瞿派来的便衣一直暗中监视着尹真珠,见到这一幕有些吃惊:“难道……鱼儿上钩了?”   田三身形魁梧,一看面相就不好惹,见面堵着尹真珠讹了一笔钱,不管有多少,他本身的行为很能说明问题。   当田三悄悄在尹真珠后面跟踪的时候,也有人悄没声儿的跟上了他,暗中猜测着他的意图。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尹真珠叫了辆黄包车,一路心神不宁的回去,打开了租住的房子,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背靠在门后面,沿着门缓缓滑了下来,满心惶恐。   几分钟之后,房门被人礼貌的敲响,她还当哪位邻居,理理头发衣服,打整起精神打开门,差点尖声叫起来:“你——”   身着黑褂子的田三站在门口,很像上门讨高利贷的,气定神闲:“小姐不请我进门喝一杯吗?”   尹真珠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说话都带了哭腔:“你……你想做什么?该给的我都已经给你们了,还想干嘛?”   田三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大喇喇坐了下来:“小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没想要什么,只是在沪上遇到熟人兴奋而已,不如我们来叙叙旧吧?”   与此同时,跟着尹真珠的便衣里有一人前往邮局去给玉城督军府发电报:“鱼已咬饵。”   冯瞿接到电报精神大振,吩咐唐平:“准备准备把手头的事情交待一下,过几日我们也去沪上。”   唐平:“……要告诉夫人吗?”   冯伯祥想带着冯夫人回容城,哪知道冯夫人在儿子的地盘住的太过舒服,竟然不愿意跟随他回容城那个糟心的督军府,公务繁忙再耽搁不得,冯伯祥不得已先行回去了。   “告诉母亲做什么?只说我回容城就好。”   他在沪上差点没命,已经给冯夫人留下了阴影,站在母亲的角度,她巴不得冯瞿从此以后对沪上绕道而行呢。 第128章   冯伯祥回到容城之后,处理积压的公务,就此行北平之见闻召集心腹开会。   柳厚朴与另外两名心腹干将合力治理容城,冯伯祥先就此事对三人表示感谢,转而便谈起中央与各地军政府的关系,再三强调容城及玉城发展自己军事装备力量的重要性。   中央有“削藩”之意,不过以当前大总统手上的兵,他还不至于集一家之力与各地军政府抗衡,最多是以中央的名义收编,之后再逐步瓦解消减内耗。   会议完毕之后,柳厚朴单独留下来,向他告密:“……前两日截获了尹仲秋派人向北平总统府传信的间谍,人已经扣下来了,就秘密关押在大帅府的地牢里,信件还未开封,等着大帅回来。”   他恭恭敬敬呈上一封信,冯伯祥打开看时,顿时勃然大怒:“这么多年都喂不熟,姓尹的是铁了心要跟着总统府走了?”   地方军政府铁打的营盘,中央流水的总统,民国元年之后总统府里已经连换了好几任的主子,尹伯祥却想不开非要效忠北平中央政府。   尹伯祥往日没少给他好处,关键时刻他还是翻脸无情,信里除了大致摸清的容城兵力以各地布防,最要命的是还向大总统密举军政府筹建兵工厂,在玉城发现了矿藏。   “他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条心,他的儿子尹明诚可还在北平中央政府任职呢。”柳厚朴适时加油添醋。   “姓尹的竟是不能再留了!”冯伯祥一旦下定了决心,便不再回头:“定个好日子,总要为我接风洗尘吧?”   两日之后,秘书将定好的宴会日子送达至冯伯祥办公室,与沪上督军卢弘维文商会的日子不期而遇。   他召集手底下亲卫布置宴会现场:“就当是替尹特派员举办的欢送会吧,听说他不是过几些日子要前往沪上?”   ·   沪上督军卢弘维去北平一趟,回来还感叹:“沪上文化经济比北平要繁荣多了。”他的文商联谊会不啻于对于自己治下文商圈子里的成果展示,请的人也比较繁杂。   少帅卢子煜风流多情,政事上用心少,反倒是吃喝玩乐花费的心思更多,除了邀请自己的一堆狐朋狗友,还有当红的电影明星,舞厅的歌舞皇后,如果不是卢大帅的心腹的阻止,说不定连书寓里的头牌都要请过来了。   还未到正日子,他手里的请请帖就发出去一摞,这日在常去的歌舞厅里遇见冯瞿,两人年后才在北平聚过,再见更是亲热几分,邀请他参加文商联谊会,简直是天经地义。   “沪上文化圈里跟商圈里的人都请了来,还有电影明星献唱,别提多热闹了,冯兄一定要来啊!”   他比冯瞿略小两岁,玩性不改,况且冯瞿的风流秘事已经名扬沪上,就更有种遇上同道中人的想法,邀请也更热情了。   冯瞿似乎有几分犹豫:“……不瞒卢兄,我这次来是有公务在身,说不定过两日就要回容城了,未必有暇。”   卢子煜极力邀请:“那就多留两日嘛,泸上吃喝玩乐的地方还有不少呢,我还没有好好招待过冯兄。”怕冯瞿早早溜了,他生拉硬拽拖了冯瞿回督军府住。   冯瞿满脸的无可奈何:“卢兄你也太客气了!”   卢子煜为人寡情,鲜少见他如此热情对待一个人,就连手下的副官也颇为诧异,等冯瞿回客房休息之后,不免要问:“少帅为何一定要请冯少帅来府里住,还要留下他参加文商联谊会?”   “你懂什么?”卢子煜一脸坏笑:“我看过宴客名单,有容城公子与伊人憔悴,听说这两人生的都很美貌,且与冯瞿都有一腿,小报八卦报道了那么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时候就等着看好戏吧!”   副官拍马屁:“少帅英明!”   “别让父亲知道,不然他又要训我了!”   卢弘维膝下七朵金花,唯此一根独苗苗,从小娇生惯养,等发现他长歪已经晚了,只能想尽了办法往回来扳,不过收效甚微。   到了文商联谊会的正日子,卢子煜一大早就跑去堵冯瞿,生怕他溜了。   冯瞿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偶尔应酬一番卢子煜,造成一种很忙的假象,反而让卢子煜坚定了要把他拖去文商联谊会的决心。   傍晚时分,大都会酒店宴会厅里的水晶吊灯早早就亮了起来,从外面的玻璃窗看进去,里面灯火辉煌,往来服务人员穿梭其中,准备酒水自助餐点。   等到最后一缕残阳从西天落下,夜幕彻底笼罩了繁华的沪上,门口陆陆续续有宾客到达。   卢子煜今日纡尊降贵站在门口迎客,让大帅府的三位尚未出嫁的小姐禁不住议论:“子煜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说不定是在等哪个红颜知己呢,你还信他呀?”   “也对,让他迎客有点难,但是等女人啊,我们家子煜最有耐心了!”   姐妹三人议论着进了宴客厅,里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走动,男士有穿着西装的,也有穿着长衫马褂的;而女士们的打扮就更为多姿了,有穿着旗袍的,也有穿着洋装的,更有穿着西式礼服的,由于花色面料款式各有不同,从妆容到首饰鞋子,可做文章的地方太多,竟是千姿百态一般。   卢子煜在宴会厅门口迎接陆续而来的客人,惊到了一众宾客,见到都不由自主同他打个招呼:“少帅辛苦了……”   “不辛苦,欢迎各位光临。”   章启恩见到他难得露出谦逊的一面,脑子里不期然就冒出四个字:衣冠禽兽。   章家的生意被打压,卢家父子站干岸,背后还推波助澜,可是面对督军府的帖子,章家又不得不出席,真是要呕死。   “怎么没见章老爷?”卢子煜恬不知耻:“上次在督军府与章老爷聊天很是尽兴,我今日原还想再与他老人家聊一聊长春书寓的春柳姑娘呢。”   后面赶来的宾客听到这句话,联想章泉的年纪,平日道貌岸然,没想到一把年纪竟然还好这种调调,皆心中鄙视。   章启恩一张脸都被姓卢的扒下来在地上踩,心里恨毒了卢子煜,可惜手里没有强权,只能忍下这口气:“少帅说笑了,家父身体不适,开春犯了旧疾,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   卢子煜今日的重头戏是看冯瞿的笑话,可不是逮着章家不放,由是不再拉着章启恩调侃:“代我问章老爷好。”遂放开了他。   章启恩进了宴会厅,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怕再盘恒下去,说不定就要对卢子煜破口大骂。   宴会厅门口的卢子煜今日目光直盯着每一位参加宴会的年轻女士,远远见到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裙,外罩羊绒大衣的年轻女士顿时双目放光,小声询问身边副官:“那位小姐是谁?我怎么从来也没见过?”   沪上名媛每年督军府的宴会都有邀请,就为了未来少夫人的位置,如同选妃一般,卢子煜看腻了。   副官:“等下看到帖子就知道了。”   他特意绕过去看门口警卫收上来的帖子,打开看时,上面赫然四个字“伊人憔悴”,等到卢子煜请了尹真珠进去才向主子低声禀报:“少帅少帅,刚才进去的那位就是伊人憔悴。”   卢子煜一副艳羡的口气:“冯瞿真是有艳福啊,也不知道容城公子又生的何等模样?”竟是一副期待的表情。   说曹操,曹操就到。   几分钟之后,顾茗挽着黄铎的手臂下了车,站在了宴会厅的门口,与卢子煜打了个照面。   卢子煜不认识容城公子,可是与黄铎却相熟的,笑着打招呼:“黄主编,今日带了令爱来参加宴会啊?”   黄铎大笑起来:“这位是顾小姐,笔名容城公子!” 第129章   顾茗随黄铎踏进宴会厅,小声说:“怎么这位卢少帅看起来鬼头鬼脑,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盯着她的目光跟色中饿鬼似的。   黄铎拍拍她的手,亦同样小声说:“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位可是个小霸王,红颜知己无数。”   顾茗:“百闻不如一见。”做为督军府的继承人,这位与冯瞿相比,可是天差地远。   她挽着黄铎一路走进宴客厅,发现不少报业同行都过来打招呼,有些以前见过容城公子,但苦无联系方式,没办法亲自采访到她,还有约过稿的,内心都蠢蠢欲动,很想现场采访她的前尘旧情,不过碍于黄铎同行,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都歇了这份儿心思。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能够遇上屠雷与伊人憔悴这种诡异的组合,顾茗很是讶然。   尹真珠矜持的举着红酒杯,笑意雍容,见到顾茗挽着黄铎出现,面上笑意渐渐消失:“顾小姐?”她嘲讽道:“督军府请客还真是不挑,连顾小姐这种人都肯邀请,不会是瞧在黄主编的面子上吧?”   屠雷面对尹真珠之时保持着男人面对年轻美貌的女性应该有的风度,但是只要与顾茗打个照面,他就不由自主忘了风度这回事:“我还以为顾小姐最近远途旅行呢,原来还在沪上啊?或者是听到督军府有宴会,还有很多沪上富豪,所以才特意来参加?”   他这是讽刺顾茗贪图富贵,不放过每一个攀附的机会。   “屠先生对顾小姐还真是了解呢。”尹真珠来沪上之后,特意找机会在一个文会上认识了屠雷,对她来说,凡是与顾茗不对付的都可结为同盟。   屠雷恼火于顾茗过往对他的讽刺,对于披露容城公子劣迹的尹真珠恨不得敞开怀抱欢迎。   顾茗早就料到会被屠雷当众讽刺,此刻来宾众多,有司仪上台主持晚宴,请卢督军讲话,她以手指抵唇,轻“嘘”:“见人狂吠虽然是你们的种族特点,但还是要考虑场合。”   黄铎差点笑喷,又忍住了。   屠雷面色铁青,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在周围人的注视之下也只能愤愤闭嘴,却又觉得正好坐实了容城公子骂他“疯狗”的话,且还被她牵着鼻子走,顿时气成了一只蛤蟆,不住鼓着肚子深呼吸。   尹真珠就更别说了,一张俏脸阵青阵红,凭着过人的自制力总算是忍住了,大家都安静下来听卢弘维讲话。   卢弘维能在沪上立足,与帮派及各国公使都关系良好,与本人的通达不无关系,他也就随便讲几句,很快便是影星谈兰双上台表演。   她的歌喉婉转,甜美柔和,而季新源签了她之后除了拍电影,还特意找人为她量身打造了两首歌在电台播放,没想到竟然很受欢迎。   今晚她唱的正是其中的一首,在台下右手边的一组散座上,谢余听到歌声抬头去看,他身后立着的孙二虎与田三一起恭维:“小嫂子唱歌真好听!”   谢余身边还坐着好几名沪上商家,都是与他有些生意瓜葛的,大家属于合作伙伴,互惠互利,在公开场合见到谢余,总要上前来打个招呼,寒暄一番。   卢子煜与冯瞿一起在台下坐着,旁边就是卢督军,他在歌声里摇头晃脑,还要点评一番:“没想到这小妞唱的不错,可惜了。”   冯瞿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青帮谢余的女人,不然倒可以约来玩一玩的。”   冯瞿戏谑:“只怕你提一句,对方要双手奉上。”   “那有什么趣味?”卢子煜对此自有一套理论:“女人呢还是要追求才有趣味呢。”他所说的追求也只是做做样子享受一番男女之间追逐的快乐,可容不得看上的女人拒绝,说到底还是强取豪夺。   他倒好似忽然想起来一般,说:“方才我在门口迎客的时候,发现容城公子与伊人憔悴两位都来了,怎么冯兄没瞧见?”   冯瞿露出讶异的表情:“她们怎么来了?”   卢子煜见他跌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深为满意:“冯兄不知道吗?两位可都是沪上知名的女作家呢,文商圈子里的盛会,怎么能不邀请?”   冯瞿便露出坐立难安的表情,竟然还扭头在场中搜寻,卢子煜更为高兴了:“冯兄在找谁?要不要我叫人帮冯兄找?”   “不必了。”冯瞿终于坐端正了,不过瞧得出来他一直很是心不在焉,而他身边的副官还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然后悄悄离开了。   卢子煜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心情,快乐的猜测:不知道冯瞿记挂着的是姓顾的女郎呢,还是姓尹的女郎?   今日跟着冯瞿来的是唐平,他装模作样在场中转了一圈,目光暗暗锁定顾茗与尹真珠,发现这两人居然站在一处,不由暗暗纳罕:居然没有吵起来?   台上歌声停歇,有俄国乐队演奏音乐,方才静默的人们开始四下走动,与相熟的人联络感情,也有很多人凑近卢督军去套近乎。   顾茗可不想与尹真珠大庭广众之下互撕,她稍稍欠身:“两位失陪了。黄主编,你不是说还要介绍我认识一位写诗的先生吗?”找个借口与黄铎离开是非之地。   黄铎:“屠先生尹小姐失陪,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两人相视而笑,才走出去三步,就听到尹真珠不大不小的说话声:“说起来,容城公子可真是名利双收呢,一面给自己疯狂涂粉,一面做个清高样儿,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黄铎停下了脚步,顾茗催促:“黄主编,走吧。”口舌之争要是有用的话,这世上就不必那么多□□利炮了。   没想到紧跟着便听到一道温文的男声:“这位小姐,大庭广众之下指名道姓的污蔑,似乎也不是什么良好的教养吧?”   顾茗扭头去看,顿时愣住了:“大……大哥?”   为她发声的正是章启恩,他今日西装革履,章家的教养一贯是在外不动声色,能够出言讽刺尹真珠,已算是为顾茗破例了。   尹真珠没想到冒出来个不相识的年轻男人替顾茗辩白,顿时冷笑起来:“大哥?顾小姐这好攀亲戚的毛病怎么也不改改?”   章启恩冷下脸来:“比起尹小姐在小报捕风捉影抹黑别人的本领,顾小姐还差的远呢。”   顾茗不由自主便笑起来:“大哥不必与尹小姐一般见识,她是曲高和寡,哪里是我等凡人能够理解的?”   周围人听到这边的争执,不由侧视,其中一位大约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忽然笔直朝着尹真珠走来,站在她面前问:“伊人憔悴?”   尹真珠见她打扮华贵,耳朵与脖子上一套祖母绿的首饰都是成套的,恐是家境不俗,微微一笑:“我是。请问太太是?”   那位年轻妇人将手中一杯红酒直接泼在了她脸上:“找的正是你!你这个教唆小姑娘私奔的无耻贱人!”   妇人身边的男士忙去拉她:“青枫,别这样!”   尹真珠今日打扮的漂亮得体,半杯红酒就让她露出了狼狈之相,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在公众场合这么丢脸过,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傻愣愣立住了,喃喃质问:“你……你是谁?”上下牙齿打颤,竟气的抖了起来,感觉周围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苗青枫冷笑一声:“你管我是谁?你也不想想自己写的什么东西,那是文章吗?引导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抛弃父母家人私奔,是正经人家的教养吗?”   尹真珠一向以名媛自居,况且她去了一趟国外留学,等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认为国内这一套腐朽的风俗其实早该抛弃了,为了爱一个人与封建独裁的父母家人决裂又有什么问题?   “当众泼人酒水是正经人家的教养了?”她恨不得上前去撕烂了眼前妇人的嘴。   顾茗递帕子给她:“尹小姐,擦擦脸吧?”   苗青枫冷笑:“容城公子这般好心,只怕她未必领情!”   尹真珠果然更为生气了:“你瞧什么热闹?还不赶紧滚?”   顾茗也不生气,笑嘻嘻收了自己的帕子:“是啊,我就是留下来瞧热闹的。”   章启恩不由自主便露出笑意——这个小丫头倒是耿直。   这边的动静不小,周围的人顿时议论纷纷,很快就传到了前面去,冯瞿顿时坐不住了,他起身要走,卢子煜拉住了他:“冯兄去做什么?”   冯瞿似笑非笑:“卢兄不过去瞧瞧?”   卢子煜忙跟了上来,一路走过去,越过围观众人,站在了尹真珠与顾茗几人面前。   顾茗抬头看到冯瞿,从他的眼神里便猜到了一二,悄悄往后退开三步,尹真珠抬头看到高大俊美的冯瞿从天而降,顿时如获救星,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满腹委屈:“阿瞿,你快来看看,这个女人她欺负我!”   冯瞿皱眉:“怎么回事?”   卢子煜偷窥他的神色,看不出来他是向着哪边的,便站着瞧热闹。   苗青枫:“……这是请了帮手来?”她满不在乎:“尹小姐自己发痴就算了,还教别的小姑娘发痴,这位先生如果读过她的小说就知道了,她那种写法很容易教坏小姑娘。不怕先生笑话,我家内侄女就是读了她的书引为知己,非要与父母断绝关系,跟着情郎跑了。难道不是尹小姐之过?”   苗青枫兄长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恋上了她的家庭英文教师,是个大她十几岁的穷教员,因为读了尹真珠的小说之后,鼓起勇气与父母摊牌,想要嫁给英文教师,父母极力反对,但遭到小姑娘的强烈反弹,最后她为了真爱跟穷教师私奔了。   私奔之事,向来都属家事,只要苗家不要爆出来,谁也不知道苗小姐跟家庭教师私奔了,但是苗小姐为爱昏了头,竟然在报纸上登了断绝书,要与父母家庭断绝关系,顿时观者哗然,泸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了这件奇闻。   苗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好一个大小姐放着门当户对的婚事不要,非要跟着穷教员私奔,还让苗家脸面大打扫,提起这些事情,苗小姐的亲姑姑苗青枫就气不打一处来,暗恨鼓吹爱情高于一切的伊人憔悴——可不是她教坏了自家乖巧的大侄女。   冯瞿点点头:“听起来,这位太太说的似乎也没有错啊。”   “阿瞿,你怎么可以偏帮外人?”尹真珠满脸的不可思议:“她家孩子私奔,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要为所有私奔的蠢货负责?”   顾茗提醒她:“公共场合,尹小姐请别激动!”   尹真珠目前处于逮谁咬谁的境界,何况是顾茗这样的宿敌,讽刺的话张嘴就来:“顾小姐当然不必激动,您可是拿着大笔遣散费出来过日子的,还能随时攀哥哥找弟弟,有什么可激动的!”   顾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就知道尹真珠会胡乱攀咬,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黄铎章启恩等人,大部分都竖着耳朵听起了八卦,能够当场听到小报内容,也没白来。   卢子煜简直高兴的快要跳起来了——今日这场戏精彩!   冯瞿正色,提高了声音:“尹小姐当众诬陷别人可不太好吧?我与顾小姐是和平分手,尊重她的理想与报负,不忍心将她一直囿于内院深宅。况且她是只身离开,没拿督军府里一根针,她今日之经济与文学成就全与自身能力分不开,可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他苦笑道:“我倒是盼着她肯接受我的经济援助,可惜顾小姐一向自尊自爱,并不肯接受我的钱财。”   周围人听的目瞪口呆。   ——这是当事之人出面澄清了?!   伊人憔悴的小报上不是说容城公子贪图富贵吗?   黄铎适时做证:“容城公子自从来到沪上就一直租房子住,为了省房租还是与朋友合租,经济并不宽裕,尹小姐还是不要血喷人的好!”   两人一唱一和,倒让许多围观看客们议论纷纷。   “容城公子没有拿什么巨额遣散费?”   “说话的这位穿军装的你不认识吧?听说他就是容城少帅冯瞿,连当事人都这样说,那肯定小报内容不是事实了。”   “小报内容能有一分真都不错了,其余九分都是假,你还真信啊?”   “那就是伊人憔悴说谎了?”   “你说呢?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   尹真珠腔子里燃起一团火,焚的五脏焦枯,将仇恨的目光都转向顾茗:“都是你这个小贱人教唆的,阿瞿才不肯爱我!”   顾茗朝后退了一步,章启恩瞠目结舌:“尹小姐,你怎么可以骂人呢?”   传闻不是说这位尹小姐出身名门,留洋回国吗?骂起人来跟街上泼妇也没什么两样嘛。   他不着痕迹的靠顾茗近一点,总觉得下一刻尹真珠就要暴起打人。   周围人的议论声灌进尹真珠耳朵里,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似乎都为自己被小报所蒙骗而对容城公子产生误解而不好意思,指责她的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   尹真珠环顾四周,只觉自己孤立无援,几乎要绝望,眼含热泪控诉:“阿瞿,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 第130章   顾茗难得见识了“渣贱”组合的虐恋现场,不由感慨冯瞿未来坎坷的情路,几乎可以预见他虐贱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局面,小声提醒他:“少帅,你是不是对尹小姐有点……”   别回头后悔的咬被角啊!   两人虽然暂时达成了聪明,但顾茗可从来不会相信冯瞿能够彻底成功的摆脱与尹真珠的感情,只不过是往他心里扎刺而已,免得将来被他找后帐。   冯瞿低头与她的目光对视,竟然透着说不出的温柔:“你觉得我过份了?待会你就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宴会厅大门口涌进来一大批持枪的警察,领头的正是沪上警察局长郭金川,指挥警察们将各个出口封锁,扬声道:“请问哪位是尹真珠小姐?”   尹真珠连哭都顾不上了:“我……我就是。”   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郭金川下令:“抓起来!尹小姐,有人举报你与一起谋杀案有关,现请你回警察局协助调查!”   尹真珠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几乎要跌倒在地,举目四顾,就连之前与她相谈甚欢的屠雷都连忙朝后退去,摆明了要与她划清界限,冯瞿就更不必说了,从头至尾都没有上前来扶她一把的打算。   周围的人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都为这样一波三折的剧情而感叹不已,谁还记得自己是来参加联谊会的啊,都围过来看热闹。   卢子煜兴奋的只差笑出声,还要煽风点火:“哟,真瞧不出来,尹小姐长的娇娇弱弱,居然会与谋杀案扯上关系。郭局长,不会搞错了吧?”   郭金川取下帽子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半秃的脑壳上都是油汗:“少帅,卑职不敢。确实有人举报尹小姐参与指使一桩谋杀案,虽然不是发生在沪上,但人命关天,还是彻查的好。”   “那是那是,维护沪上治安,人人有责!”卢子煜表示赞同。   两名持枪警察大踏步朝她走过来,这一刻尹真珠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冯瞿终于站了出来,他拦住了那两名警察。   那一刻,尹真珠感激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以冯瞿的地位,只要肯为她担保,相信她能逃过一劫。   郭金川见有人拦着抓捕的警察,顿时不悦,不过从他一身军中制服上推断此人军职还不低,到底客气了几分:“这位先生,你拦着警察执行公务做什么?”   冯瞿倒是好言好语:“郭局长,在下是容城冯瞿,并非有意阻拦警察执行公务,只是想知道尹小姐所牵连的谋杀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受害者呢”   郭金川此前并不认识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容城少帅?”得到了冯瞿的肯定之后,他说:“此事还与冯少帅有些牵扯,尹小姐指使人谋杀的正是冯少帅的未婚妻柳音书小姐,错不了!”   冯瞿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扭头向尹真珠寻求肯定:“真珠,音书真是你指使人杀害的?”   围观群众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新闻,感情这位伊人憔悴小姐是贼喊捉贼啊,她指使人谋杀了冯少帅的未婚妻,还一再抹黑冯瞿的前姨太太(容城公子),人家已经下堂求去都不肯放过,非要弄的人身败名裂,谁知道还有没有留着后招,比如等容城公子身败裂之后再指使人弄死她……想想就可怕。   群众的脑补能力是可怕的,特别是几十上百号子人七嘴八舌的互相补充,脑补出来的剧情集众人的智慧于一体,大概可以拍几百集的恐怖片。   尹真珠一步步朝后退去:“不!不是我!我没有杀柳音书!是别人杀了她,与我无关!”   然而郭金川根本不给她分辩的机会,直接下令将人带走。   冯瞿似乎被伤透了心,默默退开一边,眼睁睁看着尹真珠被警察带走。   路过冯瞿的时候,她凄厉的尖叫:“阿瞿,救救我!阿瞿救我!我不想被关起来……我没有杀柳音书……”   两名警察挟持着哭闹不休的她从冯瞿面前经过,被拖出了宴会厅,还能听到她的哭声与控诉,还在徒劳的向冯瞿求助。   郭金川的目光越过人群,很快定在了远处的谢余身上。   只因这边发生了热闹,所有宾客都涌向了热闹处,谢余端坐不动,身边陪着谈双兰,反而将他显了出来。   郭金川大踏步过去,向谢余拱手:“谢老弟别来无恙啊!”   谢余起身应酬:“郭局长贵人事忙,可是有事?”   郭金川:“有人举报谢爷身边有位名叫田三的兄弟也涉嫌了这宗谋杀案,恐怕……要请田三兄弟去警察局走一趟,协助调查。”   谢余思忖:郭金川一向八面玲珑,油滑无比,如果不是拿到了铁证,他的态度决不会这么坚定,还非要带走他身边的人,那不是结仇吗?   不过田三虽然是个狠角色,但来到他身边的日子并不长,他闻言道:“田三,你随郭局长走一趟。”   田三见到尹真珠被抓心里就已经惊涛骇浪,说不出的恐慌了,为怕不被人瞧出形迹,忍了又忍:“是。”虽然应了下来,但是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不住朝几个出口瞄去。   郭金川虽然想破案,但却并不想得罪青帮,更何况此人还是青帮龙头裴世恩面前的得意人,当下解释:“根据时间推算,这桩案子应该是田三来沪上之前所犯,与青帮及谢老弟无涉。”   谢余明白了,感情这是翻旧案呢。   “明白,郭局长还请自专。”   郭金川一声令下,田三也被警察带着手铐拖走了。他支使了手底下的警察收队,这才亲自去向卢弘维赔罪。   “大帅,未经允许搅了大帅的宴会,卑职认骂认罚!”   卢弘维今日很是大度:“无妨,你们得到一点线索就着急破案,当然是要行动迅速了,不然让罪犯跑了岂不白忙活了”   “多谢大帅体恤!”   “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喝杯酒吧。”   郭金川任务已经完成,自有下属将人犯带回去严加看守,他倒是不担心,顺势留了下来,还举着酒杯去安慰冯瞿:“冯少帅节哀顺变。”   冯瞿:“……” 第131章   宴会厅里足足能容纳两百余人,沪上文商圈子里数得着的都来了。   尹真珠被带走,犹如沸油中的一滴水,很快在大厅里蔓延开来,说什么的都有。   “真没看出来她居然能做出买凶杀人的事情,这得多恶毒的心肠啊?”   “屠先生,你之前不是与尹小姐交好吗?上次文会你们俩还相谈甚欢,你可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屠雷脸都青了,平白无故沾一身臊:“我与她也才是初初相识,谈何了解?”   询问者忙安抚:“别生气别生气嘛,我就是顺嘴一问,也没什么恶意。你不知道就算了嘛。”   冯瞿身边也围了不少人,都打听尹真珠买凶杀人之事,他适当的扮演了一个未婚妻被杀害的伤心男人,眉间全是伤怀之色:“……我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抱歉诸位,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家休息。”   他去向卢弘维告辞,对方也体谅他惊闻此事的感受,客气几句,令卢子煜送他出去。   卢子煜看了一晚上的大戏,越发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今晚高潮迭起,可比预期的还要精神百倍,对冯瞿的态度就更热络了:“冯兄,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也别在为过去的事情伤心了,实在不行你的婚事包在我身上!我认识的沪上的大家闺秀可不少。”   冯瞿心想:经过你手的女人我敢要吗?   这位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加之身份显赫,追求女人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婚姻之事还是不必强求,我大概……就是光棍的命吧!”他黯然神伤:“你好好玩,我先回去休息了。”   卢子煜将人送出宴客厅回转,发现谢余已经起身,而他的那位女伴谈兰双小姐还坐在原位,不由走了过去:“谈小姐,今晚能够听到你现场一展歌喉,真是一种享受啊。”   田三被带走之后,场中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此事,谢余看到冯瞿在冯子煜的陪同之下离开了宴会厅,笔直走向顾茗,内心好像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般,难受到快要窒息。   可是谢余从来说一不二,他说不要跟,她就不敢跟过去,生怕惹了他的厌烦。   谢余与顾茗数月未见,她消瘦了不少,年前吃了一场苦头,性命几近垂危,后来也一直没有补回来,她面上轮廓越见清晰,纤腰不盈一握,正与沪上往日交好的几位文人谈笑风声。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听他们聊天,她笑语如珠,向大家推荐季新源的新电影:“……前几天我去看了成片,拍的效果真不错,那可是我的第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啊,到时候我送大家电影票,请大家去看电影,如何?”   “是你那本《异乡人》吗?”得到了她的肯定回答,内中一人笑道:“恐怕到时候轮不到我去看,电影票要是送到家里,肯定会被我家女儿抢走的,她当初跟同学一起去看话题,回来泪水涟涟,可喜欢你这本书了。”   顾茗笑起来:“承蒙令爱喜欢,我到时候多送两张吧,令爱可以邀请好友一起观看。”   “我可以告诉她是容城公子送的电影票吗?”   “……要我在电影票上面签名吗?”   几人轰然笑起来:“不怪读你的文章总觉得有意思,这个性子……”寻常闺秀哪里是这副作派?   有人见谢余站在容城公子身后不吭声,便问:“先生有事?”   顾茗转身,才发现谢余:“阿余?”   她的口吻亲切一如往日,似乎数月不见毫无隔阂。   “阿茗,许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两个人自从上次玉山馆一别之后,再没有机会相见。余者听两人说话稔熟的口吻,便纷纷四散,另寻友人叙话。   顾茗:“还好。”   远远章启恩见到这一幕,眉头不由皱的死紧,握着杯子的手渐渐攥紧了。   谢余:“别骗我了,我听说你中了枪伤,差点没命,现在身体无碍了吧?”   顾茗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从哪知道的?”   谢余:“你别管我从哪知道的,本来想去探病,不过想来我去了也未必方便,就没过去,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顾茗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心想:他调查我?谢余调查我?!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管美筠曾经说过,谢余问起过她的行踪,被遮掩过去了,现在看来哪里是遮掩过去了,而是他特意派人去调查了,都不必再找管美筠求证。   她还能维持着面上的笑意不变:“全好了,你看我活蹦乱跳的,一点事儿也没有,你别担心!”   两人站在一处说话,章启恩远远看着,一颗心渐渐提到了喉咙口,他觉得气闷,今天的领带似乎打的有点紧。   他与谢余也算是打过几次交道了,青帮这位谢爷平日就是一只笑面虎,客气的假样子恨不得让人揭一层面皮下来,但他与顾茗说话的表情却全然不同。   离的远,章启恩听不到他们聊什么,但从谢余的表情揣测,居然得出个十分惊悚的结论——两人关系匪浅。   章启恩从小在生意场上打滚,什么事儿没见过,如果顾茗不是章启越深爱的女朋友,他怎么可能轻易卸下防备之心?   他悄悄往后挪了几步,藏身在不显眼处,一直盯着谈话的两人,脑子里飞速转动,犹豫着是走上前去质问顾茗呢还是不要戳破此事,找机会查一查。   ·   容城,尹真珠被带走的同一时间,督军府的宴会正在热闹之时,军政府一众欢聚一堂,外加特派员尹仲秋。   两家联姻不成,尹真珠逃家私奔,冯伯祥再见伊仲秋还要给他添点堵:“仲秋啊,真珠这孩子年前去玉城一直住到了年后,听说最近动身去了沪上,过几日你们父女俩倒好在沪上团聚了。”   在座诸人都知冯尹两家联姻不成几乎反目,而冯瞿另外订了一门亲事,但尹真珠痴心不改,几乎沦为容城名媛闺女里的笑话。   军政府不少头头脑脑明讽暗刺,令尹仲秋如坐针毡,心头呕血,老脸都被女儿丢在地上,任凭别人踩来踩去。   当晚回去,他越想越生气,等不得天亮就想前往沪上把逃家的女儿追回来暴揍一顿,本来前往沪上为着公务,也不急于这两日,但督军府的宴会着实刺激到了他。   凌晨三点钟,他爬起来吩咐警卫:“备车,出发去沪上。”   姨太太睡眼朦胧从被窝里爬起来劝他:“老爷,就算是要去沪上,明早起来坐火车去多好,黑天半夜的开车去,夜路也不太平啊。”反被他骂个狗血喷头。   凌晨三点四十分,尹家三辆汽车出发,前后两辆都坐着保镖警卫,中间一辆坐着尹仲秋。   一个小时之后,车队被一队驻军拦住。   司机喊话:“车上的是尹特派员,还不让开?”   带兵的是个营长,四周架起了机枪,他端着枪带着手下人设了路障:“前面在进行军事演习,你们夜闯军事禁区,还不赶紧下车检查?”   重兵围守,尹仲秋及其随行不得不下车接受临检……   次日中午,容城军政府接到巡防驻军电话,在距离容城百里外的山崖下发现了三辆汽车残骸,车上人员无一生还,其中两辆车牌已经被汽车爆炸毁损,辨认不清,唯有其中一辆车牌连同汽车尾部一起炸起,挂在了附近的山石上,居然不是容城的汽车牌照,没有登记在册。   警察局长郭敬仪带着一干手下前往事发现场,也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泄露的,容城各家报社也得到了消息,率先派记者堵在警局门口,随同郭敬仪前去现场采访。   发现车祸的是巡防驻军,营长刘大宝面对众多记者沉痛表示:“我们清早巡逻到此的时候,看到有青烟,下崖一瞧才发现出了车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太惨了!”   容城各家报纸大篇幅报道此事,并且登报寻找车主家人,尹太太见到汽车牌照,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辆汽车是三年前尹明诚在沪上买来送给尹真珠的,所以当初用的是沪上的牌照,只是恰赶上尹真珠为了冯瞿负气出国,于是就搁置在了车库里,一直闲置。   尹太太带着一家老小前往警察局认领尸体,郭敬仪很是为难:“尹太太,根据推测,当时应该是半夜,天色全黑,第一辆车冲下悬崖之后,后面两车跟的很紧,也一同冲了下去,三辆车落地砸在了一处,落下去之后又发生了连环大爆炸,里面的人都没有机会逃生,烧成了焦炭不说,尸骸都炸碎了……”换言之,根本分辨不出来哪块烧焦的骨头是尹仲秋,哪块是警卫。   尹太太的天都要塌下来了,立刻派人向北平发电报,急召尹明诚回容城奔丧,又派人前往沪上寻找尹真珠。   尹家派去沪上的管家才下了火车,就听到报童的叫卖声:“富家千金因妒生恨,买凶杀人,警察局长高效破案,严惩凶手……”   尹家管家正发愁茫茫人海去哪里找尹真珠,随手掏零钱买了份报纸,打开看时,被惊住了,转头就直奔售票处,踏上了返程的列车。   尹太太见到管家拿回来的沪上报纸,几乎瘫软在地:“真珠……当真买凶杀了柳音书?”   泸上警察局长郭金川很有几分好大喜功的毛病,破了这么大一桩案子,还召集各家报社记者采访,铺天盖地的宣传,连判决书也下了,定于十日之后枪决。   尹家人得到消息的时候,柳厚朴也收到了沪上各家报道尹真珠买凶杀人案的报纸,奉命前来送报的正是唐平:“少帅一直疑心音书小姐的死与尹真珠有关,只是找不到证据,所以一直派人密切监视着她,没想到在沪上发现有人跟踪尹真珠,还勒索她,于是疑心她买凶杀人,暗中抓了勒索之人的同伙审问,果然审出来了,匿名向警察局举报,当场将人犯抓获。”   柳厚朴缓慢的翻着眼前一摞报纸,都是关于尹真珠买凶杀人的大篇幅报道,他不知不觉滴下泪来:“真的是她?”   顾茗见到报纸上的裁决书还有点不敢相信——难道尹真珠真的会被执行枪决?   自从她成为了被送出去的顾千金之后,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尹真珠与冯瞿的感情,坚信官方CP无论经过多少波折磨难都一定会在一起的,哪怕后来冯瞿提起要寻找杀害柳音书的凶手,她一边与冯瞿达成联盟,一边思考着退路,对于冯瞿放弃他与尹真珠的感情一直是半信半疑着。   事实俱在眼前,她脑子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一部脑残狗血剧里的女主角要是死了,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彻底的结束了?   年前在玉城医院历经生死,她在昏迷之中回到了过去的世界,留恋不已,虽然渐渐融入了这个时代,却依然无比怀念着那个和平便捷的年代。   她满心复杂的坐在书桌前发呆,连冯瞿来了都没注意到,香草开了门,直到他站在她面前,问:“想什么呢?”她才抬起头,连忙掩饰满脸的失魂落魄:“你怎么来了?”   冯瞿极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很是诧异:“出什么事儿了?”   桌上摊着几份有关于尹真珠买凶杀人的报道,黑色的触目惊心的标题。   “没什么事儿,只是忽然有感而发,我与尹小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她才从国外回来,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与你情深意重,我那时候以为你与她要白头偕老呢,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将你们分开。”她感叹:“男人的感情啊……如浮云流水般不可靠。”随即纠正:“哦不不,启越不在此例。”   冯瞿冷哼一声:“……能别提那个小白脸不?等他真正经历一些事情,可未必能有我可靠!”   顾茗调侃:“也不知道此刻身在狱中的尹小姐有没有觉得你可靠,反正我是没什么感觉的。”   冯瞿不期然就想起仙乐都丢下她的那件事情,莫名心虚:“咳咳,莫翻旧帐,一切都朝前看。”   顾茗:“你没去监狱里探望尹真珠?”探监之后见到尹真珠被刑讯之后的伤势,万一改变主意呢?   案发之后,容城公子因为小报被爆料留给读者的坏印象彻底一切而空,连《申报》的销量都又上了一个台阶,黄铎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都透着喜气,拜尹真珠所赐,知道容城公子的读者更多了。   冯瞿:“有郭局长坐镇审案,我就不必去了,免得有插手之嫌,将来尹明诚还觉得是我背后操纵此事,有失法律的公正性。”   顾茗见他一本正经撇清关系,几乎笑出来:“难道不是你背后筹划?哦那是我记错了。”   她问:“你今日来是辞行吗?真不留下来与尹真珠诀别?”   冯瞿揉着额头坐下来,大有要赖在她家沙发不走的架势:“别提了,我不是来辞行的,我今日是找个地方清静清静的。那位卢少帅每日组局,不是酒局就是舞局,觉得我未婚妻被害,定然伤心难过万分,非要给我介绍个女朋友不可。我能怎么办呢?”   最要命的是,卢家七小姐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最近的每场酒局跟舞会都参加,以“安慰”为名使劲往他面前凑,只差毛遂自荐要做他的未婚妻了。   卢子煜对姐姐们的婚事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他于男女之事上态度随便,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姐姐,也没觉得姐夫将来纳个小妾有什么问题,还搂着冯瞿的脖子小声嘀咕:“我七姐平日在家里可凶了,也就在外面装的温柔,你可千万别上她的当,要是结婚了想玩,就在外面置个外室,别带回家就好。”   冯瞿几乎要崩溃:“我现在还没有彻底忘记过去,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被冯家姐弟缠的受不了,只能找个地方安静一下。   顾茗对他的处境报以兴灾乐祸的笑声:“卢家七小姐我可见过了,那可是位明艳的美人儿,恭喜少帅,贺喜少帅!”   冯瞿抚额:“别胡说八道,我可不准备娶卢家小姐,过几日尹明诚应该也快来了,他总要来沪上见自己妹妹最后一面的。”   顾茗失笑:“我还以为你留恋卢家七小姐的美貌,才不舍得回玉城去。”   冯瞿:“……” 第132章   尹明诚在北平接到电报的时候差点疯了,跟上司请了假,带着妻小紧急赴容城奔丧。   他风尘仆仆到达容城,家里已经搭起了灵堂,尹仲秋的尸骨都被烧成了焦炭,尹家从事发现场扒拉了几块尸骨放进了棺木,准备择日安葬。   尹太太死了丈夫,闺女又被沪上警察局在押,候期枪决,噩耗接二连三,整个人都垮了,家里的事情全交给姨太太来料理。   尹明诚站在她房间的床头,见到形销骨立卧床多日的母亲,不由滴下泪来:“母亲,儿子来晚了!”   尹太太双眼都快哭瞎了,几近绝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喃喃吐出来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你父亲……真珠……真珠……”   逝者已矣,她虽然不能接受丈夫身亡的事实,可是女儿尚在人世。   尹明诚这才知道妹妹出事了,沪上在押。   算算也没几日了,丧事是暂时顾不上办了,他在尹仲秋灵前磕过头之后,就丢下妻儿赶往沪上。   沪上警察局长郭金川听手底下来报,尹真珠的兄长求见,立刻猜到了这是来求情的,一顿大骂将属下赶跑了:“这件事情都已经上报纸了,整个沪上都知道了,现在哪还有转圜的余地啊?不见!”   他肉疼的想:哪怕尹家捧着金山银山,他也不能收了。   尹明诚投帖子前往泸上督军府,接待他的是少帅卢子煜,这位待客的一贯风格就是风花雪月,没什么正形,况且地方军政府与北平如今关系紧张,只是维持表面的和平罢了,因此绝口不提尹真珠之事,反而谈些沪上风物美人,兴冲冲邀请尹明诚:“明诚兄如果有空,不妨今晚一起出去乐乐?”   尹明诚死了父亲,亲妹子在押,哪有心情陪这位卢少帅寻欢作乐,他觉得照这位少帅谈话的风格,恐怕三天三夜也到不了正题,索性开门见山:“我今日来求见大帅,就是为了我妹妹的事情,想要求大帅网开一面。”   卢子煜装傻:“你妹妹怎么了?要是小事情包在我身上!”他将胸脯拍的山响,倒真是义博云天的模样。   “我妹妹叫尹真珠,现在被押在沪上监狱里,都传她指使杀人,她从小连只鸡都不敢杀,我不相信她有这样大的胆子,所以想要求卢大帅发发慈悲留我妹妹一条命!”   “就是那个在文商联谊会上被带走的女作家?”卢子煜一副吃惊的模样,很是为难:“尹公子,我真不知道那是你妹妹,实在抱歉,这么大的事情我恐怕帮不上忙了。这件案子是郭局长主审,审理细节也都在报纸上公布了,令妹……买凶杀人是事实,沪上几十万人都看着呢,连行刑的日子都已经公布了,要是现在玩这出,军政府跟警察局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以后谁还肯相信军政府?”   他说的义正言辞,但尹明诚久在政治场上打滚,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办不了,而是开的价码不够,他咬牙报了个数,卢子煜神色似有松动。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容城的柳将军求见。   尹明诚本能觉得要糟,果然等柳将军进来之后,他也只能怨真珠运气不好了——来的果然是柳厚朴。   比起尹明诚,柳厚朴更是知道钱权交易的结果,他一直派人盯着尹家,尹明诚前脚离开容城上了火车,他后脚也动身了。   柳厚朴见到卢子煜就跟见到亲人似的,红着眼眶握住了他的手:“是卢少帅吧?感谢你们抓住真凶为我女儿报仇,我要亲眼看着真凶伏诛,还要召开记者会,感谢泸上军政府的秉公执法!”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将卢子煜扣了个严严实实。   比起军政府自己开的记者会,显然受害者父亲出场表示感谢才更显的情真意切,也能提高军政府的公信力。   尹明诚还试图打动他:“柳将军,这事儿还不能太早下定论,令爱之事我深表同情,但我妹妹说不定是被冤枉的。”   卢子煜不高兴了:“尹公子是说我们泸上警察局屈打成招?”   尹明诚既不敢肯定柳音书之事与尹真珠无关,也不能顺着卢子煜话中之意表示尹真珠买凶杀人,左右为难。   “卢少帅言重了,不知道我方不方便探监?”他无奈换个安全点的话题,免得惹恼了这位沪上小霸王。   卢子煜大手一挥,让警卫兵带着他去警察局:“就说是我下的令,让尹真珠与家里人诀别。”   尹明诚见到亲妹妹的时候,她除了瘦的脱了相,外表邋遢了一点之外,倒真的不像是被严刑逼供过的样子,身上没什么伤痕,只是精神很差。   尹真珠见到兄长喜极而泣:“大哥!大哥!你来救我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从小到大,尹明诚对尹真珠有求必应,从来就没打过反口的,然后今天他满脸的愁苦,掏出一沓钞票塞过去,看守卷起来塞进裤兜里远远走开,只留下他们兄妹俩说话,他才板起脸问:“真珠,买凶杀人真是你做的?”   尹真珠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沪上警局的人都好坏,他们几天几夜不让我闭眼,用大灯刺我的眼睛,也不让我吃饭,还当着我的面暴打那两个人,我好害怕,你快带我出去吧?”   尹明诚面露哀凄,执着的问:“真珠,你告诉大哥,柳音书真是你派人杀的?”   “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结这件小事?”她烦躁的说:“我在这里一刻都住不下去了!再说她早就该死了,谁让她非要跟我抢阿瞿,还买通小报来抹黑我的名声,难道不该死吗?”她面容狰狞,终于露出了静水深流之下黑暗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可恨杀她的那几个窝囊废,我花了大笔的钱让他们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竟然怂了,只弄死了她!我明明交待的是好好玩玩她,最好是让她生不如死,再慢慢折磨死她……”   她脸上的刻骨恨意毫不掩饰,让尹明诚都觉得陌生到可怕。   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好像今天才认识尹真珠:“你还是我妹妹吗?”痛心疾首的斥责她:“真珠,那是一条人命啊,你们以前还认识,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自己见识过肮脏的政治交易,可是不代表内心没有良知,愿意见到亲妹妹轻贱人命。   明明她以前很善良,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恶毒了?   尹真珠早就走进了死胡同,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满脑子就是离开此地,她不断催促;“大哥,你想想办法啊,晚两天没关系,你一定要把我弄出去啊!你最疼我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尹明诚深吸一口气,忍着怒意说:“真珠,这次哥哥可能真的没办法帮你了。父亲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为了来沪上找你,半夜山路难行,视物艰难,出了车祸,整个人都烧成了焦炭。我们……已经没有父亲了。”他停住了,等着尹真珠消化这个消息。   尹真珠愣住了,失声尖叫:“父亲过世了?车祸?”   父女俩屡次为了她的婚事而争吵,哪怕后来尹真珠被锁起来,她也抱着“终有一天我要嫁给阿瞿,一定要带着阿瞿回家,到时候扬眉吐气,让大家都看看”的念头,而这个“大家”里,最想见到的就是尹仲秋。   尹真珠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告诉尹仲秋,他做错了,错的离谱!   然后现在没有机会了,他出车祸死了!   人生之中总有某个瞬间很难度过,尹真珠坐在监狱牢房的烂稻草堆上放声大哭的时候终于明白了,那个恨铁不成钢,却每次都要为她打算一番的男人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活着的时候,她总以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原来转眼即逝。   她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尹明诚到处奔波,反复去求卢子煜,还给郭金川送了重礼,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此事闹的太大,各家报社一直有追踪报道,就连柳厚朴也留在了沪上,似乎在等尹真珠被枪决的日子。   这一日很快到来,顾茗早晨就带了一波朋友去电影院观看《异乡人》首映,一直有点坐立不安,总怀疑还会出现别的变故,结果中午回去时,就见到唐平一脸平静的来传消息:“尹真珠已经枪毙!”   主角消失了,顾茗的不安感更重了:“真的?没有玩大变活人?没有找别的死囚顶替?”   唐平被她逗乐了:“顾小姐,行刑之前是要验明正身的,现场不少围观的人,怎么可能换人?”为了让她相信,而不是被奇怪的念头所左右,他还加以佐证:“柳将军也在现场,还有尹明诚来送她最后一程,为她收尸。她临死之前还又哭又闹,不会错的。”   尹真珠临到上刑场的一刻还不敢相信她真的要被枪决,一起被枪决的还有田三与张二这两位从犯,另外的三个人分到钱之后,一个很快在赌场里输了个精光,赖帐的时候被砍死了,另外两人带着钱回乡下探亲去了。   田三倒是硬汉子,始终没有供出其余同党的长相年龄以及家乡何处,不过早就轮过牢房酷刑的张二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还摇尾乞怜:“供出他们是不是可以留我一命?”   警察迅速集结,回这两人家乡抓捕,可惜无功而返。   尹真珠被接连两枪正中心脏,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顾茗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不安些什么,唐平离开之后,她心神不定坐在桌前写信,向章启越叙述她的不安:“……我不知道这不安的缘由,也许是你不在我身边之故,我近来总有些疑神疑鬼,有种世界要坍塌的感觉,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胡思乱想的厉害,你不许笑我。”   她不知道构建这个世界的到底是世界本身,还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像所有脑残狗血小说一样,所有主线支线都是为了男女主的爱情服务,包括这个世界的背景设置。   当女主角消失之后,这个世界会不会发生某种巨大的变化?   过去她一直想要偏离剧情,扭转剧情,然而当原书剧情彻底崩坏,女主角被枪决,她忽然有点害怕。   有种茫然未知的可怕,然而还不能明明白白传达给别人,只能假借相思发泄:   “都说异地恋是恋爱的杀手,我大抵得了患得患失症,你不许在假期穿着航校制服去北平街头招摇,容易招风引蝶!”   她想象章启越读信之时,嘴角噙笑,情绪总算是平缓了许多。   尹真珠被枪决之后,尹明诚带着她的骨灰回容城,而冯瞿与柳厚朴也恰好在同一列火车上。   柳厚朴的情绪似乎比过去好了许多,只是自从柳音书死后,思念催生了他鬓角的霜华,整个人苍老了不止十岁,对冯瞿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宁愿一个人坐着发呆。   冯瞿终于袒露了心里的愧疚:“我一直很后悔,那天不应该跟音书谈退婚,让她伤心之下赔送了性命。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不要提退婚的事情,是不是音书就还好好的?是我对不住音书,无论死几个尹真珠,这一点都是我无法逃避的。我知道柳叔你心里其实一直在怪我,我也在怪自己。”   柳厚朴抬起头,往日精明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浑浊之意,他什么也没说,似乎也没有要跟冯瞿说话的打算。   在飞驰的列车上,铁轨两旁的景物迅速倒退,好像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以及时光里执手笑过、亲密靠近过的人们。   后来大家沿着各自的轨道前行,终于离散。   ·   尹明诚带着尹真珠的骨灰回到尹家,她走的时候活蹦乱跳,信誓旦旦要去北平投靠兄长,总终还是兄长接她回家。   二姨太带着其余姨太太及庶出子女拦在家门口,不肯让她的骨灰进宅子:“按照习俗,大小姐死在外面,又是凶煞,可不能在家里设灵堂,会招来灾祸的!”   尹仲秋死后,当家人就换成了尹明诚,他很生气:“能招来什么灾祸?一切自有我担着!”   不仅姨太太们不肯让,就连前来奔丧的族人都拦在门口苦劝:“明诚啊,可不能让你妹妹的骨灰进家门,她以后就是孤魂野鬼,要是招进家里会出事儿的。”   尹明诚气的鼻子都差点歪了,又心酸又难过,然而家门难跨,被十几号子人堵的严严实实,根本不给他机会。   尹太太已经卧床很久了,连强撑着起来送女儿跟丈夫最后一面都做不到,也拒绝接受丈夫跟女儿已经离开她的事实,整个人时清醒时糊涂。   尹明诚屈于风俗,不得不把尹真珠草草葬在容城郊外的一处山上,离尹仲秋的坟很远。   丧事一过,他把家里的财产聚拢梳理,拿了一部分出来打发了姨太太跟庶弟妹们,连宅子都卖了,带着母亲妻儿前往北平生活,偌大一个尹家就此风流云散。   ·   沪上。   随着季新源的第一部国产有声电影《异乡人》的放映,除了小说原作者容城公子的名气更上层楼,他的茂源电影公司也一跃而成为沪上三大电影公司其中之一,连同女主角谈双兰也收获了一大票影迷,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捧。   季新源打铁趁热,顺势又签下了容城公子的第二本还在连载的中篇小说《新生》,准备等她完稿就筹备剧本开拍。   顾茗忙起来就察觉不出时间飞速的的流逝,每日伏案奋笔疾书,收到章启越延迟了一个月的信,拆开看到里面的内容,还有点不敢相信。   阿茗吾爱:   只因近日离开北平执行飞行任务未能及时收到来信,还望你原谅。   原本我有许多话想要告诉你,但提起笔却又化为一声叹息,我那位姓关的室友你还记得吗?他在此次飞行任务中牺牲了……家中还有等待他的父母与未婚妻。   阿茗,也许以前是我太过天真,以为一腔热血报国,萤火之光虽微,却也能汇聚成河,拯救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家,而贡献一份力量,然后关振岐的牺牲让我发现,原来有些牺牲并不是为国为民,而只是权利之下的牺牲品。   我很茫然。   ……   顾茗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怀疑关振岐的牺牲可能跟政治搏奕有关。北平航校是国内第一所教习航天飞行技术的学校,教官还是美国高薪聘请,这无疑是各方瞩目的焦点。   北平中央政府跟各地军政府现在关系微妙,顾茗很担心章启越卷入政治斗争中去,回信再三斟酌,考虑到航校军事化管理制度,也只是隐晦的提醒他:“北平匆匆一别,总是梦见相聚的时光,惟愿你平安归来……”   她埋头继续写稿,《新生》在报纸上连载之后,读者来信都是按麻袋来装的,照例是由报社工作人员拆阅回复,有价值的才留下来给顾茗阅读,以节省她的时间。   《新生》的女主人公何琪在佟家从一个懵懂少女渐渐看清了这由男权社会统治的一方宅子,从最开始的依靠男人到微弱的希望被掐灭,终于觉醒,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而谋划。   宅子里的女人嘲笑她异想天开,认为她离开佟家只能走上出卖肉体的道路,然而余生很长,佟家少爷准备娶妻,还要求她对未来的少奶奶谦卑顺从,遭到了她的强力拒绝,却被关了起来,失去了自由。   长夜未央,星辰不灭。   何琪透过窗户遥望星幕,希望不绝。   四月头上,《新生》连载完毕,何琪终于逃离了佟府这座牢笼,走向新生。   “她提着藤箱走在月光下,脚步轻快的好像要飞起来,心中有许多的蓝图要一一去实现,身后再没有无数条规矩牢牢锁着她,让她在方寸之间难以呼吸,举步维艰,挣扎的时候还能听到铁链子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锁着佟府一府女眷的链子,七姨娘、佟老夫人、大太太……还有十六岁跳井的樱殊小姐。   活下来的苟延残喘,渐渐那链子勒进了皮肉里,竟也习惯了背着枷锁生活,丫头跪在姨太太脚下;姨太太跪在太太脚下;太太跪在老夫人脚下,而老夫人跪在男权的脚下,温驯的恪守着三从四德,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   何琪去意已决,走路的速度极快,拐过街角更是小跑起来,当她踩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来到了火车站,那繁忙的人群让她心生喜悦。她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她现在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随便买了张车票,被人潮推进车厢,火车哐切哐切的开起来,将她的过去与未来斩断。   过去是那个早就抛弃了她的家;是佟府无数个低眉顺目的早晨与傍晚;是已经死去的佟府的姨太太,那个懵懂而懦弱的灵魂。   未来是崭新的,值得期许的,带着晨间露珠的清香,花间鸟语的欢快,扑面而来。   何琪抱紧了小小的藤箱,这是她的所有家当,随着火车的晃动而犯困,好像坐在大号的摇篮里,带着新生婴儿的雀跃与新奇,可是体力不继,她终于跌入了平滑安稳的梦乡。   ……   大结局连载之后,顾茗有半个月假期休养,紧跟着就要改写剧本。   管美筠想要拖她出门逛街:“你再不出去就要变傻了,你瞧瞧你自己,就不能拾掇拾掇?”将她拖到穿衣镜前面让她自己看看。   镜子里的人两颊消瘦,眼睛里冒着狂热的光,像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异教徒,一头长发疏于打理,凌乱的披散着,眼睑下还有熬夜之后的黑眼圈。   “我这副样子出去会吓坏小孩子的,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安全。”她扑倒床上,打个大大的哈欠,准备进入梦想。   香草从外面拿着一摞报纸进来,顾茗半躺在床上招手:“好香草,把报纸拿到床上来。”   “会把油墨弄到被子上的。”管美筠尖叫,自从跟了方静舒,她过的越来越精致讲究了,从老板那里学到了许多好习惯,还想影响顾茗,可惜这是个顽固份子,不容易受他人影响。   香草拿了一张新桌布垫在床上,再把报纸递给顾茗。   顾茗随便翻开一份报纸,被上面粗黑的字体给吓到:永安百货少东遭不测,疑凶手勒索不成撕票。   她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还当自己眼花,抬头问管美筠:“永……永安百货是启越家的吧?”   管美筠还在镜子前面扭来扭去,调侃她:“是啊,知道你钓了个金龟婿,将来嫁进章家,可有穿不完的衣服,戴不完的首饰。”   顾茗眼前浮现出一张与章启越有四五分相似的温雅脸孔,她声音都变了:“美筠美筠,你快过来帮我读一下报纸,我眼睛有点看不清楚。”   其实是她的心乱了。   “哎呀,你麻烦死了。不陪我逛街就算了,还要我给你读报。”她嘴里抱怨着,还是走了过来,接过报纸见顾茗指的地方,顿时就跟被人掐住了嗓子似的,声音低了八度,几乎要含在嗓子眼里了:“永安百货少东遭不测,疑凶手勒索不成撕票……这个少东不会是启越吧?”   顾茗已经深呼吸冷静了下来:“启越还在北平,半个月前执行飞行任务,应该还没回来。你往下读,看看这个少东是不是章启恩?”   风乍起,波云诡谲,大厦将倾。   ——————本卷完 第133章   章启恩之死,震动沪上,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章泉痛失长子,如折双翼,若非大半生在风浪里打滚早已倒下。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得不给北平航校的章启越发电报,让他回家奔丧。   章启越回来的很突然,顾茗还是在报纸上看到他抵沪的消息。永安百货在沪上响当当,章氏也算数得着的富豪,家中长子丧礼,又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过世,自然引的各方风闻而动,都想得到一些新闻线索,派了记者在章公馆外面蹲守,免不了拍到各界人士前往章家吊唁的照片,连归家奔丧的章启越也未能幸免。   顾茗与章启恩有两面之缘,回想起来觉得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惜英年早逝,很是同情章家的遭遇,却爱莫能助。   章启恩被撕票之后,督军卢弘维下令彻查此事,曾有言:“沪上百姓之安危皆系于吾身,章家痛失爱子,是吾之过。已勒令警察局尽快破案,严惩凶手,给章家一个交待!”   顾茗身在局外,不知内中情由,却对于官方宣传里的话未必全信。   她是在一星期之后才见到章启越的,彼时她刚从《申报》回来,同黄铎谈《新生》的出版问题,因为字数的关系,黄铎建议她再加几篇随笔杂文,两个人拟定了内容,吃过晚饭坐了黄包车回来,在楼下发现一辆熄火的汽车。   章启越正半靠在汽车上,暮色四合,他手指间星火明灭,顾茗迟疑了一下,才喊了一声:“启越?”   年轻男人回过身来,分开数月,他的精神面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前热情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压抑的痛苦,被她的呼唤突然从沉思中抽离,茫然的看过来,那被痛苦压制的勃勃生机陷落进一片晦暗的底色,让她心痛不已。   “启越——”   章启越掐灭了烟头,也不知道方才靠着车在想些什么,见到她大踏步走过来,靠近了能闻到一股烟味与酒味,两颊瘦削的脱了形,胡子遮盖住了清隽的下巴,像跋山涉水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上前来搂住了她,沉默。   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怀里的顾茗,摸摸她的脸蛋:“阿茗,我回来了。”   顾茗故作轻松:“要不我请你吃饭?外面饭店人太多了,你还没有尝试过我的厨艺呢。”   如今章家人在沪上关注度极高,章启越瞬间便明白了她善意的体贴:“好。”他说,很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另外一只手牵着她回家去了。   开门的是香草,房间里已经有了饭菜的香味,顾茗笑笑:“看来今天没有我发挥的余地了。香草,我带了个人回家蹭饭。”   香草:“章少爷请进。”   方静舒最近几天接了个大单子,管美筠跟在身边没明没黑的忙,直接跟着老板住到公司去了,派个杂役来送过信,说是忙过这阵子就回来,香草还跟着送过一回换洗衣裳。   两人洗手吃饭,香草盛了饭菜上来,老鸭汤,两样炒小菜,再简单不过的家常便饭。   顾茗替他盛了一碗汤,把上面的浮油撇去:“先喝点汤暖暖胃。”   他自从接到家里的电报就没怎么好生吃过饭,心急火燎的回来,家里乱成了一团,章夫人早就病倒了,自从章启恩被绑架之后,大少奶奶就没睡过,一根弦紧绷着,人被撕票之后,见到尸体她就疯了,如今连人都不认识,时不时嘴里念叨着章启恩的名字,吓的她五岁的女儿章甜直哭。   万幸年后章泉预感危险降临,敦促其弟章峻带着一部分财富,奉着老母亲举家前往香江,才避免了章老太太受此重击。   章启越回来之后,家里一大摊子事情压下来,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坐下来安静吃顿饭了,有好几次到了半夜守灵,他才会想起来肚子空空。   他接过热汤,慢慢喝了一口,鸭汤沿着喉咙下去,空空如也的胃里被填进来一点温暖的慰藉,他大大喝了一口,被顾茗拦住了:“小口喝,吃的太猛胃会受不了的。”   章启越抬头,露出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他眼眶红了,又极力的压制住,终于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胃不舒服?”   “不吃东西,胃能舒服吗?”顾茗看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就能猜得出来他这段时间的饮食不正常,她假装看不到章启越的窘迫,盛了米饭递给他:“就着热汤小口小口吃,今晚都是素菜,垫一垫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不过她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自知之明,还停留在煎鸡蛋不焦,煮粥不糊的地步,至于拿手菜……那是一个都没有的,只能勉强做熟而已,完全是在哄章启越开心。   他果然听话的小口小口吃饭喝汤,一顿简单的家常饭到肚里,他总算露出几分饱足后的慵懒,半靠在沙发上,顾茗靠在他身边,能听到厨房里香草洗碗的声音。   夜幕彻底拉了下来,沪上繁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大都会赌场三楼走廊里铺着红毯,谢余靠在一张烟榻上,不过他从来沾这些东西,榻上并无烟具,只是静静歪着。旁边有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丫头在给他捶腿。   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进来的是孙二虎,他凑近了小声报:“大哥,发现章家的小儿子去了顾小姐住处。”   谢余猛的坐了起来:“他们认识?”   孙二虎吞吞吐吐:“盯着顾小姐的兄弟发现……发现他们一见面就抱在一处了。”除了男女情人,寻常交往谁会没事干就抱在一处?   谢余想起她说过的,她交的男朋友在北平读书,如果他的记性没有错的话,章家的小儿子确在北平航校。   “原来竟是他?”他喃喃自语:“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孙二虎见他面色不好,便开解他:“大哥,反正你身边有谈小姐,连裴小姐近来都对你很是殷勤,顾小姐既然心中没有你,还做过别人家的姨太太,不如撂开手?”   谢余狠狠一脚踹在他腿上:“滚出去!”捶腿的小丫头吓的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孙二虎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在外间走廊里探头探脑听里面动静的孙大胖小声问:“挨揍了吧?”   “大哥最近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孙二虎揉揉小腿,兄弟俩从门口挪到了走廊尽头,压低了声音议论:“大胖你说,放着裴小姐爱搭不理,非要顾小姐,那个顾小姐除了会写文章,到底有甚个好的?裴小姐可是龙头的亲侄女,要是娶了她,跟裴龙头可不就成了一家人吗?”   裴玉嫦是裴世恩的亲侄女,父母皆亡,从小养在裴世恩名下,跟亲闺女也没什么两样,以前谢余住在裴公馆的时候,都不正眼瞧他一回,现在他受裴世恩器重,在青帮地位扶摇直上,哪怕出门也要被人称一声“谢爷”,裴玉嫦便渐渐待他不同。   只是谢余对裴玉嫦一向敬而远之,态度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让裴玉嫦好几次跌足娇嗔他像个木头人。   男女之事似乎从来没有道理可讲,别人上赶着往裴玉嫦面前凑,她爱搭不理,谢余对她冷冷淡淡,她反而时常想要缠着他。   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千依百顺的谈兰双,真不明白顾茗有什么好的。   未几,房门再次打开,捶腿的小丫头白着一张小脸逃一般出来了,房门关上之后,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不必进去都能猜想里面狂风过境一般的现场。   等到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听到谢余叫人:“滚进来!”   孙二虎与孙大胖兄弟俩你推我搡,最后矮瘦的孙大胖被孙二虎从腰带上提着扔了进去,阖上了房门。   孙大胖进去之后,直接跌到了地上,差点跌进碎瓷堆里,得亏他反应灵敏,这才躲了过去。   谢余显然气的狠了,满面阴骘:“派人去查查章家的小儿子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是个有些天真的富家少爷吗?”   顾茗多有主见呐?怎么会中意个天真的富家公子?   他有满脑子的疑问想当面问清楚,比如去年底她为何在玉城帮冯瞿挡枪?又为何跟姓章的富家公子勾连?为何……为何始终对他若即若离,不肯接受他?   顾茗对此一无所知。   同样的夜晚,在大都会赌场三楼,谢余苦苦思索而不得。而顾茗与沉浸在男朋友家庭变故的震惊之中。   “……大哥是应酬完出来被人给绑的,警察局说一直没查到是什么人绑的大哥,消息传出去之后,青帮的谢余上门来说会帮忙救大哥,而洪门也派人来说愿意助一臂之力,但他们两家提出的条件都是想要我家的码头。我父亲倒是想用码头换大哥一命,可是……这就好像是上了赌桌,不知道筹码在谁手中,怎么能随便下注?”   顾茗内心波澜起伏:“你的意思是说,绑架大哥的……有可能就是青帮或者洪门的人?他们为了得到码头不择手段,先是实施绑架,然后故意上门提条件?”   章启越初次听到这一段的时候也不敢置信:“据父亲推测大约如此,只是我们不敢确定大哥在谁手里,所以不敢轻易许诺其中一家,就怕万一下错了注,让对方恼羞成怒撕票。抱着一点希望,父亲上督军府求助,但没什么成效,等到父亲想要下注的时候对方已经不愿意拖下去了,直接撕票了……”   顾茗揉一把脸,不敢置信:“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上次文商会的时候,大哥还当众为了我仗义直言。”她喃喃自语:“他还那么年轻……”   章启越下颔骨线条紧绷,克制着自己,许久之后才说:“怀璧其罪而已。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青帮洪门早就打上了我家码头的主意,一直纠缠不放,父亲与大哥从来没告诉过我,只是一直在跟他们周旋,但他们肯定是不愿意再拖下去了,之前拿酒店下套,往里面放死尸,导致家里酒店被封,父亲往督军府跑了多少趟,花了一大笔钱才启了封条。恐怕这也是帮派的手笔,只是不知道是青帮还是洪门而已。”   这里面连谢余也牵扯在内,原著中完全没有出现过章家,再想想连尹真珠也已经伏法,哪还有剧情可循。   她握着章启越的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在真正的悲痛面前,语言是如此的苍白。   房间里很安静,香草早已经上床休息,许久之后,章启越说:“阿茗,我现在提你可能会觉得冒昧,但甜甜的情况不太好,她被我大嫂吓到了,我跟父亲都是大男人,对小姑娘实在不了解,我想请你去我家陪陪她,你能不能……能不能……”   章甜是章启恩的唯一骨血,平日被全家人捧在手心,但是章家内院如今已经无人主事,全凭管家循老例维持,佣人侍候章甜跟平等的陪伴是两回事。   章启越知道现在带顾茗回家时机不对,原本他是想等合适的机会,把她隆重的介绍给家人,可是章家遭逢巨变,他自顾不暇,这才冒昧提起想让她陪陪章甜。   “我明天跟你一起回去。”   顾茗拍拍他的手:“启越,你我之间不必在意那些虚礼。你给我讲讲甜甜吧,她几岁了,喜欢什么?”   章启越感激的搂着她,下巴就搁在她头顶,缓缓讲一些章甜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天都亮了。   香草早晨起来准备打扫的时候,发现两个人相依偎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去主卧拿了条毯子盖在两人身上,提着菜篮子出去买菜了。   顾茗醒来的时候已经早晨八点钟了,她从章启越怀里脱出身来,发现他还在沉睡,眼睑下一片黑青,也不知道多少日子没好睡了,坐着居然也可以睡的这般沉。   她去厨房看看,香草不在,便洗米下锅,熬了一锅白粥,等到章启越醒过来之后,满屋米香。   香草也已经买菜回来了,还带了一束鲜花回来插在案头:“顾小姐,闻闻花心情也会好很多。”昨晚客厅谈话的声音时断时续,隔着房门她也无端觉得凝重,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安慰章启越。   章启越伸个懒腰:“很久没有好睡了。谢谢。”也不知道他是在谢香草,还是在谢顾茗。   顾茗推他去洗漱,准备了新的毛巾牙刷,还很是遗憾:“家里没备剃须刀,不然把胡子修修多好。”   镜子里面是个邋遢的年轻男人,章启越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干净清爽的,连自己也有点嫌弃:“我昨天一定是脑子不清楚,居然这副样子就跑来见你,真是不该。”   顾茗:“有种落拓的帅气。”她心想:一定是我滤镜太厚的缘故。   饭菜端上桌,顾茗亲自给章启越盛粥:“今天这顿真的是我的厨艺,你尝尝看,是不是我熬的白粥特别好喝?”鸡蛋煎的金黄,还有绿色的凉拌小菜,香草买回来的油条。   章启越喝一口白粥:“特别软糯。”他彻底休息之后,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精气神。   ·   章公馆内,章泉又是一夜几乎无眠,老管家送报纸过来劝他:“老爷,你要休息一下,不然身体会垮了的。”以前还有大少爷顶着,二少爷可是军籍,假期有限,总不可能长久留在家中帮他。   “启越呢?”   老管家窥着他的神色,很是不安:“二少爷昨晚有事出去还没回来。老爷,二少爷一向有分寸,不会……”章启恩出事之后,章家老佣人就怕他也步其兄长后尘,一夜未归吓的老管家也没睡好。   “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拿启恩来威胁我,暂时不会动启越的。”他已经约莫猜出了章启越的去向,能在这种悲痛的时候找到歇息的港湾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他们这边早饭桌上只有章泉与章甜,小姑娘蔫头蔫脑坐在,似乎也没什么食欲,章泉问一句她答一句,依旧跟往常一样干净乖巧,可是神情之中总跟受惊的小兽似的随时要藏起来的模样。   爷孙俩都没什么食欲,早饭端上桌不过动了几筷子就又原样被端了下去,章泉招招手:“甜甜过来。”   章甜靠过去,他去摸孩子的脑袋,见孩子朝后瑟缩了一下,心里痛楚,去抱她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倒好像抱疼了她。   章泉下意识就卷起孩子的胳膊,顿时惊呆了。   细白的肌肤上全是青紫掐痕,不怪抱她的时候会听到她呼痛。   “这是……怎么回事?”章泉一生精明能干,老了面对小孙女一身伤痕,却露出手足无措的模样,眼眶都几乎红了:“甜甜,告诉爷爷这是怎么弄的?”   老管家探头一瞧,差点心疼哭了。   章甜迅速拉下袖子,哧溜钻进了桌子下面,把自己抱成紧紧的一团,埋头瑟瑟发抖,一句话也不肯说。   章泉暴怒,吩咐老管家:“把侍候甜甜的人都召集起来一个个问,是谁把孩子掐成这样了?”   章启越带着顾茗进来的时候,家里正乱成一团,章甜藏在桌子下面不肯出来,楼下正厅里立着一排侍候的佣人,章泉哄不出来小孙女,又急又气又怒,正在发脾气。   章启越进门见到这副乱象,不由问:“父亲,这是怎么了?”   章泉手都在抖:“你问问她们!问问她们!怎么侍候的甜甜,后面无人主事,甜甜被掐的一身伤痕。我还没死呢,就敢骑到我孙女头上!”   顾茗见他面色不好,激动太过,比上次见面苍老了十岁不止,心中也觉恻然,大胆相劝:“章伯父,您先别激动,千万保重身体。不管是谁掐的,总能问出来的。甜甜在哪?先照顾孩子好不好?”   章泉指指桌子:“甜甜在桌子下面不肯出来。”   厚重的桌布垂下来,章甜就藏在昏暗的桌子下面?   顾茗不得不建议:“章伯父,这里人太多了,甜甜肯定害怕了,不如让他们都出去吧,总能问出来的。我跟启越留下来陪陪甜甜,您先歇歇好不好?”   她初次上门就碰上这种境况,章泉也觉得心累,老管家吩咐:“你们都在外面院子里站着,等回头慢慢再审。”扶了章泉回书房去了。   顾茗一撩裙子坐在了桌腿旁边,隔着桌布自我介绍:“甜甜你好,我是你二叔请来的家庭教师,我们可以聊聊天吗?”   桌子下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安静的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五岁的孩子。   章启越也坐了下来,语气轻柔的说:“甜甜,二叔最近没时间陪你,请了顾老师来陪你,你要不要出来见见她?”   下面依旧很是安静。   顾茗小声说:“甜甜,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小时候特别怕黑,睡觉都要开着灯,总觉得黑暗中藏着很多奇怪的东西,说不定会咬我一口。我觉得你比我小时候勇敢多了,你要不要我进来陪你?”   里面安静了一会,听到一个细细小小的,带着哭意的声音说:“……要。”显然害怕之极。   顾茗看了章启越一眼,轻轻掀开桌布爬了进去。她假装没看到桌布掀起的一瞬间小姑娘满脸泪光,她小声说:“你二叔告诉我甜甜特别可爱,我昨晚想着今天要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姑娘,一定不能让你觉得我丑,早晨起来还搽了玫瑰味的雪花膏,你要不要闻一闻,可香了。”   她伸出手去,静静的等待着,小姑娘大约是在做心理建设,好一会儿伸出柔软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挪了过去,跟她肩并肩坐着,中间隔了三寸的距离:“我小时候也喜欢把自己藏起来,没人找我。后来藏着藏着很害怕,就睡着了。不过我有个好朋友叫美筠的,她时常陪着我。”   章甜犹豫了一下,问:“你……妈妈呢?”   顾茗说:“过世了啊,我五岁的时候她就生病过世了。没过几个月我父亲就又娶了一个太太,对我可凶了,有时候还不给我饭吃。”   桌子外面,章启越听着她说的话,心中酸楚不已,也不知是在心疼顾茗,还是怜惜章甜。   章甜似乎从这句话里得到了安慰,大约见到了一个跟她一样可怜的人,声音也稍微大一点了:“……新太太她打你吗?”   顾茗:“打!怎么不打!她打起来可凶了,打的我身上青一条紫一条,回来还要跟我父亲说我不听话,再招我父亲一顿好打。”   “那你怎么办了?”   “我藏起来啊,像你现在这样。”她惆怅的叹息:“不过没什么大用。我藏起来她更高兴了,巴不得我不出现在她眼前。后来我好好读书,等到能出来工作就离开家了。”   章甜似乎从她的身上找到了借鉴的方法,可是想想离开家又舍不得:“妈咪虽然打了我,可是她也是生病了才打我的。她不是故意的……”   如果不是桌子下面有点昏暗,章甜一定能发现她震惊的神情——原来是大少奶奶打的女儿?   外面的章启越也很震惊,想不明白大嫂为何要虐待侄女。   顾茗似乎要跟她探讨一下,装出一副孩子的口吻:“我不是后妈生的,她待我不好,打我也不奇怪,你妈咪干嘛要打你?”   章甜又不说话了。   顾茗也不着急:“没关系的,下次她要是再打你,你就赶紧跑,知不知道?不然等她病好了发现把甜甜打成这样,该多心疼呀?”   ·   章启越听着里面说话的声音渐渐密起来,章甜的话头也多起来,她往日本来就是个极为活泼的小孩子,遭逢巨变,没想到大少奶奶又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对她下手,把孩子给吓到了。   他特别庆幸今天带了顾茗来陪她,请她过来就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孩子信服的东西,在孩子茫然害怕的时候,有这样坚定的年轻女性陪在她身边,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他起身去书房,章泉还在生气:“你去查问清楚,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对甜甜动手?”   章启越坐下来安抚老父亲:“不是佣人,是大嫂。我听到甜甜跟阿茗说的。”   章泉愕然:“你大嫂?她一向对甜甜疼爱的不行,怎么会对甜甜动手?”   章启越也很是无奈:“她现在神智不清,谁也没办法预料神智不清的人在想些什么,不过大嫂掐甜甜,以后就不要再单独让甜甜陪着大嫂了。”   大少奶奶神智不清之后,最讨厌身边有人侍候着,有时候章甜进去她看起来就很是安静,大家都觉得她一向疼孩子,便放心让孩子陪着她,只盼她早点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可是没想到她反而拿孩子下手,实在出乎意料。   “老大家的……不行就找个大夫看看吧?”章泉疲累的说。   长子惨死,长媳发疯,原本准备瞒下来的,把人送去香江再找大夫治疗,可是现在看来似乎长媳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恐怕不能再拖下去了。   “要不……找个老中医来看看吧?”章启越说:“大嫂有点像失心疯,说不定扎几针就好了呢。她只是……不能接受现实而已。”   章大少奶奶一直是温室里的花朵,从小是富家小姐,长大后是富家太太,骤逢巨变毫无应变能力。   章启越从心里觉得,顾茗身上总有种百折不挠的气势,温柔无畏强大,无论多大的事情,她都有应对之力,比大嫂倒是强过太多。 第134章   顾茗跟章甜在桌子下面坐了许久,所幸天气尚暖,倒不至于冻着了。   大抵是她的经历让章甜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让小姑娘放下了戒心,还愿意从桌子下面走出来。   桌子下面光线昏暗,她约莫能瞧得出小姑娘的五官轮廓,等真正出来之后,才发现她是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白皮肤大眼睛,睫毛浓密,鸦黑的头发,几乎可以想象长大以后的风采:“甜甜,你可真漂亮!”   她拉着小姑娘的手由衷的赞美。   章甜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原本也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只是近来被亲妈又掐又骂,对于自身渐有疑虑:“真的吗?你没骗我?”   顾茗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严肃的说:“顾老师骗你干嘛?我可是当过教员的,见过一整个小学的小姑娘!”   章甜从“新来的家庭教师”身上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善意,小眉头皱着:“那我妈咪什么时候病能好?我想要回以前那个温柔的妈咪。”她低下头,几乎要哭出来:“我很久没见到爹地了,他去了哪里?”   章大少奶奶娘家是香江生意人,本家还有南洋与海外侨民,算是新式洋派人家,从小孩子的称呼可见一斑。   章启恩的丧礼对于小小的章甜来说稀里糊涂的,也没人告诉过她爸爸的丧礼意味着什么,而她在奶奶病重,母亲失去神智的情况下惶惶不可终日,盼着顶天立地的爸爸早点回来,还当他跟过去一样出差去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孩子气的一句话成功让顾茗红了眼眶:“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也很想甜甜。”她牵着小姑娘的手:“甜甜可不可以带我去你的房间?”   章家出事之后,遣散了一部分佣人,加之许多人都猜出章家现今的境况,避之唯恐不及,往日高朋满座,如今却门前冷落车马稀,家中亦冷清不少。   章启越也只有二十天的假期,家中许多事情亦需要尽快处理,章泉便趁此机会与他商议。   他从小对家中庶务几曾插过手?   章启恩才是家里培养出来的接班人,骤然身故,让章泉除了要承受丧子之痛,还要全权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   不过章家已经决定尽快结束沪上的生意,剩下的就是清理家中产业,折价变现。   章泉满腔悲怆:“……我们来沪上这些年,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惨淡而归,当今世道,想要好好做生意太难了,什么时候才能有太平盛世,清明的政局?”   章启越的目光穿透书房的玻璃窗,投向庭院里的葱笼花木,对未来也很是茫然:“父亲,那一天也许还要许多年吧。”父子俩谈完了家中资产情况,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父亲,大哥的事情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军政府或者警察局,他们那些人只会讲些面子话,您预备怎么办?”   章泉:“白道指望不上,黑道……他们就是凶手,夺财不成反而杀人,还要反过来装好人。我花钱买命总成吧?”   章启越:“父亲是准备找杀查探此事为大哥报仇?”   章泉苍老的神色忽然露出少有的厉色:“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为启恩讨回公道!”他近来食不知味,夜不安枕,鬓间霜色赛雪,瘦成了一把骨头,以前蒙在皮肉上面的脂肪是一层和气生财的屏障,撤掉这层屏障,露出走南闯北在国外奋斗过的铮铮铁骨来。   章启越半是愧疚半是心酸:“父亲,这件事我也要参与,大哥不能白死了。”   章泉摆摆手:“你已经入了军籍,早就不再属于章家,这些事情就不要脏了你的手。启越,我现在万分庆幸当初送你去北平航校,希望家里的这些事情不要再牵扯到你,等这些事情办完之后,你就尽快回北平去吧。”   章启越着急起来:“那怎么能行?我怎么能把家里的事情全丢到父亲身上?”   章泉正色:“你当初选择走这一条路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过,军人保家卫国,哪里能顾到小家?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为父不会让你大哥白白送命!”   父子俩沉默了下来,都知道不能够说服对方。   许久之后,章泉说:“我们出去看看吧,不知道甜甜怎么样了?”   ·   顾茗哄着章甜回房间察看了她身上的掐伤,发现青青紫紫触目惊心,眼泪都几乎掉下来,轻轻吹了好几下:“甜甜还疼吗?”   章甜摇摇头,替她擦眼泪:“顾老师别哭,甜甜不疼了。”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顾茗替她处理了一下伤口,又给孩子换了衣服,拉着她讲讲故事,在房间里有点闷,便预备拉她下楼去外面的庭院里散步。   章家父子俩从书房里出来,正赶上她们下楼。   章甜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下,她近来总觉得大人们的态度都很奇怪,亲妈对她又掐又骂,祖父又很是严肃,瞧着怪吓人的,身边没有一个觉得可亲近倾诉的人,初次来家里的顾老师倒是很亲切,让她不由自主就靠了过去。   章泉老而弥坚,眼神毒辣,章甜躲闪的小动作没逃开他的眼睛,心里不由略觉宽慰:“阿茗,辛苦你了!”招招手:“甜甜过来。”   顾茗鼓劲她:“甜甜别怕,祖父很疼你的,他只是最近太忙了,才有点急躁。”   章甜犹豫着走过去,牵住了章泉的手,邀请他:“祖父,我跟顾老师要去散步,你要不要去?”   章泉摸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她不是老师,是顾姨。”   小丫头又惶恐起来:“顾姨……”   顾茗弯腰用一种弱小的、可怜的声音说:“甜甜不会不理我吧?我很可怜的,都没有小朋友陪我玩。”   章启越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怔在那里,倒是章甜很吃她这一套,似乎对于示弱的顾茗毫无抗拒能力,大方去拉她的手:“顾姨不可怜,我陪你玩。”   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章泉哑然。   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别人哄孩子用这副样子,在孩子面前露出祈求帮助的姿态,然而章甜很吃她这一套,露出了久违的明朗的笑意,让人心中恻然。   顾茗在章家陪了章甜一整天,两个人一起分享甜点、散步,围观花园里的蚂蚁窝,追踪花间飞舞的蝴蝶与蜜蜂,尝试去分辨不同花儿的香味,还与章氏父子共进晚餐。   晚餐结束之后,她准备回家去了,章甜拉着她不肯放手:“顾姨,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陪我?”小姑娘的寂寞显而易见。   章泉便吩咐佣人收拾客房,章甜更进一步:“你可不可以陪我睡?我的床很大的,可以分你一半。”她软软的说:“以前妈咪没生病的时候也常常陪我睡的。”   顾茗那里还拒绝得了。   直到章甜睡着之后,她才有暇腾出空,与章启越在楼下客厅聊天。   丫头煮了红茶送过来,还准备了宵夜,顾茗端起茶喝了一口,发现章启越一直在看着她,不由失笑:“你看着我干嘛?”   章启越深深凝视着她:“阿茗,我今天一直在想,将来你一定是这世上最温柔开明的母亲。”   她照顾章甜的时候,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有多温柔耐心,显露出平日从来不曾有过的一面,让章启越一整天都有些恍惚。   顾茗:“你可想多了,我都不觉得自己会是个温柔开明的母亲,你看到的是假象而已。”章甜实在是个令人心疼的小姑娘,父丧母疯,由不得人心生悯意。   章启越笑笑不同她争辩,那笃定的神态莫名让顾茗觉得脸红:“你别整天胡思乱想。”   “不知道是谁在胡思乱想?”章启越取笑她一句,心头乌云被她的到来而拨开一缕小小的缝隙,很快又被现实的阴云遮的严严实实。   这个时候,家中仆佣都停止了走动,只留下两名侍候的下人候着,楼上忽响起脚步声,原来是今日替章夫人及大奶奶看病的外国医生背着药箱下来了,老管家跟在后面送客:“麻烦您了。”   章启越起身与那大夫打招呼,又询问章夫人的病症:“我母亲可好一点了?”   大夫摇摇头:“老夫人自己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就算是吃药打针,也总要病人肯配合才好。”   章启越一颗心渐渐沉进了水底,几乎要窒息,方才的轻松骤然消失,他呼吸不畅,不由自主就扯了扯领口。   ·   大都会赌场三楼,入夜之后孙二虎才来向谢余汇报手底下兄弟蹲守一天的结果:“大哥,昨晚……姓章的小子留宿在顾小姐家里,今天早晨他们一起回的章家,后来一天都没出过章公馆,顾小姐今晚似乎要留宿章公馆,到现在都没出来。”   谢余坐在桌子前面,正在拿一块细棉布拭擦佩枪,仔仔细细的擦,比面对女人还要用心许多:“你是说以章家今时今日的境况,她不但没有躲,还凑了上去,跟着姓章的去见父母?”   他越平静,孙二虎就越害怕,生怕他下一刻爆发,腿肚子都有点转筋,陪着笑:“兴许……兴许顾小姐不知道章家目前的境况呢,要不要……大哥当面跟她谈谈?”   谢余“啪”的一声将佩枪砸在桌上,吓的孙二虎腿一软就跪下去了,他阴恻恻说:“谈谈?用什么谈?”   孙二虎都快被他近来阴晴不定的脾气给吓破胆子,昨天他心气儿不顺,还剁了下面赌场里一个出千的老赖的一双手,齐齐拿斧头砍下来,那老赖当场疼的晕了过去。   他心想:对着您心尖上的美人儿,总不可能拿斧头谈吧?多煞风景!   可是这种话也只敢偷偷在心里想想,结结巴巴的建议:“要不……送顾小姐衣服首饰?”   谢余“嗤”的笑出声:“蠢货!”顾茗若是能被衣服首饰迷花了眼,现在还在少帅府那富贵窝里呆着呢,又何必跑出来自己生活?   她从来都不是能被富贵迷了眼的人。   外面有保镖敲门:“爷,谈小姐来了。”   谈双兰正式跟了谢余之后,对他的生活深入了解,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不知道是他们认识的方式对于她来说太过温柔,还是谢余待她一向客气有礼,在外面都是长衫礼帽,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气,竟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还曾傻呼呼的说:“外面都说青帮逼良为娼,绑票贩毒,我以前也误听人言,认识谢大哥之后就知道流言的不可信了。”   谢余当时轻佻的捏着她的下巴,玩味的看着她:“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   谈双兰双颊晕红,身上只穿着件小衣,露出一双雪白的膀子,半是娇羞半是奉承的说:“谢大哥当然是好人,有情有义。”她带着谢余身边的保镖回家,左邻右舍见此之后,谁还敢轻视她们母女?都上赶着巴结她母亲。   谢余很是烦躁:“她来做什么?今天不是在片场吗?”   孙二虎:“大哥,今天谈小姐没有夜场戏,早早就回家了,说要过来陪陪您。”实则是谢余近来有上火的症状,不找个女人去泄火,却拿他们兄弟撒火,近身跟着的人没被他踹过的都少。   孙大胖出了个损主意:“……就说大哥想谈小姐了,嘴上不好意思说,面子上抹不开,咱们兄弟揣摩着接了她过来陪陪大哥。谈小姐巴不得天天跟在大哥身边侍候呢,只要大哥今晚上了榻去去火,明儿保准神清气爽!”   房门被打开,谈双兰袅袅娜娜走了进来,打扮的很是时髦,头发烫成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卷发,踩着细高跟鞋,提着小坤包,描眉画唇,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水味儿,娇嗲嗲喊一声:“谢大哥——”孙二虎觉得自己老腰一酥,心道真没看出来她有一天能这么娇媚如骨。   当初救下来的时候,还是个挺本份的小丫头嘛。   季新源对签约的演员很是尽心,拍电影还要请人教仪态,进行方方面面的培训,而这一方面,谈双兰展现了过人的天赋,她学的很快,领会的也很到位,真是一位天生的演员。   而且她学以致用,很快就把演电影时候学到的魅惑男人的手段用到了谢余身上,且自我感觉良好。   谢余见到她心情越发的烦躁,冷言冷语:“谁让你来的?”   谈双兰心想:不是你想我了吗?   不过这种话她可不敢问出口,也知道照顾谢余的面子,况且还在一旁的孙二虎使劲朝着她使眼色,便娇声娇气说:“我……我好几天都没见到你了……”潜台词是:我想你。   谢余似乎完全不能领会她小儿女的心态,眉头皱的死紧:“你先去外面候着,我还有事没商量完。”   谈双兰满心欢喜的猜测:这么说今晚他要回家去了?   她跟了谢余之后,便住进了他在沪上的一所私宅,对于谢余来说那只不过是狡兔三窟的其中一窟,但是对于谈双兰来说,那就是她跟谢余的家。   她乖巧的应了一声,很快便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谢余拿起手枪,瞄准了孙二虎,直吓的孙二虎额头冷汗直冒:“大、大、大哥……”   “别在我面前弄鬼,也别插手我身边女人的事情,未经我指派就敢擅自作主,你是有几个脑袋?”他扣动扳机,子弹擦着孙二虎的耳朵过去,打中了他身后博古架上的一个中式花瓶,哗啦啦瓷器碎了一地。   孙二虎眼泪都被吓出来了,脚下一软就趴在了地上,谢余拉开抽屉,从里面拉出一根小黄鱼扔到他面前:“赏你了!以后别在我面前弄鬼,懂不懂?”   “谢谢大哥!我以后一定不敢了,以后都听大哥的!大哥让我往东我就往东,让我往西我就往西,再不自作主张了!”他千恩万谢捡起了小黄鱼揣在口袋里,一颗心还在腔子里急剧跳着,方才差点要跳出嗓子眼。耳朵尖辣辣作痛,摸一把沾到一手血,悄悄拿袖子吸干净。   他以为自己要被一枪打死,没想到死里逃生,还有一条小黄鱼可拿,这种又惊险刺激的大起大落让他对谢余更加不敢有半点违逆之意,只剩了死心塌地。   “顾小姐那边……”他这回老实了,再不敢胡乱揣测谢余的意图。   谢余吹吹枪口,冷笑一声:“阿茗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丫头,就是不知道姓章的小子骨头够不够硬,能不能让她心疼了!”   他说:“既然要谈,就找姓章的小子谈谈,用枪谈,如果他够聪明的话。”   孙二虎连连说:“是是,大哥英明!”   谢余收拾好了配枪,拉开房门出来,谈双兰刚才在外面听到里面的枪响,也是吓了一大跳,还当谢余出了事儿,等他整整齐齐出来,便乖巧的上前来挽住了他的胳膊:“谢大哥,你真是吓死人家了。”   “我试试枪而已。”谢余难得向她解释一句,倒让她受宠若惊,满脸惊喜。   两个人下楼去,穿过乌烟瘴气的二楼跟一楼,坐上外面候着的汽车,谈双兰还当要回家去,高兴的说:“我临来的时候还让厨房炖了鸡汤,咱们回家正好给你补补。”   谢余摸摸她的脸蛋,那微凉粗砺的触感让谈双兰不由娇羞,低垂了头。   “宝贝,咱们今晚不回家,去外面乐一乐。”   谈双兰惊讶的抬头,见他表情有几分打趣,还当他不想在家里,也许是在外面酒店订了房,这种事情也寻常,自从跟了谢余之后,有时候被人从片场接到酒店,两个人在酒店床上翻云覆雨,尝试一点新鲜感。   她整张脸都红透了,娇嗔的笑:“谢大哥,车上还有别人呢。”   除了司机,副驾坐着孙二虎,两侧车门外面还站着四名黑衣保镖,后面还有一辆汽车载着保镖,随着谢余越得裴世恩倚重,他出行就越来越慎重,时常前呼后拥,但相应的遇上的刺杀也就越多。   有时候他也会想,以前是个穷光蛋,哪怕不能哄个饱肚,可也能睡个好觉,至少没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但现在不同了,沪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反倒连睡觉枕下也塞着枪。   有时候还会在夜半惊醒,觉得不安全了再换个地方睡觉。   谢余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说不上从哪里继承得来的,也有可能是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一点风吹草动也能让他起疑,但就是因为他这种本能的直觉,好几次救了他的命,让有些明明踩到点想要刺杀的人扑了个空,无功而返。   车子在黑暗之中行驶了一段时间,谈双兰被他带进了新近开的一家歌舞厅,里面装潢考究,富丽堂皇,衣香鬓影,来往侍者端着酒穿梭在宾客之间,台上有歌女轻展歌喉,曼妙动人。   谢余带着她直奔楼上,二楼有侍者见到谢余,恭敬引了他往里走:“谢爷,少帅已经来了有一会子了,正等着谢爷呢。”   谢余人未至声先至,到得门口哈哈大笑,推开门满是歉意:“哎呀呀让事情绊住脚了,竟然让少帅久等,实在是我的不是!”   包厢里坐着卢子煜,他身边还搂着一位胸部很丰满的美人儿,妆容精致,身着紫色锻子旗袍,一头齐耳卷发,正偎依在他身边喂他吃水果,活色生香。   卢子煜左右还坐着两名衙内,正是军政府高官家的二代纨绔,卢少帅的小跟班们,身边也偎着美人儿。   众人见到谢余,那两名小衙内都起身,卢子煜见到谢余带着谈双兰,不由双眼一亮,假模假式站了起来:“哎呀,谢大哥说什么话呢我就是闲人一枚,所以来早了,你可是大忙人一个啊,能抽出空来见我就是我的荣幸了!”   谢余露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少帅说这话真是要羞死我了,我也就是瞎忙,能跟少帅一起喝酒才是我的荣幸呢。我就是粗人一个,少帅别嫌弃,迟到了就该罚,我先自罚三杯!”   卢子煜今日的目光就没有从谈双兰的脸上挪开过:“看大老爷们罚酒有什么意思,要是谈小姐肯替你家谢爷喝这三杯罚酒,我今儿就原谅他!”   谢余没说话,转头淡淡看着她。   谈双兰奉谢余为天,只觉得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这世上的男人千千万,再没有一个男人能这样牵动她的心弦,她当即自告奋勇:“我替谢大哥喝这三杯罚酒!”   卢子煜亲自起身来斟酒:“能替大明星谈小姐斟酒,是我的荣幸!”犹如美人般的高脚杯里,他斟了半杯红酒,亲自递了过来。   谈双兰接酒杯的时候,不小心手指与他相触,慌忙接过酒杯缩了回去,抬头对上卢子煜火辣辣的眼神,本能觉得不安,然而她是为着谢余,自然勇气百倍,接过来一饮而尽。   卢子煜身边跟着的两名衙内拍手叫好:“谈小姐女中英豪!再来两杯!再来两杯!”   谢余眼中渐有笑意,谈双兰胸臆之中顿时柔情满满,痛快将剩下的两杯喝了下去。   她酒量一般,三杯红酒下肚已经有点发晕,被谢余扶着坐下来之后,愕然发现左手边是谢余,右手边居然是方才替她斟过酒的卢少帅。   这位卢少帅她是认识的,年初的时候卢大帅举行文商联谊会,在那场轰动沪上的伊人憔悴买凶杀人案被揭发的时候,这位卢少帅还举着酒杯同她寒喧过呢,看起来很是和气,完全没有军政府少帅的架子。   谈双兰往日陪着谢余应酬,身边有人就称她做“小嫂子”,十分恭敬,然而今天来应酬,酒过三巡之后却觉得情况有所不同。   那位和气的卢少帅也不知有意无意,总是不小心蹭她一下,不是胳膊就是腿,后面喝多几杯还朝她身上倒过来,身后谢余稳稳扶住了她的腰,但那位少帅却将她扑了个满怀,却又立刻朝后退,连忙道歉:“喝多了头有点晕,谈小姐对不住!” 第135章   谈双兰偷瞧谢余,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卢少帅的行为,她便疑心是自己小家子气。   卢少帅今日酒兴颇好,时不时找她喝酒,她只要拒绝,对方便拿话激她:“谈小姐这是瞧不上卢某,连个面子也不肯给?”   谈双兰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到最后她缓缓倒在卢子煜身上都不知道。   卢子煜将人接了个满怀,面子功夫总要做的:“哎呀谈小姐喝醉了,谢老板快来扶她一把。”   谢余扶着额头顾自往后倒去:“头晕的厉害,今天真是喝多了。”眼睁睁看着卢子煜半扶半抱了谈双兰往外走,并吩咐带来的那名穿着紫色旗袍的女子:“照顾好谢爷。”   那女子应一声,去扶谢余,他便顺势揽住了那女子的腰,往她怀里倒去。   卢子煜离开之后瞥到他的动作,心里得意:谢余倒是识趣!   第二天早晨,谈双兰是在陌生的床上清醒,她头疼欲裂,身上的感觉尤为明显,闭着眼睛去摸身边的人,揽到一具光裸的男人身体,那触感却大是不同,不由睁开了眼睛。   她不由自主睁开发眼睛,紧跟着发出一声悲鸣:“啊——”   房门外面守着的两名保镖交头接耳:“少帅精力旺盛,昨晚还不知足,一大早的……”   实则房间里的情形与他们想象的大是不同,谈双兰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裹着被子窝成一团,满脸泪痕:“你你……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谢大哥呢?”   卢子煜自从看过了她演的电影,便对她多有觊觎,碍着青帮的名头,还算是有所收敛,只不过托人略略在谢余耳边透个风声,他便把人送到了嘴边。   谈双兰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她以往被称为“家”的居处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跌跌撞撞扑进门去,带着哭腔喊:“谢大哥——”   谢余正在慢条斯里吃早饭,似乎料定了她会回来,什么也没问,说:“过来吃早饭。”   谈双兰站在那里,犹如掉入冰窟,从头凉到了脚。   卢子煜得意洋洋的声音在她脑子里不期然的响起:“别以为你的谢大哥不知情,少爷我又不缺女人,可是他巴巴的把人送了来,我要不收下,岂不拂了他的面子?”   彼时她哭喊着说:“不会的!你骗人!谢大哥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卢子煜大约是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大是不解:“又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难道还想替你谢大哥守着身子不成?他又不需要!”   此刻站在谢余面前,她抖的好像风中落叶,声音也是破碎不堪的:“谢……谢大哥,昨晚……”   谢余淡淡说:“卢少帅对你早就有意,以后他要是想让你陪,你可以随时过去陪他。”他淡漠的陈述一项事实:“我们都要靠着军政府的长治久安生活下去,陪的他高兴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谈双兰哀哀欲绝:“可是……可是我是你的人,我爱的是你啊!”   谢余似乎没想到她能竟然能说出这种傻话,不由自主便笑了:“傻姑娘,你是不是拍电影拍傻了?真的相信什么爱情?你爱我什么呢?我双手沾满血腥,挣的每一毛钱都是肮脏的,拿别人的命堆积出来的。你究竟是爱我这个人呢,还是爱我赚钱的能力?”   谈双兰呆了一下,从来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可是……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子的啊……”事业有成的男人用金钱堆积出来的从容不是她那些同学可以拿来比较的。   谢余彻底停下了筷子,蹙着眉头:“要是你认识的我是个穷光蛋,吃了上顿没下顿,人憎狗厌,你还会爱我吗?”   谈双兰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自己爱的到底是那个用汽车送她去医院,温文关切的男子,还是生意场上八面玲珑人人忌惮的“谢爷”,却绝非眼前这陌生而冷酷的男人。   “你欺人太甚!”   她哭着跑了。   孙二虎有点担心:“大哥,谈小姐会不会不再回来?”   谢余起身:“把她穿的衣服送几件过去,越值钱的越好。她会回来的。”尝过了海参鱼翅,怎么还能咽得下粗茶淡饭呢?   电影演员的薪酬虽然能过上还算不错的生活,但比起她在谢余身边所享受的,显然还差着一大截。   他近来心情不好,她能自动回家去,也能让他清静些日子。   吃过早饭,裴公馆打电话来,裴世恩召他过去。   谢余收拾整齐,回裴公馆见龙头,进了裴家庭院迎面撞上裴玉嫦,这位小姐今天穿了件水红色的旗袍,涂着血红的唇妆,眉毛画的细细长长,高兴的说:“谢余,待会陪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谢余后退一步:“玉嫦小姐,龙头找我有事要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商量完,恐怕耽误了小姐看电影就不好了,不如小姐另找人去陪?”   裴玉嫦嘟着嘴满脸的不情愿:“不嘛,我就要你陪。要不我去跟大伯说一声,让他早点放你出来?”   谢余板起脸来:“玉嫦小姐这不是胡闹吗?我就是替龙头跑腿的,要是连跑腿都不肯干,那龙头养着我做什么?”   裴世恩恰从一楼出来,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呵呵直乐:“玉嫦,你也就在我这里胡闹,要是都听你调派,我这个龙头岂不要换人做?也就谢余能制住了你!”   裴玉嫦上前去揽住了他的胳膊撒娇:“还不是因为大伯疼我!这个谢余坏死了,每次让他替我跑跑腿,他都拿大伯做借口,说要替大伯做这个做那个,好像帮里只有他最忙,别人都闲着似的。”   谢余作势要擦额头的汗:“玉嫦小姐说笑了!”   他拒绝的如此明显,裴世恩却好像根本不明白,竟然还应了裴玉嫦:“既然你想让谢余陪你,等议完事就放他走,今天一天都把人借给你。”   裴世恩开口,谢余再没有拒绝的道理,他的一身荣华皆是裴世恩赐予。   “大伯说话算话,可不许哄我!”裴玉嫦高兴的回房去打扮了。   谢余随着裴世恩去书房,一路上听到他不经意的说:“玉嫦心地天真单纯,从小父母双亡,与我的亲生女儿也没什么区别。她年纪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择个可靠的人结婚了。”   谢余躬着身子落后他几步,对他的暗示心知肚明,恭敬的说:“玉嫦小姐心地善良,一定能觅到良人。”   裴世恩召见谢余,还是为着章家的码头:“章泉那老头还是一意孤行?儿子都死了,还不肯把码头交出来?”   谢余:“章家要回港岛,开始折变家产,目前还没听到他如何处理码头,不过快了。”   裴世恩目露凶光:“听说章泉的小儿子也从北平回来了,实在不行就再吓他一回。”   谢余:“我安排人去做。”   ·   那天傍晚,谢余陪着裴玉嫦去看电影,而裴玉嫦换了件粉色的旗袍,露出几分女孩子家的烂漫,礼貌的挽着他的胳膊跨进电影院,身后跟着十好几名保镖。   电影院里已经被清场,谢余早就不会出没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与一帮不知底细的人从下来看电影了,为着安全着想,便包了整家电影院。   保镖守着前后门,偌大的影院里只有他与裴玉嫦坐着,看的是新上映的一部爱情片,很得时下恋爱之中的青年男女的欢迎。   裴玉嫦便靠着他的肩膀,借着影院里昏暗的光线低低跟他说话:“谢余,我大伯对你很不错吧?你想不想让他对你更好一点?”   谢余心知肚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应酬着她。   与此同时,来章家一夜两日的顾茗准备回家去,已经跟章甜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的她理所应当受到了章甜的挽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向小姑娘保证改日一定来看她,这才得到了她的许可,松开了拉着她的手。   章启越亲自送她回家,汽车从章公馆出来,沿着两旁富人区安静的道理行了约莫十来分钟,迎面遇上了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夫脚下一个趔趄,居然将车横在了路中间,章启越紧急刹车,差点撞上去。那黄包车夫却就地翻了个滚,借着车身的掩护退了回去,朝着章启越开了一枪。   顾茗近来心神不宁,在黄包车夫举枪的时候就一把扑倒了章启越,子弹穿过玻璃,擦着章启越的耳边过去,险而又险的打中了汽车后座椅背。   她从手包里摸出勃朗宁,对着外面打了一枪,对面的车夫大约没想到车里有人持枪,又接二连三开了几枪,顾茗手里的枪本来就没几发子弹,都不敢随意开枪,你来我往几下,两边都没受什么伤,那人逃窜而去。   章启越惊魂未定,扶了她上上下下打量,顾茗催促他:“咱们赶紧走,再不走万一遇上巡捕就说不清楚了,现在章家已经在风口浪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抓把柄。”出于一种新闻从业者的敏锐,她已经不敢对沪上的军政府信任了。   万一他们借此机会对章启越安个什么名目呢?   章启越发动汽车,很快驶离街道。   那天晚上章启越把汽车停在了业已解封却没什么客人的永安酒店,坐了辆黄包车回去,路过原来的地方,发现还有几名巡捕在案发现场走来走去,他假装不知道上前去问:“怎么了?”   那几名巡捕见到章启越衣衫整齐坐着黄包车过来,又收了他两块大洋的茶钱,便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   章启越回去之后,面色凝重,与章泉讲了路上的事情。   章泉露出讽刺的笑意:“他们这是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想让咱们家把码头交出来。”他忽而转了话头:“阿茗没受伤吧?”   章启越好似被人戳着了软肋,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没有。”他揉一把脸,满目哀痛:“父亲,今天的事情让我心生恐惧,我很害怕。”   章泉还以为他自己生了怯意,没想到他接着说:“我很后怕,那些人都是冲着我们家来的,冲着章家的码头来的,可是阿茗是无辜的,她不应该被搅和进来。子弹无眼,万一……万一她今天手里没带着枪,万一被打中呢?”   他想起顾茗曾经在玉城医院命悬一线的事情,彼时知道的时候他不知道有多自责,可是如今的危险却是他带给顾茗的。   章泉很能明了章启越的痛苦:“说起来阿茗还真是个好姑娘,你看看她对甜甜。这种时候,多少人都不敢上门来,她却还敢往上凑。可惜了。”   章启越明白他说的可惜了是什么意思,父子之间心意相通,他心里涌上一阵阵难以遏制的痛楚,仿佛被人活生生掏心剜肝一般:“父亲,我不能连累阿茗。”   章泉叹息不已:“阿茗堪为佳妇,可惜了。”   可惜与章家有缘无份。   章启越一夜未眠,房间地上扔了一地的纸团,全是未书就的分手信。   天亮的时候,他潦草的在雪白的信笺上写了一行字:“阿茗:原谅我不能亲自来与你道别,我们分手吧,我将永远铭记你的柔情。启越。”   他封起来,交给老管家:“派人送去给顾小姐。”力竭般倒在床上,埋头在被褥间,一动不动,宛如死去,痛到几乎不能呼吸。   章泉已经花了重金找人开始调查章启恩之死,章氏接下来所面临的风暴谁也不能预料,说不定便是你死我亡的争斗,家中的佣人接二连三被遣散,而酒店与百货商店也在寻求卖主。   也许章泉已经预感到了这场危机,他已经不指望找个华人来接手章家生意,多赖平日与外国人打交道,他便将买家锁定在了来沪上的外国生意人。   沪上军政府与各帮派历来对外国人忌惮几分,只要买家是外国人,相信他们也没胆子阻止交易。   老管家亲自去送信。   顾茗一大早收到章启越的信,不由笑出来:“搞什么?昨晚才分开,大清早就劳您跑一趟,有什么话不能见面再说?”   老管家昨晚听到了老爷跟二少爷的话,知道这是分手信,面上不由微显悯意,恨不得赶紧回去:“小姐您收了信我就回去了。”   顾茗送他出门,回来关门撕信,里面轻飘飘落下一张纸条,当她看到上面的内容,整个人都傻住了。   “分手?”她自言自语,回想昨晚分开的情形,立刻便明白了章启越的用意。   她坐在梳妆台前傻傻发呆,脑子里无数念头纷沓而至,也不知道那一刻都在想些什么,心里乱糟糟的,以她以往的性子,碰上这样危险的事情,不是越早躲开越好吗?   章启越多善解人意啊,都不必她提分手,先就提出了解除恋爱关系。   她不是应该庆幸吗?   能从章家的危机之中脱身。   可是镜子里的自己咧着嘴,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好像想要放声哭出来却被人扼住了喉咙的模样。   半个小时之后,她猛的站起来:“不行!他不能这样子!”   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毫无缘由的去信任一个人,可是热情的章启越似乎熔化了她坚硬的外壳,两个人自从在一起,留下的全是开心,记忆里都是芬芳的味道,撒满了欢声笑语。   这是她生命之中少有的单纯而快乐的日子,不必费尽心思去讨好任何人,也不必去伪饰自己,更不必去算计人心,时光仿佛清澈的流水,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她不是无知少女,知道人生里必然会有许多的风浪,两个人在一起也不可能永远无忧无虑。   香草端着早饭出来,见她迅速收拾整齐,穿好了衣服,素着一张脸儿连口红眉毛都没描画就往外跑,手里还拿着个信封,不由便问:“阿茗小姐,你去哪?要吃早饭了。”   她好像身后被鬼追着一样,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家门口今日守着四名黑衣人,见到硬闯的顾茗拦住了她:“小姐,请问您找谁?”   顾茗昨天还能长驱直入,今天就被拦在了章家大门口,她焦急的说:“我要见章启越,或者章老爷也行!”   其中一名黑衣人进去通传,很快便有了回信:“小姐姓顾?老爷有请。”   顾茗脚步匆匆,进了中庭几乎是一路小跑,她急于见到章启越,然后老管家在楼下迎她:“顾小姐,我家老爷有请。”   她只得跟着老管家去书房。   章泉似乎早料到她会来:“阿茗,你不应该过来的。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太危险了。”   顾茗昨日还神采奕奕,今日却大是不同,掐着时间算应该也是没什么心情收拾,只保有基本的礼貌而已。她呼吸急促,见到章泉便如见到了亲人,满腔的委屈顿时涌了出来:“章伯父,启越他……启越他要跟我分手。”   她深以为异,连自己也未料到这汹涌的委屈从何而来,指尖触上面颊,摸到湿迹才觉得自己失态了:“让您见笑了!我收到启越的一张纸条,他说要跟我分手,我想知道为什么?”   章泉指着窗外:“阿茗你来看。”   书房位置绝佳,一夕之间,院子里到处都布满了保镖,莫名增添了紧张的气氛。   “我如今膝下只有启越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他家庭幸福美满,可是阿茗你也看到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章家大厦将倾,你还有大把美好的时光,何苦要葬在启越身上?”   当初他骤闻顾茗曾做过别人的姨太太都没有逼迫儿子分手,如今却在章家大难之时出面逼迫二人分手。   顾茗眼泪不知不觉间就流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说:“章伯父,我就想知道,是启越自己要分手,还是您不同意?”   章泉悲悯的望着她:“傻丫头,我行将就木,只留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想查清楚是谁害死了启恩,为儿子报仇。启越的婚事早就由他作主,我怎么会插手呢?”   顾茗擦一把眼泪:“我可以见见启越吗?”   章泉吩咐一声:“来人,带顾小姐去见二少爷。”   老管家悄悄进来,引了顾茗过去:“顾小姐请。”   顾茗是知道章启越房间的,她在顾家两天,除了没有贸然去见章夫人跟大少奶奶,别的能参观的地方都被章甜带着参观过了,特别是章启越的房间。   老管家把她引到门口,自己走了。   顾茗抬手敲门,里面没有声音。   她心情已经平复,又觉得自己在章泉面前露出几分小儿女态有些难堪,继续敲。   房间里的人大概不堪其扰,终于暴怒:“别敲了!”   顾茗听到这烦躁的声音,心里涌上一个念头:原来在这场感情里,他提分手痛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有些人,宛如别人生命之中的光,温暖,吸引着人不由自主靠近取暖。   人间离愁,乱世烽烟,不过都是在苦捱着过日子罢了,然后遇上温暖的人,谁不愿意彼此相依相偎,一起度过这寒凉人世?   她说:“启越,我进来了。”   房间里的章启越还当家里的佣人,是以不耐烦之极,他自从送出信之后就难受的瘫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最重要的珍宝,却又不能去追回。   没想到骤然听到顾茗的声音,半是欣喜半是慌乱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已经写了一封分手信,走出去几步这件事才回到他的脑子里,他颓然的朝后跌坐了回去:“你别进来!”   顾茗性格里有种执拗,她才不管章启越的态度如何冷淡,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见到满地的纸团,瞬间明了。   脚步声在房间的地板上响起,章启越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她。   顾茗也不强求他站起来热情的拥抱自己,她拿着信封坐到了他身边去,将信封递给他:“信我看了,不过我不同意。”   章启越猛的抬头,一夜时间他双眸布满了红血丝,虽然猜测到了有可能会是这种局面,但他分手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阿茗,这不是离婚,需要诉诸法庭。我们是分手,单方面即可解除关系。”   顾茗深深凝视着眼前这张英俊的布满了痛楚的脸孔,双手抚上他的面颊:“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同意。”她说:“启越你知道吗?这个世上除了你跟美筠,我已经再无亲人了。”   她说的凄楚:“顾家是回不去了,美筠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她与我情同姐妹,可是再亲的姐妹也有分开的一天,唯独与你,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想要与心性简单的章启越携手人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提出分手。   章启越不敢再看她泛红的眼睛,他拉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犹如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深深呼吸,胸臆间有无尽的痛楚,然而昨晚的事情历历在目,他不想有一天连累的她丢了性命。   “阿茗,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不能跟你再玩下去了!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接受不了你曾经做过别人姨太太这件事情!我以为你可以的,事实上我高估了自己!就当我对不起你,求求你跟我分手吧?”   顾茗脑子里轰然作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一定是昨晚的事情吓到你了是不是?我不害怕的,你不要担心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走下去!”   她站起来,一直走到章启越面前去,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启越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从来没这样想过对不对?”   章启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自己拥抱她的念头,他变的强硬起来,推开了她,后退几步:“不,我就是这样想的!”那一刻他面有凛然之色:“我不想再装下去了,你昨晚的手枪也是冯瞿给你的吧?我看到这些总会不期然的想起来你跟他之间,我们分手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顾茗如遭雷劈。 第136章   她张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启越,你现在不够冷静,家里的事情让你口不择言,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你好好想清楚了,我不会同意的。”   章启越转过身去,不想与她对视,怕自己下一刻就崩溃,就抱着她不放,他硬着心肠冷声说:“不管你同不同意,我跟你分手已成定局,你还是请回吧。”   顾茗推开门,心里万分难过,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反手关上门,站在走廊里不由自主就落了泪。   泪眼模糊间,有人拉着她的衣角,她低下头,发现正仰着小脑袋看着她的小姑娘一脸关切的问:“顾姨,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顾茗不敢吓到小姑娘,赶紧擦干净眼泪,哄她:“没有的事儿,我就是……眼里不小心进沙子了。”   章甜鬼精鬼精,小心觑了一眼二叔紧闭的房门,气愤的说:“肯定是二叔欺负你了对不对?我要告诉祖父去,让祖父打他板子!”   顾茗忙拦她:“没有的事儿。你祖父近来忙的很,你别去麻烦他了,真的是我眼睛里进沙子了。”   小姑娘分明不信,拉着她的手去自己的房间,还拧了个毛巾来给她擦脸:“你眼圈都红了,二叔真讨厌,居然欺负女孩子。”她还小声说:“妈咪打我的时候,我都不告诉别人。我知道顾姨跟我一样,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二叔做了坏事。”   顾茗以前在媒体圈子里打滚,不知道吃过多少暗亏,没想到有一天却被小孩子给安慰了。她搂着这小小的温暖的孩子,满含感激的说:“甜甜,谢谢你!我舒服多了。”   小姑娘用肉肉的小手拍拍她的后背,就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用小小的怀抱给她温暖。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临别之时,章甜很忧伤:“顾姨,二叔欺负了你,是不是你以后就不来看甜甜了?”   顾茗还没想好以后两个人能走到哪一步,从内心来讲她不想跟章启越分开,只能想办法软化他。   “我也不知道几时来看你。”可是章启越必然有事,她也不好天天为着儿女情长来章家堵人,以如今章家风雨飘摇的状况,他必然有很多事情待办,大约总要缓几日吧。   章甜眼神忧郁起来:“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顾茗想想,让她找纸跟笔过来:“我把自己的地址给你,你如果想我了就找人带你来我家玩也行的。”   章甜果然拿了纸跟笔过来,盯着她把自己家里的地址写下来,小心折起来,放在她喜欢的小钱包里收好,才牵着她的手送客。   顾茗下去的时候,楼下客厅里坐着几名外国商人,章泉正在陪客,远远看到她牵着章甜的手下楼,只是轻轻颔首。   她沉默着欠身表示感谢,在门口与章甜道别,转身之时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是章启越,还是扭头走了。   很多年以前,当顾茗抛开一切游戏人间的时候,也结交过不少的“男朋友”,大家都是逢场作戏,维持着走肾不走心的关系。   一座城市太大,而寂寞的人太多,不过是互相汲取片刻的温暖。   她以为自己能够回到潇洒的从前,分开也只是暂时的,就当是他还在北平航校,然而章家的事情如今时常在报纸上出现,纵然她想绕开,却也天天能看到消息。   章家的酒店跟百货公司等产业陆续卖了出去,三日之后报纸上登了个重磅新闻:章家的码头卖给了一位英国商人。   这位英国商人与英国公使是密友,买下码头之后跟租界里借调了几个印度阿三来巡逻。   顾茗看的心惊肉跳,立刻想到了青帮与洪门未必肯善罢甘休。   ·   裴世恩从报纸上看到章家竟然将码头卖给了英国商人,顿时大怒,把谢余叫过去一顿臭骂:“你不是说一定会把码头弄到手的吗?”   谢余没想到围追堵截,盯紧了洪门,鹬蚌相争,倒让英国人得了利,也是怒不可遏:“裴爷,我一定不会让章家好过!”   裴世恩冷笑:“我拭目以待。”   章家自从把码头卖出去之后,老宅里余下来的忠仆便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将章少奶奶送回港岛。   章夫人在章启越的劝慰下渐渐肯喝两口粥了,一时半会却还是不能坐起来。   章启越有时候把章甜带过去,让小姑娘在祖母耳边叽叽喳喳说说话儿,也能让她多一点求生的欲望。   章夫人思念长子,见到章甜更是伤心难禁,好多次章甜说着说着就发现祖母在流泪,吓的她住了口,连话也不敢说了,一个人悄悄反思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她现在越加的孤独,却少有人能陪着她说话,章泉忙着跟人交结产业,章启越为副手,两人都是脚不沾地。   这天傍晚,她听到厨房的大娘说过两日要将她们母女一起送往港岛,心里想着要同顾茗告别,但家里肯定没人带她去。   她从小钱包里翻出顾茗的地址,趁着章泉与章启越都不在家,外面看守松懈,仗着家里地形熟悉,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   章甜以前出门都是家里人牵着手,她自己还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门,也不认识路,便沿着大马路一直往前走。   街上很多行人,她沿着最繁华的大街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家西餐厅门口停下了脚步。   夜幕低垂,路灯亮了起来,西餐厅里坐了不少用餐的客人,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系着领结的侍者们在餐厅穿梭,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章甜长的很是漂亮,而且穿着打扮很是时髦洋气,她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柔软的黑色小皮鞋,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很快就引起了餐厅里侍者的注意。   侍者见她一个小姑娘进来,还往她身后张望了一番,发现她身后并没有大人,很是奇怪,矮身问她:“小妹妹,你找谁?”   小姑娘一点都不怯人,她大模大样的说:“我要吃饭,谢谢。”   侍者便引了她去坐下来,拿了菜单过来,她认的字有限,也不看菜单,按平日章大少奶奶替她点的口味,报了几样熟悉的菜名。   她这架势完全是西餐厅里的常客,能吃得起西餐并且能报出一串熟悉的菜名,连侍者也不敢轻忽,一边往厨房去传菜,一边报到经理那边:“……那位小客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家里人走失了?”   经理在沪上混了多年,远远看着,等到菜品上来,见到小姑娘熟练的用餐,刀叉用的很是顺手,便嘱咐侍者:“小心侍候着,别怠慢了,这位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那天晚上,章甜在一家陌生的西餐厅里慢悠悠用餐的时候,章泉与章启越去了租界,合同签下来之后对方要摆个酒会邀请了章氏父子,家里面只有病重的章夫人与失智的大少奶奶。   章家那一条街住的全是非富则贵的人家,到了晚上行人稀少。   这天晚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地痞流氓提着棍子一路走过,竟将那一条路上的夜灯都砸了个稀巴烂。   半个小时之后,有三辆汽车载满了人从那条路上过去,站在门口雇来的保镖正觉得奇怪,已经有人开了枪,守门的两人扑倒在地。   今日章氏父子出门,带走了一半的保镖,剩下的一半在家里巡逻,都聚集在前面庭院,听到枪声忙往大门口赶了过来,哪知道迎面却遇上了持枪冲进来的一帮人。   这帮人手里都带着枪,一路扫射进来,见人就开枪,连多余的话也不肯说一句。   章家住着花园洋房,下仆与主人分住不同的地方,这帮人直奔主楼,提着油桶冲进客厅泼油,训练有素的退出来,往里面扔了个火柴进去,一楼顿时窜起了巨大的火苗……   周围的邻居们听到枪声都勒令自家紧闭院门,家中有养保镖的都死死防守,等到火光窜起来之后,都猜测这是章家遭了灭门之灾。   有那约略知道内情的便叹息:“老章也真是的,精明了大半辈子,偏要拿命跟人死磕,何必呢?不就是三个码头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换点平安财多好?”   他所叹息的“精明的老章”这天晚上从英国人的酒会里出来,父子俩上了汽车,前后有保镖跟着,才出了租界,半道上就遇上了伏击。   那些人有备而来,在一条巷子里藏着,等到章家第一辆载着保镖的车过去之后,才向着中间的车辆开枪。   章泉坐在左手边,当下中弹,却死死扑过去将章启越按倒在车厢内,他忍着剧痛叮嘱:“启越,为父犯了蠢,不该……不该让你回来。你要尽快回北平去……”   章家雇来的保镖聚拢了过来,奋起抵抗,枪声密集,很快就引来了巡逻的警察。   那天晚上大约九点钟,章启越在警察的协助之下把章泉送进了教会医院急救,他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身后站满了重金雇来的保镖,也有受伤的保镖被带去处理伤口,只觉长夜黑尽,见不到前路。   同一时间,章甜吃完了饭,慢悠悠品尝了甜点,终于小肚儿吃的溜圆,面对过来替她倒牛奶的侍者,睁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说:“我没钱。”   侍者:“……”   他看看小姑娘的穿着打扮,也觉得不像没钱的样子,便柔声哄她:“小小姐,要不要我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又担心她跟家里人闹了别扭,向她保证:“你父母一定焦急的到处找你,他们一定舍不得责骂你。”   章甜从小钱包里拿出顾茗写给她的地址:“让我阿姨来接我吧,你告诉她,甜甜在外面吃饭没带钱。”   侍者被她的举动逗乐了:“好的,小小姐稍等,我们这就帮你找家里人。”   当天晚上九点半,顾茗见到外面敲门的侍者,听说“甜甜吃饭没带钱”,顿时吓的魂飞魄散,抓起钱包穿起鞋子就跑,到了西餐厅见到章甜好端端坐着,一颗心才落回了腔子里。   她上前搂过小姑娘责备她:“甜甜,你怎么能到处乱跑呢?你祖父跟你二叔知道吗?”   沪上的治安可并不如卢大帅鼓吹的那般安全,特别是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真要被不怀好意的人撞上了,哪里还能找得回来?   章甜撒了个谎:“我祖父跟二叔知道我来找顾姨啊。”   “撒谎鼻子会变长的哟!”   章甜吓的赶紧摸了自己的小鼻子,发现它还好好的在自己脸孔之上,总算松了一口气,又装可怜:“祖父要把我跟妈咪送回外祖家里去,我在楼上听到了。顾姨,我舍不得你,还想见你一面。”   没想到这个孩子这么重情重义。   顾茗蹲下身抱起了她:“小丫头,你想顾姨了让老管家打个电话给我,我去见你就好了呀,你一个小姑娘到处跑多危险。”   她跟餐厅经理商量借用一下电话:“孩子自己偷跑出来的,借您电话一用,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信儿。”   经理带她们俩去办公室,顾茗拨通了章家的电话,很是奇怪,居然没有人接电话。   她不死心,接着再拨,依旧没人来接。   “奇怪了,大晚上难道全都出门去找你了?”   天色太晚,顾茗左思右想,还是先把孩子带回家再说。   章甜吃饱喝足,又见到了想要见的人,在她怀里已经困的东倒西歪,不住犯困。   顾茗付了餐费,抱着小丫头雇了辆黄包车回家,她已经睡熟了。   香草见她猛不丁抱个孩子回来,大是惊讶:“阿茗小姐,这是谁家的孩子?”   待听说是章启越的亲侄女,她跟邻居雇的小大姐是好朋友,市井闲言也知道些,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就是章大少爷的闺女?”   顾茗将小丫头放到自己床上,替她脱鞋:“是啊,我上次去章家就陪了她两天,她要回港岛去了,就想来跟我告个别,胆子也忒大,连字儿都认不全,竟然还敢到处瞎跑,真是吓死我了,要是走丢了或者被人拐跑了可怎么办?”   香草也被她的傻大胆给吓到了:“幸好没出事儿,不然章老爷不得伤心死?”   长子惨死,小孙女再失了踪,让这位老人还活不活了?   她们忖度的章泉这天晚上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救治过来,于凌晨四点过世了。   那时候天地浑然一体,外面街上路灯全都灭了,医院手术室门口的灯昏昏惨惨,在黎明来临之前最黑暗的时候,章泉带着满腹的遗恨离开了人世。   章启越站在急救床前,凝视着父亲苍老疲惫的面孔,如坠冰窟,全身都在发着抖,不知道该去怨恨这世道黑暗,还是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从来没有这一刻,他是如此的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保镖们沉默的守在手术室门口,救治的大夫们都已经离开了,空旷的手术室里只有他们父子俩,隔着生死相望。   章泉身上的枪伤以及救治的伤口已经被大夫缝合,他先是侧面胳膊受了伤,转身扑倒儿子的时候,后背上中了好几枪,这才造成内脏受伤。   不久之前,章启越刚刚送走了大哥章启恩。   章启恩被撕票之后,浑身都是伤,生前显然受过极为暴力的虐待,一双手的手指全都变形,胳膊腿都被打折了,面目肿胀,如果不是家里亲近的人从他背后的胎记认出来,几乎都不能相信那就是章启恩。   谁能想象章家未来的接班人会落到这步田地?   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章启越站在手术床上的老父面前,原以为他面对的已经是最为惨烈的现实了,却不知道更大的噩耗还在等着他……   ·   顾茗一夜未睡,天色刚刚蒙蒙亮,她跟香草叮嘱了一声,让她看好章甜,别再让这小丫头醒过来乱跑,便套上衣服前往章家报信。   她去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   黄包车拉着她一路到了章家那条街,远远就听到人声鼎沸,她还觉得奇怪:“这么一大早的,前面做什么?”   黄包车夫昨晚也没出车,家中小儿啼哭不止,守了一夜,清早起来第一单就是位年轻的小姐,便笑道:“不知道呢,前面都是富人家,说不定谁家办喜事或者办丧事呢。”   一语成谶。   黄包车在章家门口停下的时候,顾茗几乎傻了眼。   她站在章家大门口,还当自己做了个噩梦,在身上狠狠掐了一把,几乎要傻住了:“师……师傅,这是章家?”   黄包车夫对这一带也不太熟悉:“大约……是吧,我上个月约莫跑过一回。”   章家门前面站着一队持枪的警察,里面主楼失火,烧的焦黑,许多窗户玻璃都被烧碎了,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房间,她扶着黄包车腿脚发软,终于明白昨晚为何打电话章家无人接听。   “他们家……出什么事儿了?”她踉踉跄跄直冲了过去,心跳的几乎要从喉咙里出来,差点冲到警察的枪口上:“里面……里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持枪的警察见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泪流满面,形迹可疑,拦着不让她进去:“小姐,你不能进去!”   “里面……里面怎么了?章家的人呢?”   警察拦着不让她进:“这位小姐,你是章家什么人?他们家……大概死绝了吧。昨晚发生了枪击灭门案,章家的人全都被烧死在了里面,没烧死的大约也活不了了吧。”   “让我进去好不好?让我进去!”顾茗发了疯要进去,她脑子里全是章启越的样子:“我是章家的朋友,让我进去好不好?求求你让我进去!”   拦着她的警察昨晚发生火灾之后不久就到场了,从那时候到现在,周围的邻居们也只是远远观望,也没见到章家亲友前来,没想到先上门的竟然是位年轻的小姐。   “小姐,我们执行公务,案发现场不能让无关人员进出!”那警察见她哭的可怜,又觉得章家也着实不幸,但上峰有令,自然不能胡乱放人进去,不得不拦着她。   顾茗被枪口拦着,不由万分绝望,大声朝章公馆里面喊:“启越!启越你出来!启越——”   她以为分开只是暂时的,等到他处理完了章家的事情,两人一定会和好如初的,可是从来也没想过转眼间竟成永诀!   “启越……启越你出来啊……”   年轻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回荡在章公馆门口,引的远远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们都在心里猜测:这不会是章家二公子的红颜知己吧?   她站在章公馆门口又哭又闹,执意要进去,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都拦不住,其中一位喝止:“小姐,您要是再闯,我们可就开枪了!”   开枪的威胁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效果。   闹的正厉害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汽车声,车门打开,坐在副驾上的章启越下车:“阿茗?”   他一夜未睡,现实的浪涛劈面将他砸了个晕头转向,清早带着保镖们载着章泉回家,汽车的速度极快,到得家门口听到女人的哭闹声,才推开车门还未抬头看一眼,就冲过来一个人抱住了他,大哭:“谢天谢地,你还在!”   章启越低头,见到她泪涕满面的形容还觉得诧异,再抬头之时顿时呆住了。   此刻太阳终于姗姗而来,吝啬的从云层里挤出一缕光辉,将世界笼罩在一片金色里,随即用力一跃,便跃出了云层,新的一天开始了。   章公馆门口一队警察守着,庭院花木依旧,而主楼从门到窗户都透出里面黑洞洞的世界,让人不敢想象昨晚这栋楼里发生了何等可怕的事情,里面的人是怎样被无情的大火吞噬的。   章启越摇摇欲坠,急痛攻心,猛的喷出一口血,整个吐到了顾茗身上。   这一刻,他无比清明的认识到了章家的处境,以及前几日分手的决定——他坚定的,以极其绝情的姿势狠狠推开了顾茗,红着眼眶瞪视着她,像注视着仇人一般,吐出一个字:“滚!”   顾茗身上还有他喷出来的热腾腾的血,被他推了一把,毫无防备之下不由自主就跌倒在地,她呆呆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绝望。   她其实都明白。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像开闸的洪水,一经泄洪,仿佛就是无穷无尽。   “启越——”   她徒劳的向章启越伸出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希望能够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出这个噩梦。   章启越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抵在了汽车上,如果不靠着,他好怕自己会倒下来,宛若父兄还在世的时光,有人遮庇风雨,可以纵情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人,爱自己想爱的人……   他低下头,用冰冷至极的声音说:“顾小姐,我说的很清楚,我们完了,已经分手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好像重新获得了力量,决然的迈步往前走去,甚至站在持枪的警察面前的时候,声音冷静的都不像是自己:“我是章家二少爷,麻烦几位让让,我要进去。”   他身后的保镖们有抬着章老爷的,也有护在他身后的,呼啦啦将他围在了当间。   警察让开了路,怜悯的看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这位一大清早就又哭又闹的小姐,猜测着她被章家这位二公子抛弃的原因。   章启越踏进了章公馆,身后的保镖们抬着章泉一起进去了。   这一刻,顾茗忘记了她为何而来,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章伯父?” 第137章   顾茗失魂落魄回去的时候,章甜才刚刚醒来,香草侍候她穿衣洗漱。   小丫头起来见不到顾茗,哼哼唧唧不太高兴,见到顾茗回来,颠颠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埋怨:“顾姨,你去哪了?我醒来都没看到你。”   顾茗抱紧了她,几乎恨不得嚎啕大哭,强自忍着陪小姑娘吃饭。   她哪里还吃得下去,一碗鲜肉馄饨被拨过来拨过去,都快成一碗面片鲜肉汤,还是一口没吃。   香草见她心事重重,猜测她一大早出门,回来形容狼狈,衣服上都沾了土,面上有哭过的痕迹,精神萎靡,哄了章甜吃饭。   章甜是来向她辞别,太困睡了一晚,人也见到了,吃过饭便准备回家去,她小小人儿此刻总算是想起来了:“顾姨,我昨晚没回家,祖父祖母跟二叔该着急了。”   章少奶奶的神魂早就随着丈夫去了,女儿不在眼前她还傻些,自从顾茗去过一次之后,章氏父子便有意隔离她们母女,小姑娘又活泼起来了。   顾茗艰难的骗她:“我今天一大早去找过你二叔跟祖父,他们说过两日再来接你,让你先在我家里住两日。你不想陪陪顾姨吗?”   章家险遭灭门惨祸,如今对外活下来的也就是章启越一人,也不知道昨晚他如何的险象环生才逃得一命。若非昨晚章甜心血来潮离家出走,她小小一个人昨晚定然早就葬身火海了。   她虽然不知道章启越接下来的打算,可是章甜是万万不能再回到他身边了,不但牵制了他,万一有心之人想要斩草除根,章家连这点骨血也保不住。   章甜想想,勉强同意了:“那我再陪顾姨一天就回家去,不然祖母又该不吃饭了。”   她一句话险险让顾茗哭出来。   “甜甜乖。”她转过身,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失态。   香草觉得很不对头,当着章甜的面又不好问,等到在客厅书桌上摊开了纸笔颜料,让章甜自己玩,才跟到卧室去:“阿茗小姐,出什么事儿了?”   顾茗正坐在床上发呆,她一夜未睡,憔悴不堪,初夏的上午在被子里瑟瑟发抖,香草觉得情形不对,拉住了她的手,触手冰凉,再摸她的额头,已经滚烫:“阿茗小姐,你发烧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章家……章家昨晚被人灭门。”她哽咽着才能继续讲下去:“章家主楼大火,章夫人跟大少奶奶一个都没逃出来。雇的保镖全都被灭口。昨晚……昨晚启越跟章伯父不在,可是遇上伏击,章伯父也已经去了,现在章家……只有启越一个人了。”   香草骇然,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没看到章甜,紧握住了顾茗的双手:“阿茗小姐,这可怎么办呢?”   她现在明白了顾茗为何非要留下章甜。   顾茗当机立断:“你帮我看着甜甜,她不能再留在沪上了,我必须尽快把她送走,日后等章家人来接她。”   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衣柜门,找了一件葱绿色的旗袍换上,重新洗过脸,仔细的打了一层粉,遮住了脸上曾经哭过的痕迹,还细心的描眉画唇,好几次手抖,眉毛都画歪了,在历经四五次返工之后总算勉强画好了。   顾茗回想自己来此地生活的两年时光里,认识的人倒不少,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可托付的人却少之又少。   非是朋友们不可信任,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与章家没什么分别,都是别人砧板上的羔羊,手无寸铁,庇护了章甜就容易给自己招来灾祸。   她提着手包出去的时候,章甜玩的正开心,一根毛笔沾了颜料在宣纸上涂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拉着她不让走:“顾姨,你来陪我玩嘛。你看看我画的东西……”   顾茗哄她:“顾姨出门给你买蛋糕去,你不是爱吃蛋糕吗?晚点就回来,香草姐姐陪你玩儿。”   章甜不情不愿的放开了她。   ·   容城军政府的兵工厂随着机器与技术人员的到位,很快投入生产。   沪上军政府地理位置敏感,兵工厂至今没有发展起来,况且沪上还有各国租界及势力庞大的黑帮,军政府并非一家独大,闻听容城兵工厂开办,急急派官员前往容城求见冯伯祥,并且订购了一批子弹。   第一批军火虽然利润不大,但为着慎重起见,冯瞿亲自押送至沪上。   昨晚顺利交货,结算了尾款,卢子煜非要拖着他去外面寻欢作乐。   卢子煜带着一名年轻女人,还向冯瞿介绍:“这位是电影明星谈双兰小姐。”又向对方介绍:“这位是容城少帅冯瞿,谈小姐还不赶紧向冯少帅敬三杯酒,往后有好处可多着呢。”   谈双兰傍晚才拍完片子,就被守在外面的卢少帅的副官带走了。   她满心的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上次倒是哭哭啼啼跑回家了,谢余还让人送了衣裳过来,反倒是她亲妈听说她居然敢跟谢余闹别扭,当下就恨不得把她押送回去,唠唠叨叨数落个不住。   谈双兰几近崩溃,顿时大哭,将自己回家的缘由说了,却仍旧遭到谈母的数落:“如果没有谢爷,你当自己是哪个?军政府的少帅哟,能有机会侍候一回,是你修来的福气。你去大街上看看,外面比你漂亮比你年轻,吃不上饭接客的女人家有多少?你能吃香的喝辣的,这些爷咱们一个也惹不起,不好好侍候着小心惹恼了,到时候捆起来卖到南洋去,我只有你一个闺女,你让我上哪找去?”上去拖她:“你赶紧收拾起来,回去给谢爷道个恼,别让他真生气。”   寡母弱女,贫穷的时候还能过下去,一朝富贵日子过惯了,被街坊四邻奉承,谈母再也不想被打回原形。   谈双兰哭的不能自己,爬在床上死活不肯起来:“要去你去!他拿我当什么了?当什么啊?”   “当什么?”女儿被男人的小意温柔糊住了双眼,只当那就是真心真意,谈母可不傻:“当你是个小玩意儿,还能是什么?”她也禁不住抹泪:“如果当你是高门大户人家的闺女,早八抬大轿娶回家做少奶奶了。当初我倒是不想让你去当演员,你自己一门心思非要去。现在又受不住这样的生活了,我能怎么办?”   谈母一番哭诉倒让谈双兰认清了现实,等不到谢余来接,心里发慌,过得几日自己乖乖回去了,还向谢余道歉:“谢大哥,我就是……心里堵的慌,你别生气。我是你的人,怎么能……怎么能让我去陪卢少帅呢?”   谢余也知道搭上卢子煜的好处,握着她的手将人拉进了怀里,一下下轻抚着她:“如果不是卢少帅看上了你,几番明示,我也舍不得把你推给他。只要他不开口把你带回家,你就是我的人。”他似左右为难:“如果……如果他要再找你,你别跟他顶着干,顺从着些。我虽然手里有些生意,可也不敢得罪卢少帅。”他叹息:“都怨我没本事,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住!”   谈双兰自从喜欢上他,满脑子只有他一个,一门心思想要做他的女人,陪了卢子煜一夜竟然还能听到他这句“……自己的女人”之语,当下所有的委屈都不翼而飞,轻泣着回搂住了他:“谢大哥,我听你的!”   当红的电影明星谈双兰也算是奇货可居,可不是外面书寓里的红牌姑娘,谁都能真金白银的砸到手,她可是有主儿的花瓶,不过借来把玩两三回,以偿心愿而已。   谈双兰虽然不知道这位冯少帅能带来什么好处,权当场面应酬,举着杯敬冯瞿。   冯瞿其人如今板正的很,接过女明星敬的酒喝了,却连多瞟一眼都不曾,眼观鼻鼻观心。   上次冯瞿离开之后,卢七小姐卢子美将弟弟好生埋怨,怨他不曾提前知会一声,都没送送冯瞿。   “难不成七姐你还真看上冯瞿了?”   卢子美生就一双桃花眼,妩媚多情,眼波流转处动人心弦:“冯瞿英俊有为,手握大权,我嫁给不是正好吗?容城与沪上联姻,就地理位置来说两家背靠背互相扶持,你整天吃喝玩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啊?替你找个有本事的七姐夫当帮手,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她的这番高论竟然让卢子煜颇为赞同,原来不过是嬉闹之言,此次冯瞿亲自押送军火来沪,他便上心许多,见冯瞿对女明星并不感兴趣,内心还是很满意的,笑着调侃:“既然不想让别人陪,不如请我七姐来陪你?”   冯瞿如何不懂他的心思?   他连连拒绝:“千万别!我一介武夫,粗鲁的很,说话常有不周到的地方,七小姐那样秀雅的人物,还是别了,免得丢脸!我们兄弟也许久未聚了,不如今晚不醉不归?”   两人外加卢子煜带来的几名官二代一起把酒言欢,这些人都是沪上有名的纨绔,吃喝玩乐无不精通,跟冯瞿这种血里火里拼杀过来的实权派差距甚大。   冯瞿的酒量是军营里跟那帮兵痞子们练出来的,天冷了喝两口烈酒暖暖身子,几轮灌下来,卢子煜带来的人都让他给灌到桌子下面去了,眼见着卢子煜搂着谈双兰进了电梯去客房,这才带着副官回国际饭店。   闲来无事,他心里记挂着顾茗,有心想要去探望她,却苦无借口。   自从尹真珠被执行死刑之后,他留在顾茗身边保护的人也全都撤了回来,只让手下人留了个紧急联络的电话号码给她,心里却也明白,这通电话她是不会打的。   顾茗有多倔强,他早就领教过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喝的不够,还不足以让他深眠,这天晚上冯瞿在国际饭店602房宽大柔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只觉得燥意上涌,内心蠢蠢欲动,洗了个冷水澡才终于睡了过去。   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外间唐平低声说:“少帅,联络点的人说接到顾小姐电话,有事相求。”   “什么?”冯瞿还当自己听岔了。   “顾小姐打电话了。”   冯瞿蹭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拉开了门:“阿茗出什么事儿了?”他不及穿衣服,光裸着上半身,露出健硕的肌肉,穿着件绸睡裤,光着脚站在卧房门口。   唐平:“联络点的人没说,只是留了约定的咖啡馆地址。”他征求冯瞿的意见:“少帅,让联络点的人过去还是我过去看看?”   冯瞿踹了他一脚:“你过去干嘛?记好地址,吩咐备车,我亲自过去看看。”   唐平心想: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白问问罢了。   他利落滚下楼去备车,几分钟之后,冯瞿刮了胡子,穿了身便装,收拾的清清爽爽下楼。   汽车很快驶离国际饭店,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停在了一家咖啡店门口。   唐平带着人警戒,冯瞿推开门走了进去,很快在角落里找到了顾茗。远远看过去,她正呆呆坐在窗边,注视着窗外的人流,虽然收拾的异常精致,描眉画唇,可熟悉她的冯瞿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精神头很糟糕,眼底倦色根本掩藏不住。   他大踏步走过去,坐到了她面前的椅子上,倒吓了她一大跳。   “冯瞿?你怎么来了?”在玉城军政府养伤的那段时间里,她直呼其名惯了,偶尔有求于人还会叫“少帅”,见到冯瞿出现,都要疑心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你打电话说有事吗?我就过来了。”冯瞿脱下手套放在桌上,招呼侍者点了一杯咖啡,注视着她:“遇上为难事儿了?”   顾茗强自镇定:“嗯。”自嘲一笑:“超出了我的能力,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你,是个大麻烦。”她初次求冯瞿,简直是用尽了平生积攒的所有勇气:“你说我厚颜无耻也好,随便什么,只求你……求你帮我这个忙!”   那么骄傲的小骗子,却低声下气来求他,冯瞿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的是,当她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还是记得回头来向他求助,至少说明在她心中,他是个可靠的人;让他难受的是,他想要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却这么卑微的来求他。   他多想让她一直保有自己的骄傲,一直高昂着头,还是那个狡黠的、骗的他团团转的小骗子!   ——他宁可自己被她耍着玩,也不想要看到她这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别着急,慢慢说,只要我能办得到。”冯瞿安抚她。   顾茗喝一大口黑咖啡,双手紧握着咖啡杯,快速而急促的说:“昨晚……昨晚章家被人灭门了,只活下来一个章启越。”   冯瞿放在桌子下面的手紧握成拳,他其实之前已经猜测到了,也许……她这么卑微的来求他,是为着另一个男人?   哪怕已经猜到了这种结果,可是当她真的开口提出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受,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所以……你想让我派人保护章启越?”   那一霎顾茗眼里似乎涌上了泪花,可是转瞬即逝,冯瞿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伤心。她摇头:“不不,启越……他不会同意的。我想要求你保护的是另外一个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启越有个侄女叫章甜,章启恩唯一的女儿,我曾经去探望过她,她昨晚离家出走去找我,阴差阳错下躲过了一场劫难。那些想让章家死绝的人都以为章甜已经葬身火海,可事实上她侥幸活了下来,现在在我家里。”   冯瞿缓缓松开了拳头:“你想让我保护章甜?”   顾茗合掌求他:“冯瞿,我求求你带走这个孩子,把她带回玉城去,等躲过这阵子风波,再送她去港岛。我不知道启越要做什么,但她不能留在启越身边,不然她会没命的!”   冯瞿注视着她,一时内心无限感慨,无数念头涌到舌尖,最终都被他咽了下去,只余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你呢?要与他生死与共吗?”   多么可笑!   她要与恋人同生共死,却把情敌的小侄女托付给他,当他是什么人?!   这一刻,冯瞿很想掉头而去,他面色铁青,可是还知道是在公共场合,要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每一个字都好像冰雹一样兜头砸向她:“顾茗,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家里是开善堂的吗?随便阿猫阿狗都可以带回家里去养?只要你开口,除了章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我都愿意接回去好生养着!唯独章家的不行!要养你自己带到玉城去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定是气糊涂了!   明明她心里全无自己,一门心思想要跟章家的小白脸去赴死,他还要找借口想要带走她,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都是当初做的孽啊!   顾茗几乎哽咽,眼圈泛红,整个人都似乎在微微颤抖:“冯瞿,冯少帅!我想了半天,所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你能保护章甜周全。别的朋友……他们要是沾上这种事情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当我求求你了,你我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再不记恨你曾经丢下过我,一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从今往后我必定拿你当恩人待!”   冯瞿几乎都要被她气笑了:“别拿这些话来哄我!我要一个死人记得大恩大德有什么用?你自己把小丫头丢给我,转头跟姓章的去找死,是拿我当傻子吗?以为听些甜言蜜语我就什么都替你做了?”   顾茗一夜未睡,还发着高烧,脑子跟浆糊似的,根本不明白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只以为他拒绝了自己的求助,伤心绝望之下难得在他面前露出几分脆弱与无助,捂着脸哽咽:“我倒是想跟他同生共死,可惜他不肯。他……他要跟我分手……”   冯瞿呆住了。   “你说什么?”他顿时怒气冲冲:“凭什么?姓章的小子脑子坏掉了?他凭什么跟你提分手?”竟然还敢甩了她?   眼泪沿着指缝流了下来,有些伪装一经拆穿便再也无法掩饰,顾茗怎么也堵不住眼里的泪水:“他……他让我滚。我知道他很伤心,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都会伤心,可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真的要跟我分手,不是一时伤心,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但因为顾忌着公共场合,也只是小声呜咽,难过的快要喘不上气来。   冯瞿坐在她面前,面对着从来倔强却忽然流露出脆弱无助一面的小骗子,之间手足无措。   ——他何曾见过小骗子这副模样?   “别、别哭!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带人去揍他,揍他给你出气!”脑子终于转过弯——原来他们分手了?   分手了她还要管章家的事情,你说她傻不傻?   他恨不得揪个人好好倾诉一番:枉我一直当她精明滑头,骗的我团团转,可是你瞧她傻不傻?!   顾茗难过的无以复加:“不要,他已经够难过了,不能怨他!你不要找他麻烦!求你了!”   她今天说了好几个“求你了”,每一次都是情真意切的在求他,那种恨不得卑微到尘土里的姿态让冯瞿心里既酸且涩,难受的几乎快要安慰不下去了。   “好好,我不找他的麻烦,他侄女我也送回玉城去养起来,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打死顾茗都想不到有一天她失恋了能坐在冯瞿面前哭。   人生有多少事情是始料未及的呢?   顾茗站在洗手间镜子前面洗脸的时候,已经烧的迟钝的大脑终于缓缓运转,她捂着脸恨不得撞墙——求人就求人,又哭又求算怎么回事?   卖惨么?   她一向不屑于此,偶尔拿来当示弱的手段,却全然是世故作派,这种无心之下做出来的事情,饶是她脸皮再厚,也有些扛不住。   洗了把冷水脸,让大脑稍稍降温,她才终于红着一张脸出去了,再次重新与冯瞿面对面坐下来,她都觉得没脸见人,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咖啡杯里去,呐呐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态了。   何至是失态啊?   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冯瞿却好像根本不介意,似乎心情很是不错,关切的望着她:“没事儿,我答应你的事儿一定会做到,你别担心。正好我娘在玉城也闲的无聊,带个小孩子过去让她照料,也能消磨点时间。”   顾茗恨不得向他作揖:“少帅,真的谢谢你!”   冯瞿摆摆手:“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我送你回去吧,顺便见见那个小丫头。”   顾茗也正有此意,她跟着冯瞿坐上了汽车,靠在车后座上,只觉得头重脚轻,连自己也能感觉到呼出的气息都透着灼热,好像一列喷汽式火车,不住往外喷着热气,不知不觉间两只眼皮就不住打架。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可是自从在洗手间了把冷水脸,脸上的浮粉被洗掉,当时是凉水击过面颊,透着白色,但是出去坐在冯瞿面前,面颊却是渐渐泛红。   冯瞿起先还当她在自己面前哭过难为情,假装没看见,等上了汽车,她那么警觉的人却不住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面颊透着不正常的红色。他心里打个突,摸了一把她的额头,触手滚烫,顿时大怒:“胡闹!你自己发着高烧,难道不知道吗?”   顾茗其实已经有点烧的糊涂了,感觉到额头凉意,还不由自主蹭了蹭,这要搁在平日,她是坚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向着医院的方向急驶而去。 第138章   顾茗烧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一眼,对上冯瞿一张含煞的俊脸,还记得自己要办的事情:“甜甜……”   冯瞿很是暴躁,想揪着她的领子问一句:姓章的小白脸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心心念念?   病床上打着吊瓶的人已经又昏睡了过去。   他深呼一口气,令自己平复下来,吩咐唐平:“你去她家里把那个丫头接过来。”   章甜见到陌生的穿着制服的军官不住往后退,钻在香草身后不肯出来:“顾姨呢?”   香草认识唐平,知道他是冯瞿身边的人,得知顾茗生病住院,抱起章甜就要出门:“她上午出门的时候就发着高烧,额头滚烫,拦都拦不住。”   唐平很想说:上午就发烧,你也不知道拦着点,非要让人晕倒在少帅面前。得,现在我们跟着一起吃瓜落。   他算是看出来了,顾茗就是个大坑,任是冯瞿多英明睿智,从遇见她开始就一步步滑向泥沼。以前他还知道挣扎的,现在是彻底沉沦了。   一大一小匆匆忙忙随车去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的顾茗,章甜用小手摸着她的脸颊,很是害怕:“顾姨她什么时候醒?”   冯瞿打量了一番小丫头,继承了章家的好基因,生的很是标致,如果不姓章,那就更讨喜了。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他说:“我也不知道。”   小孩子是种很敏感的生物,她盯着冯瞿一会,忽然伸开细骨伶仃的胳膊抱住了昏睡中顾茗的脖子,霸道宣布:“顾姨是我二叔的,你不许抢!”   冯瞿呲牙——小崽子很不讨人喜欢啊。   “我就是抢了,你能怎么着?”   章甜瞪着他,揽的更紧了。   冯瞿生怕她弄醒了顾茗,连忙投降:“我不抢还不行吗?你赶紧放开她,不然你顾姨要被勒断脖子了!”想他从军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这么窝囊的投降。   唐平偷笑。   顾茗入院的时候是上午,打了吊瓶,今晚烧退了才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率先看见小身板坐的端正的章甜,她就坐在床头守着。见她醒过来,小姑娘高兴坏了:“顾姨——”   顾茗还当自己做梦呢,揉揉额头,小姑娘体贴的用微凉的小手来摸她的额头:“顾姨你头疼吗?”   “你怎么在这里?”顾茗面色苍白,连忙起身,胳膊上横过来一条手臂:“好好躺着休息,我让人接过来的。”她侧头去看,才发现冯瞿坐在另外一边。   病床两边蹲守着一大一小,互相对峙。   顾茗这才想起自己在汽车里昏睡了过去,她很是不好意思:“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章甜拉着她的手小声嘀咕:“顾姨你别理这个坏人,他想抢你!”   顾茗啼笑皆非,拉过她的小手柔声哄她:“甜甜,别瞎说,冯叔叔是你爸爸的朋友,想要接你去他家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章甜不干:“我不认识他。顾姨,我想回家。祖父祖母该着急了。”   她还记得不能在外面久待。   顾茗起身,冯瞿忙把枕头垫在她身后,这种事情上次在玉城医院他做的惯熟,倒也不显违和。   “谢谢你,我想跟孩子单独聊一聊。”   冯瞿带着香草跟唐平一起出去了,房间里很是安静,顾茗拉着章甜的手,语带伤感:“甜甜,你不是小孩子了对不对?”   章甜眨巴着大眼睛,很是懵懂:“我很快就长大了。”   “你们家里……出了点事儿。”她试图用小孩子能听得懂的语言跟她讲道理:“有一帮坏人,他们……他们看上了你家的宝贝,可是明着抢不行,于是就使坏,先是害了你爸爸,现在他们还害了你祖父母跟妈妈。甜甜如果回去了也会有危险,顾姨请了冯叔叔保护你。冯叔叔家有很多军官,他们都有枪,你去冯叔叔家住一段时间,等家里安全了,再让你二叔接你回家,好不好?”   “可是祖父祖母还有妈妈他们也会很危险,我爸爸还不回来吗?等我爸爸回来了,一定会打跑他们的对不对?”   大抵在她的心里,章启恩无所不能,所以她无时无刻不盼着父亲回家。   顾茗强忍着酸楚点头:“对的,等你爸爸回来,一定把他们全都打跑。但是现在甜甜一定要乖乖的跟着冯叔叔的人去玉城好不好?如果你一个人害怕,让香草姐姐陪着你?”   “那顾姨呢?我可以回家看看吗?我要见祖父。”   小姑娘眼眶里盛满了泪水,她很难理解大人的世界,可是却也隐隐约约觉得害怕。   顾茗很是难过,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撕碎孩子对这个世界的幻想,可是章甜要去玉城,总要让她知道一点真相,她才能安心跟着冯瞿离开。   “坏人现在守着你们家呢,咱们进不去,但是……我们可以远远坐在汽车上看一眼,好不好?甜甜一定要听话,到时候不能哭出来?也不能乱喊?”   章甜心里一阵茫然,她年纪大小,却也生出一股没来由的离愁与害怕:“顾姨不陪我走吗?”   顾茗轻抚着她的脸蛋:“我要留下来帮帮你二叔,等事情解决了以后,顾姨亲自去玉城看你好不好?”   “好。”   顾茗下床穿衣服,章甜乖巧的替她拿鞋子。   她穿戴整齐出现在门口,冯瞿面色黑如锅底:“都生病了还到处瞎跑?回去躺着,有事儿让唐平去办。”   “夜长梦多,我想今晚就让你带甜甜走,临走之时让甜甜在车上再看一眼家吧。”她紧握着章甜的手,那肉肉软软的小手不安的回握着她。   冯瞿吩咐去备车,小心问她:“头还晕不晕?”   他这副模样落在香草眼里,让她不由多想,总觉得这两人有意思的很,以前顾茗做冯瞿姨太太的时候,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自从他们分开之后,顾茗反而在冯瞿面前挺起了腰杆,真是奇怪。   顾茗摇摇头:“我没事儿。”又跟香草商量:“我一时半会不能离开沪上,香草你能不能陪着甜甜去玉城照顾她?你家小姐那边我回头跟她说。”   管美筠现在忙于事业,都快把公司当家了,不是跟着方静舒住在公司或者厂里,就是东奔西跑的出差,风风火火的样子离管父期望做个贤妻良母的道路越来越远了。   反而是香草留在沪上,也只侍候顾茗一个,做些家务,大部分时间都闲着。   “我听您的。”   冯瞿跟护士交待了几句,一行人出了医院上车,前后两辆汽车护卫,一路穿过大街小巷,路过章家那条街道的时候特意放缓了车速。   天色渐暗,街道两边路灯都亮了起来,章家门口还守着一排持枪的警察,庭院里灯都亮了起来,但主楼沉默的矗立在夜色之中,临街的所有窗户玻璃全都没有了,露出黑洞洞的经过烈焰焚烧之后的火灾现场。   院子里搭起了灵堂,树木都裹上了白布,穿着黑衣服扎着孝带的保镖帮着办丧事,还请了一帮僧人来做法事,这场景陌生而又熟悉。   章甜隔着汽车玻璃窗看到院子里的这一切,眨巴着眼睛忽然流下泪来:“顾姨,是谁死了吗?我家怎么了?”   章启恩的丧事才过去没多久,她记忆还很深刻,虽然还不能理解“死了”的含义,可是她知道这是在办丧事。   顾茗鼻头酸涩,向她解释:“家里出了点事儿,老管家过世了,所以在办丧事。现在家里没人能照顾得了你,所以你祖父跟二叔把你托付给我,可是我觉得沪上不安全,所以让冯叔叔带你去玉城他家里住。”   章甜不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相反她很善解人意,不然也不会隐瞒章大少奶奶做出的事情。   临别之时,章甜紧紧搂着顾茗的脖子哽咽:“顾姨,你一定要早点来陪我!”   顾茗拍拍她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向她许诺:“一定会的,你乖乖听香草姐姐跟冯奶奶的话。冯奶奶人特别好,她一定会很疼你的,跟祖母一样疼你,我向你保证!”   冯夫人心境平和慈悲,怜老惜贫,也没有督军府夫人的架子,章甜这么可爱,她必定能好好疼这个孩子。   冯瞿派了两辆车护送章甜离开沪上,顾茗站在路边,等两辆车都出发之后,冯瞿拉着她往回走:“走吧,回医院。”她才露出惊异的表情:“你不回玉城?”   “我要回玉城了,谁盯着你住院?”   顾茗本来就准备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她拦个黄包车回家休息,不过是一场高烧,降烧之后就差不多了。   “我已经好了,你还是赶紧回玉城去吧,别因为我的事情而耽搁了你的事儿。”   冯瞿冷笑:“你这是过河拆桥啊?”   顾茗语塞:“我……过河拆桥?”有求于人,她的态度大有转变,向他陪笑:“少帅误会了,我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啊,就是想着不能麻烦你太多。我也知道你是大忙人。”   冯瞿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爷我乐意!”   顾茗摸摸头发,瞪他一眼:“大爷您这是什么毛病?”又想想刚被带走的章甜,这位大爷现在脾气有所收敛,可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求于人还是要顺毛摸,又讨好一句:“大爷您有钱有权,您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冯瞿听她拿出这一套来哄自己,不期然就想起过去在容城千依百顺的小姨太太,自嘲一笑:“在你面前我哪是大爷啊?真要当大爷还不知道你心里怎么腹诽呢,我还是当个跑腿的就好。”   他自觉降低身份,几乎要把顾茗给逗乐了,如果不是她心事重重,这几日的事情对她的冲击太大的话。   两个人上了车,顾茗拗不过冯瞿,又被载到了医院,安顿到了病床上。   她半躺在床上发呆,冯瞿还当她担心章甜:“你不必担心那个小丫头,已经说好了等他们安全到达,将小丫头交到我母亲手上,就发个电报过来,很快的。”   孩子交给冯瞿她其实很放心,其实真正让她担心的是章启越。   这天晚上,顾茗睡在医院里,隔壁床就睡着冯瞿,这人放着国际饭店的高床软枕不去睡,偏要留在病房里睡窄窄的硬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拉灭了电灯,房间里黑漆漆一片,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顾茗睁着眼睛看着混沌一片的天花板,隔壁床的冯瞿似乎入睡很快,呼吸平稳。   大半夜他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叫了一声:“阿茗——”   顾茗还未入睡,拉开了电灯,他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过来紧握着她的手,眼里还有未曾散尽的深深的恐惧:“我梦见你一身是血……你你没事吧?”   其实这种噩梦他以前也做过,自从在玉城当她倒在自己怀里,性命几度垂危之后,他守了一段时间,后来就落下了病根,时不常总要做这种梦。   冯瞿是个军人,知道这是当时受刺激太过,后来她去了北平之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调适自己的心情,才渐渐放下了这一节。   昨晚他一夜未睡好,今晚两个人同住一屋,又是病房,倒好像又回到了玉城她养伤的那段日子,冯瞿鬼使神差又做噩梦,也属正常。   顾茗眼神清明,哭笑不得:“我好好儿的,你都瞎梦了些什么啊?盼我点好不成啊?”   冯瞿这才不好意思的松开手,难得露出两分说不出的蠢样:“谁让这房间跟玉城医院的病房太像呢?”   顾茗推开了他:“早说了让你回饭店去休息,怨得了谁呢?”   这么一闹腾,冯瞿就睡不着了。   房间里灯开着,顾茗眼睑下有淡淡的青色,神色憔悴,发过高烧的嘴唇干裂起皮,头发随意的散着,半靠在床头,无论怎么看都是神游天外的模样。   冯瞿看着看着心里就止不住的发疼。   他问:“阿茗,你跟章启越分手,以后准备怎么办?”   这是继顾茗在他面前哭过之后他第一次提起这个尴尬的话题。   顾茗:“没想过,我现在只想帮他度过这次难关。是不是你们都认为,女人在这个世上一定要嫁人,生儿育女?或者找个男人当依靠?如果这个男人是个混蛋呢?”   冯瞿极想问一句:以前的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被归类为混蛋男人呢?   不过他现在已经聪明了许多,知道顾茗的脾气其实有点吃软不吃硬,让彼此都尴尬的话题还是不再问,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笑笑:“这世上像你一样靠自己养活自己的女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女人还是需要有男人依靠的。”   顾茗诧异,冯瞿的思想跟过去可是大不相同,真要说的话算是有很大进步了,不再是过去那个眼高于顶,对于女人总是一副俯视的狂妄自大的男人了。   冯瞿也很是好奇:“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也没想通过,章启越就是个富家子弟,天真幼稚,傻里傻气的,他到底是凭什么让你对他死心塌地的呢?”   顾茗侧头睇了他一眼,长夜漫漫,跟冯瞿讨论章启越不亚于在他面前因为失恋而痛哭的尴尬,可是如今她也不知道应该找谁去倾诉。   她一手握拳,靠在右胸轻轻捶了两下。   见冯瞿还是一副傻模样,只能开口:“真心。”   冯瞿:“真心?”   “男人的甜言蜜语吗?你原来这么幼稚?”   顾茗摇摇头,似在追忆:“我跟他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在一个很多人的聚会上,他初次相见就激动的不行,说是特别喜欢我的文章,然后表示想追我。”她唇边浮上一抹笑意:“成年人的游戏规则里,很难见到这么直白傻气的人了。不不,几乎没有。”   “一个不按成年人的规则行事的成年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冯瞿:“傻子?”   顾茗竟然点头附和:“是的,这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别有所图。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是真的傻里傻气的喜欢我,应该是在喜欢我之前先一步喜欢我的文章,我的所有文章他都细细读过,还能背下来。”   冯瞿心里不以为然,暗想:你的所有文章我也都细细的读过,有些也能背出来,也没见你对我死心塌地的!   顾茗大约看出了他的不以为然:“真喜欢假喜欢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喜欢一个人的文章,不代表一定能全盘接受这个人的思想,可是启越不是啊,他就是这样的傻子,不止全盘接受我的思想,他甚至还大加赞赏,觉得我特别好,我说的都对,恨不能奉为圭臬。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好的人。”她做媒体人的时候,最开始还挺有良心,可是后来就……逐渐的不太有良心了。   可是最矛盾的也恰恰在于此。   她一边做着黑白颠倒的事情,一边在午夜梦回之际唾弃着那个还有点良知的自己。   真正让她在沪上出名的那几篇檄文不过是她仅剩的良知。   然而章启越却视此为她的全部。   顾茗后来跟他在一起,还是因为章启越此人清澈如泉水,能够涤荡尽她那满身的世故与虚伪,时常让她不由自主回想起初初投身新闻业的一腔热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章启越唤醒了她。   那个世故油滑的自己,满身尘埃,早已忘却了过去,不知道被多少人咒骂嫉恨,而她却不自知。   她忘记了被人喜爱的滋味,既不在意旁人的漠视与厌憎,更不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冷漠的面对生活,生活也还她以冷漠。   她也……忘记了如何单纯的去欣赏,去爱一个人。   后来两个人谁都不再说话,各有所思。   次日顾茗再打过一次吊瓶,高烧彻底的降了下来,医生还给开了点去火的药,就放她出院了。   冯瞿开车送她回家,又留下两名亲卫,这才离开。   非常时期,顾茗居然也没有推拒,只是向他一再道谢。   冯瞿其实真正想听的并不是“谢谢”两个字,他多想有一天顾茗面对他不再是客气的礼仪,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不过那一天似乎还很遥远。   他回到国际饭店602,一路上都在想:总有一天,他要让顾茗像对章启越那样,也对他死心塌地。   唐平亲自护送章甜回玉城,他身边留下的亲卫不太会察颜观色,但胜在忠心,听他安排去调查章家的事情,其中一名叫盛俨的愣头青竟然说:“少帅,章家的事情跟咱们有关系吗?反正他家已经灭门了,不如把顾小姐抢回去吧?”   顾茗在玉城养伤的时候,他身边的亲卫们有不少都当少帅要办喜事了,暗底里拿顾茗当主母待,哪知道转头少帅就把人送走了。   冯瞿忍了许久,才没一脚把这二愣子货踹出去:“让你查你就查,哪那么多废话?”   盛俨嘟囔:“他们沪上狗咬狗,咱们不是正好看热闹吗?”   冯瞿:“滚!”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长脑子。   盛俨连忙收敛了滚出去。   顾茗在家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床,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袍前往章家吊唁。   冯瞿留下来的两名亲卫劝她:“顾小姐,章家现在自顾不暇,也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您现在过去危险。”   顾茗态度坚决:“如果两位觉得危险,可以留下来,我自己还是要去的。”   两人不再废话。   新的一天开始了,大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章家的事情各大报纸都有报道,可是除了这震惊世人的惨案之外,于案情本身却毫无进展。   顾茗在街上买了一份报纸随意扫过,又还给了报童,内心一片冰凉。   她到章家门口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已经撤了,替代的是一整排腰扎孝带的黑衣保镖,陆续有零零星星的亲友上门吊唁,见到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也有好奇看她的。   顾茗安之若素,进了灵堂,一眼便看见章启越披麻带孝跪在灵前,眼窝深陷,比之前两日相见更是憔悴许多,显然是多日未睡。   等祭拜的几名亲友出去之后,灵堂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顾茗上前去点了三柱清香,恭恭敬敬向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再看章启越,心里止不住的泛疼。   两个人离的很近,都能够看懂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顾茗说:“启越,节哀顺便!”然后向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章启越低头看,发现那是个粉色的小巧的贝壳式的小钱包,崭新完好的,顿时眼眶泛红,手都要抖起来了:“甜甜的钱包?”   这个小钱包是他以前在北平买了邮寄回家的,听说甜甜很喜欢,这次回家一直很匆忙,还没有好好陪过她。   顾茗握住了他的手,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告诉他:“甜甜还活着,我把她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为了甜甜你也一定要好好保重!” 第139章   章启越眸中亮起一点火星,人在极度痛苦之下总会有逃避现实的本能:“你……没骗我?”   顾茗向他保证:“我向你保证!”   章启越紧紧回握顾茗的手:“我信你!”他哽咽:“阿茗,往后……你也要保重!”然后松开了手,又恢复了那冷寂的模样。   愿余生,各自安好。   顾茗读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也知此后山重水复相见无期,心内凄楚,从章公馆出来的时候,手心仿佛还残存着他手指的力道与温暖。   章公馆的丧事刚刚办完,报纸上就登出一则启示,三日之后谢余与裴玉嫦举行订婚宴,邀请各方宾朋。   顾茗看到这则启示的时候,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章氏码头之争,谢余是否参与其中?   她拿出许久之前谢余留的电话号码,往谢公馆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听到她找谢余,沉默了一瞬,才说:“他还没有回来,您哪位?”   顾茗:“你是谈双兰吧?”   对方停了一下,才淡淡说:“你是顾茗?”   早没有了当初介绍她与季新源认识之时那感激敬重的语气。   顾茗当初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索要回报,不过对方这种冷淡的态度倒是始料未及:“我是。麻烦你转告谢余,我有事找他。”   谈双兰大约近来心情不太好,话里带刺:“你现在找他也晚了,他已经要与常小姐订婚了。”   顾茗找谢余,其实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帮一把章启越,想要旁敲侧击打探消息,至于谢余跟谁订婚或者同居,于她又有何干?   她愣了一下,才轻笑起来:“谈小姐可能有点误会,我与谢余也算是故旧发小,认识有些年头了,只是朋友,他能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作为朋友为他高兴,有点事找他而已,并无男女之情。”   谢余的婚讯传出来之后,最痛苦的要属谈双兰了,她清清白白跟了谢余,为了他还要委身于卢子煜不止一次,牺牲颇大,可转头裴玉嫦却要嫁进来,恼是不恼?   难道她真如谈母所说,不过是个“小玩意儿”?   她如今也掂量不清自己在谢余心里的地位,但那种无处可诉的嫉恨时时啃噬着她的心,犹如万箭穿心,痛不可抑,听到顾茗找他,无可避免的迁怒了。   顾茗年纪与她相仿,最多大个一两岁,还做过人家姨太太,哪怕深受小报之害,却依然让谢余念念不忘。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与谢余同床共枕的谈双兰再清楚不过,有一次他喝的半醉,两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情到深处他在她耳边低语:“阿茗,我爱你。”   那一个瞬间谈双兰所有的情欲都如潮水般褪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四肢泛冷,恨不得把身上的男人推开,踡成一团。   裴玉嫦嫁进来得了谢太太的地位,而顾茗偷了谢余的心,那么她呢?   她又算得了什么?   同样是做人小妾,顾茗做过别人小妾,还能在文化圈里赢得一片叫好之声,她的小说《新生》赢得了多少人的称赞,就连季新源也不住夸赞:“顾先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思想见识以及经历都堪称传奇,将来一定还能写出更出色的作品!”   而她却被困在谢公馆,偶尔要被谢余带出去交际,顶着电影明星的名头陪别的男人,很快还要看太太的眼色,何等可悲?   她每每自怨自艾,多喝几杯之后不知不觉间便开始在心里怨怼顾茗,因此接到顾茗打过来的电话,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态度也格外的冷淡:“你与我家谢先生怎么一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何必掩饰。不过你要是真跟了他,也只能跟我一样做妾,做太太是不可能了。”   顾茗:“……”莫名其妙被喷,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   她毫不在意:“谈小姐,麻烦你跟谢余说一声,我有事找他,如果三日之内等不到他的电话,我会亲自去找他,偌大沪上相信还是能找到的。不过到时候谈小姐可要想好如何跟他解释。”她与谢余情份早淡,自觉也没那么大脸,这番话不过虚张声势吓唬谈双兰而已。   谈双兰恨透了她这种笃定的口气,就好像她知道自己在谢余心里的位置无可撼动,但偏偏在裴玉嫦快要嫁进来的当口,她就更不敢得罪谢余,生怕笼络不住男人的心。   “知道了,我会转告他的。”她冷冷挂了电话,气恨难消,恨不得把座机砸了。   晚上谢余回来,谈双兰又是另一幅情状,温柔的提起来:“谢大哥,顾先生今天打电话过来,说有事情找你,我还说一定替她转告呢。”   谢余原本坐着喝汤,听到这话蹭的站了起来:“阿茗打电话来了?她说别的了没有?”   谈双兰摇摇头:“只说有事儿,我问她也不肯说,谢大哥,顾先生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可一定要帮帮她呀。就算是……”她咬唇:“就算是太太快要嫁进来了,可也不能不管顾先生。当初她可还帮过我呢。”   谢余汤也不喝了,起身穿衣,吩咐备车,很快就带着孙二虎出门了。   谈双兰听着汽车发动机远去的声音,静静坐在客厅,想到将来裴玉嫦也会面对这样的日子,也许顾茗一个电话就能将谢余叫出去,心里又难受又痛快——她所受到的苦楚,希望裴玉嫦也尝尝。   谢余一路赶过去,到了顾茗家门口下车,又整整衣裳,这才让人上前去敲门。   开门的是正是顾茗,她今日心理建设做了无数遍,也想好了如何试探,真等到了人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余你来了?请进请进。”   谢余踏进顾茗家中,客厅里大灯关着,书桌上只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上面堆着稿纸跟书笔,似乎前一刻她还在奋笔疾书,听到敲门声才中断了写作。   “我来的不是时候?是不是打搅到你写作了?”   顾茗笑起来:“怎么会呢?你可是稀客,快坐。”她麻利的泡茶过来,一起坐了下来。   谢余也有段日子没见她,上次还是在文商会上见到的,总觉得她近来似乎气色更不好了,面颊消瘦的厉害:“你怎么气色这么差?”心中却猜测:难道她是为着章家的事情伤神?   章家被灭门,谢余心里不知道有多痛快,见到她憔悴的模样也能忍下来,偏面上还不动声色的问候。   顾茗摸摸脸颊:“肯定是暑气上来了,不太想吃饭,最近赶稿又忙,就瘦下来了。”   她回身去书架上拿出一个盒子,推到了他面前,笑道:“听说你要订婚,我也去不了婚宴,所以送份新婚礼物给你。阿余,恭喜你!”   谢余目光凝滞,很快笑起来:“我就怕你不来,你要是想来,订婚宴我一定会发张喜贴给你的。你还这么客气,搞什么礼物呢?”   顾茗往前推:“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我知道今时今日你也不差一块怀表,不过阿余,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真心为你高兴,也希望你能过的幸福。”打探消息,总要先叙旧情。   谢余早已历练有成,可是听到她这些话还是不免动容,差点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同她说只要你愿意,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来。   他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念头,拿起盒子打开看时,里面躺着一块金色的怀表,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不免要想:阿茗为何要送我礼物?   这一二年间她一直在极力的疏远我,怎么忽然之间又对我亲近起来了?   青帮的生活让他养成了谨慎多疑的性格,哪怕面对着曾经深爱过的姑娘,都不由自主要多想。   “你自己赚一点钱也很辛苦,何必这么破费,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谢余推回去,不放过顾茗脸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顾茗似乎有点不高兴:“你这是瞧不起我?我心里是一直拿你当朋友的,真要说起来咱们也算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只有盼着你好的。你连订婚礼物都不肯收,是不是瞧不起我?我可是一看到报纸上的启示,就赶着去订了这个怀表。”   她面上神情不似作伪,谢余心里升起一点小小的愧疚,怎么可以随便怀疑阿茗呢?   他想: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不计身份地位财富的关心我,除了阿茗,还会有谁呢?   这点愧疚融化了他的戒备之心,他拿起来打开看,里面刻了他的名字,不由笑起来:“你也真是的,自己过的也不宽裕,又何必这么破费呢?”一时里恨不得把她带回家,时时绑在身边,一时里又觉得这念头太过疯狂,会吓到她的,况且裴玉嫦之事还没有解决,总之无论有多少念头,也只能死死强忍着。   顾茗笑靥如花:“给你买礼物算什么破费呢,如今你我的日子都好过了,也不差这一点钱。”   谢余知道她以前在继母手里讨生活不易,后来又被亲爹给转手卖给了冯瞿,这么多年以来她又何尝容易过?被富家少爷追求,于是心旌摇动之下谈个恋爱似乎也能理解——她从来也没有享受过被人宠着的滋味。   灯光之下,她色若春晓,目光殷殷,透着单纯的信赖与喜悦,谢余心里对于她被富家少爷勾引跑的怨恨忽然之间就淡了许多,很想把人搂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生。   “说的好像你有多财大气粗似的?”他啼笑皆非,语声温柔。 第140章   顾茗今日似乎专为着叙旧,并不曾提青帮之事,只略略讲几句容城旧事。   谢余知道她与管美筠同住,天色渐晚,还不见她人,奇道:“你那位关系好的同学呢?不是与她同住吗?”   顾茗大叹:“她如今可是大忙人,忙的团团转,恨不能变成老板身上的挂件,寸步不离,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   良宵永夜,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谢余心中不由荡起涟漪,很想一诉衷肠,顾茗却兴致勃勃的问:“阿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青帮龙头姓裴吧?你要娶的那位裴小姐可是他的女儿?”   谢余心里其实很排斥跟她谈裴玉嫦,正如他不喜欢冯瞿,以及后来的富家公子章启越,更遑论裴玉嫦,无论男女,在他心里这些人都是横插在他们中间的多余的人,正如他在青帮这两年间那些压在他头上的人,最终都被他一一荡平,才有今日的地位。   “她是裴龙头的侄女,从小养在他身边的。我跟她……裴龙头发了话,这桩婚事我不能不应。”   裴玉嫦苦恋着他,再三向裴世恩提及他。   裴世恩很疼爱这个养在身边的侄女,特意委派了帮中德高望重的前辈去提亲,谢余考虑一番答应了下来,心中却是另有计较。   顾茗很是善解人意,似乎全然替他考虑:“如果不是你能干,裴龙头肯定也不会把侄女许配给你。”实则心里暗暗冷笑:前世那些娶了富家女少奋斗三十年的不少凤凰男不都是这种说词,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余沉默一瞬,似乎无论哪一种解释,都没办法让顾茗相信他对于裴玉嫦并无真心,只是情势所迫。   他固然暗中怨恨顾茗与富家少爷这一段情,也许正因为恨她,对她这个人反而更为刻骨,这种又爱又恨的复杂的感情常让他的情绪处于不稳定的状态。特别是今夜两人灯下对坐,再无旁的人与事,她离的这样近,笑意盈盈看着他,他忽然有种冲动,一句话不由脱口而出:“其实……我与裴玉嫦能举行订婚宴,却未必会结婚。”   顾茗吃惊的瞪大了她圆圆的眼睛:“阿余你不喜欢裴玉嫦?订婚难道是糊弄裴龙头?”她很是担心的模样:“阿余,这可不好。裴龙头财大势大,你可千万别得罪他。如果不想订婚趁早拒绝就好,可订了婚不结婚,你怎么脱身啊?”   ——全然是为他着想的样子。   谢余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如果不是时机太早,恨不得和盘托出,但纵然如此也要给担心着的她吃一颗定心丸:“你别担心,我能料理。”   顾茗心中胡思乱想:难道是谢余捏住了裴世恩的把柄?可跟章家有关?   她不敢寻根究底的深问,就怕让谢余疑心,只能关切的说:“我听说帮派内部斗争激烈,你一定要小心。如果你娶了裴小姐,等于多了一道护身符,我也就不必那么担心你的安全了。”   谢余心里的屏障毫无防备被击碎,原来她也在担心着他的安危,顿时笑颜逐开:“以我的能力,哪里需要被女人护着呢。”   他这句话倒好像触动了顾茗的伤心事,她满脸惆怅:“是啊,你根本不需要有女人护着,不经大事谁能知道男人的承受能力,有些男人连女人都不如。”意有所指。   谢余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那位章家少爷……我从报纸上看到章家接二连三的出事,你们俩……还好吧?”   顾茗心灰意冷,往沙发上一靠:“别提了,章启越就是个绣花枕头,以前看着还挺好,可是他父亲跟他大哥接二连三的出事,他在人前面还能强撑着,人后却懦弱的躲起来直哭,没人的时候简直连女人也不如。”她愤愤不满:“阿余你说,怎么有男人能没骨头到这一步?跟你相比他简直不算是个男人!”   谢余心里都快乐开了花,没想到两人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姓章的那小子也的确没经过什么风浪,那你们?”   “分开了啊,不分留着给他擦眼泪啊?”顾茗一脸自嘲:“就当我眼神不好吧。我原来还以为他大哥跟父亲没了,他能撑起章家,现在看来有点悬。”   谢余万万没料到顾茗与章启越会是这样的结局,简直是意外之喜,他不由自主就拉住了顾茗的手安慰:“阿茗你别生气,不是还有我嘛。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章家父子……”这可是机密之事,他及时住了口。   顾茗竟然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他握着:“章家父子怎么了?”见谢余不说话了,她又道:“你还别说,章泉父子都是一个德性,表面上对我客气,实则看不起我,总觉得我的家世还有过去配不上章启越。”她似乎羞于启齿:“我以前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就怕你笑我眼光不好。我还以为章泉父子死了,往后就没人能阻拦我跟章启越了,没想到……他自己反倒提不起来了。我要嫁肯定要嫁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能找这样的怂包软蛋?”   这些话显然在她心里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说起来既难为情,又愤懑不平。   谢余握紧了她的手,抑止不住的心疼:“阿茗,你别生气了。我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委屈,早就下手了。”他从旁边挪了过来,坐到了顾茗身边,伸手揽住了她。   顾茗不说话,心中惊涛骇浪:难道章伯父跟章大哥都是谢余下的手?她怕自己惊骇太过,表情出卖了自己,只低垂着头任由他揽着。   她居然没躲开?!   谢余满心的喜悦都快要冒泡了。   许多年以前的那个下雨天,当顾茗对他展颜一笑的时候,他心里就牢牢刻下了这个人的名字,时光如水,两个人都脱去满身的稚气,风华正茂,可是顾茗的身边却一直没有他的位置。   这一刻,他心花怒放,只觉多年夙愿得偿,握着她柔软的小手,紧紧揽着她,漂泊多年的心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在她柔软馨香的头顶轻轻一吻,只觉得无论多少秘密都没必要瞒着她了。   他低下头,对着她的耳边低语:“阿茗别生气,章家父子再轻慢你,还不是死在了我手上,如今可都到坟墓里去了,你再不必伤心难过了。”   猜测一经证实,顾茗脑子里轰然作响,几要把银牙咬碎,被他揽在怀里,此时又不宜翻脸。   今日的谢余早非当年的淳朴少年,而是作恶多端的刽子手。   她心里实在难受的厉害,泪水潸然而下,索性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边哭边呜咽:“阿余你不早告诉我,让我平白受这许多闲气……”   谢余的心都要被她哭碎了,从来没有这般心疼过,轻拍着她的背不住哄:“乖别哭了,我已经替你报仇了,欺负你的人一个都落不了好。”又试探问她:“要不……我顺便把那章家二公子也解决了?”   怀里的人哭的更厉害了:“解决了他有什么意思?他软趴趴的,没了父兄的荫庇,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天天躲起来哭,留他在世上岂不比死了更痛苦百倍?”   谢余心想:留姓章的小子活着也好,也让他看看阿茗嫁给我的模样。   有了顾茗如今回心转意的模样,他心中更是坚定了自己的计划。   他搂着她不住哄着:“别哭了,再哭眼睛都要肿了……你再哭下去,我都要哭了……”简直是把平生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顾茗身上,直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捧在怀里,当眼珠子一般疼。   顾茗“扑哧”一声笑出来,从他怀里爬了起来,坐直了身子,脸上犹有泪痕,楚楚动人:“……那你哭给我看?”   谢余从来没见过她这副宜喜宜嗔的娇模样,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呆呆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出声:“为你我就是死也甘愿,别说哭了!”   顾茗在他胸口捶了一记:“胡说八道!谁要你生啊死啊的,别老把死挂在嘴边。”   她心里却恨不得谢余去死!   谢余神魂俱飞,几疑是在梦中:“阿茗,我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要不你掐掐我?”   顾茗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记,他却喜不自禁:“疼就好,疼就好。”拉着她的手不住说:“我总觉得自己盼不到这一天了,以前睡里梦里都是你,阿茗,你以后不会再离开我吧?”   “谁又跟你在一起了,你都要娶裴玉嫦了。”顾茗似撒娇似抱怨。   那天晚上,谢余怎么离开顾茗家的都有点恍惚,他好像踩在棉花上,脚底下打飘,嘴角含春,好像要飞上天去了,坐在汽车上还有点后悔没有多抱她一会儿。   目送着汽车驶离的顾茗眼中笑意退尽,目中似乎凝结了深冬的寒意,她回身关上门,如坠冰窑,机械的走到床头去,从枕头下面拿出她的勃郎宁,检查里面的子弹。   一粒一粒。   她终于把事件事情串起来了。   章启越曾经告诉过她,青帮觊觎章家的三个码头,数次软磨硬泡想要合作,被章启恩拒绝了,却让青帮怀恨在心,绑架了他,却又假意示好,只要章家答应码头供青帮使用,他们一定能救回章启恩。   结果在洪门与青帮的僵持之下,章泉无法判定究竟是谁绑架了章启恩,只能向军政府求助,哪知道军政府也不靠谱,耽误了时机,青帮一怒之下撕了票,于是章启恩惨死。   章泉大恸之下把码头卖给了外国人,更是惹怒了青帮,索性将章家灭了门。   不要说谁负了谁,或者谁欺骗了谁,与感情无涉,都是利益之争。 第141章   冯瞿送去保护顾茗的两名护卫隐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谢余满面春风的离开顾家,不由面面相觑。   “顾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她跟谢余……”   “要不要告诉少帅?”   经过顾茗在玉城养伤一事,唐平与刘副官的耳提面命,这帮亲卫们都已经下意识把她当做冯瞿的女人了,结果她不但与章家二公子有情,竟然连青帮的谢余都点关系,实在令他们费解。   其中一人提议:“要不……告诉少帅吧?”   ——总不能让少帅被蒙在鼓里!   另外一人腿快,趁着天黑往国际饭店跑了一趟。   冯瞿来沪原本就是为了做军火生意,与沪上军政府交货之后,又有裴世恩派人与他联络。   青帮这些年生意涉猎之广,令人咋舌,但凡暴利无不插手,举凡人口贩卖,逼良为娼,运毒聚赌,军火买卖,无有不做的。   裴世恩嗅觉灵敏,况且与沪上军政府早有勾连,得到军政府里的密报,立刻便派人联系上了冯瞿。   冯瞿前脚送走了想要请他去跳舞的卢子美,后脚就迎来了裴世恩派来的人。   他与来人在国际饭店楼下的咖啡馆进行友好会晤,约定了改日上门拜访裴世恩,来人还送了张请贴给他,请他参加裴玉嫦的订婚宴。   “我们龙头很看重谢爷,等他入赘裴公馆,将来……”裴世恩倒是有两个儿子,可是其中一人留学国外,早早放话不会沾染帮派内部的事务,另外一个是姨娘生的,吃喝玩乐倒是精通,但毫无胆色,十几岁见识过一回青帮与洪门的械斗之后便立志要做个纨绔,令裴世恩很是苦恼。   裴世恩的三个女儿业已结婚成家,有在军政府任职的,也有定居国外,或者继承家中产业的,况且无论魄力还是胆略都不及谢余,更不可能丢开家族牵绊来混帮派,继承人只能从帮派之中选择。   谢余孑然一身,无所依倚,身家富贵都是裴世恩所赐,来沪上短短两年时间就取得了裴世恩的信重,竟教裴世恩将手底下的生意放了大半给他去管,不但没出过岔子,还有蒸蒸日上之气象,令洪门在帮派争斗上屡屡受挫,着实能干。   冯瞿微微一笑:“那就恭喜裴龙头慧眼识珠,挑得东床快婿,到了正日子我必定前去赴宴。”   来人离开之后,冯瞿回到楼上602房,见到派去保护顾茗的亲卫,顿时大惊:“可是阿茗出事儿了?”   彼时天色黑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若非情况紧急,亲卫又何必连夜赶过来报讯。   亲卫吞吞吐吐,被着急的冯瞿吼了一嗓子,才期期艾艾讲了“谢余夜探香闺,离开时嘴角含笑,春情荡漾,一看就有奸情”之事,还兀自替他着急:“少帅,那姓谢的马上要与裴小姐订婚了,可是属下看他与顾小姐之间似乎不单纯,少帅要不要去劝劝顾小姐?”   他的本意其实是想让冯瞿也去夜探香闺,真要谈情说爱,自家少帅无论卖相还是身家背景都要比姓谢的雄厚许多,顾小姐是有多眼瞎才会舍少帅而就谢余?   冯瞿心头不愉,怒骂:“让你们保护顾小姐,你不在顾家守着,跑到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他与顾茗深谈过,知道她对章家那小白脸用情颇深,虽然心中醋意涛天,可男人仅存的自尊还是有的,趁虚而入不是丈夫所为。   亲卫委屈:“少帅,我们还不是……怕顾小姐被姓谢的抢走吗?您是不知道,临别之时,顾小姐送姓谢的出门,两人态度亲昵,一看就有奸情!”   “什么叫有奸情?!”冯瞿气急败坏,一顿怒骂才把人赶跑,派去调查章家之事的亲卫就回来了。   “少帅,很是奇怪,自从章家办完丧事之后,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冯瞿不解。   亲卫:“章启越带着剩下的保镖从章家大宅子里搬了出去,现在章家大宅子灵堂撤了,一个佣人都没有,大门用一把大铁锁锁了起来,而章启越不知所踪。”   冯瞿嘀咕:“难道姓章的胆小如鼠,被父兄的死给吓到了?做了缩头乌龟?”   盛俨回来禀报打探到的消息:“……黑道有消息传出来,章启越用十万大洋悬赏杀害章启恩的仇人,另外二十万大洋悬赏枪杀章泉,制造章氏灭门案的人,可真是好大手笔。”   沪上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军政府及租界各国公使,大小帮派,还有暗中蛰伏的势力,譬如北平军政府或者各地军政府派来的人,以及散落在沪上的满清遗老遗少,与伪满政府有瓜葛的倭国人……等等。   鼠有鼠路,蛇有蛇道,各家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渠道。   冯瞿自从上次在沪上送了半条命之后,便着意培养沪上的线人,消息来源极快。   “你是说姓章的在道上悬赏仇人?”他缓缓拭擦着手里的配枪,玩味一笑:“真没看出来这位少爷倒是个有魄力的,倾家荡产都要替父兄家人报仇。那他人呢?”   他现在更能理解章启越与顾茗分手的原因了。   无论章家灭门案是谁做的,他家的仇人总归是躲在暗处的,顾茗这时候沾上章启越,站出来公开关系,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当靶子,要么被挟持章启恩的人捉去威胁章启越,下场可参见章启恩;要么成为旁人诱捕章启越的饵,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牵制。   章启越身负血海深仇,能做出撕票以及灭门惨案的,他的仇人必定心狠手辣,报仇就是一条不归路,他能不能活着犹未可知,又何必连累顾茗。   盛俨说:“属下打探顾少爷下落的时候,发现不少人都在找他,有青帮的人,也有洪门的人,还有些……应该是为了章家的悬赏而来,也在四处打探章家的消息,但好像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他,还有人盛传他回北平航校了,毕竟他是军籍,只要进了航校,旁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位章少爷倒是个聪明人,他肯定没有回北平,而是潜伏在了沪上某个地方,等着章家的事情水落石出。”冯瞿感叹:“真是难为了这位富家少爷。”   被很多人寻找的章启越此刻穿着一身黑色的褂子,戴着个帽子,满面胡须,拉着辆黄包车慢腾腾在街上走。   他在沪上生活多年,从前熟悉的地方都是学校公司酒店舞厅餐厅咖啡室之类的地方,或者跑马场球场等等,都是消费的地方,但是剥去章家少爷这层外衣,做个黄包车夫住在最贫穷的棚户区,打量这座城市,竟然意外的陌生。   就像一枚硬币的一体两面,他从前只看到了一面,却从来也没体验过另一面的风景。   他拉着黄包车到达大都会舞厅门口,早已经有两排候夜场的车夫们排队等着客人。   大都会舞厅隔壁就是赌场,两家是同一个老板,青帮龙头裴世恩。   章家变卖家产,手头有大笔现金,有钱能使鬼推磨,章启越撒出去的大笔现金总算是没有白费,他从一个专门贩卖消息的二道贩子手里得到消息,今晚专门来蹲守。   大都会里衣香鬓影,临近十二点的时候,陆续有穿着高开叉旗袍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从里面出来,有坐黄包车的,也有汽车代步的,各色人等都有。   不时有黄包车夫载客离开,章启越坐在车把手上,时不时低低咳嗽几声,旁边一名年约五旬面黄饥瘦的老车夫关切说:“小兄弟,你这是生病了?”   章启越低低应一声,更紧的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老车夫穿着穷酸,很多客人都不愿意坐他的车,他年纪老大,生活所迫不得不跑夜车,见章启越身上的褂子半新,便传授经验:“我前些年穿的体面些,跑的又快,又熟悉路,生意很不错,后来一场大病身体垮了,生意也不成了。小兄弟,你这大热天的咳嗽,回去煮碗姜汤喝下去捂着发身汗,可别把身体弄垮了……”   他正絮絮叨叨说着,歌舞厅里走出来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剃着个光头穿着长衫,嘴里还哼着小曲,招招手:“黄包车——”   章启越窜起来拉着车冲了过去,速度之快让老车夫瞠目结舌——哪里是生病的模样?   更有先前就候着的黄包车夫,本来以为轮到自己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抢了客人,气的破口大骂:“赶着去送死啊?”   章启越充耳不闻,弯着腰拿脖子上白色的毛巾拍拍车座:“爷,您小心点儿。”   那醉汉摇摇晃晃坐上了黄包车,嘴里还哼着小调,半眯着眼睛回味今晚与头牌歌舞皇后共舞一曲的美妙时光,没注意到黄包车一直沿着大马路走,甚至没有问他的目的地。   黄包车跑了约有十几分钟,远离了大都会,街边路灯阴惨惨的,行人绝踪,偶尔有跑夜车的,或者夜归的人,大家互相在黑夜里戒备着。   章启越回头看一眼,车上的人摇头晃脑,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吃的肥头大耳,连黄包车拐进个黑漆漆的小弄堂都没注意。   五分钟之后,黄包车停了下来,光头男人半闭着眼睛问:“到了?”睁开眼睛之时,额头抵着黑洞洞的枪口:“爷,下来吧。”   光头男人反应不可谓不可迅速,他迅速往腰间摸去,章启越早看出了他的意图,先他一步缴了他的枪。   他一身的酒意都被吓醒了:“好汉饶命!您要多少钱我都给您,只求饶我一命!”   抵着他额头的枪口半点没动,持枪的人冷冷说:“饶你一命不难,我只想知道章家的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 第142章   光头男人是洪门的一个小头目,他倒没多大本事,可是他有个姐姐生的千娇百媚,做了洪门老大雷潮生的六姨太。   这位六姨太很得雷潮生宠爱,相应的光头男在洪门里也有几分薄面。   光头男吓的一屁股朝后跌去,还想装傻:“章家……哪个章家?”   章启越扣准了扳机:“不想说就算了。”   光头男哆嗦起来:“章家的事情我知道一点……当初洪门是想要章家的码头,可是章家那老头……”他抬头看看章启越的脸色,可惜夜色之下他还戴着帽子,瞧的不甚清楚,只能期期艾艾继续讲:“章泉父子太倔,有人私底下商量着给章家一点颜色瞧瞧……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章启恩被绑架,是不是洪门做的?”   光头男吞吞吐吐:“……当初有人是计划过绑架章启恩,没来得及他就出事了。好汉,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就是……我就是听过一耳朵。”   章启越从绑腿里拉出来个小刀把玩:“你再不说老实话,我就把你耳朵割下来。”冰凉的小刀贴在他的耳根处。   光头男老实了:“……洪门是有这个意思,可是动手的是青帮啊,肯定是青帮!当时两家争码头,青帮的人还跟军政府有勾连,裴世恩可比我们洪老大狠毒多了!”   章启越:“……”   ·   当天傍晚六点,北平航校所属的中央政府新建的空军大队特派员带着两名工作人员来沪,刚下了火车,受到督军府的热情接待。   卢督军野心勃勃,也看中了航空发展,很想组建自己的空军大队,对于中央空军大队的人恨不得供起来,如果能挖墙角就更好了。   年初各地军政府前往北平,见识过了徐大总统的手腕,对这位意图实现“统一大业”的大总统都充满了戒备之心,很怕他脑子一抽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决定,到时候大家兵戎相见,都不好看了。   华夏如今四分五裂,各地军政府的小摩擦不断,却也没有哪一位大帅登高一呼,提出统一宏志的。   大家都是默认了对方的存在,努力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养精蓄锐。   酒过三巡,卢督军举杯恭维:“航空在华夏尚属空白领域,北平中央政府能够慧眼独具,组建飞行大队,实属我华夏之大幸。飞行大队初建,千头万绪,穆特派员理应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前来沪上?”   穆子云实乃飞行大队副队长,此次带着两名工作人员来沪,也属无奈:“实不相瞒,飞行大队初建,队员都是航校学生,虽然还未毕业,却已经是军籍,也已经执行过两次任务了,但上个月有一名队员请假回家奔丧,哪知道假期已满之后,还未见人。上面追查下来,只能命穆某来沪上追逃兵。”   章启越在航校成绩优异,学东西也特别快,加之他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与美国教官在交流上更为流畅,很多时候还能替别的队员与教官交流,无形之中还担任了翻译一职,很得上面看重。   他家中长兄过世,原本来沪上奔丧,可是假期满一周之后人还不见影子,这才有了穆子云的沪上之行。   现在培养一名优秀的飞行员不容易,如果章启越做了逃兵,离开北平中央政府组建的飞行大队,转而去为地方军政府服务,可不是中央政府乐见的。   穆子云此语也意在敲打卢弘维,别挖北平中央政府的航空人才。   卢弘维倒是很配合:“既然是空军大队的逃兵,家在沪上,穆特派员放心,我一定派警察局长协助你。”当即催促副官:“去把郭金川找过来,让他与穆特派员认识一下,也好配合特派员的工作。”   郭金川被卢督军的副官从酒桌上拉过来,与穆子云打个照面,了解到他的来意之后,先问空军大队逃兵的名字,听说叫章启越,顿时愣住了。   “章启越?家在沪上?”   穆子云久在国外,回到北平任职不久,还未曾来过沪上,见郭金川的表情有点奇怪:“难不成郭局认识他?”   郭金川吩咐身边跟着的人:“去把最近有关于章家的报纸都拿过来,让特派员认认人。”   厚厚一摞报纸被手下人抱了过来,穆子云酒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坐到一旁去翻报纸。   章家之事震惊沪上,各家报纸都有报道,章启越回家奔丧的那日还被记者拍到登在了报纸上,穆子云见到照片始相信了章启越请假的理由:“空军大队的逃兵正是此人。”但后面有关于章家的报道竟然还有一沓,及止翻到章家变卖家产,惨遭灭门,全家老少除章启越一人幸存,其余皆已丧命,不禁恻然。   “不知道郭局长介不介意明日带我去章家走一趟?”   章启越逾期不归也情有可原,他家之事太过惨烈,就连穆子云都心存悯意。   次日,郭金川陪着穆子云前往章家,毫无意外的吃了闭门羹。   章家铁门紧锁,主楼依旧是当日火灾之后尚未修缮的样子,原本正是夏日,庭院之中理应花香沁脾,绿树如荫,可是如今瞧来却野草疯长,花树凋敝,生生透着股萧瑟之意。   “敢问郭局,章家的灭门惨案可有进展?凶手可有伏法?”   郭金川摘下帽子,光秃的脑袋上汗珠隐隐可见,他用帕子拭着脑门上的汗,一脸愁绪:“不瞒特派员,章家前后两次都报过案,可千头万绪,如今还没有线索。”   穆子云冷哼一声:“走吧。”这件事情一看就有鬼。   ·   谢公馆内,谈双兰靠着床头发呆。   还有两日谢余就要与裴玉嫦订婚,原本他对这门亲事反应冷淡,情绪不佳,但自从去了顾茗处一趟,嘴角含春,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谈双兰敏锐的发现他的变化,而且他那晚回来之后,身上多了一块金表,连睡觉都放在枕边,简直如获至宝。   女人关注一个男人,心细如发,更何况是他要订婚的敏感期。   谈双兰还故意撒娇卖痴:“谢大哥,你什么时候买了块新表?能给我用两日吗?”   谢余在钱财上颇为大方,几乎对她有求必应,自从做了谢余的女人,谈双兰连百货公司从法国运过来的高级洋装都能眼也不眨的连买十来件,柜子里连狐皮大衣都有四五件了,金玉首饰都添了不少,何况一块金表。   谢余眼睛还在邀请的来宾名单上流连,手里无意识摸着金表,听到她这话抬头看了她一眼:“想要金表,明天让二虎带你去表行里买一块。”   谈双兰撒娇:“不嘛,我就想要谢大哥身上这一块。”   谢余脸色沉了下来:“胡闹!”   谈双兰试探:“难道这块金表有来历?是……裴小姐送给谢大哥的订情信物?那我不敢要了。”   她提起裴玉嫦,谢余面色一滞,硬梆梆说:“不是她送的。”可是听到“订情信物”四个字,嘴角微弯,似乎搔到了他的痒处。   谈双兰心里胡思乱想:这块表难道是顾茗送的订情信物?   她心里犹如打翻了一海子的醋,翻江倒海的难受,恨不得揪着顾茗问个清楚——你不是说跟谢大哥没有男女之情吗?   可是这种事情就算不是你情我愿,以今时今日谢余的手段,想要哪个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谈双兰内心委屈的要死,楼下丫头来传话:“谈小姐,卢少帅电话。”   谢余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温软了下来:“去接吧,看看少帅有什么事儿?”   谈双兰吸吸鼻子,下楼去接电话。   裴世恩侄女订婚,订婚宴办的很是盛大,请了沪上各界名流,连军政府也郑重送了一张帖子。   卢弘维不方便出席,便派了卢子煜代表他出席,卢少帅虚荣心发作,想邀请电影明星谈双兰小姐做他的女伴,谈双兰哪有拒绝的理由。   她在电话里答应了下来,自嘲的想: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   临近谢余与裴玉嫦的订婚宴,沪上各家报馆都指定了特约记者准备抢新闻稿,而裴世恩也派人传话,同意各家报馆前来订婚宴拍照。   顾茗来《申报》找黄铎,请求以记者的身份前往裴公馆参加订婚宴,黄铎笑道:“你这是静极思动,想要去见识一下?是不是跟下本构思的小说有关?”   容城公子被伊人憔悴泼脏水之后,一度被人唾弃,但随着伊人憔悴谋杀案发被执行死刑,而她的《新生》发表之后,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声望更胜从前,成为了许多向往新生活的年轻女性的标杆。   黄铎巴不得她赶紧写新书,催过两回,收效不大。   顾茗今日表情有些奇怪,她似乎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哦”一声:“是想去见识一下青帮的威势。”   “你不来我也正要派人给你送过去,青帮订婚宴,这位裴龙头虽然识字不多,却喜欢附庸风雅,对文化人还保留了几分敬重,他侄女订婚,邀请了各界名流,连文人圈子也不例外,也有你的一份帖子,我这就拿给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张大红色的喜帖,顾茗接过来打开,果然是裴公馆发出来的邀请容城公子参加订婚宴的喜帖。 第143章   青帮龙头裴世恩侄女订婚,场面盛大,宾客云集。   自从西学东渐,沪上很多人家都喜欢赶时髦,订婚也摒弃了老礼节,以西式的宴会为主,席间还有乐队演奏,新郎新娘领舞。   顾茗拿到喜帖之后,先是谢余派孙二虎前来,试图阻止她去订婚宴:“我大哥说,订婚宴上乱糟糟的,到时候他照顾不到您,让您留在家里。”   她近来消瘦沉默的厉害,有时候回想起油嘴滑舌的自己都觉得有点遥远,难得今天居然有了开玩笑的兴致:“邀请我的是裴龙头,你家大哥如果不同意让我参加订婚宴,不如他亲自去跟裴龙头说?”   值此敏感时期,谢余当然不会傻到亲自跑去找裴世恩,那也太打眼了。   孙二虎默默的败退了。   他总有种感觉,若论及对谢余的真心,无论是谈双兰还是裴玉嫦,都要比眼前的容城公子有心。   容城公子与谢余根本不是同一路人,她是文化圈子里的励志新女性,而谢余是心狠手辣的帮派成员,两个人八杆子打不着。   不过谢余一门心思要掉下去,他也无能为力,只好回去向谢余禀报结果。   谢余听说顾茗非要参加订婚宴,沉默片刻,才说:“既然这样,到时候派人盯着点,别让她有危险。”   ·   顾茗送走了孙二虎,打扮停当,才出门就被冯瞿堵住了。   他今日一身藏青色西装,更兼着常年在军队里磨练出来的气质,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英姿勃发,靠在汽车门上,引的过路的小姑娘小媳妇们不住频频回首偷瞧。   顾茗一身月白色旗袍,小巧的勃朗宁就藏在手包里,见到门口堵着的车跟人,左右看看:“少帅没事儿跑我家门口招蜂引蝶?”   自从出院之后,两人还未见过面,不过顾茗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她去章家吊唁,还引了谢余来家里,都没有逃开他的耳目。   他摆出个帅气的动作,笑侃:“不知道能不能引来你这只蝴蝶?”   顾茗绕过他要走:“我建议少帅换个地方。”被他捉住了手臂:“你不是要去裴家订婚宴吗?那边今天可能会有点乱,跟在我身边保险一点。”   “我倒是觉得跟在你身边更引人瞩目,还是我一个人比较安全。”顾茗奇道:“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今日的订婚宴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可否透知一二?”   冯瞿抓住了她的话柄:“一个两个?还有谁?谢余?”   顾茗与冯瞿之间如今相处堪称平和,她既不巴结他,也不怕他,相反她如今反而很是笃定冯瞿不止于做伤害她的事情:“少帅知道些什么?”   冯瞿玩味一笑:“新郎倌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呢?直觉而已。”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茗浅浅而笑:“也不知道少帅的直觉通常准不准?”她执意要自己前往:“再说沪上多少人都知道我与少帅曾经有过的关系,你我联袂出现,难道不是给小报记者增加花边新闻?”   “比起性命,花边新闻有什么关系?”冯瞿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了汽车后座,然后自己坐了进去,吩咐盛俨:“开车。”   顾茗对他的霸道很是无语,反正她也是个厚脸皮,索性向他伸手:“既然少帅想保我平安,求人不如求己,我总也要有点防身的武器,不知道能不能送我一匣子弹?”   她倒是想从黑市上买点子弹,可是她两眼一摸黑,唯一认识混黑道的还是谢余,就很不好求助了。   冯瞿似乎早有所料,爽快从口袋里掏出两匣子子弹交给她:“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万事有我呢。”   顾茗:“靠山山塌,靠树树倒,靠男人男人跑,都不如自己来的牢靠。”   冯瞿被她哽的噎气,暗暗磨牙:狡黠的丫头,满脑子独立思想,真拿她没有办法。   他不是看不出来顾茗的沉默与伤心,可是她的伤心统统都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说不吃味是假的,谁让他自己作孽呢?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只能加倍努力挖墙角。   不过姓章的小子倒是很有眼色,家中骤变,他还懂得推开顾茗,这一点委实让冯瞿内心对他刮目相看。   自问当他处于何种境地,才愿意松开顾茗的手,冯瞿发现他是个自私的人,但凡一息尚存,只要能握紧她的手,根本都不想松开。   “不试试怎么知道可不可靠?”   “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冯瞿:“……”这丫头是不噎死他不罢休吗?   他举手投降:“你说了算好吧?不过今天你没有男伴,我也没有女伴,咱们俩凑一对儿,暂时言归于好?”   顾茗奉送个大大的白眼给他:“你都开车来堵人了,我说不同意有用吗?”   冯瞿:“……没用。”   他们到达裴公馆的时候,正是傍晚。能够来参加裴公馆订婚宴的都是沪上各界名流,裴公馆门口车水马龙,热门非凡。   门口守着的青帮帮众接过帖子,自有人来请他们入内。   两人正准备进去,忽听到身后有人笑道:“冯兄留步,等等我。”   冯瞿听到声音不必回头都猜到来人是谁了,他回头笑道:“卢兄怎么晚了?”   卢子煜带着谈双兰缓缓而来,取笑冯瞿:“冯兄溜的真快,家姐今晚没有男伴,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打电话麻烦冯瞿做家姐的男伴,没想到你已经到了。”侧头发现冯瞿身边竟然还站着一位妙龄女子,随意扫过顿时傻住了。   他今日的女伴是正当红的大明星谈双兰,打扮的珠光宝气,纤眉红唇,波浪卷发,正是时下女郎们最流行的妆扮,然而冯瞿身边的女伴穿着月牙白的旗袍,披散着一头黑色柔软的长发,眉目间略带一丝清冷,五官精致,打扮素雅,更兼着气度从容,竟将谈双兰瞬间就比了下去。   人的气质是很奇妙的东西。   谈双兰在电影公司演过各种角色,然而现实生活之中要讨好男人才能保有富贵安逸的生活,天长日久竟平白添了俗艳谄媚之气,平日还摆着电影明星的架子不大显,碰上自食其力的顾茗高下立显。   “这位不是容城公子吗?”两人在文商联谊会有一面之缘,可惜黄铎跟护崽的母鸡似的,恨不得把她藏起来,当时场面混乱,过后卢子煜便将这事儿丢到了脑后。   今日一打照面,他就被眼前气质偏冷的美人吸引了。   他久在花丛,都是男人,此刻的心思昭然若揭,冯瞿又好气又好笑:“卢兄照顾好你身边的谈小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卢子煜平生偏好美人,况且卢子美对冯瞿很上心,还特意派人打听过容城少帅的过往,导致他对冯瞿的过往情事也略有所知,况且又养成了跋扈的性子,一句话脱口而出:“……不就是,不就是你曾经的姨太太吗?”传闻之中这两人不是已经和平分手了吗?   怎的又搅和到了一起?   谈双兰低头抿嘴偷笑,顾茗眉毛都不曾抬,似乎对他所说的毫不在意。   冯瞿姿态放的很低:“过去的事情提它作甚?卢兄就别拿出来打趣我了,当年是我有眼无珠,我还想重新追求顾小姐呢。”还朝她眨眨眼睛。   顾茗用眼神表达了“难为少帅你这么厚脸皮自贬,我可承受不起”的意思,很想问一句:从前直男癌晚期的冯瞿哪里去了?   卢子煜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   他堆起热情的笑意,向顾茗伸手:“容城公子可是沪上新女性的代表,上次见面未及深谈,今日正好闲来无事,可与小姐多聊几句。”   顾茗指尖与他相握,一触即离,却被他紧紧握住不放,一径满嘴恭维之词,表面上看倒像是喜欢她的见到了真人心情激动难以平复,拉着她不放,实则这个男人就是在揩油。   “卢少帅谬赞了。谈小姐许久不见,这一向可好?”顾茗作势要与谈双兰拥抱,卢子煜依依不舍松开了顾茗的手,未曾注意到冯瞿面上一闪而逝的杀气。   谈双兰看够了笑话,却也不想让顾茗抢了她的风头。   虽然她与卢子煜的关系并非本心所愿,可是身处局中,却也不愿意让卢子煜的注意力被顾茗抢走,当即露出甜美的笑容,与她拥抱,在她耳边轻声讽刺:“先生好本事。”   顾茗不太明白谈双兰在谢余与卢子煜之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轻声还击:“看好你男人。”   两人言笑晏晏结束了这个尴尬的拥抱。   谈双兰满腹酸涩——事实上无论是谢余还是卢子煜,哪个男人都不属于她。   几人并肩入内,门口候着的青帮喽罗引了他们往宴客厅里去。   谈双兰挽着卢子煜的胳膊,很是娇媚,时不时观察旁边的冯瞿与顾茗,不由暗暗吃惊。正如同这位冯少帅所说,他对自己的“前姨太太”颇有几分小心翼翼,虽然与卢子煜应酬着,可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关注着她,上台阶的时候特意伸手扶了一把,柔声叮嘱:“小心脚下。”又若无其事松开了手。   如果不是顾茗面上一闪而逝的僵硬的表情,很难想象她曾经做过冯少帅的姨太太——太有手腕了!   谈双兰满心不服气,如果不是两人身处立场不同,她都恨不得向顾茗请教几招,如何牢牢拴住了前金主的心,让他不敢轻慢。   裴家的宴客厅里今日十分热闹,喜宴还未正式开场,先来的宾客们三三两两与相熟的朋友轻声聊天,也有前去向主人家打招呼的。   裴世恩正与洪门老大雷潮生应酬,两家私底下纷争不断,抢生意抢码头,明面上还能一团和气,互相亲切问好兄弟相称,家中红白喜事互相邀请,也是难得。   谢余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大约是为了搭配新娘子西式的婚纱礼服,瞧去竟然有几分陌生。   冯瞿与卢子煜要去跟裴世恩打个招呼,嘱咐各自的女伴稍待,顾茗示意冯瞿自便,目光远远与谢余相触,双方都愣了一下。 第144章   顾茗从未见过谢余西装加身的样子,而后者更是惊异于她竟然与冯瞿一同出席订婚宴,满腹疑惑苦于来宾众多,不好亲来相问。   忽听得有人说:“新娘子来了——”   众人抬头,但见新娘子穿着白色的西式婚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身边陪伴的也不知道是姐妹还是闺中密友,缓缓从上面走了下来。   谢余亲自去楼梯口迎接裴玉嫦,谈双兰肚里都快酸成了醋海,恨不得自己化身为裴玉嫦,见顾茗专注凝视的模样,半是试探她半是刺自己道:“先生羡慕裴小姐吧?可惜没有她好命!”   顾茗想象不出谈双兰所经之事,只是从前那个腼腆羞涩的少女消失了,只留下这个刻薄的女子,若论口才她也不差,侧头轻笑,打量着谈双兰,沿用后世一句调侃的话:“嫉妒使你面目全非!”   谈双兰下意识去摸脸,顾茗丢下她,迎上一位文化圈里的前辈去问好,全然不再意她乍然变色的面孔。   名流云集的订婚宴上,政商两界,黑白两道前来捧场者无数,无论是谈双兰还是顾茗都可算是无名小卒,如同宴席餐桌上摆着的花束,做点缀之用。   顾茗有一种预感,她总觉得今日能见到章启越,目光便不时向场中巡梭,等到主持宴会的司仪讲过了开场白,乐队奏乐,未婚夫妻相拥着跳开场舞,宴客厅里都还是井然有序的。   裴世恩与雷潮生以及好几名中年男子坐在一处谈笑风声,其中还有身着便服的警察局长郭金川,他旁边坐着一位男子大约三十出头,很是年轻,居然也能与这些人同坐一处,想来份量不轻。   媒体记者也来了很多,大家好像约定了的,举着相机咔咔咔拍个不停,时不时照着来宾的脸上拍,有些来宾似乎不太喜欢被拍,相机响起的同时表情很是僵硬,相信明日报纸上便会出现不少名流尴尬的照片。   冯瞿与卢子煜被五六名中年男子包围,也不知道是富商还是军政府的官员,听不到他们在讨论些什么,但从肢体语言来看,大约正在拍马屁。   裴家的宴客厅有着高大的穹顶,流光溢彩的大吊灯,二楼还有为数不多的休息几间休息室,到处都是穿着青色细布褂子,梳着大辫子平头正脸的丫头,裴世恩的品味倒很有些老派。   不过这场订婚宴不中不西,来宾里有穿着长袍马褂的,也有穿着长衫的,更多的是西装马甲,而女宾旗袍洋装皆有,足蹬高跟鞋,步履曼然行走其间,很是魔幻,让人疑惑身世何地。   顾茗正与被一名沪大的国学教授拖着聊天,忽然听得两声枪响,头顶的大吊灯被击中,瞬间落地,水晶碎片砸落四散,场中新娘险险被砸中,多亏新郎拉了她一把。   裴玉嫦发出惊恐的尖叫,继而愤怒不已,恨不得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不长眼跑到她的订婚宴上来大闹。   谢余嘴角扬起浅浅的嘲弄的笑意,稍纵即逝,搂紧了她哄道:“别着急,万事有龙头在呢。”   随着这声枪响,卢子煜精神大振,四下搜寻开枪的人,隐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还拍拍冯瞿的肩:“冯兄,今日可有眼福了。”   冯瞿下意识去看几步开外的顾茗,她此刻似乎又惊慌又焦虑,他心里不由自嘲——她这是在担心姓章的小白脸吧?   有些事情,不必他亲自求证,仅从她的言行举止便能猜出一二。   场中来宾三三两两迅速往同伴身边凑过去,大约觉得这是青帮龙头的老巢,笃定开枪的逃不了,反倒没有多少惊慌的情绪蔓延。   记者们立刻抢拍大吊灯破碎现场,顺便在脑子里拟明天头条的题目。   二楼的高台之上,方才司仪主持的话筒前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名黑衣青年,他举起话筒,清清喉咙,丢下了一枚炸弹:“诸位,我是章启越,今日前来裴公馆为家父家兄讨回公道。裴世恩因一己私利派人绑架我兄长,灭我满门,今日在场诸位都可为我做证,这里是誊抄的证人证词。”他身后站着四名持枪的黑衣人,其中一人递过来厚厚一沓纸张,他站在高处随手一撒,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一楼来宾与记者们纷纷去捡,场面大乱。   裴世恩“蹭”的站了起来,面皮青紫,显然气的狠了:“黄口小儿胡说八道!给我把他拉下来!”   裴玉嫦大惊,忙向谢余求助:“阿余,怎么办?快想想办法!”   今日来宾非富即贵,青帮纵然势力强大,可在沪上也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更何况还有洪门老大雷潮生这样的死对头,兴奋的站起身挤兑裴世恩:“别啊裴兄,清者自清,如果青帮没有绑架章启恩,灭了章家满门,姓章的小子说出花来也没人信。况且外间有传言说我洪门灭了章氏满门,这么大的黑锅洪门可不背,正好趁此机会还洪门一个清白,你说是不是啊卢少帅?”   卢子煜从来没正形,此刻竟然难得打一句官腔:“维护泸上治安人人有责,况且章氏灭门惨案不破,到处都在传军政府无能,既然有人带着证据出现,不如就让他说个清楚,如果冤枉了裴龙头,不是还有郭局在吗?”   郭金川可没少收青帮的好处,吃拿卡要的事儿没少做,前一刻还与裴世恩称兄道弟,听着卢子煜话头不对,立时便站了起来,往卢子煜身边凑过来:“卑职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二楼高台之上的章启越在讲章家惨案始末,下面的来宾记者们抢到了誊写的证人证词,一目十行的扫过去,还要支起耳朵听,议论纷纷。   冯瞿小声揶揄卢子煜:“真没瞧出来,卢兄好手腕,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裴世恩。”   裴世恩身边立着的一名亲信也抢了一张证人证词过来,他不愧是见惯风浪的,随意扫过之后,很快便有了应对之法,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谢余怒问:“这是怎么回事?谢余啊谢余,我待你不薄,你竟然敢假借我的名头在外行凶,闯下弥天大祸!”   裴玉嫦没料到情势急转之下,危机很快就从叔父转移到了未来丈夫身上,都有些懵了:“阿余,怎么回事啊?”   顾茗握紧了手包,站在下面仰望着章启越,他今日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打扮的很是精神,好像过去每一次要来与她赴约一般,还是那个心中充满了热情的年轻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混进裴公馆的,可是她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进来之前肯定已经想过也许不能活着出去。   她不知道章启越是用了什么办法知道了章氏灭门惨案的真相,必定费了一番功夫,他身边四名保镖严阵以待,枪响之后青帮不少帮众已经集结,持枪闯进了宴会厅,隐隐有包抄之势。   谢余面临被裴世恩指责的境地居然也毫不惊慌,只是痛心疾首的说:“龙头,人人都知道我是你身边的一条狗,指哪打哪,可是在青帮我资历浅,青帮的兄弟们都知道机密的事情你一向交由身边的林伯跟许伯来做的,根本不让我插手,章家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帮中不是都传扬是洪门做的吗?”   裴世恩身边两名中年男子大怒:“谢余你胡说八道!”   黑白颠倒的事情雷潮生没少做,可是轮到别人往他身上泼脏水还是不能忍耐,他高声质问:“裴兄,这就是你的仁义?你帮中兄弟都说了,青帮里传扬章氏灭门案是洪门做的,我还一直疑惑谣言从何而来,原来是贼喊捉贼,感情你这边杀了人,把屎盆子往洪门头上扣啊?”   他气愤之下连体面都不顾了,方言俚语都冒出来了。   顾茗冷眼旁观,始终没忘谢余在她耳边说过的话,章家父子都是死于他之手。此刻场中裴谢二人狗咬狗,卢子煜似乎也偏向谢余,还有大对头雷潮生,恰恰像一个局。   她提着一颗心慢慢往人群之后退过去,观察周围地形,想象身处高台的章启越的撤退路线。   裴世恩气的几乎要爆肝,指着谢余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连亲侄女都许配给你了,你竟然还敢背着我闯下此等大祸?”   谢余猛的推了一把裴玉嫦,悲愤的喊:“这一切都是个圈套,原来龙头把亲侄女许配给我,都是个幌子,不过是教我白高兴一场,打着让我顶罪的主意?你想让我顶罪早说就完了,你受龙头提拔,一条命都是你的,可是你万万不该欺骗我,让我做着娶媳妇的美梦,你欺人太甚!”   裴玉嫦被推倒在地,左右看看,一边是她属意的男子,一边是抚养她的叔父,顿时大哭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谈双兰远远看着,心里痛快不已。   之前坐在郭金川身边的男子站了起来,朝着高台之上喊:“章启越你下来,我北平飞行大队的飞行员怎么能让人给欺负了?”又转头道:“郭局长,今日之事,就看你如何秉公办理了。”   章启越没想到在裴家的订婚宴上能见到穆子云,他早就抱着赴死的决定,绕过高台从楼梯往下走,也不知道角落里什么人,猛然间朝着他开了一枪。   他身形不稳,朝后跌去。 第145章   紧跟着又是一枪,身边的保镖以肉身为盾,扑过去护着他,顾茗一颗心都被射了个对穿,疾步越过人群往他身边窜,同时目光扫过宴会厅。   谢余大喊:“裴龙头想要杀了章家最后一人,保护章公子!”   裴世恩打了一辈子雁,没想到老了反被雁啄了眼,他气愤之下不假思索的掏出了枪,还没有对准谢余,没想到谢余已经中枪。   谢余朝后倒去的同时,眼角余光见到十步开外执枪对准了他的顾茗,不可置信:“阿……阿茗……”无数念头在他脑子里纷沓而至——原来她是骗他的吗?   宴会厅里大乱,谈双兰被宾客挟裹着往外逃,隔着人群她眼里的惊愕久久不散。   谢余与顾茗的目光直直对上,她眸光复杂,有愤然有歉疚更有决绝,前尘旧事在眼前闪过,两年前同样的一幕发生,是谢余带着她逃命,然而今时今日她却将枪口对准了谢余,既荒谬又无奈。   她嘴唇翕动,无声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谢余从她的唇形猜出了她的意思,面若死灰,摇摇欲坠扶住了身边的桌子,孙二虎奔过来扶住了他:“大哥,怎么办?”   谢余的目光与她胶峙,同时却有了决断,顺势捂着伤口悲怆大喊:“裴龙头,你想杀人灭口……”场中两拨人迅速汇集,奔向各自的主子。   孙大胖躲在角落里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毫不犹豫向着顾茗开了一枪,瞬间在她月白色旗袍的左肩开出一朵血色的花,奔逃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疾速去察看谢余的伤口。   事出突然,卢子煜咽下去半口酒,惊笑:“冯兄,真没想到啊!”容城公子居然会对谢余动手,她到底站哪边的?   结果发现身边无人回应,侧头看时,不知道何时冯瞿已经离开,他愕然在场中奔逃的人群中寻找冯瞿。   这位仁兄身经百战,不至于被几声枪响就跑破了胆逃命吧?   他带来的隐藏在暗处的护卫们迅速出现,将他围在当间,其中一人大胆建议:“少帅,不如先撤?等青帮内部事务了结之后再来?”   ——看热闹也要顾忌自身安危,督军若是知道少帅胡闹,吃瓜落的还不是他们。   卢子煜带着手底下人往隐蔽处退,却舍不得离开裴公馆,兴奋的骂护卫:“老子费了牛劲才有了今日的局面,热闹都没看够,撤什么撤?”对着提议撤退的护卫的脑袋狠狠拍了一记,对方抱头闷哼,生生受了。   与此同时,顾茗忍着左肩的痛意再次举枪,对准了裴世恩,却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握住了她隐隐颤抖的手腕:“阿茗不要!”将她拉进怀中,拖着她往外走。   她死命挣扎:“放开!放开我!我要去看启越!”   身后的人怀抱宽阔熟悉,然而却非她所求。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倒坐在楼梯上的章启越对着裴世恩的方向开了两枪,有一枪打中了他的腿,而青帮弟子也向楼梯上扫射,章启越重金雇来的两名保镖当场中枪,从楼梯上掉了下来,发出沉闷的声音,倒在了血泊之中。   郭金川急的跺脚,想跑又怕伤着了穆子云,卢大帅可是再三叮嘱他,务必保证穆子云的安全,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手底下人去给穆子云打掩护,将章启越从楼梯上拖了下来,一行人藏在了楼梯后面。   冯瞿拦不住顾茗,不得不拖着她冒着青帮的枪林弹雨往章启越藏身之处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没心没肺的小骗子也有为了别人奋不顾身的时候,可惜……这个人不是他。   裴公馆枪响发生暴乱的时候,守在大门口跟院子里的青帮众人都是神色一凛,往宴客厅里跑,与此同时,街上响起了警笛声,倒好像早就约好的一般,直属于督军府的大批军警出动了……   谢余与裴世恩的人在宴客厅火拼,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雷潮生带着人开冷枪,制造混乱煽风点火,裴玉嫦穿着婚纱躲在巨大的柱子后面瑟瑟发抖,满脸是泪,不知如何是好。   顾茗不管不顾冲过去,跪在章启越面前,紧握着他的手不住唤他:“启越……启越你醒醒……”   章启越意识稍稍走失,听到她的声音努力挣扎出一丝清明,睁开眼睛对上她仓惶的脸,还有左肩那刺目的红色,内心绞痛:“阿茗对不起,我到底……还是连累了你……”稍停一息,他又说:“港岛会有人来找你接甜甜。”   他伤的很重,前胸一片血迹,穆子云紧按着他的伤口,没好气的骂:“都快没命了,少说两句行不行?”   顾茗微微颤抖,上下牙打架,连说话也不连贯:“启启越,你别别说话……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从两个人相识的那天开始,从她决定跟他在一起的那天开始,他带给她的只有快乐。   他推开了她的手,将她推向冯瞿,宛如在交待后事:“照顾好她,别让她再受伤!”分明执意要分手,这句话是对着冯瞿说的。   顾茗大恸:“启越你不能这样……不要这样……”她哭着求他:“让我陪着你,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好不好?”   章家已经被灭门,除了可怜的章甜,余生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又该如何走下去?   顾茗想一想也觉得心痛难忍。   她的哭声在耳边回荡,章启越仅存的意志力几乎崩溃,很想任性的说好,却忽然咳嗽两声,喷出了一大口血,想起死去的战友关振岐,无辜惨死在帮派利益掠夺之下的父兄,北平的政治搏奕影响对于飞行大队的影响,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个动荡的年月,爱情固然可贵,可是没有权利的保护伞,他连家人与爱人都保护不了,谈何爱她?   现实如斯残酷,分手犹如挫骨剜心,他疼痛难忍,猛然直起身子,将她重重推向冯瞿,额角脖子青筋暴起,眼眶充血,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带她走!”   家破人亡,生命之中最后的光也留不住,他脱力朝后倒去,伤口洇开大片血迹,面如金纸,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冯瞿抱起失魂落魄的顾茗,正欲趁乱离开裴公馆,外面警笛声响个不住,大批军警持枪冲了进来,与青帮帮众对峙,一步步逼着他们后退,不断后退,缩小了包围圈。   郭金川几乎要感激涕零,恨不得冲上去对着为首的同僚屠克寒来个大大的拥抱:“屠兄,你可真是及时雨啊!再晚一步穆特派员都要有生命危险了!”   屠克寒见他秃头上全是汗珠,帽子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一副狼狈的模样,不由笑出声:“你这副样子,大帅也敢派你来保护特派员?”   穆子云的人抬着章启越从楼梯后面出来,他见到军政府的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快备车送人去医院。”   昏迷的章启越被人抬上了警车,由穆子云及随行人员还有保镖护送前往医院。   屠克寒压制了□□,缴了青帮帮众及雷潮生等人的枪,大步向卢子煜去请罪:“卑职来晚了一步,让少帅受惊了!”   卢子煜此刻又恢复了那副吊而郎当的样子,夸张的拍着胸口:“屠将军,你再晚来一步,可就见不到我了,真是吓死我了!这青帮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订婚宴差点办成丧事!”   随行护卫嘴角忍不住直抽,暗中腹诽:您那是害怕的模样 ?那是热闹不嫌事大!   屠克寒不住陪罪:“听到有人报警,大帅生怕少帅受伤,赶紧下令卑职前来保护少帅。”环顾宴会厅里乱象不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卢子煜一句话就令裴世恩万劫不复:“裴世恩灭了章家满门,又想栽赃嫁祸给谢余!”   谢余靠在孙二虎身上,身边密密围着一圈手底下的喽罗,他捂着伤处扬声道:“多谢少帅为我正名!”   裴世恩破口大骂:“放屁!”   屠克寒沉着脸下令:“将凶手押回去,其余人等送医救治。”   顾茗也属于“送医救治”的范围,冯瞿与卢子煜打了个招呼,抱着她离开事发现场。   卢子煜注视着他的背影,笑意莫测。   有卢子煜作保,裴世恩及其心腹被如狼似虎的军警上前缴械押走,雷潮生及其手下也被带走协同办案,偌大的宴客厅里留下来的都是谢余的心腹爪牙。   他被孙二虎扶着上前来向卢子煜道谢:“今日谢某能够死里逃生,还要多谢少帅鼎立相助,往后水里火里,但凡少帅一句话,谢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卢子煜拍拍他的肩,与他勾肩搭背,状似无意:“有件事情我很是好奇,容城公子为何要对你开枪?”   谢余似被人踩着了痛脚,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干巴巴憋出几个字:“私人恩怨,跟帮里事务没有关系。”   “你们俩有段情?”   谢余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卢子煜何等样人,立刻就有了结论:“我懂了,你们俩有一段情?”他啧啧感叹:“这小妞够辣的啊。”又意有所指的暗示他:“咱俩亲如手足,你连自己的女人都舍得送我,放心,万事有我。” 第146章   沪上教会医院里今日迎来了一大波伤者,顾茗恰在其中。   她左肩中枪,但精神萎靡不振,被冯瞿一路抱进医院,找了大夫来取了弹片出来,又包扎了伤口,住进了病房似乎都没缓过来。   冯瞿一直守着她,总觉得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让人不放心。   裴公馆一场惊魂,病房里两个人一坐一卧,沉默相对。   自从去岁她受枪伤住院之后,这是冯瞿第三次陪床,连他都要惊讶于自己的耐心不知不觉间竟然如此之好,不由开玩笑:“倒像是我欠了你的,每一次你住院都是我陪床?你也不谢谢我?"   顾茗不出他所料的毫无反应,直愣愣瞪着天花板,在她的注视下,医院白色的天花板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出一朵花来。   他推推她右臂:“别装没听见,你左肩伤了,可不是耳朵伤了。”   她不开口。   冯瞿一直在她耳边叨叨,就想打破她沉缅过往失魂落魄的模样。   许久之后,顾茗总算开口了:“求你件事儿。”   冯瞿受宠若惊:“你说!”随时准备应对她的无理取闹,架梯子上天替她摘星星的架势。   顾茗不看他,语速亦很慢:“能派人去打听一下章启越的伤势吗?”   冯瞿很想拒绝,然而当他与顾茗目光相接,却又不忍心了:“你好好养着吧,我派人去打听。”   章启越也被送进了同家医院紧急抢救,况且他身边有穆子云郭金川随行,又有屠克寒派军警护送,倒真是难得一次前呼后拥,可惜本人一无所知被推进了手术室。   冯瞿身边的亲卫出去打听一番,很快回转。   顾茗听说他还在手术中,扶着床头要坐起来:“我去手术室门口看看。”   冯瞿这次是真的恼了,按着不让她动:“你脑壳坏了吧?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对他痴心一片,这样有意思吗?你是要跪在他面前去求复合,还是拖着受伤的身体去照顾他?”   当初怎么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百般迁就?如果当初她多说两句软话,而不是扭头就走,他能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吗?!   顾茗目中一片死寂,语声冷静理智,并无失态之处:“我只是担心他的安危,只要他脱离危险了我就回来。既然……既然他执意要分开,我也不能强求。”   冯瞿无端听出了萧瑟之意,肚里咬牙骂自己毫无原则,被她几句话就说转,一面却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恨恨磨牙:“我陪你过去。”   他要扶她,却被她轻轻挣开,她说:“我总要一个人走的。”   风霜剑雨,总要一个人抵受。   她率先出去了,冯瞿却愣在了当地,心里止不住的怜惜。   手术室门口守着许多人,有军警有郭金川穆子云,拉开警戒线,禁止闲杂人等走动。   不过郭金川是认识冯瞿的,也知道这位与泸上军政府如今关系良好,还是军政府军火供应商,见到他偕同顾茗过来,被军警拦在警戒线以外,粗声大气喝斥:“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位是容城的冯少帅,赶紧让开!”   冯瞿陪顾茗过去,她一言不发安静坐在角落里候着,神游天外。   穆子云就坐在她对面,犹记得她在裴公馆哭求章启越的模样,他无意窥伺年轻人的感情生活,只是对她的身份略有好奇,余光扫过她好几眼。   一个小时之后,大夫推开手术室的门,对外宣布:“病人已经脱离危险,需要住院观察。”穆子云起身,发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傻愣愣站了起来,身体止不住摇晃了一下,很快被冯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哑声问:“没有生命危险了?”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不复少女的清甜,穆子云都恨不得递一杯水给她润润喉。   章启越昏迷着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穆子云凑过去看,却诧异的发现少女站起身来,既没有像一般家属去询问大夫手术情况,也没有凑到病床旁边来瞧一眼。   “他的性命保住了。”冯瞿说。   “哦。”她转身缓缓离开了。   穆子云:“……”   第二天中午,冯瞿亲卫去重症病房打探来的消息,听说章启越已经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彻底保住了一条命,而穆子云强烈向军政府要求追查章氏灭门案,为章启越讨回公道,郭金川跟前跟后的伺候着。尚在低烧的顾茗执意要出院回家休息。   冯瞿说破了嘴皮子都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很是无奈:“你这到底又是闹的哪一出啊?”如果是军中的将士,早被他用军法处置了,何须费此口舌。   顾茗态度很好:“医院里味道太难闻,太吵,我想回家休息。”   哪里是医院里太吵,这条走廓里来往的人都少,门口还守着冯瞿的亲卫,穿着制服凶神恶煞站在那里,搞得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就怕惹到了这帮大兵吃苦头。   她怕是心不静吧?   “大夫也说要观察伤口的恢复情况,你现在就回去万一烧的厉害怎么办?”   “那就再回来呗。”她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仿佛伤口与己无关,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冯瞿都快被她给磨的没脾气了,亲自询问过了主治医生,对方听说她不愿意住院,要回家静养,开了药就准了。   他还想抱着她走,可惜顾茗坚持要自己走,她一步步走过医院长长的走廊,像丈量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不知道走多远才能忘却一段情,忘记一个人。   身后医院某一个房里住着的那个人,她盼他安好。   黄铎听说她出院之后,着急忙慌赶了过来,发现她绑着纱布发着低烧坐在窗前写稿子,恨不得把她撵到床上去:“我的姑奶奶,你不是受了伤吗?不在医院里好好躺着,跑回家里做什么?我又不急着要稿子,你着什么急?”   顾茗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所有台风过境之后的满目疮痍都被她悄无声息的掩藏,如潮水退去的沙滩,月光洒下来,只余安祥:“写稿就是我的工作,我这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态度,再拖拉下去会饿死的。”   冯瞿守了她两天,不可免俗的话冲口而出:“我养你啊。”   顾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一刻过去那个灵动狡黠的小骗子似乎又回来了她的体内,她摇摇头:“这世上男人对女人说过的最大的谎言就是这句话,我养你啊。等到某一天他见异思迁,或者觉得养一个人太烦,现在最欣赏的地方到时候就是最为诟病之处,何必活的那么不堪呢。我自己养自己不好吗?”   冯瞿:“……”   黄铎知道这是许多自食其力的新女性们的普遍心态,她们冲出家庭的桎梏,投身于职场,在男人的世界搏杀,男人想要圈养这样的女人,无异于自取其辱。   “知道你住院需要钱,我带了你的稿费过来,你也别急着写稿了。”他从随身的文件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汇票:“这是《新生》的出版稿费,你要好好保养身子,等养好了再写也不迟。若是还不够,需要多少我再预支给你。”   顾茗打开信封,扫了一眼汇票上的数字,眼中现出微微笑意:“如今也就只有钱才能令我安心了。”   爱情使人老,只有金钱才能慰藉人心。   ·   沪上军政府监狱里,裴世恩盘腿坐在满是霉味的牢房里,听到军靴敲击在地砖之上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人停在牢房门前,恭敬的说:“少帅,裴世恩就住在里面。”   卢子煜闲闲一笑:“谢余,一起进去看看你的好岳父吧?”   牢房门被打开,外面的人走进来,有狱警抬了桌椅进来,还在桌上摆了酒菜。   卢子煜大剌剌坐了下来,亲切相邀:“裴龙头,来一起喝一杯?”   裴世恩大半生见惯了风浪,没想到老了却栽在了小沟渠里,他抬头看一眼垂手站在卢子煜身边的谢余,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早就投靠了军政府?”   青帮虽然与军政府关系密切,可却从来不是卢家父子的马前卒,手中的提线木偶。   帮派有帮派的生存法门,却不屑于将身家性命都交到官方手中。   谢余:“龙头这话说的不大好听,偌大的上海滩都是督军府的地盘,我们都要靠着卢督军吃饭,听从少帅驱驰不是理所应哪吗?”   裴世恩:“所有最开始你怂恿着我打章家码头的主意,就是一个局?绑架了章启恩,假意示恩于章泉,可惜洪门也放出了风声,章泉决断不下,又撕了票,本来你我手上都沾了章家人的血,到最后你倒是干干净净上岸,我却成了杀人的囚犯?”   谢余:“龙头睿智。”   裴世恩苦笑:“只怕你从不这么想,可惜我养虎为患,将手中大半生意都交给你管,还挑你入赘裴家,一着错满盘皆输。”他从混帮派开始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倒也不惧:“既然如此,你预备拿玉嫦怎么办?”   他这个侄女命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长大之后挑中的男人也是中山狼。   谢余一本正经向他承诺:“龙头放心,既然玉嫦小姐与我已经订了婚,我当然会好好娶她进门,不然怎么对得起龙头的托付?”   裴世恩犹存侥幸:“你就不能放玉嫦一条生路?”他这是预备拿裴玉嫦来招安他手底下那帮人,可是等两人成婚之后,过几年等谢余把青帮整个握在手心里了,哪还有裴玉嫦的命在?   要么悄无声息的“被病故”,要么终身被囚禁在深宅大院里,孤苦无依。 第147章   谢余哂然一笑:“龙头说什么话呢?玉嫦小姐对我有情有义,你以前树的仇家也不少,要是让人知道玉嫦小姐离开了青帮,你猜猜她还有没有命在?”   裴世恩沉默了。   谢余说的也是事实。   他执掌青帮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少做,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祸及子女,惟有长叹一声,闭目不言。   卢子煜带着谢余在军政府监狱一游,为初次的默契合作而得意不已:“谢龙头,往后多多有劳了。”   他垂涎青帮财富久矣,可是苦于裴世恩顽固,表面上顺从军政府,实际上却吃独食。正如章泉不肯同意与青帮合作,裴世恩也不愿意手中贩运毒品、军火、人口的买卖被军政府插一脚,白白分走利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章家不过是那只蝉而已。   卢子煜真正要拿下的,却是裴世恩这只螳螂。   谢余初次搭上卢子煜这条线,他便出言试探,后来甚至暗示谢余对谈双兰的兴趣,端看谢余的态度如何。   他若是不曾将谈双兰双手奉上,卢子煜大约也将他归类为裴世恩一类的顽固份子,可是谢余知机,主动将女人送到他枕边不说,还暗示愿为他效劳,卢子煜便心里有数了。   卢子煜想要染指青帮的生意,而谢余想要夺了裴世恩的位子,世上之事,最逃不开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谢余谦逊道:“事情还没定下来呢,只怕帮里那些老顽固未必肯服我,少帅此时叫龙头,为时尚早。”   “一点也不早。”卢子煜笑的张狂:“裴世恩很快就要定罪,哪怕他那好女婿求到父亲面前去,章家之事证据确凿,他也难逃一死。到时候青帮群龙无首,你这位裴龙头的好侄婿也是时候上位了。”   “帮中诸事烦多,多谢少帅襄助。”谢余拱手:“我先回去处理琐事,改天带了谈小姐来拜谢少帅。或者……如果少帅想让谈小姐多陪些日子,等我回去之后就把人送过来?”   “不急不急。”卢子煜催促:“谢龙头去忙吧。”   ·   裴公馆一场变故,军政府及时将暴乱压了下来,然而当日各大报馆都派了记者前往,虽然这些人死里逃生,但却得到了第一手的新闻,次日各家报馆就登出了现场各种照片以及内幕。   裴世恩与谢余狗咬狗之事在场诸人都瞧的清楚,况且动荡之下既无军政府派人知会报馆,青帮火拼余韵还在,只是从明面转到了暗地里,裴世恩与谢余手底下的帮众们互相不服气,青帮的许多生意更是暂时关上了门,竟然无人去管束报界如何报道。   阴差阳错之下,各家报馆的主编们都卯足了劲儿,开动所有脑细胞起新闻标题,就怕对家抢了自家报纸的销量,因此一家的标题比一家惊悚。   有“青帮内部双雄争霸,章氏惨案水落石出”,亦有“黑帮巨鳄露出獠牙,豪门遗孤舍命报仇,新嫁娘情归何处”等等各种报道,有侧重裴世恩生平发家史以及江湖传言的,也有扒皮青帮新秀谢余的登顶之路的,更有盘点章氏历年慈善之举,猜测在叔父与未来夫婿的争斗之下,裴玉嫦该何去何从的,乱纷纷一场大戏登台。   惊愕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同情者有之,鼓掌称庆者更是大有人在。   如此闹哄哄之下,裴世恩被如期押上法庭开审。   彼时章启越已经能够稍微的走动了,郭金川派人弄了辆轮椅推着他出庭作证,万众瞩目之下章氏灭门案开审。   裴世恩的二女婿倒是果真前往卢大帅处求情,却反被卢大帅骂个狗血喷头:“泸上各家报纸都有报道,就算是我想留他一命,还得顾忌民情民意。百姓与各界名流不知道便罢了,还能遮掩一二,现在不但沪上所有人都知道,就连北平来的特派员还见天追在我身后要一个结果,你让我怎么办?要不这个大帅你来做?”   求情无望,也只能赔罪认错。   军政府为了表示公平起见,特意请了几家有名的报社记者出庭,黄铎曾问过顾茗,要不要以《申报》记者的身份出席,被她摇头拒绝了。   她身上的枪伤恢复的不错,将冯瞿连同他的护卫都轰走了,原话是“让我清静几天吧,看到你们就烦。”   冯瞿不放心她的枪伤,便请了个小阿姐暂时过来照料她。   顾茗摆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赶稿的架势投入到了她的第三篇中篇小说创作之中去了。   一审之后,黄铎带了刚出炉的生煎包来看她,发现几日功夫,她的气色倒是渐次好起来,不由笑道:“我还怕你身体熬不住,没想到越赶稿越精神。”   小阿姐沏了茶来,她就着热茶吃生煎包:“黄主编这话就说错了,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工作使我振奋精神。”   黄铎心想:到底还是瘦的脱了形。   他主动提起章氏灭门案的审理:“裴世恩竟然承认的很是痛快,真是一代枭雄,照这个速度下去,相信二审就能结案了。”   顾茗吃的很是专注,良久之后长出了一口气:“再黑的天,也总有乌云散尽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是随口之语还是意有所指。   两个人于是聊些别的趣闻,不再关注章氏灭门案的话题。   改天顾茗从报纸上看到庭审结果,小阿姐厨房里正煎着鱼,能听到鱼肉在铁锅里滋啦滋啦的响,冯瞿送来的唱片机里正播送着谈双兰新电影里面的插曲,窗外阳光正好。   午饭后坐在藤椅里翻一本书,翻到一半困意涌上来,朦胧睡去的时候,感觉到小阿姐放轻了手脚在她身上盖了一床毯子,不悲不喜,不牵不挂。   顾茗有时候会想,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把大部分心力放到工作中去的时候,真要去想念一个人,连时间也有限。   成年人想要体面的退出别人生活圈子的时候,其实都是默默的渐行渐远,无论内心有多少血淋淋的伤疤,也都能不动声色的藏起来。   爱一个人的时候用尽了全身心去爱,离开的时候才能毫不犹豫的离开,不会遗憾于当初半藏半露的心意让他尽晓。   章启越之于她,大约就好像迟到许多年的少女时候绮丽的梦,无论她经历过多少风浪,拥有一颗多么成熟世故的心,却对青春依然抱有深深的遗憾,遗憾没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最单纯的那个他。   而章启越的出现,恰恰弥补了她的遗憾。   她从来也不后悔与章启越的相识相爱,在这个颠沛流离的世界,想要一生一世无异于痴人说梦,梦醒缘散,哪怕独自上路,心中余温尚存。   半个月之后,二次庭审的结果出来了,裴世恩及其手底下几名帮众被判处死刑。   顾茗是在报纸上看到裴世恩伏法的消息的,她其实约略能猜得出来谢余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只是世间从无绝对的公平,有些罪恶暂时没有得到惩罚,不表示已经彻底被清洗。   裴世恩伏法之后,谢余铲除了一部分裴世恩的手下,又当众宣布择日娶裴玉嫦为妻,遵从前龙头的遗愿,也会优待所有兄弟,收服了一众兄弟,很快成为了新任的青帮龙头。   他的婚期定下来之后,有一天今晚他驱车前来拜访顾茗。   小阿姐开的门,见到外面穿着青布长衫,戴着礼帽的年轻男子,将人引了进来,提醒正在赶稿的顾茗:“顾小姐,有位先生找您。”   顾茗抬起头,谢余摘下帽子,浅浅一笑:“阿茗,别来无恙?”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继而才明白过来:“谢龙头这是腾出手来清算旧帐了?”   两个人在裴公馆的生死一瞬,顾茗仍然记得他眼里的不可置信。她从书桌前面起身,态度有礼:“谢龙头请坐。”   谢余似乎也不是急于算帐的样子,依言坐到了沙发上,小阿姐沏了茶,被她支使去外面的西点店买红宝石蛋糕:“不着急,我晚上赶稿想吃,你要是有想去探望的小姐妹也去瞧瞧,或者去逛逛街也行。”   小阿姐接过她递过去的毛票子,抿着嘴笑了,暗想这位先生大约是顾小姐的老相好,不然为何要支开她呢。   她人小鬼大,早早出来帮佣,手脚麻利,却也知道主人家的事情不能多嘴,悄悄掩上门出来,才发现门口站着两名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心中始添恐惧,赶紧跑了。   房间里,顾茗眉眼含笑,请谢余喝茶:“狮峰山的龙井,今年的新茶,尝尝。”   谢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他如今也颇能识货:“果然好茶。”   两个人直视对方,谢余眼中全是探究,他以为顾茗至少应该会有所愧疚或者惶恐,只要她痛苦流涕表示后悔,他都能原谅她的背叛,可是她没有。   她坐在那里,眸光温煦,好像全然忘了裴公馆对他开枪,竟然还有兴致问:“做龙头的滋味如何?”   谢余修炼到今天,自以为功力深厚,却还是在她面前破了功,面色转冷:“很不错,想把谁丢黄浦江,就把谁丢黄浦江。” 第148章   顾茗面现惊恐:“这个死法不好,我拒绝。”   谢余反问:“你向我开枪的时候,就没想过有这一天吗?”   顾茗:“你对别人下手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吗?”   谢余冷笑起来:“我连眼下都顾不得了,哪里还能去想将来?”他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活下去,要么被人践踏在泥里卑贱的死去。   顾茗:“英雄所见略同。”章家惨案让她失去了理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替枉死的章家人讨个公道,可是这世道太过黑暗,章家不是没报过案,可是军政府与警察局哪个不是在推诿?打官腔倒是各个技法娴熟,破起案来推三阻四。   与其让她相信军政府的公正,不如相信自己手里握着的枪。   谢余大怒:“你又是章家的谁?犯得着为他们打抱不平吗?”   这话戳中了顾茗的心口,她也懒得再与谢余虚与委蛇:“如果不是谢龙头妙计连环,说不定他们跟我真能成一家人呢。”   章启越就不说了,以章泉父子的豁达与明晓事理,让顾茗生出过接受这样的家人似乎也还不错的念头。   谢余气的呼吸声都粗了,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他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疑问:“姓章的小子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肯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顾茗与之对视,被他眸中的戾气惊到,知道真正惹怒了他,以她圆滑世故的性子,原本早就应该说些甜话儿糊弄一番,再或者认错求饶,总之伏低做小也要让他顺了这口气。   可是不知道从几时起,她竟然不再愿意去折腰,而是顺应本心:“他没给我吃什么迷魂药,说不定是我给他吃了迷魂药呢。”她那些义正言辞的文章迷惑了章启越。   谢余又恼怒又难过,恨不得摇醒她,他也确曾这样做了,起身过来掐着她的肩膀红着眼睛逼问她:“阿茗,你想想清楚到底谁对你最好?你想想啊!我连命都愿意给你,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小白脸?”   顾茗有一双黑白分明楚楚动人的眼睛,不说话时也含着水波,此刻她仰视着面前站立的男人,分明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可是态度却很是坚定:“谢龙头,你如果想要我的命也可以拿去,但是想要我爱上你,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为什么?”谢余吼叫一声,显然是气到了极致,一拳重重砸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明明刚开始的时候你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啊?”   顾茗目显悲悯,如果是以前的顾千金,能等到今天大约早就欣喜的扑进了他的怀中,而非她用各种借口去敷衍搪塞他。   她放缓了声音,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谢余,喜欢你的那个顾茗早就死了,活下来的并不是以前的那个顾茗,而是另外一个人。”   谢余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其实也早就察觉有点异样,可是那一点点细微的异样也被他用各种借口自欺欺人的掩藏起来了。   “你到底是谁?”他的神色冷厉,眼神恨不得要吃人:“你把阿茗弄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顾茗心想:亏了我穿过来了,不然你的阿茗说不定早被冯瞿给打死了。可是这种事情无凭无据,又怎么能取信于人呢。   “她大概太绝望了吧,在被顾宝彬送给冯瞿做姨太太的当日就不见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谢余傻呆呆看着她:“……借借尸还魂?”   他小时候没少听大人们讲各种鬼故事,特别是底层百姓的生活越艰辛,就越寄希望于神灵鬼怪来惩恶扬善,那种狐女报恩于书生,借尸还魂的故事听过不少,有一天突然被身边亲近的人讲出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全身发麻。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顾茗觉得借尸还魂这四个字尤其精妙。   谢余松开了她,颓然朝后跌坐回去,他细细去看她的眉眼,模样还似旧时,可是精气神却全然不同了。   以前的顾茗温柔单纯甚至是胆小懦弱的,被继母常年苛待,分明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却有几分畏缩,可是眼前的少女全然不同,眉眼舒展,眸光坚定,无论是胆略还是见识早在从前的顾茗之上。   他与顾茗相识许久,也不知道是被相同的皮相所惑,还是心头的执念放不下,竟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我……我不相信!”强悍如谢余,有一天也会用虚弱无力的语气来替自己打气:“你……你明明是变了心,却拿借尸还魂来哄我。”   顾茗循循善诱:“谢余,你细细想,自从我进了少帅府之后,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不是跟以前不同?”   谢余“啪”的将腰间的枪砸到了桌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   “如果是以前的顾茗,你觉得她能对你下得了手?能给你一枪?”顾茗朝后倒过去:“我也希望自己就是以前的顾茗,可惜不是!”   谢余用枪口指着她,面目狰狞:“我让你别说了!”   有些事情身在局中大约还能骗骗自己,可是顾茗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令他豁然开朗,为何每一次相见都让他感觉顾茗越来越陌生,无论是性情还是行事都与从前不同。   他以前还骗自己,大约是她遭逢大变,破门而出,所以才会有所改变,可是今天却无论如何也骗不下去了。   “不说就能掩盖事实吗?”顾茗咄咄逼人,站了起来:“我不是从前的顾茗,喜欢你爱你的那个顾茗她早就死了!”   谢余气怒之下扣动了扳机:“我让你别说了!”子弹贴着顾茗的耳朵飞了过去,打中了她身后的书柜,柜子上的书砸了下来,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扔了枪,手忙脚乱来察看:“阿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手抖着去擦她耳朵上的血迹:“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好不好?”那样卑微的求她,又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顾茗没说话,也没有动,任凭他作为。   谢余将她搂进怀里,心中忽然涌上个疯狂又绝望的念头——是不是只有两个人真正在一起了,她才会把一颗心给他?   “阿茗对不起!”他去吻她的耳朵,顾茗试图推开他,没想到却更深的触发了他的心结,他紧紧搂着她,去吻她的脖子,去吻她的嘴唇:“你不要再说了,往后你就是我的女人!”将她扑倒在了沙发上。   顾茗惊呆了——她试图激怒他,让他新仇旧恨一起算,说不定他一怒之下给她一枪,这事儿就了了。   他倒是不出所料的给了她一枪,可是全然没往要害处打,只是恐吓居多,竟然还激发了他的兽性。   她开始挣扎起来:“不不,你起开!谢余你清醒一点,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她使劲去推他,可是成年男人逞起兽欲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以她的身体根本推不开。   更何况谢余常年打架斗殴,别瞧身形瘦,力气却出奇的大,将她圈在怀里犹如搂着一只小鸡仔,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顾茗旗袍领口的盘扣被他拉开了,正是夏日,衣衫单薄,很快前襟的盘扣也被扯开,她害怕起来:“谢谢余,你听我说……”   谢余从她胸口抬起头,双眼眨红,被逼到极致的恼怒与绝望充斥其间,他怒吼:“你闭嘴!”似乎生怕下一刻顾茗就会说出什么剜心的话让他痛苦不堪。   顾茗被吓到了,她放柔了声音哄他:“别这样好吗?别这样!”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你这样我会恨你的,真的!”   谢余去扯她的胸衣:“你早就应该恨我了!”他的大手落在她身上,那是冷酷的毫无容让的声音:“你把我的阿茗还给我!要么你去死把我的阿茗还给我”他伏在她身上去咬她白皙的脖子,也并无温柔之意,反而是恶狠狠的似乎恨不得咬断她的脖子。   顾茗有种错觉,如果他是一头狼,说不定此刻早就咬开了她脖子上的动脉汩汩的吸起血来。   “谢余,别这样好不好?求你了!你不能这样!你的阿茗……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她的话让谢余停顿了一下,仿佛此刻天上真的有位少女在温柔的看着他,他呆呆低下头,被他压制在怀里的女孩子两颊有泪痕,眼神凄楚,不是阿茗又是哪个?   “阿茗别哭。”他低头去吻她眼角的泪:“以后你跟着我,我会好好疼你,我们会在一起。”他痴痴在她耳边说:“等你做了我的女人,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我们长长久久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谁也不敢来欺负你,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扯她的衣服:“我去巴结裴世恩,像条狗一样被人呼来喝去,就是想赚很多的钱,想要成为人上人,这样就谁也不敢欺负你了。我要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你想读书就去最好的学校读书,再也不用害怕没人出学费。你想出国读书,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他低头亲她,那样温柔又绝望的央求她:“阿茗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安安心心嫁给我……”   “嘶啦”一声,她的旗袍被彻底的扯开了。 第149章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冯瞿持枪冲了进来,子弹“咻”的擦着沙发靠背飞了过来,他暴怒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住手!”   谢余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还有点搞不清状况。   冯瞿窜过来一脚将沙发上的谢余踹翻在地,紧跟在他身后的两拨人也冲了进来,各自准备护主,却被两人同时喝止:“滚出去!”   谢余衣衫不整,顾茗更是狼狈,几乎被人扒光,冯瞿已经顾不上去跟谢余算帐,一把拉过沙发扶手上的细羊绒毯子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将瑟瑟发抖的小骗子揽在怀里,一叠声安慰:“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她的长发遮住了脸,紧紧抓着冯瞿军装制服上的腰带,去年冬天到现在接二连三的受伤住院,再加上失恋的打击,本来就瘦弱的可怜,抱在怀里跟以前那种沉甸甸压手的感觉完全不同。   冯瞿心疼坏了,狠狠一脚踹在还坐在地上的谢余肩头。   谢余被踹翻在地之后,似乎没有爬起来的念头,他双手捂着额头,连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就发昏到了这一步,再吃冯瞿一脚才略略有些清醒过来。   一个人的情绪一旦被愤怒主宰,很容易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而一旦所有的理智回笼,恐怕连直视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   谢余现下就处于此种状况,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不住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我昏了头了……”以前任是多么想要娶她,都不及今天来的心灰意冷。   帮派之内竞争激烈,谁不想得裴龙头青睐,他能步步高升,早将良知喂了狗,不知道做了多少昧良心之事。   巡视青帮烟馆赌场的时候,他能眼也不眨的剁下那些赖帐的烟鬼赌徒的爪子,温热的血溅在脸上也是麻木的;青帮贩妓前往南洋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姑娘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无动于衷的看着,丝毫不觉得怜悯。   哪怕他在外面茹毛饮血做个野人,在人海里搏杀撕咬,触碰过所有的恶,也不想在顾茗面前脱下“人”的这层伪装,露出禽兽的一面。   每一次当他站在顾茗面前,总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小混混,可是无论对人还是对这个社会总还保有一点天真的幻想,还保有满腔炽热的感情想要送给她。   也唯有在面对顾茗的时候,他才能知道腔子里那颗心还在跳动着,心里升起的不安与慌乱提醒着他还活着。   顾茗……是他最后的良知。   冯瞿愤怒到了极致,恨不得一枪碎了他的脑壳,不过多年战场历练的理智尚存,他来时只带了四名亲卫,而谢余如今贵为青帮龙头,出行带着一票浩浩荡荡的保镖,人数悬殊,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眼睁睁看着谢余垂头丧气离开了。   顾茗紧紧靠在他怀里,也许是从相识以来从未曾出现过的依赖,此情此景多么的不可思议。   冯瞿心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柔情,他在惊怒之后只剩下了后怕,万一迟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毯子滑落,露出她光裸圆润的肩膀,那上面还有刺目的青紫手印,也不知道姓谢的用了多大的力气,他心里疼惜不已,很想轻轻吹一吹,问问她痛不痛。   可是他不敢。   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   遥想当年,她曾经做他姨太太的那段时间,每次欢爱她身上总是免不了青青紫紫,那时候他从来也不觉得怜惜,只有男人在床事后的餍足。   时光最是奇妙,两年时间过去了,他今天在她身上看到这样的印子,心里却止不住的泛疼。   ——当年的他何其混蛋!   他用自己最低柔的声音征询她的意见:“阿茗,要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不好?”混帐王八蛋!   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更紧的往他怀里靠拢过去,甚至还伸开双臂搂住了他劲瘦的腰,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怀里,那是个拒绝的态度。   冯瞿只好拉起毯子,将她上半身都裹起来,她一双光裸洁白的小腿在露在外面,又揽住了她的双腿,连一双小巧白嫩的脚丫子都遮盖的严严实实,不露分毫,紧紧抱着她,嘴唇擦过她的头发,熟悉的馨香,他不由有点恍惚,这样亲密的姿态,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她向他寻求依靠的姿态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就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如此的亲密无间。   冯瞿心想。   顾茗一直没有出声,紧紧靠在他宽阔的怀里,脑子里空空如也。   再坚强的女汉子面对差点被强暴的遭遇也有崩溃的时候,她想过会被谢余打一枪,哪怕生死置之度外,皮肉的疼痛能够忍受,都不及精神摧残来的可怕。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面临被谢余强暴的境地。   ·   晨曦透过窗棂掀起了房里黑暗的面纱,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外面从安静到喧闹,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顾茗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先是觉得脖子疼,好像睡姿不佳落了枕,紧跟着她就发现自己坐了一夜,而且……还坐在冯瞿怀里。   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并不能赶走她的恐惧,冯瞿深谙其理,所以用沉默代替了嘘寒问暖。然而被他搂在怀里一夜,在朝阳洒进房间之后,那些夜色笼罩之下的不安与崩溃的情绪犹如潮水一般退去了,露出下面坚实的地基。   她又能成功的穿起坚强的外壳,鄙视曾经哭泣的自己。   ——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哪有那么矫情?   她悄悄从冯瞿怀里仰头,发现他还睡着,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双臂牢牢揽着她,夜里新生的胡茬泛青,头发凌乱的遮住了额头,眼睛闭着,浓黑的眉毛眼睫组成一张严肃的睡容,连眉头在梦里也深深皱着,似乎被什么事情彻夜困扰,梦里也不得安生。   顾茗试图在不打扰他的情况下从他怀里悄悄脱出身,然而稍微一动,多年在战场之上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冯瞿立刻睁开了眼睛:“阿茗别怕!”他下意识去替她裹身上的羊绒毯子。   顾茗:“……”   真是好尴尬。   尴尬的亲密姿态。   她昨晚是脑抽了吧?竟然一头扑进了冯瞿的怀抱!   “我……我想起来。”   冯瞿彻底清醒了过来,忙忙低头去观察她的神态,可惜她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还低垂着头,似乎不愿意与他对视,他也知趣的不敢去惊扰她,替她裹紧了毯子扶她起来。   顾茗裹着毯子往卫生间去的时候,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   她不敢多想,逃也一般去洗澡,结果洗完之后才发现慌乱之下……忘记拿衣服了。   昨天穿的旗袍早被谢余给撕碎了,不但外衣没有,连内衣……也在卧房衣柜里。   她洗完之后重新裹着毯子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客厅往卧房走去的时候,已经决定要装傻到底,假装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当她余光中发现沙发上没有冯瞿的身影,还是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还好冯瞿离开了。   顾茗深悔昨晚太过脆弱,竟然破天荒的需要有人陪伴,两个人相拥了一夜,于她倒凭添了许多尴尬。   她回卧室穿好衣服,把头发挽起来,抹了面霜,正坐着发呆,听到有人敲门,也许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余震犹在,她惊的“蹭”的站了起来,悄悄到了客厅,却不敢开口。   外面的人很有耐心,敲了足足有一分钟,终于开口:“阿茗开门,是我。”   顾茗长出了一口气,差点破口大骂:妈的吓死老娘了!   外面敲门的原来是冯瞿。   她跑去开门,外面的人大约也是想到了她刚刚受惊过度,一脸歉意:“我出去给你买早点,热粥跟小笼包,多少吃一点。”   顾茗接过他提着的早餐:“谢谢!”态度疏离而客气,与昨晚两人亲密相拥的状态大是不同。   冯瞿一愣,没想到昨晚她还在他怀里,天色一亮就又恢复了过去的相处模式,他假装听不出她话里不着痕迹的疏远之意,亲昵的摸了下她的脑袋:“小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还开了个玩笑:“你都差点成了我母亲的干女儿。”   言下之意是他们差点成了干兄妹。   顾茗正愁没办法化解彼此的尴尬,昨晚的相处也太过亲密,她立刻顺杆爬:“多谢干哥哥。”   冯瞿站在门口呆住了,内心狂骂自己:教你嘴贱!提什么干女儿?!   顾茗上次虽然连他带亲卫都赶走了,可是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派人暗中保护,昨天接到谢余过来的消息,想起她在裴公馆那一枪,立刻就赶了过来,没想到大清早被这没良心的丫头泼了一盆凉水。   他就不信她不懂他的心!   “连头都没磕过,别瞎叫!”冯瞿装作若无其事的跨进来,回身关上房门:“饿死了,快吃早饭吧。”   他决定装傻。   “干哥哥”什么的狗屁话,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提了。   顾茗去摆早饭,冯瞿跟在她身后,见她头发全挽了起来,在脑袋上扎成个圆圆可爱的小髻,露出纤细的脖子跟小巧的耳朵,精气神恢复不少,不得不惊叹她强大的自控能力,不过是一夜时间就又武装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小骗子。 第150章   霞飞路的白天热闹而繁忙,街道两旁的大剧院、电影院、西餐及服装、日用百货店铺林立,街上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及黄包车穿行而过,来往行人脚步匆匆,一派烟火气息。   在距离最繁华的地段不远处一条幽深的弄堂对面停着一辆小汽车,车窗上帘子拉的严严实实,使人难窥其貌。   汽车的后座并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正是北平空军飞行大队的副队长穆子云,与他并排坐着的正是已经出院的章启越。   沪上军政府枪毙了裴世恩及其几名心腹爪牙,表面上看章氏灭门惨案告破,足可告慰逝者灵魂,可实质上谢余做了青帮龙头,军政府暗底里还多了几门暴利的生意,譬如贩运烟土。   ——不过是狼狈为奸排除异已而已,裴世恩也算是死得其所。   穆子云已经陪他坐了快两个小时了,天色大亮,他都快没有耐心了:“章启越,你到底要不要下车?如果想要告别就正正经经当面去告别,藏在汽车里,你当她与你心有灵犀,会主动走到你面前来?”   年轻人的感情他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对方连命都肯豁出来,两人却扭扭捏捏裹足不前,又是为了哪桩?   章启越惊诧之极:“穆副队长,你知道什么?”   他来之前并没有透露过为何非要停留在霞飞路弄堂口的原因。   穆子云本来不想掺和年轻人的感情生活,但两人相识一场,他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如果是来寻仇的,也不必对着仇人一副含情脉脉欲语还羞的表情吧?”   章启越对他的用词简直惊悚:“欲……欲语还羞?”   穆子云:“你是来找裴公馆开枪的那个姑娘的吧?”他了然于胸:“那姑娘也跟你一般怪,当初在手术室外面带伤候着,等到你从手术室出来,却连正眼都没看你一眼就走了。章启越,你老实说,是不是负了人家,做了对不起那姑娘的事情?”   “她当时……在手术室外面候着?”章启越怔怔的问:“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   穆子云不以为然:“告诉你之后你就会去找她了?”   “穆副队!”章启越从自责之中挣脱,眸光复杂注视着幽深的弄堂出口,态度却很是坚决:“不会。”   假如面前是他的生死兄弟关振岐,他大约就会告诉对方:章氏之覆灭,除了跟沪上青帮现任龙头谢余有关,恐怕还跟沪上军政府少帅卢子煜有着莫大的干系。   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军政府,哪有胜算?   找她难道不是拖累她吗?   然而相思成疾,自从分开之后他又何尝好受,胸口好像破了个巨大的洞,空荡荡的难受。在离开沪上之前驻足此地,不过是想要远远看她一眼而已。   这样纠结的心情,外人如穆子云如何会懂?   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他的期盼,还是事有凑巧,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弄堂里生活的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之后,顾茗竟然真的出门了。   她今日穿着件沉静的天青色长袖旗袍,走在初夏的弄堂里,都要让人怀疑近日降温,竟然能让她把高领长袖旗袍拉出来上身。   穆子云凉凉说:“来了。”又落井下石:“不过还有别的男人陪着。”   章启越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看过去,心中绞痛不已——他亲手将心爱的人拱手相让。   陪着顾茗的不是别人,正是冯瞿,两个人并肩走着,也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远远看起来顾茗的神情颇为执着激动,而冯瞿的态度就耐人寻味多了。   他身高腿长,气宇轩昂,偏偏一脸“你无理取闹”的表情,身为男人的章启越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无奈与宠溺。   冯瞿也是毫无办法,小骗子不止有伶牙俐齿,还有一副铁石心肠,对于他这种有过前科的尤其苛刻,再亲密的黑夜过去之后,也能转眼丢到脑后,摆出假热情真疏远的态度,一顿早饭也没能拉回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提出让顾茗随同他回玉城避祸,可是这个倔强的丫头却死活不同意,还振振有词:“我以后会加倍小心,为何非要去玉城?”   “你送过去的小丫头太难缠了,难道不应该自己跟过去照料?”   “甜甜哪里难缠了?你别胡说,我才不相信呢。”两人正在争论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再说黄主编前两天提起连日大雨,黄河水泛滥,冲入淮河,令洪泽湖水位暴涨,沿岸百姓受灾,各家报社准备派记者随同军政府救灾部前往灾区实地采访,我也有意出去一趟,甜甜就拜托你了!”她拱手做揖,求人的姿态摆的很端正。   “你去灾区?”冯瞿紧张起来:“简直胡闹!”想起昨晚怀里的重量,眉头都皱了起来:“就你这副小身板跑去灾区做实地采访,不要命了吧?”   顾茗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满脑子热血,更或者是黄铎的一句话触动了她:“以军政府的作派,派出去救灾的官员多半只是走个过场,可是如果报纸上登出来之后,迫于舆论压力,作秀也罢,捞政绩也罢,他们总还是要有所作为的。只希望舆论能够多多少少起到监督的作用。”   他做主编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奇葩黑暗之事,却始终不忘初心,对百姓仍然怀有深深的悯意。   顾茗自愧不如。   “你这是歧视女性!”她此刻梗着脖子据理力争的模样让冯瞿几乎失笑:“你就是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就应该窝在家里!”   冯瞿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你满身都是刺,我哪敢瞧不起女人啊?”心道:即使曾经有过,也早被你给一点点折腾没了。   磨人的丫头!   顾茗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们在谈正经事,别动手动脚的。”   两人的互动落在远处汽车里章启越眼中,他心中绞痛,默默在心中向顾茗告别。   “穆副队长,火车是不是快开了?”   穆子云:“还有两个小时,来得及。”   “我们现在就去火车站吧?!”   “好吧。”   汽车缓缓行驶,他忍不住撩起车窗内的帘子直直注视着远处的顾茗,如饥似渴。   远处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猛然抬头,汽车恰恰驶过了弄堂口,她心中若有所失,甚至停下了争吵:“刚刚……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看过来?”   冯瞿马上吩咐身后跟着的亲卫:“看看四周。”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顾茗留在家中了:“你跟我去国际饭店先住着,至于要不要去灾区,到时候再说吧。”   冯瞿早就领教过顾茗的倔强,果然这次她也没让他失望,当日就与黄铎约谈妥当,要随次日的记者团前往灾区。他万般无奈之下,派了两名亲卫随行保护。   顾茗都要被他的行为给逗乐了:“我是跟着一帮记者去的,你派两个亲卫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军政府救灾作秀就算了,难道她前往灾区采访也要作秀?   黄铎深知她的文笔之犀利,也属意她实地考察,以她的文笔及影响力,更希望能够唤起民众的同情心,为灾区发起筹款。   冯瞿威胁她:“要么你带着亲卫前去,我会跟黄主编商量,让他们扮作记者随行;要么我现在就打晕了你,把你扛回玉城,你自己选择。”   在绝对的暴力面前,空有一肚皮歪理的顾茗哪怕口才了得,也不得不让步:“行行我惹不起,带上他们还不行吗?!”又吐槽:“你当我是资本家小姐踏青游玩啊?还要带俩亲卫,说出去真是要笑死人了!”   冯瞿都要被她接二连三的变故给吓破了胆子,生怕一个转身看不住她又出事儿:“你不说黄主编不说,旁人怎么能知道。”   冯少帅神通广大,也不知道他如何说服黄铎的,次日出发的时候,他身边的亲卫盛俨跟宫浩就扮做摄影记者在随行人员的名单里,跟在顾茗身边寸步不离。   顾茗:“你们会摄影?”   两人齐齐摇头。   “那你们会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盛俨个愣头青说了句老实话:“杀人。”   顾茗抚额:“我们是去救人,可不是去杀人。”   她固然有逃离沪上的念头,实际上也做了出来,除了不能面对谢余,生怕他回过味再找上门来,也是想找点事情排遣失恋的痛楚,以期尽快恢复精神。   有些事情,无人可诉,连管美筠都跟着方静舒远去北平还未回转,她心中无论多少情绪也只能自己排遣了。而黄铎又唤起了她心中深埋的热忱,这才毫不犹豫参加了这次灾区的实地采访。   冯瞿劝不动她,容城又有电报急召,纵然心中有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担心,也只能匆匆赶回去。   盛俨:“少帅交待过,要是有人胆敢伤害顾小姐,让我们开枪杀人,后续的事情他会出面处理的。”   顾茗始了解了他说的杀人是何意,半晌无语:“你们少帅……也太草菅人命了!”军政府的少爷们都有这个毛病,从冯瞿到卢子煜。   绝对的集权之下,很容易养出这种漠视人命的家伙,顾茗心想。 第151章   六月二十三日,《申报》刊登了中华红十字红副会长沈启的《劝捐公启》,呼吁社会各界“慷解仁囊,源源惠助”,与此同时也刊登了《申报》特派记者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其中有写到“……沙河溃决,排山倒海,洪水所及,触目皆是水乡泽国,白浪涛涛。壮者登高,老弱随流浮沉,更有全家老幼逃死无所,以绳索系成一串坐以待毙者比比皆是。长河两堤漫溢而出,水浪穿街而过,浮尸满街漂流,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在法租界的一处花园洋房里,卢子煜组局玩麻将,在座的有青帮新上任的龙头谢余,沪市市长林葆华,及警察局长郭金川。   几人身边皆有女人陪侍,卢子煜身边的是他养在花园洋房的姨太太,此处乃是他的别馆,而谢余今日则带了谈双兰过来,林葆华及郭金川也带了姨太太过来与卢少帅联络感情。   席间烟雾缭绕,卢子煜今日手气极好,开局就赢了几千块,兴致勃勃吩咐姨太太:“去把今日的报纸拿过来,捡重要的读几篇。”   他这位姨太太当初跟他的时候还是在校的女学生,读书识字样样来得,吩咐侍候的丫头拿了今日的报纸过来,先翻开《申报》,头版头条就是容城公子那篇《灾区见闻录》。   容城公子惯于用犀利辛辣的语言直切沉疴,然而今日她的这篇新闻稿却通篇都是白描手法,全是目击之事,无一句多余的慨叹指责之语,其报道的灾情惨状却尤其令人动容。   文章自发表半日功夫,就在沪上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   卢子煜的姨太太缓缓读来,席间的麻将声渐稀,卢子煜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个容城公子……不简单呐。”明明长的像一副花瓶,却偏偏要往石头上撞,真是傻透了。   谢余低头垂目,掩盖了自己的心思,摸着麻将牌的手指却渐渐收紧。   林葆华也不太高兴:“她一个写文章的,在报纸上随便写写女权之事就算了,怎么跑到灾区去了?还写了这么一篇鬼东西煽动民心,成何体统!”   在林葆华等人的眼中,容城公子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无论她的报纸写的多花团锦簇,都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自孙先生提出的男女平等多少年了,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也只当口号听听完了,谁要是当了真才好笑。   只要容城公子不是自己跑进军政府要求当官掌权,妨碍不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乐得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来维持报纸上的虚假繁荣。   当前政局不稳,各地独立为政,北平中央政府徐大总统伺机收权,沪上军政府因为地理位置所限,总有水灾不断,却不想给北平中央政府发难的机会,声讨卢弘维在任期间不称职。   郭金川讨好的出了个主意:“要不……把人拘起来?”   卢子煜冷哼一声:“糊涂!没看到她人在灾区吗?这篇文章以亲历者的口吻所写,她必然是跑去灾区了。你说她一个女人不在沪上喝咖啡看电影,闲的没事儿干跑去灾区干嘛?”   谢余扔出一张牌,心想:也许是为了躲我呢。   郭金川跟随卢弘维多年,鞍前马后忠心不已,但凡不得见光之事都交予他,某次军政府开会被卢弘维当庭夸赞他为幕下“智囊”,渐渐传扬开来,却遭《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发表时评讽刺:“终日系于某军阀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腿间也。”   “肾囊”之名遂成为沪上政治圈里的笑谈,卢弘维下令逮捕江白水。   江白水被迅速枪毙之后,沪上好多家报馆都为他发声鸣冤,黄铎当时写了好几篇悼文怀念江白水,更引的文人圈子争相效仿,法不责众,此事便不了了之。   郭金川借机献策:“容城公子去了灾区,但是刊登她文章的却是《申报》的黄铎,不如把黄铎逮了?”   卢子煜有点不悦:“老郭啊,不是我说你,把黄铎逮了做什么?枪毙?出了一个江白水就够了,不到万不得已往后还是别那么简单粗暴了。”沉吟一会摸了张牌:“倒是可以叫过来敲打敲打。”   当日下午,牌局结束之后,黄铎被两名持枪的副官请来了租界的花园洋房里,接待他的乃是少帅卢子煜,现场还有警察局长与沪市市长陪同。   黄铎从江白水被枪杀之后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不卑不亢:“不知道少帅叫在下过来,可是有事?”   卢子煜:“黄主编请坐,请坐。”又呵斥手下副官:“让你们客客气气请黄主编过来,你们持刀弄枪的做什么?”   黄铎落座之后,有佣人奉茶,卢子煜向郭金川使了个眼色,他知机开口:“黄主编,今天的报纸我们都看了,说实话,《申报》本次派出的特约记者文笔很不错啊,将灾区见闻写的见者落泪,闻者伤心,少帅看完了报纸为了灾区的民众,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了。”   林葆华随声附和:“写的太真实了。黄主编刊登之前就没考虑过会引起部分民众的不适吗?”   昨晚收到顾茗的稿子,黄铎读完之后难掩悲悯之心,与报馆同仁商议连夜排版下印厂,还带着稿子大半夜驱车前往沈公馆求见红会副会长沈启。   沈启读罢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这才有了那篇同时刊登的《劝捐公启》,就缀在容城公子的文章后面。   今日一大早报纸派发之后,报馆的电话差点就被打爆,社会各界善心人士纷纷涌向《申报》要求捐款捐物,报馆不得不紧急抽调出一大批人手接洽此事,还联系了红会副会长沈启,请他派红会工作人员前来接手款项与捐的食品衣物。   黄铎忙的脚不沾地,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现在都还头昏脑涨,反应大异于往常,迟钝许多,后知后觉:“我们的本意就是想让民众看到灾区最真实的一面,好激起民众的同情心求助同胞,不知道林市长是何意?”难道为着卢子煜的食欲就不能报道灾区之事了?   那篇《灾区见闻录》不但对灾区所见描写翔实,且配有大幅照片散落报纸版面,皆是灾区百姓愁苦无助的面容,以及身后被淹没在水乡泽国里的房屋家畜及亲人尸体。   随行的盛俨与宫浩除了充当移动的相机支架,对于摄影一窍不通,就连照片都是顾茗所拍,透过文字与光影,让沪上民众看到一个更为真实的灾区。   别家报纸的记者到达灾区之后还在休整,她已经拍好照片连夜写好了稿子让人紧急送了回来,因此今日《申报》报道的灾区见闻乃是沪上第一家来自灾区第一线的报道,更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林葆华在市长的位子上数年,处事油滑,亲民的形象深入人心,说起话来也是滴水不漏:“黄主编有所不知,北平中央政府对卢大帅一直有所质疑,黄主编若是为着沪上军政府与大帅的形象着想,还是不要报道这些耸人听闻的文章为好。”   黄铎刊发之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亲耳听到还是觉得荒谬难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林葆华:“林市长贵为市长,日理万机,不太了解灾区的情况,我们报业人有义务让大帅及市长还有普通民众了解灾区的真实情况,如果因为报道写实引起少帅不适,那我深表歉意。但报业人应该说真话,而不是说假话蒙骗民众。”   卢子煜呵呵干笑两声:“黄主编似乎对我很有意思?”   黄铎拱手:“不敢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是吧?”   黄铎环顾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回想报馆此刻热火朝天的捐款场面,直言反问:“不知道少帅今日让我来,可有什么吩咐?”   他摆明了油盐不进,郭金川阴恻恻一笑:“黄主编可要考虑好了,什么应该报道,什么不应该报道,不利于军政府的言论若是从你们报馆流传出去,不知道你预备如何向大帅交待?”   黄铎脑子里全是昨夜在灯下看到顾茗派人从灾区送过来的胶卷洗出来的厚厚一沓照片,报纸上只是选登了几张,留下来的更多,每一帧的背后都是遭遇灭顶之灾的普通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报馆同仁们彼此之间传阅这些照片的时候,还能听到轻泣之声。   太惨了!   那一瞬间,他锋芒毕露:“大帅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如何向灾区的普通民众给个交待吗?”   “混帐!”卢子煜重重拍桌:“大帅几时用得着给民众交待了?”他老人家该考虑的是如何向北平中央政府的徐大总统交待。   房间里气氛一度陷入凝滞,鸦雀无声。   林葆华见状,便从中和稀泥:“黄主编,我劝你还是多多为家中的妻儿老小考虑考虑,灾区的事情军政府已经派了人去救援,但是灾区的情况适当的让民众知道一二就行了,也没必要一五一十让他们全都知道吧?”   黄铎对于林葆华的话不能苟同:“林市长,难道平日你们对大帅也是这种态度?底层的事情让大帅适当知道一二,并不是全部透明公开?”   林葆华养尊处优的胖脸直发青,暗骂黄铎找死,面上却笑的客气:“黄主编这话从何说起?”   卢子煜警告完黄铎的第三日,沪上多家报纸都收到了自家记者发来的第一线灾情,很快关于灾区的灾情播报遍地开花,更有人对沪上军政府提出质疑:灾难来临之时,军政府去哪儿了?   军政府见状,公开在报纸上公布了派遣的救援部队及赈灾物资数量,还没有压下舆论的质疑,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二》又在《申报》公开刊登。 第152章   卢弘维面前桌上摊着十几份报纸,最上面的就是顾茗所写的《灾区见闻录二》,他一巴掌按在一张照片上面,顿时把那个碍眼的坐在浮尸面前张嘴无声嚎啕大哭的小孩子给遮住了,然后对着下面的官员大发雷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二》的视角点很是新奇,她关注的全是灾区物价,从灾民每日的食物饮水及灾后各种物价的疯长,价格偏高到离谱,令人瞠目结舌。   不少人都知道沪上派来的防汛主任景金亲临一线指挥救灾,却没想到自从他来到防务局,连防讯麻袋都涨成了一块五一个。防汛部派发的粮食都是杂豆沙子,且数量有限,大量灾民处于饥荒之中,随时有人倒下去。   灾区有位县官精明实干,带领本地青壮救人,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食不到位,很多青壮都要撑不下去了,更不必提老弱妇孺。而有些饿极生乱的青壮灾民已经开始铲富济穷吃大户,滋生匪患,连当地官员也无能为力。   与此相反的是金器古玩的价格便宜的惊人,开始在灾区流通,并且很得防汛主任景金的青睐。于是不少家中曾经有祖传文物的人家为着糊口都趁着黑夜前往防务局找景主任。   容城公子采访了不止一例百姓,并且将景金收购古玩的价格公诸于世,在文末才感慨了一句:“景主任真是发财有道,送他前来救灾倒是浪费了人才,实际上应该送他去中央政府做财政部长,相必距国家富强不远矣!”   《申报》还随文章刊发了相应的照片,比如驻扎在高处的防讯部贴出来的公告,还有坐在抬椅之上视察灾情的防讯主任景金腆着肚子的照片,而抬着抬椅的两名佣工衣衫褴褛,面黄饥瘦,身后不远处还有未及掩埋的尸骨。   若在平日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人置喙,穷富差距太大,但是值此大灾之年,饿殍遍野,尸骨满山,身为防讯主任的景金这副样子就有点刺眼了。   新闻稿发表之后,舆论哗然,群情愤愤,都在指责军政府派去的赈灾官员只顾着中饱私囊大发国难财,却不顾灾民的死活。   卢弘维一直努力经营的沪上军政府形象因此而一落千丈,恨不得派人把景金逮回来枪毙。   下面官员面面相觑,都很想找个借口溜走,还有人使眼色想让郭金川解围。   郭金川状如缩头鹌鹑,坚决不做出头的椽子。   唯独卢子煜敢于直面亲爹的怒火,向亲爹解释:“我已经警告过《申报》主编黄铎了,没想到这位黄主编脾气倒是挺犟,居然跟我顶着干。”   卢弘维能因为言论而做出下令逮捕前《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的命令,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开明人士,更何况容城公子的报道的确让他火冒三丈:“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做。”他指派卢子煜全权处理此事。   此前,《申报》牵头劝捐的第一批援助物资已经由中华红十字会随车押送前往灾区,后续的各种捐款捐物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日都能在《申报》看到捐款的感谢名单。   卢子煜也有些为难:“父亲,现在批捕黄铎就怕引起民众反感,还会中断捐款活动。”   “明的不行,难道不能来暗的?”卢弘维反问。   卢子煜等的就是这句话。   六月三十日,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三》发表之后的傍晚,《申报》主编黄铎在回家的路上被暗杀身亡。   沪上报业人与文化圈名人震惊不已,连各学校的学生们都为此而走上街头游行,为黄铎喊冤,要求军政府严惩凶手,社会各界名人呼吁给新闻报界人应有的尊重与宽容,让大家能从报纸上了解到真实的、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掩耳盗铃,渲染虚假繁荣,麻痹民众。   还有别家报纸半含半露的猜测黄铎之死与军政府有关,认为《申报》的报道有损军政府的颜面,惹怒了某位政要,这才遭到了暗杀,并且抨击沪上军政府的黑暗,有报馆开始悼念直言不讳的前《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并且把黄铎与江白水都追封为时代的勇士,报界的喉舌。   当然,连带着写出《灾区见闻录》的容城公子也遭到了一致的褒奖,认为她已经从一位女权斗士上升为报业良心,从致力于唤醒被封建枷锁禁锢的女性群体转而直面普通民众的凄惨境遇,其新闻稿比之檄文也是不输分毫,同行的一批记者们的新闻稿拿出来与之对比,无论是视角,新闻的深度与广度都远远及不上容城公子。   她甚至被沪上报业同仁及文人圈子里认定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一颗悲悯济世之心,是报业奇迹”,各种赞誉加身,狂涌而至。   还有人为她的生命安全担忧,认为黄铎遭遇不测,只恐容城公子成为下一个目标。   身在灾区的顾茗对此一无所知。   她喝一口搪瓷缸子里浑浊的开水,感谢老天终于在连日大雨之后终于放晴,就连这开水也还是盛俨想尽了办法弄来的柴烧出来的。   来时脚上穿着的一双皮鞋早就被泡的不成样子,身上的钱也全都捐了出去,雨靴还是盛俨掏钱高价所购,为此她特别不好意思,再三向盛俨表示:回沪取出积蓄就还他。   盛俨愣的时候比较愣,事关自家少帅的终身,精明的时候也是不可小觑,连连拒绝:“顾小姐不必麻烦,这些钱都是来之前少帅给的,他说要属下打点好顾小姐的衣食住行。顾小姐如果实在想感谢,还是去谢我家少帅吧。”   顾茗:“……”   有时候她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错,过去存在于她记忆之中那个自大狂妄的直男癌冯瞿是她臆想出来的,后来这体贴周到关心她的冯瞿才是真实存在的。   改变巨大,几不敢相认。   她穿着雨靴,身上是短袖跟裤子,头发扎成了辫子垂在脑后,还戴着斗笠,活脱脱一个河边的乡下丫头,挎包里背着厚厚一叠文稿与纸张,往灾民身边扎堆,认真倾听他们于灾难来临之时的声音,含着热泪熬夜写文章。   公西渊与她在灾区重逢,就见到她这副模样,对着她晒的红彤彤的脸蛋不由失笑:“阿茗,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这位留洋派的先生来灾区,竟然还穿着西装马甲,只不过衣服已经皱巴巴的,上面全是泥印子,皮鞋也早被泡坏了,领带不见了踪影,唯有胸前的相机被珍视的挂在脖子上,时时护着。   顾茗指着他被泡开的露出脚趾头的皮鞋大笑:“你好像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两人都颇有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感觉,再加上重逢的喜悦,倒是将连日来的沉郁悲痛之心给吹淡许多。   公西渊是随着中威轮船的捐款物资前来灾区的,怕有人贪污,少东家亲自坐镇押运,顺便现场采访写些新闻稿回去,两人才有此一遇。   中威轮船的捐款物资直接送归红十字会调派,公西渊便拿着相机随处走走,见到顾茗之后习惯性向她讨要稿件:“快拿来给我看看你写的稿子。”   顾茗打开挎包,将一沓稿子递给他,两人找了块大青石随意坐了下来,谁也不比谁干净,早就不讲究了。   公西渊低头看稿子,顾茗便拿出笔记本随意的写写画画,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便有几分自暴自弃:“你的新闻稿珠玉在前,我都不敢再下笔写时评了。”   顾茗撑着头笑:“公西,你这可是谦虚了啊,我这次只写了新闻稿,时评可没敢下笔。怕一时不小心愤世嫉俗,写出太过激愤的东西出来,影响我写新闻稿的客观公正性。”   公西渊双目放光:“要不……你写几篇时评给我,我带回去发表?况且据我所知,沪上军政府的宽容度可比不上容城军政府,当年的江白水之事无人不知。”又忽而忧心忡忡:“阿茗,我总觉得你这次的稿子打了军政府的脸面,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卢家那对父子心眼跟针鼻管似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彼时的顾茗一心一意都在灾区民众身上,对这些也不甚在意:“我不能忧虑卢家父子的心眼就什么都不做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况且我一个写文为生的人连要写些什么都再三顾虑,人生哪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面对灾民绝望的眼神,满道浮尸,她失恋的愁苦也变的无足轻重了,并且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的豁达通透,全都想明白了。   万事随缘随心,珍惜当下。   公西渊笑道:“你现在活的可真通透,跟块儿水晶似的。”他随便翻动稿子,却在最后一页的背面看到数行密密麻麻的字,不由读出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第153章   公西渊很是惊奇:“你竟然还会写诗?”檄文写得、小说写得、新闻稿也写得,连诗也写得,简直全才。   顾茗浅浅一笑:“这首诗可不是我写的,是一位叫艾青的诗人写的。”   斯时斯地,艾青的诗恰好贴合她的心境罢了。   两个人在泥泞的街头散步,同去红十字会设立的临时医院探访伤病灾民,一起讨论中华报业的未来,倒是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志趣相投。   盛俨一直亦步亦趋跟着顾茗,有好几次她回头看到他的表情,都快要被他幽怨的眼神给逗乐……总觉得盛俨入戏太深,演活了一名深闺怨夫,脸上各种小表情很是生动,如果脱离军部去演艺界发展,说不定能一炮而红,走上人生巅峰。   公西渊如今心怀坦荡,上次回家撞上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对方要比他小个四五岁,誓要让公西渊履行小时候扮家家酒时候的诺言,还紧追不舍跑去他的报馆应聘,搞的他很是被动,无可奈何向顾茗提起:“我一直拿她当妹妹,她这简直就是胡闹嘛!”   “说不定闹着闹着就闹出感情来了呢。”顾茗笑吟吟劝他:“凡事无绝对,话可别说太满。”   他心里的理想女性就是顾茗这样的,可惜顾茗视他为挚友,也许两人之间曾经产生过朦胧的好感,但那不过是山谷里的雾,一阵风就吹散无踪,剩下的东西不足以发酵成为醇香醉人的爱情,反而更如水中清泉,渐渐透出君子之交的简单纯粹。   “她呀,就是从小胡闹惯了的。”   公西渊离开的时候,再三叮嘱顾茗一定要注意安全,都快化身为话痨,让五步开外的盛俨听的直翻白眼,恨不得为自己辩解:顾小姐的安全由我们负责,哪用得着你来多嘴。   三个月之后,顾茗随同红会的人撤离灾区,一经抵达沪上,就被军政府的人扣留,直接送进了监狱,连给他们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盛俨愣头青一个,还想上前去与他们理论,还是宫浩有急智,拦腰将人抱住,死命相劝:“别犯傻!咱哥俩一起都被连锅端了,谁向少帅报信?”   “可是顾小姐……”   ·   顾茗被捕之后,万般庆幸她的行李及稿件由宫浩提着,她自己只带着两件随身的衣服。   她进了沪上军政府的监狱之后,要求见《申报》的黄铎,押送的大兵告诉她:“黄铎几个月前已经死了。”   “黄主编……死了?”顾茗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不可能!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会死了呢?”   大兵很不耐烦:“死就死了,有什么不可能的!”   哐啷一声关上门,加了大锁走了。   牢房里很暗,仅有的天窗透出一点光亮,却远不能扫除整间牢房的黑暗。   一个人在密闭的环境呆久了,总容易胡思乱想,何况顾茗乍闻黄铎过世的噩耗,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有满脑子的问题想要找到人解答。   关押她的人大约很会打心理战,除了一日两餐负责送饭的大兵,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顾茗试图从送饭的大兵嘴里掏出真相,但对方根本不搭茬,送完了东西就迅速锁门离开,对她所有的话都充耳不闻。   她心里还存着微渺的希望,总盼着逮捕她的大兵胡说八道,而黄铎还活着,正在主持刊印《申报》。   第三天,牢房门在饭点之外被打开,这次进来的人她也认识,正是沪上少帅卢子煜。   卢子煜进来之后,夸张的笑起来:“容城公子,别来无恙?”   顾茗对这位沪上少帅的认识仅限于外界传闻,这是个好色跋扈的家伙,都不是什么正面的评价,心里便升起警惕之意:“被关在这里,说实话,不大好。”   卢子煜也不太喜欢监狱里的味道,但谁让容城公子住进来了呢?   他注视着眼前的女人,离开沪上几个月,在灾区大约是真吃了不少苦头,皮肤被晒黑了不少,身上的穿着就跟个乡下丫头似的,又土又野,碎花短褂油黑的大辫子,人却瘦的可怜,唯其如此,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闪烁着炽烈的光芒。   卢子煜玩过多少女人,却从来没在一个女人身上看到这么矛盾的特质,她生就一副楚楚可怜的纤弱模样,可是长相与行为极其不相符,由她写出来的文章推断,性格却异常刚烈,简直令人着迷。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替你换个豪华的地方,从今往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天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顾茗懂。   “我不太明白卢少帅的意思,难道一个人被捕的罪名也可以随意更改?监禁的地方还有豪华与简陋之分?”   沪上军政府难道在监狱里还搞VIP待遇?   卢子煜莫棱两可:“被捕的罪名不可以随意更改,但是坐牢的人却可以替换。”   顾茗不可置信:“让别人替我做牢?”   卢子煜笑起来:“有何不可?”   “那我呢?从此成了黑户?”   “容城公子不亏是容城公子,聪慧敏锐,外界果然没有夸错。”卢子煜见她一点就透,更是欣喜:“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怎么会成为黑户呢?”   顾茗眉心一跳,终于明白卢子煜绕这么大一圈要做什么了。   她不动声色的试探:“假如我不能应允卢少帅,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卢子煜就喜欢聪明人打交道,绕圈子也能省点力气,可喜容城公子在利诱面前还能保持清醒。   “很遗憾,那你恐怕要追随黄主编的脚步了。”   此时此刻,顾茗想起两个月前被召回的灾区防汛主任景金,这位离开灾区之时还能有大批以“军需物资”为名的“行李”被带走,也不知道他回到沪上之后如何应对卢弘维的怒火。   她的手指头不由自主蜷了起来,后心发凉,终于问出了自被捕之后就一直想要问的事情:“黄主编他怎么了?”   卢子煜自以为十拿九稳能将容城公子收入毂中,便也少了顾忌:“那位黄主编吧,他不太听话。我父亲很不喜欢他。”他夸张的比划了一下:“……就这样,他消失了。”   顾茗死死忍着才没能当面摔他一巴掌——世界上从来不缺无耻之人,只有她自己的三观一直被社会打碎重塑,最初的报负几乎被蹂躏成渣。   “黄主编……他真的没了?”   卢子煜一笑:“那还能有假?”他似乎兴致极好:“不听话的人留着也没什么用。”   顾茗心中难受的无以复加,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浮上心头,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得意猖狂的大笑,而她却不能为黄铎申冤。   卢子煜起身:“容城公子请吧?你也许久没有好好洗澡吃饭了。”   很多人都道沪上军政府的卢少帅好色,他也确实有很多女人,家里外面的一堆,然而外界却不太清楚,他喜欢那种读过书的女人更甚于堂子里极会侍候人的头牌,只当他荤素不忌。   他小时候极其厌烦读书,“不学无术花花公子”的名头一戴就是许多年,但是唯独在一件事情上他看的很透彻——女人哪怕书读的再高,也很难抵挡他的钱权诱惑。   然而今天他恐怕不能如愿了。   顾茗盘膝坐了回去:“卢少帅请自便,我觉得这儿挺好。”   她摆出一副天荒地老要将牢底坐穿的样子:“我也许久没见过黄副主编了!”   油盐不进谈判失败,卢子煜气冲冲离开了。   顾茗摸到后背的濡湿,脱力朝后跌过去。   也许从揭露灾区真相之后,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说不定会被当局逮捕,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竟然连黄铎都未能幸免。   她仰头看那狭小窗户里透进来的光,为黄铎默哀,也为这黎明前的黑暗世界。   ·   宫浩的脑子比盛俨要活络许多,顾茗当日被捕之后他就向容城跟玉城各发了一份电报求助,希望冯瞿能够出面解决。   冯瞿比他想象之中来的还要快,进了国际饭店602就开始问:“怎么回事?”   宫浩组织语言,将顾茗被沪上军政府带走的事情讲了一遍:“我们怕顾小姐出事,也不能跟到监狱里去照料,还有她留下来的东西,这才赶紧给少帅发电报。”   “你们先出去吧。”   冯瞿打开面前的藤箱,里面是一盒盒的胶卷,还有厚厚一沓稿纸,也不知道费了她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头。   《灾区见闻录》系列他也看过了,那一瞬间心中竟然升起淡淡的骄傲,恨不得昭告天下,这是我喜欢的女人。   可惜只有三篇。   黄铎被刺杀之后,沪上的学生为了他的死亡真相上街游行,不想触怒了卢弘维,好一阵腥风血雨的搜捕学生之中的“进步分子”,连《申报》暂时停刊整顿反而都成了小事。   现在,冯瞿翻开这份厚厚的《灾区见闻录》,终于有暇欣赏全版手稿。   门外面,盛俨抽出枪,小声请教宫浩:“少帅什么时候带咱们去抢顾小姐出来?”   宫浩:“……” 第154章   黄浦江轮船的汽笛声吵醒了沉睡的沪上,东方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街市间渐次喧闹开来。   国际饭店602房间,冯瞿阖上了手头的稿子,捏捏眉心,起身拉开了窗帘,注视着楼下马路上如蝼蚁般的行人,内心澎湃。   房间门被敲响,他乍然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进来。”   昨日一经抵沪,率先去打听情况的唐平已经回来了,他推开门,被呛人的烟味给吓了一跳,往烟灰缸里一瞥,就猜出来了:“少帅一夜没睡?”   他早已经从最初惊讶于冯瞿对顾茗的动情,到后来自家主子的底线一降再降,就连对女人的态度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至今日见到少帅为了顾茗之事一夜未眠,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了。   冯瞿回身:“打听的怎么样了?”   他离开沪上几个月,其间倒是与沪上军政府有过两次军火交易,但顾茗远走灾区,盛俨又定时发电报报平安,便不曾分神关注沪上之事,只听说闹什么学生运动,也不曾放在心上。   唐平遂讲起黄铎被暗杀之事,由此引发的学生运动,报业同行及文化圈子里的震荡余波,如今涟漪尚未散尽,还有学生被关押在军政府监狱里,而关于黄铎死亡的真相警察局未有说法,连郭金川也是闭门不出,生怕被人堵在路上。   冯瞿讶然:“真没想到卢大帅的面子倒是挺值钱。”为了面子功夫而罔顾民意,还做出暗杀报业人的举动,真是令人钦佩。   盛俨进来,递给他厚厚一沓照片,冯瞿坐回去一张张翻看,都是灾区各种惨况,倒是翻到一半,冒出来一张顾茗与公西渊的合影,两个人的穿着打扮都有点一言难尽,却都是笑意盈面,显然重逢于他们两人都是一件极为愉悦的事情。   冯瞿的目光定格在合影之上,唐平探头一瞧,心中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偏偏愣头青盛俨还要告状:“……就是他,这人在灾区见到顾小姐之后,两个人在一起好几天,形影不离。”   唐平眼看着少帅的脸色有越来越黑的趋势,忍不住抚额:这个蠢货!   “形影不离?”冯瞿轻声问。   “对的,属下跟了好几天,他跟顾小姐好像关系很好,有说有笑的……”   唐平再也难以忍受手底下人犯蠢,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还不滚出去?!”   盛俨后知后觉才发现冯瞿的脸黑的吓人。   ·   当天下午,沪上最大的荣升印刷厂接到一份加急订单,要求三天交货。   老板李荣升亲自接待的贵客,是位笑眯眯的年轻人,对方还带来了《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带着报社的美工版工一起排版,挑选容城公子在灾区拍摄的照片,校对工加班加点的赶印。   三日之后,三万套图文并茂的《灾区见闻录》被运往各大高校及书店免费派发。   许多人原本就是容城公子的读者,何况她的《灾区见闻录》登报之后,读者还在眼巴巴盼望着第四篇深度报道,结果黄铎出事,就没了下文。   没想到现在还能够看到全稿,简直是意外之喜。   拿到书的读者迫不及待的翻开了新书,然后在扉页上看到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灾区众志成诚的百姓,以及因言获罪而被军政府批捕的容城公子!   第一页印着一张穿着碎花短袖褂子,打扮的十分乡土的容城公子正拿着本子记着什么,低眉垂目,长辫子拖在脑后,胳膊细瘦伶仃,她面前是一位满身泥泞的中年男子,面容悲怆,是灾区一位带领青壮救灾的县长。   这张照片还是盛俨的杰作,经过她的短期培训,他浪费了三张胶片,拍出来的唯一一张能够拿得出手的照片,本来是准备送给自家主子邀功的,可惜灾区没有洗照片的设备,只能连胶卷都带了回来。   读者看到扉页寄语,再翻翻后面图文并茂的内容,联想到《申报》的黄主编,还有至今仍被关押在监狱里的进步学生,顿时炸了锅。   ·   外界翻天覆地,都不能影响军政府监狱里的平静。   自从那天卢子煜离开之后,也不知道是他的授意,还是他手底下的人察颜观色,她牢房里的食水都断了顿,一天有小半碗清米粥跟白水就不错了,连窝头都没了。   顾茗悲惨的发现,也许她会成为第一个不是被枪决而是被恶死的囚犯。   她也敲着牢房的门有气无力的抗议过,但是换来的依旧是数着着米粒的半碗清粥,胃里好像伸出了八只爪子,饿的抓心挠肝的难受。   灾区救援物资紧缺,几个月下来她的身体状况早就异常差了,瘦骨嶙峋,如果不是靠着一股精气神撑着,早就生病了。   下午的时候,天窗边那一点光亮渐次暗了下去,顾茗意识有几分模糊,仿佛自己被抛弃在某个无涯的时间点,她睁开眼睛看了最后一眼天窗,彻底陷入了昏暗。   与此同时,远在租界花园洋房的卢子煜收到了冯瞿的邀请,他在电话这头还开玩笑:“要不要请我七姐一道?”   经过考察,卢氏父子都觉得卢子美眼光奇佳,冯瞿做联姻对象再好不过了。   容城背山靠海,玉城掌握着矿产与兵工厂,政权稳固,军政府富的流油,的确值得结交,将来沪上军政府的军火还要多仰仗冯瞿,在同等质量的情况下,价格可是比德国军火商人的要便宜很多。   冯瞿干脆拒绝了他:“我有事与你商量,令姐不太方便出席。”   卢子煜还当他带着别的女人,这才作罢。   两个人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卢子煜见他独自一人,还颇觉奇怪:“你没带人啊?”   冯瞿指指对面:“坐,有事跟你商量。”   “咱俩兄弟一场,有事儿你打个电话就行了,哪还用得着这么郑重的来商量?”卢子煜落座之后寒暄:“到底什么事儿?”   待侍者送了咖啡之后,冯瞿才道:“这件事儿还真就得当面谈清楚,我听说容城公子被你的人带走了,所以来跟你讨人。”   卢子煜还当自己听错了:“你从哪听说的?”他还想抵赖:“别胡说八道!容城公子不是在灾区吗?”心里却在打鼓:妈的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泄漏的风声?   冯瞿毫不留情的揭穿了他:“卢兄,有件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容城公子身边一直有我派出去人贴身保护,当日军政府的人去抓她,我手底下的人就在旁边看着,一直跟到了军政府监狱。你我兄弟一场,将来还有长远的生意要做,可别为了女人失了和气,那就不划算了!”   本来这件事情做的比较隐秘,亲眼目睹的那几个人都被警告过,卢子煜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他佯怒,颇有几分不高兴:“这帮小兔崽子做的好事,我还真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   冯瞿坐着没动:“那我等卢兄的好消息。”   卢子煜匆匆忙忙坐了汽车前往军政府监狱,见到监狱长劈头就问:“容城公子怎么样了?”   监狱长:“关押着啊。”   卢子煜率先往里走:“去看看。”   结果等他到牢房门口,监狱长接过手底下的人递过来的钥匙亲自打开了门,卢子煜踏进牢房之后,唤一声:“容城公子——”却没有预期之内的回应。   外面有人提了马灯进来,照着牢房地下静静躺着一个人,身体呈微微蜷缩状,那模样倒好像睡着了,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都没醒,卢子煜心里急跳,蹲下身去探她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呼吸,顿时破口大骂:“人都要死了,你们是怎么看押的?”   监狱长也很冤枉,他是听了少帅身边副官的暗示,这才想让容城公子饿几天清清肠胃,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甘愿侍候少帅了,哪知道……饿过头了。   这位的身体也太弱了吧?!   “这这这……这……”   卢子煜暴脾气上来,踹了他一脚:“这个头,还不赶紧送去医院抢救,顺便检查一下是不是得病了?”他是个利益至上者,听从卢维弘的指示批捕,可是私心里又觉得痒痒,想起两次见面的惊艳,心中念念不忘,总想将人弄到床上去,这才想出个偷龙转凤的主意,没想到却差点让她香消玉殒。   当天下午,一辆小汽车紧急载着昏迷的顾茗前往教会医院,卢子煜身边随行的副官们都留在了医院里守着,他却只身一人前去见卢维弘。   父子俩关在书房里就容城公子被批捕一事进行商议,卢维弘觉得她一个女人竟然敢打军政府的脸面,就算是派出去的赈灾官员不勤勉,有贪污现象,可是她也没必要赤裸裸摆在报纸上给民众参观吧?   有为军政府考虑过吗?   卢子煜见风转舵的极快:“冯瞿对容城公了似乎情谊颇深,亲自上门来讨人,跟他撕破脸没必要,不如趁此机会劫他一批军火,就看他对容城公子的情谊是不是值千金了。父亲觉得意下如何?   卢维弘转怒为喜:“你小子倒是脑筋转的快。”面上终是怏怏:“可是为父心里总是不舒服,这帮无法无天的文人,提起一根笔杆子什么都敢写,如果不是杀一儆百收拾几个刺儿头,还让他们以为军政府很好说话。”   “是是是,儿子知道您老想立威,可是与其杀个丫头片子立威,不如拿她去换一笔军火,多划算的生意啊,不费一兵一卒就大赚了一笔。至于立威,再找别人不就行了?监狱里那么多学生。”   卢维弘竟然被儿子说动了。 第155章   天色将明。   顾茗在黎明之前的黑夜醒来,身如浮舟,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昏暗,只有一点黯然的灯光,房间狭小而陌生,长久未曾进食,她撑着发软的身体要坐起来,不曾想惊动了身边的人,他迅速坐了起来,惊喜道:“你醒了?”   “冯……冯瞿?”顾茗惊讶不已。   刚才一瞬间的恍惚,她还当自己已经饿死在了泸上军政府的监牢里。   原来冯瞿就侧躺在她旁边,不过由于两人之间还隔着一臂的距离,她才醒来未曾察觉:“这是哪儿?”   “前往容城的轮船,还有两个小时应该就能靠岸了,先喝一点粥?”   床头就放着一直保温的小米粥,他不提吃的还好,一提顾茗的胃里顿时有十八只手要从喉咙里伸出来:“赶紧给我。”她对自己的体能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知,浑身发软就不逞能自己动手了。   冯瞿回身拿过粥桶,拧开盖子,要拿勺子来喂,顾茗恨不得扎进粥桶里猛吃一顿,可惜冯瞿喂的很慢,还叮嘱:“大夫说了,你身子底子太差,又饿了许久,不能多吃。”喂了个半饱就停止供应了。   顾茗现在看到吃的就眼珠子发红,停止了思考能力,伸着爪子够粥桶:“……再吃点,再吃一点。”跟嗷嗷待哺的灾民没什么两样。   可见是饿疯了。   冯瞿长腿一横,就拦住了她:“既然吃饱了,我们来算算帐吧?”   “算帐?我们之间有什么好算帐的?”她昏睡之前还在监狱里,醒过来就跟冯瞿在船上,顿时恍然大悟:“是你救了我?”饥饿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确切的说,是我买了你。”冯瞿从床头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她:“很贵的。”   卢子煜说转了卢维弘,紧急约见冯瞿,提出了一个条件:“容城公子扰乱沪上治安,蛊惑民众,本来按照父亲的意思是要枪毙的,但是我瞧在冯兄面上一再求情,父亲才松了口,要你拿钱来赎,我估摸着不如用军火来抵。就是不知道容城公子在冯兄心里值几何了?”   两个人拟了两份交货的合同,还签字画押。   顾茗翻到后面,倒吸一口凉气:“五……五十万发子弹?”   “是啊,用五十万发子弹换你一条命,也不知道这笔买卖划不划算?”他凑近顾茗,两人之间呼吸可闻:“听说青帮卖到南洋的姑娘可不值多少钱,不过我想着你总归要比那些姑娘用处大多了,就忍痛买下来了。还不知道回去怎么向父亲交待呢!”   “五……五十万发子弹?真的?”   冯瞿眸光深处藏着笑意,面上却摆出个愁苦的模样:“听说沪上还有一种包身工,签了身契之后盈利的全都要归工头所有,只有三餐米粥果腹。”他为了加强可信度,还好心向她建议:“你不信问问唐平或者盛俨,再不济……下次有机会见到卢子煜问他,看看我骗没骗你?”   顾茗现在听到卢子煜的名字就反胃:“那个色鬼!我才不要见他!”   冯瞿敏锐的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不忿:“他对你做了什么?”怒意顿生:“他是不是逼迫你了?”   他神情之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目光在她全身上下巡梭,看架势如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准备扒开衣服验伤。   顾茗兜兜转转,原本要与冯瞿撇清关系,没想到还是与他纠葛不断,还欠了他一笔巨额债务,荒谬至斯,唯有拿出滚刀肉的魄力直面这惨淡的人生,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她冷笑两声:“卢少帅倒是一番好心,听他的意思是想来个偷龙转凤,找人顶替我坐牢,许我以荣华富贵,留在他身边。”她得意一笑:“只不过被我拒绝了。”   冯瞿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摸摸她的脑袋:“这才乖!”   《灾区见闻录》一书已经面市,上位者不察,但底下酝酿的风波正在扩大,等到他们察觉,冯瞿早已经带着顾茗远离是非之地。   两个小时之后,轮船靠岸,冯瞿抱着顾茗下船,她好几次想自己走:“我腿又没断,这样像什么样子?”   唐平在身后偷笑,揣测少帅也许等这一天很久了。   冯瞿抱着她下了船,客舱里窗帘拉的严实,猜不出今夕何夕,但此刻江面上铺满了细碎的金光,一轮红日正探出半边脑袋,码头上汽笛长鸣,夜泊的船只正在准备启航,乘客们拖儿带女提着行李登船,送行的亲友在码头上远远招手,穿着汗衫的装卸工们扛着大包往船上运货,容城码头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码头上已经有车队接应,亲卫营上前来行礼,冯瞿仿若未见,扭头对着一艘停靠在岸边的货轮露出莫名所以的笑意,顾茗正不解其意,他笑意渐浓,以目示之:“上次你离开容城的时候,就在那边上的船,还是公西渊送行,记不记得?”   彼时他正在码头来接留学归国的柳音书,而顾茗却奔向了沪上的新生活。   两年多时光,物是人非,过去的阴霾终于散尽,不知道是初升的朝阳太过灿烂,还是两人相偕归来,冯瞿今日心情极好,   “你派人跟踪我”顾茗讶然。   冯瞿作势要把她扔下去,吓的顾茗不得不抱住了他的脖子,这么亲密的姿势以前不是没有过,但是于顾茗而言,到底还是有几分尴尬的:“冯瞿你——”   放她下来跟摔她下来结果大是不同,她可不想屁股被摔成八瓣。   “怕了吧?”他笑的爽朗,还把她往上颠了颠,英俊的五官令路人侧目,有那时常看报纸的认出了他,震惊不已:“……那不是少帅吗?”   “他怀里的女人又是谁?”   自从办完了柳音书的丧事,不知道有多少容城少女梦想着嫁给他,可惜冯瞿倒好像修身养性,连外面的应酬都少见,一心扑在公事上,更何况是纳姨太太或者娶妻了,丁点绯闻不沾。   不知道的人都赞冯瞿重情重义,对柳音书痴情一片,怪只怪她命薄,无福消受,还有不少名门闺秀都在观望,或者能与冯伯祥搭上话的都明示暗示,愿意与大帅府缔结两姓之好,却没得到只字片语的回应,都被岔开了话题。   冯瞿戏弄完了她,把人塞回后车厢,紧跟着钻了进去:“那天下着雨,公西渊撑着伞送你,我就坐在车里。”   顾茗怪异的瞧他一眼,可不认为那时候冯瞿对她有多深情,大约是碰巧了罢:“你来码头有事,恰巧撞上了?”   “嗯。”冯瞿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另起了个话头:“你想不想回顾家看看?”   “狐假虎威吗?”带着冯瞿去显摆?   “有何不可?”冯瞿懒懒朝后靠,露出上位者的獠牙:“总要让他们知道点规矩,别你出事了就落井下石,发达了就厚着脸皮攀上来。”   顾茗笑出声:“无关紧要的人,在意他们做什么?”真没想到冯瞿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又不是小孩子,买了新衣服有了新玩具就要去炫耀一番。成年人早就学会了甘苦自知,既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晾晒伤口博取同情,也不愿意炫耀自己的生活。   君不见,连微信朋友圈都变成了三天可见,刷出来的不是微商广告就是无关痛痒的小感慨,真正痛彻心扉的磨难与甜蜜的幸福早都藏了起来。   “况且——”顾茗拖长了调子,无限惆怅:“我如今可是不名一文,还欠着巨额债务,难道顾家人就愿意替我还债了?”   虽然冯瞿用玩笑的方式告诉了她,然而事实求是的说,还是冯瞿救了她一命,五十万发子弹也不是虚报数目,她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   如果不是冯瞿及时赶到,她早就成为了沪上军政府监狱里新添的一抹幽魂,连命都没了。   大恩不言谢,债务更是不能拖欠,甫一踏上容城的土地,顾茗心里就开始盘算她的赚钱大计了。   冯瞿可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车队到达他在容城的另外一处别院,门口候着的管事及佣人们都迎了上来,齐齐躬身:“顾小姐好!”   顾茗扶着他的手下车,抬头看这陌生的庭院,朱漆大门洞开,露出里面的亭台楼阁,竟然是一处小巧的江南别院,非她做姨太太时候住过的地方,门口的石狮子高大威武,佣人们穿着整齐,她试图往后退:“不必这么客气,不如给我找家旅馆?”   她在容城没有产业,沪上恐怕一时半会回不去了,只能待安顿下来再租房子住。   冯瞿推着她入内,态度十分坚决:“不行!你现在欠了我大笔债务,万一跑了我找谁要去?”   顾茗:“……还不如让我死在监狱里呢。”巨额债务一时难偿,比未来社会身负几百万债务的房奴还可怜。   “胡说八道!”冯瞿的眉目忽而冷厉:“要是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茗缩缩脖子,老实了。   她早该认清现实,有钱的是大爷,欠钱的是孙子。 第156章   黄铎生前好多次也曾经派报馆的记者聚焦工人的生存状况及薪酬问题,不少工人们都从中得利,再加之有心人从中策划,推波助澜,冯瞿带着顾茗离开的第三天,沪上再次爆发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   此行参加游行的除了各所学校的学生们,还有各家工厂的工人,将沪上最繁华的路段堵了个水泄不通,要求无罪释放关押的学生与容城公子,并且严惩暗杀黄铎的凶手。   不止如此,就连文化圈也为此次游行活动声援,称“因言获罪”是专制独裁的错误行径,敦促当局不要罔顾民意,做出践踏民主之事。   工人罢工之后,背后各家急于交货的资方代表先是与工会代表联络谈话,发现无效之后,一窝蜂求上了军政府的大门,都希望军政府能够尽快平息此事。不但如此,工人罢工,沪上停水停电,政府机构几近瘫痪,更多的市民自发走上了街头,民意浩荡,连租界各国公使也深受影响,紧急拨打电话寻找卢维弘解决此事。   卢维弘差点气炸了肺,他倒是想紧急调一拨军队前来镇压,可如今外面都在讽刺沪上军政府乃是捞钱的耙子,派去救灾的官员连灾民身上最后两滴油也要榨干,还妄图禁止民众言论此事,民主何在?法制何在?   挂羊头卖狗肉,还想阻止民众议论的声音,岂非掩耳盗铃?   景金乃是卢维弘身边二姨太的亲弟弟,算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亲信,被从灾区紧急召回之后,经过二姨太一通哭闹,暂时解职归家休养。   没想到游行运动骤起,还波及到了景金,卢维弘再也顾不得二姨太的面子,派人去景公馆把人挖了出来,丢进了军政府监狱,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平息此事。   沪上青帮的私产紫金阁里,卢子煜半斤洋酒下肚,便忍不住向谢余大吐苦水:“你说冯瞿多奸滑,他花了五十万发子弹秘密赎走了容城公子,现在外面罢工的都在要求无罪释放容城公子,我倒是想放,可从哪里去弄个人回来呢?”   谢余今日找他的目的也恰在此处,听闻此语便不再旁敲侧击,反倒大吃一惊:“少帅是说……冯瞿带走了容城公子?”   卢子煜大骂:“这个滑头!可不是他吗?”   沪上的罢工游行运动持续了一周,军政府迫于舆论民意,及各界名人的斡旋,不得不释放所有关押的学生,且公开会审景金,抄没了他的家产充公,对外宣布容城公子已经无罪释放。   黄铎之事也有了定论,找了个替死鬼枪决,《申报》重开,算是对民众的交代。   ·   顾茗身在容城,这些风波都离她很远,还是事后从容城的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各地对沪上这场风波都甚为关注,甚至沪上军政府对外公示的容城公子已经被释放之事根本就不能取信于民,卢子煜紧急发电报寻求冯瞿帮助,想让顾茗站出来说句话。   顾茗写了一篇《纪念黄铎君》的稿子邮寄到了《申报》,除了抒发她对于黄铎被枪杀的悲痛之情,还以悲伤而坚定的笔触怀念黄铎作为报业人的职业操守与优良品格,值得她一生铭记。   也许她曾经因为前世所受的打击而浑噩度日,忘记了胸中热血,新闻人的操守,然而亦师亦友的黄铎用生命回答了她的人生困惑,引她走出了人生迷障,使她走向新生。   毫不夸张的说,是黄铎唤醒了她心中曾经深埋的理想与热血。   这时候她所写的《灾区见闻录》已经在沪上成为了绝版书,当时得到免费赠书的读者都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还有借阅过别人的读者也想买一本,但是走遍沪上各家书店,所有店主都只有两个字奉送:无货。   有人收藏了容城公子的全套文集,从她的第一本文集《生而为女人》,及止后面的中篇小说《异乡人》、《新生》,连同最近的《灾区见闻录》,还观赏了她写的电影剧本拍出来的影片,基本能勾勒出这位年轻而有才华的女作家的思想轨迹。   进步女青年视她为楷模,还有人最初认为她是个女权斗士,用文字向旧的世界发出呐喊,然而读过她的《灾区见闻录》之后,却不再狭隘的认为她只是个单纯的女权斗士,而是用生命与热忱写书的新时代勇士,不畏强权,能够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对弱者的卑微与凄惨感同身受,心怀慈悲与温柔。   容城公子已经离开了沪上,并且短时间内大概都不会再回来,但是沪上的文人圈子却对这位女作家的评价奇高,争相寄信给《申报》的副主编范田,希望由他转寄。   盛俨从门卫处提回来一大袋子信件,踏进客厅,惊动了坐着看书的顾茗与批文件的冯瞿。   “那是什么东西?”冯瞿从文件里抬起头,多嘴问了一句。   亲卫营除了要保证少帅的进入安全警戒,还负责处理日常检查,以防冯瞿死于任何一场意外,比如毒杀、枪杀、刺杀……之类。   寄往少帅别院的东西总要有人亲自一一检查过,才能呈上来。   《申报》的工作人员将所有读者及文化圈里的来信都封在一个大袋子里,寄了个很大的包裹投递往容城,然而这些信件到达少帅别院之后,先是在门卫处被扣留,紧接着便被亲卫营带走一一拆开检查,也顺便将所有的读者来信都看了一遍。   盛俨对于拆了顾茗的私信颇为不好意思:“这些都是……顾小姐的读者及朋友来信。我们不放心……”所以全拆来看了一遍。   为着检查,亲卫营好几个人熬夜看信,两眼通红,精神与灵魂得到了极大的洗涤,沐浴在读者对于容城公子的赞扬与爱意之中,连他们也不由自主对顾小姐肃然起敬了。   ——真是了不起的女性!   顾茗以前的读者来信都是挑紧要的由她回复,其余无关紧要的便由报馆工作人员处理,她自己倒没觉得被拆信有侵犯隐私之嫌,只扫了一眼就又把脑袋埋进了书里,吩咐盛俨:“把信分门别类的分好,一般读者夸赞的信放在一边,有疑惑需要解答的放在一边,认识的有过信件来往的朋友的信单独给我,谢谢整理啊。”   盛俨:“……”救命!不想再读信了!   冯瞿见到盛俨的表情就觉得有趣,不由热心提议:“阿茗,你看是不是需要给你雇个秘书帮你处理杂事?”   顾茗对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有着很明确的认知:“穷光蛋哪里雇得起秘书?少帅的亲卫就暂时借我免费用用呗。”   盛俨:“……”   她倒是想过独立的生活,但冯瞿现在简直是个神经病,患了一种“全世界人都想来害阿茗”的臆想症,好像比起执掌军权也许随时会被人刺杀的他来说,顾茗才时常身陷危险。   顾茗对此特别无语,再三强调:“我一个守法良民,心愿是维护世界和平,你说有人会刺杀我,搞笑吧?”连她想要出门去见公西渊,也被派了十来个护卫,弄的她很是恼火:“我这是去见朋友啊,还是去砸场子啊?”   索性窝在别院里不肯出门了。   此举正合冯瞿之意,表面上他还要假惺惺说:“你要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我再加派人手。去吧去吧,你在容城也没什么别的朋友了。”   顾茗窝在沙发上不挪窝,心情不是很好:“多谢,不必了。”   冯瞿说的也是实话,她在容城除了公西渊,也的确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生活单调而乏味,都快闷出虱子了。   管美筠从北平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行李全部被打包送到了另外一处新租的房子,还是顾茗离开之后委托冯瞿办的,他在沪上留下来的办事员亲自租的房子,离管美筠的公司很近,搬家退房迅速搞定。   公司里留有顾茗写给她的一封长信,不过其中惊心动魄痛彻心扉的过程全都被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她知道的有两点,第一是顾茗与章启越分手了;第二是她在沪上由于政治原因不能再留下来,不得不离开。   很多事情还是公司的同事后来告诉她的,让管美筠一颗心紧紧揪着,很想立刻站在她面前,奉上自己温暖的怀抱来安慰她,未能如愿。   她如今事业做的风声水起,已经不再是方静舒身边的小助理,而是她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还雄心勃勃要跟着老板做华夏自己的服装品牌,分身无暇,只能写一封信致歉。   这封信被盛俨拆开读过,现在从一堆信里翻出来给她。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自己情路坎坷,波折不断,还是希望朋友能够拥有精彩的人生。   她泪湿眼眶,由衷为这个傻丫头高兴,引的冯瞿频频回顾:“怎么了?”不明白是什么触动了小骗子的铁石心肠,让她轻易落泪。 第157章   顾茗边拭泪边说:“想到我身负巨债,就忍不住难过的掉眼泪了。”   冯瞿:“……”   冯瞿倒是很想减轻她的思想负担,大笔一挥勾销这笔债务,但想到这个滑不丢手的小骗子,说不定转头就跑的没影儿了,他还是觉得让她欠着吧。   欠着他心安。   他沉吟片刻,提出了思虑良久的念头:“既然你发愁这笔巨额债务,不如来给我做秘书,以工偿债,如何?”   顾茗幽幽说:“……我以为你是无偿做好事救我一命,原来不是啊。”想想还是要为自己的权益争取:“我的时薪很高的。”   为了早点还债,她也是拼了,不但装哭,还一再退守底线。   冯瞿忍笑:“我付得起!”   有钱的是大爷,顾茗欠债气短,为了金钱也不是不能折腰:“今天就上工吗?”她起身过去整理书桌,态度殷勤起来:“少帅,要来杯咖啡还是红茶?”   “咖啡吧。”   顾茗脚步轻快去磨咖啡,冯瞿唇角笑意渐渐蔓延开来。   自从与章启越分开之后,他不是感受不到她苍凉的心境,只是这种事情仅靠安慰是不够的,总要经过时间的沉淀,由她自己慢慢消解。   数月不见,她去了灾区一遭,似乎心态与从前大为不同。   到底哪些地方不同,冯瞿暂时还说不上来,但她整个人似乎更为豁达了,有种阴霾尽去的明朗。   他拨了内线电话,吩咐下去:“派人来为阿茗量体赶制几套军装。”   电话还未挂断,顾茗已经在那头喊:“要加多少糖?”   冯瞿环顾四周,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热闹之感。   当日下午,有专人上门来为顾茗量体,三日之内她就以冯瞿秘书的身份走马上任,穿着军装跟着他出入军政府了。   她脚上穿着高帮马靴,帽檐半遮住了一双明眸,头发挽起来藏在帽子里,跟在他身后四处打量,但见容城军政府大院来往军政府要员不少,都是行色匆匆,比起玉城督军府明显人气更旺。   今日冯伯祥电话急召冯瞿来议事,盛俨带着顾茗在旁边房间等候。   有勤务兵过来泡茶,盛俨闲聊两句,房间门开着,隐约能听到隔壁的说话声,但听不真切。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隔壁房间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似乎冯氏父子俩吵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五十万发”之类的词语,顾茗扭头问:“盛俨,大帅这是在责难冯瞿吗?”   盛俨嘴快:“大帅肯定是因为要向沪上交货的那五十万发子弹吧。”他就事论事:“本来军政府能赚一笔,结果还赔本白送,大帅肯定会生气的。”   顾茗:“……”   隔壁房间的隔音还算不错,间或听到一两句冯伯祥的咆哮,以及冯瞿辩解的声音。   这场父子之间的争吵持续了大约有近四十分钟,冯瞿才从里面出来,奇异的是见到顾茗他竟然还能露出个自然无比的笑容:“一会忙完了我们去吃饭吧。”   顾茗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跟着走,还没离开军政府大院,迎面就撞上了冯晟,他皮笑肉不笑上前来打招呼:“大哥,怎么回事?听说你跟父亲吵架了?”   冯瞿似乎不愿意谈这件事情,淡淡说:“你消息挺灵通啊。”   冯晟:“大哥说哪里话,我们都是做儿子的,不说为父亲分忧,也要做到不惹他老人家生气吧?听弟弟劝,不管为了什么,还是回去跟父亲认个错,亲生的父子,能有多大气呢?”   冯瞿话中有讽刺之意:“阿晟,做人做事还是不要学后院姨太太争宠的小手段,上不得台面。”居然学会上眼药了,真是有出息。   冯晟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哪怕是从曾经最得宠的姨太太肚子里爬出来,于他来说也是一件自卑又耻辱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不免要去想,他与冯瞿到底差在哪里?不就是一个肚子的距离吗?   无论他怎么努力,在军校刻苦用功,回到容城之后唯父命是从,在军中更不敢懈怠,兢兢业业,在父亲眼中还是比不上冯瞿重要,不就是因为他是从正室夫人肚里爬出来的吗?!   嫉妒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使得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大哥教训的是。”冯晟目送着冯瞿远去的背影,眼中是难以掩饰的愤怒。   顾茗亲眼目睹兄弟俩交锋,一路沉默跟着他,去了一趟海关总署视察,与接待的官员交谈了近乎两个小时,海关官员邀请共进午餐,他倒是实践了一起吃饭的约定,不过是他跟陪同官员一桌,而盛俨及其余随从人员在外间一桌。   第一天上班,顾茗跟着冯瞿忙了一整天,她中午吃饱了还在车上打了个盹儿,冯瞿脚步未停忙到了天色黑透,总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两个人坐车回家,盛俨坐在前排副驾,顾茗与他坐在后排,他还有几分歉意:“累了吧?让你今天跟着转了一天。”   顾茗因着他们父子吵架心神不定了一天,说出来的话可没见得软和多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不想付我薪水?”她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为了还债就算是折腰,也不能跪在他脚边乞怜。   冯瞿被她逗乐,掀开她的帽子在她脑袋上揉了好几把,还有点意犹未尽:“瞧在你长的漂亮份上,可以少付一点。”   ——这是在变相的说她是花瓶?   顾茗:“基于观赏性也应该多付才对吧?更何况我还兼具了实用性。”整理案头文字泡杯咖啡什么的杂事都完全可以胜任。   没想到冯瞿似乎想歪了,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凑近了在她耳边低声问:“实用性,嗯?”尾音上扬,略带质疑。   气的顾茗在他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没好气的往旁边拉开了距离。   冯瞿眸中带笑,似带了然之意:“阿茗你怎么生气了?我就是想问问你做秘书都能帮我做点什么?”   顾茗疑惑:“真的只是这个意思?”   冯瞿:“不然呢?”   他摆出求和的态度,再三强调:“一定是你想歪了。”声音压的极低:“老实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两人在床上都不知道肉搏了多少回,虽然这两年多疏离客气,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含着调戏之意,顾茗生硬的扭头去看窗外,坚决不再搭理他。   她听到冯瞿故作惊讶:“咦,阿茗,你耳朵怎么红了?”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少年的顾茗气势汹汹捡起后座放着的靠垫砸在他身上:“闭嘴吧你!”   前排的盛俨与司机顿时惊的目瞪口呆,唯有后座的冯瞿朗声大笑,在她脑袋上弹了一记:“傻瓜!愁眉苦脸了一天,想什么呢?”   顾茗才惊觉,原来他在逗她笑。   晚上回到别院,两人在大门前下车,林妈特意出来迎接他们,见到顾茗几乎忘了冯瞿的存在,笑不可抑的抓住了顾茗的双手,亲热的拉着她不肯放开:“顾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这一向过的好吗?”借着庭院里的灯光打量她,心疼不已:“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一定要好好补补!今晚我炖了鸡汤,明天你想吃点什么?”   冯瞿含笑而立,丝毫没有被忽略的不快。   顾茗见到林妈也分外高兴,不提别的,单她的手艺就够让人念念不忘了。   两人手拉手往进走,顾茗还顺便报出了一溜菜名:“……这些我都想吃。”双目放光,难得露出小姑娘的俏皮模样。   那天晚上因为林妈到来的缘故,气氛很是和乐融融,吃完饭之后林妈还拿出一堆毛线让她挑:“听说你回来了,我想着天气也凉了,织件毛衣跟围巾给你,看看喜欢什么颜色?”   林妈心里的顾茗大约仍然是天真的少女,她拿过来的全是淡粉淡蓝淡黄之类的颜色,顾茗摸摸自己的脸,十分疑惑:“这些颜色会不会太年轻了?”   “你才几岁?这些娇嫩的颜色更衬你的肤色。”还是心疼:“怎么就瘦成了这副样子呢?”言谈之间大有一展报负的迫切,似乎恨不得现在就下厨拟出餐单把她喂养的白白胖胖。   顾茗前往灾区之前本来身体就很差,一直没补养起来,灾区的伙食很糟糕,哪怕盛俨一直用心照顾,可物资匮乏,能喝口热乎的汤就不错了,想要养胖就是幻想。   她一身的肉都掉光了,到了沪上更是差点饿死,最近在冯瞿宅子里养了几日,气色瞧着才不那么难看了,不过她整日从沙发挪到床上,再从床上挪到沙发上,大有扎根沙发或者床的趋势,长期活动量少,连胃口也不太好,冯瞿才有意提出来让她做秘书,去外面跑跑加大活动量,今天中午听盛俨汇报,就多吃了半碗饭。   顾茗不知冯瞿用意,不过后世都以瘦为美,她如今的体重可谓是两世以来的历史最低,应该很上镜了。她捧脸,眨巴眼睛:“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很可爱?”   她本来就生的楚楚可怜,现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几乎只剩了一双水波粼粼的大眼睛,逗的林妈直笑:“哎哟,可爱!要是再胖点就更漂亮了!”   顾茗突破大龄女的年龄局限厚着脸皮卖萌,没想到林妈好像是唐朝穿来的,对胖有一种执著的热情,于是鼓着腮帮子眯着眼睛纠正她的审美:“胖了以后就成这样了,哪里还漂亮?”   林妈更是笑的差点倒在她身上。   顾茗也撑不住笑了:“是不是瘦起来更漂亮?”   冯瞿远远坐着,听到沙发上热闹的声音,只觉得今日家中灯光格外明亮柔和,笑意不觉间就爬上了他的脸颊。   冯晨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听到电话那头的笑声,还当拨错号码了,对着话筒半天没敢吭声,好一会才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哥?”心里几乎都要肯定他拨错了。   冯瞿几时有这么好的耐心了?   电话接通的同时,如果对方沉默不说话,五秒之内不是被骂就是被挂断电话。   没想到接电话的正是冯瞿本人,还用一种完全迥异于平日语调的平和声音问:“阿晨?有事?”   冯晨本来是晚上回来之后,听说今日冯伯祥责骂了冯瞿,父子俩闹的很不愉快,而冯晟还在院子里拦住了冯瞿,不少人都听到了兄弟俩之间的对话,特意打电话安慰冯瞿的,没想到电话那头不是一室清冷,热闹的出乎意料,连自己打电话的原意都给忘了。   “大哥,你在哪呢?”现在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冯瞿,今日父子间一场吵架,军政府内部已经有人议论此事。   大帅尚在盛年,而这两年间少帅手握玉城军权,偏偏玉城有矿藏有兵工厂,听说还扩军建制,而冯晟这两年在军部表现也很不错,已经有大帅的老部下偷偷建议削弱少帅军权,让大帅拿回玉城的控制权,不过暂时没有得到大帅的同意而已。   冯晨虽然常年扑在容城大学的扩建与医学钻研上,还想开一家医院做院长,但是身处政治漩涡,怎么可能对这些一无所知呢。   他本身心态平和,无意于争权夺势,但是对冯瞿却是真的关心。   冯瞿听起来心情似乎极好,在电话里笑骂:“你是读书读傻了吗?打的家里的电话问我在哪?我不在家里难道还能在外面接你的电话不成?”   冯晨被他骂的想起了初衷,不过这两年他身边并无别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是一室冷清,何人敢在他房间里笑闹喧哗?有个大胆的想法渐渐在脑中浮起,几乎不可置信:“顾先生……回来了?”   外间都传少帅为了前未婚妻无意于婚姻之事,可事实上只有冯晨知道真相并非如此,而是他大哥心有所属,而那个人并非是过世的柳音书。   冯瞿笑声朗朗:“是啊。”难得向弟弟发出了友好邀请:“你再不过来探望她,说不定过几天我们就回玉城了。”   冯晨还当自己耳朵有毛病了,几时大哥变的这么好说话了?   他在电话那头激动大喊:“要的要的,我马上就过来!”   ·   认真算起来,冯晨也是近一两年没见过顾茗了,不过他在学校倒是时常听到顾茗的消息,还托人从沪上买过顾茗的书,除了《灾区见闻录》之外,收集齐了她别的所有作品。   国文课的教授在推荐学生们了解当代作家作品的时候,列出来的书单里也总有容城公子的作品,并且她的原籍是容城,本城的学生们就更添了一份自豪感。   冯晨来的很是迅速,半个小时不到院子里就响起了脚步声,进门之后兴奋的大喊:“先生,顾先生——”   顾茗才跟林妈挑好了毛线,商量好了花色,见到冯晨踏着月色而来,愕然:“二公子?”   冯晨亲近而不失恭敬的说:“叫什么二公子啊?听着多疏远,叫我阿晨。”   他几乎可以肯定,大哥能将容城公子带回来,两人之间应该会有所进展,以大哥势在必得的心态,容城公子大约跑不出大哥的手掌心了。   他喜欢的作家做他的大嫂,不趁此机会套近乎,还等什么?   顾茗笑起来:“许久不见,你建的大学怎么样了?”   冯晨突发奇想:“我听说先生写了一本《灾区见闻录》,但市面上没有货,不如改天请先生去我们学校做个演讲?让那帮学生们也了解一下生活的残酷性,别整天在校园里无病呻吟。”   顾茗手上还缠着毛线,身上军装也换了,穿着一身宽松的居家服,头发扎成了丸子,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耳边,明明是个瘦的纤弱的女郎,可是她那些振聋发聩的文章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难以想象是由这样年轻的瞧起来近乎有些稚嫩的少女写就。   冯瞿起身过来,也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见一张三人沙发连同茶几上面都摊满了毛线,这种琐碎而温暖的场景连梦里也未曾出现过,竟然不觉得烦乱,只觉有趣:“你们挑好了?”   林妈拿起淡粉色的:“喏,我挑了这种,但小姐挑了淡蓝色。”   冯瞿温言笑道:“那就两种都织吧。”   冯晨眼见着话题朝着十分家常的方向拐跑了,不由心里发急:“大哥大哥你别打岔,我想邀请先生去学校演讲,谈正事呢。”又腆着脸讨书:“顾先生,你在沪上的那本《灾区见闻录》引起了轰动,能不能也送我几本?我给学校的教授们都讨一本。”   顾茗摊手:“这书我可没有,当初也不是我授权印刷,真要问你该找你大哥。”   冯瞿当初倒是私留了一本,连同她的手稿一起被收了起来,也不知道他是忧心顾茗想起灾区的事情心情不好,还是别的原因,至今连同手稿都被他锁在家中保险箱里,未曾拿出来给她看过。   顾茗是昏迷中被他带离沪上的,连自己如何离开军政府监狱都不知道,何况是毫不知情的出书。   冯晨转而向兄长求告:“大哥,你要是有的话就送弟弟几本吧?我一定好好拜读。”   冯瞿:“都送光了。”   那一本还是他自己的纪念品。   顾茗想想有了主意:“我的手稿还在吧?当初是没有经过我校订的书稿,不如拿过来重新校订出版?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出版?”   她问的是政治原因,冯瞿反问:“为什么不能出版?”   冯晨与顾茗都高兴了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真的?手稿呢?”   冯瞿去书房开保险箱拿她的手稿,回头看到冯晨与顾茗聊的热火朝天,林妈见他们有事商量,便抱着毛线笸箩轻手轻脚离开了。 第158章   冯晨化身为好奇宝宝,对于顾茗在灾区的见闻简直好奇极了,不住提问,都快赶上十万个为什么了。   所幸顾茗耐心良好,尤其是面对这种死心塌地的粉丝,对她的作品以及创作历程都十分感兴趣,她简直是有问必答,碰上他不知道的一再追问,她也能举一反三的告诉他。   冯瞿拿了手稿跟厚厚一沓过来,他们俩已经聊的旁若无人了。   顾茗当初拍完收好了胶卷,今日还是初次见到冲洗出来的照片,她接过照片一张张翻,顺便还讲起当初拍照时候的小事:“……拍这张的时候,我差点被水给冲走,一只脚都滑进水里了,还是盛俨拉住了我,不然说不定早就被淹死了。”   她如今提起来轻描淡写,然而当时脚下就是滔滔洪水,其实异常惊险,盛俨都差点吓掉半条命,而那张照片里洪水之中漂浮着很多东西,有人的尸体,还有家禽家畜以及家具之物,她抓拍的是一名漂浮在水面上穿着红裙子的女子与一名穿着喜服绑在一起的年轻男子。   照片是黑白的,只能看到一对共赴黄泉的鸳鸯,但当时的她很是震惊,几乎能够想象这一对新人面临了什么——两人也许刚刚成亲,新娘的盖头被掀了起来,羞怯一笑;新郎紧张的注视着自己的新娘,然后洪水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甚至来不及逃走,只能用成亲的红绸带把两个人的手腕死死绑在一起,同生共死。   冯晨注视着照片里的一对新人,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冯瞿却猛不丁冒出一句:“我当时就不应该放你去灾区。”   他拿了照片跟手稿过来就趁势坐在了顾茗旁边,不动声色的隔开了冯晨靠过来的身体,顾茗不解其意,扭头来看他,而他也恰好从照片上移开了目光去看对方,两个人靠的极近,身高差的关系,顾茗的额头撞上了他的嘴巴,从冯晨的角度看过去,就是自家大哥很自然的在顾先生额头上亲了一口。   冯晨捂眼:“大哥,你们能不能收敛着些?”   顾茗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满脸通红的解释:“冯晨,你别瞎说八道。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亲吻的力道跟撞上去的力道能一样吗?   冯晨本来一腔忧心忧民之心,结果撞上自家大哥秀恩爱,顿时激起了他这个单身汉的悲伤:“顾先生,你不必替我大哥遮掩了。真的!你们……要不要先回房去亲个够?我在这里看手稿跟照片?”   顾茗:“……”   “刚是撞上去的!撞上去的!”她推了冯瞿一把:“你跟你弟弟解释一下啊!”惊觉两人坐的距离太近,使劲推他:“你离我远点!”   冯瞿好脾气的笑笑,跟磐石一般纹丝不动,还暧昧的拢了下顾茗的肩膀:“别闹了,赶紧来看照片啊。”   顾茗:“……”   冯晨:“……”从来不知道,大哥也可以这么无赖厚脸皮。   他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既然由冯瞿说了算,顾茗便兴冲冲想要挑一些照片出来配文字出书。   冯晨看完照片,又抱着手稿不放,冯瞿公务也不干了,帮她挑照片,还顺便将沪上那本书配图的照片都挑了出来,指明都用在了哪篇文章中间。   也许是得益于多年军旅生涯的锻炼,冯瞿虽然以前自大狂妄,但是真要与他共事,才会发现他其实对待公事非常严谨专注,而且思维敏捷,记忆力超群,倒是个很好的工作搭档。   凌晨一点,林妈端着鲜肉大虾馄饨的宵夜进来,还催促三人:“公事再忙也要早点休息,小姐身体不好,可不能再熬夜了。吃完了宵夜就赶紧休息吧。”   顾茗近来处于十分散漫的状态,连冯瞿都看不下去了,难得看到她双目放光干劲十足的模样,都有点不舍得放她回去休息了。   不过以她的身体状况,也的确不适合再熬夜了:“吃完了就休息吧,明天再挑。”   冯晨抱着手稿不放,呼噜呼噜扒完了馄饨又看书去了:“你们俩先睡,我看完了就回客房休息。”   听起来倒好像是他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似的。   顾茗走了几步,偏偏冯瞿还跟在她身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身解释:“我跟你哥……不在一间房。”   冯晨茫然从书稿中抬头,说话根本都没过脑子:“你们不是早就在一起睡嘛。”这有什么可解释的?   顾茗反而闹了个大红脸,扭头就走,只觉得再跟冯晨这个二傻子呆下去,她自己也非得变傻不可。   冯瞿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回头给了弟弟一个赞许的眼神,在他摸不着头脑的注视下赶紧跟了上去,状似好心:“阿晨说话有点直,你别生气啊。他就是一根直肠子,尤其一直在学校呆着就更是有点傻。”他好像是为冯晨辩解,实则却是为自己的处境暗示:“在他眼里除了你也没人能做他大嫂,再说……我们俩天天同住一个屋檐下,外人不知道是债务关系,自然就当是男女关系了。”   顾茗自从跟章启越分手,对男女关系就再也没期待过,一门心思想干事业,她也不是不知道冯瞿的心思,可是当时毫无选择的余地,昏迷之下被他救了出来,带到了容城,还欠了一屁股债,她能怎么办呢?   难道让冯瞿把她送回沪上军政府监狱,让卢子煜把到嘴的好处吐出来?   即使冯瞿肯把人送回去,卢子煜也不会把吃进去的好处吐出来的。   她只能自认倒霉,何况为了此事冯瞿还跟冯伯祥大吵一架,虽然他不说,一力承担了下来,可顾茗也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更加做不出赖帐的行为了。   “你……别胡说八道啊!别人不知道,咱们心里门清,我们就是债务关系!债务关系!”   冯瞿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哄她:“好好好!我们是债务关系,我等着你还这笔债。好吧?”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她有能力偿还,到时候也要采用高利贷的计债方式,利滚利利生利,看她用一辈子能不能还得清?   赖帐这种事情,顾茗做不出来,可是冯少帅却自认为脸皮厚,打定了主意准备坑她一把。   ——他年纪老大,再不娶个媳妇回家,就成老光棍了。   ·   第二日起床,冯晨一脸哈欠的出现在餐厅,吃着早饭还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顾茗也不是没有过通宵赶稿的经验,对此实在困惑:“冯晨,你一夜没睡也不至于这样吧?”   冯晨继续头埋在碗里与困意做斗争:“我哪里是一夜没睡啊?学校实验室里做试验,我天天熬夜蹲守,连着一周都没好好睡过了。”本来他感觉自己还能坚持,但是回到冯瞿的别院里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来,困的差点从床上爬不起来。   顾茗见他实在可怜,催促他:“你还是回房再睡一觉吧。”   冯晨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挣扎一下:“不行,今天还要商量出书的事情。”   顾茗:“我也可以改天再谈,先在家修稿啊。”   冯晨半闭着眼睛回房,顾茗抬头与冯瞿目光相撞,见他一脸笑意,还有几分莫名其妙:“你弟弟的样子很好笑?”   冯瞿没说什么,吃完早饭之后才说:“今天就放你一天假,要是你想去找公西渊谈出版就去吧,让盛俨跟着就行了。”他起身之时意味深长的加了一句:“谈完了记得早点回家啊。”   顾茗被他的好心给震惊到了:“……你终于想通不让我带人去砸场子了?”   冯瞿摸了下她的脑袋,笑着离开了。   ·   再次见到公西渊,两人都极为高兴。   公西渊简直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她,拉着她进了主编办公室坐下:“赶紧说说,你是怎么离开沪上的?沪上军政府对外公布无罪释放了你,我都不相信。”   顾茗坐在他办公桌对面,轻松谈起那件事情:“公西啊,在灾区的时候我饿的抓心挠肝,以为已经是极限了,哪知道在沪上军政府差点被饿死,直接饿昏过去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起先你还能感觉到你的胃在跳动,但是后来随着一天天的饿下去,你的胃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硬的核桃,它不再跳动也不再饿了,硬硬的存在于腹腔之中,连意识也是飘乎的……”   房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名穿着洋装的女孩子走了进来,鹅蛋脸杏核眼,戒备的打量了一眼顾茗,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阿渊哥哥,要给客人泡茶还是咖啡?”   “茶吧。”公西渊催促她:“出去的时候关上门,我跟阿茗还有话要谈。”   女孩子刺探完敌情关上门出去了,公西渊还沉浸在顾茗所说的差点饿死的体验描述里:“后来呢?他们给你饭吃了?”   顾茗指着门口:“……刚刚出去的就是你的小青梅?”   公西渊才回过神:“嗯?哦是她。”   “挺漂亮的嘛,而且似乎对你感情很深,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再挑剔了。”   公西渊抚额:“阿茗,我们刚才谈的是你如何从沪上军政府逃离,可不是在谈我的终生大事啊。来来告诉我你到底怎么离开沪上的?这阵子我时常担心,要不是对你的文风很熟悉,看到你纪念黄主编的文章都不敢相信那是你。”   顾茗合起双掌向他致谢:“对不起啊,没有第一时间联络你,我近来身体不好一直在休养,这不是能出来就赶紧找你嘛。”   她瘦的脱了相,面色苍白,倒真是身体很差的模样。   公西渊紧张起来:“他们在监狱里打你了?”   “我的身体要是打一顿早活不下去了。”顾茗阻止这个马后炮胡猜乱想,直接揭晓了谜底:“冯瞿花了一笔巨款提前把我赎出来了,还印了三万本书派送。”提起这事儿她就深感忧伤:“我现在欠了一屁股债,成了名符其实的穷光蛋了。”   公西渊:“……冯瞿救了你?”   这两人数年纠葛之深,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顾茗:“他现在是我最大的债主了。”她坐直了,打起精神:“为了还债我决定出一本书,在沪上派送的书稿虽然经过修订了,但不是我亲自做的,总有点不放心。你要不要考虑帮我出版《灾区见闻录》修订版?”   公西渊一针见血:“钱债好还,情债难偿啊。”   他的青梅端着茶敲门进来,顾茗:“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苦笑。   诸事谈妥,公西渊要送她出来,被顾茗拒绝了,她出了主编室,拉起一旁候着的女孩子:“她送我就好了。”   公西渊无可奈何笑道:“你又想什么鬼主意呢?”   女孩子身上的刺都竖了起来。   两个人走出报馆,女孩子还有几分不情愿,顾茗笑眯眯轻拍了两下她的手:“公西是个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将来记得给我发喜帖啊。”   盛俨在汽车里候着,见到她出来,小跑着绕过来替她开门。   女孩子一脸惊愕呆站在原地:“你——”难道她猜错了?   两人关系如此亲密,有说有笑,难道不是男女关系?   “我们是朋友,但跟男女之情无关,互相欣赏而已。”   女孩子眼睁睁看着她上了汽车,穿着军装的副官恭恭敬敬替她掩上了车门,绝尘而去,她还有些发愣。   公西渊料到顾茗会说什么,但是没想到杨恩晴送完了人回来就开始追着他问:“刚才哪位小姐……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来接她的还是军人?”   “不生气了?”   杨恩晴有点不好意思,人家都表明态度只是单纯的朋友,前来谈公事而已,她要是再不知趣就有点讨人厌了。   “她到底是谁?”   公西渊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杨恩晴凑过来,他小声宣布:“就是那位……你很喜欢的容城公子啊。”   “容城公子?”   杨恩晴惊叫出声:“你说刚才的那个女孩子就是容城公子?”   公西渊朗笑出声:“不然呢?”   “不可能吧?这也太年轻了。”杨恩晴不可置信:“她看起来比我年纪还小。”紧紧追着公西渊不放:“你别不骗我的吧?真是容城公子?”   公西渊往主编办公室走:“要不你进来看看她的手稿就知道了。她来跟我商量出书的事儿。”   杨恩晴越发无地自容,懊恼欲死,捂着脸嘟囔:“都怪你不早介绍,见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我哪里还能想到别的地方去?”脑子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自动划入情敌一类。   两个人进了主编办公室,桌上还放着顾茗的手稿跟照片,公西渊看宝贝似的要收起来,被杨恩晴拉住了:“阿渊哥哥,就给我先看看行不?先看看!”   公西渊松开手,她小心翼翼跟拿文物似的捧在手心里,入目是疏朗开阔的字迹,乍一看似乎是男子写就,可是细细去瞧,却又带着几分女子的娟修,很是独树一格,倒是与她的文风极为相符,大气之中带着温柔细腻的慈悲心。   “下次来了还给人甩脸子不?”   杨恩晴羞惭不已,强自嘴硬:“都怨你!你要早告诉我是容城公子,我哪里会慢怠人家?”又突发奇想:“既然你们是朋友,要不你带我登门向她赔礼道歉吧?”实则只是想近距离接近顾茗而已。   公西渊想起过去冯瞿霸道无理的样子,曾经还拿枪指着他,也不知道今时今日有无改变。   “回头再看吧,我也不能确定方不方便登门道歉。”   ·   公西渊是个认真的性子,封面及排版都弄好之后,在杨恩晴的怂恿之下,亲自打电话去少帅别院。   接电话的是林妈,听到是个男人找顾茗,担忧的捂着话筒看了一眼埋头公文的冯瞿,小声解释:“顾小姐正在写演讲稿,在自己房间里呢,请稍等。”   她放下电话要去通知顾茗,被冯瞿察觉:“谁的电话?”   林妈吞吞吐吐:“一位……一位先生的,自称姓公西。”   顾茗从报馆回来之后就被冯晨缠上了,他非要她就灾区一事在容城大学做个演讲,磨了好几天,无奈之下顾茗之好答应了下来,除了专职秘书工作之外,只好抽空再写演讲稿了。   冯瞿过去接电话:“我是冯瞿。”   公西渊毫不意外听到冯瞿的声音,他从前便不惧怕,何况是如今,更是心怀坦荡:“冯少帅?我这边与阿茗有出版事宜要商量,顺便把她的原稿送回来,不知道能不能登门拜访?”顺便看看姓冯的有没有对顾茗不好。   公西家财大气粗,公西渊考虑到冯瞿的臭脾气,便生出了试探他的心思,但凡在少帅别院见到他对顾茗露出一点不好,他大可以替顾茗还债,让她从冯家搬出来住。   冯瞿愣了一下,简短说:“可以。”顺口报了地址,然后挂了电话。   顾茗接到林妈传递的消息从房里赶过来的时候,冯瞿已经挂了电话。   “冯瞿,你干嘛挂我电话?”她走进来之后就看到冯瞿挂电话的一幕,脑子里瞬间就冒出了做姨太太时候的提心吊胆,被冯瞿豢养的过去,那种轻视忽略她的态度,简直是勾起了旧日阴影,顿时有点口不择言:“我是欠了你一笔巨债,可是说卖给你失去了人身自由!”   冯瞿何等机敏,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缘由,暗叹自己当初真是有多轻狂高傲,如今就有多灰头土脸,哪怕为她做了许多事情,到头来还是得不到多少信任。   他也算是自己种的苦果子只能自己吞了,算掌握着主动权,也免不了要俯低做小,阔步走过去,没想到顾茗脸色一变,朝后倒退了两步,险险被门槛摔倒:“你你……干嘛?啊——”   冯瞿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拦腰抱住,搂进了怀中,牢牢圈着不放,低头坏笑:“你说我要干嘛?”   顾茗还处于极度的气愤之中,去捶他的胸膛:“你赶紧放开我!挂我的电话还动手动脚,我真是错看你了!”   他胸前硬梆梆的,尤其还穿着军装,顾茗捶两下就觉得手疼,被他握着手腕动不了,跟审讯一样逼近了她问:“你原来怎么看我的?现在又怎么看我的?”   顾茗气鼓鼓瞪着他不说话。   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任何的挣扎徒劳无功,还会显的很可笑。   冯瞿心里痒痒的厉害,很想在她脸颊上亲一口,但是不知道为何心里却有点怯场,生怕吓到了她,两个人又恢复到以前遥远的距离,便伸手在她腮帮子是戳了一下,逗她:“不说就算了。不过公西渊说有关于出版的事情要上门拜访,应该很快就到了,你……不准备收拾一下吗?”还故意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   顾茗写稿的时候嫌头发披散下来碍事,随便拿了枝笔把头发绾了起来,身上还穿着宽松的秋冬睡衣,听到有电话匆匆忙忙套了件大衣就跑过来,光脚踩着一双绣花拖鞋,完全是疯狂赶稿六亲不认的状态。   “公西渊要来?”   她傻眼了,连计较冯瞿戳她脸颊都抛之脑后。   “是啊。”冯瞿成功逗弄了她,轻轻再抱一下随即松开了她:“还不快去梳妆打扮。”特别的宽宏大量。   顾茗窘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顶着一张爆红的脸往回跑,很快就消失在了他面前。   冯瞿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就笑出声——太傻太可爱了!   如果说曾经两个人相处,顾茗是处心积虑的瞒骗,而他便是随心所欲的折腾,也只是满足了男人那点可怜的欲望,远没有今天逗弄她来的更为开心满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境早就彻底改变了,看到她难过,他心里更难过;看到她受伤,他心里只有更为心疼;逗到她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老鼠洞里去,他比打了一场胜仗还要更开心!   顾茗回房之后,坐在梳妆台前还觉得窘迫不已——臭不要脸的冯瞿,根本就是故意想看她出丑!   她倒是想掐他,咬他,或者骂他一顿以解自己的困窘,一则自己不占理,二则……当时情况下,似乎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倒都好像在撒娇卖嗔,有越界玩暧昧之嫌疑。   林妈进来帮她挑衣服,顾茗厚着脸皮假装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穿衣打扮,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的时候,林妈忽然笑着说:“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少帅现在脾气好的出奇?”   顾茗面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逝,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是吗?”   林妈以洞察世情的笑容提醒她:“其实这是少帅疼你的缘故,他那个打小就有的暴脾气,除了夫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对谁有对你这样的耐心。”   顾茗还要嘴硬:“……我没觉得。”   冯瞿岂止是脾气变好了,简直好的让人惊悚,活似芯子里换了一个人。   林妈笑道:“那是少帅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小姐,所以才对你千依百顺,不管你生气也好,骂他也罢,他都笑呵呵的,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顾茗气哼哼放下梳子:“他哪里好了?明明坏死了!”救命之后挟恩图报,还要在小事上戏弄她,等着看她笑话,太可恶了!   林妈的脾气简直跟她现在的少主子如出一辙:“小姐说的都对,少帅太坏了,没事儿干嘛要使坏呢?”大有你说月亮是方的我也同意的盲从。   顾茗:“……”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公西渊带着杨恩晴来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向内宅请示,得到同意之后有人专门引了二人入内,顾茗穿戴停当去前厅迎客,还觉得脸上隐隐有着烧意,见到冯瞿也没什么好脸色:“一会你别胡说八道!”   冯瞿笑眯眯点头,不以为忤:“都依你。”见到公西渊带着女伴前来,女伴还挽着他的胳膊,举止亲密,他脸上的笑容就更真诚了。 第159章   两个男人打了个照面,互相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对方,冯瞿笑道:“公西先生请。”又吩咐:“林妈,泡茶来。”完全是一副招待客人的态度,比之从前用枪抵着公西渊的脑袋,不知道谦和了多少倍。   公西渊心中暗笑,面上不显:“少帅客气了,请。”又转而与顾茗打了个招呼:“有些出版的事情要与你商议,所以就过来了。”   顾茗笑笑:“这种事情还劳驾你跑一趟,我过去也一样的嘛。”亲切拉住了杨恩晴的手:“杨小姐请进。”   杨恩晴想起初次见面在报馆的尴尬场景,注视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一句话脱口而出:“先生的身体还好吧?”   “无大碍,不必担心。”顾茗牵着她踏进客厅。   杨恩晴从站在戒备森严的别院门前就开始心头打鼓,总感觉这庭院有一种难窥的神秘与压抑感,暗中怀疑容城公子的自由是否被限制。及止见到站在前庭迎客的年轻英俊穿着军装的男主人,以及站在男主人身边苍白消瘦的容城公子,满心八卦的因子都在作祟,恨不得赶紧回去拉着公西渊挖一点真相出来。   如果她所知不错的话,容城公子曾经做过容城少帅的姨太太,而公西渊亦称呼眼前的男子为“少帅”,那眼前的男子岂不是容城少帅冯瞿?   落座之后,有佣人沏了茶上来,顾茗准备与公西渊谈公事,见冯瞿坐着不动,便催促他离开:“你刚才不是说还有公事吗?怎么不去处理?”   冯瞿心道:真是个记仇的小丫头!不过是戏耍了你一回,就半点面子不肯给我。   他拿起茶几上的报纸摊开来读:“处理完了,今天剩下的时间都来陪你。”温柔道:“乖,赶紧办正事要紧。”   顾茗拿这么大个耍赖的人毫无办法,只能尽力忽视他的存在,询问杨恩晴:“杨小姐如果觉得枯燥,可以让林妈陪你在院子里逛逛。”   “不用不用,我坐着就好。”杨恩晴满脑子都是再次与容城公子相见的激动,又亲眼目睹她的私人生活,哪里也不想去,也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却发现是本军事理论书籍,遮着半张脸尴尬欲死,再放回去更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一边悄悄揣测冯少帅与顾茗的感情生活。   她刚进来的时候还怀疑冯少帅拘禁了容城公子,可是坐了不到一小时,亲眼目睹两人的相处情况,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显然,冯少帅非常关心容城公子。   容城公子与公西渊谈公事的时候,他虽然读着报纸,可是余光时不时关注着容城公子的动作,她谈到激动处去喝茶,茶杯却被冯少帅给端走了,还关切的说:“茶凉了,让林妈给你换杯热的。”   热饮端了上来,却不是茶,而是牛奶。   公西渊的谈话稍稍停顿,露出点意味深长的调侃笑意。   容城公子坐久了两臂稍凉,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胳膊,冯少帅立刻从沙发扶手上拿起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羊绒披肩披在她身上——说是眼睛粘在容城公子身上也不为过。   杨恩晴心中忽然涌上一个念头,无论外界对容城公子的感情生活有诸多猜测,也许远不及真相来的精彩。   容城公子已经成为了年轻一代女子的传奇,她从一条注定崎岖的道路披荆斩棘的走出来,坚定不移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无论是赞誉与诽谤加身,都不能改变她的脚步。   她忽然极度羡慕这样的女人,不会为情所困,如她一般围着男人打转,而是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这一刻,杨恩晴竟然奇异的理解了公西渊对容城公子欣赏的地方,也许有些人是旁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自成一方世界,而容城公子正是如此。   公西渊做出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很多提议都具有切实可行性,不过是来征求一番顾茗的意见,两人就出版事宜讨论完毕,顾茗便邀请他一同前往容城大学做演讲。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去容城大学开演讲会?”公西渊看看她的气色:“身体差成这样,还不如好好在家休养。”   顾茗很是苦恼:“受人所托,推不掉啊。”   容城大学是冯瞿当初一手筹建,他身上原来还挂着个容城大学筹建委员会委员长,后来卸任之后由冯晨出任,公西渊便以为是冯瞿所托,当下便责备起来:“少帅也不看看阿茗目前的身体状况,她现在需要的可不是工作,是休养!”   冯瞿从善如流,诚恳的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拗不过她。公西先生与阿茗是至交好友,不如你来劝劝她,让她安心在家休养,别到处乱跑去搞什么演讲。”   他讲出“至交好友”四个字的时候,连自己也有些诧异,曾几何时他也曾满心嫉恨,总觉得这四个字暗含了男女奸情,可是今天讲起来却视作平常,原来深入的了解一个人之后,是真的可以重新看待很多人与事。   公西渊愕然:“难道不是你逼着她去的?”   态度不对哇!   顾茗连忙解释:“是二公子冯晨拜托我的。”   公西渊被闹了个大红脸:“错怪了少帅,不好意思。”   冯瞿今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度好说话:“不必客气,你也是担心阿茗的身体,我还应该谢谢你才对。”他摆出亲昵的态度,搂住了顾茗的肩膀:“我近来也时常忧心她的身体,万幸当时赶过去的及时,不然……”   他说的是事实,顾茗无可辩驳,而公西渊也知他花了一笔巨款把人赎了回来,如果不是情有所钟,他也不必花如此大的代价,作为男人公西渊很是佩服他这一点。   “也多亏了少帅,阿茗你以后可别那么倔了,总要为身边牵挂你的人考虑考虑。”   顾茗:“你到底站在哪边啊?”公西渊怎么也临阵倒戈?   公西渊笑着起身告辞:“你再这么糟蹋自己的健康,我也不会站你在这边的。”他沉吟:“至于演讲,等我回去准备准备,给容城大学的学生们讲讲也好。”   临别之时,杨恩晴为自己上次在报馆的无礼举动而道歉,没想到顾茗根本都没放在心上,笑的爽朗:“欢迎杨小姐有空来玩,我在家里也闲的慌。”   将两人送出客厅,自有副官引了二人离开。   顾茗站在庭院里,看着公西渊与杨恩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间,唇边带着笑意:“真没想到公西也会有被人牢牢拴住的一天。”杨恩晴固然不太能够理解公西渊身上很多理想化的特质,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深爱着他,并且勇敢追逐自己的爱情。   冯瞿从身后环抱住了她,很是不满:“阿茗,你整天操心别的事情,难道就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顾茗看不到他的脸,可是能够听到他声音里的虔诚,她遥遥注视着庭间花木,这一刻她心中苍凉,任由冯瞿抱着,仿佛借由他温暖的胸膛能够驱走体内的寒凉:“冯瞿,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是个凉薄的人,自私小气,还很爱记仇。”   “你是这样的人吗?”冯瞿说:“我怎么觉得不是呢?”   她当初跟章启越谈恋爱,浑身都散发着小女人的幸福光芒。   “我有时候都在想,你一而再的救我,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我除了拼命工作还你钱之外,别的什么也给不了你了。”   深爱一个人也是一种能力,而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还是公西渊说的对,钱债好还,情债难偿。   冯瞿搂紧了她,似乎生怕失去了她一般:“我什么都不奢求,只想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我会一直对你好下去。”石头也总有捂热的一天。   他补充了一句:“你不留下来也不行,还欠我一大笔钱呢。我要你一辈子都欠着我的,永远也还不清,这样……你就永远也没办法离开我了!”   顾茗心想,骄傲如冯瞿,自大如冯瞿,有一天居然也能说出这么卑微的话,真是让人意外之极。   可是有什么办法?   她累了,走过千山万水,从一个世界跨越到另外一个世界,从靠近一颗心到离开一个人,总感觉自己好像永远在踽踽独行,偶然的结伴同行也是为了将来更为撕心裂肺的离开。   太痛了。   “你真的不会抱怨”不会对自己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而心怀怨怼?   冯瞿紧紧从背后抱着她,坚定的说:“不会,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   顾茗拉开他的手,转过身来,那一双楚楚明眸注视着他,微笑着投入他的怀抱,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将脸蛋偎依在他温暖的怀中,轻笑:“这下子,我们之间的巨额债务一笔勾销了吧?”   在这荒芜的世界,没有爱情也不要紧,有个人能够汲取温暖,也许还不错。   冯瞿小心翼翼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笑骂道:“小骗子!”终于落入我的彀中! 第160章   兜兜转转数年时间,冯瞿总算是如愿以偿把人留在了身边,一时里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恨不得立刻举行婚礼,一夜白头,也省得中间诸多波折。   无论他心中如何迫切,顾茗不紧不慢,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似乎答应跟他在一起就如同答应了一场极其寻常的约会而已,而非私定终身。   她依旧去写演讲稿,依旧兴致勃勃与冯晨敲定了演讲时间,好像……也没冯瞿什么事儿。   冯瞿坐在沙发上看公文,见冯晨与心爱的女人谈的热火朝天,心中醋意不住翻涌,等他一经敲定演讲时间就开始赶人:“阿晨,你是不是整日闲的没事儿?”   冯晨忙的一人恨不得劈成八瓣儿连轴转,眼睑下的青黑许久未褪,见缝插针的休息,闻言生怕冯瞿再给他找事,指着自己熬夜过度的脸:“大哥,我这样子像闲的没事儿的样子?”   冯瞿头都未抬,不悦道:“你既然忙,又何必天天往我这边跑?缠着你嫂子怎么回事?”如果不是他清楚这两人的为人,都要怀疑他们郎有情妾有意,没他什么事儿了。   冯晨:“嫂……嫂子?”这才几天功夫,竟然好像有事发生的样子。   顾茗离他有半臂之距,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胡说八道!谁是嫂子了?”我好好一个未婚女青年,怎么就成了嫂子了?   冯瞿趁势抓住了她的手,质问:“你要对我始乱终弃?”   顾茗挫败非常:“你连婚都没求,我怎么就成嫂子了?”   冯瞿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声音里带了笑意:“我懂,阿茗原来是迫不及待想要嫁给我啊?”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来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单手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颗大的夸张的火油钻戒指,不由分说就套在了她手上:“你我都这么熟了,先戴上戒指,等回头我禀过父亲,挑个日子举行订婚仪式。”这架势分明早有准备。   顾茗傻眼了,心里有点慌,使劲要往回缩:“我我……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结婚。”   冯瞿大概早就预见了这种可能性,紧握着她的手腕不放:“你答应跟我在一起,却又不想跟我结婚,是想玩弄我的感情吗?”   不知为何,顾茗脑子里不期然冒出那句名言: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她一向伶俐的口齿都打了结:“……玩弄你的感情?”   冯瞿宽宏大度道:“没关系,等我们结婚了,你随便玩弄我的感情!”   顾茗啼笑皆非:“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还不够了解,现在就谈结婚有点早而已。”   冯晨还从来没见过大哥这般无赖的样子,穷尽一切办法要将容城公子留在身边。况且他也是真心希望自己喜欢的作家能够成为大嫂,大笑着为自家大哥说好话:“我大哥都快三十岁了,再不结婚就老了,大嫂你就成全了他吧!反正往后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帮你出气!”   冯瞿居然没有反驳弟弟的话,还附和:“你看,连阿晨都愿意做你的帮手,还怕什么?”紧拉着她的手不放,小声耳语:“你要是觉得了解的不够,等阿晨走了……你想怎么了解就怎么了解。”   他的鼻息喷在她耳侧,三秒钟之后顾茗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被调戏了?   她死推他:“不正经!”   但冯少帅一副昂藏躯体,根本推不动。   他说:“正经就要打光棍!”   这两者之间还有必然联系?   顾茗都要被冯少帅无耻的理论给惊呆了,她从来也不知道冯瞿还有这样一面。   冯晨捂着眼睛起身:“我走了你们慢慢谈啊。”一溜烟不见了影子。   厅里佣人们早都知趣的退了出去,只有他们两人,冯瞿不但没起开,而且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很快就要粘在她身上了,他呼吸急促,目光滚烫,两人早有前缘,分明情动,却并没有其它动作,而是珍之重之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似饱含了无限喜悦的说:“你这个小骗子!”   顾茗惊跳起来,被客厅里暧昧的气氛给弄的措手不及:“我……我还有稿子没写,先忙去了。”   冯瞿注视着她纤瘦的身影匆匆越过沙发,夺门而逃,好像身后有鬼追着一般,眸中盛满了笑意,如醇酒般醉人,可惜顾茗根本没有回头去看,也未曾看到他痴痴的模样。   公西渊行动迅速,而顾茗的新书一切手续又走的都是特批的路子,修订版的《灾区见闻录》在容城上市之后,顾茗也迎来了去容城大学演讲的日子。   她早晨起来,换了件浅蓝色的旗袍,头发在额前编成了花环般的小辫子,直深入到脑后去,与其余头发编在一起,尽数盘在脑后,露出一张清雅倾绝的面孔,目如清波顾盼,唇如樱花初绽,手里提着牛皮包,里面装着演讲稿与加洗出来的灾区照片,精神奕奕出现在餐厅。   冯瞿满目惊艳之色,仿佛是今天才发现,那个青涩稚嫩的小丫头长大了,成为了干练又妩媚的小女人,充满了独特的女性魅力,他左看右看,恨不得找个地方把人藏起来,醋意十足:“一会我送你过去。”   顾茗很是惊讶:“不是说你今天有事儿吗?”   冯瞿有两分不自然,很快就消弥于无形:“临时取消了,正好我还没听过你演讲呢。”   顾茗狐疑的看着他:“你别是在骗我吧?”   吃完早饭,冯瞿亲自开车送顾茗过去,冯晨在学校门口来接人,见到自家大哥军装笔挺气质凛然也要旁听演讲,顿时傻了眼:“大……大哥,你去不合适吧?”   冯瞿长眉一挑:“怎么不合适了?”   冯晨跟学生们打成了一片,他本人性格亲和,并无督军府二公子的架子,可是冯瞿不同,他从小众星捧月,上了战场指挥若定,碰上与冯大帅意见不合的时候,父子俩该杠也会杠起来,也就是在冯夫人与顾茗面前才会迁就退让,他要去听顾茗的演讲,岂不是会影响演讲会的气氛?   “大哥,听演讲的都是些小年轻,你过去他们会紧张的。到时候还有提问的环节,冷场了就不好看了。”   冯瞿:“那我先别进去,等人都进去的差不多了我坐后面就好,不必特意安排位子。”   冯晨拿自家固执的老哥没办法,只得引了他们往大礼堂走,顺便告诉顾茗:“公西渊已经到了,我给安排在了第一排,到时候他要上台发言也方便。”   容城大学校舍建的不错,大礼堂可容纳五六百学子,冯晨也不能真把自家大哥给扔到最后面,只能让校工引了他坐在了第一排公西渊旁边给自己预留的位子,然后率先登上讲台,向容城大学的众学子介绍:“诸位同学,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曾经深入灾区的作家容城公子与大家见面,有请——”   台下已经坐满了年轻的学子,前面几排的学生起先见到冯瞿进来,皆小声议论,待见到年轻美貌的容城公子上台,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冯瞿甚至能听到后面的男生们悄声议论:“……真没想到容城公子这么漂亮?”   正说的起劲,忽感一道冷冷的目光,抬头便撞上冯少帅不善的目光,不明所以,却莫名有点怂,忙低头避过他的眼神。   台上顾茗打开公文包,将演讲稿及所带的照片取出来,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清透的声线在大礼堂响起来:“很高兴大家今天愿意来听我的演讲,我是容城公子。”她停顿片刻,注视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正式开始了演讲。   “我今天的演讲题目叫灾区见闻,起缘于数月之前的一次灾区之行,以及当时在灾区的所见所感,后来这些手稿被友人结集成册,在沪上免费派发了三万本。彼时我身陷囹圄,对于上一本免费派发的《灾区见闻灵》无缘谋面,故而回到容城之后,又重新修订出版了这一版的《灾区见闻录》。”   她笑起来:“听起来是不是像个书商贩子来校园里打广告卖书的?”   下面学生轰然笑起来,她却收了笑意:“不不,我今日前来并不是来推销自己的书,而是想与大家分享一下我曾经在面对灾难的时候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正色起来,语声转为低沉:“数月之前,连日大雨,黄河水泛滥,冲入淮河,致使洪泽湖水位暴涨,沿岸百姓受灾,沪上各家报社也准备派记者随同军政府救灾部前往灾区实地采访,我当时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急于摆脱负面情绪,便与《申报》前主编黄铎先生商议,想要前往灾区一趟。”   冯瞿在下面仰头看着台上的少女,知道她所说的“负面情绪”是与章启越分手之后无法消解的失恋的痛苦,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事隔数月,当她站在数百人的讲台上,能够面对着这么多张陌生的面孔,讲起过去的那段感情余波,想必是真真正正将那段感情放下了。 第161章   一场演讲原定两个小时,加之请了公西渊上台,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角度讲述他在灾区的见闻,硬生生拖了三个多小时,才在冯晨的强力干预之下结束。   结束之后,很多学生们围到了讲台边上,还准备继续再聊。   这些年华夏四分五裂,年轻学子们关心时政似乎理所应当,但学生们涉世未深,都是些纸上谈兵的热血青年,真如顾茗一般亲自前往灾区的还没有,因此一堂演讲不止是让他们长见识,更是让他们知道了校园之外的苦难人生。   天灾、人祸、兵燹……都是百姓无力抵挡的生死劫难。   如果说文字与演讲尚停留在想象的层面,那么容城公子拿出来在座传阅的那厚厚一摞灾区照片,苦苦挣扎的鲜活生命,则仿若将灾区众学子们拉到了灾难现场,让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惨剧。   而造成这种惨剧的,除了苍天无眼,背后更深层次的却是人祸,连年战乱,各地军政府表面上都隶属于北平中央政府,实则各自为政,河堤年久失修,一旦水祸而至,唯有等死。后期救助又有诸多问题,公职救灾人员的渎职,食水医药善款的不到位……林林总总,让灾后的百姓雪上加霜,走投无路,妇孺等死,青壮为匪,生灵涂炭。   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将顾茗与公西渊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发问,将演讲未尽的遗留问题接二连三抛给他们,还有人好奇的问:“先生,听说您从灾区回来之后就被沪上军政府拘捕了,他们是以什么理由拘捕的您?”   顾茗微微一笑:“不外乎蛊惑人心之类的,怕民众知道灾区真相,军政府派遣去的救灾公职人员不但渎职,且还趁机大捞一笔,以此来掩盖沪上军政府的腐败问题。”她感慨道:“什么时候我们的军政府成为发现问题就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大概就天下太平,国富民安了。到时候报业人就不必因为报道事实的真相而被政府解决了。”她想起黄铎不由心中大恸,险险在这些学生们面前落下泪来。   有些人与事,总以为被时间掩盖珍藏,可是不经意间就冒了出来,在某个瞬间刺中柔软的心脏,热泪盈眶。   公西渊见她情绪不对,接过话头与学生们聊,还用眼神示意:没事儿?   顾茗将眼中泪意逼退,笑笑表示自己无事。   台上默契的互动落在冯瞿眼中,明知道他们是朋友,互相欣赏,却仍是心中酸涩难当。他起身越众而出,去牵顾茗的手。   冯瞿完全是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并且不吝于展示他对顾茗的亲密。   众学生瞠目,顿时都陷入了死寂。   公西渊也觉诧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冯晨很想提醒他:大哥你注意点影响啊!   有胆大且熟知容城公子过往的学生热血上头,尖锐发问:“先生,您一面标榜着自己是新女性,要挣脱旧时代的枷锁,一面又要重新回到少帅的怀抱做姨太太吗?”   冯瞿不悦的看了那名年轻的学生一眼,他大约十八九岁,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下巴上还冒出两颗青涩的痘痘,看起来莽撞又冒失,接触到冯瞿威严的眼神,不由自主就觉得后脖子发凉,却还要强自嘴硬:“先生虽然是女性,但我们许多同学皆以先生为楷模,若先生屈从于权势,又如何让我们相信先生所言呢?”   冯少帅是在军政府会议上都不屑于向政府官员解释的人,颇有军人的杀伐果断,冯晨料到他不会将眼前这些毛头小年轻们放在眼里,不由自主替这名学生捏了把汗,想要帮他解围:“大哥,学生们口无遮拦,你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公西渊煽风点火:“哪里哪里,学生们都是一片赤忱,关心顾先生的终生幸福,作为顾先生的多年老友,我也很想知道少帅的打算呢。”   顾茗:“……”这副场景好像逼婚现场,得亏冯瞿早已经求过婚了。   今日的冯瞿却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他揽住了顾茗的肩膀,环视在场诸人,气定神闲的问:“谁说顾先生是要回来做我的姨太太?”   全场鸦雀无声,冯晨心中惊叹:不会?大哥难道还要向这帮学生们解释?   这实在与他的认知不符。   那名男学生的目光更加鄙夷:“顾先生连姨太太也不做,却与少帅关系亲密,难道?”   时下有许多标榜着新思想的青年男女关系混乱,对外打着真爱的旗号,既非婚娶或者纳妾,却同居一处,与一般夫妻无二,分道扬镳之后便成陌路,既为保守派所不容,又让正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年轻学生们纷纷效仿,可是却大违容城公子书中的一贯思想。   顾茗面现尴尬:“我的私事就没必要向大家公布了?”剩下的话就被冯瞿打断,他牵起顾茗的手,顿时大为不满:“求婚戒指呢?”   那么招摇的火油钻戒指,简直是暴发户炫富的风格,顾茗前来大学演讲,还是留在了家中。   围在台上的学生们偏偏听到了他这句话,有的还当自己听错了,小声与同学耳语:“……我刚刚听到少帅说求婚戒指?”   “我好像也听到了……”   “会不会听错了?”   公西渊满脸惊愕之色:“……求婚戒指?”   冯瞿坦然自若,大庭广众之下牵着顾茗的手不肯松开,还示威似的瞟了公西渊正好:“没错,正像你们听到的那样,我向你们的顾先生求婚了,过段时间我们会举行订婚宴,并且很快会举行结婚仪式,往后请称呼她少夫人。”他道:“到时候还要请公西先生赏光我们的婚宴。”   公西渊:“……”   也许是冯少帅在男女传闻上不大牢靠的缘故,那名男学生穷追不舍的发问:“如果不是一对一的爱情,少夫人的头衔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把矛头再次对准了冯瞿:“请问少帅,您与顾先生结婚之后,会不会再纳姨太太?”   冯大帅的姨太太可也不少,家风如此,况且冯瞿之前还有纳姨太太的恶习,实在不能不让人为容城公子未来的婚姻生活而担心。   顾茗扭头偷笑,她固然不在意冯瞿未来如何,他若是当真与别的女人有染,她自然可以选择离婚,独立生活,并非一定要依靠男人。可是这名学生也太可爱了,不依不饶的追问不休。   也不知道是这名学生的回护之意太过明显,还是他的问题正中冯瞿下怀,他面上不由染上一抹浅浅笑意:“在座同学与公西先生都可以为我作证,能够娶到你们的顾先生,冯某三生有幸,岂敢三心二意?!”   公西渊眸中笑意顿起,笑道:“少帅,这可是你亲口所说,希望不要食言而肥。”   “那就请大家监督!”冯瞿满面笑意凝视着顾茗,直瞧的顾茗莫名不自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样张扬私人感情,实在有违她一贯的处世风格。   那名追问不休的男学生率先鼓起掌来,其余同学们跟着鼓掌,也有的女学生沉醉于冯瞿俊美无双的迷人笑容,悄悄与同伴咬耳朵:“……就算将来少帅纳妾,可是现在能嫁给他做少夫人也值了!”   顾茗已经不知道用何种表情来看冯瞿了,每一次她都以为相较于过去的冯瞿,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可是接下来就能看到他更多的改变。   冯瞿牵着她的手穿过围观的学生,与公西渊一起走出容城大学的校园,几人在校门口道,直到坐进汽车前座,她才好像醒过神一样重新打量着他。   他生了一张极为英俊夺目的面孔,五官立体,高鼻深目,睫毛浓密,额头宽广,举手投足之间还透着一股自小养尊处优的贵气,车内空间对他来说有点委屈,对上顾茗的目光,不解的一挑眉:“怎么了?”   顾茗抿嘴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的很英俊!”   在两人兜兜转转的几年时间里,皮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也是最先被顾茗无视的东西,冯瞿是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从顾茗嘴里听到她夸赞自己的长相,不由轻笑出声,又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强抑笑意道:“我以前还一直以为写书的人眼神都不太好。”早知道美男计管用,他何必费心巴力做那么多无用功。   顾茗两只手摊开糊在他脸上,将他整张脸都盖起来,威胁他:“不许笑!不许对我使用美男计!”   冯瞿起先还忍着,可是听到这话不由朗笑出声,拉下她的一双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意有所指:“美男计若是有用,看来往后我要多实践。”   顾茗莫名脸上发热,咬牙道:“我眼神不好使,别想了!”   今日出门,半个亲卫也无,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车厢里似乎也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冯瞿侧头灼灼注视着她,顾茗扭头直视前方,嗔道:“还不开车?”   冯瞿轻笑:“夫人吩咐,小人敢不从命!”   “胡说八道!”顾茗扭头,却不偏不倚撞上了冯瞿的嘴唇。   他原来伸着脖子守株逮兔,得逞之后顺便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松开之后才发动了汽车。   顾茗:“……”   他近来规行步矩,对她不越雷池半步,搞得她还以为冯少帅终于开始修身养性,做素食动物了。 第162章   容城大学一场演讲,后续的反响非常好。   中间转述人是冯晨:“自从嫂子演讲之后,现在学校里学风比以前更好了,很多学生们都不再做喊口号的空想家,而是利用课余时间去做社会实践活动,讨论时政也不再片面,狭隘,总之这场演讲于学生们大有进益,多谢嫂子了!”   他现在已经能够自然无比的叫出嫂子这个称呼。   顾茗对于这个称呼还是有些别扭,不同于以前的姨太太专属称呼“小嫂子”,而是正式的称呼:“阿晨,我有个意见啊。”   冯晨还当她对容城大学的教学有什么重要建议,正襟危坐:“嫂子你说。”   顾茗:“其实,我现在跟你大哥还没有结婚,叫嫂子为时尚早。”   冯晨秒怂:“大哥——”此事他可作不了主。   冯瞿从公文里抬起头:“提前演练,免得到时候叫不出口。”   顾茗:“……”军队里待出来的毛病,什么叫提前演练?   不仅如此,没两天顾茗就发现上至佣人下至副官全都改了口,一律称呼“少夫人”。   林妈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吓到了顾茗,彼时快到晚饭时间,她问:“少夫人,今晚有没有想吃的菜?”有时候为了照顾顾茗的口味,她会特意征询顾茗的意见。   顾茗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叫了一声:“少夫人?”   她左右看看,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抱着书窝在沙发上看,有点发懵,试探性的问:“叫我?”   林妈笑眯眯看着她,一脸的喜意:“是啊,少帅吩咐的,说他很快就会同少夫人完婚,让下人们改口。”   “胡闹!”顾茗书也不看了,也不跟林妈探讨晚上的菜式了,跑去冯瞿书房找人,唐平刚从书房里出来:“少夫人过来了?”   顾茗:“……”   她向冯瞿抗议:“你让他们全都改口,哪有这样的?我还是未婚!”   冯瞿的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这不是怕你跑了嘛,所以更要对外宣扬出去,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也好杜绝一部分人的痴心妄想。”似有若无注视着她,发现她对后面这句话似乎并不在意,眸光不由黯然。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挟恩自重,趁人之危。可是顾茗与寻常小姑娘不同,不是珠宝首饰漂亮衣服就能哄回来的。   她是个极有主见的小丫头,表面圆滑,实则刚烈,混帐如卢子煜也不是没试过威逼利诱,结果呢?   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   与其远远观望,放着她在外面的世界里碰个头破血流,还不如将她拘在身边。   顾茗当然并不爱他。   爱他什么呢?   对照她书中那些言论一条条印证下来,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到顾茗喜欢的点,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冯瞿心想:其实先婚后爱也未尝不可。   只要留在他身边,总有一天,她会爱上他。   他心里笃定,人又在眼皮子底下,说顾茗跑了不过是句玩笑话,提起正经事儿又换了副面孔:“我跟父亲已经提过了,上次你们只是匆匆见过一面,这次我准备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上次冯伯祥前往玉城探望儿子,正逢顾茗在红楼养伤,除了冯夫人日常前去探病,冯伯祥从未踏足红楼。后来父子俩前往北平,也是在出发的时候打过照面,还远未到熟悉的地步。   顾茗对于见家长一事还毫无心理准备:“会不会有点匆忙?反正你最近也忙,不如过段时间再见?”   冯瞿就知道顾茗会是这种态度,她虽然答应了两个人交往,可是对于婚姻之事似乎天然不热衷,既不同于尹真珠,也不同于柳音书,这两位当初致力于结婚,对婚姻似乎有很多的畅想,但顾茗对婚姻全无期待,且每次他提起结婚都露出惊恐之色,不得不让他时时反省,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丈夫一角。   他把人拉进怀里蹭了蹭她的额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何况……你有才有貌,有何可怕的?”   “我发现你不止会打仗,还巧言善辩。”顾茗都被他绕进去了:“我只是觉得现在见家长有点早。”   冯瞿搂着人不放:“你替我算算,我今年二十八了,再拖下去就要成老光棍了,说不定整个容城的百姓都要怀疑我有毛病。”   顾茗笑的幸灾乐祸:“就当……你有毛病好了。我过年才二十岁,还没玩够呢。”年龄也是她不太热衷于婚姻的另外一个原则。   冯瞿捏着她腰间的软肉挠了两下,在她耳边威胁:“我有没有毛病,你不知道?”   “说不定原来没毛病,过了两年就出毛病了!”顾茗从他怀里跳开,大笑着跑了。   过了两日,百货公司服装部的店员送了最新款的冬装过来供顾茗挑选,大约是冯瞿提前打了招呼,店员态度十分热络,一口一个“少夫人”,将顾茗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顾茗收获了一肚子马屁,外加两套得体的冬装,次日就被冯瞿拖去大帅府参加宴会。   这不是她第一次踏足大帅府,却是第一次以平等的身份踏足这座象征着容城最高权利的府邸,前去拜见本城的掌权者冯伯祥。   冯瞿怕她紧张,再三宽慰:“父亲不会说什么的,至多就是冯晟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反正他也扑腾不起来什么大浪。”   顾茗对此理解为,冯少帅是很务实的官二代,胜者为王败者寇,冯大帅一心一意拿他当接班人培养,对于个把羡慕嫉妒恨的狺狺小犬不足为惧,也不甚在意。   “大帅身边那些姨太太呢?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吗?”赶鸭子上架前来大帅府,顾茗好歹也是文化界的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看轻。   她如今很有些名人的自觉。   冯大帅时常带着姨太太出入各种场合,但无论夫人外交如何成功,那不过是他笼络下属的手段,谁人也不能撼动冯瞿的地位。   冯瞿对他的那些姨太太们一律保持着疏远冷淡的态度,向顾茗小声介绍:“二姨太是阿晨的母亲,冯晟是五姨太所出,你不必在意她们。”大帅府后院的花花草草而已。   顾茗突发奇想:“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在后院塞满了姨太太?”   冯瞿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子:“我哪敢啊?要是真娶了姨太太,说不定会被你的读者用唾沫淹死,或者再被你口诛笔伐,我岂不成了天下第一负心人?”   顾茗文辞犀利,运用如刀,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用我的笔去讨伐负心男人,也太大材小用了!”顾茗傲然道:“我的笔墨要留着讨伐那些封建糟粕思想。”她忍笑:“当然,如果你强烈要求,到时候也可以捎带手把你当作反面教材,告诫小姑娘们挑选终身伴侣千万不能照着你的模子来。”   冯瞿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就属你惹不起,到时候我就遗臭万年了!”   “你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做什么美梦呢你?”冯瞿打破了她的幻想:“别想着负债逃跑,还不起就以身相许。”   两人说说笑笑跨进宴会厅,但见散落四处的宾客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很多高官携家眷前来,家有适龄女儿的今日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大约都是奔着大帅府少夫人的位子而来。   冯瞿前一位未婚妻死于非命,真爱尹真珠伏法沪上,各处都在盛传经此一事,冯少帅心灰意冷,专心公务不近女色,如今可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男人心碎神伤之际趁虚而入,这时候建立起来的感情可是最牢固的。   大帅府要举行宴会的帖子送达容城军政要员府上之后,不少要员的夫人们都在揣测:别是大帅要为少帅挑选未婚妻?   掐指算算,冯瞿年纪也不小了,别家儿子这个年纪早都儿女绕膝,孩子生早的话都进学校读书了。   因此当顾茗挽着冯瞿的手踏进宴会厅的第一时间里,就感受到了四周热辣辣注视的目光,她身形未动,保持着优雅的姿势,面上浮着浅浅笑意,嘴里却小声嘀咕:“我已经接收到了很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你老实交待,今天是不是拿我当靶子来的?”   冯瞿也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也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微笑侧身,将顾茗耳边一缕头发抿到了耳后,深情款款注视着她,大有当场表白的架势。   顾茗与他目光相接,瞬间头都大了,连忙求饶:“冯少帅,感情是私底下的事情,你在容城大学已经现过一次眼了,这次可是大帅府的宴会,都是容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咱丢不起这人啊,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强调一点,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女主并没有爱上男主,只是他一路走来,守护至此,付出太多,而女主在章小越以及卢子煜事件上心灰意冷了,累了,而冯大猪蹄子恰好是那个合适的时间出现的人而已。   作者:冯少帅,来先婚后爱的剧本拿好了!   以下是前面时间线以及剧情大观,不愿意看的宝宝们可以跳过:   相识第一年,六月。   顾茗陆续发表《我观自由恋爱之新风》、《今日女子之觉醒》、《驯养术》,及小黄文而出名。   九月,冯瞿从前线回来。   十月去沪上,发生仙乐都惨案,两人分开。   陈晚香事件让顾茗发表《如此之法制》并且在《申报》专门开辟专栏与旧派文人骂战,扬名沪上。   腊月初八,封清名文艺沙龙与老对手屠雷相见,此后发表《对不起,容城公子是女人》。   腊月中,冯瞿在战场攻打玉城,顾茗在沪上过年。   ·   相识第二年。   过完元宵,唐平挟持顾茗去玉城。   顾茗在玉城主持玉城报业规培研讨会,培训玉城报业人,冯瞿在规培会发现顾茗从来也没爱过他,震惊于现实。   二月初,回到容城之后,尹真珠找上门,尹仲秋反对两家联姻。   冯瞿带顾茗前往军政府监狱,欲杀鸡儆猴,但顾茗却一反常态,亲口告诉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冯瞿恼怒之下让她离开,两人分道扬镳,彻底分开。   公西渊送顾茗离开容城,冯瞿接柳音书回国,不久之后,冯柳订婚。   五月下旬,顾茗《生而为女人》一书问世,冯瞿读到她的新书,内心隐隐生疼,开始反省自己,对婚姻有了期许。与此同时,顾宝彬上门攀关系被驱。   五月底,谢余帮顾茗搬离亭子间。公西渊介绍发小与顾茗认识,章启越第一次见到顾茗,开始追求她。   六月底,顾茗在《申报》连载白话中篇《异乡人》。   屠雷新书《生而为男人》问世。   冯瞿来沪上与德国商人谈军火生意,并且想要聘宋阅前往容城大学任教,却在新式书场与顾茗相遇。宋阅推荐冯瞿聘请容城公子,冯瞿第一次直面文化圈里学者对顾茗才华与学识的肯定,满心震憾。   他上门请顾茗前往容城大学执教被拒,终于从内心深处承认自己遗失了一颗珍宝。   前往顾家请人的时候遇见了章启越,与章启越第一次正面交锋,章启越向冯瞿表示对顾茗的爱意。   七月中,《异乡人》排话剧,管美筠来沪。   八月初,管美筠进百货公司工作,柳音书在《品报》抹黑尹真珠,冯瞿在电话里向尹真珠否定他们的感情,他已经认清自己的内心。   八月底,冯瞿以玉城金矿要挟冯大帅向柳家提起退婚遭到拒绝,于是亲口向柳音书提起退婚。   柳音书被人害死。   九月份,《异乡人》完结。   章启越向顾茗表白,两个人正式交往。   冯晟从军校回来。   话剧《异乡人》正式演出,顾茗认识了谈双兰。   十月份,冯瞿前往沪上聘请军工厂专家被人刺杀,被章启越与顾茗所救。   章启越带顾茗见家长,数日之后,他前往北平航校读书。   冯瞿诈死,父子俩联手清理了容城尸位素餐的军政府官员,顾宝彬也在此例。   冯瞿回玉城筹建军工厂,一直忙到了年底。   腊月初,顾茗应吴桐相邀来玉城讲课,逢胡琦强奸案爆发,学生们上街游行被捕。   在吴桐的请求之下,顾茗前往督军府请见冯瞿,为学生们求情。   冯瞿带她参观了自己的兵工厂,向顾茗展示他的成果与报负。   顾茗在玉城发表《受害者有罪论》。   玉城报业人请客,顾茗前往,冯瞿蹭饭被刺杀,顾茗受重伤,性命垂危,入住玉城医院。   管美筠带来章启越的情书读于病榻之上昏迷的顾茗,冯瞿亲耳听到章启越的情书,自愧不如。为了唤醒昏迷的顾茗,多日衣不解带的照顾,并且自我反省。   顾茗清醒之后,被他带回督军府养伤,发现尹真珠逃来玉城投奔于他。   冯大帅与冯夫人联袂前来探望长子,冯瞿在报纸上对外宣称顾茗为他挡枪,让冯大帅夫妇误以为顾茗救了冯瞿。   ·   相识第三年。   正月初十,尹真珠发表《惊天内幕:容城公子变形记》。   冯瞿送顾茗前往北平与章启越相见。   尹真珠发表《悔婚》,欲与顾茗一决高下,并且召开记者招待会抹黑顾茗。   冯瞿欲钓鱼执法,留尹真珠在身边查柳音书之死的真相。   正月底,顾茗回到沪上,冯氏父子回到玉城,尹真珠《原配》发表,原本召集记者想要让顾茗出丑,结果没有见到顾茗,遂动身前往沪上,准备毁了她。   二月初,顾茗中篇《新生》连载,被外界认为是自传体。与此同时,尹真珠《流年》也开始连载。   二月中,沪上文商联谊会,尹真珠抹黑顾茗,冯瞿当众替顾茗正名,并且暗中举报尹真珠,将她送进了监狱。   尹仲秋得到消息之后欲前往沪上,半途被容城军政府截杀,伪装车祸。   电影《异乡人》首映当日,尹真珠被枪决。   四月初,顾茗的《新生》连载完毕,章启恩被人绑架撕票,章启越回沪。   顾茗前往章家大宅,认识章甜。   谢余将谈双兰送给卢子煜,以巩固彼此的关系。   章启越送顾茗回家的路上遇刺,痛定思痛,不想连累顾茗丧命,提出分手,顾茗挽留未果。   章家把码头卖给英国人,惨遭灭门,章甜离家出走侥幸躲过一劫,章泉被枪杀,死在医院里。   章启越更深刻的认识到了章家的处境,坚定分手。   顾茗上门请求冯瞿保护章甜,并且承诺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此后拿他当恩人相待,失恋至加高烧,在冯瞿面前痛哭至失态。   冯瞿送她去医院,送走章甜之后陪床一夜。   顾茗出院之后,前往章家吊唁,心痛章启越的遭遇,约谢余上门恭贺他订婚,实质上打探章氏父子死亡的真相。   丧事过后,章启越用三十万大洋悬赏杀人凶手,其人不知所踪。   谢余订婚宴,顾茗与冯瞿出席。   章启越混进现场大闹一场受了重伤,性命垂危。谢余上位,裴世恩伏法,顾茗再次受了枪伤。   冯瞿第三次陪床。   半个月之后,裴世恩被判了死刑。   谢余上门算帐,差点强奸了顾茗,冯瞿赶来相救,陪了她一夜。   第二日清晨,章启越离开沪上,亲眼看到顾茗与冯瞿相偕而行。   五月下旬,顾茗以《申报》特别记者的身份前往灾区。   六月二十三日,《灾区见闻录》刊登,黄铎被卢子煜警告。   三十日,《灾区见闻灵二》刊登,黄铎被暗杀。   十月,顾茗从灾区回来就被投进监狱,卢子煜想要金屋藏娇,被她拒绝。   冯瞿抵沪营救顾茗,用五十万发子弹买了顾茗一命,将几乎饿死的顾茗带回了容城休养。   十一月,冯瞿表白,顾茗接受,数日之后求婚。 第163章   冯瞿近来格外的好说话,除了逼婚一事固执己见。   他含笑在顾茗耳边说:“都听你的,今天暂且饶过你。”经过上次在容城大学表白,他发现一件事,外表张牙舞爪的小骗子可嗔可怒,还能软下身段讨好他(仅限于初识),唯独受不了别人对她的好。   宴会厅众宾客在见到冯少帅与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姿态亲密的踏进来之后,气氛先是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与会者便开始揣测议论女子的身份。   柳厚朴远远看到一双璧人,男子高大英武,女子娇艳如花,眼前仿佛浮现出宝贝女儿的音容笑貌,目光就不由自主随着冯瞿的身影而转。   冯晟军装笔挺走过来,轻轻摇了摇杯中红酒,状似无意道:“若是音书活着,不知道见到这一幕会不会伤心哭泣?”   柳厚朴鬓间华发丛生,眼神浑浊,痛失爱女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事过境迁依然无法抹去。   他没有接冯晟的话,只远远观望。   冯瞿今日一扫以往在酒宴之上寡言的风格,春风满面与来往众人相酬和,介绍他身边的女人给众人认识:“这位是顾小姐,我未婚妻。”似乎生怕别人慢待了这位年轻的女郎。   他鲜少带人参加宴会,从前的尹真珠有此殊容,柳音书除了订婚,与他共同出席宴会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位可是他沉寂了两年之后第一次带到公共场合亮相的女人。   许多原来都是在窃窃私语猜测两人关系的宾客竖起耳朵听到他的介绍,顿时面面相觑,不少打扮入时今日专为了大帅府少夫人位置而来的年轻女郎们更是泄了气。   冯伯祥踏进宴会厅的时候,宾客已经来了大半,冯瞿特意带着顾茗过去打招呼:“父亲,顾小姐你也见过的,我已经向她求婚了。”   顾茗向他问好的时候,发现冯伯祥眉头紧蹙,似乎不是特别高兴的样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暗自揣测他是否对自己有不满。   果然宴会过半之后,冯伯祥召二人前往书房,开门见山:“我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冯瞿脸色大变,声音骤然高亢:“父亲,给我个理由!”   冯伯祥瞥了一眼顾茗——别的小姑娘如果遇上这种事情,早羞愤而去了,她却如同旁观者一般淡然而立。   他说:“因为她是顾宝彬的女儿,那样一个钻营的小人不配与大帅府结亲。”   被人辱及父亲,总也应该有所表示了?   可惜顾茗对这位“便宜爹”至今所有的印象还停留在原著上,连他是圆是扁都不记得,更遑论感情。   冯瞿据理力争:“我是阿茗结婚,又不是与顾宝彬结婚!”   父子俩争执激烈,渐渐涉及那五十万发子弹,两人吵的面红耳赤,顾茗数次示意冯瞿休战,结果两人结吵的越来越激烈,到最后还是柳厚朴闯进来才休战的。   冯伯祥对顾茗不满意的态度放在那里,柳厚朴劝了又劝:“大帅,您不是一直盼着少帅结婚吗?现在他有了心上人,应该高兴才对。父子俩还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何至于大动干戈?”   “你不知道啊,满容城多少名门闺秀可着他娶,可是他非偏要讨个钻营小人的闺女,那样的人家如何能与大帅府结亲?”他气的不轻,恨不得捶胸膛:“厚朴啊,你帮我劝劝这逆子!他这是要气死我啊!”   事实上,自从尹真珠伏法,冯瞿当面向柳厚朴道歉之后,两人几乎形同陌路。以往亲近的关系因为柳音书的死亡而产生了深深的隔阂,且成了个难以解开的死结。   柳厚朴苦笑:“大帅,别的事儿我都可以代劳,可是唯独此事我不好插手,搞不好让阿瞿误会我因为音书而有意阻挠就不好了。”   冯伯祥跌坐回椅子上,拍了下脑袋:“瞧我老糊涂了,真是对不住了,咱们老哥俩多少年的交情了,都是这逆子给闹的!”他向柳厚朴诉苦:“你是不知道啊,这混小子为了讨女人开心,竟然送出去五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发啊!真是个败家子!”   “真……真有此事?”柳厚朴前些日子就知道此事,此刻却好似初次听闻一般,露出惊讶的表情:“少帅也太莽撞了些!”   目送着冯瞿怒气冲冲牵着顾茗离开的背影,他若有所思。   冯瞿上了车还一副余怒未休的样子,顾茗半靠在后座上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顾茗早就习惯了被不相干的人轻视,这与自身的能力品性无关,而是来自于家庭的歧视,就更是无解。   “说话就能改变我是顾宝彬女儿的事实了?”   “不能。”   “那让我说什么?表态为了你从此以后不再与顾宝彬联系,或者登个断绝父女关系的声名,还是以此为理由与你分手,并且指责你的家庭歧视我的出身?”   冯瞿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这些事情不用你管,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凡事若是把女人放在前面挡枪子,那还要男人干吗?”   “哦。”   “不出半日,我与父亲吵架之事定然会传的满城风雨,而且……还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父子反目,阿茗,你就不想为此而说些什么?”   顾茗侧头静静打量着他,不知道是目光太过纯粹还是他心虚,被盯了快一分钟已经举手投降:“好好,我就不应该有所期待,只要你不说出为了不破坏我们父子感情,忍痛与我分手的鬼话,我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噗!”   顾茗失笑:“少帅未免对自己太没信心了。再怎么说你也是个金龟婿,我好不容易钓上来,哪舍得放手?”   冯瞿被她这句话逗的转怒为喜:“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顾茗对结婚似乎全无期待与热情,冯瞿暗暗紧张,生怕哪天她睡一觉起来要悔婚,恨不得早点结婚。   两人一路回家,等到身边都没人了,顾茗才慢悠悠说:“今天演的不错,接下来是不是要演父子反目成仇的戏码了?”   “……”   顾茗:“你们父子唇齿相依,不说感情,单是利益也不可能分割开来。玉城的金矿跟兵工厂也不可能迁回容城,大帅不为父子感情考虑,也要为利益而权衡?”   冯瞿大惊:“演过了?”至此他才说了老实话:“其实……父亲对你也没什么意见,只不过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上次书房为了五十万发子弹……也是演给旁人看的?”   冯瞿揉揉她的脑袋:“你就洞察如微!还不是容城有人不安份,父亲想找机会收拾一下,碍于旧情又不好下手,总要他们自己跳出来?”   顾茗冷哼一声:“听起来好复杂,居然拿一个女人做借口……难道还真有人相信?”   “目前看来,似乎真的有几分相信了。”冯瞿揉揉她的脑袋:“今天让你受委屈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要收拾动身回玉城了,好让别人觉得我跟父亲闹的很不愉快,仗着手上的资源恃宠而娇,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剩下的残局就要他老人家来收了。”   顾茗猜测:“大帅要收拾的人……是柳厚朴?”   冯瞿在她额头上响亮的亲了一口:“小骗子!到底还有什么是你猜不出来的?”   次日天色未亮,宅子门口就列开了车队。   冯瞿牵着顾茗的手登上小汽车,前后都有坐着卡车里的亲卫营随行保护。   顾茗还没睡醒,靠在他肩膀上直打磕睡,冯瞿见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可怜,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睡,没那么快到呢。”   汽车引擎发动,缓缓驶出了容城,顾茗本来都已经快睡着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儿,猛的直起腰:“……这么说,我能很快见到甜甜了?”   冯瞿皱眉:“那个小鬼……”整日把章启越挂在嘴边,若是让顾茗见到,还不得触起旧事伤心?   他思虑再三:“要不……我派人把她送回香江章家?”   顾茗无语的看着他:“你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姑娘吃醋?甜甜多可怜呐,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虽然还有个亲叔叔,如今也是音讯全无。   “章家就没有派人来接她?”她觉得奇怪。   冯瞿没接到过此类的消息:“也许香江也不太平,再也许……章家亲族争家产,谁还会顾上一个小孤女啊?”   顾茗顿时心疼不已:“要是……要是甜甜真没人来接,不如我们养着她,她很乖很可爱的。”   冯瞿伸了个懒腰,模样有点儿不善:“就当养只阿猫阿狗,家里也不少这一口吃的。但是……养着她天天给我添堵,这就不太好了?”   彼时顾茗还不太明白冯瞿话中的“添堵”是何意,等到她回到玉城,亲自见到章甜之后才知道,这一大一小实在是合不来,完全不能友好相处。   章甜便罢了,几岁的小姑娘,再懂事也有限,家破人亡之后更是可怜,寄居玉城也是迫不得已。   但冯瞿就……一把年纪跟个小丫头赌气吵嘴,幼稚的让人不忍直视。 第164章   顾茗是过完年离开玉城,再来已经到了年底,中间隔了一年时间,玉城的大街小巷似乎繁荣不少,到处都是筹备年货的百姓,喧嚣热闹,比之当初满街游行的人心惶惶,又是一番改天换地。   不得不说,冯瞿比起沪上的卢氏父子对百姓要更加友好,辖下百姓的日子也要比曹大傻子治下宽松许多。   半年未见,章甜在冯夫人的呵护之下似乎长高了一截,见到顾茗都有点傻里傻气,等反应过来之后小姑娘奔过来抱紧了她的双腿放声大哭:“顾姨,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骤逢巨变,哪怕她年纪再小,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内心无不期盼着能见到家中亲人。   冯夫人待她再慈爱,那也隔了一层,不能安抚她惶惶无依的心灵。   顾茗搂着她的小身子,百感交集,抱在怀里安慰了好一会,才把她哄乖了,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向冯夫人致谢:“给您添麻烦了!”   “甜甜很乖的,可是个很好的伴儿。”冯夫人本来就很是无聊,她以前在容城大帅府里不想见到后院那些莺莺燕燕,也懒得搀和女人们之间的拈酸吃醋。姨太太们虽然都惹不起正室夫人,可三不五时有了小矛盾,都想拿她当妇联主任使,总想找她调节,简直烦不胜烦。   加之冯大帅见一个爱一个的花花心肠,让冯夫人早就对夫妻之情看的淡了,于是避居佛堂。   但来到玉城之后,冯瞿的后院无人打理,那些亲卫们也就随便对付对付,大面上能过得去,细瞧起来处处都很粗糙,客厅摆的东西不成套,小细节简直没法看。   冯夫人很是忙碌了一阵子,按着她的品味把玉城督军府好好打理了一番,连带着狠狠花了儿子一笔钱。   还真别说,花儿子的钱有种别样的满足感,后院又无人添堵,清静不已,越住越舒心,天长日久竟然一点都不想回到容城去了。   冯瞿巴不得顾茗跟冯夫人和睦相处融洽,巴巴的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顾茗横了他一眼。   冯夫人目光在两人面上打转,瞬间喜意盈面,不动声色来拉顾茗的手,亲切的道:“阿茗路上累了?外面好冷,赶紧跟伯母进去暖和暖和。”又指使冯瞿:“你有事儿就去忙,别妨碍我们娘俩说话。”   冯瞿:“……我倒成多余的了?”不过他离开玉城也有段时间了,确实积压了许多公务,匆匆向冯夫人交待几句,在章甜脑袋上揉了两把,在她气鼓鼓的瞪视下大步而去。   章甜以前敢怒不敢言,这次自觉有了顾茗撑腰,便小声嚷嚷:“又弄乱我的头发了,讨厌鬼!”   冯瞿回头朗声大笑:“小丫头,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顾茗无语:“跟孩子较什么劲啊?”   冯夫人牵着顾茗,章甜又牢牢握着顾茗的手,三人牵丝扯蔓去了冯夫人的院子。   章甜许久不见,憋了满肚子的悄悄话儿要跟她说,但冯夫人虽然不出远门,却也风闻顾茗之事,容城公子被沪上军政府扣押之事闹的沸沸扬扬,连玉城也有人在议论,以及她的新书《灾区见闻录》,都成为新闻传扬开来,倒让冯夫人感叹不已。   再次见到她人,见她犹有病容,便知身体亏损的厉害,未曾调养过来,更是满心怜惜,拉着她问些别后之事,听到灾区惨状,不由拭泪;再听到她在沪上军政府监狱一番遭遇,若非冯瞿亲至,恐怕早已丢了小命,更是半开玩笑道:“戏文里都唱,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可想好了怎么报答阿瞿?”   顾茗在她笑意盈盈的调侃之下故作为难:“怎么办呢?我本来也想过以身相许……不过大帅不同意,把少帅骂了一通。”   冯夫人当即怒了:“他想干嘛?”   佣人们都不在,房间里只余她们老小三人,顾茗笑道:“大概……想收拾什么人?”   冯夫人:“有时候真觉得男人的心眼子比后宅的女人还多。”她又转怒为喜:“不管了,反正你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往外跑了,现在外面世道乱的很,你一个小姑娘家也不安全。”   章甜静静偎在她怀里,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她。一会佣人端了点心进来,引她去吃点心,她不肯去;哄她去睡午觉,她也不肯,恨不得粘在顾茗身上,直等冯夫人跟顾茗聊到了饭点,对话渐稀,她才开口:“顾姨,我小叔叔呢?”   冯瞿才忙完进来,就听到她这句话,顿时表情一变,紧张的去看顾茗的表情。   顾茗愣了一下,好像是从久远的回忆里深挖出来一个人,然而当时痛的太厉害,埋的太深,经过灾区数月无数家庭惨烈遭遇的对比,大约是她的儿女情长与别人的生离死别人间地狱相比太过微不足道,再提起这个人竟然也没有想象之中痛到不敢触碰的地步。   她悄悄深吸了一口气,才注视着章甜的眼睛认真的说:“你小叔叔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去了北平,暂时不能来见甜甜。”   其实章甜等了半年,从最开始的哭着醒来到后面的渐渐失望,冯家的佣人们都哄她:“快了快了,你家里人快来了。”却从没有一点确切的信息,比如她家里人现在在哪里,或者去做了什么。   “小叔叔去了北平啊?”   “对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一时半会不能来接甜甜,甜甜会生气吗?”   章甜从前就知道小叔叔去了北平读书,虽不曾去过,但这个地方于她来说很是亲切,也知道小叔叔那是去办正事,心里虽然有着微微的难过,但今天顾茗回来了,竟奇异般的抚平了她的焦虑与伤心,还乖巧的点头:“没关系的,我不生气。”她搂着顾茗的脖子眼含泪花小小声说:“因为我有顾姨。”   冯瞿大踏步走进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过来就捏章甜的脸:“小丫头,你这是撒娇呢?”   章甜的泪意瞬间被他逼退,小肉爪子去扒拉他的大手:“要你管!”还警惕的往顾茗怀里靠了靠:“别想抢我的顾姨!她是小叔叔的!”   小孩子的直觉灵敏的吓人,从冯瞿第一次在医院里出现在章甜面前,照顾生病的顾茗,就在她心里种下了小小的危机,及止今日两人一起出现,下车的时候好死不死冯瞿还揽了一下顾茗的肩膀,落在孩子的眼中就有了别的意味,忍了许久终于喊了出来。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安静,顾茗很是尴尬,冯夫人笑吟吟假作耳聋,唯有冯瞿脸皮奇厚,居然揽住了顾茗的肩膀,用一种十分无赖的口吻与小姑娘较劲:“现在你顾姨是我的了!”   章甜差点被他气哭:“才不是!你骗人!”   自从小叔叔带着顾茗走进了章家大宅,将桌子下面的她带了出来,陪着她聊天散步,顾姨就是一家人,更何况她还曾经偷看到小叔叔与顾姨两人牵着手姿态亲昵,与她的父母一般无二,也唯有顾姨才是联系着小叔叔的那根线,顾姨在这里,小叔叔也终究回来。   但是现在冯瞿打碎了她的认知,顿时引来小姑娘长久压抑的激烈反抗:“你骗人!骗子!我小叔叔会娶顾姨!你是坏人!”   小孩子的世界总有些懵懂,哪里懂得成年人的艰辛与种种不得已,自从她来到玉城一直都是乖乖巧巧的,可是今天在冯瞿的逗弄之下却忽然发了脾气,倒是吓了冯夫人一跳,气的在儿子肩上狠狠拍了一记:“你没事逗孩子干嘛?”   冯瞿又醋又委屈:“我说的是事实,哪里逗她了?”   顾茗无语瞪他:“甜甜几岁?你几岁?”   她搂了情绪激动的小姑娘安抚,但好像不太奏效,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小姑娘伤心欲绝,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抽抽噎噎的说:“爸爸……不回来,妈咪跟祖母都生病了……祖父呢?小……小叔叔呢?他们都不要甜甜了吗?连顾姨……也不要甜甜了吗?”   顾茗顿时心疼不已,搂在怀里不住轻拍她的背:“别瞎说,甜甜这么可爱,顾姨怎么会不要你呢?乖,甜甜是世上最乖的孩子!小叔叔跟……祖父还有爸爸他们都有大事要办,没办法照顾甜甜,所以才拜托顾姨照顾你的,你忘了吗?”   章甜抽抽噎噎哭个不住,冯瞿还要靠过来,被顾茗推了一把:“你去那边坐着,离甜甜远一点,别惹的她再哭了!”   冯夫人也帮腔:“赶紧过去,省得惹的我们甜甜哭!”以前冯瞿逗章甜,她都是咬着嘴唇不发一语,没想到还有情绪大爆发的时候。   冯瞿觉得这个小鬼简直太讨厌了! 第165章   冯瞿离开玉城日久,累积的公务不少,趁着休息的空档往后院跑一趟,反而憋了一肚子不开心重返议事厅,将一干手下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在军中已经有了正式职务的唐平更是首当其冲。   他挨了骂出来,站在走廊里与刘副官讨论:“少夫人也已经回来了,少帅也得偿所愿,怎么回了一趟后院心情就糟糕起来?”   顾茗此前同别的男人爱的死去活来,也没见他的心情糟糕到这种地步。   刘副官:“刚回来的时候心情还很好的,要不……找个人去后院探探消息?”   外面值守的狄磊被派此重任,借着督察暗哨的名头特意去后院转了一圈回来,只有四个字:“一切正常。”   唐平:“没见到少夫人?”   狄磊举起手中的腊梅:“见到了,她正高高兴兴带着小甜甜折腊梅呢,让我给少帅也带一束过来。”   唐平若有所思:“这就奇怪了,看少夫人的样子,两人也不像吵架啊?”   “吵架?谁吵架?”被遣去后院一趟的狄磊还不知就里,傻呼呼问。   “□□的花去!”唐平踹了他一脚。   直男的审美是可怕的,前院又是办公区域,冯瞿崇尚务实,连个花瓶摆件也无,狄磊在前院转了一圈,最后去厨房找了个大肚小口的腌菜坛子,插了腊梅送去了冯瞿的办公室,沿途收获了无数惊诧的目光。   刘副官:“这小子疯了吗?”   唐平站在走廊里偷听,随时做好了应对准备:“要是腌菜坛子碎了,咱们就一起逃命!”   哪知片刻后狄磊不但活着从议事厅出来了,且还极为高兴,被唐平捂着嘴巴拖到一边去了:“……你到底给少帅灌了什么迷魂汤?拿腌菜坛子插花,居然还能活着从议事厅里出来。”不是狄磊疯了就是少帅疯了!   刘副官:“你老实交待,少帅说什么了?”   狄磊老实复述:“少帅听说是少夫人让送的花……然后就不骂人了。”他进去之时,冯瞿正在骂手底下一名团长。   厅里的军官们从少帅亲卫口里听到“少夫人”三个字都惊呆了,全都当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就连正挨骂的团长也忘了被骂,支起耳朵听八卦。   如果不是冯瞿正在气头上,这帮人肯定会大着胆子问冯瞿。   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小子简直运气太好了。   议事厅里,还有好几名从军中赶来的将领正在汇报工作,顺便听取冯瞿的最新指示,原本气氛沉重,好几人都挨批,没想到顾茗让人送来的一束腊梅花解救了他们。   他们眼睁睁看着少帅板着的面孔松懈了下来,就连口气都不再那么严厉,一边听着下属发言,一边还注视着奇丑的裸色粗陶坛子里插着的腊梅花,场面一时诡异极了。   当日汇报结束,所有从议事厅活着出去的将领们都在悄悄议论此事,顺便接收师座下令备战的最新指示。   冯瞿下令备战,却只字未提要向哪一方开火,军中将领们回营地之后私下开小会互相通气,还郑重其事将周围的其余军政府实力都拉出来衡量了一番。   众人都离开之后,冯瞿静静坐了一会儿,亲自抱着腌菜坛子回了后院,面上还有迷之微笑。   顾茗此次回来,依旧住在上次养伤的红楼,所不同的是章甜也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一起搬了进来。   冯夫人还有几分失落:“甜甜,顾姨回来你就不要冯奶奶了吗?”   章甜咬着嘴唇不吭声,还是顾茗见她可怜,拉过来搂在怀里替她解围:“甜甜是许久未见顾姨,想陪陪顾姨是不是?”   章甜很认真的点头。   冯夫人留顾茗收拾行李,她带着丫环去安排晚上的接风宴。   冯瞿抱着插了梅花的腌菜坛子一路畅通无阻的踏进顾茗的房间,一旁玩耍的章甜已经竖起了浑身的小刺,哒哒哒跑了过来,防备的盯着他。   顾茗见到这么奇葩的组合愣住了:“你……”   冯瞿面上笑意更浓,将腌菜坛子摆在桌上,居然还用欣赏的口吻夸道:“阿茗,你插的花还挺有野趣,这坛子配的好。”   顾茗伸手在他眼睛前面晃晃,被他顺势抓住了握在手里,章甜看到嘟起了嘴巴。   “少帅您眼神没问题?”   “怎么了?”   顾茗:“花是我折的,但这么丑的坛子……说实话还真不是我配的。”她觉得这坛子颇为眼熟,拿起花束探头闻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腌菜味儿,戏谑道:“看来少帅不止眼神有问题,就连鼻子也坏了!”   “坛子……真不是你配的?”冯瞿想起自己在议事厅里的蠢样,恨不得锤爆送坛子的家伙:“我的鼻子又怎么了?”   顾茗把坛子递到他鼻子下面,冯瞿五官扭曲侧头避开了。   片刻之后,冯瞿提着坛子从房间出去,听到身后顾茗的爆笑声,恼意消散,去而复返,板着脸道:“我觉得这坛子跟腊梅还挺配的,就放在你房里!”说着把花又重新插了进去。   顾茗痛苦抚额:“……少帅,这也太辣眼睛了!”   无论如何,有些事情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忘。   冯瞿心想:无论章启越与顾茗曾经有过怎样轰轰烈烈的感情,都不过是晨间草叶上的露珠,经不得现实的烈阳,很快就会消散。哪怕顾茗贪恋那种纯粹的感情,可是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他,而且可以预见的是这种陪伴必然更为长久。   晚上的接风宴上,顾茗把这件事情拿来讲给冯夫人逗她开心:“……夫人真应该看看那个插花的坛子,小口胖肚子,褐色粗陶坛子,您一定猜不出那坛子从哪里来的?”   冯夫人:“谁拿这么丑的坛子插花?真是暴殄天物,可怜那束腊梅花儿。”   顾茗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白牙齿:“那坛子放在鼻子下面能闻到腌菜的味道……”   冯夫人骇然:“腌菜坛子?”   她不敢相信:“竟然拿腌菜坛子给阿瞿插花?”   冯夫人大笑起来,连眼角的细纹跟褶子都显出形状,她拭着笑出来的眼泪上下打量自己高大英武的儿子:“不傻啊?怎么一遇上阿茗就变傻了呢?”   顾茗:“夫人说什么呢?”   冯瞿在心爱的女人跟亲娘面前才不管什么面子,面皮厚的出奇,很是认同冯夫人的话:“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原本也不蠢,只是遇上阿茗之后就变蠢了!”   更可怕的是他以为腌菜坛子是顾茗所为,在一众部下面前夸了几句,想想当时一众部下几乎快要便秘的脸,冯瞿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蠢就算了,还丢脸。”他在顾茗头上揉了一把,换来章甜悄悄奉送的白眼一对。   远处站着的狄磊腿肚子有点转筋,总算是明白少帅从红楼回来之后的低气压了,还问过他一句:“你觉得我好糊弄?”   他当时傻愣愣有些不明白,但现在懂了。   次日,狄磊就被冯瞿扔回军中回炉重新锻炼了,美其名曰:“长长脑子!”   留在身边的刘副官狄涛等人更加小心侍候,回军中训练不算什么,但“长长脑子”传出去,此后会被军中一众兄弟们嘲笑的。   冯瞿吩咐刘副官派人在城内寻一处离督军府近的房子,听那要求与报馆相似,便有些奇怪:“少帅是想派人重新办一份报纸?其实……玉城报业各家编辑现在对少帅多是正面评价,倒不必担心他们胡乱报道。”   冯瞿斥责他办事居然也学会了打折扣,凡事寻根究底,直吓的刘副官连连认错,并且亲自坐了车去外面寻,最后果然在《玉城日报》的隔壁找到一处临街出租的三层小洋楼,无论内部外观都很不错。   房东见是玉城督军府的人亲自上门,都不必再哄抬价格就同意了签订合同。   腊月二十八,冯瞿在带兵开拔容城的前一天带着顾茗出门,神神秘秘说要送她一份礼物。   顾茗对穿衣打扮一向比较随意,能过得去就行,已经被冯夫人拖着逛过好几次街,给她与章甜置办了好几套新衣,而戒指也戴在手上,她思来想去不知道冯瞿搞什么花样:“……衣服首饰就算了啊,最近夫人已经给我送了好些个,再收下去我都不敢去见夫人了。”   外面飘着小雪花,章甜要跟被冯瞿拦住了,并且派人把小姑娘送至冯夫人处,只余他们两个人坐着汽车在街上缓慢行走,快靠近《玉城日报》的报馆之时,冯瞿让司机停车。   他亲自下车打开车门,向顾茗伸出绅士之手:“到了。”   顾茗站在一栋三层小洋楼前面,奇道:“难道你送了我一栋房子?”   冯瞿莞尔一笑:“猜错了!”将她拖至门口,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正是刘副官,毕恭毕敬说:“欢迎顾主编!”   紧跟着房门大开,十几条汉子站在打扫的干干净净房门口,齐齐问好,场面十分吓人,顾茗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冯瞿笑的霸气:“一年前你来玉城,跟几名主编吃饭的时候说过将来想要办一本专给妇女的杂志,我送你衣服首饰让你束之高阁,不如送你一家杂志社,所有手续齐备,就等社长招兵卖马了。”   顾茗站在门口,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不过是她酒后醉话,时隔一年之久,他竟然还记得。 第166章   “高兴的傻了?”冯瞿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进去参观。   顾茗跟着他走进去,窗几明净,办公桌椅都置办好了,一楼公共办公区域并未细分,留待顾茗规划,二楼除了好几个独立办公室会客室阅览室文件室等,还有洗照片的暗房,设想的非常周到。   三楼整层都是社长兼主编的活动区域,独立的小会客室,露天的花园阳台,可以在暖风融融的春天里与友人喝茶看街景,采光很足的办公室茶水间,就连办公室里都带着个小套房,里面摆放了小床以及衣柜,冯瞿说:“知道你喜欢工作,忙起来累的话可以休息休息。”   不过,他站在小床旁边皱起了眉头:“这是谁办的差使?床也太小了!”   一米二的窄床,作为工作间隙稍事休憩的地方已经足够奢侈了,顾茗对此满意之至:“哪里小了?够我睡了!”   她坐下来才发现床垫铺的很厚,试试回弹力也很好,除了床上用品并未购置,刘副官不知她对于寝具的要求,并未妄动,留待她自己购置。   冯瞿站在她面前,七尺昂藏之躯将娇小的她笼罩在阴影里,他眉目之间情意缱绻,微微弯腰在她额头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深吸一口气将人狠狠搂进怀里,在她后背上揉了两把,语音含糊:“傻丫头!”   顾茗:“……”不知为何,她心中一软,不管是来自于物质的诱惑,还是来自于他这种半含半露的宠溺的语气,她许久未曾体验过的关爱与温暖,她伸出双臂,搂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肢,静静将脸庞贴在他怀里,犹如泡在了温泉之中,懒洋洋的半点都不想动。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回应,冯瞿小心翼翼搂着她,宛如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缓缓吐出一口气,唇角微微牵起,内心难得安恬满足,过去与她分开的思念与焦灼终于都得到了抚慰。   他想:这样就好。   ·   后世围脖上流行一种说法,一个男人真的爱你,只有打钱和娶你两件事。   对于高效便捷务实的后世人来说,男女之间的爱情用两件事就可以检验,而冯瞿都在努力去做,既承诺了要娶她,还送了她一家杂志社,连杂志社的各项开支都全部包揽:“你赚的稿费就当是自己的零花,赚着玩儿吧。想要养一家杂志社各项开支肯定捉襟见肘,开销都记在我帐下,财务你若是想要自己聘请,到时候让财务专员去督军府支钱,若是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我手底下挑可靠的人给你,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顾茗:“……万一赔本呢?”岂不又背了一笔债务?   冯瞿搂着她大笑起来,没头没脑在她额头面颊胡乱亲了几口,仿佛她说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男人坐拥金矿,难道还等着媳妇儿卖杂志赚钱养家糊口?”他现在特别庆幸把两个人用经济关系牢牢捆绑在一起,对于顾茗这种表面圆滑实则固执清高的小丫头来说,债务关系简直牢不可破,比跟她谈感情牢固多了:“放心,杂志社赚了算你的,蚀本了算我的!”   顾茗头一次感受到抱紧粗大腿的好处,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她都已经准备把一生赔给他了,再多花一点……也不打紧吧?   “将来要是我们吵架了,你不会……一时三刻力逼着我还钱吧?”   冯瞿笑的整个胸膛都在微微震动,整个人笑倒在她身上,将力气小小的她直接扑倒在了窄窄的小床上:“小丫头,你这漂亮的小脑袋瓜子里整天都在瞎琢磨些什么啊?纵然觉得我是个言而无信的混帐,也应该对自己挑男人的眼光有点自信吧?”   顾茗奋力想要从他身下爬出来:“混蛋!腰要压断了!”   冯瞿仿佛不知道自己重的跟座山似的,还恶质的用鼻子去蹭她的脸蛋,双臂圈紧了不让她逃,叹息道:“我早说了这床太小!”   顾茗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逃不掉又被他压的快喘不过来气,双手捏着他脸颊上的肉使劲往旁边抻,气恼道:“这是我的办公室!办公室!你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废料?”   冯瞿一张俊脸被她抻的变了形,偏偏本人不以为丑,双目炯炯几乎与她脸贴脸,戏谑道:“请教夫人,你觉得为夫脑子里都是什么?”   顾茗捂住了他的嘴,对他的厚脸皮几乎无可奈何:“闭嘴吧你!”   “我这是多叫叫提醒你已经名花有主了,省得老存着那些三心二意的念头!”他半是打趣半是认真。   顾茗:“……”   刘副官站在三楼的办公室门口足足有两刻钟,听着里面小套房里隐隐传来的少帅爽朗开心的笑声,就算有十万火急的军情也不敢去打搅。   旁人不知道少帅的变化,他们这些贴身追随的人却是最能体会少帅的情绪变化。   去年底至开年少夫人在督军府养伤的那段日子,除了收到沪上转寄过来的信件之外,其余时间少帅的心情都极好,哪怕每晚忙至深夜,站在早已经熄了灯的红楼外面,也能感受到他的喜悦。   少夫人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少帅的心情都很糟糕,只是一直被他很努力的克制着,但手底下的军政府官员及军中将领们时常被他训的灰头土脸,暗暗觉得少帅勤勉严苛,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又过了十几分钟,办公室的门终于推开了,两人依旧是手拖着手出来,都是笑模样,刘副官递上去一封加急电报,冯瞿看过之后收起面上笑意:“我知道了,十五分钟之后准备出发。”   顾茗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你要走?”   冯瞿将这敏锐的小丫头搂在怀里,抱着舍不得撒手:“等我回来早点结婚吧!我真是受够了分开的日子!”   “大帅不同意呢。”顾茗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说。   “你这是搪塞我呢吧?明知道父亲只是作戏而已,这次回去我就解决这件事情,等我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他在她耳边许诺,然后低头狠狠吻了上去,直到她快要窒息才放开了怀里的人:“我让刘副官送你回去,杂志社的事情全都交给他去办。”   他大踏步下楼,仿佛再留下去就舍不得离开一般。   顾茗站在三楼楼梯口,终于回过神来,喊了一声:“冯瞿,一切小心!”   冯瞿已经到了二楼,听到这话猛然回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是震惊的模样。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又跑上了三楼,不确定的问:“阿茗,你……你担心我?”   眼前的人活生生就是个傻子,还是有点脑残毫无逻辑的那种,顾茗没好气的说:“我还不准备守寡!”   这话很不好听,可冯瞿却如吞了蜜糖一般,笑出了一口大白牙,英俊而线条硬朗的五官都透着温柔:“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你也会担心我的对不对?”   顾茗:“……”   他复又搂住了她,央求一般道:“以后叫我阿瞿,好不好?”   “以后叫我阿瞿,好不好?”   顾茗无语的看着他,不明白一个称呼而已,在他万分期待的眼神里无可无不可的叫了一声。   “阿瞿。”   “再叫一声好不好?”   “阿瞿。”   “阿茗,再叫一声好不好?”   “阿瞿。”   楼下传来刘副官催促的声音,再不能耽搁了,冯瞿响亮的在她两颊各亲了一记,端着一张嘴角都快咧到耳根边的闪瞎人的蠢脸疾步下楼,偏自己还毫无所觉,坐上门口的汽车很快离开了。   顾茗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就地坐在了三楼的楼梯台阶上,抱着双膝发起呆来。   刘副官是个办事稳妥的人,都不必顾茗抓差,他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少帅走的时候交待过,凡事以少夫人的意思为先,不知道这杂志社招人是怎么个章程?少夫人若是想好了就交给属下去办?”   彼时距离冯瞿出发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顾茗把三楼细细看了一遍,在随身带的记事本上记下了需要添置的东西,转到二楼拉开洗照片的暗房才发现,就连相机都准备好了,还是四台。   现在的相机有多贵,不必旁人说她也知道,可不比后世满大街泛滥的集拍照摄影各种功能于一体的智能手机,便宜功能还多。   “这是?”   刘副官见顾茗站在相机面前发呆,还当她不满意,忙解释:“少帅当初叮嘱,让属下先买十台相机送过来,可是属下觉得……杂志社刚开,先购置四台,若是不够随时都可以添置。少夫人若是觉得……觉得太少,属下现在就派人去买?”   顾茗内心感受极为复杂,独自打拼习惯之后反而不太习惯这种面面俱到的照顾,说不出什么滋味,感动大约是有的,可又不止是感动,在刘副官惶恐的眼神之下忙道:“不必了,等开起来再说,添太多放着也是落灰,你家少帅是钱多了烧的慌吧?十台!”   刘副官一本正经:“禀少夫人,少帅是您家里的!”   顾茗:“……”几时冯瞿手底下的人也这么较真了?   不过,比起冯瞿是她家的这种有点不太真实的话,她反而对于“我家有座金矿”体验更为真切——在冯瞿为她花钱的时候。   花钱使人快乐。   她后知后觉的终于感受到,能开杂志社,她是真的很高兴! 第167章   顾茗心情好办事效率也高,花了半天功夫开单子,其中大部分东西交给刘副官去采购,剩下的私人物品亲自去买,等将小套房里布置出来个样子,天色都已经黑了。   刘副官催了好几次:“少帅叮嘱过让属下好好照顾少夫人,少帅才走第一天,少夫人不但没吃饭,还忙碌了一整天,要是让少帅知道,属下要吃不了兜着走。”   顾茗收了这么贵重一份礼,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何况这份礼物又送的贴心贴肺,她心里隐约升起一种“也许跟冯瞿也可以相敬如宾含混过完此生”的念头,前提是他不能成为第二位冯大帅,往府里左一个右一个的娶姨太太。   她取笑道:“刘副官放心,我不会告状的。”   刘副官向来八面玲珑,也被她的不开窍给惊住了,不得不为少帅出一回头:“少夫人,少帅心里眼里全是您,那是担心您熬坏了身体。”   顾茗只能投降:“刘副官别再唠叨了,我们回家吃饭吧。”   刘副官大喜:“明日属下再陪少夫人过来,也不必急于一时。”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顾茗坐在车里抚着咕咕叫的肚子夸道:“亏得少帅把你留了下来帮我,不然我可能还乱着呢,刘副官,多谢你了。”   刘副官:“都是属下份内之事,少夫人不必客气。”   他虽如此说,可内心还是觉得未来的少夫人性情平和好相处,宽厚悯下,又才名在外,比许多富贵人家的娇小姐好侍候多了,不禁暗暗佩服少帅挑人的眼光,容貌尚在其次,心性才最为重要。   汽车停在督军府门口,刘副官连忙拉开了后座的车门,顾茗才下车,管事的便迎了上来,殷勤备至:“少夫人怎的才回来?夫人等了许久。”   玉城督军府原来都是冯瞿手底下亲卫营在打理,这位管事还是冯夫人接手之后从容城召来的人,也算是容城大帅府的老仆了,前几日都未曾改口,今日忽然改口,倒唬了顾茗一跳。   “伍叔,还是叫我顾小姐吧。”   冯瞿身边的亲卫们早在容城就改口了,顾茗抗议过几次都不能改变冯瞿的决定,但来到玉城之后当着冯夫人的面,督军府下仆都称呼她“顾小姐”,没想到出去大半日功夫回来就改了口。   伍安笑道:“少帅临走时下令,往后都要称少夫人,想来不久之后府里就要办喜事了。”   顾茗进去之后,见到冯夫人很不自在,没想到她老人家率先吩咐丫头:“看到少夫人回来还不赶紧把晚饭送上来,是想饿死她吗?”   顾茗:“……”今天是什么日子?   出门一趟回来,连称呼都变了!   冯夫人大约猜出她心中所想,不由自主就笑起来:“阿瞿下令家里下人改口的,这事儿可跟我没关系。”她又拉着顾茗的手推心置腹:“我生的儿子自己知道,之前是有些胡闹,在外面也有过风流债,可几年前早都清理干净了,一心一计要跟你结婚,我们做长辈的就盼着你们过的美满!”   顾茗在心里替冯夫人总结发言,最后一句必然是逼婚又逼生的:等你们结了婚生个一儿半女,我的心愿也算完成了。   全天下的母亲似乎对于抱孙都有着莫名的执著,果然冯夫人的话与顾茗所说相差无几,当事人之一冯瞿又不在身边,顾茗难以招架,只好露出腼腆的笑容表示:饿死了。   她如愿吃到了丰盛的晚饭,陪客有一老一少两位。   凡事戳破了窗户纸就好办了,冯夫人还怕顾茗心里别扭,再三向她保证冯伯祥的态度:“阿瞿要娶的人他拦不住,这次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过两日会有电报打过来,到时候就知道了。”   “夫人不必担心。”顾茗挟一筷子糟烂的肉到章甜碗里:“甜甜多吃点长个子。”结束了一顿饭。   冯瞿走后,章甜又恢复了乖巧温顺,而顾茗更是忙的脚不沾地,恨不得尽快把杂志社办起来。   她与刘副官商议招人的章程:“既然是《妇友》杂志,旨在唤醒沉睡的女性,解放女性根深蒂固的朽烂思想,索性所有职员都招女性?”   刘副官:“少夫人这个主意好!”   顾茗怀疑刘副官是应声虫托生的,但凡她的提议总是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同,半个回都不肯驳。   门口不但贴了招工启事,就连报纸上也登了招工要求,面试却得顾茗亲自上,当第一批应聘者到达杂志社的时候,容城的内斗也趋于白热化。   ·   容城大帅府里,冯伯祥苦口婆心劝说穿着军装的儿子:“阿晟,你大哥无论才干胆识都很出色,你就在他手底下做个左臂右膀不好吗?”   冯晟早就不耐烦了:“从小到大,父亲一直都觉得冯瞿才干卓绝,无论他做些什么都能得到夸奖,哪怕什么也不做,因为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就能得到父亲全部的目光。而我——”他悲愤大叫:“无论做了多少努力,都不能得到父亲的肯定,为什么”   冯伯祥也觉得自己是疼爱儿子的,但人有亲疏远近,更何况接班人只能有一个,要是立十个八个非得乱套不可。   “难道你觉得自己的才干优于你大哥?”   冯晟狞笑:“难道不是吗?他为着个女人就要跟父亲翻脸,任性而为,哪里配接手父亲的家业?”   冯伯祥坐了回去,外面静悄悄的,却有一种压抑的气氛,就好像这黑暗之中埋伏着数不尽的危险,哪怕他的书房也不过是汪洋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你的意思是?”   冯晟挥舞着手里的枪在他的书房里指点江山:“冯瞿对父亲手底下的老人都不尊重,难道内心里还能尊重父亲不成?为着个女人白白送出去几十万发子弹,父亲还不明白?”   冯伯祥对上他一双充血的眼球,仿佛在那里面看到失控的贪婪、已经渐渐左右了他的大脑,态度便柔和了起来:“这件事情你如何知道的?”   冯晟仿佛抓住了冯伯祥的把柄,更加的狂妄放肆:“父亲想尽了办法替冯瞿隐瞒,可惜他不领情啊,谈不拢带着女人就跑回玉城去了,这样的人也配接手父亲的家业?”   冯伯祥并不恼,甚至比以往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阿晟,你觉得自己能治理好容城?”   冯晟大言不惭:“只要父亲肯睁开眼睛看看我,就知道我一定不比冯瞿差!”   柳厚朴无数次说过,以他的能力足以掌控容城。   “况且我还有柳伯伯帮忙,还有愿意支持我的军政府官员,只要父亲愿意给我机会,我肯定不会比冯瞿差!”   “我若是……不给你机会呢?”   “那就别怪儿子了不顾念父子之情了!”   冯伯祥没想到他能愚蠢至此:“你真觉得柳厚朴愿意帮你?”终于忍不住告诉他真相:“他不过是想看我们父子相残而已!”   冯晟:“胡说!”   同一时间,督军府大门口的警卫直冲进冯伯祥的书房:“大帅,柳师长带兵堵在了大门口,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警卫眼神闪烁,偷瞧了冯晟一眼,终于说:“柳师长说是受冯团座所托来保护大帅的安危。”   冯晟入军中先从营长做起,还是柳厚朴手底下的军营,升的很快,如今已经是团长。   冯伯祥去摇电话,提起来凑近耳边听却发现什么也听不到,怀疑电话线被剪断了,顿时暴怒:“你跟柳厚朴想要合起伙来要老子的命?”   劝说无效,他已经没了耐性。   冯晟道:“父亲你公平一点,玉城就算是冯瞿的,容城给我也不过份吧?”   冯伯祥冷笑:“我若是不同意,你要联合外人来弑父吗?”   冯晟还未回话,听得外面一把熟悉的嗓子笑道:“大帅说的什么话?冯团长也不是这种不孝的孩子,他只是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冯晟见撑腰的来了,顿时精神大振:“柳伯伯说的没错,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但父亲若是执意不给,那儿子就只能对不住了!”   柳厚朴身着军装,一改往日的温和走了进来,打量了一番室内父子相峙的情形,居然显露出一种掩饰许久的凌厉:“岁月不饶人,当年跟着大帅打仗的时候,从来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大帅兵戎相见。为着冯团长将来的名声着想,大帅是不是应该主动卸任啊?”   冯伯祥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会从自家儿子眼中看到对别人的孺慕之思,而那个人还处心积虑替他们父子之间制造矛盾。   “真是要感谢柳师长的贴心,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卸任,有没有替我安排好了住处?”   柳厚朴犹如军政府未来的主人一般:“这点小事早就办好了,大帅不必担心。不过现在是不是应该召集军政府的高官们前来督军府开会,好让大家知道大帅的打算?”   冯伯祥居然没有打推辞,直接答应了下来:“这有何难?多费几步路的事儿。” 第168章   容城督军府重兵防守,灯火辉煌,大半夜被紧急召集而来开会的军政府高官们面面相觑,互相询问:“可是有紧急军情?”   可也不对呀!   若有紧急军情,旁人且不说,少帅是必定会出现的,然则今日却不见冯瞿的人影。   冯伯祥坐在上首,冯晟与柳厚朴分坐两边,皆面色肃然,气氛莫名沉重。   柳厚朴示意冯伯祥开始,但冯伯祥端坐如钟,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冯晟索性起身道:“大半夜召集大家来,是有件事情要与大家商议。”他神色转为沉痛:“据可靠消息,我大哥冯瞿在玉城宣布脱离容城的管辖了!”   在座众人顿时愣了,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军需署署长朱大海率先站了起来,质疑此事的真假:“少帅好好的,为何要宣布脱离容城管辖?”   兵工署署长宋伟元与之素来交好,况且如今容城的军火全靠玉城兵工厂供应,他手底下的能人大部分都派去支援玉城兵工厂的建设,如果不是赶上过年,恐怕他如今还在玉城兵工厂忙碌呢。   “没听说有此事啊?二公子是不是应该先核实一番再做决定?搞不好是外面胡乱放出来的消息,就是为了离间大帅父子之情,让我们自家人内讧起来,到时候自有渔翁得利。”   冯晟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他已经预料过支持冯瞿的官员,却没想到他们连冯瞿想要自立门户的消息都坚不肯信。   柳厚朴一声令下,会议厅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列队进来,往各人身后一站,连空气都稀薄起来,各级官员皆是一窒。   宋伟元直言:“柳师长与二公子想做什么?你们这是想兵谏?”   冯晟沉不住气,举起手中的勃郎宁,只听得一声枪响,宋伟元应声倒在了椅子上,胸前盛开出一朵巨大的赤色的花朵……   “还有谁有异议?”他举枪咄咄逼问:“有异议的趁早提出来!”   厅里冷如坟墓,不少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不住喘息挣扎的宋伟元,郑大海就坐在他身边,拿出帕子使劲摁住了他胸口的血洞,摁了一手的血,大急:“快送医院啊?!”   “快送医院啊!”   他催促一遍,身后立着的士兵们持枪立着,如一座座雕塑全无反应,没有柳厚朴的命令,无人擅自行动。   郑大海朝着冯伯祥怒吼:“大帅?!大帅快救救宋署长啊!”   冯伯祥苦笑道:“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与其求我,不如求求柳师长,今日他做主呢!”   柳厚朴假笑:“大帅这说的什么话?我是永远效忠大帅的!只是大帅在这个位子上也够久了,冯团长年富力强,正好可以替大帅分忧,何况少帅都已经背叛容城了,何不就将军政大权交给冯团长,大帅也好颐养天年?”   “阿晟啊,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冯伯祥没有理他,径自转头用一种少见的温缓口气道:“你是被别人当枪使了。”   冯晟脾气暴躁,以前被冯伯祥威势压着,哪怕心有不满也能装出一副听话懂事的样子,今天却再也不愿意伪装下去,气急败坏道:“闭嘴!你从来都不拿我当儿子,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冯瞿!柳伯伯视我如亲子,你休要挑拨!”他把枪口对准了冯伯祥的太阳穴,叫嚣道:“你不要逼我!”   面对着失去理智的儿子,冯伯祥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冷静:“阿晟,就算是容城给你当家,你也不能一次性把在座官员全都杀了吧?宋伟元跟随阿瞿筹建过玉城兵工厂,难道你想一直依靠德国进口的军火?”   柳厚朴回过味来,立时吩咐:“来人哪,送宋署长去医院!”   两名士兵抬着宋伟元出了会议厅,郑大海要跟上,被两名持枪的士兵拦在了门口,柳厚朴悠然道:“郑署长不必担心,还是坐回来吧,他们会把宋署长好好送到医院去的。”   事实上,宋伟元凶多吉少。   郑大海挂念老友,却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会议厅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冯伯祥闭上了眼睛,似乎懒得再多说一句话。   冯晟举着枪对准了亲父,正要再行威逼,忽然听得外面一声枪响,会议厅里的人都是精神一震,冯晟收回了枪,神情紧张的问:“谁?出什么事儿了?”   郑大海蹭的站了起来,破口大骂:“柳厚朴,你说好了要送宋署长去医院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柳厚朴下意识反驳:“我几时下令处死宋伟元了?”他猛的站了起来:“不好——”话音未落,外面的枪声已经跟爆豆子一般响了起来。   一片枪声之中,冯伯祥依旧闭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冯晟手底下的人论其根本,都是柳厚朴的嫡系,而冯伯祥的亲卫营外围的早被柳厚朴带人檄了械,帅府巡逻的被内奸替换了下来,按理来说不应该再发生枪战。   柳厚朴匆匆起身往外走,冯晟紧随其后,留下一室的高官及冯伯祥,还有满屋子看守的大兵。   郑大海充满希冀的看着冯伯祥:“大帅——”   冯伯祥稳如山岳,八风不动:“稍安勿躁!”   在座军政府高官心里七上八下,却只能强自忍耐着,听着外面两方开火,似乎打的很激烈,约莫一个小时左右,外面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冯伯祥睁开眼睛。   会议室厚重的门被推开,当先一人身着军装,高鼻深目,宽肩窄腰,俊美无俦,面颊及军装上还有血迹,但他行走的步伐却一如往常从容,走进来坐在了冯伯祥右手边,摘下帽子放在桌上,向冯伯祥打招呼:“父帅,没吓到吧?”   他身后涌进来两队亲兵持枪对准了柳厚朴的心腹,打头的唐平喝道:“柳厚朴已经被关押起来了,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会议室里持枪的士兵很快被冯瞿亲卫营给清理出去了,从官员此刻仿佛才醒悟过来,危机解除,顿时百感交集,恨不得起身欢呼。   冯伯祥注视着嫡长子英武的面庞笑起来:“你小子怎么才来?”   当天夜里容城到处枪声不绝,许多容城百姓窝在家中等候黎明。   天亮之后,许多人家开门之后才发现,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在戒严,遇见鬼鬼祟祟的就抓起来盘问,街上人心惶惶,很多店铺都没有开张,进城送菜的菜农也被拦在了城门口。   军政府会议室里巨大的会议桌这次终于坐满了,一边坐着穿着戎装的军中将领,一边坐着军政府各部门高官,经过一夜惊魂,军中将领倒是神采奕奕,而各部门官员都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要么猛灌浓茶或者咖啡,要么吞云吐雾,都快变成一根坐着的烟囱了。   冯伯祥主持会议,时不时有穿着军装的亲卫进来小声向冯瞿请示行动,他索性起身出了会议室,在旁边的房间里指挥此次兵变的收尾工作。   柳厚朴与冯晟被当场抓获,暂且先押在督军府的牢房里,等待审讯。   督军府后院里,五姨太一夜未眠,秀丽的眼中一片红血丝,直等到天亮还不见有人进来传话,她心中油煎火燎,使唤了贴身侍候的丫头凤儿去前院打听消息,哪知道还未出二门就被拦两名持枪的亲卫拦住了。   凤儿小心翼翼道:“我是五姨太身边的人,昨晚枪响了一夜,我们姨太太一夜没敢合眼,想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帅……大帅没事儿吧?”   持枪的亲卫催促:“此地不宜久留,不管是哪个姨太太身边的人,都赶紧回去吧,闲事莫管。”   凤儿回去之后,将外面情状讲明,五姨太一屁股坐回了床上去,喃喃自语:“坏了——”   “什么坏了?”   五姨太眼里滴下泪来:“晟儿可能出事了,不然何至于守卫都不让你去前面。”她整个人宛如被人夺了魂魄:“我早就劝晟儿要三思而后行,他羽翼未丰,柳厚朴又是个老狐狸,偏偏相信姓柳的。不管前面是大帅稳固,还是姓柳的得了势,晟儿都不会有好结果了!”   她遣了凤儿:“我一夜未合眼,想好好睡一睡,你也回去歇着吧。”   凤儿心中害怕,可是五姨太明显不想再与她多说什么,她便只能出来,站在廊下咬唇发呆,思及冯晟自信的笑脸,在她耳边低声说过的话:“凤儿,等我将来娶你做姨太太。”,每每想起来她便觉得心头滚烫,难以自持。   傍晚的时候,大帅府后院的守卫终于撤了一大半,有亲卫快步走进五姨太太的院子,敲她的门:“五姨太,大帅请你过去一趟。”   他敲了好几遍,房间里都没有人应,院子里又不见人,破门而入,抬头看时,顿时呆住了。   正堂的房梁之上吊着个人,身着水红色的旗袍,头发披散下来,舌头吐的老长,也不知道在梁上吊了多久,尸首早就凉了。   “来人啊,五姨太自杀了——”   督军府后院的上空传来一声惊呼,别的院子里住着的姨太太们听到惊呼声,都纷纷涌出了自己的屋子。 第169章   一场兵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冯瞿消除,等他跟大帅把柳厚朴被俘的嫡系打散重新收编,连同他在军政府盘根错节的关系都清理干净,已经到了年三十。   冯晟在牢房里听说五姨太自杀身亡,跟疯了一样大喊大叫,非要见冯伯祥。   其实冯伯祥除了一早就确定了继承人是嫡长子,对冯瞿严格要求之外,对其余庶出的儿子们也不可谓不尽心,想要上进的送出去读书,剩下想要大树下面好乘凉的排行四五六公子都对上进与继承人之事都毫无兴趣,只想安享富贵,拿着自己的巨额零花钱在外面胡混,七公子冯昕还在蹒跚学步,如果不是冯晟非要与冯瞿一争高下,容城督军府还是非常和谐的。   冯晨现在的精力完全被容城大学给牵制住,听到兵变当晚的枪声,便要冲去督军府,结果却被柳厚朴派去戒严的人拦住了,这帮人虽然不曾要他性命,却也将他四蹄大绑关了起来,塞了嘴巴关进了一间空屋。   冯二公子平素完全活的像个学者,凡事亲历亲为,身边连个亲卫也无,倒是时常学生环绕,真遇上这种政治风险,几乎自身难保,还是冯瞿的人救了他。   他一经获救,便一路跑回督军府,大喊着直直冲进冯大帅的书房,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父亲——”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一迭声的问:“父亲你没事儿吧?伤着哪里没有?”胸膛起伏剧烈,运动量远远大于平日,腔子里好像有斧头活劈了下来。   他被柳厚朴的手下丢进废弃的空屋一夜,冻的鼻青脸肿,眼镜也在挣扎的时候掉到了地上,不知道被哪个士兵踩碎了,头发凌乱,身上还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手上凝结着血痂,腕上都是绳子的勒痕,却记挂着老父的安危,将老父从头到脚摸了好几遍,一再确认:“疼不疼?有没有骨折?”又破口大骂:“冯晟这个不长脑子的混蛋!”   “我没事儿。倒是你……吃苦头了吧?”冯伯祥轻轻摸了下冯晨颊边的擦伤,已经破了皮,连血珠也凝结了。   冯晨大松了一口气:“父亲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不住喘气:“吓死我了!父亲没事儿就好!”   冯伯祥一夜未睡,不知道是不是被会议厅里的烟雾熏的难受,竟觉得酸涩难当,他揉揉双眼,亲自去扶冯晨:“地上凉,快起来。”   冯晨坐在地上跟一只狂奔逃命之后的野狗似的不住喘气:“我……我喘口气儿。”   冯伯祥端起自己的杯子递过去,里面是大半杯喝过的凉茶,冯晨不假思索接过来一气儿灌了下去,才算缓了过来,被冯伯祥拉了起来,他苦笑着揉一把脸:“我一听说父亲出事,脑子里都炸了,儿子……给您丢脸了!”   冯伯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两下,目中慈爱之意甚浓,连声音也温柔宽容的不像话,宛若是哄小时候的冯晨一般:“好孩子,去看看你姨娘吧,昨晚她肯定也吓坏了。”   等到冯晨走到书房门口,他忽的叫住了儿子:“阿晨——”在冯晨转身的同时他才说:“如果……如果现在为父同意你出国留学,你愿不愿意去读书?”似乎是怕冯晨误会他经此一事对成年的儿子都有所疑忌,连忙补充:“为父只是想让你得偿所愿,再不阻挠你读书学医。”   冯晨似乎没料到冯伯祥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站在那里想了几秒钟的时间,忽然觉得容城大学许多事情都留着他处理,交给别人还真不放心,真要出国留学固然是平生所愿,可眼前之事谁来接手?而且比起出国留学,他更为关心的是容城大学所有年轻学子未来的出路。   “父亲,我以前的想法有点狭隘偏激,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儿子已经不再拘泥于个人的医学成就,而是想培养一批各科学生,不止是医学生。”提起治学之事,他笑容开朗,自信激昂,好像换了个人:“父亲,我现在很忙碌也很充实!”   冯晨出去之后许久,冯伯祥坐着未动,还是冯瞿进来打破了一室寂静。   “父亲如果累了就进去歇一会,等醒了再处理也不迟。”   冯瞿惊见老父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神情疲惫,反应迟钝,肚里不知道把冯晟骂了几百回。   “不妨事的,阿晨刚刚来过了。”没想到冯伯祥却很快振奋精神:“这孩子我瞧着……长进不少,倒比过去懂事了。你往后可要看护好他,咱们家里难得出现个读书人,说不定再过些年,阿晨就桃李满天下了。”他不过是调侃之言,没想到多年之后却成事实。   冯晨心思单纯简单,不爱权势,原本冯伯祥都以为他要变成个迂腐的书呆子,没想到自从筹建容城大学之后,他在不断的历练之中终于独当一面。   “儿子记住了,以后一定会看护好阿晨的。”话锋一转小心道:“冯晟在牢房里嚷嚷着要见父亲,父亲……见是不见?”   下面人来报,说冯晟闹腾的厉害,冯瞿可以处理柳厚朴手底下的将领,却不能随便处理冯晟,哪怕他听说这混帐竟然还敢拿枪顶着老父的太阳穴。   冯伯祥在督军府的监狱里见到了冯晟,他被用绳子捆在一张椅子上,椅子也被固定在原地,却还是要挣扎咒骂。   陪同的监狱长窥着冯大帅的神色小心解释:“二公子他挣扎闹腾,说是……说是见不到大帅就要寻死,属下怕他伤了自己,不得不把他绑起来,免得他伤了自己。”   其实像这种意图夺权的逆子,肯定见弃于冯大帅,如果不是被枪毙,就是悄无声息被关起来苦捱剩下的日子,没有下重手只是在等上面的指示而已。   “不妨事。”冯伯祥挥挥手让他下去,他走进牢房里亲自取下了塞着冯晟嘴巴的破布,吹吹上面的灰坐了下来:“说吧,见我做什么?”   冯晟之前全凭一股争勇斗狠撑着,听说亲娘上吊死了,那股气儿一散,整个人便成了一滩烂泥,由于还绑着手脚,不能下跪求饶,只能不住向冯伯祥哭求:“父亲,是我糊涂了听信柳厚朴之言,这才做下糊涂事儿,父亲您饶了我吧?我娘……她已经没了,求您看在我娘面上,给我一条活路吧?”   冯伯祥怔怔注视着他,见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心下悲凉:“你小时候我还是很疼爱你的,总盼着你能学好长进,渐渐长大有些小心思,我一直觉得不伤大雅,总盼着你自己能想明白,没想到你却听信旁人谗言,要置父兄于死地,连阿晨一个毫无威胁力的读书人都不放过,我到底是怎么养出你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的?”   冯晟大哭,挣扎的椅子也被微微撼动:“父亲,是我糊涂了!真的是我糊涂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跟大哥争了,往后一定老老实实留在父亲身边孝顺您!”   “我还怕自己到头来死在你枪下呢。”冯伯祥起身:“你若是一条道走到黑,我倒是敬你是条汉子,敢做敢当,脊梁骨也够硬,可是你瞧瞧自己现在一滩烂泥的模样,既然没有胆量,就别想着做弑父夺权之事。再说……”他微微叹息:“你就这个脑子,还想跟柳厚朴玩?他先煽动你杀了我,再以为我报仇的旗号手仞了你,解了容城官员的疑虑,他手里还有军权,轻易就夺得了容城控制权,到时候谁得益?如果不是我与你大哥早有所察,及早做出应对,可不是今天的景况。”   冯晟大哭:“都是儿子犯蠢!父亲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经此一事,冯伯祥把这个儿子看的透透的,根本都不相信他的说法。   他起身到了门口:“你欲弑父,我却没你那样硬的心肠,非要手仞了儿子,就按着容城的律法,我会派人公审此案,无论是你与柳厚朴,谁也别想逃掉,就等着军事法庭的审判吧。”   牢房的门被重新锁了起来,监狱长从头到尾听了个清楚,心里也有了应对的主意,原准备恭恭敬敬送大帅出去,没想到冯伯祥却问起来:“柳厚朴呢?”   相比于冯晟的慌乱与后悔,柳厚朴倒是镇定许多,见到冯伯祥一点也不意外:“大帅这是来处置我了?”   两人胝手抵足打天下,亲厚如兄弟,没想到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冯伯祥心有疑虑:“你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柳厚朴冷笑:“我的音书……如果不是因为你儿子,她能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他满目遗憾:“可惜功败垂成,你我之间也无甚可说!”   冯晟与柳厚朴勾结之事军政府在场高官都在场,更何况还有重伤而亡的宋伟元,加之冯瞿从玉城带来的看押多时的罗营长,牵扯出沪上枪击案的真相,容城参加公审的各级高官们才知,原来柳冯二人早已经不止一次下黑手。   料理完了容城的一切,已经是大年初五,父子俩原还准备回玉城守岁,现下只能逮着新年的尾巴过元宵了。   大年初七,冯瞿还在床上,就被眉开眼笑的唐平敲响了房门,手里还举着份报纸:“恭喜少帅,贺喜少帅!”   冯瞿近来超负荷运转,昨晚凌晨两点才睡,恨不得踹他一脚:“滚出去!”   唐平可不会被他的臭脸吓到,嬉皮笑脸凑了过去,还把报纸递到了他面前:“少帅您瞧,今日《容城日报》刊登了您与少夫人的订婚启事。”   冯瞿一腔睡意都被吓醒了,猛的起身接过报纸,但见在显眼的位置登着一则订婚启事:“冯瞿,顾茗订婚启事:兹承彭远风郑大海两先生介绍谨遵严慈之命在玉城订婚,特此敬告亲友。”   近些年很多人无论订婚结婚及离婚都会在报纸上刊登启事,成为一种时髦,凡是接受过西式教育思想的开明富裕家庭都会选择这种方式,也算是报纸的一个利润来源,且这类启事一般都跟刊登在广告版面。但冯瞿的这则启事却登在正版,且除了启事之外,下面还有日报社对冯伯祥洋洋洒洒一篇采访。   谈及未来儿媳妇、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这位近来被下属与儿子背叛而连新年的照片都肃穆不已的军政府掌舵人一扫之前阴郁,喜笑颜开的表示对未来儿媳妇十分满意,并且表示自己是容城公子的读者,没想到儿子能娶回这位大才女,实是军政府之幸事,他举双手赞成这门婚事,会尽快筹备婚宴。   一向稳重的日报社主编房利仁这次卯足了劲儿的拍马屁,采访末尾竟然还介绍了容城公子所有著作,连未曾读过她的文章的人都能从中读出一个信息:冯大帅对这位未来儿媳妇相当满意!   冯瞿一目十行读完了采访,很是困惑:“父亲几时读过阿茗的书了?”再说他根本没有摆订婚宴,冯大帅却登报表示已在玉城订婚。   据他所知,冯大帅根本就不喜欢读书好吧?他连军事理论都不读,报纸上的事情也交给手底下人管着,只关注文化人的动向,虽然辖区督促鼓励学生们勤勉读书,培养人才,但他自己……着实没有读书的好习惯。   唐平偷笑:“大帅这是在帮少夫人造势,少帅您较什么真啊?”   冯瞿打个哈欠,也笑起来:“说不定父亲是愧疚上次在宴会上给了阿茗难堪补偿她呢。”   顾茗初次跟着冯瞿在督军府宴会上亮相,父子俩为了作戏迷惑冯晟与柳厚朴大吵一架,搞的当日参加宴会的军政府高官们都当了真,原本熄了与军政府联姻的各家官眷又蠢蠢欲动,一纸订婚启事外加一篇采访稿泼下去,浇灭了这些人的痴心妄想。   再有手底下官员提起此事,冯伯祥便沉痛道:“当时事急从权,不得不拿那孩子作戏,委屈她了。”   由是顾茗人虽不在容城,但整个容城上至高官下至百姓都知道她是军政府板钉钉的未来少夫人,且很得冯大帅认可。   冯瞿当机立断,准备亲自回玉城接人:“既然订婚启事都出来了,暂且就算是玉城订过婚了,上次的宴会中途就退了,这次也应该在容城正式介绍阿茗给大家认识。”   他收拾起床穿衣,去向冯伯祥辞行,没想到冯大帅期期艾艾表示:“……介绍阿茗给大家认识是没错,如果由你母亲陪着出来,相信大家更不敢轻视你媳妇。”   冯瞿失笑:“父亲想让母亲回来就直说,别打着着阿茗的幌子!”   心思被戳破,冯大帅恼羞成怒:“滚滚滚!我这都是为了你媳妇好,她是未来军政府的少夫人,难道不由你母亲陪伴出席宴会,要由姨太太陪着?”   冯瞿忍笑往外滚:“儿子多谢父亲为阿茗设想周到,我一定想办法说动母亲回来参加宴会。”   冯夫人在玉城乐不思蜀,连容城督军府的大门都不愿意踏进来,嫌他后院那帮莺莺燕燕闹心,扰了她的清静,冯伯祥也不是不明白。   五姨太上吊自杀之后,后院的这帮姨太太们都吓坏了,生过儿女的都勒令自己的孩儿最近老实点,别做出头鸟跑去外面闯祸,惹的冯伯祥生气。没生育过的也不敢再做些撩人的勾当,都老实的不像样话。   冯伯祥有感于后院的乌烟瘴气,亲自出手遣散了未曾生育过的姨太太们,整顿军政府内部的同时,也顺手把自家后院拔草除虫清理了一番,连丫头婆子们都少了一批,放眼望去前所未有的清爽。   如今后院之事暂且丢给冯晨的亲娘,多年无宠又老实的二姨太管理,就为着她们母子心思正的缘故。   最为掐尖要强的五姨太母子俩消失之后,众位姨太太又经过冯伯祥一番训话,大家都对目前的生活有了清醒的认知,都乖巧懂事的出乎冯伯祥的意料。   冯伯祥笑骂道:“赶紧滚!”他这头吩咐二姨太太筹备为冯夫人及少夫人的接风宴。   冯瞿带着一列车队回玉城接人,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悦,连唐平都忍不住要打趣他:“少帅接少夫人回容城都高兴成这样,要是结婚的时候不知道要高兴成啥样!”   最近唐平狗胆包天,居然连他也敢调侃了:“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些?”   唐平缩缩脖子,又是一副又怂又老实的模样:“属下忙的不行,忙的很!”   “哦。”冯瞿拖长了调子:“那就是也想娶媳妇了?”   他靠坐在后车座,唐平坐在副驾转头与他说话,听到这话居然好不要脸的承认:“属下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少夫人能替属下牵线,属下感激不尽!”   “男子汉大丈夫,想娶妻自己去求,别扯上我。”冯瞿心情好,也不计较他的厚脸皮。   唐平想到冯瞿身边那帮如狼似虎的亲卫们大部分都是光棍,只有极少数已经结婚的,居然还向冯瞿提要求:“属下求少帅先为我保密!”也不知道他想娶甚个天仙。   车队到达玉城的时候,已经是初十了,大街上年味还未散尽,各家店铺门前又挂上了造型各异的灯笼,相比容城今年的风声鹤唳,玉城倒平静的让冯瞿进城之后神经整个都松弛了下来。   督军府门口的警卫员见到车队,忙忙上前来敬礼,还额外多嘴向他汇报冯夫人及顾茗的行踪:“夫人与少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还带着小甜甜,好像约了人在外面吃饭。”   冯瞿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在容城都快相思成疾,白天黑夜的忙乱,但只要闲下来总忍不住想到顾茗,担心她忙起来不顾惜身子,这个小没良心的却过的很是滋润,似乎他不在身边反而过的更开心。   他一路沉着脸回房,刘副官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汇报近期府里的事情,不外乎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见少帅脸色越来越臭,心里暗暗好笑,终于提到了少夫人:“……自打少帅走后,少夫人便开始筹备杂志社事宜,除了招人之外,还想要亲自去湖南拜访徐英女士,若非属下拦着,说不定早去了。”   冯瞿:“……”   这小没良心的,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如果不是被他捆绑住,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尽早结婚。 第170章   徐英乃是当代奇侠,出身于前清武将门第,幼时学剑,博览群书,不但能写的一手好诗文,还会骑马击剑,丈夫过世之后冲破夫死守节的封建桎梏,毅然大归,深受维新思想的影响,后来东渡日本求学。回国之后参加了华兴会,并且早年面见过孙先生,向孙先生谈及“男尊女卑”的反感,认为天下兴亡,人皆有责。   孙先生赞是第一位走进革命队伍的女同胞,是二万万女同胞的带头人,她还是第一位参加同盟会的女同胞。   她多年在沪上发起并领导多个女子团体,还曾筹建过女子北伐队,并且曾在北供之时组织精兵小组混入城内刺杀清兵守军,致使前清两江总督仓皇出逃,南京光复之后名声大噪,有“双枪女将”之称。   惜临时政府成立之时,临时参议院在起草《临时约法》之时,约法草案之中没有“男女平权”的条文,徐英数次抗议奔走,要求中央政府还给女子参政权,先后五次向孙先生及临时参议院上书,提案仍未被接受,她竟趁参议院开会之机,率领一群女子冲进会场,打碎参议院玻璃窗,踢倒警卫兵,造成轰动全国的“大闹参议院事件”。   之后临时政府北迁,女子参政代表也联合北上,继续要求参议院承认女子参政权,却一直未能实现,连同盟会政纲之中的“主张男女平权”也被删掉,徐英等人经过围打,上书,抗议争执之后仍未能为女子平权争取到一席之地,甚至表示要继续革命,以曾经组织之暗杀团,先锋队等与彼等相见,以手枪炸弹对待,与会者情绪异常激烈。   其后孙先生致函徐英,不无难处的说:“党纲删去男女平权之条,乃多数男人之公意,非少数可能挽回。”他反劝徐英,不如先通过提倡教育,普及知识的方式来大力发展女子团体,然后再来与男子争权,而不是眼下依赖男子代为出力。”   徐英女士参政受阻之后,在北平变卖个人家产,大力办报兴学,设立中央女子学校,为女界知识普及造就人材,后来受到当时的大总统迫害,辗转回到湖南,继续未竟之事业。   顾茗要办女性期刊,想要每期采访一名当代杰出的女性,头一位就瞄准了徐英女士,又不放心杂志社新招的菜鸟记者,便想到了亲身上阵,总不至于歪曲了徐英女士的理想与信念。   不巧正赶上年节关卡,不但受到了冯夫人与刘副官的强力阻挠,就连章小甜童鞋出拖她的后腿,死活不肯放她走,只能作罢。   杂志社招了两名杂役,摄影记者一名,文字编辑四五名,财务人员目前还找不到合适的,便收了冯瞿手底下的人,又从玉城在校学生之中招了两名临时记者,也有薪金,与稿件挂钩,以上所有人员除了财务是男性之外,全部为女子。   如果有可靠的女性财务人员,顾茗都想把一枝独秀的男员工给裁撤了。   财务专员谈益本来是个十分健谈的儿郎,感受到了社长兼主编的意图之后,每日上工都老实不少,既不敢撩漂亮的杂役小妹,也不敢跟冷酷傲娇的摄影女记者搭讪,更有软萌的文字女编辑开口便是吴侬软语,他一个光棍儿听着心旌摇动,愣是不敢痴心妄想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胡话。   顾茗先搭起个草台班子,大家集在一起开会,就杂志未来的走向及内容讨论了好几次,摄影记者宁雪华已经背着相机走街串巷的开工了,随时寻找素材。   她出国留学才回来,家在沪上,也算是沪上名媛,可惜才归国就被父母给安了一桩毫无感情的联姻,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旧日同学吴桐的介绍之下前来玉城就职。   学生们放假之后,吴桐无事可做,便回沪上探亲,偶遇苦闷的小学同学宁雪华,听说她四处求职碰壁,这才推荐了她过来。   宁雪华出身高门,又有国外留学的经历,回国也才半月有余,对容城公子的大名闻所未闻,初次站在《妇友》杂志社的三层小楼前面,初次接触顾茗的草台班子,差点打道回府。   她一针见血:“不知道社长开办这家杂志社的资金来源是家中还是自己?”   社会不但年轻还生的太过美貌,能赁得起三层小楼,要么家境富裕要么依靠男人,这两样都说明《妇友》杂志只是玩票性质,不能走的长远。   冯瞿提供资金,当然不算是自掏腰包,便笑道:“很不好意思,开办这家杂志社全靠家人支持。”说出这句话不由万分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然也开始当冯瞿是家人了。   宁雪华冰雪般的面孔上不由浮起一层讥诮:“社长是准备玩几个月,还是玩三五年?”她心中开始考虑,作为跳板也可以暂时屈居于此。   顾茗笑起来:“恕我直言,如今的国府总统都撤换频繁,更何况是一家杂志社。不瞒宁小姐说,如果能长期发展下去,当然是我之所愿,可是未来之事实难预料,我就不打诳语,先踏踏实实把第一期做出来再说。”   徐大总统还未实施他的宏图霸业,年底就被迫下台,北平军政大权如今在内阁手里,新推举出来的代理大总统据说姓曹,通电全国,算是表示知会各地军政府一声:换总统了。   各地军政府除了致电道贺,似乎也没人跳出来表示反对,反正北平中央政府谁当总统,只要不管到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大家日子照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内阁你们愿意关起门来哄着自己玩儿,随意。   宁雪华浅浅一笑,似乎接受了顾茗的说法:“看来社会不是喜欢夸口之人,那么我就暂时接受这份工作。”   顾茗亲自带她去暗房选相机,她看到四台相机,一水的德国货,对自己的薪水不再担忧:“看来社长家人很疼爱你。”光这四台相机都值不少钱。   她拿起一台熟练的摆弄起来,顾茗大方道:“宁小姐挑一台用,往后这台就归你自己管。”   社长有事离开,杂役小妹引了她去办公室,询问需要的东西,宁雪华也忍不住对社长的身份产生了兴趣:“不知道社长是哪家的小姐?家中是做生意的还是参政的?”   杂役小妹看她的眼神不对了,好半天才道:“社长是少夫人啊。”   宁雪华还当杂役小妹是哪家子的小丫头跟着主子出来的,而且社长年纪轻轻,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成婚的妇人,不由追问:“哪家的少夫人?是玉城富豪还是军政官员家眷?”   杂役小妹无语半晌,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社长是玉城军政府少帅的未来夫人!”   宁雪华傻眼了。   ——军政府少夫人不留在后宅子里管理姨太太,与各家官眷联络感情,出入各种宴会与慈善会,摆姿势给各家报社制造新闻素材,没事干跑来开杂志社?   她终于感觉到了新老板似乎与时下的少夫人们不太相同,发展方向略有些奇特,连带着态度也不再冷傲。   过年期间,其余杂志社在编人员皆有家可回,唯有宁雪华还住在外面,顾茗便邀请她去军政府过年,没见到传说中的冯帅,倒是见到了冯氏的当家主母冯夫人,以及章甜。   她后来旁敲侧击,从杂役小妹那里听说了一些顾茗的事迹,又买了一批容城公子的书来读,赫然发现这位新老板并非她所以为的只是依靠男人的菟丝花,而是自身素质极强的女性,心中不由自主生出好感,也很赞同她书中的某些观点,参加督军府的年宴态度便谦逊许多。   顾茗收服了手底下第一位敢于质疑社长能力的刺儿头,其余的无论是文字编辑还是杂役小妹原本就很乖顺,便开始策划年后工作,年还未过完她就恨不得扎根在报社不回家,冯夫人生怕她熬坏了身体,不利于未来抱孙大计,便督促她吃饭休息,今日拖了她出门听戏,松快松快。   准婆媳两个带着章甜在外面逛街听戏吃饭一整日,天色麻黑才打道回府。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红楼,在院子里遇上刘副官,他今日竟然难得的没有唠叨就放她走了,顾茗心道:原来军政府的女眷们干事业就属于“劳累”之事,但是听戏逛街就属于日常消遣,反而不容易招致副官的唠叨?   顾茗心道:这哪里是休息日?逛街可比工作累多了!   不过冯夫人长日无聊,只有章甜陪伴在侧,这小家伙也喜欢做她的小尾巴,时常跟着她去报社,后院就更寂寞了,权当陪冯夫人解闷。   侍候的女佣放了洗澡水,顾茗解衣泡进浴缸热热泡了个香喷喷的澡,穿着浴袍出来,差点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幽暗的床头灯下,冯瞿穿着件白色的羊绒衫,羊绒衫下面的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正靠坐在床头的小沙发上,听声音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是不满:“怎么,我不应该回来?”   这是……闹脾气了?   顾茗失笑:“少帅说哪儿话?你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哪有应不应该之说?”   冯瞿按了床头开关,房间里的大灯亮了起来,灯光之下这个小没良心的脸蛋粉润,也不知道是刚洗完澡的原因,还是因为最近日子过的比较滋润的缘故,令人非常气闷。   他起身走了过来,站在顾茗面前,双手握着她单薄纤弱的肩膀,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捏碎她的肩胛骨,咬牙切齿:“我怎么觉得自己不在,你的小日子过的更舒心?”   顾茗侧头想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有个出外打拼的男人,家里的钱随便花,还不必早晚回家报道,想在外面工作到深夜除了忍受几句刘副官的唠叨及冯夫人的念叨之外,没别的阻力,时间自由而充足,既无经济之忧,又无人强力干扰,简直不能更满意。   她不说话,冯瞿都能从她的表情猜出心中所想,心里的邪火直冒,鼻端是她沐浴后的香味,一腔思念无处发泄,也懒得再听她编造些理由来搪塞自己,双臂合拢将人搂在怀里便啃了起来……   顾茗:“……”   顾茗简直怀疑冯瞿是有意为之,故意不让门口的警卫及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告诉她回来的消息,就等着她把自己洗白白,在卧室里等她。   冯瞿满腔邪火都被这丫头的态度给引了出来,将人狠狠揽在怀里,大有吞吃入腹的架势,直吻的她快要喘不上气来才罢休,搂着她细细的腰肢坐到了床上,圈在怀里审问:“说,我走之后有没有想过我?”   顾茗被迫坐在他腿上,从他如狼似虎的眼神里也感受到了危险,再不敢耍别的花招,老实回答:“有。”   “什么时候?”   “派财务专员来府里支钱的时候!”   冯瞿大怒,狠狠在她粉润润的唇上咬了一口,差点咬破皮:“感情你拿我当银行金库啊?”   顾茗捂着嘴往后缩,可惜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逃无可逃,连忙拍马屁:“银行金库可没您好使!”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但冯瞿心里还是好受多了:“这还差不多。”   “银行金库支了钱不止要还本金,还要收利息的。”   冯瞿大怒,将小丫头掼在柔软的大床上,整个人俯身压了上去,恶狠狠威胁:“那我今晚就收点本金与利息,省得连银行金库都不如!”   顾茗发现冯瞿原来这么好玩,几句话就能将他给气的神色大变,不由笑软在床上,伸出双臂主动揽住了他的脖子,撑起脑袋在他唇上响亮的亲了一口,还道:“少帅是真会长,捡着父母的优点长,这么俊美的皮相真是让人念念不忘,对着吃饭胃口都要比平日好!”   明明是夸赞他的话,但听在冯瞿耳朵里总觉得被小丫头给调戏了。   他撑起双臂俯视着她,灯下她双目盈盈,笑意如星光点点在眸光里跳跃,气色也不错,比之去年初到年中那副颓靡的模样大为不同,虽然面上还是恶狠狠的模样,但心里却柔软的很,低头回吻馨香的小骗子,大半月的相思总算得到了缓解……   房间里气温很快升高,再燃烧下去不可收拾,顾茗好不容易喘口气,连忙制止:“冯瞿——”已经专注于亲吻她耳珠的男人很是不满,含糊的问:“你叫谁?”   顾茗心跳的厉害,手脚酸软,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加个姓氏也要计较,冯少帅的心眼子未免太小了吧?   但感觉他渐渐不安分的手,不得不放软了口气,软软哄他:“阿瞿,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一句话拉回了冯瞿的理智,他终于从深迷之中清醒,不舍的抬起身子,但见小骗子的浴袍的领口大敞,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就往下移,咬咬牙替她整理好衣服,侧躺在她身边,搂着她的细腰平息呼吸,才道:“你想结婚了?”   顾茗恨不得捶他:“你才想结婚了!”   冯瞿侧躺着老实不客气的承认:“是啊,我特别想结婚,恨不得明天就把你娶回家!”还埋头在她的头发上深嗅了一下:“到时候让你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顾茗算是见识了,男人无论有多位高权重,对生儿子简直有种执念,她没好气的说:“生儿生女又不是你说了算。”   冯瞿不客气的隔着浴袍摸了一把她的屁股:“我早看过了,你这身材就是宜男之相。”   顾茗气结:“真没想到少帅连这个都懂?”对这位自大又满脑子糟粕的冯少帅简直无语极了:“这种哄人的话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冯瞿摸摸她粉润水嫩的脸蛋,野心勃勃:“一大摊子家业,总要有人来继承的,闺女要娇养,儿子就可以丢出去,像当初父亲锻炼我一样,丢到军中去吃几年苦头,到时候也成材了,替我分担,到时候我天天陪着你。”   ——这人是连几十年后的养老生活都计划好了?!   顾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夸他感情坚贞欲与自己白头偕老,还是骂他脑子简单,整个华夏时局尚且不稳,何况各地割据的军政府,政治更是瞬息万变,活在这世上人如漂萍,谈何长久?   然而此时刻,气氛也的确不错,她侧过身搂住了冯瞿劲瘦有力的腰肢,耳朵贴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竟然觉得安心,哪管外界巨浪涛天?   她的声音也被圈在他怀里,有几分模糊失真:“眼前的事情都没办,何况将来?”   冯瞿搂着她,一下一下犹如哄婴孩一般向她许诺:“放心,很快我们就会举行婚礼,饭总得一口口来吃。”   那天晚上,两个人到底是没做到最后一步,不过肌肤相贴,有个温暖的胸膛靠着,冬日的被窝里也暖意融融,半夜好几次顾茗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愣是装睡躲了过去,后来就彻底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冯瞿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她沉入黑甜梦乡之前脑子里还冒出来一句话:现在的冯瞿跟当日初识的冯瞿可真是判若两人啊。   次日早晨她是被卧室外面的争执声吵醒的,身畔已然无人,卧房门外冯瞿与章甜正在争执,小的说要进来,大的死活不肯,两个人再次就顾茗的归属问题大吵起来。   隔着卧房的门,顾茗听到冯瞿得意洋洋向章甜炫耀:“我跟你顾姨已经在报纸上宣布订婚了,过些日子就筹备结婚,到时候让你当花童!”   章甜大怒,听起来好像上手了:“你走开! 不许你跟我顾姨结婚!顾姨是我小叔叔的,小叔叔会娶顾姨,轮不到你个讨厌鬼!”   “哎哎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作什么动手动脚?”冯瞿的声音里都透着笑意:“再说你打得过我吗?”   章甜既打不过他,又闯不进卧室,万般委屈之下“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冯瞿居然还对败走的小姑娘喊话:“以后别想着让你小叔叔娶你顾姨!你死心吧!”   顾茗:“……”男人幼稚起来,真是连孩子都不如。   未几,卧房的门被推开,捍卫了自己权利的冯瞿保持着得意的笑容跨了进来,迎头撞上顾茗阴沉沉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慌乱,却又很快理直气壮:“小丫头大清早跑来吵你,我怕影响你休息,就让她回去了。”   顾茗:“你那是让她回去啊?你是把她给气哭了吧?”   冯瞿强词夺理:“阿茗,你到底是心疼小丫头,还是心疼小丫头的小叔叔?”   顾茗:“胡搅蛮缠!”   冯少帅从来理智果断,运筹帷幄,没想到胡搅蛮缠起来功力也非同一般,扑到床上隔着被子压着顾茗不让她起身,非要让她说个明白:“我哪里胡搅蛮缠了?你现在是我的女人,将来是我儿子的妈,心疼个小丫头不要紧,可是不能胡乱心疼外面不相干的野男人啊!”   顾茗:“你……”   他在她鼻头轻啄了一记,霸道宣布:“要是让我知道你还记挂着别的野男人,我就打断野男人的腿!”   顾茗推他:“起开!重死了!”   他抱着不肯撒手:“媳妇儿,我们把婚礼定在两个月之后怎么样?到时候春暖花开,你正好可以穿婚纱?”   “你不要再欺负甜甜了。”   “婚纱从国外订购可能来不及了,不如我们去沪上挑选?”   “刚才我听到你在外面跟甜甜说我们在报纸上订婚是怎么回事?”   “首饰如果你不喜欢容城的,咱们也去沪上挑?”   “冯瞿——”顾茗磨牙。   “是阿瞿。”他温柔的说,还在她唇上偷得一吻:“赶紧穿衣服吧,等你起床了我再告诉你。”他跳起来很快跑了。   顾茗起床洗漱之后,去吃早饭,看到冯夫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只觉得脸颊发烧,未婚同居,饶是她脸皮再厚,也有点吃不消,何况冯夫人还让厨房炖了补身子的当归乌鸡汤,还埋怨冯瞿:“阿茗身子弱,你也悠着点。”   冯瞿又恢复了他那军政府少帅的派头,一派肃穆神色,犹如在面对军国大事,而非私房内帷:“我知道了。”   冯夫人再教导他:“以后不要欺负甜甜。”   她怀里的章甜红着眼圈挑衅的看了冯瞿一眼。   冯瞿一本正经的告状:“妈,是章甜在跟我抢媳妇。”说的他好像有多无辜似的。   顾茗:“……” 第171章   冯瞿此次回玉城是带着任务来的,在饭桌上就一并倒出来了:“母亲,容城清理的也差不多了,父亲提起要在督军府举行宴会,总要介绍阿茗给容城官眷认识吧?”   冯夫人难得夸赞冯大帅一句:“这次你父亲倒是考虑的还算周全。”   “父亲为儿子考虑,母亲是不是也要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考虑?”冯瞿故意拉起顾茗的手:“我们家阿茗可怜,头一次上门就被父亲嫌弃了,母亲若是不陪着阿茗出席宴会,也不知道容城的那些官眷们怎么议论她呢?”   顾茗甩开了他的手:“少帅想做什么,别拿我当幌子!”这个嬉皮笑脸的冯瞿实在让人有些难以适应,她很想说一句:别崩人设啊亲!你不是走硬汉风的吗?!   可惜冯少帅在亲妈面前唱作俱佳,既不要面子也不要里子,只知一味讨好卖乖:“母亲就当可怜可怜儿子,我还想尽快结婚呢,婚宴也不可能在玉城摆啊。”   玉城如今虽然是冯氏父子的天下,但冯氏的大本营在容城,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搬过来。   冯夫人躲清闲习惯了,想起容城帅府后宅子就觉得挤的慌,但考虑到大龄未婚的儿子,居然痛快点头:“既然想回去举办宴会,那今日就收拾东西出发吧”   冯瞿愣了一下,继而狂喜:“母亲答应了?”   冯夫人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着急结婚吗?”   母子俩自说自话把大事都定了下来,没想到遭到了顾茗的反对:“我手头的事情还没安排,一时半会走不开。”事实上她对于参加宴会觉得费神,只想尽快发行杂志。   冯夫人带着章甜起身,笑着看儿子的好戏:“我吃饱了,你们俩继续商量,等商量好了出发的时间就告诉我。”很乐于见到儿子被顾茗左右,还别有用心的叮嘱她:“阿茗,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混帐德性,说起来还是工作更重要些,你看外面好多新女性拿着养活自己的薪资过的也不错。我若是年轻三十年,也想试试。”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冯夫人与顾茗相处日久,见识过了她的能为,又有宁雪华这等留学归国与家中决裂也要自立的女子,那是她深居大帅府后宅子大半生都不曾见识过的生活,积极向上的、充满了希望的新生活,让人向往又遗憾,便对未来的儿媳妇愈加欣赏,反而生怕儿子沾染了冯大帅那一身的臭毛病,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儿子。   顾茗笑着应了:“我听夫人的!”   冯瞿大呼不公:“母亲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冯夫人牵着还在闹小别扭的章甜都走到了门口,回身丢下一句话:“……我觉得还是闺女贴心,既能陪我逛街还能陪我解闷。”   冯瞿:“……”   顾茗咬着汤包偷笑。   面对着已经改变立场的亲娘,冯瞿无可奈何,企图用甜言蜜语改变顾茗的决定,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发现这小没良心的一心扑在事业上,不止对结婚不甚热情,还返回头劝他:“宴会晚些日子参加也没什么,再说我跟容城那些官眷跟名门贵媛又不熟悉,她们如何看待我并不要紧,反而是杂志要赶紧筹划收稿,做采访出第一期。我本来还准备陪夫人过完元宵,就去湖南一趟,去拜访徐英女士,结婚的事情也可以先放一放嘛,等几时大家都有空了再办也不迟。”   冯瞿听的直磨牙,早饭都没吃完就把人抱起来回房进行再教育了。   一路上遇见亲卫及佣人,顾茗狠捶他,小声嚷嚷:“还不快放我下来?一堆人看着呢,你不怕丢脸,我还怕丢脸呢!”   冯瞿皮糙肉厚,她的这点小动作都当是给自己挠痒痒,还堂而皇之道:“我抱着自己媳妇回房温存,有什么可丢脸的?”   气的顾茗恨不得咬他:“谁跟你……你要点脸吧!”大天白日,满院子是人,他放着一堆公事不去处理,却在后宅子跟她厮混,还耽误自己去杂志社。   唐平昨天就去了兵工厂,大清早来汇报军务,一路问过来,正撞上要回房的冯瞿,远远见到他春风满面,怀里抱着个不住挣扎的美娇娘,还低头在美娇娘额头偷得一吻,一颗光棍的心顿时受到了万点暴击,恶向胆边生,凑过来拿公事拆散鸳鸯:“少帅,兵工厂听说您回来了,将这两个月的产量报了上来,另外,改良新式枪的设计新来的德国专家跟日本的石田先生意见不能统一,有严重的分歧,他们都等着少帅去拍板呢。”   言下之意便是——您老放着一堆正事不做,抱着媳妇回房去过二人世界就不对了!   冯瞿好事被打搅,见到唐平笑的鬼头鬼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重金聘他们来是吃闲饭的吗?我又不是技师,哪种设计方式更好,实用性更强,还用得着我拍板?”   唐平碰了一鼻子灰,眼睁睁看着自家少帅抱着未来少夫人走了,原本应该可怜单身的自己,却不知不觉间笑意满面——得偿所愿的少帅可比过去好侍候多了。   冯瞿抱着人一路回房,老妈子跟丫头纷纷走避,他怀里圈着顾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花了半个小时进行游说工作,发现不能说服顾茗回容城,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你真的不回去?”   “我明明很忙,都跟你说了好几遍!”顾茗倔强的小模样逗的他心里痒痒的,低头在她挺翘的小鼻头上轻轻咬了一口,顾茗捂着鼻子怒视着他:“咬出来印子我怎么出门啊?”   冯瞿主动把自己高挺的鼻子送到她面前,慷慨大方:“喏,给你咬回来!”   顾茗气急败坏:“哪有这样算的?”   冯瞿朗笑出声,她一边脸颊贴在他怀里,都能感觉到他的胸膛震动,男人笑够了把她好一顿揉搓,还要逗她:“那你说说怎么算?”   顾茗算着到了上班时间,男人却死不放手的无赖样子,她真的要恼了:“怎么算我不管,再不出门我上班就晚了。”   冯瞿见这小没良心的不吃软的,便来硬的:“你不知道怎么算,那我来跟你算算吧,顾大主编,你如果不肯跟我回容城,我就……就先停了杂志社的开支。”   顾茗在心里点算自己的存款,估摸着能撑一阵子,还是很有骨气的:“大不了我自己垫上!”无良金主,当初投资的时候很大方,没想到却拿此事要挟她。   “回头我要让人再查查开办杂志社手续齐不齐全”   顾茗:“……你无耻!”杂志社的所有手续都是刘副官去办的,齐不齐全还不是他一句话!   “是啊,我无耻!”冯某人大方承认:“反正你知道的,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脾气都不大好,为了娶老婆可能会不择手段,做出些卑鄙无耻下三滥的事情也说不准!”他还特别不要脸:“顾大主编,请您多担待!”   担待个屁!   顾茗一心扑在事业上,对结婚当真是热情不起来,但与他目光直视,发现他眼神里的威胁之意甚浓,权衡男人话里的真假,暗中怀疑冯某人自大的毛病又有冒头的迹象,两个人再针锋相对下去说不定吃亏的是自己,心里宽慰自己:这位可是我最大的债主,他若是讨起债来我能穷的连咸菜馒头都啃不起!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她还是个小女子!   顾茗一旦想明白,就变的十分好说话了,又可爱又谄媚,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鼻子上亲了一口,声音又娇又软:“阿瞿,我还不是想着早点忙完了跟你去容城……”听起来简直像在撒娇,实质上却是在控诉他的无理取闹。   冯瞿眼里已有了笑意,却依旧板着脸,决定把“心情恶劣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演个彻底,硬梆梆说:“你别想着拿甜话儿哄我,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别的想头?根本不想同我结婚?”   他近来时常惶恐,在容城忙起来的时候还好,只要有点空闲时间便会问及身边的副官,可有玉城的书信或者电话打过来——当初她与章启越可是没少鸿雁传书——轮到他就音讯皆无了。   哪怕两人已有婚约,他也觉得小骗子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是不是有一天章启越站在她面前,勾勾手指头就能将人给拐跑?   这种念头不止一次的折磨着他的神经,于是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问了出来,话一出口便开始后悔,却又不想在小骗子面前示弱,便瞪着她,那架势似乎等着小骗子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才会罢休。   “什么别的想头?”顾茗明知他言下之意,却笑着打岔:“阿瞿你有钱又有权,生的英俊体面,外面多少女人排着队的想嫁你,我好不容易钓到的金龟婿,可舍不得便宜别的女人!”盖章似的叭叭在他左右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   冯瞿面色稍霁,但还是有些不依不饶:“那你说是杂志社重要还是我重要?”   顾茗无力扑倒在他怀里哀嚎:“大爷,您饶了我吧!”   ——男人一旦犯起小心眼,简直比女人还难哄。   别人碰上的都是“老婆跟老妈掉河里先救谁”的世纪难题,到她这里不但提问与回答的颠倒了,且变成了“事业与男人哪个更重要”的难题。   顾茗决定不再惯着这个自大狂:“男人跟事业比起来,当然是事业重要了!”她在冯瞿怀里理直气壮的说:“男人有一天也许会背叛抛弃我,但事业可永远不会抛弃我!将来杂志社就是我安身立命的资本!”   冯瞿磨牙,恨不得吞了这个选错答案的小妖精,省得她再作怪:“那我就更不能让你的杂志社再开下去了!”   顾茗命门被掐住,连忙讨饶,抱着他一顿央求:“我错了!阿瞿我错了!我真的说错了!杂志社算什么呀?没有你我连小命都没了,还开什么杂志社?”生怕效果不佳,还不住去蹭他的面颊撒娇:“好阿瞿,别封我的杂志社嘛,你都答应要让我经营了。我今天就去安排好,咱们今晚就出发好不好?”   在她看来,婚姻便如注资开公司,两家一旦确定结盟关系,为了公司往后良好的运营下去,基本的信任与投入及责任感是必须的,与其说维持这家公司良好运营下去的是爱情,还不如说是责任感与双方的投入成本。   投入成本一旦过重,将来公司运营出现问题,只消考虑一下沉没成本太大,也会对公司谨慎经营,而不是随意敷衍等着破产。   顾茗一旦想要讨好卖乖,既能软得下身段又肯说好话,哪怕冯瞿知道这些多半都是蒙骗他的,可是听着也觉得心安,眸中笑意流泻,总算这小骗子还知道说点好话哄哄他,那么是不是代表着他在她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他不敢再深究下去,催促她:“那就赶紧走,我陪你去杂志社。”   顾茗:“不太好吧?”   冯瞿:“怎么不好了?我陪未来夫人去上班不行?”   顾茗:“我们杂志社全都是年轻女孩子,且……未婚。”   冯瞿:“她们都害羞不见外人?绣楼上养大的?”   顾茗出人意料拍了一记马屁:“你这样好,万一被杂志社的女孩子抢走了,我哭都来不及!”   冯瞿不觉间就笑出了声:“那我就更要去了。”   冯少帅今天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居然做了如此惊悚的决定,当真陪着顾茗去杂志社。路上他还饶有兴致的想要了解一番顾茗招聘的员工:“你提前说说,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被女孩子抢的时候也好有思想准备!”   顾茗险险没啐他一口:“你从小到大这种阵仗不是经历过很多吗?”   冯瞿:“你吃醋啊?”   顾茗没好气的:“对啊!都快酸死了!”   冯瞿怎么都觉得这是反话,她哪里有一点吃醋的模样,把他推出去还差不多!   不过他有的是时间同这个小骗子耗下去!   顾茗今天到的时候有点晚,汽车停在杂志社楼下,忙碌的杂役编辑以及摄影宁雪华等人都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   原因无他,往日顾茗也是坐着汽车上班的,每天都有亲卫接送,排头倒是不心,不过她本人笑容亲切,办事有条理,赏罚分明,思想又开明,对女子多有体谅,倒是个好老板。   直到开明的老板带着一位身着军装的英俊男子踏入杂志社,这些正埋头于工作的员工们才被吓到了,迅速聚集在一起偷偷议论老板带来的穿着军装的英俊男子。   杂役小妹之一发花痴,提着浇花的水壶差点把一株君子兰给泡在沼泽里:“冯帅真人比报纸上的照片还英俊。”   “扶我一把!”杂役小妹之二道出了好几位编辑的心声:“他刚才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觉得腿软,腿软的厉害!”   “冯帅是年轻英武,可也没必要见到他就腿软吧?”宁雪华一昂高傲的下巴,对一楼办公室的所有同僚都奉送了个鄙视的眼神,摆弄着她的相机:“长的好看的男人我见的多了,可不独冯帅一个人。”   文字编辑霍芳:“你没觉得他的气质都是无形的?那种……”她形容不出来:“总之你看他穿着军装往那一戳,就让人心生寒意。别说腿软了,我的心都提了起!   她的评断获得了其余几位文字编辑的一致拥护,都认为她说的有道理。   三楼办公室里,冯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事实上只是用报纸遮住了大半张脸,听着顾茗依次分配任务,虽然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依旧是早晨在他臂弯里撒娇的阿茗,此刻却似乎又不一样了,小脸板着,透着精明干练,竟然还有点说不出的陌生。   他从来不敢轻瞧了顾茗,从她当初只身离开容城去沪上闯荡开始,他不断收到她的消息,却从来也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   顾茗工作起来是非常认真的人,还在办公室开了个小型会议,把自己这几天做的计划传达下去,又与几名编辑详细商量杂志的内容。   起先几人还记着这是办公室,都变的温柔含蓄,可是经不起社长的几轮毒舌轰炸,很快就被激起了斗志,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竟是把坐在一旁的冯瞿给忘了。   冯瞿:“……”心都要碎了!   果然小骗子那句话真的没骗他,在事业与男人面前,她铁定会选事业。   冯瞿:败给姓章的小白脸就算了,有一天居然还能败给她的事业,简直是平生之耻!   他想过打败情敌,赢得她完整的一颗心,却从来也没想过要打败她的事业啊!   顾茗对冯少帅的心思全然不知,把杂志社里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就已经是下午三点十五,连午饭都耽搁了,更何况是非要跟过来充当背景板的冯少帅。   办公室的编辑全都走了,房间安静了下来,“阿茗?”冯瞿开口叫了一声,顾茗猛的抬头,跟见了鬼似的注视着他,还傻愣愣的问:“少帅……怎么在这里?”   冯瞿气结:“我早晨陪着你来的,忘了?”   顾茗“哎哟”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瞧我忙起来就全忘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172章   晚饭的时候,冯夫人奇怪的发现,她家的儿子气呼呼的,别扭着一张脸,都不带搭理顾茗的。   相反,一向对冯瞿不甚上心的顾茗态度有变,不但替他盛汤挟菜,还殷切的问:“阿瞿,今晚的菜合不合你的胃口?”   冯瞿放下碗,一副被气饱的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   顾茗连忙端起他的碗拿汤匙,迟疑:“你是……要我喂?”   冯瞿斜了她一眼:“你故意的吧?”   章甜:“我都自己吃,你还要喂,羞不羞?”   冯夫人暗笑。   冯瞿自小被冯伯祥按照继承人来培养,加之军中多年,在外面多是喜怒不形于色,在她面前算是有点人味儿,孝顺懂事,却也从来没见他使过小性子,瞧着还挺可乐。   偏偏顾茗一本正经的装傻:“不不,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嘛。”   冯瞿:这句话铁定是在嘲笑他,今天除了看报纸,他连公务都懒得沾手。   杂志社的事情在他的强力干预下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当晚车队就出发,顺带还捎了宁雪华前往容城出差。   督军府大门口停着一列车队,前后都有军用卡车开道,中间五辆小汽车,两辆是供几人乘坐,冯瞿站在第二辆小汽车前面,眼睁睁看着顾茗跟着带着章甜的冯夫人及宁雪华要坐进后一辆小汽车,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几下,大踏步过去抓人,掐着她的细腰从后背提起来,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座驾。   宁雪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上车之后小心翼翼问冯夫人:“冯帅……心情似乎不大好?”上午去杂志社的时候虽然不苟言笑,可也没有方才吓人,那架势瞧着要打人:“主编不会有事吧?”   她逃离家庭,就是想摆脱封建婚姻,逃脱被男人主宰的命运,原来见顾茗精明能干,她书中所写也颇为注重女性权益,可是对上未婚夫却如此软弱,实在让人忧心杂志社未来的命运,会不会被男人的心情所左右。   ——况且一个屈从于未婚夫的“伪女权主义者”能办出什么有风骨的杂志?   冯夫人抿嘴笑,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便笑着开解:“别担心,他瞧着凶神恶煞,不会把阿茗怎么样的,反倒是阿茗……早把我儿子吃的死死的!”   宁雪华心道:天下的婆婆心都是偏的,哪里会看到儿媳妇的苦楚忧惧?   顾茗被塞进小汽车,等冯瞿黑着脸上车,吩咐出发,她便乖巧的靠了过去:“阿瞿我头晕。”   冯瞿明知道她在装,还是怕有个万一,面上还有霜色,口气却已经柔软了下来:“真的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顾茗撒起娇来驾轻就熟,端看她愿不愿意软下身段,为了自己杂志社未来的前程,便拿出讨好债主的手段来往他怀里蹭,软软说:“可能是今天累着了,头疼头晕,阿瞿你摸摸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了?”仰起脑袋,清澈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注视着他:“阿瞿——”也不知道美人计好不好使。   冯瞿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试试,温度正常,瞄见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再大的气也消了,暗叹一口气把人搂在怀里,还吩咐司机:“开稳一点,少夫人不舒服。”心里竟然还有一点窃喜,不论她心里藏着谁,肯花心思哄他,肯在他身上用一二分心,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自己也觉得很没出息,可是遇上顾茗这样没良心的小丫头,难道寻根究底的追问,硬着心肠跟她赌气冷战?   自尊倒是保住了,说不定人早跑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当初在容城军政府监狱里他定然不会摔门而去,而是不择手段把她留在身边,好好疼爱她,还有姓章的小白脸什么事儿?   同样的事情,冯瞿总结经验教训,制定了长期抗战的方针,怀里还搂着她娇软的身子,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把玩着她纤细嫩软的小手,他不由感慨万千:在爱情的战场里,想要得到心爱的女人,自尊根本一文不值!   夤夜赶路,一行人于十三日下午抵达容城,冯伯祥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夫人归来,态度比迎接北平中央政府的财政部长都要隆重:“夫人路上辛苦了!”   当着下属,冯夫人还是很给冯大帅面子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帅辛苦了,我瞧着竟是瘦了。”   这话却是大实话,五姨太香消玉殒,冯晟也被判了死刑,加上军政府内部又是一番动荡,与柳厚朴关系好的都或贬或撤,到底上了点年纪,近来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急需冯夫人回来主持大局。   “夫人回来我可就放心了!”夫妻俩相视一笑,至少平息了外面许多“大帅与夫人不和,夫人一怒之下避居玉城”的谣言,冯晟及柳厚朴等人能够相信冯瞿与大帅失和,冯夫人长居玉城也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众所周知少帅从小时候就孝顺心疼夫人,对督军府的诸位姨太太及庶弟妹们不假辞色。   他为了母亲及心爱的女人,怒而与父亲闹翻,也不无可能。   冯伯祥见到儿子带着顾茗回来,这一次与上次宴会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亲切道:“阿茗也累了吧?”   顾茗:“谢谢大帅,我还好。”   冯伯祥的眉头皱了起来,冯瞿还当他要发作,就连宁雪华也暗想:冯大帅不会对主编不满意吧?   哪知道他却来了一句责备的话:“你这孩子,婚都订了,现在应该改口了。”   冯瞿笑着牵起顾茗的手:“还不快叫父亲?”   顾茗硬着头皮改口:“父亲。”   冯伯祥顿时笑容满面:“这才乖,往后就是一家人了,阿瞿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亲自扶了冯夫人进门。   顾茗还有点尴尬,偷瞧了冯瞿一眼,被他笑着搂住肩膀催促:“父亲母亲都进去了,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他如何瞧不出顾茗的不自在,边走边小声安慰她:“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况且你也不丑,以前也见过,不必担心,父亲往后只会疼你,若是他不重视你,咱们找母亲主持公道。”   冯伯祥扶着冯夫人,冯夫人还牵着章甜的小手,小姑娘不时用悲伤的目光偷瞧后面姿态亲密的冯顾二人一眼,满肚子被背叛的伤心,却碍于眼前帅府门口列队的警卫与迎出来的一众佣人而不敢发作,都快急出眼泪了。   冯瞿心情颇好,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满足,如愿以偿拥着心爱的女人踏进军政府的大门,而且还得到了父母的一致支持,于他而言比打了十场胜仗还要高兴。   宁雪华缀在几人身后,抱紧相机跟了上去,琢磨冯夫人那句话,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认知——至少目前看来,容城冯氏对于这门婚事的满意度还是很高的。   冯夫人既回到容城,稍事休息便开始着手准备元宵宴客事宜,近来被冯伯祥逼着出来管理家事的冯晨生母二姨太做她的帮手,一起筹办宴会。   二姨太秉性柔软,多年来待冯夫人很是恭敬,况且一众庶弟里面唯有冯晨从小不惧冯瞿的冷眼,最喜欢亲近于他,冯夫人无形之中便待她与比别的姨太太和暖些。   冯夫人院里的小客厅桌上摊满了宴会宾客名单,二姨太笑着夸赞道:“阿晨对少夫人敬佩不已,很早就喜欢少夫人的文章,以前见面还叫先生的,年前回来就改口叫嫂子了,欢喜的不得了。他惯常与少帅见面,我当时估摸着这门亲事八成准定了,只是不见夫人,一直不敢确定。现下好了,少帅的婚事定了,夫人也放心了。”   冯瞿的婚事不止是冯夫人的心事,事关军政府未来,尚有许多未嫁的高门贵媛暗暗留心,不知道牵动多少人心。   冯夫人含笑审视宴客名单:“阿茗懂事明理,自立自强,是个好孩子。”想起儿子亦步亦趋粘在她身上的眼神,闹个小别扭那眼神里也分明暗含着期待,恨不得用眼神说“还不赶快来哄我”,她笑的笑意更浓了:“只盼着他们赶紧成婚,也省了我一直悬心挂念。”   二姨太笑道:“夫人若是着急,等元宵宴客之后,就赶紧找人挑个好日子,筹备婚礼吧,手脚快些说不定明年春天就能抱个大胖孙子了。”   冯夫人正有此意:“到时候可还要劳烦你帮我。”   “份内之事,夫人只管差遣。”   顾茗尚不知冯夫人于言谈之间已经谋定了她的婚期,才抵达容城,还想出门会友:“公西渊办报馆多年,我还是上门讨教点经验,也省得走弯路。”   冯瞿虽知两人之间再无男女暧昧,心里还是无可避免的生出“她宁肯去见别的男人也不愿意留下来陪我”的郁闷,搂着好一顿亲吻,郁闷不减反增,恨不得吞吃入腹,压根不想放手,只想耳鬓厮磨跟她度过今晚的时光:“坐这么久的车,不累吗?不如我陪你去床上歇歇?”   顾茗原本乖乖巧巧被他搂在怀里,亲也亲过了,摸也摸过了,想着这男人再小气,她都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也应该见好就收,哪知道冯瞿居然还肖想别的,顿时火冒三丈,跳了起来再不伏低做小:“你到底还想怎样?我是你腰里的佩枪吗?走哪带哪,睡觉还要放在枕边,一时半刻都离不得?我难道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了?”   冯瞿坐在沙发上,抬头仰视着她,幽怨又委屈:“你想哪去了?我就是觉得你累了,出发的时候还说头疼来着。”拉着她的手不放,心疼至极的模样:“元宵家里要宴客,到时候你就是全场最漂亮的女人,可不能生病。”   语声温柔到不可思议,理由无懈可击,既体贴又周全,简直挑不出一丝毛病,还显的她无理取闹似的。   顾茗一肚子火都被噎了回去,狐疑道:“真的?你不是吃醋?不是紧盯着我?”   冯瞿喊冤:“你想哪儿去了?你跟公西渊之间又没瓜葛,单纯朋友关系,难道还会给我戴绿帽子不成?我盯着你做什么?阿茗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是我想岔了,对不住。”顾茗一副被他说服的感激模样:“我知道你担心我的身体,我会注意的。不过杂志社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你又不懂这些,我总要找个懂行的人学学吧?等我回来就陪你。”还低头在他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灌迷汤:“我就知道我家阿瞿最好了,宽宏大量还支持我的事业,天底下也没几个男人能及得上我家阿瞿了!”心里却道:若论小心眼,您可真能夺个榜首。   她拎包出门,催促女佣去请宁雪华,回头瞥见呆若木鸡的冯瞿还傻坐在沙发上备受打击的模样,肚里笑翻,心情大好。 第173章   顾茗有段日子没见公西渊,两人甫一碰面,他便没头没尾道:“恭喜恭喜!”   “喜从何来?”   公西渊笑道:“你都跟少帅订婚了,报纸上都登了订婚启事,还问我喜从何来?”   “订婚启事?”顾茗回想起冯瞿回玉城之时跟章甜的话,当时模糊听到了一句,被他一打岔就忘了再问;才到容城冯大帅提起“婚都订了”还当是她答应了冯瞿的求婚,冯大帅认可之后便算是有了婚约而已,再没想到还有别的缘故。   “你莫不是连订婚启事都不知道?”公西渊骇笑:“难道冯少帅是在骗婚不成?”他从办公室厚厚一摞报纸里抽出一张递过去:“喏,你自己看。”   顾茗跑来取经,没想到居然看到了自己的订婚启事:“怎么都没人告诉我?”她心里给冯瞿加了一桩罪过,准备回去好好声讨,这才介绍宁雪华与公西渊认识。   两人都有过留学经历,且公西渊向来开明,几句言谈便打消了宁雪华的疏离冷漠。物以类聚,老板有友若此,本人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心里的疑虑便又消了一部分。   公西渊多年报业并非浪得虚名,给了顾茗许多中肯的建议,还欲介绍同行与她认识:“凭着容城公子这块敲门砖,除了特别固执的老古板之外,开明一点的人士应该会愿意与你结识的。最近你如果留在容城,有文艺沙龙也随我一起去见识见识容城的新女性。”   顾茗在容城发表文章的时候遮遮掩掩,除了与公西渊交好,在容城文艺界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她的《妇友》杂志既然想做女性的风向标,自然也要有一定的人脉,保守的老古板不喜欢抛头露面事业心重的新女性,但是开明人士还是可以争取的。   顾茗玩笑:“也不光是容城的新女性,若是能约到开明男士的稿件,我也乐意之至。男女又不是天生处于敌对立场的仇敌,非要你死我亡的斗争下去。”   公西渊大笑:“此言甚合我意,男尊女卑固然是封建糟粕,早就应该抛弃,却也不应该一棒子把所有男性打死,还是应该寻求一条共存共赢的道路。”   顾茗最欣赏公西渊的就是这一点,他不会拘泥于性别而对女性起轻视之意,相反他更为注重才华,只要有过人的才华,无论男女皆可为友。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让一旁的宁雪华大为震惊,眼前二人的豁达宽容许多人不及。   “我也不虚头巴脑谢你了,要是杂志发行再谢也不迟。”又道:“宁小姐只会用相机,可是于新闻摄影是门外汉,正好交到你手上让学习几日。”   宁雪华为人虽傲气,却也并非不晓事之人,当下跟着报馆小妹去寻摄影记者。她一个女孩子初来容城,顾茗也不放心,遂叮嘱她:“下班之后我派人来接你,正好家里有人做饭,你住进来安全便捷。”   公西渊送她出去,遇上逛街回来的杨恩晴,她兴奋的跑了过来寒喧几句,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顾茗。   顾茗回去之后,故意臭着一张脸,一副极不高兴的模样。   冯瞿还当她在外面受气了,跟前跟后的问:“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收拾他?难道是公西渊?”心里暗喜:两人要是闹崩,正合他意。   顾茗不吭声,气鼓鼓坐在沙发上,林妈端了赤豆小元宵都没能让她开颜。   冯瞿在心里嘀咕,连林妈的佛面及小吃都不能将她哄转,恐怕今天受的这场气不小,脑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让公西渊报馆倒闭的好方法,连找几个小流氓砸报馆都想到了,方法虽然下三滥了些,可是重在痛快。   他坐过去搂住顾茗哄她:“你男人在容城可以横着走,难道还会让你受委屈不成?来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把他剁了喂狗!”   “真的剁了喂狗?”   冯瞿义正言辞:“当然!谁惹夫人不高兴,我就把谁剁了喂狗。”   顾茗凉凉道:“要是你惹我不高兴呢?”   冯瞿反省自己近来待媳妇十分温柔体贴,也无甚可得罪之处,只除了……偶尔威胁了一下,那也只能算是……夫妻间情趣吧?   他有点不确定了,小心翼翼哄她:“我哪里舍得惹你不高兴?都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着。乖,别消遣我了。”   顾茗斜睨了他一眼,把订婚启事的那张报纸递过去:“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几时订过婚了?”   冯瞿知道小骗子难缠,就怕她在婚前悔婚,软硬兼施娶进门套牢之后,她想离婚也没那么容易了。   他匆匆一扫就知道问题出在哪,立即笑道:“我当是怎么回事,这则订婚启事并不是我发的。”   “你骗鬼呢吧?”顾茗原本也算不上兴师问罪,只是不经她同意就随便登报,这种擅作主张之事形同挟迫,让她有点不高兴而已。没想到冯瞿竟然敢否认,那一二分不快便成了三四分,连说话也不客气起来:“现在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订婚,是不是有一天在我不知情之下被结婚?堂堂少帅敢做不敢当?”   冯瞿连忙举手投降:“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是父帅干的。自上次宴会你离开容城之后,他可能心有愧疚吧?所以等柳厚朴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连我都没有通知一声,就擅自登报了。我某天早晨睡起来看到报纸也是吓了一跳,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后来想着……反正登不登启事咱们俩都要结婚的,就没告诉你。”心里暗骂公西渊多事,没事儿翻旧报纸做什么?   “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像真的。”顾茗其实信了一大半,冯瞿此人自大狂傲,哪怕做错了也没有不敢承认的时候,只是未经她同意便登报,总归不是个好兆头。   督军府门庭高,她人单势薄,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自主权,往后更是人微言轻,只能被他们随意安排了,更何况冯某人大男子主义高涨,尚需调教,不敢松懈。   冯瞿恨不得举手发誓:“阿茗,我真没骗你,这是父帅的手笔,我当时看到也很是震惊。要是我登的,定然要跟你商量!”   顾茗:“真的?”   冯瞿:“千真万确!”   顾茗:“那往后你能做到无论何事都同我商量?当然事关军政机密我不会要求,但事关你我之间家庭琐事,能做到吗?不经我同意之下不会贸然做任何决定?”   冯瞿就怕她一心记挂着姓章的小白脸,哪怕答应了同他结婚,但对于他还是三心二意,不甚上心,听得顾茗对未来有家庭有规划有想法,还与他有商有量,顿时喜不自胜,将人搂在怀里舍不得撒手:“只要是咱们家里的事情我都同你商量,定不会让你不痛快。”高兴起来连底线都一退再退:“甭说是家里的事情,就算是军政机密,在别人那里是机密,但在你这里也是家事,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   “你没哄我?”   “你可是我媳妇,哄你不是哄我自己吗?”   冯瞿近来嘴甜如蜜,哄人技术见长,还从中找到了不少乐趣。他还发现,但凡哄的老婆高兴了,他的心情也就好了。   顾茗奖励的摸摸他的脑袋,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那如果有一天我的意见与大帅跟夫人的意见相左,你站哪一边?”   冯瞿毫不犹豫站了队:“父帅位高权重,要什么有什么,他若是与你意见相左,我总不能放任自己老婆孤军奋战吧?”他想想也觉莫名凄凉:“你既嫁了我,我就不能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自然是要站在你这边的。不过母亲性情宽和,就算是她与你想法不同,我也可以说服她。”   顾茗这才眉开眼笑:“今天算你勉强过关,往后就看你的表现了!”   “难道不庆贺一下我过关吗?”他低头在她唇边偷得一吻,还在她耳边小声央哄:“今晚我们……”   顾茗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记:“别胡思乱想,老实去休息,明天就要举行宴会,我忙的很,没功夫跟你歪缠!”她拍开他的手,起身准备回房:“我今天还有工作要做,跟公西谈过之后又有了新的构想,原来的计划书还要重新修改,你可别来打搅我。”   她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分明是移情别恋工作这个小妖精,对他毫无爱意,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接再厉,比如说宴会上喝点小酒什么的,总有得逞之时。 第174章   时近元宵,督军府宴客的帖子加急发到了各家,很多人都听说了此次宴会是为了将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介绍给大家,原想攀附督军府的各家官眷也熄了心思,暗暗觉得顾茗颇有心计手腕,哪怕文章写的好,也是从少帅的姨太太爬上来的,但瞧此次宴会的规格,还是冯夫人亲自下的贴子,哪怕心里再瞧不上顾茗,表面上却也要做出恭敬的架势。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暗笑冯瞿色令智昏,挑来挑去居然还是留恋旧人。   外间如何议论,哪怕有只言片语传进冯瞿耳中,他也全然不在意,还亲自下令封口,若是有一言半句漏进少夫人耳朵,到时候他可不客气。   他是个霸道性子,无论掌兵还是处理军政府之事,从来就不是能被别人左右的。又多受冯伯祥倚重,便是军政府的老人们也轻易不敢捋这位小爷的虎须,还得揣度着他的眼色行事,总不好将未来的接班人得罪死,无论私底下心中作何感想,在冯氏父子面前也只有凑趣表态:少夫人聪慧有才,名满沪上,深得年轻人的喜爱,少帅能得此佳妇,实乃军政府之幸事!   冯伯祥抚须而笑表示:我们这帮老家伙都快颐养天年了,现在社会剧变,西学东渐,年轻人开明是好事,军政府恰恰需要这样的少夫人,不但能够安定后院,便是对外亦是好处多多。   冯瞿则表示:军政府有此少夫人,以容城公子才名之盛,多少年轻人对她追捧,于军政府在未来开展各项工作也是大大有益的。   众老狐狸齐齐点头:大帅与少帅说的有理,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咱何时喝喜酒?   冯伯祥很满意:稍安勿躁,总之少不了大家一杯喜酒!   正逢年节时期,容城军政府这两年顺风顺水,不但成功扩收曹大傻子的地盘,还兴办学校与兵工厂,人才与武器兼得,实力在各地军政府排名中稳步上升,虽不曾进入三强,可也摆脱了弱小之名,冯氏父子经营有方,便是手底下的人也是好处多多,在乱世之中跟着这样的领导干活,前途一片光明,心中也安定不少。   大家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冯氏父子身上,拍起马屁来没完没了,都伸着脖子盼着军政府元宵宴客,回家之后还对家中太太小姐再三叮嘱,心中再不齿未来少夫人,也要做好表面功夫,与之交好。   元宵当日一大早,顾茗写了半夜的策划稿,硬生生被冯瞿从被床上拖了起来——他昨晚倒是乖巧,一个人在书房独眠,可也只是坚持到了天亮便摸进了顾茗房里:“快快起床去试晚礼服,还要做头发打扮,挑首饰,今天的事情不少。”   冯夫人怕她初次以少夫人的身份亮相被众家官眷看轻,提早约了各家首饰行及礼服店,知道顾茗心思不在粉黛容颜之间徘徊,直接打电话给冯瞿:“你媳妇你看着办,反正丢人也丢的是你的人。”   这俩死孩子回到容城之后在军政府打了个尖,当晚就回到自己的宅子,连多陪陪她这个老母亲都不肯,难道军政府埋着地雷不成?让他们连一晚也不肯多住。   冯瞿别府另居多年,冯夫人也习惯了儿子的独立,可是添了儿媳妇便不同了,顾茗性格开朗诙谐,跟多了个贴心的小闺女似的,陪在身边开心不少,哪舍得她出去住?   还是冯瞿想过二人世界,坚持抵制了亲妈的想法,强硬带着老婆住了出去。   顾茗埋在被子里不肯起来,闭着眼睛哼哼:“再睡会儿……”   冯瞿冰凉的手伸进被子里,也不拘摸到哪里,只管使劲揉搓:“醒醒!醒醒吧,别再睡了!”摸到后来两人都搓出火来,只不过顾茗是怒火,他是欲火。   顾茗掀了被子坐起来披散着头发要骂:“大清早扰人清梦,你就不能让我安静睡会?”俏脸凝霜,是要撒泼的架势。   冯瞿如今很懂得顺毛捋,声音软的不像样子,跟哄小孩子似的:“乖,母亲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要我叫你起来去试礼服做头发。其实我家阿茗哪怕披件破布,那也是美貌佳人,可是外面多少人有眼无珠,都是先敬衣裳后敬人的,咱们定然不能让这帮人瞧轻了!”手却不规矩的在她身上摸来摸去。   顾茗:“……”有时候真觉得冯瞿是个混蛋,表面上不动声色,装的一本正经,实质上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耍流氓。   冯瞿拦腰将人抱进洗濑间,被她推了出去,反锁上门,泡了个热水澡才彻底清醒过来,吃了早餐就出发。   顾茗很少专程去挑首饰衣服,还有冯瞿陪同,待遇很高,可惜她兴趣缺缺,并非她不喜爱衣裳首饰,实在是太困了,还满脑子公事。   反倒是冯瞿热心的很,居然也从陪同她挑衣服这件事情上找到了乐趣,指点着店员将一件又一件的礼服拿过来让她反复试,不是嫌这件颜色不好,便是嫌那件款式老气,理由更是五花八门:“阿茗,这些衣服都不够衬你,还是要挑一件能够衬得上你的,才够惊艳。”   礼服店的店员们早在报纸上见到了订婚启事,况且冯瞿无论家世相貌皆是上上之选,不知道多少容城少女都肖想过他身边的位置,也不乏有行动力的少女们投怀送抱过,便是连报纸上少帅的绯闻也反复读过的,今日见到真人,差点惊掉了下巴。   ——居然是这般模样!   顾茗接连试过四五件衣服,还是不住犯困,打着呵欠软软靠在他肩上撒娇:“阿瞿,差不多得了,咱们不如回去吧?”   冯瞿捏捏她的脸蛋,笑道:“那可不成。”揽着她的细腰正低头欲哄,斜刺里冲过来个年轻少女,满脸兴奋惊叫:“大姐,你回来了?”   顾茗一脑袋困意全被热情冲过来紧握着她手的年轻少妇给惊没了,茫然注视着这张画的姹紫嫣红的脸蛋:“你谁啊?”她十分不喜欢与陌生人肢体接触,当即眉头便皱了起来。   冯瞿如今体贴如微,立时便瞧出了她的不情愿,冷着脸将人带进自己怀里:“请自重!”   年轻女人身边还跟着两名妇人,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打扮的珠光宝气,另外一名略年轻些的妇人“嗤”的讽笑出声:“弟妹,你不是近来在家时常夸自己姐姐是军政府的未来少夫人吗?怎么人家根本不认识你?”   原来这年轻女人正是顾宝彬的次女顾茜,当初借着顾宝彬升官,家中长姐入了少帅后院攀上了一门亲事,结果订婚之后冯瞿与顾茗分开,她的婚事虽然受了影响,但未来夫家还要脸面,不好意思退了亲事,倒是娶她入门。   但她嫁进夫家之后,日子却过的艰难,一则顾宝彬如今无官,自己做点生意也不顺利,娘家生计渐次艰难起来,她囊中羞涩,在婆母妯娌应酬之时缩手缩脚;二则丈夫是个花花公子,新婚贪新鲜夫妻也还如胶似漆了几日,等到蜜月过去之后,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夫妻时有争吵,又不将她放在心上,日子就更为难熬了。   婆婆倒也想的开,顾家女方方面面被自家碾压一头,辖制起来就更容易了,倒也不在意她家世差一点,对她呼来喝去,儿子在外面风流也只责备儿媳妇笼络不住丈夫的心。   但妯娌之间却也要攀比,顾茜未嫁之时身上那点傲气早被消磨的一点不剩,整日不是讨好这个,便是巴结那个,越来越唯唯喏喏,回房之时又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待得知容城公子是顾茗之时,更是不知道恨了她多少次——既有此才华,怎不提拔一番亲妹妹?   报上登出来少帅的订婚启事,顾茜算是头一次在婆家扬眉吐气,婆家人不知她与嫡长姐的关系,顾茜尽可能吹嘘:“长姐自小失母,我母亲当她是自己女儿一样拉扯大的,我们姐妹感情极好……”   婆家人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考虑到万一是真的,军政府少帅未来的姨妹也不好怠慢,今日逛街婆婆妯娌便特特带了她出来。   顾茜嫁进夫家多时,还从没享受过婆婆如此和颜悦色,许诺“今儿你若有挑中的衣服,母亲买给你”之语,她才踏进这家店,注意到所有店员都围着一对男女打转,男的身高腿长,一身军装笔挺,俊美不凡,多瞧两眼还有些眼熟,女的就更不必说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她才惊呼出声,暗暗觉得自己今日运气好。   哪怕平日再面和心不和,今日也一定要坐实了姐妹情深之事,好让婆家人高看一眼。   她思及此,狂喜之色难掩,亲热的笑道:“姐夫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是顾茜。姐姐,许久未见,父亲跟母亲都很挂念你,有时候提起你还要哭一场。”说着又要去拉顾茗的手。   顾茗穿过来之时,原身顾千金已经香消玉殒,对顾家诸人一点印象都没有,连顾宝彬有几个儿女都还是书中所写,她融入现世生活许久,顾家人早与她毫无瓜葛,便将这些人都忘了,还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又软软靠回了冯瞿身上:“阿瞿,我不认识她。”分明是不想认亲。   顾茜的婆婆尚能沉住气,但她的妯娌这些日子早都瞧不顺眼她的张狂样儿,更要逮着机会使劲踩:“弟妹啊,你在家里吹嘘军政府少夫人与你是亲姊妹,我瞧着倒不大像。”瞧见冯瞿黑着脸,便向他道歉:“少帅见谅,我家弟妹口无遮拦,想认亲都想疯了,竟然连督军府的亲都敢胡乱攀,我代她道歉了!”   “胡说!这明明是我长姐,大姐姐你忘了我啦?我是阿茜啊!”   顾茗不说话,甚至还把头扭了过去,直接窝进了冯瞿怀里,摆明了不想同她说话。   顾茜再想认亲,也没胆子从冯瞿怀里拉人。   原来侍候顾茗换衣服的店员们敏感的发现冯少帅之前温柔的不可思议,简直是拿未来少夫人当孩子哄,没想到这个年轻女人进来之后却态度剧变,面罩寒霜宛若换了个人,隐隐戾气让人心中发寒,几人原本都离冯顾二人极近,见此情形不对,现下心头打鼓,悄悄往远处挪了挪,生怕被殃及池鱼。   冯瞿看出来顾茗厌恶与顾家人打交道,为着老婆舒心也不惧做个恶人,嘲讽道:“真是奇怪,我家夫人无依无靠之时父母兄弟皆无,生死一线之时无人搭救,怎么如今要结婚了,倒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冒了出来,要与她称姐道妹?” 第175章   顾茜是哭着回娘家的。   她被冯少帅在服装店里一番羞辱,给了个大大的没脸,婆婆妯娌全都在场,当场变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她那个从小温顺懦弱,对她们母女不敢违逆的长姐竟然无耻的一头扎进冯少帅的怀里,半点解围的意思都没有。   她当时气恨难言,恨不得指着顾茗的鼻子骂:看我不回去告诉父亲?!   可是当目光撞上冯少帅那厌恶暴戾好像要杀人的眼神,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小到大习惯了威胁的话竟然卡了壳,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只能指着顾茗:“你……你攀上高枝儿,连娘家人都不认了?”   顾茗对顾千金一家可没什么好感,她本人又生的楚楚动人,偎依在冯瞿怀里总算舍得给顾茜一个眼神了,却满含了委屈撒娇道:“阿瞿,这个女人好凶啊,我不想见她!”演活了恃宠而骄的女人。   冯瞿还就吃她这一套,明知她是故意气顾茜,却还是对她言听计从,温柔安慰:“阿茗别害怕,我在这里。”又吩咐随行的副官:“这个女人对少夫人凶巴巴的,把她轰出去!”   顾茜的婆婆妯娌生怕被她带累一起被赶出去,若是被相熟的人家知道,恐怕脸都没地方搁,为了撇清关系,同时往旁边躲开了一米远,还双双向冯瞿表态:“少帅,我们跟这位小姐不熟!”   我们不熟!   顾茜气炸:“母亲大嫂,你们怎么能这样呢?”   婆婆妯娌顿时视她如瘟疫,往更过处挪了几步。   冯家是容城的土皇帝,而冯少帅便是容城未来的主人。   顾茜的公爹与丈夫的兄长在军政府任职,却是柳厚朴的心腹,以前还以冯伯祥嫡系心腹自居,顾宝彬当初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随着柳厚朴败落,最新一波军政府的动荡洗牌,两人先后被贬谪边缘化,这才是婆婆妯娌听到未来少夫人出自顾家门里,态度大变的主因。   世人不少皆是见风驶舵之辈,顾茜还没尝够被婆婆妯娌捧着的甜头,就直面了被人践踏的滋味,从服装店出来就叫了辆黄包车哭着跑回娘家去了。   顾太太见到女儿哭着跑回来的模样,大为惊讶:“这是谁又欺负你了?是你婆婆还是妯娌?”   顾茜大哭:“还不是顾茗那个小贱人!”   报纸上登了冯顾联姻,可是迟迟不见军政府派人登顾府的门,顾宝彬自从把长女送上冯瞿的床就再没见过她,闻言大为惊讶,从报纸新闻里探出脑袋:“你大姐回来了?”   顾太太很不明白:“她就算是回来也不至于去你婆家啊?”她把原先疼女儿的心肠先放一边去,暗中盘算着如何摆布顾茗,好让自己的儿子能从军政府得利——说起来她生的儿子可是军政府少帅未来的小舅子呢。   顾茜哭了一路,越想越窝火。   顾茗那个小贱人,以前就装的楚楚可怜,任由她们母女搓扁捏圆,真没想到是装的老实懦弱,有朝一日翻身竟然还敢来踩她。   “……别提了,我跟婆婆大嫂去逛街,结果恰巧遇上冯少帅陪着她挑衣服,我好心上前打招呼,她不但不搭理我,还当着婆婆跟妯娌的面嘲讽我。”冯少帅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他说的那些刀子一般的话还不是顾茗那个小贱人挑唆的,这笔帐总归要算在她头上。   她哭的伤心,顾太太还能安慰两句:“茜儿别哭,等她回家来让你父亲给你出气。我去外面打牌听说的消息,大帅跟少帅都很看重她,可是若知道她跟娘家关系不好,对父母不闻不问,兄弟姐妹也不够友爱,若是传到大帅耳朵里肯定没好果子吃,就算是为着面子功夫,她也不敢对娘家太过!”   军政府的未来少夫人,何等体面尊贵,不是出自名门就算了,若是私德有亏,吵嚷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冯大帅能高兴?   顾宝彬却全然不在意顾茜的伤心,只一径追问:“你在服装店见到你大姐,她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家来待嫁?”   上次容城公子身世揭秘出来的时候,他还对外哭诉女儿虚荣爬冯瞿的床,才做人姨太太,他做父亲的极力阻挠未果,教女无方,无颜见人,拉了不少同情票,没想到长女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冯家同意她进门做正室,他想破了脑袋都猜不透峰回路转的原因。   他要是现在巴巴上门去军政府认女儿,恐怕连仅剩的一点亲朋故旧都要来笑话他反复无常,便只能在家里强自忍耐,等候长女回容城待嫁,不信她不回家。   顾茜眼角的泪珠儿还没擦干净,冷笑一声:“她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认,摆明了是不准备回家待嫁的。”不然得罪了她,回家她母亲能饶得了顾茗?   顾宝彬诧异之极:“她不回家里来待嫁,还能去哪儿待嫁?”   顾茜:“我哪里知道?最好是死在外面!”又想想军政府的荣华富贵,冯少帅的英武俊挺,权势熏天,内心的嫉恨跟火烧一般,咬牙切齿的骂起来:“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居然拴住了冯少帅的心……”   顾宝彬现在关注的可是冯顾两家联姻,军政府愿意迎娶顾茗入门,可比当初送去顾府当姨太太更要风光百倍,正好遂了他当初的心愿,当务之急是如何跟大女儿联络上。   他还知道要面子,便把主意打到了顾太太与顾茜身上:“我不方便去,你们娘俩去军政府求见大帅夫人,当着她未来婆母的面问问她几时回家待嫁,到时候她拒绝不了,可不就得回家来待嫁吗?”   顾茜连眼泪也忘擦了,愕然盯着顾宝彬:“父亲——”傻了一般!   顾太太却为自己的儿子考虑,少帅小舅子的身份太过诱人,她当即把女儿被顾茗羞辱之事丢到了脑后,兴兴头头起身要梳妆打扮,使唤的老妈子丫头飞跑:“你们快去帮我熨衣服,那件挑金线的旗袍……外面就穿那件狐皮大衣……”又推顾茜:“你也赶紧去收拾收拾,咱们今儿就去寻你大姐姐。” 第176章   军政府举行元宵宴会,又是冯夫人亲自下的帖子,还未到开宴的时间,容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已经陆续到达了大帅府门口。   经过上次一事,大帅府门口的警卫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验看贴子才准通行,还有人专门引进宴会大厅。   冯瞿带着打扮停当的顾茗坐车来到大帅府,不成想大帅府门口却发生了交通拥堵,警卫员们在帅府门口疏散交通,远远见到少帅的车驾,连忙小跑着过来迎接。   “少帅,前面人太多了……”   冯瞿下车,伸手从车里牵出顾茗,两人并肩而行,前来赴宴的宾客们见到两人亲密的举止,皆上前来打招呼。此次却不比前次顾茗赴宴,所遇者皆窃窃私语,猜测她与冯瞿的关系,今日却都改口称“少夫人”,态度亲近熟稔,似与她乃是故交旧友一般。   还有人道:“上次与少夫人见过一面之后,我家女儿回去还念念不忘。少夫人才华横溢,少帅真是好福气!”事实上前次宴会她们母女对顾茗也只是远观而未有亲近之意。   这妇人早就打听到了内部消息,据说顾家女很得大帅与夫人看重,就连少帅也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这话纯属拐着弯拍冯瞿马屁。   别人要夸顾茗有福气能够嫁进高门,冯瞿回想自己追妻路上的艰辛,也觉与事实不符,况且在顾茗眼中,大帅府未必是什么洞天福地,若非被他一再相救,又有巨额债务所迫,恐怕早对他退避三舍。   但人家夸他有福气娶得容城公子,虽然是句客气话,却也打中了他心坎,难得冯少帅在女眷面前居然也露出微微笑意,对人家夸赞加以肯定:“郭太太好眼光,我能娶到阿茗,真是三生有幸!”   郭太太的丈夫郭唯在此次军政府动荡之际异军突起,不但坚定抵制了柳厚朴与冯晟的拉拢,还坚定不疑的站在了冯大帅的一边,由外围成功跨入嫡系的行列,一跃成为军中新贵。趁着柳厚朴下台之际还收编了部分柳氏残兵,壮大了自己的声势,让老婆孩子在军政府的宴会上能够挺直了腰杆,上前与未来少夫人搭话。   顾茗近年宅在家中写稿,偶尔参与文化圈里的聚会,官太太们的寒喧虽于她也不是什么难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毕竟是她的老技能点,可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是没有生存压力了还是过的太随心所欲,她整个人都懒散了下来,早没了前世曾经想要发展人脉的雄心壮志,碰上别人的夸赞,也只是略略颔首,礼貌浅笑而已。   ——反正有冯瞿在前面挡着。   冯瞿牵着她一路而行,距离大帅府正门十几米远,愣是走了十分钟,被几拨前来赴宴的官眷与军政府要员拦在半道上打招呼。   以往他其实也不甚耐烦这些事儿,但今时不同往日,乃是顾茗以他的未婚妻正式亮相人前的第一次,这小丫头被拉着折腾了大半日,从礼服鞋子到头发妆容首饰……已经把她的耐心给折腾的差不多了,从她那微微浅笑着装斯文含蓄的模样来看,她是打定了主意装害羞,不准备应酬这些人。   冯瞿只能亲自出马:“……魏部长近来红光满面,倒好像有大喜事?”   魏部长哈哈大笑:“过几日家中为要犬子举行订婚宴,到时候还请少帅与少夫人赏光。”   冯瞿:“若有时间一定与夫人前往。”   魏部长:少帅今日好亲切!   许多与冯瞿打过招呼的官员及家眷皆有此叹。   冯大帅与冯夫人今日双双出席元宵宴会,属于近年来大帅府宴会的奇迹。   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冯夫人已经绝迹宴会许多年,专心在后院吃斋理佛,不问世事了,到底还是未来儿媳妇的面子大,居然能让她亲自出现。   众人想到少帅乃是冯夫人膝下独子,她对于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定然很重视,这才一改往日不理事的风格,于是纷纷上前来狂拍马屁,从少帅夸到未来少夫人,恨不得把这两人放在放大镜下从头发丝夸到脚趾头。   嘴巧些的舌灿莲花,嘴笨些的也能随声附和,好像忽然之间大家都改变了风向,对军政府未来的少夫人非常认可,等到一对新人踏进宴会厅便被人围住了,几乎快要寸步难行了。   许多人都想凑过来与未来少夫人混个脸熟,将来好走夫人外交,在少帅面前能递几句话。   冯夫人远远看着,心情颇好,招手叫来侍者替章甜拿小蛋糕填肚子。   她心情好,不但自己打扮,威逼冯瞿揪着顾茗一顿捯饬,还亲自动手打扮章甜,将小姑娘打扮成个小公主模样,穿着柔软的小皮靴,扎着蝴蝶结,极为可爱。   遇上前来寒喧的太太们问起:“夫人带的是谁家的孩子?”她便笑道:“我认的义孙女儿,很漂亮吧?”   众人齐夸:“好漂亮的小姑娘!”   太太团们以为这小姑娘是冯夫人从哪个孤儿院里领养来的孩子,见她低头不说话,暗想这孩子命好,居然得了冯夫人的青眼,能够留在身边亲自教养,可不就是麻雀摇身变凤凰,一步登天了嘛。   章甜不懂大人们之间九曲玲珑的心肠,以及十八道弯的算盘,对她们友好推过来的比她大了六七岁却硬要说“年龄相近也可做个玩伴”的小姑娘们也冷冷淡淡,不太想搭理。   她很不开心。   小孩子也知道实力悬殊,不敢与整个世界为敌,旁人都在夸冯瞿与顾茗有多般配,一对新人如何养眼,唯独她心里还记挂着小叔叔,又不敢在人多处掉眼泪,只能死死忍着。   大帅府的元宵宴会衣香鬓影,权贵如云,还请了外国乐队,连小蛋糕也比外面的松软好吃,可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兴致缺缺。   还是冯夫人推她:“跟姐姐们玩会儿去,这里都是老人家,你坐着也没意思。”   招手叫个丫头过来跟着,免得小姑娘们玩起来出乱子。   章甜一步三回头被人牵着手带走了,还要回头去看与冯瞿站在一处的顾茗,眼眶里的泪花不住打转,恨不得当众嚎哭,问一句:顾姨,你是忘了我小叔叔了吗?   冯夫人今日极为高兴,连冯大帅为了凝聚军心而在开宴之前的演讲都听得津津有味,一句也没漏掉——往日她最为讨厌这些套话了。   冯大帅滔滔不绝讲完开年计划,请了冯瞿与顾茗上台,向众人介绍:“大家都知道阿瞿年纪老大,以往总担心这孩子要成老光棍了,没想到他比较争气,早早就为自己谋划,竟然骗到了咱们容城的第一才女容城公子做儿媳妇,我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台下轰然大笑,曾经的容城第一才女尹真珠早就成为了历史的烟尘飘散了,而顾茗以军政府未来少夫人的身份当仁不让被各家报纸封为“容城第一才女”,连她自己听到也觉汗颜,反而是冯夫人首次认同了丈夫的观点,与旁边坐着的官太太寒喧:“也不怪他父帅担心,这孩子婚事一向不顺遂,我都不知道为他在佛前求了多少遍,总算教我如愿,觅得佳妇。”   官太太恭维:“少帅婚事一直未成,那是良缘未至而已。”   军政府今日的宴会采用西式自助,冯夫人笑与相熟的官太太道:“听说沪上如今很是流行西式自助宴会,咱们也赶一回时髦,让孩子们也松快些。”   中式的宴会论资排辈太过拘谨,军政府的二代们有不少都是家里资助喝过洋墨水的,并不太吃那一套古板传统的教条,对冯夫人今日的安排格外满意,时不时过来向她问好。   冯低父子讲话完毕,宴会正式开始,冯瞿总算能松一口气,牵着顾茗找个角落吃点东西。他亲自去餐台上挑了几样顾茗爱吃的东西,顾茗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便有守门的警卫员摸了过来,小声向冯瞿汇报情况。   “什么?上门认亲?”冯瞿深浓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处:“在哪?”   那警卫员小心瞥了一眼端坐的顾茗,对这位少夫人充满了好奇,期期艾艾道:“对方称她们是少夫人的娘家母亲跟妹妹,说是与少夫人许久未见,很是相信,所以才寻了过来。”   冯瞿冷笑:“这家人真是没脸没皮!”他手里还端着餐盘,与几步开外的顾茗对视一眼,心里很快就有了决断,快步走过去将餐盘放在桌上,“阿茗,我出去处理点紧事,一会就回来。”   顾茗等他错身要离开的时候,才一把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阿瞿,是顾家人找上门来了吗?”   顾宝彬何等热心名利之辈,恐怕早就想要攀附上来,只是苦于她行踪不定,找不到原主才强自按捺,今日在外面店里遇见顾茜,其实她就想到了,顾家人迟早是要找上门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们也太心急了些。   冯瞿低头看时,她紧抓着他袖子的手指节发白,纤白如玉,那嫩粉色饱满的指甲晶莹剔透,可是都不及她微微低头紧抿着嘴唇那倔强的模样让他心里难受,后悔过去的十几年岁月里不曾相识,不曾护得她周全。   他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顾家人欺负你了!” 第177章   顾茗抬头注视着他,甜甜的笑道:“我也要去!”去面对顾千金的命运。   冯瞿考虑片刻,答应了她的要求,牵着她往外走:“顾家人见利忘义,反正顾宝彬早就在公开场合多次表示没生过你这样的女儿,有辱门庭,咱们就成全他一回罢”   顾茗被尹真珠抖擞出旧事之后,冯瞿还特意派人打听过顾宝彬的反应,结果让人心寒,彼时他很是庆幸顾茗远在沪上,不知顾宝彬的丑态。   “都听你的。”顾茗乖顺的不像话,让冯瞿忍不住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一把:“要是别的事情上你也能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顾茗:“想的美!”   冯瞿其人若说睚眦必报,似乎也差不离,一点小事也要记仇良久,但细数起来很多事情却又宽容的不像话,有时候顾茗也要暗中思考一番,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警卫员引着两人去了一处小小的会客室,站在门口颇有点不好意思,再三向顾茗道歉:“少夫人,对方说是您娘家母亲与妹妹,但又没有宴会的帖子,我们很是为难,不得不将她们带进来,安顿在会客室里。”门口还留了两名警卫员,就怕顾家母女闹事儿。   那里通常是有些小官们等候上官召见的地方,斗室狭小,茶几上放着一摞报纸,顾家母女已经在沙发上坐着,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顾太太不安的站了起来,很想迎出去,隐约听到外面在说话,又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偷听。   顾家门里那点私事满容城都知道,可着街上人去打听,之前对于未来少夫人与少帅的情缘还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顾宝彬送女换官位;另外一种是顾茗不顾父母的劝阻使了心计爬上了少帅的床,还勾住了少帅的魂,使得他对她念念不忘,连两任女友都不敌容城公子的手腕。   先前持不同意见的人差不多对半分,且两方知道的细节各有不同,却都打着“少帅府上佣人”的旗号对外散播消息,可是自从冯伯祥接纳了顾茗的身份,又不遗余力的宣传未来少夫人的事迹,不少人都转了口风,至少表面上相信了少夫人与少帅的相识是因为顾宝彬巴结上峰想要加官进爵。   父亲利欲熏心,女儿秉性高洁,打动了少帅,才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   警卫员自然也听过不少传言,但少夫人与顾家的关系究竟如何,还要眼见为实,哪怕此次宴会顾家没能接到帖子,也不代表少夫人要与顾家断绝关系——万一父女和好如初,他们做下属的不明就里得罪了顾家,岂不尴尬?   未得到明确的指示之前,警卫员们也不敢对顾家人太过无礼。   顾茗:“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很多年前就过世了。”   警卫员心领神会:您的意思不就是说里面这对母女跟您没关系嘛?   明白其中关窍,他连茶都不愿意送一杯过来,忙告退而去。   门口的警卫员敬个礼,拉开房门目送少帅夫妇踏进去,又关上了房门,隔绝别人误闯的可能。   冯瞿颀长高健,踏进斗室站在顾家母女面前,两人便感觉到了压迫之意。   顾茜已经受过一回辱,目光从顾茗手上的火油钻求婚戒指上扫过,再落到她脖子上的同款项链耳环之上,暗暗估算她这一套行头光是首饰便是天价,心里都要嫉恨的发狂了。   顾太太已经推她:“还不快向你大姐姐跟姐夫道歉?”谄媚的笑道:“阿茗啊,茜儿年纪小不懂事,也不知道哪里冲撞了少帅,回去就哭的稀里哗啦,我跟你父亲知道你素来是体贴孝顺的孩子,从小就疼弟弟妹妹,就算是茜儿有错处,也请少帅看在阿茗的面子上担待一二。”   外间盛传军政府重视未来少夫人,少帅更是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顾太太死活不信——就凭顾茗那么个木头人?   她甫一见面名为道歉,实则是试探,就想看看顾茗在少帅面前有多大的面子。   假如顾茗知情识趣,当着未来婆家的面待她恭敬,该有的礼数做足了,大家旧事不提,一笑泯恩仇,那她们便是母慈女孝,依旧和乐的一家人。如果顾茗还记仇,她不妨姿态摆低一些,说些软话儿,将旧事揭过,都是为了儿女的前程,能攀上军政府这棵大树,还是值得的。   来之前她便考虑的很清楚,也听过顾茜所说,冯少帅为顾茗出头,还当女儿惯常在顾茗身上夸张的做法,哭给顾宝彬看,唯独没想到竟然是事实。   冯少帅拉着顾茗落座,面色阴沉注视着她们母女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眼神冷厉厌恶,慢吞吞开口:“据我所知,顾家已经将阿茗逐出门庭,嫌她污辱了顾家门楣,又何来的父母与兄弟姊妹?”   顾太太闻言一愣,忙陪笑:“少帅此话从何说起?”   冯瞿诧异:“去年初的时候,小报污蔑容城公子之时,顾宝彬不但不肯为阿茗辩解,还多次在公开场合落井下石,称阿茗自甘堕落,不顾廉耻对我投怀送抱,称顾家没这样的女儿。言之凿凿,前后不下十数次,当时顾太太夫唱妇随,对外可不是这番说法。要我把人证都找来吗?”   顾太太:“……”   顾茗头一次见顾太太,被这位珠光宝气的顾太太打量的同时,她也打量着顾太太,从对方闪烁的目光及言辞之中就可以推断出顾千金那些年的日子有多艰难,原本应该是件悲伤的事情,在冯瞿诘问之下,对方狼狈的模样逗乐了她。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貌似责备道:“阿瞿,你这不是让顾太太下不来台吗?”   顾太太心中松动,还当这丫头要为自己说几句好话,哪知道她话锋一转讽刺道:“她们这种人呢,做无耻的事情总要找块遮羞布的,你扯了人家的遮羞布,可让人家怎么回你话呢?”   顾茜脸涨的通红,但来之前顾宝彬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哄转了顾茗,不但不能得罪她,还要请她回家待嫁。   军政府的少夫人只要从顾家门子里嫁出去,就算是冯大帅夫妇也不得不认下他这个亲家,冯顾两家联姻也就落到了实处,容城还有谁敢瞧不起他?   顾宝彬打的好主意,可惜派来的妻女执行起来难度颇大。   “你……”顾茜死死憋着,差点就要道歉未成而破口大骂:“你怎么能对母亲无礼?”   顾茗委屈:“阿瞿,我有对顾太太无礼吗?”   冯瞿怒而拍案:“我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少夫人无礼?!”   门外的警卫适时打开门,拉动枪栓在屋内扫视一圈,躬身请示:“少帅,谁敢对少夫人无礼?交给属下解决!”   对上黑洞洞的枪口,任是有多少怒气也烟消云散了,顾太太忙忙道歉:“茜儿年纪还小,说话不知轻重,还请少帅息怒!”   顾茜忙往她身后躲,面色苍白显是被吓到了。   顾茗笑道:“顾太太,麻烦你换个说辞吧,顾茜回回做事冲动没脑子,你都是这个借口,她哪里小了?听说都嫁做人妇了。我记得当初在顾家的时候,你对我可没这么宽和,到底……是亲母女呢。”顾千金的过去她毫无记忆,都是书里那一鳞半爪罢了。   顾太太强笑:“阿茗你这是说哪里话?我在心里是一般疼爱你们姐妹俩的,只是你是做姐姐的,功课又好,性格又乖,你父亲对你严格要求,我也不好护短。”   “一样疼爱你怎么当初没把自己闺女送出去给人做姨太太?”冯瞿起身,也懒得跟宅子里的女人们夹缠不清,拉着顾茗往外走,到得门口停下来,道:“顾太太回去还请转告顾宝彬,他落井下石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了,女儿落魄的时候他照死了踩,风光的时候也别想着占便宜。如若不然——”掏出配枪转身,子弹的呼啸声在顾茜耳朵边响起,她尖叫一声,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顾太太哆嗦着急忙去扶女儿:“茜儿你怎么样了?怎么样?”将她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以确定有无受伤。   走廊里响起冯瞿与顾茗离去的脚步声,她耳边还回荡着冯瞿森冷的声音:“你们顾家往后是夹起尾巴在容城生活,还是惹恼了我费几颗子弹的事儿,想活想死你们自己选?!”他说:“反正外界到处都有军阀杀人如麻的传闻,我也不妨多添一则传闻而已!”   玉城的曹大傻子还曾做过枪杀父母,强占了人家闺女做小妾的事情,更有当街见到美貌姑娘便直接抢回家里糟蹋了,喜欢便留着,厌烦了就扔出去给手底下的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各地军政府的大帅们性格不同,有爱民如子的,也有残暴嗜杀,恨不能淫遍人妻女的,但作为一方独大的土皇帝,拥有着绝对的权利。   顾茜左边的珍珠耳坠子被冯瞿一枪击的粉碎,母女俩跪坐在地,哭成一团,满心的恐惧,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子弹的声音。   警卫持枪送二人出去的时候,顾家母女俩哆哆嗦嗦互相搀扶,两腿发软好不容易走到军政府门口,交通堵塞已经被疏散,道路两旁整齐的停着不少小轿车,都是容城高官显贵们的座驾。   母女俩回头去看,门口守卫森严,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督军府巍峨矗立在夜幕之中,犹如一只巨大的怪兽张着大口,稍不注意就能吞人性命。   顾太太回去之后就发起烧来,嘴里胡话不停,顾宝彬问及顾茗与冯瞿的态度,顾茜满脸恐惧:“父亲你可别再给家里招祸了,万一惹恼了少帅,咱们一家子都会没命!”   顾宝彬还心存幻想:“我毕竟也是他的岳父,说出去他们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顾茜如今想起冯瞿的眼神都觉得身上发冷,仿佛还能感受到子弹呼啸着擦过她耳边的声音:“……您觉得他会在乎吗?再说谁敢?”   顾太太当时还算镇定,烧糊涂之后却听不得军政府及少帅之类的字眼,父女俩的议论传入她耳中,当即又哭又闹,拉着顾宝彬破口大骂:“……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别拉着我们娘仨当垫背的!”   顾宝彬思来想去,只能歇了攀附的心思。   顾太太数日高烧不退,中西医都请了个遍,留在家里养病的时候,容城的各家报纸不约而同的报道了军政府元宵宴会的新闻,夸赞首次正式亮相的少夫人端庄典雅,还有她与未来公婆丈夫的合影,被各大报纸寄予众望,“有着批判新思想的少夫人能为容城带来哪些改变,让我们拭目以待”,亦或“督军府后院的新鲜血液,新女性的代表,当代年轻人的婚姻表率”等等,还登了少帅与容城公子的婚期,就在两个月之后。   顾宝彬:“……”   顾家亲朋故旧都暗中嘲笑顾宝彬偷鸡不成蚀把米,折了个闺女不说,连官途也被斩断,一时雪中送炭的人无,落井下石的人大把,但凡在公共场合碰见了,必要讽刺他几句,搞得他都没脸出门了。   ·   元宵宴会之后,顾茗决定趁着婚前这段时间去一趟湘楚之地去采访徐英女士,冯瞿不同意,两人之间头一次大吵一架,互不理睬。   冯瞿的理由很正当:“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不留下来筹备婚礼,外面那么乱,跑到湖南那么远的地方,我怎么放心得下?”   他再一次深切的感受到了老婆一心扑在事业上带给他的心灵伤害。   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得多少个秋老婆才能回来?   顾茗一心想要在结婚之前把《妇友》杂志办起来,宴会之后在公西渊的介绍之下还参加了容城文化圈里的一个沙龙,约到了几位作者的稿子,只等采访到徐英女士,很快便可以出书了。   “你以前就答应过会支持我干事业,原来都是甜言蜜语不作数,拿来哄我的?!当时信誓旦旦,订了婚之后就暴露了真面目!”她痛心疾道的指责冯瞿:“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冯瞿真恨不得敲开她的小脑袋瓜子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啥:“你心里除了事业还装着什么?扪心自问有没有装着我?”   他气急之下口不择言,不小心把自己的怨夫心思吐露,生怕被她嘲笑,又连忙补救:“我也没说不让你干事业,可我们马上要成婚,千头万绪你总不能都丢给母亲跟我去操持吧?难道我跟母亲能全部包办?嫁衣礼服不试了?你自己的朋友不邀请了?总之一大堆事,现在也不是去湘楚的时候!”   他硬梆梆的说:“我不同意!”   “试嫁衣礼服能花多少时间?就穿了你就是专制!就是独裁!就是瞧不起女人在外面干事业!现在都不让我出门,以后肯定要找更多的借口阻碍我进步,还会拿家庭丈夫孩子来拴住我,恨不得把我锁在笼子里!”顾茗高声控诉他的欺骗,看起来准备大闹一场,不同意就要掀翻家里的屋顶,小模样又泼又俏,如果不是现在惹不起,冯瞿早把人拖到床上去了。   林妈躲躲闪闪在外面转悠,见到动静过来的佣人都被她轰走了,想劝架又不敢,不劝架又生怕小夫妻再吵下去伤了感情,急的团团转。   冯瞿在军中多年,骨子里跟那些士兵没什么区别,这三年他饱受分离之苦,就想结婚之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可是老婆性格太过刚烈,事业心太强,心事被戳穿他反而不能承认了,看着小丫头气的柳眉倒竖寸步不让的模样,心想再吵下去也不能让她退步,遂叹一口气放柔了声音劝道:“你误解我了,我是哪样的人吗?”   顾茗如今在他面前可不知退让为何物,冷哼一声:“我瞧着就是!”   冯瞿揽过她搂在怀里顺毛:“不是都说新娘子要漂漂亮亮的嘛,到时候整个容城跟玉城的人可都看着呢,两地的报纸都要报道咱们的婚姻盛况,你若是弄的面黄饥瘦的回来,到时候报纸上登出来得多丢脸呐?不如留在家里等结完婚再去?”   顾茗扭身过去背对着他,不为所动:“得了吧,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给颗糖尝到甜味就把什么都给忘了?我现在若是不能出门,结婚之后你肯定还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我,比如你公务忙需要我留在家里支持你;或者结婚怀孕了要留在家里养胎;再或者生下来之后孩子不能离开母亲;一拖一二年,然后不小心再怀孕了,于是生生不息,我好好的一辈子就全部蹉跎完了……”   冯瞿:“……”有个聪明绝顶的老婆是什么感受,他现在深有体会。   他心中虽然也描绘过这种可能,先用巨额债务绑定老婆,结婚之后再生他十来八个孩子拴住老婆,让她没空东想西想别家的小白脸,天长日久她就算是能离开他,可也离不开两人生的一堆孩子,没想到被她一语道破,还是用那种威胁的眼神表示“我不揭破你是给你留面子,你再逼我别怪我说出更难听的话”,让他一张脸都升温了。   “咳咳!媳妇儿,你真误会我了!”   “好,如果不是我猜想的这样,那你答应我这两天动身去湘楚采访徐女士。”她语带威胁:“不然你就是说话不算话的小人!”   冯瞿:“……”被人挤兑到角落里,他还是头一次体验,“不能有别的选择吗?”   “要不你试试?”   冯瞿嘴里发苦,搂着她狠狠在她的脑门中亲了一记,总想扳回一城:“要我答应你去湘楚之地也行,有一个条件,你若是能办到我就同意!”   顾茗心道:有门。   她反应贼快,立时双目放光:“什么条件?快说快说!”   冯瞿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一句,似笑非笑睨着她:“这件事情你若是答应我,我也答应派人送你去湘楚!”   顾茗气结:“你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这个色胚!他居然……居然开口就提出想要提前洞房花烛!   冯少帅如今对付老婆软硬兼施,诚如报纸上所说,老婆有没有为容城带来改变他还没看到,但是她为自己带来的改变却是翻天覆地的,她没去外面叫嚣着男女平权,在家里先闹起了革命。   他怀里圈着这个小骗子心猿意马,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你是答不答应?”   顾茗简直不忍直视眼前的男人,她一本正经在讨论最近的采访任务以及未来的事业规划,算是很正式的家庭双边会谈,可是这人却歪楼歪的一塌糊涂,连主题都跑调了。   “不要脸!”   “在媳妇面前,要什么脸啊?”他俯身深吻住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吻的她头昏脑涨之际,再行诱哄:“答应了我就派人送你去!”   顾茗无奈的圈住了他的脖子,小声嘟囔:“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那就……大家各退五十步好了。   林妈在外面偷听了半天,听着客厅里吵架的声音忽高忽低,着急的不行,招手叫来刘副官:“快去大帅府请夫人过来劝架,我听着少帅跟少夫人吵的厉害了,再这样下去可要出事儿的!”   她侍候冯瞿多少年,极少听到他能跟别人吵的这么厉害的——他属于能动手就绝不逼逼的类型,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就不会坐下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一场架能吵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说明冯少帅在忍耐。   林妈忧心的想:万一少帅忍不住了呢?他那个暴脾气!   刘副官侧耳一听,客厅里动静小了许多,细听声音又有点奇怪,顿时面红耳赤:“林妈,出事儿是出事儿,可是……不是你想的那种吵法吧?!”   林妈再听之时,一张老脸也涨的通红:“赶紧走走走!你个小年轻胡说八道什么?!”   客厅里,冯瞿将怀里的人儿猛然抱起来,大踏步上楼去了。   元宵宴会之后,他们便搬回了初识之时的宅子,那是冯瞿成年之后分府别居而置办的宅子,外人皆知是少帅府主宅,无论是安保还是规划都是按照他的喜好设计的,况且也离大帅府近,方便冯夫人与顾茗互相探望,筹备婚礼。   搬进来的头一日,顾茗本来要住客房的,但冯瞿死活不肯,他自己倒搬去书房住,时常忙到半夜三更,把主卧留给顾茗一个人住。   自从顾茗离开之后,这间卧房就没再打动过,只有佣人时常进行打扫,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只是某个早晨去上学而已。   冯瞿怕自己睹物思人,也从来曾回来过。   三年时间,兜兜转转,顾茗又回到了原地,也只有站在这间卧房里,她才深切的体会出了时间的无情流逝。   有些事情很是奇妙,当初她做冯瞿姨太太的时候,百般讨巧,不知道说了几箩筐的甜话儿,装乖卖巧,做小伏低,对这间屋子毫不留恋,可是等到重新站在这间屋子里,回想初识才觉得好笑。   他们搬回来之后,冯瞿忙着未曾进来过,抱着她上楼推开门,将人放到床上之后,环顾这间卧房,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仿佛是终于给了自己的感情一个交待:“我曾经想过,有一天能跟你一起回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顾茗忍笑:“没想到什么?”   冯瞿在她边低语:“没想到我们也有回来的一天!”回到了原点,可两个人都不再是过去的那两个人。   当初两个人一同躺在这张大床上,肌肤相亲,看似亲密实则相隔千里,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冯瞿自大狂傲,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中,却不知他连小姑娘的一颗心都得不到;而顾茗是个装乖小能手,用无数的谎言为盔甲将自己层层保护,步步后退奔逃,逃向她想要的新生活。   两人凝视对方,大约都想起了过去的时光,顾茗那些哄骗死人不偿命的话,冯瞿先笑起来,指着她:“小骗子!当初骗的我团团转!”让他差点当了真。   顾茗笑倒在床上:“大笨蛋!”听到女人一点好话就晕了头,不分东西南北,抗诱惑能力可不怎么样啊。   冯瞿笑倒在她身边,轻捏了下她挺翘的小鼻子:“小骗子!你当初装的可怜样儿呢?现在怎么不听话了?原来以为是个小乖乖,没想到订婚之后发现是个母老虎!”   顾茗支着手肘侧躺着白了他一眼:“后悔了?”   “哪里哪里!”冯瞿大放厥词:“寻常男人家中后宅也只能养只家雀儿,督军府后宅子特别大,最适合养老虎了!”   顾茗扑过去撕他的胳膊:“你说谁是老虎?谁是老虎?”结果却被冯瞿铁臂一圈就搂进了怀里,朗笑道:“你说呢?”他胳膊稍稍用力,便是鼓起来的肌肉,她那点力气哪里撕得起来。   他反倒翻个身将人压在身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眸光渐深,顾茗瞧着心里有些慌,正要推开他,却见他不怀好意一笑:“说起来,咱们还有笔旧帐未清呢。”   顾茗如今正是气焰高涨之时,嚣张的不得了:“算就算呗,反正我欠你的也不差一笔旧帐。”还能算出什么花来不成?   不成想冯瞿一本正经道:“尘缘客先生,不才在下曾在您书中大展雄风,不如今日与先生切磋一番?”   “尘……”顾茗张口结舌,傻住了。   她当初披着马甲写小黄文,一方面是生计所迫筹备出行资金,另一方面却也是发泄对冯瞿的不满,甚至文中不少生活及床上细节都是照着冯瞿写的,还以现实为基石加以想象发挥……发挥的结果如何,顾茗不曾探究过,拿了稿酬就走人,但冯瞿可是切切实实从唐平嘴里听到过。   “不是不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再来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是吧?”顾茗暗想要糟,冯少帅睚眦必报,一件小事记了三年,还让不让人活了?   “怎么没意义了?”冯瞿抓住了她的双手压到头顶,痞笑道:“后来那本书我倒是翻来复去看过许多遍,还时常在考虑一个问题,是不是当初你对着我的时候就想过……”   “想过……想过什么?”顾茗耳朵都红透了,小声嚷嚷:“你别胡思乱想!我什么也没想!”   “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吧?”冯瞿欺身上来,声音低哑在她耳边响起:“有没有想过咱们今日就检验一番吧?”   “小心眼!冯瞿你个小心眼!”顾茗激他,可惜冯瞿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笑的别提多阴险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好记忆,居然在她耳边念叨:“第十九回,弱女子舍身饲狼,娇花嫩蕊承风雨……那小姑娘年方十六,正是娇娇嫩嫩的年纪,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见到面前男子,直吓出两眶眼泪,倒好似冷泉里泡着的两颗黑葡萄惹人垂怜……”   顾茗自己都快忘了曾经写过的内容,被他压在床上背书,可恨此人记忆力超强,竟记得许多,边背还要边实践,无论她如何哀求说好话,撒娇耍赖都没用,这铁了心的都不为所动,得趣之时还悄声问她:“先生滋味可好?”被她重重捶了两下。   接下来两日,冯瞿哪里也没去,就缠着顾茗在家中“讨教学问,切磋技能”,还要时不时“背背书”,每次听到他拖长了调子唤“先生”,顾茗都觉得后脖子发麻,腰骨欲折,恨不得揍他。   可惜此人皮糙肉厚,筋骨强壮,揍完了左胳膊他老实奉上右胳膊:“来来来夫人照这儿打,正好痒痒。”   撕又撕不动,打完了她还手疼,冯少帅还要装模作样捧着她的手吹几下,心疼的说:“打疼了吧”   她一怒之下抱着他的胳膊去咬,冯少帅暗中用劲,肌肉鼓的铁块一般,反而让顾茗腮帮子发酸,他大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倒觉得颇有趣味,好像视她如一只咬人的小狗一般:“阿茗,你这是在磨牙吗?”   还不正经的劝她:“先生写书都快变成赵括了,只会纸上谈兵,我跟着你背背书,再切磋一番,往后写起来下笔如有神助,肯定能写出惊世著作来。”   顾茗:“……”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   偶然被林妈听到,打趣他:“自从订婚之后,少帅倒是改了称呼,忽然唤起先生来了。还变的勤奋好学,竟是背起书来,早知道少夫人写书的人有学问,就该早早娶进家门才对。”   顾茗原本就不能直视冯瞿嘴里的“先生”两字,话从林妈口里说出来更是让她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十分后悔当初的行为,万万不该在背后拿冯瞿来练笔,如今倒霉的可是她,今日是“东邻闺女”,明日便是“西邻妇人”,都快对“背书”有了心理阴影了。   冯瞿这个混蛋,倒对角色扮演上瘾了似的,玩的不亦乐乎,每日变着花样的试。   顾茗紧赶慢赶着收拾行李,恨不得早一日离开容城,也好在途中睡个安稳觉——反正她如今出行身边必然会有护卫相随,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临出发的前两日,她去大帅府辞行,还买了许多小孩子玩意儿捎给章甜,结果小姑娘哭的泣不成声,非要跟她走,怎么也苦劝不住。   顾茗:“我此次出远门,路上可能很辛苦,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受得了?”   章甜:“顾姨你别丢下我,我什么苦都吃得!”她近来情绪越发低沉,冯夫人也觉有异,哄着问了许多次,都没能让小姑娘打开心扉,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顾茗没办法了,只好答应下来:“那咱们可说好了,要是到时候你嫌累嫌苦哭鼻子,我就派人把你送回来给冯奶奶?”   章甜认真点头,再三向她保证:“我一定不叫苦叫累!”   冯夫人也知道顾茗事业心重,听说要在婚前去湖南拜访徐英女士,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早点回来,路上照顾好自己:“阿瞿是定然走不开的,你自己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跟甜甜。”又抚摸着章甜的小脸蛋:“哎哟我可真舍不得我家甜甜。”祖孙俩在玉城相伴数月,都有了深厚的感情。   章甜乖巧的回抱住了她:“冯奶奶别担心,我会照顾好顾姨跟自己的!”   小大人一般,逗的婆媳俩大乐。   婚约已定,顾茗也已经改口:“母亲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是在容城住着不畅快,就回玉城去。不过我瞧着……府里如今倒也平顺。”   自从五姨娘没了之后,大帅府里这些姨太太们比过去都乖巧了,就连争宠斗艳之事也没了,好像忽然之间大彻大悟,都对宗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常跑来向冯夫人请教学佛,一个个都好像清心寡俗,潜心修行,快要把冯夫人的小佛堂挤爆了。   明明是清静的理佛之地,如今反倒成了大帅府后院里最热闹的所在,让冯夫人很是无语,她自己反倒看开了,既不去跪经,也很少再翻经书,甚至连小佛堂绝少进去,倒好像给诸位姨太太腾地方似的。   “谁说不是呢?不经一些事情,这些人都活在自造的美梦里,自从老五母子俩没了,她们倒是都清醒了呢,知道往后的日子要靠阿瞿,倒恨不得把我也送进小佛堂供起来日日跪拜。”   冯伯祥一众儿子里冯瞿最为出众,庶子之中最小的年纪尚幼,其余成器的统共两个,一个是如今管着容城大学的冯晨,另外一个便是野心勃勃死去的冯晟,剩下的哥几个约好了似的都准备躺在祖荫上做纨绔,每日出门喝酒唱歌,捧捧花国皇后,跟电影明星跳跳舞,按月领着零花钱,日子过的逍遥无比。   这些女人们眼看着儿子是指望不上,当然只能往冯夫人身上使力气,逮着顾茗进府里来,更是一窝蜂的往前凑,从头到到衣裳夸个不住,还有各种糕点首饰面料之类的,都恨不得塞给她。   可惜顾茗向来穿着简素,就算是订婚之后也不改旧习,这些姨太太们夸过几回便再无可夸之处。   内宅子里讨生活的姨太太们跟顾茗这种事业型的新女性是两种不同的物种,况且冯大帅的后宅成员成份复杂,各种出身都有,文化程度参差不齐,都视丈夫为天,无论是思想还是眼界大家都不在一个平台上,话不投机半句多,寒喧过后便冷了场。   冯夫人倒是忽然活泼起来,拉着姨太太们打麻将,顾茗趁机脱身,带着章甜告辞而去。   二姨太性格绵软,四姨太是个直性子,注视着顾茗离开的身影张口便道:“少夫人跟咱们都不是一路人。”   二姨太偷瞧了冯夫人一眼,连忙打圆场:“四妹妹说什么话呢?都是女人,怎么不是一路人?”   四姨太道:“少夫人不太容易亲近,跟咱们总好像隔着一层。”逗的三姨太直乐:“蠢货!你又不是少夫人正经婆婆,人家跟夫人不隔着一层就好了,你没见跟亲母女似的,少夫人是做大事的,难道还要应酬你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出身不好,又不识字,就是模样生的好才被冯伯祥纳进门来,一辈子仰仗男人,出去了也要摆出督军府里姨太太的款儿,可是在顾茗沉静的眸光之下却总有些缩手缩脚,连长辈的气势都没有。   冯夫人摸一把牌,笑道:“阿茗志不在后宅,她心胸宽广,又有见识,跟咱们这些混日子的可不同。”提起儿媳妇她便一脸骄傲,不谦虚的说,除了二姨太的冯晨,把其余几名成年的公子绑在一起,都抵不上顾茗能干。   “少夫人志不在后宅子,那少帅的后宅子托付给谁?”四姨太觉得奇怪:“都要结婚了,难道还要在外做事不成?”   冯夫人指着四姨太笑道:“老四你可落伍了,咱们都成老古董了。如今的女孩子啊,也有不少能做出一番事业的,还是不要拘着年轻人了,她有自己的打算,阿瞿都不阻止,我又何必讨人嫌?”   冯夫人开明宽和,对顾茗干事业也很支持,反倒是大帅冯伯祥在订婚之后显露出了顽固的一面。 第178章   也不知道前世从哪里听来的,好的婆媳关系预示着婚姻已经成功了一半。   顾茗还未嫁进冯家,未来婆婆开明,她原来还天真的以为不会与冯瞿家人有大的矛盾,哪知道还未结婚就遇上了冯伯祥这块铁板。   她前去向冯伯祥辞行,冯大帅听说在筹备婚期之际要出门采访,当即表态:“不行!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也不怕有危险。现在外面乱的很,况且是结婚重要还是办杂志重要?”   婚姻与事业,二者只能选其一,男权社会为难已婚妇女的命题,不亚于那道“我跟你妈掉河里,你先救谁”的难度,认真答题的人从开始就输了。   女人若是选了婚姻,放弃事业,男人开始也许会感激你的牺牲,但天长日久大部分人谁还记得初衷?谁还记得当初的甜言蜜语?等成了黄脸婆之后,能不能保住婚姻两说;选了事业,会被指责不像个女人,连丈夫孩子家庭都照顾不到,还算是个女人吗?   不算是个女人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了。   可是谁又规定了女人的样子?   这些观念如果抛出来,说不定立刻就能引出一场激烈的争吵,顾茗总算明白冯瞿的自大狂傲与专制独裁的毛病是从打哪儿学来的。   比较令人欣喜的是,冯少帅的这些毛病往后她还有机会磨合过来,而冯大帅位高权重,从来只有别人服从的份儿,几时轮到她一个晚辈来置喙了?   顾茗也不准备硬碰硬,略劝一句:“父亲,阿瞿都已经同意我去采访了,再说还有两个月呢,结婚跟办杂志也可以共存。”见他似乎还是不太赞同的样子,便建议道:“不如把阿瞿叫来商量商量?”   冯伯祥深知长子巴不得早早把人娶进门,办什么杂志嘛?生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   冯少帅还未结婚,被亲卫请进父亲的书房,面临着婚姻之中的第一道难题:父亲跟老婆意见相左的时候,应该偏向谁?   别人家都是婆媳两头斗,儿子夹在中间,他家倒好,婆媳妇亲如母女,反而是公爹跟儿媳妇杠上了。   冯瞿一面慨叹着顾茗的神奇之处,一面慎重思考自己的立场问题。   他最近几日才尝到甜头,老婆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然枕衾寒冷,孤枕难眠,但老父亲……还是可以适当驳个回的,他推着顾茗往外走:“你先在外面等着,我跟父亲解释。”   顾茗不肯出去。   两人在家里意见相左激烈争吵,好不容易因为“背书”而达成了一致,她还怕冯瞿临阵倒戈:“要不我留下来?你也别惹父亲生气?”   冯瞿如何不知她那点小心思呢,连哄带骗把人推了出去,关上书房的门才说。   “父亲,我早就同意了阿茗出门采访,现在反悔不太好吧?再说她又不喜欢闲着,家里又没什么需要她料理的。”不似您老人家都快把大帅府后院的屋子塞满了,给我母亲找了一大堆的麻烦,烦的她不得不避居玉城。   “阿茗不出来工作,我还怕她在家里闲出病来呢。”   冯伯祥冷哼一声,提前感受了一把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的辛酸:“……你这是找你老子算帐来了?”   冯瞿嬉皮笑脸:“不敢不敢。就是觉得吧,父亲您连母亲回容城都要找儿子求助,咱们父子谁管好谁的媳妇儿不成吗?”   冯伯祥夫妻不合还要劳烦儿子从中撮合,连冯夫人回容城也是冯瞿的功劳,想想也确实没什么脸面再对小两口的事情指手画脚,尴尬的恨不得踹他:“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赶紧带上你媳妇儿滚蛋吧!你以为那徐英是什么样的女人?”   冯瞿对徐英只有耳闻,算是一位传奇侠女,履历吓人,无论是能力还是胆量都不输当世许多男儿。   “徐英怎么了?”   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眼中总能看到全然不同的一面,徐英正是如此。   顾茗立志要改变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为女性权益而努力,自然视徐英为楷模,千好万好。但同样的,徐英不但筹建过女子北伐队,还组织人刺杀过前清守军,因为男女平权的条文没有出现在约法草案之中,大闹参议院;女子参政受阻便能围打、上书、抗议,仍不能为女子平权争取到一席之地,还表示要组织暗杀、以手枪炸弹来对待。甚至能变卖个人家产,大力办报兴学,是彻头彻尾的女权主义者。   冯伯祥恨不得敲开儿子的脑袋看看:“你是被人哄住了吗?阿茗写书本来也只是小打小闹,她要是成了徐英的拥趸,你也不怕她先在家里跟你闹革命?”   冯瞿心道:已经晚啦!不认识徐英之前,她就已经在家里跟我闹革命了!   但当着亲爹的面,语气十分笃定:“阿茗性格乖巧,也就笔头子犀利些,真要让她打砸抗议,就她那个小身板,力气跟一只猫差不多,能做什么?”闹起来在床上就可以就地镇压。   徐英可是奇女子,出自前清武将门第,骑马击剑,组织过刺杀,有双枪女将之称,可文可武,与顾茗这种空有一腔报负却体力为渣的女子完全不在一个级别,就算是顾茗想效仿,也得先把身体练好了再说。   冯伯祥警告儿子:“反正你要小心你媳妇的想法,她想做做样子办杂志写书都随她,但不可给军政府找麻烦。也不能鼓动妇女造反,不然到时候我连你也饶不了!”容城可不能来第二个徐英,那不乱了套吗?   他是老思想,还是始终认为女人们应该呆在后院里相夫教子,真要接受了新思想,学些时髦的作派,写几本闲书,得个才名也就罢了,若是当真学徐英一般拿刀拿枪要与男人们争天下,想要同男人们一起坐在参议院里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怎么能行?   军政府的少夫人才名在外固然好,为人聪慧大气有决断也是加分项,敢于为灾民发声直面沪上军政府的独裁更是值得赞赏,但同样的有些底线不能碰。   冯瞿:“父亲你想多了。”   冯伯祥:“但愿。”   冯瞿从冯伯祥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见到坐立不安的顾茗便取笑她:“父亲不同意你远行,这是知道怕了?”   顾茗深知时代之弊端,军政府督军一方独大,也不知道冯伯祥能不能听得进去儿子相劝:“……怎么说?”   冯瞿摸摸她的脑袋,笑的色眯眯的:“父亲答应了!说吧,你怎么谢我?”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冯瞿拧了下她的小鼻子:“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这次顾茗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左右看看并没有闲杂人等,飞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记:“阿瞿谢谢你!”能够在父权的强压下为她争取,已经拥有了好丈夫必备的美德之一。   冯瞿摸着被她亲到的地方有些发愣:“你刚才亲了我一下?”   顾茗:“……”这人傻了吧?   他忽坏笑起来:“你可别想着随便亲一口敷衍我,等我晚上回去再讨要谢礼。”   谢礼是什么,不言而喻。   顾茗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记:“没正形!”笑着往外走:“母亲那边的婆子还带着甜甜在外面等我呢,她今天跟我回去。”   冯瞿顿时牙疼:“别啊!把那小丫头送回母亲身边去吧?”   顾茗完全不搭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笑着走了。   ·   章甜近来情绪很是低落。   每次顾茗来见冯夫人的时候就觉得她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的行礼都已经收拾好了,既然小姑娘非要随行,还要替她添置些东西,便坐着汽车去逛百货公司,顺便找机会谈谈心。   一路之上,章甜紧紧抓着她的手,似乎生怕一松手她就跑了,问她想买的东西,小姑娘沉默着摇头。   顾茗心里有点难受,索性牵着她去百货公司旁边的咖啡馆,要了蛋糕牛奶请她坐下。   章甜拿着小银勺子把一块蛋糕挖的稀烂,却一口都没吃,看起来似乎胃口奇差。   顾茗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柔声说:“甜甜,我知道你在生顾姨的气,你生气我让人把你从沪上带出来,可是却没有好好照顾你,对不对?”   章甜拿着小银勺的手顿住了,眼里慢慢沁出泪花,即使她是个年幼的孩子,也能感受到顾茗的真诚与善意。   她轻轻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顾姨好不好?”   章甜眼眶里全是泪水,却又极力控制着不让它掉下来,她吸吸鼻子,懂事的说:“冯奶奶对我很好。”   顾茗托付冯夫人照顾她,冯夫人待她犹如亲孙女,让她时常想起自己的祖父母。   “那你不高兴是因为什么?”   她扭头去看窗外的马路上人来人往,带着哭腔说:“我想家了!想爹地妈咪了!想祖父母,还想小叔叔!”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她脸上滑落。   顾茗心疼极了,起身坐到她身边去,将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可是他们都忙,暂时还不能来接你,甜甜再忍耐一下好不好?”   章甜终于哭出声:“小叔叔是骗子!你说过小叔叔说要来接我的!”   顾茗搂着她,不住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乖孩子,你小叔叔一定很忙很忙,忙到顾不上照顾你,所以才让顾姨照顾你。冯奶奶跟顾姨不是都很疼你吗?”   她在顾茗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愿意流畅的沟通了:“顾姨你是不是不要小叔叔了?所以他才不来接我的?”她在冯夫人身边久了,有时候听到佣人们议论战亡将士,虽然年纪还小,但也隐约知道了父母及祖父母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顾茗替她擦眼泪,心里一阵酸楚,直视着她漆黑的眼睛说:“你信不信顾姨?”   章甜边流泪边点头。   “这件事情比较复杂,不是顾姨不要你小叔叔了,而是比起跟顾姨在一起,你小叔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他不要顾姨了。”   “所以顾姨才要跟冯叔叔结婚吗?”   “是啊,冯叔叔愿意照顾我跟甜甜。”   “那……顾姨会不会不要甜甜?”   “怎么会呢?你就跟顾姨的孩子一样。”为了哄小姑娘开心,顾茗简直是用尽百宝,粗略算一下年龄差,她十四岁出嫁大约也能生出这么大的闺女了。   “我真能做顾姨的孩子?”   “只要你愿意。你不做你爹地妈咪的孩子了吗?”   章甜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一样,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知道祖父母跟爹地妈咪都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放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再也回不来了!”   顾茗大惊:“谁告诉你的?”   她抽抽噎噎的说:“在玉城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冯奶奶去逛街,看到街上有人抬着棺材去下葬,后来……冯奶奶身边的妈妈告诉我的。说人死了埋进地下就再也回不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她接受的很容易,令顾茗百思不得其解:“你很伤心吧?”   章甜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原来以为祖父母跟爹地妈咪都不要我了,现在我知道了,他们也很爱很爱我,就像甜甜爱他们一样,可是……可是他们已经埋进地下去了,没办法回来接甜甜回家了!”   当时她想明白以后无缘无故发起了高烧,直烧了两日才降下来,彼时顾茗正在灾区做记者,并不知道还有这桩事儿。   顾茗眼眶湿润,倍感辛酸:“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做我的女儿。”   小姑娘眼含泪花绽出一抹笑容,试探着轻声唤:“干妈?”   顾茗:“哎。”她抱着怀里可怜的小姑娘,眼泪滚滚而下。   “干妈!”   “哎。”   “干妈!”   “乖女儿!”   ·   孩子的成长几乎是一夕之间,在顾茗看不见的地方章甜悄悄长大了。   她替小姑娘置办了出门的行李,带着小姑娘回家,林妈见到小姑娘稀罕的拉着她的小手直问:“甜甜小姐想吃什么呀?”   顾茗纠正:“现在甜甜是我的闺女了,往后在这里就叫她大小姐。”   林妈笑起来:“少夫人收养了女儿是大喜事,今晚可要摆酒好好庆贺一番,我这就去准备。”   不出一刻钟,少帅府里全都知道少夫人收养了章甜,都来向顾茗道贺。等到冯瞿回来,听到她先斩后奏来这么一出,原本还有些不高兴,小声嘀咕:“姓章的小崽子……”他对孩子没意见,但对这个姓氏有意见。   特别是姓章的小白脸。   顾茗捶了他一下,威胁他:“这闺女你是认还是不认?孩子看着你呢!”   由于冯瞿与章甜历史以来的不对付,如今身份改变,不止冯瞿有些接受不了,章甜也懊恼的发现,认了干娘之后还绑定附赠个义父,一张小脸顿时纠结成了包子,很不情愿。   冯瞿本来不愿意认姓章的小崽子做闺女,可是见到她这副懊恼后悔的模样,顿时大乐,转而想到当爹的还能随便教训闺女就更高兴了,吩咐刘副官:“去我书房里把那只新的派克金笔拿过来,做我干闺女的见面礼!”   刘副官见少帅兴致勃勃逗小姑娘,笑着上楼去取钢笔。   顾茗则是哭笑不得:“你差不多得了啊!”小姑娘今天流了不少眼泪,可别回头再惹哭了。   冯瞿把派克金笔递给章甜,诱哄般说:“闺女,叫声义父来听听!”   章甜手里拿着新钢笔,颇有几分不知所措,求救的看向顾茗,后者知道这一大一小向来针锋相对惯了,忽然做父女定然别扭的很,便假作不懂章甜的意思,催促她:“甜甜叫人啊。”   冯瞿:“不叫义父,可就连干娘也没了啊。”   章甜从牙缝里挤出俩字:“义父——”   冯瞿掏掏耳朵:“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章甜一声叫出来,才发现改口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她虽然讨厌冯瞿,但却更喜欢顾茗,单为了顾茗脸上的笑意,也觉得叫声“义父”不亏。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站在冯瞿面前,放开了嗓子喊:“义父义父义父义父义父……听到了没?”   小姑娘的声音尖脆,近在咫尺放开了喊刺的耳膜难受,素来战无不胜的冯少帅急忙举手投降:“听到了听到了!”   顾茗在沙发上笑的前仰后合。   章甜吵完了他,赶紧窜到顾茗身边去,生怕吃大亏,被冯瞿揪着打屁股骂淘气。   不过冯瞿今天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大手一挥便吩咐下去:“开饭!今天府里添人进口,大家都加餐。”   假如干闺女不是有个姓章的叔父,那就更完美了。   章甜认了义父母,义父送了一只派克金笔,做干妈的礼物却需要订制。   顾茗左思右想,送干闺女首饰她还太小,用不得还是自己保管,索性买只怀表给她。两人母女名义既定,便去照了张合影的小像,放在怀里盖里。   章甜收到礼物高兴不已,特意拿去刺激冯瞿:“义父,看看干娘送我的礼物。”   冯瞿嫉妒的眼珠子都要出血了——两人相识几年,私底下的合影小像竟然也没有一张,合影也只有报纸上公开的元宵宴会上的官方摆拍,想想就气馁。   为此他在临别的当晚“背了大半夜的书”,直磨的顾茗差点去了半条命,恨不得把他踹下床:“你现在连避孕套也不肯用了,难道想让我大着肚子办婚礼啊?”   两人从初初在一起之时,冯瞿防范的特别好,从国外进口来的避孕套就放在床头柜里,可是这两天他好像犯了病,推说套子用完了,变着花样的“背书”,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用心。   “两个月可大不起来,你当是猪崽子啊?!”他“背书完毕”,身上还有热汗,把人捞过来放在自己身上,肌肤相贴,都是汗津津的,顾茗相对于他来说身量娇小,趴在他光裸结实的胸膛之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哼哼两声就准备睡去。   冯瞿不依。   “你明日就要出发了,再回来差不多也要一两个月,就算是赶着婚期的日子回来,我得有多久见不到人啊?还不同我说说话儿。”   顾茗闭着眼睛睡意朦胧:“说什么?”   此刻夜深人静,他一个武将也忽然抒情起来:“阿茗,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有事去找汤大帅的儿子汤铭臣,我与他相识,略有些交情,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向他求助。”   顾茗都快睡着了:“嗯。”   “还有啊,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还要带个小闺女,一定别跟亲卫们走散了。”以前社会新闻里出现拐卖的妇女他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越想越担心:“你一定要警醒一点啊!”   “啪”的一声,顾茗在他光裸肩上拍了一巴掌,很不耐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睡睡,这就睡!”他安抚性的隔着被子轻拍顾茗的后背,就跟哄小婴孩睡觉一般,拍了十几下又停了下来,还是很不安:“哎呀,咱们去年回到玉城,我就应该天天带着你锻炼身体练习枪法,你许久没开枪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准头?要不……要不现在去打个靶子看看?”   他唠唠叨叨:“就算是打不过,只要身体好了,逃命的时候能跑得动也行啊。”   顾茗蹭的坐了起来,连带着掀起了被子,气咻咻发作起来:“你还有完没完?”   “完了完了……”冯瞿嘴巴微张,停住了说话,目光凝聚在她身上,顾茗后知后觉扑倒,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大骂:“色胚!”   冯瞿搂着人大笑不止,笑完了又惆怅:“要不咱们不去了?派别人去?”被子里有只小爪子掐着他肋下的软肉拧了一圈,他吃疼不住,连忙讨饶:“别生气别生气姑奶奶!我就那么一说,你可别当真!”人还没出门呢,他已经生起了思念之情,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难捱。   大半夜的顾茗恨不得换个房间去睡:“你真是还没老就已经啰嗦起来了。”   次日出发,顾茗才发现冯瞿有多夸张,他竟然准备派一队亲卫护送她去湘楚。   “知道的说我是去采访,不知道的还当我是去上门打架呢,怕自己输了带一群帮手过去。”   冯瞿的亲卫营里全都是身手矫健的年轻儿郎,几经筛选从军中挑出的死忠拥趸,他好像恨不得全给顾茗带上,就连同行的宁雪华都瞧的目瞪口呆,小声问:“主编,我们……这是去打仗吗?”   顾茗原本只准备带两个,与冯瞿的一番扯皮之下带了四名亲卫,其中两人还是曾护着她去平安从灾区回来的宫浩与盛俨。   “辛苦你们了!”   章甜穿着小皮鞋,为着路上方便,给她置办了几套小西装,小姑娘打扮起来很是精神,将怀表链子扣在西装扣子上,装进马甲口袋里,牵着顾茗的手故意气冯瞿:“义父,我跟干妈出门玩去了,你好好看家啊!”   冯瞿呲牙吓唬她:“你故意的?”   一番谈话之后,也许是得到了不会被抛弃的承诺,母女名份也让她安心不少,小姑娘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那要不义父你也一起走?”   冯瞿倒是想啊,可他向来公务繁忙,容城玉城两头跑,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处理,又不像冯晨只管操心学校就好,趁着放假还能到处跑跑。   想起冯晨他顿时精神大振,满脸喜色:“有办法了!”他临时派人去容城大学抓人,在火车启动的前五分钟,把冯晨塞进了车厢,还隔着窗户威胁人家:“照顾好你嫂子,要是她擦破一块油皮,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冯晨欲哭无泪。   他学校里一摊子事情,新从国外购买的一批医疗器械还没安装,每周还有几节课要上……刘副官去学校抓他的时候,他还没想到要被发配远方。   “大哥,你这是绑架!绑架!”   “等你回来再找父亲报案吧!”   冯晨:“……”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隔着火车窗户,他有一堆的话要叮嘱:“学校的事情你派人替我照看着,还有那批机器……还有还有,昨天有个学生在学校摔伤送医院了,你要代表学校去医院慰问……还有还有……”   火车的汽笛声中,冯晨扒着窗口不住说,也不知道冯瞿听进去了多少。   也许他压根没听进去,全副的精神都放在顾茗身上,也有一箩筐话要嘱咐,不过那个小没良心的不耐烦,只能咽了下去!   火车走出去老远了,宁雪华才收回了目光,笑道:“主编,你有没有觉得……少帅都快站成了望妇石了?”   与顾茗相识越久,越觉得其人神奇,而她与冯少帅的感情也充满了古怪之意。   通常情况下,两方家境悬殊太过,如冯顾两人,女的不知道得多温柔可人,想法设法要笼络住男人的心,还要防备着随时会冒出来的情敌,但这些事情好像在顾茗身上都没有出现,相反她与冯瞿倒好像男女双方的家境掉了个。   冯少帅患得患失,顾主编笃定悠然。   顾茗昨晚被折腾的一夜没睡醒,叮嘱章甜:“跟着宁阿姨或者二叔,干娘睡个回笼觉啊。”她们住的是卧铺车厢,只能在车上补觉了。   章甜很有眼色,宁雪华气质偏冷,但冯晨却是个温和的男子,平日在学校操心惯了,见到小姑娘就喜欢的不行:“你怎么没跟着冯奶奶?”   “二叔,我跟着你好不好呀?”   冯晨乐了,牵着她的手问:“你想不想吃东西?我带你去餐车吃东西。”略微不自然的转向宁雪华:“宁小姐,要不要一起?”   宁雪华住进少帅府不少日子,虽然也与冯晨打过照面,但对其人的事迹还是挺熟悉的,主要得益于林妈的唠叨,让她知道了少帅府这朵奇葩,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对军政府的事情毫无兴趣。   “好啊。”   章甜突发奇想,一边牵住了冯晨,另外一边牵住了宁雪华,非要一起牵着手去餐车,顾茗瞧的头疼:“甜甜,车厢狭窄,三个人牵着谁也没法走。”   宁雪华与冯晨同时闪电般的松开了章甜的小手。   章甜:“……”   顾茗:“你们俩带好孩子,别把我闺女搞丢了!”连牵个手都能随便扔开。   这两人又同时去牵章甜的手。   顾茗无语的看着这两人,拉过被子就要休息。   ·   自从顾茗走后,冯瞿便觉得日子难熬,甚至比第一次在军政府监狱谈崩负气分开还要难傲。   那时候感情不算深,赌气的成份居多,更多的大约是失去了一件可心可意的玩意儿的懊恼,以及一些喜欢而已,还远远谈不上爱。   但是这次分开却不同,两人婚期在即,几乎每日冯夫人都有电话要打过来,一时商议宾客单子,一时要订礼服首饰,一时还有动荡过后军中及政府部门的官员名单,到时候好排宴……林林总总,竟是没有一日消停的。   他在容城越忙心里越不是滋味,甚至还代替冯晨去学校探望了那句摔伤的学生,让学生家长激动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怎好麻烦少帅?怎好麻烦少帅?”   冯瞿近来心烦意乱,做什么事儿都不得劲,对着憨厚的夫妻俩及摔伤的学生也说不出宽慰的话,冷着一张脸坐在病房里,知道的他是探病,不知道的还当他来审犯人呢!   学生原本躺着,见到少帅严肃的瞪着自己,差点拖着伤腿站起来——莫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刘副官暗暗发笑,觉得再这样下去非得搞出事端不可,连忙催促:“少帅,一会军政府还有个会议要开,时间快来不及了!”   冯瞿面色阴沉了下来,学生家长立刻惶恐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怎么不知道今天上午还有会有开?”   “临时传来的消息。”刘副官编瞎话的功力日渐高深,面不改色。   直到冯少帅从病房里出去之后,学生家长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瞄了一眼副官提过来的水果,也不知道该不该给孩子吃。   学生自己拿个苹果擦擦直接啃了,边啃还边发表自己的高见:“少帅真的跟冯校长是亲兄弟?两个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偏冷偏威严,另外一个像暖阳,随时随地都散发着温暖,对学生们关怀备至,对教授们也是尽心尽力,一门心思扑在搞教育上。   兄弟俩是两个极端。   “可别瞎说!”做父亲的拍了他的肩膀一记:“让少帅听到可怎么好呢。”   冯少帅心情不爽,看哪都不顺眼,出来之后他黑着脸问起会议主题:“哪个部门开的会?怎么也要我参加?”   刘副官尴尬的咳嗽一声:“少帅,我怕您在病房里再留下去,学生家长就要被吓哭了!”   “我有那么可怕?”   “怎么没有?”刘副官扳着手指头算近日少帅府受到责罚的亲卫跟仆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训,也就林妈年纪大资格老,冯瞿待她还算客气。   冯瞿活动活动脖子:“最近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提不起精神……”   刘副官深表理解:“属下懂,少帅这是患了相思病了。”被冯瞿一脚踹出去:“胡说八道!”   他对刘副官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晚上躺在宽大的床上却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这话,思及最近的不对劲,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承认自己患上了相思病,无心公务,满脑子都是那个没良心的小骗子!   小骗子一走数日,连个报平安的信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会儿到哪了。   冯瞿曾经展望过自己的婚后生活,美貌温柔的老婆(此项存疑)、聪慧可爱的孩子(此项尚可期待),一家子热热闹闹的生活,每日忙完了公务便能陪陪老婆孩子,而他晚归的时候卧室里总会有一盏灯留着,有人等候着他。   现在可好,留灯的变成了他自己。   两个人耳鬓厮磨多日,分开竟然变的让人难以忍受,睡里梦里都是他。   他光着脚下床,踩地地毯上,四下转转,发现墙角的小几上放着一摞包起来捆的整整齐齐的书,据说这些书是顾茗在沪上买的,几经辗转就寄到了这里。   冯瞿闲着也是闲着,尤其对于小骗子在沪上的生活既好奇又耿耿于怀,索性找了个剪刀剪开外面的牛皮纸,会在厚厚的地毯上盘膝翻了起来。   他发现这些书挺有意思,有不少都是沪上作家亲笔签名赠送的书,就连她的死对头屠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脑抽,寄送了一本亲笔签名版的《生而为男人》来打脸。   冯瞿随意翻翻,几乎笑出声。   顾茗平日是很爱惜书的,她看过的书都没折痕,就连注释都是整整齐齐,唯独这本上面用草体写着许多不太文雅的话,什么“狗屁不通,极之不通”,还有什么“千年旧屁,毫无新意”之类的毫无顾忌的谩骂与批评。   他看着看着不觉入了神,专找顾茗的批注看,一个人也笑出了声,可是书翻过半,他笑不出来了。   这本书的中间夹着两张照片,一张是顾茗与章启越的合影,另外一张是章启越的单人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夹进去的,照片上的两个人面带桃花,特别是亲密的合影照简直刺眼。   冯瞿蹭的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是追着顾茗的脚步也跑一趟湘楚,还是做困兽之斗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要让她细细交待与章启越的恋爱史?   都不必交待,他亲眼所见许多次。   冯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着照片上姓章的小子那张笑脸恨不得撕的粉碎,很快又想起来这张照片里留下来的是他最后的天真时光。   章家的结局也太过惨烈了些。   他决定把注意力从姓章的小子身上转开,心里又琢磨自家老婆——她留着这两张照片做什么?又或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夹在这本书里的?她还记得这两张照片吗?或者……她还记得那段感情吗?   ……   恋爱中人最爱钻牛角尖。   她爱我她不爱我……能折磨的人半宿睡不着,跟着了魔似的。   如果从前有人告诫冯瞿,将来千万别为了一个女人而神魂颠倒,他必定觉得对方在讲笑话,然而等到他自己尝过相思的滋味,眼看着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想要的问题还没有答案,拉开阳台上的窗户,吹着初春的冷风他终于清醒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大男人钻什么牛角尖?   楼下客厅电话又响了起来,一会儿功夫林妈便啪嗒啪嗒走了上来,轻轻敲门:“少帅,夫人打电话来问,少夫人可有要邀请的宾客?”   冯瞿不觉笑了起来,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须臾期,眼下才是最好的光景,等她回来他们就结婚。   “知道了,我马上下去。”他心里盘算着顾茗的朋友,管美筠公西渊是必请的,他要亲自写喜帖。   总要找点事来排遣离别的相思。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   顾茗说话算话,一个半月之后,带着章甜与宁雪华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走的时候,冯晨是被冯瞿硬塞进陪同人员之中的,百般不愿的去了,回来之后却殷勤备至,一路护送至少帅府还不愿离去。   冯瞿嫌他碍眼,催促他及早滚蛋:“你不是说不放心学校吗?现下回来了还不赶紧去学校看看,有没有被人搬走?”   冯晨厚着脸皮不肯走:“大哥,看在我一路舟车劳顿护着大嫂平安回来的份儿上,你难道不应该留饭吗?”   “赶紧滚蛋!”   冯晨偷瞄几眼宁雪华,神情多有留恋。   章甜天真的说:“冯二叔在看宁阿姨。”   顾茗笑道:“宁小姐来容城之后就没闲过,还没尝过容城本地的特色菜呢,我今天累的洗,想要早点歇着,阿晨不如等宁小姐梳洗完毕,请她去尝尝容城本地的特色菜吧?”   冯晨大喜:“还是大嫂疼我!”忙不迭去邀请佳人:“不知道宁小姐愿不愿意去尝尝容城本地的菜色?容城靠海,海产品丰富,早晨刚刚捕捞回来的鱼虾蟹还有各种海货特别新鲜。”   宁雪华矜持的点点头:“多谢二公子,我先上楼梳洗。”   冯晨眼巴巴注视着美人的身影上楼而去,他也迅速冲去客房洗澡换衣服——衣服还是他偶尔寄居在冯瞿这里留下的。   冯瞿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   顾茗瘫坐在沙发上,笑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再过不久大帅府就要再添一桩喜事啦。”   “阿晨……开窍了?”冯瞿失笑摇头:“真没想到书呆子也有开窍的一天。”   冯晨从小就喜欢钻研学问,在冯家完全就是个另类。自从被迫接手容城大学的事务之事后,更是一门心思扑在办学之上,也不是没有女孩子向他示好,但他木木呆呆,任凭人家百般暗示就是没有接茬的打算,就连二姨太也对自己亲生的儿子无可奈何。   顾茗:“他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罢了。你做大哥的从小万花丛中过,不知道欠了多少相思债,还见不得弟弟专情了?”   “当着孩子的面别瞎说!”   两人久别重逢,冯瞿肚里纵然翻滚着万般情丝,奈何围观群众太多,好不容易驱散意料之外的一对小情侣,却还有干闺女一只瞪着大眼睛监视着他,偏顾茗口无遮拦,话冲口而出之后才想到章甜。   小丫头大约也是旅途劳顿,跟顾茗一模一样的姿势瘫坐在沙发上,由于个头的原因两只小脚丫子还悬空着。   冯瞿喊一嗓子:“林妈——”等到她过来,从沙发上揪起小丫头塞进她怀里:“带大小姐去洗澡换衣服休息,再给她弄点吃的。”   章甜乖乖被林妈抱走了,冯瞿坏笑着俯身去抱顾茗:“媳妇儿,咱们也回房洗澡休息。”还顺势在她脸颊上偷得一吻。   顾茗软软靠在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轻笑:“我一头一脸的土,你也不怕吃到沙子。”   冯瞿低笑:“一辈子不嫌弃!”低头又亲了一口。   “你就哄我吧!”顾茗靠在他怀里,说不出的疲倦。   出门一个半月,餐风露宿,舟车劳顿,外面治安又不好,时刻提着一颗心,回到容城之后,特别是见到冯瞿之后,精神就彻底松懈了下来。   林妈替章甜洗了热水澡,又服侍小姑娘喝了一碗热粥,小姑娘身暖肚圆,靠着床头打盹,没一会儿就甜甜睡着了。   她从章甜房里出来,问及其余诸人,小丫头说:“二少爷带着宁小姐出门了,少帅抱着少夫人上楼之后还没下来过。”   林妈笑着扫了一眼楼上紧闭的主卧房门,心想:小别胜新婚,近来少帅心情多有不好,少夫人回来总算转了颜色,想来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快下来。   她吩咐厨房熬鸡汤:“少夫人离开这么久,人都瘦了一大圈,要赶紧补起来,不然怎么做新娘子?”   楼上的风景旖旎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冯瞿赤裸着胸膛搂着怀里的人儿,掐着她的细腰心疼不已:“阿晨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竟瘦成了这样?”方才情浓之时,他都怕一时不慎把媳妇儿的细腰给折断了。   顾茗累的几乎都不想动了,半眯着眼睛养神,还记得替冯晨说好话:“一路之上不太平,阿晨也不容易,你就别再责备他了。”   冯瞿双目腾的睁开了:“不太平?可遇上麻烦事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差点被人给劫了,亏得你写给汤少帅的那封信救了命。”顾茗往他怀里蹭蹭,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安全感,她的困倦之意也被扰了,睁开了眼睛注视着他,认真的说:“阿瞿,每次离开容城再回来,心里就觉得安定。走过的地方越多,越觉得你与大帅不容易,今日之华夏,到处是战乱兵匪,兵不聊生,而容城跟玉城治下还能有老百姓的安稳日子过,已然不易。”   她漆黑的眼珠里含着莫名的情绪,冯瞿就姑且认为那是对他的赞扬,通常这样的赞美他都照单全收,还不忘自恋一把:“是不是现在觉得你未来的丈夫英明果决,造福一方?”   以往这种时间,顾茗多半笑骂一句:“臭屁”,可是今日她居然一反常态的连连点头,还十分捧场:“我挑丈夫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能在乱世之中庇佑一方百姓,已然不易。”话锋一转又道:“就算你将来私德再败坏,我也会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冯瞿:“……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当然是夸你啊!”顾茗趴在他光裸的胸膛之上,用指法描摹着他的五官,显出一副苦恼的模样:“阿瞿怎么办?”   “什么?”   “我越来越觉得你英俊了,简直英俊非凡,让人移不开眼!”颜控这种事情,有一天居然也会发生在她身上,简直不可思议。   经过了后世各种美人的集体轰炸,尤其是身在娱乐圈,顾茗很早之前就以为她早就对长的英俊的男人免疫了,欣赏归欣赏,却不至于痴迷,可是现在她竟然觉得冯瞿让人有迷恋的冲动。   冯瞿眼底的笑意按捺不住,有一刻他很想把章启越的照片拿出来问问她:章家小白脸跟他到底哪个更英俊?   可是他不敢!   这么美好的重逢时光,再提章家的小白脸,岂不是大煞风景?   他大笑着把怀里的人儿搂紧了:“多看看你丈夫的脸,免得结婚之后再生了旁的心思,到时候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第180章   少夫人回来之后,似乎连少帅府里的空气都变得甜蜜了起来。   少帅的心情也陡然转晴,不再是前些日子阴沉的模样,次日就带着一大一小两人前往大帅府报平安。   冯夫人见到顾茗跟章甜,拉着两人的手不放,摸摸小的心疼的说:“甜甜的脸蛋都瘦了一圈了,外面的东西不好吃吧?”   章甜搂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外面不光东西不好吃,有很多人还吃不上饭,特别可怜。”小丫头这次出门算是开了眼界,不但见到了许多衣不遮体食不裹腹乞讨的小孩子,还有饿倒在路边的流民,啃草根树皮的人们,吃了观音土肚皮撑的老高等死的人……于她来说,震憾之极。   她从出生就过着富贵人家的日子,哪怕家逢巨变,可也从来没有尝过穷苦的滋味。   那些人于她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亲眼看到甚至还做了好几日的噩梦,还是后来顾茗诸般开解,她才渐渐开朗起来。   这件事情的后果就是,小丫头忽然之间特别珍惜粮食,后来哪怕路上买到的是玉米或者野菜窝头,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啃着吞下去。   冯夫人简直要心疼死了:“可怜的甜甜,奶奶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   她让婆子带章甜去吃东西,再拉着顾茗打量一番:“虽是瘦了,可瞧着倒更精神,就是脸色黑了不少,可如何做漂亮的新娘子?”   还有半个月婚期就要来临,报纸上都已经登了结婚启示,大帅府里的喜贴都送了出去,就等着顾茗回来邀请她的亲朋旧友。   顾茗摸摸脸蛋:“黑了吗?”   冯瞿扶着她的肩膀嬉皮笑脸道:“我瞧着更漂亮了!”   冯夫人笑嗔:“那是你眼瞎!”这话也就当娘的敢对儿子说:“明明比过去黑了不少。”吩咐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拿珍珠粉牛奶之类的:“一定要在结婚当日变的白白嫩嫩!”   几个姨太太替她出主意,一时建议让顾茗泡牛奶浴,一时建议用珍珠粉抹遍全身,还说前清宫里曾经流传出来一个美白的方子,赶忙回自家院里去拿。   顾茗甫一回到大帅府就被一堆女人们包围着,泡泡洗洗抹抹弄个不停,她都恨不得讨饶,再三向冯夫人表示:“我昨晚回来就洗澡了,泡了一个小时呢!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的!”   三姨太笑道:“少夫人可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把容城所有女人们比下去才好呢!”还向冯夫人提议:“不如再找个好中药开几副补气血的方子,从内到外的调理,不怕白不起来!”   冯夫人说干就干,使了人去外面请大夫,还真把容城最好的中医大夫给请了来把脉,那老头白发苍苍,都快发摇齿落了,说话咬文嚼字,顾茗听得头疼,等他留了方子离开,她小声问:“这老大夫靠谱吗?”   四姨太笑道:“别瞧着林大夫年纪大了,他替妇人调理身子可是一绝,有那不孕的妇人吃了他的药,好多都生了孩儿。气血两亏的也很快就补起来了。我生完孩子之后身上恶露不绝,还是吃了他的药调理好的。”   顾茗对这位老大夫顿时肃然起敬:别瞧着人家年纪大,可是术业有专攻呐!   等到冯瞿忙完了来接她,顾茗才从一帮女人的围攻之中被解放了出来。   她一脸惊魂未定,挽着冯瞿的胳膊几乎要拖着他赶紧走,生怕走晚了再被冯夫人留下来。   冯瞿还从来没见过她对自己如此热情,宛如他是救命的稻草一般,不由打趣:“夫人这是怎么了?”   顾茗惊恐万分:“你知道我今天一天都经历了什么吗?一整天时间都被用来泡澡抹抹吃吃喝喝……太可怕了。几位姨太太热情的都快让我招架不住了,主意一个接着一个,偏偏母亲还都愿意相信,都想尝试一遍,好让我尽快白起来。我被拉着灌了一肚子汤水牛乳,做新娘子好辛苦!”   冯瞿失笑:“谁让你婚前到处瞎跑呢?”   昨晚他还没空问及徐英近况,今日才有暇:“说起来你大老远跑了一趟湘楚之地,见到了徐英,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顾茗:“采访稿倒是中规中矩,我怕写的多了吓到一部分读者。见到徐先生之后,我也懂得了一个道理,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不能指望一步达成。只要有人带头,总有人继续接着做下去,也许很多事情当时看不出成效,可是再过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自有后人评说。”   冯瞿打趣道:“听起来夫人准备做些名垂青史的事情?”   顾茗正色:“哪有?我只是想做些实事,现在也许会有争议,可是百年之后时间会验证这一切。”   冯瞿:“听起来……好像不太妙啊?”   顾茗:“……那你会反对吗?”   冯瞿笑起来,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只要你不是把枪抵在父亲脑袋上准备跟他夺权做容城大帅,我就没什么可反对的。”   顾茗:“您可真瞧得起我!”她对政治可没兴趣。   冯瞿低估了楚湘之行带给她的影响,很久之后他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一天他说的话过于轻松,也过于轻率了。   那时候他们都忙着筹备婚礼,冯瞿以为把人留在身边,圈在婚姻的牢笼里,便是幸福的一生,却不知那才是个开始。   顾茗则忙着写帖子给她的朋友,容城的有公西渊与杨恩晴、参加了容城文化沙龙里新结识的文化名人、母校的国文教授王一同、玉城杂志社的所有员工、玉城各家报社的主编、远在沪上的管美筠、《申报》的范田、文豪封清名、电影公司的老板季新源……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有了很多朋友。   王一同教授没想到绕了一圈他得意的学生居然还是要嫁给冯瞿,也不知道是该感慨还是祝福。   公西渊与杨恩晴的贴子是顾茗亲自送过去的,还畅谈了她此行的收获,有些事情对着冯瞿她还会绕弯子,但与公西渊谈起来却畅所欲言,直让公西渊替她担心:“……你这些思想冯少帅知道吗?”   顾茗偷笑:“保密!我要是说了,怕吓到他!”   公西渊:“我瞧着冯少帅胆色不凡,未必会吓到,只是万一他不赞成你的想法呢?”   顾茗:“那就磨到他答应为止。”   公西渊:“我先替冯少帅掬一把同情之泪。”   顾茗想要为女子争取权益,势必会与冯瞿产生分歧,况且她的婚后计划对于大帅府来说可算不上是一位规矩的少夫人,也不知道婚后之路会如何,但公西渊最为佩服她的也是这一点——她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韧性,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要去做。   “你要同情的可是我!是我!”顾茗笑着离开。   管美筠接到她特意派人送去的请贴唯有欣喜,特意去向方静舒请假。   方静舒听说容城公子要结婚,嫁的还是容城少帅,笑着准了半个月的假期:“既然你也许久没有回过假了,参加完喜宴顺便探望父母一番吧。”   她去电影公司,没想到季新源也收到了喜贴,觑到他神色正常,终于坦白:“新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来找你,碰见容城公子与你看片子,我当时还疑心……疑心你与她有什么……”   季新源与方静舒曾经有过一段情,但两人阴差阳错之下没有走到一起,方静舒后来经历离婚大战,父母兄弟皆与她站在对立面,服装公司新开,还是季新源帮了她一把,给了她服装单子做,才让她渐渐立了起来,并在这一行闯出了名头。   女人本就恋旧,况且季新源还是风度儒雅的男子,颇有君子之风,分手也愿伸出援手。大约人在失意之时更容易对别人的善意感动,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便旧情复燃了,却也在可控范围。   方静舒假装对季新源的家庭不闻不问,却对他身边别的女人尤为关注,那次在放映室遇见季新源与顾茗出来,小姑娘生的实在太好,让她当时就戒备了起来,还对着管美筠旁敲侧击了好几次。   季新源苦笑:“你真是高看我了,容城公子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她哪里瞧得上我这个老男人?”   方静舒佯怒:“你是说我眼光不好?”   季新源忙哄:“当然不是。”   方静舒:“为表你的诚意,不如带我去容城参加婚宴吧?”   二人在公开场合从来都保持距离,还从未一起出席过公共宴会,容城与沪上的交际圈子都不重合,想想也不打紧:“既然你想去,那便一起吧。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去容城做什么?”   方静舒笑道:“新源,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个生意人,做的又是女人的生意,放着现成的路子不去结识容城少帅的夫人,是不是有点傻?”   季新源无奈:“静舒,你就是这一点可爱,想要什么就去努力争取。”就算是功利也说的这么直白,让人觉得努力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欣赏的事情,而不是如同他家里那位太太,从一个牌桌挪到另外一个牌桌,回到家里也没什么可聊的,早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兴趣,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生活,乏味的让人连吵架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这也是许多在外打拼的男人与家里太太之间的隔阂,两人的白天完全是不同的世界,回到一张床上,除了夫妻之事,连孩子的教育问题也容易产生分歧,别的就更没什么可谈的。   管美筠听说老板也要去容城参加婚宴,极为高兴:“阿茗一定会很高兴的,她最喜欢肯奋斗有成就的女性了。”   方静舒与季新源要掐着婚宴的日子去容城,管美筠提前一周回到了容城。   这是她离家出走之后第一次回家,如今事业小有成就,也算是衣锦还乡,敲开家门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管太太抱着怀里一顿大哭,心肝肉啊叫个不停,糊了她一脸的泪水。   管美筠如今在外面历练有成,早不是当初惊惶离家的小少女了,她抱着管太太安慰了一会,招手让香草把随身携带的箱子打开,从里面翻出一个首饰盒递过去,还有两套衣服递过去:“母亲,这是我亲手为您做的衣服,您要不要试试?”   管太太哭的更凶了:“你父亲不是说你在外面过的很好吗?原来是骗我的!你过的好就是做裁缝了?”   管美筠哭笑不得:“母亲,我在服装公司,不是裁缝。这两套衣服是我专门为您设计的,至于缝制……有专人去做。”她不过那么一说,谁知道管太太当了真。   管太太这才破涕为笑:“我就知道我家阿筠有本事!”抱着闺女送的衣服当宝贝一样。   再打量女儿,见她早脱去一团稚气,穿着一身合体的洋装,看起来又时髦又精致,还化着淡装,又是骄傲又是心酸,还捶她:“你个没良心的丫头,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寄张照片回来,我可想死你了!”   母女俩哭哭笑笑,许久之后才归于平静。   管太太听得她此次是专程回来参加顾茗婚礼的,又恨不得揍她:“如果不是阿茗结婚,你是不是都不肯回来?”擦着眼泪说:“阿茗也算是熬出头了,听说公公婆婆都很喜欢她,少帅更是疼她。顾宝彬可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原来以为无关紧要的一个女儿,没想到却是最出息的一个,文章写的漂亮人还聪明,又找了一门好婆家,听说他太太腆着脸去订亲,被少帅给打出来了,回来之后病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吓出毛病。”   提起这件事情她就呵呵直乐,没口子的夸顾茗有出息。   管美筠当初离开家,只是觉得跟父母说不到一起,在外面的这两年里见识过很多人与事,思路清晰,也终于更能客观的看待父母与她的关系。   当初父母与她在观念上的分歧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严重。   管太太口口声声说顾茗有福气有出息,那是建立在她嫁给了冯瞿的基础上,而不是她独立自主,素有才名,仿佛顾茗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存在,只有嫁给冯瞿才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她甚至说:“这下子好了,阿茗以后就不用再辛辛苦苦写文章赚钱养活自己了,只要躺着享福就好了,大帅府可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管美筠一腔离别思念之情瞬间就被管太太这些话给击溃——她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两年多,思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回到家里却仿佛只是离开了一个小时,亲妈半点都没察觉时间飞逝而去,还顾自生活在一成不变的小世界里。   她见到顾茗之后忍不住抱怨:“阿茗你知道吗?我险些当场跟我母亲争起来,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优秀,聪慧独立又能干,才让冯少帅对你念念不忘的?就算是你嫁进大帅府,也不可能像那些富家太太一样天天泡在麻将桌上,是吧?”   顾茗哈哈大笑着去抱她:“知我者莫若美筠。美筠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多少人觉得她高攀了冯瞿,世情如此,不怪管太太如此作想,她只是与很多一生囿于后宅子里的女人是同样的想法,总以为这世上女人只有靠男人一条路,殊不知女人也可以不靠任何人在男人的世界里拼杀出一条新的路,虽然艰难,可却未必做不到。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味道,回想一起读书的时光,恍若隔世:“阿茗,看到你我都觉得……好像我们离开学校也没几天,前些日子还坐在教室里读书呢。”那是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顾茗牵着她的手上楼回房间,林妈站在楼梯口追问:“少夫人,过会儿就到了做头发的时间,要不要打电话取消?”   “先取消吧,再打电话给母亲,就说我有朋友来,今天先不过去了。”   林妈去打电话,管美筠听到她叫“母亲”自然无比,小声问:“你婆婆?”   顾茗点点头:“她人很好的。”   管美筠取笑她:“都已经改口了,能不好吗?”   两人说说笑笑回房,她还有点担心:“阿茗,你如果有事儿要不先去?我不要紧的,老板给了半个月假期,最近天天都可以陪着你,反正跟我母亲也说不到一起去,有的是时间陪你。”   顾茗扑倒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拉着她激动的说:“美筠,你是不知道自己来的有多及时,我最近快被筹备婚礼给逼疯了。婆婆带着一帮姨太太们天天折腾我,从皮肤到头发都要捯饬好几遍,连手指甲都不肯放过,我快要被这帮太太们搞疯了。现在你来了,我今天可以光明正大的逃了!”   “不要紧吗?少帅会不会说你?”   提起这个,顾茗更气愤了:“他?哈!他最近天天看我的笑话,我越被婆婆折腾的厉害,他就越高兴,跟二傻子似的。我看他巴不得我被婆婆折腾疯!一样是结婚,凭什么他天天在外面跑,说是忙公事,都没人说新郎的面太黑皮肤太差,也应该泡泡牛奶,抹抹珍珠粉,喝点调养的中药,凭什么非要折腾新娘子啊?不是性别歧视是什么?都拿新娘子当花瓶呢!”   冯瞿乐于见到顾茗被亲娘带着一帮姨太太折腾的焦头烂额,却并非什么性别歧视,而是难得见到小骗子有毫无招架之力的时候,要多好笑有多好笑,每天深陷在女人堆里,就等着他去搭救,让他的心里都充满了英雄气概。   管美筠笑倒在床上:“你这番话倒是新鲜,不过……”她回忆了一番冯少帅那张脸:“少帅要是弄成细皮嫩肉的样子,好像不大有威势啊!”   章启越倒是细皮嫩肉的……难不成顾茗还是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   有些念头只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就被死死摁了下去。   章家出事的时候她去了北平,后来等到事情了了也没机会见到顾茗,她早就离开了沪上。   当时没能陪伴在她身边,后来再提及旧事就是戳她的心窝子,管美筠宁可见到她现在为了筹备婚礼而烦恼不已,也不愿意见到她深陷在往事里走不出来。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顾茗想想也只能作罢:“也对,冯瞿要是弄成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只怕镇不住手底下那帮人。”   旧友久别重逢,各自攒了一箩筐的话要说。   林妈端了茶水点心送上去,两人钻在房里从上午聊到下午,其间冯夫人打电话过来,听说她的朋友还没离开,便没再打搅:“不必让她回电话了,就让她松快松快吧,本来甜甜还想回去呢,既然她有朋友,甜甜也就不送过去了。”   冯瞿在军政府忙,抽空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头一通听说姓管的小姐来了,还挺高兴:“哦,管小姐是她的同学,两人以前关系就好,务必好好招待!”   第二通电话打过来,听说两个人钻在卧室还没出来,他还失笑:“到底是有多少私房话要聊?”   打第三通电话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本来是想问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没想到管美筠还没走,隔着电话林妈都能想象得到少帅的心情,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她不会晚上也要留下来吧?”   一语成谶。   管美筠不但一直留到了婚礼当日,还夜夜与顾茗同眠,逼得冯瞿不得不去睡客房。   ·   婚礼的前一日,管美筠陪着顾茗住到了丽都酒店。   酒店的保卫工作由唐平带了一队人去做,将她所在的那一层守了个水泄不通,就算是一只蚊子也在监视之内,飞不过去。   丽都酒店在容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酒店,是本城富豪刘敬元名下的产业,此人听说少帅夫人要在酒店出嫁,一面心里嘀咕“外间传言果然不假,少夫人与亲生父亲断绝来往”,一面派人打理也最好的房间给顾茗住,连带着同一层也全部留给少帅府的人休息。   容城少帅结婚,除了本城与玉城的官员富豪名流之外,还有从各地而来的宾客,比如北平中央政府派来贺喜的官员,居然是尹伯祥的儿子尹明诚,他如今在中央政府混的不错,居然也能跟着部长来参加喜宴,还是得力的助手。   还有沪上少帅卢子煜,青帮大鳄谢余,竟然都来参加婚宴。   顾茗见到宾客名单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指着这几个人问唐平:“你家少帅到底是怎么想的?疯了吧?请这几个人来是参加婚宴的?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唐平却很能理解少帅的心理,他不就是想在这些男人面前宣示主权,让这些人死心吗?   他没敢告诉少夫人的是,少帅不但请了沪上的卢子煜跟谢余,还早在婚期订下来之后就派人辗转前往北平给章启越送喜帖,他当时有心阻止,还曾说过:“万一姓章的来参加喜宴呢?”   少帅当时愣了一下,却很快说:“不会的,我就是派人提醒他一下,往后别没事儿出现在少夫人面前。”   唐平心想:当事人章启越与少夫人都绝口不提此事,两个人都没有联系,偏偏您非要送喜贴,这不是往别人心上插刀子嘛?他只能说……干的漂亮!   斩断旧情歼灭曾经的情敌,让他们再无任何幻想,这不是做丈夫的应该做的吗?!   “少夫人多虑了,请这两位是因为兵工厂与这两位还有生意往来,属于生意合作伙伴,少帅结婚不好不请的。”   卢子煜这次没带外面的美人,竟然带了沪上督军府里的七小姐卢子美,姐弟俩早早就来了,还见了新郎倌冯瞿。   “恭喜冯兄抱得美人归啊!”卢子煜对于冯瞿居然对姓顾的丫头当了真,满世界昭告娶进门颇觉不可思议。   姓顾的丫头除了文章写的毒辣,长的漂亮、脾气够烈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长处?哪点能比得上他的七姐卢子美?   不说卢子煜想不明白,便是七小姐卢子美也极不心甘,如果冯瞿娶的是哪位军政府千金她能一笑置之,大家筹码差不多,联姻也是利益使然,可是偏偏冯瞿娶的是毫无背景的小门户里出来的顾茗,这就让她难堪了。   婚礼还未开始,她将人堵在酒店走廊里,不甘心的问:“她比我美吗?听说家世不值得一提,难道床技了得?你到底瞧上她哪一点了?”   冯瞿见她面颊涂朱,满身的酒气,婚礼还未开始这位大小姐已经灌了个半醉,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两步:“卢小姐,你喝醉了!”   卢子美痴迷的注视着他英俊的五官,修长有力的双腿,还有被束起来的紧绷的腰背,几乎能想象得到他脱下军装的身材该是何等迷人,她不甘的质问:“阿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们两人家世相当,两家若能联姻,一定是强强联合,难道我不美吗?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冯瞿笑笑:“卢小姐的好世人皆知,她的好只要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他还怕多一个人知道了要来同他抢。   卢子美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借着醉酒要往他身上扑,跌过去的时候冯瞿顺手抓过身边的唐平堵到了前面,唐平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卢子美亲了个正着。   “混帐!”卢子美一巴掌便扇在了他脸上:“本小姐也是你能轻薄的?”   唐平狠狠抹着嘴唇,恨不得擦下一层皮:“到底是谁轻薄了谁,卢小姐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他的动作惹的卢子美更不高兴了,她借酒醉亲错了人就算了,冯瞿避她如蛇蝎,可恨的是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敢侮辱他,被她亲到难道不是烧了八辈子高香?露出那副嫌弃到极致的样子给谁看?   卢子美气哼哼走了,冯瞿招手唤来两名手下:“去盯着卢小姐,把她送到卢少帅身边。”   等到她的身影走远了之后,冯瞿才大笑不止:“唐平,你嫌弃什么?卢小姐艳名远播,被她亲到难道不是荣幸吗?”   没想到这个向来油嘴滑舌的小子居然涨红了脸悲愤异常:“少帅也知道卢七小姐艳名远播,我一个……一个连女人手都没摸过的清清白白的男人被个风流浪荡的女人夺去了初吻,到底是谁的荣幸?我一想到卢七小姐那张血盆大口不知道亲过多少男人,就觉得恶心!”   冯瞿:“……真没看出来,你还是贞洁烈男!”   他站在这家伙身边都快要自惭形秽了。   唐平:“我要把自己的清白留给未来的媳妇,可不能像少帅一样早早失身,被少夫人嫌弃!”   冯瞿再也忍不了这个混帐,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赶紧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唐平来到待嫁的新娘子门口,管美筠恰巧出来,发现他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顿时大笑:“唐副官,谁打了你一巴掌?”   其实唐平已经做了营长,只是冯瞿使唤他比较顺手,结婚的事情更是需要心腹操持,便把他调了过来。   唐平:“小姑娘要留口德,不然嫁不出去。”   管美筠翻个白眼:“现在的混帐男人太多了,不嫁也能活的很好,干嘛还非要嫁个混帐啊?就好比唐副官你,明明是你家少帅的婚礼,也不知道哪里招惹来的风流债,居然教女人打了一巴掌,啧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唐平与她许久未见,没想到这小姑娘伶牙俐齿比往日更胜一筹,几乎气的吐血:“胡说八道!我明明洁身自好!”   管美筠:“是啊,洁身自好到让女人打巴掌。”   唐平:“……”   今天一定是他的倒霉日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栽跟头,先是被卢子美打,然后被少帅嘲笑,现在连姓管的小丫头也讽刺他,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你给我等着!”他撂下一句狠话,避开管美筠,往别处巡查去了。   管美筠出去透个气还遇上了唐平,几句话将对方堵的哑口无言,春风满面回到房间,见梳头的妇人还在替顾茗盘头发,都替她累的慌:“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结婚真是累也要累死了。”   梳头的妇人恭维道:“小姐有所不知,像少夫人这种好命的人有几个?大帅府里的婚礼肯定办的很隆重,听说不但请了容城跟玉城的宾客,还有北平跟沪上以及邻省的宾客,楼下宴会厅里人都挤满了,有几个人家办婚礼能有这样隆重气派?累也值得!”   冯氏父子现在实力大增,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黄金储量,想要与之交好的军政府可不止沪上一家,连原来打过的徽州彭大帅这次也带了儿子来参加冯瞿的婚礼,邻省军政府的督军少帅可来了不止一位,更有沪上文商两界的名人。   文人当然是顾茗所请,她派人送了喜贴给封清名,这位大文豪索性邀请了一圈朋友过来,还有沪上《申报》原副主编范田、玉城各报社主编等一众文人。   方静舒果然陪着季新源来参加喜宴,打着少夫人旧友的旗号。   季新源交了喜贴,向门口收喜贴的亲卫打听:“我们是从沪上赶来的,现在能不能见到少夫人?”   “少夫人还在梳妆打扮,等一会典礼开始之后应该就能见到了。”亲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   方静舒道:“我还想打听一个人,不知道管美筠小姐可来了?”   亲卫听她提起管美筠,便笑道:“管小姐在上面陪着少夫人呢,等婚礼开始就能见到了,季太太请。”误将方静舒当作了季新源的太太。   方静舒微微一笑,挽着季新源的胳膊往里走,轻笑道:“季先生怎么看?”   季新源虽然与方静舒保持着男女关系,却从没想过要离婚另娶,对于他来说,哪怕太太说不到一起,可她永远留在家里打麻将,对外界漠不关心反而让人放心。相反,方静舒太过野心勃勃,做情人或许有足够的新鲜感,可是却不能娶回家里圈养起来。   家里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委实太小了。   他轻抚方静舒的手,顾左右而言他:“淘气。”   两人一起踏进了宴会大厅。   众宾客齐聚,吉时到了之后,冯瞿挽着穿着婚纱的新婚夫人款款下楼。   管美选穿着小礼服跟在新人身后几步开外,以便随时照顾新娘子的需求。   顾茗头发高高盘起,罩着白纱,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巴掌大的小脸,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与耳朵上的钻石坠子是从同一块钻石上切割下来的,耳坠子做成了水滴状,项链由无数碎钻众星拱月一般围着中间巨大的主钻,闪着璀璨的光华,让她整个人都宛如一块钻石般耀目。   冯瞿上楼去接新娘的时候,房门打开,见到新娘子缓步出来,已然看呆,如今缓缓携着她的手下楼,还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新娘子,不吝于将他对新娘子的痴迷展示人前。   冯夫人看到这一幕顿时乐不可支:“傻小子,盼这一天一定盼了很久!”   冯伯祥想的比较实际:“这小子总算是肯结婚了,明年这会儿咱们就能抱孙子了!”   冯夫人笑道:“大帅说的有理。”   她手里还牵着章甜,顾茗推心置腹的谈话终于让小家伙想通了,她笑着用清脆的童声说:“义母今天真漂亮!”   冯夫人打趣道:“难道你义父就不英俊了?”   章甜违心的说:“还行吧。”   冯夫人:“一会他会给你发个大红封的。”   看在大红封的面子上,章甜终于承认了:“其实义父也很英俊。”悄悄环顾四周:“奶奶你看,那边有个漂亮的姐姐盯着义父看呢,好像要吃人!”   冯夫人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差点笑喷——其实孩子形容的也没错,那位漂亮的小姐正是沪上督军府的卢七小姐,眼神露骨,可不是想把她儿子吞吃入腹嘛。   卢家姐弟来的时候已经拜见过他们夫妻,卢七小姐甚是傲慢无礼,说的话也不甚中听,嘲笑顾茗出身低又没什么背景,还隐约向冯夫人透露,卢家原本有意与冯氏结亲的意图,而冯瞿不肯,言下之意在指责冯瞿。   冯伯祥夫妻对于冯瞿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他的婚事总也不顺,先是为了尹真珠蹉跎数年,后来又是柳音书也出了岔子,连带着冯伯祥的左膀右臂柳厚朴都离了心,最后变的无可挽回,每每想至此处,冯伯祥就后悔当初为冯瞿轻率订婚,全然不肯考虑他的想法。   如今他心心念念都是顾茗,得偿所愿能娶到心上人,一副傻小子的模样,哪里还管卢子美的言外之意,只客客气气敷衍了这位卢小姐几句。   冯夫人眼神不错,顺着章甜小手指的方向一路看过去,除了看到那位“好像要吃人的卢七小姐”之外,还发现卢子煜旁边站着一名身着长衫神色阴郁的年轻男子,他目光不善的注视着冯瞿夫妇,好像淬了毒液一般,也不知道心中藏了多少嫉恨。   她记性不错,还能从一众只打了个照面道贺的宾客里翻出这位年轻男子的身份,他好像是沪上青帮的龙头老大,姓谢。   冯夫人想不起来沪上青帮与容城冯氏之间有何恩怨,既然搞不懂这年轻人嫉恨的眼神由来,便索性丢开不去想了,专心去看一对新人。   结婚典礼正式开始,近些年人们用鞠躬取代了下跪,便是连婚礼也有各种花样,信教的去教堂办,也有在酒店或者自家婚嫁的,仪式简化但也添加了很多新花样。   新人在司仪的调侃之下鞠躬对拜,交换戒指,结为夫妻。   今日陪着谢余来喝喜酒的是他的姨太太谈双兰,她远远看着一对新人举行典礼,新郎有权有势还英俊无匹,新娘子藏在婚纱之下的面容如笼纱新月,欲绽昙花,当新郎揭起薄纱亲吻新娘的那一刻,惊艳了在场的无数人。   她听到周围很多人都在议论新娘子的美貌与才情,还有容城名流向外地来宾夸赞:“知道吧?少夫人可是容城第一才女!”   婚礼盛大而热闹,来宾除了各地政府机构的官员还有沪上容城等地的各界名流,谈双兰心里嫉妒的几乎要麻木了。   谢余娶了裴玉嫦之后,很快纳了谈双兰做姨太太。   她原本以为自己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这恰恰是痛苦的开始。   谢余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从纳了第一个姨太太开始,便跟上瘾了似的接二连三的往家里纳姨太太,各行各业的都有,很快家里便添了四房姨太太。   裴玉嫦早就认了命,自从第一天嫁给谢余就软弱温驯的不像话,哪怕谈双兰进门之后对她张口便骂,她也能装耳聋缩在房里不吭声,直等谈双兰撒泼累了自行回房了事。   谢余很忙,或者他也无心顾忌后院争执,由得谈双兰逞凶。   谈双兰虽然是姨太太,可是在谢公馆竟然比正房太太还威风,时间久了便心存幻想,渐渐拿自己当正房太太看。   可是威风的日子没过两个月,谢余便领了三姨太进门。   她第一次见到三姨太心中便是一惊,这姨太太长着一双略有些熟悉的眼睛,撒起娇来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可不是像极了一个人嘛。   谢余后来接二连三纳进来的姨太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有的是眼睛,有的是嘴巴,还有一位是笑起来的那股子味道……他是疯了吧?!   谈双兰心里的嫉恨像野草一样疯长,却又无可奈何。   她也苦劝过谢余,企图让他清醒过来:“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又何必要这样呢?”   劝的越凶,谢余越不搭理她,她的房门连半步也不肯再踏进去。   谢余最初想要拉下裴世恩的时候,不得不求助于卢子煜,为了向卢子煜表忠心,连谈双兰都愿意献上去。可是现在他地位稳固,与卢子煜也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再不需要谈双兰居中牵线,做两个关系的粘合剂,于是……谈双兰成为了一颗弃子。   今天能跟着谢余前来参加冯瞿与顾茗的婚宴,大约也是他不想带裴玉嫦,其余几名姨太太带过来都有些尴尬,这才带了她过来。   谈双兰轻笑:“谢大哥,新娘子很漂亮吧?”笑意却不达眼底。   姓顾的小贱人命也太好了一点!   她怎么没被卢子煜给弄死呢?   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好像头顶罩下来一个玻璃罩子,将她整个人都罩的严严实实,喘不上气来,憋闷的快死了。   她心里痛苦,也不想谢余好过,专往他心口插刀子。   谢余近乎贪婪的看着顾茗,有时候觉得真是奇怪,顾茗总有一种能力,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只是长开了而已,她却好像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味道。   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是很漂亮。”谢余居然痛快承认:“我一直知道她很漂亮。”   卢子煜恰巧听到这句话,也不得不承认:“谢龙头挺有眼光,姓顾的丫头是很漂亮,有种特别的漂亮。”   宾客满场,新人向父母斟茶,冯夫人笑的合不拢嘴,就连冯伯祥都难得露出慈祥的笑容。   彭大帅打趣道:“冯大帅盼这一天很久了吧?”   冯伯祥喝过了新妇茶,给过了新人红封,笑道:“彭大帅抱上了大孙子,就来取笑我。”   “哪里哪里。”   典礼结束,乐队奏响了舞曲,场中空出一大片场地,新人夫妇下场领舞。   冯瞿搂着顾茗的细腰滑入舞池,小声在她耳边说:“媳妇,你今天真漂亮!”   顾茗抿嘴笑够了,在他期待的眼神之下才慢吞吞说:“你今天也很英俊!”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眼里都有笑意流淌,落在一众宾客眼里便是新人夫妻恩爱甜甜蜜蜜羡煞旁人。   尹明诚上前去向冯伯祥道喜:“恭喜冯大帅!”   冯伯祥早就看到他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胆子敢跑到容城地界上来,他摆出长辈姿态亲昵的说;“原来是明诚啊,许久不见你可算是出息了。”又哀伤道:“尹兄要是还活着,看到儿子这么出息,不知道有多高兴。”   尹明诚一直怀疑尹父死亡与冯伯祥有关,不然也太巧了。   可是尹真珠出事是真,尹父匆忙赶往沪上也是真,车祸也是真,他有时候从睡梦中大汗淋漓的醒过来,都不知道该去恨谁,唯有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冯氏父子身上——如果不是冯瞿,何至于尹真珠就会犯下杀人的过错!   他唇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我妹妹为了冯少帅要死要活,最后丢了一条命,真没想到转眼间冯少帅倒是如花美眷娶进门,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冯伯祥有点腻味,语重心长的告诫道:“明诚啊,我与你父亲相交多年,自从你父亲走了之后恐怕也没人指点你。作为长辈,我不得不说几句,真珠那孩子……有点偏执想不开,再说当初可是你父亲不同意两家的婚事。现在翻旧帐也没什么意思,总归是她心思不正,害人终害己,这可跟阿瞿无关,你可不能把罪责推到阿瞿身上。又不是阿瞿叫她去杀人的。”   “再说,好歹我是你的长辈,今天又是阿瞿结婚的大喜日子,你这种态度,也不知道是来道喜的呢,还是来寻晦气的?我倒是要问问你的上司了。”   尹明诚随着上司一同来道贺,没想到被冯伯祥一顿嘲讽,一张脸都涨红了,又怕他向上司告状落得个不好的印象,影响仕途,只能含羞忍辱向他道歉:“冯伯父,是我不懂事,请您见谅。”   冯伯祥大度的挥挥手:“没事儿,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凭一时意气处处树敌,我一把年纪却不能跟你计较,罢了罢了。”   尹明诚憋着一口气向他告辞。   冯伯祥招呼来宾,忽然瞥见角落里二小子的身影,这小子今日不但没有招待宾客,且围着个有几分面熟的女孩子团团转,其殷勤程度简直令人发指,不由气呼呼遣了身边副官:“去告诉二少,如果他还围着女人打转,不去招呼宾客,小心老子关他禁闭。”   彭大帅听到他的话顿时笑起来:“冯帅,年轻人不围着女孩子打转,难道要让他们围着你我这样的老头子打转?大喜的日子随他去吧,说不定很快冯帅府上就要再办喜事啦。”   彭大帅见风驶舵,如今知道两家实力差距太大,还要巴着冯氏父子想要采买点军火,态度亲热的都快上亲兄弟了,似乎早忘了前些年联合曹大傻子一起攻打容城的事情。   乱世之中,大家都在苟活性命,最好是忘性大一点,才能尽快将旧事翻篇,认清现实朝前走。   新人领舞一曲退场,新娘子准备回房换礼服,众来宾下场跳舞,冯瞿亲自牵着新娘子的手上楼,直把人送进房里去,管美筠进去帮忙脱婚纱,他才下楼来与众宾客应酬。   新房里,梳妆台上放着个首饰匣子,顾茗转头问跟进来的管美筠:“这是什么?”   管美筠环顾房里放着大大小小无数的盒子,都快码成一座山了,浑不在意道:“可能是哪位来宾送来的贺礼吧?你看看这房间里堆的这些东西,哪件不是来宾送的。”   顾茗随手打开盒子,顿时傻住子。   盒子里是一整套的珊瑚首饰,有耳坠子,还有珠链及头上的珠花,色泽红艳,似曾相识。   首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她轻轻拿起来看,发现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祝你幸福!”   字迹熟悉已极,过去无数次她收到过同样字迹的信。   管美筠凑过来看,惊叹道:“真漂亮呀,谁送的?”   顾茗沉默的坐着,手脚俱凉。   她一样样拿起来看,珊瑚珠钗,脖子上的珠串,耳坠,奇道:“咦,好像缺个手串。”   顾茗哑声说:“手串……他早就送过了。”   “谁?你说谁?”忽然醒悟了过来,她顿时说不出话了。 第181章   容城少帅的婚礼盛大而隆重,新郎英武,新娘慧美,挽着手臂向众来宾敬酒的时候,多少人夸赞天生一对。   冯瞿心里乐开了花,挽着新娘子认了一圈人,家里的弟弟妹妹、军中的上下同僚、政府的各级官员、北平中央前来贺喜的官员——其中尹明诚属于旧识,他竟还寒喧两句:“真没想到冯少帅你娶了顾姨太。”分明还是心中不平,在老子那儿吃了瘪,要到儿子这里来找补。   顾茗心知他是在为自己妹妹出头,可惜伊人已逝,便不做解释。反而是冯瞿听他提起旧事很不高兴:“尹兄,如果你是来砸场子的,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上司面前出丑。”   北平中央政府新上任的曹大总统称谓前面还要加“代理”二字,更不会随意跟地方军政府撕破脸,大家还保持着表面的和谐,尹明诚若是破坏这份和谐,回去也没好果子吃。   尹明诚接连在冯氏父子手中吃瘪,心里也颇不好受,只能悻悻道:“冯少帅见谅,我就是想起了明真珠,心里有些难受而已。”   没想到提起尹真珠,冯瞿依旧是波澜不兴,牵着新娘子找徽州来的彭大帅去敬酒了。   彭大帅正与其余邻省的几位督军大帅谈笑风声,围着冯伯祥讨论时政,见到新人来敬酒顿时调侃冯氏父子,又赞新娘子美貌聪慧,一番纷扰之下总算是把这拨人应付过去了。   今日参加喜宴的还有容城沪上的文商圈中名流,本城富豪刘敬元、与容城军政府有生意来往的中威轮船的掌舵人公西顺、电影公司的季新源、玉城的教育委员长朱家树、各家报社的主编……等等。   玉城各家报社的主编跟新娘子关系亲近,内中还加了个容城的公西渊,皆站在“娘家人”的立场与冯少帅开玩笑:“少帅可万不能欺负少夫人,不然我们的笔头子都不是吃素的。”   冯瞿拱手认输:“我要是敢欺负夫人,旁人不说,她头一个也不会饶了我啊!”真要论文辞犀利如刀,容城公子不遑多让。   顾茗失笑:“我有那么厉害?”   冯瞿一副怕老婆的模样:“甘败下风!”   一句话惹的众宾客轰然大笑。   季新源与方静舒凑过来敬酒,顾茗笑道:“我们家美筠心眼实,方老板您多担待!”   管美筠就跟在新娘子身边,照顾她的需求,闻言眼眶都红了。   方静舒自然是客气百倍:“美筠如今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还要请少夫人多多支持生意。”   顾茗笑道:“应该的。”又道:“我办了个女性杂志,方老板亦是女性翘楚,想请方老板做个专访,不知道方老板方不方便?”   方静舒自己便是为了生意想尽了办法钻营,连容城少帅的婚礼都不放过,没想到看起来娇弱的少夫人竟然与她是同一类人,在自己的婚礼上也不忘约专访,顿生知己之感,笑不可抑:“一定一定!”还向季新源投了个骇笑的眼神——果然能拢住了冯少帅的心都不是简单的人。   冯瞿揽着老婆的肩膀无可奈何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家这位谈起工作就魔症了,大家别见怪!”低头磨牙,在顾茗耳边提醒她:“阿茗,今日可是我们结婚的大喜日子。”   顾茗诧异:“你的意思是事业与婚姻不可兼顾?”   冯瞿现在最怕她拿大道理来压自己,小丫头嘴巴利索,一个个大帽子扣下来,让他几无招架之力,小不心就成了她嘴里的“落后顽固份子”、“前清遗留的糟粕”之类人物,很是要命。   他柔声哄道:“当然可以,可是今日……还是专心点吧?”   顾茗:“……好吧。”   本城富豪刘敬元也是个视时间如金钱的人,趁着此次婚宴与公西顺搭上了线,两人正聊的热火朝天,见到新婚夫妻过来敬酒,应酬完了文化圈的各路人马,便迎了上来一起恭贺二人新婚之喜。   刘敬元还罢了,公西顺想起独子曾经向家中提起要追求顾茗后被拒,消沉了许久,如今与杨恩晴正式交往,两家家长都很乐见其成,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事,只是没想到当初他不放在眼里的少女如今已经一跃而成为了容城少帅的正室夫人,真是世事难料。   冯瞿今日心情极好,简直是心花怒放,揽着新婚夫人恨不得挨个敬酒,连卢子煜跟谢余都没有放过,态度亲切和蔼犹如老友:“卢兄与谢龙头能来,真是蓬荜生辉!”   顾茗甚少有机会见到他假惺惺的模样,分明语气态度与应酬前面的宾客并无二致,她却觉得冯瞿心中对这两人充满了厌恶感。   这些人都是作戏的老手,卢子煜一抹脸就把上次在监狱里威逼顾茗之事忘的一干二净,向二人连连道喜:“冯兄与顾小姐当真是天作之合,祝两位百头偕老,早生贵子!”   收了冯瞿五十万发子弹,后续顾茗的书在沪上引起的各种舆论风波也不少,沪上军政府没少为此事而擦屁股,好不容易将大罢工弹压下去,还特特再次派人前往灾区,带着救灾物资与各家报社记者,作秀也罢,平息舆论风波也罢,总之又出了一笔钱才渐渐将此事淡化下来,但负面影响却并未消除,使得卢大帅对顾茗恼火异常,曾有言:“如果不是瞧在那五十万发子弹跟容城少帅的份上,必要杀了这丫头片子!”   泸上军政府暗杀文人也不是头一回,所谓熟能生巧,摆不平的舆论一般都用武力镇压,既然他们活着不肯闭嘴,那就让他们跟阎王去叨叨。   冯瞿笑道:“借卢兄吉言!”   卢子煜身边的谢余却神色恍惚的看着盛装打扮的顾茗,犹能忆起当初两人的相识,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之间渐行渐远,终于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再见已如陌生人,可是他心中依旧能记得当年接济过他的,教他识字的小姑娘。   他连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与冯瞿碰了个杯,勉强维持不失态。   卢子煜并不知二人之间还有段旧情,等到一对新人错身而过应酬别的宾客,他还在谢余耳边笑道:“冯瞿还真是……”放着背景深厚的卢家小姐不娶,非要娶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容城公子,这丫头除了长的好看一点,还容易煽动民心,真是个诱人的祸害。   谢余注视着那窈窕背影,不由自主道:“冯瞿也算得偿所愿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谈双谈从他怅然的话音里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新人应酬一圈,冯瞿生怕累着了新娘子,牵着她去往冯夫人处休息。   冯夫人带着章甜,正与一名年轻男子说话。   奇异的是,章甜乖巧坐在那年轻男子的膝头,神情极为亲昵,转头见到新郎新娘,欢喜的招手:“干妈,我小堂叔来了。”   她从年轻男子的膝头跳下来,小跑着扑进了顾茗怀里,满怀欣喜的再次重复:“我小堂叔来了!”   来人是章泉之弟章峻的幼子章启麟,见到冯瞿夫妇再三致谢:“当初大伯父让我们离开沪上的时候,没想到家中会有巨变,我们前往香江之后也有些波折,等到香江之事平息,再往沪上拍电报,已经与家中失联。辗转联系上启越,这才前来接甜甜,多谢二位照管甜甜!”   章家惨案传回香江之后,章峻几近成狂,当场吐血,被儿女拦住了,当着章老夫人的面儿还要瞒着长子长孙的噩耗,只能派章启麟北上与章启越接头,才知章启恩一点子骨血寄存他处。   冯瞿摸摸章甜的小脑袋:“一点绵薄之力,不客气。”   章启麟来之前心中已经想到了章甜的处境,小小年纪寄人篱下必然倍感凄凉,也不知道小姑娘成了何等模样,可是拿着章启越收到的喜帖摸上门来,见到小姑娘面色红润,打扮精致的像个洋娃娃,被大帅夫人牵在手中见客,开朗大方,不由满心感激:“我来之时,启越再三叮嘱一定要重谢二位,还让我捎了一份新婚礼物,已经送交门口的副官了。说重金酬谢那是玷污了两位的高义,将来两位若是途经香江,请务必通知在下!”   章启越一再盛赞顾茗是可托之人,神情之间分明别有内情,但章启麟听说那位顾小姐即将嫁为他人妇,便不曾追问,心中也有疑虑:两人之间别是有一段旧情吧?   他极少见到章启越提起女孩子是那副怅然留恋的模样。   “章家扫榻以待贵客,略表谢意!”他说。   冯瞿心中讶异:门口的副官竟然没有通知他章家来人?   他心中翻来覆去的想章启越送的礼物,用余光偷窥顾茗的脸色,见她面色有一刻的凝滞,又恢复如常,还道:“客气了!”也不知道她心中作何感想。   冯瞿往各方旧情敌处发帖子的时候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卢子煜与谢余都不过是陪衬,章启越才是主菜,他一方面想让对方亲眼看到顾茗穿着嫁衣入了冯家门,一方面又担心章启越的出现让顾茗心慌意乱——但借着婚礼让两人死心,于他来说是斩断老婆的旧情最便捷的方式。   当初两人浓情蜜意,就连情书他也读过,还有那张已经被他存在保险箱里的合影……那是他不熟悉的另外一个顾茗,有深爱的心上人,没有巴结与逢迎的假模假式,还有灿烂的笑意与勃勃生机,有对感情的坚持不懈,有对生活的热情与理想。   如今所有的热情都归于平静,小骗子依旧是机灵百出,可有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在她平静如沉渊的心底里是不是掩藏着对往日旧情的留恋?   人都是矛盾的,冯瞿从来决断有加,此前经历的前女友及未婚妻都未能让他方寸大乱,偏偏与顾茗纠缠的这些年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有时候连自己也要忍不住鄙视自己一番。   章启麟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顾茗便赞不绝口:“启越对顾小姐赞赏有加,听说家里出事的时候顾小姐帮了不少忙,他心里对你感激的很,只是公事忙走不开,所以让我代为感谢。”   顾茗定定神,涩声问:“他……还好吗?”   管美筠暗自替顾茗捏了一把汗,偷偷观察冯少帅,发现他的表情冷了下来,悄悄捅了一下顾茗。   顾茗恍若未觉。   章启麟似乎并未觉察到新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犹自道:“启越以前是个傻呼呼的乐天派,经此一事之后整个人倒是变了个样儿,沉默寡言瘦的惊人,想是还没有从那件事情里走出来,也难为他了。”   他后来听说了章家在沪上出事的前因后果,也差点被章启越同归于尽的疯狂举动给吓到,若非他的上司穆子云及时出现,恐怕章启越早没了性命。   章甜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问:“我小叔叔……他怎么了?”   大人说话总容易忽略小孩子,况且章甜是个敏感的小东西,章启麟心疼的抱起她安慰:“没事儿,你小叔叔在北平可忙的很,暂时见不到甜甜,你跟小堂叔回去好不好?”   章甜见到家人极为高兴,瞄瞄章启麟再瞄瞄顾茗,小小声说:“我想回家,可是……我也舍不得干妈。”小家伙贪心起来也是极为可爱的:“干妈可不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冯瞿又好气又好笑:“要不连义父也一起带上?”   小孩子可听不懂他的气话,居然还当了真,顿时高兴起来,拍着小手道:“好啊好啊,义父要是去,干妈就一定会去,连冯奶奶也一起去,咱们一起热热闹闹的。”   冯夫人笑叹:“到底是小孩子。”异想天开的令人既窝心又不舍。   顾茗叮嘱:“章先生既然要接甜甜回去,不妨等两日,等我将甜甜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再带她回去,路上带个孩子出门,总不好只穿着一身衣裳就走,旅途多有不便,还是准备妥当为宜。”   章启麟来之前大约得了章启越的叮嘱,一切以顾茗的意见为主,竟是也没有反驳,客气道:“既然少夫人如此说,那我就再叨扰两日了。”   ·   当天婚礼结束之后,一对新人便坐着花车回到了他们位于霞远路的府邸,便是当初金屋藏娇之地。   不过如今整座府邸都与往日冷肃严整的气氛全然不同,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红灯笼,贴着大红的喜字,就连门口警卫迎出来的副官佣人们都齐声道贺:“恭喜少帅与少夫人大婚!祝少帅与夫人早生贵子!”   站在一众仆佣面前的林妈脸上的褶子都笑到了一处,似乎比自己儿子娶妇还要高兴,擦着眼角沁出来的泪珠感叹:“夫人盼着少帅成亲多少年了,这下子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冯瞿下车之后,向大家道声辛苦,弯腰从车里抱出穿着龙凤褂裙的新娘子,踏进了大门,一步步往主楼而去。   顾茗揽着他的脖子,脸颊紧挨着他的脖子,双脚早就酸肿不堪,加之天不亮便被捞起来梳妆打扮,婚礼酒宴之上只顾着应酬客人,又累又饿,整个人都快累瘫了,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抱着她的男人双臂坚实有力,身姿笔挺,踏进主楼客厅,还能心不跳气不喘的吩咐林妈:“做些好消化的一会儿送到楼上来。”   客厅里也重新布置过了,连家具都被换过了,鲜花吐露芬芳,跟变魔法似的,她不过在外面酒店住了一日,算上今日办婚礼的时间才统共两日,家里竟然就大变样。   楼梯上铺着崭新的红地毯,冯瞿抱着她上了二楼,推开主卧,满室玫瑰的幽香,房间里旧的家具全都清了出去,新换了沙发梳妆台地毯大床,连窗帘都换了,如果不是冯瞿抱着她走进来,她多半会以为走错了房间。   房间以大红的主色调为主,中式的婚礼自有其喜庆之处,床单被套床帐统统换了正红色,桌上还燃着龙凤蜡烛,摆着酒水干果。   冯瞿将新娘子放到床上,顾茗屁股才落下来,立刻便揽住了冯瞿的脖子:“床上有东西硌人。”   掀开被子,才发现床上撒满了桂圆花生红枣莲子……   婚礼中西合璧,林妈却固执的认为新人洞房花烛还是应该遵循中式礼仪,就连端到新房里的第一份吃食都是半生的饺子。   顾茗:“……”   在她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眼神之下,顾茗硬着头皮吃了半生的饺子,重复了千年的老套路,她老人家才满意的指挥丫头们端上了鲜虾小馄饨、时鲜小菜、鸡丝汤面、一小碟酱牛肉、外加一碗补汤,并且催促大家从二楼全部撤离。   房间里就剩了一对新人,顾茗换了礼服卸了妆,穿着柔软的室内拖鞋,换了身宽松的丝绸睡衣坐在桌前开动,捧起馄饨碗喝了一口底汤,舒服的直叹气:“今天真是饿死了,还是林妈熬的鸡汤下的馄饨好吃。”   冯瞿失笑:“你嫁给我不会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为着林妈的手艺吧?”   顾茗连吞了好几个鲜虾馄饨,这才有力气跟他贫:“想要拴住一个女人的心,首先要抓住女人的胃,林妈可是你的一大助力。”   冯瞿心里还惦记着章启越送来的礼物,一句话不经脑子就冲口而出:“那当初章启越可是抓住了你的胃?”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冲动了,房间里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顾茗沉默了一瞬,才强笑道:“可不是嘛,当初他可是差不多把沪上的美食都买遍了才追到了我。”   她的话音里颇有些怀念之意,也不知道是怀念沪上的美食还是怀念买美食的人,冯瞿一肚子醋意都上了头,生硬的说:“可惜他再努力最后还不是我娶到了你!”   顾茗从章启麟出现之后就觉得冯瞿不对劲,表面上兴高采烈的,实质上整个人却跟闷着的火药桶似的,随时会爆炸一般。   她放下了碗:“今晚你要跟我翻旧帐吗?我们要不要算算你的旧帐?前有遣散的姨太太,后有尹真珠柳音书……真要论旧情,你难道还比我少了?”   冯瞿一个大男人也觉得委屈:“那些都过去了,再说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他酸溜溜的说:“你可是把姓章的小白脸放在心尖上的!”   顾茗无语的看着他:“……你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好了好了,”冯瞿忙替她挟菜:“多吃点,我不提还不行吗?”两个人就此打住了煞风景的话题。   他果然闭嘴不提旧事,哄着顾茗吃饱喝足,打铃让楼下的佣人来收拾走了餐具,抱了新娘子上床,在她耳边小声说:“无论如何,今晚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可不能浪费了!”   顾茗:“……”   ·   新房里,红烛直燃了一夜。   天色蒙蒙亮时,冯瞿才算是放过了怀里的人儿,搂着她沉沉睡去。   顾茗早就累的几乎要不醒人事,无奈冯瞿就跟吃了药似的兴奋不已,折腾了她大半夜,还时不时在她耳边喊:“媳妇……媳妇你醒醒……”也不知道他哪那么好的精力。   她又困又累,掐着他身上的肉拧了一圈,这货不但没有喊疼,还双眼闪着绿光,折腾的更凶猛了,直累了她个半死。   今日少帅府里的佣人们走路都抬高了脚尖,楼上没有动静之时,一众人等连楼梯口都远离,生怕吵醒了新婚夫妇。   院子里打扫的佣人才抬起了扫把,就被林妈给拦住了:“别吵,让少帅跟夫人好好休息。”   佣人抬头望望二楼拉的严严实实的窗帘,默默的放下了扫把,心里还嘀咕:少帅跟夫人没结婚之前早就住在一起了,没道理洞房花烛夜还能一夜缠绵吧?   有新鲜感才能贪吃不够,少帅跟少夫人……算是老夫老妻了吧?!   “老夫老妻”睡到了下午一点多才悠悠醒转,顾茗背后紧贴着个滚烫的胸膛,腰上还横着一只手臂揽着她,艰难的搬开腿上压着的沉如石柱的毛腿,才从被窝里爬出来,就被从身后又拖回了被窝。   她低声惊叫:“干什么?”   被窝里的男人声音暗哑,还带着浓浓睡意:“还早,再陪我睡会儿。”   顾茗捞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瞄了一眼,差点疯了:“快两点钟了,还睡啊?你让别人怎么想?”   新人贪欢一夜,直睡到了下午?!   冯瞿搂过新娘子闭着眼睛就要动手动脚:“还能怎么想?高兴都来不及吧?母亲跟父亲早盼着抱孙子,还是正事要紧!”   顾茗死命推他:“这算什么正事?”见男人固执如牛,近来连那舶来的套套都不再用,不得不改变策略:“我快饿死了……”   冯瞿蓄势待发,摸摸她干瘪的小肚子,果然快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总算是放过了她:“那就吃饭吧,反正来日方长。”   自从顾茗身体几乎折腾受伤,每况愈下之后,冯瞿便将她的健康很是放在心上。   楼上主卧有了动静,窗帘拉开了,林妈笑颜逐开:“赶紧备饭。”   厨房里小火吊着的老鸡汤,早就准备好的各色菜蔬,砂锅里焖上米饭,早起就在火上炖着的硬菜,等到新人洗漱下楼,都端上了桌。   林妈一边往桌上端饭,一边向两人报备大帅府的电话:“大帅身边的苟副官来电话说,今晚要摆家宴,让少帅跟少夫人准备出席。”   原本今日早晨新人要去大帅府见家中亲人,但冯夫人心疼儿子媳妇,跟冯大帅商议过了,才把家宴的时间改在了晚上。   吃过饭顾茗回房去补眠,冯瞿名为办公,实则召了刘副官去书房问话。   “昨日章启麟说捎了章启越送的新婚礼物,你可见到了?”   刘副官近来忙的脚不沾地,况且收礼物的不是他,新婚礼物全都堆在楼下一间客房里,留着新婚夫妇来拆,他哪有权利偷拆?   “属下……真不知道。”   “昨儿谁在酒店门口迎客?去把人叫过来。”   宫浩跟盛俨被叫了过来,问起章启越的礼物,盛俨毫无印象:“属下不记得此人,应该是我引客进去的时候宫浩收的吧?”   “是……是有这么个人。”宫浩窥着少帅面色似乎不大好,字斟句酌:“是个雕花的木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些什么,属下也没打开看看,直接派人送到少夫人住的房间里去了。”   冯瞿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总疑心那盒子里装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盒子呢?”   宫浩跑去客房翻捡一通,却不见踪影。   顾茗睡的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勉强睁开眼睛,已经是傍晚五点了。   冯瞿眸光沉沉注视着她,那模样不像是新婚夫妻,倒好像是嗅到奸情的丈夫在审视妻子。   顾茗翻身便揽住了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你几时回来的?”   冯瞿进来的时候,这小骗子睡的香甜,毫无心事的模样给了他会心一击,他悄悄上床靠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的睡颜,暗中发狠在脑子里演练了一百种“论老婆出轨了该怎么整治”的剧本,有在她面前整死她的旧情人之招,又解恨又爽快;有禁锢她用生孩子拴住,让她每日被一帮小胖墩缠着不得脱身,囿于家庭琐事而不得解脱之法,虽耗时甚久,却最为保险;另有花重金让人引诱她的旧情人浪荡花丛,让她死心之法……等等不一而足。   他满脑子天马行空的想法都终结在了顾茗醒来那自然而然靠过来的柔软馨香的身子,她刚刚醒过来,眼神无辜,毫无戒备的靠在他怀里,冯瞿听到自己内心仿佛在说:就这样吧!认命的搂住了她,下巴在她额头蹭蹭:“进来有一会儿了,见你睡的香,没叫醒你,起来洗洗去吃家宴了。”   刘副官跟宫浩自从少帅查问章启越的礼物,最后查到的结果是那个盒子被送进酒店的房间之后就再没见过,眼见着少帅黑着一张俊脸去了二楼的主卧,提心吊胆了一下午,就怕明天的《容城日报》登出惊悚的头版头条:少帅新婚施暴,新娘面有淤青,真相扑朔迷离!   结果直等到了快六点的时候,新郎新娘衣装整齐从二楼下来,少夫人挽着少帅的胳膊笑意盈盈,似乎心情很不错,还问及大帅府上那些姨太太生的小姐们:“……筹备婚礼的时候去帅府,都是姨太太们出面,还从来没见过帅府的小姐们,昨日见着那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是几小姐?”   少帅拨云见日,不复之前的戾气模样,还耐心的为新婚妻子解答:“老四……或者老五?听说她们俩前后差了几个月吧,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冯瞿与帅府的姨太太们及她们生的妹妹们无甚缘法,早早就出门求学打仗,弟弟们尚能在大帅书房里听训的时候被拖过来一起陪绑,但妹妹们一年见他的次数也有限,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帅府的小姑娘们在冯瞿眼里模样差不多,打扮差不多,他又从来没有细细打量过,换个衣服的功夫就容易弄混,说到底不是一母所出,还是亲近不起来。   “反正无论是老几,她们都要叫你大嫂的,你若是觉得她们娇气不听话,只管训斥便是,母亲跟父帅不会说什么的。若是嫌烦就别搭理。”   顾茗嗔怪道:“她们好与不好自有她们亲妈来管,再不然还有大帅呢,我充什么大头蒜招人嫌?!”   她不过是新加入大帅府的成员,何必自讨没趣。   不过冯瞿此人在少帅府地位尊崇,除了冯夫人与大帅,府里其余人等都不敢触他的逆鳞,在大帅府里霸道惯了,还真没把庶出的妹妹们当回事,连带着娶了老婆也改不了,傲然说:“你是大帅府将来的当家主母,她们都要仰仗你,借她们几个胆子看看谁敢嫌弃你?”   “嘴上不嫌弃,也不能做让人家心里嫌弃的事儿,你这哪里是长兄的样子,分明是个封建大家长!”   冯瞿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记:“小骗子,你就换着法儿的骂我吧。”因着她的面色如常,心里又隐隐约约升出一点期待来,凝视着她明亮清澈的眼睛笑着试探:“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顾茗拖着他下楼:“赶紧走吧你,再拖下去就真的晚了。”   初次参加大帅府家宴,迟到了面上难看。   大帅府家宴极为顺利,新媳妇进了门,又得大帅与夫人的看重,就连少帅也是一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模样,旁人心里如何作想不要紧,至少表面上都很恭敬,作足了面子。   顾茗为大帅府的成员们都准备了见面礼,自有副官一一分发……其实泰半是冯瞿跟冯夫人掏腰包,她顶了个送礼的虚名。   一场家宴办的圆圆满满,三日回门顾茗也未曾踏足顾公馆,而是带着冯瞿去扫墓,为顾千金的亲生母亲焚香祭告,默默在心里说:你们母女如今应该在泉下相聚了吧?希望来生投个好胎!   冯瞿见她肯带着他来拜祭亲生母亲的坟墓,心里又添暖意,若非章启越的礼物还梗在心间,只怕是就要以为老婆是当真爱上了他。   做完了这一切,顾茗正式替章甜收拾行李。   她拉出自己随身的皮箱,从箱子的夹层摸出一个包起来的手绢,打开手绢,里面是一串鲜红的珊瑚手串。   彼时他说:“你比那位格格都漂亮!”言犹在耳。   章启越送她的新婚礼物当日便交给了管美筠保管,昨日管美筠前来辞行顺道带了过来,顾茗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   她打开抽屉,拿出雕花的盒子,久久凝视,将那条珊瑚珠串也放在了里面,不敢去想象他搜集这一套珊瑚首饰所花费的时间,在这寂寂生涯里,时间是最追之不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个路口,就遗失了牵过的手。   顾茗拿着雕花盒子下去的时候,冯瞿正坐在客厅里与章启麟聊天,章甜乖巧的坐在沙发上,神情不安。   冯瞿见到盒子眼睛都直了,恨不得生了透视眼看看里面装的东西——果然章启越送来的礼物被她藏了起来。   章启麟也认出了那盒子,内心微讶:这是要拒收?   顾茗走过去,当着几人的面让章甜过去,打开盒子让她看,里面一整套的珊瑚首饰鲜艳欲滴,她摸摸小姑娘的脸蛋,柔声说:“甜甜,你马上要跟着章先生去香江了,干妈没什么东西好送你,这套珊瑚珠子的首饰就送给你做个纪念,据说……”她顿了一下,终于说了下去:“据说是一位前清格格的陪嫁之物。我们家甜甜……比前清的格格还漂亮,喜欢吗?”   小孩子就喜欢鲜艳的东西,章甜也不例外。   她拿起盒子里的手串套在了腕上,可惜小姑娘骨骼纤细,那珠串是成年女子的尺寸,便在腕骨上松松垮垮,可是衬着她雪白的腕子却很是漂亮。   “喜欢。”   冯瞿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那个珊瑚珠串他曾经在顾茗手腕上见到过,正是他们的定情之物。   他探头瞧过去,盒子里是一整套的珊瑚首饰,想来姓章的小白脸费了不少心思。   顾茗从章甜腕上取下来,一同放进了盒子里,郑重交给了章甜:“等甜甜长大了就可以戴了,你要小心爱护。”   章启麟注视着女子沉静的面容,将章启越送的东西转送了章甜,来之时他也看过盒子里的东西,如今却多出了手串,蓦然明白了内中纠葛的情缘,心中叹息不已。   林妈提了章甜的行李箱过来,顾茗亲自将盒子放进了行李箱,最后一次抱抱章甜,亲自将人送到了大门口,小姑娘哭着搂紧了她的脖子:“干妈,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顾茗泪盈于睫,边替她拭泪边安慰她:“甜甜要好好读书认字,将来给干妈写信。将来干妈若是路过香江,也一定去看你。你如今是大姑娘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小姑娘擦着眼泪叮嘱冯瞿:“义父也一定要好好照顾干妈!”   难得冯瞿没有跟小姑娘针锋相对,郑重向她保证:“我一定照顾好你干妈!”   章启麟向两人再三道谢,拱手作别,抱着小姑娘上了车。   汽车驶出老远,顾茗还能看到小姑娘流着泪从后车座玻璃向他们夫妇招手作别。   冯瞿从身后抱住了她,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头顶,满是欣喜的说:“阿茗别舍不得,改明年咱们的儿子落了地,有你忙的!”   一腔离意被他这不正经的话给冲的七零八落,顾茗擦着泪转身捶他:“胡说八道!”   皮糙肉厚的冯少帅不惧老婆的拳头,还很有奉献精神的把胳膊往前一送:“老婆,仔细捶疼了你的手,撕这里好了。”   顾茗下手去撕,某人握紧了拳头,胳膊上的肌肉顿时鼓了起来,硬如坚铁,哪里撕得动?   “你混蛋!”   “我混蛋!”   冯少帅今日心情好,脾气尤其的好,拥着媳妇往回走,还在她耳边小声念叨:“咱们赶紧回房生儿子吧?!”   顾茗:“……”   碰上这种上得了战场耍得了流氓的男人,真让人无言以对。 第182章   章甜离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冯夫人都提不起精神,时不时叫了顾茗过去说话。   顾茗也很是想念小丫头,不过人总要学着往前走,便暗示生过闺女的姨太太们把帅府的诸位庶出小姐们带过去给冯夫人解闷。   大帅府从来不缺聪明的女人,很快便有姨太太带着小闺女去讨好冯夫人。   也许是移情作用,又或者冯夫人的失女之痛终于让章甜给治好了,她竟然对着姨太太生的庶女们也能露出个笑脸了,等到顾茗隔几日再去的时候,发现她一脸慈爱的坐着看小姑娘们玩闹,顿时笑起来。   “母亲这里好生热闹。”   冯瞿昨晚缠了她半夜,一大早就出门去忙公务了,说是过几日要去玉城——当然是携夫人同行。   顾茗爬起来收拾行李,顺便来向冯夫人辞行。   冯夫人听说儿子媳妇要回玉城,本来也想躲回玉城去图个清静,可是转而一想,儿子媳妇正是新婚蜜月期,她一个孤老婆子跟在孩子们身后,不是妨碍抱孙子吗?   于是默默压下了跟着儿子媳妇去玉城的念头,只笑着叮嘱:“你们要照顾好自己,阿瞿公务繁忙,你闷了就回容城来陪我。”   顾茗笑着应了,没想到冯夫人反而乐了:“我忘了你不似我一般圈在后院里,阿瞿忙起来不分昼夜,你也不遑多让,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三姨太笑道:“瞧瞧夫人多疼儿媳妇,少夫人真是掉进了福窝里。”   顾茗亦笑:“遇上母亲,不止是我们做小辈的福气,难道姨太太跟妹妹们不是掉进了福窝?”   她是做人儿媳妇,婆婆明理当然是意外之喜,就算婆母不慈还有事业与男人,却不似后院里这些姨太太们,一辈子都要被困在方寸之间,在丈夫与正室的手底下讨生活。   遇上豁达的正室,可不正是她们的福气吗?   三姨太太原本说了句酸话,没想到被反将一军,顿时笑起来:“正是这个道理,咱们遇上夫人都是掉进了福窝里。”   外面风气混乱,也有的人家里以如夫人来代行妻职,老家父母身边留着原配,男人在外地养着妾室,对外统称太太,跟正室一样的体面,但督军府里可没这样规矩,冯伯祥还是很重视嫡庶的。   二姨太笑笑,犹豫了一瞬才道:“少夫人既然要跟少帅去容城,不知道那位宁小姐会不会回去?”   宁雪华是杂志社的唯一的摄影记者,可算是顶梁柱一般的人物,在公西渊的杂志社里实习期满,也学到不少东西:“宁小姐的工作地在玉城,明日随我们一同回去。”   二姨太想起冯晨每次回来的笑脸,谈起宁小姐的样子,心疼晚熟的儿子:“阿晨知不知道?”   顾茗笑道:“阿晨大约是知道的吧,昨日他们还一同出去看电影了呢。”两人原本还一路斗嘴,没想到越斗嘴感情越深,宁雪华原本还有几分瞧不上冯晨,总怀疑他是个借着父荫夸夸其谈的公子哥儿,没想到却是个实干家。   从湘楚回来之后冯晨拉着她参观了一圈容城大学,听他讲了学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筹备建校的种种艰难及糗事,又有拥戴他的学生们涌过来问好,让她重新认识了冯晨。   宁雪华见过了冯瞿的英武果决,没想到冯少帅的胞弟居然又是另外一番样子,竟然将她那冰雪般的冷傲消融,两个人感情突飞猛进,等到顾茗与冯瞿要回玉城,两人已是难分难舍。   冯晨来为女朋友送行,动员顾茗:“大嫂不如把杂志社搬到容城来?”   顾茗笑嘻嘻戳破了他的小心思:“好方便你们谈恋爱?”   冯晨突发奇想:“要不我去玉城再办一所大学?”有了筹建容城大学的办学经验,再筹建玉城大学,想来会容易许多。   冯瞿凉凉道:“想必玉城的教育委员长朱家树会很高兴听到你的提议,不过阿晨,你有没有考虑过办学资金从哪里来?”   冯晨:“难道大哥不资助些?我可是为了造福玉城的学子们。”   “我又不急着娶老婆,凭什么要我出钱办学?”冯瞿揽着顾茗上车,丢下脸红的宁雪华与哇哇叫的冯晨当笑话。   冯晨恨不得扒着车窗也一路跟到玉城去,送别的话儿说了一箩筐,还是舍不得放手。   ·   顾茗离开玉城许久,重回杂志社,受到了下属的热烈欢迎。   杂志社的下属们心有疑虑,不敢去打搅办公室忙碌的顾茗,便将宁雪华围在一楼,七嘴八舌打听消息。   杂役小妹之一:“顾主编会不会关闭杂志社?”事关她刚刚开始的职业生涯,着实担忧。   军政府的少夫人可是豪门太太,所有豪门太太们最日常的消遣难道不是牌局饭局宴会应酬?可没听说哪位太太劳心劳力去干事业的?   倒是也有挂名的豪门太太做些慈善或者在官方妇女协会挂个名,但那都是对外交际的政治筹码,甚少会全力以赴去干事业。   文字编辑霍芳:“我家里还高兴我毕业就找到了工作,要是主编有关杂志社的想法……那我可要早做打算。”   宁雪华与顾茗相处日久,越是了解她便越是对她心生敬意,将初识之时的冷傲都收敛了,如今比过去可要好相处许多。   她安抚众人:“主编一心扑在杂志社,只要咱们杂志社蒸蒸日上,就算是少帅要求解散,顾主编也会酌情考虑的。”   冯瞿从兵工厂回到大帅府,听说顾茗尚未回来,调转车头便直奔杂志社。   杂志社众人见到他神情都颇为复杂,既畏且敬,还有一点隐约的敌意——砸人饭碗断人财路,实在难以让人友好起来。   冯瞿自小被人众星捧月的长大,旁人的些微疏远于他都不在考虑之列,径自上楼去寻顾茗,进门就搂住了她的细腰,一通抱怨:“天都快黑了怎的还不下班?”   顾茗杂志的前期稿件采访都已经做好,只剩最后一遍审查就要交付工厂印刷,她初次全力负责做此事,难免紧张销量,被冯瞿一打岔,无语的看向窗外:“你家天黑的真早啊。”窗外天光正亮,离着天黑估摸着最少还有三四个小时。   冯瞿抱着媳妇不撒手,偌大个人恨不得挂在她身上,铁汉子也有说软话的时候:“我这不是……回家去发现你不在,担心你的身子受不了,这才找了过来嘛。”   盛俨在门外听的真真切切,暗自偷笑——分明是少帅回去觉得冷清,这才直奔着杂志社来了。   顾茗放下手里仔细审查的稿子,暂时分一点注意力给他,蹭蹭他的脸,一副可怜模样:“阿瞿,我肚子好饿,想吃祥云饭庄的扒肘子。”   冯瞿大为心疼:“现在就带你去?”   顾茗为难的看着堆满案头的工作:“可是已经跟印厂那边签定了,明日就要交付印刷,不能再拖了。不说出门吃饭,今晚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冯瞿一边吩咐盛俨去云祥饭庄叫菜,一边将人按坐下来,替她揉发僵的肩劲:“阿茗,你看看谁家太太结婚之后,有你这么辛苦的?哪个不是搓搓麻将吃吃饭,不是出门应酬就是在家歇着,何必把自己弄这么累?”   顾茗背对着他,轻声问:“阿瞿,你见过章启恩吗?”   当然是见过的。   冯瞿心头跳了一下。   他原本对章启越心怀忌惮,又羡又妨,可是自从顾茗将他送的礼物转送章甜,做为临别纪念,他便知道她是彻底的放下旧事,以全新的姿态来面对他们的婚姻生活,倒好像是给他吃了半颗定心丸,却不知今日好端端的为何会提起章家那位大少爷。   “见过的,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顾茗拉着他的大手坐到了会客的沙发上,坦荡的直视着他的眸子,目中满是惋惜:“章启恩为人精明强干,笃信仁厚,可是一朝身故,留下妻儿无所依傍。章大少奶奶在丈夫活着的时候不着风雨,搓搓麻将,逛街吃饭,日子过的无忧无虑,丈夫过世之后立刻便垮了,不但自己撑不起来,还拿甜甜出气,掐的孩子满身是伤痕。”   她说:“阿瞿,我以为……你想要娶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妻子。”   冯瞿一时怔住,心中有暖流而过,竟不知说什么。   值此华夏时局飘摇动荡之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从踏入军中的那一刻就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置生死于度外,与柳音书订婚的时候还对婚姻持可有可无的态度,以满足家中父母之期望,可是费心巴力娶到了心爱的女人,想法已大为不同,恨不得朝朝暮暮厮守在一处,白头偕老。   “自然不是。”他明白了顾茗的用意,满是骄傲:“再说阿茗也不会软弱如章家大少奶奶。”   顾茗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那是被理解与赞赏之下才会迸发出来的感情,让她双眸流光溢彩,如有星光沉坠其间:“阿瞿,我也知道躲在你身后偷懒容易,自己做事辛苦。可是比起软弱的依傍着你生存,我还是希望自己有能力与你并肩站立,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也希望他们能够以父母为榜样,在这乱世之中至少有洞察时局的自保之力。”最后一句语声低沉了下去,大约想起了父母双亡的章甜。   认识许久,这一刻冯瞿奇迹般的与她心意相通,懂得了她一直以来所为之努力着的原因,再一次深深的为自己独到的眼光而得意。他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喜悦,免得被小丫头窥见张狂起来,拿别话打岔:“那你准备给为夫生几个孩子?”   顾茗:“……”   “是不是害羞不好意思说?”   顾茗那点子伤感被他搅和的散了个干净,没好气的在他手背上狠拍了一记:“……我就那么一说,你别当真!”   “别打疼了手。”他坏笑着亲了下她的手心,将人拉进怀里,拿胡子去扎她的嫩脸:“老实交待,你不跟我生孩子,跟谁生?”   “反正不跟你!”   他新生的胡茬又短又硬,她皮肤本来就嫩,扎的生疼,躲又躲不开,只能拼命往他怀里钻。   “冯太太,那你想跟谁生孩子?”这个男人耍起流氓来比真流氓也不遑多让,不但用胡子扎她,还将人困在怀里上下其手,直逗的顾茗手忙脚乱,挣脱不得,双眸泛起了泪光,颊边浮起浅浅粉色,毫无招架之力,瘫软在他怀里求饶:“我还有……还有工作没做完,你不许耍赖!”   “我耍赖又怎么样了?”   冯少帅昔年可没少在军营里听那些老兵油子们讲荤话,诸如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不听话睡一顿就乖了之类的不着调的荤话,彼时从来没放在心上,此刻怀里抱着媳妇,那些荤话就不由自主冒了出来,抱着媳妇儿就进了办公室里的小套房。   顾茗如何不明白男人的意思,连忙去推他:“你你……你做什么?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呢。”   他哑声在她耳边说:“冯太太,服侍丈夫也是妻子的工作。”   顾茗恨的直捶他,可惜某人皮糙肉厚,她那点力道不过是在替他挠痒痒,不但毫无用处,还惹的他埋首在她胸前闷声大笑,鼓励她:“冯太太,你可以再用点力气!”   ·   到了下班时间,霍芳家中有事,心神不宁朝楼上张望,盼能见到老板身影,却只看到楼梯口站着的冯帅随行亲卫身姿笔挺,宛若长在楼梯口一般。   “我手头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们下不下班?”   “也不知道主编还有没有事情要吩咐?”   超过下班时间足足半个小时,还不见楼上有人下来,见识过冯帅粘糊老婆的宁雪华作主:“大家都下班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如果顾主编有事情我去做就好。”   盛俨从云祥饭庄带了扒肘子回来,提上楼去敲办公室的门,好半天冯瞿才衣衫不整来开门。   顾茗恨的要死,蜷缩在床上小声威胁:“你再这样,以后就别来我办公室了,耽误我工作。”   冯少帅把自己那张俊脸凑过去蹭:“你舍得不让我来?”   “你若是忙起来,难道喜欢我去找你?”   这个男人的思维不知道已经发散到哪里去了,居然立刻便想到:“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办公室那张行军床太硬,会硌着你的,今天就让刘副官换张厚床垫的双人床进去。”他热切的问:“冯太太,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床上用品?”   顾茗瞠目结舌,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比起冯少帅不要脸的程度,她望尘莫及。   冯瞿是个实干派,想起一出是一出,不等顾茗洗漱吃饭,他就已经兴冲冲派人去督军府找刘副官办理此事,明明一桩不着调的事儿却让他郑而重之办的犹如军国大事一般。   她实在忍不住吐槽:“你让下面人怎么想?”   “我需要管下面人怎么想?”自大张狂的样子实在很欠扁。   顾茗:“……”   当天晚上,顾茗果然忙到了深夜,冯瞿索性也不回军政府,让下面人将公文抱过来坐在办公室陪她,守着一盏两人相对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抬头之际便能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顾茗忙起来很是专注,而冯瞿只要办公之时也甚少分心,两人低头各自忙乱,间或偶尔抬头扫一眼对方,便觉长夜也少了孤清之意。   ·   《妇友》杂志首期刊发之后,顾茗亲自去铺货。   各家书店的老板都对她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张口闭口称“少夫人”,令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女人嫁人之后仿佛成了丈夫的一部分,无论此前有多少成就都可以被抹煞,一切以夫家的荣光为己任。   她索性聘请了一位副主编抓经营之事,自己专心做杂志。   冯瞿听说之后笑的打跌,难为他居然还能微妙的察知顾茗不高兴的点在哪里。   “我以前刚进军中的时候,父亲手底下许多将领对我倒是都毕恭毕敬的,张口闭口统称少帅,表面上态度无可挑剔,都是对待少主的态度,可是轮到打仗的时候却恨不得把我塞进保险柜里,免得伤到一根头发丝。”   顾茗心里舒服多了:“原来你也有过不被认可的时候?”   “怎么会没有?军中对指挥能力的认可尤其苛刻,那可不是玩过家家,而是拿手底下的人命来实践。谁敢把几千人的性命交到一个毫无指挥经验的新手手里?”冯瞿显然是对自家媳妇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心:“你可比我当初强太多了,不说你自己在报馆不止一年,也深入研究过报刊杂志的发行销售问题,你自己的读者也有很大的一批,还愁自己办的杂志没有销路?”   “听起来……似乎是那么回事。”顾茗心里的焦虑渐渐退去,也振奋精神给自己打气:“你不是也说过要养我嘛,就算是再糟糕,杂志赔了卖不动,我还可以回家来写稿写剧本,最不济也不至于流落街头,有什么可怕的?!”   冯瞿摸摸她的小脑袋瓜子,匪气十足的说:“太太别担心,如果实在不行,我派一营士兵持枪挨家上门,看谁敢不买?!”   虽然方法太过粗暴,但出发点还是很让她窝心。   顾茗发自内心的说:“阿瞿,有你真好。”   “我的好处可不止这一点呢。”冯某人最不经夸,每多夸一回他的自信心便要膨胀一倍有余:“上天摘月下海捞鱼,只要你提出来,我总能替你办到的。”   顾茗心中大石放下,又变的牙尖嘴利:“冯先生,难道你带兵的时候对手底下将士们也这么夸大其词吗?”   “冯太太,你这可不仅仅是过河拆桥啊,不但拆了桥还嫌弃这桥不够结实,是不是有失厚道?”   “冯先生,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误解?怎么会觉得我是个厚道人呢?”   两人看着对方不出三秒,忽然之间捧腹大笑。   冯瞿揉了一把媳妇的小脑袋瓜子,惊叹:“真不知道你这里面都装了多少俏皮刻薄的话儿。”   趁着顾茗还未曾开始忙下一期杂志,冯瞿提起在督军府举办宴会。   “我的许多老部下都想介绍家眷与你认识,提过好几次,太太能不能帮我这个忙与她们应酬一番?”   顾茗调皮的看着他:“就是你口里说的那些只会打麻将应酬的太太们?”   冯瞿大笑:“大部分是这样吧。不过别人家的太太,详细怎么我也不太清楚。要不你筹办个宴会,到时候自己观察?”   按理说,冯瞿携新婚夫人回玉城就应该在督军府举办宴会介绍大家认识,并非所有官员及军官都能前往容城参加冯瞿的婚宴,但他知顾茗事业心重,一心记挂着杂志社之事,直等第一期发行之后才提出来,算是很体谅她了。   还怕她毫无经验,颇有几分懊悔:“早知道就应该请母亲同行,有她在旁帮你,也免得你紧张。”   顾茗拍拍他的肩:“不是还有你吗?!”   冯瞿深感被需求的快乐,又改了口风:“太太说的对。”   宴客的名单由刘副官提供,冯瞿扫了一眼提笔添加了几个人:“这几个也别漏了。”吩咐他:“你带着人全力以赴帮少夫人打点宴客事宜,要是出了岔子,让少夫人丢了脸,军法处置!”   刘副官:“……”也就是说宴会办的成功是少夫人能干,失败了是手底下的他拆台塌灶?!   他苦着脸出来,正巧碰上唐平从军工厂回来,苦着脸求经:“你是一路跟着少帅从容城过来的,当初他对少夫人就是这样?你说万一我提出了中肯的建议,可是少夫人偏要反着来呢?”指挥性错误总不好让手底下的人来担责任吧?   唐平笑他一把年纪白活了:“就算是庄稼汉娶个可心的媳妇也要多疼几年吧?更何况少帅想娶少夫人可不止一年两年,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的名声受到一点点损害呢?军中多少人暗中笑少帅英雄难过美人关,终于栽在了少夫人手里。那些官眷们表面功夫定然做的不差,可是肚里怎么想不用猜也知道。她们觉得少夫人家世不显,顶着个才女的名头从姨太太爬到了正室夫人的位子,文章写的好不好且先不说,但心计手腕定然是一样不差的。”   漫说容城多少人家想与冯氏联姻,便是冯瞿手底下这帮家中有女儿的将领们有这层意思的也不在少数,可惜冯瞿在军中向来公私分明,断然没有想让手底下将领做自家岳父的打算,但恰恰是这帮人与他感情深厚,让他在军政府的地位稳如磐石。   “……少夫人有心计手腕?”刘副官久不在军中,都快成了玉城督军府里的大管事,虽然略略听到一点风声,还疑心自己消息来源有误。   “外面有些传言是这么说的。”   两人相顾失笑,都从对方的笑声里领略到了荒谬之意——世间以讹传讹之事不知道有多少,少夫人有心计便属其中一则。   顾茗若是有心计,说不定与少帅的婚事反而不成,正如尹真珠与柳音书之流,但凡与冯瞿有点什么,必要使劲了浑身解数恨不得把自己绑在男人身上,还要顺手拔除男人身边的花花草草,反而逼着男人离她越来越远。   新上任的少夫人恰恰相反,当初想尽了办法要离开少帅,分手之后恨不得退避三舍,迎面相遇也要装陌生人,生怕别人知道他们之间有旧,没想到却恰恰激发了少帅的征服欲。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唐平安慰他:“你也不必担心,少夫人不是那等一经得势便猖狂的女人,她待人一贯谦和,疏朗大气,况且又不喜欢跟女人们斗心眼,反而容易相处。”   他们这帮人都是跟着冯瞿出生入死过的,就算是冯瞿将顾茗放在心上,可在他们心中冯瞿依旧是第一位的,任何伤害到少帅利益的人都是需要考量在内的,哪怕她是少夫人也被排除在外。   不过顾茗有一个好处,无论在外才名如何之盛,内里肚肠藏了多少刻薄话,待人却是不卑不亢,不会因其困顿贫穷卑微而轻贱了对方,也不因对方身负权势而曲意奉承,与其生父顾宝彬完全不是一个品种。   若认真论起来,她顶着顾千金的身份在此生活的几年时间里,从头到尾两面三刀曲意奉承过的也就只有冯瞿一个人而已——那还是在危极生命的前提之下,可惜她在姨太太生涯里拍过的那些马屁,曲意奉迎过的事情都在闺房床帏之间,也只有她与冯瞿心知肚明,旁人哪得机会瞧见?   这些话后来被立功求好心切的刘副官转述给了冯少帅,直乐的冯夫人都快找不着北,连连赞道:“唐平这小子历练的不错,倒是长了不少眼色,看来是该升一升了。”   刘副官吐血。   事儿让他办了,好话却被唐平说尽,这小子居然还升官了!   纵然如此,他也丝毫不敢懈怠,带着一队亲卫按照少夫人的指示忙的团团转,到了宴客的正日子上,冯瞿携新婚夫人一起迎客,举办了玉城实际意义上有女主人的第一个正式宴会。   有些事情无论报纸上吹的如何天花乱缀,还有结婚照在首页登出来,都不及亲眼所见让人信服。   冯瞿全程陪同,亲自介绍顾茗未曾打过照面的各级官员及军中将领。   有参加过婚宴的高级将领,她尚记得人家,不等冯瞿介绍就先问好,未曾打过照顾的经冯瞿亲自介绍,被介绍者心里便不由要深思几分——果然风传少帅宠妻如命,这般客气隆重的介绍自己与少帅人相识,还不是怕旁人轻视了她?!   冯瞿摆出母鸡护崽的架势,宴会全程只盯紧了自家媳妇,连手底下邹旅长的夫人请顾茗过去说话都还要白叮嘱一句:“邹嫂子,我家太太年纪小,您可要多照顾些。”   邹族长追随他多年,年纪虽然与冯伯祥差不了几岁,却也不敢以父辈自居,倒是与冯瞿以平辈交往,可他家中五朵金花,其中第三朵金花邹妮妮钟情冯瞿,却是人所共知之事。   邹夫人上次家中有事,无暇去容城参加婚宴,还不曾亲眼见过冯瞿夫妻的恩爱情状,不由失笑:“师座太太这般品貌,不怪师座呵护有加,我瞧着心里也欢喜的紧。”内心却是诧异不已,不明白顾茗何德何能,难道仅凭着一杆笔就哄的男人五迷三道?   冯瞿才松了一口气,竟然对顾茗说:“跟着邹嫂子好好玩去吧。”那姿态倒不像是丈夫交待妻子要好生招待客人,反而更像是老父亲叮嘱第一次踏入社交圈的小闺女。   顾茗尴尬的浅笑:“我会跟邹嫂子多学学的。”   邹夫人一路牵着顾茗往军中亲厚的官眷圈子里走过去,骇笑道:“认识师座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他紧张别人能紧张成这样,恐怕他初次上战场都没这样紧张过。”虽是打趣,却也是事实。   冯瞿将门虎子,小小年纪就枕着枪睡觉,从学会走路就一直是横着走的,几曾怕过枪炮之声,反而是他这番略显笨拙的生怕媳妇受丁点委屈的紧张模样才极为少见。   邹妮妮生的明艳高挑,性格爽朗大方,从小不爱红装爱武装,枪法极佳,骑马开车都很能耐,如果军中有飞机说不定早都学会了,样样出挑,唯独在笼络男人一方面欠缺许多。   她数年深爱着冯瞿,十七岁上非要入军中,邹骞劝说无效,不得不厚着脸皮将她送进军中,谁知道这位三小姐在军中竟然是如鱼得水,与军中上下相处的极佳,能力也不输儿郎,唯独在追男人上不得法,有空就逮着冯瞿比枪法,屡败屡战。   冯瞿以前钟情尹真珠,后来与柳音书订婚,邹妮妮痛苦过一阵子之后便不再追着他跑,况且这两年战事少了,冯瞿一心扑在建设之上,时常容城与玉城来返奔波,连贴身亲卫都是两班轮倒,何况是有军职的邹妮妮,日常相见的次数倒少。   如今邹妮妮已届二十六岁高龄,下面的弟妹们都已成婚,唯独她还未有着落,邹骞夫妇都快愁白了头发,今日督军府举行宴会,她提起想要亲眼见一见少夫人,邹夫人劝阻无效,只得答应,又再三叮嘱她收敛脾气,不许在少夫人初次举办的宴会上闹事儿。   顾茗被她打趣的两颊作烧,索性倚小卖小:“让邹嫂子见笑了,他大概是担心我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也没独自筹办过宴会,所以才多叮嘱几句。实则谁人不知我的出身?做不到至多也就笑话我一句小门户里出来的,没什么见识,有什么打紧?我慢慢学着总能学会的,母亲近来在容城走不开,阿瞿常提起邹旅长与嫂子都是极为可信之人,还要求嫂子多教教我才好。”   她自曝其短,不等别人质疑先把自己拉出来踩两脚,态度诚恳无可挑剔,可是话里话外也透着夫妻恩爱甜蜜,说话却温软谦和,竟态自若,全无拘谨之意,与之说话令人如沐春风,就连邹夫人也觉得比之自家那个倔头巴脑的三闺女要讨喜许多。   “少夫人才名在外,见识比我们这些老古董要广博许多,您可别笑话我们才好。”她至此竟不敢再小觑这位新上任的军政府少夫人,意有所指道:“我家里有几个不争气的都嫁的嫁娶的娶,唯有三闺女年纪老大整日在军中厮混,就是不肯成家立业,真是愁也愁死了。”边小心观察顾茗的神色。   顾茗还从未听冯瞿说起过军中有这样一位奇女子,顿时大为惊讶:“三小姐真是将女门虎,阿瞿倒不是没提过。不过三小姐能在军中任职,想来必有不凡之处,跟一般的闺秀定然大为不同。我虽未做父母,却也知父母之心。邹夫人心疼三小姐慈母之心不假,不过如三小姐般能力强的女子真不能以一般闺秀的标准来要求,不然囿于后院岂不是可惜了?”   如果不是她嫁给了自家闺女的心上人,邹夫人真要为她这几句话而援引为知己不可。   邹妮妮大龄未嫁,相识的那些女眷们私底下都在议论,她若是得偿所愿嫁得冯瞿,夫唱妇随当真是美事一桩,可冯瞿对邹妮妮之有袍泽之情而无男女之爱。   邹旅长又不似顾宝彬一般豁得出脸皮把女儿送上冯瞿的床,顾宝彬是个四处钻营的小人,可邹旅长如今的地位都是凭自己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忠心耿耿追随冯氏父子两代人到今日,岂能做出自毁长城之事?   邹夫人眼神微闪:“不如等会我介绍家里那个没出息的三闺女与少夫人相识?”只求那祸根今日说到做到,不要得罪人才好。   顾茗笑容爽朗:“求之不得。”   她在玉城并无女性朋友,如今关系亲密些的也唯有杂志社里的宁雪华,还有望成为妯娌,能认识军中任职的女子,当然心存好奇。   邹夫人往常交好的几家官眷们都聚在一处聊天,见邹夫人引了少夫人过来,皆起身与之寒喧,顾茗虽瞧着面嫩,却十分会说话,无论是拉家长还是聊起儿女婚嫁、女人烦恼、外面时局动荡都能接得上话,却也不一味侃侃而谈夺了旁人的话头,多是专注的倾听,间或中肯的说两句,引出下一个话头,这帮太太们便接着聊下去,有时候还恰到好处的讲两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引的这帮太太们捧腹。   笑声是最容易化解生疏的武器,不出多久这些官眷太太们便与顾茗熟悉起来,还对她所做的事情好奇不已,追问不休。   顾茗便拣一二趣事讲给她们听,她口才了得,言简义深,不多时众人便都听住了。   邹夫人见此,愈发觉得自家闺女不及她讨喜有趣,心里暗叹:这回见过真人总能死心了吧?   邹妮妮今日军中有事,来的晚了些,便连军装也没换,直接过来了。   她身形高挑,足足有一米七五左右,头发卷成了大波浪,五官美艳,从厅外走进来的时候气势卓然,在一众穿着旗袍礼服高跟鞋的太太小姐们中间穿行而过,尤显得鹤立鸡群。   顾茗听得身后有异,一起说话的太太们都沉默了下来,别有深意的向她身后瞧过去,便扭头去看,与邹妮妮打个照面,不禁赞道:“这位小姐真漂亮!”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短腿,这副身子虽然也不低,可与对面走过来的那位穿着军装的小姐比起来,可就真称得上小巧玲珑了。   邹夫人见得她在毫不知情之下竟然夸赞自己家闺女,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那是我家三丫头。”   “邹三小姐?”   熟知内情的几位太太互相交换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也有人心道:好戏来了。   邹妮妮向来瞧不上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迎上来与邹夫人打招呼:“母亲,军中有事儿来晚了。”   邹夫人皱着眉头看她这一身打扮:“你就不能回家换了衣服再过来?”   邹妮妮个头在江南女子之中极为少见,况且常年在军中锻炼,反而高挑见美,就算是想装纤细,那锻炼出来的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也没办法瘦出骨感美,长此以往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更喜欢把自己套在军装里面,而不是裹进旗袍或者洋装里面来招人笑话。   “这不是军中忙来不及嘛。”她好脾气的解释,唯恐被逼着回去换衣服。   顾茗笑道:“邹小姐美艳明烈,穿军装英姿飒爽,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邹妮妮眼睛一翻就要嘲讽回去,总觉得眼前的女人在讽刺她,还未等她开口,邹夫人忙向她介绍:“妮,这位正是少夫人。”   邹妮妮疑心她是听说了自己的事情,低头俯视着眼前娇小一只的少夫人,牙疼的想:少帅看女人的眼神真是多年始终如一的瞎啊!   放着她这样能够并肩战斗的好人选不要,非要往那些娇弱的、楚楚动人的、只会卖弄可怜的女人堆里去找。   尹真珠好歹还有一份傲气,昂着下巴走路的样子活像一只孔雀在巡视领地,眼前的这一只长的楚楚动人的小可怜又是他从哪里淘出来的?!   不过听说这位还是姨太太上位,笔杆子了得,也不知道这漂亮的脑袋瓜子里装着多少东西,能迷的冯瞿失魂落魄?   邹妮妮眼神一闪,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痞笑着向顾茗行了个军礼:“下官见过少夫人,来的匆忙,衣装不整,让少夫人见笑了。”心里却想,她若是跟那帮蠢娘们一样露出嘲讽之意,可别怪我开口。   邹夫人心里不安,生怕邹妮妮管不住嘴巴,这丫头自从去了军营,嘴巴一年比一年刻薄,父母逼婚常被她几句话气昏头,别气哭了少夫人,惹少帅生气。   她拉拉女儿的袖子,用眼神威胁她:“你给我老实一点!别惹祸!”   邹妮妮假装没看见。   顾茗由衷道:“阿瞿平日穿军装居多,他身边也多是穿军装的人,我见的时间久了,见到穿军装的人便觉得亲切,何来衣装不整之说。”   邹妮妮罕见的哑了火。   一方面比起旗袍她确实更喜欢军装,总觉得困在旗袍里自己显的不伦不类,与周围娇小的美人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位新少夫人在旁敲侧击的敲打她,可是瞧着……似乎又不像。   她素来雷厉风行,想到便做,当下便向着几位官太太笑着打个招呼,道:“我与少夫人一见如故,借少夫人聊会天,诸位婶婶们先聊着?”   众人哪里敢惹这个女霸王,都忙不迭应了,互相交换个担心的眼神:邹家妮子不会……不会要找少夫人麻烦吧?   她的本事,真要弄哭了少夫人可怎好向少帅交待?   她们担心的也正是邹夫人担心的,老母亲一脸纠结的拖住了女儿的胳膊:“妮,你要做什么?”   邹妮妮笑的漫不经心:“母亲想什么呢?女儿只是觉得少夫人温和可亲,想与少夫人多聊聊,母亲担心什么呢?”   邹夫人压低了声音:“你可别胡来啊!”   邹妮妮摸摸自己腰间皮带,示意她看——连枪套都没有,我能怎么胡来啊?   邹夫人心道:你不拿枪,难道就不会胡来了?   顾茗见她们母女神情有异,还当这是逼婚老母亲见到大龄剩女的正常反应,笑着打圆场:“邹小姐爽朗可喜,我也挺想与她聊会天的,夫人不必忧心。”逼婚老母亲的心,我都懂!   邹夫人都快急哭了——你懂什么啊?   少帅特意叮嘱她要照顾少夫人,万一自家这个祸根把少夫人给弄哭了,到时候如何向少帅交差?   “她一个老在军中厮混的,能懂什么呀?少夫人还是别去了。”   顾茗心道:比起哄中老年妇女开心,我还是更愿意会一会这位邹三小姐。   虽然直觉邹三小姐对她的观感似乎并不太好,可这是在她的地盘上,难道邹三小姐还能做出什么过份之事?   顾茗:“我对军中之事也很好奇,正好听三小姐讲讲。”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并肩而行,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邹夫人原本的打算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会面,哪知道这个冤孽竟然把人带走了,顿时急惶惶求助众人:“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少帅?”   “少帅……会不会生气?”   “妮儿……不会欺负少夫人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快冒出冷汗了。 第183章   顾茗引着邹妮妮出了宴客厅,一路往花园走去。   此时正是春光烂漫之时,经过冯夫人的着意打理,督军府的后花园繁茂锦绣又胜往昔。   邹妮妮身高腿长,一步抵得上顾茗一步半,她负手而行,帅气美艳,只是那红唇里吐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友好:“我早就听闻少夫人之事,只是没想到他当真找了个娇小文弱的。外间都传少夫人心眼多,才能哄住了少帅,不知道少夫人听过这话没”   顾茗很是惊讶:“还有这事?想来是阿瞿下令封了口,并没人到我面前来说,三小姐是头一位。”   邹妮妮挑眉问道:“你准备去告状?”她在军中数年,都是以官衔相称,还从来没有开口以名字相称过,而新夫人极之自然顺口的便将那两个深埋于她心尖的字叫了出来。   阿瞿阿瞿,亲昵的让她难过。   “三小姐有被害妄想症吗?”顾茗不由失笑:“不过几句传言而已。”她大是感兴趣道:“只是不知道三小姐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是有事?看起来三小姐似乎不像是有闲心来传几句闲话的样子。”   邹妮妮没想到这位少夫人看着不起眼,倒是很犀利。她本来也没准备瞒着,遂大大方方承认:“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自己败在了什么样的人手里。”   顾茗轻笑:“见过了之后是不是很失望?身高不如你、模样不如你、才干不如你、性格没有你豪爽、家世背景更不如你,是不是?”   邹妮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你倒是实诚。”笑完了又道:“我亲自上门来与你说这些,难道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顾茗戏谑的笑道:“ 就算你与阿瞿以前有过一段旧情,那也过去了,谁还没点儿旧事呢。”她狡黠一笑:“除非你们现在还保持着男女关系。”   “胡说八道!”邹妮妮对冯瞿似乎很是敬重:“少帅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爱着冯瞿没错,可也不愿意因她而让冯瞿蒙冤,她怅然道:“我与少帅之间清清白白。”“并无旧情。”   “看出来了。”顾茗笑眯眯道:“据我猜测大约是三小姐钟情于阿瞿,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已。”   邹妮妮气结:“少帅岂是那么随便的人?”   顾茗笑道:“你家少帅随便起来不是人!”在邹妮妮愕然的神情里反问:“不然你以为他那些姨太太是怎么来的?”顾千金就是佐证!   “你怎么可以随便污蔑少帅?”邹妮妮气急败坏,大有要为冯瞿正名的架势。   顾茗头疼的发现,大约冯瞿在军中形象太好,所以她与邹三小姐说的是同一个人,但在各自心中的形象却全无重叠之处,倒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我倒是不想污蔑他,可也得他身上全无污点,没有把柄给我抓住才好呀。”顾茗很是无奈:“三小姐,你心中的那位少帅在军中呢,我看到的那位冯瞿先生可是娶过几位姨太太,还有女朋友的人,可没你看到的那么洁身自好。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被他穿着军装英俊的模样给糊住了眼睛吗?”   邹妮妮张着嘴巴好几次要开口,竟然发现驳无可驳,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朝后靠在了身后的树干上,低低说:“你懂什么?我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他,被他从马下救出来就爱上了他,发誓要一生追随他,长大之后磨着我爹当兵也是为了他!”   顾茗见她那么大个子却跟小孩子一般可怜,心里不由同情她:“三小姐你这是完全努力错方向了呀!他在军中不假,可我听说他善于带兵,那就是说他视部队为毕生事业,态度严谨,又怎么会在忙于公事的时候考虑个人问题呢?对他来说,军中的上下将士们都是他并肩的袍泽兄弟,左膀右臂,哪个将领傻到去破坏这份和谐,只为了解决个人问题?”   邹妮妮:“……”   “三小姐难道从来就没想过,在他的眼中,你到底是袍泽兄弟、军中下属,还是一个特别的女人吗?”   邹妮妮喃喃:“我……以前还时常找少帅拼枪法骑术……”   “是不是还向他表过忠心?”   “你怎么知道?”难道她向冯瞿表忠心也错了?   “想来军中将士向他表忠心的不止你一个吧?”   “可……可我跟他们不一样!”邹妮妮为自己辩解——他们都是男人。   顾茗就好像能看穿她的内心似的:“只要穿上这身军装,不管是男人女人向他表忠心,在他看来都没差的。”都是他军中的部下而已。   邹妮妮彻底傻住了!   顾茗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二愣子的追求者,忍不住捧腹大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   邹妮妮恼羞成怒:“有这么好笑吗?”   “追求他之前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投其所好总听过的吧?”顾茗笑的停不下来:“他喜欢女人,你却拼命把自己往硬汉方向塑造,最后不处成兄弟才怪!”   冯少帅无疑是个钢铁直男,从他历届女友来探究他的审美就可以得出个结论,邹三小姐美的独树一帜,英姿飒爽,大异寻常美女,但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冯少帅欣赏不来!   邹妮妮这款不是他的菜。   邹妮妮鼻子都气歪了:“难道让我学那些矫揉造作哭哭啼啼的丫头们的法子?有什么好学的?”她鄙视的看着顾茗:“难道你就是靠那些把戏才哄住了少帅?”   顾茗正色:“我是靠心灵美!”   邹妮妮:“骗人!”   “靠油嘴滑舌吧!”   “也可以这么说。”   两人相顾失笑,大笑不止。   ·   少夫人跟着邹妮妮走了之后,那帮官眷们再三犹豫之下,冒着得罪邹夫人的危险提醒她:“三小姐与少夫人一起出去,不太妥当吧?”少夫人站在邹妮妮旁边一团孩子气,感觉被她揪着衣领子就能提起来扔出去的样子。   内中一位夫人提议:“要不告诉少帅一声吧?”   万一两人之间起了争执,少夫人吃了亏,提前告之她们也可脱去干系。   邹夫人也有点不确定:“应该……不会有事吧?”抱着侥幸心理:“要是没事的话告诉少帅岂不是虚惊一场!”   几位官眷:“……万一有事呢?”谁能担待得起。   她们几位丈夫都在军中,回家来也饶有兴致的向自家夫人历数过邹三小姐在军中的丰功伟迹,寻常三位壮汉一起上都能被她按着揍,无论是体力还是枪法都很厉害,还替邹骞遗憾:“若是个儿子,必定是个极好的接班人。”   邹夫人内心隐隐有点绝望,几番思想斗争之下,向不远处的盛俨招手,待他过来之后小声说了一遍。   盛俨好像被吓到的样子,紧长的再三确认:“邹营长带着少夫人出去了?”   “是啊。”   盛俨表情严肃如临大敌,向角落里的亲卫招招手,立刻便有人过来了,他当即指派:“你过去悄悄告诉少帅一声,邹营长带着少夫人单独去聊天了。”然后确认了她们二人离开的方向带着两人追了出去。   邹夫人见到这阵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旁边还有交好的妇人说:“看这架势,少帅一定很紧张少夫人,不然何至于连他身边的亲卫们都这么紧张?”   “……我要过去瞧瞧。”邹夫人话音刚落,冯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跟着亲卫的指点也向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匆匆而去。   “这个祸根!”邹夫人气的跺脚,小声报怨:“早说了不让她来不让她来,非要来!”也循着方向而去。   冯瞿过去的时候,发现盛俨傻呆呆站在路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他心里不由一沉,拍了下这蠢货的肩膀,紧张的问:“邹三动手了?”视线所及顿时也傻住了。   邹三在军中忠心果敢,无论是体能还是指挥能力及枪法都是同级的军官里拔尖的,唯独有一点不太好,眼里揉不得沙子,更见不得女孩子娇气,大约是自己身上缺什么就越发见不得别的女孩子身上有这些特质。   但此刻令人惊异的是,那向来如同玫瑰般扎手的邹三与自家媳妇谈笑风声走了过来,时不时相对而笑,言谈甚欢,完全是一见如故的样子,实在令人惊异。   顾茗抬头看到冯瞿,很是高兴:“阿瞿,你不在厅里招呼客人,怎么跑外外面来了?”   冯瞿眼神复杂:……还能为了谁?   谁还有能耐让他这么紧张的丢下宾客跑过来?!   这不解风情的丫头!   他上前去不着痕迹的把顾茗带进了自己怀里,邹妮妮熟知格斗术,对他的身体语言也很熟悉,立刻读懂了这个保护的姿势,内心不是不黯然的,可是她爱上的这个男人一颗心全都系在别的女人身上,还对她露出了防备的姿势,她朝后退了两步,向冯瞿敬了个军礼:“属下军中还有事,就不耽误少帅跟少夫人了,多谢两位款待!”   可怜这位新婚的蠢夫人,半点没明白自家丈夫的意思,还热情挽留:“三小姐留下来嘛,咱们再好好聊聊!”后来见她态度极为坚决要走,便换了个请求:“我办了个女性杂志,想邀请各行各业的有志女性做访谈,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我实在喜欢,求求三小姐答应我做个专访吧?”   纵然她对这位少夫人输的心服口服,可也架不住这么奇怪的走向,看她对自己露出那种欣赏赞美的眼神,这是邹妮妮曾经梦寐以求想要在少帅眼中看到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却在少帅老婆眼里看到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这个……恐怕恕难从命!”邹妮妮向来被许多人认为离经叛道,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偏要去当兵,整天跟一帮汉子们厮混在一起,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样子?   可是少夫人的请求实在恳切,还拿她极喜欢的那位双枪女将徐英先生做例子:“三小姐别谦虚了,我们杂志的第一位受访者就是远在湘楚的徐英女士,她的枪法出神入化,又向来主张男女平等,三小姐正是徐先生欣赏的那类独立自强的女性,也极符合我们杂志的定位!”   邹妮妮:“……”平生头一次被人这么吹捧,她快有点招架不住了!   只听那位早就为了女人而失了神智的、她默默喜欢了多年的男人含笑哄着坚持不懈求专访的老婆,柔声说:“阿茗别担心,回头我就下一纸军令,让邹三接受专访!”   邹妮妮:“……”感觉今天走错了门,后悔不应该来!   顾茗有点为难:“这不太好吧?我很喜欢三小姐的为人,爽朗大方,胸怀坦荡,很想跟三小姐做朋友,你下命令让她接受专访,不是结仇吗?”   邹妮妮再也听不下去这对夫妻旁若无人的秀恩爱,她恨恨的说:“我接受专访还不行吗?!”   少夫人欣喜不已:“真的吗?真的吗?”她伸出自己那双白嫩细滑的小手,紧紧握住了自己这双久在军中粗糙的双手,激动的说:“三小姐,太感谢你了!放心我一定让人把你拍的美美的,专访我会亲自来写!”   邹妮妮自从听到未来少夫人的事迹之后,就把她写过的书都找来翻了一遍,当时还恶意揣测过她也许是在少帅面前作戏,可是今日结识了之后,终于不得不从内心深处承认,面对这样真诚的少夫人,她实在没办法保持情敌的恶感。相反……她似乎还有点喜欢这样的少夫人。   她离开督军府的时候,唇角微翘,见到惊惶失措赶过来的亲妈还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心情难得一见的晴朗,带着许久未曾有过的平和说:“我先回去了,您跟父亲晚点回来。”   邹夫人见到她平和的不含一丝讥诮的笑容完全傻住了:“你……你没做什么事儿吧?”   邹妮妮又恢复了她那一贯张狂的模样,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不被她放在眼里:“我能做什么事儿?!”对了,少夫人还说她这副举手投足的模样跟冯少帅略像,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暗恋他留下的毛病,天天琢磨他琢磨的久了,便下意识的去模仿他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训人的样子……   她听到不远处少夫人快乐的,略显造作的质问声:“阿瞿,你军中有这样优秀的女军官,为何不早告诉我?”   那位对她从来都是严厉的少帅声音温柔的好像能滴出水来,光听声音也让人觉得骨头都要酥了:“那不是你没问过嘛。这下子高兴了?”   “嗯,高兴!我要在手头多积攒点选题!”   她听到少帅似叹似怨:“你啊,什么时候能把工作放一边,多关心关心我?”浓浓的醋味。   邹妮妮面带笑意迈开长腿走的很快,她也挺高兴的。 第184章   冯瞿松了一口气。   他揽着自家媳妇数落:“你怎么什么人都敢跟着跑出来”   顾茗在他臂弯的软肉处拧了一下:“……还不是你的风流债找上门了,难道我要当缩头乌龟?!”   冯瞿竟被拧的眉花眼笑:“夫人为我英勇出战,为夫感激不尽!以后我身边的花花草草可都交给夫人打理了!”   “你当我是花匠啊?”顾茗气的又拧了一下:“要是你给我戴了绿帽子,半夜睡觉你可别闭眼!”快走几步迎上邹夫人挽了她的胳膊往里走,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两人身影走出去老远,盛俨才提醒傻站在原地乐不可支的冯瞿:“少帅,少夫人好像知道三小姐的事情了,还……还挺生气。”   您老没毛病吧?笑的跟二傻子似的!   冯瞿简直称得上心花怒放:“你听到没?她让我半夜睡觉别闭眼!”   盛俨默默往后挪了两步,暗中怀疑少帅是不是犯糊涂了:“……少夫人这是生气了吧”   邹三对少帅的心思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都敢上门来叫板,少帅被少夫人威胁居然一脸开心,他有点看不懂了。   “是啊,少夫人生气了!”   “少夫人生气……您还这么高兴?”   难道往日的恩爱都是假的?   冯瞿摩挲着下巴刺刺的胡茬重回宴会厅:“你懂什么?这可是少夫人头一回吃我的醋!”他乐呵呵的说:“头一回,知道不!”   可怜盛俨光棍一条,实在不太明白夫妻之事,还很不识趣的追问:“以前少帅不是最讨厌女人争风吃醋吗?”   据唐平所说,前面遣散的姨太太们就是因为争风吃醋不安份,怎么到了少夫人这儿全变了风向?   “蠢货,你懂什么!”   冯瞿心道:别的女人吃醋那都是在耍心眼,可自家媳妇儿能一样吗?   她吃醋,说明心里有他!   他心中如饮蜜糖,又喜又甜,醺然自醉。   ·   邹夫人也不知道自家闺女跟少夫人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思及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里忐忑,再三解释:“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家这个丫头性子野,从小就管不住,整天疯疯颠颠的,不好好跟姐姐妹妹一起读书,非要去参什么军。”为了这个丫头,她没少遭人明里暗里的耻笑。   现在倒好,新少夫人头一回在督军府举办宴会,她就跑来砸场子。   邹妮妮越是满面笑意离开,邹夫人越是不安,总觉得她闯了大祸,更要好生安抚少夫人,多讲讲好话。   顾茗愕然:“三小姐性格爽朗率真,胆略非比寻常,我很是钦佩。”思及华夏一贯对待自家孩子的传统,便理解了邹夫人之语:“夫人不必自谦,三小姐巾帼不让须眉,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我倒盼着她日后常来督军府,能与她畅谈,必然痛快至极。”   她曾前往湘楚之地采访徐英,但徐先生半生经历波澜壮阔,光华内敛,只余一身谦和无华,唯独双眸湛然睿智,谈及往事有锋锐一闪而过,犹能让人在言辞之间追忆往昔峥嵘。   但邹妮妮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年轻勇敢无畏,犹如初升的朝阳一般,望之璀璨夺目,令人心生振奋之意。   邹夫人还从来没亲耳听过哪位官眷如此夸奖自家三女儿,且言辞恳切,全无伪饰之意,让她不由自主就对少夫人打心底里生出亲近之意——哪怕她知道自己家女儿是个多么骄傲的孩子,也架不住外界的诋毁与不容于世俗的异常。   她终于明白女儿离开之时那平和的笑容,再无一丝芥蒂的拉着顾茗的手往厅里去:“少夫人若是不嫌弃她性子粗犷,等我回去就告诉她,让她平日逢假期多来走动走动。”   邹妮妮平日连个闺中蜜友都无,与家中姐妹都说不到一起去,逐渐养成个孤僻桀骜的性子,也怨不得邹夫人发愁。   “夫人尽管放心让三小姐来玩。”   有了顾茗的保证,接下来的宴会之上,邹夫人便一直陪伴在她左右,时不时提点她一些各家官眷之间的事情,一场宴会下来,让顾茗对玉城各家官眷熟悉了大半。   众官眷见过了少帅对夫人的呵护,连邹夫人也亦步亦趋陪伴左右,便知这位少夫人不能小觑,连带着也更为恭敬。   至宴罢送客,顾茗拉着邹夫人的手再三道谢:“今日真要多谢夫人了!”   回去的路上,邹旅长很是惊奇:“我瞧着你倒是与少夫人投契?”   他深得冯氏父子信重,但为人谨慎细致,对邹夫人的热情趋奉很是惊异。   邹夫人感叹道:“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自然都是为着儿女奔忙。大帅与少帅看重你没错,可三丫头……”一个女人在军中想要搏高位太难,以邹妮妮的性子让她嫁回家中安心待嫁更难,如今可是进退失据。   “三丫头……”邹旅长暗叹一声:“只要我在军中一日,总能庇护她一日。”这丫头都快成了他们夫妻的心病了,性子犟不说,姻缘还不顺。   邹夫人露出一点笑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三丫头今日找了少夫人谈话,我生怕两人谈崩了,没想到似乎相谈甚欢,少夫人很是喜欢三丫头,还让她日后休假的时候多往督军府里走动。若是她能与少夫人多多交好,将来想要说她闲话的人也要掂量掂量。你瞧少帅对少夫人那热乎劲儿,便是瞧在少夫人面上,也能优待咱们三丫头一二。”   邹旅长半信半疑:“场面话谁不会说?妇人嘴里说出去的客气话最不可信,你可别傻傻当了真,若是知道三丫头的心思,还能真心待三丫头?要我说,还是让三丫头远着少夫人些的好。”   邹夫人埋怨的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今日冷眼看着,少夫人年纪虽小,却不是那等两面三刀的人,不信你回去问问三丫头!”   邹妮妮虽然不太有女人样儿,与家中姐妹不是一个画风,但在军中的能力有目共睹,说话虽不留情面,但却时常一针见血,直指要害,邹旅长在家中也愿意听一点她的意见。   夫妻二人回去之后,邹妮妮已经脱下军装,换了身男式长衫,配上她那头波浪大卷,不伦不类。每次邹夫人见到她这样打扮都觉得呼吸不畅,借口累了上楼去洗澡,留下父女二人在客厅闲坐。   邹旅长道:“听说今日你与少夫人聊的不错。”   邹妮妮:“是啊。”   邹妮妮与同龄的女孩子们向来无话可说,没想到今天居然痛快承认与少夫人投契,邹旅长惊异的看了她一眼:“真的?”   “我还能骗您老不成?”   邹旅长在三闺女面前还是颇有父亲的威严。   他打量着女儿的神色,不像是说谎,就更为惊异了:“你们俩……”一个是耍笔杆子的,一个是耍刀枪的,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实在难以想象两人能聊的投契:“你们俩……聊什么?”   两个人唯一的共通点都是钟情于冯瞿,难道两人一起聊同一个男人?   邹旅长坐直了身子:“你们俩……聊少帅?”   邹妮妮:“聊了啊。”   “少夫人知道了你对少帅有情?”   “她看出来了啊。”   “胡闹!”邹旅长儿狠狠一拍茶几:“就算是她看出来你也不能承认啊,现在让人家怎么想?以为你是去添堵的?”   邹妮妮怏怏不乐:“父亲怎么就觉得女人之间除了争风吃醋就不能惺惺相惜了?”她神色也沉了下来:“你们都觉是女子不如男,我当初参军不让,结果呢?我不比男人差。现在又觉得女子心胸不及男儿?少夫人能怎么想?我就算对少帅有意,可人家瞧不上我,难道我还能上赶着给人做妾不成?我又不是非要往冯家后院里扎,少夫人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女人,整日只专注后院鸡毛蒜皮之事,她也在外面有事情可做,父亲也太轻看女人了!”   邹旅长让自家丫头给堵的无话可说:“你看着办,到时候真要是在少夫人手里吃了苦头,栽了跟头,可别怨为父没有提醒过来!”   邹家父女因为顾茗而意见不能统一,差点吵起来,还是邹夫人下楼来平息了这场纷争,劝了父女俩几句。   ·   顾茗却不知邹家这场风波,送走客人安排了下人们打扫归置东西,她自己回房洗澡休息,才坐在梳妆台前擦半湿的头发,冯瞿就回来了。   今日冯少帅心情极好,上前来揽着她的双肩,在她耳后轻嗅两下:“好香啊。”   顾茗在他手上轻敲了一记:“松开,我要擦头发呢。”   冯瞿抢过毛巾:“我来替你擦。”   顾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冯瞿替媳妇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听到小没良心的笑着问:“说吧,在外面做什么亏心事了?今日这么殷勤?”   “我……我做什么了我?”冯瞿有口难辩:“今日一天不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吗?”   顾茗:“那可说不准,不然也没你这么殷勤过。”   冯瞿低头去咬她的耳朵:“小没良心的,要不要我日夜带你在身边,好让你监视着我?”   没想到顾茗满面欣喜:“当真?你的军营我也能进去?三小姐说你在军中特别严厉,可我就没见过你严厉的样子,不如改天带我去瞧瞧?”   冯瞿无语的看着她:“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你就是为了看看我在军中是什么模样?”他啼笑皆非:“这么点小要求,你至于吗?”想想更为高兴,至少说明媳妇愿意参与他的生活,愿意多去了解他。   过去的这几年里,都是他跟偷窥狂似的偷窥着她的生活,而这个小没良心的不说想了解他,参与他的生活,都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倒好像他是瘟疫,离的近了就被染上了。   “你要感兴趣,改天我就带你去。”   顾茗见目的达到,懒懒推他:“你若是忙,就让邹三小姐来陪我,我跟着她去营里也是一样的。”正好就当近距离接触受访人了。   “过河拆桥的小丫头!”头发也不擦了,拦腰将人抱起来就扔到了床上:“等会儿你再告诉我,是要我陪,还是要邹三小姐陪吧?!”   他现在可是真真切切的吃起了邹三小姐的醋——只见了一面就要拐跑他老婆了。 第185章   后来的很多年里,冯瞿都很后悔让自家媳妇认识了邹妮妮。   邹妮妮可不是那种跟人客气的性子,没过两天就直接跑来督军府找顾茗,带着她去军营的射击场玩。   顾茗如今出门,身边时常人随侍保护安全,她自己往杂志社去,副驾坐着亲卫,司机都是精挑细选过枪法极好的。   邹妮妮兴冲冲过来要带她出门玩,盛俨一直跟到了汽车前面,才拉开副驾要坐上去,就被邹妮妮大长腿一伸给踹了下去,差点跌个屁股墩。   盛俨扶着车门才直起身:“邹营长,你做什么?”   邹妮妮烈艳红唇坐在主驾,手握着方向盘,全副武装配着枪,只差嘴边叨一根烟,军痞的形象就完美了:“你做什么?那是留给少夫人的位子。”   盛俨退而求其次:“那我……坐后面?”   邹妮妮:“你让我给你当司机?”   盛俨:“难道让我站车外面?”   邹妮妮不屑的瞧了他一眼:“有我在,少夫人还需要别人来保护?”   顾茗收拾停当出来的时候,就见到这两人僵峙不下,一个想要同行随侍,另外一个死活不让,还特别嚣张的说:“我就带少夫人出门玩玩,你要觉得少帅不同意,现在就把他叫回来啊!”还颇有几分遗憾:“原来少帅娶了夫人,就想把夫人当金丝雀一般圈在笼子里?”   迷恋一个男人的时候,一叶障目,渐次放下才发现这男人身上有她不能忍受的地方,比如把媳妇拘在家里,出行都要带人就让人受不了。   盛俨眼睁睁看着少夫人上了邹营长的副驾,车门绝尘而去,赶忙往军营打电话:“不得了了,邹三那个疯婆子把少夫人拐跑了!”   冯瞿:“……”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难道就没个人跟着少夫人?”   盛俨很委屈:“属下想跟,被邹三给踹下车了。”   冯瞿咆哮:“还不赶紧去找?邹三那个疯子,万一伤到了少夫人怎么办?她身子骨才有点起色。”每次掐着媳妇的细腰都觉得要掐断,恨不得把她喂养的再丰腴一点。   邹妮妮开着车出了城,一路之上问:“少帅看夫人看的很紧?”   顾茗笑。   邹妮妮瞎猜:“要是我今天把夫人拐走了,少帅会不会打折我的腿?”   顾茗大笑:“要不咱们试试?”   邹妮妮玩乐心起:“试试就试试。”   她脚踩油门汽车以高速行驶,发现旁边坐着的娇滴滴的少夫人居然不动声色,一点都没有被吓坏的迹象,大约高速行驶了十几分钟,不但没有吓到她,她还饶有兴致问:“能给我试试吗?”   邹妮妮往常拿这招来吓唬小姑娘,各个面如土色,吱哇乱叫,连自己亲妹妹都顶不住,下车之后吐的天昏地暗,足足有半个月不愿意搭理她。   “少夫人会开车?”   邹妮妮正好想见识下少夫人的车技,果然脚踩刹车,两人互换了位置,顾茗摸到了方向盘,才坏心眼的说:“阿瞿从来没让我摸过方向盘,我看你开的好玩,也想试试。”   邹妮妮:“……头一次?”   顾茗笑道:“所以还要请邹营长多多指教。”   邹妮妮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之内,顾茗在邹妮妮的指导之下,用“癫狂”的车技让邹妮妮也感受了一番把性命交托到别人手上的恐惧,偏偏对方还是个“技术极烂却胆大包天的疯子”,一脚油门下去汽车就跟离弦的箭一样直冲了出去,完全不顾忌两旁道路的危险,速度忽快忽慢,毫无规律可言,又遇上城外坑洼不平的道路,差点把邹妮妮隔夜的饭都给颠出来。   邹妮妮带着小姑娘开车炫技,那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可被个初学者以不要命的车速往前冲,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好几次感觉对方要撞树或者冲出路面,少夫人却“奇迹”般的拐回了正途。   等汽车停在军营门口,她后背都汗湿了,腿软着从副驾出来,扶着车好一会才稳住。   娇滴滴的少夫人脸颊红扑扑的,情绪高昂,意犹未尽:“三小姐,等回去的时候让我继续开吧?”   邹妮妮:“……”   她都有些怀疑少夫人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原本就会开车,逮着路过的唐平一问,对方很是不可思议:“哪用得着少夫人充司机?少帅不得打断我们的腿!”侧面证实了顾茗从来都没有摸过方向盘。   “您可真是人才!”邹三从来都觉得以自己的胆量足可傲视群雌,但碰上顾茗,她头一次心甘情愿认输,难得委婉的劝说:“怎么能让少夫人充当司机呢?回去的路上还是我开吧!”   顾茗忍着笑意正色道:“我与三小姐一见如故,咱们以姐妹论交,何必在意那些俗理?不嫌弃的话以后就叫我阿茗吧?”她自来熟的踮起脚尖拍拍邹三的肩膀:“妮儿你何必跟我客气,有你这样胆量过人的乘客,我也好发挥啊!”   胆量过人的邹三内心是拒绝的。   ·   冯瞿今日就在营里,接到盛俨的电话就有些心神不宁,结果不出两个小时,就有人来报:“少夫人跌下马了……”   “少少……少夫人在营里?”他听到消息脸都吓白了,扔下正在开会的军官们就往外跑。   一众官官面面相觑,颇为诧异这位尚文的少夫人为何会跑到军营里来玩。唯独邹旅长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紧跟着冯瞿出来,直奔了训练场,远远看到那一头飞扬的波浪大卷就觉得头疼。   邹三也很无奈。   少夫人胆量不错,开车也吓不倒她,特意带进训练场里来,见她对军马爱不释手的模样,便亲自教人骑马,结果很糟糕。   前去禀报冯瞿的是营里的马夫,听得邹营长一口一个少夫人,都不必猜便知道了顾茗的身份,前脚她从马上摔下来,后脚冯瞿便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冯瞿面无人色直冲过来,上手就要察看她的伤势:“哪?摔哪了?哪儿疼”小心翼翼将人护在怀里,忙着细细察看,偶然与邹妮妮目光相触,那眼神瞧着要吃人,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邹营长后背都起了一层白毛汗。   “少帅,我……”   冯瞿根本没空听她解释,扶着顾茗的胳膊腿挨个检查:“疼吗?到底摔到哪了?”   顾茗其实有点懵,头一次从马上被摔下来,疼的不是特别厉害,只左脚踝略微有些扭到,大约也不打紧,倒是被旋风一般刮过来的冯瞿给吓到了:“你怎么在这里?”   冯瞿口气很糟糕:“我不在营里能在哪里?”   顾茗:不是还有军工厂跟矿上吗?   “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会跑到营里来?”   冯瞿跑的极快,结果一通忙乱下来发现自家媳妇没什么大碍,神色便严厉起来,眉头紧蹙,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邹妮妮以军中见过他这副神态,这是要发火的前兆,她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看见少夫人仰起一张楚楚动人的小脸,攀住了少帅的胳膊,用委屈巴巴的声音反问:“你不是答应过我可以来军营里玩吗?你想反悔?”   冯瞿试图跟她讲道理:“我是答应过你,可那是在我的陪同下过来,不是你自己冒冒失失的过来。你今天是没摔出大毛病,可有个万一呢?”   邹妮妮眼睁睁看着少帅的气焰似乎灭了一半,不但没有勃然大怒,居然还有了点安抚的意味,顿时停住了后退的脚步。   少夫人气焰反倒嚣张起来,生气的说:“你就是骗我的,都答应了让我来玩,你带着跟三小姐带着有区别吗?难道营门口的守卫会拦着我不成?你自己忙就算了,没功夫陪我我也不说什么了,别人陪我玩,难道你也要干涉吗?”   邹妮妮眼睁睁看着少帅气焰全无,节节败退,连声音都柔软的不像话,几有认错的趋势:“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忙着公事。”甚至还听出了那么一丝委曲的意味:“可是阿茗,你忙起来……不也顾不上我吗?”   少夫人脖子一梗,简直是胡搅蛮缠:“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要女人时时陪着吗?”   冯瞿哑口无言。   纵然他巴不得时时跟老婆厮守在一处,可有句话叫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还真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把这话说出口。   邹妮妮从来都拿冯瞿当男神,只差顶礼膜拜了,哪怕知道他结婚,见过了少夫人也渐次收回来些心思,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她深深幻灭——少帅怎么能惧内呢?   她深爱过的男人,怎么能被个小女人给辖制呢?!   她双手捂脸,觉得自己这些年……可能瞎! 第186章   邹旅长惊魂未定,责备女儿:“你做什么?”   邹妮妮还有点缓不过神来:“我瞧着少夫人胆挺大,没摸过方向盘连车都敢开,以为她……”以为骑马不在话下,哪知道这么易摔。   “胡闹!”邹旅长气的恨不得捶她一顿:“没轻没重的,你当是你啊?”   “……也没那么脆弱吧?”   邹旅长努力压制咆哮的怒气,见少帅小心翼翼的扶着少夫人走动,歉意十足:“少帅,都是我家这个不听话的闯出来的祸,少夫人伤的厉害吗?要不要送去医院?”   冯瞿面上冷意未散,却也不能对着手底下的心腹大将发脾气:“无妨。”反倒是顾茗半个身子挂在冯瞿身上,一边扬头笑道:“邹旅长不必过意不去,跟妮儿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学的。”   妮儿?   邹旅长与冯瞿大眼瞪小眼,一起傻了。   称呼太过亲昵,邹旅长方才相信了少夫人是当真跟他家三闺女一见如故,而非作戏。   冯瞿预感到前景不妙,一个胆子妄为的老婆,再加上邹三那个惹祸头子……这两人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吗?   顾茗才不管冯瞿脑补了两人组合的多种闯祸方式,向邹三招手:“妮儿,过来扶我一把。”又推冯瞿:“你们肯定都在忙,我就不打扰你们办公了,阿瞿你赶紧跟邹旅长去忙吧。”   邹妮妮过来扶着顾茗,冯瞿见她自杂志第一期刊发之后难得的轻松愉悦,似乎抛弃了忧心,心无旁骛的玩乐,他拗不过她,只能一边叮嘱邹三:“盯着她点,别再让摔了。”一边又觉得自己这叮嘱颇为不靠谱。   邹三是何等样人?   比一般的汉子还汉子,让她盯着自家老婆别摔着,回头还不得摔个鼻青脸肿?   他头都大了,不得不临时调了唐平等着几个人过来盯着,这才回去商议军情。   顾茗见他脚步匆匆,想是军务繁忙,还颇觉奇怪:“阿瞿最近似乎很忙啊?”   自从宴会之后,都是半夜才回家,天亮连早饭都没时间吃,不等顾茗起床就跑的没影了。   邹妮妮扶着她一边慢慢走路缓解脚踝的不适,一边小声在她耳边说:“听说少帅联系了数家督军组成联军,欲取沪上。”   顾茗脚下一顿,疼痛提醒了她:“要打仗了?”   邹妮妮还当她害怕,难得从打仗的兴奋之中抽离回来:“别担心,少帅不会吃败仗的,他向来谋定而后动,况且此次是联军出动,必能灭了卢家父子,吃下沪上这块肥肉!”她虽在军中级别不高,尚不能参加高级官员的会议,但家里有个旅长爹,消息甚是灵通。   顾茗多活动几步,渐渐感觉不那么疼了,便要继续学。   摔过一次之后,邹妮妮也有点担心,这么娇滴滴的少夫人万一摔坏了也不好交待,看少帅那吃人的眼神,舍不得骂自家媳妇,到时候她可不就是个顶包的嘛。   “少夫人,要不咱们歇歇?”   “歇什么歇?”顾茗是个固执的家伙,开车她原本就会的,许久没摸过方向盘,上手还是很快的,仗着是老司机吓唬了邹三一回,但活生生的马可没见过,现代社会能有机会学马术的都是家境优渥的孩子,她不在此列。   邹妮妮见拦不住,索性也翻身上马,两人一骑坐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再加上她个头高,双臂一环把人圈在怀里,驱着马儿小跑起来,顺便教她驭马的技巧。   唐平带着俩人在一旁看着,等到两人一骑路过的时候,他听到少夫人清脆的笑声,她说:“妮儿,你要是男的,我一准嫁给你!”   邹妮妮挖少帅墙角挖的理直气壮:“现在嫁给我也不迟。”   两人不过随意说笑,唐平跟耳报神似的,落后却将这话传给了冯瞿。   冯瞿忙的焦头烂额,还得处理老婆“爬墙事件”:“邹三这是安的什么心?”   唐平揣测:“她不会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把主意打到了少夫人头上吧?”   冯瞿:“滚!”   心累。   凭心而论,邹三是个好下属,胆略智商家世都是上上之选,若是男子必是他的左膀右臂,可惜身为女人还对他暗怀情愫,明晃晃追到军中,只差亲自向他开口提亲了。   但每次见到她那副嚣张的样子,冯瞿莫名觉得眼熟,更何况她还时不时来挑衅,几番较量之下冯瞿用事实让邹三明白了二人在武力方面的差距,也用冷若冰霜的态度让邹三明白她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盘菜。   没想到这家伙贼心不死,居然还敢跑来拐自己老婆。   这一刻,冯少帅深深的忘了自家老婆的骗子属性,竟然觉得老婆“于男女之事上一根筋,单纯率真,很容易被邹三所骗”,当晚回去之后把已经睡的迷迷糊糊的顾茗拖起来谆谆教诲:“阿茗,你不可相信邹三的胡说八道。”   顾茗半闭着眼睛揽住了他的脖子,睡意浓浓,犹如撒娇:“阿瞿,你们要打仗了吗?”   冯瞿就知道邹三来找自家媳妇没什么好事儿,连这些事情也告诉她。   “也就商议,再说我也未必下场,不过是向各家督军提供军火,你别担心。”   顾茗偎依在他胸口,听着他胸膛里有力里心跳声,小声咕哝:“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没道理他致电组成联军,最后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   冯瞿冷笑:“卢子煜辱我所爱之人,不就是仗着他爹的势吗?等我带人打败他爹,到时候拿他的脑袋给你当球踢。”   顾茗睡意被驱散,在他怀里怔怔仰头看他:“阿瞿……”所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吗?   她觉得自己天真幼稚,眼前的男人坐镇一方,手握重兵,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随意兴兵,定然是盘算已久,沪上繁华,利益才占了首位。   冯瞿似乎从她的眼神里猜出了她的心思,低头用高挺的鼻子亲昵的在脸上蹭,内心叹息: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东西,一点责任也不愿意背!   自他在沪上从卢子煜手里赎回半只脚踏入阎王殿的她,当时就下定了决心早晚要跟卢子煜讨回这笔债,什么利益反而排在了后面。以今时今日容城军政府的能力,好好经营还不至于垂涎沪上的富庶。   “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反正这场战争不是因你而起。”他低头牢牢吻住了她的红唇,恨不得把这个没良心的吞吃入腹——别的女人听到这件事情,难道第一个反应不是感动流涕吗?!   这小没良心的闻听此言居然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似乎甩掉了什么了不得的包袱,虽然被他堵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可眼神里的轻松让他恨的不行,抵在床上将人一顿折腾,又投入了繁忙的军务之中。   半个月之后,杂志社收到玉城及容城的反馈,销量不错,还在持续增长,顾茗大喜之下订了下期的选题,又约了邹妮妮出来庆贺。   邹妮妮一身泥一身土从军营回来,别扭的换了身旗袍,只感觉捆的浑身不舒服,连鞋子都选的平跟。   才落座顾茗就将两个摞在一起的纸盒子推给她:“妮儿,送你的礼物。”   邹妮妮没想到还有礼物可拿,接过打开,顿时啼笑皆非:“衣服?”   “你提起来看看。”   邹妮妮自从个头窜起来之后,被邹夫人硬逼着换上旗袍裙子之类再穿上皮鞋总觉得别扭,这类柔美富有女人味的衣服与她本身的气质不符,逃入军中穿起军装才觉得全身自在起来,回家有时候穿着长衫还被家里父母姐妹看不惯,真没想到少夫人会送她衣服。   她依言提起这套衣服,才发现是这一套裤装,乍一看似乎是男式西装的改良版,但仔细看却发现处处透着女儿家的秀美,西装掐腰,小翻领,胸前别着漂亮的胸针,下配裤装,原来是一套女式裤装西服。   “裤装?”   顾茗笑道:“我认识一位沪上做服装生意的老板,画了图样子送过去让她帮忙做的,细节地方让她略微修改了一下,尺寸是我估摸出来的,如果有不合适你再告诉我,退回去让她修改。”   纵然邹妮妮在军中摔打多年,皮糙肉厚,接到这样费尽心思的礼物也不由感动:“阿茗,多谢你!”   顾茗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我本来只是想着替你设计两套帅气干练符合你气质的裤装,没想到方老板——就是我认识的那位做服装生意的女老板,她说很喜欢我设计的女装,以后有了设计稿也可以投给她,她会付我稿酬。妮儿,托你的福,我可是又开辟了一条生财之道。”   邹妮妮满心欢喜打开另外一个盒子,是款式与颜色都有不同的另外一套衣服,都是西装裤服,时下女人们着装要么旗袍,要么洋装,保守些的家庭还着前清的裙袄,女学生校服还有短袄长裙,唯独没有女性的裤装西服。   她头一次生起雀跃的想要赶紧一试新装的冲动,很邹式的向她表达谢意:“阿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但有急难之事我义不容辞!”   顾茗喷笑:“妮儿,两件衣裳而已,不值当的。”   邹妮妮在女人堆里不受欢迎,这种被别的女人拿密友来对待还是头一次,朗笑道:“那我就不啰嗦了。”   邹夫人见到这两套衣服,听说是少夫人亲自设计,托朋友为女儿定制的,对顾茗好感更甚,一再叮嘱:“你可别再带少夫人去骑马了,上次没出大事儿,万一摔着了怎么对得起她待你的心意?”   邹妮妮心道:说不定少夫人就是瞧在我教她骑马尽心尽力的份儿上才特意为我设计订制衣服的。   她站在穿衣镜前试衣服,发现上身之后很是合身,而且与她本身气质相符,将她的好身材展现的淋漓尽致,透着说不出的干练精神,就连邹夫人这种长期苦恼女儿打扮不顺眼的人都觉得这套衣服合身极了:“如果是裙子那就更好了。”   “如果是裙子,我才不穿呢。”   ·   从邹妮妮带着顾茗第一次去军营里玩过之后,顾茗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跟着邹三疯玩,从骑马到射击,甚至两人还开车去玉城附近的山里打猎,令冯瞿头痛不已。   邹妮妮忽然之间就好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少夫人虽然长的娇滴滴的,但对少帅全无敬仰之心,相反还能神奇的将处于暴怒边缘的少帅拉回冷静理智的状态。   她自忖勇气过人,也没这种能力,也许是近距离观赏了好几回少帅变脸,竟是渐渐生出一种陌生感觉,总觉得这个男人并非自己深爱多少年男人,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顾茗与邹妮妮玩熟了,这时候写起采访稿就流畅许多,杂志内封有两张,一张她穿着军装骑马回眸的镜头,腰间挎着配枪,手执马鞭,英姿飒爽;另外一张便是她穿着那身裤装坐着的照片。   两张照片送去邹府,连邹旅长及邹夫人都夸拍的好。   顾茗的第二期杂志上市的时候,第一期杂志已经卖断货,各家售卖点都在催货,杂志社还收到不少读者来信,一部分是杂志读者,一部分是她原来的老读者,有倾诉自身困境的年轻女孩子;也有表达仰慕的纯读者,还有不少投递的稿件。   信件经过编辑初步审核,能递到她面前的无论文字水平还是内容都还不错。   她忙着筹备第三期杂志,挑选题写稿审稿件,而冯瞿的三方联军正式成立,欲集重兵于昆山,意取沪上。   军政府后勤有冯伯祥亲自坐镇,为了保证军火供应,他亲赴玉城督军,冯夫人闲来无事也随行而来,还拖着个以孝顺父亲为名来玉城会女友的冯晨。   此战的意义非比寻常,冯氏父子进书房密谈,冯晨却独个儿摸去杂志社私会女朋友。   外间的战事影响不了冯家后院里的宁静,冯夫人大半生陪着冯伯祥走过来,生怕顾茗紧张,此次随行主要还是安慰儿媳妇,拉着顾茗的手一个劲儿给她宽心:“我年轻那会儿你父亲可是常年在外打仗,这些年比年轻时候安生多了。再说阿瞿都在指挥所,不会跑去阵前冲锋,你也别太担心。”   “母亲说的是,这世上难道还有能人比您老更疼他的?母亲都不担心,那我也就不瞎担心了。”她吩咐厨房张罗晚宴,还带冯夫人看她去年派花匠在后花园栽种的花:“母亲去年打理的花园,今年开的可好了,不如咱们去逛逛?”   冯夫人欣然同往。 第187章   当晚,冯瞿留在家中的最后一晚。   离别再即,他搂着怀里的人儿不舍得撒手:“真恨不得把你带到身边去。”   顾茗突发奇想:“要不就带上我吧”   邹妮妮所在的团都要开拔去前线,她昨日就来辞行:“等打完这场仗,咱们继续玩。”   邹旅长与邹夫人不愿意她上前线,但她态度坚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父亲拦着女儿不让去打仗,让别人怎么想?”   “能怎么想?”邹旅长心道:你是我闺女,不让你上战场,难道别人还敢说什么不成?   攻打玉城的时候邹妮妮就上了战场,一个炮弹落下来被气浪掀翻晕了过去,送到军医院抢救,没吓死邹氏夫妇。   但女儿太倔,根本听不进去,还对老父亲的意思一望即知:“父亲不就觉得我是闺女,打仗是男人的事儿吗?可别忘了我不光是您的女儿,还是邹营长,手底下也带着几百号兄弟,难道让他们也守在营里,遭别的营的兄弟们耻笑?!”   邹旅长无话可说。   她向顾茗辞行的时候还说:“我父母也真是好笑,总觉得女人一定不如男人,听说少帅还准备买几架飞机,等到时候你也不必学骑马了,咱们一起来学开飞机吧?”   顾茗当即大笑:“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阿瞿打完这场仗我就赶紧催他买飞机。”   此刻偎依在冯瞿怀里,她不期然想起邹妮妮的话:“如果我不妨碍你的话,不如就带上我吧?”   冯瞿眉头都皱了起来,露出严厉的神情:“前线多危险哪,你跑去给我添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等我回来!”   顾茗拿鼻孔对他:“我是添乱的人吗?”   冯瞿见老婆要生气,态度又软和了下来:“我这不是怕你有危险吗?战场上子弹可不长眼,擦着一点油皮我都心疼,万一出事了你让我怎么办?”   顾茗扯着他两边耳朵:“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吗?非要说我添乱!”   冯瞿腆着脸压了上来:“我不会说好听的,但我可以做点好事。”   顾茗一巴掌糊在他脸上,却被他蹭着手心亲个不住,对这位大哥的厚脸皮甘拜下风:“你这种人,满脑子除了公务,剩下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呀?”都是黄色的边角料,就不能正经聊聊天。   冯瞿笑的一脸匪气:“搂着媳妇上床,难道还要聊什么正经事不成?有多少话等咱们办完事儿再聊。”   顾茗一腔纠结的担心都被他吞到了肚里去,折腾的昏天黑地,次日清早爬起来腿都有点打颤,强撑着送他到门口,又爬回去补觉了。   家里少了个紧迫盯人的冯瞿,虽然多了冯伯祥夫妇与冯晨,但顾茗晚上回到房间里却总觉得空荡荡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颇有点不习惯。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大半年时间,身边有人时时记挂着她,逗她闹她,日子忽忽而过,快的让人察觉不到。   五月初,联军集结昆山,意取沪上,而卢大帅遣手下两个师进驻黄渡、安亭一带,令手底下杨昭及樊致率部进充县城及浏河一带,两方摆开车马准备开战。   无论是沪上还是玉城气氛都空前的紧张,玉城数家报社主编开会,准备派记者去前线随军采访,也请了顾茗去商讨开会。   顾茗的第二期杂志销量比第一期还有所攀升,第三期的选题已经做好,采访稿也已经写好,只剩后期排版处理,听得几家报社要派记者去前线采访,对他们很是钦佩。   哪知道《玉城日报》的主编熊志兴向她提了个请求:“战争甫起,肯定会有许多流民百姓伤残弱小,需要求助的人恐怕不少,红十字会的人前来找我,想要通过我见见少夫人。”   顾茗只在灾区与红十字会的人打过交道:“红十字的人找我做什么?”让她捐钱捐物,她也拿不出多少,更不好去督军府帐上领钱,经济独立习惯了就很难轻易向旁人理直气壮的伸手要钱,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丈夫也没有用,况且那个人如今远在战场,想要钱也得先找到人。   熊志兴吞吞吐吐道:“这场战事是好几家联军,红十字会知道少夫人曾经亲历灾区赈灾,这次想要请求少夫人亲自带队,我们各家报社也是这个意思。”   在场诸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顾茗,她还不太适应自己的身份变化:“我也未必认识联军的人,由我出面也没什么用啊。”   熊志兴笑道:“想来少帅离开之时,一定给少夫人留了人手的吧?”   顾茗:“……熊主编真是能掐会算。”有一件事他没猜错,冯瞿的确给她留了人手,但那些人手可不是保护她上前线的,而是守着她在后方老实待着别乱跑的。   ·   冯夫人见顾茗落落寡欢的回来,有点心疼的拉着她不放:“阿瞿出门打仗,你心里不安宁便天天往外跑,也得小心身子,别累坏了。”   顾茗一头扎在她身上撒娇:“母亲,我想阿瞿了,最近天天晚上梦到他。”不说严重点她肯定不会同意自己往前线跑。   冯夫人女儿早夭,最受不得小姑娘撒娇,还是一向孝顺体贴的儿媳妇,她都当是女儿看待,亦觉得她年纪小未曾经历过夫妻分离,丈夫上战场,心中不知是何等煎熬,顿时心疼起来,抚摸着她的脑袋宽慰:“乖,别担心了,阿瞿向来谨慎,不会拿自己开玩笑的,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顾茗低低说:“我好几次梦见阿瞿,很担心他。”   冯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就算是担心他,可也不能上前线去看他。”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哪知道顾茗立刻就顺杆爬:“母亲,各家报社与红十字会的人找我牵头准备去前线,他们请求我带队前往,我推不掉……答应了。”   “你呀,怎么能胡乱答应呢?”冯夫人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前线是那么好玩的?由你带队,这帮人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呢。好端端的就非你不可了?”   顾茗抱着她的胳膊靠坐在她身边,脑袋在她身上蹭蹭:“我懂母亲的意思,他们都是办事办老了的,非要请求我出面,一方面无非是觉得我的面子好使;另外一方面便是看中了督军府的兵力,我要出门肯定得派人持枪随同,大家的安全也有一定的保证。”   “可是你自己的安全呢?阿瞿肯定不同意的。”   顾茗垂头丧气的靠在她身上,一副可怜的小模样:“母亲,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去想,普通人的命都如飘萍,上次去灾区我见到很多家破人亡的惨境,有时候会生出一些傻气的想法,华夏如今四分五裂,军政府各自为政,掌权者固然荣光加身,生活优渥,可是普通百姓呢?那些人跟我们都没有关系,甚至还不是冯家辖下的百姓,可是我觉得他们可怜。身逢乱世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人很是可怜,我就是想……尽我所能的救救他们,能帮多少算多少。”   华夏之痼疾非一朝一夕之功,不是她凭着一根笔杆子或者冯瞿手中的政权就可以打破旧的思想,建立新世界的。连年混战,也只有出现强而有力的政权与大一统的政局,才能有盛世太平,才能有百姓的安稳日子。   她前世从来不觉得自己善心泛滥,太平盛世很容易让人神经麻痹,也有很多人转而向流浪的小动物奉献爱心。当她在灾区面对很多活生生的人命,饿殍遍野,内心的悲凉无人知晓,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对自己写文章的意见产生了质疑——精神糟粕固然需要清除,然而还有更多的人连活命也难。   是不是真正的弯下腰去救人活命才是意义所在,而非隔着纸张文字进行虚无的精神交流?   人一旦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质疑,便会忍不住钻牛角尖,如果把这些想法讲给冯瞿听,他大约会笑话她。   冯夫人轻拍拍她的手背:“你这个孩子,生了一副慈悲心肠。”   顾茗心想:并不!我只是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被活生生饿死,浮尸遍野,到处都是新起的坟茔,撕心裂肺的号哭……无望的等待,为了一口猪食都肯豁出命去……如果不是身在人间,她都要怀疑身处地狱了。   “母亲,我在家里不安心,如果能跟着红十字会去前线救助伤残百姓,也许我会更安心一点。我不想因为自己嫁给了阿瞿,就只能留在家里,不能出去做事,好像精贵的瓷器要被别人保护起来。”   生命无分高低贵贱,都有活着的权利,都应该被尊重。 第188章   嘉定城内,自战事发生之后,临街店铺皆关门停业,城内卢军趁火打劫,被抢者十之八九。   五月二十三日,嘉定卢军临撤之时在城内放火,直从凌晨烧到了傍晚方熄。当日联军三万余人进驻城内,入夜士兵结队先在一处放火,然后往各店打门唤人救火,待人开门往救,即入内抢劫,谓之声东击西。   六月三日,顾茗所在的红十字会踏进嘉定,联军早已挺进沪上,兵匪绝迹,但满目疮痍,不少屋宇地板掀起,方砖屋瓦尽被捣毁,搜掘一空,难民回里,无衣无食,相顾茫然,遍地皆是……   红十字会支起救援帐篷,随行医护人员救助误中流弹的百姓,很快便有大批受伤流民听信而来。   顾茗站在嘉定城内,面色铁青。   她来之前,冯夫人多有告诫之意,她是个心肠软善的妇人,被儿媳妇一席话说转,同意了她随同红十字会及报社记者来前线,却也说:“你去了说不定心里更难受。”   她世事洞明,大约早就预料到了顾茗今日之心境。   宁雪华举着相机的手都在颤抖,愈加担心泸上的父母。   顾茗本来准备将杂志社交给宁雪华打理,结果她死活不同意,非要一同前往,并且理由也是现成的:“我家里人都在沪上,现在外面打起来了,局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也想回家看看。”   冯晨以“保护”之名厚着脸皮也要去见未来岳父母,结果红十字会只邀请了军政府的少夫人同行,没想到还捎带了一位军政府的二公子,外加一队人马,大家的安全感大增,就连救援物资及医药品都有了安全保障。   红十字会领队的姓林,据说家世显赫,早年留学英国,后来就读于爱丁堡大学医学院,曾获医学博士与科学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在国内最好的医学院担任生理系教授,更是国际学术界公认的学术权威。   林先生在专业领域发表过一系列相关论文,并且与国内另外一位学术权威创办了在国际学术界有很高地位的《中国生理学杂志》,有知名学者评价他是“国内一流的生理学者”。   林先生热心公益,去年出任红十字会总干事,筹划了救护总队,自任总队长,与顾茗初初见面便谦逊道:“都是办杂志的,以后还要请少夫人多多襄助。”   他现今除了做学者公益,还时常进行募捐,见到顾茗习惯性的开口。   顾茗彼时曾有言:“一定尽力而为。”还拿出自己存款的一半捐献给了红十字会:“这些是我自己稿酬所得,愿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林队长事前亦打听过这位少夫人生平,知道她是极富有新思想的女性,这才找熊志兴联系上了顾茗,此刻几人站在嘉定街头,久久无言。   良久,顾茗忽道:“不行,我要去找阿瞿!”   冯晨吓了一大跳:“大嫂,你来时夫人就说过了,不能往前线危险的地方去,炮弹不长眼的。”   顾茗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冯瞿的气,亦或者是愤怒于这个操蛋的时代,她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受伤哀号的流民身上:“我与他们的命无分贵贱,他们何其无辜。”   “可是大嫂,大哥的脾气可不大好,万一他要是发火呢?”   顾茗憋了一肚子火:“我久闻你大哥所带的军队纪律严明,他又有爱民如子的美名,没想到带兵打仗所过之处满目疮痍,难道那些美名都是假的?拿来哄骗无知百姓的?”   冯晨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几乎哑口无言:“也许……或者……联军所为,也许不是容城军所为……”   “我要去前线见阿瞿,打仗是一回事,可是兵匪成一家,于他于联军可都没好处。”她执意要往前线,不听冯晨劝阻。   林先生本来就不赞同战争,见顾茗如此,大是欣慰:“少夫人能有如此思想,林某感佩,但愿冯少帅愿意听取少夫人的意见。”   盛俨苦着脸牵了马过来,暗想少帅若是见到少夫人,她顶多被责备几句,可他说不定腿都要打断:“少夫人……”   “这事儿与你无关,我会在他面前替你分辨的。”顾茗如何不知盛俨所想,翻身上马,向几人道别:“你们注意安全,等我回来。”留了一半人马保护他们。   ·   冯瞿在黄渡地区指挥中心,见到身着军装的顾茗从天而降,几乎惊呆:“你!你怎么来了?”   顾茗从玉城出发之前就有准备,穿了一身容城军服,混在一队骑马的亲卫里,一头长发都装在帽子里面,将脸弄出一副烟熏火燎的痕迹,倒好像是从前线撤下来的兵士,不仔细瞧不大出来。   “我从嘉定城过来。”   冯瞿眉头皱的死紧,神色严厉:“我走的时候不是吩咐过你,要留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许到处乱跑的吗?”   顾茗四顾左右,还有联军别家的将军,扯了下他的袖子:“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冯瞿向其余两家联军指挥说一声,一声不吭牵着她的手走出了指挥中心,将人拖到了一间空着的厢房里,那厢房里桌椅俱全,甚是简陋:“家里发生大事了?”不然他实在想不通顾茗为何非要跑来前线。   “父亲母亲都好,没什么大事,是我自己有事要跟你说。”她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冷开水灌了下去,趁这功夫组织语言:“玉城的几家报社主编请我过去开水,说是有红十字会的人联系他们,想来前线救援普通百姓,想要请我带队,我就来了。”   冯瞿气在的地下转圈:“他们算什么东西?请你带队你就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老子在前线拼命,难道还要把老婆也拖进战局?!”   顾茗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这个男人直男癌,不过这几年症状减轻,却仍然是大男子主义,如果不是顾茗向来独立自主,说不定他都恨不得把人锁在后宅子里才算完。   “也不是他们要拖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顾茗不想冯瞿迁怒于别人,压抑着心头烦躁说:“我本来也没想一定要到最前线来找你,只要跟在联军后面救助流民就好,可是阿瞿,你有没有去街上看看?所过之处抢掠成性,竟无不败之屋,不毁之室,许多地方连门窗台凳、床帐橱箱、以及米麦杂粮尽行劫去,这哪里是打仗?这是纵兵成匪!”   冯瞿眸光深幽晦涩:“……你来前线,不是记挂着我,而是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跑来找我算帐的?”   顾茗一噎,颇有种冯少帅胡搅蛮缠,你跟他讲道理,他要跟你谈感情的错觉:“我有这样说吗?”   冯瞿神色愈加冷峻:“你没有这样说,但你是这样做的!”   “我不是没有记挂你,但是……”   冯瞿声色俱厉打断了她,似乎面对的是个负心薄幸的人,满目伤怀之色:“我把你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疼着护着,生怕你受一丝委屈,旁人给你受的委屈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   顾茗:“……”总感觉拿错了剧本,她拿的是现实向的剧本,而冯少帅……拿的是偶像剧。   也不知道是她冷静世故还是后世的思想观念深入己心,那种为了一人颠覆一城,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的爱情并不能换来她的感动与死心塌地,而是毛骨悚然的寒意。   “阿瞿你要讲道理好吧?”   “我宁可你跟我不讲道理!”   顾茗:“……”她到底为何要挑战非人模式,跟偶像剧男主谈恋爱?冯瞿瞧着长的人模狗样一表人才,竟然长着个恋爱脑?!   “阿瞿,你仔细想,联军一路打过去,一路流民逃窜,百姓吃食无着,性命难保,将来就算你们治理地方,难道就于财政赋税有好处了?总不能竭泽而渔吧?”   冯瞿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可数家联军共同讨卢,也不是他一人作主的,别家军队沿途搜刮抢劫,冯军自也不能例外。   他向来治军严谨,攻打玉城的时候还与百姓秋毫无犯,有别于曹大傻子的暴力镇压,才能安抚曹氏五城的百姓。让他暴怒的不是顾茗指出了联军抢抢劫的事实,而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不相干的人来前线做说客,指责联军抢劫,却不是因为牵挂他而来,实在让人挫败,当初娶她是不是娶错了?   这个没心肝的!   “竭泽而渔也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管!”冯瞿虎着脸转身走到了门口:“你老实在这里待着,等我抽出空派人送你回玉城!”   房门“哐”的一声阖上了,顾茗头痛的朝后一靠——真是鸡同鸭讲。   她讲的是联军沿途抢劫,冯瞿讲的却是她的来意,还是夫妻成婚之后头一次吵架。   冯瞿大约是有意而为之,顾茗坐了会儿推开门,门口守着两名脸生的亲卫伸枪拦住了她:“夫人,师座有令,您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顾茗:“我要是铁了心离开呢。”   两人铁面无私:“师座有言,如果夫人执意要离开这间屋子,那就拿绳子把夫人绑起来关在屋中。”其中一人还威胁似的拍拍腰间的粗麻绳。   顾茗:算你狠!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换了一副笑脸:“能麻烦两位替我捎句话给你们师座吗?”   “夫人请讲。”   “冯瞿你这个听不懂人话的混帐王八蛋!”   她面无表情“啪”的一声从里面关上了房门。   两亲卫:“……”   “要告诉师座吗?”   “你敢吗?”   两人相视摇头,决定装死,就当没听到过这句话。   ·   冯瞿冷着脸重回指挥中心,进门就带过来一股冷气流,其余两家联军在此指挥的师长们面面相窥,其中一位姓马的师长玩笑道:“冯少帅这是受了谁的气回来了?”   “有件事情我考虑过好几日了,大家是不是都应该适可而止,制止手底下的人抢劫了?”   几人面面相窥:“冯少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瞿力图平复心情,别让这个没心肝的影响到自己对正事的判断:“如今战事激烈,都顾不得这许多,但是等卢氏下野之后呢?不知道几位考虑过以后地方的治理问题没有?”   联军倒卢,都是垂涎卢大帅辖下治区富庶,群体性的抢劫一旦视为常事,更难以约束。况且治军如冯瞿一般打仗所过之处不犯百姓的军队并不多,这年头都是物资匮乏,抢劫成性,几家联军平日打仗便是如此,更有以兵变匪,以匪变兵之事时有发生,甚至某些地方兵匪一家。   有些军政府拖欠军饷,带兵的军官私底下鼓励士兵抢劫补贴生活,更是常态。   华夏四分五裂,各地军政府治理地方大有不同,都带着各家督帅强烈的个人风格,比如冯氏父子就算是爱护地方百姓的;曹大傻子拿自己地盘上的百姓当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卢大帅属于半黑不白,什么财都敢发的,军政府暗中伙同黑帮做着毒品军火交易,连人口买卖也敢横插一杠子;徽城的彭大帅家里在前清是开钱庄的,就跟搂钱的耙子似的有缝就钻,这边一耙子那边一耙子,只要是能搂到自家怀里的从来不会放过,待治下百姓尚可,在别人地头上抢劫却毫无心理负担。   几家联军共同出兵,打的都是先一起干掉卢弘维的主意,至于治理问题,那都属于后期扯皮的事情,趁着还未划区域之前预告抢一波,肥了自家腰包。   目标虽一致,但想法各有不同,随即指挥中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   傍晚时分,指挥中心的争执终于平息了下来。   太阳从窗口打过来,午时房间里还是一片光亮,地上床头桌上都有灼热的光,下午日影西移,那些明亮的光便随之渐次离开,犹如曾经来过她心湖又离开的那些过往温暖的痕迹。   至傍晚,房间里的光渐渐黯了下去,陷入一片模糊的混沌之中。   外间的枪炮声渐次远去,从稠密转为稀疏,却也并未因入夜而断绝,院子里军靴的走动声从未停止,络绎不绝,与室内的静寂截然相反,仿佛是两个世界。   顾茗抱膝坐在床上,埋头在膝盖上,也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犹在梦中,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做了个悠长的梦境,也许睡一觉醒来便是那个苦逼的背着房贷的单身狗,挣扎在还房贷的路上,冯瞿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人物,也许曾经年少爱做梦,也梦想过自己是万里江山都抵不上你的笑靥的那位幸运的女子;有时候却又觉得前世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就是乱世之中的一叶浮萍……   正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之中意识恍惚,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也许是没想到房间里漆黑一片,来人沉默了一瞬,身后有人打开了手电筒,他夺过手电筒,光柱在房间里扫过,很快便直直照着床上抱膝坐着的顾茗身上。   来人冷哼一声:“怎的不点灯?”   顾茗迟钝的抬起头,神情茫然又无辜。   勤务员进来擦亮洋火点起了煤油灯,房间里亮了起来,顾茗揉揉眼睛,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你忙完了?”   冯瞿似乎还在生气,一个下午的激烈争吵还不足以平熄他的怒气,他黑着脸拉过椅子,远远坐了下来:“恭喜你,联军几位将军已经下令阻止手底下人抢劫。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为之而冒着生命危险的那些人会不会感激你。”   “他们真的同意了?!”顾茗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的笑容:“我这么做,也并非是为着别人的感激,只是不愿意见到浮尸遍野,无辜的人惨死。”   冯瞿却觉得眼前的笑容愈加的刺目——她宁肯为了不相干的人都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却漠视自己的生命与他的一腔倾心爱护之意,简直有种一腔爱意喂了狗的感觉。   他讽刺一笑:“你如果怕执行力不够,不如留下来监督两日,看看抢劫之事还有没有绝迹!”   一下午为了各家联军抢劫之事,他舌战众将,却也明白没有利益空口白话并不能阻止眼前这些豺狼,不得不在兵工厂的军火价格上做出让步。   可是眼前这个没心肝的听到联军停止抢劫,不但没来感谢他,还露出了喜不自禁的蠢笑,到底是他这个做丈夫的重要还是外面那些陌生百姓在她心中重要?   冯瞿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拉过来揍一顿才算完。   顾茗高兴起来,下床穿鞋,蹭了过去,拉拉他的袖子,软软央求:“阿瞿别生气了嘛!”   她不求还好,冯少帅只是冷着脸坐在一边,一求他反倒更生气了,蹭的站了起来语气生硬:“你连别人的安危都放在心上,在你心中我连陌生人也不如是不是?”   顾茗傻眼了。   ——这是什么操作?   她求一句倒好像火上浇油了?!   冯瞿惯会虚张声势的逗她玩,可这次他似乎气的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把顾茗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扯开,摆出贞洁烈男的架势又往远处挪了四五步,冷冷说:“好好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顾茗:“……”说的好像她是女流氓似的。   平日是谁喜欢拉拉扯扯的?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况且冯瞿这副别扭的样子着实可笑,便厚着脸皮又蹭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胳膊:“阿瞿,我错了还不成吗?”   冯瞿似乎很是气愤,余怒未消去扯她的胳膊,誓要将身上这块狗皮膏药撕下来:“你可别口是心非玩那一套糊弄人的把戏来哄我,骗我的还不够多吗?”   顾茗:“……”他这是要把负心人的罪名给自己扣死了吗?   “我……我哪里骗你了?什么时候骗你了?”   冯少帅今日很生气!   一点也不想原谅这个没心肝的小骗子!   他再次把她的胳膊扯开,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才走到房门口,身后就贴上来一具软软的身体,那个没良心的用胳膊紧紧搂着他劲瘦的腰肢不放手,居然还恬不知耻的耍赖:“你不许走!” 第189章   冯瞿一个大男人,真要走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拦得住的?   不过此刻他背身而立,还假意去掰她的腕子,听起来有几分气极败坏:“你凭什么不让我走?”   顾茗抱着他,脑袋栽在他宽厚浑实的背上,听起来声音有几分失真:“就凭你是我的人!”   冯瞿:“我是你的人?你几时拿我当你的人了?你不就仗着我喜欢你嘛!”   哪知道她说的理直气壮:“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怎么着吧?”听起来是气话,只不过抱着他的腰肢双臂更用力了,以冯瞿对她的了解,大约这丫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可能还真怕他离开。   他唇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又觉得自己没骨气,赶紧压了下来,恢复了肃然。   房门口的副官见两人僵持不下的样子,想要当着两人的面去关门,冯瞿不动,顾茗便耍赖死拖活拖,从后面将他拖的朝后连退了好几步。   房门被关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能拿你怎么着?打你还是骂你?”冯瞿听起来还很生气:“说吧,不让我走,你到底想干什么?就为了跑来跟我撒泼耍赖?”   顾茗好像被他给点醒了,紧抱着他的腰不放,控诉道:“还不都怨你?”   冯瞿提高了音量,不可置信道:“怨我?”怨我逼着你嫁了吗?   他没敢问出口,心里却翻起了巨浪。   顾茗理直气壮的说:“难道不该怨你吗?都怨你揽了我所有的事情去,凡事替我设想周到,我闯出天大的祸你都能给平了,不管是出面保人还是白送别人子子弹,不计代价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救我性命,去照顾我,去体谅我,在家里让着我,宠着我,明明我是个独立自主的女人,都被你宠成了事事依赖的小女人,心里不痛快,看不过去的事情不急着来找你解决,难道要我去找别的男人解决?”   冯瞿几乎爆笑出声——坏丫头,可算是知道我的好了吧?!   他心头巨浪如同潮水般退去,甚至升出了窃喜之意,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理直气壮的在他面前提要求,向他撒泼耍赖,不讲道理。明明应该被揍一顿,至不济也应该是被骂个狗血淋头,好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受点教训,可是他此刻心里软成了一滩泥,哪里还能说得出严厉的训斥之语,就连多说几句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你敢?!”冯瞿觉得自己吧,有点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在老婆面前就是个纸老虎,只消被她几句话轻轻一捅,就一溃千里。   顾茗还不知他心里变化,听声辨意也还是怒意未消,垂头丧气的低头弯腰,脑袋不住在他后腰处蹭来蹭去,跟小孩子缠着家长买糖买玩具似的,毫无章法的磨缠,口是心非的指责:“你既不让我去找别的男人,自己又跟我生气,你竟然跟我生气!”她说着说着似乎还委屈上了,抽抽嗒嗒的哭起来:“我这么远来看你,你还跟我甩脸子,还不理我……”   “我冒着炮火危险来看你,你竟然还关我禁闭……”她隔着军装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跟小狗似的:“我是你手底下的兵吗?你想干嘛就干嘛……”   指挥中心其实离最前线交火的地方还有很远的距离,虽然能听到炮火,却驻扎着各家联军的高级将领,安全性还是能够保证的。   “你这个独裁者……”   “你明明说我的事情都帮我解决,你明明说过要帮我的……反正我不管,我提出来了你就要办到……”   “呜呜 我要回玉城去告诉母亲……母亲都说了不让你欺负我,我要让母亲骂你……”   她哭一句骂一句,眼泪把他军装后腰都打湿了一块,气焰还很是嚣张:“你以为自己是少帅就了不起啊?就没人能制得住你啊?我要回去告诉父亲……让他老人家抽你鞭子……”   冯瞿能怎么办呢?   自己宠出来的媳妇儿,只能继续捧在手心里了。   他叹一口气,暗想:真是个冤家!怎么就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了?   转过身来低头看,发现她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好像还真的挺伤心,气鼓鼓瞪着他,又美又俏,可爱的不像话,眼前的小丫头哪还有半点独立自主的风采,分明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也不管道理有没有在自己一边,也不讲她那些大道理了,也不冷静理智了,只剩下撒泼了!   冯瞿再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你真是……哎!你真是!”他都找不到形容词了,心甜如蜜,低头在她嫩滑的小脸蛋上咬了一口,留下个牙印儿,换来小丫头愤怒的眼神,“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你……你还敢咬我……”   门外传来“噗嗤”一声偷笑,冯瞿脸皮纵然厚过城墙,也有点抵受不住,慌忙捂住了她的嘴巴:“小姑奶奶,我投降还不行吗?!”   “真的?”   “真的,我投降!”   顾茗见他真的缴械投降,这才不哭了,掀起他的军装,抽出他下面的衬衫擦眼泪,擦完了还嫌弃的又给他塞了回去:“一股汗臭味儿,你都多少日子没洗澡换衣服 ?”   冯瞿简直拿她没办法:“小姑奶奶,这可是前线啊,你当是家里,天天洗澡换衣服。”   他胡子拉碴,眼底还泛着红血丝,也不知道忙了多久,不过能见到老婆似乎心情还是极好的,生过一场气之后又觉得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已经近的……大约能算得上是恩爱夫妻了吧?至少小丫头见到不高兴的事情,心情不痛快直奔着他来了。   也不管这事儿有多大,就敢开口——是不是在她心里,自己就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伟丈夫?   冯瞿心里还真有点儿得意。   生气也是真的,气她为了别人的性命而不顾自己的安危;可是高兴那也是真高兴,至少说明她心里有他,而且……还举重若轻。   他抱了媳妇儿坐在膝头,还颇有几分邀功的、却又假作轻描淡写的说:“费了我一番口舌,这帮人总算松口了,已经传令联军不再四处劫掠百姓,这下子你该开心了吧?”   顾茗呆呆看着他:“真……真办成了?”   冯瞿捏捏她的小鼻子,笑意盎然:“你头一回求着为夫办事,我自然要替你办到。”   “他们不会再随意烧杀抢掠了?真的?”   “已经传令下去,但有违令者枪毙,你放心吧!”各家联军互相掣肘,也等于互相监督,大约抢劫之事还不能完全禁绝,不过只要枪毙几个违令顶风作案的,相信很快就能刹住这股劫掠之风。   小丫头这一刻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崇拜的星星,声音都能滴出蜜来:“阿瞿,我就知道自己没嫁错人,你没有骗我!”说过会支持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原来全都是真的,这么大的事儿再生气都能帮她办了,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只字不提,更不推脱。   乱世飘零,能够嫁一个支持她并且愿意去理解她的丈夫,是此生之幸。   她搂着他的脖子,满怀激情的主动吻了上去,堵住了他要说的话,像过去无数次他狠狠吻着她的样子堵住了他的嘴巴,理直气壮的从他身上汲取温暖,也努力的……想要将自己内心的温暖与喜悦传达给他。   夫妻之间,哪里是事事需要分对错,讲道理的,不过是一个宠着另外一个,你退我进,你进我推的共舞,互相依偎扶持着,也慰籍着彼此,共同抵御这世间的严寒与酷烈。 第190章   吵也吵过了,闹也闹过了,夫妻俩腻在一起,都出了一身的汗。   冯瞿被老婆主动亲的昏了头,好一会儿终于醒过味儿,把顾茗翻个身压在自己膝盖上噼哩叭啦就是几巴掌,毫不容情。   顾茗被他打的眼泪都下来了,哭着破口大骂:“冯瞿你疯了?好端端的打我干嘛?你敢家暴我,混帐王八蛋,我要跟你离婚!离婚!”   冯少帅听到“离婚”俩字,更是恶向胆边生,跟翻乌龟壳似的把人捞起来,在她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都要出血了,才冷笑着吓唬她:“你再把这俩字挂嘴边试试?”   顾茗摸摸嘴唇,哭了。   “都肿了。”   本来以为亲一亲就糊弄过去了,没想到这人火眼金晴,她屁股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痛,眼泪汪汪梗着脖子:“我就说!我就说!”到底是怂了,没敢再提“离婚”两字。   其实她压根没想过,就是被打疼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都进了我冯家门了,还想干嘛?我告诉你,我家可没有离婚的事情,你别指望把外面学到的新鲜事儿往我身上套。”   “老古板!”   “我就是老古板怎么了?”   “你……你还打我!你居然敢打我!”顾茗觉得自己主动献吻,居然换来一顿巴掌,真是亏大发了,满心的气愤,啊呜一口就咬住了他肩膀上的肉,示威似的咬了一口才松开。   冯瞿不动,就那么看着她咬,跟小狗磨牙似的,等她咬完了,他才说:“我走的时候是怎么叮嘱你的?有没有说过不让你乱跑?你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不跟我好好商量一番的吗?就算是着急难民处境,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   顾茗:“……”又来!   这个男人有完没完?   这一切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大家都已经摒弃前嫌言归于好还卿卿我我了,这时候不应该是抱着老婆最温存的时候吗?他怎么又开始翻旧帐了?   “你小心眼!”   “我就是小心眼怎么了?”   “你混蛋!”   “我就是混蛋怎么了?”   他越想越气:“我拼死拼活在前线打仗,不就是想让老婆孩子在后方能过上安稳日子吗?”   “没孩子。”   “别打岔!"冯瞿一脸“你再打岔信不信我咬你”的神色注视着她,顾茗摸摸破了油皮的嘴唇,怂怂的闭嘴了。   “我走的时候叮嘱过你,就算是难民的事情,你派盛俨跑一趟腿不行?派别人来不行,非要自己到处乱跑,你知道外面有多乱吗?你以为自己还是个没结婚的小丫头?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顾茗:“……”挨打挨骂还被咬的是我,怎么听着他比我还委屈?   “我十几岁就入了军营打仗,身边的人不知道死了几茬子,你以为自己的命是铁打的?我都快三十岁才娶了个老婆,你就算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得为我考虑考虑吧?万一你出事了,让我怎么办?”他气恨气,还是把人紧紧搂在了怀里,大约想到那种可能就接受不了。   顾茗任由他把这顿火泄完了,屁股虽然火辣辣的痛,心里却暖意融融。   从前她可以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只身前往沪上闯荡,那是因为无所挂碍,孑然一身,无论生死落拓都无所谓,可是如今不同,她的命运已然跟他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她回搂住男人,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想:连他身上的汗臭味我居然都不嫌弃,还觉得挺好闻的,大约……我是真的有些爱上这个人了吧?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走进她心中的?   她这次真心真意的说:“阿瞿我错了!”既不是撒泼耍赖,也不是虚张声势强词夺理,而是发自内心的说:“阿瞿你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的!”她在男人眉间印下一吻:“我就是情急生乱,难民再可怜也比不上你在我心里重要!他们全部,所有的人都比不上你重要!"   男人傻呆呆看着她,似乎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顾茗吻过他高挺的鼻梁:“阿瞿你别生气了,你在我心里最重要!”   吻过他的嘴唇,轻轻一吻又移到了下巴上,在那浓密的青黑的胡茬上也亲了一下,却因为触感不好而皱起了眉头,还用她那细细的手指   抚平他的眉头:“阿瞿你这么英俊,再生气可就不好看了!”   冯瞿:“噗!”   他所有的气闷担忧连同曾经的忐忑不安都烟消云散了:“没良心的坏丫头,少灌迷汤!”   顾茗很认真:“阿瞿你真的很英俊啊!”   冯瞿:“刁蛮的坏丫头!”这次是温柔的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柔声问:“还疼吗?”   顾茗可怜兮兮的:“疼!好疼!你要帮我揉揉吗?”抓起他粗砺的大掌按在了她被打巴掌的地方。   男人眼里立时便腾起了火苗,正搂着她准备做些坏事,忽然听到由远而近的轰鸣声,顾茗大惊:“飞机?”   冯瞿:“你怎么知道是飞机?”脑子里瞬间就想到了曾经就读于航空学校的章启越,暗中后悔——当初就不应该送自己老婆跑去跟小白脸团聚。   顾茗指指头顶:“空中传来的,除了飞机的引擎能是什么?难道还是大炮?”   冯瞿:“……”   两人略做收拾,拉开房门站在院子里看,但见一架小飞机遥遥而来,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低徊,其余几名将军都已经从房里出来,站在院里仰头看。   由于卢氏出动了飞机窥视视阵地,军情紧急,冯瞿要与其余几位商议战事的推进,顾茗便主动提起要回到嘉定城内去,两人在指挥中心匆匆分开,当着外面来往的各家警卫员,冯瞿不好做出亲密的行为,便摸摸媳妇的脸蛋,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身边随时要有人保护。”   两军交战,卢军败退的士兵或者联军的逃兵手里都有武器,他们若藏匿或做土匪,见到她生出歹意,都是麻烦。   他深知自家媳妇的倔强,若真是强制性把她扭送回玉城,恐有伤刚刚步入正轨的夫妻感情,是以哪怕他再担心她的安危,除了又加派了一队人手之外,也只能依依不舍放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顾茗抱抱他,扬起一张笑脸:“我会注意的,阿瞿你也保重,我们约好了在沪上团聚!”   冯瞿大喜:“好,我等着你。”   顾茗翻身上马,向他挥挥手,带着一队人回转。   嘉定城内,众人听说她已经办妥了此事,皆长舒了一口气,《玉城日报》的记者说:“得亏当初熊主编请了少夫人带队。”   “那是你们主编拐着弯的抓苦力,林先生才是带队,我就是个跑腿的。”   林先生大笑。   ·   半个月之后,联军兵分几路,卢弘维腹背受敌。   十日之后,冯瞿领兵占领杭州,长驱直入,逼近沪上,卢军警备处长倒戈,联军趁机进攻,两日之后,卢弘维迫于形势通电下野。   前方的战报源源不断传回后方,卢氏战败之后,各家报社记者准备出发前往沪上,宁雪华记挂家里人,冯晨是必然要跟着她的,两下里一商议,顾茗便与报社同行一起出发前往沪上。   数日之后,顾茗一行人抵达沪上,三人与报社同行分开,陪着宁雪华回家。   宁雪华离家之时,傲骨铮铮,再次踏进家门,身边还有冯瞿的亲卫,顿时吓到了宁家一家老小,见到宁雪华也还是惊疑不定,待听说了顾茗与冯晨的身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场大战沪上多了许多从嘉定等地过来的难民,亲人离散,家室俱毁,提起抢劫更是吓到抖如筛糠,着实可怜。   将人平安送达,顾茗心中记挂着管美筠,向宁家人告辞,留下冯晨应付未来岳家,她自己先往方静舒的服装公司去寻人。   联军入城,沪上很多店铺都关着,也有不少店铺大闹敞开,透过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货架横倒的凌乱样子,城里倒有一队一队的士兵当街巡逻,瞧军服的颜色与式样,倒是几家都有。   进城之后,盛俨就带俩手下去寻冯瞿的行踪,约定了接头的地方,顾茗便放心去找管美筠,结果到了一看,门口赫然守着四名持枪的士兵,看军装居然是容城军。   顾茗:“……”什么情况?   几人向顾茗敬礼,她很是好奇:“谁派你们来的?”总不会是冯瞿吧?   他忙起来军饭都顾不上吃,还有功夫照顾到管美筠?   “是唐营长派我们来的。”   “唐平?”   “是。”   顾茗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踏进公司之后,发现方静舒管美筠都在,还有几名不认识的职员。   管美筠见到她之后热泪盈眶,飞扑了过来就要抱她:“阿茗,你怎么来了?”   顾茗仔细端详她的气色,发现她瘦了许多,眼睑下还有淡淡的青印子,于是心疼的摸摸她的脸蛋:“吓坏了吧?”   管美筠:“快吓死了!阿茗你是不知道,起先街上有流民,后来就是兵乱,姓卢的要败了也要狠捞一笔,听说砸了好些珠宝店,还纵兵行凶,连银行都抢……也有帮派趁乱上街去抢食品店古董店钟表店什么,亏得我们做女装的,才免于被骚扰。”   顾茗跟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别怕别怕,都过去了。”   管美筠眼泪汪汪:“等沪上安定之后,我要回一趟容城看看父母,他们也吓坏了,刚开始要打仗就派了人过来接我回去,说是我母亲吓病了……”她哭的抽抽噎噎,情绪压抑太久,见到顾茗放松下来,就有些不顾形象了。   顾茗:“别担心,我等回见到阿瞿,就让他派人发电报给伯父伯母,告诉他们你平安无事,好不好?”   管美筠:“阿茗你真好。”   “你这么好,你能告诉我门口那四个守门的是怎么回事吗?”   提起这事,管美筠就露出了几分窘迫:“还不是那个姓唐的多管闲事,我好好的哪用着得他来保护?”   顾茗瞬间就联想到了什么,神色严肃起来:“他打什么歪主意呢?是不是对你有非份之想了?如果他敢强迫你,我让阿瞿好好收拾他,胆子也太大了,敢把主意打到我朋友身上来。”   “阿茗你别冲动啊。”管美筠急了:“他也算是好心,才打进城就派人来找我……”   顾茗愈加气愤:“才进城就派人过来,可见是蓄谋已久,那就更不能姑息了。我今天回去就让阿瞿撤了他的职,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你别啊!”管美筠抓狂:“他人其实很好的,没你说的那么坏,也不算是蓄谋已久,上次你结婚我回去当伴娘,还与他见了好多次,他还向我求过婚,说想上我家去提亲,是我拒绝了。”   顾茗瞠目结舌:“居然还有这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   管美筠红着脸说:“告诉你干嘛?”   方静舒忍笑半天,终于捧腹大笑起来:“美筠你傻啊?少夫人一直在逗你呢。”平日也算历练出来了,怎么一碰上自己的事情就傻了呢?   顾茗笑意盈盈道:“方老板,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如果不说破,我还能诈出来更多的事儿,谁知道这丫头连被人求婚都不告诉我,是不是准备等嫁出去了才给我迎头一击?”   管美筠在她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记:“臭阿茗,有你这么戏弄我的吗?”   顾茗大笑:“不然你肯给我说实话吗?”   管美筠:“……”   “你也没对我说实话啊,我听着你叫少帅的名字叫的这么亲热,婚后生活不错吧?”   顾茗跟着红十字会各种救济难民,饥一顿饱一餐,而且近来一直在外面曝晒,瘦了不少,不过气色却不错,提起冯瞿更是前所未有的亲昵,与从前的口气更是有了天壤之别。   “算是……还不错吧,嫁的男人有房有车还有地,长的模样也不差,我也应该知足了。”   方静舒与她也熟悉了,当下笑的眼泪都差点出来:“冯少帅要是听到你这么形容他,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   管美筠早就在结婚的时候感受过无数遍冯瞿的无微不至了,连身边的人都撒出去贴身保护,事事照顾着顾茗的心情,那时候她还担心她在婚礼上收到章启越送的礼物而顾念旧情,走不出过去的恋情,婚后冷落了冯瞿,夫妻不谐,分别的时候还替冯瞿说了不少好话,劝她珍惜眼前人。   “少帅应该很高兴吧。”管美筠被她闹腾一回,总算是正常了,也有心情打趣她了:“能得她一句不错可不容易。”她是打心底里为顾茗高兴:“我跑到前线来,   她这里既然安好,顾茗心里记挂着冯瞿,不等两人再叙,盛俨便开车来接人:“少帅听说少夫人已经到了沪上,特别高兴,已经准备了干净的房间让少夫人回去休息。”   管美筠与方静舒将人送到门口,被她推了回去:“外面挺乱的,别出来了。” 第191章 大结局(上)   卢维弘兵败之后,欲收拾残部逃窜,但手底下军队或亡或降,或叛或逃,所剩无多。   卢氏父子匆忙之间偕手下欲乘船逃往倭国,结果在半路遇到了伏击。   冯瞿赶到之时,卢氏父子已经毙命,而他们的随行人员之中还有活着的人,内中一人被冯瞿提审之时,曾说过:“大帅与少帅带着我等快到码头之时,被一帮黑衣人伏击,激斗之时其中一人的帽子掉了,我恍惚觉得那人是章家的小儿子。”   冯瞿:“章家的小儿子?”   那人显然是卢维弘的心腹,对章家之事门清,为了活命恨不得把卢氏父子所有的隐私都抖搂干净:“对!应该就是章家的小儿子!大帅与少帅包庇怂恿青帮抢了章家的码头,跟谢余做军火毒品生意,这些年没少发财。”那人一脸惊恐:“肯定是章家的小儿子回来报仇了!”   冯瞿:“章家的儿子也太无法无天了,竟敢当街杀人。不过空口白牙做不得数,难道人证只有你一个?”   那人一连报了好几个同僚的名字,冯瞿问身后的唐平:“可记下了。”   唐平恭敬恭敬道:“少帅,都记下了!”   审讯室里一声枪响,那人胸口被子弹贯穿,瞳孔里映出冯瞿持枪的漠然神态,不可置信的缓缓倒下。   冯瞿起身,目光在男子抽搐着的尸体身边停留片刻,下令:“跟随冯氏出逃的人全部击毙!”   ·   谢公馆里,裴玉嫦听着楼下传来的喧闹,静静坐在梳妆台前面,感受着这座宅子里往日的荣光。   谢余带着手底下的人已经带着大批黄金珠宝及武器,准备乘船沿着青帮贩运人口的路线逃往南洋,重新开辟一番新天地。   他依附裴世恩起家,等羽翼丰满之时琵琶别抱,攀上了卢子煜的大腿,跟着军政府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在沪上横行霸道,光是人口买卖与遍地开花的烟馆生意就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家。   他听说容城冯军也是联军之一,若是落在冯瞿手上不死也得扒层皮,便暗中打听战况,听说卢氏父子战败,立刻便准备出逃。   家中正室裴玉嫦就是个摆设,连个受宠的妾室都不如;谈双兰曾经受宠过,后来却被他厌弃,其余的姨太太们各展所长,都想讨他欢心,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逃命之时哪里还顾得上她们。   谢余离开之时,谈双兰抱着他的胳膊哭求:“谢大哥,带上我吧……”   自从归了谢余,她又与卢子煜有关系,便不再出门拍戏,除了每日在谢公馆与别的女人争风吃醋,讨男人欢心,便是出门参加舞会麻将局,也过起了富家太太的生活。   随着谢余渐渐冷落了她,而卢子煜也将她抛诸脑后,谈双兰苦闷之余吸过几次烟之后,渐渐爱上了这玩意儿,能令她得到片刻的愉悦与放松。   谢余使个眼色,孙大胖与孙二虎拉着她的胳膊扯开,一行人脚步匆匆离去。   谈双兰跌坐在地,绝望不已。   以谢余的财力与卢子煜的权势若是不败,哪怕她这一生都吞云吐雾,也能供应得起,可是离了这个男人,她都不敢想自己的前路。   其余的姨太太们见谢余已经离开沪上,也着急忙慌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谢公馆,佣人们都做鸟兽散,昔日偌大的谢公馆竟然没剩下什么人了。   裴玉嫦缓缓沿着楼梯下来的时候,见到客厅里坐着的谈双兰讥诮道:“兰姨太怎么没离开?”   谈双兰茫然抬头:“你不也没离开?”   裴玉嫦轻笑:“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曾经这座花园洋房姓裴,对外称裴公馆。   她走过窗前厚重的金丝绒窗帘,“擦”的划了一枝洋火凑近了面料,火焰很快沿着垂下来的窗帘攀爬了上去,开出张牙舞爪的金色的花……   “你疯了?!”谈双兰东西还未收拾,再说她爱打麻将,日常还抽大烟,手头散漫,也没攒下多少钱,扒拉她的东西属首饰衣物居多。   她跑过去要扑火,被裴玉嫦咯咯笑着躲开了,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个骄傲的裴家大小姐,在大宅子里肆意无忌,手里接二连三点燃的洋火随意扔出去,或窗帘或地毯或灯罩……很快到处都是火苗,让谈双兰四处奔忙,狼狈不堪。   “疯子!疯子!”谈双兰气的发抖:“这里的东西都可以卖钱,你干嘛要烧了?”   裴玉嫦笑的捧腹:“我的傻妹妹哟,你当姓谢的走了就不会有别人住进来?姓谢的跑了,可青帮的人没全跑,他那是坏事做绝心虚,如果今天不烧了这宅子,说不定啊,明天就有人住进来!”   这还是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她头一回称“妹妹”,谢余给她纳回来的那帮“妹妹”们可没一个好相与的,尤其是知道正房太太就是摆设之后,就更是不把她当一回事了。   大厅里已经四处是火了,谈双兰要往楼上跑,客厅里的地毯也烧着了,连带着家具都已经有了着火的趋势,她忍着脚烫跑到楼梯口,火焰已经蔓延到了楼梯铺着的地毯上面,夏天的旗袍单薄,她能感觉得到火焰舔舐着旗袍的下摆,已经烧了上来,再要上楼收拾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她气急败坏朝着门口冲了出去,耳边还能听到裴玉嫦的歌声。   她在逃命之时下意识回头,裴玉嫦站在熊熊烈之中,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人,令人惊骇。   谈双兰闻到了头发的焦糊味道,身上到处都燎起了火泡,她情急之下直接扑进了院里养着荷花的大缸……   谢公馆的火势冲天而起,正值时局动荡,各政府部门乱作一团,乏人管束,救火队员四散逃逸,很快谢公馆就成为了一片火窟……   一个小时之后,有路过谢公馆的人透过大门张望,看到一个几乎被烧的衣不蔽体的女人失魂落魄的坐在谢公馆的院子里,失神的望着尚在燃烧的楼房,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   谢余带着手底下的心腹出逃南洋,船只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正是青帮贩运人口的船只。   他们一行人匆匆到达码头,正是曾经的章家码头,船头守着一队青帮喽啰,见到谢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龙头,我们去南洋做什么?”   孙大胖扒拉身边挡路的喽啰:“龙头说了,我们先去南洋,然后前往美国。”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连外国话都不会说……”有人迟疑。   “不想去就别上船!”孙大胖说。   众人让开路,谢余先拎着箱子上船,里面装着着他的身家性命,他不放心交到任何人手上,连孙大胖兄弟俩都不相信。   其余众人按照在帮中的地位鱼贯而上,等到码头上的人全都上了船,轮船缓缓离岸,还能看清船上人的眉眼,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队炮兵,大炮口对准了轮船……   在接二连三的巨响之中,轮船先是船头被击中,紧跟着船身好几处也被击中,船上的人惊慌之下有在甲板是奔逃的,有跳海的,有张惶失措之下大脑失智坐地大哭者,亦有听天由命之人,在火光与炮弹之中,船身慢慢下沉……   船头的甲板之上,有名穿着长衫的男子提着个箱子,遥遥注视着沪上,注视着这座见证过他的落魄与煊赫的城市,随着船身的巨烈震荡而从甲板上落进了水里,牢牢抓着手里沉重的箱子,犹如抓着最后的一线生机……   次日,《申报》头条刊登了一条新闻:青帮巨鳄沉海。配图是一张轮船下沉的照片,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的记者当天恰好在附近才拍到了这一幕。   文章回顾了沪上这位风云人物的过往发家史,如何踩着无辜之人的白骨一步步爬上来,无论是涉军火还是毒品赌馆烟馆及贩卖人口,无一不做的风声水起,终于走上了不归路。   ·   顾茗靠在沙发上,认真读完了那篇报道,沉默良久,才问刚打完电话的冯瞿:“这是你从哪里挖来的人代笔?”   冯瞿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大约是很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发现她现在也历练出来了,居然看不出一点波澜,恍如根本都不认识谢余这个人,讶然失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茗指指其中罗列了谢余生平之事:“这些应该都属于青帮内部的机密,一般的记者也掌握不了,《申报》的风格我很清楚,如果不是有确凿的证据是不能胡乱写捕风捉影的报道的。他们恪守着新闻人的操守,连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所以这上面罗列的事情应该是真的,但这个记者并不是《申报》的人。联军刚进城,大家都忙着夺权,谁还会专门去找青帮龙头算旧帐,除了你我想不起别人。”   冯瞿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你也太聪明了吧?连这个都能猜得出来!”   顾茗忽然没头没脑的说:“……其实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也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帮过我。”   冯瞿:“仙乐都惨案?”   这次换顾茗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冯瞿慢吞吞说:“我后来查到一件事情,仙乐都惨案本来就是谢余所为,他当时刚刚从容城来到沪上,虽然是容城青帮龙头洪森推荐的人,给裴世恩跑跑腿,但是想要取得裴世恩的信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陈晚香人美歌美,让裴世恩与洪门老大雷潮生都为之着迷,但陈晚香最后选择了雷潮生,让裴世恩极为生气,想毁了她。谢余自告奋勇前去杀陈晚香,结果混乱之中救了你。”   “陈晚香是谢余杀的?”   “是他杀的。”这事还是谢余强暴顾茗未遂之后,冯瞿一怒之下想要杀了谢余,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查出来的,提供证据的是裴世恩手底下的人。   “他居然杀了陈晚香?!”顾茗不可置信,但冯瞿狂傲,不屑于说谎,再结合谢余当时出现的时机,她又不得不相信。   那时候,她也的确是感激谢余的,因为他的出现才让她免于被踩踏,也是因为接受了他的帮助,才让她立足于沪上。   但内心深处,她其实对谢余一直保持着警惕与下意识的疏远,如今深刻剖析过往,才能知道原因。一则是那本脑残小说对于谢余偏执型的人格描写太多,许多看起来深情不悔的表现都让她隐隐不安,跟许多社会新闻里杀妻杀女友的嫌犯性格多有吻合,让人毛骨悚然;二则是谢余的成名路让她害怕,她也不是真正柔软可欺的顾千金。   如今事过境迁,她终于可以畅开心扉跟别人谈起往事:“……其实我当时也有仔细考虑过谢余的,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又痴情专一,比你这种搂着女朋友还要睡姨太太的男人可要好太多。”   “那个冯瞿确实有够讨厌的,既不体贴又狂傲自大,就应该多吃点苦头才能懂点人事!”他居然毫不客气的点评过去的自己来讨好老婆,脸皮的厚度让顾茗叹为观止。   “原来你都知道呀?!”顾茗忍俊不禁,又接着追忆往事:“但我后来又想,谢余为了权势与金钱不择手段,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都敢沾,他爱我时我自然是千般好,若是不爱呢?这世上哪有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完全合乎另外一个人的心意的?若是有一天他的感情被磨没了呢?”   “会怎样?”   冯瞿鲜少能够听到她这样去剖析过去,这小丫头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轻易不肯让人窥知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知道。”她神情有一霎时的迷茫:“如果是你这种自大狂,我还能摸到一点脉门,至少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谢余手上沾的人血太多,早就视人命如草芥,爱我时自然觉得我如珠似宝,不爱我时弃如敝履都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万一他自悔爱错了人想要报复我呢?”指望一个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男人的人性,那才是最愚蠢的想法。   她做不了谢余良心的救赎。   而谢余的良知早已经沉进了罪恶的深渊不得救赎,那一点微茫的人性之光掩盖不了他身上的腥臭味。   她在新闻界摸爬滚打多少年,总有天真的女孩子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毫无底线的男人的真爱与救赎,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我也……只是个曾通的女人。”并不是天女下凡或者狐妖转世,天生有着迷惑男人的本领,看久了也会生厌,相处久了会吵架,强势又刻薄,身上有一大堆毛病,并没有谢余想象之中那么可爱。   她可不想做社会新闻里丢了性命的女主角。   这是谢余最后一次出现在夫妻二人的谈话中。   “放心,我不嫌弃你牙尖嘴利!”冯瞿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放心,我也不嫌弃你曾经花心滥情,弃我于不顾!”顾茗一副翻旧帐的架势。   冯瞿立刻缴械投降:“阿茗,我发誓,往后余生,都永不会再弃你于不顾。”   顾茗:“得了吧,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都可以张口赌咒发誓,真要是洪水来了地震了、仇人杀上门,说不定我还跑在你前面呢,人性哪里经得起考验?咱们就是俗世一对夫妻,能平安携手度过余生最好。我这个人生性凉薄,万一做出自私的选择,也一定是因为我更爱自己!”   冯瞿是行动派,其实并不适合赌咒发誓,况且他向来行动多于口头承诺,见识过小丫头更无情的一面,此刻听到她这话不但没觉得她凉薄,反而隐隐有点心疼:“嘴硬的小丫头!你惯会虚张声势的,嘴里说的凉薄无情,就为了掩饰内心真正的想法?你得是对爱情多悲观,才会对我有这么低的要求?你敢不敢提更高的要求?”   顾茗:“……”   冯瞿心疼的搂住了她:“都是我不好!”还有那个姓章的小白脸,是他们俩联合杀死了她对于男人及爱情的期望与憧憬。   她从来就不是无情之人,反而内心滚烫温暖。   如果不是太过明白,又怎么能有洞察世事的笔锋,悲天悯人的情怀?会为了被骚扰逼迫的好友管美筠、被亲父逼迫的龚秋兰、惨死的陈晚香、被强暴而自杀的医学生周雅岚及灾区百姓秉笔直书,仗义直言?   如果不是胸怀一腔热血,她会不顾自己的性命危险而为了混战地区被抢劫的无辜百姓深入前线,据理力争?   可是这样温暖美好的人,给予许多人光明的人,内心却仍然是悲观不安的,仿佛不敢去按受世间会有幸福降临她身上的事实,在感情的世界里小心翼翼的生活着,无论是付出还是接受,谨慎的再三衡量再三确定,唯恐再次被抛弃。   “都是我不好!”冯瞿真心真意的检讨。   顾茗:“……”what?跟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向来都有英雄主义情节,特别是冯瞿这种大男子主义的人,还不知道在内心深处把她脑补成怎样一个需要他拯救的小可怜,所以才一个劲儿自责,殊不知这不过是她在前世里社会老油子的世故想法而已。   怎么办?   她感觉自己快要全线崩溃了!   妈妈救命!   为了爱情要生要死,犯一回痴就够了,何必再三再四的犯蠢?   “真的跟你没关系。”顾茗很尴尬。   可惜她越解释,冯瞿就越自责,还自顾自的说:“都是我做的不够好,你才会这样想!”   两个人鸡同鸭讲,让顾茗很无语,着急起来就口无遮拦:“总不能为了证明咱俩情比金坚,明天就来个生离死别考验一番吧?”   一语成谶。 第192章 大结局(下)   联军初进沪上,政府机构瘫痪,北平中央政府致电联军,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总要拿出一个章程来,以保证沪上政权的平稳过渡。   小夫妻俩团聚之后,也只是早晚打个照面,冯瞿忙的不见影子,偶尔抽空回来陪她吃个饭。   忙过半月左右,联军分享胜利成果,将卢氏父子这些年积攒的家当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分地盘,暂时处于僵峙状态,冯瞿泡在会议室七八个小时,借着休息的时间出来透气,派盛俨去接顾茗出来吃晚饭。   时局不稳,冯瞿怕顾茗乱跑,便派人寸步不离的守着,顾茗感觉自己都无聊的快要长毛了,还找他发过好大一顿脾气。但如今冯少帅的婚姻生活渐入佳境,尝到了两情相悦的甜头,很能俯低做小,任打任骂,全无怨言,简直有发展为模范丈夫的趋势。   等她发完脾气,冯少帅还得意的说:“被老婆骂又不会掉块肉,就你那点力气,打不疼我,反而砸疼了自己的手。我瞧瞧红了没?”他拉过顾茗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细细看,见她手如柔荑,指如青葱,忍不住低头亲了两口。   顾茗:“冯先生,你的自尊呢?”有些人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冯瞿:“老婆面前要什么自尊呢?”   顾茗:“……”   他今日能抽出空来带顾茗去外面吃饭,对于顾茗来说简直像放风,不住撩起车窗内的帘子向外张望。   正是傍晚六点,天色还早,路上许多联军巡逻,经过一段日子的安抚,加之卢氏败退之时的抢劫风潮被遏制,市面上渐渐繁荣起来,百姓的生活步入正轨:“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带我出来吃饭了?”   冯瞿逗她:“会议室里空气污浊,那些人面色可憎,见见老婆换换心情。”   顾茗捧脸臭美:“秀色可餐吗?”   “噗!”冯瞿捏捏她的脸蛋。   “冯先生,今天能多加半碗饭吗?”   “一碗。”   “一言为定!”   两人相对傻乐,惹的开车的盛俨也不住偷笑——少帅幼稚起来都让人不敢相信。   汽车停到玉山馆,夫妻俩进去之后,在二楼落座,正是当初冯瞿追着宋阅的脚步而来坐过的位子。   他指着不远处的位子笑道:“我记得,咱们当初分开之后,在玉山馆再见,你们一帮人就坐在那里,宋先生向我推荐要聘请你做容城大学的老师,你还装的跟我素不相识。”他如今心绪略开,终于不再忌讳提起章启恩。   顾茗回忆那段时光,脑子里不由冒出一张灿烂的笑脸,那是人生中难得的一段美好的时光,于她来说是奔向自由的新生活。   “你不也装素昧平生吗?”   冯瞿笑道:“那确实是我头一次认识别人眼中的容城公子啊,在那之前我还真是没有直观的感受过容城公子才名之盛。”让他不由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她。   一楼大厅有光裕社的苏州评弹,吴侬软语最易醉人,也许是沪上刚刚经历过一番动荡,客人并不多,厨房上菜很快,顾茗被带出来放风,心情极好,吃的两腮鼓鼓,还不住指着桌上的菜色:“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冯瞿光是看她吃的欢喜的小模样就很满足,不住给她挟菜。   “阿瞿你也吃。”   坐在他们身后另外一桌的盛俨、宫浩:“……”   ——跟着少帅与少夫人出街,离眼红病也不远了。   ·   玉山馆是有名的苏菜馆,前些年从北平迁过来,渐渐打响了名气,不少喜欢苏菜的名流都喜欢来这里,快七点的时候,一名年轻的女人挎着个中年男子的胳膊走了进来,踩着高跟鞋上了二楼,落座之后随意往旁边一扫,顿时愣住了。   她侧身坐着,那名中年男子身体魁梧大腹便便,坐在她旁边跟座肉山似的,挡住了旁人的目光,但那女子透过中年男人的肩膀却看到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一对年轻小夫妻。   小夫妻头并头很是恩爱,男子穿着军装,女子穿着一身小洋装,身后的位子上还坐着两名随从,都穿着军装,看起来是副官之流。   “他怎么在这里?”年轻女子面如土色,全身僵硬。   中年男子疑惑转身:“你说谁?”   年轻女子忙拉住了他,掩饰般说:“……我好像认错人了。”拉着中年男子开始点菜,眼角余光瞥见那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心里翻江倒海,什么滋味都有。   中年男子并未察觉到她的心绪,似乎心情极好,还向她推荐:“七小姐,这家的许多苏菜都很地道,你今天一定要尝尝。”   这位正是卢家那位很想嫁给冯瞿的七小姐卢子美,她自从上次参加过冯瞿的婚礼回来之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倒是也想收心嫁人,可惜挑来挑去总不合心意。   卢大帅手底下的年轻军官们对她多有逢迎,她不是嫌弃人家长的不够英俊就是面对她的时候多有谄媚讨好之意,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气势都差了冯瞿许多。   易地而处,这些年轻军官们都在卢大帅手底下讨生活,前程都捏在冯大帅手里,敢对督军府的七小姐无礼?更何况卢大帅选婿,能够入选的年轻军官都存着雀屏中选的心思,就更不会如同冯瞿一般对卢七小姐冷淡无礼了。   哪知道卢七小姐想不开,赌着一口气非要挑一位不差于冯瞿的未婚夫,左挑右捡人选还未定,情势却已经急转直下,迎来了卢军与联军几家混战。   卢氏父子身亡之后,卢子美不得不逃离督军府,这时候再去联系往日周旋在她身边的那些男人们,才发现这些人犹如惊弓之鸟,全都闭门不出,接到她的电话都毫不客气的挂了。   她不死心,挑往日最为殷勤的再打,对方见她不屈不挠的要联系,不留情面一顿破口大骂,让卢七小姐深切的体会到了一把人走茶凉的辛酸。   大帅府是回不去了,卢家在银行的帐户都已经被冻结,她一个未嫁女从没有过居安思危的念头,一直住在督军府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之间家破人亡,连点积蓄都没有,当了身上的首饰应急,这半个月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找到个冤大头,没想到头一次约会就遇见了冯瞿,心中恨的要死,偏偏桌子底下那中年男人悄悄摸上了她的大腿……   卢子美往日高傲如在云端,如今落魄潦倒,之前也只是在勉强忍耐,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猴急至此,不等伙计点完菜就动手,再加之旁边还有冯瞿夫妻刺人眼,脑子里轰然作响,蹭的站了起来,气急败坏的开骂:“老色鬼,你做什么?”   那中年男人早成了混社会的老油子,本来大家都是体面人,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卢七小姐找上他就是看中了他的钱,大家默契的达成交易,没想到被她在玉山馆开骂。   他祖籍苏州,是玉山馆的常客,连伙计们都混了个脸熟,当下面上挂不住也开口骂了起来:“臭婊子,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往日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不去打听打听如今的行市,如果不是瞧在你曾是督军府小姐的份上,老子犯得着花大价钱来嫖你?”   卢子美气的直哆嗦,“啪”的一巴掌重重打在中年男人的脸上:“你混帐!”   那中年男人当下大怒,也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既然都是出来卖,还装什么矜持?”他高高兴兴出来打个野食,没吃到羊肉反而惹了一身骚,顿时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妈的,老子真倒霉!你卢七小姐以前是个什么货色,难道自己不知道?仗着你爹的权势不知道跟多少个男人上过床,就是个淫娃荡妇,如果不是为着尝尝督军府小姐是什么滋味,老子何必花这么多钱?书寓里的女人都比你清白!”   他愤然而去,留下卢子美涨红了面皮都快被气晕过去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冯瞿与顾茗都被惊动,夫妻俩都很意外居然会在玉山馆见到卢七小姐,他们也吃的差不多了,准备起身离开。   特别是冯瞿的目光冷淡疏离,如同打量陌生人的眼神一般,这让卢子美将自己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在他身上,当她从包里掏出枪对准他的时候,冯瞿下意识去掏枪,可是她对着他露出个恶毒的笑容,紧跟着对准他身边的顾茗扣下了扳机……   顾茗对卢七小姐知之甚少,她只是无意之中看了一出好戏,很快便把注意力转到了玉山馆新出的菜式上,当眼角余光瞥见冯瞿乍然色变掏枪,回头之际,已经被冯瞿拉进了怀里,撞上男人宽厚温暖的胸膛,耳边枪声大作,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枪,紧抱着她的男人声音都在颤抖:“阿茗,你……没事吧?”   透过他的肩膀,顾茗看到卢子美额头中枪,鲜血顺着她的眉心流了下来,她缓缓倒地。   “我没事,有事的是卢七小姐。”   冯瞿:“别管她!”他仔细察看她的全身上下,发现她当真没有受到一点伤,终于脱力般向后倒去:“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茗惊愕的去扶他,手摸到他的后背,顿时摸到一把热乎乎的液体,凑到眼前瞧,才傻住了:“阿阿瞿,你受伤了?”   盛俨与宫浩扑了过来,一边一个扶住了冯瞿:“赶紧送医院。”   都到这时候了,冯瞿记挂的居然还是顾茗,紧握着她的手温柔说:“阿茗别害怕!”   顾茗吓的魂不附体,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你别说话,我们送你去医院!”   ·   冯伯祥抵沪的那日已经是冯瞿重伤昏迷住院的第三日,顾茗不眠不休守在床边,双眼熬的通红,见到冯伯祥如见到了主心骨,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父亲,怎么办?”   冯伯祥一生之中经历无数风浪,态度要比她稳多了:“没事儿,阿瞿身体状态好,再危险的情况他都能熬过来,你别担心!”   进病房之前副官已经把冯瞿的情况告诉他了,两颗子弹都击中了后背,一颗擦着心脏而过,另外一颗嵌在了两颗骨头中间,手术取子弹的时候连大夫也要感叹一句冯瞿命大了,再寸一点子弹就直入心脏,回天乏术了。   “可是……可是他还没有醒。”这三天已经抢救了好几回了。   顾茗已经失去了主张,往日的镇定早就烟消云散:“他一直不醒来,怎么办?”   冯伯祥往常只见到儿子自从见到媳妇就跟二傻子似的欢喜,多年倒扎的刺儿都被捋顺了,驴脾气也变好了,连委派他去解决军政府内部的矛盾都弃武就文,喜欢跟人讲道理了。   但反观儿媳妇似乎丝毫没有嫁进督军府的欢天喜地,反而视之寻常,听说还在办她那个劳什子杂志,肚子平平,连好消息都没有一个,冯大帅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觉得儿子不争气,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可小丫头似乎远没有儿子用情之深,颇有一种老父亲的幽怨:娶了媳妇忘了爹。   现在见到小丫头红着一双眼睛,慌的跟什么似的向他求助,小模样无比可怜,冯大帅也心软了:“已经给阿瞿用了最好的药,他的体温也慢慢降下来了,别着急。”   顾茗被人安慰,而且这个人还能切实的帮她分担压力,紧绷的情绪终于崩溃了:“那他……什么时候才醒过来?”   冯伯祥:“……”   儿媳妇才名在外,儿子时常夸她聪慧果决,冷静理智,可是以他所见,恐怕是聪慧有余,冷静不足吧?!   冯瞿是次日中午醒来的,病房里静悄悄的,床头趴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亲爹炯炯的目光,他张张嘴,向来严肃的老父亲居然示意他闭嘴!   冯瞿:“……”亲爹没人性!   冯大帅压低了声音:“你媳妇好几天没合眼了,才刚睡着。”   冯瞿瞬间就忘了亲爹在侧,爱怜的去摸媳妇的小脑袋:“傻瓜,怎么不睡呢?”心里的甜蜜都快满溢了出来。   冯大帅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不孝子怎么不问问远道而来担心着他的老父亲?!   顾茗心里不踏实,睡的极浅,恍惚感觉被人摸着脑袋,很快便醒了过来,人还有些迷迷瞪瞪,下意识先去看病床,乍然迎上冯瞿睁着的双眸差点哭出来:“阿瞿,你吓死我了!”也忘了看房里还有没有别人,起身弯腰搂住冯瞿的脑袋不撒手,还在他的额头脸颊落下好多个吻,糊了他一脸的眼泪。   冯瞿身在病床上无力阻止,含笑任媳妇儿所为,直到她连着亲了十好几下,才听到身后的咳嗽声,回头见到冯伯祥,顿时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父亲……”   顾茗慌忙直起身借着擦眼泪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也不知道是起的太猛还是别的原因,只觉得天眩地转,朝后面直直跌了过去。   冯瞿吓的差点要坐起来,还是冯伯祥见势扶了她的胳膊一下,顾茗才稳住了身子,等眩晕过去之后,才慢慢坐了下来:“谢谢父亲。”   冯伯祥:“阿瞿既然醒了,你就回去休息吧,医院里有我。”   顾茗却很固执:“没关系的,我回去也不踏实,还是在这里守着好。”   冯瞿却紧张不已:“你刚才都晕了,还是赶紧叫个大夫过来看看吧?”   “没休息好而已,没什么事儿。”   冯瞿却不肯,坚持要叫大夫过来,结果那位精通中医又去国外学过西医的冷大夫把过脉之后笑道:“恭喜二位,夫人是怀孕了,都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要注意休息,切勿太过劳累。”   “怀孕了?”冯瞿躺在床上都快高兴疯了,很快喜悦又被担忧替代:“需不需要住院卧床?大人孩子都没问题吧?”   回答他的是冷大夫和善的笑意:“夫人身体底子有点弱,还是需要好生静养,不宜劳累,如果实在不放心,我倒是可以开个中药的保胎方子。”   冯伯祥做梦都盼着能看到军政府的第三代继承人,当下就命令道:“那就住院吧,他们俩住同一间病房,一起养着都安心。”看看他那傻儿子笑成什么蠢样了?!   冷大夫含笑出去开保胎药。   冯瞿握着顾茗的柔荑,对老父亲的安排满意之极:“多谢父亲!沪上的事情儿子没办法去跟各家联军的将军们商议了,只能麻烦父亲了。”   冯伯祥遥想当年才得了冯瞿,大约也是高兴成了这副傻样,儿子一把年纪才当爹,哪怕是表现傻点也能理解,他颇为宽容:“沪上的事情用不着你了,等你伤势好点就带着你媳妇滚回玉城去养伤吧。”   他不想再看儿子媳妇卿卿我我,总觉得横插他一个,病房里的气氛略微妙:“我亲自去给你母亲拍个电报,让她也高兴高兴。”很快就避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夫妻俩,顾茗还很担心:“咱们真的回玉城?父亲留在这里没关系吧?”   冯瞿心情好的简直能飞上天:“打仗的事情我来,扯皮的事情还是丢给父亲比较好。况且几家军政府扯皮,北平中央政府又发来电报,多半会派个淞沪护军使过来,大家扯皮不过是最后的利益博弈而已,什么都没有咱们养胎重要!”   他殷切的注视着她平平的腹部:“竟然真的怀孕了!”   这个人精力旺盛,体力出奇的好,刚刚醒过来,虽然说话还是有气无力,音量低于平日,却已经很是精神了。   顾茗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说的好像我不能怀孕似的。”她顶着一双红眼睛,亦是满心欢喜。   冯瞿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大手,两个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顾茗把脸埋进他的手掌心里,几乎哽咽:“阿瞿,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   冯瞿用另外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小脑袋,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咱们还有一辈子呢!”   我一辈子都要保护你! 第193章 番外一   飞机的嗡嗡声在头顶响起,顾茗挺着大肚子无奈叹气。   邹妮妮开着飞机低空盘旋飞过,还故意朝她不断招手,她就更想叹气了。   ——说好了一起开飞机,你在云端翱翔,我却在地上养胎。   肚子里这个远远听到巨大的声响,估计是打了一套组合长拳,肚皮在春衫之下一晃一晃,犹如盛了大半桶水的气球不住晃荡,冯瞿哪怕见过好多次,依然觉得心惊胆颤,两只大掌小心的托住了老婆的肚子,并对着肚里的小家伙威胁:“别跳了!再跳你妈的肚皮就要被踹破了!”   顾茗本来心情不好,都被他这副蠢样子给逗乐了:“我的肚皮又不是纸糊的,这么容易踹破。”说归说,依旧觉得肚里的小家伙踢的她肉疼。   冯瞿如今看她,简直比纸糊的还脆弱,行走坐卧都有人跟着,他只要得闲就陪在老婆身边,寸步不离的守着。   自从沪上一战之后,冯瞿在沪上医院里养了一阵子伤口,两口子很快就被送回了玉城,留下他在沪上跟各家督军扯皮,最后还是北平中央政府派了个淞沪护军使来沪,才算是结束了几家纷争。   不过这位淞沪护军使被几家联军抢占地盘,真正留给他发挥的地方也就沪上,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各家军政府,也是举步维艰。   如今这些事情都跟冯瞿无关,他们夫妇回玉城之后,冯夫人都已经开始挑奶妈了,还是顾茗再三反对才阻止了她。   林妈从容城被接了过来,她虽是家中老佣人,却是看着冯瞿对顾茗渐渐上心,终于修成正果的,听说顾茗怀孕,准备拿出平生所学好好助顾茗养胎,恨不得按着月子的标准让她一天吃六到八顿。   正好冯瞿也在养伤,她捎带手就一起侍候了,还说:“孕妇吃的很多也适合伤员吃,少帅正好也需要补补气血。”   冯瞿:“……”这是拿他当孕妇养了?   不久之后,邹妮妮从前线回来,虽然吊着一条膀子,可整个人却拽的二五八万——她又立功升官了。而且身后还跟着个犹如小媳妇儿一般害羞的少年。   那少年是她在打仗的时候救回来的,听说家境不错,大约十八九岁,被救之后为色所迷,说要以身相许,吓的邹妮妮这位向来胆大包天的女汉子都结巴了:“你你你……你说什么呢?”   少年眼神清澈柔软,如懵懂小鹿般可爱,还画的一手好画,笔下的邹妮妮性感的不像话,连顾茗看了也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简直是加了滤镜的灵魂画手。   灵魂画手杨晋非要做邹妮妮的勤务兵,套上军服也透着与众不同,唇红齿白的少年跟在邹妮妮左右,同营的军官们都取笑她,直臊的皮厚如城墙般的邹妮妮也要绷不住了,最后拿枪抵着他的脑袋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晋的眼神温柔无辜,特别纯良的看着她:“你救了我,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打定了主意要赖上她。   少年太温柔,邹妮妮下不去手。   她收回枪落荒而逃,跑到督军府找顾茗求助:“这小子到底想干嘛?”   顾茗那时候肚子还没起来,笑的前仰后合:“人家说的明明白白啊,你救了他他想以身相许!”   邹妮妮烦恼无比:“可是我喜欢的是强大的男人。”   顾茗一语点醒梦中人:“你都比男人还强大了,要那么强大的男人做什么?”   邹妮妮:“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杨晋终于留在了她身边,正逢邹妮妮膀子受伤之际,这小子颇有眼色,将这位女魔王侍候的很是周到,还死皮赖脸跟着邹妮妮回家。   别人家勤务兵都只在营里服务上司,他可倒好,直接登堂入室,只差踏进邹妮妮的闺房了,站在邹家客厅半点怯意都没有。   邹夫人见到少年很是好奇,问道:“你是谁?”   杨晋拿出面见丈母娘的架势一板一眼的回话:“夫人好,我姓杨,叫杨晋,是邹团长的勤务兵。”   邹夫人心道:没见过这么胆大的勤务兵啊。   “你怎么跟回来了?”   杨晋:“团长胳膊有伤,生活不便,我跟过来侍候她。”向邹夫人强调:“再说邹团长不止是上官,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拿出自己那一套“以身相许”的理论讲给邹夫人听,把邹妮妮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让邹夫人都有点怀疑他夸的是自家闺女吗?   “你说要以身相许?”邹夫人听来听去,只有这句话让她心花怒放。   杨晋:“理论上应该是这样,只是邹团长她好像很嫌弃我。”   邹夫人却份外热情:“不嫌弃不嫌弃!”直接替邹团长作主了。   邹三凶名在外,军营里同龄的军官们都不敢惹这位母老虎,更何况是娶回家,想到要一辈子被母老虎碾压,都会心生怯意。但眼前的少年纯良天真,不如趁着他还不懂人世险恶,赶紧订下来才好。   邹旅长听说此事,想想居然也觉得不错:“反正三丫头性子爆,找个脾气软又凡事谦让的也不错,至少家庭稳定。”   随着邹妮妮胳膊逐渐好转,杨晋获得了邹家人的认可,她也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个温柔少年照顾衣食起居,有次居然还感慨的对顾茗说:“我现在想想觉得自己以前肯定是脑子不清,我家阿晋性格好对我百般谦让,而且他还觉得我是最独特最漂亮的女人——我以前怎么就看上了少帅呢?”   顾茗也曾经深爱过这一款的少年,所以对此也比较有同感:“说实话,他的性格是比较糟糕,也就这几年改过来了,不然就凭他以前那副自大的狂傲样子,我是瞧不上的。”   “是吧是吧?!”邹妮妮如同找到了知音,将冯瞿从头到尾一顿批,除了长的实在无可挑剔,脾气更是被吐槽的重中之重:“……你都不知道他以前在军中脾气有多臭,只要在他手底下的就没有不被骂过的。”   顾茗:“这么一想,其实阿瞿还待我挺好的,他脾气再臭,好像也没骂过我啊。”改造男人是个大工程,万里长征可不能松懈一步。   邹妮妮吐槽到一半,结果盟友叛变了,顿时目瞪口呆:“……”这让她还怎么讲下去?   顾茗虽然怀孕了,但杂志社的工作没停,照样出门去工作,为此冯夫人再三反对,就连后来从沪上回来的冯大帅都觉得一切以冯家的继承人为主,但所有的压力都被冯瞿一肩扛去了。   他是这样跟父母解释的:“阿茗不是个愿意闷在家里的性子,非要让她留在家里,万一闷出病来怎么办?对肚里的孩子也不好啊。”   冯夫人很是担心:“那也不能天天往外跑啊,太累对孩子也不好。”   冯少帅早就想好了:“我近来闲着,天天盯着她,不会让她累着的。”   冯伯祥嘴角暗抽:那就让你爹累着?!   冯瞿自从受伤之后,借着养伤为名过起了甩手掌柜的日子,除了老婆养胎,其余的事情他都撒手不管,伤口愈合之后冯大帅也回到了玉城,试图让劳模儿子重回工作岗位,没想到他一听要忙,就立刻佝偻着腰一脸的不适:“父亲,我背后疼。”   心疼的冯夫人把枪口对准了冯大帅:“孩子刚好一些,你折腾什么呢?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还伤及内脏。”   冯伯祥:“……”   冯瞿多年过着自制的军旅生活,忽然闲下来才发现原来可以这么快活,早晨起来陪着老婆去杂志社上班,他在楼下找地方喝杯咖啡,或者直接就在老婆的办公室里看报纸消磨时光,抬头就能看到她认真工作的样子。   中午两人去外面吃饭,随着顾茗的肚子吹气球一般大了起来,但凡玉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小馆子的菜色都被两人尝了个遍。   晚上回家去吃林妈的菜,煲的各种汤水都正好,闲暇还能喝个下午茶吃块蛋糕点心,日子过的简直太舒服了。   冯伯祥一把年纪容城跟玉城两边跑,忙的晕头转向,万般无奈之下把筹备婚礼的冯晨给抓了差。   冯晨也恨不得长驻玉城,能够每天见到未婚妻宁雪华。   宁雪华离家出走,家里人虽然很生气,也怕她一个年轻姑娘家吃亏,结果她居然钓了个金龟婿回家,一时里都很高兴。   冯大帅去沪上主持大局的时候被次子央着前往宁家去拜见亲家,两家顺便敲定了婚事,准备来年五月份办了。   冯大帅忙的焦头烂额,长子现在滑的跟泥鳅似的,一心盼着老婆肚里的孩子降生,他只有威胁次子:“如果不来帮我,你就等着为父去宁家退婚吧!”他深知冯晨外表无害,但其实是个极为倔强的脾气,当初为着学医还闹离家出走呢,真要拿不住他的七寸,就会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   果然冯晨与宁雪华如今正是情热之时,轻易就被亲爹威胁了,代冯盼望四处跑腿好几个月,一直到冯瞿在家里实在不好意思赖下去了,才总算开始继续处理公务。   不过冯少帅新近添了个毛病,就是工作间隙出小差,休息的半小时之内也能往杂志社跑一趟,送点汤水或者点心,看着顾茗吃下去,就心满意足的回去继续办公了。   有时候实在走不开,盛俨也能获此殊荣,回去也要被捉着问好半天。   老婆怀孕之后,他忽然之间就变的啰嗦起来了,连副官都觉得不可思议,顾茗有时候取笑他“铁树开花,他还欣然接受。   年底的时候,邹妮妮终于同意了杨晋的求婚,两人还去了一趟杨家。   杨家人见到如此彪悍的未来儿媳妇,顿时惊的目瞪口呆,私底下劝说儿子:“我瞧着……邹小姐似乎脾气不太好。”   杨晋从小受宠,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可是秉性善良宽厚,竟也没养成什么坏毛病,还特别能理解邹妮妮的坏脾气:“她脾气要是太好,压不住手底下的人。妮妮如今可是团长呢”   他永远都记得当初从火光之中冲进来的女人救了他之后,见他还有些呆呆傻傻的,张口就骂:“你是傻子吗?炮弹过来也不知道躲的!现在不跑,留在这里等着吃子弹?”   家里人对他说话可从来没有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可不知道是刚刚被她从学校废墟里扛出来,还抱着他躲过了一波炮弹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实在漂亮炽烈,他仰望着这个女人,一瞬间脸都涨红了,心跳加速,脑子里嗡嗡作响,被她搂着的腰上好像圈着烙铁……   他从来也没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人,从硝烟之中冲了进来,径自弯腰扶起了他。   骂算什么,被打他都心甘情愿,只要能留在她身边。   杨家人见他铁了心要娶邹妮妮,再听说对方的身份之后也闭嘴了——旅长的宝贝千金,自己本身也有官职,就当……小儿子是入赘邹家算了。   反正他自己一门心思要往火坑里跳,也没人能拦得住不是?   邹杨两家见过面之后,便将婚期定在了来年夏天。   顾茗当时肚子已经大了起来,捧着怀里的肚子算日子:“到时候我也生完做完月子了,应该也能稍微好看一点。”   孕妇发胖、水肿她一样也没逃过,而且怀孕到后期还特别能吃,时常半夜饿了需要加餐,灶上常年备着夜宵,连她也控制不了食欲,一饿就脾气不好,吃不到就朝着冯瞿发脾气。   冯少帅领会沙包精髓,近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温声软语哄着,变着花样的宵夜随时候着,时不常要夸几句,好安抚孕妇暴躁的脾气。   今天带着顾茗出来散心,原本说好是看邹妮妮开飞机,她已经学了一段日子。   上次会战之后,卢家的一架侦察机就被冯瞿抢了回来,他自己又出资购买了两架,请了教官来训练飞行员,邹妮妮是第一位踏进飞机驾驶舱的女飞行员。   没想到这货是个炫耀狂,开就开了,还偏要在天上向顾茗招手致意,等下来了还要跑过来炫耀开飞机有多爽:“从高处往下看,人都跟蚂蚁似的,连小汽车跟房子都小的跟火柴盒子大小,真是太痛快了!”   顾茗:“……呵呵哒。”   孕妇的心情更糟糕了。   邹妮妮还没注意到,兀自说的兴高彩烈,冯瞿已经发现老婆有发脾气的征兆,连忙喝止:“赶紧闭嘴吧你!”别惹的我老婆不开心了!   ——再炫老子不让你开飞机了!   冯少帅的眼神太过凶残,褪去爱情厚重的滤镜,邹妮妮现在怎么看他怎么不喜欢,脾气又臭为人还傲慢,哪里比得上她家里的杨晋体贴温柔?   “好了好了,不说飞机了。”一根筋的邹团长总算是开窍了,拉着顾茗问她的杂志销量:“听说销路打开了,杂志买的很不错啊。”   提起她的宝贝杂志,孕妇的心情总算是好起来了。   二月初,顾茗经过一天一夜的阵痛,终于在玉城医院产下一名男婴,落地就有八斤,白胖圆润,冯伯祥喜的哈哈大笑,抱着大孙子不撒手。   冯夫人骂他:“你小点声,笑起来跟打雷似的,别吓着孩子。”   小家伙显然在肚子里就听到过各种轰鸣的机器声,对冯大帅的笑声并无反应,秀气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闭着眼睛又睡了过去。   冯夫人爱的不行,心肝肉似的抱在怀里不撒手,眼眶都湿润了:“你看这小子的鼻梁,跟阿瞿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冯瞿已经急不可耐的冲进病房里,闻到里面的血腥气,他赶紧上前去握住了顾茗的手:“阿茗,你怎么样了?”   顾茗昏昏沉沉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睛笑笑:“没事,就是好累。”闭上眼睛很快又睡了过去。   入夜,冯瞿守在病房里,看着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一大一小,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紧握着顾茗的手不舍得放开。旁边的婴儿床上放着大胖小子,跟其母一样的睡姿。   女人在睡梦之中眉目舒展,竟然还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养胎生活倒把她的脾气给养大了,却时常逗的冯瞿大笑不止。   在他的眼里,这个柔弱的小女人力气不及他,枪法不及他,除了假装自己很强悍,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表示“我很凶,你别欺负我”,哪还有别的武器?   那不过是她的一层保护壳而已,也许只有缩在壳子里她才感觉安心。   冯瞿有时候觉得发脾气的老婆就跟一只小猫咪似的,看似在挥舞着爪子行凶,实则……是在撒娇而已。   他悄悄脱了鞋子,上床搂住了她,房间里是三个人的呼吸,温暖沉静,遥相呼应,他安心之极,靠在她身边渐渐睡了过去,梦中也是花好月圆。   月光从窗外撒进来,映照的地上发白,走廊里值夜的亲卫们都安静立着,生怕吓到了这初来人世的小小婴儿,也守护着一家三口的美梦。   顾茗出了月子,督军府举行了满月宴,好不容易把怀孕跟坐月子时期的肥膘减下去,能够把自己塞进旧旗袍里,紧跟着就参加了两场婚礼。   一场是冯晨与宁雪华的,另外一场是邹妮妮与杨晋的,差了半个月。   两家先后举办婚礼,小胖子也被抱出去见客,差点抢了新郎倌的风采,就连冯晨都说:“早知道就不应该带小聿过来,现在大家都围着他转,谁还记得我是新郎啊?”   冯伯祥请人起的名字,小胖子大名冯聿。   杨晋倒是很低调,完全不介意被小胖子抢了风头,还偷偷抱了好几回,好几回顾茗看到新郎倌目不转晴的看着小胖子,偷偷跟冯瞿咬耳朵:“杨晋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啊。”   冯瞿:“喜欢孩子就好,等邹三结婚生完孩子继续去忙军务,他正好留在家里带孩子。”   顾茗笑的不行:“你倒是会打算。”又严肃警告他:“你可别想让我整日呆在家里带孩子啊。”   冯瞿压低了声音说:“小姑奶奶,我哪敢啊?”   小胖子会笑了,眉目酷似冯瞿,笑起来却有几分顾茗的影子,是个漂亮的宝宝,好几次对着杨晋笑出了粉色的牙床,直让他连敬酒都敬的心神不宁,不住回头盯着他看。   等到当晚进了新房,他红着脸说:“妮妮,少帅家的小聿太可爱了,咱们也生个宝宝吧?”   邹妮妮考虑一下:“要是生个闺女跟你一样,生个儿子跟我一样,那也不错。”   杨晋呆住了:“……”   冯瞿已经带着老婆孩子吃完喜酒准备回家,他也不假他人之手,臂弯里抱着小胖子,走路的步子都放小了,生怕吵到了刚刚睡着的小胖子,连上了车之后都嘱咐盛俨:“开慢点。”   顾茗朝后一靠:“这小子打雷都吵不醒,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   冯瞿年近三十才得了一子,都快疼成了眼珠子,连带着冯伯祥与冯夫人也是宠孩子的好手,顾茗近来很是忧心,生怕将来在孩子的教育问题是只有自己扮黑脸,便时常给冯瞿洗脑:“儿子要穷养闺女要娇养,他可是个小子,别娇生惯养,养成个纨绔性子。”   冯少帅早有打算,注视着怀里一无所知的儿子,很是同情他:“他也就只有这几年好日子过,等上了四五岁要读书识字,就没那么舒服了。”   这大约是过来人的心声。   顾茗总算放心了。 第194章 番外二   许多年以后,章启越回望人生,发现他人生之中最为绚烂的时光永远停久在了沪上。   那一年他趁着沪上军乱,带人伏击了卢氏父子,又传信给冯瞿,借他的手杀死了谢余,大仇得报,站在早已经荒草丛生的旧宅前面,潸然泪下。   章氏旧宅这些年一直荒着,大门上还是他离开之时加的铁锁,锈迹斑斑。   章家人横死,这宅子便荒芜了下来,外间还风传章氏旧宅闹鬼,就算是有人垂涎这块地皮,也嫌风水不好,久而久之这里便人迹绝踪。   章启越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生锈的铁锁,踩着旧日杂草丛生的路踏进了院子,穿过花园,站在楼下,久久无言。   有风从黑洞洞的窗口吹进去,打着旋儿又吹了出来,带出里面的蛛网,那蜘蛛吊着一根线在风里打着秋千又荡了回去,落到了墙上,沿着黑漆漆的墙壁飞速的藏匿了起来。   章启越觉得自己与这只蜘蛛其实也无甚分别,都是被命运挟裹着身不由已的往前。   以为会是一生相伴的爱侣,却阴差阳错不得不放手;以为会是毕生追求的事业,却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退出。   一生之中,还有什么事情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呢?   是深藏在记忆里的笑脸,还是未来遥不可及的路?   人死仇消。   卢氏父子与谢余死了之后,他的多年怨恨终于消散。   章甜在港岛已经入学读书,没了父母荫庇的孩子格外早熟懂事,每个月她都会给章启越写一封信,有时候谈及学校的事情,有时候谈及家里的事情,更有的时候会回忆起自己在玉城的时光。   小姑娘提起玉城,忆起旧事,总避不开她,讲她如何温柔如何可爱,如何懂孩子的心,还感叹家里的长辈们都视她为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只有在干妈身边,她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被尊重珍视的心情。   小姑娘并不知道,每当信中有提到她,他总是忍不住把那段话反复再三的去看,总能想起过去美好的时光,他早就畅想过未来的婚姻生活,而她不出所料的温柔豁达,对孩子也保持着平等尊重的目光,尊重孩子的想法,无论是做她的伴侣还是做她的孩子……应该都很幸福吧?!   那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天色渐晚,章启越锁好了旧宅的大门,一个人走在沪上的街道,遇上联军巡逻队的,便停一停,走走停停很快便到了沪上军政府大门前。   他想起谢余之死,还要多谢冯瞿援手,才想着亲自去致谢,便远远看到一辆小汽车驶了过去,停在了军政府大门口。   守卫持枪过去询问,驾驶座门被打开,里面开车的人走了下来,向他行礼,穿着冯军服色,章启越忽然间心脏狂跳——那会不会是她?   他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记忆之中还是她垂泪的模样,与她一贯在书里冷静理智的形象十分不符。   后排的车门也被打开,果然有道纤细的身影从车里走了下来,与守卫说话。   那守卫转身,去岗亭拨了个电话,她站在大门口随意张望街道两旁的风景,当她的目光掠过他的方向,章启越下意识拉下了帽檐,生怕她看到自己。可是她的目光很快就掠过他,又看向了别处。   她并没有看到他。   章启越却心跳如鼓。   他明明可以大大方方的走上去,如同经年老友一般打个招呼,可是脚步如有千钧重,连挪动一步也艰难。   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他看到对面军政府大门口很快出来一个人,身着军服,五官英俊,见到她的霎那便露出亲昵温柔的笑容,上前来揽住了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即使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也能感受到其间的温馨与甜蜜。   章启越最后再看一眼,发现冯瞿正推着她上车,她一脸的不情愿,还瞪了他一眼,冯瞿好脾气的笑笑,似乎对她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当他坐上前往北平的列车,脑子里还回想着那一幕,冯瞿把人塞进车里,俯身下去在她脸颊吻了一记,关上车门还不住挥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数日之后,冯瞿就在病房里性命垂危,差点丢了性命。   ·   章启越自上次身体受伤之后便不能再做飞行员,可是他外语好,能与美国教练沟通,便被穆子云向上申请依旧留在航空学院,只是有时候被外交部借调去当翻译。   他学习能力强,借调的次数多了,与外交部的官员搭上了线,索性直接被外交部接收,正式做了外交官。   弱国无外交,华夏如今四分五裂,外交部的工作并不好推进,很多次他都精疲力尽,回想年少时候的梦想,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泡,遇到烈阳很快便破碎了。   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之下,他又从外交部调任航空部,但北平中央政府国库空虚,内乱未止,资金短缺,他不得不一次次往返国内外,前去筹款发展航空,这中间的重重困难难以想象,可是他还是一路坚持走了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她,知道她儿女双全,生活无虞;也知道她最终没有被庸常的世俗所改变,没有因为权势、富贵而沉迷于日常的享乐,而是做杂志、写剧本、拍电影、办女子学校、开办女子职能技术学校,为成年的、走投无路的女子寻求谋生的手段,帮助她们自立,如同她那颗谦逊而慈悲的心指示她的那样,终于成为了灵魂会发光的女子。   她不是某某的夫人,而是大名鼎鼎的容城公子。   是年六月,她的最新一期的杂志放在他的案头,里面有她写的特稿,追踪那些从她所创办的职业技术学校走出去的女人们的境遇有无改变。   章启越欣慰的看到,很多人因为她的一己之力而改变了整个人生,他心里说不出的幸福。   助理在门口催促:“章院长,飞机快起飞了。”   章启越遗憾的想:她终究是个不太张扬的性子,每一期的杂志都有封面人物,都是近些年来华夏大地上杰出的女性,可是他等了那么久,却始终没有在她的杂志上看到她自己的专访及封面照片。   他装起杂志收拾好公文包,关门的时候回头看到书柜上那整整一排的杂志,目光在书脊上停留一秒,很快下楼坐上了小汽车。   同僚们都会取笑他:“章院长从外交部申调过来的,还长期跑国外,怎么会这么喜欢国内一个女人办的杂志?”   章启越筹款能力突出,认识很多国外的华侨,这些人都希望能够振兴国内的航空事业,怀着一腔赤诚捐款,他时常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   有时候碰上上面的人动了歪心思,想要把捐来的款项另作他用,都需要过章启越这一关。   他时常不得不与人拍桌子据理力争,才三十出头两鬓就染了霜色,有时候他也会想,假如她再见到他,是不是认不出他了?   她可还会记得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只有穆子云有一回来,翻到《妇友》杂志,了然的看了他一眼,劝了一句:“启越,你也该成个家了。”   章启越整天忙的脚不沾地,时常国内国外两边跑,他苦笑着说:“谁会嫁给我呢?"除了一身骂名两袖清风,哪有余暇去顾及经营一个家庭。   再说……每次别人劝他成家,他下意识总会想到她,想到曾经的梦想,便意兴阑珊。   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不过因为事情紧急,接到上面的命令,他不得不出发。   飞机的螺旋浆激起的风掀起了他的衣角,当他坐上飞机,习惯性的从包里翻起她的最新一期的杂志开始专注的读起来。   四十分钟之后,飞机遇到了气流颠簸,他收起杂志,往窗外瞧了一眼,听着机舱里的惊呼声,心情竟意外的平静。   让他惧怕的,从来不是生死,而是离别。   十分钟之后,一架飞机撞上山脊,撞出巨大的火花。   机毁人亡。   ·   许多年以后,冯瞿与顾茗途经港岛,见到了已经成年的章甜。   一番寒喧叙旧,她交给顾茗一个藤箱:“小叔叔过世之后,堂叔前往北平收拾他的遗物,很多东西都处理了,可是只有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他拿了回来,交给了我。我保存了这些年,总觉得……应该交给干妈。”   她歉然的看着冯瞿:“箱子里全是小叔叔写给干妈的信。”从未寄出去的信。   整整一箱子的信,如同一个人在寒夜里孤独的自言自语。   所有的信都没有封口,按照时间排序,码放的整整齐齐。   章甜流着眼泪说:“我看过了这些信之后,总觉得这是小叔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念想,不忍心就这样湮灭,所以思虑再三,还是拿过来了。”   港岛酒店里,卧室的房门紧闭,冯瞿借故有事出去了,顾茗盘膝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打开箱子,按照信封上的时间去看。   “阿茗,今天读到了托人从玉城买来的你所创办的杂志,这是你的第一期杂志,我试图从杂志里找到你的思绪,想想这个念头有点愚蠢,便又放弃了。可是你还是给了我大大的惊喜。   有时候我觉得万念俱灰,前路茫茫,大仇未报,却恨不得一死了之,活着毫无期待与希望,只能每日行尸走肉的活下去,可是想起那么努力生活着的你,又觉得自己这样懈怠,大约是会被你嘲笑的吧?   你也许会嘲笑我,他这样毫无志气,怎么配得上我当初的爱?   这样想着便又振奋起精神继续向前了。   阿茗,重新读到你的文章,甚感欣慰,你依旧是指路明灯般的存在,让我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时候想起你的文章,内心便温暖了起来。   希望你一切都顺利!   …………   阿茗,我今天又回到了沪上,回到了过去的家。   如果时光能够停驻,那该有多好啊?   父母仍在,你我未老,依旧还是手牵着手欢欢喜喜走在沪上的一对小儿女……   ………………   阿茗……   阿茗……   阿茗……   坐在港岛酒店厚厚的地毯上,顾茗的泪水打湿了纸上的字迹。   房门被轻轻推开,冯瞿走了进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回过身,扑进了男人的怀里,泪落如雨。   她早已经朝前走了,而他还永远的停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那颗滚烫的心,从未改变。 第195章 番外三   阿聿是个调皮的孩子,自从生下来之后,就是督军府里的宝贝。   曾经做过严父的冯伯祥对待大孙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四岁的时候,冯瞿提议:“这小子整天淘气,也是时候该读书了。”   冯伯祥慈眉善目的看着大孙子在他的书房里淘气,说:“他还小,不急。”   冯瞿不以为然。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约莫三岁多就被揪着读书识字,冬日里坐在书桌前直犯困,握着毛笔的手好冷,糊出来好几个墨团团,还挨了亲爹几戒尺——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前朝古董。   还对着他吼:“老子辛辛苦苦打天下,就是为了让你能好好坐在学堂里读书识字,可不是学什么纨绔派头,只懂享乐的!”   冯夫人为孩子辩解一句:“阿瞿还小,别对他那么严厉。”立即招来冯大帅的不满:“慈母多败儿,他将来可是要继承我的家业的!”   身担如此大任的小肉团子冯瞿满心惶恐:“……”家业是个啥东西?   后来冯伯祥用他的严厉让冯瞿懂得了家业到底是个啥东西,在这个过程中他吃了无数的苦头,也终于如冯大帅所愿的,成为了他想要的独当一面的继承人。   怎么轮到第三代继承人冯聿小朋友,就完全不同了呢?   这时候顾茗已经怀了二胎,照顾大儿子的任务便暂时由冯夫人自告奋勇的代劳了。   冯夫人疼孩子就别说了,就连冯大帅也改变了态度,不得不让冯瞿怀疑自己是不是抱养来的。   他还以为冯家的家风都是长子严厉成才,后面的儿子们则可以随便玩乐,原来……是因人而异啊?   冯少帅有点心疼自己。   晚上他抱着老婆的大肚子发表这一见解的时候,表情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凭什么我三岁多就被揪起来读书习字,阿聿四岁都还能在父亲书房里闯祸?”   顾茗听着男人抱怨:“你这是……嫉妒自己的儿子?”   冯瞿略有心虚,脑袋放在老婆肩膀处蹭了蹭:“我就是觉得父亲太过份了,感觉我小时候都没什么玩乐的时候,全被功课堆满了。十几岁就被丢进营里去摔打,吃了多少苦头?结果这小子四岁过了还在睡懒觉,这公平吗?”   顾茗严肃的说:“我们一定要杜绝一切不正之风,不能让父亲跟母亲区别对待小孩子。”   冯瞿略感安慰:老婆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顾茗接着说:“不过阿瞿啊,我说的公平可是只管我自己生的孩子。”   冯瞿:“……那臭小子有什么好的?”整日淘的不得了,连老婆都倒戈了!   顾茗在男人的脑袋上顺了一把毛:“你说你这点出息,要是传出去都要被人笑话的,堂堂一介少帅,嫉妒儿子小时候过的太幸福了……”   冯瞿摸着她的大肚皮:“不如这胎咱们生个闺女,到时候我可劲的宠,让阿聿那小子也嫉妒?”   顾茗其实也希望生个小闺女。   冯晨与宁雪华结婚之后,来年也生了个大胖小子,性格模样全随了宁雪华,是个冷清寡言的性子,被冯聿小朋友按着揍居然都不求救,只是倔强的一口咬住堂兄胳膊上的肉不松口,最后反而是冯聿求救——这小子踢到铁板了。   邹团长婚后如愿以偿生了个模样性格都随杨晋的小闺女,可爱软萌。   杨晋爱不释手,每日都恨不得抱出去炫耀,还给小闺女画了无数的画。自从他有了闺女,画板上的主角终于从性感的邹团长变成了小闺女,一度令邹妮妮很是郁闷,怀疑自己生完孩子身材走样,让男人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了。   她还在顾茗面前抱怨:“你说说,他现在怎么回事?晚上也要哄着闺女睡觉,家里又不是没有奶妈佣人,就非要自己守着。早晨一睁眼就要找闺女,这是什么臭毛病啊?”   她小声问顾茗:“是不是生完孩子我难看了?皮肤松弛身材走样了?”难得邹团长也能“铁汉柔情”的想起来跟顾茗交流感情问题:“就连那个……那个的次数也少了。”   顾茗傻愣愣看着她:“……”大姐,这么私密的事情就……不必要交流了吧?   邹妮妮也没别的人可以说,亲妈邹夫人更不能说,营里的兄弟们只会讲荤笑话,还特么全是一群光棍,有时候讲的笑话她都觉得这群家伙毫无实战经验,居然还好意思自吹自擂,营造“身经百战”的形象——要点脸好吗?!   邹妮妮还以为她也遇上了这样的情况,更如找到了知音一般:“你说说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吗?是不是女人生了孩子就对那啥……兴趣不大了?”   顾茗没敢告诉她,他们家正好相反。   冯少帅兴趣不减当年,反而是她陪着孩子一天,再加上杂志社有工作要做,每次对上男人拱过来的头颅都要踹飞——让不让人休息了?   冯少帅为了自己的福利,可谓是用尽了手段,什么好话没说过?什么俯低做小的事情没做过?   老婆如果说累了,他便说:“你躺着不用动,一点也累不着你。”   ——谁信?   老婆如果说困了,他便说:“你睡你的,我保证不影响你休息。”   ——谁信?   夫妻关系越加亲密,顾茗越发觉得,冯少帅的话如果能让人相信,母猪也能上树了。   邹团长是个急性子,得不到确定的答案是不会饶了她的,不住摇着她:“你快说啊快说!你们家的怎么样嘛?”   她吱吱唔唔:“……就还行吧。”神色很是勉强,不太愿意回答邹团长这个问题。   邹团长却误解了,以为冯少帅与她家杨晋一样,于是采购补药的时候顺便给冯少帅也采购了一份,还直接给了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阿茗说你最近不太行,我给阿晋买了补药,顺便给少帅也买了一份,告诉阿茗不用太感谢我!”   冯瞿的脸当场就绿了:“她说……我最近不太行?”   邹团长打个哈哈,不准备跟上司直接讨论这么私密的问题,但基于好姐妹顾茗的幸福生活,她好心多了句嘴:“少帅,不是我说啊,女人生完孩子其实最需要男人的关爱了,你知道的,男人……很容易去外面打野食。别让阿茗担心。”   冯瞿一脸莫名其妙:“打……野食?”   邹团长见冯少帅脸色不对,准备开溜:“我没说少帅打野食,我只是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嘛,男人嘛……”关起房门跑了。   留下冯瞿气的都快说不出话了。   小骗子这又是造什么谣呢?   昨晚是谁喊着“不要不要”的?   他忙完军务回家,手里还拎着邹团长送的补药。   进门见到婆婆媳妇围着胖儿子玩,一团和气,便憋着一股火没发,拖着顾茗说:“你跟我回房,我有话跟你说。”   顾茗见他一脸寒气,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路跟着回房,笑道:“今天是谁得罪你了,回家也耷拉着个脸?”   冯瞿牵着老婆的手进卧室,关上房门直接上手,吓了顾茗老大一跳:“你疯了?大白天的做什么?”   冯瞿把人压到了床上,咬着她的耳朵说:“疯的是谁?是谁每次都拒绝我,转头却跟邹三说我不行了。我那叫不行了吗?”   顾茗张口结舌:“邹……邹妮妮说你不行了?”即使是复述这句话,她也笑不可抑:“这家伙的理解能力……”   冯瞿被她笑出了一肚子的心火:“你居然还笑?你居然还敢笑?”他在她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一路往下咬下去:“你再笑一个看看?你到底想什么呢,对外宣布你男人不行?”   误会大了!   顾茗被咬的扭着身子躲,不住讨饶:“阿瞿真不是这么回事儿,真不是!你搞错了!”   “我能搞错?邹三亲自买了补品送到我手里的,说的明明白白,让我多疼疼你,这你闺怨都传出去二里地了,我可不得好好疼疼你吗?”   顾茗扭着身子躲不过去,被他亲的全身发软:“阿瞿,你……你别!真是误会了,是他们俩不和谐,杨晋自从生下闺女就整日只顾着疼闺女,可能是有点冷落了邹妮妮,她心里胡思乱想来问我们夫妻俩的事,我……我哪里好意思说,就随口糊弄了几句。”   “你就拿我不行了去糊弄邹妮妮?”冯瞿火冒三丈:“你就不能实话实话?”被下属关怀他的能力,他脸都没地儿搁了。   “我没说什么,是她自己理解的好不好?”   顾茗也火了:“你怎么逮着我就发火?也不想想邹妮妮那个粗疏的性子,她能听得懂我的言外之意啊?难道要我向她吹嘘你能力强悍?”   冯瞿:“你也不必吹嘘,只消实话实话就好。我想过了,与其让她质疑,还好心的买补品送过来,不如让她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今天是铁了心要惹事儿,顾茗简直要委屈死了。   ·   次日邹团长春光满面的来督军府,见到奄奄一息卧床休息的顾茗,一整天羞于见人,脖子上种满了红莓,顿时哈哈大笑:“还是我这个姐妹好吧?!”她对自己对上峰的关心所造成的后果非常满意。   “看来补药效果不错了。”   回敬她的是顾茗从被窝里扔过去的一个枕头:“混蛋,你可坑惨我了!”   这家伙身手矫健,随手轻松接过枕头,坏笑道:“明明是我拯救了你,昨晚滋润吧?”   顾茗气的又砸了一个枕头,差点哭了:“滋润个屁!”冯瞿为了证明自己没问题,昨晚一夜都没让她好睡,折腾到了天亮,还恶质的在她胸前脖子上留了好多印子,这让她怎么出门吗?   本来今天还约了受访人要去杂志社的,结果早晨下床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始作俑者却神采奕奕,很光棍的说:“等我今天回军营,找个机会就让邹三来家里看看你,免得她大嘴巴胡说八道。”   顾茗回敬他的是恨恨的两个字:“牲口!”   冯瞿得意洋洋:“多谢夸奖。请问顾小姐,你嫁了牲口,自己是什么?”   顾茗重新爬上床,也懒得跟这个兵痞子纠缠了,冯某人皮糙肉厚,打又打不疼,骂也没用,这人在她面前全然不讲自尊心,特别的不要脸,什么话都能接受,最后生气的还不是她自己?   “你下去打电话给杂志社,告诉她们我今天病了,不去上班了,受访者到了让别人去采访。”她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死活不肯再冒头。   冯瞿穿衣洗漱,从被子里挖出一张脸蛋亲了两口,心满意足的下楼去给老婆杂志社打电话。   邹妮妮来了她还爬不起来,指着小沙发上还未拆封的补药:“赶紧把你的补药拿回去,就因为你送了这盒子东西,我昨晚差点没死在这张床上。我谢谢您的关心,可是你也看到了,真的不用!”   邹妮妮看一眼小沙发上随意扔着的补药,再看看好友这副可怜模样,恍然大悟:“这么说我问你的时候你没说实话?”   顾茗拿枕头捂住了脑袋——还有完没完了?   邹三从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她从枕头下面挖出顾茗,后知后觉:“这么说……你俩一直很和谐?”   顾茗无奈的看着她:“是!一直很和谐,和谐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躲躲藏藏的是我,被拒绝的是他。拜你所赐,昨天就是没躲开的结果。欣赏够了就滚吧!”   邹三回想自己在办公室关怀上司送补药的情形,冷汗都要下来了:“所以说……我是多此一举了?”   还惹恼了上峰?   顾茗恨恨说:“我要让他给你们加训练任务,累不死你我跟你姓!”   邹三当时就差跪下来了:“别啊,可别!咱俩是好姐妹不是?”   “谁跟你是姐妹?”   “要不……我教你开飞机?”   “我让别人教,用不着你!”   “别啊,我这不是……也不是故意的嘛。”她惊吓完了又觉得可乐,忍不住捧腹大笑:“少帅气坏了?”   从好友穿着褛空睡衣露出的脖子上乃至胸前大片青青紫紫的肌肤来看,应该是非常生气了,暴风雨级别的怒气了。   “你以后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邹三在营里混久了,也沾染了一身的坏毛病:“别啊,以后如果少帅对你冷淡了,我就拼命给他送补品帮你!”她哈哈大笑着离开了顾茗的卧房:“你好好休息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回营之后,直忙了三个月,差点泪瘫,不说见不到丈夫,连丈夫的半根头发都看不到。   ——少帅整起人来也挺狠的。   后来回到家里,见到杨晋顶着俩黑眼圈幽怨的看着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情:“这段时间……你不会是一直在吃补药吧?”   杨晋更幽怨了:“我还……一直流鼻血呢。”   补的他直上火,老婆却不见影子,这是夫妻之间有多大仇呢?   邹三:“……”   ·   后来顾茗果然如愿以偿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小闺女,模样随了她,性情却随了冯瞿,打小就是个跋扈的性子,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敢揪哥哥的头发,嘴里呜哩哇啦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冯夫人喜极而泣,抱着小孙女不撒手,还悄悄跟冯伯祥说:“有时候我看着小妞妞,就想起了咱们的女儿。”孩子还没出月子,她就开始翻腾自己的首饰,准备给小妞妞攒嫁妆。   顾茗哭笑不得:“母亲,这也太早了吧?”   冯夫人扳着手指数了一大堆,什么家具床首饰衣料铺面罗列了一大堆,顾茗听的晕晕乎乎:“母亲,您这是照着前清的格格备嫁的呀?”   冯夫人:“前清的格格算什么?早都是老黄历了,咱们的小妞妞可比前清的格格尊贵多了。”   顾茗:“……”   反正不说跟别人比,冯家的小妞妞跟她亲娘比就尊贵不少,才出生就备嫁,也不知道到时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呢。   不过冯夫人忙起来特别精神,兴兴头头的,顾茗也就不扫她的兴致了:“母亲您看着办,反正我是没养过闺女,我做人闺女的时候也没人这么操心,可比不上小妞妞命好。”   冯小妞妞渐渐长大,先是流着口水学爬学坐,在床上爬的飞快,好几次差点掉下去,后来顾茗索性在房间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小丫头爬着爬着一个不注意就……爬到了床下面去。   顾茗:“……”这么活泼好动,跟小子似的,一点也不文静。   邹三家的小闺女可文静得很,乖乖坐着看亲爹画画,小小年纪都能坐着摆弄画笔,别提多可爱了,自家这个……是土匪转世吗?   养儿子她还没觉得有多累,但养闺女可是累惨了,万幸还有冯夫人搭把手。   有了小闺女之后,冯瞿的一腔父爱爆发,都快赶上杨晋了,每日回来就要抱抱小闺女,胡茬亲在小闺女脸上,扎到了她柔嫩的肌肤,小妞妞不会说话,“啪”的一巴掌就狠狠拍在了亲爹脸上。   那个亲爹还笑的跟二傻子似的,不知道未来惯出来的小闺女上头抓脸,简直成了他的软肋。   顾茗失笑:“这丫头胆子太大了!”   冯某人满不在乎:“我的闺女要那么胆小干嘛?”他现在觉得女人里邹三活的不错,胆大妄为,可比他那些庶出的妹妹们强多了。   顾茗伸手去接孩子:“累了一天了歇歇吧,回来就抱,也不累吗?”   冯瞿顺势在她脸蛋上偷亲了一记:“看到你跟小妞妞就不累了。”   房里亮起了灯,温暖而祥和,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