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媛攻略 作者:泊烟   文案:   留学归国的许鹿穿越成民国一个旧式家庭的小姐冯婉。   冯家家道中落,一家老小孤苦无依,她肩负起重振家业的重任。   傅亦霆稳坐商界头把交椅,在上海滩叱咤风云。   一日,一个貌美清纯的女学生主动找上门,大言不惭地要跟他谈生意。   后来,这个女学生成了纵横生意场的名媛,还做了人人艳羡的傅太太。   婚后,傅太太冯婉发现,傅先生不仅头脑好,身体更好。   ps:主言情,辅事业线,甜宠苏爽,纯yy。   本文又名《大佬其实很专情》,《女主光芒万丈》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欢喜冤家 逆袭   主角:许鹿(冯婉),傅亦霆 ┃ 配角:凌鹤年,邵子聿,冯祺 ┃ 其它:宠文,男强女强 ============== 第一章   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艘游轮正在航行。   这艘游轮从日本的横滨港出发,将在明日抵达上海的黄浦江码头。与其它的豪华游轮相同,船上的乘客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而极少部分的一等船舱乘客,独享一个私人的露天甲板。   这个甲板在船尾的位置,地方虽不大,但与公共甲板相比,人少而清净。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靠在栏杆上,望着游轮驶过之后,海上翻滚着的两道白浪出神。   这条船上的每个人都有故事,她的故事尤为特别。   她至今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民国时期的人。   许鹿来自二十一世纪,是一名刚从日本留学归国,四处投简历,正在待业的海归。她毕业于一所能够挤入日本排名前十五的国立大学,六年的留学经历,加上一口流利的日语,若留在日本,应该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但爸妈就她一个女儿,不舍得她沦落在异国,非要她回来。   那日她刚换了国内的驾照,想买辆二手车练一练,上街时为了躲避一个横穿马路的老人,踩错了刹车,醒来就在这艘船上,变成了一个叫冯婉的女孩。   冯婉同样是留学日本,在这个时代,留学虽已经成为大潮。但除了公费留学生以外,没有点家底的,也负担不起高昂的留学费用。   冯家祖上在前清时做过大官,清末时,冯婉的祖父也是最早一批投入实业大潮的资本家。他们先是在老家苏州开办了工厂,后来又把生意扩张到上海和南京等地。   后来冯婉的祖父离世,几个儿子争着分家产。冯婉的父亲最小,只分得一家经营不善的纺织厂。还好有个律师朋友帮忙,额外获得了一笔十万元的遗产,冯父就是用这笔钱送冯婉去留学的。   这几年,上海被瓜分成几个租界,越来越多的洋人涌入中国淘金,带来了新式的工厂,很多民族企业倒闭和濒临破产。冯家更是大不如前,冯父手里的纺织厂几乎经营不下去,忽然一病不起。   冯婉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前结束学业,定了船票回国。   可冯大小姐把所有的钱都买了一等舱的船票,许鹿现在身无分文,吃饭成了个大难题。   她很饿,迫切需要吃顿饱饭。   身后传来一阵木屐的声音,许鹿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紫色向阳花和服,妆容精致的女子,正跟甲板上的水手说话。那水手是中国人,日语说得很蹩脚,女子又是关西口音,两个人交流起来十分费劲。   女子悻悻的,好像要放弃了。   许鹿见那和服的用料和印花都是上等,主动走过去,用日语询问道:“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对方略微诧异:“你是日本人?你会中文吗?”   许鹿摇了摇头:“我是中国人,刚从日本留学回来。”   女子露出更为惊讶的表情:“原来如此,你的日语说得真好!比很多驿官还要流利。”她停顿了下,继续说道,“我出门忘记带钥匙,想找跟我在一起的那位凌先生,不知道谁看到他没有。”   “哪个凌?可以形容一下他大概的相貌吗?”   对方就简单描述了一下,许鹿向中国水手转述,水手连忙道:“原来田中小姐要找凌先生,他刚才去二楼的宴会厅了。田中小姐若要回房,我可以向乘务长禀告一下,先为您开门。”   冯婉一字不差地告诉日本女子,女子道谢,水手便跑去拿钥匙了。之后,冯婉又殷勤地陪着她回房,直到水手顺利将房门打开。   女子给了水手几块银元的辛苦费,水手高兴地离开。   她又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许鹿。许鹿低头一看,上面印着田中商社,理事田中惠子,还有在上海的地址和电话。   “您真是帮了大忙了。我叫田中慧子,请多关照。”田中惠子鞠躬道。   许鹿同样鞠躬道:“我叫冯婉,请多关照。”   “刚才若不是冯小姐帮忙,我恐怕还在甲板上乱转。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田中惠子诚恳地问道。   许鹿直接说:“实不相瞒,我身上的钱快用完了。如果田中小姐方便请我吃一顿晚餐,感激不尽。”   一等舱都在最高层,统共有五间套房,而田中惠子住的这间是最顶级的总统套房,票价是许鹿那间的两倍,肯定不差钱。许鹿就是看中了她的教养和实力,推测她不会拒绝。   田中惠子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先是愣了愣,随后掩嘴笑道:“这有何难?冯小姐告诉我房间号码,等晚餐的时候,我去找你。”   许鹿达成目的,松了口气。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厚脸皮,可她试图用过别的办法,都没有成功。现在饿得眼冒金星,也顾不了别的。   毕竟饿死事大,面子事小。   许鹿回到房间,整体风格是欧式的,有一间小和室与能够推拉的幛子门。每日早晨有专人定时送来免费的早餐和中日两国的报纸,午后还有免费的下午茶。有时是日式点心,有时则是西式的糕点和咖啡。   许鹿坐在和室的榻榻米上,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糕点,拿起上海最有名的《申报》看了起来。这个时候的报纸还是竖排的,首页最大的版面赫然写着:东方百货和红桥百货合并再开业,上海商人联合会主席傅亦霆出席。   然后还刊了一张特写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被一群人簇拥着剪彩,穿着一身熨烫笔挺的西装,打着领带,配着考究的口袋巾,典型的上流社会装扮。他的个子比其他人略高出一截,目光精明,相貌儒雅。   旁边的文章大篇幅地介绍此人,什么出身背景,名下多少产业等等。   许鹿看了两眼就没什么兴趣,直接翻到后面的版面去了。   她一边看报纸,一边喝茶,不觉时光流逝。原本晚上是一天中最难熬的,她没有钱,晚餐只能吃些早晨偷偷藏起来的面包果腹。最要命的是晕船,每天都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这两天好了点,才有力气出去觅食。   天色逐渐暗下来,柜子上的老式座钟响了起来。   许鹿迅速把发硬的羊角面包从嘴里取下来,跑到洗手台那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   镜中的女孩还是个学生模样,留着短发,齐眉的留海,五官精致,尤其一双眼睛,清纯灵动。这容貌原本生得极好,但是太瘦了,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那美貌就失色了几分。   她把嘴角的面包屑都拍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尚好,而不是一个快饿死的落魄小姐。   这个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应该是田中惠子来了。   许鹿快步走到门边,深吸了口气,手放在铜制的雕花门把上向下一按,那扇欧式的红木门就打开了。   门外果然站着田中惠子,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她身后还有一人,起先半个身子都隐着。   寒暄之后,她介绍道:“这是跟我同行的凌先生,我们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他听说了下午的事情,也想来结交一下冯小姐。”她说完,那个人才慢慢地走到灯光下来。   男人看起来二十几岁,梳着一丝不乱的大背头,一身中式的紫色长褂,黑色绸裤,做工十分考究。   他的相貌出众,浓眉大眼,眼中仿佛装着星辰。整个人看上去优雅从容,但微末的表情却透着种淡淡的冷漠。好在他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那份上流社会独有的体面,掩盖了这份不易察觉的冰冷。   “冯小姐,幸会。我叫凌鹤年。”他开口说话,字正腔圆,像是京津一带的口音。   “你好。我叫冯婉。”许鹿礼貌地打了招呼。在冯婉的记忆里,似乎对凌鹤年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凌鹤年绅士地笑道:“听惠子说遇见个很可爱友善的小姐,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我便冒昧一同前来,希望冯小姐不会怪我唐突。”   许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田中小姐过奖了。”   她的“别有用心”被对方如此夸赞,实在受之有愧。   说完话,三人往餐厅的方向走。   餐厅有中式的,日式的和西式的可供选择。原本许鹿只想在中餐厅要一份炒饭,凌鹤年和田中惠子却执意把她带到了最贵的西餐厅。   西餐厅布置得十分奢华,地上铺着红色的羊绒毯,丝织的天鹅绒帷幔,天花板全涂成金色的。四面墙上装饰着一些临摹欧洲的风景画,用餐的桌椅皆是欧式桃木的,还有一层铜圈。   没几桌客人,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侍应生礼貌地上前打招呼,训练有素地把封面烫金的点菜本递到两位女士的面前。许鹿只扫了一眼价格,礼貌地微笑:“我很少吃西餐,你们做主就可以了。”   凌鹤年也没有推辞,拿过菜本,一边询问许鹿的口味,一边点菜。他还让侍应生开了一瓶法国的红酒,随手就给了几块小费。   侍应生显然都知道他出手阔绰,争着来这桌服务。   吃饭的时候,凌鹤年和田中惠子用英语交谈着。许鹿的英语也不错,教授的研究室里有几个合作的老外不会说日语,许鹿负责联络,平常都用英语交流。加上论文的参考文献很多都是外国的,所以许鹿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今天申报上刊登的关于上海两大百货合并的事。上海原本有四大百货,并驾齐驱。如今两家合并,实力大涨,势必对其它百货造成很大的威胁。据说这家新成立的长庆百货公司,幕后的老板就是傅亦霆,引起轰动也是意料之中的。   许鹿装作听不懂,只管埋头吃东西。相比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眼前的食物明显可爱多了。   前菜,主食和点心陆续端上来,卖相精致,味道可口,连许鹿这样很少吃西餐的人,都觉得非常美味。唯一的缺点就是量不多,她还要了两次免费的面包。   期间凌鹤年觉得冷落了她,说道:“不好意思冯小姐,我们在说今日申报上的头版,你也看见了吧?”   许鹿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点了点头:“看见了。不过我家里做的是小本买卖,跟那种大人物完全沾不上边。你们聊就是了。”   凌鹤年见状,便转而谈了些有趣的话题。他是个博学幽默的绅士,倒也没有冷场。   三个人其乐融融地用完餐,凌鹤年和田中惠子一起送许鹿回房。   许鹿再次谢过两人,双方互道晚安便分别了。   回去的路上,田中惠子问道:“凌,你非要跟我来,怎么连张名片都不给人家?”   凌鹤年双手插在裤袋里,慵懒地说:“原本想多认识条人脉,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   田中惠子疑惑地望着他,凌鹤年继续说道:“这位冯小姐留过学,坐的又是一等船舱,开始时,我以为她家世不凡。可刚才用餐,她添了两次免费的面包,喝不惯红酒,最重要的是,她对傅亦霆没兴趣。这些都不像个上流社会的小姐。”   “也许她本来就对做生意的事没兴趣。我倒觉得冯小姐的气质和谈吐都不错。”田中惠子辩解道。   凌鹤年摇了摇头:“在上海,家里做大生意的,不可能不在意傅亦霆。毕竟多少人都得仰他的鼻息,靠他赏口饭吃。更有甚者,眼巴巴地要把家里的女儿嫁给他,可惜他都看不上罢了。”说到最后,他的口气里带了几分明显的嘲讽。   田中惠子嘀咕了一声:“傅亦霆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凌鹤年却高深地笑了笑:“等你到了上海,就会明白这个男人对上海滩意味着什么。” 第二章   翌日中午,游轮成功地停靠在黄浦江码头。头等船舱的乘客优先下船,许鹿提着自己的小皮箱,站在岸边等家人来接。   岸上人头攒动,洋楼林立,那些老旧照片里的浮光掠影,一一铺展在眼前。这一带是租界和金融街,本来就十分繁华。岸上停靠着数不清的私家车和黄包车,忙碌的工人埋头搬运货物,来接主家的佣人则挤成堆,翘首望着从游轮上下来的每一个乘客。   许鹿置身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心中升起一片茫然的感觉,不知该何去何从。从来到那艘船上,变成冯婉开始,命运已经将她推向一个全然未知的境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看到凌鹤年和田中惠子也下了船,立刻有两个穿着短褂的下人迎上前去,殷勤地接过他们手中的东西。然后他们坐上一辆汽车走了。   “小姐!”身旁有人喊了声,正在出神的许鹿吓了一跳。   一个穿着灰布衫裙的中年女子几步走过来,殷切地望着她。这位是冯夫人的陪嫁,姓包,大家都叫她包妈。而包妈身边站着一个国字脸,和和气气的中年男子,两鬓有些灰白,是冯家的下人,唤作丁叔。   丁叔接过许鹿手里的小皮箱,说道:“小姐怎么瘦了这么多?三年前送您出国的时候,明明还是白白胖胖的。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这两人都在冯家干了许多年,看着冯婉长大。久别重逢,言谈间分外亲切。但于许鹿而言,他们只是陌生人,故而口气疏离:“读书比较辛苦。”   她随口一说,包妈和丁叔却都沉默了。原本送大小姐出国的时候,老爷手里还有一笔钱,足够供她修完学业。可后来家里越来越不济,连平常的生活费都挤不出来。小姐知道以后,主动写信不让家里再寄钱。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只身在国外,无依无靠。想想也知道,这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瘦成这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回去的路上,许鹿听包妈说,冯家已经搬过几回,现在委身在法租界边缘的一个弄堂里。而且纺织厂也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许多工人都不干了。   这种情况下,冯父病倒,可谓是雪上加霜。   包妈感觉到大小姐的沉默寡言。以前,大小姐跟他们都很亲,现在却像隔着一层似的,让人不敢靠近。不过,在外头留学三年,见过大世面,毕竟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们走进弄堂,家家户户挨在一起,路上的砖石路坑坑洼洼的,好像阳光都照不到这里。头顶拉起的数根绳子,晒着五颜六色的衣裤,像彩旗一样充满生活气息。有相熟的邻居出来打招呼,说着上海方言,都是包妈代为应了。   许鹿不停地被围观。听说她是留洋回来的,邻里都拉帮结对地出来看她。毕竟像这样的小弄堂,别说是出个留学生了,家里有个住在租界里头的亲戚都是很威风的事情。   冯家在弄堂最里边的地方,两扇老旧的木门,烂得像是老人脸上的褶子。逼仄的天井,站四个人都嫌拥挤。一个瘦弱的妇人坐在竹椅上,穿着一套古旧的蓝色衫裙,愁容满面。   她看到许鹿几个人进来,目光一闪,马上站了起来:“小婉回来了?”   这是冯婉的母亲李氏,出身于苏州的一个书香世家。可惜她只给冯父生了两个女儿,在这样的旧式家庭没什么地位。   许鹿叫了一声:“娘。”   李氏上前用力地抱住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自冯父出事以后,她独自撑着一个家,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日夜担惊受怕。现在大女儿回来,她瞬间有了依靠一样。   许鹿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背,李氏身上有种母亲特有的温暖和香气,像她在后世的妈妈。包妈在旁边吸了下鼻子,说道:“大小姐回来是件高兴的事情,夫人快别哭了。”   “对,看我高兴的,都糊涂了。”李氏拿出帕子印了印眼角,捧着女儿的脸仔细打量,“你瘦多了。”   许鹿轻笑着摇了摇头,问道:“爹在哪儿?”   李氏叹了一声,牵起女儿的手:“跟我进来吧。”   进了不足四平米的堂屋,跨过旁边的一道小木门,光线就更暗了。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药味,唯一像样的那个木制架子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眉目之间跟冯婉有几分相似,瘦骨嶙峋,双目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   李氏上前坐在床边,帮他掖了掖被子,轻声念到:“老爷,您最疼爱的小婉回来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啊!”   许鹿虽不是他们亲生的,看到冯家这样的境况,心里也不好过。她站在床前,听李氏絮絮叨叨地说前些天的经历。   “原本你爹住在医院里,日日花钱,把最后的那点积蓄都用光了。医生就建议先回家来养着,能不能好,全凭天意。我每天跟你爹说话,给他擦身子,就盼着有一日他能醒过来……有时我半夜惊醒,都要来探他的鼻息,生怕他熬不过去……”   李氏瘦弱的身影和床上一动不动的冯父,在微弱的光线中,犹如静止的画面。在冯婉的记忆里,三年前的冯家并非如此,他们住在英租界的洋房里,有十几个下人可供驱使。   没想到短短三年,便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夫人!大老爷又来了!”包妈跑到门口,焦急地喊着。   李氏收起伤心的情绪,皱眉道:“他们不是才来过吗?告诉他们,我不在!”   李氏的话音刚落,院子里就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五婶,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总躲着也不是事,我叔都变成这样了,咱们总得想个办法解决问题是不是?”   这个声音吊儿郎当的,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油滑。   李氏抿了下嘴唇,气愤地往外走。   天井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穿着精布长褂,戴着眼镜,气质沉稳。这是冯婉的大伯冯先月,冯家大房如今是混得最好的,住在法租界,手下还有一家洋行。   冯先月身边的年轻男子,中等个头,穿着三件套的格子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嘴角挂着一抹假笑。他是冯先月的长子冯祺,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总是跟些电影明星,唱戏的名伶纠缠不清。   他见李氏和冯婉一起走出来,双手抱在胸前:“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留学生吗?几时回来的?”   许鹿不喜欢这位堂兄,只冷淡地站在李氏身后,并不答话。   “嘿,长脾气了?连你哥说话都不搭理。”冯祺啧啧了两声。   冯先月没有理会两个小辈,推了下眼镜:“弟妹,纺织厂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李氏说道:“大哥,纺织厂是爹和老爷的心血。老爷现在这样,我一个妇道人家撑着里外已经很难了。当初分家的时候明明说好,这间纺织厂归我们。你们为何要这样咄咄逼人?”   冯先月也不拐弯抹角,和气地说道:“弟妹,别怪大哥心狠。这厂子在你们手里,注定也是赔钱的。你们家又没有男丁能够支撑家业。这样吧,我给你们一笔钱,你拿去给五弟看病。然后将厂子交给我,如何?”   “爹!”冯祺不满地叫了一声,心里直犯嘀咕。要他拿钱出来,跟要了他的命一样难受。   冯先月抬了下手,耐心地看着李氏。他相信对方会答应的。   李氏其实有点心动了。这个纺织厂到手以后,的确一直在赔钱,现在家徒四壁,如果有了这笔钱,不仅能帮家里度过难关,还能给老爷看病。   她正举棋不定,许鹿却先她一步开口问道:“不知大伯打算给我们多少?”   李氏回过神来,这是个要紧问题,确实得问清楚了。   冯先月终于看向三年未见的侄女,见她目光坚定,李氏也没开口制止,才说:“如今的世道,大家都难。这样吧,我给你们三千元。”   闻言,周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冯祺都觉得父亲实在是太大方了,一出手就是三千。但父亲做事一向有他的目的,这回冯祺倒没有质疑,只是对那边的母女俩嚷道:“五婶,这钱可不少了!以后别再到处说我们大房欺负你们!”   许鹿却不买账:“大伯莫非欺负我们几个弱女子不懂行情?纺织厂里的一些机器是进口的,早年就花了不下上万元购置。这些年,与缫丝厂,蚕农,经销商建立的关系,也值不少人情价。三千,恐怕远远不够吧?”   当初接过厂子,冯父里外奔忙。很多进口机器上贴的使用说明是洋文,中国的工人不会用,都是做律师的邵伯父手把手教他们的。这些事情李氏可能不清楚,许鹿有冯婉的记忆,却是一清二楚的。   “冯婉,你疯了!”冯祺气急,连名带姓地叫道,“一家倒闭的破厂子,给你们三千已经是看你爹的面子,你别得寸进尺!”   许鹿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是你们要买我们家的厂子,我觉得价格不合适,怎么叫得寸进尺?还是你们想趁火打劫?”   “你这小丫头,几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看我不……”冯祺卷起袖管,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   冯先月按住冯祺,只看着李氏:“弟妹,你怎么说?”在他眼里,冯婉一个小姑娘家做不了主,他也不用较真。   李氏听到女儿这么说,大体也明白了用三千元交换纺织厂,是桩亏本的买卖。纺织厂是丈夫的心血,就算最难的时候,他都没想过放弃,不能就这样轻易地交出去。   她咬了咬牙说道:“大哥,你听到小婉的话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冯先月倒没生气,冷笑了一下,带着冯祺等人走了。 第三章   出了弄堂,冯先月要上汽车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三年前,这侄女还柔柔弱弱的,说话都不敢大声。三年之后,真是脱胎换骨了。   看来出去留学一趟,还是长进了。   冯祺不甘心地说道:“爹,一群女人,您怎么还怕她们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我就不信不能把厂子抢过来。”   冯先月撩起长袍下摆,钻进汽车里,坐好后目视前方:“你知道什么?分家产时,我和其它几房压着老五,才分给他一家厂子,这些事姓邵的都知道。他跟我谈条件,拿了十万去给老五做补偿。人家在香港是挂牌的大律师,你敢来硬的,不怕吃官司?”   邵华不仅是有名的大律师,而且跟政商界很多头头都有往来。若不是因为他的关系,冯先月也不会乖乖拿出十万。   “谁要那个老东西多管闲事!”冯祺踢了一下车上铺着的毡毯,悻悻地说道,“那现在怎么办?长庆百货的绸缎柜台出了问题,眼看要换供应商了。咱们手里没有纺织厂,重办一个少说得花几万,时间上也来不及。”   冯先月冷声道:“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把纺织厂拿过来,也未必有资格跟傅亦霆谈。你有空还是多去叶三爷面前走动,他跟傅亦霆关系匪浅,多讨点差事,对咱们家有好处。别没事缠着那些电影明星,不务正业。”   冯祺嘴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不大高兴。   冯先月口中的叶三爷就是如今青帮的当家叶秉添,傅亦霆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傅亦霆在青帮排行第六,所以帮里的人都叫他傅六爷。   青帮在前清时就是个小漕帮,后来码头全被洋人控制,帮众就转行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臭名远播。直到叶秉添当家,在法租界的巡捕房谋了个差,带着弟兄们发家致富,这才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如今青帮的势力渗透到政商两界,是上海响当当的第一大帮派。   但严格算起来,这些人都是不入流的混混出身。冯家虽不算什么名门望族,到底是风光富贵了几代的。如今要冯祺去巴结这些人,他想想就觉得窝火。   可别说他了,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在这两位爷面前都得低头装成哈巴狗?不管背地里如何看不起,恨得咬牙切齿,当着面都得恭恭敬敬的,否则就别想在上海混了。   冯先月知道冯祺心里不满,这孩子打小顺风顺水,又被家里宠坏了,总以为靠着祖宗留下的那点老本,便可以做他的大少爷。适时让他栽个跟头,认清现实,也不是坏事。   他淡然地吩咐司机开车,心中却有别的打算。   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缓缓地驶离了破落的弄堂口,只留下了几个在原地议论纷纷的小市民。   冯先月父子离开以后,李氏跟许鹿进了屋子。李氏道:“小婉,你大伯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李氏眼里,女儿是留过洋的,在家中学历最高,当然要问她的意思。   许鹿想了想说道:“娘,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他们大房向来一毛不拔,突然要拿钱换一间快倒闭的厂子,必定是有用处的。先弄清楚他们要干什么,再做打算。”   李氏也觉得有道理:“这厂子是个烫手山芋,接过去也不可能马上赚钱。这样吧,明天我让老丁出去打听打听,他有个拉黄包车的朋友,消息还蛮灵通的。”   冯家没闲钱定报纸,住在这样的地方,消息也闭塞,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也很难知道。   许鹿点了点头,又与李氏闲聊几句,就回自己的房间里了。   她的房间很小,天花板低矮,有一股腐朽木头的味道。除了一张挂着蚊帐的木板床,一张老旧的桌子和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许鹿坐在床边发呆,她要帮助冯家摆脱眼前的困境,当然也是帮她自己在这个世界好好地生存下去。可如今纺织厂半死不活的,如何才能让它起死回生?   刚才闲聊时,她向李氏问起冯父多年的至交邵华大律师。他长期居住在香港,现在手头有件大案在忙,连冯父病倒这么大的事,李氏都没敢告诉他,怕麻烦人家。   这条路显然不通,得再想别的法子。可她一时也没有新的头绪。   李氏敲了敲门,手中端着一碗鸡汤进来,腋下还夹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   她坐到许鹿身边,先把鸡汤递过去,说道:“快喝些。瞧你瘦的,只剩下骨头了。”   许鹿也有些饿了,三两下就喝完了鸡汤,用筷子夹出里面的鸡肉来吃:“娘,这鸡汤是哪来的?”   李氏温和地说道:“我给邻里做了点活换来的。你慢点喝,若是不够,锅里还有的。”   以冯家目前的境况,这碗鸡汤肯定来之不易。许鹿把碗放下来,皱着眉道:“娘,你怎么能给人干活……?”   李氏摸着她的头,不在意地笑道:“你别担心,就是些缝缝补补的事情,累不着的。倒是你头发几时剪得这么短了?还是长头发时的模样好看。”   许鹿知道冯婉是为了凑生活费,才把头发剪了卖钱。她不欲多言,看向李氏放在腿上的铁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李氏说:“是你爹原本要寄给你的信,怕分你心,没敢寄出去。那时家里也实在没钱寄信了……你有空就看看吧。”   李氏出去以后,许鹿把铁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堆着一摞信,都是冯父亲笔所写,像日记一样。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女儿的疼爱和殷切的希望,还有不能全力支持她学业的愧疚。   许鹿仔细地看每一个字,这拳拳的慈父之心,就算她不是冯婉本人,也深受感动。   冯父在信中还提及了纺织厂经营不善的原因。   现在各地的物价在不停地上涨,货源那头全都涨价了。冯父体谅他们的难处,接受了新的价格,而对来纺织厂买布的商人,还是维持原价。   后来亏损越来越严重,他想要涨价,正巧赶上东方和红桥百货两个大主顾被收购,不再跟纺织厂合作。冯父痛心疾首,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她看了很久,还剩一半没有读完,想用牛皮筋做个记号,却发现底下还有两张没用的邮票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信封。   信封上写着“冯易春先生亲启”,是写给冯父的,字迹工整,却不像是打小练出来的,可见写信之人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与冯父来往的,不说是鸿学巨儒,肯定也没有白丁。   许鹿疑惑,这人会是谁呢?   信是开封的,显然冯父查阅过了。许鹿本打算放回去,却意外地看到信封的背面赫然写着“傅亦霆”三个字。   她目光停住,心跳猛然加快,怀疑自己看错,又盯着看了遍。跟报纸上登的那个傅亦霆是一模一样的!   巧合?还是……本人?她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看起来。   信很短,只寥寥几行。   “易春先生,近来无恙?尤记得晚辈初到上海时,走投无路,受先生惠助,铭感五内。如今打拼多年,总算小有所成。若先生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到上海法租界同孚里12号傅公馆,晚辈恭候大驾。敬祝康健。傅亦霆上,民国七年十二月。”   这是五年前的信了。许鹿的手指微微发抖,同孚里……应该是法租界公董局的所在处。那里住着全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冯家曾经的祖宅也在那里。   莫非真是报纸上的那个傅亦霆?   这个发现,如同一个烙铁印在许鹿的心口,阵阵发烫。   依冯父的性子,大概没想过要对方报恩。甚至在最难的时候,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既然有这封信在手,她为何不去找这位傅先生?   时隔五年,对方也许不会认账,或许他不是报纸上和凌鹤年口中的那个傅亦霆。但依冯家目前的情况,别说重振家业了,就是全家的生计都很成问题。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   打定主意,许鹿不动声色地把信放在了枕头底下。此时,包妈在外面叫道:“二小姐回来了!”   冯清今年十六岁,在一所普通的女中读书。她留着齐肩的长发,穿着时下最时兴的学生装,模样清秀。一进堂屋,就问李氏:“娘,大伯是不是来过了?”   李氏点了点头,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冯清坐在李氏的身边:“我一进巷子,就听邻居们在议论。还是为了咱家厂子的事情?”   包妈在旁边插嘴道:“是啊,大老爷这回一出手就是三千哩。可是夫人没有答应。”   冯清一听就炸了:“您为何不答应?咱家现在这么缺钱,那破厂子又一直在赔钱!我每日都不敢跟同学去吃午饭,学费总是一拖再拖,这样的日子您还要我过多久!” 第四章   这番话,冯清压在心头很久了。   前些日子,冯父刚从医院转回家中,全家上下忙作一团,她拖欠了学费,也不敢吭声。这几年,她眼见父母艰难,还要省吃俭用供姐姐在外面读书,她跟着搬家,转学,过苦日子,咬咬牙,忍了。   如今明明有一笔钱主动送上门,却被母亲拒绝了,她如何不生气?   李氏自知亏待了二女儿,没有吱声。   “你不要怪娘,是我的主意。”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冯清回过头,看到三年未见的长姐靠在门边。相貌依旧是那个相貌,只是绞了长发,眼神却截然不同了。那种不带温度的,冷漠的目光,让冯清的心里直发怵。   好像她们是陌生人一般。   “姐,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冯清的气势不由地弱了很多。她回来时,也听见邻居在说冯婉的事。只不过她更关心大伯的动静,暂时忽略了。   “刚回来不久。”许鹿走进来,坐在竹椅上,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咱家的厂子就值三千?眼皮子太浅了。”   冯清觉得气血上涌,几步走到她面前:“你说得倒轻巧!知道现在家里是什么光景吗?你比我早出生两年,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你念的是洋人办的中学,还去日本留学。而我呢?没钱交学费,好几年没做过新衣裳。我还不能抱怨两句?纺织厂就是赔钱货,大伯父想要,你给他不就完了吗?”   许鹿对上她的目光,十六岁少女特有的天真,还有点无知无畏。以冯清的年纪和阅历,说出这番话一点都不奇怪。毕竟三千元对现在的冯家而言,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许鹿揉了揉耳朵:“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听得见。你好好想想,三千元总有花光的时候,之后呢?照样得过苦日子。可如果纺织厂在我们手里,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你是愿意要个看得见的未来,还是跟我赌一赌?”   冯清虽然觉得姐姐说话的语气奇怪,跟从前很不一样,但却一针见血。   她不想过苦日子了。从前那个穿着漂亮洋装,在花园里优雅地喝下午茶,有一间装饰着蕾丝窗帘和床罩,床上放着各种洋娃娃的冯家二小姐,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个一块银元都要揣在兜里花好上几天的穷人。   她想回去,重新做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为此,她可以忍受现在的一切。   少女的情绪就像六月的天,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欢欢喜喜地问起姐姐留学的事情了。   家里多了个人,包妈把晚餐弄得丰盛了些,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许鹿话不多,不像冯清跟李氏一样自如地谈笑。这日子哭着也是过,笑着也是过,她们的心态还是很好的。   晚上,许鹿早早地躺在床上,听着弄堂里各式各样的响声。家家户户紧挨着,隔音效果不怎么好,有吴侬软语的方言,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老式自行车的丁铃声,街边小摊此起彼伏的吆喝。   她还是觉得不真实,仿佛明早醒来,她依旧在原来的世界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然而她明白,回不去了。自怨自艾也没有用,必须要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接下来几日,许鹿每天早出晚归。李氏不放心,就让丁叔陪着。晚上丁叔跟李氏禀报,他们哪也没去,就是在消息汇集的茶楼或路边摊干坐一天,打听各种消息。   这日早晨,许鹿打开衣柜,拿出最像样的一套洋装,穿了双有跟的棕色皮鞋,配上白色丝袜,还化了妆。这套衣服本来是买了打算在毕业典礼上穿的,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就回国了。   许鹿将枕下的那封信和她连夜写好的一份十页纸的资料,放入手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门。李氏和包妈正在堂屋前择菜,看到她从廊下走过来,顿觉眼前一亮。   冯婉的长相本就出众,这么精心打扮之后,像个上流社会的小姐。   许鹿被她们看得不自在,轻咳一声说道:“娘,我有几本书寄放在一个同学家里,过去拿一下。”   李氏忙点了点头:“还是让丁叔陪你去吧?”   许鹿想想也好,有丁叔陪着,她心里总归踏实一点。丁叔换了套衣裳,跟许鹿一起出门,还叫了相熟的黄包车车夫拉他们一程。   虽然同在法租界,但是冯家住的弄堂跟同孚里简直是天壤之别。同孚里的道路十分宽阔,入口就是一个黑洞洞的铁栅栏,几名租界巡捕房的人将黄包车拦下来,例行公事地询问道:“什么人,找谁?”   丁叔紧张地看向许鹿,许鹿镇定地下了黄包车,对丁叔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吧,我自己进去。”然后她走到巡捕面前,煞有介事地说,“我要去同孚里十二号,傅先生叫我来的。”   听到“傅先生”三个字,那两个巡捕立刻肃然起敬。眼前的小姐长得实在漂亮,言谈举止又像是大家闺秀,本着不得罪人的原则,放她过去了。   许鹿进去以后,道路更加宽阔安静,道旁是一排排漂亮精致的洋房,沿路植着法国梧桐。她对着门牌号,一路找到了十二号,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两扇巨大的铁门外面,站着五六个健壮的大汉,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短褂和青色收脚裤。而在靠墙的地方,排着一条长龙。那些人汗流浃背地等待着,手里提满了东西,粗略一数,不下百人。   大概是她在门外驻足的时间太长,引起那几个壮汉的主意。其中一个走过来喝道:“喂,这里是傅公馆,闲杂人等快走开!要见六爷的话,一律去那边排队!”   许鹿本要过去,想了想,又对那个壮汉说道:“我有私事要见傅先生。”   “私……事?”那个壮汉重复了一遍,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心想,这该不会是六爷在外面新养的小情人吧?模样生得贼俊,就是身条干巴巴的,不太像六爷素来的喜好。可若真是姨太太的话,他们可得罪不起的。   “有名片吗?或者,说一下姓名。”那壮汉不由地客气道。   “我没有名片。麻烦你跟傅先生说,我是冯易春的女儿,有事找他。”许鹿将手袋里的信递了过去,下面还压着两块银元。   那个壮汉没要钱,只接过信,认出是傅亦霆的笔迹,叫人进去通报。他们六爷很少给人写信,有话都是派人直接传的。能有他的亲笔信,证明私交不浅。他们这些看门的人,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许鹿心中忐忑,但面上不显露,只耐心地等着。   不久之后,一个穿着西装,长相斯文的年轻男子开了铁门走出来,对许鹿颔首道:“冯小姐,我叫王金生,六爷的秘书。请跟我来。”   “麻烦你了。”   许鹿没想到傅亦霆的秘书竟亲自迎出来。于是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之中,她进入了傅公馆。   花园比在外面看到的还要壮观,修剪整齐的草坪仿佛望不到头,像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道旁的灌木和盆栽都被精心养护,欧式的喷泉“哗哗”地喷着水。   这样的园子,别说放在民国,就算是后世,都称得上豪宅。   许鹿不敢乱看,走上石阶,王金生为她打开那扇雕花精美的桃木门。   许鹿犹如走进了一座宫殿。墙壁是用银线勾边的原木,香槟色天鹅绒的窗帘,装点着几扇能看到花园的巨大落地窗。大厅正中有一套真皮沙发,斜后方摆着架钢琴。靠墙有一座等身高的老爷钟,屋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雕塑,古董和花瓶,俨然是个小型的博物馆。   几个佣人正在小心地擦拭这些器物,大气都不敢喘,弄得许鹿也有点紧张。   这里跟冯家,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王金生请她坐下,礼貌地说道:“六爷正在打电话,麻烦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您要咖啡,还是红茶?”   “红茶,谢谢。”许鹿坐在沙发上,双脚原本踩着那昂贵的绒毯,看到上面的鞋印很突兀,又不动声色地把脚挪到了外面。   过了会儿,佣人端来红茶,牛奶和砂糖。茶具是一套烫着金边的白瓷,红茶也是上好的英国红茶,很适合女士。许鹿的日本教授就喜欢这种红茶,去英国出差的时候还给她带过伴手礼。   在后世想喝一杯英国红茶很容易,可在民国,这是上层阶级才能享有的特权。   许鹿正喝着茶,听到盘旋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她不经意间抬头,见一个穿着白色碎花旗袍的妙龄女子,正从楼上下来。她的身材曼妙,白臂无暇,烫着一头卷发,五官精致,漂亮得像是画报上的电影明星。   不对,好像就是个明星。许鹿在申报上的电影版块见过她的照片,最近才蹿红的女星苏曼,报上几乎天天都有她的消息。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曼似乎不太高兴,眼眶微红,还抬手碰了下鼻子。   许鹿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她。   苏曼走到一楼,没注意到许鹿,驾轻就熟地唤着“金生”,似乎是这里的常客。   王金生走过来,客气地问道:“苏小姐,有什么吩咐?”   苏曼闷声道:“下午还有个拍摄,我得赶回去,就怕外面有记者,这里叫车也不方便。傅先生的意思是,你开车送我一下。”   “是。”王金生得了吩咐,开门去备车。   许鹿还在心里八卦地揣度这位女明星跟傅亦霆是什么关系,苏曼已经看到她。   纵然苏曼在娱乐圈见过各种美人,但目光还是一下被眼前的女孩吸引。那个侧影很美,像天边的一朵彩霞或一片流云,不染凡尘,有种难以形容的干净和纤柔。   苏曼心里不安,甚至莫名地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拔腿走到许鹿的面前。 第五章   “你是谁?”苏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问道。毕竟能单独进入傅公馆的女人,她用三根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   许鹿确认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之后,站起来道:“您好,我是来找傅先生谈事情的。”   苏曼微微扬起下巴,看到对方的手包很旧了,洋装和皮鞋也不是流行的款式,嗤笑道:“傅先生几时认识你这种穷酸的小丫头了?该不会是哪家公司刚出来混的小明星,妄想攀高枝吧?”   她的口气明显不善。   许鹿一向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对方出言不逊,她也不用客气,重新坐回沙发上:“不好意思,我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上海这几年变化太快,流行什么我也不太清楚。自然不像苏小姐,走到哪里都是光鲜亮丽的。”   这些明星的出身大都不好,没念过什么书,更不可能有钱去留学。苏曼更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因为背后有人捧才蹿红。   果然苏曼一噎,没想到这姑娘竟然知道自己,还是个堂堂的留学生。苏曼也是要面子的,许鹿言辞间夸了她,也不好再发作。说白了,混他们这行的,一怕别人有权势,二怕别人有文化。   这时,王金生走进来,说车备好了,苏曼便顺势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还在想,有钱去留学的大小姐,肯定不会是傅亦霆的情人,大可不必在意。可许鹿的影子,却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那种明明长得纤弱却锋芒毕露的气质,真的是独一无二。   苏曼走后不久,楼上又下来个穿着背带裤,带着鸭舌帽的男孩。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双手插在裤袋里,透着股机灵劲儿。   “冯小姐,我是六爷身边的袁宝,他请您上去。”   许鹿心漏跳了一下,跟在这个叫袁宝的男孩后面上了楼。二楼很安静,不似一楼有佣人在走动,整条走廊光线充足,寂静无人。墙上挂着一幅很长的古画,封在玻璃框里。   许鹿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手心微微地出汗。   走到最靠里的一扇木门前,袁宝轻轻叩了叩:“六爷,人带上来了。”   “嗯,进来吧。”门内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袁宝推开门,用眼神示意许鹿进去。   许鹿屏住呼吸,从开着的那道门缝里,侧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宽敞明亮,有股烟草味和茶香味。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最醒目的是三台并排的电话。   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他高大的身体轮廓隐在窗外投入的淡淡光线里,翘着二郎腿,正在看放在膝上的文件。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衬衫和深蓝的西装马甲,领口微敞,几根头发因疏于打理而散落于额前,浑身竟有种说不出的贵气。   这就是威震上海滩的傅亦霆。许鹿这些天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一个从前在十六铺当小学徒的孤儿,后来拜入青帮当小混混,再到被叶三爷赏识,接管他手下的大烟生意,步步登顶。这个男人的经历简直可以用传奇来形容。   而且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大都赞不绝口。说他讲义气,重感情,有能力,硬是带着华商在洋人的租界里闯出一片天地。   许鹿想象过他的样子,像帮派大佬那样高高在上,或者身边一排开站着凶神恶煞的保镖,叼着烟斗。可没想到竟是这样简单干净的模样。   只是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好似有意无意地压着人的脊梁。   “随便坐。”他一只手拿笔,一只手夹着根雪茄,头也不抬地说道。   许鹿直直地走到角落的沙发里坐下,因为不喜欢烟草的味道,轻轻揉了揉鼻子。   屋里很安静,只有笔沙沙写字的声音。许鹿忍不住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不知何时,那支明明还剩大半的雪茄,已经放进特制的烟灰缸里,熄灭了。他似乎正在签署一份文件,握笔的姿势很端正。   忽然,傅亦霆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地撞在一起。   许鹿心头一麻,先败下阵来,匆忙地移开目光。   “令尊近来可好?”傅亦霆合上文件,将椅子挪前了一点问道。   “家父……尚好。”许鹿顿了下,说道。   她今日不是以弱者的姿态前来求援,更不是挟恩图报。所以如实地说出冯父的情况,可能会影响对方的判断。她只想平等地与他进行一场对话。   傅亦霆静等她的下文。   许鹿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前:“我今日来,是想跟傅先生谈一笔生意的。傅先生能否给我几分钟时间?”   傅亦霆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许鹿,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要跟我谈生意?”   许鹿知道,自己的行为或许有点荒诞。可她人都来了,总要试试才甘心,便从手袋里拿出精心准备的十页纸张,放在桌上。   “这是我们冯家纺织厂的资料。民国初年的时候,我们就引进了国外的机器,而且有十几个能够熟练操控这些机器的工人,洋布也能织得出来。我们还有很多稳定的货源,与一些蚕农的关系也很好。不知有没有机会跟您合作?”许鹿一口气说完,然后紧张地盯着对方。   傅亦霆随意看了一眼那些装订整齐的纸,并没有翻开。他挺佩服这个小姑娘的勇气,要知道很多人初次见他,话都未必能说利索。   他有点印象,冯易春当初分家的时候就分到一家经营不善的纺织厂,这些年一直都在倒闭的边缘。   “不知这是令尊的意思,还是冯小姐的意思?”傅亦霆不急不慢地问道。他的目光很敏锐,透着精明世故,仿佛能一眼把人看透。以他的阅历和资历,撒谎并不明智。   许鹿微微一怔,低头道:“是我的意思。”   其实从傅亦霆收到那封信开始,就怀疑今天的见面,是这位小姐的自作主张。因为当初冯易春帮他的时候,连姓名都没有留,他辗转打听,才知道冯家的地址,怕上门打扰到人家,才写了那封信。他知道以那位老先生的脾气,不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来找他的。   “冯小姐,令尊对我有恩,若是你们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我都愿意提供帮助。但生意是公事,在商言商,你这样私下来找我,不合规矩。”傅亦霆说道。   这话说得委婉,但对方摆明了不想跟她谈。   “傅先生,其实……”许鹿还想再努力一下,毕竟冯家的纺织厂虽然一直在亏钱,但技术和质量都过硬。曾经长期给东方和红桥两家百货供应布匹,从来没出过事。   她要让他相信,冯家的纺织厂有这个实力。   傅亦霆却打断她:“想必你进来的时候也看见了,外面那些在排队的人,都是通过各种私人关系想要跟我谈生意的,我一概没有见。抱歉,我不会因你或者冯先生而破例。”   这番话已经不留余地,许鹿昨夜在脑海中反复练习的说词也全都吞了回去。   她很想伸手把桌上的十页纸拿回来,但身体僵着没动。长这么大,她参加过大大小小许多次面试,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就算没有选上,她也大多能过第一轮。极少她还没切入正题,就被对方拒绝了。   傅亦霆看着面前脸颊微微涨红的小姑娘,知道她脸皮薄,也不想太为难她。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支票本,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许鹿。   “你先拿回去应急。”   许鹿一看,那支票上赫然写着三千元!这位傅先生出手真大方,可她不是乞丐,更不是来祈求施舍的。   “谢谢。这钱我不能要,打扰您了。”许鹿没有接,毅然地转身离开。   那道厚重的红木门关上,属于年轻女孩淡淡的香气也随之飘散。   傅亦霆拿着支票的手放下来,轻轻笑了笑。这小丫头,还挺有骨气的。但刚才提及冯易春时,她的表情和语气明显不自然,像有什么隐情。   傅亦霆从橡木盒子里重新抽出一支雪茄,夹在手指间,把袁宝叫了进来。   “六爷,您找我?”袁宝哈着腰,殷勤地问道。   傅亦霆一边化火柴点燃雪茄,一边睨着他:“是谁自作主张,让苏曼留在这里过夜的?”   袁宝立刻站直了身子,支吾地说:“是,是我……昨夜您出去应酬不在,苏小姐身边的助手打电话来,说她喝得烂醉如泥,闹着不肯回自己的公寓。我想着她好歹是三爷推荐的人,怕出事,就跟金生哥去把她接了回来……我让佣人安排她住一楼的客房,她非要上来见您……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刚才六爷训斥苏曼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六爷这人生性多疑,旁人很难获得他的信任。他跟金生是打小跟在六爷身边,从十六铺的混混堆一路过来的。这么多年,六爷再有权势,只提携帮里昔日的兄弟,几乎不用新人。   想想也知道,苏曼那种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傅亦霆吞云吐雾,声音很淡:“你应该分得清,什么是逢场作戏。有时也不必太客气,免得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我知道了。”袁宝点头如捣蒜,“六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派人去查一查冯家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傅亦霆抬起两根手指,“两天,我要知道冯家所有的事。”   袁宝立刻麻溜地去办,心里却好奇起来。他们六爷向来贵人事忙,连政府官员见他都得提前打招呼。今日破天荒地见一个小丫头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查他们家的底细?这冯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宝出去以后,傅亦霆的手碰到许鹿留在桌子上的资料,拿起来随便翻了翻。全部是手写的,字迹很娟秀漂亮,洋洋洒洒的十页,最后竟然还整整齐齐地贴着一些正方形的布匹小样。   他摸了下,做工不比那些洋工厂的差。   似乎有点意思。   他眯了眯眼睛,翻开第一页看了起来。   *   许鹿从傅公馆出来,心情很糟糕。她妄想跟一位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人物谈生意,结果被人家三言两语给打发了。这种挫败感,前所未有。   她垂头丧气地往前走,连身边有一辆汽车经过,也没在意。   没想到,那辆汽车在前面停了下来。有人探出车窗,挥手叫到:“冯小姐!”   许鹿抬头一看,竟然是田中惠子。   田中惠子打开车门跑下来,笑眯眯地拉起许鹿的手说:“真的是你!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凌眼尖!”   “田中小姐这么会在这里?”许鹿诧异地问道。   田中惠子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请你吃饭吧?”   许鹿连忙摆手:“恐怕不方便,我家的下人还在外面等我。改天……”   田中惠子却不以为意:“这好办,冯小姐告诉我他的姓名,我派人去通知他。实际上我也正想找你,这么巧遇见了。实不相瞒,我有件急事想请你帮忙,所以跟我走吧!”她二话不说地拉起许鹿的手臂,推她往前,直接塞进了车里面。   凌鹤年坐在前座,依旧是一袭中式长袍,玄色的丝绸绣着繁复的暗纹,显得庄重而文雅。他转头对许鹿礼貌地微笑:“冯小姐今天很漂亮。”   虽知道他是礼节性的夸赞,许鹿还是耳根发烫,低声说了句:“谢谢。”   田中惠子吩咐司机开车,又跟凌鹤年商量去哪里吃午饭。   凌鹤年问许鹿:“不知冯小姐对京津菜有没有兴趣?这附近有家小菜馆味道不错,老板跟我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许鹿知道他在吃方面是个行家,挑的地方不会错,但实在不好意思又让对方破费。可她抓到空空的手袋,底气明显不足:“凌先生做主吧。”   姑且先听听他们要帮什么忙。 第六章   许鹿原以为凌鹤年口中的小菜馆,就是路边的饭店,最多豪华一点。可没想到汽车居然开进了一座私家花园,停在古朴的洋房前面,一个穿着制服的侍应生立刻过来开门。   这家饭店似乎是会员制和预约制,隐蔽性很高。   侍应生带他们三个人走到石廊下的位置就坐,这里能看到整个花园的景色,还不会被太阳晒到。   凌鹤年负责点菜,田中惠子跟许鹿简单说了下她的麻烦。   田中家想在上海买栋楼开公司,但现在好的地段,几乎都在各个租界公董局的手里。田中惠子去公董局交涉过几次,那些洋人眼高于顶,不肯批。后来有人给她引荐了叶三爷,叶三爷让她跟傅亦霆谈。   他们约好了会面的时间,但是定好的翻译家里出了事,凌鹤年明天又要回北平,现在四处找不到可靠的翻译。   田中惠子握着许鹿的手说道:“冯小姐可不可以帮我这个忙?我可以付你每小时三十元的报酬。”   这是笔很可观的收入,现在上海普通人的工资,不过每月十几块钱。   但许鹿刚在傅亦霆那里碰了壁,暂时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她犹豫着没有开口,凌鹤年点好了菜,对许鹿说道:“我们也知道这件事有点突然,难为了冯小姐。但惠子对您的日语印象深刻,面试了几个翻译,都不够满意。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   许鹿原以为跟他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上海这么大,居然又一次碰见,也算是缘分。她知道田中惠子和凌鹤年的来头都不简单,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开口道:“田中小姐,我以前没参加过商业谈判,经验方面可能不足。”   “不要紧!反正还有几日,你可以准备一下。”田中惠子看到她松口了,十分高兴,“以你的日语水平,肯定没问题的。”   许鹿迫切需要钱,凭自己的能力赚钱的机会,没有理由拒之门外。   “那我就尽力试试吧。”   “冯小姐愿意帮我,真是太感激了。”田中惠子郑重地向许鹿鞠了一躬,“稍后我会把资料给你,拜托了。”   那边凌鹤年举起酒杯,说道:“来,我们干了这杯,提前预祝谈判成功。”   三个人碰了杯子,相视而笑,不再谈论公事。菜陆续端上来,有北京烤鸭,涮羊肉,京酱肉丝,宫保鸡丁,黄焖鱼翅,清汤燕窝和鹿茸三珍。每一道都是京帮的名菜,用料讲究,调料丰富,有些做起来还破费工夫。   凌鹤年介绍,京帮菜以北方的口味为基准,融合了各地的风味,还有当年宫廷流传出来的手艺,偏咸香,跟上海偏甜的本帮菜不太一样,他以为冯婉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可能吃不惯。   可后世的许鹿吃过各地的美食,虽对川菜最情有独钟,但什么口味都能接受。田中惠子托着下巴看许鹿:“每次看冯小姐吃东西,都会觉得那食物一定很美味,食欲也跟着大振。”   许鹿一愣,以为自己的吃相不太雅观,嘴里的菜都忘记咽下去。   凌鹤年被她呆呆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看着她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   饭后,田中惠子有事先走了,让凌鹤年送许鹿回去。   许鹿推辞再三,凌鹤年执意相送,只能告诉他冯家的地址。   坐在汽车里,许鹿有些累了,靠着柔软的椅背,看窗外掠过的街景,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昨夜,她的大脑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没怎么睡。现在倦意席卷上来,不由得闭上眼睛。   一路上,凌鹤年都没有说话,他这个人很会察言观色,跟他在一起的感觉其实是舒服的。   到了弄堂口,许鹿下车,凌鹤年也跟着下来。   许鹿不解地看向他:“凌先生还有事?”   凌鹤年笑道:“听说这一带治安欠佳,我还是送冯小姐进去吧。你如果出了事,我也没办法向惠子交代。”   许鹿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觉得初次见面时的那种冷漠,已经找不到痕迹。或许在他眼里,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老旧的砖石路上铺着层淡淡的日光,时间在这里好像很慢。他们并肩走着,时不时交谈两句,后来有好事的邻居出来看见许鹿和凌鹤年,就暧昧地问道:“冯小姐,这位先生长得真俊那,是男朋友吗?”   许鹿连忙否认。她怕邻居越来越多,说不清楚,一把拉着凌鹤年的手臂,快步逃离了人群。   男人的手臂结实,身上有种淡淡的优质香水的味道,离得近了,才能闻到。   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许鹿才放开手:“不好意思,邻居好奇心都比较重。下次你还是别进来了。”   许鹿只是随口一说,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主动邀约他下次再见一样,不由得有些尴尬。凌鹤年没有在意,只道:“我小时候住在北平的四合院里,邻里的关系也很融洽,街头巷尾随时都有小吃摊。后来搬家了,时常怀念那种感觉。”   许鹿不知道他的家世和背景,听起来,似乎也是从这样平凡的巷弄里走出来的人。   走到冯家门前,许鹿转身对凌鹤年说:“我到了,凌先生回去吧。”   凌鹤年从怀中拿出两张红色的票,递给许鹿:“下个月我们在上海大剧院有一场演出,冯小姐方便的话,可以来看。”   许鹿接过,惊讶地问到:“您是演员?”   凌鹤年笑而不答,道别之后,便转身走了。   许鹿拿着票进家门,票上标注的好像是个包厢的位置,节目是《贵妃醉酒》。她没记错的话,这是京剧的剧目?   冯清今日放学得早,看到姐姐手里拿着东西进来,趁她不备,一把抢了过去,惊叫道:“姐,你这票是从哪里来的?”   “刚刚一个朋友送的。”   冯清瞪大了眼睛:“什么朋友啊?这么神通广大。你可知道这是凌老板的场子,刚一售票就被抢光了,现在整个上海滩一票难求。你这还是包厢的位置,有钱都买不到的啊!”   许鹿下意识地重复道:“……凌老板?”   “凌鹤年凌老板啊,你连他都不知道?上海唱京剧最好的名角,师承名门,好多人专程从外地来看他,人气不比那些电影明星差!上回申报票选民国四公子,他还是其中之一呢。”冯清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听说他是某个政要的私生子,十岁的时候才被领进家门。后来他去英国读书,原本家里都在政府安排好了职位,可人家就喜欢唱戏啊,一唱就唱成了个名角。”   怪不得初次听到凌鹤年这个名字,许鹿就有种熟悉的感觉,没想到对方的来头竟然这么大。回想到他举手投足间那种独特的韵致,想必是唱京剧的缘故。现在电视和电影院还没那么普及,京剧火爆多了,街头巷尾,人人都能唱上几句。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那么英俊的人,在台上唱戏是什么模样。   “姐,这票你要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冯清举着票摇了摇。   许鹿一把夺了回来:“当然要。你想看,到时候带着你去就是了。”   冯清用力地抱了一下许鹿的肩膀:“还是我姐好,那就一言为定了!到时候,我找凌老板要个签名,再拿到学校里去,准能威风好几天!”   许鹿摇了摇头,把票小心收好。   傍晚的时候,丁叔才回来。田中惠子派人通知他以后,他就顺道拐去工厂那边看了看情况,几个工人非要跟着他回来。   那些人一见到李氏的面,纷纷倒起苦水,有说家里揭不开锅的,有说上有老下有小的,大概的意思就是想把这三个月的工钱给结了。可李氏现在哪有闲钱给他们?只能好言相劝。   其中一个大婶说道:“夫人,不是我们故意为难您。大家少说也在这厂子干了十几年了,都有感情。这次东家出事,我们也很难过。若不是我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想逼您。您想想办法?”   李氏对于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又拉不下脸赶人,只能让包妈去清点一下,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   许鹿和冯清在屋子里看着,冯清嘀咕道:“我们家哪里还有钱?我学费都还没交呢。早前为了给爹看病,娘的嫁妆都当得差不多了。”   这么几个人,要结工钱,少说得凑出一百块,现在的冯家绝对拿不出来。   许鹿从屋里走出去,李氏道:“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屋里去。”   那几个工人认出冯婉,一下子围了上来,亲热地道:“这是大小姐吧?您留学回来了?”   “几年没见了,大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许鹿看着他们,说道:“纺织厂已经停工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是我们对不起大家。但现在的情况你们都看到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这样吧,各位再给我一段时间,我来想办法,一定把欠大家的工资都补上。”   那几个工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的话,能相信吗?可对方是留过洋的,本事大着呢,跟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若说冯家现在最值钱的,就是这个大小姐了。   李氏补充道:“各位先回去等消息。你们放心,到时候就算是卖厂子,冯家都不会拖欠各位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工人不好再逼,答应再等一段时间,终于走了。包妈拍了拍胸口,说道:“看他们进门那架势,我还以为讨不到钱,他们今日不肯罢休。”   许鹿冷声道:“不就是逼我们卖厂子吗?这些工人突然发难,不是巧合,肯定有人在背后撺掇。”   “什么人?”李氏问道。问完马上反应过来,除了大房,还会有谁?他们到了这个地步,对方还是步步紧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屋子的人都是愁云惨雾的,许鹿振作精神,说道:“娘,我接了个活儿,能挣一笔钱,到时候您先拿去应急。其它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你接了什么活儿?”李氏不放心地问道。   “一个朋友介绍的,当翻译,报酬相当可观,我就答应了。” 许鹿避重就轻地说。   李氏语重心长地说:“小婉,现在外面世道太乱,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千万留神,别乱结交什么人。你是留过洋的,找份体面的工作不难,至于工厂的事,娘来想办法。”   许鹿知道李氏的顾虑,为了让她宽心,暂且先答应下来。   隔日,她去书局买了一本关于商业翻译的书,闭门好好准备了几天。   到了约定的日子,她在家中等田中惠子派人来接她。 第七章   许鹿今日穿了身黑色的裙子和白衬衫,坐上车以后,田中惠子上下打量她,忍不住说道:“冯小姐,你就打算这么去?”   许鹿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扮:“不行吗?”她已经挑了身最成熟稳重的衣裳,可在外人眼里,还是嫩得像个学生。   田中惠子也没说什么,直接带她去了南京路上的欣欣百货。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她们去了女装的柜台。许鹿随手翻到一张价标,被价格吓到:“田中小姐,不用这么麻烦了……”   田中惠子却径自拿起一件格子的西装裙,白色的花领衬衫,将许鹿推进更衣室里:“你可要撑起我的门面,快去换上。”   许鹿无可奈何,只能换了这身出来,售货员直夸漂亮。   田中惠子满意地付了钱,又拉着许鹿挑了一对珍珠的耳钉和手表。   “田中小姐……”许鹿一直被她拉着买这买那,根本无法拒绝。她就是白干一天都不够抵这些东西的钱。   换了一身行头还不够,田中惠子还带许鹿去一家高级的理发沙龙。   那里的一位造型师也是日本人,跟田中惠子嘀咕了几句,开始在许鹿脑袋上操刀。许鹿原本是短发,齐刘海,在造型师的一双巧手之下,头发固定在脑后成了个髻,刘海也剪得有层次了些,看起来像个名媛。   田中惠子对脱胎换骨之后的许鹿很满意,拉着她出门,坐上汽车。   上海联合商会的大楼也在南京路上,汽车停在门口,有十几个穿着和服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他们看到田中慧子,纷纷上前行礼。原来田中家在日本还是个贵族,这些都是效命于田中家的部下。领头的是个叫松本的老头,面貌威严,不苟言笑。   田中惠子向他们介绍许鹿,松本听说她是中国人,目光中明显带了一些傲慢和不屑。   许鹿是拿钱办事的,不会在意他的态度。一行人走进大门,立刻有个秘书模样的姑娘跑上前,被浩浩荡荡的阵势吓到,眼神慌乱,不知道该看谁:“请问你们是……”   许鹿上前说道:“这是田中商会的理事,今日约了傅先生在这里见面的。”   秘书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确认之后说道:“请你们先到三楼的会议厅等待,傅先生还没来。”   “多谢。”   许鹿带着田中惠子等人乘坐电梯到达三楼的会议室。   会议室很空旷,摆着很多沙发和椅子。她抬手看了下表,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日本人向来守时,松本向田中惠子确认了好几次时间,还时不时用目光瞪一眼许鹿,好像她跟傅亦霆是一伙的。   到点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人推开,走进来几十个西装革履的人。傅亦霆在最前面,黑色的风衣披在西装外面,戴了顶礼帽,着装很正式。他的身边跟着苏曼,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袁宝和王金生也在。   田中惠子率先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起立。   “久等。”傅亦霆将风衣和帽子脱给身后的人,坐下后说道,“这位是苏曼小姐,今日正好为我名下的百货公司拍摄广告。刚才我去片场看了一眼,有事耽搁了,顺便将她带过来。”   苏曼袅娜地起身,向对面点头一礼。她今天穿着一身暗色绒面的旗袍,上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加上一条毛皮披肩,显得雍容华贵。她适合浓妆,妖艳而亮烈。   许鹿把这句话翻译给田中惠子听。傅亦霆这才注意到她,目光只短暂停留一下,就挪开了。坐在他身后的翻译小声道:“傅先生,这位翻译小姐的日语说得实在太好了。我们今天可能会有点吃亏。”   傅亦霆横了他一眼:“我花重金请你来,你就跟我说这个?”   翻译乖乖地闭了嘴。   自进来之后,苏曼一直在看许鹿,这下终于认出她来,是在傅公馆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小姐。今日的她格外不同,脱去了那份学生气,有种成熟女性的魅力,很难忽略她身上的光芒。   田中惠子将买楼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翻译转给傅亦霆听。   他刚说了两句,许鹿发现错误,立刻纠正道:“田中小姐希望是永久合同,而不是长期合同,这两个概念是不一样的。另外她希望买楼用的是汇票而不是支票,请翻译得准确些。”   傅亦霆闻言瞪了那年轻的翻译一眼,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今日若不是看三爷的面子,他是不会来的。但既然来了,总要有个翻译随行,临时抓了这个,岂料如此不中用。   他早已经将冯家查了个底朝天,知道冯婉在日本留学三年。可没想到,短短三年时间,她能将日语说得这么好,想必下过一番苦功。许多有钱人家送子弟出去留学,不过是为了镀一层金,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这个丫头,倒是没辜负她父亲的苦心。   翻译不敢看傅亦霆,汗如雨下,十分无地自容。这年头可不是谁都有钱出去留学的啊。   接下来的谈话还算顺利,只是说到买楼的地点,松本忽然抢话道:“傅先生,我们若买,自然要南京路上最好的楼,田中家有的是钱。只要傅先生好好替我们办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大日本帝国合作。”   许鹿来不及阻止,那边翻译已经把话都告诉了傅亦霆。许鹿背后阵阵发凉,果然看到傅亦霆的脸色一变,原本端正的坐姿变成翘着二郎腿,还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他眉梢眼角开始透出不耐烦,好像下一刻就会扬长而去。   他的修养,因为松本的话,而消失殆尽。   袁宝气道:“岂有此理,我们六爷今天肯来见你们,全是看三爷的面子。真当我们稀罕跟你们日本人合作吗?想要南京路最好的楼,你们也得有那个本事!”   袁宝说这话的神情已经很不客气,日本人就算听不懂,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田中惠子着急地问道:“冯小姐,他们说什么?”   许鹿斟酌之后才说:“傅先生的意思是,他因为昔日受恩于叶三爷,才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田中商社的人。希望松本先生同样看在叶三爷的份上,说话能够客气点,以免伤了两边的和气。”   “岂有此理。”松本拍案而起,“我松本平可是陆军中将头衔,他一个毛头小子,竟敢叫我客气点?”   傅亦霆带来的人见状,也都叫嚣起来:“这个日本人不识好歹,敢跟我们六爷蹬鼻子上脸的,兄弟们,别跟他们客气!”   双方互相推搡,吵吵嚷嚷的,眼看就要动手。傅亦霆闲闲地坐在一旁,也没阻止,他是个绝不怕硬碰硬的角色。更何况,他很不喜欢那个日本人。   苏曼有些害怕,紧张地抓着他的一只手臂,企图劝道:“傅先生……”   傅亦霆却无动于衷。   许鹿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又不能放任两边打起来,大声道:“傅先生,请给我点时间!”   傅亦霆这才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安静下来,往后退了些。   许鹿走到松本的面前:“松本先生,不管您在日本多么德高望重,这是在中国的地盘。中国有句老话叫和气生财,还有句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您继续用这种强硬无礼的态度,没有人会跟你合作。更何况,您对傅先生出言不逊,还想让田中商社在上海立足吗?”   “冯小姐,你可是我们田中家高价请来的翻译!”松本瞪着眼说道。   许鹿一字一句地说:“我是田中小姐请来的翻译,但我也是中国人。您对傅先生的态度,让我非常的不悦。敬人者,人才能敬之。您愚蠢的行为不仅抹黑了自己,也同样抹黑了田中商社。若是您继续如此,我将拒绝为你们翻译。”   松本没想到许鹿这么强硬,一时说不出话。   “松本叔叔!”这时,田中惠子也过来劝道,“请不要质疑我的翻译,也不要给田中家招惹麻烦。剩下的时间,交给我来谈!请你们都坐回去!”   松本皱着眉,带着人怏怏地坐回座位,不再吭声了。   田中惠子再三致歉,傅亦霆的脸色才好了些。但今日的谈判注定不会有结果,傅亦霆只让田中惠子回去等消息。   事后,许鹿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拍着脸,深吸了口气。刚才的场面剑拔弩张,稍有不慎,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难以收场。   幸好有惊无险。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许鹿从镜子里看到苏曼走进来。她拿纸擦了手,刚要离开,苏曼却挡在她的面前。   刚才苏曼听到翻译跟傅亦霆说话,对这位冯小姐赞不绝口。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傅亦霆都夸了她两句。   苏曼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听出了傅亦霆言辞间的欣赏。她早就决定要牢牢抱紧傅亦霆这棵大树,对于许鹿这样的威胁,自然不能轻视。   “苏小姐有事?”许鹿问道。   苏曼拿出包烟,随手掏出一根,点燃了吸上一口,说道:“你给日本人做事?他们给你多少钱?”   许鹿不喜欢香烟的味道,退后两步,用手捂着鼻子:“只是帮朋友一个忙。”   苏曼冷笑了下:“你这种装清高的女人我见多了,有钱就能收买。今日你在傅先生面前大大地出了风头,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许鹿听完这番话,觉得有些可笑。这个女人把她想成了情敌?   “我说过,今日来这里,只是帮朋友的忙,与傅先生无关。苏小姐不必多虑,并非人人都跟你有一样的心思。”许鹿说道,“我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也请苏小姐别妨碍我。” 第八章   苏曼知道自己碰到个硬钉子,将烟从嘴里拿下来,说道:“我在这一行也混了几年,道上有些朋友。不是我吓唬冯小姐,若是你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不会客气。”   许鹿双手抱在胸前,笑了笑:“苏小姐如此担心别人惦记傅先生,看来地位特殊。可就我所知,傅先生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自己有女朋友。”   “那是因为我们有合约在身,自然不能曝光关系。他身边的人,哪个不知道我是他的女人?”苏曼狠狠道。   “哦,原来如此。”许鹿说,“我刚好认识几个报社的记者,如果哪天苏小姐惹到我,我会不小心把你和傅先生的关系抖出去。”   “你,你敢!”苏曼一听,脸色剧变。傅亦霆曾跟她三令五申,不准她在外面乱说,做有损公司形象的事。要是被乱七八糟的报纸登出来,她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她情急之下,竟让对方抓住了把柄。这个冯婉,还真是软硬不吃,气死她了。   许鹿不理会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到了楼下,田中惠子还在等她,把今日的报酬装在信封里递过去。她没有接,而是说道:“田中小姐,今日的事我并没有办好,这钱我不能收。就当抵这一身的费用吧。”   田中惠子摇头道:“怎么会呢?你做的非常好。今日若没有你,我都不知该怎么收场。请你一定要收下。”她把信封硬塞到许鹿的手里,“若冯小姐不嫌弃,以后叫我惠子吧,好吗?”   “那你也别叫我冯小姐了,叫我冯婉吧。”许鹿说道。交换名字,是做朋友的第一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田中惠子温柔地笑道。   田中惠子要送许鹿回去,许鹿却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借口还要去见个朋友,匆忙道别,自己先走了。   田中惠子钻进停在路边的汽车,松本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小姐,您为何要阻止我?傅亦霆摆明了不想跟我们做生意,何必跟他客气。”   “松本叔叔,您今日实在是太冲动了。”田中惠子皱眉道,“您以为这是在日本吗?在来的游轮上,凌先生就跟我说过,绝对不能得罪傅亦霆。他背后的势力非常大,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机会,都被您破坏了。”   松本低下头:“非常抱歉。不如再找叶三爷帮忙?”   田中惠子摇了摇头:“他今日肯来,已是给了叶三爷面子,今后恐怕就不好用了。倒是冯小姐与傅先生像是认识的。上回我跟凌先生去同孚里的叶三爷家,刚好看到她从傅公馆出来。今日傅亦霆对她的态度,果然不同。往后,要在她身上下点功夫了。”   松本由衷地佩服:“小姐真是高明。”   并非是田中惠子高明,而是多亏了凌鹤年的提点。她自己也没想到,游轮上的一场偶遇,居然还能牵扯出这样的机缘。   她也是真心喜欢冯婉这个女孩子,才跟她结交的。   *   许鹿一个人从南京路走到外滩,码头上船舶往来如织,街上车水马龙,高楼大厦林立。这是旧上海最有名的金融街,各国银行和外贸机构争相在这里抢占地盘,建造大楼,有哥特式,巴洛克式,罗马式,风格各异。路面电车叮叮当当地从街面驶过,一片繁忙的景象。   许鹿站在这里,觉得自己犹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   一个人要改变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谈何容易。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凡不过的那个,但她不甘心屈服,更不会认命。无论世道多艰难,也要咬牙走出一条路来。   短暂的迷茫之后,她很快就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办。   “冯小姐。”身边忽然有人叫道。   许鹿转过头,看见王金生站在那里,他们上次在傅公馆见过的。王金生客气地说道:“六爷在前面的汽车上等您,请随我来。”   许鹿本不想去,至今为止因为这个傅先生,她惹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先是得罪了雇主,还被苏曼视为眼中钉。可不愿意归不愿意,她也不敢真的不去,便跟着王金生走到那辆八缸七座,拉风的林肯轿车旁边。   汽车的周围有几个随行的保镖。傅亦霆虽然权势滔天,但得罪的人也不少,出入的安保问题不敢马虎。   她站在门边问道:“傅先生找我?”   傅亦霆弯腰过来,亲自开了这边的车门:“关于令尊的事跟你谈,上来再说。”   坐在驾驶座上的袁宝一惊,头次看见六爷亲自给人开车门!这个冯小姐真是了不得了。   许鹿微愣,还是低头坐了进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汽车缓缓开动,男人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茶香味。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冯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傅亦霆又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上次来,为何不明说?”   “多谢傅先生的关心。我只是想跟您谈生意,并不想要施舍。想必当年父亲对您的恩惠,也不足以让我拿走一笔数额巨大的钱。家父知道,也不会原谅我。”许鹿淡淡地说道。   傅亦霆侧头看了她一眼,因为肤色透白,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很清楚。原本应该是柔弱纤细的女孩子,可她眼睛里,却有着无比坚毅的光芒,像是风雨都打不倒的野草。   若这是个男孩子,他已经动了要留在身边的念头。   傅亦霆道:“我叫了两个洋医生给令尊看病,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先去你家。”   许鹿还没反应过来,傅亦霆已经吩咐袁宝向冯家所在的弄堂开去。   他竟然打算亲自去看冯父?这大大出乎许鹿的意料,同时也有点好奇,早年间,两人到底有什么渊源。   傅亦霆记得自己十几岁刚来上海那会儿,外滩还没现在这么繁华。他经族亲介绍,在华界一个铺子里当学徒,帮老板跑跑生意。日子无聊,有时候手痒,就去赌房过两把手瘾。   那时还不是民国,政府还叫朝廷,四处都有学生工人在游、行示威,巡捕房忙着派人镇压,没空管偷抢拐骗的事。总之世道乱得很。   那天他出去跑生意,看到街边有人开了赌局,忍不住赌了两把,刚赢了一点钱,就被巡捕发现,将一干人等都抓进了牢里,关了几天。他被放出来的时候,天上飘着大雪,怕被老板责骂,不敢回去。   于是一个人蹲在乌漆嘛黑的街角,又饿又冷。   旁边就是个早点铺子,摊主在煮面条,有个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客人正在吃东西。   傅亦霆瞄了几眼,就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不知该何去何从。   过了会儿,有个人走到他面前,抬脚就要他擦皮鞋。   傅亦霆没有理会。   那人喝醉了,满身酒气,忽然就抓着他又打又骂。这时,原本在面摊上吃早点的男人走过来,帮他解围,又请他吃了碗热乎乎的面条。男人还将他送回当学徒的铺子,帮他求得了老板的谅解,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虽说傅亦霆很快就不在那家铺子干了,但那是他在上海得到的最初的温暖。辗转打听,才知道恩人是冯家的五爷。彼时冯家的老爷子还在世,冯家在上海也算门庭风光,这位冯五爷一门心思做学问,都说他是个书呆子。   过了几年,傅亦霆总算混出点名堂之后,给冯易春去了封信,告知近况。冯易春鼓励了他,还给他寄了几本书,让他有空多学习。后来青帮的势力越来越大,傅亦霆也能在上海滩说得上话了,又写信给冯易春,希望他有困难来找自己。可信如石沉大海一样,再得不到回音,他想凭冯家的家境,或许不需要他,渐渐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怎料过了几年,冯家竟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到了弄堂口,袁宝先下车,恭敬地给傅亦霆开了车门。许鹿自己下来,看到两个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的洋人等在那里。   他们会点中文,赶紧上前来打招呼,主要是王金生跟他们交流。许鹿这才知道,王金生原来也是个留洋回来的高材生,读的还是英国的名校,主修外科。   这样的背景去干什么不好,居然愿意委身在傅亦霆身边,当个小小的秘书,也是令人费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弄堂里走,大概阵势太吓人,这回倒没有邻里敢出来看热闹。冯家的天井很窄,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傅亦霆便让其它人都留在门外,只带了两个心腹和洋医生进去。   许鹿还没来得及通知家里,李氏看到忽然来这么多人,再看改头换面的女儿,也是吓得不轻:“小婉,这位是……?”   傅亦霆自报家门:“我叫傅亦霆,是冯先生的故友。”   李氏不知道傅亦霆是何许人,更没听丈夫提起过,怔怔地没有说话。   傅亦霆继续说道:“我听说冯先生病了,专程带了两个医生来。请您允许他们进去为冯先生看病。”   对方彬彬有礼,礼数周全,李氏倒没那么戒备了,而是看向许鹿。见许鹿点了点头,才抬手道:“请跟我来吧。”   两个洋医生和王金生便跟着李氏到冯父的屋子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傅亦霆,袁宝和许鹿三个。傅亦霆人高马大,一身西装革履,显得跟这里格格不入。袁宝连忙搬了张竹椅给他坐,他也不嫌弃,直接坐下了,倒不拿自己当外人。   包妈躲在门边,不敢进来。许鹿吩咐她去倒茶,自己站在一边,等冯父的诊断结果。 第九章   这时候,国内的医学还不算发达,很多病都没有医治的办法。小小的感冒伤风,也可能要了人命。本土没有正规的医学院,所以很多医生都有留洋的背景,或者干脆由外国人来担任。请这两个洋医生,肯定动用了傅亦霆不少关系。   袁宝见两个人不说话,就主动拿出包烟,要点给傅亦霆。他们六爷的烟瘾向来很大,主要是抽雪茄,在外面只能将就点。傅亦霆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把一份文件拿出来。   “上回你带来的东西,我看过了。”傅亦霆随手翻了翻,看向许鹿,“写得还行,就是废话太多。这个东西若递到董事局去,无法通过。”   许鹿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傅先生……”   她写的东西,他竟然认真看过了?还以为被他当成废纸扔掉了。虽然“废话太多”这四个字的评价,听起来不怎么让人愉悦。   傅亦霆将文件夹交给她:“我个人可以注资冯家的纺织厂,但钱不是你们最亟需解决的问题。所以我打算让日升洋行入股,控股百分之五十,以后纺织厂的销路也不用愁了。你意下如何?”   许鹿的脑袋有点打结,日升洋行可是大名鼎鼎的三大洋行之一,竟然也是傅亦霆的?上次要跟他谈生意,明明被一口回绝,怎么几日不见,他就改变主意了?是因为看到冯父病成这样,才发慈悲可怜他们?   “傅先生,您请医生来为我父亲看病,我很感激。但我们不……”   傅亦霆抬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先前我不知道冯家的纺织厂曾长期给东方和红桥两家百货供应布匹,所以怀疑过你们的资质。你们纺织厂的小样我看过,没有问题。但最终能不能让洋行入股,也不是凭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的。若你赞同我的建议,重写一份计划书,精简到三页,两天后拿到傅公馆来给我。”   他的口气跟上回一样,不容拒绝。   许鹿正在为纺织厂的未来发愁,这可是件送上门的好事。日升这样的洋行,能接到很多国外的单子,并入他们名下,冯家的纺织厂就像有了保护伞一样。这比单纯地只合作一两桩生意,省时省力多了。   袁宝心里叹了声,六爷真是用心良苦。明明可以给一笔钱了事,但是顾忌到冯小姐的自尊心,这么迂回地帮她。他们六爷一向重情重义,冯老爷不过一饭之恩,就愿意如此帮他一家妇孺。   冯家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才遇到这么个贵人。   傅亦霆见许鹿站着不答话,问道:“怎么,冯小姐不能做主?”   “不是,我接受傅先生的提议,计划书我一定会重写。”许鹿紧紧地抱着文件夹,说道。   傅亦霆点了下头,没再说话。   包妈在厨房翻箱倒柜,才找到一点上品乌龙的茶底,泡了来给傅亦霆喝。她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总觉得这个男人气场强大,十分吓人。   傅亦霆双手接过茶,道了声“有劳”。   包妈是个下人,伺候人惯了的,何尝有人对她如此客气过?这声“有劳”简直舒坦到她心里去。她一下没那么拘谨了,热情地说道:“您看看水温如何,不合适的话我再去沏!”   傅亦霆喝了一口,笑道:“不用麻烦,正合适。”   许鹿在旁边看着包妈心花怒放的模样,暗自叹了声,真看不出这人早年是个混混。他的言谈举止,教养风度,明明比许多出身上流社会的人都得体。   过了会儿,两个洋医生出来,王金生向傅亦霆禀报了诊断的情况。他们仔细检查之后,得出的结论跟医院差不多,建议在家休养,定期派人来复查就可以了。以冯父目前的状态,只需人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送进医院,反而是给冯家增添负担。   傅亦霆询问冯家人的意见,得到他们的同意以后,叮嘱王金生定期送医生过来。王金生还向李氏详细介绍了如何照顾这样的病人,以及注意事项,李氏很是感激。   办完所有事,傅亦霆利落地起身告辞,李氏赶紧让许鹿去送。   许鹿一直送到门外,傅亦霆道:“冯小姐,留步。”   “傅先生……”许鹿叫了他一声,他停住脚步。他不走,其它人自然也不敢动。   “谢谢您。”许鹿对着那高大的背影,轻声地说道。她怎么会不知道,他要帮冯家,却不想做得太明显,避免伤及他们的自尊,才叫医生来,又让洋行注资,曲线救场。这个人心细如尘,观人于微,难怪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的。   “两天后,别忘了。”傅亦霆丢下这句话,就带着大队人马走了。   许鹿站在门边,听着那阵皮鞋声远去了,才关上门。   “小婉,这个傅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李氏站在堂屋前的廊下问他,“这两个洋医生只怕一般人请不到吧?而且那位王先生说外国话十分流利,能差遣这样的人,来头肯定不简单。”   许鹿走到李氏的身边:“娘,进屋吧,我慢慢跟您说。”   许鹿把发现铁盒里的信,再到去傅公馆见傅亦霆,以及今天当翻译的时候见到他的事,挑能说的部分说了。李氏听说傅亦霆早年间曾受过冯父的恩惠,十分惊讶,显然不知道此事。再听说对方显赫的身份,更是吓到了。   “小婉,人家给你爹请了洋医生看病,已经算还了恩情。咱们不能白欠人家的。纺织厂的事,就不要他费心了吧?”李氏迟疑道。   许鹿安慰李氏:“娘,傅先生说了,只是给我们个机会,这事儿能不能成,还不一定。而且你别小看咱家的纺织厂,傅先生是看过我送去的布料,才愿意给这个机会的。现在大房那边逼得紧,工厂又发不出工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是这样想的,若纺织厂能重新走上正轨,我们再分一笔股给傅先生。当然人家未必能看得上这点小钱,只算是我们家尽的心意吧。”   李氏现在六神无主,只能听女儿的,嘴唇蠕动:“纺织厂真的还有救吗?你不是在安慰我?”   许鹿点了点头:“当然,娘就等着看吧,咱们一定能再搬回从前的洋房里去。”她拿出装着报酬的信封给李氏,“这是我今日干活得来的钱,您先收着,给小清交了学费,剩下的贴补家用吧。”   李氏推拒着不要:“这是你赚的,你自己留着。”   许鹿执意塞给李氏:“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您收着吧。”   李氏眼眶微红,将信封紧紧地抓着,心里又觉得酸涩,又觉得欣慰。酸涩的是女儿小小年纪,就要撑起家业,欣慰的是,有她在,家里就仿佛有了主心骨一样。   *   傅亦霆走出弄堂,要上车前,看到街角有个失明的老奶奶在卖茶叶蛋。他想起在老家的外婆,示意袁宝过去,把一锅茶叶蛋都买了。袁宝和几个保镖提着一个铝锅回来,问道:“六爷,咱真要把这锅东西带回去啊?”   傅亦霆笑了下:“不用,你们分了吃吧。”   忙了一上午,袁宝他们真的有点饿了,乐颠颠地分起锅里的茶叶蛋,招呼王金生一起吃。王金生嫌弃地摇了摇头,只站在傅亦霆的身边。   傅亦霆向他要了根烟,自己靠在车边猛抽,目光看向破落阴暗的弄堂。来之前,他想过冯家如今的样子,应当是十分落魄,家里愁云惨雾的。可没想到不但收拾得十分整洁,冯家上下的精神状态也都很好。   所以他没有提给钱,也没有提给他们换大房子。推测他们是不会接受的。   他给人东西或者提供帮助,向来先考虑的是要让对方舒服,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可临出门前,那句很轻的“谢谢”,却让他心头莫名地一痒。   他帮冯家,一半是看冯易春的面子,另一半是欣赏那个小丫头。她写的那几页东西,以及今日维护他的表现,值得他做这些事。   袁宝在旁边香喷喷地吃着蛋,嘴里不停地夸:“这老太太手艺还真不错。像家里奶奶煮出来的,六爷,您真不尝尝啊?”   傅亦霆摇了摇头,问王金生:“下午什么安排?”   王金生立刻回道:“有两个会议,一个剪彩。对了,三爷请您有空过去一趟。”   傅亦霆凝神抽了几口烟,将烟头掐灭了,对袁宝叫道:“走了,先去叶公馆。”   叶公馆在同孚里,门派是二十四号,距离傅公馆并不算远。汽车停在铁门前,下人看到是傅亦霆的车牌号,急忙开了铁门。   傅亦霆记得自己那时第一次走进叶公馆,被这里漂亮的花园和洋房震撼到了,犹如走进了天堂一样。可现在的傅公馆,却成了同孚里的标志,将叶公馆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下人给他拉开门,恭敬地行礼:“六爷!”   傅亦霆点了下头,步入叶公馆内。叶秉添方脸宽额,下巴上一撮胡子,戴着眼镜,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老六来了。来人啊,快上六爷最爱喝的普洱茶。”   傅亦霆走过去行了个礼,然后坐在一旁道:“三爷,您找我?”   叶秉添合上报纸:“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问问田中商社买楼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是政府的吴秘书给牵的线,前两天他还问起。”   傅亦霆说道:“他们想要南京路最好的楼,我只答应考虑考虑。”   “你没答应?”叶秉添喝了口茶润嗓子,沉吟道,“以你的人脉,办成这件事应该不难吧?”   站在傅亦霆身后的袁宝动了一下,傅亦霆用眼神制止他,然后说道:“三爷,我听说田中小姐的父亲,是日本的陆军上将。日本人在山东和天津已经占了不少地盘,现在是按耐不住,要把手伸到上海来了。我不想帮他们。”   叶秉添按耐住心头窜起的一簇火,笑道:“那就算了。吴秘书那边我去说。”   “多谢三爷体谅。三爷,这是长庆百货的两成股份,还请您笑纳。至于分红利的方式,您可以自由选择。”   傅亦霆让王金生把合同拿过去,上面已经签好他的名字。叶秉添推辞道:“你这是干什么?无功不受禄啊。”   “没有三爷就没有我,这是应该的。”   不久之后,林肯车驶出叶公馆的花园。叶秉添站在窗前,看着那辆在全上海只有两辆的豪华轿车离开视野,叼着烟斗,面色阴沉。当初那个他一手提拔的小混混,如今已经站到他头上去了。权势,地位,女人,应有尽有。   手下走到他背后,说道:“六爷是真明白,还是装糊涂?红桥和东方百货有您的三成股份,他还要强行收购,现在又分两股给您,不是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吗?”   叶秉添冷笑道:“人家高明着呢。我分着更多的红利,却不能参与决策。当初我名下由他接管的烟馆,赌场不都是这样被架空的吗?大凡你们之中能再出个傅亦霆,我都不用如此憋屈。”   手下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   “那个苏曼真是没用,这么长时间了,老六都不碰她一下,什么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到。”叶秉添沉声道,“罢了,他看不上苏曼,我就不信上海没有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 第十章   晚上,许鹿坐在灯下,翻开文件夹,看到自己写的十页纸被人密密麻地做了批注,也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傅亦霆用红笔将她写的大段文字全都删掉,保留的地方写了建议,字迹很工整。许鹿学的是经营,但都是些纸上谈兵的花架子,并没什么实践的经验。经傅亦霆的点拨,她觉得“废话很多”这四个字的评价,算是中肯的。   她花很多篇幅介绍纺织厂的历史由来,还解释了资金不足的原因。其实董事局只在乎核心技术,销量和过去曾给哪些地方供货这样的实绩,其它的并不重要。   很晚了,李氏看到许鹿房间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小婉,怎么还没睡?”   许鹿抬起头:“我在写东西。娘怎么也没休息?”   李氏搬了张凳子,坐到许鹿的身边,说道:“今日老丁拿回来一份电报,是从香港发来的。你邵伯父不知打哪儿听说了你爹的事,下个月要来上海看望他。”   许鹿没在意,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氏看她的态度,又补充道:“邵家的公子也会跟他一起来。从前你爹跟邵伯父提过,若是两家的头个孩子是异性,便结为儿女亲家。邵家是名门望族……”   许鹿没等李氏说完,就打住她,义正言辞地说道:“娘,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因为长辈的口头约定就在一起?这不是旧社会了,我不会同意的。而且我们家现在的情况,是高攀了人家。”   李氏从怀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瞧瞧你,我还没说完,着什么急。娘不是非要你嫁,只是你邵伯父有这个意思,一并寄了张照片过来。你先看看人,邵家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配你……”   许鹿将照片推开,看都不看。不管邵家多有钱有势,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在她眼里,无论是在民国还是在后世,女人都是不能依靠男人的,更不能指望靠婆家兴旺。唯有独立自主,才是生存之道。   她这样留过学的人,更是不会甘心嫁入豪门去当只漂亮的金丝雀的。   李氏叹了声,知道女儿接受过新派的教育,父母之命那一套对她没用,可又真心觉得邵家是门好归宿,私心里不想放弃,就说道:“好好好,不看就不看吧,全都依你。只是到时候,若邵家父子来,你可别怠慢了人家。”   “娘放心,我有分寸的。”许鹿应了声,就继续埋头改资料。   李氏不再吵她,自己出去了。   冯清穿着睡衣,站在门边,见李氏出来,挽着她的胳膊一起回房间:“娘,我姐怎么说?”   李氏摇了摇头:“你说对了,你姐姐连看都没看一眼……”   “娘,都是民国了,姐姐又留过学,怎么会乖乖听家里的安排?邵伯父家的那位世兄不是也留过洋吗?他肯定也不会同意的,您就别操这个心了。”冯清笑嘻嘻地说道。   李氏回头看了一眼大女儿的房间,嘀咕道:“我总觉得小婉这趟从日本回来,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了。”   “对,我姐从前温柔得跟水一样,说话都不敢大声,现在硬得就像块钢啊。”冯清啧啧了两声,“不过咱家本来就没有男丁,我倒觉得姐姐这样挺好的,别人也不敢随便欺负她。娘,说句心里话,从前我觉得您跟爹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给姐姐。但我知道,要撑起一份家业不容易,我姐也不容易。”   冯清今天一回来,李氏就把学费给她了,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姐姐去给人当翻译赚的钱,心中五味杂陈。这世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难,她心里是清楚的。换成是她,未必有那个本事和勇气,去面对外头那些风雨。   两天后,许鹿再次到了傅公馆。与第一次惴惴不安,前途未知的状况不同,这次她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佣人仍旧让她坐在客厅里喝茶等待,说傅亦霆昨夜出去应酬,彻夜未归,凌晨回来就睡了两个小时,又接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   这是常态,他能白手起家,打拼到如今的一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忽然,楼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佣人们都跑到楼梯口,好奇地往上看,但没人敢上去。过了会儿,袁宝从楼上下来,耷拉着头,唤着佣人们散了,看到许鹿就说:“冯小姐,六爷的胃病发作了,金生哥正在给他打止痛针,您晚一点再上去。不过他现在脾气不好,您一会儿小心点。”   “傅先生的病情严重吗?不如我改日再来打扰?”许鹿问道。   袁宝摇了摇头:“老毛病了。从前咱们过得是餐风饮露的日子,有上顿没下顿。现在嘛,六爷实在太忙,三顿饭都顾不上好好吃,加上烟抽得厉害,肺也不好。我倒是想有个人能好好管管他……”   许鹿想起苏曼,下意识地问道:“六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吗?”   问完,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这是别人的家事,犯不着她一个外人来开口的。   袁宝却一笑:“看着我们六爷好像不缺女人的,但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没一个是真的。我们傅公馆就缺个女主人呢。”袁宝说完,嘿嘿笑道,“唉,我跟您扯这些干什么。我去厨房给六爷煮一碗面。从昨夜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东西呢。”   “你还会煮面?”许鹿怀疑地问道。   袁宝摸了摸后脑:“凑合着能吃。厨娘有事,要到中午才能来呢。”   许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挽了袖子说道:“若不嫌弃的话,还是我来做吧。”   “这可使不得,您是客人,六爷知道了要怪我的。”袁宝连忙摆了摆手。   许鹿却不以为然:“一碗面而已,废不了多少工夫。也许换个口味,傅先生觉着新鲜,就肯吃了呢?”   袁宝想想也是,带许鹿去了厨房。厨房里器物和食材倒是应有尽有,现在用的还是土灶,袁宝自告奋勇去烧火,一边放柴一边说:“没想到冯小姐还会做饭?”   “在外面留学,总要学着做点,不然会饿肚子。”   袁宝嘀咕道:“那怎么金生哥在英国留学七年,做菜还不如我呢。”   许鹿觉得袁宝的性子蛮好玩的,跟他闲聊着,很快找了葱,大料,熬制葱油。煮好面条之后,用水冲洗放置,再将葱油,猪油以及虾干倒入锅中煸炒,做成酱汁,浇在面条上。   几分钟后,厨房里就飘出了清冽的香味。袁宝端着热腾腾的葱油拌面,上了二楼,敲开书房的门。王金生来开门,傅亦霆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袁宝将面条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道:“六爷,面做好了,您尝一口吧?”   傅亦霆看都没看,只摇了摇头,因为药物的作用,头有点晕,着实没什么胃口。他知道许鹿已经来了,闭着眼说道:“请冯小姐上来吧。”   “六爷,这可是冯小姐亲手为您做的。”袁宝小声地补充道。   傅亦霆陡然睁开眼睛,不悦地看着袁宝。袁宝连忙道:“是冯小姐听说六爷病了,厨娘又不在,主动要求给您做的。要不,您尝尝看?”   傅亦霆的目光这才落在那碗很简单的葱油拌面上。   黄橙橙的细面团在一起,上面是香喷喷的酱汁。非常普通的卖相,却不知为何,让他有了品尝的冲动,像是老家街边卖的那一碗熟悉的乡味。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   许鹿坐在楼下,将自己反复修改过的计划书又看了一遍,袁宝兴冲冲地跑下来:“冯小姐,六爷吃了,还吃了大半呢!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许鹿没觉得自己的面有多好吃,只想尽点心意,算是报答他对冯家的帮助。听说他竟然吃了大半,有些意外,点头道:“那就好。举手之劳,不用这么客气。”   “六爷请您上去。”袁宝抬手道。   许鹿又一次走进书房,这次特意在书桌前给她摆了张靠背椅子,房间里还残留着葱油拌面的味道。傅亦霆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今日气色的确不好,头发也乱糟糟的,下巴上还冒了点胡茬,邋邋遢遢的却有另外一种味道。   大概这个年纪的男人,总是富有某种魅力。   他低头看着许鹿写的东西,一直没有说话。   许鹿忐忑不安地等着,不敢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以了。”傅亦霆看完后,下结论道。他也没想到这丫头的悟性这么高,这份计划书已经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听说她读的那所日本大学,经营系在全国排名前五,入学考试和结业考试同样难得离谱。   “我会把计划书递到董事局,你回去等消息。纺织厂不能一直是停工的状态,董事局可能随时派人过去查看。这会影响到最终的结果。”   许鹿长长地松了口气:“傅先生放心,纺织厂那边我会处理好。不打扰您休息,我先走了。”她知道傅亦霆还在生病,不敢耽搁太久。走到门边,又补了一句,“有句话我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您正在生病,烟还是少抽些吧,您身边的人都很担心。”   她走了以后,傅亦霆刚要去拿雪茄,又把手收了回来。那柔软细致的声线仿佛还响在耳畔,如丝一般钻入他的脑海里,缠上了每一根神经,弄得心头又痒又麻。   以前没人愿意管他,现在是没人敢管他。   刚刚有人送来两张下个月上海大剧院,凌鹤年演出的票,如今是千金难求。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开口约她了,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大概比起那些逢场作戏,这样认真地约女孩,傅六爷还是拉不下面子。   万一被拒绝,他也不知如何收场。   他起身站到窗边,目送着那抹瘦小的身影沿着花园里的路慢慢向大门走去。 第十一章   接下来的日子,许鹿每天带着丁叔早出晚归,李氏都跟她说不上几句话,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许鹿拿着冯父留下的经销商名单,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希望他们能给些订单。可那些人不是找借口不见,或者干脆就说自己不在,好像她是瘟神一样。这样一连吃了十几家的闭门羹。   丁叔给许鹿在街边买了一袋生煎包,说道:“小姐,咱们还要继续找吗?老爷在的时候,从来没给他们涨过价,现在冯家出事,他们各个都没有良心啊。您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被老爷奉为掌上明珠的大小姐被那些势力的下人轰出门,犹如丧家犬一样,真是心疼坏了。   许鹿不是天生脸皮厚,最初被赶出来的时候,她也觉得很难堪,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但社会就是这么现实,并非每个人都是傅亦霆,愿意给机会,她要面子冯家就没有活路。   她一边啃着生煎包,一边翻册子,又用笔杠掉一个人:“要,还要继续找。虽然傅先生那边愿意帮我们跟洋行谈,但没有订单和预付定金,就没有办法让工厂重新运作起来,也不能再次凝聚工人。我就不信这几十个人里面,没一个人肯跟我们合作。”   丁叔建议道:“那咱们不能再找傅先生想想办法吗?他手眼通天,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许鹿坚决地摇了摇头:“丁叔,这世上没人有义务一直帮咱们。傅先生已经在他能力范围内给与了最大的帮助,若我们连这点事都解决不好,还要麻烦他,干脆直接将工厂卖给他,还有继续经营的必要吗?这两块生煎给你,吃完之后,咱们继续去下家。娘那边,你记得要守口如瓶。”   丁叔推辞不肯要,想让她多吃点。许鹿却把纸袋塞进他的怀里,叫他快吃。   不远处,一辆汽车停在街角。车里,冯祺双手撑在脑后,吊儿郎当的,看着站在街边奔波的堂妹,摇了摇头:“不自量力的丫头,真以为凭她一己之力就能重振家业?我爹早就交代过了,不可能有人帮她的。”   司机也在冯家干了很多年,觉得大房这么欺负五房的妇小,实在是有点过。但他一个下人也不敢多嘴,只能同情地看了那瘦小的女孩一眼。   冯祺看许鹿要走了,吩咐司机:“走,跟上他们。”   许鹿又吃了几个闭门羹,决定今天最后去拜访一个人。   这位是个苏州的大布商,从冯婉的祖父开始就有交情了。他倒是没有把许鹿拒之门外,反而还见了她。许鹿把带来的布匹样本给他看,他推了回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冯小姐,我跟五爷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东西我心里都有数。说句心里话,以冯家现在的情况,根本无力再经营纺织厂,不如早点卖出去,还能换一笔钱。”   许鹿诚恳说道:“姚伯父,家父虽然病倒了,但并不影响工厂的运作,我们的机器和工人都在,我也回来了。实不相瞒,最近有个难得的机会,我们或许能够翻身。请您看在我们合作过多年,也看在我们供货从来没出过问题的份上,再给我们一笔订单,可以吗?”   姚光胜动了恻隐之心。他是看着冯婉长大的,冯易春做生意老实,从来没让老主顾吃过亏。之前他问过冯家纺织厂的情况,说是都停工了,以为她们家打算卖掉,就没有再过问。如今冯家这小姑娘亲自找上门,看着实在不容易,于情于理,他都该帮一把。   “这么说,纺织厂现在是由你主事?你知道整个纺织厂出货的流程是怎么回事吗?各种机器和纱锭知道多少?”他问道。   许鹿不仅没有犹豫,反而说得头头是道,姚光胜边听边点头。   “这样吧,我先定三百匹布,稍后有人会把布样送过去。若是做的好,还会再追加的。我们来谈下合同和定金的事。”   许鹿这几日尝遍人情冷暖,深觉世态炎凉。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实在是感激,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姚光胜鞠躬:“姚伯父,若是冯家能顺利度过此次难关,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做生意罢了,你们的布我一向用惯了,谈不上恩情。”姚光胜摆了摆手,吩咐下人去拿钱和印章过来。   等签订合同,再付好定金,姚光胜亲自送许鹿出门,许鹿再三致谢:“姚伯父别送了,我们一定按时交货。”   姚光胜叮嘱她路上小心,转身回去。   许鹿站在原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丁叔也有点激动:“小姐,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明天就去把工人们重新召集起来。”   两个人边商量边走到路上,看见冯祺靠在汽车边抽烟。   “怎么,看来这生意谈成了?”他勾起嘴角,懒懒地问道。   许鹿不想理会他,直接从他的汽车旁边走过。冯祺追上来,挡在许鹿的面前,吐出一口烟雾,呛得许鹿直咳嗽。   “我说小婉,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找个男人嫁了不好吗?一个女孩子,成天抛头露面,传出去多不好听。你娘也不管你?”   “这跟你没关系吧?”许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就算姓姚的愿意给你一张单子,往后呢?这工厂也是经营不下去。我劝你啊,别那么倔强。趁我爹还愿意给钱,你跟他好好谈谈价格,再多要点也不是不可能的。”冯祺做出好言相劝的样子。   许鹿知道他才没那么好心,不过是看到还有人愿意跟冯家做生意,看到了纺织厂的价值。   “你问我多少遍,我的答案都一样。纺织厂绝不会卖给你们,让道!”许鹿说完,推开冯祺,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祺没再追,只把烟头狠狠扔在地上,冷哼一声,看她能倔强到几时。到时,别哭着上门来求他们。   “公子,快到时间了。”司机在车里提醒道,“洋行的人还等着您开会呢。”   冯祺上了车,整了整西装,吩咐司机开去洋行。   ***   苏曼接到傅公馆来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同孚里十二号。她今日有个拍摄,身上还穿着拍摄时的服装,妆发也都没有卸。   上次在商会的大楼,傅亦霆不知何故撇下她单独离去,之后再没联系过。她惴惴不安了好几日,听说他召唤,心花怒放。   “傅先生,您找我?”她兴冲冲地推开门。傅亦霆抬起头,神情不悦:“进来前不会敲门吗?”   苏曼愣了愣,就势敲了敲门。她一时高兴,把规矩都忘了。   傅亦霆这才让她进来,拿出一张票放在桌子上,推过去:“下个月跟我去上海大剧院看一场演出。”   “是凌鹤年的戏吗?”苏曼拿起票,看了眼,“我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在说买不到票的事。久闻凌老板戏好人俊,还有留学的背景,一直都没机会见到本人。都说凌家的老爷子是北平政府的总理,还有军方的背景,是不是真的?北平政府现在跟日本人打得火热,您是不是要……”   “这些不是你该问的。你可以走了。”傅亦霆打开钢笔帽,继续低头写字。   苏曼咬了下嘴唇,没有动:“傅先生,是不是我说错或做错了什么?”   近来他对她的态度越发冷淡,甚至到了敷衍的地步,这让她有种切肤的危机感。   “没有。”傅亦霆的声音已经开始显露不耐烦。   苏曼越过书桌,走到他身边,有些话憋了太久,不吐不快:“在您眼里,我到底算什么?若说是女朋友,可您从来没碰过我,连亲吻都没有。若说不是女朋友,您为我花钱,带我出入公众场合,别人都以为我是您的女人。我只想求个明白!”   傅亦霆的手顿了顿:“有时太明白,未必是件好事。”他抬起头,直视苏曼漂亮的眼睛,“何况,你是真的不明白?”   苏曼惶然地退后一步:“您,您说的话,我听不懂。”   傅亦霆拿出火柴,翘起二郎腿,悠然地划出火,点了一根雪茄:“当初三爷让你来我的身边,让你做他的眼线。前几天在商会的大楼,我看到松本跟你私下接触,想必也是三爷指使的。这些年,很多事我不说,是不想坏了我跟三爷往日的情分。但你们别把我当成傻子。”   苏曼抬手捂住嘴,整个人僵在那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自以为高明,但一言一行,从没逃过这个人的眼睛。仔细想想,他的确从来没信过自己。   两年前,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明星,无人问津。有天在舞厅唱歌,有幸被叶三爷看上,推荐给了傅亦霆。从此她的人生就截然不同了。傅亦霆对她很好,给她钱花,用心捧她,不到一年,她就变成了上海举足轻重的女明星。   叶三爷让她从傅亦霆这里听到什么消息,都暗中向他报告。起初她也是这样做的,可是渐渐的,她真心喜欢上了傅亦霆,不再听从叶三爷的指示。她只想一辈子留在这个人身边,做他的女人。   苏曼上前几步,俯下身用力地抱住傅亦霆的肩膀:“我的确曾是三爷的眼线,可我早就喜欢上了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她的嘴唇急切地贴上傅亦霆的脸,傅亦霆躲开,抓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从身边扯开,霍然起身:“苏曼,你我是同乡,你又跟了我两年,我自认没亏待你。但想做我傅亦霆的女人,你不够资格!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它的不要痴心妄想。”   苏曼的手腕被他捏疼,眼眶都红了,挣扎道:“您不怕我告诉三爷……”   傅亦霆冷笑,甩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随便你。今时今日,我傅亦霆不惧任何人。袁宝,送客。”   袁宝听到书房里的争吵声,正在门边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劝劝,毕竟苏小姐跟六爷的时间算长了。听到傅亦霆叫他,正要去开门,苏曼已经哭着从里面跑出来。   “苏小姐……”袁宝跟她打了个照面,看到她妆都花了,有点尴尬。   苏曼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袁宝摸了摸后脑勺,这男女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他搞不懂啊。   “六爷,苏小姐她……”袁宝推门而入,小声道,“弄哭女孩子是不是不太好?我让金生哥送送她吧?”   “不用管她。”傅亦霆含着雪茄,问道,“冯家那边怎么样?”   “您别说,这冯小姐真是有两把刷子啊,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了一笔订单,不仅把工人的钱结算了,还让厂子正常运作起来了,挺有模有样的。”   傅亦霆笑了下:“这丫头倔着呢,想做的事,一定要办成,而且打死不会向我求援的。你跟日升洋行的老王说,催一催董事局,差不多就把事情定下来,别再磨蹭了。”   “是。”袁宝恭敬地应道,有六爷这张王牌在,洋行的董事局基本也就是一个摆设,谁不是看他的脸色吃饭呢。 第十二章   冯家大房虽然未有幸挤进同孚里那样的一等地,但也在有名的富人区占一席之地。冯家五个兄弟姊妹,除了大房和五房以外,其它人都在上海混不下去,不是回了苏州老家,就是迁居了附近的城镇。   冯先月坐在宽敞的客厅里,穿着一身深青色福寿纹的长褂,拿着烟斗,听面前的女工禀报。   “大小姐一来,就给我们立了规矩。十二个人为一组,推选一个组长出来,技术和人品都要过硬,工资每月给二十五块,直接对她负责。在工厂干了十年以上的工人,每个月加两块的工钱。干得好,年终还有分红。这么一来,工人们的积极性一下子高涨,干活都有劲多了。”   冯先月不吭声,只倒了烟斗里的陈烟,命佣人给了她一块钱。   女工一边把钱塞好,一边说:“大老爷,您不知道,姚老板不仅追加了两笔订单,而且我还听到什么日升洋行要注资我们哩。”   冯先月一怔:“你没听错?”   “怎么可能听错?我亲耳听见吴厂长跟大小姐说的呢,这两天资金就要到了,大小姐还准备再买点原材料,要吴厂长去联系原来的几家供货商。不信您去打听打听。”   冯先月又示意佣人给了一块钱,才把那女工打发走了。   他一个人坐着吸烟,沉默不语。日升可是傅亦霆名下的洋行,消息藏得可够紧的。如果日升注资了纺织厂,那他们肯定是斗不过傅亦霆的。傅亦霆最近跟叶秉添的关系很微妙,据说两人是明和暗不和。他们家可不想卷入这两个大人物的是非之间。   不过老五家几时跟姓傅的这尊大佛扯上了关系?他百思不得其解。   “爹,你找我啊?”冯祺人还没进来,在外面嚷道。   他一夜未归,不知又到哪里眠花宿柳去了。冯先月等他进来了才说:“纺织厂那边,你别动心思了。傅亦霆已经介入,我们讨不到好处。”   冯祺睁大了眼睛,仿佛晴天霹雳一样,揉着耳朵:“爹,爹,您说什么?”   冯先月觑了他一眼:“真不知你整日里在忙什么,连日升要注资纺织厂的事情都不知道,还说买长的事包在你身上。你说说从你在洋行做事开始到现在,办成过几桩事了?”   “不是,爹。”冯祺上前几步,“您是不是听错了?傅亦霆啊!上海滩的土皇帝,怎么跟五叔家扯上关系的?我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你问我,我去问谁?今日我叫了纺织厂一个女工来,人家说资金这两天就到位了。冯婉那丫头真是不简单啊,不仅性格拧,能力也是一流的。得了,这件事咱们就不管了吧。你改日跟我去苏州一趟,介绍几个老家的叔伯给你认识。”   “去苏州,什么时候?”冯祺下意识地问道。   “大概五天后,怎么,你有事情?”   冯祺张了张嘴,看着父亲冷峻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五天后可是凌老板的戏啊!他好不容易弄到一张票,现在恐怕是去不成了。   ***   上海大剧院坐落于人民路,是由名西方的设计师设计的,民国初年开始建造,整整花了四年时间才完工。它兼具中西风格,能同时容纳1800名观众。因为凌鹤年登台,动用了最大的一个厅,改建成京剧舞台。就算如此,还有人甘愿买站票,站在座位后的那一排黑洞洞的空隙里,只愿一睹凌鹤年的风采。   许鹿先带着冯清去买了两身洋裙,一双皮鞋,其中有一件湖绿色的荷叶边领子冯清特别喜欢,许鹿就让她直接穿着走。冯清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总觉得今日走在街上,都能昂首挺胸了。   她们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上海大剧院,门外停着一排收尾相连的汽车,不停地鸣笛,好像在争那可怜的车位。穿着红色制服的门童,恭敬地为她们开了玻璃门,验过票,带她们走到一号大厅。厅里早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豪华巨大的玻璃灯吊顶,二楼环形的包厢,灯光璀璨,像个顶级的歌剧院一样气派。   许鹿和冯清在楼梯口再次验票,去往二楼。她们的包厢在正中间,直面舞台,视野非常开阔。里面摆着真皮沙发,头顶还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灯,流光溢彩。一个包厢能坐四五个人,但并不是全封闭的,因为角度问题,左右包厢里坐着什么人都能看得见。   桌上摆着一碟水果,一碟瓜子,一碟糕点和茶具,地上放着开水瓶,好像是免费供应的。   冯清兴冲冲地坐下,对许鹿说道:“姐,这可是一等一的好位置啊。你朋友真够财大气粗的,改天介绍给我认识?”   许鹿坐下来,看了她一眼:“吃的穿的都不能堵住你的嘴?”   冯清今天很高兴,抓了一把瓜子,开始磕起来。   这时,隔壁的包厢似乎来了个大人物,人长得精瘦,穿一身黑色西装,身后跟着九个人高马大的保镖。他坐下之后,目光左右扫视了一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   冯清小声地跟许鹿说:“这谁啊?这么大的架势。”   许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能到这二楼包厢上落座的人,除了她们两个小丫头,应该都是非富即贵的。那边包厢又有动静,似乎来人了,只见那人起身道:“傅老弟,幸会啊。”   许鹿看到傅亦霆穿着一身褐色的西装,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又是那个体面的傅先生了。他身边跟着身姿婀娜的苏曼,挽着他的手臂,两人举止亲昵。   傅亦霆伸手跟那人握了握,说道:“吴秘书,这么巧。”   “我也没想到会跟傅老弟在同一个包厢啊,快请坐。你贵人事忙,怎么会想到来听戏?”   傅亦霆笑道:“吴秘书这话说的,凌老板的戏轰动整个上海,我说什么也要来捧个场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他这话意有所指。   吴秘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打趣道:“只怕看戏是假,约会佳人才是真的吧?”   傅亦霆朗声笑起来,苏曼也含羞地低下头,看起来是郎情妾意。双方客套了几句,又各自落座,傅亦霆翘起二郎腿,身后袁宝立刻给那位吴秘书递了根烟,又给傅亦霆递了根,两个人就闲聊了起来。聊得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事。   苏曼整理自己的灰鼠皮披肩,低头时,敛了笑意。她再不愿意,也不敢公然得罪傅亦霆,所以还是得跟他一起来,逢场作戏。可那天在傅公馆摊开说话之后,她越来越觉得,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这个男人再有权势,却一点都不爱她。她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过了会儿,头上几顶大灯都暗了下来,戏台上响起铿铿锵锵的声音,全场立刻寂静。   第一场戏,未现人,先出声,两个宫人步入台上,一左一右地念道:“久居龙凤阙,庭前百样花。穿宫当内监,终老帝王家。   咱家高力士。咱家裴力士。   娘娘今日要在百花亭摆宴,你我小心伺候。   看香烟缭绕,娘娘凤驾来也。   你我分班伺候。”   而后六位宫女持符节上,门内传出一声醇厚流丽的“摆驾!”,盛装的贵妃款款步入台上亮相,两宫女掌扇跟随其后。这短短的几步,将贵妃的神态,身段,步法展现得淋漓尽致,台下叫好声不断。   许鹿一眼就认出了凌鹤年,虽然化着浓妆,男扮女相,但那双眼睛却如词中唱的海岛冰轮,玉兔初升。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冯清激动道:“凌老板在看我们吗!”   许鹿也不知道,她现在分不清那人是凌鹤年,还是杨贵妃。台上人娴熟地舞袖,旋身,活脱脱都是戏中人,是她不认识的那个凌鹤年。   “姐,你看看这扮相,这身段,这唱腔,都太完美了!北平都说,不看凌老板的一场戏,就像没看过京剧。”冯清一边用力地拍掌一边说道。   许鹿对京剧没什么研究,有些台词还听不太懂,但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世上对于美好的东西,标准总是高度一致的。   台上正演到贵妃要叼杯子的时候,忽然连续地“砰砰砰”几声枪响,犹如平地惊雷,四座哗然,连戏台上的伴奏都停了下来。随即,隔壁包厢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冯清吓得捂住眼睛,许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吴秘书额头中枪,直挺挺地倒在了沙发上。开枪的人好像在对面的三楼,吴秘书的保镖立刻涌到包厢前,朝那边开了几枪。   谁知,一楼也有人霍然起身向二楼开枪,有几个保镖中枪倒了下去,舞台那边也响起枪声。   剧院一时陷入混乱,尖叫声四起,吵吵嚷嚷如最混乱的市场。一楼的看客忙不迭地抱头逃生,舞台上,凌鹤年也被保镖护着撤了下去。   许鹿和冯清抱在一起,想逃出没什么遮挡的包厢,不知为何,整个剧院的灯光骤灭。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们缩在原地不敢动,只有此起彼伏的枪响,仿佛就在耳边。   “姐……”冯清缩在许鹿的怀里,颤抖着叫道,“我怕……”   许鹿也害怕,她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子弹无眼,这种死亡迫在眉睫的恐惧感,让她全身被汗湿了,手脚冰凉无力。今日莫非要死在这里了?她还不想死!   这时,包厢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高度惊吓中的冯清又尖叫了一声。   许鹿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廊里的紧急灯还微弱地亮着,有些许光线。那人迅速判断出她们姐妹的位置,冲过来,一把将许鹿拉了过去,然后叫道:“袁宝,保护二小姐。”   是傅亦霆的声音!   许鹿被他一把按进怀里护住,听到那顶玻璃吊灯掉落在他们的脚边,发出碎裂的巨响。她惊魂未定,刚才只顾着害怕,居然连吊灯被子弹打落都没听到!若他晚来半步,她跟冯清的下场不堪设想。   底下好像有治安厅和巡捕房的人闻讯赶来,一时之间,枪战更加激烈。   傅亦霆对袁宝沉声说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应该是抗日组织的人。待会儿跟紧我。”   袁宝手里也举着枪,重重地点了点头。   “抱着我。”傅亦霆低头对许鹿说道。   许鹿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双手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样。傅亦霆搂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提抱起来,冲出了包厢的门。   袁宝只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拉着冯清也冲了出去。   走廊里也很乱,没头苍蝇一样的观众到处乱窜,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富贵人,都被这场面吓破了胆,有的干脆就瘫在门边,抱着头瑟瑟发抖,口里喊着“别杀我!”。   还有几具尸体横陈在地上,血流满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恐怖的血腥味。   傅亦霆按着许鹿的后脑,敏捷地绕过障碍,从紧急逃生楼梯奔了下去。 第十三章   枪声逐渐远了,换成了街市上的嘈杂。许鹿贴着傅亦霆的脖颈,感觉他滚烫的体温和那种干净的肥皂香味,与他光鲜的外表似乎并不对称。   霓虹灯和路灯不断地在他们的头顶轮转,她好像有种重返人世的感觉。而带她回来的,正是这个手臂有力,怀抱坚实的男人。   傅亦霆将她抱进车里放好,她还失魂落魄地搂着他的脖子,他低声提醒道:“松手。”   许鹿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放下手,垂放在身侧。一时之间不敢看他。   傅亦霆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起身唤王金生。   王金生立刻跑到他面前:“六爷。”   “冯小姐的脚踝受伤了,去拿药箱帮她处理一下。然后你送她们姐妹回家。”傅亦霆利落地吩咐道。   “是。”王金生赶紧去找药箱。   许鹿闻言,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脚。细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被割了一道口子,在花边短袜的上方,不深不浅,周围的皮肤都红了,有点刺疼。大概是刚才被玻璃吊灯的碎片伤了,她的精神高度紧张,竟然没有发觉。   他是怕她行动不便,才抱她下来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么混乱的情况,能做出一连串正确而果断的判断,此人真的不简单。   这时,袁宝才拉着冯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来。   冯清双腿发软,脸上都是泪水,魂都没了。袁宝把她推进车里,喘着气对傅亦霆禀报道:“六爷,遇到一队巡捕冲上来,本来没事,二小姐一直在那惨叫,人家以为我是坏人,拦住我问了几句,知道我是六爷的人,就放了。听他们说,治安厅的黄厅长亲自来了。”   傅亦霆看向上海大剧院那巨大的灯招,还有不断从玻璃门内奔逃出来的人,眯了眯眼睛,说道:“你去告诉剧院的经理,将所有的紧急逃生门全部打开,并且帮助剧院的保安帮助疏散观众和戏班的人。”   “可是六爷,治安厅的人不让开门,这样一来……恐怕会牵连到您。”   傅亦霆坚决地说道:“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袁宝点了下头,带着几个保镖转身跑开了。   苏曼一直坐在另一辆车旁边,看着站在霓虹灯里的傅亦霆。刚才命案发生的时候,她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下意识地想要寻求他的保护,傅亦霆却让王金生立刻送她下来。   她不想走,想先确保他的平安。   直到看见傅亦霆把一个人抱下来,她才知道这位冯小姐今晚居然也来了,她竟一直都没发现对方的存在。傅亦霆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自己是那个局外人。她淡然地吩咐司机:“我们走吧。”   司机原以为她在这里等,会跟傅先生打声招呼才走,可没想到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只好发动汽车,驶离了混乱的街道。   王金生的动作很麻利,帮许鹿处置好伤口,贴上纱布,就遵照傅亦霆的吩咐,开车送她们回家。   许鹿回头朝后视窗看了一眼,傅亦霆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街道上的车已经不像来时那样井然有序,而是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从里面逃出来的人,或是惊魂落魄地坐在街边哭泣,或是干脆就脱力躺在了地上,有些跟赶来的亲人抱头痛哭,一副劫后余生的场面。   而傅亦霆仿佛是这幅画面里最不和谐的那个,双手插在口袋里,笔直地站着。一张脸隐于黑暗,看不清表情。刚才混乱之中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许鹿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好像知道今夜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她无法确定的是,他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明日各大报纸的头条一定会对今夜的事大书特书,不知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许鹿第一次地深切地体会到,在这个乱世,没有自保的能力,生命之火就如随时都会熄灭的火柴,脆弱得可怕。   ***   傅亦霆站在汽车旁边抽了两根烟,耳旁不断地有哭声传来,哭得他心烦意乱。外人看他什么都有了,简直无所不能,但其实他离自己想要做的那些事,还差得很远。   玻璃门内走出来一队人,为首的留着两撇小胡子,个子不高,膀大腰圆。他径自走到傅亦霆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傅先生,我正四处找您呢。”   这位是治安厅的厅长黄明德。治安厅是市政府下辖的保安机构,但权力还伸不到租界来。黄明德这么早收到消息,带人赶来,傅亦霆也觉得很意外。   怕不是有什么人在通风报信?   “黄厅长找我有事?”傅亦霆一边抽烟一边问道。   “听说是傅先生让剧院的人把紧急出口打开的?您可知道这么做,会把那些射杀吴秘书的罪犯放走!”黄明德声色俱厉地说道。   傅亦霆满不在乎地弹了弹烟灰:“按照黄厅长的说法,为了抓住人犯,就要让上千的良好市民沐浴在枪林弹雨中,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你们政府就是这么保护人民的?您说明天报纸头条如果以这个为版面,对市政府的形象会有什么影响?”   黄明德一噎,拉了拉制服的下摆,态度软了点:“傅先生言重了,市政府当然首要保障市民的安全。不过,我得请傅先生跟我走一趟,配合调查。”   闻言,傅亦霆身后的保镖都站了上来:“黄厅长,这里可是租界的范围内,你们治安厅的手还没那么长吧?何况我们六爷是什么身份?岂容你们说带走就带走?”   傅亦霆掐了烟头,眯眼看着远处的灯光,淡淡笑道:“黄厅长这话我不太明白,吴秘书被杀,您请我调查什么?难道您怀疑人是我杀的?”   “这话我可没说。发生枪案的时候,您恰好跟吴秘书在一间包厢,我只是请您回去协助调查,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请吧。”黄明德抬手,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度。他身后那数十人的治安队,也都十分戒备地看着傅亦霆。   他们市政府在华界,都知道傅亦霆在租界里手眼通天。来之前厅长已经交代过了,若他态度强硬,非不配合,双方也只好动手了。   这时,巡捕房的人也从剧院里出来,看到双方剑拔弩张的,走到傅亦霆的身边问道:“傅先生,需要我们帮忙吗?”租界的巡捕房和治安厅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治安厅虽名义上管着整个上海,但在租界的势力范围内,还是巡捕房的权力更大。   傅亦霆轻松地说道:“没关系,黄厅长要我配合市政府的工作。我跟他们走一趟就是。”   黄明德听到他这么说,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在租界动手。他们坐上一辆汽车就走了。   袁宝办完差事回来,听说六爷被黄明德带走了,怒斥一众保镖:“你们是吃干饭的啊,姓黄的他妈有什么权力带走六爷!”   保镖们委屈地说道:“看黄厅长那架势,六爷今天不跟他们走,要在这里动手呢。六爷也是不想巡捕房的兄弟们难做,才跟他走的。宝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袁宝想了想,说道:“去,把六爷的律师都叫来,我这就去一趟公董局。我不信有公董局的人出面,姓黄的敢不放人!”他狠狠地把外套摔在地上,钻进车里,用力一踩油门,轰地一声,汽车便飘出去老远。   ***   黄明德觉得傅亦霆肯跟他走,一定是心虚,心里洋洋得意。想着明日他将傅亦霆请到治安厅的事情会传遍整个上海,就犹如在他的履历上添了光辉的一笔。   他把人带到治安厅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审讯室,又找了两个有经验的主任作陪,故意不开大灯,只开了桌上的一盏台灯。灯光昏暗,只够双方看清楚彼此脸上的表情。   傅亦霆坐在简陋的靠背椅子上,神态悠闲。黄明德从手下那里拿过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装模作样地问道:“请傅先生回答几个问题。据我所知,上海大剧院,傅先生也是股东吧?”   傅亦霆不避讳地点了下头。   “今夜傅先生换过包厢?为什么要特意换到跟吴秘书一间?”   “我换个包厢也值得黄厅长亲自过问?”傅亦霆双手抱在胸前,“黄厅长觉得,我提前得知有人要杀吴秘书,不知道那包厢危险,特意跟他一起同生共死?”   黄明德也知道这个逻辑说不通,清咳了一声:“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另外我发现您在汇丰银行的个人账户上,总有大笔不明去向的支出,有时候是几千,有时候是几万,请问用来干什么了?”   “无可奉告。”傅亦霆斩钉截铁地说道。   黄明德知道傅亦霆很不好对付,否则市政府盯了他几年,也不会才挖出这么点东西。就算怀疑他暗中支持什么革命势力,也没有实证。但他不甘心就此放过,公事公办地说道:“傅先生,今晚的案子可不小,十几条人命。吴秘书是什么来头您也知道,南京政府肯定会派人来过问的。您最好是配合我们调查,以期早日抓到真凶。”   “可我累了,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再回答您的任何问题。”傅亦霆闭上眼睛,摆出一副不再开口的态度。   黄明德简直气得七窍生烟,还没有人进了治安厅敢这么嚣张的,真想给他点颜色看看。可对方是谁?上海滩最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动私刑或者做点什么事,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   傅亦霆的律师来的很快,三个律师都是上海响当当的人物,平日都没人敢得罪。为首的段一鸣年过四旬,曾是公派留学生,英国名校的法学博士,担任过南京国民政府的首席法律顾问。上海市政府也邀请了他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傅亦霆的律师?   段一鸣坐在傅亦霆的身边,推了推眼镜,对黄明德说道:“黄厅长,我对您无端扣押傅先生的行为表示强烈的抗议。傅先生是上海联合商会的主席,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您此举对他名誉造成的伤害,能负全责吗?”   黄明德皱了皱眉,恶狠狠地看向傅亦霆。对方正嘴角含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好像正在听好戏。他堂堂的治安厅厅长,带个人回来,还要被责问!   段一鸣翻了翻黄明德对傅亦霆的指控,神色更加不悦:“傅先生名下的资产全是个人合法所得,他拿去做什么,你们治安厅无权干涉吧?难道他捧个明星,打麻将输点小钱,也要一一向你们报备?黄厅长,您再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扣着傅先生,明日我会向市政府提出严正抗议。”   “段律师,这是何必呢?有话咱们好好说。”黄明德笑道,“那不是小钱,是好几千,好几万。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用途。”   段一鸣冷冷地说道:“在黄厅长眼里也许几千几万很多,但对我的当事人来说却不值得一提。请黄厅长去租界的公董局打听打听,一场牌桌一夜的流水是多少,再来跟我说话吧。现在我能把我的当事人带走了吗?”   一个段一鸣黄明德都快招架不住了,还有另外两个名律师正虎视眈眈,他顿觉头大,只想赶紧把这几尊大佛给请走,抬手道:“您请!” 第十四章   傅亦霆从黑漆漆的治安厅大楼出来,天色已晚,袁宝和王金生都在铁门外等他。段一鸣什么话都没有说,自己坐上车走了,另外两个律师则跟傅亦霆打过招呼,也各自离去。   袁宝不禁嘀咕道:“这个段律师,当初是他自己要来跟我们签合同的吧?现在成天摆个臭脸!要不是他业务过硬,谁愿意受他的气。”   傅亦霆不在意地笑道:“段律师的确厉害,三言两语就说得治安厅放人了。有才的人难免傲气,不用跟他计较。走吧,我们回去。”   王金生给傅亦霆开了车门,傅亦霆问道:“冯家姐妹安全地送回去了?”   “是。就是冯二小姐吓得不轻,我向冯夫人解释了一下,他们原本也听说了剧场的事情,很是担心。”   傅亦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回到傅公馆,洗完澡出来,时钟已经过十一点了。   傅亦霆躺在床上,枕在手臂,再次用手摸了摸脖颈。刚才泡在浴缸里,他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那种柔软的唇瓣贴在肌肤上的感觉,销魂蚀骨。先前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剧场内,接着又被请到了治安厅,尚无暇去细想当时的情景。   此刻心头一片燥热,像有只猫爪不停地挠他的胸腹。   他松了松浴袍的领口,翻了个身,忽然看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一头蓬松的短发,穿着跟他同款的白色棉质浴袍,娇羞地抬头看他。眼睛像是山林中的鹿一样,纯净无瑕。   他微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不答他,只是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粉嫩的嘴唇嘟起,主动吻了上来。   傅亦霆没有躲,甚至内心还有期待,主动搂了她纤细的腰肢。就是这种柔弱无骨,绵软温香的感觉,他从回到家便一直在回忆。   这时,敲门声响起:“六爷!”   傅亦霆猛地回过神来,再低头看怀中,什么也没有,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他皱眉,直直地坐起身,恼怒地翻开抽屉,四处找烟,喝道:“滚进来!”   袁宝被他的口气吓了一跳,偷偷开了道门缝:“六爷……”   “什么事?”傅亦霆靠在床头,声音冷硬如冰。   “这个……刚刚叶公馆派人送来的。”袁宝手里拿着一张请柬,战战兢兢地递了过去。   傅亦霆抽出里面的硬纸,扫了一眼。叶秉添要在叶公馆办一场宴会,也没具体说是请谁,什么内容,只是请傅亦霆出席。   原本叶三爷办场宴会也是寻常的事,只是他已经很久没请过傅亦霆了,此次特意邀他出席,想必有什么用意。   “您说这三爷的时间也是掐得准,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这个时间送,好像知道您在家一样。”袁宝说道。   傅亦霆心中清楚,今夜黄明德忽然出现在租界,是有人透露了风声。在上海有多少人仰他鼻息,就有多少人恨他入骨。这几年,他跟叶三爷之间也早不是当初那样了。首先是经营理念不同,他自己分出来单干,还有立场相背而驰,叶三爷跟政府人员关系密切,而现在的政府多是些唯利是图,卖国求荣的小人。   但他始终相信,叶三爷会提防他,却不会找人对付他。   “睡觉吧。”傅亦霆将请柬放在床头,躺了下去。   袁宝“哦”了一声,关上门出去了。六爷刚刚从治安厅出来的时候,明明还很平静,这会儿是在跟谁生气呢?   傅亦霆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轮番涌现各路人马,无法静下心来。还有那种莫名的,无法解释为躁动还是焦虑的情绪,全因为这一晚而发生了变化。   在冯家,许鹿同样辗转难眠。当时在剧场的感觉实在太深刻了,所有画面如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在她眼前回放,她根本睡不着。   傅亦霆的风衣被她叠整齐了,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她想着一定要把风衣洗好了送回去,再当面道声谢。   第二日,许鹿顶着两个熊猫眼起床。冯清昨夜是跟李氏一起睡的,已经好多了。她一见到许鹿就问:“姐,昨天救我们的那个人,是谁?”   许鹿一边刷牙一边含糊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救命之恩,当然得跟人家道谢啊。”冯清站在她身边,说道,“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说不定都出不了那个剧院。丁叔今早去买早餐,听说死了不少人,租界和华界都惊动了。”   许鹿漱口,淡淡地说道:“他就是日升洋行的老板傅亦霆。爹的医生也是他找的。”   冯清拉着许鹿的手臂,惊到:“姐,那就是傅亦霆?怪不得这么厉害。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要不然你以身相许好了。”   许鹿瞪了她一眼:“你胡说什么呢?刷牙去。”   “怎么是我胡说?人家冒着生命危险救你,还把你抱下楼,要说对你没有点意思,我可不信。”冯清义正言辞地说道,“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许鹿脑海里不由地闪过昨夜的画面,一时也有些晃神。他抱她只是因为她的脚受伤了,应该没有别的意思。但当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穿过枪林弹雨的感觉,只要想起,她便会不由地心跳加速。   “你看你看,还说没什么?”冯清起哄道,“姐,我看你俩真的挺般配的。这种男人,绝对不能放过。”   许鹿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径自打了水洗脸。李氏站在门边,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对傅亦霆救了两个女儿也十分感激,但冯家是清贵人家,傅亦霆那样的出身和背景,跟他们家根本不是一路的。   老爷知道了,也绝对不会同意小婉跟他在一起。   早上吃的是豆浆油条和小笼包,现在冯家条件好一些了,没那么拮据,不用再紧巴巴地过日子。许鹿让丁叔出去买了份报纸,果然各大版面都在说昨夜的事情。还有人干脆写文章大骂那个吴秘书,说他是汉奸,卖国贼,死有余辜。   早饭吃到一半,吴厂长跑来了。   “大小姐,您快去看看吧。”吴厂长喝了口茶,说道,“您让我向之前的原料商下订单,我定金都付好了,他们的负责人过来说要涨价。我跟他们说了半天,他们就是不肯妥协。”   “这几户原料商我爹用了好多年,怎么突然提要涨价的事情?付了定金,临开工才说,他们不怕违约?”许鹿问道。   吴厂长也觉得奇怪:“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忽然变卦。他们说今年各地棉花欠收,继续用之前的价格他们要亏本,非要我们涨价不可。做生意怎能如此儿戏!”   许鹿却觉得肯定又是有人从中作梗,棉花又不是这个季节才收的。无论如何,她要亲自过去看看。   她跟吴厂长一到了纺织厂,看到两伙人站在厂房前面,正在争执。吴厂长几步走过去,喝道:“怎么回事?你们不去干活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其中一伙人是纺织厂的工人,他们指着另一伙人说:“吴厂长,这群人不知是打哪里来的土匪强盗,二话不说地要把我们库房里的原料全都搬走!大家伙肯定不能同意,他们就说是跟您谈好了!”   “对啊吴厂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面那伙人也是振振有词:“我们要涨价,吴厂长不肯同意。为了弥补损失,只能把之前交的一部分货先搬回去,我们也会把定金退还。哪里不对?”   双方各执一词,吴厂长根本劝不住。   这个时候,一辆汽车停在工厂的外面。傅亦霆经过这附近,远远看到纺织厂乱作一团,就让袁宝把车开过来。袁宝探头看了看,对傅亦霆说道:“六爷,不好,里面好像快打起来了,冯小姐也在!要不要去帮忙?”   傅亦霆看到那娇小的身体被挤来挤去,正要去开车门,忽然听到她大喊一声:“都不要吵了!”   他又把手放了下来,吩咐道:“先看看。”   许鹿站在两伙人之间,因为个子不高,刚开始实在不起眼。她喊完之后,众人都看向她。她对吴厂长说道:“让工人们都回去干活,这里我来处理。”   吴厂长点了点头,招呼工人们回厂房去,然后又站在许鹿的身边。   “你是……?”对面的人问道。   “这是我们大小姐。”吴厂长介绍到,“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她谈。”   那人也不客气,径自说道:“大小姐,今年棉花欠收,我们是非涨价不可了。之前看令尊的面子,我们已经压着价格很多年,但你总不能让我们做赔本买卖吧?好歹给涨一些。”   其它几人也纷纷附和,见冯家的主事是个如此年轻瘦弱的小姐,还有点欺生的意思。   许鹿笑了笑,也不请他们进去谈,而是让吴厂长去办公室取了文件下来,当众打开:“几位看清楚这上面棉花的市价和工厂每年从你们那边买取的价格,之前还大体持平,从民国九年开始,市价是一公斤七块,而你们卖给我父亲的价格是七块五。民国十年,市价是一公斤六块八,而你们卖给我父亲的价格仍然是七块五。到底是你们看我父亲的面子没有涨价,还是我父亲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没跟你们压价?”   那几人顿时说不出话,怎知道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竟然已经将市场调查得如此清楚。冯易春是个书呆子,这个小丫头明显没那么糊弄。   许鹿把文件合上,声音也冷了几分:“我用跟之前同等的价格向你们购入,已经是看我父亲的面子。但你们要搞清楚一件事,我不是我父亲。他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愿意翻脸,我跟诸位却没什么交情。你们要把原料拿回去,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全部退货。但合同上白纸黑字,你们违约在先,光退回定金不够,还要赔偿损失。”   这些人不过是被人撺掇,在这里聚众闹事,哪里真的想过冯家要退货。其中一个虚张声势地说道:“冯小姐可不要吓唬我们。在座的谁家还没钱请个律师。”   “你觉得我在吓唬你们?”许鹿冷笑了一下,“那等着收律师函吧。”说完,她就转身往工厂里走。   这下换那些人慌了,纷纷涌上前拦住她:“冯小姐,有话好好说啊。”   “是啊,我们也是一时情急,才做了错事。我们一定会按照原来的价格按时供货的。”   许鹿摇了摇头,坚决道:“抱歉,我不是找不到供货商。况且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工厂的日常秩序。所以我要终止合同。”   吴厂长一听,心里着急。他们就是找不到新的供货商,才跟他们相持不下,大小姐这么一说,不是把路堵死了吗?可他是个聪明人,只会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不会表现出来。   那些供货商意识到事情不妙,怕是被人当靶子使了。他们这些年,就靠着冯家纺织厂那点比市价高的毛利过活,冯家要是退货,他们这么多原料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下家?而且现在很多工厂不景气,不压价已经算好了。于是他们纷纷哀求起许鹿,不让她走,还跟吴厂长说了很多好话。   最后许鹿才松口道:“要继续合同,也可以,但你们必须同意改定价格为市价。其他的,没得商量!” 第十五章   供货商一听不仅没得涨价,反而降为市价,全都不干了,围着许鹿都不肯走。许鹿态度坚决,他们讨不到半分好处,渐渐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败下阵来,只能同意跟吴厂长重新签约。   收购的时间早就过了,他们这一大堆的棉花也不知道要卖给谁。心里暗暗骂那个给他们出馊主意的人。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许鹿早就想要跟他们谈价格问题了,原本想等姚老板这批货赶出来之后再谈,没想到他们先上门闹事,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解决了。   “冯小姐。”人群外有人叫她。   许鹿回过头,看见凌鹤年站在那里,十分意外:“凌先生,您怎么来了?”   “今日我特意来向冯小姐道歉的。”凌鹤年欠了欠身说道。   “凌先生太客气了。”许鹿向吴厂长交代了一下事情,请凌鹤年进去说话。   坐在车里的袁宝急道:“六爷,那不是凌老板吗!他跟冯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昨夜冯婉姐妹出现在剧场,傅亦霆就觉得奇怪。以冯家的背景,应该弄不到那么好的包厢位置。可当时一片混乱,他也没有细问。现在想来,那两张票应该是凌鹤年给的。凌鹤年的身份背景很是特殊,也不知道冯婉是怎么跟他产生牵连的。   他收回视线,吩咐道:“走吧。”   “我们,我们不去跟冯小姐打声招呼?人都到这里了……”袁宝小声道。分明是想给冯小姐解围才特意来的不是吗?可他看到后视镜里六爷的脸色阴沉,也不敢再说什么,踩了油门,汽车便驶离了纺织厂,没留一点痕迹。   厂房的二楼有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只够放一套桌椅,一张沙发和茶几。许鹿请凌鹤年坐下,泡了一杯茶给他:“地方小,请凌先生不要介意。”   凌鹤年双手接过,望了望四周笑道:“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刚才我站在旁边看了会儿,想不到冯小姐年纪轻轻,却很有魄力,难怪能在短时间之内,让纺织厂恢复生机。”   许鹿搬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奇怪地问道:“凌先生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凌鹤年一顿,面上闪过尴尬之色,然后道:“实不相瞒,因为好奇心,我曾打听过冯小姐的事。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许鹿知道,一个有钱住一等船舱又住在破落里弄的小姐,的确是会引起别人的好奇心。像凌鹤年这样的背景,跟什么人交往自然要调查得清清楚楚。虽然有点不太舒服,但她也没说什么。   “昨夜的事,真是抱歉,我本意是请冯小姐来看场戏,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事,让你受惊了。”凌鹤年起身,再次道歉,“因为我父亲的人强行把我带走,我也没办法确保你们的安全。后来听说你被傅先生带走了?”   许鹿点了下头:“凌先生不用在意。当时场面那么乱,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也应该先离开剧院。我听到舞台那边也有枪响,那些人除了要杀吴秘书……是不是还想对付你?”   凌鹤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暗色,许鹿赶紧道:“凌先生若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实不相瞒,我父亲是北平政府的总理,与日方的关系一直很亲近。惠子的父亲和家父有些交情,二老也一直想撮合我们。但我本身并不认可父亲的理念,惠子也不想听家中摆布,所以托我去日本将她接来上海,做些生意。大概因此,那些人觉得我是亲日派,也想除掉我,没想到连累了冯小姐。”   许鹿今天看了报纸,大概了解到一些。现在的南京政府和北平政府划江而治,各管各的。北平政府因为有军阀的背景,作风一直比较强硬和传统,而南京政府则以一些海归或者早期的革命党人为主,讲究新潮和改革。两边曾谈过很长时间的合作,但都没有达成共识,后来也就搁置了。   日本人在北边的势力一直很大,迫切想打开南边的市场,首选之地就是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但上海已经被英美法等国瓜分殆尽,他们要挤进来很难,便花大力气贿赂政府官员,企图分一杯羹。吴秘书便是政府里的亲日人士头目,在他们看来,反正上海租界遍地都是,多一个日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此举遭到了激进爱国人士的强烈反对,才会发生昨夜的事。   许鹿说道:“凌先生不用介怀。虽然我理解那些人的爱国之心,但他们牵连无辜市民的举动,并不值得赞扬。你更无须因为旁人的原因向我道歉。至少你让我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我虽然不太懂京剧,但因为看了你的戏,产生兴趣。我还要谢谢你,让我领会了国粹的魅力。”   凌鹤年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口气也轻松了些:“若有机会,可以再请冯小姐来看我的戏。我保证不会再发生昨夜那样不愉快的事。”   “好,一言为定。”许鹿笑道。   之前凝重的气氛烟消云散,凌鹤年顺势拿出一个纸袋子,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冯小姐收下。”   许鹿站起来:“凌先生这是做什么?我说了,昨夜的事只是一场意外,你的东西我不能收。”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收下我才能安心。我还有事,不多做打扰了,告辞。”凌鹤年放下纸袋,匆匆起身离开,许鹿叫都叫不住他。等他走了以后,许鹿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深蓝色绒面的盒子里,放置一枚镶嵌水钻的蝴蝶发卡,做得十分精美。   这东西一看就很贵重,得想个办法还给他才好。   许鹿把东西收起来,叹了口气。她也该去傅公馆,向那个人归还风衣,并当面道谢了。   ***   许鹿回到家,将风衣仔细清理了一遍,又挂在院子里晒干。那风衣展开,像面旗帜一样,很是显眼。李氏看到,走过去问道:“小婉,这是傅先生的?”   许鹿点了点头:“我准备洗好了,明天送还给他。”   “我让老丁去就好了,你不用亲自跑一趟。”李氏下意识地说道。   许鹿回头看着李氏:“娘,傅先生救了我和小清,怎么说我也要当面向他道谢,怎么能让丁叔代劳呢?”   李氏想想也有道理,虽说她不赞成许鹿跟傅亦霆有过多的往来,但冯家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这一趟还是要去的。她握着许鹿的手说道:“小婉,过几天你邵伯父就来了。你的衣服都旧了,不如去买身新的,或者干脆做套旗袍,怎么样?你身条瘦,穿旗袍肯定好看。”   许鹿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还能穿,没必要特意再去买或者做,便回绝了李氏。   “小婉,你跟娘说句实话,你对那个傅先生是什么看法?”李氏担心地问道。她知道有些事不该这么早问出来,但不问,她心里又实在是不踏实。   许鹿笑道:“娘,您怎么这么问?傅先生帮了咱们家,又救了我跟小清,我对他当然是感激之情。有什么问题吗?”   李氏琢磨着,这感激之情应该发展不到男女之情那里去,稍稍安心了些,同时也更期待邵家父子的来访。   第二天,许鹿在南京路的百货逛了一圈,也不知道要买什么送给傅亦霆。倒是找到了他风衣的那个牌子,一问才知道这衣服是在国外定制的,价格更是贵得离谱,许鹿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觉得空手去谢人,实在没什么诚意,但挑来拣去,看上的她付不起钱,付得起的又实在拿不出手,最后花光身上所有钱买了一个黑色的皮夹。但买完她就立刻后悔了,这种一般有钱人用的东西,那个人未必能看得上。所以她并不打算送出去。   许鹿提着装风衣的纸袋子,站在傅公馆门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万恶的资本主义实在是太气人了,她根本都谢不起这个人。没想到守门的壮汉已经认识她了,殷勤地叫到:“冯小姐,您来了!巧了,傅先生今日没出去。快请进。”   许鹿被恭恭敬敬地让进铁门里,迟疑地往前走。   莫非他早知道自己要来,所以特意交代下面的人放行?摆摊算命也不能这么准吧。   屋里还是那几个佣人在打扫,她以为照例要等会儿,其中一个佣人却说:“冯小姐,傅先生在二楼,您直接上去吧。”   许鹿依言走上二楼,轻轻敲了敲门,叫到:“傅先生?我是冯婉,冒昧打扰了。”   “进来。”里面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沉稳有力。   这两夜这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反复响起,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推门进去,站在门边。   傅亦霆站在窗户那里,背影挺拔高大,穿了身非常整齐的衬衫和西装裤子,还打了领带,像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他其实就是个行走的衣架子,西装特别适合他的身板。但头两次在这里见到,他基本上不修边幅,可见私底下是个比较随便的人,今天不知为何要穿成这样。   许鹿上前,把纸袋子放在桌上:“傅先生,昨天的事情多谢您。这是您的风衣,我已经洗好了。”   傅亦霆站在那儿没动,只是问道:“脚上的伤好了?”   “只是皮外伤,已经没事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傅亦霆没再说话,许鹿觉得干站着不自在,就说道:“实在不知怎么谢您才好,日后傅先生若有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觉得说完这句客套话便可以告辞了,没想到傅亦霆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她:“刚好,我有件事正想请冯小姐帮忙。”   许鹿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您请说。”   傅亦霆淡淡地笑道:“叶三爷要办场宴会,我缺个女伴,想请冯小姐陪我出席。” 第十六章   许鹿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直接说道:“傅先生不缺女伴吧?苏曼小姐应该很乐意陪同您前往。”   傅亦霆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坐下来道:“叶三爷对我还算了解,知道苏曼那些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他想给我正经介绍个女朋友,大概是名媛闺秀之类的,但我这个人自在惯了,不喜欢被束缚,又不好下他的面子。所以才请冯小姐帮忙。”   许鹿现在有点后悔刚才说了那番话,以傅亦霆在上海滩的地位,若是他们俩同时出现在叶三爷的晚宴上,还不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她平静的生活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而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傅先生……”许鹿想着怎么推辞。   傅亦霆慢条斯理说道:“的确有点为难冯小姐。我想找个女伴不难,但那些电影明星或者交际花,全都上不得台面,叶三爷也不会相信。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冯小姐最合适。冯小姐放心,只是应付叶三爷。我保证不会登报,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你的生活。”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许鹿再没办法拒绝。毕竟人家对她有救命之恩,又是她主动开口说要报答的。只是她从没参加过这种宴会,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傅亦霆似知道她所想,说道:“宴会的一切东西我会准备妥当,冯小姐当天到这里就可以。”   “好吧。”   许鹿告辞离开傅公馆,心情比来之前更沉重了。她并不喜欢欠人情,若说傅亦霆有别的忙要她帮,她肯定尽力。偏偏是这样的事,两个人有种越来越牵扯不清的感觉。   那夜在剧场,他于危难之中现身相救,并将她和冯清带离了危险,她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触动。可触动之后,理智告诉她,背景身份相差如此巨大的两个人,应当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她今日登门道谢,归还风衣,还买了礼物,原本是想做个了断。   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   说到礼物,她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下意识地找了一下。奇怪,那个装皮夹的袋子哪里去了?难道她放在百货忘记拿了?虽说不是非常贵的东西,但也花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钱,她得去找找看。   傅公馆内,傅亦霆为自己的机智而洋洋得意。他已经打听过了,叶秉添说是办个普通的宴会,其实是想给他介绍女人,而且这些女人全都来自上海有头有脸的家庭,并不是苏曼那种级别。当初他同意收下苏曼,一来是看在苏曼跟自己同乡的份上,二来他也确实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撑场面。   可这次的性质不同,已不是苏曼之流能够抵挡的。他跟叶三爷之间的关系,不适合再爆发冲突或者矛盾。   所以他需要一个大气并且足够聪慧的女伴,来化解这次的麻烦。而冯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亦霆心情很好地打开那个装风衣的袋子,发现里面有另外一个小纸袋。   他提出来,上面印着个很熟悉的商标,里面有个包装精美的方形盒子,像是特意准备的礼物。   难道是冯婉买来送给他的?   这个想法让他雀跃。他迅速拆开盒子,看到一个黑色的双折皮夹。这种款式虽然普通,但也不容易过时,而且质感很是不错。只是他出门向来不自己带钱,所以看到这个东西还有几分新奇,拿在手上,左右翻了翻。   “这是冯小姐送六爷的东西?”面前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傅亦霆抬头,看到袁宝站在那里,一副明知故问的模样。   他不悦地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在外面敲了几声门,六爷都没有听见,所以只好自己进来了。”袁宝委屈地说道,“有重要的事情跟您汇报。”   傅亦霆依旧盯着皮夹,伸出手:“先给我点钱。”   袁宝愣了下,反应过来,从怀里拿出几张纸钞递过去。傅亦霆把纸钞整整齐齐地放进皮夹里,又看了看,然后心满意足地塞进裤子的口袋,才问道:“什么事?”   袁宝心道,六爷这举动真是幼稚。不过在他印象里,这好像是六爷第一次收到别人私下送的礼物,难怪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起来挺不可思议的,以前他们当混混的时候,没有人看得起,自然不会有人想着送礼。等六爷功成名就之后,别人觉得他什么都不缺,就算提着大包小包上门,也无非是想换点利益,那只能说是贿赂,算不上送礼。   所以冯小姐这个东西,算是六爷的第一次了。   “那几个人已经安排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了。”袁宝小声地说道,“我们通过一个中间人,没提六爷的名字。就算政府那边查,也查不到什么踪迹。”   傅亦霆点了下头,拿起钢笔,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不赞成他们冒险的做法,但明白他们的爱国之心,只能尽点绵薄之力。”   这些年很多人通过不同的渠道找到傅亦霆,有叫他资助的,有叫他筹钱的,只要是利国利民的事,傅亦霆从来没有推辞过,所以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也不求回报。那天在治安厅所说的不明去向的钱,很多都是用于这些。   他总觉得人有了金钱和权势,便不该只把眼光放在追名逐利之上,而应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对了,你跟长庆百货的女装柜台交代一声,要她们准备小款的最新礼服,还有高跟鞋和手包,最好再搭配些首饰。款式都保守些,再联系一个靠谱的发型师。”傅亦霆交代道。   “女装?六爷已经决定去宴会的人选了?”   傅亦霆头也不抬地说道:“嗯,冯婉。”   从楼上下来,袁宝还在魂游天外。王金生抱着一摞文件夹进来,差点跟他撞在一起。   “你在想什么呢?”王金生问道。   袁宝回过神,一把抓着王金生的手臂:“金生哥,不得了了。这个冯小姐真是不得了!”   王金生不解地看着他。   “你知道六爷要带她去三爷的晚宴吗?还要我去准备礼服呢!他们什么时候发展得这么快,这是要公开了吗?”   王金生淡定地推了推眼镜:“六爷大概只是想让冯小姐去挡住三爷的,关系自然是假的。”   “这种事苏小姐不行吗?我看六爷就是有私心!”袁宝很肯定地说道。   王金生觉得他这么说也没错。从那夜在剧场,六爷的一系列反应来看,他不仅是在意那位冯小姐,而且相当上心。他一直觉得六爷不太适合那些风月场的女人,不过这是六爷的私事,他们也不好过问。   袁宝神秘地说道:“等着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假的就变成真的了。”   *   许鹿回到百货,问了柜台的人,确认自己把东西拿走以后,再仔细回忆,怀疑那个皮夹可能落在风衣的袋子里了,此刻应该已经被傅亦霆发现。   本来就是要送给他的东西,当然没有再去要回来的道理,最多是他不当回事,扔到某个角落里去吧。   回到家,她先去探望了冯易春,又跟李氏说了两句话,就回自己的房间。一进门,便看见冯清好像翻出了那枚蝴蝶发夹,正拿在手上端看。   “你干什么?”许鹿问道。   冯清被吓到,下意识地松了手,那发夹便掉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许鹿几步走过去,把发夹拿起来,仔细检查没有损坏之后,一把抓住冯清的手腕:“谁允许你进我的房间,乱动我的东西?”   “疼,姐,你先松手!”冯清叫唤了两声,许鹿才放开她,把发夹收进盒子里。   “姐,你生气了?”冯清小声地叫到,“娘要我来找你有没有换洗的衣服,我翻到这个盒子在外套的袋子里,才拿出来看得嘛。”   许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想着要给抽屉加个锁才好。她最讨厌别人乱动她的东西。   “姐,你怎么舍得给自己买这么好的发夹啊?我有个同学买了一条同样牌子的手链,接连炫耀了好几天呢。”冯清羡慕地说道,“听说那条手链要上千块,你这个也不便宜吧?”   “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许鹿淡淡地说道,“我正打算还给他。”   “干什么还回去?你不要可以给我啊。”冯清嘀咕道,“是不是那个傅先生送你的?几百块对他那种人来说根本都不算什么。”   许鹿皱眉看着她:“冯清,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也不准动我的东西。还有,别人再有钱,也不能成为你心安理得接受的理由。不是自己双手得来的,都不可靠。”   冯清觉得姐姐真是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漂亮的发夹而已,就对她说教。她若可以随心所欲地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至于眼馋别人的了。而且现在给的那点零花钱,根本就不够她用的。   她本来还想向许鹿要点钱买书,却被许鹿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只好去找李氏。   冯清穿过天井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人,抬头好像在确认门牌一样。   她认出其中一个,高兴地叫道:“邵伯父!” 第十七章   邵华原定还有一个礼拜才到上海,但他心急如焚,转了几趟车,提前赶到了。但冯家又换了住处,他找来找去,才找到这里,正打算叫人,就听到里面有人唤他。   冯清看到邵华拎着大包小包,高兴地接过来:“邵伯父怎么这么快就到上海来了,我娘说还得一个礼拜呢。”   “我心里记挂着你父亲,案子一结束就来上海了。快带我去看看他。”邵华着急地说道。   冯清依言请邵华进了堂屋,邵华回头看见儿子还杵在门外,皱眉道:“子聿,你怎么不进来?”   言毕,邵子聿才慢吞吞地从外面挪进来。他长得很白,中等偏高的个头,五官英俊斯文,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脸上透着很不情愿的表情。看到冯清,先是上下打量一阵,然后嫌弃地问道:“爸,你说的不会就是她吧?”   相貌平平,毫无气质可言,果然跟他想得一样。旧式家庭的女孩,能新潮到哪里去。   邵华喝道:“你懂不懂礼貌?这是冯家的二小姐,你该叫一声妹妹!”   冯清倒是亲热地叫了声:“子聿哥哥。”听李氏说,这个邵子聿在英国修了法学硕士的学位,成绩非常优异,年纪轻轻已经考到律师执照了。   邵子聿没有应,心想他跟这个女孩根本不熟,根本没必要哥哥妹妹地称呼。他还觉得这破落老旧的屋子,处处透着穷酸二字,也不知道爸爸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家。   他一直在香港长大,上中学的时候就被邵华夫妻送到国外去了,因此跟冯家的人几乎没有见过面,自然也谈不上有交情。   这次他学成归国,听说爸爸给他定了门娃娃亲,当然极力反对。但是邵华以停掉他所有卡和生活费为威胁,强迫他跟着一同北上,这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他没想到冯家比他想象中还要落魄,当下决心要划清界限。   邵华先不跟他一般见识,去见了冯易春。他坐在床边,激动地握着老友的手,眼眶微红,接连叹气。他记得离开上海的时候,两人还约定下次回来,一起好好喝两杯,没想到才几个月不见,老友竟变成这样。   “你爹是怎么病的?”邵华问冯清。   冯清低头说道:“当时我在上学,听我娘说是气病的,之后送到医院,医生也说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只能带回家来养着。能不能醒来,全都看天意。”   邵华听了,心中更是难过。这就等于宣判了一半的死刑。他还以为冯易春只是因为无钱医治,才暂时接回家中,没想到竟然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邵子聿很不喜欢屋里的药味,只站在门口,拿手帕掩着口鼻。他很不喜欢阴暗的地方,直到看见一个妇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过来,顿时觉得眼前一亮。那位妇人穿着老式的衫裙,相貌端庄。而那个女孩的年纪跟他相仿,长得倒是很漂亮,清纯又带着柔弱,让人心生怜惜。   李氏看到邵子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子聿吧?你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的。”   邵子聿的目光这才从许鹿身上移开,对着李氏俯了下身:“伯母您好,我爸在里面。”   李氏和许鹿一起进了屋子,许鹿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看过邵子聿。反正她绝不同意这门亲事,无论他长得高矮胖瘦,都入不了她的眼睛。   李氏与邵华见面,两个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几个孩子便退到外面的堂屋里,不打扰他们。   包妈和丁叔一起去买菜了,家里也没有个使唤的下人,冯清只能自己去给邵子聿倒茶。许鹿坐在一旁,感受到旁边有道目光总是落在自己的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冯小姐,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邵子聿。”邵子聿主动开口道,“今年二十三岁,在英国修完了法学硕士的课程,拒绝了当地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聘书,刚回国不久。”   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口气里有种满满的优越感。也难怪他如此,毕竟很多人二十几岁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而他已经是个硕士,还能在国外找到工作。   “你好。”许鹿淡淡地道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邵子聿听见她的声音,更是觉得如沐春风,身心舒畅。这个女孩其实是他喜欢的类型,看上去十分温顺,结婚之后,应该会很听话。他听说冯家这个姑娘也是留学回来的,两人之间或许有些共同点。虽然家世背景差得远,但他可以暂且忽略这个问题。   “听说冯小姐在日本留学,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专业?”邵子聿又找话题。   “经营,不过我没有修完学士课程就回国了。”许鹿坦诚相告。   邵子聿感受到对方的冷淡,推了推眼镜,面色沉下来。   凭他的家世背景,通常只有女孩扑上来的份,这冯大小姐在跟他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吗?他不信冯夫人没跟她说过,两个人有婚约的事情。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邵子聿推了推眼镜,严肃道,“我爸说我们两个自小是订了亲的,以后可能会结婚。虽然之前我们没有见过,但是可以从现在开始慢慢培养感情。可你这样的态度,我很难相信,你以后能做一个好妻子。”   许鹿只觉得自己听了一个笑话:“邵公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你是留洋回来的,接受过新派的教育,不会打算乖乖听家里的安排吧?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而且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邵子聿一愣,仿佛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你什么意思?我们什么地方不合适?”   “从头到脚都不合适。”许鹿站起来,坐得远一点,“您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的好。”   邵子聿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几时栽过跟头,还被人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心里很生气,整张脸涨得通红。如果他会骂人,现在一定破口大骂了。   冯清端来茶水给他,他一连喝了好几口,然后很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   冯清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只觉得气氛好像不太愉快。原本还想问问邵子聿英国和伦敦的事情,现在也不敢开口了。   过了会儿,李氏和邵华从屋里出来,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悲伤。   邵华看见许鹿,立刻高兴起来:“这是小婉吧?三年不见,都长得亭亭玉立了。以后谁家娶了做媳妇,谁家有福气啊。”   李氏欣慰地看向女儿:“现在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若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纺织厂原本都要倒闭了,现在又恢复经营了,生意还不错。”   邵华不住地点头,许鹿叫了声“邵伯父”。   “这是犬子,邵子聿,你们两个应该见过了吧?这小子刚从英国回来,书呆子一个,很多事都不懂,以后还得请小婉多教教他。”邵华叫邵子聿过来,推到许鹿的面前。   邵子聿气还没消,不说话,许鹿却冲着邵华的面子应承下来。李氏又留邵华父子在家里吃午饭,想着多给两个孩子一点交流的机会。   包妈和丁叔没想到邵家父子来,只买了普通的菜,幸好邵华带了很多烧鸡烧鹅之类的熟食,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吃饭的时候,李氏特意让许鹿和邵子聿坐在一起,还挑了几次话头。   许鹿全程都在吃菜,没怎么接话,邵子聿本身就骄傲,刚才被许鹿拒绝,也不会再拿热脸贴上去。一顿饭吃下来,倒是李氏,邵华和冯清话说得最多。   李氏给许鹿使了好几次眼色,许鹿都当没有看见。她本来就反对父母包办婚姻,而且对这个邵子聿,真是没有好感,连装装样子都懒得。邵华也看出了两个人之间有问题,但他觉得年轻人的感情,长辈不应该直接干涉,免得适得其反。   午饭过后,邵华就带着邵子聿告辞了。他告诉李氏,他们还是住在公共租界的莫利爱路,有事就去那里找他,还说在上海逗留期间,会经常来探望冯易春。   等走出弄堂,邵华才板着脸问邵子聿:“刚才你们在屋外聊了什么,我怎么觉得小婉对你有意见?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小婉是个好姑娘,不娶她你肯定会后悔的。我听说冯家的厂子,全靠她才起死回生的,这样有才有貌的贤内助,你去哪里找?”   “爸,人家根本就没想嫁给我,说我们从头到脚都不合适!”邵子聿郁闷地说道。   “那肯定也是你不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进了冯家的门,就嫌东嫌西的,人家能对你有好印象?娶妻要娶贤,最关键的是人!”邵华恨铁不成钢地拍了邵子聿的手臂,“我不管,这个儿媳妇我认定了,你想方设法也要娶她回来!”   “那她看不上我怎么办?”   “我看你书都读到天上去了,整个就是一个书呆子!”邵华差点抬脚踢儿子,“她看不上你,你就不会追她?把身段放低点,面子都抛开,女人都受不了穷追猛打,这还要我教?”   邵子聿是真的没谈过恋爱,更不懂得怎么讨姑娘欢心。以前读书那会儿,倒是有姑娘给他写过情书,满纸情真意切,但他一心忙于学业,全都当做废纸扔掉了。他二十几年的人生,第一次吃瘪,就是在冯婉这儿。   “对了,过几天叶公馆那个宴会,你替我去一下。”邵华坐上汽车,交代道,“那天我有个会,脱不开身。”   邵子聿不喜欢应酬,便说道:“不去不成吗?”   “叶秉添这个人,还是不要得罪。你就当去认识几条人脉,而且傅亦霆也会去。”   邵子聿对傅亦霆的事情,早就如雷贯耳,他一直很想知道,这位叱咤上海滩的大佬,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第十八章   天气入秋了,傍晚开始有点冷。许鹿跟李氏说,要跟朋友去吃晚饭,连丁叔也没让跟着。   李氏看着她出门,有点担心,毕竟大晚上的,怕治安不太好。但女儿做事向来有分寸,她说不让跟着,肯定有她的理由。   冯清走到李氏身边,安慰道:“娘,我姐都是个大人了,您别操心那么多。在外面做生意,总要交几个朋友的。”   李氏点了点头,跟冯清一起回屋子。冯清说道:“娘,过几天我有个同学办生日会,我想去参加。您能不能给我点钱?我们同学几个商量着送她个礼物,我不好意思拒绝。那个同学家里是做生意的,很有钱。”   冯清最近接连向家里要钱,一会儿买这,一会儿买那,许鹿已经跟李氏说过很多次,让她不要有求必应。   “你要多少?”李氏心软,问道。   “不多,五十就行了。”冯清伸出五个手指。   李氏皱眉,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娘不给你,五十可够咱们家一个月的菜钱了,你要买什么东西这么贵?小清,现在家里情况是好一点了,但你爹还要看病,你姐姐要攒钱换房子,我们都得省着点花。”   “我姐花钱才厉害呢!”冯清嘀咕道,“我上次看到她钱袋里还有上百元,昨天就空荡荡的了。我还看见一些很贵的东西,她说是别人送的,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买的。凭什么她可以给自己花钱,就不能多给我点零用钱?”   “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事李氏一点都不知情。   “当然是真的。”冯清指着许鹿的屋子说道,“她要不是做贼心虚,干嘛把自己的抽屉锁上?娘,依我看,您要说说她才是,家里的账也不能全交给她。”   李氏对许鹿还是放心的,但她最近的一些行为的确反常,比如对邵家儿子的态度十分冷淡,有钱带冯清去上海大剧院看名角的戏,而且总是有些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孩,李氏也怕她被骗了,就对冯清说道:“等你姐回来,我会跟她好好谈谈。至于你要的钱,最多再给你三十。这个月不能再要钱了,被你姐知道,肯定要说的。”   “好吧,三十就三十。还是娘最疼我了。”冯清靠在李氏的肩膀上撒娇道。   李氏摸了摸女儿的脸,本来就对她有些亏欠,现在想着能弥补些也好。   ***   许鹿到了傅公馆,看到房子前面停着几辆小车,佣人不停地往外搬东西。王金生站在门边,看到她来了,上前行礼道:“冯小姐。”   许鹿连忙回了一礼:“王秘书,你不用这么客气。”   “六爷已经在楼上等您了,请上去吧。”王金生抬手说道。   楼上,傅亦霆看着袁宝带来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长庆百货女装部的经理,三十岁的职业女性,名叫叶青。她个头高挑,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十分干练。虽然公司平时开会,她也能见到大老板,但像这样私底下见面,还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紧张。   “傅先生,我们按照您的要求,最后挑选了五套礼服,都已经陈列在客房了,请您挑选。”她恭敬地说道。   傅亦霆摆了摆手:“等人来了,你带她去,让她自己挑。”   叶青应是。以前傅亦霆也带女宾参加过晚宴,但都是直接到柜台拿衣服,没有像这次一样兴师动众。不仅提前几天下达命令,把她们的女装部忙了个人仰马翻,而且还要她们上门待命,足见这次女宾的分量之重。   叶青跟傅亦霆的时间不算短了,是他手底下的得力干将,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另一个发型新潮,有点娘娘腔,个子偏矮的男人,据袁宝介绍是个发型师,日本人,不会说中文,本来要带个翻译来,袁宝想着冯婉的日语好得很,就省了这笔钱。   傅亦霆显然不满意:“上海那么多发型师,你偏找个日本人?”   袁宝道:“六爷,我问了好些明星和电影公司,都推荐他,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用日语交流,冯小姐完全没有问题。”   那个发型师虽然听不懂,仍是礼貌地对傅亦霆鞠躬。   傅亦霆也就不说什么了。   剩下的还有一个化妆师,几个女工作人员,都是来帮忙打下手的,站在叶青的身后。她们以前从没机会进入傅公馆,来了之后被华丽的陈设和家具吓到,不敢东张西望,生怕有所冒犯。   反正上头说什么,她们做什么就对了。   许鹿敲门之后,一进入屋子,就看到这么几个人浩浩荡荡地站在那里,随时等候差遣的模样。   “傅先生。”她先问候了傅亦霆。   傅亦霆刚想给她介绍这几个人,那个发型师高兴地叫到:“嗨,冯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许鹿认出是上次田中惠子带她去的沙龙里的那个日本人,也笑道:“三浦先生,晚上好。”   三浦跟她聊了两句,亲热地拍着许鹿的手臂。傅亦霆微微不悦道:“叶青,先带冯小姐去选衣服。”   叶青立刻上前,隔开了三浦,对许鹿说道:“冯小姐,我叫叶青,负责您的服饰部分,请跟我来。”   许鹿跟着她出门,走到了不远处的客房。里面已经用衣架陈设着五套礼服,各有特色。许鹿最喜欢其中两套,一套白色的收腰纱裙,胸以上全是蕾丝的设计,上面镶嵌着珍珠和亮片,闪闪发光。另一套是粉色的裙子,肩膀处有飘带,裙长及脚踝,裙子上绣着层层叠叠的立体小花。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一时之间挑花了眼,询问叶青的意思。   叶青笑着说道:“冯小姐真有眼光,这两套是今年巴黎的最新款,刚刚送抵上海,有且只有这两件,都是傅先生亲自为您挑选的。每件都耗时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做成。这种材质薄如蝉翼,悬垂性和透气性都特别好,连英国的皇室都选用它们来做晚礼服。如果是参加晚宴的话,我建议您选用粉色的这一套。您要是同意的话,就先换上看看。”她转头对候在旁边的人说道,“你们几个都过来,帮冯小姐换衣服。”   许鹿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着穿衣服,可她们一窝蜂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她宽衣解带,居然连专门的无肩带内衣都帮她准备好了。   等许鹿换好礼服,所有人都忍不住赞叹。傅先生实在是太有眼光,这衣服衬得这位小姐高贵美丽,而且弥补了身材上的干瘦。但以叶青专业的目光来看,腰部还是太宽了,当场让人拿了针线来改。   许鹿看她动作麻利,一看就是经验丰富。其它人还拿了各种鞋,名牌手包和钻石首饰来给她挑选。   首饰里,居然有凌鹤年送的同款发夹,许鹿忍不住拿起来看,真的是一模一样。   叶青又夸赞道:“冯小姐就是慧眼如炬,这牌子的钻石在比利时非常有名,今年设计的这套蝶恋花系列是卖得最好的,这款发夹上海只进了两个,一个刚到就被买走了,剩下这个就是孤品,傅先生特意要我们留下的。不容易重复,与您的礼服也很相配。您看看,同系列还有耳钉,手链和项链,都可以佩戴试试。”   许鹿问了个很俗的问题:“我能冒昧问下价格吗?”   叶青面带职业的微笑:“傅先生说了,这里所有的东西您都可以免费使用,不必担心价格的问题。而且您放心,所有这些,都是长庆百货精选的全世界最顶级奢华的牌子,绝对衬得起您和傅先生的身价。”   许鹿暗自叹了口气,有钱人的世界她真是不懂。她哪来的身价?不过是傅亦霆抬举罢了。   等许鹿打扮妥当,已经俨然化身为一个气质高雅的名媛。叶青拿着那个还没派上用场的蝴蝶发夹,带着许鹿去见傅亦霆。   傅亦霆也换好了一身黑色的燕尾服,身量高大,气质儒雅。王金生在帮他系领结,他回头看了看许鹿,心里也忍不住惊艳。眼前人美得就像个从花丛里飞出来的仙子。   他觉得更好的形容是,像他的小公主。   “天哪,太漂亮了吧!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袁宝惊叫道。   许鹿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从来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过。她觉得一定是这身礼服把她衬得美了,像个去参加舞会的灰姑娘。   傅亦霆只看了一眼,就平静地吩咐三浦和化妆师带着她去弄妆发。   三浦是个很有主见的发型师,他跟许鹿沟通之后,觉得还是得弄个发髻,否则衬不起这身裙子。但许鹿的头发太短,只能弄点假发装饰。三浦做得很自然,像是许鹿自己的头发,再别上那个闪亮精致的蝴蝶发夹,他忍不住拍手道:“perfect!”   给许鹿化妆的年轻姑娘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让开:“冯小姐,您看看可以吗?”   许鹿看向镜中的自己,肤白胜雪,双颊微红,眉似柳叶,眼波如水,整个妆容精致优雅,与身上的裙子浑然一体,已经完全认不出是她自己了。   每个女孩心里都藏着属于自己的一个梦,今夜就当做是她的美梦吧。   她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到楼下,傅亦霆已经在那里等她,手里还拿着一件紫罗兰色的风衣。他走到她面前,将崭新而柔软的风衣披在她身上,说道:“外面冷,别着凉了。”   许鹿低头,拢紧风衣,道了声“谢谢”。傅公馆里面是有暖气的,而且加上她紧张,身上还在冒汗。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总觉得他的声音特别温柔,一如梦境般。   走出门外,汽车已经在停在那里。傅亦霆亲自给她开了车门,手撑在她的头顶,等她安全坐进去了,自己才走到另一边上车。   那一大帮人就站在房子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他们鞠躬,齐声道:“傅先生,冯小姐慢走。”然后目送着汽车驶离。   路上,许鹿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灯,还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如此盛装打扮,去参加一场上海滩名人汇聚的晚宴,等待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挑战。   身旁的男人身上有很淡的肥皂香,似乎刚沐浴过,掩盖了一贯的香烟味道。她鼓起勇气,转头看着他,问道:“傅先生,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傅亦霆正在看一个文件,闻言点了下头。他忍着一直没有再看她,只因她下楼时的那惊鸿一瞥,实在是太美,太耀眼了。   “今夜,您能不能叫我许鹿?”   她仔细想过,若是傅亦霆向到场的人介绍她的真名,恐怕明天冯家附近就会有记者来蹲点,然后把她的家底扒个底朝天。用化名是最安全的,就算遇到熟人,她如此面目全非,也不容易认出来,打死不承认就是了。   “可以。”傅亦霆爽快地答应,然后说道,“我也有一个要求。”   许鹿愣了下,礼尚往来也对。   “您说。”   “今夜,你不能叫我傅先生,叫六爷或者我的名字。”   袁宝闻言,微微张嘴,想回头,但是强行忍住了。连一向处变不惊的王金生也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六爷的表情。六爷是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叫的,苏曼跟了六爷两年,都只能叫傅先生,更别提直呼六爷的名字了!   不得了,这个冯小姐真是了不得。   许鹿肯定不敢直呼“傅亦霆”三个字,整个上海滩估计也没几个人敢,所以她就叫了声:“六爷。”   傅亦霆总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软糯,粘得人耳根发麻。于是这几夜纠缠他的梦境,一下又在脑海里涌现。他集中精神,才能重新把合同上的文字看进去。   汽车到了叶公馆,里头早已是灯红酒绿,一派欢声笑语。私家车源源不断地驶进来,将主人放下之后,又从环形道路驶出去。袁宝先给傅亦霆开了车门,傅亦霆吩咐许鹿就坐在位置上等着,过去另一边接她下来。   原本傅亦霆一亮相,站在门口的众人目光已经被吸引过来,眼下看到傅亦霆既然亲自给人开车门,纷纷好奇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傅六爷如此屈尊降贵。   许鹿下车之后,傅亦霆弯起手臂,她轻轻地挽了上去,两个人一起向那片华灯璀璨走去。 第十九章   大门推开,明亮宽敞的大厅里挤着熙熙攘攘的宾客,衣着鲜丽,或把酒言欢,或交头接耳。穿着制服的侍应生手举托盘,在其间穿梭。   门口的佣人自觉地过来拿两个人的大衣,屋内很热,所以穿着无袖礼服的许鹿也不觉得冷,只是高跟鞋踏在大理石的砖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每一下都十分清晰。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盛大的场面,脸上不自觉地挂起微笑来掩饰心中的那份紧张。她想在上海滩立足,以后这样的交际估计不会少,今天就当做是迈出去的第一步。   自傅亦霆进来之后,已经有很多人在看他们,也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当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自觉地被他身边那位极亮眼的女伴所吸引,从她的发型讨论到礼服,纷纷打听这位姑娘到底是何许人。   许鹿注意到,在场的年轻姑娘确实不少,而且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她不惧地一一看回去,小声念道:“看来六爷的爱慕者还不少。”   傅亦霆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挽着自己的那条细胳膊明明很僵硬,是紧张的表现,脸上却看不出一丁点端倪,还有空打趣他。这种控制情绪的能力,他在十几岁的时候都不一定有。   叶秉添正在花园跟几个大商人聊天,其中两个百货的老板一直向他诉苦,说是长庆百货开业之后,抢了他们不少生意。   欣欣百货的老板说:“原本有几个国外的牌子都谈好了,要入住我们家。结果看到长庆的生意好,门面大,租金便宜,直接去了他们那里。若不是我们靠着一些老主顾,恐怕就关门大吉了!”   “是啊三爷,六爷这事儿干得太不地道了。”永安百货的老板说道,“原本四家百货公司平分秋色,大家都有一碗饭吃。六爷这么一弄,简直是不想给我们两家活路。您可得出来主持公道啊。”   其它生意上受傅亦霆压迫的人都深有同感地附和。现在的上海滩,傅亦霆一家独大,其它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很多人都心存不满。   叶秉添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为难地说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很久都不管事了。老六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好出面干涉。”   “谁不知道当初是三爷您一手提拔才有六爷的今天啊?若不是您,他还是个在十六铺偷抢拐骗的小混混,总不能不把您老人家放在眼里吧?若是六爷不敬重您,我头一个不答应!”   “对,我们几个都不会答应!”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叶秉添摆了摆手,刚想说几句。这个时候手下跑到他身旁,禀报:“三爷,六爷来了,还带了个女伴。”   叶秉添故作惊讶:“什么女伴?”   “看六爷的样子,与她十分亲密,应该关系不简单,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手下郑重其事地说道。   “行吧,那就进去看看。”叶秉添率先往屋内走去,其余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跟在后面。   大厅之中,傅亦霆已经被一群人围住了。这些人里面有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有的见过几次,大部分都是到他面前来露个脸的。傅亦霆给许鹿介绍了几个,姚光胜也在列。他跟傅亦霆是旧识,两个人还聊了几句。当然姚光胜没有认出许鹿,只把她当成“许小姐”。   等那波人走了,许鹿仰头叫傅亦霆:“六爷!”   “嗯?”傅亦霆叫停一个侍应生,问她要喝哪种酒,“果酒如何?”   “我不会喝酒。”许鹿拒绝。   傅亦霆便给自己拿了一杯红葡萄酒,许鹿将他拉到立柱后面,小声地问道:“姚伯父答应给我们纺织厂的订单,是不是您授意的?”   傅亦霆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许鹿却觉得他是装的。她这才回过味来,当初跑了那么多家经销商,全吃了闭门羹,当中还不乏跟冯父私交很好的几个人,可他们都不敢见她,显然是有人在背后作梗。固然姚光胜跟他们是同乡,与冯父有交情,可以姚光胜的实力,还有跟他们纺织厂的合作次数,根本没必要给她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机会。   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授意他帮他们一把。   许鹿满心以为是自己争取到了那笔订单,让工厂起死回生,可现在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被一场提前安排好的局给骗了。她很生气:“傅先生,我很讨厌被骗的感觉。”   说完便后退了两步,从傅亦霆的身边走开。   “许鹿。”傅亦霆沉声叫她,却没有追。大庭广众之下,他是不会自降身价去追一个女人的。   许鹿只想愤然离场,虽然他帮了她,但她不喜欢被当做提线木偶的感觉。没想到走得太快,撞上了一个迎面过来的人。那人担心她摔倒,双手接住她的胳膊,她才堪堪站稳。   “没事吧?”一个和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许鹿抬头,撞上凌鹤年关切的眼神,一时之间愣了下。这一眼,他仿佛已经认出她了,露出笑容。但她还是轻轻地拂开他的手,说道:“谢谢,我没事。”   她应该猜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他,倒不算是太意外。只是眼下两个人的身份和立场,并不适合多说什么。她微微欠了欠身,就要走开。   凌鹤年的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看到那枚发夹,眼中带了温柔的笑意。方才旁人向他说起的时候,都介绍这位是许小姐,傅先生带来的女伴。   他觉得像冯婉,便走过来些,恰好她撞上自己,就适时地把她扶住了。今夜的她实在太美了,万众瞩目,有种无法直视的光芒。所以他还不敢确认,直到她开口说话,他才确定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师兄,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邵子聿从后面追上来,走到凌鹤年的身边,愣了愣,“这位是……?你认识这位小姐?”   邵子聿跟许鹿不过是一面之缘,自然没有即刻认出这位“婚约者”。只知她是傅亦霆的女伴,绝对不能惹的人物。   “凌老板!我能不能要个签名!”十几个年轻的姑娘涌了过来,一下子包围住凌鹤年,将他和许鹿隔开。   许鹿便趁势离开了。   邵子聿看着那抹瘦小的背影远去,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小姐,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若见过这么美的小姐,必定会留有印象的。   经过刚才这一撞,许鹿也冷静了些。不管傅亦霆之前是否骗她,今夜她的任务是做他的女伴,也是为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于情于理,都不能一走了之,反正更还不清他的恩情。   她四处找傅亦霆的身影,看见他被几个高大的外国人围住了,旁边还站着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手里拿着照相机。   许鹿走过去,就听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用英语滔滔不绝地说话,竟然连个翻译都不带。这摆明了是有人安排,要让傅亦霆出洋相的。原本傅亦霆的翻译工作都是由王金生做的,可这会儿他跟袁宝去停车,可能一时半会儿排不上号,到现在还没进来。   傅亦霆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喝着红酒,一丝不乱。他知道记者是有人故意喊过来的,这几个外国人也是安排好的,无非多些流言蜚语,诋毁他没学问,乡巴佬之类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六爷,东西不好吃,我回来了。”许鹿走到傅亦霆的身边,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靠着他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那个外国人一直在说英语,傅亦霆也没有听懂,只低头道:“那边还有个糕点台,你应该会喜欢,去看看。”   这种糟糕的场面由他来应付就好了,这个傻丫头还自己撞上来。   许鹿听见那个外国人带着嘲笑的口吻说:“看来大名鼎鼎的傅先生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大家还是散了吧。想不到上海滩这么有名的人物,竟然听不懂英语。”   周围那几个外国人一阵哄笑。   许鹿笑着看他,用英语说道:“你好,我是傅先生的朋友。以傅先生的身份和地位,他只需一声令下,有的是会英语的人帮他做事,这也是他的能力。倒是你们贸然跑来,连个翻译都不带,让人怀疑居心叵测。这可是在中国的地界,应该是你们学中文来跟中国人交流,而不是用高高在上的姿态嘲笑别人不会英语。会英语,并意味着高人一等。”   那个外国人愣了一下,看向许鹿,她说的话里竟然还有谚语,十分地道。这姑娘长得极漂亮夺目,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个花瓶,可她一开口,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一口流利的英语,恐怕得留洋几年才能练出来。   傅亦霆这回可不是随便拉了个小明星来撑场面,而是真正地找了个名媛。但同时也有些人认为,这样家世背景的小姐看上傅亦霆这样混混出身的人,无非是看中了他的钱和权势。   “抱,抱歉。”那个外国人立刻说道,“我并无冒犯的意思。我们是一群大学生,因为仰慕中国的文化才来到上海求学。听说傅先生在上海一手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十分了不起,所以才想向他请教。”   “相互尊重才是交流的前提。若是你们有什么想要请教傅先生的,我想他也会很乐于回答。”许鹿礼貌地点了点头,将外国人说的话翻译给傅亦霆听。   傅亦霆不知道这丫头还得给他多少惊喜,边听边点头,很愉快地跟那几个大学生交流了几句。   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拍照的拍照,摘录的摘录,场面一时之间热烈起来。尤其是那个从容大方又美丽的小姐,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金生和袁宝赶到的时候,就见这些人一团和气地聊着,许鹿充当翻译。袁宝靠着王金生的肩膀,摇了摇头:“完蛋了金生哥,你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这位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为什么英语也说得这么好?简直是全能啊。她到底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王金生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叶秉添等人,立刻猜到了是叶三爷想给六爷找点难堪,幸好被冯小姐救场了。而且六爷……六爷看着冯小姐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外国学生散去以后,许鹿还没喘口气,叶秉添就走过来了。叶秉添个子不高,气场强大,生得十分威严,不笑的时候还透着股狠厉劲儿。   傅亦霆握着她的手道:“快见过三爷。”   “三爷。”许鹿鞠躬,以示尊敬。   “老六,什么时候交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也不说一声啊?”叶秉添问道。   他身后的人都等着看好戏。都知道今夜的宴会是三爷为了六爷特地办的,六爷不领情就算了,还故意领了个女伴来,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一直没机会带她来见三爷,她也不太善于交际。还请三爷别怪罪。”傅亦霆很自然地说道。   叶秉添盯着许鹿,双目如鹰隼。许鹿有点胆寒,不由地靠向傅亦霆。这位可是青帮的当家,手上沾过人血的狠角色。听说他的一个姨太太,因为跟家里的小厮眉来眼去,被他把衣服剥光了,扔在杂物间里,让十几个手下凌.辱,最后还被他活活地抽死了,尸体都不知道扔在哪里。   他此刻的目光,就像刀锋一样锐利。   “六爷……”许鹿小声叫道。女人该示弱的时候,还是得示弱。尤其在这么强悍的男人面前,得让众人觉得她无害弱小才行。   傅亦霆感觉到她的害怕,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将她半抱在怀里,对叶秉添笑道:“三爷,她年纪小,还涉世未深,您别吓她。”   许鹿愣了一下,因为礼服轻薄,腰上那男人的手臂,热量一阵阵地传到她的皮肤上来,她的脸颊也不由地跟着发烫,看着便有几分娇羞的模样。   叶秉添这才笑了笑:“就你护犊子!怎么是我吓她?刚才看她跟那几个外国人交流的时候,胆子倒是大得很嘛?老六,这位小姐家里是干什么的?眼生得很。”   傅亦霆早就想好了说辞:“她不是上海人,我在外地出差的时候认识的。家里做点小生意,留过学,原本就娇气得很,也不懂人情世故。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三爷见谅。”   傅亦霆话说得够客气,众目睽睽,叶秉添也不好逼得太紧了。而且不能让人以为他堂堂的青帮大当家,欺负名弱女子,只能遗憾地道:“你啊你啊,亏我为你遍请上海滩的名媛,办了这场晚宴,就想给你正经介绍个女朋友。你倒好,金屋藏娇,枉费了我一番苦心。这小子真是……罚你三杯!”   傅亦霆认罚,二话不说地连喝了三杯白酒,叶秉添才放过他。   舞池里响起了音乐,三三两两的男女开始跳舞。傅亦霆带着许鹿走到外面的露台,这里离喧嚣远了点,有种世外桃源的安逸。   许鹿还被傅亦霆抱在怀里,两个人紧贴着。他的怀抱温暖,她有点冷,还是轻轻一挣,说道:“您可以放开我了。”   傅亦霆低头看着她,只觉得那张脸像刚刚熟透的苹果,很想咬一口,自然没有放手,只淡淡笑道:“你也知道怕了?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许鹿知道他说叶三爷,心有余悸地嘀咕道:“那个叶三爷的目光很可怕,好像要生吞了我一样。”   “有我在,你怕什么?倒是有点小聪明,懂得在他面前示弱。”   许鹿低头不说话,傅亦霆又问道:“你在日本留学,英语是从哪里学的?”   许鹿就知道他会问,含糊地说道:“跟着同学瞎学了点,没有王秘书说的好,只能混一混。”   傅亦霆听过王金生说的英语,她说得根本就不差。但他不在意这些。他在意的是,每次他被人为难的时候,她都挺身相护的那种感觉。   一阵风吹过来,许鹿只觉得肩膀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六爷,我们进去吧?”   傅亦霆的酒量还可以,但现在那三杯白酒上脑,他口干舌燥,迫切想找点解渴的东西。他捏着许鹿的下巴,只觉得那双唇诱人,像刚摘的樱桃,便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下去。   他忍了一个晚上了,现在无人,再也忍不住。   许鹿瞪大眼睛,双手抓着他肩上的衣料,一时之间忘记把他推开。那种陌生的,柔软而又滚烫的碰触,如电流一般,迅速地窜过她的心房。   “唔……”等她反应过来,发出微弱的一声,傅亦霆已经双手抱紧她,加深这个吻的同时,撬开了她的贝齿。   天地仿佛都旋转起来,那苦涩的酒味,湿热的舌头,塞满了她整个口腔。许鹿只觉得呼吸都被剥夺了,双腿发软,整个人都陷在他的怀里,只能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服,才能勉力站着。   她根本没办法反抗这个男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冷和热的感觉交替,在这样光影交织的梦境里,好像连他的吻都带着梦的香甜和迷离。   许鹿慢慢闭上眼睛,反正今夜的一切,不过是十二点钟声响起时,就会回到原位的童话故事。她不如放纵自己的感情,任性一次。   大部分人都在舞池里跳舞,只有王金生和袁宝躲在通往露台的玻璃门边,看着露台外的这一幕。   袁宝蹲下身子,拉了拉王金生,小声说道:“看到了吧?六爷可亲得真真的呢!谁说是假的?谁说只是拉冯小姐做挡箭牌的?”   王金生也蹲在他旁边,没回过神来。看来六爷这次是认真的,他知道,六爷动心了。   他们两人还蹲着发愣,一个身影从他们身旁快速地走过,来到露台上,说道:“你放开她!” 第二十章   这声厉喝,犹如平地惊雷,一下将许鹿从梦境中拉回现实。傅亦霆放开她,将她轻推到身后挡着。   风是刺骨的,还有花园深处传来的草木香气,全都真实的如同眼前那个人的怒火。   傅亦霆看向忽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邵子聿盯着傅亦霆身后的许鹿,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微微喘气:“刚才我没有认出来,你是冯婉,对不对?”   许鹿不置可否。傅亦霆代为说道:“这是我的女伴,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认错?一个人的容貌就算可以修饰,身高呢,声音呢?你敢不敢跟我说话?像那天在冯家一样!”邵子聿义正言辞地问道。   许鹿没想到邵子聿会这样贸然地冲过来,一时间没想到应对的方法。邵子聿反而像是得到证实了一样:“怎么,你心虚了?”   站在门内的袁宝和王金生见状,一个连忙关上了玻璃门,防止被旁人或记者看见,一个走到露台上来,企图劝走邵子聿。   “这位先生……请您冷静一点。您真的认错人了。”王金生说道。   “你们别骗我!我可能认错,但别人也认出来了,那就肯定不会错!”邵子聿整了整领带,一本正经地说道,“冯婉,你怎能做出这么不知礼义廉耻的事情来!傅先生,你跟谁在一起,我当然无权干涉。但这个女人,她跟我是有婚约的!”   “婚约”两个字掷地有声,傅亦霆和王金生都有些意外。   许鹿已经恢复冷静,从傅亦霆的身后走出来:“这位先生,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离开。”   “你还装!”邵子聿努力克制,才能继续保持良好的风度。他走向傅亦霆说道:“傅先生,我是邵华律师的儿子,今天代家父来参加宴会。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用什么花言巧语欺骗了您,但您应该知道真相!她的父亲跟家父曾定下婚约,这次我从英国回来,家父为了履行当年的承诺,不顾冯家如今潦倒的家境,坚持要我完婚,我也同意了。但没想到她水性杨花到这种地步……总之,您要看清她的真面目!”   许鹿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别说她现在是别人的女伴,他这样莫名其妙地冲出来很失礼。就算她是冯婉,那劳什子的婚约,她从来没有答应过,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她刚想说话,傅亦霆却按了下她的肩膀,说道:“听邵公子的意思,你口中的婚约只是父母之命,根本没有经过女方本人的同意,是吗?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到处都在抨击包办婚姻,提倡婚恋自由。怎么大律师的儿子,堂堂的留学生,连这点先进的意识都没有吗?”   邵子聿被问住,支吾道:“话虽如此,可,可父命不敢违……”   傅亦霆轻笑了下:“邵公子,我知道令尊是华人世界里的大律师,但法律也是要讲证据的。我再重申一遍,这位小姐是我的女伴,名叫许鹿,不是你口中的冯婉。还有那所谓的婚约,我慎重建议你问过女方的意思,再确认它是否有效。”   邵子聿刚从学校里毕业,虽然拿到了律师的执业资格,但到底没有工作经验,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还是白纸一张。被傅亦霆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失陪。”傅亦霆揽过许鹿,从容地从邵子聿的身边经过,将他一个人丢在露台上。   邵子聿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自己都开始怀疑了,难道真的认错人了?以傅亦霆的身份地位,在上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会偏偏看上那种家境的冯婉?就因为她长得漂亮?这恐怕说不通的。   “子聿。”凌鹤年过来叫他。   “师兄,傅先生不承认那女人是冯婉,会不会我们认错了?我觉得身形和声音是有点像,但我只见过她一次,现在又不确定了。关键你没看到傅先生护着她的样子,根本就没把婚约当回事……”   凌鹤年看向屋中的光亮处,淡淡道:“嗯,可能是认错了吧。我不过跟你提了一句,谁知道你怒气冲冲地过来,拦都拦不住。”   “我……我就是忍不住。上回我去冯家拜访,她实在太傲慢了。”邵子聿愤愤然道。他刚才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看到露台上拥吻的两个人,刺目非常。他想象那是冯婉,就如同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了一样,又嫉妒,又愤怒。   在冯家的时候,那个女人对自己是多么不屑一顾。而今在另一个男人怀里,又是如何婉转承欢,这鲜明的对比,让他觉得脸被“啪啪”地打了好几下,忍无可忍。   凌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做没发生过,走吧,进去喝酒。”   邵子聿点了点头,他现在想起来也有点后怕。那可是傅亦霆,他冲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后果,好在人家没把他当回事。也许是看他爸的面子,才没跟他计较。   傅亦霆觉得这里有些危险了,带着许鹿向叶秉添告辞。叶秉添道:“怎么这么急着走?”   “还有点事。”傅亦霆富有深意地笑了笑。   在风月场里呆惯的人,这样的信号已经很明显了,男女之间那点事,叶秉添也不是不懂,更不会扫了傅亦霆的兴致。他说道:“嗯,既如此我就不留你了,有空多来坐坐。”   “谢三爷。”傅亦霆牵着许鹿的手,转身离去。   叶秉添给身边的手下递了个眼色,手下点了点头,尾随着傅亦霆。   傅亦霆从门口的佣人手里拿过大衣,先给许鹿披上,然后把自己的搁在臂弯里,开门出去。现在刚过晚上八点,整个上海的夜生活才算开始。与屋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外面的冷清,只停着一辆汽车。   傅亦霆和许鹿开门上车,他吩咐道:“先回傅公馆。”   等汽车开出一段路,袁宝看了下后视镜,说道:“六爷,好像有人跟着咱们。”   傅亦霆一点都不意外。以叶秉添的性格,不会不查许鹿的底细,好在他早有准备。他低头在许鹿的耳边说道:“一会儿下车,我抱你进去。你回楼上换了自己的衣服,跟叶青她们一起走。明白吗?”   许鹿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呼出的热气让她耳根发烫。在后面的车看来,窗上他们叠在一起的轮廓,就像是在亲热。那辆车应该是从叶公馆一路跟出来的,傅亦霆有意让他们看到。   许鹿原本还想着解释邵子聿的事情,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进了傅公馆,傅亦霆把许鹿抱上二楼,拉上窗帘。叶青等人都没有走,麻利地给她卸了妆发,换了工作人员的衣服,带她离开。同时从傅公馆出来的几辆汽车,分别去往不同的地方。这些车,就是许鹿来时看到的。   她才明白,傅亦霆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说保证她的安全和隐私,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一下出来这么多汽车,叶秉添的人也不知道到底跟哪一辆,只能分头行动。许鹿所坐的那辆稍晚一点才出来,由袁宝亲自开车,送她回家。   许鹿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刚才她离开时,没来得及向傅亦霆道别,但也许不需要道别,两个人之间大概很难再有交集。理智告诉她,今晚宴会上的那些小小插曲,只是他生活里的冰山一角。迄今为止她所知道的傅亦霆,也不是全部的他。   这个人的世界太过错综复杂,她若想要平静的生活,就不该跟他有过多的牵扯。   可她无法释怀的是,今夜他吻她的时候,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是她的初吻,带给她的冲击力旁人自然无法想象。   以前,她从来没花过心思在感情问题上。毕竟独来独往惯了,甚至还想着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   她还是个外貌协会,只喜欢特别好看的东西。   可这些在那个人面前,全都变得不堪一击。   她用力摇了摇头,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自己总归是灰姑娘,南瓜车和礼服都不属于她。   袁宝看她真的累了,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把她送到家门口,把手中的袋子交给她:“这是您本来的衣服,六爷要我给您的。好好休息。”   袋子还挺沉的,她的衣服这么重?   许鹿道谢,袁宝就离开了。   许鹿进家门,刚栓上门,就看到地上的光影里冒出一个影子。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李氏站在身后。   “娘,您还没睡?”许鹿问道。   李氏一般很早上床,九点屋里就熄灯了。   “小婉,你出门的时候,不是穿的这身衣服吧?”李氏问道。   许鹿不想多做解释,晃了晃手中的袋子:“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就借了一身。娘,您快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许鹿拖着疲惫的身躯,往自己的房间走,没想到李氏跟了进来。许鹿把袋子随手放在桌子上,脱下大衣,回头问道:“娘,您还有事?”   那件紫罗兰的大衣是崭新的,看上去布料就很考究,一定不便宜。李氏觉得冯清说的也有道理,她关心冯婉到底在干什么,与什么人交往。   “小婉,娘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聊聊。小清说,你给自己的抽屉上了锁。都是一家人,为何这么见外?”李氏走到桌子旁边,想帮忙把袋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好,可手伸进去,却突然愣住了。 第二十一章   手中触感极其柔滑,像是丝绸那样的上等布料。   李氏将东西拉出来一些,看到一件粉色的裙子,诧异地问道:“小婉,这是什么?”   许鹿听到李氏的声音走过来,见她手上拿着的正是今晚自己穿的礼服,此外袋子里还有今晚用的包和一整盒首饰,高跟鞋,然后才是她原本穿的衣服。   “这些都是你买的?”李氏的脸顿时严肃起来。她就算从来没有穿过,用过这些,但价值几何还是能猜出个大概。这已经远远地超出他们这个身份的人所用的范畴。   许鹿也很惊讶。她当时明明把东西都交还给了叶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袁宝不敢擅自做主……一定是傅亦霆的意思。   他把这些东西都送给了她。   李氏拉了拉女儿的手臂,问道:“你跟谁去吃饭,需要穿这么好的衣服?小婉,娘不是要干涉你的私事,娘是担心你!现在外面多少有权有势的人,就喜欢用花言巧语骗你这样的小姑娘,那些人都是不可信的啊!”   许鹿默默地把东西都放回袋子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现在很乱,只想要个清净,就对李氏说道:“娘,我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您不用为我担心。今天我真的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一句话,已经把李氏给挡住了。   许鹿骨子里是非常独立的人,从小到大,她都习惯了自己做决定,并且对决定的事情负责,并不喜欢旁人来横加干涉。所以对于李氏的过度关心,她心领了,内心却无法认同。何况她们,本来就是因为冯婉的身体才联系在一起的“家人”,并非真的有血缘关系。   李氏看着女儿冷淡的表情,觉得真的不是三年前送出国的那个女儿了。以前的女儿乖巧温顺,有事总会第一时间告诉她,母女俩有商有量,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她了。在国外的这三年,成长独立的背后,也意味着母女之间的渐行渐远。   李氏忽然很难过,没再说话,退出了屋子。   许鹿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冯家没有暖气,窗户还有点漏风,她越坐越冷,索性裹着被子,重重地躺了下去。   但愿明天起来,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   袁宝回到傅公馆,向傅亦霆禀告,已经把人安全送到家了。   傅亦霆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坐着抽烟,不知不觉抽完了半包。过了会儿,王金生走进来,说道:“六爷,查过了。”   傅亦霆看向他,等他的下文。   “邵华律师跟冯先生有很多年的交情。邵律师最近带着公子抵达上海,的确去拜访过冯家。”王金生说道,“三爷原本请的是邵华律师,他有事不能来,才让邵公子代为前往,他的行为,应该跟三爷没关系。记者那边也交代好了,明日不会有任何关于您跟冯小姐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   傅亦霆眯了眯眼睛,把烟头用力按在烟灰缸里。口齿间仿佛还留有那种香甜的气息,久久无法散去。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原来如此销魂蚀骨。那当下,他甚至愿意把心掏出来给她。   这种感觉很危险,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左右情绪的人。难道恋爱这种东西,真的会让人丧失理智?好在他如今还是清醒的。   他喜欢冯婉,无非是因为她跟之前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都不一样。也许新鲜劲一过,就没什么不同了。他每日都有堆积如山的公文,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哪有心力去跟人谈恋爱。   或许冷静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六爷,关于邵公子跟冯小姐的婚约……需不需要我们做些什么?”王金生问道。   傅亦霆摆了摆手:“不用,邵家一厢情愿罢了。邵子聿初出茅庐,没什么规矩,今夜的事情,算给他父亲几分薄面。下次我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王金生看到六爷如此自信,也不操那个心了。倒是关于冯婉的事情,他觉得有必要跟六爷深入地聊一聊。   “六爷,您跟冯小姐是怎么打算的?”王金生问道,“若您想跟她在一起,恐怕还得做些准备。首先是冯家那边,比较传统,冯夫人可能不会同意你们的事。其次是三爷那边,他对冯小姐的兴趣也不会消失的。再有您生意场上的对手,政府和巡捕房,这些都要提防……可能冯小姐身边需要保镖。”   傅亦霆揉了揉太阳穴:“不用担心,我暂时还没考虑这些。为了让三爷放松警惕,这段时间我也不方便再跟她见面。”   王金生愣住,可是您明明……已经动心了。恐怕连六爷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冯小姐的特别。   傅亦霆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接一下秘书处……嗯,是我。安排下去,我要去法国出趟差,预计三个月后回来。”   王金生默默地告退。   关上门,他一转身,就看到袁宝立在那里。   “你还没回去?”   “怎么样,六爷怎么说?”袁宝关切地问道。   王金生摇了摇头:“六爷说没有那个意思,而且他马上要去法国出差了。三个月后才回来。”   “这时候去?怎么像是要逃避一样。”袁宝自言自语道。   “别猜了,六爷有自己的想法和顾虑。如果他跟冯小姐真的有缘分,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王金生老成地说道。   “你自己还不是白纸一张,弄得很有恋爱经验一样。”袁宝忍不住吐槽。   ***   过了几天,许鹿精神好多了。   她把傅亦霆送的衣服首饰,统统收进衣柜的最底层,眼不见为净。然后每天都去工厂,忙得几乎没有时间想别的事。   今日外面阳光明媚,她走到屋外,伸了个懒腰。包妈来叫她吃早饭,道了声:“小姐早,可以吃饭了。”   许鹿点了点头,披上一件外套,刷牙洗脸完毕,就走到堂屋里。   冯清和李氏已经坐在饭桌边了,许鹿道了早,就坐下来吃早饭。   早饭是葱油拌面,还有几碟小菜。冯清看到许鹿和李氏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问道:“姐,你最近都回来得很晚?”   许鹿吃了一口面,随口答道:“忙工厂的事。”   “哦。怪不得娘一直没睡,都在等你。”冯清把凳子搬过去一点,“过两天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在家里办生日宴。你那个发夹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我新买的裙子没有合适的首饰配。”   许鹿皱眉:“我说过那个发夹是要还给别人的,你别再打它的主意。”   “小气。那么好的东西,反正你放着也是放着,借我戴一戴怎么了?我保证不弄坏还不行吗?”冯清不肯放弃,又追问道。   这时,李氏开口道:“小清,你才从我这拿了三十块钱,怎么又向你姐姐讨东西?同学生日会而已,你打扮得清清爽爽就行了,还要讲究什么行头?”   “娘,您怎么说出来了……”冯清咕哝道。   许鹿停下吃面:“你又向娘要三十块钱?前几天你说要买文具,从我这里拿走二十。你什么同学,这么大的排场,过个生日还要每人送她几十块钱的礼物?你念的又不是贵族学校。”   李氏也终于觉得不对劲:“小清,你说清楚,这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冯清开始支支吾吾的,忽然起身道:“我先去上学了!”   许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说清楚,不准走。还是你想让我跟你到学校里去,亲口问问你们的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清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丢面子,要是姐姐闹到她学校去,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她闷闷道:“其实,我就是把钱拿去报名了……”   “报名?”许鹿和李氏异口同声地问道。   “就是有个公司,要选新人拍广告,报名费五十。选上的话,可以跟他们长期签约。我就是想去试试……”   李氏摔了筷子,气得发抖:“冯清,你不好好念书,却要去当那种不入流的女明星。你忘了我和你爹从小是怎么教你的?!”   李氏的脾气向来温顺,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冯清有点吓到:“娘,我学习成绩又不好,明年毕业,最多出来当个小职员,多辛苦啊?我对做生意的事情也没兴趣,为什么就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如果我成功了,就可以赚很多钱,姐姐也不用那么辛苦……”   “你还敢说!”李氏斥道。   许鹿倒不在意冯清以后做什么,这是个人的自由。但她觉得这个公司很可疑,什么事都没做,先要人交五十块钱,像是行骗一样。   “这公司你调查过了吗?确定可靠?”许鹿问道。   冯清躲在她身后,怯怯地看向李氏:“当然了。听说当时成立这个公司就是为了捧苏曼姐的,你看她现在多红啊。而且那天,我还看见大哥在那,他说公司他也入了股份,我才答应交钱的啊。”   听说冯祺也参与其中,李氏的脸色更难看:“你大哥就是个纨绔子弟,他的话你也能信?我不管你怎么想,趁早打消那些荒唐的念头,去把钱要回来。否则你就别认我这个娘!”说完,她也不吃早饭了,愤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许鹿知道背后捧苏曼的人肯定是傅亦霆,这么说,他们两个人是出现问题,苏曼才会找别的投资人。据王金生说,苏曼跟了傅亦霆两年,到底是因为什么,两个人才彻底分道扬镳的?   傅亦霆……这三个字如羽毛一样划过她的心房。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想起那晚的露台,那个人。   “姐……”冯清还想为自己争取。许鹿说道:“按娘说的办吧。那个圈子太乱,不适合你。”   冯清撇了撇嘴,收拾东西,出门上学。 第二十二章   许鹿到了工厂的办公室,把外面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她定了一份报纸,每天吴厂长都会帮她送到桌面上。   她坐下来翻开报纸,看到上面有条新闻。法国爆发大规模的留学生爱国运动,抗议法国在中国各通商口岸强占租界,乱征关税。法当局抓捕了很多爱国学生,引起国内舆论的强烈关注,这几天报纸都在报道这件事。   报上呼吁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帮忙奔走救援,连政府都在各方的压力下,发表了声明,称会全力与法国政府交涉。   这时候的爱国热潮,学生和工人都是先锋。许鹿很佩服他们的热血和敢于牺牲的精神。换成是她,没那个胆量去跟时局抗衡。她没多大的理想,就想安安稳稳地过个小日子,然后赚钱养家糊口。跟这些人一比,她就显得很渺小。   她翻到后面,有个版面介绍苏曼的民新电影公司,正在招募新人演员。看来冯清所说的事是真的。看苏曼的意思,是想要转到幕后当老板了。现在的电影公司竞争激烈,很容易就被淘汰,做个明星的确不是长久之计。   吴厂长拿来一个装满的开水瓶,放在地上,说道:“大小姐,姚老板来了。”   许鹿连忙站起来:“快请他进来。”   姚光胜只带了一个秘书,坐下之后,对许鹿说道:“没有打扰到你吧?”   “不会,姚伯父怎么这么见外。”许鹿坐在姚光胜的对面,给他倒了茶。   姚光胜说明了来意。上次他在冯家纺织厂下的订单,拿到北方去卖,销路也很好。与上海的新潮不同,北方很多地方还在穿传统的衫裙和旗袍,相比于洋布,绸缎和棉布更加吃香。这次姚光胜又要北上,所以想跟许鹿定五千匹布。   “合同我已经拟好带来了,你看看,没有问题的话,签字就行了。”姚光胜示意秘书把合同放在茶几上。   “五千匹!”吴厂长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么大笔订单,他以前都没有见过,因此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许鹿却面色沉了沉:“姚伯父,我能不能单独跟您谈谈?”   姚光胜知道她有话说,向身旁的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便跟吴厂长一起从办公室退了出去。   许鹿起身,郑重地向姚光胜鞠了躬,然后说道:“姚伯父,很感谢您对我们纺织厂的帮助。当初我遍寻父亲昔日的合作伙伴,只有您肯伸出援手,现在还愿意下这么大笔订单。但我想问一句实话,您选择我们,真的是看中纺织厂的实力,还是有人授意您这么做的?因为您明明有很多大厂可以选择,而且之前与我父亲合作的次数也不算多。”   姚光胜显然没想到许鹿会这么说,坦然地笑了笑:“小婉,你多虑了。我与你父亲虽有多年的交情,但我并不赞同他的经营方法,也不想他忙活半日仍是亏本,所以才鲜少在纺织厂下订单。至于当初给你五百匹布的生意,的确有帮你一把的意思。我也是白手起家的,非常明白年轻人的感受。于我而言,若是你做得不好,不过是丢了五百匹布的生意,损失很小。但于你的人生而言,这或许会是一个重要的转折。这些就是我所想的,并没有别的目的。”   “姚伯父,您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许鹿连忙解释。她只是猜测姚光胜是受了傅亦霆的指使,才三番五次光顾他们的生意。她不想越欠越多,越来越还不清。   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姚光胜摆了摆手:“我明白的,你不想凭白地受惠于人,欠人恩情,以后难报。但事实是,现在大的纺织厂基本是洋人控股,成本和人工昂贵,而本土的民营企业,技术方面差点。你们恰好在这方面做到了平衡,纺织厂在你的带领下,也变得井然有序。我决定把这笔生意交给你们,完全是出于商业的考虑。我这么说,你可以放心了吧?”   许鹿点了点头,把吴厂长叫进来,让他跟姚光胜的秘书商定合同的事情。   只要这笔生意做成,冯家今年能过个好年,也许很快,就能搬回原来的洋房里去了。这么想一想,着实令人兴奋。   等送走了姚光胜,吴厂长又回到许鹿的办公室,说道:“大小姐,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你说。”许鹿抬头看他。   “是这样,纺织厂现在有起色了,为了应付更大的生产需要,咱们是不是要扩建厂房,招募工人?按照我们目前的规模,工人恐怕会有些吃力。机器也需要维护和更新。”   许鹿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就扩建的话,需要不少的钱。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们账上没有富余的钱。现在考虑这些,有些操之过急。”   吴厂长继续建议道:“您看看能不能让日升洋行先投资我们呢?他们买下一半的股权,若为了工厂的前景更好,没理由反对的。听说之前傅先生不计成本地扶植了很多民族企业,把我们的想法如实告诉他,他会同意的吧?”   “你怎么知道傅先生的事?”   吴厂长笑道:“前段时间我去商会听讲座,认识了几个民营企业的老板,听他们说的。不仅如此,这些年,傅先生还资助了很多学习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的学生出国留学,这些学子学成以后,很多都回来报效祖国。我觉得傅先生的行为真的很令人钦佩。”   许鹿微微失神。一个在法租界的公董局占有一席之位的华董,暗中却在扶植民营企业与洋人相抗衡。难怪那么多高位的人看他不顺眼,他所做的事情跟他所处的地位,真是相互矛盾的。   可那么多弱小无助的人,正因为有他的庇护,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才拥有继续做梦的权利。连她也在他编织的梦境里,迷失过。   “这件事让我想一想,你先去忙吧。”许鹿吩咐道。   在工厂忙了一天,许鹿中午只仓促地吃了两块面包填肚子,到了傍晚已经饥肠辘辘。她走出工厂,想叫辆黄包车回家,一辆汽车却在她面前停下来。穿着西装的王金生从车上下来,走到冯婉的面前。   “王秘书?”许鹿在这里见到他很意外。   王金生行了礼:“我去冯家找过您,他们说您在这里。冯小姐现在有空吗?有件很紧急的事情,想请您帮忙。”   许鹿点了点头,王金生请她到车上谈。   开车的不是袁宝,而是另一个眼生的司机。王金生请他到外面去望风,然后回头对许鹿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份紧急的文件想要发往日本,因为其中涉及到一些很隐秘的事,所以想请冯小姐帮忙翻译。”   “这不难,你把文件带来了吗?”   王金生摇了摇头:“文件不能带出来,在傅公馆,所以请冯小姐跟我走一趟。”   许鹿本来是不想去的,去傅公馆意味着要见到傅亦霆,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王金生似乎知道她的顾虑,说道:“六爷不在,他去法国了。”   不知为什么,许鹿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   他在,她不知所措。他不在,好像把她心里的某个地方也带走了。以现在的交通情况,去法国,大概要几个月见不到了吧?这么想完,她就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打算不见他的了,他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王金生把许鹿带回傅亦霆的书房,他开了灯,空荡荡的房间,因为没有主人而显得格外冷清。屋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王金生给许鹿拿了杯红茶,走到书柜前面,打开玻璃门,取出一份黑皮的文件。他交给许鹿,说道:“就是这个。冯小姐今晚能翻译完吗?”   许鹿翻开看了看,总共就三页纸,并不算多,扉页的标题是:“致日本爱国会各位企业家同仁。”   傅亦霆的笔迹,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僵在那里。爱国会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全世界各地都有分会。汇集了很多留学生,华人企业家,科学家,学者,各行各业都有。他们密切关注着祖国的动向,并且为爱国运动而奔走。因为势力强大,不受当局掌控,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爱国会不被官方所承认,甚至因为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游行和反抗运动,而被政府列入通缉的名单。   王金生说道:“这就是不能找别人的原因。六爷也是爱国会的一员,还是上海分会的会长。”   许鹿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浮现上次大剧院的事情,也没有多问,向王金生要了本字典,认真地翻译起来。   纸页上工整有力的字体,仿佛把他的世界揭开了一角给她看。他呼吁日本的爱国会同仁,也为法国政府逮捕的留学生们出一份力,他说这些学生英勇无畏,是国之希望和未来,应该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去解救他们。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许鹿曾以为这些事情离她很远,可是那激扬文字,仿佛能点燃她心中冷却的某个地方,连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朴素的语言,最能反映内心真实的情感。生于和平年代的她无法明白那种切肤的痛,无法体会无数人前仆后继所为的光明。   可现在她好像懂得了,再渺小平凡的人,都在竭尽所能地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终有一天,这些小小的火苗会燃烧成一片熊熊大火,点亮这片山河。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第二十三章   屋里的老爷钟敲了九下,许鹿掩嘴打了个哈欠,合上文件。   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小混混,到如今能写一手工整的字体,流畅的文章,这个人背后所下的苦工,难以想象。她原以为书柜里成排的书都是摆着看的,他哪能看懂那些四书五经。   可她错了,她一开始就没有完完全全认清这个人,没有走进过他的精神世界。   因为翻译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现在疲惫感一下子涌了上来。许鹿仰靠在沙发上,想闭目养神,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王金生走进来,取了一个毛毯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他从桌上拿起文件,旁边放了两份稿子,一份有涂改,另一份是誊抄的,字迹娟秀,页面十分干净。   “金生哥!”袁宝跟进来,叫了一声。王金生立刻回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出来,袁宝拉着王金生说道:“你怎么自作主张啊?被六爷知道了……”   王金生把眼镜摘下来,抽出手帕擦了擦:“我觉得冯小姐应该更了解六爷一些。报纸上总是六爷能被人看见的地方,但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才是真的他。”   “普通人知道六爷是那种身份,早就吓呆了吧?你确定更了解六爷之后,她不会逃得远远的?”   “不会。”王金生肯定地说道,“冯小姐不一样。从她接下这个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   袁宝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哨子:“反正六爷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们可得把冯小姐盯好了。那个凌老板,还有邵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六爷是真的心大啊,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媳妇不会跟人跑了似的。这就是戏文里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王金生笑了笑,觉得这个形容还挺贴切的。   许鹿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她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王金生亲自开车送她回去,路上再三道谢。   “王秘书不用谢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六爷就行了。”许鹿看着窗外说道。   王金生从后视镜里看她:“如果这是冯小姐的意思,我会照做的。”   “多谢。”   许鹿回到家,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换好睡衣,坐在桌子前,要把耳钉摘下来,发现有一只不见了,就在屋里四处找。这时,李氏来敲门:“小婉!”   许鹿以为李氏又要追问她这么晚回来的原因,无奈地去开了门。没想到李氏心急如焚:“小婉,小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回家!”   女学一般下午就放学了。   “晚饭也没回来吃吗?”许鹿问道。   李氏摇了摇头:“这个孩子,真是担心死我了。我还在她大衣口袋里看到了这个。”   许鹿接过来一看,是高乐舞厅的票根。一个女孩子,跑到舞厅去干什么?而且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这着实令人担心。   许鹿换了身衣服,套上大衣,对李氏说道:“娘,让丁叔跟我去找她。”   李氏忙不迭地去叫了丁叔,送到门口,叮嘱他们路上多加小心。   高乐舞厅在霞飞路上,是上海四大舞厅之一,出了很多当红的歌星和舞女。门口摆着巨幅的海报,有高昂的乐曲声传出来。许鹿和丁叔被门口穿着黑制服的保镖拦了下来。   “没有票不准进去。”保镖严肃地说道。   丁叔连忙说:“我们进去找个人就出来。”   “你当这里是你家后花园,想来就来的?快走开!”保镖黑着脸喝道。   许鹿知道为了保护那些上层人的隐私,没有人带领,他们恐怕是无法进去的。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街道上仍是车如流水,舞厅内也十分喧嚣。   “大小姐,我们该怎么办?二小姐会不会出事?”丁叔着急地问道。   许鹿往后退了几步,低头沉思,明目张胆肯定是进不去的,他们只能用混的。不久之后,一群衣着漂亮的男女经过玻璃门,保镖看到是几个熟脸,没查票,便低头恭迎他们进去,连许鹿和丁叔混在里面也没发觉。   险险地过了关,许鹿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侍者礼貌地询问他们有几个人,许鹿连忙说:“我们是来找人的。”侍者这才走开。   因为啫喱出入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所以装饰得十分豪华,台上有统一着装的西洋乐队,还有齐备的乐器,一群穿着舞裙的舞女正在热情奔放地跳舞,引得台下阵阵欢呼。   许鹿在昏暗闪烁的灯光里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一桌人。   一个年轻男人拿着酒瓶,正在灌冯清喝酒,冯清显然不想喝,那酒从她嘴边流淌下来,引得男人哈哈大笑。与冯清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女学生,怯怯地互相抱着。而冯祺则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郎,大咧咧地坐在旁边,不时地起哄两句。   许鹿沉着脸,只觉得这种画面简直不堪入目,几步走到那桌子旁边,一把将冯清拉了起来。   “哎,你是什么人?”灌冯清酒的男人不乐意了,按着冯清的肩膀,“小爷我还没乐够呢。”   冯清一边咳嗽,一边怯怯地喊了声“姐姐”。   冯祺没想到许鹿会突然出现,赶紧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小清说要跟我出来见见世面,恰好碰见了郑公子,就喝了两杯……”   “你闭嘴!”许鹿斥道,“你怎么荒唐不关我的事,但冯清才十六岁!我告诉伯父,他不会轻饶你的!”   冯祺愣了一下。倒是那名男子发现眼前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像只带刺的玫瑰,怒火顿时消了一半:“冯老弟,看不出来啊,你这些个妹妹,各个花容月貌的。怎么不早带出来给哥哥我看看啊?”   “郑公子客气,不过些小家碧玉,哪能入得了您的眼 。”冯祺笑了笑,又走到许鹿面前,低声道,“你知道这是谁吗?就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南京过来的郑公子,父亲是财政部的部长。”   许鹿最讨厌这些纨绔子弟,她没有高攀的心,也不会让好好的姑娘给她们糟蹋,拉着冯清就要走。转身的时候,看到那两个女学生还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问道:“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们不怕家里人担心?赶紧回家去!”   那两个女学生早就想走了,只是不敢得罪郑成元。见到许鹿开口,连忙站起来,向他告辞:“郑公子,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郑成元觉得十分扫兴,冷着脸坐下来,两条腿翘在桌子上,示意身后的人上前。五个非常魁梧的汉子,将许鹿等人挡住。   冯祺见状,连忙拿起酒杯,赔笑道:“郑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一群小姑娘罢了,放她们走吧?我再给您找更好的。”   郑成元懒洋洋地说道:“那些庸脂俗粉小爷我都看腻了,不喜欢。今天这女的让我不高兴了,你让她赔五杯酒,我就放人。”他手指了下许鹿,下巴微抬,带着种高高在上的戏弄之意。   冯祺懂这位爷可是在南京横着走的主儿,家里的势力大到无法想象。别说他现在想找人陪酒,弄死个把人都不算什么,也没人敢追究。权衡之后,他走到许鹿面前,低声说道:“赶紧去赔个不是,否则今天谁都别想走了!”   许鹿站着没有动,她不可能向这种人低头。   冯祺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说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这时候不服个软,我都救不了你们!这位爷在南京刚犯了大事,家里安排到上海来暂避的,你以为他只是嘴上说着玩玩?弄不好会出人命的!算我求求你了!”   冯祺如此低声下气,许鹿从来没有见过,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小姑娘都露出害怕的眼神,手慢慢握成拳。面前挡着他们的大汉跟五座山一样,一胳膊就能把她们捏死,来硬的绝对不行。   这种时候,她无比痛恨这些特权阶级,把别人的尊严当做废纸一样踩在脚下。她觉得屈辱,但还是咬了咬牙,慢慢地转过身。大丈夫能屈能伸,当被狗咬了一口算了。   郑成元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意。   “大小姐!”丁叔不忍心,可也无能为力。在这些人面前,他们这种平头百姓就像蝼蚁一样。   许鹿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桌上装得满满的一个玻璃杯,仰头正要喝下去的时候,手却被人挡住了。那只手温热有力,身后传来一阵淡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   “郑公子,这么为难一个女孩子,恐怕不太好吧?”那人彬彬有礼地说道,“你可不是来上海度假的,还是低调些好。”   原本等着看好戏的郑成元一下站了起来:“凌鹤年,我的事你也敢管?”   凌鹤年将许鹿手中的玻璃杯拿走,放回桌子上,又将她拉到身边,轻轻笑道:“不巧,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她的事我管定了。” 第二十四章   郑成元向来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的,但凌鹤年跟他郑小爷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人都不大一样。轮背景,姓凌的也够硬。何况他现在犯事,家里老爷子才警告过他要安分点。   事情闹大了,被南京那边知道,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护着,你新交的女朋友啊?”郑成元努了努下巴,嘴上还在死撑,“我记得你当年可是孬种一个,为了得到家里老爷子的认可,把多年的女朋友都给抛弃了。那姑娘最后跳江死的吧?这姑娘,你问过你家老爷子的意思了?”   凌鹤年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整个人都变得阴暗起来,犹如被触怒了的猛兽,相当可怕。   气氛冷凝,郑成元打了个激灵,挥手道:“行了行了,管你那么多,小爷我走了。”   “郑公子,郑公子您等等我!”冯祺对凌鹤年鞠了个躬,连忙追了上去。那五个保镖也跟着走了。   许鹿侧头看着凌鹤年在光影中的侧脸,又恢复了在游轮上初遇时的那种冷漠。她虽然不知道姓郑的所说是真是假,但这样当众揭人之短,真是小人行径。   她轻声道:“凌先生,谢谢您帮我们解围。”   凌鹤年仿佛从某种情绪中回过神来,笑道:“举手之劳,我送你们回去吧?”   一行人走出舞厅,凌鹤年让手下送那两个女学生回去,自己则开车送许鹿姐妹。   袁宝站在街边,看到他们的车走了,才对身边的一个壮汉怒斥道:“大黑,你是不是缺心眼啊!我让你跟着冯小姐,有危险就去搬救兵,你怎么把瘟神给我请来了!你知不知道他是六爷的情敌啊!”   那个叫大黑的壮汉显得十分委屈:“袁宝哥,凌老板不是我叫来的。我发现冯小姐有危险,想去通知您跟金生哥的,可人还没出去,就看到凌老板匆匆赶来了……而且您不知道,当时在场的那位郑公子,整个上海滩,能压住他的,恐怕也没几个人……难不成去找三爷吗?”   袁宝拿出一包烟,点了一根,狠狠地抽起来。   郑成元这小子在南京打死了人,他老子让他到上海这边避难的。等那边风头过了,再接他回去,这家伙的确是不好惹。但怎么偏偏是凌鹤年来了呢?袁宝就怕六爷不在的这段时间,姓凌的趁虚而入,看来他也在冯小姐身边安排了人,否则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如此说,凌鹤年对冯小姐也有意思了?   当年那件事在北平闹得沸沸扬扬,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女人了。   “我去给六爷打个电话,冯家你继续暗中盯着。”袁宝扔了烟头,吩咐道。   大黑用力地点了点头,麻利地窜进夜色里去了。   回去的路上,丁叔一直在安慰冯清,冯清低声地哭,也不敢跟许鹿说话。许鹿冷冷地坐在一边,极力克制着。要不是碍于凌鹤年在场,她早就开口大骂了。   车停在弄堂口,凌鹤年要送他们进去,许鹿婉拒道:“凌老板就送到这里吧。今日很晚了,已经非常麻烦您,改日我必定登门道谢。”   凌鹤年知道许鹿忍了一路,一定是有些话要跟冯清说,没再坚持,道了声晚安,就开车走了。   等车走远了,许鹿让丁叔在原地等着,将冯清重重地拉到马路边,怒斥道:“哭,你还有脸哭!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舞厅那种地方,你也敢随便跟人进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今天若不是我赶到,姓郑的要做更过分的事,你怎么办?”   “姐……我当时已经吓傻了……放学的时候,碰到大哥,是我同学要跟大哥去玩,我只是陪着的……”   “你这么大的人,没点分辨是非的能力?”许鹿吼道,“自己好好想想怎么跟娘交代!”   冯清一听慌了,连忙拉着许鹿的手:“姐,你千万,千万别跟娘说……她会打死我的……我们没想到会遇见那个郑公子……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许鹿甩开她的手:“冯清我告诉你,你虚荣也好,自私也罢,我都不跟你计较。可做人是要有底线的!你今晚的行为跟那些沦落风尘的舞女和歌女有什么区别?我之所以管你,是不想娘伤心,更不想之后还要替你收拾烂摊子!再有下次,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   许鹿说完,转身就走。冯清一路跟着她,不断地哀求着,连丁叔也忍不住帮忙说好话。   等进了家门,李氏果然还没有睡,一直坐在堂屋里等着,包妈作陪。看到两个女儿平安回来,李氏才松了口气,起身责问道:“小清,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全家都在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许鹿站在旁边不说话,冯清就自己说道:“我,我跟大哥去玩,一时忘记了时间……对不起娘,我错了。”   “你怎么跟冯祺在一起?”李氏皱眉道,“他是个花花公子,根本不靠谱的。还有,你身上怎么有股酒味?”   冯清立刻紧张起来:“大……大哥喝了酒,还把酒洒到我身上。不过姐姐已经骂过他了。”说完,她胆怯地看了许鹿一眼,生怕姐姐戳穿自己的谎言。   丁叔连忙在旁说道:“二小姐身上都湿了,赶紧去换身衣服,洗一洗睡觉,明日还要去学校呢。夫人,已经很晚了,小姐们平安无事就好,您别再问了。”   他赶紧给包妈使了个眼色,包妈便扶着冯清进去了。   许鹿也懒得多说,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前,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这一家子,她无法选择,也不能舍弃。她占着冯婉的身子,同时也肩负了她的责任。冯婉的家人,便自动成为了她的家人。尽管从情感上来说,她从未承认过他们。   但姓氏,血缘,都是不可能分割的存在。   “小婉,娘给你煮了一碗面,你肯定饿了吧?”李氏敲了敲门,端着一碗阳春面进来,上面还飘着一个荷包蛋。   “刚才就听你肚子咕咕地叫。”李氏把面放在许鹿面前,摸了摸耳朵,“快吃吧。”   许鹿的确被冯清气昏了头,连肚子饿这件事都忘了。她拿起筷子吃面,热乎乎的汤面,在秋夜里一下子暖了心肺。   李氏坐在她身边,叹气道:“这个家,真是辛苦你了。在外面,你要忙纺织厂的事情,在家里还要操心小清……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您别这么说。”   “小清真的变了很多。以前我们生活优渥,她上贵族学校,从来不愁钱花,只有别人羡慕她的份。这两年,家里一下变得捉襟见肘,她也转到了普通的学校,每日为学费和午饭而绞尽脑汁,心里难免有落差。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们的过错。”   许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李氏这么说,她就没有办法了。她气冯清的不自爱,也知道为了供冯婉在外读书,夫妻俩委屈了冯清不少。冯清觉得不平衡,想要得到弥补,并非不能理解。但再这样放任她,不知她还会闯出什么祸来。   所以许鹿决定,暂时不把工厂接了笔大订单的事情告诉家里,也不搬房子了。   接下来为了完成姚光胜的订单,许鹿忙得脚不点地,等到货全都封箱送出,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马上就是西方的圣诞节了,租界里到处都在张灯结彩。   许鹿路过一个商店,看到橱窗里面放着一个憨厚的圣诞老人,不禁停下来看了会儿。这个圣诞老人好像是糖果做的,旁边还放着双色旋转的拐杖棒棒糖。   她推开门,走进店里,戴着红色帽子的女服务生立刻热情地说道:“小姐需要点什么?现在店里有优惠的活动哦。”   这是一家蛋糕店,为了迎合圣诞节的气氛,推出了很多圣诞造型的蛋糕。许鹿买了一个五寸的奶油蛋糕,上面装饰着草莓和一个很大的金色铃铛,旁边还写有“Merry Christmas”的字样。   结了账,女服务生送她两根彩色的棒棒糖:“祝您周末愉快。”   许鹿提着蛋糕盒出来,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凌鹤年的住处。   凌鹤年住在一个三层的高级公寓里面,据说是怕独门独院住着冷清,才跑到这里来住。这公寓里住的都是些外国人,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挂着圣诞的花环。   昨日许鹿已经让丁叔提前来打过招呼了,不算贸然登门拜访。她走到三零二室,敲了敲门,门马上就开了。   凌鹤年站在门后,穿着一身杏色的毛衫和灰色的呢子长裤,非常居家的打扮。   “请进。”他开门道。   许鹿问他需不需要脱鞋,他说没关系,可地面的瓷砖却非常干净。许鹿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底,才走进去。里面布置得异常简洁,几乎都是白和灰的欧式家具,只有墙壁是蓝的,可以看出主人爱好简约的风格。   客厅还有一排落地窗,能看到外面的街景。角落里放着一棵圣诞树,上面装饰着彩灯,好歹为这个家增添了些许节日的气氛。   有人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凌,是冯婉来了吗?”   说的是英语。   许鹿吓了一跳,看过去,才发现是田中惠子。   “惠子小姐。”   “冯婉,好久不见!还叫什么小姐,叫惠子!凌为了你来,特意准备了一大桌的好菜,我闻香来蹭饭的。咦,你手上的是什么?”田中惠子背着手,好奇地问道。   许鹿解释道:“是蛋糕,送给凌先生的。上次凌先生帮了我和我妹妹,我今日来道谢。”   田中惠子顺手接过去:“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蛋糕了。你还不知道,他不喜欢吃甜食。”   许鹿是真的不知道,觉得空手来不太好,所以顺道买的。而且她根本没打算留下来吃晚饭。可凌鹤年准备了很多吃的,有大龙虾,牛排,意大利面,番茄汤和红酒。连餐具都摆好了,三套银制的刀叉。   有田中惠子在,许鹿倒不至于那么拘禁。只不过她登门道谢,想要归还那个发夹的初衷,可能无法顺利实现了。   凌鹤年帮两位女士拉了椅子,等她们坐下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吃饭时,谈论到之前法国的那个学生运动,田中惠子对许鹿说:“中国人真是厉害啊。被抓的二十五个学生全都完好地放了出来,法国政府也没再追究其它人的责任。这件事连日本都报道了,影响力可不小。”   许鹿知道傅亦霆去法国,肯定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些学生被放出来,有他的功劳。   凌鹤年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嚼烂吞下去之后,喝了一口红酒。   “傅亦霆好像从法国回来了。”他说。 第二十五章   凌鹤年说的是中文,特意说给许鹿听的。   尽管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但上次在叶公馆的舞会,凌鹤年的确认出了许鹿。或许在他看来,她跟傅亦霆的关系并不简单,所以才会告知。   许鹿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傅亦霆竟然已经回来了。她一直在潜意识里忽略这个人的存在,却每天又在报纸上搜寻他的踪迹,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他在做的事情,本就十分危险。一个弄不好,身败名裂都是小的,甚至可能影响人身安全。   现在他平安回来,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牛排七分熟,用上好的胡椒酱煎制,入口有弹性,又不至于太老。龙虾是用葱油煮的,肉质嫩滑。凌鹤年不仅在吃方面是个行家,做起来也相当得心应手。   “太好吃了。”许鹿忍不住夸道。   凌鹤年冲她笑了笑,似乎在这个时候,才会有点孩子气。   用完晚餐,田中惠子主动提出收拾餐桌,对凌鹤年眨了下眼睛:“晚饭吃得很饱,你不陪冯小姐出去走走吗?外滩的夜景很好。”   许鹿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地方离外滩很近,大概就是十几分钟的脚程。凌鹤年从善如流,拿了一件外套,送许鹿出门。   他们走到外滩的黄浦公园,江风袭人,霓虹璀璨,旁边钢架的外白渡桥上的灯光暖黄,照出的江水也五彩斑斓。白日的喧嚣和繁忙散去,夜晚则有种静谧和惬意之感,不少人在公园的小路上遛狗或是跑步。   “这里真漂亮。”许鹿忍不住感慨道。   凌鹤年说:“原来这座桥没有建起来的时候,来往两岸都是用摆渡船。后来一家叫威尔斯的公司,看到有利可图,便建桥收费,只有西方人可以免费通行,引起上海市民的强烈不满。前几年工程局把威尔斯公司整个买下来,花大价钱重新修建成钢桥,才有了今天这座供所有人免费通行的外白渡桥。”   许鹿听过一个故事。当时有个华侨要过桥,因为不满过路费,将收钱的人打了一顿,还被罚款五十,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上海。   其实如今的上海租界,虽然有权有势的华人可以居住,但那只是极小部分的人,大多数市民还是住在跟租界天壤之别的华界。连政府部门都只能四分五裂地建在各个角落旮旯里,连座像样的楼都没有。   所有繁华和中心的地区,都是外国人在管理。唯有这座外白渡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平等和自由。   “郑成元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凌鹤年问道。   许鹿摇了摇头:“郑公子不会把我这种小角色放在眼里。倒是凌先生像与他有什么过节?”   凌鹤年在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淡淡笑道:“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过节。这个圈子就这么大,互相之间都知道些底细。我大概没有提过,我的母亲是个日本人。北平官场亲日,南京官场的人自然看不太顺眼。”   许鹿十分惊讶。只听说他是私生子,没想到还是个中日混血。   凌鹤年继续说道,“我七岁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日本人,跟同住在胡同里的一个京剧名家学唱戏,认识了小冬。母亲去世,凌家带我认祖归宗,不让我再学戏,我还是偷偷地学。后来父亲执意送我出国,命人将我绑上了游轮,断了我跟北平所有的联络。等我回来,便听说小冬已经死了。”   “对不起……触及您的伤心事了。”许鹿连忙说道,“其实您不用跟我说……”   凌鹤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过去很久了,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产生误会。惠子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表姐妹,因为这层关系,父亲才想撮合我们,当然也有他的政治打算。我们在英国读书的五年,彼此之间更像是亲人,没有男女私情。”   许鹿觉得他没必要解释得这么清楚,她不会在意他跟田中惠子之间的关系。这么一说,倒好像急于撇清和证明什么似的。   凌鹤年手撑在长椅上,侧头看着拘谨地坐在边角的那个女孩,一副很乖巧的模样。当初在船上的时候,他只是出于某种目的才接近她,后来知道她没有利用价值,便没放在心上。   直到再次相遇,看见她从傅公馆走出来,就派人调查了冯家的事情。越深入了解越发现,这姑娘很不简单。在日本三年,成绩优异,日语流利,靠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回国后,她用自己瘦弱的双肩,硬是扛起了一个家,照顾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她比很多同龄人都要独立和坚强,并且富有思想。这种新时代女性的光芒,很难不叫人注目。   许鹿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摸到那个装发夹的盒子,掏了出来。   “这个东西,我希望您能收回去。”许鹿说道,“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凌鹤年意识到是他送的那个蝴蝶发夹,微微笑道:“很适合你,不是吗?我诚心为剧场的事道歉,也十分想跟冯小姐交朋友。你就当做朋友送给你的一个圣诞礼物,别在意价值,好吗?”   坐得这么近,许鹿才发现他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的两道阴影,饱含着落寞和真诚,好像在黑夜里的独行侠,寻求一个同行的人。这样孤独的人,大概也渴望得到温暖吧。   那是权势和地位都不能带给他的东西。   许鹿觉得再拒绝,可能会伤了他的心。尤其知道他的身世和过往以后,忽然觉得他也可怜。这世上的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地位,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谁活着都不容易,随心所欲些好了。   “好吧。那这个给你,礼尚往来。”许鹿将另一个口袋里的一根彩色棒棒糖放进凌鹤年的手里。   凌鹤年盯着看了看:“这是……?”   许鹿低头笑道:“蛋糕店的人送的。虽然你不喜欢吃甜的,但我在生活中遇到不如意时,就会吃些甜的东西,那样就好受些了。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试试看。”   凌鹤年用力握住,真心地说道:“谢谢,我会珍藏的。”   许鹿觉得一根普通的棒棒糖,又不值钱,哪里用得着珍藏,这话真是傻傻的,却又特别真诚。他的声音极有韵致,听起来十分悦耳,跟他聊天其实挺开心的。   两个人从长椅上站起来,一路沿着江边走,凌鹤年会说沿途所见的那些建筑的历史和来历给许鹿听。他的博学广知,再次让许鹿叹为观止。   黄埔公园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黑色的林肯车。王金生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着,忽然看到傅亦霆和袁宝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傅亦霆穿着一身咖啡色的皮衣,还戴着一顶毛呢帽子,风尘仆仆的,面色阴沉。   他看了看手中写有“Debauve et Gallais”的袋子,一把塞进袁宝的怀里:“丢了。”   袁宝忙不迭地抱住:“六爷,这可是法国的皇家巧克力,一百年的历史了,死贵的,怎么能丢了啊?白便宜了别人。还是找个机会送给冯小姐吧?”   傅亦霆自己开了车门,一声不吭地坐上去。   刚才公园里两个人的举动,他全都看见了。一股无名怒火在心头狂窜,他是强忍着,才没有冲出去揍凌鹤年一顿。原以为冷静一段时间,就能把冲昏了头的感觉暂且放下。   可思念如马,狂奔不停。在法国的事情一完毕,他就迫不及待地订了票回国,到上海立刻就找她,想送她这个圣诞礼物。他不兴过洋人的节日,只不过在法国街上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法国男人买给女人,那个女人很高兴的模样。   女人大概都喜欢甜食吧?   岂料,却看见她跟凌鹤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袁宝从另一边钻进车里,小心翼翼地把装巧克力的袋子放在他的身边:“六爷,您跑到法国去,没跟冯小姐说。您回来,她也不知道。这事儿,真的不能怪她。谁还没几个朋友,是不是……”   傅亦霆横了袁宝一眼,他闭上嘴,不敢再说了,却忍不住腹诽道:吃醋就承认吃醋么,人还没追到手,就丢在一边,变成现在这样怪谁。恋爱还是一张白纸啊,六爷。   “烟。”   袁宝连忙抽了一根递过去,帮他点燃。   傅亦霆猛吸了几口,慢慢冷静下来。   “去查查,郑成元那小子在什么地方。”   ***   华界的一座公寓里面,住的都是些交际花。她们除了陪人跳舞,吃饭,有时候也跟客人过夜,只要客人出得起价钱。   这些交际花以苏州人为主,风情万种,还会唱小调评弹,颇得一些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青睐。   今夜,郑成元钻进了一个叫倚红的女人房中,两个人喝了酒,正在办事。   “啊呀郑公子,您轻点好不啦。没见过您这么猴急的……哎呀,您怎么咬人的啦?”   倚红想爬起来,又被按回去。要不是看在这厮出手阔绰的份上,她早就不伺候了。   “砰砰砰”,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倚红从被子里钻出头,问道:“谁啊?”   没人回答,只有更加急促的敲门声。干她们这行的,虽然在现行法律下是合法的,但也要受到当局的各种管制,总会有些突击检查什么的,不好不开门。   “郑公子,您等等好不啦?”倚红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下床穿了内衣和外套,连忙过去开门。   郑成元坐在床上,一脸的不爽。   倚红打开门,惊见门外站着十几个黑衣大汉,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她吓得倒退几步:“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黑衣大汉没有理她,目光在屋中搜寻,很快看到了床上的郑成元,一把过去将他拉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想造反啊你们!知道小爷是谁吗?”郑成元被抓痛,大声叫道。他的人原本应该在外面守着,现在听到动静都不进来,看来已经被这帮人处理掉了。   那大汉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郑成元拖到桌子旁边,提着他的领子。另外的大汉居然搬出了几箱酒,当场拆封。   倚红都看傻了,靠在墙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等开了酒,抓着郑成元的人说道:“灌。”   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地按住郑成元,另一个捏着他的下巴,把酒强行灌了进去。郑成元摇头反抗,那酒灌了他满脸,他还呛了几口,骂骂咧咧:“妈的,你们是不是疯了!敢这么对我!”   领头的大汉说道:“郑公子不是很喜欢叫人陪酒吗?我们家爷说了,今晚让您喝个痛快。来啊,再灌!”   郑成元愣了一下:“你他妈知道老子是谁,还敢这么做?信不信老子让人弄死你们!”   大汉不为所动,只命人灌酒,几瓶下去之后,郑成元是真的怕了,也不敢再叫嚣,只不停求饶。   “爷爷,我喊你们爷爷还不成吗?你们就说,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吧?钱,给你们钱,行吗?”郑成元一边吐酒,一边哭丧着脸。再这样灌下去,他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他这两个月安分守己,没得罪什么人啊!   大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郑公子以后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碰的。冯家姊妹,您就万万碰不得。今晚就当做给您的一个警告,若再有下次,您在南京的父亲也会有麻烦的。记住我的话。”   大汉使了个眼色,左右的人才放开郑成元。他一下子趴在地上,像条死鱼一样。   黑衣人撤走以后,倚红连忙走到郑成元身边,将他扶了起来,又去拿毛巾手忙脚乱地给他收拾。郑成元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想骂又实在没力气,喃喃自语道:“凌鹤年肯定没这个胆子……这冯家的女人他妈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这么多人护着?”   “郑公子,刚刚那些,好像是青帮的人。”倚红见多识广,小声跟郑成元说道。   郑成元一惊,青帮!号称上海第一大帮。来上海之前,家里老头子特意跟他说过,别的人也就算了,青帮的三爷和六爷,都是万万惹不起的人物。难道他不小心动了大佬的女人?难怪了。   郑成元忽然打了个寒颤,上海到底不比南京,他在别人的地盘上,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下,他也没兴趣跟倚红厮混了,麻利地穿好自己的衣裤,灰溜溜地离开了公寓。 第二十六章   日子依旧四平八稳地过着。邵华隔三差五地就会来看望冯易春,许鹿若是在家,也会陪他聊几句。   邵华坐在堂屋里,喝了口茶,对许鹿说道:“小婉,子聿说找过你几次,想约你看电影或者逛街,你都没有空?”   许鹿毫不避讳地回答:“邵伯父,年底了,工厂的事情比较多,我实在是脱不开身。”   这些都是借口。她压根不想见邵子聿。   邵华点了点头:“你有你的想法,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想干涉太多。子聿虽然木讷一些,但人不坏,若是可能,你跟他多接触接触,或许会有新的看法。我听说注资纺织厂的是日升洋行?你应该知道日升洋行是谁名下的吧?”   许鹿点了点头。   “你知道就好。这样吧,你跟日升那边谈撤资的事情,那部分钱由我来垫上。”   “邵伯父……”许鹿觉得不妥。   邵华郑重地说道:“傅亦霆在上海的势力很大,背景很深,但我跟你爹都是正经人,你爹又是读书人,不会愿意跟那种人有过多的牵扯,更不想你卷入到违法的事情里去。你明白吗?”   许鹿知道邵华是为了冯家好,特别是了解傅亦霆越多,越知道他的“危险性”。也许正因此,冯父明明握着张王牌,从来没想过要他的帮助。可当初冯家陷入那样的绝境,是他及时伸出援手,这跟他是什么背景来历完全无关。一个人的好坏,不应该用这些东西来衡量。更何况,许鹿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邵伯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跟日升洋行签了合约,现在纺织厂走上正轨,刚刚开始赚钱,没有让他们中途撤出去的道理。言而无信,这样以后也没人会跟我们做生意。而且我查过了,日升是注册的公司,做的是正经生意,不会跟您认为的那些事扯上关系。”   邵华的神色凝了凝。他跟李氏提过这件事,但李氏说现在纺织厂由冯婉做主,要他直接跟冯婉说。他想着两家知根知底,由他来接手,以后与冯家的牵连也更多。实际上,他很早就想注资冯家的纺织厂,参与经营,但冯易春死脑筋,坚决不同意。他为了不伤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就没再提这件事。   没想到换成冯婉,一样是被拒绝了。   “我说的事,你可以再考虑下。法律上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由我来解决。”邵华争取道。   许鹿再次谢过他的好意,依旧没有改变主意。她私心里,不想由邵家控制冯家的生计,那等于把自己半卖给了他们。   邵华起身告辞,许鹿送他到门口。他回头看着这个身材瘦小,但目光却无比坚毅的女孩子,由衷地说道:“小婉,伯父的私心,希望你能跟子聿走在一起,做我的儿媳妇。这样我也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们。这世道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只要你嫁过来,伯父在上海的产业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也不用整日抛头露面,安安稳稳地做少夫人就好。”   邵家的家境十分殷实,除了律师事务所,在上海还投资了地产,否则也住不起莫利爱路那样的地方。这种条件给一般女子,已经是偌大的恩惠,可许鹿从来不想依靠婚姻去获得什么。   邵华看许鹿不说话,知道她还是没有动摇,叹了声,负手走了。   到了年底,工厂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有些工人就告假回家了。许鹿跟吴厂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向日升洋行那边提出加大投资的要求。资料已经按照程序递过去了,洋行的董事局要他们等消息。左等右等,终于有人来传话,要许鹿明日亲自去洋行一趟。   日升虽然在傅亦霆的名下,但他不参与日常的决策,而是交给董事局。他名下那么多产业,也没办法一一过问。所以就算去了日升,应该不会见到他的。   算起来,从知道他回来到现在,已经十天过去了。昨天报纸上刊登他出席了公董局办的圣诞晚会,跟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在一起跳舞,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反正他身边从来不会缺女人,少了个苏曼,还会有李曼,张曼,杨曼上来补位。   只有她这种情窦初开的傻瓜,才会折在他这个情场老手的糖衣炮弹里。   许鹿用枕头狠狠地蒙住自己的脑袋,再想起那个人,她就是猪头!   第二日,许鹿穿了身套装,化了淡妆,想找对耳钉戴。想起自己唯一像样的那对珍珠耳钉,上次丢了半边,戴不出去了。许鹿看着镜中的自己,耸了耸肩,反正有没有都无所谓,精神看着还是很好的。   堂屋里,一家人正在吃早餐,她从桌上拿了根油条,对李氏说道:“娘,我出门办事,你们慢慢吃。”   “你不吃了早饭再走?”李氏起身说道,“都是现成的,不吃对胃不好。”   许鹿把油条塞进嘴里,摆了摆手,含糊道:“不了,来不及。我晚上可能会晚点回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出门去了。   许鹿跟吴厂长约定在日升洋行的门前碰面,等她到那座宏伟的大楼时,吴厂长已经在等她了。吴厂长今天也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他拉了拉西装上衣的衣摆,不好意思地问道:“大小姐,我这样还行吧?”   许鹿轻笑,心里觉得还是平常的装束看着顺单,但仍是点了点头:“嗯,很精神。”   两个人从旋转的玻璃门进入里面,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许鹿走到一个放有电话的台子前面,问坐在里面的年轻姑娘:“你好,请问王董在哪里?”   那年轻姑娘正拿着手镜涂口红,唇红齿白,模样还挺好看。闻言停下来看她:“你找王董有什么事?有预约吗?”   “我们是冯记纺织厂的,是王董派人叫我们今天来这里。”   那姑娘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台子上的电话拨了出去。打完之后,淡淡地说道:“电梯上四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就是。”   许鹿谢过她,走向电梯间。   电梯门关上前,她看到另一个姑娘跑过来跟这个姑娘搭话:“他真的来了吗?天啊,在哪里?”   “对啊,刚才上去了。你不知道,本人更英俊儒雅,我都要激动死了!”   两个人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   吴厂长摇头,用上海话叹了声:“现在的小姑娘啊……”   电梯上了四楼,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门口的标牌写着“会议室”三个大字。许鹿上前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请进。”   开门之后,里面浩浩荡荡地坐着十几个人,清一色的西装,而傅亦霆赫然在列!他的西装是深色的暗格纹,打着领带,坐在为首的椅子上,神情严肃。人好像清减了些,五官更显得立体英俊。而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份文件,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王董就坐在他的身边。其余十几个人,众星拱月地围着他。   许鹿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阵仗,磕巴道:“各位董事好。”   吴厂长也吓到了,连忙鞠躬行礼。   王董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先生,抬手道:“冯小姐请坐吧。今天找你来,就是商量下增加投资的事。不用怕,例行公事而已。”   许鹿深呼吸了口气,走到王董指定的位置坐下来,目视前方,尽量忽视那个人的存在。   王董提了几个问题,诸如纺织厂这几个月的收益,流水,还有现在的情况。这些他们在资料上都写得很清楚了,许鹿又认真地回答了一遍。   谈话正在进行的时候,傅亦霆突然开口:“新厂房的地址在哪里?”   吴厂长连忙回答:“原则上来说,这可以由日升洋行来选择,土地的所有权也是贵方的。我们工厂想要迁址,只是为了扩大生产的需要,以便更好地盈利。”   他昨晚在家里已经对着自己的老婆反复练习过了,此刻就是把背过的内容说出来,还算流畅。   傅亦霆头也不抬:“迁址所需的费用,由谁来承担?”   这吴厂长不敢做主,扭头看向许鹿。许鹿说道:“我们可以自己承担。”   傅亦霆终于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么请问冯小姐,你们需要加投的三万资金,预备多久可以返利,扩大生产之后的营业额,预计会比现在高多少?扩大生产意味着提高成本,需要更多的订单,而增加订单的渠道你们想好了吗?”   许鹿一下被他问住了,这个人向来一针见血。上次那个申请投资的计划书是在他的指导下写出来的,因此没什么漏洞。这次许鹿没靠他,跟吴厂长两个臭皮匠忙活了几天,把所有资料准备出来,列的都是现行条件。这种关于未来的不确定问题,一个字都没有提及。   她总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但在这个人面前,一秒钟就被打回原形。不甘心和好胜心瞬间都被激发出来。   “傅先生,我只能许诺扩大生产之后,尽可能地为您赚更多的钱。关于具体多少,我没想过,也不打算开空头支票。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承诺的。”她生硬地说道。   全场哗然。敢用这种口气跟傅亦霆说话的,只怕全上海都找不出几个人来。   傅亦霆合上文件,淡淡地笑道:“冯小姐的个性我很欣赏。但我是你的投资人,我必须要知道你值不值得我花更多的钱。至少现在这份计划书,在我这里通过不了,各位怎么看?”他转向在场的十几位董事。   王董的表情有点僵住。原来投资这家小纺织厂,就是傅先生的意思。当他看到纺织厂递过来的资料,说要加大投资,本来想也没想就准备同意了,三万块也不是什么大钱。谁知被傅先生知道此事,非亲自过问,还让他们董事局的人今天全部到齐,坐在这里等一个小姑娘。   他现在是搞不懂了,傅先生到底想干什么。   其余的董事哪里敢违抗大老板的意思,纷纷点头,表示投资的事情还有待商榷。   许鹿的手慢慢地握紧,要不是出于良好的教养,她已经起身离去了。但她代表的是整个纺织厂,不能意气用事。所以她忍了忍,礼貌地说道:“那我回去重写计划书,希望傅先生可以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主要上回有个客人下了五千匹布的订单,以我们现有的规模,生产已经有些吃力了。若不是因此,也不会要求贵方加大投资。”   听说这家小小的纺织厂竟然能接下五千匹布的订单,在座的董事都有点吃惊。这是一般中型的纺织厂都鲜少会接到的大订单。   王董看到小姑娘的表情,心里实在不忍心。他的小女儿也这般大,家里疼得跟个心肝饽饽似的。小小年纪,出来做事,本就不容易,何况她已经做得很好,遂小声对傅亦霆道:“傅先生,这个计划书我看过了,没有太大的问题,纺织厂近来的收益也是很好的。您看……”   傅亦霆看着许鹿,将手中的资料往外推了推,公事公办地说道:“既然王董说了,那就拿回去重写吧。”   许鹿起身,走到傅亦霆的面前,将那份资料收回来,向在场所有人鞠躬:“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我先告辞。”   说完,她就抱着文件,开门直挺挺地走了出去。   吴厂长追出来,许鹿将文件塞给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抱歉,我去下洗手间,你不用等我。”   还没等吴厂长说话,许鹿已经拔腿往前跑。她没有去洗手间,而是慌不择路地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靠着墙壁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她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泪水汹涌地滚落。她说不清此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羞耻,委屈,难过,还是心痛,或者统统都有。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坚强,只要那个人轻轻一捏,全都会碎掉。仗着自己高高在上,把她的所有都否定了。   一个黑影忽然笼罩在头顶,许鹿微愣,一下收住了泪水,慢慢地抬起头。   傅亦霆站在她面前,目光很深邃:“来找我就这么难吗?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不敢劳烦。”许鹿咬牙,站起来掉头就走。傅亦霆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一把拉了回来,按在墙上,困于自己的两臂之间。他们靠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楚地感知到,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凝固了一样。   他望着她哭红的眼睛,心中微微一揪,说道:“你要走程序,我陪你走程序,又觉得我不留情面,委屈了?”   “我不觉得委屈。”许鹿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的计划书是我没写好,我认了,重写就是,写到你满意为止。傅先生,我可以走了吧?”   “没别的话想跟我说?”   “没有!”   傅亦霆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望各位同仁为国奔走的同时,确保自己的安全,切记有人会为你们担心。’这句话不是我写的,你从哪里翻译的?”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许鹿只觉得一阵电流击过心房,侧过头避开,脑中好像一下炸掉了。这是她写在手稿上的话,当时情不自禁,后来觉得不合适就赶紧涂掉了,怎么被他看见了?   “你这小傻瓜,怎么不想想,那是写给中国人的,用得着翻译吗?”傅亦霆轻笑着问道。   许鹿这才知道自己中了王金生的计,顿时恼羞成怒,用力地推他的胸膛。   骗子,这一群骗子!   他任由她推着,纹丝不动:“你不敢承认担心我,更不敢承认喜欢我。”   许鹿已经气到极致,不管不顾地说道:“没错,我是喜欢你,那又怎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傅亦霆用力地抱住,低头封住了她的口。 第二十七章   当许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第一反应是她肯定疯了。   他们的身份地位,乃至所处的世界相差那么多,在一起根本是困难重重。她就算喜欢他,也不该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来,应该烂在心里面。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若他只是傅亦霆,是初次见面时那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今日断然不会如此表现。他应该是算计好的,要逼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正视自己的内心。   此刻被他的气息包围着,犹如这几个月纠缠她多次的梦境。她就是喜欢他,不需要隐瞒。人年少时,没有那么多成人世界的顾虑,反而更容易对自己坦诚。她想忠于自己的内心感觉,不是错的。   两个人的唇齿相碰,口中好像被搅动起滔天巨浪。这种干柴烈火的感觉,刺激她的每一寸皮肤,大脑也跟着十分兴奋。   很快,许鹿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傅亦霆适时地放开她,让她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微微低着头,胸膛起伏,长而卷的睫毛根根分明,看起来柔软可爱。   傅亦霆抚摸着她的脸颊,再次把她用力地抱进怀里,体会那种陌生的,心房被占满的感觉。   “分开的每天,我都在想你。跟我在一起,你要什么,我都给。”   他从来没给过女人承诺,这番话却发自肺腑。   他担心过凌鹤年的威胁,也顾虑过七七八八的阻碍。直到看见她的反应,什么理智,底线,通通都抛到一边。有她的那句喜欢,就足够了。   许鹿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飞快的心跳声,知道他是真心的。可她现在有点乱,无法轻易许下什么,因为这是个连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未来。   “我们在这里,会被人看见。”她小声说道,“换个地方说吧。”   办公楼里人来人往,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傅亦霆改为牵着她的手:“跟我走。”   王金生和袁宝赶紧从墙角缩回身子,袁宝咔咔咔地偷笑。   王金生看了他一眼:“你小子给六爷出的主意吧?”   “冯小姐那性子,不激不行的。我们六爷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着游遍花丛,实际上白纸一张,尤其对喜欢的人,更不懂得怎么下手。不过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咯。”袁宝摊了摊手。   王金生推了下眼镜,拿出钥匙,走楼梯下去开车。   吴厂长还没有走,待在一楼的大厅里,也不知道大小姐去了什么地方。直到电梯门打开,傅亦霆和许鹿从里面双双走出来,他赶紧上前,叫到:“大小姐……您……”   许鹿往回缩了下手,怕被他看见。傅亦霆却没有放,径自对吴厂长说道:“把资料给我。”   吴厂长愣了一下,慌忙把手中的资料递过去。傅亦霆说道:“这里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大小姐……”吴厂长又看向许鹿,许鹿回答道:“我跟傅先生有些事要谈,你先回去吧。”   吴厂长这才点了点头,觉得两个人神情有些古怪。他也觉得刚才在会议室,傅先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不过王董说,傅先生对工作的要求向来很严格,所以他过目的案子很少失败的,也不是特意针对冯小姐。   这样解释,吴厂长也能理解。   傅亦霆把许鹿拉走,经过前台,那个小姑娘立刻站起来,叫到:“傅先生,您要走了!”   傅亦霆轻轻点了下头,大步往门外走。他现在没工夫应付旁人。   车停在外面,傅亦霆让许鹿先上车,然后跟着她坐进去。王金生和袁宝都在,许鹿不好意思,就往旁边坐了点。他们齐齐打招呼:“冯小姐好!”   许鹿看到王金生就来气:“我一直以为王秘书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不仅骗人,还没有保守秘密。”   王金生礼貌地微笑。袁宝则哈哈笑道:“那您可就错了,金生哥的鬼点子最多,一点都不老实。不过这次的事情不能全怪他,那个手稿是六爷自己发现的。”   要不是发现了手稿上的那句话,六爷还不知道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呢。   许鹿不知道傅亦霆怎么会发现的,傅亦霆自动解释道:“你有半只耳钉落在我的沙发上了,一会儿给你。”   许鹿叹了声,原来耳钉是落在傅公馆了,怪不得她怎么都找不到。   这都是命数。   回到傅公馆,傅亦霆直接拉着许鹿上楼。王金生和袁宝很识相地呆在楼下,袁宝大咧咧地靠在沙发上:“金生哥,这次六爷跟冯小姐能顺利在一起了吧?”   王金生没说话。他当然希望两个人在一起,六爷身边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可他也知道,他们想在一起,要面对不少问题。首先是三爷的阻力,他一直想掌控六爷,所以极力安插他能控制的女人在六爷身边。其次是冯家那边,他几次送洋医生过去,冯夫人都在旁敲侧击六爷的事。   那不是兴趣,而是一种防备。他们这些人,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跟坏蛋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但愿一切会是个好的开始。   进了书房,傅亦霆脱下外套,直接扔在沙发上,转身对许鹿说:“现在没有别人了。”她的双唇还是红润的,富有光泽,他又想亲,但那样就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许鹿在路上挣扎了很久,一方面是自己的心意,另一方面是现实问题。可走到这一步,自欺欺人实在没必要,两个人都煎熬,便鼓起勇气说道:“只要你答应我几个条件,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   傅亦霆觉得新鲜,跟他在一起还要谈条件?还试着?   他双手抱在胸前:“你说说看。”   “第一,我们的关系,暂时不要对外公开。我家里……我还没想好怎么交代。”   关于这点,傅亦霆也有顾虑,更主要是担心她的安全。他的对头其实不少,像苏曼这样的女人倒不用在意,她却万万不行。虽然弄得两个人见不得光一样,但她主动要求,他可以暂时妥协。   “嗯。”   “第二,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公事关系,不要发生改变。像今天计划书没有写好,就是没写好,我愿意改。而且我还是会工作,你不能干预,也不要提供便利。”   傅亦霆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在他的观念里,男人给女人钱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其实她只需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逛街买东西,喝茶看电影,跟所有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一样就行。空余的时候陪陪他,其余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操心。可她现在说的话,给他一种完全不需要他的感觉。   但她的性子,他多少了解,不喜欢依附男人。他道:“可以,还有吗?”   “还有,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互相信任。我可以不问你在外面的那些应酬,也不问从前的男女关系。但你决定跟我在一起了,就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傅亦霆失笑,还没在一起就开始管他了。尽管有些霸道,但他今天惹哭了她,也该退让点。   “好,我答应。”   他全都答应下来,几乎没什么犹豫,许鹿倒有些意外。因为这些想法,刚从她脑海里蹦出来的时候,她也觉得有些超前。毕竟以他的权势地位,想做他的女人,乖乖听话的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又不是非她不可。要他去理解她的精神世界,可能有点难。   尤其在当下,女人多半还是男人的附庸,没什么地位。男人不希望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娶三四房姨太太还是很普遍的事情。   可他竟然都答应了,也不算太难沟通。   那他们就试试吧,不管最后走到哪里,不会留下遗憾就好。   说完话,一时间安静下来,两个人又靠得很近,暧昧的气氛不停地在周围涌动。许鹿现在大脑严重缺氧,全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生怕他再吻她一次,那样非晕过去不可。   她主动提议道:“我现在把计划书改一下吧?”   傅亦霆走到书桌后面坐下来:“过来,在这儿改。”   许鹿依言走过去,傅亦霆拉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圈抱着她。她的骨架很瘦弱,小小的一只,抱起来就像只暖融融的波斯猫,窝在心坎里的感觉。他太喜欢这种感觉,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抱上几天都不会腻。   他摒除杂念,翻开桌上的文件夹,拿起钢笔:“你要我客气点,还是严厉点?先说好,选严厉的话,不会太好听。”   许鹿忍着笑,放松了些:“你尽管说就是了。”   其实许鹿知道他的要求很高,第一份计划书就被说成是“废话连篇”。刚开始她还不服气,仔细看过之后,确实收益良多。如果以他的眼光,这份计划书无法在他那里通过,也是正常的。   在学校他们学市场,学供求关系,学经营的理念,但那些都是纸上谈兵。走入社会才知道,学校学的东西,最多算是块敲门砖,还要实践才能出经验。   许鹿一边听一边做记号,跟上课一样认真。   “其实你算运气好,遇上姚光胜和王董这样和气的长辈。他们看你是个小姑娘,愿意给你机会。我十六岁的时候,想去拉第一笔投资。那时什么都不会,求爷爷告奶奶,辛辛苦苦写出一纸计划书,在上海整整跑了半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愿意帮我。”傅亦霆说道。   “后来呢?”许鹿望着他问道。十六岁的少年,初出茅庐,又没有任何背景关系,谁会愿意帮他?当时他肯定很无助,又绝望。与他相比,她实在幸运太多了。   傅亦霆不在乎地说:“后来只能放弃了,老老实实地给人干活,等机会。如果一遇到挫折就哭鼻子,现在大概还只能做个混混。”   许鹿知道他在嘲笑自己,轻拍了他一下,但也不生气。她承认骨子里是有点自负,总以为比这个时代晚了近百年出生,思想超前,看不惯这里的很多陋习。但无论在哪一个时代,这些成功的人身上都有很多共同点和值得学习的地方。   她要试着把自己放得低一点。   傅亦霆说完,许鹿就开始认真地改计划书。他伸手打开台灯,烟瘾有些犯了,想到她不喜欢烟味,只得忍了忍,打了内线,叫袁宝送两杯红茶上来。   “你的腿酸不酸?要不然我去那边写?”许鹿问道。其实她是不想被袁宝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样子,那小子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八卦呢。   “没关系。”傅亦霆亲了亲她的头发,说道:“你继续写。”   过了会儿,袁宝端着托盘在外面敲门。一进门,就看到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手攀着他的肩膀,两个人贴面,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进展神速!袁宝赶紧闭上眼睛,摸索着放下东西,就匆匆忙忙地退出去了。到了门边,还差点绊倒了衣架。   傅亦霆不理会他,对怀里的人说:“我有个建议,你听听看?”   “嗯。”许鹿点头。   “把现有的工厂搬迁到别的地方,会产生很多新的问题。比如工厂的很多机器有些年头了,搬迁可能会损坏。而且很多工人在附近安家,会不习惯去远的地方,不能再干了。倒不如,我投资建个新厂,你买下一半的股份,继续由你经营。”   他说得很有道理,之前许鹿跟吴厂长询问老工人意思的时候,很多人就有这方面的顾虑。怕新厂址离家太远,照顾不到。但要日升投资新厂,地方却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我没有钱买下一半的股份。”许鹿坦诚地说道。   傅亦霆道:“钱我可以借你,像现在增加投资一样,白纸黑字立个合同。你还清了钱,就给你一半股份。当然你如果没经营好,风险是我们共同承担的。这是我基于纺织厂的现行效益提出的建议,不算以权谋私。”   虽然他这么说,还是为她解决了一个难题。有个太厉害的男人在身边,真的会消磨人的战斗力。   “有个东西给你。”傅亦霆打开抽屉,将装巧克力的袋子拿出来,放在桌上。幸好这玩意儿还能放挺久的。   “这是什么?法文?你从法国带回来给我的?”   傅亦霆点头,示意她打开。里面是个心形的礼盒,绑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许鹿一边拆,一边暗道,一个大男人还挺会挑礼物,真是满满的少女心。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她其实挺喜欢这些甜的东西,吃了心情会变好。尤其这个时代,来自法国的巧克力更是难得。   她撕开包装纸,放了一颗在嘴里,浓郁的可可香气瞬间蔓延了整个嘴巴。   “你要不要尝尝?很好吃。”她又拿了一颗,准备剥开给他。   傅亦霆按着她的后脑,凑过去吮吸她口中的香甜。她愣住,嘴巴微张,连嘴里还剩一点没吞下去的巧克力,都被他一并卷走了。   傅亦霆放开她,平静道:“嗯,很甜。” 第二十八章   许鹿改好了计划书,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向傅亦霆告辞。   傅亦霆从沙发上拿起外套,说道:“我送你。”   许鹿愣了一下:“你,会开车?”   傅亦霆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我什么不会?   “还是让王秘书或者袁宝送我就好了。”许鹿还是拒绝。她可不敢让傅六爷给她当车夫,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他的安全。   “没关系。”傅亦霆去开房门,回头见许鹿站着不动,眼角挂着笑意,“怎么,你不想走,想留在这里过夜?”   许鹿脸微红,立刻从他身边走过去,两个人一起下楼。   袁宝还在对王金生喋喋不休地八卦着,王金生手里拿一本英文的原版书,悠闲地看,时不时应两句。看到两个人从楼上下来,他起身道:“六爷,冯小姐要回去了?我来开车。”   傅亦霆伸手:“把车钥匙给我,我送她回去。”   王金生怔住:“开车这种事怎能劳您亲自……”   袁宝却扯了一下他的衣摆,笑嘻嘻地:“叫你给钥匙就给,话怎么那么多……六爷您两三年不开车了,还记得怎么开吗?要不要我陪着去?”   “不用。”傅亦霆从王金生手里拿了钥匙,潇洒地甩下两个字就走了。   王金生皱眉对袁宝道:“你扯我衣服干什么,六爷身边没有人怎么行?我怕他路都不会走……”   “哎呀,大黑他们会跟着的!你跟去就是当灯泡!”袁宝踹了踹他的小腿,“六爷舍不得冯小姐,想多陪陪她,这你还看不出来啊?不会走就多绕几圈咯。要不怎么说你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还不如学我多看点小说。”   王金生扶了下眼镜,重新坐回沙发上。他拿起看了一半的书,心思却全不在这里。   他现在真的有点担心了。   傅亦霆从车库挑了辆低调的家用轿车载许鹿。许鹿怕他分心,一路上都没敢说话。毕竟她前世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一场交通事故,心有余悸。所以尽管这个时代的汽车行驶速度快不到哪里去,坐在副驾上的她,还是有点害怕。   傅亦霆的驾驶技术其实还不错,四平八稳,就是好像不太认路。他平常都不开车的人,也不会去注意路况,加上不经常来这附近,所以兜了几个圈子,才到弄堂口。   许鹿总算松了口气,要去开车门。   “等等。”傅亦霆说道。   许鹿回头看他。他探了身子过来,先亲了下她的脸颊,然后是鼻子,慢慢移到嘴唇。但不同于之前令人窒息的深吻,这个吻温柔缱绻,像是情人间的絮絮低语。明明还没分开,就有种不舍的情绪在蔓延了。   “姐!”车外面忽然有人叫了声。   许鹿猛地朝前看去,两束汽车灯光之间,站着目瞪口呆的冯清。她穿着家居服,外面套了件毛衣,手里还拎着两袋垃圾,傻傻地站在那里。   许鹿有些尴尬,轻轻推开傅亦霆,指了下前面。傅亦霆看见冯清,镇定自若地开了车门下去。   冯清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向自己走过来,双腿修长,好像走路都带着风。上回在剧场外面,她吓傻了,没有意识到救她们的人,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傅亦霆。此刻活生生的人就站在她面前,她有点腿软,甚至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很多,什么杀人不见血的黑帮大佬,什么只会剥削的资本家,还有生杀予夺的土皇帝。反正每条都挺血腥恐怖的。   傅亦霆礼貌地说道:“你好冯清,我们见过的。”   “您……您好……”冯清还在呆怔的状态。上海滩大佬跟她讲话了,她不是在做梦吧?这比见到凌老板还要玄幻。   “很晚了,我送你姐姐回来。”傅亦霆解释道。   “我,我看见了。”冯清不止看见了,还看见他们在车里接吻,关系十分亲密。她之前觉得傅亦霆应该对姐姐有点意思,那个晚上在剧场,俩人就挺暧昧的。可后来很久都没再有关于这个人的消息,还以为是人家压根儿看不上她姐姐。   可此刻亲眼所见的场面,还是让她觉得很震撼。   若傅亦霆成为了她的姐夫,那她以后在上海滩不就可以横着走了?想想还有点兴奋。   许鹿也从车上下来,走到傅亦霆的面前:“我来跟她说,你走吧。”   傅亦霆不放心地看着她,她说道:“没事,我会处理。”   傅亦霆这才点了点头,回到车上。油门发动,车掉了个头,往来时的方向开走了。另外两辆一直默默尾随他们的车也跟着走了。   等看不见傅亦霆的车以后,许鹿才转头对冯清说:“你今晚看到的事,帮我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呀?”冯清说,“谈恋爱是好事啊。姐,那可是傅亦霆也!有钱有势,长得又高又帅,你知道上海滩有多少女人想跟他吗?没想到折在你的手里了,真是厉害!”   许鹿低声道:“算我求你,先不要让家里知道。”   冯清不解,但很快意识到,虽然傅亦霆是叱咤风云的大佬,但于冯家而言,他的出身却不怎么干净。青帮的二当家,没正经读过书,做赌场,烟馆和妓院生意起家的,可能还走过私。听说政府都盯他盯得很紧,娘怎么会同意姐姐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姐,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他的背景,真挺复杂的。我有个同学家里是保安厅的,听说不久前,保安厅厅长还把傅大佬请去喝茶了。后来是被他的律师保出来的。”冯清皱眉说道。   “嗯,我都知道。”   冯清走到街角专门的垃圾收集处,丢了手里的垃圾,拍了拍手:“好吧,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你知道还愿意跟他在一起,看来是真的喜欢他……我就帮你保密吧。”   许鹿抬眸看着冯清,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地答应:“你有什么条件?”   冯清翻了个白眼:“没有条件!拜托,你是我唯一的亲姐姐,我当然希望你好啊。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你们在一起的话,你还是要想想怎么跟娘和邵家那边交代。”   “嗯,谢谢。”许鹿忽然词穷。   冯清摆了摆手,走到许鹿的身边。不知何时,她个头比许鹿还高一点了。   “上次的事情,我也想了很多。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没用的妹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   舞厅的事情以后,许鹿很多天都没跟冯清讲话,害得冯清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出。她只是贪玩,也没想到冯祺会把她们带去那种地方,还遇到郑成元。若没有姐姐和凌老板解围,她自己都不知怎么收场,也算受了个教训。   姐妹俩一起往家里走,冯清实在好奇,就问了很多关于傅亦霆的事情,包括他们俩是怎么在一起的。许鹿也不知从何说起,喜欢这种事,真的是缘分。某个合适的时间,他正好出现,所有感觉就对了。   “懂了,一见钟情!”冯清总结道。   许鹿想了想第一次在傅公馆见到他时的情景,笑了下:“算是吧。”   冯清盯着她,眨了眨眼睛:“姐,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也!”   是么?许鹿从来没有注意过。   进了冯家,堂屋的油灯竟还亮着,李氏没睡,在等她们。李氏以前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近来好像睡得越发晚了。她听到开门声,立刻转过身来,看到姐妹俩,说道:“我还说你扔个垃圾怎么扔那么久。原来跟你姐姐在一起。”   冯清道:“在弄堂口碰到我姐,就一起回来了。”   李氏看着她们:“怎么,和好了?”   冯清一把挽住许鹿的手臂:“当然了,姐妹没有隔夜仇的。我已经道过歉了,姐姐也原谅我啦。”   许鹿点了下头,表示认同。毕竟要她守秘密,就不能计较那么多了。   李氏看到她们姐妹和好如初,心里也很高兴,打发冯清去睡觉,只留了许鹿说话。冯清自己走回屋子,果然什么都没说,许鹿的担忧也就暂时散去了。   虽然她一直不喜欢冯清,但冯清今晚所说的话,让她第一次有了姐妹的感觉。   “娘,您找我有什么事?”许鹿坐下后问道,“以后如果我晚回来,您不用等我。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有事的。”   李氏望着她:“话虽这么说,但儿行千里母担忧。你不平安回来,我又怎么睡得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关于小清明年夏天毕业的事情。你要是还不累,我们就聊聊。”   冯清的女学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以她的成绩应该是上不了大学的。那么只剩下留校,外出求职两种。   “嗯,她自己的意思呢?”   李氏叹了口气:“我就是为此事发愁。她肯定不想留校,家里的生意也不愿帮忙,要是到外面做事,我又担心。你觉得邵伯父的律师事务所怎么样?做个秘书,轻松又体面,还能赚钱。”   那就是要请邵华帮忙了。许鹿私心里不喜欢麻烦他们,但跟邵华有交情的是冯父和李氏。她这个做晚辈的,好像也没什么立场去反对。   “如果她愿意,是不错。”许鹿回答。   李氏见她没反对,暗自高兴,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过了元旦,我带你们去邵家拜访,顺便跟邵律师提一提这件事。”   “娘,我就不去了吧?您带冯清去就行了,纺织厂最近有很多事……”   她话还没说完,李氏就打断她:“你这个孩子,越发没规矩了。邵伯父一家来上海,我们还没去正式拜访过,是不是太失礼了?我已经问过吴厂长,你们元旦有三天的假。这事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安排,不用你操心。”   李氏说完,已经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许鹿揉了揉额头,她现在真是有点头疼了。   接下来几天,许鹿忙得团团转。日升洋行派了代表过来,跟他们谈新厂的事情,新厂准备建在华界,因为地皮便宜,但距离现在的工厂比较远。许鹿担心新厂建成以后,有很多事情要忙,准备亲自过去。旧厂就交给吴厂长全权负责。   工人们听说不用搬迁,依旧可以在这里工作,都十分高兴。可也有人担心月薪的问题。   “大小姐,我们的规模还是这么大,您又建了新厂,会不会以后这边的效益就慢慢不行了?”有工人担心地问道。   许鹿安慰众人:“这点大家不用担心。你们跟了冯记这么多年,我也不会亏待你们。以后新厂那边接到订单,也会分一部分给旧厂做,只要你们忙得过来,生意只会越来越好。有我一日,就不会让你们饿着。”   工人们振臂欢呼起来。他们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谁能想到,年纪轻轻的大小姐接手以后,纺织厂会如此蒸蒸日上呢?   大家都更有干劲了。   很快到了元旦。民国改历法之后,以西历的一月一日为一年的开始。但老百姓还是喜欢按照农历过新年,元旦也会象征性地搞一些庆祝的活动。外面的商店和百货都装点一新,喜气洋洋的。   一大早,许鹿就被李氏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许鹿看了看桌上的西洋钟,才七点半,抱着头说道:“娘,您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   “快起来梳妆打扮,今日要去邵伯父家。”   许鹿按着额头,边打哈欠边说:“去邵伯父家不用打扮,穿上衣服就可以走了。”   “那不行,我女儿这么漂亮,怎么样也得好好打扮。这是娘给你准备的衣服,你试试看。”李氏拿了一套衣服放在许鹿的身边。   那是上衫下裙的款式,米色的苎麻上衣,立领斜开襟,蓝色的蝴蝶盘扣,衣服上还绣着兰花的图案。   “娘,这衣裳是哪里来的?真好看。”许鹿抚摸着上面精致的花纹问道。   “我自己做的。”李氏笑道,“你喜欢吗?”   后世的人依赖于机器和自动化,已经很少会做手工的东西。这一针一线,都是慈母之心。有一股暖流,缓缓涌到许鹿的心口。   她顺从地把衣裳换上,从领口到腰身,都十分贴合。她平常穿洋装,很少穿这样的中式服装,可穿上身之后才发现真的合适。那种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的东方美,只有中式的服装才能衬托出来。   “我的小婉真好看。”李氏满意地上下打量女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像长一些了,娘给你盘起来,以后别随便剪了。”   许鹿不知道说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等她打扮好,跟着李氏到堂屋,冯清已经在吃早餐了。她也穿了一身差不多样式的衫裙,只不过颜色,花纹和盘口都不一样,看来也是李氏亲手做的。   也不知道做这两身衣服,花了她多少时间和精力。   冯清正在喝豆浆,看到许鹿,愣住了:“姐,你穿这身衣服真的好看,像画报里的那些美人。”   许鹿感谢她的夸奖,心情复杂地坐下来吃早餐。如果让她穿着这身衣服去工厂,她会很高兴,但是去邵家,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十九章   许鹿知道李氏一门心思想让她嫁到邵家,只要邵家那边有这样的意愿,李氏就不会放弃。所以许鹿觉得,还是要跟邵家说清楚,至少得跟邵子聿说清楚她的想法,让他们那边主动退了这门亲事。   李氏带着姐妹俩出门,去商店买了一堆的补品。   “娘,邵家什么都不缺,咱们干嘛花这么多钱。”冯清心疼道。   “他们是不缺,可我们也不能两手空空的上门。你快来帮忙挑,别站着不动。”李氏道。   冯清叹了声,只能过去帮忙。等李氏又换了家店挑西洋人参的时候,冯清走到许鹿的身边,悄声问:“姐,我总感觉有人跟着咱们。”   许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下人来人往的街道,问身边的丁叔:“丁叔,你看到有人跟着我们吗?”   丁叔怔怔地摇了摇头:“我没发觉,可能是二小姐太敏感了。”   “是吗?”其实冯清有这样的感觉不是一两天了。她每天上学放学,总觉得有人在家附近暗中观察他们。刚开始她也觉得是自己多想,可最近听说出了很多变态跟踪狂,所以还有点害怕。   李氏挑了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店里出来,丁叔连忙上前拿。   她们坐了两辆黄包车去莫利爱路。黄包车车夫是个话痨,立刻说道:“那一代可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啊,太太真是好福气。”   李氏淡淡地笑道:“我只是去拜访一个朋友,不是住在那里的。”   “那您的朋友肯定也是富贵人。”黄包车车夫又把话给圆了回来。   李氏笑了笑,她心里就盼着两个女儿以后嫁得好,衣食无忧,做个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冯清年纪还小,暂时不用考虑,但冯婉却不小了,再不谈婚论嫁,就变成了老姑娘。她自己十八岁那会儿,都快生冯婉了。   邵家的洋房高三层,外墙是黄色的,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植物根蔓,有种神秘幽静的感觉。大门是环形的,两根石柱,撑起二楼一个很大的露台。   冯清忍不住称赞:“哇,好漂亮的房子。比咱们家以前的房子好多了。”   许鹿见过更气派的叶公馆和傅公馆,所以觉得邵家的房子也没什么特别惊艳的地方。   邵华知道冯家的人今天来,一大早就让家里的佣人去买菜,做饭。他坐在客厅里等着,坐立不安,直到佣人进来禀报:“先生,冯夫人他们到了。”   邵华立刻道:“快请他们进来!”   李氏带着姐妹俩和丁叔进去,先是把买的东西递过去:“邵律师,小小心意,你别嫌弃。”   “哎呀,人来就好了,买东西做什么?”邵华把东西接过,交给佣人,看向李氏身后的姐妹俩,“今天冯婉和冯清看起来很不一样,都是标致的大姑娘了。”   “谢谢邵伯父夸奖,你家好漂亮!”冯清嘴甜地夸道。   “你喜欢这里吗?那以后经常来玩。要不要带你们四处看看?”邵华慈祥地问道。   冯清高兴地点头,参观豪宅,她最有兴趣了。   邵华就带她们楼上楼下地参观了一遍。许鹿不怎么说话,都是冯清在叽叽喳喳地问问题,邵华也不厌其烦地回答。等他们转到进门时看到的那个露台上,李氏把许鹿拉到后面,低声问道:“小婉,你怎么都不说话?没见邵伯父看了你好几次?”   “不是冯清在说吗?我这两天话说得太多,口有点干。”许鹿随意搪塞道。她今天来,可不是想好好表现,而是要找机会跟邵子聿说清楚。   李氏拿她没办法,她今天肯来,已经算是给她这个当娘的面子了。   这时,邵家的佣人在房间里说道:“先生,公子和他的朋友回来了。”   邵华从露台外面走进来,奇怪地问:“怎么还带了朋友?不是告诉他今天家里有客人吗?“   佣人看了看冯家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邵华带着几个人下楼,到了楼梯上,就看到邵子聿穿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立在客厅的中间,而他身边站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孩子,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他把女孩的手拂开,女孩又笑盈盈地挽上来,似乎正在撒娇。   李氏的脸色一下子不好了,邵华皱眉喝到:“子聿,你把什么人带回来了?”   “爸,她……”邵华抬起头,还没开始介绍,那个女孩已经开口说道:“邵伯伯,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碧心啊。我爸爸早就要我来拜访您了。”   段碧心……邵华有印象,老友段一鸣的独生女儿,好像在英国皇家设计院读书。   邵子聿近来跟着段一鸣办一桩国际贸易案子,也算是学习,想来就是这样跟段碧心遇上了。别看段一鸣平日里不苟言笑,却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把她宠上了天,予取予求,也因此养成段大小姐骄纵的性子。   “你几时从英国回来的?”邵华的面色缓和了些,继续走下楼,“小时候你就爱粘着子聿,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是这样。”   他这话有变相为邵子聿解释的意思。两个人打小就认识,情分自然不同。   “我才回来一个星期。”段碧心靠着邵子聿的肩膀,“人家很久没见到子聿哥了嘛。”   “你别这样。”邵子聿轻轻把她推开,她又贴了上来,“不嘛,人家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邵华见状,轻咳了声,说道:“碧心,今日不巧,我有客人在这里,不方便招待你。不如改日再请你来玩?”这已经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了。   但段碧心好像没有听懂:“没关系啊!我都已经来了,邵伯父就当多招待一个客人。这几位应该就是您的客人了吧?你们好,我叫段碧心。”她冲李氏等人挥了挥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最出众的许鹿身上。   “你们的衣服好特别。是自己做的吗?这年头没钱买衣服,还自己做的真是很少见了。”段碧心带着天真的口吻说道。   邵子聿也注意到了许鹿,她今日跟以前不一样,多了种婉约的柔美,就像是朵亭亭玉立的兰花,散发着独特的女性魅力。邵子聿对许鹿一直很满意,只是许鹿对他不冷不热的,他也就表现得很不在乎的样子。在英国见惯了活泼奔放,家境优越的女孩子,这样的反而少见。   许鹿淡淡地看了段碧心一眼:“段小姐大概不怎么穿旗袍,旗袍每件都是手工制作的,价格根据面料而定,倒是比洋装贵很多。比如您身上这件,普通的棉布材质,在旗袍里应该算是最下等的面料。”   冯清听完,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你什么意思?我是学服装设计的,衣服我比你懂!”段碧心受到刺激,反唇相讥。   许鹿说道:“没什么意思,段大小姐在国外待得久了,忘记祖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我给您重温一下。”   “不必了!”段碧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对许鹿的敌意更深了。   冯清在许鹿身边,小声道:“姐,这段小姐想必是冲着你来的,你可要小心应付。”   许鹿还不至于把一个被人宠坏的小姑娘放在心上。何况她对邵子聿根本就没那意思,随便段碧心怎么闹腾,都影响不到她。   邵华不能将段碧心赶出门,只能邀她一同入席。   段碧心也不客气,自己坐在了邵子聿的身边,邵华就安排许鹿坐在邵子聿的对面。今天吃的是中餐,全是地道的本帮菜,段碧心看了一眼说道:“这么多好吃的!我在国外呆了几年,最想念的就是中餐了。”说完就拿起筷子,夹了只油爆河虾放在邵子聿的碗里。   “子聿哥也多吃点。“她甜甜地笑道。   邵子聿下意识地看了对面的许鹿一眼,许鹿却在专心吃菜,好像根本没在意段碧心的存在。邵子聿也有心气一气她,就跟段碧心说话。想他邵子聿出身名门,相貌不俗,有留学背景,工作体面,多的是女孩子喜欢他。   席间,段碧心一直在跟邵子聿用英语说话,天南地北地聊一些不着边的东西,装出自己很高级的样子。可中间好几处出现语法错误,邵子聿还给她纠正。有钱人送孩子出国镀金,也并不是各个都勤奋好学,学有所成的。   “子聿哥,你真要娶个这么穷酸的妻子?以后带出去,能上得了台面吗?”   “这是我爸的意思。”   “就是长得好看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在事业上也帮不了你。”段碧心不满地嘀咕道。   邵华一直住在香港,自然也精通英语,皱眉看了看两个人。   “好好吃饭。”他严肃地说。   段碧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邵华是能听懂的,吐了下舌头,也不敢再乱说了。   吃完饭,佣人上了几盘水果,邵华为了给许鹿和邵子聿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特意拉了段碧心和冯清,要跟她们打桥牌。   “邵伯伯,打桥牌需要四个人!”段碧心说道。   “没关系,冯清还不会打,你先教她。”邵华坚决地拉她出去,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等他们走出餐厅,只剩下邵子聿和许鹿还坐在餐桌上,一时变得冷清。许鹿手支着下巴,侧头看向窗外,不知是哪种常青的植物,成片的树叶被风吹得摇动起来,绿意盎然。   邵子聿看向她放在桌上的手,小小的一只,皮肤吹弹可破,忽然有种想要握住的冲动。他刚动了一下,许鹿就说道:“邵公子,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清楚。”   邵子聿扶了下眼镜,以掩饰尴尬,然后说道:“你要说什么?”   许鹿看向他:“我不喜欢你,你对我也应该无意,婚约是长辈的意思。希望你能跟邵伯父说明,我们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三十章   邵子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管你跟那位段小姐是真的互有好感,或者只是演给我看,我都衷心地希望,我们之间的婚约能够作废。”许鹿郑重地说道。   邵子聿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神来,知道她不是故作姿态,而是说真的。   他很快摆出了职业律师的态度:“你应该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有女人会放弃这么好的条件。而且我没什么不良嗜好,结婚之后,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应该不难,不知道冯小姐为什么要执意解除婚约?”   许鹿轻轻笑了下:“邵公子的条件的确优越,但我并没有高攀的意思,最重要的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也不想两边的老人在违背我们意愿的情况下,还在暗中撮合,就这么简单。”   邵子聿瞪大眼睛:“你怎么能在明知道我们有婚约的情况下,还喜欢上别人?这太不可理喻了。”   “我是不知道有婚约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他了。”许鹿平静地看着邵子聿,“那天晚上在叶公馆,你没有认错人。这就是我不能答应婚约的理由,你明白了吧?”   邵子聿霍然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猛地一拍桌子:“冯婉,你,简直是不知羞耻!”   那个晚上,傅亦霆拥抱着她,两个人热切地亲吻,那一幕刻骨铭心。邵子聿以为自己认错了,才能释怀,但现在他的未婚妻告诉他,那一切都是真的。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公然做出那种事,简直等于大庭广众下扇了他两个耳光。   以后两个人还怎么相处!而且偏偏是傅亦霆。若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出于男人的自尊心,邵子聿肯定去弄死他了!   这里的动静被客厅里的人听见了,喧闹声停下来,邵华的声音传来:“子聿,怎么回事啊?”   “爸,你不知道她……”邵子聿正要嚷出来,忽然看到许鹿手里的东西,一下呆住了。   许鹿微笑着看他,小声提醒道:“邵公子想清楚再说话。”   邵子聿浑身绷紧,忍了忍:“没……没什么,我不小心把东西碰倒了。你们继续玩。”   客厅里又热闹起来,都是段碧心在嫌弃冯清的声音。   邵子聿闷声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再看一眼许鹿手里的照片。那是一个少女,骨架非常小,穿一身素净的旗袍,头上簪着一朵茉莉花,相貌十分清纯。   最近这段时间,上流社会的公子哥都喜欢养一个小清倌。所谓清倌,就是出身高级妓院,受过一系列的训练,但还没伺候过人。买下她们的初夜往往要花大价钱,有钱人干脆就整个人都买下来,养着玩了。   这个照片上的女孩子叫茉莉,名字是邵子聿取的。那天他跟朋友出去应酬,喝多了,刚好鸨母在卖茉莉的初夜。她眉梢眼角的神韵,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冯婉,竟然在朋友的撺掇下用高价将她买了下来,并且在那一晚就发生了关系。   茉莉很乖巧听话,是个喜欢黏人的天真小姑娘。她的生涩和害羞,能给邵子聿强烈的感觉。相处几次下来,邵子聿也有点喜欢她了,给她租了个公寓,隔三差五就会过去看她。   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竟然被冯婉知道了。他爸若是知道他在外面养这种出身的女人,非打死他不可。   他像个斗败的公鸡,垂着头问道:“你,你从哪里知道的?她没事吧?”   许鹿把照片收起来,礼貌地微笑:“我跟茉莉小姐无仇无怨,不会动她的。要跟邵公子这样的律师谈条件,我自然也得有点准备,就派人调查了一下,没想到查出来的东西还挺有趣。我想邵公子应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吧?只要邵家解除了婚约,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邵伯父自然也不会知道。”   邵子聿抬手按住额头,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可,可你要我怎么跟爸提?”   “您可以随意发挥。说您看不上我,或者说,段小姐很喜欢你。你们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不把叶公馆的事情说出来,我都没有意见。”   邵子聿再看了看许鹿,对方滴水不漏,像是一个高级的对手。他之前还是太小看这个女人了,以为是只漂亮的小白兔,其实是只看起来温顺的老虎,还有利爪。想从她那里得到便宜,不是那么容易。   他心中有深深的挫败感,又不甘心道:“冯婉,你要搞清楚,你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傅亦霆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现在权势滔天,所以没人敢动他,可很多势力都在暗中观察他,伺机而动。你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多谢邵公子关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许鹿冷淡道。   两个人谈妥了,达成共识,一起走到餐厅。客厅里,段碧心还在教冯清打桥牌,仰天长叹:“你怎么这么笨啊!怎么教都教不会,我不教了!”   冯清不甘心地说道:“不教就不教。我第一次学,你这么没耐心,神仙才能学得会!”   “你就是笨!”段碧心讽刺道。   “那就别玩了!”冯清扔掉手里的东西,站起来,气呼呼地坐回李氏的身边。李氏笑着摸了摸她的手臂,段碧心是被家里宠坏的大小姐,他们冯清自小也是娇养的,这两个人的脾气半斤八两,碰在一起,谁都不给谁台阶下。   段碧心嫌弃地看了冯清一眼,见到邵子聿和许鹿出来,连忙跑到邵子聿的身边,一下把许鹿挤开,笑着问道:“子聿哥,不如我们来玩吧?”   邵子聿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没有应声。许鹿说道:“娘,我们打扰邵伯父够久,应该告辞了。”   李氏还没跟邵华提让冯清进律师事务所的事情,望见许鹿的眼神,像是有话要说,依言站起来,向邵华告辞。   邵华多番挽留,可许鹿执意要走,只能送她们到门外。本想让司机相送,但许鹿婉言谢绝,只叫了两辆黄包车来。   看着黄包车远去,邵华回过头,看着站在身后的邵子聿,神色凝重:“子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子聿对身边的段碧心说道:“碧心,你先回去吧。”   段碧心看到情敌一家已经走了,再留下来也没什么事,倒是痛快地走了。   邵华父子到了二楼的露台坐下,这里能看到整个花园的景色,还能看到远处红瓦绿顶的外国建筑。   邵子聿斟酌地说道:“爸,我仔细想过了。虽然您跟冯叔叔是一番好意,但我跟冯婉真的不合适。两家社会地位差太多先不提,冯婉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邵华皱眉看着他:“你不喜欢,之前怎么没有反对?”   邵子聿目光转向别处:“我……我看见碧心,还是觉得喜欢她这样的。冯婉身上背负太多了,看着就觉得累。”   “碧心还只是孩子,冯婉却是能帮你的贤内助!你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混账话惹人家不高兴了?跟你说多少次,追女孩不能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爸,我跟她谈过了,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也不想嫁到我们家,我们为什么要强人所难呢?现在都已经是民国了,提倡年轻人自由恋爱,不兴你们父母之命那一套了。而且强扭的瓜不甜,您愿意我娶了她之后,每天相看两厌,家里永无宁日吗?”   邵子聿这话是违心的。今天之前,他曾想过将来娶了冯婉,一定会每天回家,跟她恩恩爱爱地腻在一起,就像现在对茉莉一样。他对茉莉的某种热衷,很大程度上源于对冯婉的求而不得。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邵华拿着烟斗,用力地吸了几口,好半天才问:“你真的想清楚了?一旦解除了婚约,就没有后路了。”   邵子聿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不敢不接触,那么大的把柄还在冯婉手里。   邵华见他心意如此坚决,叹了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只是冯家那边,我们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这点您放心,冯婉说了,她会说服冯夫人的。”邵子聿连忙道。   “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管不了。”邵华摇了摇头,负手站起来,离开了露台。   ***   坐在黄包车上,李氏才问:“小婉,你跟邵公子到底谈了什么,为什么要急着走?”   “娘,我跟他说清楚了,解除婚约。”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件事是你爹定下的,你怎么能自己拿主意?不行,我得回去跟邵律师说清楚。”李氏急道,要让黄包车掉头。   许鹿按住她:“娘,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这样出身的人,交往的也都是上流社会,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家。你觉得我嫁过去之后,真的会幸福吗?如果您觉得钱和地位很重要,那我可以靠自己去得来,不用靠别人!”   李氏看着女儿满脸认真,不是害羞或者闹别扭,迟疑道:“是不是邵公子跟你说了什么?你邵伯父诚恳地跟我谈过,允诺你嫁过去之后,可以跟邵公子搬出去自立门户,不用受气。他还说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是很喜欢你的,只是拉不下面子,所以娘觉得……”   许鹿打断她:“娘,他了解我多少?从何而来的喜欢?邵伯父喜欢我,不过是因为我跟他认识的那些千金大小姐不一样,我能吃苦,会持家,而且我们家的地位比他们低,他们可以很好地掌控我们。您真的希望,我跟冯清以后的人生,一直被人控制吗?婚姻的幸福不能等同于生活优渥,我绝对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李氏沉默了。   她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只要两个女儿能够嫁得好,下半辈子有依靠就行了。她们那个时候,就是媒人拿着帖子上门,两家父母看看门当户对,对方人不错,就上花轿了,哪来那么多的想法。   婚姻更像是一场赌博。她跟冯易春是赌赢的一对。   可如果冯婉的婚姻赌失败了呢?她原先觉得两个年轻人不熟悉,慢慢培养感情就有了,可现在女儿明确表示她不喜欢邵子聿,无论如何都不想嫁给邵家,那她真的要重新考虑这桩婚事了。   毕竟,她不想女儿不快乐。   “娘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吧。”李氏无奈地说道。   许鹿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握着李氏的手说:“娘,谢谢您。”   李氏拍着她的手背:“娘这一辈子活着,无非就是为了你们父女三个。只要你们好,娘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小婉,你年纪不小了,就算不想跟邵公子在一起,也该好好想想终身大事了。”   许鹿脑子里立刻蹦出傅亦霆的身影,耳根微微发烫,低声应道:“嗯,我会考虑的。”   黄包车到了弄堂口,吴厂长居然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他们。许鹿下了车,付过钱,走过去问道:“吴厂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厂长先向李氏问好,神色很着急,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氏就带着冯清和丁叔先进去了。   “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许鹿安慰道。   “傅先生,傅先生带着一大帮人,到厂里来了!”吴厂长一口气说道,“今日放假,我听到消息,赶紧过去,可是他脸色吓人,我大气都不敢喘,赶紧跑来找您。您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就在这里等着。”   傅亦霆来了?他到纺织厂做什么?   “走,我们去看看。”许鹿说道。 第三十一章   许鹿跟吴厂长赶到纺织厂。今日放假,厂里面本该风平浪静,但此刻铁门敞开,院子里齐刷刷地停着几辆汽车,还有那辆最拉风的林肯。   袁宝靠在车门旁边抽烟,看到许鹿,连忙冲她招了招手。   “袁宝,这是怎么回事?”许鹿让吴厂长先进去,走过来问他。   袁宝将许鹿拉到一旁,低声问:“冯小姐,您大概多少天没理六爷了?”   许鹿仰头想了想:“四五天吧,反正不超过一个星期。我这里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了?”   袁宝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六爷怎么了,他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常在家里乱发脾气,我跟金生哥都被骂了好几次。后来……后来,反正六爷就拉了一大帮人来工厂,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您的办公室休息。昨天晚上他一宿都没睡,本来打算今天在家里休息的,又跑出来折腾。金生哥都担心他的身体。”袁宝嘀咕道。   许鹿觉得有点好笑,不管男人年纪多大,骨子里果然都是幼稚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觉得三十岁的男人成熟稳重,富有魅力,现在……她觉得像个小孩子在发脾气。   真的就因为她几天没有见他?   傅亦霆坐在许鹿的办公室里,觉得这屋子真是太小了,手举起来,好像都能碰到天花板。书柜里放着一些蓝皮的文件夹,但上了锁,他就看了看摆在桌上的东西。一叠没有用的纸,一个笔筒,外加几个琉璃做的生肖小摆件。   他挨个拿起来看了看,小鼻子小眼睛还挺可爱的。他平常坐的椅子都是软的,这椅子弄得他腰疼,索性换到了沙发上。这里靠着百叶窗,外面的阳光能透进来,否则整个办公室就像个杂物间一样。很难想象一个姑娘家在这么艰苦的环境里工作。   傅亦霆手搭在肚子上,有点犯困。昨夜陪着公董局的法国人在牌桌上玩了一晚,输了一万给他们,哄得他们各个眉开眼笑,当他傻子一样。不过若没有这些洋人护着,他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租界现在就是他的天然保护伞,至少在租界里,黄明德那些人也不敢乱来。   他名下的产业多,还有很多青帮的人挂靠他的名字。他自己很久不做违法的事情,但那群小子举着他的名号走私或者做坏事,保安厅自然都算在了他的头上。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约束过那些家伙不要乱来,可为了钱,人人都想铤而走险。   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好像有人走进来。   傅亦霆猛地睁开眼睛,门口应该有保镖守着,谁能不经通报就进来?当他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眼前,眼睛蓦然一亮。   她穿着灰色的大衣,里面是中式的衫裙,头发盘成髻,插着一根带有玉坠的发簪,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温婉。人如其名,婉约清扬。   可只要一想到她打扮成这样,是去邵家见那个邵子聿,心头就有股无名怒火狂窜,额角的青筋也狂跳。他用尽了这些年积攒的修养,才没冲到邵家去。   许鹿发现他的脸色是真的不好,不过不是吴厂长说的吓人,而是憔悴。   她见他不说话,主动坐在他的身边:“你怎么到工厂来了?”   傅亦霆头靠在沙发背上,疲惫地说:“带建新厂的那批人来看看,他们平日也忙得很,只有这几天有空。我等了你两个小时。”   许鹿皱眉:“你来之前为什么不通知我?今日工厂放假,我自然也不会在这里。”   傅亦霆当然知道,他原本也没想来,只是得知她去邵家,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冲过去拿人,只能到工厂来守株待兔。她好像还怪他没有提前通知?这个没良心的丫头。   他装不出下去了,伸出手抱住她的腰,一下将她放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许鹿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肩膀才坐稳,挣扎道:“你干什么?这里是办公室……会有人进来的。”   “门口有人守着,没人敢进来。”傅亦霆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呼吸着她皮肤上特有的香气,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   许鹿却觉得很痒,想要躲开,他抱得更紧,两条手臂像铁桶一样,沉声问道:“你去邵家干什么?”   许鹿刚想解释,忽然觉得不对。他怎么知道自己去了邵家?联想到冯清说有人跟踪她们,她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反问:“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了?”   傅亦霆也没遮掩:“不是跟踪,是保护。他们在你外出的时候跟着,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会在附近守着,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只是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知道。回答我,去邵家干什么?”   他的掌心有种很粗糙的温热感,气息略微混乱。   许鹿感觉到他在生气,先不计较他私自派人跟踪的事情,说道:“跟我娘去拜访邵伯父。”   傅亦霆的眼中露出厉色:“邵子聿还想着娶你?不自量力的东西。他敢打你的主意,我就让他们父子俩在上海消失。”   他的口吻十分强势和肯定,依他的性子和能力,为难邵家父子也是有可能的。   许鹿连忙道:“你别乱来!婚约的事情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会取消。邵伯父是个好人,他帮过我家,你别为难他们。”   听到婚约会取消,傅亦霆的脸色才好了些。他伸手捏着许鹿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这几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她躺在身边,撒娇求欢,反反复复,折磨得他根本无法入睡。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这女人居然狠心晾着他,不闻不问,好像他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想到这里,他发狠地吻住许鹿,将她压在了沙发上。   他要惩罚她。   许鹿知道男女之间,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发生关系是很正常的。他们都是成年人,更何况她来自更开放的后世。可现在,他们的发展实在太快了,快到她都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感觉,便要被他生吞下去。   “六爷……”许鹿侧着头,感觉他在咬自己脖子上的肉,衣襟上的盘扣也全被他解开了。   许鹿按着他的肩膀,觉得呼吸不畅。他已经尽量不把自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可那种窒息感,还是莫名地难受。她想直起身子,可根本不能撼动他的力量。到了最后,因为沙发太小,她挣扎得太厉害,两个人一起滚了下去。   傅亦霆先着地,许鹿整个摔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还撞翻了茶几,上面的东西“乒乒乓乓”地掉落。   傅亦霆眼疾手快地翻了个身,护住许鹿,才没让那些书砸到她。   “六爷,您没事吧?”保镖在外面问道。他们不敢随便进来,谁知道六爷是不是正忙着……   傅亦霆应了声,冷静下来,低头看怀里的人:“有没有伤到?”   “没有。”许鹿默默地将衣襟掩好,垂着眼睛。本来她还有点生气,可摔下来的时候,他本能护着她的那个举动,让她那一点点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他是很在乎她的。   傅亦霆看到她脖子上一片泛红,蔓延到衣领下面。   她刚才挣扎得厉害,他能感觉到。可那当下,原始的欲望超过了一切。他差点就做出越界的世界,看到她此刻可怜巴巴,衣襟不整,头发散乱的模样,心中又极度不忍。   如此想要占有一个女人,却不愿意伤害她。这种矛盾的感觉,前所未有。   他的大掌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是我不好,起来吧。”   许鹿站起来,背过身去整理衣服。整件衣服被他弄得皱巴巴的,也不知待会儿回家要怎么解释。她重新扣好盘扣,身子忽然往后靠在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里,是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能把她整个容纳进去,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许鹿心中没来由地一软,问道:“你还生气吗?”   “嗯。”他很坦诚。   许鹿轻笑:“那六爷要我怎么赔罪?”   傅亦霆贴着她的耳畔,迅速地报了一串数字:“记住了吗?不能见面的话,每天给我打个电话。至少让我听见你的声音。”   冯家可没钱装电话,倒是办公室这里有,也不算难办到。她能为他做的事情,实际上很少,这样力所能及的,也无法拒绝。   许鹿应道:“好。”   “六爷。”王金生在外面敲了敲门,“大家都在下面等您。您什么时候有空?”   傅亦霆只能放开许鹿,说道:“现在。”   他不能一个人跑来,那样太突兀了,显得不打自招。所以叫了一大帮人以公事为名,来掩盖他会佳人的私心。做事得有始有终,不能光把那些人晾在那里。   在工作的时候,他就变得很认真,走过厂房里的每台机器,跟吴厂长交谈,并让身后的人记下来。许鹿在旁边作陪,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傅先生跟刚才与她在一起的那个傅亦霆联系起来。她想到还是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有点头疼。   看过了厂房和库房,参观也就完成了。   傅亦霆走到吴厂长和许鹿面前,分别跟他们握了握手,公事公办地说道:“辛苦你们了,感谢配合。”   吴厂长只觉得很激动,连忙说“不会不会”。许鹿也客套地回了一句,只是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不经意地摸了下,害得她莫名地紧张。   傅亦霆坐上车,带着人走了。吴厂长对许鹿说:“大小姐,想不到傅先生日理万机,对我们这家小厂子如此上心,放假了还要专门带人过来看,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啊。从不知道傅先生如此亲切,一点都不像这个身份地位的人。”   许鹿只笑了笑,明明假公济私,还要让人感激涕零,也真是他的本事了。 第三十二章   到了农历正月,各家各户都忙着走亲访友,各个地方的庙会也很多。冯清刚好放寒假,每日都跟同学在外面疯玩,李氏也管不了她。   邵华登过一次门,跟李氏说好两家退了婚约的事情。因为退了婚约,李氏也不好再把冯清塞到他们的律所去,就托了别的门路打听。   许鹿只休息到初三,就回纺织厂了。吴厂长说开年就接到了几笔订单,其中有些以前的老主顾,看到纺织厂又恢复经营了,就想用从前的价格来下单,还托人找关系找到了吴厂长这儿。   吴厂长询问许鹿的意思:“现在世道难,生意也不好做。这些人又到我这里来打感情牌了。您看……”   “当然不可以。”许鹿冷声说道,“我们必须对所有客人都一视同仁,人人都来攀交情,生意怎么做?何况纺织厂困难的时候,没见他们帮过一把,各个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又冒出来了。吴厂长,你要记住,优惠的价格,只对姚伯父有用。这点我跟日升那边打过招呼,其它的一律按照市价。”   “好,知道了,但这些订单中,还有一个很特别,您看看。”吴厂长抽出一张单子,递给许鹿。   订单来自田中商社,而且数量非常大,总共两千匹。   据说田中商社一直在买楼,怎么忽然开始买布做生意了?   许鹿按照订单上留的电话打过去,对方也正在放假,接线的是一个值班的男秘书。   他听说许鹿是冯记纺织厂的负责人之后,说道:“田中商社已经在上海开展业务了。田中小姐希望把这批布运到日本去卖,所以花纹和材质我们都有特殊的要求,稍后商社会派代表过去,跟贵方签订合同。”   许鹿礼貌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因为订单的数量较大,新厂还没有建成,所以可能无法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是否能请田中小姐考虑一下延期?否则我们恐怕无法接下这笔生意。”   对方似乎也不能做主,犹豫片刻说道:“那我跟田中小姐说一下,请贵方等消息吧。”   “多谢。”   许鹿放下电话,看到订单上的地址,拉开抽屉,拿出当初田中惠子在游轮上交给她的名片,对比之后发现,田中商社已经搬到了公共租界,还是一座大楼。难道买楼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所以他们开始做生意了。   她又拿起电话,这次报了对线之后,很久都没有人接。   许鹿正想把电话给挂了,那头终于传来王金生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傅公馆。”   “王秘书?”许鹿说道,“六爷在吗?”   王金生看了一眼隔壁房间,傅亦霆正躺在床上,挂着吊瓶。他斟酌着怎么开口,六爷肯定不愿意冯小姐知道自己的病情。这台电话是六爷的专线,知道的人非常少。他接电话之前,就猜到可能是冯小姐,但现在六爷最需要的就是安心休息。   傅亦霆敏锐地看向他:“是谁?”   王金生按着话筒:“是冯小姐。”   “扶我起来。”傅亦霆起身,对身边的袁宝说道。   袁宝本来要劝的,可知道六爷的脾气,连忙上前扶他。傅亦霆抓着放吊瓶的架子,艰难地挪到书房来,坐在椅子上。胃部像有个电钻一样,他缓了口气,用没有插针的那只手,接过电话:“喂。”   许鹿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没事,这几晚都坐在赌桌上通宵,有点吃不消。怎么,你大年初三还上班?”傅亦霆调侃道。   她能用电话,只有可能是在办公室里。   许鹿的嘴角轻扬:“是啊,我是劳碌命,闲不住的。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你说。”   “田中商社在公共租界买了楼,是你帮忙的吗?”   傅亦霆听到这个消息,也有点吃惊。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已经买好楼了?可他完全不知情。田中家的军方背景,始终是他所忌惮的。他担心这一步只是开头,日本人肯定也想在上海的租界里插一脚,像在天津那样。   “你从哪里知道的?”傅亦霆问道。   “他们给纺织厂下了一张大订单,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呢。”许鹿看着手里的订单说道。田中惠子人还不错,她因为交情将这笔生意给自己,按理说不应该拒绝的。可是知道傅亦霆的身份以后,许鹿多少对这些人多了份警惕心。   “生意归生意,在不违反契约精神的情况下,多赚钱是好事。”傅亦霆开解道。   他这么说也有道理。在商言商,她开门做生意,不能对客人挑三拣四的,何况田中惠子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   “好吧,我今天早下班,你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冯清推荐了一家川菜馆子,味道还不错。”   他们有一阵没见面了,平时各忙各的。虽然每天都会通电话,但是许鹿忽然想见他了。原以为他会一口答应,没想到那边安静了半晌才回答:“抱歉,今天恐怕不方便。”   傅亦霆无奈地看着连连摆手的袁宝和不断摇头的王金生,想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实在无法赴约,只能拒绝了。   “那就改日吧。你好好补觉,我先挂了。”许鹿不在意地说道。   傅亦霆将电话挂上,心里还有点遗憾,难得她主动开口约他,偏偏他病着,不能答应。他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幅病恹恹的样子。   他又拿起另一部电话,单手拨了个号码:“我,傅亦霆。你们现在立刻查一下,日本的田中商社买楼的事情是谁经手的,为什么我不知道。嗯,我不挂,等你的消息。”   等到傅亦霆再次挂上电话,面色沉重。他交代过,田中商社的事情,青帮的人不许插手,可是刚才他们回话,叶三爷通过政府的人,帮田中商社办成了这件事。为此田中商社还给了叶三爷一点股份,作为报答。   而帮里的人,竟然没有告诉他。   开了这个先河,会有越来越多的日本人涌进上海。除了正经的生意人,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嘶……”他按了下胃,眉头紧皱。   王金生连忙道:“六爷,您的胃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还是去医院住几天,好好检查和治疗吧?”   “不用去医院,在床上躺一下就好了,我的身体没那么弱。”傅亦霆扶着袁宝回到自己的房间,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然后说道,“派人盯着叶公馆和三爷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禀报。同时帮我查一查他最近都跟谁往来。”   这么多年,傅亦霆都没防过叶秉添,他始终认为,叶秉添不至于害他。但从这次的事件看来,叶秉添像是连明面的和谐都不愿意维持了。以前,他们各自做的决定,至少对方都不会公然反对。这些年,傅亦霆忙于在外面扩展生意,已经很少再管帮里的事务,连什么时候变了天都不知道。   ***   一大早,冯祺从玫瑰公寓的后门出来,神清气爽。   自从跟苏曼厮混在一起以后,他就不去找别的乐子了。毕竟是大明星,长得漂亮,身材好,在床上又生猛如虎。昨夜她让冯祺好好享受了一番做男人的乐趣,□□,哄得他马上同意加大对电影公司的投资。   海口夸下了,冯祺得想着怎么说服家里的老爷子同意。   他刚想去路边摊吃早点,忽然两个壮汉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冯祺问道。   壮汉也不理他,一左一右地把他架起来,塞进了路边的一辆汽车后座里。冯祺正要破口大骂,看见坐在身边的人,态度立刻软了下来:“三,三爷……您怎么在这里?”   叶秉添正在点烟斗,星点的火苗忽明忽灭。冯祺的呼吸也跟着一快一慢,十分紧张。   叶秉添吸了一口,淡淡问道:“跟苏曼在一起多久了?”   “没……”冯祺下意识地否认。   “她是我送给傅亦霆的女人,你不知道?”叶秉添侧头看他,“她被你睡了,傅亦霆还会要?”   冯祺听了双腿一软,额上大汗淋漓,他根本就不知道苏曼的身份。若是知道,打死他也不敢碰啊。   “三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若不是车里的空间太小,冯祺都想给叶秉添跪下赔罪了。   叶秉添也没发火,只道:“听说你有个堂妹,跟傅亦霆走得挺近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冯祺在上海的堂妹,就只剩下冯婉和冯清两个。但是两家基本不往来,他哪里知道她们跟谁走得近。而且傅亦霆是谁啊?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会看上他那两个穷酸的堂妹。   “三爷,您是不是搞错了?”冯祺硬是挤出笑容,“这怎么可能?我那两个堂妹平庸得很,傅先生看不上的。”   叶秉添冷冷地笑了声。舞会的事情以后,他一直在调查那天跟傅亦霆一起出现的女伴,但是仿佛石沉大海一样,查不到一点的线索。后来他就从傅亦霆身上下手,发现他最近频频关照一家叫冯记的纺织厂,元旦那阵子居然还亲自过去了   认识十几年,叶秉添深知傅亦霆的性子。他虽然讲义气,重感情,但也没到同情心泛滥的地步,对一家小小的纺织厂如此上心,必然有他的理由。   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就发现了冯婉。   这个姑娘是留洋回来的,短短时间内,让一家小的纺织厂起死回生,还让傅亦霆的日升洋行投资,肯定不简单。关键他听说,长得很漂亮,非常清纯。   傅亦霆是孤儿,从小没受过什么教育,因此对于良好的教养本身就有种执念。加上他背景复杂,所以格外喜欢身家干净清白的小姑娘。但有权有势的人家,对他是又敬又嫌,像冯家这样家道中落的,他不容易有自卑感。   这样算下来,那个冯婉就对傅亦霆有致命的吸引力。   但看冯祺的样子,似乎也打听不出什么。   “要我不追究苏曼的事也行,统共不过一个女人,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我听说你那位堂妹的纺织厂出的布不错,我想跟她谈一桩生意。你把她带来,先别提是我。”叶秉添含着烟斗说道。   冯祺觉得这件事不难,赶紧一口应下了。   过了两天,冯祺亲自到了纺织厂。厂里已经开工了,一车车的布从厂房里拉出来,似乎生意很好。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声,从那死气沉沉的工厂,到如今也不过是半年的光景。这个冯婉还是有两下子的。   许鹿正在看文件,看到冯祺来了,十分意外。但因为上次舞厅的事情,许鹿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你来干什么?”   冯祺径自坐在沙发上:“你还生气呢?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好,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吗?来者都是客,连杯茶都不给我喝?”   许鹿这才让吴厂长去倒茶。   冯祺接过茶,笑眯眯地说道:“这才对嘛。总归是一家人,客客气气的才好。我今天来,是有桩好事要告诉你。”   许鹿心道,你能有什么好事,但嘴上不应。   “我看到纺织厂现在不错,也真心地为你们高兴。我手里不是有家洋行么?认识个大主顾,想关照你的生意,你觉得怎么样?”冯祺问道。 第三十三章   冯祺会这么好心地照顾他们的生意,许鹿肯定是不信的。   她假装问道:“什么大主顾?”   “就是……反正对方不愿意透露姓名,见了面你就知道。”冯祺闪烁其词。叶三爷不让他说出来,他也没办法。   许鹿觉得更古怪了,做生意都不愿意透露姓名,还非要她去见面,想来不会是什么正路上的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多谢大哥的好意,老实说,现在纺织厂的生意已经忙不过来了。我暂时接不了什么大主顾的单子,你帮我回绝了吧。”   冯祺见她不买账,瞪大眼睛。   “冯婉,我可是好心给你介绍生意。对方不愿提前说自己的身份,只想见你一面,也没什么恶意,你怎么还摆起谱了?难道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会害你不成?”   许鹿看了他一眼,冯祺这个人其实不太会掩藏心事。他现在的表现有点心虚,更显得有问题了。许鹿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她可不是冯清那种小丫头片子,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这是小工厂,能力有限,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去忙了。你自便。”许鹿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开看起来。   冯祺又苦心劝了几句,无奈许鹿油盐不进,他只能走了。   吴厂长到办公室里来,问道:“大少爷来找您有什么事?”   许鹿淡淡地说道:“说要给我们介绍生意。他那个人一肚子坏水,还是不要相信。”   吴厂长点了点头:“不过我听说大老爷的洋行最近投资亏了不少的钱,正在四处想办法,大少爷也许是想从我们这里捞点门路。”   “不用理他。”许鹿问道,“我们账户上能动用的资金有多少?”   吴厂长报了一个数字:“我们刚恢复生产几个月,还得留下周转的资金,所以并不多。”   许鹿默默地记下来,她在计算大概要多久才能买下新厂的股份。看来田中商社的那个单子,还是接下来做比较好,这样就能多赚点钱。她是个欠债就浑身不舒服的人。   “大小姐,姚老板刚得了儿子,要办个满月宴,给您和我送来了请柬。我们要准备什么样的寿礼?听说他在锦华大酒店办了几十桌,还请了南北的戏班子登台,很是热闹。”   许鹿没给人送过满月礼,不过这些富贵人家对香火应该是很看重的吧。生意场上人情往来必不可少,尤其是像姚光胜这样的大主顾,还在危难的时候帮过他们,理应备一份厚礼。   “我没有经验,交给你办吧。你向别人打听打听,都花了多少钱,我们也别小气了。”许鹿说道。   吴厂长满口应下,从办公室退了出去。   冯祺悻悻地从工厂里走出来,钻进路边的车里。坐在副驾上的人是叶三爷的心腹,如今在青帮独自管一个堂口,人称马老七,脸上有一道刀疤,看着有几分凶狠。   他勾了勾嘴角:“看冯大少爷这模样,想必是失败了吧?”   “我早说过那丫头没那么好骗,何况我平常跟她也没什么交情。现在该怎么办?”冯祺问道。   “算了,三爷本来也没太指望您,还是看我的吧。”马老七抖着腿,说道,“这儿没您的事了,先回去吧。回去后,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冯祺应是,刚要下车,又不放心地对马老七说道:“三爷不会对冯婉做什么吧?我们两家虽然没什么来往,但她怎么说也是我的堂妹,我不能眼看着她跳火坑不是?如果她有什么得罪的地方,看她年纪小,还请叶三爷别跟她计较。”   马老七笑道:“冯大少爷多虑了。三爷怎么说在上海滩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为难一个小姑娘?就是想找她聊几句罢了。你放心吧。”   听他这么说,冯祺才松了口气,想想叶三爷的身份,也不至于为难冯婉,他便开车门下去了。   等许鹿把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处理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她揉了揉肩膀,伸了个懒腰,现在有点明白赚钱的艰辛了。工人和吴厂长都已经按点下班,厂里只剩下几个清洁和保卫的人员。   她走出纺织厂的大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叫辆黄包车,忽然有几个人走到她面前。   为首的人脸上有一道疤,看起来面目可憎。   “你们是……?”   这里还是租界的范围,应该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地乱来的。   “冯小姐,想请您跟我们走一趟。”马老七笑着说道。他不笑还好,一笑脸上的疤就更狰狞了。   许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刚想叫人,马老七身边的人眼疾手快,上前用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捂住她的嘴巴,她瞬间失去了意识。   马老七看了看左右无人,叫手下把许鹿抬了起来。那些人嘴巴还不太干净,说真是个大美人云云。马老七喝道:“仔细你们的小命,这可是六爷的女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知道下场的吧?别怪哥哥没提醒你们。”   那些人立刻不敢放肆了。   角落里,大黑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他本来要上前去,但看到马老七,立刻意识到这是三爷的人。青帮有规矩,禁止帮内的人互相斗殴,如果现在上去,势必会跟三爷的人起冲突。   “你们跟着他们,我去向六爷禀报。”大黑沉着脸说道。   手下得令,立刻坐进汽车,跟上马老七的人。   ***   傅亦霆在床上躺了三天,中间还发过烧,今日总算好多了。但是王金生坚决让他再打一天吊瓶,观察下病情。   傅亦霆也只能听他的。毕竟年过三十,精力不比从前,近来很容易感到疲惫。年轻时抽烟喝酒彻夜不下赌桌,现在都是为了那时候的放纵承担后果。   王金生把水银表拿起来,看到上面的数字,松了口气:“烧退了。”   袁宝也如释重负,六爷再烧下去,他已经有把他打晕送去医院的打算了。   “这几天没什么事吧?”傅亦霆闭着眼睛问道。   书房里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不过暂时无法理事三天,好像全世界大乱一样。   “没什么大事,您安心休养。等您好了,再慢慢处理。”王金生回答道。   楼下忽然传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喊声:“六爷!我有急事禀报!”   傅亦霆立刻听出是大黑,示意王金生下去看看。   王金生到了楼下,看见大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急得团团转,便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跟着冯小姐吗?”   “金生哥,不好了!冯小姐被三爷的人带走了!”大黑急道,“我看到马老七,就没敢动手,赶紧回来禀报。这下该怎么办?”   王金生微愣,三爷的人带走了冯小姐?怎么会呢。可转念一想,三爷的实力不容小觑,想必是上回舞会的事情叫他起了疑心,顺藤摸瓜查到了冯家。可三爷应该不会动六爷的人,别的不说,六爷的很多产业都有三爷的股份,他跟六爷闹僵了,对自己也没好处。   六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么多年来,尽管三爷是不是有些小动作,六爷都不跟他计较。可是冯小姐不一样,那是六爷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   大黑不知道傅亦霆正在生病,看见王金生干站着发愣,更加着急:“金生哥,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告诉六爷啊!我怕去晚了,冯小姐会有危险……”   王金生想到六爷的身体,有点犹豫不决。按理说,三爷应该只是在试探六爷,不会把冯小姐怎么样的。但六爷若真要这么跑过去,就是不打自招了。那么以后,三爷就捏住了六爷的一个把柄。   “我觉得这件事……”王金生刚开了口,大黑就望着他身后叫到:“六爷!”   傅亦霆知道大黑是跟着冯婉的,他出现在这里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按耐不住,扶着袁宝到楼梯口听。他们的对话,他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立刻让袁宝去拿了件大衣披上,扶着楼梯的扶手慢慢下楼来。   “备车。”他果断地吩咐道。   “六爷……”王金生想劝他不要冲动,他却冷静地说道:“放心,我不会跟三爷撕破脸的,但我必须去。”   王金生看到他的表情,知道劝不住,只能出去开车了。   大黑喃喃道:“六爷,怎么几日不见……您的脸色不太好。”   傅亦霆嘴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人好像都站不直,跟平日威风凛凛的样子大相径庭。   袁宝没好气地说道:“六爷都病了三天了,今天刚好一点。”   大黑立刻闭嘴。他又不知道六爷生病,何况是六爷自己说的,冯小姐的安全大于一切,他发现有情况,也不敢怠慢。   “别说了,走吧。”傅亦霆道。   有些事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   而另一边,许鹿被马老七带回叶公馆之后,没过多久就慢慢地醒了过来。等她看清坐在眼前的人,立刻认出是叶秉添,受惊不小。叶秉添的气场是真正的强大,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冯祺是受他所托,才不敢说真话?   叶秉添说道:“冯小姐别害怕,我并没有恶意。我们应该见过的吧?”   许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会这么说,肯定已经将事情调查得很清楚了。像他们这样的老江湖,其实并不好骗。只不过,若是因为舞会上的事,他实在没必要把她弄到这儿来。   “您想干什么?”许鹿客气地问道。   叶秉添还算和气:“看来你知道我是谁,就不自我介绍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跟老六在一起了?”   “我跟傅先生只是公事上的关系。他因为我父亲当年的一些旧恩,投资了我家的纺织厂,就这么简单。”许鹿说道。她跟傅亦霆的事情,只有近身的人才知道,叶秉添应该也只是猜测。   叶秉添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嘴巴还挺硬的,不过没关系,只要看一会儿傅亦霆会不会来就知道了。   许鹿见叶秉添没有放人的打算,但也没为难她,就壮着胆子说道:“三爷,您是大人物,我只是个小女子,跟您无冤无仇的。您看现在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我家里人会担心,您不如放我回去吧?”   叶秉添轻笑道:“我不会为难你。只不过要请冯小姐在这里暂坐片刻,等我证实了一件事,自然会放你走。”   许鹿一下警觉了起来,这件事恐怕跟傅亦霆有关系。傅亦霆安排了人在她身边,他知道以后,不会真的贸然跑来吧?她刚这么想,就有佣人来禀报:“三爷,六爷来了。”   叶秉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把马老七叫来,悠闲地说道:“你带冯小姐去偏厅坐一坐吧。” 第三十四章   傅亦霆下了车,袁宝和王金生要扶他,他摆了摆手,又恢复了平常在人前的模样。他不能叫叶秉添看出什么端倪,否则就会更加被动。叶公馆的佣人连忙给他开门,道了声:“傅先生,晚上好。”   傅亦霆点头走进客厅里,叶秉添坐在那儿,往桶里倒了倒烟斗里剩余的烟叶,气定神闲地问道:“老六,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坐啊。”   傅亦霆站着说道:“三爷,我知道您把冯小姐请来叶公馆做客,所以我来这里接她。”   叶秉添故意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的人看见马老七把她带走了。”傅亦霆开门见山地说道,“三爷若是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就是,别为难她。”   叶秉添重新添了烟叶,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吧。我请冯小姐过来,就是问问你的事。你跟她若是在一起了,遮遮掩掩的又是何必呢?”   许鹿坐在偏厅里,被马老七按着,听到叶秉添这么说,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那股暗流涌动,叶三爷千方百计要得知她跟傅亦霆的关系,想必是要试探她在傅六爷心里的分量。而这直接决定了,叶三爷要怎么谈条件。   “冯小姐别出声,我不是说着玩的。”马老七低声说道。   许鹿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干坐着,听客厅里的谈话继续。   傅亦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三爷想的那样,就是普通的关系。您知道我这个人,对女人的热度不会维持太久,苏曼也不过就两年,这个等新鲜劲头一过,兴许就换了。”   叶秉添显然不信:“你可是为了她,专门跑到我这儿来了。”   “我之所以亲自来这儿,是觉得我们之间有话可以直说,您没必要为难一个女人。”   叶秉添顿了段,好像在仔细琢磨傅亦霆这话有几分真假。   依他对傅亦霆这么多年的了解,他对女人是不怎么上心的。忽然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任他予取予求的地步,恐怕也不现实。   “那也是好事嘛,至少得告知我一声。今天若不是把冯小姐请来,你还不肯说实话。老六,这几年我们真的生分多了。你师母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傅亦霆低低地应了声是。   其实与其说是叶秉添提拔了傅亦霆,倒不如说是叶秉添的原配妻子给傅亦霆机会。叶夫人早年间也是个帮派头目的女儿,在上海地界颇有几分手腕,靠用泵船走私大烟起家的。傅亦霆经过帮内一个兄弟的介绍,到叶公馆做事,最初只是做些杂活,然后跟在叶夫人身边跑跑腿。   叶夫人看人颇有几分眼光,开始把一些生意交给傅亦霆做,然后又劝丈夫把一个重要的赌场交给傅亦霆经营。傅亦霆也没辜负她的期望,把赌场经营得有模有样,后来又陆续发展了别的业务,有了今天的成绩。   那几年,傅亦霆虽然从叶公馆分了出去,但是逢年过节都要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到叶公馆拜见叶夫人,亲热地叫着“师母”,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母子一样。直到叶夫人因肺痨离世,傅亦霆跟叶秉添之间也慢慢地产生了嫌隙,渐行渐远。   其实叶夫人也不过是个借口,两个人做事的风格和理念差得太远,自然就无法再坐一条船上了。   “我知道,关于日本人的事,你对我颇有微词,觉得我跟你不是一条心。但老六,你且好好想想看,我们青帮在上海号称第一大帮派,但政府整天盯着我们,动不动就抓兄弟们进局里。这日子也不好过啊。所以我借着田中商社这个事,跟政府的人打好关系,也是为了大家好。”叶秉添吐出烟雾,眯着眼睛道,“你得明白我这份苦心啊。”   傅亦霆说:“六爷本就是当家,自然有做主的权利。我这些年少管帮中的事情,让您费心了。您跟政府的事情,我不会插手的。”   叶秉添达到目的,点了点头,叫到:“老七,把冯小姐送出来吧。”   马老七这才把许鹿带出来。傅亦霆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饶是马老七这种久混江湖的狠角色,也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还好他背靠三爷这棵大树,否则谁愿意去惹这个活阎王。   “改天,再带着冯小姐来玩啊。”临走的时候,叶秉添特意叮嘱道。   许鹿跟着傅亦霆走出叶公馆,王金生等人没有进去,就在外面候着。看到他们出来,立刻迎向前,袁宝下意识地扶住了傅亦霆的手臂。   傅亦霆说道:“先上车再说。”   一行人上了汽车,王金生刚刚发动油门,许鹿就发现傅亦霆仰着头,不停地深呼吸。   “六爷?”许鹿看向他,“你怎么了?”   “没事,我休息一下。”傅亦霆闭眼道。   袁宝回头,实在是憋不住:“六爷因为胃病躺了三天,今天刚刚好一点,原本还不能下床。”   傅亦霆嫌弃他多嘴,不悦地看他一眼。这身子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否则还能装到傅公馆,然后跟没事人一样,让金生送她回家。他想维护在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男人模样,而不是个病秧子。只是刚才在三爷面前已经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现在不能要面子了。   “怎么不早说?难怪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不对劲。不要紧吧?你就不应该来。”许鹿脱下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她觉得自己真是疏忽了,天天通电话,竟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傅亦霆把大衣重新给她披回去,说道:“我不来,你今晚别想回去。只是小病,别担心。”   回到傅公馆,王金生和袁宝扶着傅亦霆上楼。   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要给他换身干净的睡衣,许鹿不方便插手,就背过身去。他的卧室跟书房是相连的,只隔着一道小门。空间非常宽敞,衣柜,梳妆台和床是一整套的雕花红木,还有一张单人沙发,地上铺着灰色的毯子,旁边还放着一个落地灯。   许鹿粗略地估计,大概冯家的三个房间拼在一起,才能抵过这间的大小。身后袁宝和王金生换衣服就罢了,还要一件件数,连内衣裤都报了出来,许鹿脸都烧了起来。   “六爷,你吃过饭了吗?”她问道。   “没有。”傅亦霆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有点好笑。   “你要不要喝粥?我现在去做。”   其实傅公馆有厨娘,只不过傅亦霆这几天没什么胃口,吃得也很少。听说她要主动做东西给他吃,就满口应道:“好。”   许鹿觉得留在房间里很尴尬,正好以此为由离开了。   袁宝一脸得逞地坏笑,冯小姐这很明显是害羞了。但光着身子的六爷,明明很性感,她不看是她的损失。   厨房里没有人在,许鹿便自己找食材。熬粥其实挺花时间,还得把米煮熟。她决定做点广式口味的咸粥,淘米下到锅里,然后皮蛋切成丁,牛肉切成条,放上姜丝和盐一起腌制十分钟左右。   等到粥便粘稠了,再将皮蛋等东西放进去煮一会儿,最后撒上葱花,香味扑鼻而来。   袁宝还没进厨房,就闻到香味了,叹道:“哇,什么东西这么香?”   “皮蛋牛肉粥,喝过吗?”   袁宝老实地摇了摇头。皮蛋倒是经常吃,牛肉也吃,但放在粥里却没吃过。白粥里面放东西,这么香吗?   “我多煮了一些,你拿碗过来,也有你跟王秘书的份。”许鹿一边搅动锅里的粥,尝了尝咸淡,一边说道。   袁宝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大闹了,听说自己也有份,心花怒放,赶紧去拿碗,站在灶头就吃了起来。许鹿怕烫,不敢装得太满,小心翼翼地端上楼。   傅亦霆靠在床头,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好像是肉,还有葱花。   王金生站在旁边收了医疗的器材:“没想到冯小姐还会做菜。我以为像她这样的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一般人家的大小姐的确如此,但她出国留学那几年过得有多艰难,当初傅亦霆是打听过的。家里没有钱寄给她,她得自己打工赚钱,这些生活的艰辛早早就压在她身上了。   所以每次看着她认真努力的样子,傅亦霆都莫名地有点心疼。   女孩子太早懂事,一般都过得不容易。   “可以吃了。”许鹿端着粥到房间里,王金生就赶紧退出去了。   “这是什么?”傅亦霆将粥端起来,拿勺子舀了舀,嫌弃地看了一眼。   他们喝粥向来是喝白粥,不加什么东西的。   “广州那边的做法,我跟我一个同学学的,你尝尝看。”许鹿坐在床边,满心期待地说道。   傅亦霆迟疑,许鹿把粥吹了吹,一勺子喂到他嘴边。   “不好吃你再吐出来!”   傅亦霆只能张口,刚入口的时候觉得有些奇怪,但还不算难下咽。神奇的是多吃几口之后,会发现越来越香,几乎停不下来。   傅亦霆吃了一整碗,居然还想吃。他这个人对吃没什么讲究,随便得很,很少会对某种事物产生多吃一点的欲望。   许鹿看着空碗,没好气地说道:“刚才还嫌弃呢?现在不是都吃光了。我做的东西,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傅亦霆没应声,只拿帕子擦了擦嘴。   许鹿看到床边的吊瓶和他手上的针管,皱眉道:“你胃不好,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家里又不是没有厨娘,三餐按时吃很难吗?王秘书他们也不管管你……”   傅亦霆看着她道:“他们不敢管我,说了我也不会听。你管就好了。”   许鹿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别过头:“刚才六爷在叶公馆说,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不会持续太久,说不定过几天就换了。我可管不了六爷。”   傅亦霆轻笑,一下子将她搂到怀里,轻声道:“还记着呢?那是应付三爷的。如果我说喜欢你,为了你的安危不顾病体跑到叶公馆去,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身上的睡衣是棉布的,几乎能感觉到他硬实的胸膛上传来的热度,说话时还会微微震动。他生着病,力气还是很大,怀抱紧得许鹿都喘不过气来。   起先她还有点僵硬,后来慢慢软化下来。   “三爷为什么对我们的事那么感兴趣?”   “他一直想拿住我,要从我身上找破绽。像今天他说与政府来往的事情,我便退让了。”傅亦霆说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这个人相同的伎俩不会用两次,而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防万一,你以后出入小心点。”   许鹿点了点头,听到他声音疲惫,就说:“你躺下睡会儿吧?我也该回去了。”   “也好,是有点累。”傅亦霆躺下来,却没放开许鹿。   “你这样怎么睡……”许鹿微微挣扎,腰被他扣住,挣脱不得。   暖玉温香在怀,傅亦霆很想做点什么,但一只手插着针管,身上又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抱着,过过干瘾。   他把被子分了点出来,盖在她身上:“乖,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许鹿感觉自己被他当成了某种萌萌的小动物。   他的被窝很温暖,还有股干净的肥皂香气。许鹿不习惯穿着外面的衣服躺在床上,浑身都别扭。而且要是王金生他们忽然进来,她百口莫辩……她还想再挣扎,脑袋却被他一把按进怀里,顿时动弹不得。   睡衣很薄,他的筋骨,体温,心跳,乃至脉搏都十分清晰,让人浮现联翩。许鹿用力闭了闭眼睛,摒除杂念,他要抱就让他抱着吧。   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第三十五章   许鹿本想从他怀里退出来,不知道是被窝实在太暖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打了个哈欠,困意顿时席卷上来。   今天经历了不少事,她想着干脆睡一会儿好了。   梦里,她发现自己被一只猛兽追赶,抱着一棵树死活不敢放手。后来那猛兽见咬不到她,只能退去,她就那样抱着大树,也不敢动。大树的枝叶轻抚着她,她觉得很舒服,而且这树还香香的,暖暖的。   这个梦说不清长短,等许鹿惊醒,卧室里依旧昏暗,但从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透进来的日光。   她吓得坐起来,只剩她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慌乱地左右看了看,床头柜上有钟,时针指向六点。   肯定不是晚上六点,而是早上六点了!   她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发现不对劲。身上竟然穿着一套很宽大的睡衣,只有内衣裤还在。   “啊!”她惊叫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傅亦霆在书房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开了小门过来,打开壁灯。   许鹿猛地用被子把自己捂住,警觉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坏人。昨夜,他难道趁她睡着……?   “我的衣服呢?”她问道。   傅亦霆轻扯嘴角,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外面天刚蒙蒙亮。他穿着一身衬衫,外面套着黑色的毛衣,晨光里的身体挺拔,看来精神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昨天马老七在你身上用了点迷药,药力残留在体内,后来你睡得很沉。我怕衣服上还有药,也怕你着凉,就给你换了身睡衣。除此外,什么都没做。”他着重地强调了最后一句。   许鹿用力拢着领口,睡衣真的是他换的?那身子岂不是被他看光了?她虽然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是……她也不能坦然地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要是放在古代,等于没了清白,非得以身相许不可。   可她自己睡得死沉,什么感觉都没有,又能怪谁?   傅亦霆坐在床边,看着她懊恼抱头的模样,忍不住笑。原本他也想让一个女佣帮她换的,可她死活抱着他不肯松手,说有什么怪兽在追她。他只能自己帮她换,而且怕她着凉,换得很快,也没仔细看。只是那白皙顺滑的皮肤,考验了一下他的定力而已。   他再禽兽,也不会在那种时候轻薄她的。   看她现在已经够窘迫了,他决定不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只伸出大掌按在她的头顶:“放心,我会负责的。”   她要是介意的话,大不了就娶她。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傅亦霆自己也吓了一跳。毕竟在遇见这个丫头以前,他曾想独自过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孩子,他的童年实在是太凄苦了,让他对家庭有些恐惧。   可他现在,竟然动了想跟这个女人结婚的念头。   她昨晚那么孩子气地赖着他,激发了他心中强烈的保护欲。她平常总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也住着个小女孩,需要人疼宠的吧?上次她在洋行哭的时候,他就感觉出来了。   “谁要你负责。”许鹿倒不至于那么矫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糟了,我娘那边!”   夜不归宿,李氏肯定要担心了。   傅亦霆安慰她:“放心,我让吴厂长去过你家了,说新工厂那边有事,需要你去解决。因为离家远,怕忙到太晚,你就留在工厂里过夜。”   许鹿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他想得周到,李氏对吴厂长是放心的。不过吴厂长怎么对他那么言听计从?下次说不定都要把她卖了。   “我去放热水,你洗个澡下来吃早饭。”   许鹿点了点头,傅亦霆就起身到浴室里去放水了。许鹿听着浴室里传出的哗哗的水声,头靠在膝盖上,心里有种很温暖的感觉。迄今为止,她的人生都是自己做决定,有时候撞得头破血流,也只能自己疗伤。这样事事有人安排,有人走在她前面的感觉,真的是踏实。   傅亦霆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许鹿坐在床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说道:“水放好了,进去洗吧。”   许鹿回过神,直直地看着他。傅亦霆无奈道:“好,我出去就是了。”   他关门下了楼,佣人已经在摆早餐,一半是中式的,一半是西式的。佣人说:“也不知道小姐喜欢吃什么,厨房就都准备了一些。”   傅亦霆点了下头,心想那丫头大概是偏爱中餐吧?上次还说要跟他一起去吃川菜来着。   王金生和袁宝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齐声道:“六爷,早上好。”   王金生看到他精神不错,补了一句:“看来您已经痊愈了。多亏冯小姐。”   傅亦霆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袁宝暧昧地挤了挤眼睛:“六爷,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傅亦霆不冷不热地说道:“一般。”他当然不会说,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简直有辱他的威名。   袁宝觉着六爷有点欲求不满的样子,悻悻地闭上嘴。按理说六爷这样平时坚持锻炼的人,除了偶尔犯胃病以外,身体底子应该很不错。难道是冯小姐不太能满足他?   袁宝想了想某人干瘪的身材,好像有点明白了。   许鹿没下楼,傅亦霆没动筷子,他们两个人也只能干坐着。   傅亦霆边看报纸边说道:“以后冯婉来家里,你们尽量不要上二楼。金生,从家里的老佣人里,挑两个得力的妇人,负责收拾我的房间和清洗她的衣物。再把衣帽间收拾出来,准备点四季的衣服放进去。”   王金生连声应是,他是秘书,也兼管家,对家里的情况比较了解。袁宝听着却绝对不对劲,怎么?这是要冯小姐常住的意思啊?   外面忽然传来了汽车刹车的声音,佣人进来禀报:“六爷,叶经理来了。”   叶青带着两个女助手,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六爷,对不起,迟到了五分钟。因为仓库打不开,实在对不起。”   傅亦霆一大早就给叶青去了个电话,把她从被窝里弄出来。虽然不喜手底下的人迟到,但还是作罢:“算了,能赶得上。”   叶青这才如蒙大赦,连忙问道:“请问冯小姐在什么地方?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还在楼上,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傅亦霆起身,带着叶青和两个女助手上楼,留下一脸懵的袁宝和王金生。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六爷原来这么体贴周全的?”袁宝感叹道。   王金生推了推眼镜,六爷做事一向很周全,只是不肯在没必要的人身上花心思罢了。   许鹿还没在陶瓷浴缸里洗过热水澡,傅亦霆居然还撒了玫瑰花瓣,点了一个香精蜡烛,看上面的文字,应该是从法国带回来的。有钱人的生活真是太奢侈了,连个浴室都比她的房间大。   四面墙壁是用大理石砌的,有天然的纹路,地上放着防滑垫。洗面台有一面宽大的玻璃,共两个水池,铜制的水龙头。   洗面台还放着两个陶瓷杯,一个里面放着一把蓝色的牙刷,还带着水珠。另外一把是粉色的,好像很新。她趴在浴缸边,疑惑地想,这是谁的?   她从浴缸里起身,发现好像忘记拿毛巾了,抬头见毛巾架上放着两套干净的,就顺手取了一套下来擦。毛巾十分洁白柔软,应该是纯棉的,包在身上,一下就吸干了水分。   这东西,不会也是进口的吧?   许鹿又在心里暗暗唾弃了一遍万恶的资本家,真是能享受。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傅亦霆在外面问道:“洗好了吗?”   “嗯。洗好了。”许鹿忽然紧张起来,不过她进来时,已经顺手把门上锁了。   “洗面台上那把粉色的牙刷是新的,旁边的香皂可以洗脸,托架上的毛巾都是干净的,随便用。”傅亦霆交代道。   “知道了。”   许鹿走到洗面台前,拿起那把粉色的牙刷,又拿起那把蓝色的,像是一对,不由地露出会心笑容。他还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凡事都不用她操心。   刷牙洗脸完毕,许鹿只能穿回昨天的内衣裤和他那身很宽大的睡衣,把袖子和裤脚都折了一点起来。但她瘦弱的身体在这件睡衣里,就像在晃荡一样,四处通风。她的个头也没那么小吧?是他太高大了。   开了门出去,叶青和两个女助手连忙行礼:“小姐好。”   许鹿吓了一跳,看向傅亦霆。   其实比她更吃惊的是叶青。叶青跟了傅亦霆大概也五六年的时间了,从没有听说傅先生带女人回家过夜。这位小姐跟傅先生才多长时间啊?再这样发展下去,她们恐怕都得改口叫太太了。   “你昨天的衣服我已经扔掉了。叶青给你带了新的,你挑自己喜欢的吧。”说完,傅亦霆好像知道许鹿不愿意他在场,就开门出去了。   叶青满脸堆笑,不敢不对未来的老板娘尽心尽力,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有女式的睡衣,女式的内衣裤,还有洋装,毛衣,外套,手包,围巾,帽子和配饰。每种都有好几个款式供许鹿挑选。   许鹿怀疑她是不是把半家店都给搬过来了。   “小姐先试一下这个吧?”叶青晃了晃手里的蕾丝内衣。   许鹿脸刷地一下红了:“叶经理,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码?”   叶青依然保持职业的微笑:“傅先生交代的,然后我把大一号和小一号都拿过来了,您试试看哪个合适。我来帮您换?”   许鹿抬手按了下额头:“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你们在这里稍等。”   许鹿把三个号码都拿进了浴室,居然是傅亦霆选的尺码最合适,不大不小刚刚好。她内心的感觉顿时很复杂,这个男人到底是阅女无数,还是眼光毒辣?看得这么准。   她又挑了件米色的毛衣,无袖的红色连衣裙。款式都很简洁大方,适合上班,颜色也都是她平常会穿的。不用说,肯定又是傅亦霆交代的。   叶青又给她配了一条毛衣链和一对耳钉。   “好了。”她满意地笑道。   “谢谢你,一大早就赶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了。”许鹿由衷地说道。肯定是傅亦霆挠人清梦,大冬天的,谁愿意这么早从被窝里爬起来干活。   “您说哪里话,能为您服务,是我们的福气。”   叶青也接待过不少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有娇气的,高傲的,蛮横的,装模作样的,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把人放在眼里。像冯小姐这样,背靠着傅先生这层关系,却谦和有礼的,实在少之又少。而且她的气质真是独一无二,不管是上次的礼服还是这次简单的裙子,都能穿出很高贵的感觉,好像天生就适合上流社会。   许鹿下了楼,傅亦霆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对叶青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叶青道:“傅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嗯。”傅亦霆应了声,帮许鹿把椅子拉开,“吃早饭了。”   许鹿坐下来,看到一桌子的食物,怔住:“你们就三个人,这么多东西能吃得完吗?”   袁宝早就饥肠辘辘,说道:“平常没这么多,我们吃的也简单。这不是不知道您的口味吗?六爷就让厨房都准备了一些。六爷,现在可以开始吃了吗?”   “吃吧。”傅亦霆说道。   许鹿一边吃,一边感慨。冯家每天也就三五样早点,隔两天就得吃重复的。这桌上起码摆了二十几种不重样的东西,也不知道多劳民伤财。   可这片为着她的心意,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   吃过早饭,还是傅亦霆开车送许鹿去纺织厂。这回倒是认得路,没有走远。车在离纺织厂有一小段距离的路口停下来,许鹿要下车之前,主动凑过去印上傅亦霆的嘴唇。   傅亦霆愣了一下,许鹿已经放开他,轻声道:“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然后迅速地开车门下去。   “回去的路上小心!”她又叮嘱道,接着逃也似地离开了。   傅亦霆抬手摸了下嘴唇,扯开一个笑容。实在太快了,都没感觉到。下次得抓着她,好好尝尝。 第三十六章   许鹿到了办公室,刚坐下没多久,吴厂长也来了。   他看到许鹿的衣着,觉得跟她刚来厂里那阵子很不一样了。那个时候还不怎么看重打扮,整个人也有点冰冷,现在好像越来越有温度了。   “大小姐,昨天晚上,傅先生派人到我家里说您不能回去,要我跟夫人说一声……夫人很担心。”   许鹿说道:“没什么,我跟傅先生商量新厂的事情,忙了一个通宵。”   “那就好。是新厂那边遇到了什么问题吗?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请您一定告诉我。”   “嗯,有些问题,但不用担心,已经解决了。麻烦你特意跑到我家一趟。”   吴厂长连连摆手:“大小姐实在太客气了,说什么麻烦?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傅先生人这么好,昨天派人去我家,还给我小儿子带了国外的饼干,可把那小子高兴坏了。您要是方便的话,替我谢谢他。”   许鹿知道吴厂长有个儿子,家里当做心肝宝贝一样疼。她还觉得奇怪,怎么吴厂长对傅亦霆一点戒心都没有,原来是早被一盒饼干收买了。傅亦霆收买人心的本事,真是一流。   她早上刚刚领教过。   转眼已经过了几个月了,她记得她第一次到纺织厂的时候,看见吴厂长,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生疏得很。后来也就是工作上的伙伴,现在已经发展到可以说一说生活琐事的朋友了。   许鹿回忆过去,自己刚来时的确有些抵触的情绪,各方面条件的落后,身份的转变,都让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地看着身边所有的人。现在已经慢慢转变成融入这里,真正地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   “大小姐,还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跟您说一下。”吴厂长说道,“我的一个朋友,原来在大老爷的洋行里做事的,听说因为几个月发不出工钱,他就不干了。大老爷的洋行好像经营不善,投资失败,亏了很多钱。”   这家洋行是冯婉的祖父留下来的,在众多的产业之中,是最值钱的,家里很多生意都通过它。冯先月仗着自己是长子,把洋行独吞了,没想到不过几年光景,竟然到了如此境地。   “你的那位朋友可有说,大伯打算如何做?”   “这个我没有问,要不然我再打听打听?”吴厂长说道。   许鹿就把这件事拜托给他了。   按照许鹿的想法,经营不善无非两种结果,一种是关门歇业,一种是找人投资,变卖部分的股权。冯先月还要依靠洋行赚钱,撑场面,应该不会关门,而是会选择第二种。按照她的私心来说,不想让这家洋行落在外人的手里。   吴厂长很快打听回来消息,说冯先月已经放出消息,想找人投资洋行,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也有不少人去问。但是价格一直没有谈拢。   冯先月之前想要投资电影公司,花大价钱去国外买了一整套的设备,结果因为一场意外的火事,把设备烧了个精光,还延误拍摄日期,赔了个血本无归。加上冯祺花钱向来大手大脚,也没为洋行拉过什么正经生意,那边又跟苏曼合作,投了一大笔钱,导致账上的资金周转不过来,所以才出现了危机。   冯先月已经变卖不少私产来挽救,但现在的大环境本来就不景气,所以无力回天,只能出下策,找人投资。   “大小姐有什么打算?”吴厂长问道。   许鹿老实地说道:“我想把那家洋行买回来。我爹本来就有份,当初被大伯霸占,现在还弄成这样。若是被别人买走了,我怕早晚要改姓。这是祖父留下的产业,不能拱手让人了。”   吴厂长是表示认同的,但价钱却是个大问题,还有派谁出面去谈。   “我们账上的钱,根本不够买洋行的。而且大老爷如果知道小姐要买,肯定不会卖的。您看,若不是我的朋友,他们连一点风声都没露,肯定是不想我们知道。”   “你说得对,这件事,我来想想办法。”   一个上午,许鹿都在办公室里对账目,也在想洋行的事情。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凌鹤年作为田中商社的代表来了。   他今天穿着身黑色的西装,外套长款风衣,拎着公文包,像个优雅的绅士。有的人站在那里,就会自成一道风景,赏心悦目。   凌鹤年跟她握了握手,夸奖道:“一段时日不见,冯小姐越发光彩照人了。”   许鹿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还劳烦凌先生亲自跑一趟?”   凌鹤年笑着说:“我是以田中商社合伙人的身份过来的,跟冯小姐提一下订单上面的布样以及所用材料的问题。不知冯小姐现在有没有空?”   “当然有,快请坐吧。”许鹿给他倒了杯茶,“地方简陋,还请凌先生不要嫌弃。”   凌鹤年出入的的确都是高级的地方,最初他来到这间狭小的办公室时,也感叹过环境恶劣。按理说冯记现在生意做得也不错,应该有闲钱翻新一下这间办公室。可女主人显然是个不怎么讲究门面的人。   原本这种事田中商社派个秘书来说就行了,凌鹤年亲自来,一来是对这份订单的重视,二来也是有些私心。   他从包里拿出图样,仔细跟许鹿说了一遍,然后道:“考虑到订单的数量和难度,确实给贵厂造成了困扰,所以我们同意延期两个月。这是田中商社在国内的第一笔生意,田中家十分重视,希望冯小姐能好好完成。”   “感谢你们的信任。商社的要求我大概都了解了,如果延期两个月的话,我们肯定能按时交货,请凌先生放心。”   凌鹤年满意地颔首,将东西都交给许鹿,说道:“谈完了公事,有点私事想跟冯小姐谈。冯小姐能否赏光,跟我共进午餐?”   许鹿想到自己蹭过他几顿饭,现在自己也终于有点小钱了,理应回请他一顿,便说道:“我来请客,地方你挑吧。”   凌鹤年开车在工厂附近找了家西餐店,他帮许鹿开了车门,说道:“怕耽误你的时间,将就一下。”   这对许鹿来说,可一点都不将就。她有时忙起来,中午就是吃些路边摊,或者下个小馆子,哪里会正经地跑到西餐厅来。   还好她今天穿的衣服进去没什么问题。   凌鹤年点了意面跟牛排,还有海鲜大虾,叫侍应生开了瓶店里最好的法国红酒,给许鹿倒上。他对吃向来是很讲究的,就算是这样不算太高级的店,也能给他吃出不菲的价格来。   许鹿有些心疼自己钱包里的钱。   “红酒还喝得惯吗?”他举杯说道,“以后若是交际应酬,跟洋人打交道,免不得要学着喝一些。红酒不容易醉,而且不会有人逼你牛饮,是个不错的选择。”   许鹿感谢他的提醒,也拿起酒杯,跟他的轻碰了一下。他现在说话的样子,十分温和亲切,跟刚才在办公室里的判若两人。   许鹿就是不怎么喜欢红酒的味道,要是喝,也能喝一些。听说上流社会的交际,喝酒都是必不可少的。   “冯记洋行在找投资人,你是否知道这件事?”凌鹤年放下杯子,直奔主题。   许鹿也是刚刚知道这件事,便点了点头:“我刚刚听说。”   “很多人都感兴趣,包括惠子。而且冯先生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有意降低要求。惠子跟冯先生约了十天之后详谈,如果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内就会签约。”凌鹤年说道。   许鹿没想过会这么快,钱的事情,她还一筹莫展。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许鹿问道。   “因为这原本是冯家的祖业,如果被惠子买下来,以后可能就不会再由冯先生做主,继而就不再有冯记洋行了。冯小姐对此,难道不会在意吗?如果不在意,就当我没有说过。”   许鹿当然是在意的,怎么能让冯家的祖业被日本人买去?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那凌先生告诉我这些,惠子小姐就不会在意吗?”许鹿反问道。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商业机密吧。   凌鹤年摇了摇杯里的红酒,其实他也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自己应该告诉她这一切。但身份和立场,确实不大合适。   他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知道了,应该会在意吧。不过我把你当朋友,所以还是要告诉你。只需有人出更高的价格,冯先生应该就不会跟惠子谈了。”   凌鹤年只点到为止。买下一家洋行,并不是小数目,以她目前的实力,恐怕十分困难。但傅亦霆就不一样了。由他出手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解决了。   许鹿也想到了傅亦霆,找他借钱,应该不难。可是她过不去心里的坎,新厂的事情,已经欠了他,这件事不该再麻烦他。她自己家里的事,应该自己去解决。   牛排和意面端上来,凌鹤年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然后回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吃。到了结账的时候,许鹿刚要拿钱,侍应生面带微笑地说道:“小姐,这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还给了非常可观的小费。   “这怎么行呢?说好我来请客的。”   凌鹤年摆了摆手,把餐布放在桌子上:“在我的字典里,没有让女士付钱的道理。只要你吃的高兴,我一样高兴。”   许鹿不能当众塞钱给他,那样有失男人的颜面,只好作罢。   “下次你再这样,我可不跟你出来吃饭了,总是白吃白喝,我也不好意思。”她说道。   两个人离开桌子时,忽然有两个小姐追了过来。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说道:“凌老板,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凌老板,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字?”   许鹿识趣地退让到一边,凌鹤年礼貌地接过本子,帮她们各签了一个名。   两个小姐都很兴奋,接着追问:“您什么时候再登台?上次大剧院的意外之后,好久都没有您登台的消息了。我们都盼着呢!”   “最近应该会有场私人的表演,但不对外公开。公演还在筹划中,有消息会登报的。”凌鹤年客气地回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两个小姐还追着他,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看来是狂热的粉丝。许鹿无奈地跟着,当推开旋转玻璃门时,凌鹤年拉着许鹿先一步走进去,那两位小姐没追上,只能悻悻地进下一个转口,跟他们隔开。   走出玻璃门,许鹿刚松了口气,正想说话,凌鹤年却猛地推了她一下:“快走!”   她往旁边跌了两步,回头看见有人朝他冲了过去,手中好像还拿着一把匕首! 第三十七章   凌鹤年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人的手腕,那刀尖离他腹部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周围惊叫声连连。那两个跟着出来的小姐都吓傻了,往后缩了回去。   最初的震惊过后,许鹿大声叫喊起来:“快来人啊!”   凌鹤年的保镖和大黑等人闻声冲过来,三两下制服了那个手持匕首的人,看起来,凌鹤年只是虎口处受了点轻伤。   “凌先生,你没事吧?”许鹿上前,担心地问道。   凌鹤年摇了摇头,看向她:“一点小伤罢了。我还以为又是上次那伙人……幸好只有一个。不好意思,总是连累你。”   许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人总是活在各种危机里,实在是不容易。而且幸好他警觉,把她推开了,否则那一刀估计就刺在她身上。这样说,他还救了她一命。   “父债子偿!”那个被压住的人还在叫嚣,“你父亲做过的事情,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你们都会有报应的!”   保镖扶着凌鹤年从那人面前经过,凌鹤年对他说:“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不管你们怎么想,他做的事情我一无所知。你们杀了我,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你这是何必。”   那人愣了愣,保镖已经护着凌鹤年上车去医院了。   大黑走到许鹿的面前,着急地问道:“小姐,您没受伤吧?刚才那么危险,怎么不离开呢?”   许鹿故作轻松地说道:“其实我是吓傻了,双腿不听使唤,跑不动,只能叫你们来救了。”   大黑见她还有精神开玩笑,才确定她没事。   “您以后还是离凌老板远一点吧。北平政府近来打着各种名号,清理了很多人,那些人的亲友无处发泄,就跑到上海来找凌老板寻仇。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老爷子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他跟家里的关系不太好吧?”许鹿望着那辆远去的汽车问道。   大黑摸了摸后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关系好的话,怎么不留在北平,要跑到上海来呢?何况家里当官的,哪个愿意家里的子弟去做戏子啊。戏唱得再好,说出来也不好听是不是?”   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许鹿说:“你去忙吧,这种小事不要告诉傅先生了,我先回工厂。”   大黑本来要向六爷禀报的,但是被许鹿这么一说,他又不好再去打小报告了。   许鹿下午有两个会,暂时把这件事抛掷脑后。田中商社的要求很高,工厂里只有一些老工人能够操作,许鹿就安排他们主要完成这笔订单,其余人做别的订单,节省时间。   开完会后,许鹿回到办公室,又在想怎么买洋行的事。黑市上倒是有借高利贷的,很快就可以拿到钱。但是放高利贷的人全有黑道的背景,而且利息高昂,一个弄不好就是自找麻烦,显然是不可取。   筹钱的话,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实在太紧了。   她回家跟李氏商量,李氏没想到洋行已经到了要卖的光景:“我记得公公在世的时候,这洋行明明很赚钱,养活一大家子都不成问题,否则大房那边也不会死活想要霸占,怎么才这么几年,就变成这样了?”   “吴厂长和我的一个朋友都告诉我了,应该不会错的。娘,如果我们不把洋行买回来,恐怕大伯会把它变卖给日本人。到时想再拿回来,恐怕就很难了。”   李氏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要买洋行,确实需要很多钱。她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认识什么人,唯一有点交情的邵家,还因为儿女婚事闹掰了,现在也不能舔着脸去找他们借钱。   “小婉,娘很想帮忙,但是……娘没用,恐怕借不到那么多钱。”李氏低着头,一筹莫展。   许鹿安慰她:“没事,我就是想跟娘商量一下。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想要吞下这么大的洋行,的确有点困难。那等以后再说吧,没关系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甘心。洋行本来就有冯易春的一份,凭什么让冯先月拱手送人。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不做,看来还是要去找傅亦霆想办法。   第二天早晨,许鹿睡眼惺忪地起床,刚走到堂屋,就听到冯清说:“姐,你上报纸了!”   许鹿一愣,走过去拿起报纸,果然头版登出了她跟凌鹤年在一起的照片。包括凌鹤年拉着她,然后推了她一下,标题起得很抢眼:“凌老板密会佳人,英雄救美。”   “小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氏关切地问道,“报纸上的男人是谁?”   “娘,这个就是上海唱京剧最有名的凌老板,人很好的。上回我跟我姐去上海大剧院,就是看他演出,一票难求呢。不过姐跟他应该只是普通朋友吧?记者乱写的。”冯清帮许鹿说话。   许鹿不知道会被偷拍,有点头疼。凌鹤年本来就是公众人物,有记者跟着是正常的。   李氏显然不信冯清的,只看着许鹿,等她自己说。   “他是工厂的一个客人,昨日我们谈生意,顺便吃饭,遇到了一点意外,被记者拍下来,就写成这样了。”许鹿解释道。   李氏起初听说对方是唱戏的,还有点不满意,但看报上的男子剑眉星目,很是英俊出众,跟女儿真是男才女貌,就说道:“有空叫他到家里来坐坐。”   许鹿连忙说:“娘,不是您想的那样!”   李氏把筷子摆在她面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谈恋爱的话,有什么好害羞的?娘也没那么古板,快吃饭吧。”   冯清知道李氏误会大了,对许鹿吐了吐舌头,意思是让她自己解决。   吃过早饭,许鹿就赶到工厂,立刻给傅亦霆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王金生,说六爷吃过早饭就出去了。   “王秘书,六爷早上没有看报纸吧?”许鹿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金生正要说此事,遗憾地回答道:“六爷看到了,而且很生气。立刻把大黑叫来狠狠骂了一顿,然后就出去了。”他跟袁宝两个在餐厅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袁宝还说六爷很明显是吃醋了。   也难怪六爷这么介意,那个凌老板年轻英俊,多金优雅,上海多少小姑娘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六爷这是有强烈的危机感了。   以前他捧苏曼的时候,苏曼三天两头就要弄点花边新闻,想让他吃醋,可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他什么时候回来?”许鹿又问。   “六爷没有说,您找他有事吗?”   “没事。”许鹿挂了电话,手支着下巴,发了会儿呆。他不会去找凌鹤年算账了吧?她一下站了起来,打开门正要出去,却发现傅亦霆就站在门外。   他来势汹汹,脸色看起来有点吓人,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来了?”   傅亦霆一步跨进来,伸手就把门关上,还落了锁。许鹿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她又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心虚?而且心跳得飞快,简直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报纸上的照片,给我个解释。”他沉着脸说道。   “昨天……”许鹿刚开了口,想要解释。他却好像没有耐心听,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将她猛地按在了墙上,劈头盖脸地吻了下来。   许鹿的唇舌被他惩罚性地撕扯着,感觉到了一点疼跟麻,但身体却完全软了下来,完全臣服于他的气势。她“呜呜”地发出两声,手轻捶傅亦霆的肩膀抗议,他才轻了点,发狠似地深吻她,吻到她大脑缺氧,根本无法呼吸。   这么强势,不留余地的,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他将她的衬衫从裙子里扯出来,手伸了进去抚摸,吻也逐渐往下。两个人的呼吸都是炙热而滚烫的,这种亲密明明带着几分强迫,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刺激。   傅亦霆明心头带着强烈的怒火,他不能容许他的女人被别人觊觎,尤其还是凌鹤年!那么危险的人物,她靠近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你听我说……”许鹿别开头,喘着气,试图抓着他到处乱点火的手。他不肯停,狠狠地吸吮她脖子上的嫩肉,又麻又痒,很快就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吻痕。   等他撩起她的裙子,要更进一步的时候,许鹿喊道:“傅亦霆,你冷静点,听我说几句话!”   傅亦霆这才停下来,慢慢地放开了她。   他很少有这么不冷静,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宛若当初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两个人之间短暂的沉默,傅亦霆转过身去,抬手松了领带。   很多年前,他情窦初开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年纪比他大,貌美有风韵的女子。他辛辛苦苦地赚钱供她花,连拉个手要兴奋半天,却亲眼看见她跟一个地头蛇偷欢,差点冲进去杀了他们。那件事让他得罪了地头蛇,不得不拜入青帮,寻求庇护。至今想起来,仍是觉得咬牙切齿。   但她不是她,所以他不应该把两件事相提并论。   许鹿把衣衫整理好,望着他僵硬而高大的背影,说道:“报纸上登的不是真的。昨日凌先生代表田中商社来跟我谈生意,然后告知我,伯父要卖洋行的事情。我们吃完饭,遇到两个来纠缠他的小姐,就急匆匆地离开餐厅,正好有人想要杀他,他就推开了我。事情就是这样。”   傅亦霆闭了下眼睛:“以后不要再见他。”   “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没办法答应你。”   “我不准你再见他!”傅亦霆又重复了一遍。   许鹿没想到他这么霸道,也义正言辞地说道:“傅先生,别说我们只是恋爱关系,就算是夫妻,也要懂得充分尊重彼此。你不能干涉我交友的自由,何况我已经解释了,我跟凌先生之间,非常单纯,什么事都没有。所以……”   傅亦霆的嘴角抿成一个冰冷的弧度,不等她说完,大步走到门边,开门出去。   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第三十八章   许鹿简直气到发笑,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跑来兴师问罪也就算了,居然还要乱发脾气。在他眼里,她到底算什么?   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脖子还在微微地疼。   无理的条件,她是绝对不会妥协,更不会低头的。   之前他对她太好了,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理,觉得两个人之间是可以沟通和交流的。其实他们的地位相差那么多,他本来就能在上海滩呼风唤雨,会提出那种要求一点都不奇怪。可她却绝不是个对男人言听计从的女人,就算她喜欢他,也不会完全失去自我。   只是心里莫名有种酸涩的感觉,很难忽略。   他们都很骄傲,也许谁都不肯让步,最后便只有分开的下场。   傅亦霆走下楼梯,起初怒气冲冲的,脚步飞快,后来发现她完全没有追出来的意思,索性放慢脚步,还回头看了看。可直到走出厂房,只有吴厂长追了出来,点头哈腰地赔不是。   “傅先生,不知道您来这里,实在是怠慢了您。”   傅亦霆面无表情,没人知道他来这里才好。   吴厂长继续说道:“若是大小姐哪里得罪了您,我替她赔个不是。她年纪还小,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多海涵。”吴厂长不小心看到傅亦霆从办公室里出来,还摔了门,料想是有什么事,但他也不敢多问。   “我还有事,告辞。”傅亦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厂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十分纳闷。小姐平时做事还是很有分寸的,怎么会把傅先生得罪成这样?看起来不像是生意上的事情,倒像是小两口吵架了。   可是他立刻摇头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傅亦霆是什么人?身边没少过女明星的大老板,小姐这样清白人家的姑娘,不会跟他扯上关系的。   傅亦霆走出纺织厂,开了车门,上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袁宝拿烟。   他这阵子烟都抽少了,就怕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身上烟味太重,她不喜欢。袁宝也不敢说什么,帮他点了烟,猜测两个人没有谈拢,便开导道:“六爷,我都跟您说过不要冲动了,冯小姐那个性格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您来硬的,她肯定不买账。”   “那又怎么样,我还不够顺着她?让她不要见凌鹤年,是为了谁好?”傅亦霆没好气地说道。想起她敢两度拒绝他,他就一肚子火。很多年了,他都没有被人如此顶撞过。   “都说了女人一要哄,二要宠,谁让你喜欢人家……”袁宝小声嘀咕道。要不然也不会一大早扔下两个重要的会议,拉下脸跑到这里来。换作苏曼之流闹出这种绯闻,立刻就被扫地出门了。   傅亦霆瞪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确定那个没良心的丫头不会追出来之后,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开车?”   “哦。”无辜的袁宝马上发动油门。   路上,傅亦霆被窗外的冷风吹得稍微冷静了一点,说道:“你去查查冯记洋行出了什么事,跟凌鹤年有什么关系。查到以后告诉我。”   “是。”袁宝一边开车,一边说,“六爷,倒是还有件事儿。我听说冯家的二小姐今年夏天就要从女学毕业了。冯夫人托了关系,到处在给她找工作,不过暂时还没有满意的。”   傅亦霆皱眉,冯婉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不过,这倒也符合那丫头的性格,能不麻烦他的地方,尽量不麻烦,好像他是外人一样。这样他才更生气。   为什么别的女人看到他傅亦霆都恨不得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甩都甩不掉,她就非得撇得干干净净的,还要他千方百计地主动倒贴过去。传出去,简直有损他傅六爷的颜面。好像他傅亦霆找不到女人似的。   “不用管。”他赌气道,“有需要,她自己不会来找我?”   袁宝“啧”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他,平日挺有风度教养的一个人,也从来不会跟女人计较,一碰到冯小姐就失常了。   “我的六爷,冯小姐跟您从前来往的那些女人真的不太一样。她是个很独立自强的人,很明显也不想借您的势。可这正是她宝贵的地方啊!她是喜欢您这个人,而不是因为您是六爷,有钱有势,对不对?这样好的女孩儿,到哪儿找第二个啊?”   傅亦霆冷哼了一声。可他知道,袁宝说得有道理。就是她身上那些与众不同的性格,才深深地吸引了他。若她一有事就来找他,想方设法地从他身上捞好处,那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尽管他愿意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内心想要她多依赖自己一点。   “哎,您就耍脾气吧。依我看啊,那个凌老板肯定也喜欢她,就等着挖墙脚呢。到时候人要是被凌老板弄走了,您别后悔就是。”袁宝叹气道。   傅亦霆从嘴里取下烟头,狠狠地按进烟灰缸里,说道:“王董那边不是正在招秘书吗?让他留着位置。找个关系搭上冯夫人就是了。”   袁宝高兴道:“好嘞,我回去就让人办!”   回去之后,傅亦霆呆在书房里一天,时不时地看着桌上的电话,可铃声一直没有响起。每过一个钟头,他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好每天一个电话的,她就不能退让一点吗?只要她打了电话过来,他就原谅她。   可是直到夜里十一点,都没有电话打进来。   临睡前,他气得把那部电话的电话线给拔了,并叮嘱王金生和袁宝谁都不许再插回去。   接下来几天,许鹿都很忙。虽然每次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的电话,她还是会想起约定的事,好几次本能地拿起听筒,号码拨了一半,然后又自嘲地放下去。想来他正在气头上,不会愿意听到她的声音。而且她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起初的确不习惯,只觉得好像一下子少了什么。已经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有些想不明白的问题就请教他,或者跟他分享一些琐事。他大多时候都在倾听,时不时地应和几句,再忙都会接她的电话。   那天摔门离去,大概是他最没有风度的一次。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温柔而体贴的情人。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到了姚光胜办满月宴的日子。一大早,许鹿跟吴厂长就去了姚家贺喜,姚公馆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宾客已经来了不少,热闹非凡。   宴席开始以前,姚光胜请了南北的名家登台唱戏,所以后院搭起了一个大戏台,众人都是冲着这些名家来的。   许鹿和吴厂长坐在台下,下人们给每一桌都端上茶水和点心,悉心周到。   “大小姐,戏还没开台,要不要过去跟几个老板打下招呼?”吴厂长看到来了不少熟人,询问许鹿。   许鹿平常不怎么应酬,都是吴厂长出面打点,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便点了点头。   吴厂长领着许鹿到了一桌,那桌坐着三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着中式的长褂,正在嗑瓜子闲聊。吴厂长说道:“陈老板,严老板,白老板,好久不见了。生意兴隆啊。”   那三个人抬起头,看到吴厂长,并没有多热情,倒是目光落在许鹿身上。许鹿年轻貌美,对这些中年男人来说,还比较有新鲜。   吴厂长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大小姐,平常承蒙几位老板关照生意,特意过来打声招呼的。”   “原来是冯大小姐。” 那姓陈的老板把掌中的瓜子放在桌上,拍了拍手,“平常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啊。今天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了,也不枉我们照顾你们纺织厂的生意。”   许鹿见他态度傲慢,心中不喜,但面上仍是带着礼貌的微笑:“多谢陈老板。”   “来来来,以前没见过不要紧,喝了这杯酒就算认识了。”严老板从酒壶里倒了一杯酒出来,递给许鹿。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来嘛……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小姑娘不要怕……”严老板伸手要揽着许鹿的肩膀,被吴厂长挡开:“严老板,您这是做什么……”   三个人中比较冷静的白老板见状,不冷不热地说道:“冯小姐应该知道生意场上的规矩,既然抹不开面子,放不下身段,就不用出来应酬了。这也不是你们姑娘家能做得来的事,还是多在家里绣绣花好了。”   周围一下子哄笑起来。   有人跑到坐在前面的姚光胜身边,跟他说了几句,他起身走到许鹿这头来。那三个老板全变了脸,笑盈盈地起身:“姚老板。”   姚光胜看了许鹿一眼,说道:“三位老弟,你们家里也都有女儿,将心比心,是不是有点过了?小婉一直很努力,做事认真负责,否则我也不会把订单都交给冯记纺织厂做。你们不也是看中了人家的价廉物美,才愿意合作的吗?做人留一线,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要多多提携后辈才是啊。”   那三人被姚光胜一说,脸上顿时都有点尴尬,纷纷跟许鹿道了不是。   姚光胜帮许鹿解了围,对她低声说道:“生意场上的老男人就是这样,出来应酬的年轻女孩少,逮着机会就要倚老卖老几下,千万别放心上。”   “姚伯父,谢谢您。”许鹿感激道。   姚光胜轻轻摆了摆手,又主动带着许鹿去见了几个冯记纺织厂的主顾,有他在旁,那些人多少看他的面子,全都是笑脸相迎,不敢再有半分为难。   走了一圈下来,台上好戏开锣,姚光胜和许鹿便各自回到位置上,专心看戏了。   今天有南北名家,老生花旦,好戏不断,凌鹤年也登台表演。他这次的扮相跟上次完全不同,但许鹿还是凭眼神,一下就认出了他。想来他上次所说的私人表演,就是指这个。   台下叫好声不断,台上锣鼓铿锵,唱腔激扬。身边每个人都会哼上两句,许鹿感觉到了京剧对于这个时代的影响力。   等看完好戏,姚光胜安排众人入席。许鹿坐下之后,发现整桌只有她身旁的位置是空着的,等到快上菜的时候,卸了妆容的凌鹤年才匆匆赶来,坐在她的身边。   “凌先生?”许鹿很意外。   凌鹤年冲她笑了笑:“冯小姐,真是有缘分。”   许鹿没想到姚光胜竟然会把他们两个人的位置这样安排,原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同桌的人纷纷向凌鹤年敬酒,殷勤地夸赞他刚才的表演。   “你看了吗?”凌鹤年低声问许鹿,“感觉如何?”   许鹿点了点头:“看了,虽然说不出来哪里好,但就是很好。”   凌鹤年忍不住笑起来:“很特别的夸奖,但也算诚恳。”   许鹿不好意思,京剧她是真的不懂,但在台上的凌鹤年的确是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能吸引她看完整场表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家风范吧。   吴厂长看到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显然私交不错,暗叹大小姐这人脉可真是通天了,一个傅先生还不够,现在又加了个凌老板。凌老板上次来工厂的时候,认真严肃,他还以为两人只是工作关系。   刚上了两道菜,佣人忽然急冲冲地跑到姚光胜身边:“老爷,傅先生来了。”   姚光胜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周围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傅亦霆先生到了!人就在门外。”佣人着急地说道。   姚光胜的确出于礼节给傅亦霆去了帖子,但压根就没打算他会来。傅亦霆有多难请,众人都是知道的,除了叶三爷的面子他会给,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送一份礼物了事,根本不会露面。   “快带我去。”姚光胜立刻离席。 第三十九章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什么风把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看来还是姚老板的面子大啊,不仅请来了南北名伶,还让傅先生亲自登门贺喜。”   “可不是?我有很久没在公开场合见过傅先生了。”   “听说傅先生近来养了个小情人,喜欢得紧,成天腻在一起。报社的记者跟着捕风捉影,但是连人家的裙子角都没拍到。”   “这么神秘?能让傅先生倾倒的小姐,不知道是何等姿色啊。毕竟连苏曼那样的大明星都没正经地当过傅先生女朋友呢。”   许鹿默默地吃菜,想起昨天傍晚,王金生特意来找过她。   那个时候她正打算去赶电车,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工厂的路边,王金生向她鞠了个躬。两个人去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许鹿要了杯柠檬水,王金生则要了杯美式咖啡。   王金生一直斟酌着字句:“小姐,六爷若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他配个不是。您知道六爷向来说一不二,手底下的人也不敢忤逆他。所以您不同意他的意思,他自然恼火。而且他这个人好面子,这几天您没给个电话,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沮丧极了。”   许鹿搅了搅杯子里的柠檬片:“我以为他不想听见我的声音。”   “起初的确是拔了电话线,后来自己又偷偷插回去了。其实六爷不想您跟凌先生见面,也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凌家的情况实在有点复杂,加上最近上海的政局不稳,怕您有危险,只是这些话他不愿意去解释。”   王金生没有讲的部分是,前天夜里,六爷发疯般地跑到乐高舞厅去,找了几个当红的舞女。那些舞女各个身材火辣,肤白貌美,知道眼前的是大名鼎鼎的傅六爷,可劲儿地献殷勤,就想被六爷看上,可最后都被六爷大发雷霆地赶走了。   以前生意场上也不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六爷对女孩子们向来是风度翩翩,出手大方的。可现在不知怎么,除了冯小姐,什么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王金生将其解释为,情有独钟。   “六爷性子跟您一样,吃软不吃硬。您只要肯说两句软话,他什么都会答应您,哪怕您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可以。您如果知道六爷有多在乎您,喜欢您,也就不会狠心的七天都不理他了。”   说到最后,王金生都有点哀怨了。实在是这几天傅公馆里怨气满满,简直都要淹没整条同孚里了。   许鹿喝了口柠檬水,没有说话。   她觉得两个人各自冷静一段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有时候人跟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原本的棱角就会刺伤对方。如果学不会把这些棱角放下来,越靠近只会越受伤。   至少到现在,她还没有办法做到。   当然她不会自恋地以为,傅亦霆今天跑到姚公馆来,是因为她。也许人家正好有公务路过。   傅亦霆被姚光胜领着入席,直接坐在主家的那一桌。周围无论什么人,都争相过去敬酒,求个露脸的机会,一下围得那桌水泄不通。   许鹿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的凌鹤年觉察出不对劲,问道:“你们是不是……”   许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说。她原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总觉得有道目光追着自己,便心烦意乱地喝了口的黄酒,入口居然是火辣辣的,她马上侧头吐了出来。   凌鹤年关心地问道:“没事吧?不能喝酒就不要逞强。”   他很想拍一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但又觉得那样太过逾矩,所以只能看着。她跟傅亦霆之间肯定出了问题,否则傅亦霆不会追到这样的场合里来,还得应付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虾兵蟹将。这与他素来的风格大相径庭。   许鹿顺回口气,心里却堵得更厉害了。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王金生说她七天没给他打电话,难道他不是七天没来找过她吗?他们分明就是谁都不肯让步,她为什么要做先低头的那个?因为大黑跟着她,知道她跟凌鹤年在一起,所以他才会来的?   简直莫名其妙。   凌鹤年识趣地换了话题:“你喜欢看电影吗?过几天有部好莱坞的影片首映,好像不错,我们可以去看看。到时我会让保镖清唱,不会再出现上两次的事情。抱歉,父亲是我无法选择的。”   现在的电影大都还是默片,而且能放首映的影院十分高级,一般只接待中上层阶级,因为普通市民根本消费不起。   “凌先生,我……”许鹿看着凌鹤年,想解释些什么。   凌鹤年了然地说道:“只是朋友之间相约,并没有别的意思。你觉得不方便,拒绝我也没关系。”   家庭出生的确是没办法选择的,许鹿知道他是个麻烦的人物,却也深知他光鲜亮丽的外表后面所藏着的那份孤独。就好像一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小猫,犹豫地伸出爪子,想触碰外面的世界。她实在不忍心伤害他。   “好,不过这回我请客。”许鹿坚持道。   凌鹤年会心地笑,眼里仿佛有星星跳跃,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极了。   傅亦霆一边应付着没完没了来敬酒的人,一边又往许鹿那边看了一眼。从他进来到现在,这丫头连正眼都不看他,还跟凌鹤年有说有笑的。他到底是为了谁才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傅亦霆心里窝火,脸色更加难看。姚光胜见了,主动劝退了那些蜂拥着要敬酒攀交情的人。姚光胜心里也苦,这傅六爷来他家里,算是蓬荜生辉的好事,传出去,他脸上也有光。可这神情着实不像来给人贺喜,倒像是谁欠了他钱。   姚光胜着实有点迷茫了。   宴席完毕,一些相熟的先生和太太约着打麻将,许鹿没兴趣,就向姚光胜告辞了。当时傅亦霆就坐在姚光胜的身边,故意跟周围的人聊天,假装没看见她。   许鹿觉得这个人真是幼稚透顶,懒得跟他计较。凌鹤年从后面追上来,要跟她一起走。许鹿问道:“你不跟他们玩吗?这可是一次很好的社交。”   凌鹤年摇头说道:“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要不要去走走?或许心情会好一些。”   他很敏锐,许鹿没有拒绝。   两个人没什么目的地乱走,吹着深冬的冷风。今年没有下雪,但天气着实寒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处江边的花园。他们坐在面朝江面的长椅上,看着江面上过往的船只和波光粼粼的江水,好半晌没说话。   凌鹤年说道:“如果你想找人说话,我愿意当倾听者,而且保证不外传。”   许鹿手抓着长凳的边沿,笑了笑:“记得我刚在游轮上看到凌先生的时候,觉得你行为举止优雅,却是个很冷漠而不好接近的人。没想到我们两个居然有坐在一起谈心的一天。”   “你看得没错,我就是个冷漠的人。我没什么朋友,疑心重,也不爱交际。但你跟那些人是不同的。”凌鹤年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说道。   许鹿愣了一下,凌鹤年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傅亦霆在一起,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可既然跟他在一起不开心,不如就……”   “凌先生!”许鹿忽然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   凌鹤年收住话头,眼底涌上几许落寞的神色。也是,这些话,他本不该说的,越界了。   忽然有阵急促的皮鞋声响起,许鹿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身边一道劲风,凌鹤年被人揪着领子拉起来,不由分说地挨了一拳,险些摔在了地上。   许鹿看到来人是傅亦霆,立刻上前拦着他:“傅亦霆,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她又回头看凌鹤年,“凌先生,你没事吧?”   凌鹤年堪堪站稳,嘴角立刻肿了起来:“没想到青帮出身的傅先生,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做过,从未手软。这些年拳头却生疏了,打人如同弹棉花一样。”   “你,找,死。”傅亦霆又要上前,被许鹿拦住,忍无可忍地喝道,“傅亦霆!你够了!凌先生,你先回去吧。”   凌鹤年抬手抹了下嘴角,挑衅地看了眼傅亦霆,然后转身离去。   “这欠教训的小子……”傅亦霆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许鹿拦着,他非得好好揍他一顿不可。故意在他面前跟他的女人亲近,分明是想激怒他。或者是想试探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这小子的心机,深不可测。   “你怎么能随便动手打人?你这样跟流氓地痞有什么区别!”许鹿喊道。   “他不该打?”傅亦霆指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同样怒气冲冲,“我就是流氓地痞出身。他在你面前装可怜,博取同情。明知道你是我的人,还三番两次地接近你,居心叵测。”   许鹿气道:“我不是你的人,你也不要妄想掌控我,支配我!如果你学不会尊重,弄不懂我当初跟你说的在一起的条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说明,我们不合适。”   傅亦霆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许鹿深深地吸了口气。刚刚话冲口而出,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不合适,分开一段时间吧。”   当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傅亦霆呼吸一滞,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有生以来头一次,他的心仿佛噼里啪啦地裂开,不知所措。   许鹿转身,背对着他,眼眶微红,尽量掩饰声线中的那丝颤抖:“我们都是很骄傲的人,不会向对方妥协,只能相互折磨。我想你尊重我,你却要绝对服从的女子,我们不适合。傅亦霆,我很累,不要再见了。”   她慢慢地往前走,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这些话曾经在她脑海里打过转,但从未想过说出口。刚才盛怒之下,脱口而出,却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泪水夺眶而出。明明不想这样的,心中分明还有留恋。但与其僵持着,倒不如趁感情未深之前,中止这段错误的关系。   她只能安慰自己,他们之间地位相差太多,本来就不会有好的结果。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傅亦霆追上来,猛地把她抱进怀里。他非常用力,几乎要把她嵌进胸膛。刚刚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做出反应。他知道要是今日放她走了,就会永远失去她。   一想到这个,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是我的错……”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不离开我。”   说到最后,几乎是沙哑的破音。   他那么骄傲的人,居然会主动认错,这么低声下气,已经是他的让步。   许鹿心中一软,再也忍不住,转身回抱着他,闷声道:“刚才的话不是真心的。我想你。”   傅亦霆感觉到颈窝处湿热,意识到她哭了,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开他。   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低头不停地亲吻她的眼皮:“不哭,是我不好。”现在醒过神来,什么男人的面子和自尊,都抵不过她的那句“我想你”。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身处地狱还是天堂,不过她一念之间的事情。   许鹿本来就后悔轻易地说出分开的话。她知道自己的个性,要强,不肯依附于人,平时也不会撒娇,所以让他很不安,很没有安全感。弄成这样,并不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傅亦霆哄了她一会儿,忽然感觉到草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下。他把许鹿抱起来,迅速往路边走。王金生和袁宝明明目击整个过程,却先他们一步跑回汽车旁边,镇定地装作刚才没离开过的样子。   傅亦霆把许鹿抱进车里,然后跟着坐进去,对王金生使了个眼神。   王金生刚才也发现了,好像有记者在偷拍他们。想不到竟然还有报社这么大的胆子,敢派人偷拍六爷。   “六爷,我去处理一下,你们先回去。”   傅亦霆点头,吩咐袁宝开车。许鹿眼睛还是红红的,羞得低着头,不想让他们看笑话。   回到傅公馆,傅亦霆抱着她上楼,一进房间,就将她抵在门上,热切地亲吻了起来。整整七天,听不到她的声音,忍着去见她的冲动,他快把自己给逼疯了。   他喜欢她,竟喜欢到了这种难以自拔的程度。   许鹿解了他的领带和衬衫的扣子,他则脱了她的毛衣。   他身上很烫,她贴在他的怀里,被吻得意乱情迷的时候,听到他说:“我要你。”   她的意识恢复了一点,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算算日子,还有两天就是小日子,现在应该是在安全期内。如果肌肤相亲,他能放心些,不再胡思乱想,她愿意答应。   许鹿双手环上他的肩膀,轻声道:“我是第一次,你要温柔点。”   这句话犹如在傅亦霆心口放了一把大火,他本是脱口而出,并没有太大的期待,没想到她会答应。他将她直直地抱起来,压在床上,除开了所有的束缚。   “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的手臂撑在她的身体两侧说道。   许鹿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看他眼中此刻的自己,只能慌乱地别过头,掩饰心中的紧张。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不过是男女之间水到渠成的一件事,不必看得太严重。   她做好会疼的准备,但也不是想象的那样。大概因为前戏做得足,虽然刚开始的确有些困难,过程很累,但总体的感觉还算愉悦。   床头的时钟指向下午四点。   傅亦霆抱着怀里熟睡的人,让她枕着自己的胸膛,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刚才她哭喊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地迎合他,撩得他忍不住想再欺负她几次。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她是初次,完全受不住他。而且她的反应明明很笨拙生涩,却让他莫名地兴奋,好像找到了身为男人的全部意义。这种欢愉,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   他的手指抚弄着她已及肩的头发,凝视她睡时的容颜,怎么都看不腻似的。忽然,他想到一件事,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他兴起要了她清白的身子,必须得负责。   他自己在男女之事上看得很开,也没有父母双亲约束。但冯家毕竟是旧式家庭,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傅亦霆把怀里的人轻轻地放在枕上,将手臂从她身下抽出,轻声下了床。床尾凳上放着他的睡袍,他披上身,然后把地上的衣物一样样捡起来,悄悄去了隔壁的书房。   这里的窗帘未拉上,外面的天还没黑全。   傅亦霆拿起桌上的电话,放低音量:“是我。给我找上海最好的钻石,最好的工匠,打一枚戒指,大概7号大小,设计图我稍后发过去。嗯,求婚用。”   那边显然是吓了一跳,再确认了一遍:“傅先生,您说,要求婚吗?”   “嗯,一个月内,尽快。”   他挂了电话,心情大好,在窗前伸了个懒腰,牵动肩膀,不自觉地摸了下。那会儿她估计是受不住了,又抓又喊,竟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还咬出个血印子。   他莞尔,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东西。   书房的门轻轻响了两声,傅亦霆关上通向卧室的小门,才道:“进来。”   王金生选的刘嫂怯怯地站在门外:“先生,王秘书要我上来问问,您需要什么帮忙吗?还有,王秘书说人抓到了,就在下面,等着您处置。”   傅亦霆知道是那个记者,点了下头:“你去叫厨房准备晚餐,再热一杯牛奶,等太太醒了就给她喝。再把房间里的脏衣服拿去洗掉,帮她准备洗澡用的干净的毛巾,房间里的暖气也不要动。做事的时候轻点,别吵着她。”   刘嫂听到他的称呼,一下就愣住了。太太?先生这是已经认定冯小姐为傅公馆的女主人了吗?明明两个人还没结婚……看样子是快了?   傅亦霆见她站着不动,不悦地问:“有什么问题?”   “没,没问题。我这就去为太太准备。”刘嫂回过神来,立刻回答道。 第四十章   傅亦霆换了身衣服,心情很好,悠闲地走下楼梯。   客厅中间的地毯上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双手握拳,向周遭告饶,脸上仿佛还挂了彩。   “六爷。”大黑等人向傅亦霆鞠躬。   傅亦霆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手中玩着一盒进口的火柴。他的表情高高在上,眼神冷酷无情,仿佛就是传闻中那个上海滩能主宰人生死的傅六爷。他在人前素来彬彬有礼,大凡露出这般做派,便是对方真的惹到他了。   “傅先生,傅先生饶命!”那小记者怕得开始磕头。   “六爷,这是他手里的相机。”袁宝将抢来的相机递给傅亦霆。   傅亦霆熟练地拆出胶卷,把相机丢在一边。这胶卷本来要在暗房里取出来冲洗,现在这么一弄,全部曝光,肯定是不能用了。   年轻小伙木然地张了张嘴,继续求饶。   “谁派你来的?”傅亦霆问道,“前几天报纸上凌鹤年的照片,也是你拍的吧?胆子不小。”   小记者整个人趴在地上:“我,我是拿钱办事,求您饶了我吧!”   傅亦霆俯下身,问道:“谁给的钱,说清楚了。”   小记者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没说姓名。就给我消息,让我跟踪凌鹤年,然后又让我跟踪那个小姐……并说把拍下来的东西卖给报社,就能换个好价钱。傅先生,我们这种人就是混口饭吃的,不是真的要跟您作对的,您饶我这次吧!”   傅亦霆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对大黑点了下头,大黑就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一把提出去了。   给点教训还是必要的,否则人人都敢在他傅亦霆头上动土了。   王金生走过来,说道:“难道是三爷?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您跟小姐的事情,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傅亦霆嘴角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不说是凌鹤年自导自演?他故意让记者拍到他跟冯婉在一起的图片,还登了报纸,想要激怒我,分化我们,今日又是故技重施。我倒不知,几时得罪了这位凌家的公子。”   说起来,凌鹤年似乎对他有一股莫名的敌意,而他不知道这敌意源自哪里。他们统共没见过几面,他跟北平政府也素来没什么交往。真是奇怪了。   “先不想这些了。你跟袁宝去备一些厚礼,改日我要到冯家去下聘。”   王金生本能地应了是,然后整个人呆住了。还是袁宝先反应过来,窜到傅亦霆的面前:“六爷,您说什么?下聘,您要娶小姐?这有点突然,您让我跟金生哥消化消化。”   王金生有预感两个人会很快结婚,但没有想到这么快,而且这么仓促。他脑海里一下子开始盘算,要怎么下聘,怎么办婚礼了。六爷的婚礼,肯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轰动上海。   傅亦霆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我跟她已经……反正她是我的人了,当然要尽快把婚结了。我上楼去看看她,你们忙吧。”   傅亦霆起身,长腿迈出去,头也不回地上楼了,留下王金生跟袁宝两个呆若木鸡。   袁宝喃喃地说:“六爷刚才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已经那个了?我的天啊,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上回是从法国回来,就搞定了恋爱关系。这次是吵一回架,就定了婚事。六爷不愧是六爷,出手干净利落。”   王金生推了推眼镜:“我看这是六爷的主意,冯小姐那边未必答应。”   “嫁给六爷这么好的事情,冯小姐还犹豫什么啊?”袁宝挠了挠头,搞不懂。   “我的预感而已。”王金生淡定地说道。   那边傅亦霆上了楼,许鹿已经醒了,正在浴室里面洗澡。刘嫂收拾好了地上的衣服,然后整理床铺,手脚很麻利。她向傅亦霆行了礼,把床单翻折起来,正要抱走,傅亦霆道:“等一等。”   刘嫂便停住了。   那床单上有一块很小的血迹,傅亦霆道:“不用洗了,直接换床新的,这个给我。”   刘嫂不知道先生要拿脏的床单干什么,但还是顺从地递了过去。她是过来人,明白上面的血迹应该是女人第一次留下的。她那会儿是新婚之夜放一块帕子,现在的年轻人哟,真是开放多了。   傅亦霆把床单放在一旁,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浴室的门,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向她开口。这种莫名紧张的心情,真是很久没有过了。就怕一言不合,又惹她不高兴。   浴室里头,许鹿坐在浴缸里发呆。刚刚醒来时,她还有点懵,不敢相信相信两个人就这样发生了关系。她的思想没那么保守,但是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还是有怀孕的可能。这个时候的医疗水平落后,万一要是……会是个很麻烦的事情。   她真的还没想过结婚生子那一层的事情。于她而言,事业才刚刚开始起步,还有很长的路走。   可是刚刚那个佣人开口闭口叫她“太太”,还说是先生授意的。   难道傅亦霆打算娶她?所以先在下人面前正了她的名分。   可她觉得不过你情我愿地睡了一觉而已,真的没那么严重,又不是古时候了。   浴缸里的水渐渐变凉了,刘嫂在外面提醒:“太太,水凉了吧?先生在等您,别感冒了。”   许鹿已经纠正过她很多次,她非要这么叫,也没办法。毕竟给她工钱的是外头的那位,又不是自己。许鹿从浴缸里站起来,洗面台上的镜子里映出一具姣好的身体,虽然不算丰满,但玲珑有致,除了胸颈和腰间处欢爱的痕迹,全身透白如玉。   许鹿暗想,这真是一副好皮囊,她自己看了都得感叹。难怪傅亦霆当时的目光,跟着了魔一样。   她用大的浴巾包住身体擦拭,然后裹上刘嫂给她准备的睡袍。这睡袍的材质十分厚实,适合冬天,而且跟上次傅亦霆给她的宽大睡衣不一样,十分贴身,显然是按照她的尺码准备的。   她拿毛巾包住自己的头发,开门出去,刘嫂已经将屋子里都收拾干净,也换了新的床单。傅亦霆正坐在沙发上,茶几的玻璃杯中好像放了一点酒。   刘嫂鞠躬道:“先生和太太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先退下去了。”   傅亦霆点头,然后看向许鹿,伸手道:“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许鹿依言走过去,一下被他抱坐在腿上。他身上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衣,质地柔软,领口有一股酒味,像是白兰地。   “关于凌鹤年的事情,我们好好谈谈。”他平心静气地说道。   许鹿垂着眼睛,点了点头。不敢看他,大概是因为有过肌肤之亲的缘故,对他的感觉也格外不同了。除了喜欢,还有依恋,就像鸟儿对巢穴那样的归属感。   有时,她真的很累,也不想继续往前走,想找个地方停留,找个人好好靠一靠。现在好像找到那个人,那个地方了。   这种感觉,其实不坏。   “刚才抓到一个记者,就是上次偷拍你们的人,他说自己被人收买。我知道你把凌鹤年当朋友,可他接近你,恐怕有别的目的。凌家的背景很复杂,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也不会简单。所以我希望你能与他保持距离,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明白吗?”   许鹿靠在他温热的颈窝里,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这些话王金生跟她说过,当时她在气头上,故意拧着来。现在她明白他的苦心,而且今天在江边花园的时候,凌鹤年说的话的确有些奇怪。她对凌鹤年真的不算了解,当然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   “好,我知道了。”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傅亦霆很高兴,没想到她这次这么配合,果然袁宝的话是对的,这丫头吃软不吃硬,看来以后他得改一改沟通方式。他抓着她的小手,亲了口说道:“我们结婚吧。”   许鹿猛地坐直,心中莫名地震了一下,接着狂跳不止。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要谈婚论嫁了?   “你……是认真的?”   傅亦霆点头:“当然是认真的。我仔细想过了,这不是一时冲动,我早就动了想跟你结婚的念头。今天我要了你,也该给你正式的名分,总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地跟着我。你不用现在就着急答复我,但你要好好考虑这件事,嗯?”   许鹿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有高兴,有顾虑,还有彷徨。她真的没有做好准备,去跟他朝夕生活在一起。她现在照顾自己还一团乱,生命里陡然再多出一个丈夫,实在有点突兀。而且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冯家那边……李氏对他们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半晌她才低声说:“结婚的事太突然了,你得让我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我完全是自愿的,其实不用你负责任……”   傅亦霆下巴靠在她的肩头,叹了口气:“不只是负责而已。傻瓜,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许鹿明白,只是就这样决定结婚,太仓促了。若是一时冲动,恐怕会后悔,所以她没办法立刻答应下来。   傅亦霆也不敢逼她太紧,怕把她吓跑了。他明白,她是特别的,小脑袋瓜里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若是换作别的女孩子,知道要嫁给他,应该高兴地飞上天了。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结婚变成了她的负担。   他真是拿她没办法。   “先吃晚餐吧,吃饭的时候再跟你说件事。”傅亦霆拍了拍她的头顶说道。   许鹿站起来,四处找自己的衣服。   “你的衣服刘嫂拿去洗了。”傅亦霆起身站在一个柜门前停住,示意她过去。   许鹿走到他身边,傅亦霆打开柜门,里面似乎是个衣帽间,他伸手按了墙上的开关,里面瞬间亮堂起来。   许鹿走进去,惊呆了,这个衣帽间比她的房间还要大。墙上都是柜子,按照四季,用途和颜色,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排的女式服装,而且都没有拆掉标签。最上面的柜子还有帽子和手包,中间的玻璃柜则摆放着一些配饰。   她闭了下眼睛,以为在做梦,再睁开时,眼前依旧是这富丽堂皇的模样。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傅亦霆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入口处:“我叫叶青随便挑了一些,你选自己喜欢的。都不喜欢的话,我明天叫人换一批。”   许鹿抬手按了按额头,这种轻描淡写,不把钱当钱的口气,还真是符合资本家的身份。想她辛辛苦苦赚钱,为了一家洋行伤透脑筋,可这里面的衣服,最便宜的,都够普通工人干上一年了。她就算每天不重样地穿,轮一遍也得好久。   这万恶的特权阶级,果然不是她这种升斗小民能够理解的。   她随手挑了一件毛衣和裤子,换好了出来,发现跟傅亦霆穿得有点像。傅亦霆挑了挑眉毛,笑道:“你是故意的吗?”   许鹿不理会他的调侃。反正她现在脸皮也厚了,跟这种人计较钱,真是不自量力。他愿意给什么,她收着就是了。   晚饭照旧准备的是中餐,王金生和袁宝很识趣地没有跟他们同桌吃饭。以前傅亦霆一个人吃,嫌饭桌冷清,才叫他们陪着。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两个若是在场,就是巨大的电灯泡。   折腾了一天,许鹿真的有些饿。傅亦霆给她夹菜,夹了不少,她来者不拒地全吃了,饭量可观。   傅亦霆心想,她多吃点也好,太瘦了,摸起来身上都是骨头。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她吃完一碗饭,问道。   “关于冯记洋行的事情。”傅亦霆放下碗筷,擦了擦嘴,然后慢慢地说道,“冯先月经营不善,想找人入股洋行,起初田中商社很有兴趣,开出的条件也很丰厚。不过他好像并不想跟日本人做生意,所以我就找了段一鸣出面,将洋行七成的股权买到手了。这是冯家的祖业,你打算怎么处置?”   许鹿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提了一嘴,他就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把洋行买下来了。就像冯清的事情,她从来没跟他提过,可是前两天李氏告诉她,日升洋行的王董招秘书,托的一个朋友刚好有关系,能把冯清安排过去,一个月月薪是五十块。李氏高兴坏了。   可听到这件事,许鹿就知道李氏的朋友没这么神通广大,肯定是傅亦霆的安排。   她一直不想自己麻烦他太多,可他总是在帮着解决各种麻烦。而且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很难的事情,于他只是举手之劳。这种巨大的差距,让她不免有些失落。   “新工厂的事情,我已经欠了你不少钱。既然你把洋行买下来,那就正常经营,等我以后有能力了,再向你买吧。”许鹿说道。她相信能靠实力,把冯家的祖业买回来。而且冯记在傅亦霆的手里,总比落在外国人手里好。   傅亦霆早就猜到她会这么说,没有反对。   “行,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吃过晚饭,傅亦霆照例开车送她回家。明明是熟门熟路的,他却开得很慢。为了避免碰见熟人,他把车停得离弄堂口远了些,把许鹿抓到怀里亲热。   他是真的舍不得放掉她。尤其尝过她的滋味以后,简直是入骨入魂,难以忘怀。   驾驶位置的空间很小,两个人紧贴在一起,许鹿逃都没地方逃。虽然他们停的位置不起眼,可还是怕被邻居看见。许鹿挣扎了半天,傅亦霆才肯放过她,她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迅速扣好内衣,再把毛衣拉下来,又整了整头发。那慌乱的小模样,就像偷情怕被人发现似的。   傅亦霆觉得好笑,自己明明是她名正言顺的男人,被她弄成见不得人一样,于是伸手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   “放心,不会有人看见。”   这周围都是他的人,哪个不长眼睛的敢过来。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许鹿红着脸凶道。虽然他们已经那样了,但是在家里跟在外面是两个概念。这个人太肆无忌惮了,以为整条街都是他的?   “好,路上小心点。”傅亦霆笑道。她现在凶起来的模样,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莫名地可爱。   许鹿要下车前,转回头认真地看着他:“过几天,你来家里吃顿饭吧。等我的电话。”   傅亦霆还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她已经像只小鹿一样,逃远了。 第四十一章   许鹿回到家,冯清正在桌边收拾碗筷,看到她就问:“姐,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许鹿问道,“娘在哪里?”   冯清手指着冯易春的屋子,说道:“在给爹擦身子呢。姐,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许鹿原本往屋子那边走了几步,听到她这么说,便停下脚步看着她。冯清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放在桌子上,将许鹿拉到一旁:“娘托人给我在日升洋行找了个工作,我总觉得娘的朋友没那么大本事,是傅先生帮我找的吧?咱们家的纺织厂,不就是那家洋行投资的?”   她能猜出来,许鹿倒也没有隐瞒,便点了点头。   冯清往小屋里看了一眼,生怕李氏听见一样,小声说道:“姐,我实在不想做秘书,整天看那么多字,整理文件,真的很无聊。傅先生那么有钱,名下的产业也包括电影公司吧?不如你跟他说说,让我去电影公司怎么样?”   许鹿看着冯清:“你去电影公司,想做什么?”   冯清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想来还是做着那个明星梦。每个人的梦想都应该被尊重,只不过这条路并不是冯清想得那么简单。许鹿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便说道:“等我跟他商量一下再说。”   “谢谢姐!”冯清达成所愿,高高兴兴地继续收拾碗筷去了。   许鹿摇了摇头,冯清这些日子也算安生,没再惹事。相处下来,她对这个妹妹也算多几分了解,她涉世未深,还有几分虚荣和自私,倒也不是什么坏到骨子里的人。   许鹿走进屋子里,李氏正在给冯易春翻身。冯易春卧床,每日进食不多,加上没有运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李氏听从洋医生的建议,坚持不懈地给他按摩,但是他醒来的几率却在不停地降低。现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小婉,你有事吗?”李氏一边忙,一边问道。   “娘,我想跟您说件事。”许鹿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傅亦霆在一起了。”   李氏身形僵住,而后一下转过身来,好像不相信:“你说什么?你跟谁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刚刚肯定是听错了。   “傅亦霆。”许鹿重复道,“我们在一起有一阵子了,一直没跟您说。今天他提出想跟我结婚,我觉得应该告诉您了。”   李氏听罢,猛地跌坐在床边,仿佛平地惊雷一般。忽然,她又起身走过来,用力地按着许鹿的肩膀:“小婉,你愿意跟谁在一起,娘本不打算干涉了。可是傅亦霆那个人……你跟他在一起,是自愿的吗?还是他强迫你?”   许鹿摇头道:“娘,我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不是您想的那样。”   李氏看到她的目光十分坚定,不像是被胁迫的,心慢慢往下沉。冯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家世清白,往来的亲戚朋友也无不是干干净净的良民。傅亦霆的确有钱有势,可是他的背景,他的出身,却绝对算不上干净。此事传言出去,或许还会招致亲戚朋友在背后指指点点。   李氏就是个内宅妇人,最怕外人的流言蜚语。有时候,唾沫星子是会淹死人的。   “你……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李氏喃喃地问道,“莫非就是上次他来给你爹看病,然后又投资了纺织厂?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染指我的女儿!”说到后面,李氏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许鹿知道李氏可能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傅亦霆实在是一座可远观而不可近触的大山。但她还是要表明心意:“娘,不是您想的那样。起初他真的是因为爹当年对他的恩情才愿意帮我们的,后来是我先喜欢上他,我们才会在一起。我约他过几天到家里来吃饭,你们先聊一聊,好不好?”   看着女儿恳切的目光,李氏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女儿选在这个时候告诉她,想必两个人的感情已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拆散的。   可她心里莫名地不安,觉得难以接受,沉默地回到床边继续给冯易春擦拭身子。   “娘?”   “吃饭的事情,再说吧。”   许鹿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接受,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包妈看到她离开,才走进屋子里来:“夫人,我刚刚听小姐说的傅亦霆,是不是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傅先生?”   李氏默然地点了点头。   “哎呀,小姐怎么能跟他在一起?那天我还特意出去打听了一下,说他是什么青帮的二当家,年轻的时候靠做些违法的事情起家,背地里还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勾当,前阵子刚进过保安厅。我想着我们家跟他也攀不上什么关系,所以没跟您说。”   李氏越听脸色越不好看。她再孤陋寡闻也知道,政府的保安厅是专门抓坏人的,哪有正经人会进那种地方?可看女儿铁了心要跟他在一起,李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儿大了,越发有自己的主意。她这个做娘的,哪里能左右得了她的意志。可看上谁不好,偏偏是傅亦霆。上海有多少人怕他,就有多少人恨他。她实在是很担心,女儿会卷进那些是是非非里去。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就求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夫人,您也不用想太多。”包妈安慰道,“也许小姐就是一时兴起,等过阵子,新鲜劲过了,也就分开了。现在的年轻人提倡自由恋爱,分分合合的很正常。”   李氏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第二天到了办公室,许鹿给傅亦霆打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傅亦霆似乎知道是她,直接问道:“昨天睡得怎么样?跟家里人谈好了吗?”   提起这个事,许鹿就有点沮丧。大概是昨天下午睡过一顿饱觉的缘故,昨晚反倒没怎么睡着,一直在想如何让李氏接受。可今早在堂屋吃早饭,李氏一直都没跟她说话,好像还在生气。   “我娘大概不太同意我们的事,所以还没办法接纳你。吃饭的事情,只能等一等了。”她如实地说道。   这也在傅亦霆的意料之中。冯家是非常传统的,冯易春又是个读书人,所以不愿意跟他这种人扯上关系,冯夫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不想给她太多的压力,便说道:“没关系,慢慢来吧。刚好我要去南京出几天差,等回来的时候再说。”   “你要去南京?去多久?”   他那边停了一下,好像在问王金生,然后才回答:“大概五六天。怎么,怕自己会想我?”   许鹿笑了一下,想大概是真的会想,毕竟在热恋之中,现在就已经有点想他了。不过谁会这么厚脸皮地说出来啊?   “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少抽烟。”   “好,都听你的。”他笑着应道。   许鹿几乎能想象出来电话那头他此刻的表情,脸微微发烫,想起冯清的事情,又说:“冯清知道你给她安排了日升洋行的秘书工作,可是她不想去,非去什么电影公司。我看她还是想做明星,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傅亦霆知道这些年轻小姑娘的心思,觉得明星光鲜亮丽,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赚钱也容易。可是那些能爬上来的明星真是凤毛麟角,大多数都沦为了交际花或者有钱人的玩物。他当然不希望未来的小姨子走这条路,而且平心而论,冯清的外形条件,实在不适合做明星,捧也是捧不起来的。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交给我处理吧。”他说道。   许鹿心安了不少。就是莫名地相信他,觉得他能把任何难题都解决了。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许鹿把吴厂长叫来,让他去买两张电影票。   “就是过几天上映的那部好莱坞的片子,要首映的。买好之后,你帮我包好,连同这张纸,一起送到上面的地址。”   吴厂长把东西接过,立刻去办了。   不久之后,凌鹤年就在自家的信箱里,拿到这两张电影票,上面还有一行娟秀的字:“请凌先生跟朋友一起好好地享受这场电影,冯婉。”   凌鹤年轻轻地笑了一下,开了自家的门。   他倒了一杯白兰地,加几块冰,独自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街边那原本光秃秃的树枝上,正在冒出新芽。春天快来了,他的生命,却好像一直在严冬里。刚才他从手下那里得知,昨天傅亦霆在公园附近抓到一个记者,好像就是上次偷拍他的人。他也弄不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   凌鹤年走到书房,从书柜里取出一个档案袋,翻出里面的东西。有一份验尸报告,还有各种塑料袋收着一些东西,像是什么人的遗物。他的目光落在报告书上,陡然变冷。   那年他回国,知道韩小冬死在上海之后,马上来调查原因。   因为凌家的势力,无依无靠的韩小冬在北平待不下去,被迫进了上海的一个戏班子。可是那班主待她并不好,为了赚钱,还让她陪那些达官显贵喝酒。   后来有一天,韩小冬忽然不见了,戏班子也没上心找。几天之后,一具尸体在租界的江边被发现,全身泡烂,被巡捕房带回去,由尸检官做了一份验尸报告。报告显示,这是一具女尸,全身多处淤青,头部有撞伤,而且下.身严重撕裂,疑生前遭受过非人的凌.辱。   这是桩无头公案,巡捕房没有立案,只是不久之后,抓了青帮的几个混混,牵扯到这个案子。   那几个混混刚好是傅亦霆的手下,傅亦霆就出面保了他们,巡捕房将人悉数放了。   本来就是一具无名女尸,又没有家属来认领,根本没人会放在心上。   凌鹤年辗转得知这些,又怒又痛。他跟韩小冬之间,并非是男女私情,但也有同门之谊,青梅竹马。他得为她讨个公道。但那几个混混,连名字都没有,且时隔多年,根本无从查起,连死活都不知道。他只能找傅亦霆算账,若不是他包庇手下的人,韩小冬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但傅亦霆在上海的势力实在太大了,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撼动分毫。   最初想通过冯婉去接近他,可在相处的过程中,凌鹤年自己的心态悄然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把那个努力活着,待人真诚的女孩子,当做是他报复的工具,反而打从心里怜惜她。   他跟傅亦霆之间,堂堂正正地较量,不想牵扯那些无辜的人。   凌鹤年喝了一大口冰白兰地,胸腹间立刻窜过一阵寒意。这种感觉,能让他清醒。   屋中的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十分突兀。凌鹤年走过去,拿起电话:“喂?……什么意思?报纸上乱写的,我跟那个姑娘什么关系都没有,请他不要乱猜。”   “……什么,他南下开会了?”   “在南京?……嗯,吃饭的事,等之后他来上海时再说吧。” 第四十二章   南京政府以南京为都城的时候,曾经招致国内一派反对的声音。有人说南京是六朝脂粉地,建都于此的王朝大都短命。南京政府为了立威,所以花了大的代价重建这座城市。   与遍地租界的上海相比,南京拥有相对完整的所有权,因而主干道旁边的政府大楼十分宏伟。   今日要在这里举办的就是南北会谈。北平政府派了官员南下,拟与南京政府协商贸易,军事以及政治方面的合作,这是经过多方努力的结果。而会谈开始前的晚宴,南京政府也力邀各界人士参与,其中就包括傅亦霆。   傅亦霆到了南京的别院休整了一下,便换了礼服,前往政府大楼参加晚宴。一路都是林荫大道,道路宽阔,可以让六辆车并排而行。袁宝一边开车一边说:“啊,这就是首都的气象啊!”   王金生坐在副驾驶座上,翻开文件夹,将到场的人员大概都跟傅亦霆说了一遍。   “今天好像要来不少日本人,都是北平那边带来的,早知道应该让小姐一起来,我可能排不上什么用场。”王金生看着名册说道。   傅亦霆翘着腿,看向窗外的路灯,淡淡地说道:“无所谓,我也不想跟日本人打交道,这种乱七八糟的场合,还是不要让她参加。若不是公董局让我来,我也懒得来这趟。”   “嗯,北平那边最大的官员就是凌总理了,其它人倒不值一提。至于南京这边有行政院的委员,还有各部长,那个郑部长也在其中。”   郑部长就是郑成元的父亲,主管财政的。   傅亦霆笑了一下,今日还真是有意思,冤家路窄的样子。   到了会场,里头响着曼妙的舞曲,不少男男女女已经亲密相贴,在舞池里面跳舞,衣香鬓影。一些政要坐在沙发上,热烈地交谈,酒杯相碰,身边大都有妙龄女郎作陪。其中一个穿着军装,头戴大礼帽的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严阵以待的军官,显然是全场的交点,很多傅亦霆认识的政府官员都围在他身边。   他应该快六十岁了,可是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   王金生说道:“六爷,那位就是凌家老爷子了。我们的身份恐怕不能过去,您自己小心点应付。”   傅亦霆点了点头,服务生将他带到那帮人中间。南京政府的官员基本都知道傅亦霆,有些官衔小的,还不自觉站了起来。当众最大的执行委员卢志航笑着介绍到:“凌老,我们正说着呢,他就来了。”   凌连峰接过身边女郎递过来的酒,看向傅亦霆,笑着道:“傅六爷,久闻大名啊。”   傅亦霆恭敬地说道:“哪里,是我对您的英勇事迹如雷贯耳,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凌连峰大笑起来:“我哪有什么英勇事迹,不过是外人瞎传的。糟老头子一个,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   傅亦霆在旁边坐下来,卢志航说道:“你是谦虚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叫凌老板一起过来?他不是就在上海吗?前阵子,我还特意去上海大剧院听了他一出戏。”   上海大剧院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北平政府就是因此,才清洗了好一帮所谓的爱国分子。卢志航这是故意戳人家的痛处,谁都知道凌家这父子俩不合,否则凌鹤年怎么不像几个兄长一样,在北方各军中担任要职,最差也能混个秘书长之类的,反而要千里迢迢跑到上海来做伶人。   凌连峰的脸色果然微变,但毕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慢悠悠地说道:“我有十个孩子,他年纪最小,我对他的管教也最少。现在的年轻人都管不住,我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也懒得管他。就是记挂他的终身大事,只要他肯结婚,随便哪家姑娘我都没有意见。”   “不久之前我在报纸上好像看见凌老板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您知道这件事吗?”旁边有人问到,赶紧缓和下气氛。   凌连峰当然知道报上的事,他这回亲自跑到南京来,就是为了去上海向凌鹤年求证的。只要他真看中了哪家姑娘,他二话不说,立刻去提亲。   “谁知道真假,还得等我去上海,亲自问问他。你们先谈,我去下洗手间。”凌连峰站起来,拉了拉军装上衣的下摆,那两个军官也跟着他走了。   在场只剩下南京政府的官员,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直接用方言说起来话来。无非就是些荤段子,说给身边的女郎听的,全当调节气氛。   傅亦霆坐在旁边喝酒,目光索性放在舞池里,显得心不在焉。以前他还应付他们几句,可现在心早就飘回到上海去了。   不知道她现在睡了没有,今天过得如何。他这两天夜里都睡得不好,总是反反复复地在做那天下午的梦。她躺在他怀里,洁白如玉的身体触手可及,还有那不盈一握的蜜桃,修长的双腿。   傅亦霆下意识地松了下领带,觉得这里的暖气开得有点大了。   这时,一个穿着露背红裙的女孩子,悠然走过来,一下坐到他的沙发扶手上,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俯身道:“这位爷,不一起跳个舞吗?”   她身上有很重的香水味,妆容精致,烫着卷发。俯身的瞬间,峰峦起伏,令人浮想联翩。明明是很香艳的画面,傅亦霆却拿开她的手,淡淡地说道:“我没有兴致,你去找别人。”   那女人“噗嗤”一声,捂着嘴笑道:“兴致不是培养一下就有了吗?说句大话,我红枚还没有搞不定的男人呢,您要不要试试看?”她的声音酥软,听起来特别勾人。   对面坐着的人说道:“红枚啊,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挑中了傅先生呢?”   红枚是秦淮一地有名的交际花,平日只陪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鲜少跟人过夜,普通人还真是入不了她的眼睛。刚刚她放眼全场,一下就看中了傅亦霆。他的身材像北方人一样高大,俊眉修目,十分儒雅,看上去就是个富有教养的绅士,跟其它肥头大脑的官员都不太一样。   红枚用南京方言含羞说了句话,听得懂的人都笑起来。   卢志航解释道:“傅六爷,红枚姑娘说了,她就是中意你。佳人相约,陪着跳个舞吧?”其它人也跟着起哄,巴不得看这场热闹似的。   “您不是有生意要跟我谈吗?”傅亦霆对他说道,“跳舞的事情就免了吧。家里管得严,我未婚妻是个醋缸子,不让我跟其它人有染。被她知道,我可有大麻烦。”   红枚听说他有未婚妻,嘟了嘟嘴,不高兴地起身走了。   可其余的人都来了兴致。傅亦霆是什么人啊?居然会怕一个女人。这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卢志航一边抽烟一边深深地看向傅亦霆:“傅老弟,你这可是转了性子啊。前次来南京的时候,咱们明明还去了高级的妓馆听小曲儿,怎么一转眼都有未婚妻了?”   “刚认识不久,正打算结婚。”傅亦霆笑道。   “那到时候可得请我们去喝喜酒,顺便看看是哪个绝色佳人,把我们的傅六爷心都给折了。”卢志航说道。   众人纷纷附和,傅亦霆只答应再说。他跟冯婉之间的事情,恐怕还有得磨。   这些官员口中的生意,无非就是变着法子从傅亦霆那里捞点好处。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便是如此,有付出才有回报,傅亦霆乐于做这些官老爷的钱袋子,顺便也能打听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各取所需罢了。   正畅聊的时候,大厅深处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原本喧闹的舞池立刻安静了下来。紧接着,又响起枪声,女士们纷纷尖叫起来,抱头鼠窜。   在座的官员也变了脸色,纷纷站起来,但谁也没动。这些养尊处优的官员都怕死得很,这时候没跟着逃跑,都是为了那点脸面。有几个保镖和军士已经围了过来,保护他们。   有官员问到:“凌老不会有事吧?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我去吧。”傅亦霆说道,拔出随身配的一把来福□□。声音很明显是从洗手间传来的,也就是凌连峰的缩在。   傅亦霆觉得奇怪,按理来说,进来的时候都经过身份核对,不应该有不明人士混在里面,除非是被在场有权势的人提前安排好的。   洗手间的一面墙塌了一半,里面有滚滚硝烟冒出来。   两个军官扶着凌连峰走出来,他满脸尘土,大礼帽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整个人显得有点狼狈,不停地咳嗽。   “您没事吧?”傅亦霆上前,关切地说道。这毕竟关系到南北两方的关系,如果起了内战,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凌连峰捂着肩膀说道:“幸好我宝刀未老,小兔崽子想暗算我,还是嫩了点!尸体在里面,你们派人好好检查一下。”   军官对傅亦霆说:“傅先生,总理受伤了,需要马上去医院接受治疗。而且我们希望南京政府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欢迎的晚宴上会冒出刺杀总理的人?”   傅亦霆看到凌连峰捂着肩膀的指缝间渗出血迹,立刻让身后的人一起护送他出去了。他自己独自走进洗手间里,地上果然躺着一具很年轻的尸体,穿着服务生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一把枪。他走过去蹲下来,仔细搜了下身,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应该是不是爱国会之类的人做的。屈屈一个人就想暗杀凌连峰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还是太自不量力了一点。可是□□却是事先准备好的,难道是南京政府内部的人?   好在凌连峰的生命没有危险,可是这样一来,南北会谈显然会受到阻碍。北平那边,可能会将此事追究到底。本来南京政府对于与北平会谈的事就持两种意见。接受合作,可能意味着要开放租界给更多的日本人。但不接受合作,北方的物资和军火就不会供给到南方,对于南京政府一直疲软的军备来说,是大为不利的。   “六爷,没事吧。”袁宝走到他身边问道。   傅亦霆起身,淡定地摇了摇头:“没事。你找人把尸体拉出去给卢委员他们看看吧。” 第四十三章   袁宝叫了人过来,将尸体拖到客厅里,引发了阵阵尖叫。   卢志航等官员走过来,各个满脸错愕。卢志航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人怎么死了?”   袁宝回答:“应该是有人事先埋伏在厕所里,然后想要……可是被凌总理反杀了。从他身上没搜出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觉得暗杀这个词说出来太敏感了。在场的官员哪个不是人精,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凌连峰是从侧门被悄悄送走的,等到北平那边的代表们收到消息,仿佛炸开了锅,纷纷涌过来,向南京政府的官员讨厌说法。他们都是军官出身,十分彪悍。一时之间,场面极度混乱,卢志航甚至还被人揪住领子,朝脸上打了一拳。   卢志航吓坏了,把事情一股脑儿地推给傅亦霆,在保镖的护送下,迅速地离开了会场。其它官员见到他都走了,也不留下来硬撑场面,干脆做鸟兽散。   在场有些人开始打砸花瓶等物,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一样。傅亦霆举起枪,朝天鸣了三声,那些人才算安静下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是不被允许配枪的。至于傅亦霆,他自然享有这种特权。   等鸣枪完毕,傅亦霆对自己带来的保镖说道:“你们维护秩序,安排各方人员安全撤离。再有闹事者,帮着政府抓起来,带回去拷问,是否为死者的同党。”   他这么说完,那些人顿时不敢动了,谁敢担当刺杀总理的罪名?而且这是在南京,可不是在北平,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但他们也有些不解,那些南京政府的官员,早早就撤走了,留下这么一个非官方的人善后。难怪都说南京政府是一群无用的文人。   料理好会场的事情,夜已经很深了。傅亦霆坐上汽车,抬手揉了揉额头,露出疲惫的神色。   袁宝说道:“幸好有六爷在现场,稳住了局面,不然那些北匪子,还不知道怎么闹呢!”北平政府的很多人都是土匪和低等士兵起家的,作风蛮横得很。   “今晚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傅亦霆说道,“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多呆几日,以防局势有变。”   “明天报纸上肯定要登些内容,那些记者,唯恐天下不乱。”袁宝说道。   这倒提醒了傅亦霆。傅亦霆对王金生说道:“去找一下今晚到场的记者,再联络那几家报社,关于今晚的事情,报纸上一个字都不准多说。”   “是。”王金生点头道。   第二天,许鹿照样七点钟起床,去堂屋吃早饭。李氏对她的态度依旧很冷淡,倒是冯清像有心事,在许鹿出门之前,把她叫住了。   “姐,我想好了,还是去日升洋行上班吧。”   许鹿还在奇怪,她怎么改变了主意,冯清幽幽地说道:“昨天那个人,是姐姐安排的吧?”   昨日有个穿西装的人,自称是傅亦霆的手下,在冯清放学的时候,把她从学校门口接走了。他带她去了傅亦霆名下的电影公司,让她看到了很多电影明星的行程安排,女明星都要陪富商和大老板喝酒应酬,必要的时候还得出去过夜,这样才会有人愿意投资,捧她们。   而这些还是运气比较好,有点名气的小明星了。   大部分没有机会拍电影,或者被富商看上的,只能沦落到舞厅或者高级点的妓馆,做有钱人的玩物。   一开始冯清以为那人是故意给他看这些。那人说道:“冯小姐,希望您能明白一件事情。所有的光鲜亮丽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或者是艰辛。傅先生安排您看这些,只是告诉您,这条路并不好走,就算有他捧您,您想在这行站稳脚跟,得付出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勇气,失去的也会很多。您真的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冯清以前只觉得做明星风光,每天穿得漂漂亮亮,拍广告,出席活动就可以了。她没有深入了解过,自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的龌龊和肮脏。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怎么会愿意去陪人喝酒作乐,只为了那些出境的机会,这太下作了。   “反正我想好了,不去电影公司。还是去洋行上班吧。”冯清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她愿意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也不知道傅亦霆是用什么办法说服她的。   许鹿到了工厂,桌上照旧摆着一份报纸,她泡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看。当看到南京的政府大楼昨夜发生爆炸,然后有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了。报纸上只是报道了这件事,语焉不详,可是看起照片好像很严重。   傅亦霆在南京出差,不会当时也在场吧?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想法让她的手一抖,立刻放下杯子,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但对方无人接听,想想也是,他人都不在家,怎么会接电话?她立刻又打到日升洋行那里去,那里的人说,傅先生只是去南京出差,具体也没说做什么,他们只是下属的一个洋行,知道得也不清楚。   许鹿心有点慌,下楼到了工厂外面,大声叫道:“大黑,你出来!”   角落里,正在抽烟的大黑立刻掐了烟头,跑到她面前:“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六爷在南京的落脚处,你知道吗?”   大黑仰头想了想:“好像是一处别院,有点印象,怎么了?”   许鹿严肃地问道:“你有没有六爷在南京的消息,他是去参加政府的会议吗?”   大黑点了点头:“好像是的。不过我没收到任何的消息。”   许鹿心往下一沉,感觉更糟糕了。封锁消息,一般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他会不会受伤了,躺在医院里?这个想法让她不安,甚至焦虑,她对大黑说道:“我回去收拾一下行礼,你带我去南京找他。”   “哦,啊?”大黑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要去南京找他!”许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不带,我就自己去。”   “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总得跟我讲清楚啊。”大黑苦着脸说道。   许鹿看着地面,喃喃自语:“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希望一切都好。总之你准备一下,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在这里见。”说完,她便返回工厂,对吴厂长交代了一下厂里的事情,称自己要出差几天。   吴厂长自然没有怀疑,他们这行出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过以前大小姐为了照顾家里,出差的活儿都是他包了。   许鹿交代完之后,回家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装在小皮箱里,又带上一点钱。   李氏终于主动开口问道:“小婉,你这是要去哪里?”   “娘,我去南京出差,过几天就回来。”许鹿避重就轻地说道。   “你一个人去?”李氏不放心。   “不是一个人,跟新厂的几个工人一起。您别担心了。”许鹿轻拍了下李氏的肩膀,就提着皮箱出门了。   李氏看着她匆忙的背影,从来没见她如此着急过,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有时候李氏也觉得她太辛苦了,一个女孩子家,要忙里忙外地操持家业,想找个能疼她护她的人,倒也没错。   纵然傅亦霆有千百般的不好,可至少能给她谁都给不了的依靠。那个男人是足够强大的。   要不然,等这次她回来,就同意傅亦霆到家里吃饭好了。   李氏这样想着。   大黑买了最近的一班火车,还是一等车厢。许鹿嫌他浪费,几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可大黑觉得普通的车厢鱼龙混杂,他负责保护她的安全,自然要面面俱到。而且一等车厢舒适,比较适合女孩子。   许鹿看不出来他平时五大三粗的,心还挺细,想把车票钱还给他。   大黑自然没有要:“六爷平时给的钱够多了,车票花不了多少钱的,您自己留着防身吧。”说完,也不等许鹿再说什么,他就到外面守着了。   火车上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到达南京站的时候,天还没有黑。   大黑按照记忆中的地名,报给黄包车夫,黄包车夫竟然知道,麻利地拉着许鹿。路上还说起昨夜发生的那起爆炸事件,好像不少人都受了伤。   许鹿想知道更多的内情,黄包车夫却也不知道了。他们这种走街串巷的小人物,哪里能知道政府的内情。   傅亦霆的别院从规模上来说,跟上海的傅公馆没法比,是座独门独栋的小洋房,临着湖,掩映在一片绿树之中,并不是很起眼。到了地方,许鹿着急地跳下黄包车,让大黑去叫门。   里面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   大黑一拍脑门:“我忘了,六爷的别院这里好像没有下人,我来之前打过电话,也没人接。现在该怎么办?”   “你有别的办法可以联系到他吗?或者他在南京有没有别的去处?”许鹿问道。   大黑老实地摇了摇头。许鹿也猜到了,恐怕连大黑都无法确认他现在是否平安,所以她才一定要来。尽管人生地不熟,除了这里,她暂时没有别的办法联络到他。   她在门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直到有人来为止。”   “要是一个晚上都没人来呢?天太冷了,您去附近找家饭店下榻,我在这里等吧?”大黑不忍心地说道。   许鹿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里等。”   大黑看着许鹿的表情,默默地走到她身边。以前不知道,冯小姐居然这么关心六爷,为了六爷,立刻跑到南京来不说,还愿意这样等着他。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 第四十四章   天色暗下来以后,外面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傅亦霆被卢志航拴在政府一天,应付那些喧闹的北方代表,刚刚才被放出来。他们借着凌连峰被刺杀一事,大做文章,认为南京政府无意合作,要求缉拿真凶的同时,还开出了十分苛刻的合作条件。   南京政府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双方僵持不下,谈判无果。而凌连峰自昨夜进了医院之后,被严密地保护起来,现在暂时不见任何人。   警察局那边的侦查也没有丝毫进展,那个人没有家属亲眷,也没有加入什么组织帮派,想要查出受何人指使,什么目的,简直难如登天。   雨打在车窗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车里的三个人被折腾了一天,都累了,谁也没有说话。   快到达目的的时候,袁宝猛地刹车,直直地看着前面:“小……小姐?”   傅亦霆闻言,一下往前倾了倾身子,待看清门边坐着的那个小可怜,几乎本能地就开了车门下去。袁宝和王金生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连忙下车去后备箱里拿伞。   还好雨不大,又开春了,许鹿穿着厚的呢绒大衣,并没有觉得特别冷。现在天已经全黑了,她看到两道车光打过来的时候,意识到是有人回来了,但不确定傅亦霆是不是在其中。直到两把黑色的雨伞移到光束之中,她抬头看见站在伞下的人高大挺拔,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六爷!”大黑激动地叫到。如果六爷再不回来,他已经准备把冯小姐打晕带走了。否则这样待一夜,非得生病不可。到时候六爷还不把他的皮扒了。   “你怎么在这里?”傅亦霆怔怔地看着许鹿。   许鹿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我早上看到报纸上说南京的政府大楼发生爆炸,没有具体写伤亡的人员,又联络不到你,担心你有事,就跑来了。”   傅亦霆抬手抱着怀中冰冷的人,心里又暖又心疼:“先进去再说。”   别院跟傅公馆不一样,作为临时的落脚点,并没有完备的供暖设施。王金生去燃起壁炉,袁宝到厨房煮姜茶,傅亦霆带着许鹿到楼上的卧房,给她找了条大的毛巾,披在头上,擦拭她的头发。   许鹿仰着头看着他,巴掌大的小脸从毛巾里露出来,特别像只温顺可人的小动物。   “今天一直在政府,脱不开身,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是我的疏忽。”傅亦霆抱歉地说道。   许鹿笑着摇了摇头:“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傅亦霆捧着她的脸,将她拉到身前,凝望着她清泓一般的眼睛。一直以为她是很循规蹈矩的乖女孩,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她居然二话不说地从上海到南京找他,用大黑的话说,拦都拦不住,还坐在家门外傻傻地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这么关心我,嗯?”他扬起嘴角,问道。   许鹿回道:“嗯,我自己还没想明白的时候,人已经在来南京的火车上了。傅先生,看来你在我心里,比你自己想象得重要一点。”   傅亦霆忍不住笑出声来,又看了她一眼,用力搂住她的腰,低下头吻她。她的大衣已经湿了,扔在旁边的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毛衣,摸起来毛绒绒的,只是手和脸都很冰凉。   他想暖她。   袁宝好不容易熬好了姜汤,屁颠颠地送上楼,看到卧室的门微微敞着,正想出声,却通过门缝,看到里面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正在激吻,发出羞人的声音,而六爷的手放在……袁宝一下子转身,赶紧下了楼。   王金生看到袁宝把姜汤原封不动地拿回来,问道:“怎么了?”   “不需要这个了。”袁宝小声道,“我们还是回房间吧,免得一会儿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   王金生心知肚明,大黑正坐在壁炉边烤火,手里捧着滚烫的姜汤,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声音?”   袁宝白了他一眼:“喝你的,不要讲话!”   大黑莫名其妙,以他的脑袋肯定想象不出来楼上的画面。   许鹿躺在床上,上身三两下被剥了个精光。她一下觉得冷,用力地攀着身上滚烫而健壮的男人,男人又劈头盖脸地吻下来。   她想起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不行……我来那个。”   傅亦霆一下停住,直直地看着她:“第几天了?”   许鹿红着脸应道:“第,第一天。”   傅亦霆有基本的常识,女人的第一天应该是量最多的时候,真的不能行房。可是他现在浑身冒火,蓄势待发,根本停不下来。若是半路收回去,他恐怕得憋出内伤。   他把许鹿抱在怀里,拉她的葇夷按住那处火热。   许鹿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   “乖,帮你的男人解决一下。”他亲吻着她的眼皮,声音暗哑,手把手地教她。   许鹿开始不愿意,可看他实在难受得很,最后只能半推半就地做了。   完事之后,两个人相拥着躺在床上,欲念如汹涌翻滚的海浪,慢慢复归于平静。外面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哗啦啦的雨声,在静谧的空间里听得格外清晰。   许鹿只觉得浑身粘腻,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放开,我要去洗澡。”   傅亦霆把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闭着眼睛说:“再给我抱一会儿,我还没抱够。”   许鹿没办法,他双臂跟铁箍一样,根本推不动。   “你,你总得让我去洗手吧?”许鹿没好气地说道,“床单也得换了。”   傅亦霆刚才只顾着舒服,一时没太控制住,弄得她身上也有。   可她那副不知所措,看见之后,满脸惊愕的样子,着实是可爱得很。他们结婚以后,他可要好好地调.教调.教这个小呆瓜。   “你躺着,我去给你开一下热水。”   傅亦霆下了床,精壮的后背和身体线条,完全展现在许鹿的面前。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并不白,但身上一块赘肉都没有,充满着雄性的魅力。他拿起深蓝色的睡袍披在身上,回头看见许鹿正望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对你的男人可还满意?”   许鹿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没脸没皮的,别过头去不理他了。她的男人……这四个字明明听起来很别扭,却也无从反驳。   过了会儿,傅亦霆来叫她去洗澡,怕她害羞,就先下楼去了。走的时候,还顺便关好了门。   许鹿这才从被窝里出来,光着脚赤身跑进了浴室。   等她舒舒服地淋了浴,才发现一个问题。她走得太匆忙,忘记带睡衣了,这里想必也不会备她的衣服。她裹上浴巾,偷偷地开了一条门缝,傅亦霆正在换床单。他好像在另一个地方洗过澡了,头发还是湿的,睡袍也换了一件。   不过这里没有下人,所以很多事他得亲力亲为。她来这里,好像给他添了点麻烦。   “我,我没带睡衣。”她对着那个背影小声说道。   傅亦霆直起身子:“没事,先穿我的。”他打开衣柜,拿出一套棉质的睡衣睡裤,从门缝里递进来。   许鹿回到浴室里,穿上他的睡衣,长手长脚,只能把袖子和裤管折起来,衣服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皂味道,跟他身上的一样。她的嘴角莫名地上扬,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处处都打着傅亦霆女人的标记。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去,傅亦霆又拿了一件厚实的睡袍给她穿上:“这里的供暖没有上海好,别着凉。饿了吗?”   许鹿的肚子适时地“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   “下去吃面吧,刚煮好。”傅亦霆说道。   许鹿觉得自己这样衣衫不整地下去,有失体面,傅亦霆却说:“这里本来就小,我把他们都赶出去住饭店了,就剩我们两个人。”   对于这种毫不讲理的霸道,许鹿无语。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一下那三个臭皮匠,跟了这么个老板,下雨的晚上还要被赶出门。   餐桌上放着两碗特腾腾的面,许鹿坐下来之后问道:“谁煮的?看起来还不错。”   傅亦霆诚实地说:“我煮的东西不能吃,袁宝煮的。”   许鹿微笑,吃了一口面,真的美味。看来袁宝的手艺都被他的老板练出来了。她边吃边问:“你来南京出差,是因为南北会谈的事情吧?凌总理的伤势严不严重?”   傅亦霆看向她:“你知道他是凌鹤年的父亲?”   许鹿面色如常:“知道。不过我不是因为凌先生才关心他,他是北平政府的代表,若不好好处理这件事,会让国内的局势变得微妙吧?毕竟南北划江而治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坐在一起。”   在来的火车上,隔壁的车厢里刚好是两个知识分子,一直在对爆炸的事高谈阔论,她也顺便听了一点。若是搁在以前,她绝对不会有闲心去关注什么国家大事。可是现在,她跟在这个人身边,总得去了解一点。   傅亦霆也正为此事发愁。北平政府的人蛮横无理,凌连峰又不肯露面,局势难测。他虽不是政府的人,但做生意,安定的环境也很重要。若起了战火,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北平那边来的人都不是善类,暗杀的人身上查不到蛛丝马迹,他们就提出苛刻的条件,要南京政府答应,才会继续坐下来谈。这件事如何解决,还得看凌连峰的态度,但现在安置他的医院被围得水泄不通,谁也见不到他。”傅亦霆说道。   许鹿安慰他:“慢慢来吧,南京政府的人肯定会出面与他们交涉。你只是个商人,又不是政府官员,别让自己身上的担子太重。明天,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出去约会吧。南京我还没逛过呢。”   “约会?”傅亦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对啊,看电影,逛街,吃饭,情人在一起不都是这样?”许鹿厚着脸皮说道,“你没时间的话就算了,我一个人去也可以,总不能白来一趟。大黑买的是一等车厢,怎么样也得值票价……”   傅亦霆听她闲话家常般,心头的阴霾好像都散去了。他决定暂时抛开那些恼人的事,好好地跟她出去约会,享受两个人的时光。   人生苦短,的确没太多的时间值得去浪费。   *   和平医院的门前,由荷枪实弹的重兵把守。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地驶过来,为首的人叫停汽车,副驾驶座的人探出头:“是我,带公子来看望总理。”   这人是凌连峰最得力的副官,士兵都认识,退到旁边放行。   车开到院子里停下,副官撑了伞,接凌鹤年下车。   凌鹤年抬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大楼,亮着的窗子不多,不知道哪一间是凌连峰的病房。副官说道:“总理在五楼,我们这就上去吧?”   凌鹤年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他接到副官的电话,立刻动身赶到南京来。他跟凌连峰的关系很冷淡,更谈不上父子之情。在北平的时候,父子俩也不常见面,但老爷子毕竟是在南京出了事,听说伤势还挺严重,他不得不来探望。   这医院很大,现在却空荡荡的。很多不是重症的病人,都被安排转院。实在转不了院的,近期也不允许家属探望,留下几个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低着头走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副官带着凌鹤年走到五楼,这层的守备又立刻森严起来,有好几个熟面孔,都是常年跟着凌连峰的。看到副官和凌鹤年,立刻敬军礼。到了病房外面,副官恭敬地说道:“总理就在里面,公子进去吧。”   凌鹤年推开门,这是间独立的病房,一应设施俱全。凌连峰躺在病床上,两鬓斑白,好像一下苍老了很多。凌鹤年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跟自己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的父亲,心绪万千。   不禁想起当年自己第一次走进凌家大门时的那种惶恐和凌连峰见到他时的那种威严。自己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跟一个日本女人生下的孩子,没名没分,在凌家也不受重视。若不是后来知道日本田中家跟他母亲的关系,恐怕凌连峰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日本在北方已经形成气候,天津最大的租界就是给日本人的。他们跟北平政府的第一宗军火交易,就是田中家牵的头。   凌连峰呻.吟了一声,好像在说“水”。   凌鹤年四处看了看,走到床头柜那里,倒了一杯热水,喂到凌连峰的嘴边。平日应该是有人照顾的,只不过知道他要来,所以照顾的人特意避让了而已。   凌连峰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你来了。”   凌鹤年只是沉默地喂他喝水,也不知道该答什么。年少的时候被他狠狠地揍过一顿,皮开肉绽的那种,几天几夜都下不来床。后来还是他一口一口地喂着白粥,才捡回一条命。   他们父子之间,至亲至疏。   凌连峰摇了摇头,示意喝够了,凌鹤年便把水杯放在一边,淡淡地问道:“伤势严重么?”   “这点小伤还难不倒我。”凌连峰看着这个最小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没想到来得还挺快。”   这话颇有几分调侃的意思,还有掩藏不住的喜悦。   “副官说你要见我。”凌鹤年淡然地说道。   “你几年不着一次家,还要我这把老骨头亲自来见你,架子也是够大的。”凌连峰哼哼了两声,挣扎着要坐起来,凌鹤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心想,就当这是一个受伤,需要照顾的老人吧。   “你有那么多孩子,不差我这一个。而且我在上海过得挺好,不用你操心。等伤好之后,就回北平去吧,南边毕竟不是你的地盘。”   凌连峰板着脸,心里却有点高兴,他这算是变相的关心自己了。随着年纪越大,越发觉得那些围绕在身边别有居心的孩子,不如这个对他一无所求的私生子。那几个每天吵吵闹闹地争权,要分家产,弄得整个家里乌烟瘴气的。   这么多年,凌鹤年甚至从来没向他要过什么。偏偏如此,他就想给。   “报纸我看了,那个女孩子是谁?真的喜欢人家,我可以帮你。”   “我的事,你不用操心。”凌鹤年轻描淡写地略过。   凌连峰了然地说道:“当初我让你跟田中惠子订婚,你说你不喜欢她,你们只是兄妹之情。当初我让你纳韩小冬做个妾,你说你不喜欢她,你们只是兄妹之情。可这个姑娘,你没这么说。”   凌鹤年看着父亲,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她有喜欢的人,不会跟我在一起。还有跟着我的那个记者,是你派来的?”   凌连峰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小年,别说她还没结婚,就算是结婚了,我凌连峰的儿子想要的女人,抢也能给她抢过来。你年轻时不冲动一点,等到老了,锐气被磨光,想冲动都不成了。你看看我,不过被个兔崽子暗算,就得在床上躺这么久。哎,真是老了。”   凌鹤年听着他的感慨,总觉得他说话还是跟年轻时一样,透着一股匪气。他有些哭笑不得,不想跟他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问道:“暗杀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心里有数吗?我在南京这边有几个朋友,还算神通广大,我可以让他们帮忙查一查。”   凌连峰摇头:“不用查了,我知道他们的用意。北平那边想通过这件事,敲南京政府的竹杠。南京政府也不是软柿子,肯定不会退让,最后就是一言不合打起来,被外国人钻空子。我反正被他们当成棋子用了。不过,我这棋子也没那么听话,北平这几年被日本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跟南边合作,还是必要的。”   “那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你需要休养,我可以帮你出面。其它人应该没什么意见吧?”凌鹤年说道。   凌连峰就想要他这句话,毕竟没什么比血缘亲情更值得信任了。   “小年,你来。”凌连峰招了招手,凌鹤年凑过去,听他说话。   ***   第二日,阳光明媚,下过一夜的雨,天空蔚蓝如洗,好像骤然温暖了许多。   许鹿走到露台上,伸了一个懒腰。这里正对着湖面,微风吹过,水波粼粼。岸边杨柳抽丝,有晨起的人正在锻炼。身后有人走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带着倦意问道:“昨晚睡得好么?起这么早。”   昨夜他们很早就上了床,自然免不得亲热一番。   现在许鹿无比庆幸自己在小日子里,否则肯定要被这个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还不错。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傅亦霆点头答应。   他们换了衣服出门,不远处的街边就有一对夫妻俩卖早点的摊子,摊头摆着豆浆油条还有烧饼。摊位上坐得满满当当,好不容易有一桌客人离开,许鹿连忙拉着傅亦霆走过去。   傅亦霆本想找家像样的店,但见她喜欢,也依了她。算钱的时候,许鹿看见他拿出自己送的那个黑色皮夹。   “不用找了。”傅亦霆递了纸钞过去。   “客人,这不太好吧?太多了。”男主人看到这么大面值的纸钞,有点犯难。   “没事,我不喜欢带零钱在身上。”傅亦霆平淡地说道。那位妻子却十分高兴,拉了丈夫一把,笑着招呼傅亦霆他们找位子。   傅亦霆跟许鹿到空桌边坐下,许鹿说道:“你不带零钱,平常出门怎么办?”   “我出门,袁宝和今生自然会付钱,皮夹就是个摆设。要不是你送的,我也不会天天带。”   许鹿有些不好意思:“当初我以为你不会用,毕竟不是名牌,配不上你的身份。”   “合适最重要。”   许鹿听着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镇定地从筒里取出两双木筷子,递了一双过去。女主人端着两碗热腾腾的豆浆上来,放在两人的面前,笑着说道:“刚煮好的豆浆,客人请慢用。不够的话,尽管开口。”   傅亦霆给的钱,别说是几碗豆浆,买半个摊子都够了。   豆浆的豆味很浓郁,油条金黄酥脆,怪不得这不起眼的小摊子生意还不错。   傅亦霆对吃不怎么挑剔,看到许鹿吃得香,心里自然也就高兴。有心爱的女人陪在身边,哪怕吃最平淡的食物,也会觉得开心。   他们旁边有一个桌子坐了四个年轻的地痞,从他们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盯着他们。傅亦霆一看就是上等人,还十分有钱。这种人身边居然连个保镖都不带,脸上不是摆明了写着“来抢我”这几个字么?   而且那个女的长得不错,他们一下子就动了歪念。 第四十五章   吃完早饭,傅亦霆和许鹿离开摊子,打算到外面的大道上叫车。昨天晚上王金生把车开走了,所以现在他们只能步行。傅亦霆牵着许鹿的手,漫步在早春的景色里。   可没走多远,四个混混便追了上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傅亦霆把许鹿挡在身后,看向面前四个吊儿郎当的人,光天化日,游手好闲,立刻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站在不远处的保镖看见了,准备过来,傅亦霆抬手示意不必。对付这种小喽啰,他一人足矣。   “这位爷,兄弟几个缺钱花,你给点呗?”领头的小年轻说道,目光又落在许鹿的身上,“不然把那个小姐交出来,也免得受皮肉之苦。不是吓你,我们兄弟在这一代都是有名头的。”   其它三人吆喝着,以壮声势。   许鹿第一次遇到敢在光天化日拦路抢劫的,还口出狂言。不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拦了什么人,估计会后悔。   “什么名头,说出来听听。”傅亦霆平静地说道。   小混混见他不慌不忙的,就故意吓唬道:“青帮听过吧?上海第一大帮,上头有叶三爷和傅六爷,我们就是南京青帮的。怕了吧?”   傅亦霆冷静地问道:“青帮几时开到南京来了?你们的当家是谁?”   小年轻当然答不上来,吼道:“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交钱还是交人,选一样,不然我们就动手了。这一带没有警察巡逻,所以你们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   傅亦霆也懒得跟他多废话,回头对许鹿说道:“你转过身去,别看。”他收拾这几个人绰绰有余,但是那种暴力血腥的画面,还是不想给她看见。   许鹿担心地抓着他的手臂,他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她才乖乖地转过身去。   傅亦霆卷起袖子,上前一把就揪住那个年轻人的领子,又快又狠。那人被他的气势和身手吓到:“我,我身上有刀,你快放手,我没跟你开玩笑!”   傅亦霆冷笑:“那就拿出本事来给我看看?我在道上混的时候,你们几个恐怕还在玩泥巴。”   旁边的三个人见他挑衅,一拥而上,傅亦霆三两下就把他们打趴在地,各个不停地哀嚎。而他的一只手,始终抓着那个人的领子,头发丝都没有乱。   那混混吓傻了,知道自己今天惹了位大人物,双腿打颤:“这位爷,这位爷饶命啊!小的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再也不敢了!”   傅亦霆说道:“我饶过你,你还得去祸害别人。在道上混,也有道上的规矩,打老弱妇孺的主意,算什么男人?有话去警察局说吧。”他甩开他,叫来了保镖,把这几个人全都拖走了。   傅亦霆按着许鹿的肩膀说道:“没事了。”   许鹿多少知道他的身手,估计那几个小混混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他们居然还敢自称是青帮的,不知道青帮的二当家就在他们面前。   “我没看到他们被打成什么样,不过叫声听起来挺惨的。”许鹿说道。   傅亦霆轻笑了一下:“皮肉伤罢了,我没下重手。”   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有些狂妄,却又莫名地有几分帅气。难怪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我们去哪儿?”傅亦霆问道。   “去百货看看吧?”许鹿建议。她想看看南京的百货是不是跟上海的百货公司一样,布的销量和价格如何。   南京虽然是都城,但不比上海时髦,街上往来的女孩子大多喜欢穿旗袍或者中式的衫裙,相对保守。百货里也陈列着不少洋货,但商品的更新换代慢,品种也相对少一些。据说洋货都是统一到了上海,再运过来的。   许鹿走进一间卖布的店面,店员小姐看到他们,就问道:“先生和太太是从上海来的吧?”   许鹿被叫太太,下意识地想要澄清,傅亦霆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店员了然地笑道:“这位太太的气质这么好,穿着洋气,我就猜是从上海来的。我们这里有钱有势的人都喜欢去那里购物,东方巴黎嘛,遍地都是好东西。你们随意看看。”   许鹿随便看了几匹布的价格,比上海要便宜一些,但颜色和花样比较陈旧。如果按照上海的成本,在这里销售,肯定赚不到什么钱。她之前就想过要在周边的城镇销售纺织厂的布匹,不用通过那些布商,可是各地的消费水平不一样,她也没有门路,看起来不可行。   傅亦霆跟着她,她走走看看,哪里是在逛街,肯定又钻到生意经里去了。寻常的女人逛百货,肯定是去卖衣服,卖香水或者化妆品的地方,大包小包地提出来。她逛了半天,只看只问,什么都没有买,也是够省钱的。   傅亦霆很无奈,但又觉得这就是她独特的地方,没有扫她的兴。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许鹿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调查市场,冷落了身边的人。她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忘了是跟你出来……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没关系,反正也是陪你逛。”傅亦霆说道,“中午想吃什么?一楼似乎有不少的餐厅,你可以选一家喜欢的。”   “听你的,我都可以。”许鹿赶紧说道。   傅亦霆认真地选了家中餐馆,点了几样家常的菜。他们坐在临街的雅座,玻璃窗外是热闹繁华的街市。若不是街上行人的装束,许鹿会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近来,她已经很少想起那个时空的人或事了。反正也不可能回去,想也没有用。   只是埋在心底的深处,总会不自觉地被触动。   “你在老家还有亲人吗?”许鹿倒了两杯水,“都没听你提过。”   傅亦霆点了下头,神色很淡:“还有一些亲戚,不过我来上海之后,就跟他们断了联系,平时也不怎么往来。怎么问起这个?”   许鹿刚才想起自己在后世的家人,不经意就问了这个问题。猛然想起他的身世,想着怎么圆过去:“没有,我随便问的。”   “我也不知家里有很多亲戚,热闹起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你父亲有五个兄弟?”   “嗯,我记得祖父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过得乱糟糟的。后来分家,一下变成四个人,我爹还嫌冷清。我娘的家在苏州,外祖父过世以后,那些舅舅和阿姨也不怎么跟她往来了。所以我们家也不热闹。”   傅亦霆看向窗外:“小时候,外婆很疼我。父母死得早,只能寄住在舅舅家,舅妈每天没有好脸色,饭也吃不饱。外婆偷偷省下自己的饭给我吃。后来我年岁渐长,吃得更多,舅妈非要赶我走,外婆就托邻里给我在上海找了学徒的工作。我离开家之后,再没有回去,前几年她过世了,我再也没有亲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态语气都很淡然,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事情。可许鹿却听出了悲伤和孤独的感觉。早在初次去傅公馆之前,她已经将他的身世打听清楚。那时只觉得他可怜,可现在亲耳听到他说,莫名地多了几分心疼。   她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轻声说道:“以后有我陪着你。”   傅亦霆看向她,神色一动,将她的手反握住:“那就嫁给我。让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如果说之前他还不确定她的心意,可此番她特意跑到南京来,已经让他没有任何的怀疑。   许鹿听得脸一红,侧头说道:“我们的事,总得我娘那边点头同意了才行。总不能为了跟你结婚,我与她断绝母女关系吧?”   “这么说,你愿意嫁给我?”傅亦霆勾起嘴角说道,“只是需要你母亲同意。”   许鹿立刻把手收了回来,这个人抓重点的能力还真是很强。不过,她什么时候说过,愿意嫁给他了?   傅亦霆也不逼她,反正答案已经心知肚明,问道:“冯夫人对我有成见?”   “真的有。你不知道她听见我跟你在一起,整个人大受打击,几天都没有跟我说话。”许鹿叹了口气,“说服她恐怕还得下一番工夫。我跟她说到外地出差两天,过两天就得回去了,免得她担心。”   傅亦霆虽然想跟她待在一起,但是按照南京现在的局势,她早点回上海也好。至少上海是他的地盘,护她个周全还是没什么问题。至于冯夫人那边,等他回到上海再找机会解决。   下午本来要去看场电影,但是电影院里放的好莱坞大片,全英文字幕。许鹿觉得还是不要太难为他,就声称这部电影看起来不怎么样,改去附近的景点游玩。不知不觉走了一天,许鹿脚都疼了,嘴上不说,但步伐明显放慢了很多,走走停停。   傅亦霆发觉,在她前面蹲下身子:“来,我背你。”   “不用了!”许鹿连忙说道,“被人看见了不好。”   傅亦霆看了一眼她的脚:“不想明天走不了路,就听我的。这里到坐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别人看见就看见了,在乎他们干什么?”   他向来我行我素,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他都这么说了,许鹿又实在脚疼得厉害,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趴到了他的背上。他的后背很宽阔温暖,像记忆里爸爸背着她回家那样。但他比爸爸高大很多,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抓稳了。”傅亦霆站起来,稳健地往前走。起初许鹿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路上的行人看见他们,大都露出会心的笑容。   许鹿忽然觉得,今天一天所见过的风景,都不如在他背上的这一路。好像这样走下去,可以共白首,可以到生命的尽头。 第四十六章   回到别院,许鹿脱下鞋子,脚上起泡了。傅亦霆打了盆水,让她泡脚,自己又去给王金生打了个电话。   王金生正在吃打包回来的晚饭,听到电话响,赶紧去接。   袁宝看他神情严肃地回来,紧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就说不呆在六爷身边不行吧。”   王金生神色复杂地说:“今天六爷和小姐出去玩,小姐的鞋大概不合适,脚磨出几个水泡,六爷问我怎么处理。”   袁宝张开嘴:“就……就为这事,六爷专门打电话过来?”   王金生点了点头,拿起外套:“六爷要我买点药过去看一下,你先吃吧。”   袁宝觉得六爷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脚磨破了点皮,还要金生哥特意跑一趟。这还是没结婚的时候,要是做了六爷的妻子,六爷还不把她宠上天了?   袁宝觉得以前六爷是个将女色看得挺淡的人,现在一对上这个冯小姐,真是什么原则都没有了。不过想想人家一个姑娘,有勇气只身从上海跑到南京来,六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感动死了吧。   爱情就是这么盲目的东西。   别院里,许鹿也觉得傅亦霆让王金生特意过来一趟,有点说不过去:“泡一泡就没事了,我又没那么娇贵,干嘛还要让王秘书过来一趟?”   傅亦霆却说:“不上点药,我不放心。鞋子不合脚怎么不早说?”   许鹿小声道:“也不是鞋子不合脚,是走的时间太长了,刚开始没发现。”女孩子穿的皮鞋都有点跟,不适合远足。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时光飞逝,哪里会顾得上脚。   王金生去药方开了药,开着汽车到了别馆。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前敲门,傅亦霆亲自来开门。   “药房的旁边有家中餐馆,我想您跟小姐还没吃东西,就顺便打包了一点菜回来。”王金生一边行礼一边说道。他为人周到,办事妥帖,就算是傅亦霆没有吩咐的事情,他也能想到。   傅亦霆点了下头,把他打包的饭菜拿到餐厅去了。   许鹿坐在沙发上休息,看到王金生进来,立刻起身:“王秘书,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这里有一双棉拖鞋,穿着比较舒适,您看看合不合脚。”王金生从袋子里拿出一双粉色的拖鞋,放在许鹿面前。别馆这里的拖鞋是塑料做的,有些硬,而且尺码都偏大。   许鹿穿上去,质地非常柔软,像有海绵包裹着双脚一样,笑着说道:“很合适,谢谢你。”   王金生又蹲下来,把药箱打开放在身边,取出药酒和棉签:“我看下您的脚。”   许鹿便把脚才能够鞋子里拿了出来。他是外科医生,应该很擅长处理这些,她倒没什么忌讳。   王金生看到这双脚很小,嫩得像是新鲜的竹笋一样,十个指甲盖都是粉粉的,十分漂亮。王金生定了定心神,提醒自己是个医生,然后戴上手套,查看了一下几个水泡,说道:“不是很严重,我上点药,明天还是尽量不要出门。”   许鹿点头答应:“王秘书不用上药,我以前也长过,休息一晚就好了。”   “还是处理一下,免得六爷担心。”   许鹿便没说什么了。   傅亦霆从餐厅里出来,看到王金生捏着许鹿脚的画面,虽说知道那是个医生,但他还是忍不住上前说道:“我来,你教我怎么弄。”   许鹿和王金生都看向他。   “六爷,我来就可以了。”王金生觉得那样有损六爷的身份。   傅亦霆却执意蹲下来,把许鹿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过王金生手里的棉签和药酒,说道:“你教我。”   许鹿这才反应过来,傅亦霆是不想王金生碰她的脚。她都有点无奈了,这个男人的占有欲真是莫名地强。王金生帮她上药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他粗糙的掌心握着自己的脚,脑海中总是会生出几分旖旎的画面来,弄得她面红耳赤的,很想把脚收回来。   傅亦霆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隐隐带笑,瞬间就猜到了她在别扭什么。毕竟昨夜在床上的时候,他欲.火难泄,好好好疼爱了这双脚一番。所以绝对不愿意别的男人染指。   他们之间这些私密的事情王金生当然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觉得六爷好像很在意别人碰小姐的脚,就让到了一边。他只把自己当成医生,心无杂念,可六爷很明显把他看成了男人。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六爷作对。   等上完了药,王金生过去收拾药箱,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响起敲门声。   屋中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这个时间了,怎么会有人来?   王金生几步走到窗户旁边,看到外面停着几辆汽车,有十几个人。大多数像穿便衣的保镖,而为首的人竟然是凌鹤年。他怎么会知道这里?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王金生转头对傅亦霆说道:“六爷,是凌先生来了。”   许鹿起初听到凌鹤年的名字,还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他的父亲在南京出了事,他理应过来探望。只是不知道来找傅亦霆干什么。   傅亦霆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凌鹤年很显然是代表凌连峰来的,也许代表的是整个北平政府。但他们有事应该跟政府谈,找他做什么?他对许鹿说道:“能走吗?先到楼上去。”   许鹿点头,穿好鞋子,“噔噔噔”地上了楼梯。   王金生把药箱放在一边:“六爷,我还是留下听听凌先生要说什么吧?”   “也好。你去开门。”傅亦霆在客厅的沙发上,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王金生过去开了门,凌鹤年和副官站在门外,副官说道:“请问,傅亦霆先生是住在这里吧?他现在在家吗?我们公子有事想跟他谈一谈。”   “请进。”王金生让到一边。   其余的人都站在门外,围成一堵人墙,只有凌鹤年和副官进了门。   屋内开着暖黄的灯光,光线不是特别明亮,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轰得整间屋子里暖融融的。地上印着一个斜长的影子,正是端坐着的傅亦霆。   凌鹤年一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知道她在这里。他对气味非常敏感,应该不会认错。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居然已经好到同居了吗?否则怎么会从上海一路跟到南京来。   他这样想着,嘴上却礼貌地说道:“冒昧到访,还请傅先生见谅。”他对眼前这个人是有恨意的,但现在他不是代表自己。因而还是可以伪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演过那么多戏,做到不动声色并不难。   傅亦霆抬眸看他,伸手说道:“凌先生不用客气,请坐吧。”   凌鹤年坐下,直接说明了来意:“我父亲在欢迎晚宴上受了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对此事负责。北平政府那边也很不高兴,我想为了圆满解决此事,南京政府还是应该做些让步比较好。”   傅亦霆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那凌先生应该去找南京政府的人,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只是个商人,跟你谈不上这些。”   凌鹤年笑了笑:“傅先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虽然不是政府的官员,但是话语权也不容小觑。而且,我想说的事情,在南京办不成。南京虽然是都城,但是各种条件都比不上上海。日本人希望能在上海拥有一块租界,他们与北平政府的人往来密切,只要达成这点,其它一切都好商量。”   “凌先生,这我就更不能做主了。日本人要租界,得跟上海的政府谈。”   凌鹤年靠在沙发上:“傅先生说笑了,上海好的地段都被英法美给占领了,日本人要的地盘,上海政府给得起吗?如今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地盘最大,日本人只要一小块,当然得能在租界公董局面前说上话的人去谈。你是最好的人选。”   傅亦霆看着他,不置一言。   “我今天来,并不是要找傅先生商量,只是告知你这件事。你愿意帮忙,当然是最好的。若不愿意,我自然也无可奈何。但日本人要进驻上海,是早就决定的事,并非你一己之力可以阻拦。而且,这次刺杀我父亲的事情,能不能和平解决,就要看这事怎么处理了。你也不想南北的政府谈合作不成,自己先打起来吧?”   凌鹤年说话不怎么客气,就算是政府官员在傅亦霆面前,也会给他留几分脸面。但这次的事情,到底是南京政府不占理,他们北边的态度强硬一点,也是正常的。   傅亦霆便没有多想。   “凌先生及总理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但我现在无给你任何答复。你们还是跟南京政府协商吧。”   凌鹤年对他的回答并意外。当初田中家想要在上海买栋楼,就遭到了他和青帮的阻扰,后来还是叶三爷出面,才让田中家得偿所愿。如今日本人要在上海分一块地,难度比田中家的显然高出许多。当然傅亦霆也不是办不到,依他在上海的手眼通天,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傅亦霆根本不想帮日本人。   “我明白了,打扰。”凌鹤年优雅地起身,带着副官走到门边,又停住脚步,“傅先生知道爱国会吧?”   王金生听得眼皮一跳,傅亦霆镇定自若地回答:“知道。凌先生提它做什么?”   “据说那个刺杀我父亲的人就是爱国会的,跟上次在上海大剧院杀了吴秘书的,是同一批人。我们这么告诉南京政府,他们应该会抓到几个人,给我父亲一个交代吧?本来爱国会就是非法的组织。”   傅亦霆眯了眯眼睛:“那个人身上明明没有查出任何线索,你们这是欲加之罪。”   副官的手搭上门把,打开门,冷风从外面灌进来。   凌鹤年最后说道:“没办法,总要有人对这件事负责。我父亲也不能白白受伤。”说完,他便轻飘飘地离开了。   外面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王金生再次走到窗边看了看,那几辆车都开走了。   “六爷,怎么办?他们见您不肯合作,硬要把罪名安在爱国会的身上。南京政府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肯定会到处去抓人的。”   傅亦霆抬手按了按额头,心乱如麻。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凌连峰知道点什么。   “你去订张后天的火车票,让大黑送冯婉回去。这里的事,我再想办法。” 第四十七章   许鹿从南京回到上海,坐的依旧是火车。王金生亲自开车送他们到火车站,进站之前,王金生说道:“六爷一大早就被政府的人叫走了,所以不能亲自送您,希望您别介意。”   许鹿摇了摇头,对王金生说道:“他有事自然要去忙,我不会放在心上。你老实告诉我,凌总理的事很棘手?”   那天晚上,她虽在楼上,但也听到楼下谈话的只言片语。事后傅亦霆半个字都没跟她提,也是不想她担心。她对政治的事情不懂,也不知道如何帮他分忧,只能竭尽所能地陪在他身边。   王金生觉得六爷可能不想小姐知道那些,便说道:“您不用担心,六爷这边的事情解决完了,很快就会回上海。最近天气反复无常,您需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许鹿点了点头,跟大黑一起走了。   她坐的依旧是头等车厢,因为短途,所以没有卧铺,只是单独的一个封闭的空间,座位很舒适。车窗外,很多在站台上送别的人,各个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朝着缓缓移动的火车招手,有的人还跟着走了一段距离,直到火车开出了站台。   许鹿有点庆幸傅亦霆没来,他来的话,这种分别的场面她可能会受不了。她觉得自己潜移默化地被改变了,明明刚刚来的时候心硬如铁,仿佛什么人和事都不会放在心上,现在却越来越多情了。   她已经渐渐模糊了自己本来的那些偏执,变得完全融入于这个世界。   这两天住在别院里,她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他们就像是寻常夫妻一样生活,早上出去散步买菜,她给他做饭,陪他看书,晚上相拥而眠。她以前从没有想过生命里多出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好像找到了答案。原来不需要独自负重前行,只要她愿意停下来,总会有个肩膀或者一个怀抱在等她。   这种感觉,很安心,也很踏实。   头等车厢这边是禁烟的,大黑烟瘾犯了,又不敢离开许鹿半步,就从推着车销售零食的列车员那里买了一点糖。他刚丢了一颗在嘴里,忽然就看见几个身穿西装的大汉走过来,站在他身前。   他以为拦了人家的路,正要让开,那几个大汉却分开两边,凌鹤年从后面走了上来。   “凌,凌老板?”大黑自然是认识他的。没想到他也是坐这一班火车……等等,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凌鹤年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看了一眼包厢说道:“冯小姐在里面吧?我想跟她谈谈。”   “您找小姐有什么事?”大黑警觉地问道。   “关于傅亦霆的事情,我希望能跟她说几句话,你进去传一声吧。”凌鹤年客气地说道。   许鹿已经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应该是特意来找自己的,便对外面说:“凌先生,请进。”   凌鹤年拉开包厢的推门,然后又关上:“打扰了。”   许鹿站起来,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又遥远了很多,客套而生疏。不过身份和立场本来就不同,也许一开始就不适合做朋友。   “凌先生来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许鹿问道。   凌鹤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放在桌上的帽子:“那天晚上我去见傅亦霆,你也在的吧?”   他的口气里没有试探,更多的是肯定。   “嗯,我在楼上。”许鹿没有遮掩。   “我父亲是北平政府的总理,他在这次的爆炸事件中受了不小的伤。我到南京来看他,他说信不过身边那些人,希望我能出面代表他解决一些问题。所以我跟傅先生说的话,并不代表我个人的立场,我希望你能明白。”   “其实凌先生不用跟我解释这些。”   凌鹤年终于抬头,看着许鹿:“我必须向你解释清楚,我不想你以为我跟日本人是一伙的,胁迫傅亦霆。这次的事情明显是有预谋的,有些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陷我父亲于不义。到南方来谈判,本就是我父亲牵的头,北平政府里有很多人不愿意。所以他想最大限度地和平解决此事。”   许鹿叹了口气:“我明白。但你跟我说这些,也没有用。”   “不,有用,我希望你能帮忙说服傅亦霆。这样对他或者对整个南方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我父亲说,当初日本人想占天津的时候,有很多国人不同意,流血抗争。最后日本人还是用武力达到了目的,很多无辜的百姓牺牲。如果不想上海和南京重蹈覆辙,不如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至少,他们不会用炮火毁了上海。”   许鹿不以为然:“英国,法国和美国在上海都有广大的租界,日本人动武的话,难道他们就坐视不理?”   “那些人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并没有军队驻扎,只是因当初的不平等条约以及现在势弱的政府,而显得高高在上。真正要是起了战火,他们只会快速撤离,保全自己的性命和财富。难道你指望洋人用他们的军队来捍卫我们的领土?”凌鹤年讥讽地说道。   许鹿闻言,心中一震,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那些洋人只是利用上海赚钱,他们把这里当成殖民地,根本没有责任感。傅亦霆不想帮日本人的心她理解,日本人对上海这块繁华之地的志在必得,她也明白。如果让日本人在租界分一块地,能够暂时避免他们使用武力,对发展中的上海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这次的南北会谈,也正是为了和平和共进才举行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想傅先生肯定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需要时间。等他回上海之后,再说吧。”许鹿说道。   “你很相信他。”凌鹤年说道。她提到傅亦霆的时候,眼睛中仿佛都有崇拜的光芒。这是陷在爱情中的模样。他很想告诉她,傅亦霆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正直和有担当,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若是在背后说这些,落在她的眼里,恐怕还得落个不光明磊落的印象。他实在不想那样。   许鹿笑了笑:“自然,我相信他做的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但是凌先生,我很高兴,你帮你父亲出面,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你骨子里也流着中国人的血液。”   片刻后,凌鹤年走出车厢,拉好了门。大黑紧张地看着他,他重新戴上帽子,领着几个保镖沉默地走了。   几个小时后,火车到了上海站,许鹿提着小皮箱下车。她对上海莫名地有了种故土之情,也不愿意这里的一切遭到破坏。毕竟在这个年代,普通百姓只求个生活安稳,也没有更高的期盼了。   许鹿跟大黑说了一声,先回工厂。   工厂里正在加紧赶制订单,吴厂长见到许鹿回来,跟着到了办公室,问道:“大小姐,一切还顺利吧?”   许鹿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点了点头:“还算顺利,厂里没什么事吧?”   “纺织厂倒是没什么事,听说大老爷那边倒是出了事情。”   “怎么?”许鹿坐下后问道。   吴厂长双手拢在袖子里:“也怪大公子做事太不小心了。他之前不是跟苏曼的民新公司合作吗?结果后期的钱拿不出来,现在苏曼拿着合同找到大老爷那边,要他们把钱给结了。这合同本来就是大公子瞒着家里人签的,大老爷刚卖了洋行的股份,补了之前欠下的债,哪还有钱再去给苏曼。两边僵持不下,苏曼就说要告大老爷。这几天,街面上都在传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许鹿知道冯祺之前跟苏曼走得很近,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合作,没想到还牵扯到未付钱的合同。苏曼那个女人想来有几分手段,离开傅亦霆之后还是过得顺风顺水。冯记洋行卖股权的事情,上海做生意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她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实在不地道。   幸好冯记现在算是握在傅亦霆的手中,怎么折腾也丢不了家底。只是冯先月那边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刚刚卖了洋行,又要卷进官司里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许鹿从工厂回到家,看到巷子口停着一辆汽车,车牌号很熟悉。邻居已经站在小巷里议论纷纷,有一位大婶看到许鹿回来,就说:“冯小姐,你家那位有钱的大伯好像又来了,你快回去看看。”   “多谢。”许鹿加快了脚步。   冯先月和李氏坐在堂屋里,桌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冯先月瘦了很多,衣着仍旧体面,但态度不似上次来冯家时那般高傲,反而还带着几分狼狈和挫败。他低头道:“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也不会来找你们。冯祺欠的那笔钱,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苏曼要告我们,合同上白字黑字,跑不掉的。”   李氏面露难色:“大哥,你也知道小婉接管纺织厂才几个月,账面上恐怕也不会有多少闲钱。我们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冯先月幽幽地看着她:“弟妹,我们是一家人,你也不想看着我跟冯祺被告到法院去吧?那样不仅会身败名裂,恐怕连爹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家业都保不住。小婉接纺织厂虽然才几个月,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说日升那边又投资了一家新厂要她管。只要你说服小婉帮我们度过这个难关,日后我肯定好好报答你们。”   李氏性子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正左右为难的时候,许鹿推门而入:“大伯有什么话,还是跟我说好了。我娘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 第四十八章   冯先月回头,先前的从容镇定一扫而光,甚至有几分错愕。他特意挑侄女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就是想先说动李氏,没想到她赶了回来。   “大伯父要谈事情,怎么不来工厂找我?”许鹿在堂屋坐下来,“现在家里的事情由我做主,您跟我娘说,她也拿不了主意。”   冯先月掩饰了脸上的几分尴尬,说道:“原想着你应该在忙,就先到家里来看看你爹。”他打听到纺织厂的生意很不错,之前姚光胜还给了一笔大订单,足够五房换回原来的洋房。但是他们还住在这个破落的巷弄里,可见手上应该留着一笔钱。   许鹿对李氏点了下头,李氏便起身回到房里去了。   “我想您是为了民新跟冯记的纠纷来的吧?冯记欠了民新多少钱?”许鹿也不跟他拐弯抹角。   冯先月有点难以启齿,但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就说道:“总共是十万。”   十万!许鹿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绝不是一笔小数字,傅亦霆建新厂也不过花了这个数额。冯祺再昏头昏脑,也不至于跟人签了一笔这么大款项的投资合同,就抛诸脑后。   “大哥怎么说?这合同真的是他签的?”许鹿又问道。   冯先月用拳头捶了捶桌面:“我问过这逆子,他说根本不记得了。但白纸黑字摆在那儿,人家拿去告我们,肯定是要输的。小婉,大伯现在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你也不想看着冯祺去坐牢吧?之前都是我们不对,可你看在你爹的份上,帮我们一把吧。”   许鹿诚恳地说道:“大伯,并非我见死不救,我接手纺织厂才几个月,这么多钱肯定是凑不出来的。您倒是可以去找律师帮忙,看看那份合同到底有没有蹊跷,这是我唯一能给您的建议。”   冯先月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么说,你就是不肯帮忙了?你就一点儿不顾亲情?”   “抱歉,爱莫能助。”许鹿说的是实话,就算纺织厂效益尚可,这么短时间要她拿出十万,也是难如登天。她若有这笔钱,也不用对冯先月卖冯记的事束手无策。傅亦霆建新工厂,她也不用借钱了。她没有那么同情心泛滥,说白了,冯祺坐不坐牢,对她半点影响都没有。   冯先月面色铁青,终于拂袖而去。   李氏这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小声说道:“你大伯父向来骄傲,从来不轻易求人。他这次恐怕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许鹿喝了口水:“娘,您就别操心他们了。当初分家的时候,他们霸占洋行,我们没有一点好处。如今他们有难,却提什么一家人,要我们想办法,没有这种道理。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都未必考虑借给他们。”   “若是没有跟你邵伯父那边闹成这样,倒是可以请他出面帮帮忙。我们和你大伯总归是一家人,都姓冯。”   许鹿有时候觉得李氏就是太善良了,别人对她的不好,她很快就忘记了。这种性格也不能说不好,人要是总活在恨里,就太累了。许鹿也不想跟李氏说得太明白。在李氏眼里,大房当初只逼他们交过厂子,暗中使绊子的事一概不知,所以才会觉得他们可怜。   冯先月和冯祺会如何,许鹿一点都不操心。倒是大房如今住的那处洋房也是祖父留下来的,她就怕到时候冯祺拿不出钱,要把那洋房给卖了。   第二天,她打了个电话到南京的别院。她本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傅亦霆真的接了。   “喂?”   “你在忙吗?”那边好像还挺吵的,像来了不少人。   傅亦霆顿了一下,嘈杂声就小了:“在谈事情,怎么了?”   “你认识什么律师吗?我有些事情想要咨询一下。我们家现在跟邵家的关系不太好,不想麻烦他们。”   “你去找段一鸣吧,我把地址和电话告诉你。不过他那个人不太好相处,你就算说是我介绍的,他可能也不太会给面子。倒是业务能力没有话说,上海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傅亦霆说道。   许鹿听过段大律师的名字,笑着说道:“没关系,我姑且试试吧。冯记洋行的事情,恰好是他出面的吧?”   傅亦霆“嗯”了一声,把段一鸣的住址和电话报给她,许鹿拿笔记了下来。   “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傅亦霆敏锐地问道。   许鹿回答道:“不,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冯婉。”傅亦霆叫了一声。虽然他现在有些焦头烂额,政府的人天天都要找他谈话,可还是愿意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可她每次遇到问题,都会习惯性地把他推走。   许鹿听出他口气里的无奈,握着话筒说道:“有些事,我真的可以自己解决。不是怕麻烦你,而是我不希望自己事事都要依附于你,久而久之,我会变得一无是处,你也会厌烦。我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而不是原地踏步,甚至倒退回去。”   这才是爱情的意义。   她不指望这个想法他能全盘接受,至少她自己得坚持这个底线,否则真正在一起之后,他的强大,会让她越来越意志薄弱,最后变成一棵只能躲在大树底下的小草。喜怒哀乐,全凭他来支配,没有自我。   傅亦霆那边沉默了一分钟,才说:“我知道了。等我回去。”   “嗯,我会再给你打的。”许鹿说完,挂上电话。   她按照记下来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接到段一鸣的办公室之后,是个女秘书接的。她的声音非常职业化,先是问了许鹿有没有预约,然后又问她的名字。   “冯小姐是第一次打电话到我们律所吧?有些规矩您可能不太清楚。段律师不太接私人的事务,除非您与他有私人的关系。第一次预约恐怕要到三个月以后才能排上。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会安排您与他见面的事情,到时候再另行通知您。”   许鹿听到她不太喘气地说完这些话,实在有些佩服。看来做大律师的秘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是傅先生介绍来的,想咨询段律师一些事情。应该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傅先生?”女秘书似乎有些意外,“您是说傅亦霆先生?”   “是的,我是傅先生的朋友。若段律师实在没有时间,就算了。”   “请您稍等。”女秘书似乎把电话放下,但是刻意按住了话筒,所以许鹿什么都听不见。大概五分钟之后,女秘书的声音才重新传出来:“段律师同意见您,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明天早上十点?”   女秘书似乎看了下行程,说道:“明天早上十点半段律师有个会议,您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足够了,谢谢。”许鹿说道。   女秘书放下电话,敲门走进段一鸣的办公室。她泡了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说道:“已经帮那位小姐预约好了,明天早上十点到十点半。不过您为什么要见她呢?”   明明这几天推了好几个电话,有些还是以前的主顾。   段一鸣头埋在桌上的文件里:“你可能不太了解傅亦霆这个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关系,不会把人推荐到我这里来。我总要卖他几分脸面,见一见也无妨。”   女秘书还是不明白,段律师向来不卖任何人情面,偏偏对傅亦霆例外。就因为傅亦霆有钱有势?可上海滩有钱有势的人那么多,别人来找段律师,也不见他假以辞色。   段一鸣不想解释得太明白,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   第二天,许鹿在九点四十分到达了段一鸣的律所在的大楼,这栋大楼位于南京路上,高层能看见江景,位置十分优越。上海能在这里开得起律所的人,恐怕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段一鸣曾经是南京政府的顾问,声名在外,因此很多大的官司都来找他,业务能力自然是不用说的。这样的大律师肯抽空见她,已经是给足傅亦霆面子了。   许鹿坐着电梯到达律所的那一层,在前台报了姓名。   那位女工作人员起身说道:“段律师已经在办公室了,冯小姐直接进去吧。左手边第一间办公室就是。”   段一鸣的律所还有其它的几位律师,只不过他名字最大,把别人的风头都抢了。   许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请进。”   这间办公室的装修风格是英式的,十分符合主人的身份。书柜里放着一本本很厚的法典,还有各种文件夹。段一鸣站在窗前,手插在裤袋里,闻声转过来。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个头不高,有点瘦,脸上透露着股中年男人的精明。   许鹿很难把这位律师跟段碧心那样娇气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冯小姐,请坐。需要喝咖啡或者红茶吗?”   许鹿坐下来:“不用麻烦,我只耽误您一些时间,问几个问题。”   “请说。”   她提了民新公司和冯记洋行的纠纷,段一鸣也有所耳闻。毕竟是他出面把冯记洋行的股份买下来,傅亦霆如今又不在上海,所以后续的事情他还会关注。他听完许鹿的意思,言简意赅地问道:“冯小姐的意思是,民新公司可能涉嫌伪造合同?”   “这个我不确定,但依照我大伯父的说法,我堂兄不承认在清醒时签过这份合同。如果合同是伪造的,是否有办法鉴别出来?”   “可以通过笔迹鉴定。”段一鸣说道,“不过这种技术存在一定的错误率,不能成为很有利的呈堂证供。目前的情况对冯家很不利,但据我所知,苏小姐的目的在于钱,未必愿意把事情闹大。打官司需要时间,也需要钱,律师费更是不低。冯小姐若是想帮冯先生,不妨去暗中调查一下苏曼小姐的近况,或许会有所帮助。”   做律师这一行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总是比普通人灵通一点。但出于职业操守,段一鸣也只能提点到这里了。   好在许鹿聪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说道:“多谢段律师。我需要付您多少费用?”   段一鸣公事公办地说道:“我的咨询费,会向傅先生讨的。慢走。”   许鹿知道这笔费用她未必能给得起,而且段一鸣似乎知道自己跟傅亦霆的关系,也没再客气,告辞离开。 第四十九章   许鹿回去之后,让大黑帮忙找了家靠谱的侦探社,暗中调查苏曼的事情。   那侦探收了丰厚的报酬,又知道对方的来路,几天之后就到工厂来找许鹿。   “我可是连续跟了几天,防着苏曼小姐的保镖,给您挖出一个大料来了!”侦探从大衣里掏出一个信封,抽出几张照片,“您大概不知道,这个民新公司的幕后大老板是谁。”   许鹿拿起黑白照片,上面都是苏曼跟各种男人在一起约会的场景。后面的几张,则是她出入同孚里,神色匆忙的模样。民新之前应该是傅亦霆在投钱,后来许鹿就不知道了   不过苏曼依旧出入同孚里,说明跟叶三爷之间应该还有联系。之前就听说,苏曼是叶三爷推荐给傅亦霆的,想必两个人有某种利益牵连。许鹿一下有了猜测:“民新公司莫非是叶三爷的?”   侦探露出惊讶的神色:“您怎么知道的?普通人可猜不到这一层。”   “实不相瞒,我与这个苏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对她的背景也有一点了解。”   侦探露出了悟的神色,继续说道:“那就难怪了。民新公司实际上的活动非常少,主要是叶三爷利用这个苏曼小姐,来帮他接触各种名流富豪,然后从他们身上榨取各种好处。冯家的大公子不过是着了他们的道,不过也不止他一个,很多人都是受害者。但这些人明知道被骗,也敢怒不敢言,因为惧惮叶三爷。”   许鹿收起照片:“多谢,你的情报对我很有用。”   侦探脸上有种莫名的兴奋:“这次跟踪苏小姐,我也有了很多意外的收获。据说不止是她,叶三爷从苏州那边找了很多会评弹,懂点诗书的雏儿,给一些名流或者他们的公子当情人,套取情报,再换利益。这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叶三爷和青帮在上海的势力不容小觑,有些事您知道一下就好了,千万别凑上去。”   许鹿知道他是善意的提醒,再次谢过,起身送他离开。   她坐回办公桌上,又看了一遍那些照片。其中一张应该是在咖啡店,苏曼对面坐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子,看侧面有点熟悉。许鹿仔细辨认,猛地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张照片,仔细对比。   茉莉?居然是茉莉?邵子聿在外面养的小情人怎么会跟苏曼在一起?但许鹿很快反应过来,只怕这个茉莉的作用跟苏曼一样,都是叶三爷的眼线。   她觉得这件事需要跟傅亦霆说一下,可能傅亦霆早就知道,也许他根本被蒙在鼓里。   许鹿拿起桌上的电话打到南京的别馆,可是这次没有人接,连王金生和袁宝都不在,可能是出去忙了。她挂了电话,思量着要不要跟邵子聿提个醒。虽然冯家现在跟邵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但冲着邵华早些年对冯家的帮助,她也应该略尽绵薄之力。   否则变成冯祺如今这个光景,进退不得,就麻烦了。叶三爷的野心,看起来真是不小,背后的目的,也让人不寒而栗。   许鹿从名片夹里,翻出邵子聿的名片,还没打过去,桌上的电话铃声就响了。   “喂?”许鹿接起电话。   那边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冯婉,是不是你把茉莉藏起来了?除了你,没人知道她跟我在一起。”   “你别着急,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邵子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虑:“我已经三天没有看见她了。跟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份机密的文件!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这样背后使阴招,算什么?还是傅亦霆指使你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件事根本跟傅亦霆无关。”   “别装了!那份文件跟傅亦霆有关,一旦曝光,他会有大麻烦,所以你们就用茉莉来对付我!这件事若被我爸知道了,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你也别想好过!”   许鹿不跟他做口舌之争,平静地说道:“有些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尽快见个面。我给你看些东西,你就知道了。”   邵子聿跟她约了一个钟头以后见面,地点在他的律所附近。许鹿拿上照片,跟吴厂长交代了一声,就离开纺织厂,去他说的那家咖啡馆赴约了。   她提前二十分钟到,抬手看了下表,先进去找了个靠近大门的位置,点了杯红茶。   过了十分钟之后,大门被推开,邵子聿到了。   许鹿举起手,邵子聿坐在她对面。他似乎瘦了不少,眼睛下面有两道青影,低声道:“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别再玩花样了,快把茉莉交出来。”   许鹿把照片拿给他:“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邵子聿疑惑地接过照片,喃喃问道:“这个是谁?是那个电影明星苏曼?茉莉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许鹿喝了口红茶,心平气和地说道:“这是我找侦探偷拍的,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我的堂兄因为跟苏曼有些纠纷,我就找侦探查了她。发现她是叶三爷的眼线,专门利用女色接近那些名人,套取情报。这个茉莉只怕是她的一个下家。”   邵子聿脸色一变,仿佛受了打击:“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你捏造出来骗我的?”   许鹿无奈地说道:“我为什么要捏造这种事情,照片难道也是假的吗?我不知道你跟茉莉之间的感情怎么样,但她既然做暗桩,肯定有把柄捏在他们的手里,所以必须听命行事。我今天知道了以后,来想立刻打电话提醒你,你的电话却先来了。”   邵子聿捏着那张照片,久久地说不出话来。他还是太嫩了点,不知道这十里洋场的形势有多么错综复杂,轻易就着了别人的道。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一个小秘密,现在却变成弱点,被人轻易拿捏住了。   纵然他学的是法律,拥有一流的口才,此刻也是呆若木鸡。   “那份被拿走的文件,很重要?”许鹿问道。   邵子聿还不怎么信任她,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实话:“那是政府调查的关于青帮的一些事,还没有对外公开,但委托我爸在取证。一旦证据确凿,叶秉添和傅亦霆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茉莉大概是听到我打电话时说的话,所以把文件偷走了。我当时不知道她是……若知道,也不会对她没有防备心。”   邵子聿懊恼地按着额头,好像在自言自语:“现在我该怎么办?那份文件若是被叶秉添拿走了,证据会被销毁不说,我爸估计也会有危险。我当初就跟我爸说了,不要接这种危险的生意。他们先找了段叔叔,段叔叔就没答应。”   许鹿听说政府要对付傅亦霆和青帮,心中先是一紧,但想到眼下的局势,又没那么担心了。南京政府需要傅亦霆来跟公董局谈判,稳住那帮日本人。所以上海的政府就算想做什么,眼下也不会动手。倒是以叶三爷的手段,邵华的处境可能真的不太妙。   “你先别想那么多。当务之急,还是劝邵伯父离开上海,暂时避一避风头吧?至于叶三爷那边,我会跟傅亦霆说,让他想想办法。”许鹿提议道。   邵子聿看向她:“为什么,你还愿意帮我们?”   “邵伯父以前多次帮过我们家,虽然婚约不成,但这份恩情还在,我不想他出事。现在别说那么多了,叶三爷那边随时会有行动,你还是赶快回去,安排一下吧。”   邵子聿点了点头,迅速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许鹿说道:“冯婉,我郑重地为我以前的言行道歉,不该轻看你。若我爸这回能够安然地度过难关,邵家记住你这份恩情,必然报答。”   “言重了。”   邵子聿没再说什么,推门离去。   许鹿心情不由地有些沉重。以她一己之力,要去跟叶三爷抗衡,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原以为苏曼与冯祺之间,最多不过是因爱生恨的那种戏码,也许花点钱,用点人脉就可以解决,没想到背后还牵扯出这么大的利益链。偏偏傅亦霆现在人不在上海,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   她把杯子里的红茶一饮而尽,叫服务生过来买单。   “小姐!”大黑跑到咖啡店里来,对许鹿说道,“六爷回来了!”   许鹿一下站了起来:“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袁宝哥派人来跟我说,六爷刚到上海,立刻去处理一桩重要的事情了,要晚点才能联系您。我特意来告诉您一声的。”   ***   苏曼的私人公寓,在租界很好的地段,装修得十分奢华。她穿着丝绸的睡裙,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腿,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一杆烟枪,对着火点燃里面的烟膏,猛吸了几口,眯着眼睛回味那种□□的感觉。   她难得在这里躲个清闲,这几天各种事情缠着她,简直烦不胜烦。   此刻,响起了敲门声。   苏曼不欲理会,专心吸着大烟。没几个人知道她这个住处,想必是找错人了。现在她的人生,也只剩这么点乐趣了。其实是得过且过,每天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间,出卖色相和肉体,帮叶三爷达到目的。然后以此换取金钱和一种自欺欺人的体面。   她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力量去反抗叶三爷呢?还不如当初就在舞厅里做个小舞女,起码还有可能遇上真爱,正儿八经做个太太。   苏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多大会儿,居然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烟枪放在一旁,猛地从塌上坐了起来。恰好这个时候,门也被打开了。   外面清一色地站着几个穿西装的大汉,像堵墙一样,但他们都没进来,反而是一个披着黑色长款风衣,穿着西装,戴宽檐帽子的男人,大步迈入屋中,反手关上了门。他的身量十分高大,气场迫人,半张脸都掩在帽子底下。   苏曼怔怔地盯他半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傅,傅先生?”   傅亦霆抬起头,在屋中坐了下来,目光冷冷地看向她:“你做的好事。” 第五十章   苏曼张了张嘴,不敢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既盼望着他来,又害怕面对他。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傅亦霆点了一根烟,神色掩藏在云雾里:“你以为躲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发现?我人在南京,消息都传到了我耳朵里,那些人会甘愿被你和三爷摆布?他们动不了三爷,只会找你下手。你得罪了多少人,心里没数吗?”   苏曼脸色一变,仿佛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奔到傅亦霆的面前,蹲了下来,手搭在他的腿上:“傅先生,求您看在我跟了您两年的份上,救救我!我不想的!是三爷逼我,他说如果我不肯听他的,就把我卖到最低等的妓馆去,永远别想翻身。”   傅亦霆拿开她的手,皱眉看着她:“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在帮三爷做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曼知道瞒不下去了,说道:“表面上三爷让我跟别人一起经营民新公司,其实就是借机会与那些名流接触,获取他们身上的秘密,有些秘密可以让三爷控制这些人,让他们为三爷所用,有些人则给钱了事。干这些事的人有不少,我只知道其中几个。”   叶秉添当初能让青帮从一个小小的帮派壮大到如今的势力,肯定是有几分手段和本事的。虽然这些年他年事已高,渐渐退居幕后,手上值钱的产业几乎悉数被傅亦霆接管。但他却不愿意放权,依旧在想办法占据着上海滩的霸主地位。   他的这些动作,此前傅亦霆并不是没有耳闻,只是觉得若叶三爷贪恋权势,小打小闹也没什么。但这次的事都已经传到政府的耳朵里,据说连帮政府做事的律师都牵扯在内,后果只怕会很严重,傅亦霆才不得不赶回来处置。   “这么说,邵律师的那份文件已经落在三爷手里了?”傅亦霆问道。   苏曼点了点头,老实说:“叶三爷派了一个姑娘跟着邵律师的儿子,从他儿子那里获取情报,然后偷了那份文件。邵律师的儿子也一直在找那个姑娘,却被三爷藏起来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傅亦霆话已经问完了,站起身,就要离开。苏曼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叫道:“傅先生!”   “放心,我会派人保护你,直到解决此事。”傅亦霆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手。   苏曼却不肯罢休,甚至跪了下来,抓着他的裤腿:“求求您,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哪怕是做个见不得光的探子,或者和以前一样,只是偶尔想起我,约我出来吃个饭也好。没有您,我真是过得生不如死。”   傅亦霆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面色苍白得像鬼,双目无神,明显是吸食了过量的大烟。傅亦霆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烟杆,知道叶三爷就是用这个东西控制她,说道:“我会跟三爷说,让他放过你,民新公司也可以归你。你重新开始,不要再作践自己。”   “傅先生!”苏曼仰起头看他,眼中含着泪光,“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只要您肯让我跟着你!”   傅亦霆仍然不为所动:“苏曼,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们之间是逢场作戏,你不是我想要的人。现在我想要的女人已经出现了,我跟你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果断地开了门出去,只留下苏曼一个人,坐在地上掩面痛哭。从前,她就有种预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长久,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对这个男人动真心。可是太难了,不管是不是逢场作戏,只要在人群中,他的目光锁定自己,她便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她自欺欺人地以为,也许时间久了,他也会对自己产生几分真感情。所以她又回到叶三爷的身边,试图用尽一切办法,继续与他产生关联。终于,他亲自来见她了,却亲口断绝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性。   她的人生竟然如此可笑。   苏曼走到露台上,看着底下的车水马龙,仿佛看到了家乡的那条小河,还有在河上经过的小船。她想要看清那个撑船的人是不是她的阿爸,用力地探出身子,可船却开远了。   “阿爸!”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   傅亦霆坐车回傅公馆,尽管他已经将事情的始末了解清楚,但现在还不是去找叶三爷的时候。一切只是苏曼的片面之词,依照叶三爷的行事风格,恐怕会否认得一干二净。   他还需要证据,一个让叶三爷无法辩驳的证据。   袁宝和王金生知道六爷有心事,不敢开口打扰他。这几天他们在南京,一直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和应酬,比在上海的时候还忙,袁宝的嗓子都哑了。不过幸好他聪明,派人去跟冯小姐说了一声,免得她担心。   家里的佣人见傅亦霆回来,整齐地向他行礼。刘嫂说道:“傅先生,昨天长庆百货的人送了一个东西过来,我已经放在您的书房了,请您去看看。”   傅亦霆“嗯”了一声,好像猜到是什么东西,一边松着领带,一边上楼了。   袁宝催促厨房做点吃的,王金生坐在沙发上,也不想讲话。袁宝坐到他身边,撞了撞他的肩膀:“金生哥,我觉得这次回来,六爷的心情不太好。一边是三爷的事情,一边是答应了南京政府要跟公董局谈。他心里不情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北平政府那边逼得紧,南京政府又有不少官员收了日本人的好处。你还记得那个吴秘书吧?政府里像他一样的人绝不在少数,六爷不愿意又能怎么样?”王金生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说道,“我们都得承认,形势比人强。”   “要不我去把小姐接过来吧?总觉得有她陪着六爷,六爷能高兴一点。”袁宝建议道。   王金生却说:“小姐只怕这会儿在工厂忙着,还是等傍晚的时候再说吧。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别去打扰她。”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许鹿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到他们就问:“六爷人呢?”   王金生和袁宝都站了起来,没想到她会忽然到访。袁宝说道:“六爷在楼上。”   许鹿点了下头:“我去找他。”   她熟门熟路地上楼,看样子十分急切。袁宝忍不住打趣道:“金生哥,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啊。”   王金生也笑了一下,对,人是会变的。不仅六爷变了,冯小姐也变了。   许鹿走到书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她推开门,看见傅亦霆坐在书桌后面,仰着头,双目紧闭,神情却难掩疲惫。她轻声走过去,站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   傅亦霆已经睡着了,这下猛地惊醒,一下抓住她的手。四目相对,一个意外欢喜,一个柔情似水。   “你怎么来了?”傅亦霆问道。   许鹿本来要跟他说很多事,可看到他如此疲惫,根本开不了口,只道:“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你一定很累吧?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傅亦霆把她抱起来,放坐在书桌上,俯下身抵着她的额头:“除了你,也没人敢不敲门进我的房间,随便近我的身。想我了?”   许鹿脸微红,垂下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她知道他回来,按耐不住,立刻就赶过来了。在来的路上,她还能说服自己是因为叶三爷的事情才这么着急,可是见到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思念成灾了。   傅亦霆轻笑,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寻着她的嘴唇就亲了过去。   他嘴里有未散的烟草味,许鹿躲了一下,又搂着他的脖子,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这一吻,原来只是早春微雨般细密,后来雨势渐大,变成了夏日的滚滚阵雨。   直到许鹿整个人倒在书桌上,只觉得赤着的后背贴着木制的桌面,涌上阵阵寒意,才明白要发生什么。   他要得很急,甚至可以说是急不可耐,书桌上的东西被撞得掉了一地,更像是纾解某种情绪。许鹿的手抓着桌沿,可是抓不稳,只能又去抓他硬实的手臂。   她终于感受到他真正的力量和强悍,声音被他尽数吞进嘴里。   从书房纠缠到了房间,记不清是几次之后,她趴在床上,几乎崩溃地要哭,原来第一次他真的是够怜惜她了。最后她实在累得睁不开眼睛,加上浑身被汗浸透,再无力气,就那样睡了过去。   傅亦霆感受到身下的哭声和喊声渐息,翻过身,将她抱进了怀里。   “这样就受不住了?”他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看她被吻得红肿的嘴唇,欣赏自己的战果。她的皮肤本来很白,现在脖颈以下红成一片。刚才最激烈的时候,自己的舌头被她狠狠咬了一下,还有点发麻,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咬破了。   许鹿迷迷糊糊地推了下他的胸膛,不满地皱起眉头,好像在无声地控诉。傅亦霆失笑,碰到她就没理智了,也忘了疲惫。但不过四五次而已,就已经把她累成这样,看来以后还得慢慢训练,这次就算了。   他拍着她的背,哄她好好睡。   刚才还不觉得什么,此刻听着她平稳低沉的呼吸,那些烦心的事情暂且抛之脑后,拥她共眠。 第五十一章   许鹿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身上十分清爽,应该被仔细擦拭过了,还穿着舒适的棉质睡衣,不是睡着时一丝不挂的模样。她坐起来,抱着膝盖放空了一会儿,等身体渐渐从疲惫中缓过来,才想起忘记跟傅亦霆说那件正事。   她环顾整个房间,没有看到他。床边放着一件女式睡饱,她披在身上,通过小门,走到隔壁的书房,依旧没有发现傅亦霆的踪迹。   他去哪儿了?   许鹿走到楼梯口,往下看了看。一楼非常安静,也未开灯,似乎连佣人都没有。她下了两层楼梯,更加确定没有人。以往这个时间,佣人虽然都回去了,但还会有人在打扫,厨房里也有动静。可今天却十分古怪,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有人吗?”她一边下楼一边询问。   无人回答。餐厅的方向似乎有闪烁的烛光,她走进去,看到桌上点着大大小小的蜡烛,正中放着一捧鲜花,而鲜花的旁边有一个蓝色天鹅绒的礼盒,大概有手掌大小。   她好奇地打开,里面竟然放着一枚戒指!   这戒指做成皇冠的形状,共有大小不一的五块,在烛光中璀璨夺目,仿佛天空中最亮的星辰,美得人移不开目光。许鹿的心砰砰跳了两下,意识到这是什么,连忙将盒子盖上,放回原处。   如果这是傅亦霆准备给她的,那他人在哪里?她四处看了看,佣人似乎被有意支开了,连袁宝和王金生都不在。   她坐在椅子上,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蜡烛和鲜花,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而傅亦霆正在乘车前往莫利爱路的途中。就在不久之前,他收到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个是苏曼在自己的公寓坠楼身亡,巡捕房已经开始在她的公寓调查,怀疑死因是吸食过量的大烟,导致产生幻觉,应该属于自杀。   另一件事是马老七带着人去莫利爱路的邵宅,要找邵华的麻烦。   傅亦霆跟邵华并没有什么交情,但邵家跟冯家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上邵华本身在律师界的地位,如果在马老七手里出了事,青帮会惹上不少麻烦。叶三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为了立威,他不会去顾虑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只想逞一时意气。   从以前开始,便是如此。   所以傅亦霆不得不放下准备好的一切,匆忙出门,甚至来不及跟许鹿说一声。   王金生驾车,从后视镜里看傅亦霆的表情,问道:“六爷在想苏曼小姐的事情?”   傅亦霆摇了摇头,他对苏曼的确有些同情,但事已至此,人死也不能复生。真正让他在意的是今天长庆百货送来做好的戒指,他准备向冯婉求婚。可半路杀出马老七的事,他只能先去处理。   冯婉如果醒来,只会看到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和他准备的那些。   “六爷,邵家快到了,我看见马老七的手下守在门外了。”王金生说道,“我们直接进去吗?”   “等等,不着急进去。”傅亦霆点了根烟,看向车窗外面的情况,慢悠悠地说道。   王金生有点不明白了,怎么火烧火燎地赶过来,反而不进去了?他将车停在路边,听到傅亦霆说:“看这真是,进去的人不多。只要盯着马老七,不让他闹出人命就可以。至于邵家父子俩,是得给点教训。”   邵宅内,邵华和邵子聿被马老七的人逼到了墙角。邵家的下人和保镖全都被他的手下赶到餐厅内,严加看管。马老七坐在沙发上,四处翻了翻,翻出邵华的雪茄盒子,冷哼了一声:“哟,你还抽这么好的东西,今天就当孝敬我了。”   说着就把盒子收紧了衣服的内口袋里。   邵子聿看到马老七的痞子模样,害怕地抓着邵华的手臂。他一介文弱书生,也斗不过对方。见过冯婉之后,他马上就赶回家,劝说邵华收拾行李。邵华知道事态严重,本来想先去朋友家躲两天,然后买回香港的船票或者火车票。可是人刚出了宅子,就被马老七的手下拦住了。   马老七将他们逼回宅子里,先制服了那些保镖和佣人,也不提自己是谁,就那样与他们对峙。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邵华沉着脸说道,“上海应该还是个讲法律的地方,你们私闯民宅,我可以告你们!”   马老七仿佛听了个笑话,整个人都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抖了抖,斜看着邵华:“你跟我讲法律?你不知道我们地痞流氓只认钱跟人,法律那玩意儿在我们这里行不通。”   “是谁派你来的?傅亦霆还是叶秉添?”邵华故作镇定地说道。   马老七吊儿郎当地说:“邵大律师要查两位爷,就是跟整个青帮作对。别管我是谁派来的,我就想问一句,除了邵公子手上的那份文件,你们还查到什么证据?最好一并交出来,省得受皮肉之苦。”   邵子聿终于忍不住说道:“不久之前,我爸已经接到政府的通知,不让我们再继续查那个案子。文件本来也是要拿回来销毁的,是你们自己把文件偷了,现在还找我们要什么证据?”   马老七显然不信:“邵公子,我书读得少,你可别骗我。你们跟那个案子很久了吧?政府怎么可能说撤回就撤回。我手下进去搜东西的话,手里可没个轻重,最好是你们自己乖乖交出来。”   邵子聿忍不住拔高声音:“我说的都是实话!南京那边局势有变,给了上海政府压力,不让再查青帮的事情。不信你回去问傅亦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马老七狐疑地看着他,想到出门前叶三爷的吩咐,还是笑道:“邵公子不想知道茉莉小姐在哪里吗?她可是很想你呢。只要你跟我们合作,我保证让你们再见面。”   邵子聿只跟邵华说文件不小心被偷了,并没有提茉莉的事情。此刻被马老七提出来,邵华本能地问道:“茉莉是谁?”   “邵大律师竟然不知道此事?您家的公子在外面偷偷养了个雏妓,名叫茉莉。那份文件就是茉莉偷的,另外茉莉好像有了身孕,你们就不想一家团圆吗?”   邵华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信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背着他做出这种伤风败德的事,连孩子都有了!而邵子聿更是如遭五雷轰顶,再不缩在邵华的背后,反而一下冲到了马老七的面前,吼道:“你说什么?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马老七丝毫没被他震慑住,反而笑着说道:“邵公子大概不知道,茉莉在老家还有个弟弟,一直被我们掌控着,所以她不得不帮忙偷取那份文件。可她一直求我们放过你,显然是真的喜欢你,可惜被……”   马老七没说下去,有些悻悻的。当时茉莉抱着叶三爷的腿,苦苦哀求他放过邵子聿,而后叶三爷让马老七把她带走。马老七想着茉莉已经是个被玩过的女人,他再玩玩也没什么,所以在车上的时候就对她动手动脚的,还把她的旗袍一角撕烂了。   可是茉莉宁死不屈,从车上跳了下去,当场见了血。送到医院去,那个孩子也没了。这些事马老七当然不敢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他今日的目的,就是要把邵家父子手里的东西拿到。   邵子聿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揪住马老七的领子,歇斯底里地喊道:“她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你放手!”马老七欲扯开他的手,有点心虚地别过头。   邵子聿却不依不饶的,被马老七的手下一顿揍,邵华连忙上前去阻止。   邵华见到儿子这般狼狈的模样,再没有以往人前的风光,就知道马老七所言大概是真的。他虽然极度愤怒,但还是不忍心,便说道:“这位爷,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是要钱,尽管告知一个数字,只求放过我们爷俩。”   “钱我自然是要的。”马老七勾了勾嘴角,看着富丽堂皇的客厅,“邵大律师这些年没少发财吧?这样吧,你给个十万,再把证据给我们,我们马上就撤,您查三爷和六爷的事情,也一笔勾销。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十万!你还不如去抢!”邵子聿趴在地上,一边擦着嘴角的血迹,一边说道。   邵华眉头紧锁:“你要我一下子拿出十万,有些困难,不知能否宽限两天?至于证据,刚才我们已经说过了,真的没有。若是查到了什么,政府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动手。”   马老七当然不会听这父子俩的片面之词,正要叫手底下的人进去搜查屋子,好回去给叶三爷一个交代。这时,手下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指着外面说道:“六,六爷来了!”   马老七立刻站了起来,满脸惊愕。他怎么来了?   傅亦霆带着人大步走进来,马老七的手下都恭敬地行礼,包括马老七也不得不上前,赔着笑脸道:“您,您不是还在南京吗?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傅亦霆看了鼻青脸肿的邵子聿一眼,冷冷地说道:“马老七,这里是公共租界,讲法律的地方。你们在这里公然闹事,巡捕房的人马上就到,还嫌帮里的事情不够多吗?滚回去。”   马老七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是奉了三爷的命令来的,就凑到傅亦霆的面前,低声说道:“六爷,您大概不知道,这个破律师在查我们青帮的事,跟了好几个月了。三爷是怕他们真的查出什么,连累到您,这才派我过来的。”   这套说辞冠名堂皇,但谁不知道叶三爷是为他自己,而不是傅亦霆。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三爷那边我自会给个交代。”傅亦霆不看他。   傅亦霆都亲自开了口,马老七怎么敢跟他作对,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告退。出门前,还恶狠狠地看了邵华一眼,叫餐厅里的人也走了。   邵华这才把邵子聿扶起来,邵子聿按着嘴角,问傅亦霆:“是冯婉让你来的?”   傅亦霆淡淡地说道:“你们如何,本来与我无关。我的确是看在冯家的面子上,才帮你们,这也是最后一次。至于政府那边要你们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已经收到消息,不必再继续了。告辞。” 第五十二章   傅亦霆转身要走,邵华却叫住他:“请问,傅先生跟冯家是什么关系?”   据邵华所知,冯家是不会跟傅亦霆这样的人有太深的牵扯。如果单单是投资一家纺织厂的情分,也不用劳动他亲自出马。   傅亦霆背对着他们:“看来令公子没有告诉你?我跟冯婉快结婚了。看在未来的岳父的份上,我才会来这里。”   邵华倒退了一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冯婉居然会跟傅亦霆在一起!那她当初百般拒绝这门婚事,也是因为跟傅亦霆有了首尾?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自己被人耍了一般难堪。   傅亦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于这种自视甚高的律师家庭,他素来不爱打交道,若不是为了冯婉和青帮,他是真的懒得跟他们多说一句话。   王金生站在门前问道:“六爷,我们现在要去找三爷吗?马老七估计会在三爷面前乱嚼舌根……”   傅亦霆摇了摇头。以前他不知道叶三爷背地里做的事情,可能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他已经介入了这件事,叶三爷也会知道,两个人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装作相安无事了。   “回去吧,不用去见三爷了。若有需要,他自己会来找我。”傅亦霆整了整衣装说道。   青帮里面跟政府交情最好的其实是叶秉添,他也一直想通过政府的人,拿到一些实权。可是这回南京的事情,显然只有傅亦霆才能摆平,所以政府肯定会选择跟他合作。叶秉添知道后,必定心生不满。不管他是想跟傅亦霆维持表面的关系还是彻底撕破脸,肯定都会来找他。   这么多年,傅亦霆做了很多的妥协退让,这次真的累了,不想再去主动招揽这些事。何况还有苏曼的后事,明天恐怕整个上海所有的报纸都会大篇幅的报道,流言蜚语挡都挡不住。   客厅里,邵华坐下来,质问邵子聿:“子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爸……”邵子聿低头站着,觉得羞愧难当。他一边不耻自己蓄养茉莉的行为,一边又沉迷于温柔乡不可自拔。刚才听到茉莉已经怀孕,他惊吓之余,也有几分窃喜。毕竟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可以当爸了。   他老老实实地把怎么认识茉莉的过程告诉邵华,邵华听完之后,脸色铁青,用手拍着茶几说道:“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念法律,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这么说,你跟冯婉的婚事不成,也是因为这个茉莉?你这个逆子!”   “不是的!”邵子聿立刻辩解道,“是冯婉认识傅亦霆在先,所以百般看不上我,用茉莉的事情威胁,要我先解除婚约!”   “你此话当真?”邵华的拳头握了握。   邵子聿点头道:“千真万确。”   “那我就要去找冯家问个说法了。”邵华的目光沉下来,面色有几分可怕。他跟冯易春认识多年,当初双方自愿想结成儿女亲家。他一直以为是两个孩子性情不和,那也是无法勉强的事情,哪里知道是因为冯婉攀上了傅亦霆,所以百般看不上邵子聿。   邵子聿走到邵华面前,急切道:“爸,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冯婉。我跟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事前也不知道有这桩婚约。而且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是不能勉强的,她倒是好心提醒我先让您离开上海,还说不希望您出事。看在这份上,您别去找她麻烦了吧?事已至此,最多我们与冯家减少往来就是了。”   邵华本来在气头上,听到邵子聿这么说,倒是比以前明事理不少。看来这些日子放他在段一鸣身边历练,还是有点长进的,他沉声问道:“那个叫茉莉的女孩子,你打算如何处置?段家是绝对不会委屈自己的独生女。”   这点邵子聿也知道。他虽然没有多喜欢段碧心,但是段碧心能给他的东西却是独一无二的。他闷闷道:“如果茉莉真的有了我的孩子,我只能像以前一样将她养在外面,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如果她没有孩子,我会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上海。”   邵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虽然那个孩子不是他正经的儿媳所生,但好歹留着他们邵家的血,是他的孙儿,还是要想办法暗中找到那个姑娘,好好照顾她。   其它的事,只能等之后再说。   ***   傅亦霆回到傅公馆,看到厨房里依旧亮着烛光,有一个倩影印在窗户上,犹如雾里看花。   他走进厨房,桌上的蜡烛已经烧掉了一部分,许鹿支着下巴坐在那儿发呆,丝毫没注意到他进来。   傅亦霆脱了风衣挂在椅背上,径自走到她面前。   “你回来了?”许鹿感觉到眼前一个黑影,抬起眼睛,“我醒来,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叫他们离开的,这里也都是我布置的。我本来打算求婚,但邵家父子那边出了点事,我不得不去处理。”   许鹿主动忽略了他话里前半句,问道:“那邵伯父他们没事吧?我今天本来想告诉你,叶三爷他……”   傅亦霆点了下头:“我都知道了,不用担心。”   许鹿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原本怕他毫无防备,着了叶三爷的道。幸好他已经知道了,她就不算误事。不过他跟邵家父子也没什么交情,甚至还闹过几次不愉快,怎么会专门跑过去一趟?   但她也只是想想,不会专门问出口。   “这些,你都看见了?”傅亦霆看向桌上的花和戒指盒子,继续说道,“我专门为你准备的。”   许鹿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的缘故,她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她明明知道,但亲耳听到他说,还是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傅亦霆将盒子拿在手中,突然单膝跪在许鹿的面前。许鹿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这套洋人求婚的方式他本来也不懂,下午王金生和袁宝手把手教的。他们说,用电影里的台词,这就叫罗曼蒂克,女人应该都会喜欢。他打开戒指盒子,望着许鹿,郑重地说道:“这戒指是我画的图纸,找了上海最好的工匠和钻石。钻石的坚固,代表永恒不变。皇冠则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应该搞个更盛大的求婚仪式,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才能显得隆重和正式。可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冯婉,我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你,余生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家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许鹿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地把这番话说了出来,连个铺垫都没有,一时之间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个愿意跪在她面前的男人,平日里呼风唤雨,居然说可以把他的一切都给自己,要与她度过余生,照顾她和她的家人。   他明白婚姻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他们两个人,还包括接受彼此的出身和家庭。   这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她心上,她的心跳的飞快,手心出了很多汗。   傅亦霆也很紧张,他没向女人求过婚,不知道这套到底管不管用。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呆若木鸡,丝毫没有反应,不禁有些担心。其实他心里是自卑的,他比她大一轮,出身不好,学识也不高,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如果她也嫌弃自己,该怎么办?   他的惴惴不安,从眼神里透露出来,被许鹿看在眼里。那枚璀璨的钻石戒指,如同他的真心一样,不需要更多的证明。不管两个人之间还有多少艰难险阻,这一刻,她都想答应他。   傅亦霆见她点头,虽然隐约在意料之中,但还是难掩饰欣喜之情,高兴地将戒指取出来,戴在她的手上。戒指不大不小,严丝合缝地套了上去。他站起身拥抱她,用一种这个女人完全属于他的心态,叫到:“傅太太。”   许鹿笑了一下,搂着他的腰,轻声道:“傅先生,时间很晚了,我该回家了。”   傅亦霆很想留她下来,心里还有许许多多没有说的话,好像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但老爷钟的指针已经到了九点,再不送她回去,就真的太晚了。他还有冯夫人那关没有过。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许鹿,说道:“你去换身衣服吧,我在楼下等你。”   许鹿跑上楼,迅速在衣柜里挑了一套衣服,然后回到楼下。傅亦霆也已经穿好风衣,开了门跟她一起出去。已经是初春了,但晚上的风还有点冷,傅亦霆伸手,牵着许鹿,跟她一起走向车库。   明明前几次两个人也牵过手,甚至做过更亲密的事情,可这次许鹿的心情却不一样。她手指上的那个地方,原本光秃秃的,现在被一枚戒指圈住,还有些不适应。可是站在他的身边,她却变得更加有底气,两个人在地上的影子,也更显得光明正大。   她甚至可以想到,他们两个人要结婚的事情公开,那些人会在背后说她什么。现在的她,的确还不足以当得起“傅太太”这三个字。   但总有一天,她会变成那个可以配得上,能跟他并肩而立的人,堵住所有人的嘴。 第五十三章   汽车开出同孚里,驶到了霓虹璀璨的大街上。许鹿坐在副驾驶座,看着路面上的车辆,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宽厚温暖,把她的小手包裹得严丝合缝。他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背,有种暧昧的感觉。   “你认真开车。”许鹿说道,把他的手放了回去。   傅亦霆笑了笑,觉得她比以前拘谨了一些,本来想逗逗她的。大概是现在两人的关系转变,她还在消化之中。   “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娘?”他说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   “明天我先跟她说说吧。我回来之后一直在忙,还没找机会再跟她谈。”许鹿说道。她收了这枚戒指,就代表愿意成为他的妻子,那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应该尽快告知李氏。   车在弄堂口停下来,傅亦霆下车,把许鹿拉到没有路灯的阴暗角落,将她抱在怀里亲吻。   他舍不得放她离开,想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对于他来说,人生现在才开始有了新的意义。他甚至开始憧憬,跟她生几个孩子,然后一家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柔软的唇瓣相碰,灼热的气息都涌进许鹿的鼻腔中。她本来有点抗拒,可是在他的猛烈攻势之下,也不得不软了下来,主动地攀着他的肩膀,羞涩地张开嘴回应他。口舌交缠,黑暗中看不清彼此,但感知变得特别强烈。   在这个绵长的吻结束之后,许鹿微微喘气,垂下眼睛说道:“我该回去了,真的太晚了。我会尽快跟我娘说的。”   傅亦霆喜欢她害羞的样子,平日像只小老虎,这个时候像只乖顺的猫。他又低头亲吻她的耳朵和脸颊,手抚摸着她的腰,身下不自觉地就有了反应。他很想把她再带回去。   “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许鹿感觉到他的变化,红着脸连忙躲开他,从他怀里敏捷地钻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亦霆含笑看着她离开,直到那个纤细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坐上车。不管冯家同意不同意,这个女人他是娶定了。   许鹿一口气跑到家门前,等稳定了呼吸,才开门进去。堂屋里依旧亮着光,李氏和冯清都坐在那里等她。冯清已经昏昏欲睡,整个人都趴在手臂上,李氏的背影挺直,但时不时还点两下头。   “娘,这么晚了,还没去睡?”许鹿关上门,问道。   李氏一下子醒过来,回头看着许鹿:“你没回来,我实在是担心。今天怎么这么晚?你是跑回来的?”只见她脸颊通红,胸膛起伏,气息好像还不是很稳。   “我怕太晚了,就跑了两步。你们快去睡吧。”许鹿低头往自己的房间走。   这个时候,冯清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本来是陪李氏等,自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只觉得屋中的光线刺眼,看向屋外。许鹿的手指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她好奇地问道:“姐,你手上戴了什么啊?好像在发光。”   许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下,是傅亦霆送的那枚戒指。   冯清已经走过来,拉起许鹿的手,“哇”了一声:“姐,这戒指好漂亮!是钻石吗?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钻石,娘,您过来看看。这得多少钱啊!”   这戒指的价值,许鹿没有问过,但在她心中当然是无价的。   李氏听了,也走过来,看了看那枚戒指,脸色不太好:“小婉,你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吗?”   许鹿也不想再瞒了,索性点了点头:“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他了。娘,我真的想嫁给他,我希望您也能接受他,并且祝福我们。”   李氏的态度本来已经有所松动了,可是看到女儿在她不知情的时候,竟然私定终身,又有点生气。她是传统的女性,虽然慢慢在接受现在年轻人的那一套,但是对于终身大事,始终觉得不能马虎。   她不喜欢傅亦霆,更不喜欢他的背景,可如果女儿真的喜欢,她这个做娘的也不可能一味地反对到底。现在家业都是由女儿撑着,她也不想拖后腿。可现在女儿都戴上了订婚戒指,她这个做娘的才知道。这种失落和难过,一股脑地都涌了上来。   “娘,您去哪儿啊!”冯清还在看戒指,见李氏转身离开,连忙叫了一声。   李氏没有回头。   许鹿叹了口气,知道李氏肯定在生她的气。冯清说道:“姐,没事的,娘只是一时想不开,我去劝劝她。戒指都戴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决定,他今天刚向我求婚。”   “当然是越快越好啊。”冯清高兴地说道,“我要变成傅亦霆的小姨子了,想想都觉得威风。以后走出去,还有谁敢欺负我,看不起我啊?不过结婚以后,你是不是就要搬到他那里去住了?他家很大吗?”   许鹿看她还是孩子心性,笑道:“改天带你去看看。你也可以到那里住。”   “真的吗!”冯清还是不敢相信,大大地抱了许鹿一下,“你放心,娘那边我帮你搞定,然后尽快让我姐夫到家里来吃饭。”   她倒是“姐夫”“姐夫”叫得很顺口。   许鹿拍了拍她的肩膀,回自己的房间了。她现在有点累,想去睡觉,李氏还是等她明早醒来再说吧。   冯清走进李氏的屋子里,李氏果然没睡,而是靠在床头,好像在想事情。屋子里亮着一盏油灯,她投在墙上的影子显得有点苍老和孤清。冯清坐到床边,拉着李氏的手摇了摇:“娘在生姐姐的气?”   这几年,都是冯清陪在李氏身边,母女俩的感情更亲近一些。李氏闭了闭眼睛:“你姐年纪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不需要我这个娘。”   冯清知道娘多少还有点闺阁小姐里的那种脾气,忍不住笑道:“娘,您这是说的气话。最关心姐的人就是您了,每次她不回家您都要等她。您想想看啊,那个傅亦霆虽然出身和背景都有问题,但是他在上海滩的地位连邵家都比不上。多少女人想嫁给他啊?姐嫁给他,以后能轻松很多,也没人再敢欺负我们了。这样想,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李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一个女孩家在外面抛头露脸,实在太辛苦了。所以她之前才想跟邵家结亲,让冯婉能够轻松一点。   “可是包妈去打听,说傅亦霆被政府的人调查,进过保安厅。我听到那个青帮,就心惊肉跳的。”李氏按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这件事我也知道。可是保安厅那个厅长收受贿赂,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娘,这个世道,好人很难生存的。傅亦霆肯定有自保的能力,也能保护我姐。他在上海也不是一两年了,势力深着呢。”冯清安慰道。   李氏瞪着她:“你这丫头,怎么净帮着他们说话?那个傅亦霆给了你什么好处?”   “有件事,大概您不知道。之前您托人帮我找工作,后来不是日升有个秘书的职位给我了。您还以为真是您的那个朋友神通广大吗?其实是傅亦霆找人安排的。他是真的心疼我姐,所以连我们这些家人都愿意照顾好。您就接受他吧,好不好?”   冯清将工作的事情和盘托出,李氏十分意外。她先前是完全不知情的,还给那个介绍工作的人买了一堆的谢礼,难怪人家都不肯要。但转念一想,安排一个工作而已,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就想让她把宝贝女儿交出去,实在说不过去。   李氏推了一下冯清的脑袋:“你这嘴,能把天说破了去。反正我得先见见他,别的再说。”   冯清笑眯眯道:“您愿意见他就好。明天就跟我姐定个时间,让他来家里吃饭,怎么样?”   李氏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躺了下去,拉上被子,说道:“睡觉。你把灯给我熄了。”   冯清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大半,也不再吵她,熄了油灯出去。   这一夜许鹿连梦都没有做,大概是体力消耗太多,睡得很沉,第二天还是包妈来叫门。   “大小姐,八点了,今天还去工厂吗?”   许鹿醒转过来,窗外阳光明媚,她伸了个懒腰,应道:“我这就起。”   她坐在床上,转了转脖子,腰跟下身有一阵阵的酸疼感。昨天的事情好像梦一样,直到她看见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才能证实那一切都是真的。想起傅亦霆叫她的那声“傅太太”,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到堂屋里吃早饭。李氏和冯清都在,她说了声“早”。   冯清正在看报纸,一边喝豆浆一边说:“姐,苏曼死了你知道吗?”   许鹿把报纸拿过来,只见上面有大幅的版块介绍,昨日苏曼在自己的公寓坠楼身亡,死因疑是吸食了过量的大烟,产生幻觉,自己从阳台跳了下去。事发的时候,有很多人都看见了。而且公寓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刚好查到苏曼,苏曼就死了。这死得也未免太蹊跷了。   报纸上只报道了苏曼的生平还提到一些跟她有瓜葛的人,也包括傅亦霆。许鹿一边吃油条一边看得入迷,李氏开口说到:“吃饭就认真吃饭,不要三心二意的,对胃也不好。”   许鹿便把报纸放下来了。她现在不能让李氏不悦,免得跟傅亦霆的事情再多生事端。她结婚本来是好事,不想把家人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会去考虑李氏和冯清的情绪,并把她们当做是家人,而不是最开始时的陌生人。   李氏见她难得乖顺,就开口说:“你问问傅亦霆后天有没有时间,来家里吃顿便饭。”   许鹿和冯清同时愣了一下,齐刷刷地看向李氏。   “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明白?”李氏故意板着脸道。   冯清连忙推了推许鹿,猛使眼色,许鹿立刻道:“有,当然有。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 第五十四章   吃过早饭,许鹿到了工厂,立刻给傅亦霆打电话。电话是刘嫂接的:“太太,傅先生有事出去了,不在家里。您有事吗?”   许鹿想想也是,傅亦霆怎么可能天天在家,守在电话旁边等她。她自嘲地笑了笑,说道:“等他回来,你转告他,让他回个电话给我。”   “好的太太。”   刘嫂已经叫得很顺口了,许鹿也随她去。手指上戒指在今天乘电车的时候,吸引了一对小情侣的注意。那个姑娘拉了拉身边的男朋友,似乎也想要一枚一样的,那个男朋友似乎懂行,跟她小声嘀咕了几句,姑娘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许鹿。   或许能戴得起这枚戒指,还在挤电车的人,实在是稀罕吧。   许鹿深呼吸了口气,她要更努力地工作才行。   办公室响起敲门声,吴厂长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许鹿心情很好,原本严峻的脸色也松快了一些。许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吴厂长说:“大小姐应该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吧?那个苏曼小姐跳楼自杀了。”   许鹿点了点头:“我看见了。不过她的死应该跟我们没多大的关系吧?”   “我就是想到一件事,那家民新公司的背后据说是青帮的叶三爷。就算苏曼死了,她手上那张合同,叶三爷还是可以向大老爷那边追偿吧?如果是三爷亲自出马,恐怕……”吴厂长迟疑地说道。   叶三爷的手段,上海滩也是出了名的。被他盯上,绝对没有好事。苏曼这件事,摆明了就是叶三爷想通过她以及那些姑娘敛财,因此他是不会放过冯家的。   吴厂长的话提醒了许鹿,许鹿立刻往冯记洋行和冯家大房都打了电话,可是都没有人接。   她沉吟了一下,对吴厂长说道:“叶三爷也不是我们能对付的,我等一个电话,到时候再问问。”   吴厂长不知道许鹿说的是谁,但想来能与叶三爷对抗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小角色,就从办公室退出去了。   ***   傅亦霆一大早就接到段一鸣的电话。冯先月跑到段一鸣的律所,说昨天晚上,冯家周围出现了可疑的人物,今早冯祺去洋行,一下就被人堵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不知道洋行的情况,又害怕又担心,只能跑来找段一鸣想办法,毕竟现在冯记洋行的大部分股权都在他的手里。真出了事,段一鸣也脱不了干系。   段一鸣不敢自己做主,就给傅亦霆打了电话。   傅亦霆知道肯定是叶秉添去找冯家父子的麻烦,原本他也不想管这对父子的死活,但冯记他打算作为聘礼给冯婉,加上叶三爷的事早晚也要解决,所以他就带着人,亲自去了一趟冯记。   冯记洋行的楼是从冯家祖辈的时候留下来了,在非常繁华的地段,周围车如流水,可是现在大楼外面的马楼上停了好几辆汽车。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大汉站在门外,行人都不敢靠近,纷纷绕着道走。   傅亦霆跟段一鸣下了车,傅亦霆向袁宝要了根烟,一边抽着,一边抬头看了眼大楼。王金生和冯先月从另一辆车上下来,走到他们面前。冯先月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买了自己洋行的人,居然不是段一鸣,而是傅亦霆。   “你是在外面等着,还是跟我们进去?”傅亦霆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吐出一口烟雾,说道,“一会儿若是动起手,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冯先月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睁大眼睛:“冯祺,冯祺还在里面!请傅先生救救他!”   “你搞清楚一件事,我不是来救你儿子的。”傅亦霆眯了下眼睛,也懒得废话,对身边的人说道,“看着他。”然后就拔腿走向大门。那些大汉自然是认识他的,惊愕之余,纷纷叫到:“六爷!”   “三爷在楼上吧?”傅亦霆问道。   “在。”大汉小声地回道。   傅亦霆要往里面走,大汉不敢拦,只是站在他面前:“六爷,三爷在处理一些事情,请您让我们上去通报一声……”   傅亦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袁宝直接拔枪,抵着那人的太阳穴:“你他妈活腻了是吧?六爷要进去,你说要通报?谁给你的胆子!”   袁宝说完,他身后随行的大汉也全都准备拔枪。那大汉连忙低下头:“六爷息怒!小的只是听命办事。怕您直接进去,跟三爷起了冲突……”   “把枪收起来。”傅亦霆对袁宝说道,又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要轻举妄动。他的手按在那个大汉的肩膀上,说道:“放心,我见三爷还是知道礼数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对帮里的兄弟动手。你们让开。”   他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那些大汉不敢再挡着路,纷纷退让到了一边。   冯先月在路边看着,心惊肉跳,后背全都湿透了。这就是帮派的势力,动不动就是拔枪火拼,斗个你死我活。当初若知道傅亦霆才是背后的大老板,他就不会把冯记洋行的股份卖给段一鸣。可若非如此,今天傅亦霆也不会亲自出马,他要怎么面对叶三爷?   说来说去,都是冯祺那个逆子不好。平日沾花惹草也就算了,惹了苏曼这个女人,招来叶三爷这尊瘟神。   傅亦霆坐着电梯到了楼上,看到前台那里蹲着几个抱着头的职员,各个吓得浑身发抖。而看管他们的两个人是叶三爷的心腹,手里还拿着枪。   他们看见傅亦霆出现,明显愣了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傅亦霆却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往前走去。   会议室里似乎有声音,傅亦霆侧头看了袁宝一眼,袁宝上前开门。门一开,里头立刻安静了。叶秉添坐在椅子上,马老七和一些帮内的兄弟站在他身边,而冯祺被打得鼻青脸肿,被人按在地上,不停地求饶。   叶秉添看见傅亦霆,扬起嘴角:“哟,什么风把老六给吹来了?”   傅亦霆不相信凭叶秉添的本事,会查不出冯记幕后的老板其实是他。今天这出,明显就是叶三爷变相让他过来相见。   “三爷,不过一笔钱罢了,何至于如此?”傅亦霆同样笑着说道。   叶秉添没有看他,而是看向趴在地上的冯祺:“你这话就不对了。做生意主要讲个诚信,苏曼死了,但那合同还是有效的。我得替民新把这笔钱拿回去,可这小子说那合同不作数了,我不得不教训他一顿。”   傅亦霆在叶秉添的身边坐下来:“三爷,这冯记洋行我占大多数股份。若说欠钱要还,跟冯家父子也没多大关系。您把人放了吧?该给您多少,我付就是了。”   叶秉添故作惊讶地看着傅亦霆:“哦?这冯记几时也变成了你的产业?老六,你现在投资还真是不挑啊。”   “买来玩玩的,就是为了讨女人开心。三爷有话就跟我说,别为难一个毛头小子了。”   叶秉添对马老七使了个眼色,马老七就把冯祺从地上拎了起来,直接带出去了。傅亦霆也对袁宝等人点了点头,他们也退到了门外,一时之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叶秉添和傅亦霆两个人。   百叶窗外,春日明媚的阳光投射进来,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块块金色的影子。傅亦霆给叶秉添递了烟,还点了火,像十几年前一样。叶秉添一边抽着,一说看着他,隔着烟雾,对方的表情有些看不清:“冯记欠的钱,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既然是你的,那笔钱可以不计较。但你做事不厚道啊,老六。”   傅亦霆没接话,等着叶秉添的下文。   “我跟政府最早接触,日本人也是我先牵的线,为此还死了个吴秘书。你去一趟南京回来,政府要你跟公董局谈日本人的事,把我给丢到了一边。你说着算什么?过河拆桥?”   “三爷,跟您说句实话,如果可以选择,我绝对不愿意帮日本人。您做的事我无权干涉,更没想过要把您的路子给抢过来。但作为一条船上的人,您得明白,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南京政府那头打点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为了帮里的兄弟能够好过,上海的局势能稳妥。这次南京发生这么大的事,总要给北平政府一个交代,我们不对日本人低头,事情就无法解决。您说要怎么选?”   叶秉添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夹在两指之间:“办成了这件事,以后日本人和政府只会认你傅亦霆,我叶秉添又算什么?英美法山高路远,现在日本人要进上海,肯定舍得花大价钱,这种赚钱的路子,谁不眼红?你可别忘了,当初是我给你机会,你才有今日。”   傅亦霆靠在椅背上,目光微凉:“如果三爷这么说,我可以去跟政府说一声,把跟公董局谈判的事交给您。我落个清闲,也不用背骂名。省得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   叶秉添笑了一下:“谁不知道公董局只认你傅亦霆,我怎么去跟他们谈?老六,做人还是留一线,别把什么好处都占了。否则咱们这条船,早晚也是要翻的。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念这么多年的情面了。你现在,也不是当初那个赤条条,无所畏惧的傅亦霆了。”   傅亦霆皱起眉头,还没说话,叶秉添扔了只抽了半根的烟在地上,站起来出去了。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他明白傅亦霆的软肋,如果傅亦霆再有什么事犯在他手上,冯婉一家可能会有危险。今天教训冯祺,不过就是给他点颜色看看。   过了会儿,袁宝从外面进来,说道:“六爷,三爷已经带他的人走了。没事吧?”   傅亦霆站起来,冷着脸说道:“把冯祺交给冯先月,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哦。”袁宝看六爷的脸色很不好,料想方才跟三爷的交谈不会太愉快,估计是撕破脸了。   回去的路上,傅亦霆一直仰头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袁宝和王金生知道他的心情不好,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等回到傅公馆,刘嫂对傅亦霆说:“早上的时候,太太来过电话,请先生给她回过去。太太的口气听着挺高兴的,应该是好事。”   傅亦霆应了声,把风衣脱下来挂在手臂上,沉默地上了楼。 第五十五章   傅亦霆没有马上给许鹿打电话,而是坐在那儿平复了一下心情。那丫头聪明伶俐,若他这当口打过去,只怕被她听出什么端倪。他跟叶秉添之间,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只不过叶秉添说的话,狠狠踩住了他的七寸。   他不惧与叶秉添的任何冲突,唯独不想把冯婉跟冯家人牵扯进来。   他打开抽屉,拿出雪茄,仰靠在椅背上,划了跟火柴。雪茄散发出的香醇烟草味能让他的精神暂时放松下来,然后他才拿起听筒,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边传出熟悉的声音:“您好,冯记纺织厂。”   “是我。”傅亦霆吸了口雪茄,用慵懒的声音说,“刘嫂说你找我?”   那边果然没有听出什么异常,反而用雀跃的口气说:“嗯,我娘答应见你了,你后天有时间吗?来家里吃一顿饭。”   傅亦霆轻笑了一下:“岳母这是要我去下聘?还是商量婚期?”   许鹿听了,脸微微发红:“什么下聘,就是吃顿便饭,然后跟你聊一聊。你人来就好了,不用带什么。”   傅亦霆慢慢地说道:“冯婉,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你准备几时嫁给我?我有点等不及了。”   许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有点心虚地快速回到:“你先见过我娘再说吧。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先不说了!”   不等傅亦霆说话,那边就挂上了电话。   傅亦霆知道她是害羞了,本就有意逗逗她。平时看着要强,其实骨子里也是个小姑娘。他坐在椅子上,把雪茄放进烟缸里,然后打了内线电话,把袁宝和王金生叫上来。   袁宝看到傅亦霆的脸色好一些了,大着胆子问道:“六爷,三爷今天到底跟您说了什么?没事吧?”   “先别管他了,后天我要去冯家一趟。我需要准备点什么东西?”   袁宝和王金生互看了一眼,袁宝问道:“您要去冯家下聘?那讲究可就多了!老话都说,聘礼越丰厚,越能证明那家的姑娘值钱。而且送的时候,要敲锣打鼓,让街坊邻里都知道。再有,您多带点房产和地契什么的去,冯夫人肯定高兴。”   袁宝尽心尽力地出着主意,王金生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这些留过洋的人,并不喜欢这一套。而且袁宝说得太夸张了,按照冯小姐的性子,未必喜欢这般招摇。   傅亦霆淡淡地道:“没有到下聘的程度,只是去吃顿饭,空手去也不太好。你们帮我想想女人都喜欢什么东西,老的小的都备好了。……让今生帮着你张罗,别弄得太夸张了。”最后他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否则按照袁宝的做派,搞不好到时候给他弄出个浩大的提亲队伍来。   袁宝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让冯夫人满意您这位未来的女婿!”   傅亦霆又叫王金生单独留下来,吩咐道:“除了大黑他们,再多派一些人守在冯家的周围,日夜盯着。冯夫人和二小姐外出的时候,也要有人跟着,有任何异常,随时告诉我。我看那个弄堂的治安很成问题,你在同孚里附近找一栋洋房,我说服冯婉她们搬家。”   王金生敏锐地问道:“是不是三爷用冯小姐威胁您了?他应该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吧?毕竟他手上的很多分红都是您给的,与您闹翻了,跟自断财路有什么区别。”   傅亦霆站起来,走到窗前,冷笑了一声:“他就是笃定我不敢。当初提携我的事情到处传,上海人人都知道我傅亦霆是靠他才有的今天。如果我断了他的财路,也就等于毁了我这些年积攒下的名声,身败名裂。不过人都有底线,他对旁人如何我不管,只要他敢动冯婉一根手指头,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王金生点头道:“但是小姐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您还是要尽早跟她结婚,这样她就是您的太太,三爷也不敢乱来。”   傅亦霆无奈地摸了摸额头:“你以为我不想?她虽然答应了要嫁我,但听她的意思,怎么样也要过了冯夫人那关。毕竟她就这一个母亲和妹妹,自然是看重的。”   王金生很少看到六爷有这么挫败的时候,大概也只有在冯小姐面前,才会如此吧。那些当初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自卑和不自信,在心爱的女人全都暴露出来。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强大到只能仰望的傅先生,而只有在冯小姐面前,才会露出少年时代的那种胆怯。   这大概就是姻缘的玄妙之处吧。   到了约定的前一天晚上,傅亦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两天他都在忙苏曼的后事,只跟许鹿通过两通电话,并没有见面。苏曼的亲人都在老家,据她所说也不剩什么人了,所以他不管的话,恐怕无人料理。从本质上来说,苏曼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还跟了他两年,到最后,他也想让她入土为安。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至于她的死因,巡捕房那边已经盖棺定论为自杀,想必也不会再有人问起。   傅亦霆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一会儿想明天见到冯夫人要说什么,一会儿又想着穿什么,折腾了大半夜,实在是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件睡袍到书房里抽烟。   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着,不知不觉地到了凌晨四点。   除了钟摆的声音,四周显得十分安静。   他下楼,进了王金生和袁宝的房间,硬是把两个人都叫了起来。王金生动作麻利,很快在穿衣服。   袁宝则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色,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六爷,这才几点啊?您今天不是要去冯家,怎么不多睡会儿,好养足精神。”   傅亦霆道:“睡不着,帮我想想穿什么。”   袁宝瞪大眼睛:“金生哥昨天晚上不是帮您配好了吗?”   “我想了想,颜色不太合适,有点太冷酷了,得换身温和点的。算了,我还是给叶青打个电话……”傅亦霆转身要走,袁宝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我的爷,您快别折腾了!叶经理也不容易,还要带孩子的。大不了我们帮您在衣柜选一选,横竖您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王金生点了下头,表示同意。叶青办事虽然干练,但说到底是个女人,凌晨叫她起来,还要大老远地来回奔忙,实在有点可怜。   于是,傅亦霆打消了这个念头,带着两人回到自己房间的衣柜前。原本他放衣服的地方在许鹿的衣帽间里,为了放她的东西,自己的衣服就都挪到了外面的柜子里。不过刘嫂还是很细心地把衣服规整得很好,所以一目了然。   王金生推了推眼镜,取下一套西装:“您觉得褐色的西装怎么样?”   袁宝则拿了一套休闲装:“要不然您就穿得亲切一点,也显得年轻。”   傅亦霆看了看两件衣服,内心稍微纠结了一下。去见冯夫人还是得穿正式些,显得郑重其事,省得她以为自己是个混社会的。虽然他的确不能划归到好人那一类,却真心实意地想娶冯家的女儿,还是要争取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袁宝和王金生挑了几套西装,傅亦霆一一试穿之后,最后决定穿一套褐色格子纹的西装。他平时的西装都是素底的,很少带花纹,他觉得那样不稳重。但这套西装好歹能让他显得年轻一点,看上去跟冯婉相配。   等傅亦霆收拾好自己,转头看见袁宝已经昏昏欲睡,头不停地点着,而时钟刚指向六点半。   傅亦霆边系着领带边说:“吃完早饭就出发。”   “啊?”袁宝一下子清醒了,“可是小姐约您吃午饭,您那么早去干什么……”   “早点去心里踏实。”反正他现在也没法静下心做别的事,还不如早点见到她。   早上八点,冯家刚刚开始吃早饭。冯清看到许鹿不修边幅地从房间里出来,头发松散在肩上,只在睡衣外面披了条格子的披肩,不禁问道:“姐,你怎么也不打扮一下自己就出来了啊?”   李氏也有点嫌弃地看着她:“今天家里要来客人,你这样怎么行?有失体统。”   许鹿坐下啃了口馒头,心想她什么样子傅亦霆没见过,还要特意打扮干什么。   “娘,这才几点,我一会儿吃完饭,会回去收拾的。”不过她也没打算穿得多隆重,又不是要去结婚。   别看她面上镇定自若,实则紧张得一晚上都没睡好,一直担心李氏为难傅亦霆。要不是家里没电话,她都想连夜打给傅亦霆,再叮嘱几句。   冯清正在跟许鹿说毕业旅行的事情,她们女学的同窗想七月的时候坐船去香港玩。冯清很想去,但想到要花上千块,不是笔小数目,还跟许鹿这个家主商量。   李氏听了皱眉道:“去一趟香港要花这么多钱?”   “我们得去一个月,不止是香港,周边的几个地方也顺便玩一下。娘,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真的很想去见识见识。咱家现在经济不是好一点了吗?搁以前我也不会提这个要求的。姐,你说呢?”   许鹿还没回话,丁叔从门外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手指着外面:“夫人,小姐,弄堂口停了几辆车,好像是傅先生来了!”   许鹿一下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钟。这才八点多,明明说好来吃午饭,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李氏也很意外,但马上镇定下来,对许鹿说道:“别愣着,来都来了,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我不叫你,不准出来。丁叔,叫包妈把这边的桌子收拾收拾,我也去换衣服。”   几人在李氏的吩咐下,都各自去忙了。   前几次傅亦霆到这弄堂来,大都是把车停在外面的路边,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发现。现在他昂首挺胸地走进来,身后跟着提大包小包的王金生和袁宝。三个人都十分出众,弄堂里的邻居纷纷跑出来看热闹,议论不休。   到了冯家门前,傅亦霆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袁宝小声鼓励道:“六爷,很帅,不用担心。”   他这才抬手敲了门上的铜环。   丁叔很快跑出来开门,恭恭敬敬地行礼:“傅先生好。”   傅亦霆点了点头,微微弯腰进了低矮的门洞。   李氏已经换上一身最好的裳裙,端坐在堂屋的主位里等他。她身边站着冯清,正好奇地望向门口。   傅亦霆在丁叔的带领下走进去,对李氏说道:“冯夫人,仓促登门,还请见谅。略备薄礼,请您笑纳。”   袁宝和王金生连忙把大包小包的礼物都堆放在了八仙桌上,立刻变成一座小山。   李氏不动声色地看他。上回他带医生来,她一心只顾着冯易春,也没好好地看过。眼前的男人,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长相也算英俊出众,身量高大,气质稳重。平心而论,若不是那乱七八糟的背景,单看这外貌,李氏还是满意的。   “来就来了,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李氏说道,“包妈,给客人上茶。傅先生,请坐吧。”   她虽不热情,但也算客气有礼。纵然如此,这上海能叫傅亦霆站着,自个儿坐着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了。   傅亦霆依言坐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李氏问了几个问题,他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李氏听说他这个年纪,身边竟然连个跟着的女人都没有,显然不信。   袁宝连忙解释道:“冯夫人,我们六爷从不乱来的,他只对冯小姐上心。再说了,冯小姐嫁过去,就是独一份的女主人,夫人还不高兴吗?”   李氏当然是高兴的,面上却不显露出来。   想当初跟邵家议亲的时候,连邵华都不能保证邵子聿以后不娶姨太太。毕竟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男人都得有几房妻妾,好绵延子嗣,兴旺门楣。连邵华自己在香港也都有姨太太,所以李氏对傅亦霆的洁身自好,当然是将信将疑。   许鹿一直躲在偏门里,听着堂屋里的对话。傅亦霆坐得很板正,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她又紧张又想笑,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跟那个高高在上的傅亦霆,简直判若两人。   “傅先生,说句实话,我是不想小婉跟着您的。您虽然有权有势,在上海是数得上号的人物,但您的背景,实在是错综复杂。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最怕招惹是非。我只有这两个女儿,不求她们这辈子大富大贵,能挣个衣食无忧,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也就足够了。”李氏语重心长地说道。 第五十六章   袁宝听了冯夫人的话,嘴皮子刚动,傅亦霆已经说到:“冯夫人,我明白您的担心。我的确是从混混上来的,如今也没脱离青帮,但是我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不会把冯婉跟你们牵扯进来。我可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和照顾你们,请您相信。”   包妈把茶水端了上来,李氏接过,喝了一口,说道:“我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不过我也知道一句话,叫江湖险恶。您既然没办法脱离那些东西,以后免不得会有麻烦找上门。听说您前阵子,还被请到保安厅去了,是吧?保安厅是维护治安的,他们找您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吧。”   若是换成别人这么冒犯傅亦霆,袁宝早就蹦起来了,偏偏这是六爷未来的岳母,袁宝只能忍气吞声。想不到这个冯夫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嘴巴可一点都不饶人。   现在知道冯小姐像谁了。   这时,倒是王金生开口:“冯夫人,我们六爷是法租界的华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旁人难免眼红。保安厅的那个黄厅长,与我们六爷素来有些过节,这才想法子对付他,不过已经证明是个误会了。六爷重情重义,对身边的人好。所以这么多年,我们这些人才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他说会保护冯小姐,就一定能做到。”   李氏对王金生印象还不错,上次他说在英国学医回来,人看起来也很稳妥。按理说这样的人跟在傅亦霆的身边,傅亦霆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可只要想到冯婉是她跟冯易春辛辛苦苦一路拉扯到,培养到今天,实在是舍不得这样仓促地把她嫁出去。   李氏还想说什么,许鹿已经从偏门走出来,说道:“娘,我有话跟您说。”   李氏看了她一眼,这个不成器的,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傅亦霆看向许鹿,她穿了件粉色素底暗花的旗袍,下摆开到膝盖,披着条格子纹的披肩。这衣服实则朴素,但大概是旗袍能衬托出女人的身段,以及那温婉的气质,她看起来竟与平日大不相同,甚至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甚至想到,叶青跟他说过,冯小姐气质出众,是天生的衣架子。若穿上传统的服饰,应该会更美,所以想备点旗袍之类的。但他平时基本没见她穿过旗袍,以为她留过洋,喜欢西方那一套。看来之后真的要带她去裁几身上等的旗袍了。   李氏在许鹿的坚持下,不得不起身,吩咐冯清招呼傅亦霆,母女俩一起去了后面。   李氏捏着帕子说道:“瞧瞧你护短的那个样子,我不过问了他两句,还没怎么的,你就出来了。”   “娘,您就别为难他了。我知道您是心疼我。”许鹿挽着李氏的手臂,轻声说道,“他平日忙着应酬,都不着家,特意抽时间到我们家来,聆听您的教训,已经很不容易了。您要知道,在外头提起傅先生,他们都是又敬又怕的。您也要在手底下的人面前,给他留几分面子,是不是?”   李氏板着脸:“别人稀罕他的钱他的势,我可不稀罕。我就想你跟小清能嫁得良人,平平安安的。”   “娘,对我来说他就是良人。您常说婚姻就像一场赌博,我愿意赌给他,也心甘情愿输。您就成全我们吧?”   李氏看着许鹿的眼睛,知道她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自女儿从日本留学回来,母女还从没有像这样贴心地交流过,她的心一下就软了。她觉得千好万好,都不如女儿觉得好。何况戒指都收下了,她也不过是做做姿态,不想让傅亦霆太容易得手,以后不懂得珍惜。   两个人返回堂屋,许鹿走到傅亦霆的身边坐下来,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李氏咳了声,把先前想要说的话全都收了起来,转而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婚礼怎么办?”   这个袁宝还真的查过,他立刻振作精神,说道:“我翻过黄历,五月份有个好日子,那天宜嫁娶,办婚礼刚刚好。至于怎么办,全听夫人的吩咐。”   “五月?那就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李氏喃喃自语。   袁宝以为她是嫌弃时间仓促,又补充道:“您放心,我们六爷手底下多的是人,别说两个月,就是两天,也能给您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出来,绝对不会委屈了冯小姐半分。”   傅亦霆扫了袁宝一眼,这什么话都让他说了。袁宝刚才听到冯夫人答应嫁女儿,一时高兴,这会儿反应过来抢了六爷的风头,连忙退后两步,低着头不敢张嘴了。   不过李氏对这番话,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接着问:“傅先生准备什么时候下聘?这礼得走全了吧。”   “娘……”许鹿叫了一声,她才才不在乎那些。   李氏抬手制止她说下去。松口答应这门婚事,也不是图傅亦霆的钱财,但该给的礼数都不能少,否则传出去,都说女儿是倒贴的,可怎么办?   傅亦霆闻言,回头叫了王金生。王金生立刻从怀里掏出三个信封,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李氏的面前。   “这是什么?”李氏问道。   傅亦霆说:“今日来得匆忙,也没好好准备得齐全,只这三个信封早就备下。里面装着一家新纺织厂的所有权,冯记洋行的所有权,还有一家洋房的房产和地契,手续我都办好了,全部写着冯婉的名字。洋房在同孚里附近,等冯婉嫁过来以后,您跟二小姐可以搬过去,这样离得近些,也方便彼此照顾。当然我那里也随时欢迎你们过来住。”   冯记洋行?李氏瞪大眼睛,那不是冯家大房手里的吗?原来前阵子冯先月把洋行的股权卖掉,竟是到了傅亦霆的手里,而傅亦霆又转赠给了冯家,兜兜转转,这片祖上打下的江山,还是回到了他们的手上。这样短的日子,他将洋行和房子的事情都想好了,不可谓不周到。   冯清则更关心那栋洋房,仔细看着房契,的确写着她姐姐的名字。她早就在这个破弄堂瘌痢头呆怕了,但做梦也没想到能搬到同孚里的附近去,那边的地可是寸土寸金啊!他们的身家可就今非昔比了。   许鹿同样吃惊,揪了一下傅亦霆的手背,低声道:“谁叫你自作主张的?怎么没跟我商量?”有了这三样东西,加上本来的冯记纺织厂,她可以迅速跻身到上流社会的名媛行列,简直是一步登天。   “我的都是你的。”傅亦霆轻声道。   许鹿瞪了他一眼,她才不会收。当初说好的新纺织厂是向他借钱经营,冯记等她有能力了再买回来,可他现在全都当做聘礼送给冯家,搞得她嫁给他,是为了这些东西一样。   “我们不能收。”许鹿站起来,坚决地说道。   冯清一听,连忙抱着那洋房的地契,不肯撒手:“姐,这是姐夫给我们家的聘礼,又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你说了不算!娘,您说呢?”   李氏倒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也没想着去攀附这个女婿。只是这些东西,于他来说不值一提,对女儿却是个保障。这个男人有权有势,难保将来不会变心。若是有个万一,女儿有这些东西傍身,也不至于落个孤苦无依,被人欺负的下场。   因此她一时之间,也难以取舍。   傅亦霆见状,走到许鹿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对李氏说:“抱歉,我们失陪一下。”然后就把许鹿强行带了出去。   “去你房里,我们谈谈。”他拉着她往前走,要她带路。   许鹿带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把将房门关上,回头严肃地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我之间,需要算得那么清楚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有关系。我不想所有人都说我是因为贪恋你的钱财才嫁给你,我要的东西,自己会去得到。洋行和纺织厂的事情,当初不是说好的吗?至于房子,我自己会买,你给的那些东西我一样都不要!”许鹿倔强地说道。   傅亦霆真是要被这个女人气死。   他上前两步,将许鹿抓进怀里,扣着她的腰,狠狠道:“冯婉,你给我听好,那些本来就打算给你。你不肯要,丢了也好,卖了也罢,随你处置。我傅亦霆整个人都是你的,那些身外之物,非要计较得这么清楚吗?如果外人问起,我下了什么聘礼,难道要你娘说什么也没有?我的心情和脸面,你可曾考虑过?”   “不是!”许鹿想要争辩几句,傅亦霆却不想再听她说半个字,干脆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许鹿用力捶他的肩膀,背脊被他轻柔地抚摸着,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他就是耍无赖,亲她的时候,她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傅亦霆逐一亲吻她的嘴角和耳廓,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别伤你男人的心。若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就对我好点。”   许鹿被他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他整个人都压了上来。这床本就小,容不下两个人,折腾起来,他全身是汗,埋下头道:“这扣子在前面,解起来倒是方便。”   许鹿抱着他的头,身上像是火烧一样,也顾不上他说什么话。他的手忽然不老实,许鹿惊道:“你别乱来!这里不是傅公馆,外面会听见的。”   傅亦霆亲她的脸颊,调笑道:“你能忍得住?”   事实证明,不是她忍不住,而是他。两个人衣裳未褪,许鹿用力捂着嘴巴,身体蜷成一团。原本梳得齐整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落,整个人如同被春雨打落一地的梨花。若是放在以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荒唐。   傅亦霆把她抱进怀里,想打趣她两句,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诚实得很。稍微撩拨两下,就到了极致。   这时,外面传来包妈的声音:“小姐,夫人要我来问问,你们没事吧?”   他们在屋中折腾了半天没有出去,当然可疑。   许鹿紧张地看了傅亦霆一眼,见他没事人一样,平复了呼吸,然后说道:“我们谈好了,这就出去。”   包妈是不敢随便进她房间的,应了声,就离开了。   许鹿狠狠把傅亦霆从身上推开,低头把胸衣和旗袍的扣子一一扣上,又把退到脚踝的内裤穿了回去,拉平旗袍的下摆。   傅亦霆从背后抱着她:“生气了?刚刚明明是舒服的。”   “你再胡来,我真的要生气了。被我娘听见了怎么办?”许鹿没好气地说道。   傅亦霆笑着亲吻她的头发,只觉得是某种说不出名字的花香,沁入心脾:“谁教你不听话?我们马上就是夫妻了,不准再把我推开。那些是你这个傅太太应得的。只要你嫁我,别说那些,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许鹿只觉得耳窝处一片湿热,心里暖融融的。她不想他对自己太好,养成她依赖和索取的个性。如果有一天,她再也离不开他,或者没有他就活不下去,该怎么办?她从来都不想作为一个依附而活着。   “先出去吧,我娘等着呢。”许鹿说道。   李氏在堂屋里坐着,等傅亦霆和许鹿出来,才说:“傅先生,这些既然都写着小婉的名字,自然由她做主处置,我不会过问。不过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婚礼按你们说的办吧,相信你不会委屈了我女儿。”   傅亦霆听出来这是她答应的意思了,俯身道:“多谢冯夫人。”   午饭,是包妈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傅公馆也有厨娘,但那厨艺跟包妈的没办法比。许鹿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傅亦霆的碗里,傅亦霆就给她夹了一块鱼肉,然后相视而笑。   冯清在旁边敲了敲碗说道:“姐,你们这么旁若无人的样子,让不让我好好吃饭啦?”   许鹿看了她一眼,专心低头吃饭了。   傅亦霆下午还有个会,吃过午饭,便告辞了。李氏和冯清送他到门口,许鹿则一直送到了弄堂外。那里还停着两辆车,都是傅亦霆的手下,专门来保护他的。   “路上小心点。”许鹿叮嘱道。   傅亦霆低头看她:“什么时候跟我去政府领婚书?领了婚书我便登报告知全上海,你是我的太太了。”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吧?你不是还有政府的事情要忙。”   傅亦霆摇了摇头:“你娘已经同意了,婚礼可以拖到五月份再办,婚书的事我不想再等。”   袁宝在旁边窃笑了一声,被傅亦霆一瞪,连忙拉着王金生回车上去了。   许鹿抬手理了理他的西装领子:“那你找个时间,我们去领。”   其实关于婚礼的事,她也想再跟他商量商量。但他还有事忙,等以后再找个时间说。   “嗯,等我的电话。”傅亦霆低头,迅速在许鹿的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坐上车走了。 第五十七章   许鹿觉得傅亦霆催她去领婚书的行为,有点太心急,显得反常了。   她裹着披肩往回走,越想越觉得不对,叫了大黑到面前,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黑摸了摸后脑:“没有啊。”   “你仔细想想,六爷去见过什么人,或者去过什么地方?”许鹿一边走一边问道。   大黑跟着她走了两步,忽然一拍掌道:“前两天,六爷去了一趟冯记洋行见三爷。不过听袁宝哥说,那时屋子里就三爷跟六爷在,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六爷出来之后,脸色很难看。”   许鹿这两天忙,把冯先月父子的事情忘记了,见到傅亦霆,也忘记提起。眼下大黑这么一说,她有点明白傅亦霆着急结婚的原因。叶三爷恐怕已经知道买下冯记股权的是傅亦霆,想必拿冯家来拿捏他。傅亦霆为了保护他们,才想尽快结婚,将她名正言顺地归入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大黑头脑简单,想不到这么深的层面去,只问道:“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只是问问。”许鹿淡淡地一笑,回到冯家。   包妈在院子里洗碗筷,李氏和冯清坐在堂屋里,似乎在说傅亦霆的事情。许鹿走进去,冯清立刻雀跃地跑到她面前:“姐,我们什么时候搬家?明天就去看看新房子,如何?”   “我说了要那房子吗?”许鹿故意问道。   冯清一怔,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为什么不要啊?那是姐夫给你的聘礼,理应收的。何况那么好的地方,我们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现在有现成的洋房,离同孚里又近,以后娘或者我想你了,可以随时去看你。而且,那里到我以后上班的地方也不远,实在太方便了。娘,您说呢?”   李氏心里也觉得傅亦霆送的东西,实在是贵重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拿得出来的,比起那些只是做样子的聘礼,显得诚意十足。她尊重女儿的意思,没发表意见。   许鹿走过去坐下来,依次看着桌上摆放的信封。她知道傅亦霆选的,肯定经过多番思量,一定有诸多好处。但最令她在意的,是冯家上下的安全。所以她决定听从他的安排,收下这房子,带着冯家搬过去,只为了不让冯家成为他的累赘。   “那就搬吧,明天就过去看房子。”许鹿说道。   冯清高兴地转了个圈,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李氏对许鹿说:“小婉,你真的决定了?”   许鹿点了点头:“娘,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治安实在不太好。同孚里那一带是租界的核心地区,巡捕房的势力也最强。何况在傅亦霆的眼皮底下,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对我们不利。刚才我送他出去,他希望过两天就跟我去政府领婚书,然后再登报,告知所有人。”   “这么着急?”李氏说,“婚礼不是定在五月份吗?到快要办的时候,再去领婚书也不迟。”她今天刚答应了傅亦霆,明天两人就要去领婚书,她还没完全消化过来。   “娘,关于婚礼,我不打算办了。”许鹿将心理的想法说出来,“他家里没有什么亲戚,我们在上海也不过只有大伯一家近亲,平日还不怎么往来,如果举办婚礼,请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没有必要。倒不如,用办婚礼的钱,我们带您和冯清出去走走,就去香港,怎么样?”   婚礼是结婚的正式仪式,李氏觉得不办不好。但转念一想,女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到时候傅亦霆请的都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像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恐怕也应酬不来。加上两家都没什么亲戚了,不过是花钱请旁人吃喝,有些划不来。   “小婉,你可要想好了。婚礼对于女人来说,一辈子就一次。如果不办的话,你以后不会有遗憾吗?当初你爹娶我的时候,八抬大轿,吹吹打打,虽不说是多么风光,但好歹从冯家的正门抬进去,是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你们现在兴西式婚礼,不像从前那样繁琐了,但也总该有个仪式。”   许鹿不以为然。她认为领了婚书,两个人就是正式的夫妻,折腾那些繁琐隆重的婚礼实在没有必要。出去旅行,不仅能散心,还能增进感情,比办婚礼合适多了,但不知道傅亦霆有没有那个时间。   “娘,婚礼的事等到时候再说吧。我先把婚书领了,等到五月份的时候再搬去他那边。您放心,目前的一切,暂时不会改变。”   李氏不知道他们为何这么着急,许鹿当然也不可能告诉她实情,但都答应了这门婚事,领婚书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李氏也没有反对。   两天后,傅亦霆将结婚的事情登报,居然在上海引起了轩然大波。先是冯家的弄堂被各路记者围堵得水泄不通,逼得李氏和冯清都不敢出门,王金生亲自开车来接许鹿去工厂。没想到冯记纺织厂外面也被记者包围了,吴厂长领着几个健壮的工人抵着铁门,才没让他们进来。   许鹿有点被这个阵势吓到,车开进工厂里面,她下了车,吴厂长立刻过来:“大小姐,您跟傅先生结婚,怎么也没跟我们说一声?早上一登报,整个上海滩都要炸了。您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好多人要跟我们谈生意,行程根本排不过来,订单就像雪片一样地飞来了。”   许鹿到底还是小看了傅亦霆的影响力,短短时间内,冯家和纺织厂都成为记者的主战场,人人都想在她身上挖一点料。而一直想要独立自主的她,免不得要享受来自傅先生的光环,并得到诸多的便利。   然而这一切,还仅仅是开始而已。   “我和他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不过结婚了也是事实。你先把人叫到办公室,我们呢开个会吧。”许鹿淡淡地说道。   他们到了办公室,电话铃声就没挺过,但许鹿一概不接。她将大衣挂在了衣架上,拉开书桌后面的椅子坐下来,等着来开会的人。   冯记纺织厂这边,多是十几年的老工人了。他们虽然听说了傅亦霆和许鹿结婚的事情,心中满是好奇和震惊,但也不会多嘴问什么。毕竟对于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来说,赚钱和养家糊口才是最重要的。老板的私事,没必要追着不放。   许鹿翻开文件夹,说道:“新纺织厂那边马上要竣工了,也要开始招人,我接下来会很少来这边的工厂。这里的事情交给吴厂长全权负责,你们按时完成订单,若有任何问题,就告诉吴厂长。我会跟他定期碰头。”   工人们心中都有顾虑,推了一个年轻的工人出来。他问道:“大小姐,您都跟傅先生结婚了,还出来做事吗?”   他们认为傅亦霆养个女人,实在是绰绰有余。大小姐应该风风光光地去做个傅太太,每日逛百货,搓麻将,实在没必要这么辛苦地经营纺织厂。   许鹿知道他没有恶意,平静地说道:“我虽然嫁给他,但我想自己赚钱。所以纺织厂还是会继续经营,你们不用担心。”   几个工人听了之后,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同时也佩服许鹿的心气。毕竟不是每个人处在她的位置,都能如此坚定。成为傅亦霆的太太,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享用不尽的财富。   这些都是如今的许鹿唾手可得的。但她放弃那样优渥的生活,仍跟从前一样,的确难得。   ***   凌鹤年坐在公寓的露台上,将今天的报纸关于傅亦霆和许鹿的报道全都看了一遍。   他拿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门铃响起来。   他去开门,门外站着田中惠子,一见面就问道:“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凌鹤年转身回到露台,没有说话。   田中惠子追着他:“冯婉怎么会嫁给傅亦霆?这才太突然了。他们认识不过才几个月,就已经到了要结婚的地步?”   “感情的事,说不准的。有些人认识很多年,依旧如同陌生人。而有些人一见如故,许下终身。”凌鹤年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道,“都是缘分。”   田中惠子坐在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冷漠的表情里读出了几分难过和自嘲,忍不住说道:“你喜欢冯婉?上次她来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从不吃甜的,却把她送的糖放在床头。包括这次从南京回来,因为怕那辆列车不安全,所以你特意跟她坐了同一班吧?”   “有我在,他们多少有顾忌,不敢轻易动手。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她,也为了这次回上海后的事情能够顺利。北平那些人肆无忌惮,但冯婉是傅亦霆的底线,谁碰了她,都别想讨得半分好处。”凌鹤年把咖啡杯放了回去,“过几天傅亦霆安排了公董局那边的见面,你准备得如何了?”   “还需要准备什么?不过是去见面谈一谈。未必会有结果。”田中惠子撇了撇嘴,“若不是我父亲非要我去,我真的不想参与这些事。凌,要不然我们离开上海吧?到广州去。这样你的父亲也管不到你了。”   “他没逼我,是我在这里还有事要做。”凌鹤年果断地拒绝了她。   田中惠子早猜到他不会答应,可上回大剧院的事情,她还心有余悸。如果凌鹤年再代表北平政府跟公董局谈判,难保不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她实在是很担心他的安全。   凌鹤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笑道:“别怕。公董局的人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安全不成问题。” 第五十八章   因为连续几日记者的围追堵截,王金生成了许鹿的专属司机,接送她上下班。同时报纸上,每天都有关于这位新晋傅太太的小道消息,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傅亦霆让人给各大报馆施加压力,试图阻止他们干扰许鹿的生活,但是收效甚微。本来他的一举一动就会引起各方的注意,突然结婚的消息,就如同洪水决堤了一般,席卷整个上海。市面上甚至开始出现以他和许鹿的故事为素材的小说,销量还不错。   傅亦霆被公董局和政府的人拖着,而许鹿则要忙新工厂的事情,两个人自那日匆匆领了婚书之后,还没有好好呆在一起过。   今天许鹿要去新工厂,一大早,王金生就到冯家接她。   李氏现在对王金生很熟悉了,热情地招呼他喝一碗豆浆:“小婉在化妆,王秘书坐下等等。”   王金生俯身道:“您别这么客气,叫我小王就可以了。”   李氏其实喜欢王金生这样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嘴上笑着,又让包妈去催了一下。   许鹿正在戴耳钉,她今天特意佩了那套蝶恋花的首饰,就是去压场子的。之前她不知道,新工厂的规模是现在的冯记几倍。听说光是厂长,理事还有一些工人代表就有十几个人。这些人当中,有些还是跟过傅亦霆的老人,被他特意拨过来扶持她的。   这也算是她作为傅亦霆太太首次在公共场合的露面,说不紧张,肯定是骗人的。   她戴好手链,站起来左右看了看自己,确定没什么问题了,才挎上包出门。   王金生一见到她,就鞠躬道:“夫人早。”   许鹿已经纠正了他几天,实在纠正不过来,就随他去了。她从桌上拿了一块肉包,对李氏说道:“娘,晚点会有人送家具到新家那边,您记得过去看一下。让丁叔陪您去。”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了,我会办好的。倒是你自己出门在外要小心点。”李氏叮嘱道。那些围堵在巷口的记者虽然没前几天多了,但还是阴魂不散的。好在傅亦霆派了王金生和保镖过来,李氏才能安心地让女儿出门。   许鹿和王金生出门,左右邻居都装作偶遇或者刚好出门,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许鹿微微点头致意,也没跟他们多交流。她以前也是这般,倒不存在什么改变身份之后,翻脸不认人的情况。邻居最多在背后议论,这姑娘的命是真好,一下就飞伤枝头变凤凰了。   到了胡同口,依旧有记者要冲过来,被一群人墙给堵住了。许鹿低头上了车,不理那些记者的提问,而王金生坐到驾驶座的位置上,带着歉意说道:“六爷说会尽快解决这些麻烦的记者,您再忍几天。”   这些记者虽然像苍蝇一样缠人,但也有个好处。就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反倒不容易遭到什么暗算。   王金生回头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这是今天要跟您见面的几个人的资料。纺织厂还没正式开业,所以主要就是互相认识一下。新纺织厂的厂长是六爷亲自挑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倒是里头有几个被硬塞进来的理事,可能会有点麻烦。请您小心应对。”   许鹿接过文件夹,道了声谢,问道:“六爷很忙吗?这两天他连电话都没有接。”   “六爷被公董局的人扣在那儿,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主要是为划哪个区给日本人的事情,几方争论不休。英法美都不想让步,政府那边又逼得紧,六爷只能尽力斡旋。”   “真是难为他了。这本来应该由政府出面的事,反倒去让他担责任。办成了,也里外讨不得半分好处。”许鹿叹了口气。   王金生一边启动汽车,一边说道:“夫人不用担心。六爷好歹在租界经营了这么多年,那些洋人还是信任他的。何况他们的腰包都要靠六爷,哪怕不高兴让出一部分地盘,也不会动摇六爷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过两天,有位董事的太太生日,还特意邀请了六爷跟您。”   许鹿一边看资料,一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我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到时候需要注意什么,你记得提醒我一下。”   王金生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心想哪里需要他教?六爷自然会亲自教的。他虽在公董局,心早就飞到这边了。   新工厂在华界,因为占地面积比较大,而华界的租金便宜,也更容易招到工人。但相对来说,治安就没有租界那么好,街上能看到不少游手好闲的混混。王金生对许鹿说:“六爷说这里治安不好,离家又比较远,还是得给您专门配一辆车和一个司机,方便出入。”   “嗯,听他的吧。司机的工钱我来结算,买车花了多少钱你也记得报给我。”许鹿很自然地接道。   王金生笑了笑:“夫人,被六爷听到,又要不高兴了。他不喜欢您跟他算得那么清楚。”   “我已经听他的安排,接受他给的所有东西,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现在我手上有两家纺织厂和一家洋行,难道还给不起一个司机的工资,买不起一辆车?你就把我的原话告诉他。他如果有意见,叫他自己来跟我说。”许鹿说完,利落地推开门下车。   王金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夫妻俩都固执,跟着下车。   纺织厂的厂房总共有五处,很多搬运工正在里里外外地搬东西,厂房前的空地上,没有一个人。王金生皱了皱眉头,抬手看了下表:“不是说好这个时间的吗?怎么也没人出来迎一下。”   许鹿知道只怕是这帮人不服她这个年轻的管理者,商量好了,要给个下马威呢。   她不以为意地说道:“没事,他们不来,我去见他们就好了。”说着,已经抬脚往厂房里走。   第一厂房,车间相对较小,二楼有几间办公事和一个会议室,窗明几净。走道里堆放着一些崭新的桌椅,一间小门微微敞开着,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杨先生,傅太太应该到了,我们一个人都不去,不太好吧?她第一天来,我们总不好失了礼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回道:“去什么去?难道还要我听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指使?我也不知道傅亦霆是怎么了,这么偌大个厂子,花了这么多心血和人力,就这样交到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手里。怎么着,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旁边有几个声音笑了一下。   “的确,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享享清福,相夫教子,抛头露面的实在太不像话了。”还有一个声音轻慢道。   “可不是?报纸上说她还是留洋回来的,独自打理家里的纺织厂,让它起死回生。切,若是没有傅先生,凭她也能办到?说白了,撇开傅先生,她什么也不是!”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突然响起敲门声。   屋中安静了一下,那道木门被慢慢推开,门后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许鹿看到屋内乌烟瘴气的,满是烟味,挥手扇了扇,依旧保持微笑:“你们好,我是冯婉。几位这边若是聊完了,不妨来会议室一下。”   她礼貌地关上门,然后转身往会议室的方向走。王金生原以为她听到那些话必然会生气,没想到她泰然自若,像是没事人一样。这份心气,倒是没来由地让人高看了几分。   许鹿回到会议室,姓高的厂长和工人代表已经坐在那里等了。高厂长年纪比吴厂长还要大些,看得出来经验丰富,为人稳重,不多话,对许鹿也比较客气。至于那些工人代表,以后要靠新东家吃饭,只要不克扣他们的工钱,他们自然对谁当老板没有任何的意见。   最难搞的就是那几个理事。   这么短时间内把纺织厂建好,要找地,要找建筑商,要买机器,这些都需要动用人脉。而这些人脉提出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在新厂里分一杯羹,傅亦霆自然没办法拒绝。他特意把吴厂长跟王金生支来,就是给许鹿撑腰的。只是他小看了这些出身上层阶级的人对于一个女人的偏见。   许鹿坐在位置上等了一会儿,见没有理事过来,就出去找了找,恰好听到那一番对话。这些话她以前也听过许多,初时还会觉得难堪,但现在完全不会了。   那几个理事终归要给傅亦霆几分薄面,磨磨蹭蹭地来到会议室。   许鹿起身相迎,说道:“请坐。”似乎根本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便各怀心思地坐下了。   许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刚刚说到以后工厂的分工问题。一个穿着暗格西装,嘴唇上留着胡子的男人懒洋洋地说道:“请问傅太太,您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指挥我们这些人做事?若是仗着傅先生是您的丈夫,那干脆让傅先生来经营,我们不想听一个女人的。”   “杨先生!”王金生开口喝道,“请您说话客气点。”   那姓杨的拍案而起:“如果当初傅亦霆跟我说,这纺织厂是他要送给女人玩的,老子才不会把这块地卖给他!现在要我做工厂的理事,怎么,我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别他妈拿傅亦霆来压我,当初若没有我杨文全拉帮结伙地照顾他赌场的生意,他能有今天?”   许鹿也站了起来,手撑在桌面上:“杨先生是吧?请问我先生买下这块地,给你钱了吗?如果给了,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现在让你当工厂的理事,让你参与分红,是情分,不是你的权利。我看没有搞清楚的人是你!”   “你,你……”杨文全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合同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我是这个纺织厂的所有者,所有的决策权便在于我,跟我先生无关。我对你们客气,是因为我先生跟各位多少都有交情和渊源,看在他的份上,我可以忍。但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只怕那些交情在我这里就不够用了。”许鹿扫了另外几个理事一眼,继续说道,“我来经营纺织厂,绝对不是玩玩,也想让大家都赚钱。杨先生想一起赚,就坐下来好好听完我说的话。如果你觉得我没那个能力,门就在那边,随时可以走。”   她说完,就径自坐了下来。王金生给她的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些理事里面,就属这个杨文全来头最大,而且因为跟傅亦霆的交情久,颇有几分托大。把他搞定了,其它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杨文全现在的生意全靠傅亦霆,谅他也没那个胆子敢走出去。   杨文全万万没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还是个狠角色。起初,他不过就想吓吓她,来个下马威,把她弄得知难而退了,跑到她男人那里哭鼻子诉苦。他就可以顺便告诉傅亦霆,女人不是做生意的料。   哪里料到,被她反将了一军。   他今天如果走出这个门,等于主动放弃了当初投资纺织厂的那笔钱,今后也不会有任何分红。更关键的是,如此一来,等于与傅亦霆划清界限。傅亦霆给他那么多生意,纺织厂不过是其中一个,为了这点小事决裂,根本划不来。   杨文全发狠似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下来。   之后的会议还算顺利,这些男人从许鹿的言谈间听出来,她不是个绣花枕头,而是有几分真知灼见的。但做生意还是要看业绩,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管用。他们心里的疑问,还没有完全打消。   等开完会,理事们先离开,他们本来就是占个名字分红,也不用做实事,遇到大事的时候来露露脸就可以了。许鹿留下来跟高厂长和工人代表又聊了一下。   工人代表的问题还是集中在工资上。华界这里的工资普遍比不上租界,他们希望能够提高待遇的心情也能够理解。许鹿说:“工厂刚开始运营,肯定没什么钱,工资只能维持市价。但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工厂的业绩能够上去,并且每个工人能按时出勤,等到年底的时候,大家一定会有好处。”   “傅太太,您说的是真的吗?就怕那些理事不肯同意。”   “当然。只要你们好好干,我会说服他们。”许鹿颇有几分财大气粗地说道,“大不了,我向傅先生借钱。这样,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众人都笑起来,有点喜欢这个年轻而幽默的老板了。   许鹿从厂房走出来,空地上停着辆熟悉的林肯车。她一时之间愣住了,直到一个人迈着长腿,威风地从车后面绕上前来,看着她,扬起嘴角:“傅太太,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第五十九章   许鹿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英俊的脸上难掩几分疲惫。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衬衣的领口微微敞开,慵懒中带着几分性感。他们那日匆匆领了婚书以后,还没顾得上说话,傅亦霆就被公董局的人叫走了。因此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用新的身份面对面。   之前不见面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眼下站在他面前,许鹿还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来了?”   “事情刚忙完,过来看看你。今天还顺利么?”傅亦霆伸手揽着许鹿的肩膀,很自然地帮她开了车门。   许鹿坐上车,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好让傅亦霆也能坐上来。她回答:“还不错,你挑的那个高厂长十分稳重,帮了不少忙。工人和理事也都挺好相处的。你那边呢?”   今天日方那边派了田中惠子,凌鹤年则是代表北平政府,双方坐下来一番争执,总算圈化好了地点,只等最后签约。他虽然无意促成此事,但在多方的压力之下,也不得不妥协。待此事明日见报,肯定有很多人无法理解他所为,说不定也要给他扣上个卖国贼的帽子。   爱国会那边的职务,恐怕不能再继续担任了。   “谈得差不多了。”傅亦霆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事和压力,他并不想许鹿知道。   坐在前面驾驶座的袁宝笑嘻嘻地回过头:“夫人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六爷老远就看见您了,眼睛都挪不开。”   许鹿忍不住笑了笑,这种话傅亦霆肯定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的。   果然,傅亦霆斜了袁宝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袁宝抿了抿嘴,发动汽车,问道:“六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到老祥记去吧。”傅亦霆吩咐道。   许鹿似乎听过老祥记,但又想不起来具体是干什么的。汽车停在华界跟租界边缘的一条路上,路边有家很不起眼的小店,门和招牌都是木板做的,大概是年代久远,“老祥记”三个字都有点剥漆了。   傅亦霆和许鹿下车,傅亦霆从后备箱里拿了两壶酒。许鹿跟在他后面,见他径自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里面不大的空间,满是货架,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布。   中间有一张巨大的方桌,一个戴着眼镜,穿青色长褂的男人正低头画着什么,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地说道:“订单排到明年了,暂不接客。”   “祥叔,是我。”傅亦霆开口道。   男人闻声抬起头,定睛一看,瞬间露出笑容:“你小子,可是好久没来看我了!我以为你早把我这老骨头抛到脑后去了!”   “最近事情忙,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别见怪。这两壶酒是特意孝敬您的。”傅亦霆把酒放在方桌上。祥叔拿起来闻了闻,眉开眼笑:“还是没忘我最喜欢喝绍兴的花雕,算你小子有良心。这位是……”他看向许鹿。   傅亦霆把许鹿带到身边:“这是我的太太,我们刚结婚。”他又低头对许鹿说,“快叫祥叔,他以前很照顾我。”   许鹿连忙跟着喊了声“祥叔”。   祥叔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然后用力拍了下傅亦霆的手臂:“你小子眼光真不错,娶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媳妇。你今天带她来,是想让我帮忙做衣裳吧?”   “什么都瞒不过祥叔。过几天我有个应酬,也是第一次把她带到公共场合去,想来想去,只有您做的衣裳最合适。不知道您能不能抽空赶一身出来。”傅亦霆笑着说。他跟这位祥叔说话的时候很轻松随意,丝毫没有在外人面前的那种架子。   祥叔走到许鹿的身边,转了一圈:“这身架子倒是很适合穿旗袍,我尽量试试吧。姑娘,把手抬起来,我量一量尺寸。”   祥叔去拿了软尺,许鹿便乖乖地抬起手,让他量。   傅亦霆站在旁边打趣道:“您以前可是看一眼就知道尺寸的。”   祥叔道:“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太行了。不过你小子的尺寸我还是记得的,给你改过几身西装,就记下啦。说吧,要什么花样和布料?时间太赶了,大约只能来得及做身素底的,没办法找人刺绣。”   “只要是祥叔做的旗袍,别说是素底,就算是样板,穿上也是她的福气了。”傅亦霆恭维道。   祥叔把软尺挂在脖子上,在货架上取了几匹布放在桌子上:“你小子别拍我马屁,若不是看在那两坛花雕酒的份上和你媳妇的份上,我才不接你这生意。姑娘,来,挑一挑布吧。”   那几块布乍看其貌不扬,实则从染色,质地到暗纹都很讲究,一看就是上等的锦缎。许鹿猛然想起这老祥记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上海有些做旗袍的老匠人,手艺是从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他们从不用工厂的机器,都是手工缝制,其中赫赫有名的几家,就有老祥记。因为这些人做的旗袍数量极少,做工精美,价格自然十分高昂。   穿上他们做的衣裳,比穿那些洋货还要有面子,甚至能作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所以很多有钱人家排队等他们做衣裳,哪怕排上几个月甚至一年也在所不惜。毕竟只要拥有这一身旗袍,便算是挤入上流社会的门槛了。   许鹿挑了一匹鹅黄色带着莲花暗纹的布,祥叔笑道:“姑娘眼光不错,这布十分挑人,本来绣上些花样更好看,但时间来不及了。你先穿着,回头再拿来,我找绣娘绣上百蝶穿花,保管艳惊四座。”   “麻烦您了。”许鹿客气地说道。   傅亦霆拿出钱夹,想要付钱,祥叔推了下他的手:“得了,当做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我还得赶样品,用之前来试穿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   “这怎么好意思呢?”许鹿说道,“本来就是突然麻烦您做,总要付点辛苦费的。”   祥叔索性把他们两个都推出了门外:“走吧走吧,不要影响我做衣裳。”   那扇老旧的木门,又被他重重地关上了,而且直接挂出了打烊的牌子。   傅亦霆摇了摇头:“算了,祥叔就是这样的人。他说不要,我们把嘴皮子说破,他也不会收一分的。先去吃饭吧。”   许鹿也是哭笑不得。这个祥叔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地拥有一件老祥记的旗袍。好像跟这个人在一起,总是会不停地有惊喜。   吃饭的地方在东方饭店的二十三层,应该是上海最高位置的饭店,而且有玻璃全景,欧式设计,处处彰显着奢华。许鹿挽着傅亦霆的手臂走进去,服务生恭敬地说道:“傅先生,已经为您留好位置了。请跟我来。”   他们跟在服务生后面,有客的桌子上都点着蜡烛,氛围很好。而且坐的多是一对情侣,或是含情脉脉地相望,或是执手低语,十分甜蜜。许鹿低声问道:“为什么要挑这里吃饭?”   “庆祝我们新婚,不应该吗?”傅亦霆反问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他们的位置,角落里半封闭的包厢,能很好地保护隐私,桌上还摆着一束很大的红色玫瑰,花瓣上似乎沾着露水,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傅亦霆帮许鹿拉开椅子,许鹿有些怔怔地坐下来。   服务生微笑着说:“这九十九朵玫瑰是傅先生定的,特意从法国空运过来,代表长长久久,热烈的爱。希望傅太太能喜欢。”   许鹿把花抱起来,先是看了傅亦霆一眼,又对服务生道:“谢谢,我很喜欢。”   服务生递上菜单,每一道菜还配了彩色的绘图。她也不知道这里什么菜好吃,将菜单递给了傅亦霆:“你点吧,我吃什么都可以。”   傅亦霆也没推辞,做主点菜。他对吃不是很讲究,这家饭店只是应酬的时候来过几次,觉得氛围还不错,饭菜也算可口。至于这束玫瑰花,当然是袁宝出的主意。他说女人大都喜欢珠宝和鲜花,为博美人一笑,傅六爷自然是愿意出大价钱的。   许鹿将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轻声说道:“以后不要再这么破费了。”   “怎么,你不喜欢?”傅亦霆给她倒了红酒。   “不是不喜欢,只不过买街边的花就好了,特意从法国空运过来,也不觉得比我们这里的花好在哪里,而且又贵。省下来的钱,够我买好多东西了。”许鹿小声地抱怨道。   傅亦霆忍不住笑出声,娶了这样勤俭持家的媳妇,他也不知道是该哭好还是该笑好。前菜上来以前,许鹿起身去洗手间。   她走过一张桌子,忽然有人泼红酒,被对面的人躲过了,有些便洒在了她的身上。   许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用手猛拍身上的衣服,服务生也围了过来帮忙。那桌的男士立刻起身,拿着餐布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一时失手,我会赔偿你的损失。”   许鹿听着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一抬头,看见是邵子聿。   而那个怒气冲冲拿着酒杯的姑娘,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段碧心。段碧心激动道:“邵子聿,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这里有一个前未婚妻,那里还养着一个外室!”   她嗓门大,不少人都朝这边看过来。邵子聿见是许鹿,脸上难掩尴尬的神色,回头斥道:“这里是公众场合,你别闹了!”   许鹿拿过他手上的餐布,默默地擦了擦裙子,但红酒的印子却是擦不掉了。   她无意卷入这两个人的纷争,但听段碧心的口气,像是知道了茉莉的事情。傅亦霆很快走过来,询问许鹿:“怎么了?”   许鹿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傅亦霆没事。   “被酒洒到了,我们回去吧。”   傅亦霆依言揽着她的腰,将她护在怀里,本不打算追究。段碧心却忽然笑了一声,对傅亦霆说道:“傅先生,您大概不知道傅太太跟我的男朋友原来是什么关系吧?” 第六十章   傅亦霆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段碧心。许鹿皱眉,想要上前,却被傅亦霆微微拉住。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段碧心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不痛快,也不想找别人不痛快,刚好看许鹿不顺眼,微微扬起下巴说道:“傅先生看上的女人,不过是邵家不要的未婚妻罢了。”   傅亦霆看在段一鸣的薄面上,欲放这个小丫头一马,但她出言不逊,着实令人不快。   “段碧心!”邵子聿先开口喝道,疾步走到她面前,扯住她的手臂,“你是不是疯了?这是公众场合,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脸面?”段碧心一把甩开邵子聿的手,“你要脸面就不会瞒着我养一个小贱人,直到被我无意中知晓!怎么,你现在跟我说脸面,不觉得太迟了吗?”段碧心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许鹿听出来,他们这是城门失火,她这条不小心游过的鱼遭了秧。不过他们这么吵嚷,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本来她现在就在风口浪尖上,再被爆出跟邵家那些事,的确是个麻烦。   她对傅亦霆低声道:“看来段小姐是故意要把事情闹大的。”   傅亦霆心领神会,把服务生叫过来,低头吩咐了几句,那些服务生就去遣散在场的客人。   这些客人本来在看热闹,听说今晚这餐可以免单,大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少数几个不愿意的,知晓傅亦霆的身份以后,也不敢造次。很快,偌大的餐厅,只剩下几个服务生跟傅亦霆等四个人。   邵子聿觉得颜面尽失,恨不得一走了之。但他现在跟段一鸣合作的案子到了最后关头,若是给段碧心没脸,段一鸣那边没法交代。   因此他只是僵硬地站着,手在袖子里慢慢握成拳。他对段碧心本就没有到喜欢的地步,是看着段一鸣的份上,才跟她交往。不知是谁告诉段碧心茉莉的事情,段碧心先是去医院大闹了一场,又假装跟他和解,今日约了这家餐厅,却当众翻脸。   这样的女人娶回去,别说是家宅不宁,恐怕他整日里也不会有个安生。   “你闹够了没有?”他沉着脸问道。   “是我闹吗?刚好傅先生是我爸爸的朋友,我们干脆让他来评评理!”段碧心歇斯底里地吼道。   傅亦霆让服务生都退下去,拉了两张椅子,和许鹿坐在一旁。他翘着二郎腿说道:“既然段小姐说我是令尊的朋友,要我评理,那我就听听看。不过我太太与你们的事情无关,还请段小姐不要牵扯到她。”   他言词之间尽是维护之意,段碧心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当初在邵家看见许鹿的时候,段碧心就觉得她们是一家子穷酸,想必存了攀高门的心思。她从骨子里看不起这样的小门小户,刚好跟邵子聿认识,便起了争夺的心思。后来,邵子聿跟她谈恋爱,相处之中,两个人性格当中的缺点都暴露出来,她反倒没当初那么热情了。   若不是段一鸣看重邵家在香港和律师界的威望,有心结这门亲事,希望段碧心跟邵子聿继续交往,她早就提出分手了。只是怕无法向最疼爱自己的父亲交代。   这个时候,刚好被她知道了茉莉的事情。她便借题发挥,那贱人不仅在之前就跟邵子聿厮混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有过一个孩子,现在人躺在医院里休养。这叫她和整个段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她想分手,更想报复邵子聿,所以约他到这家高级餐厅,想当众羞辱他。   谁知这么巧,遇到了傅亦霆和许鹿。   “这个人说要跟我结婚,却在我进门之前,养了一个小贱人,还跟她有了孩子。傅先生觉得,我不应该讨要个说法吗?”段碧心问道。   傅亦霆神色很淡然:“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不好随便下结论。只不过两位的父亲在社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段小姐就算要讨说法,也应该私下解决此事。否则把事情闹大,不仅是邵家丢了面子,段家也无法幸免。”   许鹿对着傅亦霆笑了一下,只觉得他的掌心粗糙厚实,有种温暖的力量。她不会把段碧心的挑衅放在眼里,   段碧心不甘心地问道:“傅先生,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您太太的身上,您会全然无动于衷吗?”   “段小姐,这种无端的假设没有任何的意义。”许鹿忍不住说道,“同样是女人,我明白您的心情,但请不要一直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如果你们真的打算谈婚论嫁,必定已经做好准备,将下半辈子交托给对方的准备。那么无论遇到任何的困难,您最先想到应当是去妥善解决,而不是当众给对方难堪。诸如段小姐如今这般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实在看不出二位能够恩爱长久。”   段碧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没想到这个女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却如此伶牙俐齿,丝毫也没有露怯。她还能仗着父亲跟傅亦霆之间的关系,在傅亦霆面前放肆,在许鹿面前却没有丝毫的筹码。   傅亦霆低头,嘴角轻扯,掌心摩挲着那柔嫩的手背。他就喜欢她这样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用担心被人欺负。看来今天在纺织厂,杨文全那帮人也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邵子聿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再也不想跟这个刁蛮的女子纠缠,跟傅亦霆和许鹿打了声招呼,便扬长而去。段碧心独自难堪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她是万万想不到邵子聿敢这样丢下她的。   许鹿拉着傅亦霆起身,对段碧心说道:“我们也该走了。我劝段小姐还是好好想想清楚,若不想跟邵公子在一起,大可以好聚好散,给双方留条后路。毕竟邵段两家在律师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闹僵了对令尊也不太好。如果还想跟邵公子在一起,今日所为实在不明智,找个机会好好道歉才是。”   说完,也不等段碧心有所反应,就拉着傅亦霆走了。   他们坐着电梯下了楼,傅亦霆还是让袁宝上去,送段碧心回家,顺便跟餐厅结账。   回傅公馆的路上,许鹿怀里抱着那束巨大芳香的玫瑰花,说道:“真不知道段律师那样沉着稳重的人,怎么教养出段小姐这样的女儿。她今天分明是想借题发挥,给邵子聿没脸,还拿我当幌子,你真不该理她。”   傅亦霆侧头看着她微微气红的脸,将她揽到怀里抱着:“那丫头是被宠纵得过分了些。段一鸣就这么个女儿,她母亲又去世得早,家里上下把她碰上了天。但段一鸣为我做过不少事,解决了很多难题,我总得看他几分薄面,不能跟那丫头计较。委屈你了。”   许鹿被他突然的行为吓到,扭着身子挣扎了两下,示意王金生还在前面开车,傅亦霆却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于朦胧夜色之中显得不那么鲜艳的双唇。   他很想吻上去,一解相思之苦。   许鹿从他的目光中猜出他想干什么,但现在是在车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亲密的举动并不合适。她的心如小鹿乱撞,越发抱紧怀里的花,将头低下去。   “你别把花压坏了,我还得摆呢。”她小声提醒道。   傅亦霆这才放开她,转而看向窗外的夜色,平复了下心绪。   回到傅公馆,佣人大都回去了,只剩下两个值夜的,防止主人家半夜饿肚子想吃宵夜。许鹿今晚都没怎么吃东西,傅亦霆就让厨房下了两碗面,吃完后,就拉着她上楼。   “我该回去了。”许鹿猜到他想干什么,有些抗拒。都这个时间了,再被他折腾一顿,她肯定没力气回家。   “给你看样东西。”傅亦霆故意不开灯,许鹿有些跌跌撞撞的,只能紧挨着他走。   “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弄得这么神秘?”许鹿好奇地问道。   傅亦霆没有回答,只是在房间前面微微站定,然后伸手推开了门。   待许鹿看清楚房间里的布置之后,一下子惊住了。里面的床单和床罩都换成了红色,桌上燃着一对龙凤喜烛。窗户上贴着几个喜字,连屋里的灯光也是暗黄色的,配合这喜庆的装扮。   “这是……”许鹿走进去,环顾四周,没想到会有这么传统的布置。   突然,身后的男人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哑着声音道:“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今夜不许走了。”   听到“洞房花烛”这几个字,许鹿的脸就忍不住发烫,只觉得他的一双手臂犹如铁桶一般硬实。他们领了婚书,在法律意义上便是夫妻了,按理说应该住在一块。但她不放心冯家,所以暂时跟李氏他们住在一起,已经是他的让步了。   而且那天一领婚书,他们就分开了,的确有些委屈他。   今夜她哪里也不去了,就跟这个人在一起。   傅亦霆亲吻怀里的人,从头发到后颈,手也在她身上放肆地游走起来。   许鹿仰起头喘息,与他交颈亲吻,然后转身抱着他的肩膀,贴在他的怀里。两个人的呼吸混杂,周围的气温骤深,犹如烈火一般。等衣服尽解之后,她被傅亦霆抱起来,放躺在床上,身体在他疾风暴雨的亲吻之下,软如春泥。   所有的感觉只剩下热,还有投入眼中那对龙凤喜烛的光芒。 第六十一章   许鹿觉得傅亦霆前所未有地热情,虽然之前他们也有过几次,但都不如这次一样,犹如汹涌的海浪,将她疯狂推到岸边,然后又席卷入海。她几乎是睡了又被弄醒,醒着又被折腾睡着,身上的汗也是湿了又干。   最后一次,她撑着力气看了一眼床边的钟,显示的是凌晨四点。   傅亦霆覆在那柔软馨香的身体上,吸吮她略略红肿的双唇,见她再无法反应,想必真是累极了,用手将她散落的头发拨开,凝视她的睡颜。   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的愉悦是前所未有的,就如同一壶会让人上瘾的陈年佳酿。在公董局处理完事情的时候,他明明意志消沉,可一见到她,心情便雨过天晴。他低头在许鹿的脸上亲了一口,拉过旁边的被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然后下了床,披上睡袍。   他走到书房里,坐在位置上点了一支雪茄,静静地抽着。   桌上放着一张空白的纸,旁边摆着钢笔,钟摆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过了会儿,他把雪茄放在烟灰缸里,提笔开始写辞呈。   许鹿太累了,反而没有睡很久。她被窗外啁啾的鸟鸣吵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到已经六点了。暮春时节,天亮得很早,遮光的窗帘露出一点缝隙,依稀能见到外面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傅亦霆不在身边,许鹿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身体像是被碾压过一样。那对龙凤喜烛已经烧得只剩下小半截。她觉得口渴,随意套了件傅亦霆的衬衫,四处找水喝。   茶几上放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幸好茶壶里有温水。她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又连着喝了两杯,那种极度饥渴的感觉才消解下去。   书房那边有微弱的灯光,许鹿走过去,看见傅亦霆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这个男人居然能在折腾了她那么久以后,丝毫不显露出疲惫,还在这里写东西,体力真不是一般的惊人。昏黄的灯光勾勒出男人高大的轮廓,他一脸的认真专注,似乎没注意到她来。   许鹿走过去,静静站在他身边,发现他在写辞呈,应该是想辞去爱国会上海分会长的职务。她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是因为这次帮日本人在上海辟新租界的事情,所以才要写这辞呈?”   傅亦霆早知道她过来了,也没打算隐瞒,说道:“也不全是。我现在被政府看得很紧,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安全起见,还是不应该再担任这个职务。”   他之前热衷于这些,不过因为自己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和那些有志之士共同为国出力。但现在成家了,总要顾忌到许鹿和冯家的人。爱国会毕竟是非法组织,近年来更是忽然多了许多激进的异端分子,还有那些慕名来找他帮忙的学生,很多送出国之后也没了音讯。因此他才生了退出的念头。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关于日本人的事情,你不用过分自责。其实不是你,他们也会找到别的方法,进驻上海。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你看当初北平政府那么强硬,还不是被日本的炮火轰开了天津港,南京政府根本就招架不住的。”许鹿安慰他。   傅亦霆放下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几时开始关注这些的?”   “看报纸,看多了自然也就耳濡目染了。你是一个人,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扭转整个时局。况且那些都是政府该做的事,你已经尽力了。”许鹿按了按他的肩头,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言谈之间,给些鼓励支持,希望他能轻松一点。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傅亦霆将许鹿抱坐在身前,这才发现她穿着自己的衬衣,一双修长玉白的腿毫无遮掩地展示在他眼前。他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摩挲了一下,亲她的鬓角:“谁教你穿我的衬衣?傅太太想勾引我,就不怕自己受不住?”   许鹿听得浑身一个激灵,两腿还绵软着,连忙说道:“我口渴起来,随便套了件衣服,哪里是想勾引你了?你可千万别折腾我了,今天还要去工厂呢。”   傅亦霆笑了一下,最喜欢她这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杨文全跟我有些交情,当初知道我投办纺织厂,相信我的眼光,投了不少钱,我就让他挂名做个理事分红。不过这小子惯是个欺软怕硬的,你不用对他太客气。实在处理不了,就跟我说。”傅亦霆终于有些困意,下巴靠在许鹿的肩膀上说道。   “纺织厂的事情交给我,不用你费心。”许鹿抬手扶抱着他的背,说道,“倒是那些记者,整日里在我家和纺织厂围追堵截的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正经地选一家,接受他们的采访,把他们的好奇心满足了,自然也就肯放过我们了。”   傅亦霆闭上眼睛,声音略低沉:“你准备选哪一家?”   “申报吧。申报的记者没那么八卦,也不会乱写,算是新闻界的权威。你帮我约他们的记者,给独家,最好再卖个好价钱。”许鹿勾起嘴角说道。   傅亦霆忍不住笑:“你这个小财迷,三两句不离钱。你肯接受记者的专访,难道没有别的目的?”   许鹿的那点小心思还是瞒不过他,索性坦白道:“我也想帮纺织厂拉点生意。现在很多人冲着你的名头,来纺织厂下单,可这其中攀关系的占了大多数,并不是真的看好我们家的布。我想通过申报的专访,将我们纺织厂的优势告诉所有人,让那些真正需要买布的人,到纺织厂来下单。”   这个方法其实很有效。她现在是上海滩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旦申报专访她,那期报纸的销量必定飞涨,很多人都会看到。这等于无形之中宣传了新的纺织厂,比在街上发传单或者请明星省事多了。   “嗯,我会让金生安排的。现在还有点时间,跟我回去睡觉。”傅亦霆把她打横抱起来,许鹿以为他又想着那事,惊慌地蹬了蹬双脚。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傅亦霆无奈地低头看她:“只是睡觉,什么也不做。放心了吧?”   许鹿不信,上了床他还能老实?每次都哄她骗她。可也许折腾了一夜,他真的累极,躺下来之后没多久,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许鹿原本有些微声响都睡不着,可听着耳边那仿佛春雨般的鼾声,竟然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上午十点,许鹿穿戴整齐到达新工厂。高厂长领着她去新的办公室,那里十分宽敞明亮,一排玻璃窗户,采光极好,还有一整套的实木家具,铺着地毯,显得雅致舒适。与原来冯记纺织厂那如同杂物间的办公室大相径庭。   许鹿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一盆白色的蝴蝶兰,高厂长说道:“这是傅先生特意命人摆的。”   许鹿知道蝴蝶兰的花语,最纯粹的爱,虽说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意思,但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甜蜜。   很快,王金生打内线电话过来,说约了申报的记者在下午来厂里见面,许鹿一口便应下了。   纺织厂虽然还未正式开业,但来电话问询的,下订单的已经有不少。他们这个规模的国营纺织厂,在上海算是罕见。机器虽然都是国外买的,但操作的工人却都是中国人,而进货也多是棉花和蚕丝这些传统的原料。   洋布固然有透气性好,色彩鲜艳,不易变形等诸多好处,但中国的绫罗绸缎,在国人的心目中,仍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点从以老祥记为代表的一些手工匠人那里就可以看出来。   许鹿翻看订单,看到订单的数量大都在几百匹,证明很多人都只是试水,或者冲着傅亦霆的名头来,并不相信这家纺织厂的实力。   “太太,其实您有经营冯记纺织厂的经验,加上冯家就是从纺织业起家的,相信您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没有必要将这些订单全都接下来,只接那些有实力的布商就可以了。至于那些小商贩,一概回绝了吧。”高厂长提议道。   许鹿跟他想的差不多。这些订单的花色和花样基本没有重复,按照纺织厂现在的规模,生产几百匹之后就换一套流水,根本没什么盈利的空间。但刚开始建厂,也不会立刻有很大的订单,不得不接这些零星的生意。   “高厂长,我们先挑几家有实力的布商,完成他们的订单,让他们见到我们纺织厂的能力。后面我会再找机会跟他们谈更大的单子,现在也不急于一时。至于理事那边,同样的话转告他们就可以了。”许鹿吩咐道。   高厂长在这行做了几十年,原本还担心许鹿年纪轻,做事情缺乏经验。先前能把冯家的纺织厂撑起来,也不过是靠傅亦霆帮忙。可眼下见她沉着冷静,处理事情井然有序,俨然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不由得把那点轻视之心都收了起来。   这世上有些人靠天赋,有些人靠努力,有些人则兼而有之。   下午,申报的黄记者在王金生的带领下,按照时间来到新厂的办公室。这是个打扮新潮的女记者,来之前,王金生已经对她再三交代过,她也满口答应。可刚坐下没多久,她就问出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傅太太,不知您从灰姑娘一下跻身上流社会,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第六十二章   王金生和高厂长就坐在旁边,听到黄记者提出这个问题,两个人都怔住。   王金生更是立刻起身,许鹿却对他摇了下头,笑着对黄记者说:“我想很多人都跟你有一样的疑问。我的确很幸运,从留学回国接过家里的纺织厂开始,一直都有贵人相助。我也想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既然老天爷将这份幸运给予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配得起这份幸运。”   黄英采访过不少上流社会的人,自己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对许鹿这种靠着男人上位的女人自然带着几分不屑。但许鹿这番话,不仅把她丢出去的烫手山芋稳稳地接住,自信大方的态度,也是挑不出什么刺来。   黄英看了一眼采访本上的问题,许鹿不按照套路出牌,导致她接下来所列的问题都没办法问了。   “请问您跟傅先生是如何认识的呢?”黄英镇定了一下问道。   “因为家父跟他有些渊源,所以我先去傅公馆找的他。”许鹿看向窗外的阳光,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不过第一次的见面不算愉快,傅先生是个很严厉的人,而且我当时以为,不会再见面了。”   现在想起当初的种种,仿若隔世一般。最开始的时候,许鹿都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融入冯婉这个角色,更不会想到能嫁给傅亦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黄英又连续问了几个关于两人之间的事情,许鹿都很好地回答了。等到中间休息,王金生端了水来给两个人的时候,许鹿问道:“我听说申报的记者都非常专业,黄记者今天来到纺织厂之前,是否了解过我们这间纺织厂呢?”   她这一下反客为主,杀得黄英措手不及,好在黄英也是个十分专业的记者,来之前的确做过功课,便说道:“那是自然的。这家纺织厂在国内的同类型工厂中属于翘楚,机器也是最新的,招的工人也很有经验。”   许鹿起身道:“那黄记者不妨跟我去车间走一走,我可以告诉你这间工厂更多特别的地方。”   与黄英同行的照相师傅愣了愣,他们明显是来挖傅亦霆新闻的,现在要去车间,这不是跟初衷相背了吗?他看向黄英,黄英却跟着起身:“那还请傅太太带路,我愿闻其详。”   下楼的时候,照相师傅故意往后落了一些,扯了扯黄英的袖子:“英姐,咱们真的要去看工厂啊?傅亦霆的料没挖出多少,回去怎么跟总编交代?这机会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抢来的呢。”   “你没听这位傅太太说话滴水不漏吗?再问下去,也挖不出什么爆炸的新闻。”黄英勾起嘴角说道,“反正明天我们把采访傅太太的独家放出去,不愁报纸没有销量。他们把机会给了我们,想趁这个机会给纺织厂做做宣传,我们就顺水推舟,算作是个双赢的局面吧。”   “再说了。”黄英压低声音说道,“像这么大的民营纺织厂,在上海也是首屈一指的,本身也有新闻价值,不是吗?人家可是把申报记者的专业度都搬出来了。”   照相师傅无话可说,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了。否则传扬出去,他们申报的专业形象也会受到影响。   许鹿带着黄英参观车间,向她详细介绍每架机器的来历以及功用,如数家珍。黄英最开始觉得许鹿只会带她走马观花,可渐渐的,她对这个专注的女子有所改观。许鹿并不只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了解这里的每一个零件,并且专业度让人叹为观止。   等参观完工厂,了解了工厂的全部实力之后,黄英忍不住跟许鹿握手:“傅太太让我对新时代的女性,有了全新的认识。您放心,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写这篇新闻稿。”   许鹿礼貌地笑道:“黄记者的敬业同样让我印象深刻,很高兴能接受你的采访。”   “有机会再见,告辞。”黄英对许鹿身后的王金生和高厂长分别点了点头,就带着申报的人走了。   王金生长长地松了口气。   最开始黄英开始提问的时候,他其实是捏着把汗的。因为六爷从来没有接受过私人的访问,这次答应让夫人接受报社的采访,完全是出于对纺织厂的宣传考虑。王金生还担心夫人言语之间不当,会着了记者的道或者不小心透露了六爷的隐私,可没想到她应对自如,面对那么刁钻的记者,丝毫没有胆怯。   王金生好像有点懂了,六爷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爱上夫人,并且娶了她。   他们是最适合彼此的人。   而在许鹿接受采访的同时,傅亦霆也在傅公馆见了段一鸣。   段一鸣是为段碧心的事,专程登门道歉的。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事或者人能让段大律师低头,也只有他这个宝贝女儿了。   傅亦霆烟瘾犯了,只能趁着许鹿不在,偷偷抽两根:“段律师不至于此,恰好遇上了令千金,派人送回家罢了。倒是我看她与邵家的那位公子,并不像是要结婚的样子。”   提起这件事,段一鸣就来气。他沉着脸道:“近来邵子聿跟着我办案,我见他为人还算踏实,也有上进心,跟碧心又是旧识,有意撮合他们两个。谁知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没成亲就在外头养了女人,还弄出个孩子来。真是斯文败类。”   傅亦霆抖了抖香烟的灰,淡淡笑道:“这事我倒有耳闻。不过段律师,我说句实话,邵公子固然做得不对。但你若想段小姐嫁个豪门世家,这种事以后都免不得。除非你们愿意低嫁,男方得指望着你们家,才不敢乱来。”   段一鸣知道,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若不打算跟邵家结亲,整个上海的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们,有些人品真的还不如邵子聿。但邵子聿弄出这种丑闻,他又怎能演的下这口气。   客厅里没有别人,傅亦霆将辞呈递给段一鸣:“这信,你帮我送出去吧。”   段一鸣接过来,看到辞呈两个字,立刻明白了。他也是爱国会的一员,当初傅亦霆加入爱国会,就是他牵的线。而且他惹过的一场官司,是傅亦霆帮忙摆平的,所以才会为他所用。只不过段一鸣素来清高孤僻,与人没什么往来,所以也刻意保持着跟傅亦霆的距离,以免旁人起疑。   今天为了段碧心的事,才不得不登门。这也是他仅有的几次踏足傅公馆。   “您已经决定了?”段一鸣捏着辞呈说道。   傅亦霆点了下头:“我帮着日本人与公董局谈判,虽然不是出自真心,但也造成了现下这个结果,自知无法再忝居会长之职。你帮我跟大家说一声,若以后有需要的地方,我仍会尽力帮忙。”   段一鸣心里也清楚,傅亦霆之所以退出爱国会,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个□□。他自己入会更早,却没担任任何职务,只为同道中人提供一些必要的援助,就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十分危险,一个弄不好就会祸及家人。从前傅亦霆不必有任何顾忌,但现在他娶妻,以后可能还会生子,就不能再担那么大的风险了。   “我明白了,交给我,您放心吧。”段一鸣把信放进口袋里,起身告辞。   傅亦霆叫人送他出去,如释重负。王金生从外面回来,傅亦霆掐了烟头问道:“工厂那边怎么样?”   “访问进行得很顺利,夫人应对自如,那个黄记者也无话可说。”   傅亦霆颇自豪地笑了下:“理应如此。不过明明跟申报说好了,是另一个记者,怎么最后变成黄英?”黄英在记者界也算小有名气了,但是以难搞出名。傅亦霆若早知道,是绝对不会让她去采访许鹿的。   “据说是为了抢独家,把原先定好的那组人打发到别处去了。这新闻界跟战场似的,而且黄记者那笔头,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她写出来的东西,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接下来就等下期申报发行了。”王金生说道,“另外,夫人要我告诉您一声,她今天晚上会回冯家,叫您不用等她。”   傅亦霆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倒像是那个等着丈夫临幸的小媳妇。他近来为了多点时间陪她,连应酬都减少了,最后还是落个独守空房的结果。   第二日申报发行,果然成为了近几年来最抢手的一期,报童领了报纸,没跑出多远,刚喊出两嗓子,就有一群人蜂拥上来抢,瞬间售磬。傅亦霆从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家报纸的访问,如今他的夫人登报,等于给了人们一个窥见这位传奇大佬的机会。   黄英不愧是申报的金字招牌,不仅将傅亦霆和许鹿的感情之事写得缠绵悱恻,而且将纺织厂绘声绘色地描绘成了职业女性绽放光芒的民营企业。随着申报的发行,纺织厂的电话直接被打到爆炸,很多人慕名前来参观,还有的人当场就与许鹿签订合作的契约。   这种结果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一时之间,各大报纸关于许鹿的报道,不再是单纯的傅太太,而是新时代女性的标杆,或者杰出的民营企业家。   最初那些质疑的声浪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年纪轻轻便身价不菲的新晋名媛,赞不绝口的评价。 第六十三章   冯家搬到新房的那一日,祥叔刚好派人把做好的旗袍送来。傅亦霆直接抱了盒子,带着王金生和袁宝去冯家帮忙。   冯易春被事前搬送到附近的医院,请专门的护工妥善照顾。这样李氏和冯清也能腾出手来,整理家中的东西。   当初冯易春为了办工厂,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典卖得差不多了,仅剩的东西不过收拾了几个箱子,轻车简从地搬去新址了。冯家人坐的是新买的汽车,傅亦霆听从许鹿的建议,买了辆比较低调的福特,挑的司机是个稳重老实的中年人,自称姓林,冯家上下都叫他林叔。   丁叔是第一次坐这辆汽车,好奇地上下左右看。他试图去摸林叔的方向盘,被林叔看了一眼,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李氏和冯清坐在后面的作为上,冯清挽着李氏的手,兴奋地说道:“姐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她跟包妈在老房子里再看看,顺便跟街坊邻居道个别。住在这里也有几年了,不怎么舍得。”李氏感慨道。   冯清却没有半点舍不得,他们现在住的家可比从前住的洋房还要好,有个单独的花园,她能穿得美美的在那里喝下午茶。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她以后上班的地方很近,她早上可以睡懒觉。   最近她在学校里面一跃成为了风云人物,十分长脸。不提有个赫赫有名的姐夫,就连她的姐姐也变成女同学们争相追问的对象。她想着过生日的时候,将她们都请到新家里来,好歹也要风光一回。   “娘,我们搬家的事情,告诉大伯那边了吗?”冯清问道。   李氏摇了摇头,她们跟大房那边有一阵子没有联系了。自从冯记洋行重新回到许鹿的手里以后,冯先月和冯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半点音讯。   “哼,想想当初他们还想买我们家的纺织厂,如今连祖父留下的洋行都保不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下次我再看见大伯他们,定然不会客气。”冯清整理着自己漂亮的新洋裙,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   李氏按住她的手,神色颇为凝重地说道:“小清,不是娘要泼你冷水,只不过你自己也说风水都是轮流转的。如今我们家刚刚好一点,你也别太招摇了,往后的时局还说不定怎么样。做人总要留一线,你遇见大伯他们,还是客气点好。”   “娘,我知道了。”冯清觉得母亲太过保守了,以他们家如今这势头,只怕很快就要跻身到上流社会,无人敢招惹,哪里还会有什么变化。不过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想着出从前的那口恶气。真要让她对大房那边的人恶言相向,她也说不出口。   许鹿等到李氏她们都走了,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天井里,看着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地砖,阳光只能透一点进来。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容身的地方,虽然破旧,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她至今还能想起李氏每天晚上坐在堂屋里等她的背影,以及跟冯清早上挤到一起刷牙,有时候说说笑笑的场景。   正是这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融化了她本来像冰山一样的内心。她开始真正接受自己是冯婉,并且由衷地把她们视作家人。这个地方,也可以说让她涅槃重生了。   包妈去邻里分了糖饼回来,看到许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走到她身边叫到:“大小姐,怎么了?”   许鹿侧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要离开了,忽然有点舍不得。”   包妈心领神会,也环顾着屋檐和堂屋,喃喃说道:“您别说,住了几年,还真的有感情了。刚才跟邻里聊天道别,心里怪难受的。当初从洋房搬到这里的时候,家里上下都很不习惯,觉得这个地方太小了,生活也太不如前。可现在日子好了,要搬去大房子,又舍不得离开这方寸之地了。人啊,就是不知道知足。”   许鹿笑道:“这个房子我买下来了,一直留着,您如果喜欢,以后可以跟丁叔在这里养老。”   “大小姐,您,您说什么呢。”包妈低着头,脸却不由地红了。   “你们两个都在冯家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娶妻也没有嫁人,合在一起过,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别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冯家还需要你们呢。”许鹿揽着包妈的肩膀,深呼吸了口气,说道,“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哎。”包妈应了声,提起地上最后的那个小皮箱,跟着许鹿退出天井,然后上了锁。   她们坐着黄包车到了新洋房,搬运工在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傅亦霆坐在花园里,西装革履,翘着一双长腿喝茶,十分悠闲的模样。   许鹿和包妈走过去,傅亦霆抬头道:“怎么这么慢?等你许久了。”   包妈恭敬地喊了声“姑爷”,傅亦霆似乎很受用,嘴角上扬。许鹿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娘和小清呢?怎么没看见她们。”   “我让今生挑了些得力的女佣,带去给岳母和小姨子看了。估计这会儿在立规矩吧。”傅亦霆看向洋房的后面说道,“包妈也去看看吧。”   包妈立刻走开,不敢碍小两口的事。   “我们家总共就三个人,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佣人,每个月光是工钱就得花费不少。而且我娘他们习惯包妈和丁叔照顾,未必用得惯别人。你应该跟我商量下的。”许鹿不满地嘀咕道。   傅亦霆无奈地看向她,伸手捏起她的脸颊:“我的傅太太,这么大的房子,总要人打扫,做饭和修剪花园。包妈和丁叔年纪都大了,管着那些下人,再教教他们就可以了。你这财迷若是怕付不起工钱,我来出就是。”   “不用!我有钱。”许鹿连忙拒绝,又补充道,“另外,今年之内,我就可以把工厂的钱还给你了。”最近新纺织厂的订单如雪片一样飞过来,许鹿分了一部分给冯记纺织厂做,又推了几家。就算是这样,订单也排到了年底,算下来,足够支付傅亦霆当初说的费用。   “傅太太真是可以啊,我不过送了家纺织厂和洋行,转眼之间就捞了第一桶金。长此以往,恐怕要靠夫人养我了。”傅亦霆笑道。   许鹿认真地看着他,忽然开口:“可以的。”   傅亦霆微微一怔,许鹿握住他的大手,轻声说道:“亦霆,我希望能做你的依靠,当有一天你遇到麻烦,或者要做别的选择的时候,我可以有底气地支持我丈夫的任何决定。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够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用有诸多的顾虑。这就是我以后人生的意义。”   傅亦霆看着她白净的小脸,虔诚的目光,内心如笼罩在她周身的阳光一样温暖。他反握住许鹿的手,一下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这个女孩,总是懂事体贴得让他怜爱。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说道:“我要你做我的公主,不要你做个女骑士,出去披荆斩棘。有我一日,生活的重担就压不到你们几个女人身上。这是我的责任,别让自己太辛苦了。”   许鹿抓着他的领子,红着脸低声道:“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他们身边的走道上,就有许多搬运工来来往往,只不过这个地方被两丛灌木挡住,不   傅亦霆又亲了她的脸蛋一下:“怕什么?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旁人敢说什么?倒是你忙着纺织厂的事情,五月的婚礼打算怎么办?没剩多少时间了。”   许鹿也正打算跟他说这件事,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婚书都领了,婚礼我不打算办了。你想啊,我们两家亲戚本来就不多,有些还老死不相往来,花钱请那些不认识的人来凑趣,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去旅行吧?带上我娘跟小清去香港玩。”   傅亦霆基本上是依她的,就怕她委屈,冯家觉得委屈。   “你娘能同意?女人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婚礼,你就不期待办得风风光光的?”傅亦霆将她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问道。   “对于我来说,跟谁在一起的回忆才最重要,婚礼就是走个过场,没有多大的意义。再说,过两天你不是要带我去公董局吗,只要让那些人知道我,也算对他们有个交代了。”   说到公董局,傅亦霆才想起祥叔做的旗袍还放在许鹿的房间,拉着她起来:“婚礼的事再商量,旗袍已经做好了,随我去看看。”   许鹿在这里只是暂住,所以好的房间和朝向就让给了李氏和冯清。许鹿上楼的时候,看到她们母女俩跟着王金生站在后院的花园里,跟一排女佣说话。冯清神情欢雀,李氏倒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到了许鹿的房间,她看到自己的床上放着大红的被子,俨然是一幅新房的样子,心想必定是李氏安排的。她嘴上不说,对这个面面俱到的女婿,其实还是打心眼里满意的。   傅亦霆之前已经来过了,就把礼盒放在床的正中间,他对许鹿说道:“打开看看。” 第六十四章   许鹿坐在床边,把其貌不扬的礼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件鹅黄色的旗袍,盘扣做成凤凰的式样。她把旗袍抖开,拿着放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虽然没有绣任何的花样,但光从剪裁来看,已经足够惊艳。   “祥叔的手艺果然是名不虚传。”许鹿站在穿衣镜前说道。   “你还没穿,就知道这手艺的好坏?”傅亦霆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道。   许鹿知道他打什么算盘,才不愿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只把旗袍举起来:“我整日在纺织厂里,还是能看出些门道。这旗袍的用料已是十分考究,寻常的布商都不会大批量生产。至于剪裁,的确是我没有涉足的领域,但是你看这领口腰身和收线,全都挑不出毛病。你想让我穿着去公董局?”   傅亦霆点了点头:“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基本都是洋人,喜欢中国的东西,你穿旗袍能一下拉近跟他们的距离。这次他们对日本人做出了让步,必定希望从我这里再捞些好处,到时候你跟我去麻将桌上,多输给他们一点钱,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许鹿瞪大眼睛:“打麻将?我不太会。”   傅亦霆也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这些。没事,我可以教你,学起来很快。以后跟女人们应酬,少不得这些。”   现在的富太太和小姐都喜欢在麻将桌上交朋友,的确形成了一种风气。很多文人和名流也是麻将桌上的常客。   “我家家教比较严,我爹和我娘从不沾染这些,我跟冯清自然不会。你如果要我去输钱,倒是容易。不过不能被我娘知道,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东西,肯定会胡思乱想。”许鹿小声道。   傅亦霆明白李氏的保守,以为这些是不正经的东西,还是瞒着她比较好。傅亦霆拍了拍许鹿的腰,让她把旗袍收好。许鹿挽着傅亦霆一起下楼,屋子里的家具已经搬得差不多了,看起来有模有样。   李氏和冯清坐在新置的皮沙发上,正跟王金生说话。李氏似乎很喜欢王金生,脸上满是笑容:“王秘书,你挑的这几个人都很得力听话。我很满意,辛苦你了。”   “夫人说得哪里话,都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有任何问题,也请您随时告诉我。”王金生恭敬地说道。   “今天让包妈去买菜,我亲自夏初做几道菜。搬了新房子,总归要热闹热闹,增添点人气。”李氏起身,挽起袖子道。   “难得娘亲自下厨,我也来打下手。”冯清搬到这宽敞漂亮的洋房里,心情舒畅,人也勤快了。   母女俩转身就去了厨房,留下王金生一个人站在客厅里不知所措。他做饭的手艺着实不佳,也不敢随便去帮忙。   傅亦霆和许鹿走过去,王金生说道:“六爷,佣人都安排好了,丁叔和包妈已经领着她们去忙了。可是老夫人说要亲自下厨……”   许鹿笑道:“没关系,平常都是包妈做饭,我娘很少下厨,但她的手艺是没问题的。刚好王秘书和袁宝也可以尝尝。”   她话音刚落,袁宝就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看到许鹿也在,停了一下没有说话。傅亦霆意识到是要紧的事情,起身跟他走到偏厅里,问道:“什么事?”   袁宝附在他耳边说:“六爷,北平的爱国会出事了。不仅总会被政府派人端掉,还抓了很多爱国分子。几所学校的学生上街□□抗议,也被政府派军队镇压,北平的监狱都装不下人了,北边都乱成套了。段律师派人来,约您今晚见上一面。”   傅亦霆沉吟了下,看着客厅里跟王金生说话的许鹿,点头道:“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让夫人知道。”   许鹿正跟王金生讨论公董局那些夫人的喜好,看到傅亦霆和袁宝回来,许鹿说道:“我是不是应该给那些夫人挑些礼物送去?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两手空空的不太好。”   傅亦霆坐在她身边,像是没事人一样说道:“随你吧。你有时间可以跟今生去百货买一些,他比较了解那些夫人的喜好。”   许鹿也正有此意。   中午李氏做了一桌的好菜,招呼王金生和袁宝一起坐下来吃。袁宝心里有事,话都少了很多,傅亦霆却一切如常,还不停地夸奖李氏的手艺好。李氏以前没觉得他嘴巴这么甜,笑得合不拢嘴,还给他夹了好几道菜。等吃过午饭,傅亦霆提出把许鹿带走,李氏也没什么意见。   男人先去外面开车,李氏跟着许鹿到玄关换鞋,忽然拉了一下她的手,轻声问道:“小婉,你跟他圆房了没有?”   许鹿不自在地说:“娘,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当然要问了。你们年轻男女整日呆在一起,要做那些事也是正常的,何况你们已经领了婚书。我只是担心五月份婚礼的时候,你若是有了身子,就麻烦了。”李氏说道。   许鹿蹬了蹬脚上的皮鞋,笑道:“那刚好就不办了。娘,我不跟您说了,他们在外面等我呢。”   “你自己担心着点,要是有什么异常,记得跟我说。”李氏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许鹿开门出去。其实她也有点担心,只要她跟傅亦霆在一起,每次总会有激烈的床事,而且次数还不少。现在没有很好的避孕措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怀孕。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如果肚子里有个小生命,那感觉应该会很神奇吧。   傅亦霆坐在车上,看到许鹿站在门口发呆,便叫了她一声。   许鹿回过神来,从他打开的车门那边坐上去,汽车便从冯家的新洋房前驶离了。从这里到傅公馆的距离的确没有多远,傅亦霆让袁宝去找了副麻将,四个人坐下来,手把手地教许鹿。   打麻将其实没有多难,难的是要算牌和记牌。像许鹿这样记不住牌的新手,经常就是点炮让人糊。打了几局,袁宝都忍不住吐槽:“不是新手的运气都应该很好吗?怎么夫人一局都没有赢过。六爷还放水放得这么明显了。”   许鹿脸上微微一红,反驳道:“反正我就是去输钱的,如果赢了,怎么跟你们六爷交代?”   袁宝嘀咕道:“那也得有输有赢,不能那么明显啊。不然谁都看出来了,六爷的面子也挂不住。”   许鹿转向傅亦霆,傅亦霆轻轻笑道:“算了,到时候不行,我会去救场的。”   许鹿闻言,得意地看了袁宝一眼。袁宝无奈地叹了一声,谁叫人家有人在背后撑腰呢。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等许鹿打上手以后,虽然还是不怎么赢,但好歹知道怎么胡牌了,也算能够勉强过关。外面的天色暗下来了,佣人在外面的花园里点灯,厨房也飘出香味。   傅亦霆适时地给袁宝使了个眼色,袁宝就撞了下王金生的肩膀:“金生哥,你陪夫人出去选些礼物吧。百货的关门时间也快到了。”   王金生知道六爷这是要支开夫人,很配合地站了起来:“夫人,我这就去开车,您在这里等等。”   许鹿点头,又问傅亦霆:“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不了,一会儿我要见个朋友,你去长庆百货买,买的东西都记在我的账上。”傅亦霆摸了摸她的头说道。   许鹿斜了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有钱。”   傅亦霆也不跟她争执这个问题,反正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许鹿从楼上的卧室换了身衣服,拿着手提包,跟王金生一起出门。百货快到打烊的时间了,人流反而不少。百货的经理接到消息,亲自到大门外迎接许鹿。   “夫人好。”他点头哈腰,恨不得把满脸的笑容都堆出来。   旁边来往的人都看着他们,纷纷猜测许鹿的身份。许鹿有些不好意思,王金生介绍道:“这位是长庆百货的总经理,姓马,夫人有什么需要直接跟他说就行了。”   “马经理不用客气,我就是随便看看,买些东西,你去忙就行了。”   这么一大帮人跟着她,她反而不自在。   马经理躬身道:“那怎么行?您难得来百货一次,我不能怠慢了。夫人要去哪一层,我可以给您当向导。”   他盛情难却,许鹿只能说想买些丝巾和扇子之类的工艺品。   “那些都在五楼,您跟我来。”马经理训练有素地抬手,许鹿走在前面,百货的工作人员就浩浩荡荡地跟在她身后,还坐了内部员工才用的电梯。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许鹿看到外面围着三三两两的贵妇人,嘀嘀咕咕的,好像在议论她。   到了五楼,每间柜台的工作人员都站在各自柜台的入口处,恭恭敬敬地等着许鹿。这楼好像已经被清过场,一个客人都没有。许鹿有些无奈了,回头看了看王金生,觉得他们小题大做。王金生解释道:“安全起见,六爷以前来买东西时,也是如此,惯例了。”   许鹿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再提出异议。   她想给那些董事的夫人们挑一些精致的扇子或者丝巾,刚好这个季节可以用的。她问了个最好的牌子,柜台在角落里,也不大。但是陈列的扇子却如工艺品一般精致,有些扇骨是用檀香木做的,打开就有一阵清香,流苏也打得很漂亮。   女员工热情地介绍道:“这扇面是用娟做的,质地非常柔软。上面用的是我们的苏绣,您看这个做工,也是很精致的。不怕说句大话,这扇子若放在以前,绝对是贡品级别的。您拿出去送人,绝对有面子。”   的确如她所说,整把扇子挑不出任何毛病来,无论是人物或者花鸟,也都绣得栩栩如生。   许鹿问王金生的意思,王金生没想到她决定得这么快,为了争取时间,就说道:“这扇子的确不错,可那些董事的夫人大概不喜欢收到一样的礼物。您可以再逛一逛,也许有别的更合适的礼物呢?”   “可是百货快打烊了吧?”许鹿迟疑道。   马经理连忙说:“这个夫人不用担心,就算打烊了,你想逛到什么时候也都是可以的。”   许鹿不想给这么多员工添麻烦,但是王金生和马经理都说没关系,她也不敢对公董局的那些夫人掉以轻心,就答应再逛一逛了。马经理是个人精,特意趁许鹿在逛的时候,走到王金生的身边,说道:“是不是傅先生有什么吩咐?”   王金生看了他一眼:“没有。”   马经理了然地笑道:“我看王秘书好像在故意拖延时间,如果傅先生需要时间准备给夫人什么惊喜的话,我也可以帮忙的。”   王金生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马经理,不懂为什么六爷要选他管理这么大个百货。可听到他这么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察言观色的工夫。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说道:“嗯,大概还需要一个小时吧。”   “明白,明白。”马经理笑着退了开去,又回到许鹿的身边,热情地介绍了。   有马经理帮忙,许鹿从楼上逛到楼下,最后两条腿都走不动了,总算挑完了礼物。马经理又命人把礼物拿去包装,要许鹿在办公室里喝茶等着。这间办公室位置很高,能看到整条南京路的夜景。许鹿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霓虹璀璨,道路上车水马路,不远处就是外滩。   “想不到马经理年纪轻轻,就能每天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办公。”许鹿感慨道。   王金生站在她身后说道:“你大概看不出来,马经理已经三十几岁了,家里一直是做百货这行的,他本人也是英国工商管理的硕士学历。”   许鹿咋舌,这个傅亦霆自己没上过几天学,手底下的人却一个比一个厉害。怪不得那个马经理虽然热情过了头,但进退有度,举止也很有章法。原来也是个高材生,那怪不得能坐这个位置了。   “您肚子饿了吧?不如我们吃点东西再回去?”王金生建议道。   许鹿摸了下肚子,刚才挑东西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被王金生一提,的确是有些饿了。傅亦霆大概要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一时半会儿大概也不会结束。   许鹿想了想说:“王秘书想吃西餐还是中餐?”   “以夫人为主。”   许鹿想吃中餐,西餐的麻烦事儿太多了,而且不能大声讲话。中餐的氛围就要好得多了。   没过多久,马经理提了大大小小的包装袋来,又亲自把许鹿送上车,等王金生把车开出去老远,回头还能看见他在原地鞠躬。对于这么忠心称职的员工,许鹿都想在傅亦霆面前好好夸夸他了。   他们在南京路上就近挑了一家中餐厅,去的时候已经就剩最后一个雅座。老板娘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看到王金生不是陪在许鹿的身边,而是略微站在她身后,就知道他们是主仆的关系,点菜都是问许鹿的意思。   许鹿跟王金生商量着点好菜,老板娘便拿着菜单走了。   这个雅座不是全封闭的,能听见旁边几桌客人讲话。许鹿觉得他们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能听到什么学生运动,入狱之类的词语。   她扭头看窗外,装作没有听到,避免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这些字眼寻常人也不会沾染,估计是什么先进的知识分子或者那些爱国人士。她有些不安,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   王金生皱了皱眉头,对许鹿轻声说道:“夫人,要不我们换家店吧?”   “没关系,菜都点了。如果好吃的话,给袁宝他们也带点回去。”许鹿故作轻松地笑道,丝毫没有被那些话影响到的样子。   王金生这才放心,点头道:“看这家店的生意还不错,味道应该差不了。”   就他们进来这个当儿,外面已经排起队了。   饭菜端上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增。王金生和许鹿都吃得很饱,把剩下的全都打包带回傅公馆去。   佣人差不多都回家了,傅公馆显得十分安静,也不像是有客人的样子。   许鹿打开餐厅的灯,把打包回来的饭菜放在餐桌上,这里没有用过饭的痕迹。   “我去楼上看看。”她对王金生说道。 第六十五章   从段一鸣走了以后,傅亦霆一直站立在窗前抽烟。北平的形势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被抓的不下百人,段一鸣收到消息比他还要早,四处筹钱。他开了一张巨额支票给段一鸣,明日段一鸣便要乘坐火车北上。   书房没有开灯,四处黑。及时抽身这洪流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但愿他能为那些年轻的生命,略尽绵薄之力。   “你怎么也不开灯啊?黑漆漆的。”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傅亦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将还有半截的香烟从嘴里拿下来,直接掐灭在烟灰缸里。   许鹿开了灯,他的眼睛没办法适应强光,微微眯了一下。   她走到身边,用手挥了挥未散的烟味,皱眉道:“这么大的烟味儿,你到底抽了多少?”   傅亦霆没有回答,神色还陷在某种迷茫之中,看着她,目光却没有焦距。许鹿顺手推开窗,晚风灌进来,吹散了一点烟草的味道。   “你在想什么?”她转过头问傅亦霆,“若是有什么事,不妨说给我听。”   傅亦霆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发丝非常柔软。   “没什么,只是工作上的事情一时想不明白。”傅亦霆一言带过,“东西都买好了吗?”   许鹿想到吃饭时,旁边那桌人谈话的内容,仰头看着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你刚才见了谁?”   “没有,只是一个董事,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是吗?”许鹿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你们连晚饭都没有吃,谈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要这么久?”   傅亦霆一手揽着她的腰,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摸了下肚子:“被你这么一说,我是有点饿了。但厨娘应该回家了吧?”   许鹿笑了笑:“那你有口福了,我跟王秘书从外面给你打包了吃的回来。你快下楼吃些吧,是中餐。”   傅亦霆露出一个“还是你最善解人意”的笑容,跟着许鹿下楼。   王金生将菜拿到厨房热了一下,然后一一端上桌。都是些地道的本帮菜,傅亦霆吃得津津有味。他跟许鹿很像,相比起那些吃不饱又穷讲究的西餐,还是觉得中餐顺口。   王金生先回自己的房间,许鹿坐在旁边看着傅亦霆吃,说道:“我们也是随便进了一家店,店面不怎么气焰,没想到东西还挺好吃的。我们这边刚点完菜,外面就排起长队了。”   傅亦霆问:“你都买了什么东西?”   许鹿伸手托着下巴:“有扇子,有伞,有丝巾,还有手包,王秘书说那些洋夫人不太喜欢跟别人的礼物一样,所以我就挑了几种不一样的。马经理都帮我包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傅亦霆把筷子放下来,表示自己吃饱了。   许鹿收拾好碗筷,准备回冯家。傅亦霆将她扣在怀里,压在墙上,贴着她的嘴唇:“冯家已经安顿好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搬过来,跟我同住?”   许鹿喘了两口气,鼻尖充盈着他的气息,按着他的肩膀说道:“跟我娘说好的五月份。她今天还问我,是不是已经跟你同房了,担心我怀孕,怕到时候办不成婚礼。”   傅亦霆在她脸颊边轻笑了下:“怀孕怕什么?到时候生下来就是了。我们是合法夫妻,它又不是私生子。我也不会养不起,不如多生几个。”他的吻从她的耳边,逐渐往下。   许鹿觉得他心里有事,今日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在床上的时候似乎在纾解某种情绪,又像一艘孤独地航行在海上的船,急于寻找指路的灯塔。许鹿只能竭尽所能地满足他,慰藉他那无法说出口的不安和焦虑。   他们持续到深夜才睡,许鹿枕着他的手臂,看着他在黑暗中模糊英俊的轮廓,之前吃饭时的那种不安没来由地又涌上了心头。她伸出手指描摹他的眉眼,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会跟他一起承担。   一大早,王金生就去冯家取回了昨天忘在那里的旗袍。许鹿洗完澡,把旗袍换上,又让刘嫂来帮她盘了发。熟悉之后,刘嫂也没有从前那么拘谨了,站在许鹿的身后说道:“我也在不少大户人家伺候过,像太太这样长得好看,又对下人客气的,真是少见。何况太太这身旗袍,真是极好看的,我一定梳个搭配的头发。”   许鹿道声谢,又问到:“先生呢?怎么我醒来就没看见他?”   刘嫂回答:“先生一大早就跟袁宝兄弟出去了,说去去就回来,也没说去干什么了。”   昨夜的事就像根刺一样横在许鹿的心头,她隐隐有些担心。   等刘嫂梳好头发,傅亦霆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首饰盒。许鹿要起身,傅亦霆却按着她坐在位置上,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条珍珠项链,帮许鹿戴上。旗袍配珍珠,不仅点缀了布料本身的那份高贵,还透着种特有的典雅。   傅亦霆看着镜中的美人,说道:“我本来选了一个带着蓝宝石吊坠的,但这样简洁的珍珠,反而更能衬托这件旗袍的美。”   许鹿赞同地点了点头:“不愧是老祥记的手艺,这旗袍本身的花纹和剪裁已经很好看了,若是再加那些花哨的东西,反而盖过了旗袍的风头,这样就好。”   傅亦霆拉着她起来,又给她配了一条薄纱的披肩,别了珍珠的耳钉和发夹,她看来来俨然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名媛了。   下楼的时候,楼下只有王金生在。从昨天晚上开始,许鹿就没见到袁宝,好奇地问道:“袁宝去哪里了?”   王金生回答:“六爷有些事要他去处理,今天我来开车。”   许鹿也没有多想,挽着傅亦霆的手臂出门。   今日外面阳光明媚,气温还有些高。许鹿抬手挡了一下阳光,王金生竟然拿了一把阳伞递给许鹿。许鹿愣了愣,王金生道:“六爷给夫人提前准备的。今天天气热,夫人拿着遮阳刚好,与您这一身也相配。”   这些大老爷们倒是比她一个女子想得还要周到,许鹿伸手把阳伞接过,道了声谢。   公董局的大楼距离同孚里并不远,算是上海比较早的一批洋房,建筑有些年头了,不如新洋房那么漂亮,但多了种厚重的沧桑感。墙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花和叶,花园里巨大的白色喷泉正哗哗地喷水,主道上都是车辆。   门口有穿着礼服的士兵迎来送往,许鹿跟着傅亦霆下车,立刻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光。她有些紧张,傅亦霆感觉到她手臂僵硬,拍了拍她的手臂:“有我在,别担心。”   许鹿调整了一下呼吸,露出个自信的笑容。不过是一群洋人而已,她从前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好紧张的。   走到大门边,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金发碧眼,个头很高的洋人。他跟傅亦霆差不多高大,一见到傅亦霆就过来拥抱他:“傅,你可算来了。”   他说的中文还有口音,但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傅亦霆跟他抱了抱,对两人介绍道:“查尔斯,这是我太太。这是公董局的总董,今日便是他的夫人过生日。”   许鹿一听就知道,公董局的最高执行董事才叫总董,这个洋人是这里的头目。她主动伸出手,跟洋人握了握:“总董,久仰大名,常听我先生提起你。”   查尔斯的眼瞳是蓝色的,闻言来了兴致:“哦?他是怎么说我的?应该没有好话吧?”   许鹿笑起来:“当然是好话,如果没有您的抬爱,我先生也不会作为唯一一位华董在法租界拥有如今的地位。今天我给夫人准备了礼物,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查尔斯温文尔雅地抬手道:“进去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里面是个巨大的舞会,有自助餐的餐台,还有整支的西洋乐队,穿着各种漂亮洋裙的女士和风度翩翩的男士正在共舞。傅亦霆一路走进去,不停地跟各路人物打招呼,与其说是个生日会,倒不如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上流社会聚会。   一群贵妇人凑在一起聊天,有几个卷发的洋女人。查尔斯说道:“看,就在那边呢。”   他们走近了才发现,那群养女人围着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正是田中惠子。田中惠子跟许鹿一样,都选了自己国家的传统服饰,在整个会场显得非常特别,还有几分打擂台的意思。   许鹿没想到今天这样的场合田中惠子也在,但转念一想,日本人刚在公董局这里讨了大便宜,理应多跟他们走动的。   她们用英语聊得火热,查尔斯叫了太□□妮一声。安妮眼前一亮,目光被许鹿身上的旗袍吸引,主动走过来,用英语赞叹了一句。许鹿礼貌地道谢,发音纯正。   查尔斯没想到许鹿还会英语,惊奇地看向傅亦霆,傅亦霆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我太太在日本留学,会说日语和英语,还不错。”   查尔斯夸张地叹了一声:“何止是还不错!这发音十分nice,我们法国人都未必有她说得好。她在日本留学,怎么会说英语的?”   许鹿自己解释道:“因为我有些同学和前辈是外国人,平日就跟他们学了些,只懂得皮毛,不足挂齿。”   查尔斯伸出大拇指,咧嘴笑道:“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谦虚了,用中国话说,那就是深藏不露啊。”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查尔斯在中国多年,早已经是个中国通了。安妮也会说中文,她对许鹿的旗袍赞不绝口,一直询问她是在哪里做的。当听到老祥记的名号之后,直接惊呆了,拽着查尔斯的手说道:“你看看,我就知道中国人做出来的旗袍是独一无二的。比你带回法国的那些都要好!我也要做一件!”   查尔斯显然是个妻管严,无奈地说道:“好,你叫傅帮忙,兴许能排的上号。”   安妮又看向傅亦霆:“傅先生,这家的旗袍很难买到手吗?还是很贵?”   “如果夫人有兴趣,改日我带夫人去参观一下老祥记的店铺。那是家很不起眼的铺子,却有在这片大地上流传几百年的手艺。我想如果祥叔知道您这么热爱中国的东西,一定乐意为您亲手裁一件旗袍。”   安妮很雀跃,连连点头:“那一言为定!”   许鹿又让王金生把昨天买好的礼物都搬进来,一一送给几个董事的夫人。她还悉心地贴上每个夫人的英文名字,她们收到之后都十分高兴。送给安妮的是一只成色上好的羊脂白玉镯,那些夫人们都好奇地围过来观看。安妮得意地把玉镯戴在手腕上,爱不释手的模样。   傅亦霆低头问许鹿:“这镯子是怎么回事?不像长庆百货的东西。”   许鹿低声回道:“这镯子不是昨天买的,我之前就让吴厂长找人帮我物色的。毕竟是安妮夫人的生日,要显得贵重一些才好。就是付钱的时候有些肉疼。”   傅亦霆轻笑起来,这丫头真是不改财迷本色。但看到安妮如此高兴,他也不得不说,许鹿有心。   因为这些礼物,许鹿很快融入了夫人们的圈子里,自然跟田中惠子也有交谈。田中惠子用日语说道:“好久不见,冯婉。我还没恭喜你新婚。”   “谢谢。”许鹿客气地回道。她当初以为她们两个人可以做朋友,但事到如今,搁在两人之间,不再是悬殊的身份地位,而是两个国家。   “他也来了。”田中惠子凑到许鹿的面前,小声说道,还晃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前几日,他向我求婚了。”   许鹿知道田中惠子说的是凌鹤年,由衷地说道:“那我也要恭喜田中小姐了。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田中惠子看着许鹿,忽然笑了一下:“他不喜欢我。是被他父亲和我父亲逼的,所以我只是暂时收下戒指,等到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就还给他。”   许鹿不知道她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这是她跟凌鹤年的事情。   田中惠子忽然看着远方,说道:“冯婉,这世上有些东西不该是我的,我从不会强求。就像这次来上海,到公董局谈判,逼迫傅先生,都不是我本人的意愿,我想抗争,也想逃走,但是压在我身上的不仅仅是田中家,还有整个大日本帝国。也许我们立场相背,但没有对错。所以不要把我当做敌人。”   许鹿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当成敌人,只是两人也注定无法做成朋友。   过了一会儿,安妮那些洋太太果然拉着许鹿和田中惠子打麻将。许鹿昨日临时学的,这些却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她跟安妮,还有两个中国太太在一桌,田中惠子则被拉去了另外一桌。许鹿原本想着,输得难看点也就算了,反正就是送钱来的。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牌运却出奇的好,一圈打下来,竟然有输有赢,而且她糊的都是大牌。   一位太太酸溜溜地说道:“傅太太口口声声不会打,刚学的,这把把赢得可不少。”   另一个太太没她那么输不起,笑道:“看你那个样子。都说新手运气好,才刚刚开始呢,着急什么?”   安妮对牌面的输赢倒不是很在意,只时不时地摸一摸许鹿送的那只玉镯,心思全不在牌桌上。   傅亦霆那边也开了赌桌玩牌九,玩得比太太们这边要大许多。凌鹤年坐在傅亦霆的对面,看了一下手中的牌,把筹码推了出去。傅亦霆连牌也不看,直接跟了同样的数额。   查尔斯抱着头道:“天哪,你们两位手里的牌该有多好?”   凌鹤年意有所指地说道:“傅先生一向是敢赌敢为之人,就不怕输么?这一把输了,可不小。”   “赌场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自然输得起。”傅亦霆从容地笑着。   按照规则,傅亦霆先亮牌。他的牌非常大,除非凌鹤年能摸到最大的那副王牌,否则这把傅亦霆就要全赔了。   就在众人屏息等着凌鹤年亮牌的时候,入口那里起了一阵喧哗声。   查尔斯皱眉看过去,一个士兵跑到他身边:“查尔斯先生,保安厅的黄厅长带着一大帮人来了。”   “岂有此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查尔斯站起来,准备亲自去赶人。黄明德已经带着一大帮人涌进了大厅这里。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女士吓得都躲在了后面。查尔斯呵斥道:“你要干什么?这里可是法租界,我们之间有合约条款的,你不怕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黄明德一眼就看见傅亦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查尔斯先生,我无心冒犯,只不过出了件大事,我要立刻把傅先生带走。这是政府出具的逮捕令,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直接跟政府交涉。”   查尔斯上前,把逮捕令扯过来一看,的确有政府的印章和公文。   “他犯了什么事?”查尔斯将逮捕令归还,问道。   黄明德双手背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久之前,我们的人在上海火车站抓到一批人,这些人正准备秘密北上。其中有位段一鸣律师,想必大家都知道。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来不及全兑的巨额支票,经查是傅先生开具的。还有傅先生身边的袁宝也跟他们在一起,我们有理由怀疑,傅先生在跟一些非法组织牵扯不清,所以必须请他跟我们走一趟。” 第六十六章   黄明德的话音刚落,全场都陷入了安静之中。   查尔斯更是扭头看着傅亦霆,一脸的无法置信。在他的印象里,这个老朋友稳重多金,并且一直都遵纪守法,是不可能与什么非法组织扯上关系的。但是现在上海政府都出具了逮捕令,可见黄明德不是说笑的。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亦霆身上,傅亦霆镇定自若地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黄厅长这就有点欲加之罪了。我与段律师一直有工作上的往来,他跑来找我借款,多年的交情摆在那里,我总不能不借吧?”   黄明德早就知道此人巧舌如簧,应对自如:“我们也只是合理地怀疑,并没有肯定傅先生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关。傅先生还是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也许很快就没事了。”说完,他对身后两个穿制服的人递了个眼色,要上前带走傅亦霆。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跟你们走就是了。”傅亦霆主动走到黄明德的面前,没有看任何人,就跟他走了。   许鹿见状要站起来,安妮忽然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背,褐色的眼瞳发出禁止的讯号。   这可是说不清楚的事,能少搭进去一个是一个。   许鹿明白她的好意,此刻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她若要跟傅亦霆一起关进去,只怕连个奔走解救的人都没有。   黄明德带着人走了以后,大厅里仍然是鸦雀无声。好好的一场舞会,出了这样的意外,查尔斯和安妮也无心再继续了,安排各路宾客离去。安妮把许鹿带到偏厅,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许鹿抬手按着额头,大脑中乱成一团。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变故,一下失了主心骨。王金生站在她身边,也不敢说话,只能干着急。现在不仅是六爷,连袁宝都被保安厅的人带走了,还有段律师,全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客人陆续离开,凌鹤年和田中惠子走出大门,田中惠子直接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这一切都是你们北平政府策划的陷阱,然后又要把一切都推到我们日本人的身上?”   凌鹤年目视前方:“如果我时候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傅亦霆?就因为冯婉?”田中惠子皱眉道。   “不是我要对付他,是上海政府的人卸磨杀驴。”凌鹤年走下台阶,“他们早就盯着傅亦霆,利用他跟租界达成了协议,然后再找个名目把他抓起来,可以顺道讨好我父亲那边。何况傅亦霆的资产,那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换了是你,不眼红么?”   司机把车开到他们面前,凌鹤年给田中惠子开了车门,然后跟着坐进去,吩咐司机开车。   “可是这样一来,冯婉就太可怜了。傅亦霆被保安厅的人带走,肯定会大乱的,这些压力都要由她一个弱女子来承担。”田中惠子担心地说道。   凌鹤年闭了下眼睛:“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初冯家想跟邵家联姻,冯夫人不同意她跟傅亦霆的婚事,就是怕她受牵连。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田中惠子来上海这几个月,深知这表面看起来平静的十里洋场,实际上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拉锯,只等一块巨石砸下,便会激起千层的巨浪。   “一会儿我先送你回去,我要去个地方。”凌鹤年说道。   田中惠子也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如今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她自己也是焦头烂额的。   公董局之内,查尔斯和安妮将客人都送走以后,返回偏厅。许鹿也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她起身向夫妻俩道谢:“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夫人的生日宴会。”   查尔斯夫妇坐下来,查尔斯压了压手,示意许鹿也坐:“傅太太不用那么客气,当初傅帮了我不少忙,这几年生意上也给我很多好处。于情于理,我都想帮忙的。只不过租界跟上海政府一向是各自为政,保安厅的事,我也不能直接插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许鹿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傅亦霆,本来可以找段一鸣商量,可是刚才听黄明德意思,段一鸣都被抓进去了。   查尔斯看见许鹿没有主意,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托政府的朋友打听一下消息,你先回去,稳住周围的人。你知道出这样的事,肯定会有人上门找麻烦,你自己小心应对。”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小心的。您这边如果有任何消息,也请派人通知我。”   查尔斯和安妮送许鹿走出大门,看她坐上车离开之后,安妮才感叹道:“她还那么年轻,真是难为她了。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怕已经吓哭了。”   “放心吧,我认识傅这么久,每次他都能逢凶化吉。”查尔斯安慰地拍了拍安妮的肩膀。   “但愿如此,希望上帝保佑他。”安妮虔诚地说道。   在回傅公馆的路上,王金生对许鹿说道:“夫人,我觉得这次的事情,应该是内部有人告密。否则以段律师的谨慎和小心,肯定不会让黄明德那些人抓住。”   许鹿抬眸看他:“你是说爱国会的内部出现了奸细,暴露了段律师的行踪?”   王金生点了点头:“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出策划好的阴谋,就为了害段律师和六爷。”   “那是谁会这么做?”   这个王金生倒没有想到。他所能做出的推测就是如此,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段一鸣小心了这么多年,在如此重要的时刻,竟然出了差错。这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   他们回到傅公馆,不少记者已经听到消息,围在铁门之外。看到汽车过来,纷纷围堵上来。照相机的镁光灯不停地闪烁,许鹿皱了皱眉头,王金生让守门的大汉过来,把那些记者都赶开。   一定是今日参加公董局宴会的人走漏了风声,否则这些记者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汽车驶入铁门之中,许鹿吩咐大黑等人将门看好,谁也不准放进来。大黑站在车门边问道:“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记者。六爷呢?为什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王金生神色凝重地说道:“六爷被保安厅的人带走了,还有段律师和袁宝,都在火车站被他们抓了。”   “什么!”大黑满脸的惊愕,喃喃问道,“怎么会这样?那六爷会不会有事?”   王金生摇了摇头,看了许鹿那边一眼,示意大黑不要再问。家里的佣人都挤在大门边看热闹,见许鹿进来,一时愣在原地,也没有动弹。许鹿说道:“没什么大事,你们各自去忙吧。”   刘嫂上前,低声问:“太太,我们听说傅先生……”   “先生只是被请去配合调查,不是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大家做好各自的事情就行了。”许鹿斩钉截铁地说道。   其它的佣人见状,也不敢说什么,各自散开去忙碌了。毕竟他们还是要拿工钱的,也不敢过分违逆主人的意思。   许鹿坐在客厅里,外面仍旧吵吵嚷嚷的,记者似乎越来越多了。她现在全然没有头绪,想着先瞒冯家那边,免得李氏和冯清跟着担心。刘嫂给她端了一杯英式红茶过来,许鹿喝了口,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做。除了段一鸣,傅亦霆还有两个律师,他们应该可以到保安厅见着傅亦霆,带回点消息来。   她吩咐王金生立刻去给那两个律师打电话。   王金生上楼没有多久,大黑就跑进客厅里来,对许鹿说道:“夫人,三爷来了,说要见您。”   叶秉添这个风口浪尖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他也许就是查尔斯口中的那些个麻烦。但躲避也不是办法,早晚得面对,许鹿便让大黑把叶秉添情景来。叶秉添带着七八个人,马老七也在其中。他一见到许鹿,就焦急地问道:“老六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租界也被保安厅的人带走了?”   许鹿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连外头那些记者都听到风声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脸上露出笑容:“三爷别担心,黄厅长只是请六爷回去协助调查,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叶秉添叼着烟斗,倚老卖老地说道:“你年纪轻,有些事不懂。上海政府跟租界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这回黄明德亲自到租界去抓人,必定是事态严重。你一个妇道人家,也处理不了老六名下那么多的产业和人事。万一弄出乱子……这样吧,你去把他的印章取来,我先代为处置。”   眼下客厅里只有许鹿自己,连王金生都不在,对面的叶秉添却有七八个帮手,她显得势单力薄。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以免被人看出破绽,继而穷追猛打。   “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但是现在六爷刚刚跟着黄厅长回去,也没有一声交代,我不能贸然地把他的印章交给您。刚才我让王秘书去给律师打电话了,一切等见到六爷的面再说。”许鹿客气地说道。   叶秉添凝着这个不大的丫头片子,原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唬得她把权力叫出来,没想到她还挺沉得住气。只不过傅亦霆这回进去,恐怕得吃牢饭,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也应该明白如今的局势。我当然也想帮着救老六,但这些年我退居幕后已久,很多人都不听我使唤了。我让你把印章暂时交给我,也是权宜之计。毕竟由我出面,总比你能让人信服。还是你根本不知道老六把印章放在哪里?”   许鹿倒是知道傅亦霆的印章就收在书房的保险箱里,连密码她都知道,但她并不打算交出来。用傅亦霆的印章,可以做很多事,包括转移财产。她没那么傻。   叶秉添见她态度强硬,吸了口烟站起来:“那就等律师见过老六再说吧。”   马老七跟着叶秉添走出傅公馆,马老七问道:“三爷,就这么算了?”   “这里毕竟是傅公馆,你我能如何?老六这回麻烦大了,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我就不信一个小丫头能撑得过去。你去把这件事传扬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让整个上海都知道,我不信那些家伙不上门。到时候我再出来主持局面,就顺理成章了。”   马老七拍马屁道:“三爷真是高明。”   “不是我高明,是老六这段时间松懈了,行事太不小心,主动把机会让给我。那段一鸣想必早就被人盯上了,就等着抓住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开支票出去。”   马老七道:“六爷自己要摊这浑水,也怪不到三爷头上。何况他手底下的资产,本来就是从三爷这里挖走的,现在也不过是要完璧归赵。要不了多久,三爷又能回从前风光的日子了。”   叶秉添勾了勾嘴角,脚步轻快地下了台阶。 第六十七章   白天的保安厅看起来不过就是一栋不怎么起眼的老房子,虽然有穿制服的人在来来往往,但乍一看,绝对不会联想到它是上海市政府保障市民安全的地方。   黄明德带着傅亦霆走进大厅,脸上颇有几分得意洋洋。   若说上次从上海大剧院外面把这位爷请来,还略带着几分仓促和没有底气,这次却已然是一副全盘掌握的霸气。他推开一间审讯室的门,转身对傅亦霆说:“傅先生,请吧。”   傅亦霆走进去坐下来,黄明德坐在他对面。   “我挺佩服傅先生的,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临危不乱。”黄明德将从段一鸣身上搜出的支票放在傅亦霆的面前,“这张支票是傅先生开具的,没有错吧?”   傅亦霆只扫了一眼,说道:“是我开的。但这能说明什么?在公董局的时候我已经说过,昨夜段律师来找我借钱,我便答应了。”   “段律师此次身携巨款北上,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我们的人已经去段家搜查了,搜出证据只怕是早晚的事情,到时候段律师免不得有大麻烦。倒不如您直接说实话,这样大家都省事,还能撇清关系。”黄明德继续威逼利诱。   “上海是个讲法律的地方,黄厅长这番话,是基于事实还是完全属于个人的推断?我想段律师那里也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吧。既然如此,我要撇清什么关系?”傅亦霆气定神闲地反问道。   黄明德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脸色僵硬:“既然傅先生执意不肯合作,那就要请你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等待段家那边的搜查结果了。”   傅亦霆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黄明德阴沉着脸站起来,叮嘱身边的下属好好看着他,然后就走出了审讯室。他在段一鸣那边的确是毫无进展,但只要搜查段家,肯定会有线索,到时候别说是段一鸣,连傅亦霆都跑不掉。   不过他真的不懂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做着这种以身涉嫌,跟政府作对的事情,也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刚想回自己的办公室,一个人跑到他面前,低声道:“厅长,傅亦霆的两个律师求见,另外凌老板也到了。”   黄明德没搭理那两个律师,倒是立刻出去迎凌鹤年。凌鹤年身边还跟着凌连峰的副官,俨然一副军方公子哥的派头,再不是当初那个在上海唱戏的凌老板了。   黄明德激动地握着凌鹤年的手:“凌公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次可多亏了你们啊!”   凌鹤年的表情很冷淡:“我想见一见傅亦霆。”   “这……”黄明德露出为难的表情,“傅亦霆现在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也只能先拘着,您见他干什么呢?”   凌鹤年身边的副官说道:“若是没有我们的人潜入爱国会,套到了段一鸣要携款北上的消息,黄厅长也立不了这么大的功劳吧?怎么我们公子要见一个人,你倒为难了?”   “哪里,哪里。既然公子想见,我这就安排。”黄明德招手叫了一个手下过来。凌鹤年补充道:“我要单独见他,你们谁都不要在场,也不要听我们说话。“   黄明德不敢说不好。凌鹤年现在代表的是北平政府,话语权非常大,连上海市政府的几个头头都得对他假以辞色,更别说他这个小小的保安厅厅长了。他着人带凌鹤年去扣押傅亦霆的审讯室,傅亦霆要了支烟,正优哉游哉地抽着,丝毫不像个阶下囚。   凌鹤年在傅亦霆的对面坐下来,傅亦霆对他出现似乎并不意外。   “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在这儿?”凌鹤年问道。   傅亦霆吐出一口眼圈,这种劣质烟其实他抽不惯,但却是最好的放松心神的东西。他现在绝对不能慌乱,更不能叫对方看出一点破绽。   “凌公子神通广大,出现在这里我一点都不奇怪。”傅亦霆笑了笑,继续抽烟。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以段律师的背景,为何辞去了南京政府那么体面的工作,跑到上海来为你效力。所以我父亲南下之后,我找他要了人暗中调查,果然发现一些端倪,然后再通过各种手段,收买了段一鸣身边的人。但我不是想对付他,我想对付的人是你。只是你太小心,身边的人也对你太过忠心,铜墙铁壁一般。”   傅亦霆脸上的表情毫无波澜:“不知我何处得罪了凌公子?凌公子要这般算计。”   “不知道傅先生对多年前一桩女伶溺水的案子还有没有印象?那个叫韩小冬的女孩,大冬天的被人□□,然后丢进冰冷的江水里,悄无声息地死去。而罪魁祸首是你们青帮的四个混混,却被你傅六爷保释了。”凌鹤年的手慢慢握紧成拳,“她是我的师妹。”   傅亦霆眯了眯眼睛,对韩小冬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但他的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保释过青帮的不少混混,有些是奉了叶三爷的命令,有些则是跟了他多年的兄弟,他不可能坐视不理。至于究竟是什么案子,到底死了什么人,他的确不曾在意。   “也许在你眼里,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条人命,但与我而言,那是从小到大最珍贵的玩伴。所以,就算我查不到那几个混混是谁,也要从你傅亦霆身上讨个说法。你在上海滩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要尝尝这叫天地不灵的滋味。”   这些话凌鹤年藏在心里很久了,久到他现在说起来,仿佛就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从刚来到上海,知道韩小冬死因的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机会,能够对傅亦霆说出这番话。尽管最后不是靠他自己的力量,还是靠了父亲的帮助,但经此一事,傅亦霆不可能再稳坐原先的地位。   说完这些,凌鹤年也不打算久留,起身准备离开。   傅亦霆往前倾了倾身子说道:“你要怎么对付我,我都无所谓,但冯婉是无辜的,不该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你高抬贵手,放过她。”   凌鹤年看了他一眼:“我不会对女人下手。”   傅亦霆稍稍安心,又说:“我要见我的律师,让他们带话回去,好叫她放心。”   “这与我何干?你自己跟黄厅长说吧。”凌鹤年说完,直接离开了审讯室,只留下傅亦霆一个人。   黄明德一直在外面守着,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见到凌鹤年出来,立刻问:“凌公子,他说什么了吗?”   凌鹤年关好门:“我跟他有些私人恩怨要解决,没说别的事。他说想见律师,黄厅长还是安排一下吧,免得外面说你们保安厅执法不公正。眼下正是风口浪尖,很多人盯着这里。”   黄明德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我这就去安排。”   凌鹤年点了点头,跟副官一起离开了保安厅。坐在车上的时候,副官问道:“公子,暗杀总理的,真是段一鸣那些人吗?他们在社会上有头有脸,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这些勾当,一个弄不好,连命都要赔进去。”   凌鹤年看着车窗外面,神色迷茫:“刺杀父亲的人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无法指证是任何人所为。”至于爱国会的那些人,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恰恰是因为他们拥有金钱和地位,仍然愿意为了国家铤而走险的这份精神,最令人钦佩。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心中却有如此大义。何其讽刺。   到了傍晚,去见傅亦霆的两个律师带了话给冯婉,说他现在很好,要她不用担心,出了事也不要慌乱,一切等他回来再处置。可是没过多久,等夜幕降临的时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傅公馆。这些人许鹿大都不认识,据王金生讲,有些是洋行的董事,有些是傅亦霆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们不约而同地前来,来者不善。   这些人里面,倒是有一个老熟人杨文全。一群大老爷们把客厅占满,摆出要兴师问罪的态度,把许鹿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围在中间。   “我们听说了傅先生的事,都十分震惊。”一个年长些的男人看着许鹿说道,“眼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傅先生也被请到了保安厅,暂时出不来。傅先生名下的产业势必受到波及,傅太太这边可有什么说法。”   许鹿温和地说道:“不知是谁告诉大家,傅先生暂时出不来的?他只是被黄厅长请去协助调查,并没有犯什么错。”   杨文全不以为然地说道:“傅太太何必再瞒着我们?现在上海都传遍了,段一鸣律师拿着傅先生开具的巨额支票,想要北上去解救那些被北平政府抓到的爱国人士和学生。这就是跟公然跟政府对着干,还能轻轻松松地从保安厅里出来?”   许鹿反问道:“我倒是好奇,杨先生从哪里听得这么仔细,竟然比我这个家属知道得还要清楚?”   “这你别管!”杨文全故意提高了声调,好掩饰心虚,“我们的大部□□家都交给了傅先生,他若是出事,我们得赔得血本无归。傅太太还年轻,又是女人,不能出来主事。还是得推个有公信的人出来,好歹先稳定了人心再说。”   其它人纷纷附和,许鹿立刻就知道,是叶三爷怂恿他们来的。在这个非常时期,正是夺权的好机会,叶三爷蛰伏多年,岂会白白放过?   她不慌不忙地问道:“那么杨先生觉得,我应该让谁出来主事呢?”   杨文全自然不能直接说叶秉添,那样就太明显了,只是故作沉思道:“傅先生没有兄弟子侄能够出来主持大局,如此就得从关系亲近的人中挑选。傅先生是青帮出身的,跟叶三爷私交又向来很好。叶三爷虽然不管事多年了,但声望还在,有他出面,自然是能稳定住局面的。大家觉得如何?” 第六十八章   众人纷纷附和,叶秉添站出来,总比让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听个小丫头片子的好。   许鹿知道杨文全必定是被叶秉添收买了,对他能说出这番话倒也不意外,心平气和地说道:“方才杨先生也说了,六爷没有兄弟子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敢擅自做主,更不能直接把关系重大的印章交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在座的各位又有谁能负责呢?”   杨文全被她的话一堵,皱起眉头。   “至于叶三爷,在上海素来有名望,我也知道。只不过以叶三爷跟我先生的交情,若是他有意帮我这个妇道人家一把,应该会直接来跟我说。哪里需要由杨先生出面呢?还是杨先生有什么隐情?”   “你可别胡说八道!我全是一片好心!”杨文全叫到。他在纺织厂的时候已经领教过许鹿的厉害,知道这个女子惯是个柔中带刚的,几句话,已经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回他手里,问他个多管闲事的罪名。   “我想最后再说一遍,现在六爷只是暂时被带到保安厅,也许明天就回来了,所以大家不要慌乱,回去各司其职。等有下一步的消息,我们再商量怎么做不迟。否则外面还没有乱,我们里头自乱阵脚,不是凭白让旁人看笑话吗?我一个弱女子什么都不懂,还要靠各位多多扶持和帮衬呢。”   许鹿的表现出奇地镇定,言语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众人原本设想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应该惊慌失措,结果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也开始有些动摇,觉得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之前也传过傅亦霆被请去保安厅,但很快就被放出来了。   而且他们一群大男人,在上海都是有头有脸有事业的,趁着傅亦霆不在,在这里为难一个弱女子,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这里面的很多人本就是被杨文全怂恿来的,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此刻已经萌生了退意,便起身告辞了。杨文全虽然不甘心,但也劝不住他们,气急败坏地跟着走了。   等人陆陆续续地走完,许鹿整个人瘫在沙发,后背全都湿透了。   王金生说道:“夫人做得很好,我真担心他们会逼着您把六爷的印章交出来。”   许鹿坚定地说道:“我是肯定不会交的,他们人多势众,欺我孤身一人,但我也不会被动挨打。王秘书,你去备车,我们到叶公馆去一趟。”   “您去叶公馆做什么?”   “今天的事情就是叶三爷指使的,先前六爷对他客气,处处留了后路。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若是落井下石,我也不会客气。”许鹿握了握拳头说道。   她上楼到傅亦霆的书房,打开抽屉,里面有个夹层。这是傅亦霆托律师带回来的,要她看看夹层里的东西。   那是几份文件,全是关于叶秉添的。有关于傅亦霆名下产业他参与的分红,还有前些年傅亦霆帮他做的几件违法的大事所留下的证据。傅亦霆到底是留了一个心眼,这些东西,应该足够挟制住叶三爷了。   许鹿挑了几份出来,将其余的都锁了回去,拿了个大的袋子,把文件全塞进去,迅速地下楼。   没过多久,王金生便开车到了叶公馆。叶秉添正在餐厅里用晚餐,留声机传出沙哑婉转的女声,有一种沧桑悠远的味道。马老七从外面走进来,叶秉添放下餐具,问道:“杨文全那边有消息了?”   马老七摇了摇头:“是冯婉,冯婉跟王金生来了。”   叶秉添正在用餐布擦嘴,闻言愣了一下:“她来干什么?”   “想必是被杨文全他们为难,招架不住,主动找三爷投降来了。”马老七笑嘻嘻地说道。   叶秉添觉得有道理,让马老七去请人,自己则起身走出餐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悠闲地看着报纸。   许鹿和王金生跟着马老七进门,看到叶秉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心中便簇起一团火。这些年叶秉添名下的生意或因为经营不善,或因他触犯法律,大都停止了,有一部分被傅亦霆接手,傅亦霆念着当年的旧情,始终分他一份红利。   可是就这样养着供着,叶秉添还是不满意,暗中做了多少动作,傅亦霆都没有揭发。现在傅亦霆有麻烦,他半点昔日的旧恩都不念也就罢了,竟然还撺掇杨文全上门闹事。许鹿觉得,所谓的恩情,早就该还清,也不应该再姑息了。   有些狼,怎么都喂养不熟,只会反咬一口。   她在叶秉添旁边的沙发坐下来,叶秉添这才收了报纸:“你怎么来了?可是想通了?”   许鹿说道:“叶三爷,明人不说暗话。不久之前,杨文全领着人到傅公馆要我交出印章,还要请三爷出来主事。这都是三爷的意思吧?三爷在上海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有什么话当面不能说,非要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   叶秉添故意推脱:“这话你可就冤枉我了。我跟杨文全素来不识,他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   “三爷不承认也没关系。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这些事。我知道您跟政府向来走得很近,这次六爷出事,你便想着把六爷手里的权力全都接过来。可您想过没有?六爷为上海政府出面,谈拢了租界跟日本人的事情,政府尚且卸磨杀驴。三爷投靠他们,下场就一定会好吗?”   叶秉添拿起放在旁边的烟斗,慢慢地装烟叶。   “您跟六爷都是从青帮出来的,同气连枝。说句不好听的,六爷如果出事,青帮脱不了关系,您也脱不了关系。六爷名下的产业,大部分都有三爷您的分红,这些年他也帮您兜着不少事,对吧?您怎么不想想唇寒齿亡的道理,就算您拿走了印章,接管了产业,不会成为政府的下一个眼中钉吗?您还能像年轻时一样,跟他们斡旋争斗吗?”   这世上最无奈的,便是英雄迟暮。叶秉添就算不想承认,年纪也已经摆在那里,折腾不动了。   “夫人,您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马老七开口道。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许鹿呵斥了一声,马老七一怔,叶秉添抬了抬手,他只能退到后面去。   叶秉添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些年,他花了多少心血跟政府的人打交道,钱和女人都用了不少,可那群喂不熟的狼,贪得无厌,非但没给他什么实质的好处,反而要把他的血吸干一样。他就算顺利把傅亦霆手里的那些东西抢过来,难保不成为政府的下一个眼中钉。   而且他年纪大了,许多事渐渐感觉力不从心,争权夺利的事情太费心力了。   许鹿接着说道:“如果六爷能够平安出来,给您的分红不会少,还会加大。另外,我可以把我名下的洋行,纺织厂的盈利各让出两成给您。虽然现在不值很多钱,但您可以享用终身。只请您能够高抬贵手,放过六爷。”   叶秉添吸着烟斗,在仔细斟酌她的话。他此时逼着冯婉交权,只会落个趁人之危的口实。而且那些给傅亦霆效力的,都是跟了傅亦霆多年,忠心耿耿的手下,就算有了印章,也未必就能够全盘接管。万一日后傅亦霆真的出来了,会因此事跟他彻底闹掰,那些丰厚的红利就等于断了。   如此想来,或许他暂时按兵不动是对的。   “哎,我心里也着急,想救老六,但实在是没办法。政府的事情本来就十分敏感,谁沾上,都脱不了干系。原本还有个段一鸣可以想想办法,可他现在自身难保……对了,段一鸣跟邵华的关系不错,你不去找他想想办法?或许他能救他们。”   叶秉添这么说,已经算是同意了许鹿的建议,还帮着她出谋划策了。   之前许鹿也想过邵华,但邵家和冯家闹成那样,她实在没有脸登门拜访。   “三爷,多谢。”许鹿由衷地说道。她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用带来的那些文件来要挟叶秉添,好在叶秉添总算是个明白人,没有到那一步。总归不过是多给他些钱,封住他的嘴,只要他不在背地里使坏添乱,已经算是帮了忙。   ***   邵华已经听到了段一鸣和傅亦霆双双被抓的消息,震惊之余,立刻让邵子聿去段家打听消息。没过多久,邵子聿把受了惊吓的段碧心直接带回家。段碧心哭个不停,说一群人在她家里翻找东西,把家中弄得一团乱。   邵华问道:“那他们搜出什么没有?”   段碧心哽咽地回到:“目前还没有,邵伯伯,我爸到底犯了什么事?”   邵华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让邵子聿陪段碧心去花园里走走,顺道给她压压惊。昨天夜里,段一鸣也来找过他,说是要急用钱,问他有没有支票或者现金。他就把手上的现金全都给了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若是跟傅亦霆一样给了支票,想必自己现在也进了保安厅。   只是他没有想到,段一鸣竟然是爱国会的成员。   段一鸣行事素来小心,应该不会在家里留什么证据,但人长久关在保安厅也不是办法。黄明德那人素来无耻,难保不会捏造证据,逼他们就范。   邵华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朋友身陷囹圄,回书房打了个电话。   “若是保安厅那边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人扣留超过两天,而且可以申请保释是吗?”   “我知道这件事棘手,否则也不会请老同学你出面。子聿和碧心毕竟都要谈婚论嫁了,碧心的爸爸出了事,我能不管吗?”   “嗯,我等你的消息。必要的话,我想把他们接出来之后,送到香港去避避风头。等北边的事情安定下来再说。” 第六十九章   从叶公馆回来之后,许鹿不敢回冯家,直接在傅公馆休息。她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闻着枕头上傅亦霆的气味,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她想保傅亦霆出来,只有两个办法,一种是找位厉害的律师,另外一种是找政府的人。可显然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如果证据不足,保安厅那边有可能会放人。但这不是她最担心的,她怕的是如果政府铁了心要对付傅亦霆,会叫人暗杀他们。在这个时代,暗杀屡见不鲜,像凌鹤年的父亲那样位高权重的人都会被算计,更别说段一鸣和傅亦霆这样没有军方和政府背景的了。   她一定要想办法,不能让他们继续留在保安厅那种地方。   第二天,许鹿精神萎靡地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刘嫂对她说:“太太,不久前来了个电话,对方说他叫邵华,要您醒来后回个电话给他。”   许鹿先是愣住,精神随即为之一振,也顾不上洗漱,直接披上睡袍就跑到了傅亦霆的书房。她深吸了口气,拨通邵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邵华。   “邵伯伯……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许鹿的气息不太稳。她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头邵华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叫我的老同学去保安厅打听消息,必要的时候我会出面,把傅亦霆和段一鸣保出来。只是小婉,现在上海的局势很复杂,就算他们出来,最好也要去外面避避风头。你最好准备一下。”   果然如此,邵华真的要出手救人。可是为什么呢?傅亦霆跟他没有什么交情,冯家和邵家也早已经闹僵,他没有理由救人。   “您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许鹿不确定地问道。   “目前也只能试试看。昨日保安厅的人去搜段家,没搜出什么有力的证据,光凭一趟火车,一张支票,不足以说明什么。上海毕竟还是个讲法律的地方,事情闹大了,舆论也压不住。这样吧,你再找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社,先造成舆论上的压力,敦促他们在四十八小时内放人。”   许鹿连忙答应:“好,我这就去找人联系报社。邵伯伯,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我没有想到……”   “不用谢我,我也不是帮你,是为了还傅亦霆的人情罢了。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前阵子子聿跟那个茉莉惹出事,叶秉添要对我们父子俩下手,是傅亦霆出手救了我们。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互不亏欠了。”邵华平静地说道。他是个正经商人,绝对不愿意跟傅亦霆那样的人扯上关系。但欠了对方一个人情又是事实。   许鹿再三道谢之后,挂上电话。   她迅速地刷牙洗脸,换了身衣服,直接冲下楼。   王金生也是一夜未睡,辗转反侧,思考办法,此刻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客厅里,愁眉不展。平日如果出了什么事,好歹还有个袁宝可以商量,如今连袁宝都不在了,他顿时觉得有些孤立无援。   许鹿人还没下楼梯,看见他直接说道:“王秘书,你去联系上次申报的那个黄记者,我有事请她帮忙。”   王金生立刻站了起来,仰起头:“夫人要做什么?”   许鹿便把跟邵华的话都告诉他。王金生顿时觉得有了希望:“邵律师肯出面帮六爷,真是太好了。我原先还以为他因着先前的事情,不肯出手……我这就去联系黄记者。”   王金生离开以后,许鹿在客厅里踱步。按照邵华的说法,要让段一鸣和傅亦霆去避避风头,最好的选择就是去香港。香港现在是英国的殖民地,政府的手伸不到那里,他们会得到比较好的保护。她现在应该收拾好行李,订好票,只要邵华那边一有消息,马上就送他们走。   她正自己盘算着,佣人来禀报:“太太,您的妹妹来了。”   许鹿心里“咯噔”一声,昨天她特意没回家,就是怕李氏和冯清问起傅亦霆的事情,现在冯清亲自找上门,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她让佣人去把冯清叫进来,冯清一见到她,果然就问道:“姐,外面好多记者,姐夫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又被抓紧保安厅的人抓进去了?你不知道,娘很担心,一直等你却不见你回家,要我过来看看。”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许鹿问道。   “外头都传遍了!包妈买菜的时候听说了,赶紧回家告诉了娘。我是上学的时候听同学说的,我有个同学不是家里有人在政府里头做官吗?”冯清着急地拉着许鹿的手臂,“怎么样,情况很严重吗?”   她眼见着冯家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生怕傅亦霆出事,将他们打回原形,因此是真心着急。   许鹿实话实说:“目前还不清楚,邵伯伯正在想办法。”   “连邵伯伯都惊动了?”冯清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那,那我们会受牵连吗?”问出口之后,她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道,“我是担心娘年纪大了,爹还在医院里躺着,受不得这样的惊吓。”   许鹿怎会不知道她心中的顾虑,冯家刚刚搬了新房子,她的工作也是傅亦霆介绍的。生怕这一切都没有了,又回到以前清贫的日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用担心,保安厅那边暂时没有证据,只是先将人扣着,不会连累到我们的。就算到时候发生什么事,我也会把你们送出上海。”   冯清听了之后,有些羞愧。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光顾着自己,没有考虑到姐姐正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娘说让我留下来,哪怕帮不上什么忙,就陪着你也好。”   “我这里没什么事,一会儿还要出门,你回家陪着娘吧。我怕她胡思乱想,你替我好好安慰她。”许鹿拍了拍冯清的肩膀,尽量云淡风轻地说道。   冯清也有点担心李氏,轻声问道:“姐,你真的没事吗?”   许鹿摇了摇头。她现在是最不能被打倒的那一个,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如今也正是她兑现可以共风雨的那句誓言的时候。   ***   很快就到了两日的期限,一大早黄明德到了保安厅,就看见一大堆的记者围在门口,争相朝他涌过来。他被几个人护着,才能躲过那些劈头盖脸的询问,诸如问他何时放人,因为什么抓了鼎鼎大名的律师和企业家等等。   黄明德到了办公楼内,整了整西装,问手下的人:“还是没有进展吗?”   手下回答道:“您也知道那段一鸣是有名的律师,我们问他问题,还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他一口咬定北上是去找朋友的,还把朋友的地址说得头头是道。我们打电话过去,对方的身份也确认了。最要紧的是从他家里搜不出任何跟爱国会有关的线索。”   另一个手下说道:“头儿,今天早上的申报,大篇幅说我们政府滥用职权,没有证据关押社会名流,要我们尽快给个交代。政府那边的压力也很大,现在怎么办?”   黄明德掏出烟盒拿了根烟,嘴里骂骂咧咧的。原本以为抓到段一鸣和傅亦霆,就能立个头功,怎知道这两个人都跟铁桶一样,现在变成烫手山芋了。按照法律来说,再过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得放人。可他怎么甘心就这样让到嘴边的鸭子飞了。   他狠狠吸了几口烟:“我再去见见傅亦霆。”   傅亦霆坐在审讯室里,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精神还算不错。他看到黄明德脸色阴沉地走进来,笑道:“黄厅长,四十八小时快到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放人?”   黄明德双手撑在木制的桌子上,凶神恶煞地说道:“别得意得太早,过了四十八小时,我可以向上级申请延长时间。我可以慢慢陪傅先生耗,只是不知道外头的形势等不等人。”   傅亦霆知道他意有所指,自己身陷囹圄,所有的压力都堆积在冯婉的身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都是他连累了她。所以他一定要尽快从这里出去。   他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不知道黄厅长要用什么名义延长拘留的时间呢?”   “这个傅先生就不用操心了,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黄明德把椅子拉出来,坐在傅亦霆面前,翻看这两天的审讯笔录。无论他们问什么,都被傅亦霆挡了回来,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明明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要被这狡猾的猎物给溜了?   这个时候,响起敲门的声音。   黄明德过去开门,手下在门外说道:“老大,那个少华律师带着人过来了,说要保释段一鸣和傅亦霆。跟他在一起的,还有秘书处的王秘书长。”   “王秘书长怎么也来了?”   “他跟邵律师好像是老同学,过来问问案子的进展。您还是先出去看看吧。”手下说道。   黄明德回头看了傅亦霆一眼,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困住了段一鸣,竟然还有人出头帮他。他走出去关上门,在走廊里,迎面看到邵华和王秘书长等一行人走过来,立刻谄媚地笑道:“王秘书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王秘书长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黄厅长,你办事不力啊。堂堂一个政府部门,外面围了那么多的记者,传扬出去,我们政府的形象往哪里搁?”   “您有所不知,这是市长办公室那边给我下的命令……”   秘书处和市长办公室向来不和,王秘书长不会把这句话放在眼里,他看了身边的邵华一眼,抬手看了下表:“邵律师作为代理律师来保释。人你们也扣了将近四十八小时了,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没进展的话,还是趁早把人放了。”   “这……恐怕不行。”黄明德为难地说道。   邵华道:“黄厅长,上海是个讲法律的地方,政府的人也得按照章程办事。我的当事人并没有犯任何重罪,仅仅是因为你们在火车站抓到了他,并且从他身上搜出支票,就将他和他的朋友四十八个小时。这是我们能忍让的极限了。如果您继续执迷不悟,我会发动律师界和新闻界的所有朋友,来讨要个说法。”   “别,别!邵律师,我们有话好好说。”黄明德抬手道。   邵华在华人世界的影响力比段一鸣还要大。尤其是他跟英国政府的关系非常好,如果他出面掀起舆论风浪,最后挨骂的还是黄明德。黄明德现在骑虎难下,只能道:“这样吧,您二位到旁边的办公室稍等,我去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王秘书长道:“嗯,快去吧。”   黄明德鞠了一躬,让手下带两个人到旁边的办公室休息。等坐下以后,王秘书长对邵华说:“不用担心,市长办公室那帮人最好面子。听说来了这么多记者,肯定招架不住,最后还是会放人的。”   邵华点了点头。他倒不是担心对方不放人,他担心的是,放人之后,政府背地里还会有什么动作。   过了一会儿,黄明德便来告知两个人,上面同意放人了。   段一鸣和傅亦霆分别从两个审讯室被带出来,邵华签了文件和保释书,交给了黄明德。黄明德说道:“算二位运气好,慢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跟着邵华走出了保安厅。邵华谢过王秘书长,带着他们上了另一辆车,他自己坐副驾驶座的位置。一到了车上,他就转头对两个人说:“你们暂时不要呆在上海了,我已经通知你们的家人,给你们买好今晚离开上海的船票。现在你们回家收拾一下,跟她们告别。”   段一鸣惊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了?”   邵华看了后视镜一眼,示意司机开车,继续说道:“政府这么容易放人,后面肯定还会有动作。这次我能把你们保出来,下次就不好说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出去避避风头,等这边的时局稳定了再回来。我在香港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们能坐上船离开,就会安全。”   段一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但他知道邵华说得有道理。政府的人大费周折地把他们抓进来,现在又轻易地放了,肯定没那么简单。   傅亦霆说道:“我要留下来。”   邵华看了他一眼:“你比段一鸣还要危险。你真以为这些年做的事情,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这两天我不过稍微查一查,就查出了不少端倪,更别提他们一直盯着你。现在日本人刚进上海,没空跟政府斡旋,他们有精力对付你们。等到日本人跟他们对上了,他们也就没工夫管这些事了。总之先离开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冯家,我会照看的。”   傅亦霆没有说话,邵华的话一针见血,他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尤其如今买通个几个杀手,并非什么难事。   邵华先把段一鸣送回家,然后接着送傅亦霆回傅公馆。傅公馆门前依旧有很多记者,傅亦霆下车,那些记者立刻涌了过来,还好有大黑他们帮忙挡着。傅亦霆走进铁门,把那些烦人的记者都挡在外面,大步朝洋房走去。 第七十章   许鹿和王金生被邵华要求呆在傅公馆里等待,她们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许鹿更是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邵华说应当是十拿九稳的,可万一出了什么变故怎么办?   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   大门忽然打开,许鹿猛地抬头,看到傅亦霆从门外走进来。   “六爷!”王金生激动地站起来,“您没事吧?”   傅亦霆只是看着许鹿,目光中涌动着许多情绪。许鹿快步走向他,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一下抱住他的腰身,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为无声。   傅亦霆抬手抚摸她的背,轻声说道:“我先去洗澡,身上都臭了。你帮我拿一下衣服。”   许鹿点了点头,跟着他上楼。   浴室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许鹿看见自己收拾好的那个小皮箱,安静地躺在角落里,暂时把它挪到一旁,然后打开衣柜,帮他拿内衣和睡袍出来。   她抱着衣物走到门边,问道:“我帮你放在床上了。”   “帮我拿进来。”傅亦霆说道。   许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把衣服拿了进去。   刘嫂得了许鹿的吩咐,原本想上楼来收拾傅亦霆换下的衣物,走进房间,却没看到人,只有浴室里传出水声和低语声。起初只是絮絮低语,后来声音就渐渐不对劲了,先是有个女声娇嗔道:“你放开我,衣服都淋湿了。你的手不许……”   然后男人说:“不站着试试吗?这个姿势会很舒服。”   “你不是两天没合眼了?不累吗……唔。”   刘嫂听着随后那隐隐约约的犹如惊涛拍浪般的声音,吓得不敢久留,连忙从屋中退了出来。她一把年纪了,自然知道男女那样在一起是干什么。只不过先生刚刚从保安厅回来,洗澡也不忘跟太太亲热一番,新婚燕尔的果然就不一样。   许鹿被迫也洗了一把澡,被傅亦霆从浴室里抱出来,放在床上,自己去更衣室拿她的内衣裤。她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全都丢在浴室的地上,湿的不能再穿了。   许鹿裹着浴巾躺在床上,人有点累。从他回家开始,明明知道别离在即,可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提起这件事。她舍不得他离开,可是邵伯伯说得对,他暂时离开,是最安全的。   傅亦霆拿了一套白色的蕾丝胸衣和内裤出来,把许鹿抱坐起来,帮她穿上。她靠在他的肩头,吻着他身上沐浴过后的香气,任他摆弄。然后轻轻地说道:“我写了一份委托书,放在书桌上,一会儿你签下字吧。”   傅亦霆手中的动作不停,问道:“什么委托书?”   “将你名下的产业暂时交给我打理的委托书。可能会有人不服,你得交代王董,马经理和叶经理那些人帮帮我。等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傅亦霆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纯净透亮的眼睛,心中不忍。这偌大的胆子怎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他一走了之倒是简单。   许鹿仰头碰上他的嘴唇,然后埋在他的颈窝里:“邵伯伯说了,你必须要走。现在形势不好,虽然把你保出来了,但是政府那边不知道还有什么后招,最糟糕的是怕买凶暗杀。你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我,有那些一直跟着你的老人帮忙,我会尽量把局面稳住,等你回来。”   “婉婉。”傅亦霆低头吻她半干半湿的头发,“跟我一起走。”   “我很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走。我娘和冯清还在这里不说,那么多靠着你吃饭的人怎么办?纺织厂怎么办?我们总要对他们负责的。你到了香港以后,顺道可以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商机,也许以后用得到。”许鹿故作轻松地说道。   傅亦霆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无言。他知道现在的局面有多危险,哪怕他有再通天的本领,留在上海本身就是不明智的,累人累己。反而他如果离开,那些人没了名目,最多气急败坏一阵,也不会为难其它人。可他只要想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就要面对那些风雨,他还不能庇护她,就无比地愧疚。   他要跟她结婚,是想给让她舒服安心地过下半辈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以他毅然决然地退出了爱国会,只是当国家有难,他还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管那些事,也就不会……”他带着歉意说道。   许鹿按着他的嘴唇,摇了摇头:“如果你不管,那就不是你了。记得我第一次来傅公馆之前,向很多人打听你。他们都说你是上海滩最有情有义的人,跟了你很多年的手下,你从来都不会亏待。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拿着那封信找上门。而且那些被你帮助过的企业家,留学生,他们就像星星之火一样,会去点燃更多的人。众志成城,满腔热血的精神,难道不比金钱,比生命更宝贵吗?我选你不后悔,所以你也不要后悔。”   傅亦霆的嘴角溢出笑容,风雨里走来,无论这一路上受过多少的委屈和诽谤,只要有这一个人懂他,支持他就足够了。说再多,也是多余的。现在,他需要把事情都安排好,尽量不要让她受累。   他起身走到书房里,看了一下草拟的委托书,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且盖章。他将印章还有几个重要的东西都交给许鹿,还把保险箱的密码等都告诉她。然后又连续打了几个电话。   轮船在傍晚的时候启航,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许鹿亲自下厨做了两碗热腾腾的葱油拌面,叫傅亦霆和王金生来吃。她坐在座位上,跟傅亦霆说皮箱里都有哪些东西,并交代他到了香港之后想办法捎个消息回来。   王金生留下来帮许鹿的忙,但要开车送傅亦霆去码头。至于袁宝,现在人还在保安厅里,稍晚些时候,会有人把他带去跟傅亦霆汇合。   客厅里的老爷钟敲了五下,夕阳西下,是时候启程去码头了。   许鹿送傅亦霆出门,跟家里的佣人也没有多说什么。佣人虽然不解先生怎么一回来就要出门,还走得这么急,但也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相送。王金生去车库开车,许鹿走在傅亦霆高大的影子里,暮春的黄昏,不冷不热,头顶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送到这里吧。”傅亦霆转身对她说。   她本来也是要去码头的,但是出于安全起见,傅亦霆让她呆在家中。   许鹿上前,理了理他风衣的领子,像所有妻子送丈夫出门时一样笑道:“路上小心。”   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足够坚强,也不想给他增加任何的心理负担,但是眼底微红的痕迹,还是在他心头狠狠地凿了一记。傅亦霆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低头亲了又亲:“等我回来,必不会太久。”   许鹿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金生把车开到他们面前,傅亦霆放开许鹿,重重地按了一下她的双臂,转头坐上了车。许鹿目送着汽车驶离,慢慢消失在视野里,没忍住,还是滚了一行泪下来。   王金生很快将车开到码头,巨大的游轮正停靠在岸边。但糟糕的是,政府的宪兵正在码头上盘查,将过往和登船的人一个个都拦下来盘问。王金生将车开远了一点,转头看傅亦霆:“爷,现在该怎么办?”   傅亦霆拿了根烟,他们能想到的事情,政府那边未必想不到。   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车窗。   傅亦霆探头出去,发现是邵子聿。邵子聿谨慎地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傅先生,请下车跟我来。”   他先走远了几步,看到傅亦霆和王金生下车了,才继续往前走,拐进了路边的一座老旧的大楼里。这楼似乎是居民楼,也间或有几间不起眼的办公室。到了三楼,转过楼梯口,邵子聿推开了一间屋子的门。   段一鸣和段碧心都在里面。   邵子聿把门关上,走到几人面前说道:“我爸担心政府的人会封闭码头和火车站,要我跟来看看。没想到真难被他说中了。船还有半个小时起航,但现在码头上到处都是宪兵,我们靠近不了。”   段碧心靠在段一鸣的怀里,一下哭了出来:“爸爸,我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抓您?”   段一鸣拍着她的后背,神色严峻。按照这个情形,他们今天是走不了了。可这意味着,他们的处境比想象得还要危险。   傅亦霆走到窗边,望着被暮色笼罩的黄浦江,抽了几口烟,神色镇定地说道:“别慌,我来想办法。先等游轮离岸了再说。”   几个人都看向他,不知道他的意思。   傅亦霆看着那游轮的标志,说道:“这船是法国游轮公司的,每个编号都有固定的船长。恰好我跟这位船长有几分交情,只要派个宪兵不知道的人登船去跟他打声招呼,等到夜深的时候,我们从浅水地带坐着泵船追上去就行了。”   小泵船以前是运送大烟出入港的,青帮有很多。小巧灵活,而且速度很快,不容易被发现。   邵子聿和段一鸣都觉得这个办法好,泵船没法长途航行,只要能赶上游轮,并且船上有人接应,便能顺利离开上海。只要出了上海的地界,他们就安全了。   邵子聿自告奋勇去船上送信,傅亦霆只把一支钢笔给他,交代了几句。   段碧心眼下犹如惊弓之鸟,只想让父亲平安离开,对以前的事情也顾不得计较,对邵子聿说道:“子聿哥哥,你千万小心。”   邵子聿点了点头,出门离去。   傅亦霆站在窗边,看着邵子聿顺利通过宪兵的排查,以送人为由,上了游轮。   半个小时之后,游轮发出起航的汽笛声,缓缓离开了码头。   夜色降临,外滩依旧繁华喧嚣。在不起眼的桥底,一艘泵船缓缓地靠岸。开船的是个赤脚的青年,一见傅亦霆就喊了声“六爷”,然后伸手拉傅亦霆和段一鸣上去,让他们进到被帆布盖着的货物堆里。   王金生跟他交代了几句,他连声道:“放心吧,我一定把六爷送到。”   段碧心和邵子聿站在江边,段碧心一直在轻声哭泣,又怕把人招惹过来。邵子聿只能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段一鸣冲他们挥了挥手,交代邵子聿:“我把碧心托付给你了。”   “段叔叔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邵子聿郑重地说道。   傅亦霆没说话,只是看了王金生一眼,王金生便全都领会了。   泵船离开桥底,因为个头很小,动作迅敏,基本听不见什么水声。在没有灯光的江面,犹如影子一样,快速地向前驶去。   王金生等几人一直在岸边等到那个青年回来,说是已经把傅亦霆和段一鸣安全地送上船,才各自返回住处。   许鹿在傅公馆里坐立难安,来回踱步,一直看着客厅里的老爷钟。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王金生终于回来,告诉她傅亦霆安全离开的消息。她松了口气,用手按着额头。这应该是这几天来,最好的消息了。   “明日,我们去见王董他们,商量下洋行和公司的事情。”许鹿说道。   王金生应是,又怕许鹿太辛苦,说道:“夫人这两天劳累了,要不要休息两天再去?”   “未免夜长梦多,这些事越早处理越好。他们大概很快就会听到风声,我们躲着也不能解决问题。”   王金生看到许鹿已经收起先前那副小女儿的离愁别绪,变成了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模样。这样的时局,的确容不得人有太多的时间去软弱和伤感。 第七十一章   许鹿等事情稍微平息之后,回了一趟冯家。   冯家这几日也是愁眉不展,尤其是李氏,隔三差五就派包妈和丁叔出去打探消息。她看到女儿回家来,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小婉!”   关切的神情溢于言表。   许鹿扶着李氏坐下,笑着说道:“娘,几天没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是那些新来的下人不好用吗?”   李氏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当初我就跟你说,苦口婆心地劝你,傅亦霆不能嫁,你偏不信。这日子才过了几天,就闹得外面现在满城风雨,你可怎么办啊?”   许鹿让客厅里的下人都出去,低声跟李氏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后她说道:“他之所以被请进保安厅,不是因为做了不法的事情,反而是因为一腔爱国热血。爹从前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哪怕是爹这样的书生,也会因为报纸上汉奸的消息而义愤填膺,因为外国人的侵占而心痛难平。所以我觉得,他做的没错。”   李氏对傅亦霆了解得不深,听说他出事,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肯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毕竟他那样的过去摆着,很难不让人用偏见看待他。听许鹿这么说了以后,李氏又有了重新的认识。原来这些年,不仅是冯易春受过他的帮助,还有那么多民营企业家和外国留学生。难怪像王金生这样受过那么好教育的人,也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边,想来也是为了报恩,去帮助更多的人。   李氏压低声音:“话虽如此,可娘还是心疼你。他现在去了香港,留下偌大的一个摊子,你要怎么收拾?我和小清又是不顶用的,都帮不上你什么忙。”   许鹿笑着握住李氏的手:“不用你们帮忙,您和小清吃好喝好,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还有,我今天跟您说的事,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会安排人在家附近保护你们,若是遇到任何事情,不要惊慌,也不要随便被人套了话去。”   李氏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也会叮嘱小清的。你自己在外面也要多加小心。”   安抚好李氏,许鹿的心情一下轻松很多。她乘坐自己的汽车,路过那条街道两边种满法国梧桐的街道时,特意把头探出车窗,感受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的斑驳日光。   汽车停在傅公馆门前,连续几日围堵的记者没挖到任何有用的消息,觉得疲惫,纷纷撤离,只少数两三个还执着地蹲墙角的,因为势单力薄,也不敢那么激进,许鹿也没让大黑那些人驱赶。这些知识分子的笔杆子极其黧黑,能够颠倒乾坤。许鹿亲眼见识过黄英两篇报道的力量,因此尽量少得罪他们。   第二日,许鹿便要去傅亦霆名下最大的那间远洋贸易公司,见几个重要的董事。这些人在上海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有些是入股了傅亦霆名下的各种产业,有些则是傅亦霆生意上的伙伴。按理来说,许鹿暂时接手傅氏所有产业,是需要跟他们打招呼的。   她精心挑选了深色的套装和简单的衬衣,整个人看起来比较沉稳和老练,又戴了名贵的手表和珍珠的配饰,增添几分精致。她以前对打扮真的不怎么上心,可进入上流社会之后才知道,外观是人的第一张名片,赏心悦目是最根本的。   刘嫂帮她梳头,盘起的发型和光洁的额头,让她看上去比实际的年纪成熟几岁,显得没那么稚嫩。刘嫂忍不住问道:“太太,先生是不是出了远门?”   许鹿一边挑选发夹一边应道:“他出门谈生意,要离开一阵子。怎么了?”   刘嫂不敢说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本来想向许鹿求证,可看她脸上平静无波的,又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糟糕。   “没有,我就看您这几天忙里忙外的,人也瘦了不少,先生回来该心疼了。”   许鹿这几天都住在傅公馆,见各式各样的人物,刘嫂都看在心里。想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几乎把男人的事都揽过来做了。许鹿满不在乎地说道:“做生意的事情,我也慢慢在学。以后先生若有事不在,家里还是要靠我,习惯就好了。”   刘嫂点了点头,知道许鹿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经不起一点风雨。就算真有什么事,有她在,她们这些佣人也不至于领不到工钱。   许鹿拿着手包下楼,王金生已经在客厅里等候。他依旧把一份文件夹交给许鹿,说道:“这是今天要见到几个董事的资料,他们来头都很大,跟六爷的生意盘根错节,不好得罪。到时候可能会向您发难,您要做好准备。毕竟这几天出了太多的事,生意上难免会有影响。”   这些许鹿已经知道了,别的不提,就是两家纺织厂那边都给她来过电话,说之前很多单子,就算要赔违约金,都已经撤销了合同。傅亦霆这边的情况更是可想而知。   “走吧。”许鹿深呼吸了口气。   远洋贸易公司的楼在南京路上,一幢绿瓦圆顶的建筑,外表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但据说每年这里经手的贸易额,能够抵上海市政府收入的一半,而且是傅亦霆跟洋人合资的。   今天这里有大事发生,一早也是各路报社记者乃至各位董事的保镖车辆把门前本来就不宽敞的一条小路堵得是水泄不通。许鹿的车到了以后,王金生和大黑迅速地护送她进了旋转门,很多人都没发现那身量娇小的主角。   进入楼内之后,跟外面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厅装饰成欧式的,地上全部铺着地毯。高出地面一层的平台上放着很多会客的大沙发,头顶是水晶吊灯,像是咖啡雅座。若不是知道这里只是座办公楼,会误以为走进了哪家高级的饭店。   查尔斯坐在其中的一张沙发上,瞧着二郎腿抽雪茄。看见许鹿进来,抬手朝她挥了挥。   “查尔斯先生。”许鹿走过去打招呼。   查尔斯的蓝眼睛跳动着愉悦的光芒,用英语说道:“我可是坐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许鹿坐下来,同样用英语问道:“查尔斯先生找我有事?”   查尔斯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这贸易公司有我五分之一的股份,我算是大股东之一吧。不过今天我要跟那些老家伙们一起为难你,提前打声招呼。害怕吗?”   许鹿耸了耸肩:“说不害怕肯定是骗人的。不过谢谢您提前跟我打招呼的好意。”   “如果傅在,那些人也是不敢太过放肆的。只是……”查尔斯对傅亦霆的行踪不说了若指掌,也能猜出大概,“我是个讲义气的人,万不得已的时候,会帮帮你的。”   查尔斯眨了眨眼睛:“谁让我太太很喜欢你送的那只白玉手镯,今日出门之前,再三交代我要助你一臂之力。”   “太感谢您了。”许鹿点头一礼。   这时,王金生走到许鹿的身边,示意楼上的人到得差不多了。许鹿起身向查尔斯告辞,查尔斯继续悠闲地抽着雪茄:“你先上去吧,重要的人物总是压轴出场的。”   许鹿轻轻一笑,转身离开。其实有些时候,这些坦诚直爽的洋人,比那些勾心斗角的国人,更容易相处。   进入会议室,里面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审视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强大的气场瞬间压过来。许鹿紧张起来,不敢看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脸,只看了看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前面有个位置是空着的,王董那些人都坐在那边。   傅亦霆走的那天,特意给王董等几个心腹打过电话,也特意交代他们关照许鹿。但是王董的分量,跟今日在场的这些大佬相比,到底还是轻了一些。否则也不用许鹿亲自出来应付。   许鹿落座之后,现场好像瞬间划分成了两个阵营,那边的人多势众,他们这边的势单力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一时没有人说话。这些人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是找不到傅亦霆,若能找到,也不会跟女人在这里废话。   王金生毕竟是见过不少这样的场面了,只是以前跟在傅亦霆的身边,这次是陪着许鹿,就主动开口介绍道:“各位先生非要见我们的夫人,今天夫人过来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对面一个年长,穿着中式长褂的老者往前倾了倾身子,鼻梁上还驾着一副眼镜,“我是远东航运公司的杨诚。”   资料上显示,杨诚的远东航运公司,几乎控制了半数出入上海的船只,生意还做到欧洲和美洲等地,被称为海上之王。他跟傅亦霆合作多年了,关系一直很好,他的堂侄子就是前阵子刁难许鹿的杨文全。   “傅太太,我们几个做长辈的也不是要为难你。但你要知道,傅先生名下的产业涉及到上海的方方面面,我们手里合作的金额不是你能想象的,他现在忽然失踪,我们这些生意上的伙伴,股东,董事,都得要个说法。”船王毕竟德高望重,说话还算客气。   杨文全坐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冷冷地哼了一声。   许鹿在心里早就想好一番说辞,起身致意之后,才坐下来说道:“杨老先生,我非常明白您的心情。但是我先生如今需要去处理一些急事,暂时把生意委托给我照看。除了这点以外,其它的所有事情都不会改变。跟诸位合作的项目,也会进行下去,这点我身旁这些跟了我先生多年的老人都可以证明。”   王董等人纷纷点头,极力向众人说明,傅氏所有的工厂和公司都不会停摆。而且傅亦霆也写有委托书,将生意交托给许鹿。   杨诚还没说话,杨文全就说道:“傅太太这恐怕是说辞吧?外面都传遍了,傅先生因罪逃离上海,去外面避风头。恐怕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的吧?”   现场起了一片哗然,杨诚不悦地看了这个侄子一样,但也没有出言喝止。毕竟这是所有人心头的疑问。   许鹿说道:“不知道杨先生这话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先生获罪,获了什么罪?可有官方的文书,或者警察局保安厅的文件?有的话麻烦你出示一下,否则我会保留让律师追究您诽谤我先生的权利。”   杨文全被堵了一下,知道许鹿是个牙尖嘴利的,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他转而说道:“我们今日来,也不是要跟你辨个说法。傅先生如今人不在,他签下的合同便有了风险,我们是要求赔偿的。”他勾了下手指,立刻有人抱着一摞的文书,放在了许鹿的面前。   杨文全伸手指了指:“这些就是我们请求撤销的合同。”   许鹿这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这么多的合同,如果全部撤销的话,只怕傅亦霆倾家荡产都不够赔的。   许鹿呼吸一滞,但面上还算镇静。她的手在桌子底下微微握拳,尽量平静地问道:“我可以同意撤销还没开始履行的合同,不同意赔偿违约金。已经开始履行合同的,我需要知道到底我们这边违反了合同上所列的哪一条,各位要求撤销?”   另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说道:“傅太太何必明知故问呢?我们是要跟傅先生做生意,不是要跟一个女人做生意。如今傅先生下落不明,难道要我们把身家压在你身上吗?”   “我虽是女人,也是做生意的,我名下有两家纺织厂,从来没有做过背信弃义之事。何况我先生在的时候,也不是所有的合同都亲力亲为,他也是分给手底下的洋行和工厂来分头执行,从未出过差错。他现在人虽有事要处理,暂时无法露面,但洋行和工厂以及跟随他多年的人都没有受到影响,可以正常执行合同。怎么到了这位先生嘴里,就像我们的人已经违约了一样?这样的话拿到法庭上去说,恐怕也站不住脚吧?”   杨文全冷冷地说道:“怎么,傅太太是想跟我们这多人同时打官司?”   王董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杨先生,你今天是故意来找茬,不是来商量的吧?傅太太已经说得很清楚,合同上所列的每一条,我们傅氏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达成,并没有违约。我们同意撤销还没开始的合同,但是赔偿金的事情,绝对不合理。”   双方争执不下,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的。   许鹿注意到,杨诚一直没有参与到争执中,而是皱眉凝思。他纵横上海几十年了,很多门门道道不是不懂,只是看破不说破。   中场休息的时候,许鹿看到杨诚出门,趁人不注意,也跟着他出去,发现老先生站在拐角的落地窗那里,拿出烟斗。   许鹿走过去,主动叫到:“杨老先生。”   杨诚眯眼看她:“傅太太找我有事?”   “恕晚辈冒昧地问一句,您是真的要撤销跟我先生签订的合同吗?据我所知,他当年的第一笔生意就是靠你的投资才成功的,您应该是很了解他的人。”许鹿说道。   杨诚看着落地窗外,一边叼着烟斗一边道:“我年纪大了,打下的基业早晚要交到晚辈的手里。我跟傅先生的关系再好,若是你不能说服我那个侄子,对以后的合作也不利啊。”   许鹿从资料上知道杨诚没有子嗣,几个子侄都在争他的家产和继承权。现在看来,应该是杨文全占了上风,老先生有意让他接手家业,所以杨文全近来才会越发放肆和目中无人。   “您的家事我无意干预,但如果您决定了让杨先生来继承贵公司,我想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什么合作的机会,您的家业也守不了多少年。”许鹿直言不讳地说道。   杨诚脸上有怒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杨先生用什么办法取得您的信任,让您选择他当继承人。但在我看来,他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他在外面欠下巨额赌债的事情,被叶三爷兜着了,所以您不知道吧?”许鹿将一份文件递过去给杨诚。   杨诚看完之后,大惊失色:“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   “他去的赌场都是从前青帮名下的,现在政府禁赌,所以那些赌场都是夜里营业,账目非常隐蔽,若不是我先生的关系,也查不出来。他本来想把这件事告知您,但是忽然之间出事,实在太过仓促,只能由我找机会转交给您。给您看这些,跟今日的事情无关,我们夫妻不是要干预您的家事,可您辛苦创下来的基业真的要毁在这么个人手里吗?还请您三思。”   杨诚捏着文件,面色黑沉:“我要去调查一下这件事,告辞。”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鹿回到会议室,查尔斯也来了,坐在刚才杨诚坐的地方,颇有几分轮流攻擂的架势。只不过查尔斯的提问很巧妙,看似在刁难,实则是给许鹿机会,打消这些人心头的疑虑。   最后他摊了摊手说道:“我没问题了。我的合同,当然还是有效的。毕竟赚钱的事,没有人会傻到不干的。”   连一个洋人都知道这样的道理,中国的商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只是不相信许鹿罢了。可看她跟查尔斯对答如流,从容不迫的模样,多少让他们拾回点信心。毕竟是傅亦霆看中的女人,还留过洋,自己管着厂子,不会是个庸碌无能之辈。   杨文全看到杨诚久久不回来,早就没有心思,索性起身出去找了。   没有这个挑事的刺头子,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除了船王的那几份合同,其余的人都跟许鹿再三确定合同的执行情况,得知没有问题之后,暂时打消了要撤销的念头。也有些执意撤销的,只要是没有开始的,许鹿一律同意,并让王金生和王董他们去处置。   这样下来,也算是皆大欢喜,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   等到把那些大佬都送走,许鹿坐在位置上,抬手按住额头,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疼。今日一番应付下来,她才彻底知道傅亦霆站在如今的位置上有多不容易,于她一次已是疲于应付,而他却应该是习以为常了。而这些得来不易的钱财,权势,又被他用来做那些顷刻之间可能全部灰飞烟灭的事情,这其中又需要多么豁达和坚韧的心性。   王董和王金生返回会议室,王董对她说道:“太太今天做得很好,把场面一下就镇住了。”   许鹿摇了摇头:“若不是你们早就准备好对付杨文全的办法,只怕今天的事情没那么顺利。傅先生不在的这段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靠你们了。”   “太太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当初起家的时候,可比现在难多了。”王董感慨道。   许鹿便听他说了那些当初遇到的困难,以及他们失败了很多次,又艰难地一次次爬起来的过程。这些事,傅亦霆从来都没有跟她说,只让她安然地享受他成功之后所带来的惠利。   而现在,也是她回报一二的时候了。   许鹿很快精神一震,对王董说道:“您别担心我,我没事的。从现在开始,我会应付每个困难,像你们当初一样。有这么多人帮我,我不会被屈屈困难打倒的。”   王董欣慰地点了点头,暗道傅先生果然没有看错人。   过了几天,便有消息传出来,说是杨家特意找了邵华过去,杨诚当场将杨文全赶出杨家,并且从族谱中除名,要邵华做了个公证。许鹿想,杨文全所作的事情,或许不止欠赌那么简单,否则他有偌大的家业继承,也不会被叶三爷拿捏在手里。   杨诚特意给她打了个电话,表示感谢,还特意追加了几个合同,还说以后他们公司的生意,只会优先考虑跟傅氏合作,无论是许鹿还是傅亦霆,他杨诚都认。   这个消息传出去,无疑对许鹿十分有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看见船王都继续跟傅氏合作,傅氏也没出什么问题,只是流言漫天飞,自然又跟风攀附上来了。   黄英趁热打铁,又推出了几篇专访许鹿的文章,她以傅亦霆的名义在华界建医院和学校的事情也纷纷被各家报纸曝光。一时之间,这个上海如今的女首富,著名企业家名声大噪,风头还盖过了傅亦霆。   时光不知不觉流逝,许鹿收到傅亦霆平安抵达香港的消息之后不久,上海的局势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七十二章   北平的乱势,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征兆。几方争权,起了摩擦,导致凌连峰引咎辞职。新总理没有凌连峰的威望,又无法权衡与日本人的关系,导致日本人十分不满,直接以丢了两个兵士为由,发动战争,打入了北平。   很多人南逃,从北平到天津的火车每天都是挤得水泄不通的。大量逃难的人涌入了长江以南的地区。   北边乱作一团不说,南边这里的局势也不太好。   日本人在上海站稳脚跟之后,随着各种轮船运送来大批的日本兵,将不大的租界挤得满满当当。他们又提出要求,要扩大租界,英法美当局自然是不同意,哪里想到那些日本兵竟然围了大楼,还开枪打死了一个洋人。   英法美当局提出严正交涉,但他们这几年过惯了安逸日子,根本毫无武力值可言。老家又远隔重洋,跟在近邻的日本无法比拼军火,最后只得忍气吞声,又让出了一部分地界。   自此,日本人更加肆无忌惮,气焰嚣张,时常在上海各地界惹事。   上海政府果然如邵华先前所言的那样,由盯着本国人转而变成疲于应付日本人。   最开始许鹿不敢跟傅亦霆通信,后来局势生变之后,便开始互发电报,傅亦霆会远程指导她处理事情。许鹿现在每天至多睡四五个小时,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个来用,好在有些得力的老人在身边,还有远在香港的傅亦霆帮忙出谋划策,她很快对生意上的事情上手。   这日又是五点半起床,许鹿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去浴室洗漱。她近来疲乏得很,若不是闹钟,根本就没办法起来。一睁眼就要面对如山一样的文件和事情,想想那几年傅亦霆就是这么过来的,实在不容易。   刘嫂贴身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与她亲近很多,没刚开始那么拘谨了。   听到许鹿起床的声音,刘嫂进来帮许鹿收拾衣物,说道:“太太,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许鹿边刷牙边看她,含含糊糊问道:“什么事?”   “您的月事,是不是有两个月没来了?”刘嫂小心地问。她每日都帮许鹿清洗衣服,这些贴身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   许鹿这两个月忙得晕头转向,哪有空管月事,仔细想想,好像是两个月没见红了,便点了点头。刘嫂立刻说道:“太太,女人家的月事可马虎不得,若是得了病落下什么病根,将来不好生养的,或者是不是……?”说到后面那句,她的眼睛有些发亮。   按照先生在时的频率,怀孕也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太太向来是个马虎的,恐怕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许鹿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咯噔”了一下。若这个时候有孩子,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她漱完口对刘嫂说道:“我晚点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先别声张。”   刘嫂忙应了好。   许鹿坐车去租界的医院,看病的是个洋医生,听她说完症状,就让护士带她去检查。过了会儿,洋医生拿着检查的结果,再次把许鹿叫进了医务室,愉悦地说道:“太太,恭喜你,你怀孕了。这是你的检查报告。”   许鹿怔住,接过检查报告,看着上面的铅字,有些不敢相信。她心中顿时不知是喜是忧,傅亦霆不在身边,眼下时局又乱,讨个生活尚且不容易,怎么保护这个孩子?   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许鹿拿着报告单,恍惚地走出医院的大楼,机械一样地上了车。   开车的林叔看她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医生检查出了什么毛病,关切地问道:“太太,您的身体没事吧?”   许鹿摇了摇头,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的医疗落后,生孩子就是去趟鬼门关,打孩子更是。何况她怎么舍得打掉这个小生命?傅亦霆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允许的。而且从最开始知道有它存在的震惊缓过来后,现在心中竟慢慢生了些欢喜。   那种油然而发的母性,是骗不过自己的。她的孩子,哪怕再难,也要生下来。   “林叔,麻烦你开车去冯家,我有事找我娘。”   林叔顺从地点头,发动油门,离开医院。   冯清已经去日升洋行上班了,干得还不错,王董常在许鹿面前夸她。这丫头近来懂事不少,兴许是知道局势紧张,姐姐不易,也帮着分担了家里不少事情。   李氏独自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她现在很关心国家大事,听到开门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小婉,你怎么回来了?”李氏立刻把报纸放下,迎了过去。女儿现在很忙,常常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面,她也着实挂心。   许鹿找不到人商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氏。她低头对李氏说:“娘,我怀孕了,两个月。”   李氏先是微微张开嘴,然后紧张地抓着许鹿的手臂:“你去医院看过了?确定是怀孕了?”   许鹿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氏露出笑容:“好,好,怀孕了好!怀孕了我们就得好好生下来,别怕,有娘呢,娘给你带!”她拉着许鹿坐下来,“可你不能再这么忙了,对孩子不好。这样吧,你搬回家住或者我搬到傅公馆,方便照顾你。”   “娘,家里有很多佣人,您不用操心……”   李氏不以为然:“光有佣人怎么能放心?我得亲自看着你,这可是我的亲外孙啊。改天我要去医院,告诉你爹这个好消息。”   许鹿之前接过医院打来的电话,据医生所说,冯易春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她还没把消息告诉李氏,怕李氏承受不住。但冯易春苦苦挨了这么久,李氏大概心里也是有数的,没有提把他从医院接回来的事,宁愿麻烦点自己跑到医院去看他。   可能死对冯父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李氏又跟许鹿唠叨怀孕应该注意什么,饮食起居都不能马虎,头三个月最危险。她还亲自给许鹿削苹果吃。   这时,家里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佣人接过之后,匆忙跑过来找李氏:“老太太,医院要您马上过去一趟,说是老爷……老爷怕是不行了。”   李氏的身子猛地僵住,手中未削完的苹果滚落到地上。   许鹿陪着李氏赶到医院,雪白的床单罩在了冯易春的脸上,仪器那些都撤走了。医生和护士站在床边,神情哀默。李氏扑过去,伏在冯易春的遗体上嘶声大哭。   许鹿虽然不是真的冯婉,也没跟冯易春相处过,但见此情景,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难过。医生和护士对她们母女表达遗憾和劝慰之后,从病房退了出去,让她们能跟冯易春最后相处。   许鹿陪着李氏哭了很久,冯清也收到消息赶来。   她对这个结果其实有准备,毕竟之前几次来医院,医生已经委婉地表达过冯易春的身体每况愈下,凭现在的医疗条件,恐怕支撑不了多久,进食都很困难了。   虽然如此,但毕竟是亲生父亲,她陪着李氏痛哭起来。   等哭过之后,护士来把冯易春的病床推走,停放在太平间里。许鹿和冯清扶李氏起来,到外面的长椅上坐下,左一言右一语地安慰。   李氏拿帕子擦着眼泪,哽咽道:“你们别担心,其实我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只是能撑几日便是几日。你们都瞒着我,可我那日到医院,无意中听到医生和护士的对话……”说着,她又低头啼哭起来。   冯易春的葬礼办得很简单,许鹿选了块靠近教堂的墓地,请了神父主持,将棺木放进去。只有邵华父子和冯先月父子前来参加葬礼。   天上飘着蒙蒙细雨,穿着黑衣的李氏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哭着看泥土掩埋过棺木,趴在墓碑上,与心爱的丈夫道别。   等仪式完成之后,李氏献了花,一行人回到专供家属休息的大楼里。冯先月和冯祺如今算是靠许鹿讨生活,态度也客气了许多。冯先月对李氏说道:“弟妹,你要节哀。老五缠绵病榻这么久,这样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小婉选的这个地方风水好,你可以放心了。”   李氏点了点头:“大哥,你有心了。”   冯祺也安慰了李氏两句,递了封抚恤金,然后父子俩便一同离开了。   冯清抿着嘴嘟囔道:“如今大伯和大哥倒是对我们客气了,还不是看在姐姐接手了洋行,给他们一口饭吃的份上。想当初,他们都欺负到门上来了……”   李氏叹道:“小清,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们肯来送你爹最后一程,也算是尽心了。”   冯清可没李氏那么大度,当初大房怎么逼她们娘儿三的,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许鹿有点反胃,坐在旁边干呕了两下。   李氏和冯清连忙紧张地看着她。她摇头示意没事,之前还没什么症状,近来想吐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邵华和邵子聿走过来,也给李氏递了抚恤金。邵华看了许鹿一眼,许鹿知道他有话说,就跟着走到一旁。邵华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许鹿,说道:“这是我朋友从香港捎来的信。我知道你跟他一直有电报往来,但是电报说不上几个字,还是信安全些。”   许鹿接过,感激道:“邵伯伯,谢谢您。”   邵华摇了摇头:“你爹的事情了结,我在上海也没什么牵挂,等过几日就带着子聿和碧心到香港去了。眼下时局很乱,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前两日我看到有些洋人在搬家,想必是打算回国了。日本人接下来会有大动作,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许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多谢邵伯伯的好意,但六爷留下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能什么都不交代,便一走了之。对不起那些跟了他很多年的人。”   “那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若是情况不对,可以立刻动身到香港来找我。”邵华说完,向李氏辞行。   邵子聿故意落后一些,偷偷将一张纸塞到许鹿的手里,也没说什么。许鹿打开纸条,发现上面是苏州的地址,写着茉莉的名字,邵子聿的意思大概是,希望她方便的话,帮忙照看一下茉莉。   邵家帮了他们这么多忙,邵子聿所托,许鹿自然是不会推辞的。   过了几日,许鹿在傅公馆见吴厂长和高厂长。他们说近来纺织厂的订单锐减,很多工人也都不来上班了。问及原因,好像是因为上海商会跟日本人起了争端,好几个德高望重的大商人和大批工人都被抓到日本的租界里没放出来。   许鹿吃惊:“怎么会这样?我们这里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吴厂长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日本人对外封锁消息,英美法租界的好些人知道情况,都卷着家产逃跑了。我看再过不久,这上海就要变成日本人的天下了,生意更难做。大小姐,您可要及早想好对策啊。”   高厂长在旁边插嘴道:“前两天,日本的军官还特意到我们的厂里,言下之意我们是华界最大的纺织厂,要我们孝敬他们,否则的话,便没有好果子吃。我拿了些钱打发他们,但他们的胃口太大,估计隔三差五就会来敲诈勒索。问了附近的一些商铺和工厂,都有这样的情况。”   许鹿想起前些日子邵华说的话,眉头紧锁。   等送走了吴厂长和高厂长,许鹿不得不考虑避难一事。傅亦霆不在,她自己不能丢下这么个大摊子一走了之,但是又担心局势有变化,所以想先想安排李氏和冯清离开。她打电话想订两张赴港的船票,可港务局那边给的回复是,最近的船票都售罄了,最快也要等到三个月以后。   三个月,变数实在太大了。上海果然已经不安全。   许鹿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刘嫂敲门进来:“太太,楼下有位先生找您。他说自己姓凌。”   凌鹤年?   许鹿跟着刘嫂下楼,看到客厅里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影子。他头戴礼帽,穿着浅灰西装,人好像瘦了很多,下巴都变尖。凌鹤年抬头看到许鹿,摘下帽子,微微地点头一礼。   许鹿吩咐刘嫂去倒茶,请凌鹤年坐下:“你不是回北平了吗?”   凌鹤年神色略略一沉:“北平先前被日军占领了,又被我们的军队打出去,现在到了东北。我得到消息,日军的内部产生了两个意见。一个说是只小范围侵占北境,好与苏联抗衡。另一个意见是要将战争扩大化,向上海和南京这边进攻。现在两个意见争执不下,好像后者逐渐占了上风,上海也不安全了。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你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些的?”许鹿讶异地问道。   凌鹤年道:“也不全是。我来上海之前,特意去向南京政府示警,可他们好像不当回事。南边的军队作战能力本就比不过北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到时候日军抽不出太多的人马过来,而周围的军队也能及时组织抵抗。否则受苦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可上海不是还有那么多租界吗?日军不怕得罪那些洋人?”   凌鹤年苦笑了一下:“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自己的国土自己人都保卫不了,更不可能去指望那些洋人。你没听到风声吗?那些洋人很多都收拾东西,直接回国了。他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更别说跟日本人对抗。”   许鹿知道凌鹤年说的是实话,战争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不指望本国,难道洋人还会趟这浑水?   凌鹤年继续道:“现在水路应该是买不到票了,你从上海坐火车去广州,到了那边再想办法。手里的资产挑要紧的带上,别再出风头,上报纸,叫日本人盯上你。我还会在上海停留一阵子,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到我住的公寓递个消息。”   许鹿这才明白,前段时间她一直上报纸,接受各大报社的访问,为的是稳定军心,可树大招风,那些日本人盯上她了,所以才会找到高厂长那里。想必没来找她麻烦,也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斡旋。   “我知道了,谢谢你。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凌鹤年的目光沉了沉,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最后淡定地说道:“我要投军。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在想办法将被日本人扣押的商人和工人都设法救出来。上海最近不会太平,租界相对安全,你尽量不要出去。”   说完这些,凌鹤年便重新戴上帽子,起身告辞了。   许鹿亲自送他到门外,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在道路上渐行渐远,最后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无论彼此的身份和立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每个正义之士都会站出来。毕竟侵略和杀戮,还有那种军国主义的野心,应该是全人类的敌人。   接下来,上海邻郊断断续续有了枪炮的声音,似乎是零星发生了战争。华界的平民十分恐慌,拖家带口地要涌进市区和租界,却被租界当局下令拦在外面。难民不断在增多,很多工厂被迫停业。   报纸上每天都是关于时局的报道。据说日军遭到了当地军民的顽强抵抗,一时之间讨不到便宜,就暂缓进攻上海,转而去了周边几个城市,首当其冲的就是南京。   南京政府软弱无能,甚至没组织什么有力的抵抗,就慌忙撤离了。   上海周边的交通几乎全部陷于瘫痪,处于出不去也进不来的状态。   许鹿害喜有些严重,人都瘦了一圈,也没什么胃口。眼下通讯不便,她也没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傅亦霆。为了方便照顾她,也为了彼此之间有个照应,李氏和冯清都搬到了傅公馆来。   天气转眼入秋,许鹿不幸感冒了,躺在床上,浑身都没有力气。   李氏和刘嫂都很着急,孕妇又不能开药,只能每天给她灌开水。刘嫂站在床边,感慨地说了一句:“眼下时局这么不好,要是先生在就好了。”   李氏看了她一眼,心中对傅亦霆不是没有怨怼。可据说现在上海进出几乎都被封了,物价飞涨,他们想出去都不行,进来恐怕也不容易。早知如此,当初还是应该把女儿嫁给邵家,好歹现在人在香港,也不用每日担惊受怕,连怀孕丈夫都不在身边。   冯清在楼下的厨房里烧热水,心烦意乱,听到外面的佣人忽然惊叫了一声。她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到高大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身量高大挺拔,戴着黑色的帽子,看起来神神秘秘的。   她皱眉,不知什么人敢闯到傅公馆来,想大声叫人来,却见那人摘下帽子,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   “姐夫!”她惊喜地叫道。 第七十三章   冯清一下子从厨房跑了出去,高兴地问道:“姐夫,你是怎么回来的?外面现在这么乱……”   傅亦霆没回答,倒是袁宝提着皮箱从后面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二小姐,您不知道,我们老早就动身了,可到处都在打战,真是废了老大的劲才回来的。”   “姐夫,我姐她……”冯清料想傅亦霆还不知道姐姐怀孕的事情,想要告诉他。   傅亦霆点了下头:“我都知道了,我去看看你姐姐。”   冯清不懂他是如何得知的,连忙让开到一边。   刘嫂和李氏还在房间里照顾许鹿,许鹿清醒了一点,微微张开嘴巴,刘嫂连忙去倒水。她刚走过门边,门忽然开了,吓了她一大跳,而后她欢喜地叫到:“先生!”   李氏回过头,看见门外站着多日不见的傅亦霆,也是惊讶万分,说不出话来。   傅亦霆大步跨进屋子里,对着李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到床边,俯下身抱着许鹿。   “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柔,仿佛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这一路餐风饮露,在见到她的这一刻都算值得了。   李氏本有一肚子的怨言,看到这一幕,也不便再说什么,给刘嫂递了个眼色,两人就从屋子里退出去了。刘嫂跟在李氏后面,絮叨道:“老太太,我真不敢相信先生竟然回来了。外头这么乱,这一路上想必是吃了不少苦。我还从来没见他胡子邋遢的狼狈模样。”   李氏沉默地下楼,傅亦霆看起来的确瘦了很多,连胡子都来不及刮一刮。现在人都在往南边跑,他逆行北上,艰难险阻可想而知。她本是气他一走了之,丢下女儿不闻不问。但这般回来,也足以见他的情深义重了。   “你去吩咐厨房多做几道他爱吃的菜吧。”李氏道。   刘嫂忙不迭地点头。   无中,许鹿躺在床上,被傅亦霆抱着,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闻见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烟草味,才鼻子一酸。再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流过眼泪,叫过一声苦。可在他面前,却没来由地软弱下来。   “辛苦你了。”傅亦霆亲她的头顶,“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忽然开始打战,吓坏了吧?”   许鹿伸手攀住他的后背,摇了摇头。吓是吓到了,毕竟她是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可是租界里面还算是安全的,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咱们的孩子还好吗?”傅亦霆的手探进被子里,覆在许鹿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轻声问道。他似乎生怕打扰了这个还小的精灵,动作十分小心翼翼。他得知消息时的喜悦,言语没办法形容半分。   “现在还没什么感觉。”许鹿微微笑道,“就是一直折腾我吐得死去活来。”   傅亦霆看到她的笑容,觉得这一路跋涉而来的风霜和辛苦全都散去了。尽管身边所有人都在劝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冒险回到上海,可当他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便片刻都不想耽搁,直接启程了。当初他迫不得已离开,已是万分愧疚,怎么还能再把他们母子丢在战火之中。他回来,就是要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让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在傅亦霆和李氏的精心照顾下,许鹿好得很快,胃口也开了些。傅公馆一下有了主心骨,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   但傅亦霆回来的消息没对外公开,这几天只陆续见了几个心腹。所有人的意见都很统一,上海不是久留之地,日军攻打南京之后,很可能把下一个目标定在这里,战火恐怕是在所难免,有门路的都希望能早点离开。   傅亦霆尊重他们的意见,乱世之中,人人为求自保,哪里还顾得上赚钱。   事实上,在傅亦霆进城之前,就看到大批的民众涌向城外,昔日繁华的街道也都被绑着大大小小行李箱的黄包车和汽车塞满,寸步难行。   可如今拖家带口,还带着几个女眷,想要脱身实属不易。   傅亦霆跟李氏商量,先把家里的佣人都打发回家,再问过刘嫂,包妈和丁叔三个人的意见。刘嫂家在上海,还有亲人,傅亦霆便给了她一笔钱,跟其它佣人一同遣散了。包妈和丁叔一直跟着冯家,所以与他们一道走,路上也方便有人照顾。   之后,傅亦霆将自己名下的产业清点了一下,发现大部分的工厂和公司受战火的影响,已经处于无法营业的状态。像这样的直接结束,剩下那些实在无法变动的,就托付给留在上海不打算离开的人。   准备好这些,一些大额的钱通过汇票的形式传到香港邵华的名下,他们身上也不准备太多值钱的东西,只让李氏和冯清收拾简单的行李,一行人动身离开。   傅亦霆准备了两辆汽车,分别由王金生和袁宝驾驶,定的计划是先到苏州,那儿有他的一个熟人,应该能弄到南下的火车。   这一路上能带的人有限,傅亦霆也让大黑那些人自谋生路去了,所以没什么人能够照应,所有的事情都得靠他们自己。好在从南京那边退过来的政府军和宪兵,还有很多爱国人士组织起来的军队在上海周围进行强有力的抵抗,所以日军还没有大举地侵占过来。   等汽车好不容易开出城,却在开往苏州的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关卡。看那些人的装扮,应该是一队日军。前面有辆车停在路边,箱子都被日军拖了出来,放在地上胡乱翻找。   傅亦霆和袁宝随身都带着枪,身手也不错,见状也难免紧张了起来。这队日本兵应该是被政府军打败之后逃到这里,拦路抢劫。他们的人数大概有几十个,真要动起手来,只怕一车的妇孺不是对手。   傅亦霆问开车的王金生:“还有别的路吗?”   王金生的手紧握着方向盘:“六爷,恐怕来不及了。”他看向玻璃窗外,几个举着带刺刀枪的日本兵已经围了上来。   李氏和冯清他们坐在后面的那辆车上,这辆车上就坐着傅亦霆和许鹿,还有王金生。傅亦霆握紧许鹿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害怕。他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许鹿却没有见过。但他手心的汗还是出卖了他。   那几个日本兵在外面用生涩的中文喊道:“下车,检查!”   见傅亦霆他们不动,就朝天鸣枪示警。   王金生对傅亦霆说道:“六爷,我们该怎么办?”   傅亦霆沉着脸,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肯定没有人会来救援,前面的那辆汽车已经被日本兵抢光了东西,正跪在路边苦苦地哀求。硬来绝对是不明智的。   论单打独斗,他不会怕,但他不能不顾忌妻儿。   “我们先下去再说。”傅亦霆看着那些日本兵,对王金生说道。   两个人开了车门,纷纷举起双手,许鹿则躲在傅亦霆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她哪里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一幕,脑海里闪过的都是不好的画面。那些日本兵看到她有几分姿色,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用日语说要把她抢过去玩玩。   许鹿更加害怕和紧张,想出声提醒傅亦霆,可是就算提醒了,傅亦霆和王金生这么几个人,能打得过这些日本兵吗?何况李氏和冯清还在后面的哪辆车上,她们是真的手无寸铁的平面。一个弄不好,都会命丧此处。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听到那些日本兵说日语,忽然有了主意。她收起胆怯,从傅亦霆身后走出来,用日语问道:“请问你们是哪个部队,哪个将军的手下?”   她的日语说的非常好,与日本人无异。本来还满肚子坏水的日本兵怔怔地看着她:“你,你是日本人?”   许鹿点了下头:“我是田中将军的女儿田中惠子小姐的朋友。她在上海开了一家商社,我是来跟她谈生意的。”她翻开随身的手袋,一顿翻找,将田中惠子的名片找出来,递了过去。   那些日本兵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惠子小姐的朋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周围都在打战,太不安全了。”   “是的。但现在上海太乱了,惠子小姐安排我们先去苏州避难。好不容易到了这里,碰上你们……”许鹿点到为止,“几位能否放我们过去?只要你们告知我是哪个部队的,稍后脱险,我必有重谢。”   日本兵对中国人不客气,对本国人还算友好。听到许鹿日语说得这么好,也没有起疑,大手一挥:“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同胞,何必说谢字!我们是陆军一一零部队的,英勇打战,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了。请小姐记得在田中将军面前提一提我们,表达我们对天皇的忠诚!”   许鹿点头,鞠了一躬,对傅亦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车。   傅亦霆和王金生也不敢多问,想着先安全离开这里再说。那些日本兵果然让他们安全地通过了。   许鹿全身都被汗湿透了,等看不到那个关卡之后,才松了口气。傅亦霆问她:“你跟他们都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放我们通过?”   “我说我是日本人,是田中惠子的朋友。他们没有起疑,就放过我们了。他们是日本陆军一一零部队的,只剩下这么几个人。想必是要抢一些钱,再找办法避过政府军。”   傅亦霆回头看了一眼,他很想杀了这些侵略者,但现在不是时候。等抵达苏州之后,他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政府军,不让这些日军再作恶。王金生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夫人的日语说得好,才能蒙骗过他们,否则我们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   许鹿也没有想到,这一技傍身,今日还能救命。   后面的路途尚且顺利,他们抵达苏州之后,通过傅亦霆的朋友,顺利订到了一趟火车。这趟火车本来是南下运送军用物资的,顺带捎上了一些军官的家属,车上的人不是很多,但好歹算是安全了。   虽然离打战的地方越来越远,但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他们的心情也越发沉重。   辗转抵达广州,相比于长江一带饱受战火摧残,广州这边受到的影响很小,港口依然繁荣,十三行仍旧兴旺。邵子聿已经在广州等了他们几日,顺利碰头之后,便带着他们入港。   原本以为只要呆一阵子,避过战火,政府军就能把日本兵赶出去。可没想这一战打了几年,战火几乎蔓延了全国,日本的军队才被迫签了投降书。这期间双方各有胜负,日本军方恐怕也没有想到,会遭到中国军民如此顽强地抵抗,最后不得不放弃他们的计划。   而这几年间,傅亦霆和许鹿又联手在香港缔造了另一个商业王国,并且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组织华侨商人,积极运送各类物资到战场,用自己的方式支援抗日战争。   日本签投降书的那天,无线电广播在全国进行了报道,香港也能收到。傅亦霆在香港的家中,同一双儿女玩耍,听到广播略略出神。儿子问他:“爸爸,我们是不是可以回上海去了?外婆说,我们的根在那儿。”   小女儿窝在父亲的怀里,专心地玩着玩具。她还不太懂这些,嘟囔道:“什么叫根……”   傅亦霆亲了亲女儿柔软的头发:“那是爸爸妈妈出生的地方,又叫故乡。妈妈不是教你背过诗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女儿仰着脑袋,似懂非懂。诗她是会背,故乡却有点太缥缈了。她觉得现在的家也很好呀。   此时,儿子听到开门声,飞快地奔了过去:“妈妈!”   许鹿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牵着他走到客厅里。她将从信箱中拿出的信放在桌子上,其中有一张从大洋彼岸过来的明星片,简略介绍了当地的风景,没有署名。   许鹿看着明信片微微出神,儿子问道:“妈妈,这是谁寄的啊?”   战争开始以后,凌鹤年说要投军,许鹿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找他的下落,但一直没有找到,倒是有很多不好的消息,甚至有说他已经死了。看来,他是知道了,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自己还活着,却也没有打扰她的生活。   傅亦霆在她身后道:“你在看什么?”   许鹿将明信片塞进一堆信封里,没好气地说道:“你现在可倒好,把什么事情都推给我,自己专心在家里带孩子。没见过这么当甩手掌柜的。”   傅亦霆对她笑:“婉婉,日军终于投降了。”   许鹿会意:“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见了。等了这么多年,不就在等这天吗?随时都可以回去。”   傅亦霆抱起女儿,望向窗外透进来的金色阳光,笑道:“嗯,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