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姝色》 作者:大魔王呀   文案:   当亡国公主李婉,穿成了开国公主李绾。   是该庆幸捡了条命,还是该瑟瑟发抖裹紧自己的小被子?   史书记载:李绾,圣祖第三女,封号永平公主。姿容秀美,性情平顺。开元二年,和亲回鹘威远可汗,开元十年归朝,嫁与昭义将军宋怀秀。   史书寥寥几句概括了这位公主的一生。   可野史却对她极为偏爱,尤其热衷于描绘她的美貌。相传这位公主,姿容绝世,美到什么地步呢?美到倾国倾城,颠覆一朝。   前朝末帝强纳她为皇贵妃,圣祖爷冲冠一怒为女儿,才创立了新朝。   后世对这位永平公主李绾的评价:一生三嫁,祸国妖姬,红颜薄命......总之没什么好词,借了人家身子的李婉瑟瑟发抖,决心抱紧大腿,绝不早死!   当李婉成了李绾,人美嘴甜会讨好,一不小心就活成了女子们最羡慕的模样。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主角:李绾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楔子   秋风寒凉,天边的暮色渐渐暗淡下去,只留下微微的一抹蓝。豆蔻年华的锦裙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靠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可半晌也不曾翻过页。   忽觉天色昏沉,她抬起手想摇铃唤宫人来点灯,可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如今这偌大的云昭殿中空旷的只她一人,又还能指望谁去?   李婉是大雍的公主,也是帝王养在身边最最宠爱的女儿。可如今国家衰败,乱军短短数月来已连破九城,与京都只有一步之遥。莫说是京中的守军,就连宫中的侍卫都已分出了大半上阵迎敌,这样的形势,谁也不是瞎子,不光百姓们终日惶恐,宫人们更是人心散乱,一个个都想着办法往宫外逃。   胆子小的偷些不打眼的首饰摆件,胆子大的便冲进主子屋里明抢,反正已经变了天,浑水里不摸鱼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她父皇的端嫔最是倒霉,那位娘娘是个爆竹脾气,一点就着,哪有看见奴才秧子偷她首饰还装聋作哑的道理?横眉竖眼一巴掌就呼了过去,那小太监也早就受够了她的气,争抢间烛台狠狠插在了她脖子上,半点儿没留手,发现时血溅了满墙,人早就凉了。   说起来可惜,端嫔也没比李婉大几岁,刚得宠没两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没了。   李婉倒是不担心这些。乱军刚破了宿州城,宫中才乱起来时,她就拿银子打发了伺候自己的宫人们,他们倒是一个个感恩戴德,磕的脑门青紫才肯走。再加上世代效忠大雍的银甲卫,父皇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尽数守在云昭宫门前,再不开眼的奴才也不敢到这来放肆。   这几日来,李婉除了起居上有些不便之处,日子过得倒也清净。   反正要走的留也留不住,又何必闹得大家难看。若都觉得出去才能留得活命,那她也不愿断了人家生路。   李婉摇了摇头,牵唇一笑,刚要下榻点灯,便听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殿下,您可歇下了?”   宫中做什么都讲究四平八稳,赵源到此时仍旧守着规矩,声音中没有一丝慌乱。   李婉听了却心中一突,握紧了小几上的粉彩胭脂红茶盏。   她努力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伴伴来了?快请进来。”   赵源是内廷大总管,多年来照看着皇帝长大的情分,成勤帝李裴对他最信任不过,李婉更是向来待他敬重。她起身亲迎,却见赵源的袍子上沾着些灰,忍不住劝道:“天色暗了,您眼睛又不好,怎么不让小太监掌着灯?”   赵源笑了笑,他比成勤帝还大了二十多岁,如今已近古稀之年,看公主就像看自家的孩子一样,听她关心自己心中又是熨帖又是酸涩,但仍行了个周全的礼,这才道:“岁数大了不中用了,没看清路绊了一跤,不碍事的。只是老奴此番来......皇城怕是守不住了,忠义将军战死,银甲卫想来也撑不了太久,您快随老奴去太极殿吧,陛下他想见您呢。”   李婉攥紧了帕子没说话,忠义将军战死。那个留着一把大胡子,能轻易举起大鼎的将军?李婉还记得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看着很是怕人,自己小时候曾被他吓哭过。铁塔似得汉子见吓哭了自己,窘的直挠头,伸手抓了一只蜻蜓,弯下腰来轻声道:“公主别怕,微臣给您抓蜻蜓好不好?”   李婉看了看蜻蜓哭的更厉害了,她最怕这些虫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了这事。她自小养在成勤帝身边,她的父皇有忙不完的政事,批不完的折子,她是泡在西暖阁的书中长大的。其他公主闺秀们看不懂的堪舆图,她却了然于心。宿州城是京都的最后一道屏障,自打宿州城破,李婉就知道,大雍朝一百多年的基业,就要断送了,再无回天之力。   明明是早就想到的事情,她与那战死的将军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可今日听到结果,李婉心中还是涌出无限的悲凉。也不知是为了自己、为了大雍,还是为了那忠义两全的将军。   赵源把话尽量说的平和,就怕吓到了公主。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连头发丝儿都比旁人的命要金贵,如今遭此大变,就怕她扛不住。赵源来时已想好了安慰的说辞,如今却一句也没用上,李婉只愣了一瞬,端起那粉彩茶盏饮了两口,而后面上仍是柔柔的笑意:“伴伴,我们走吧,别让父皇等急了。”   太极殿中宫灯高悬,像从前一样温暖又明亮,一应摆设也仍彰显着帝王应有的威严,这是李婉长大的地方,她最熟悉不过。可高阶之上那个一脸颓败的男人,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穿着龙袍的男人,抬头见了李婉,唇边挤出一抹苦笑,眼中是无尽的颓败与自责:“阿婉,父皇无能,保不住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大雍、要亡了。”   这是她的父皇,世间最尊崇的男人,可李婉很少见他展颜。他总是皱着眉,埋首于桌案间,如今不过不惑之年,两鬓却早早染上了白霜,一双眸子中是常年不褪的血丝。可不管他怎么努力,这破败不堪的山河也已回不到当初。前人肆意糟蹋,他耗尽了半生心血弥补,如今却只能自责于自己的无能。   李婉提着湖蓝色的织金锦裙,挺着脊背一步步迈上高阶,她坐在龙椅的脚踏上,亲昵的靠着成勤帝的腿:“父皇,这不怪你。这样的烂摊子,即便是圣祖他老人家在,又能如何呢?您苦苦撑了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圣祖?成勤帝自嘲的摇了摇头,自己若有他老人家那样的心思谋略,哪怕不能扭转乾坤,起码也不会是这样狼狈的结局,女儿说这话,不过是安慰他罢了。他自知资质平庸,别的事尚可勤能补拙,可治理一个国家,需要的不止是勤奋就够了,他到底没那个能耐。   但他仍是大雍的皇帝,没有国破家亡,独自苟活的道理,他宁可死也不愿留下污名,可他的阿婉呢?   他的女儿那么乖、那么好,才十四岁花一样的年纪,凭什么要陪着他去死?   他抚着女儿柔顺的乌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父皇如今只恨自己太过自私,不该因为舍不得,便一直留你在身边。我若早早把你嫁入世家大族,以他们的能耐也能护住你安好,如今却迟了。阿婉,你仔细听父皇说,我留了五十银甲卫,他们忠心不二,等天一黑自会护着你与潢儿从密道逃出,你们一路向南,你皇叔已带着残兵撤入鸿岭,汇合之后......总之,父皇不能再陪着你了,你一定要顾好你自己,知不知道?”   熟悉的龙涎香味道,让李婉觉得很安心。她闭了闭眼,轻声道:“父皇,隐姓埋名苟且一生我不愿,嫁与世家等新帝登基,我的身份怕也只会落得个病故的下场。所以我哪都不去,潢儿是太子,也是我们李家血脉的延续,他必须得走。可我只是您的女儿,我只想陪着您,以身殉国就是我最好的结局,您就让女儿再任性一回吧。”   李婉的嘴角有乌血溢出。赵源想到了方才她若无其事饮下的那盏茶,原来是早就想好了的,可她娇气极了的一个人,怎么就狠得下这个心?   “公主!”   成勤帝回过神来,用力抱紧女儿,帝王也忍不住眼泪,他近乎崩溃的噫语:“阿婉!你怎么这么傻?父皇只希望你好好活着。父皇再无用,也会护住你的性命,早就为你留好了后路!”   李婉想说,她不傻,她只是懦弱又自私,想选最好走的这条路,父皇你不要哭。可腹中刀绞一样的痛楚,却让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有血不断涌出,越来越冷,终陷入无尽深渊当中。   .   .   李婉觉得头疼的像要裂开,身上也绵弱无力。可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她的名字,‘阿婉、阿婉’一声又一声,肝肠寸断。   她努力睁开眼,想看看是谁,却只见陌生的鹅黄色幔帐,和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阿婉,我的心肝儿,你总算醒了,真要吓死姨娘了!”那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美貌,可却眼底一片青黑,发髻散乱。小心翼翼的捧了一碗汤药来,吹了又吹才送到李婉嘴边。   李婉脑袋中一片混沌,自己明明服了断肠草,怎么会没死?这又是哪里?可她嗓子火辣辣的疼,晕眩难受,实在问不出话来。   那女子却执着的很,捧着汤药一遍遍哄着:“阿婉乖,喝了药才能好,这药是苦,可你看蜜饯我都备好了,你就喝两口好不好?才退了烧可不能再折腾了。”   李婉被她絮叨的心烦意乱,反正断肠草都敢喝,还怕其他不成?见她喝了药,那女子才终于罢休,又是帮她掖被子,又是轻声哄着,殷勤的很。   李婉满心疑问,可却挡不住昏沉困意,又闭上了眼。只隐隐约约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阿婉醒了?还烧不烧?”   “不烧了,还是肖大夫的药管用,可吓死我了。”   “没事儿,小孩子谁还没点儿头疼脑热,你别自己吓自己。”   一只带着略微凉意的大手,贴上了她的额头,李婉觉得很舒服,彻底沉入梦中。 第2章 李绾(捉虫)   李婉既不占长,也不占嫡,生母只是皇帝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怜贵人,且在她长到五六岁时便去了。一个没娘护着的庶出公主,在那深宫之中不受欺凌冷落,就已经是本事。可李婉愣是成了成勤帝最爱重的女儿,人人仰望的三公主。   她一点儿也不傻,当然也很快发现了,眼下情况与她所想不同。   再睁眼时仍是那鹅黄色的幔帐,绣着活灵活现的红鲤,很有几分意趣,而她似乎占了别人的身子,成了一个小小孩童,倒像是话本子中的借尸还魂。她不知是自己孤魂野鬼占了旁人身子,还是投胎前忘了喝那碗孟婆汤。   不过人都一样,只要没被逼到绝境中,尚存希望,便都想要活着。李婉尝过那毒令人肝肠寸断的痛楚,也体会过濒死的绝望与彻骨寒意,可不想再被当成妖孽烧死一次,她比谁都更想好好活着。   也幸好她如今这身子是个大病初愈的孩子,就算蔫头耷脑少言寡语,也没人起疑。   这三五日来,李婉少说多听,也算大概弄明白了自己如今处境。这户人家也姓李,是县上最富庶的人家,她爹好像是个芝麻大小的官。生母就是那日所见的年轻女子,姓白,是个妾室。   白姨娘对李婉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喂水喂药从不假手丫鬟,都是自己试过了温度正好,才一勺一勺喂给李婉。前儿个喂她喝粥,才喝了没两口,李婉就一阵反胃,一口肉糜粥全吐在了白姨娘衣襟上,李婉自己瞧着都嫌恶心,她却毫不在意,只顾着李婉呛没呛到。   李婉上辈子年幼丧母,做梦都想有个疼爱她的母亲,如今面对这样的真心实意,又哪能丝毫不动容?不知不觉的就也对白氏有了几分真心。   白氏今年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正是鲜妍着。穿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小袄,搭了一条杏子黄马面裙,靠在窗边做针线。明媚日光透过窗纸映在美人脸上,衬得她肌肤白皙,眉眼都透着一股子娇俏。   李婉出身皇家,后宫中各式各样的美人饶是见惯了的,可做姑娘时再娇憨天真的人儿,一旦嫁做人妇,身上那股子鲜活便消磨的没了踪影,像白姨娘这般,有了女儿仍能被赞一声娇俏的,实是少见。   白姨娘绣着帕子,才一抬眼就见女儿趴在床边,盯着自己出神。她莞尔一笑,捧着绣好的手帕献宝一般拿给李婉看:“乖乖你瞧,你之前不说姐姐们的手帕好看?姨娘给你绣了个蝶穿花的,保准比谁的都鲜艳。”   李婉低头瞧那帕子,绣工比起宫中的绣娘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配色实在是花里胡哨,看的人眼晕。可怜一片慈母之心,为了哄孩子,一副蝶穿花也能想出这么多的颜色,可那帕子边角处还绣着一个小小的‘绾’字。   李婉靠在白氏身上,手指描绘着手帕上的小花:“谢谢姨娘,我很喜欢,只是怎么还绣了字?”   白氏及笄便进了李家门,膝下只这一个女儿,宝贝的像眼珠子一样,才入秋就怕孩子冻着,给穿上了小袄,哪知捂得高烧一场,小小的玉人儿烧得直说胡话,吓得她三魂去了七魄,心中恨死了自己。好在女儿挺了过来,不然她也没法儿活了。   可这病了一场,从前木讷寡言的孩子,倒变得与自己亲近了,见她靠在自己怀里,白氏心里软成了一团,揽住她笑说:“姨娘别的字不认识,可阿绾的名字,却仔细记了的。阿绾喜欢姨娘就高兴,我以后多绣一些,什么小兔子、小狐狸啊,都是我乖乖喜欢的。”   原来是阿绾,不是阿婉。可既成了她,又哪能不愿担名字。   李绾抬起头甜甜的说好。   白氏有些踌躇。她知道女儿一向不爱说话、不喜人多,只喜欢待在自己屋里,可这既然病好了,总要去老夫人那请个安才是,否则拖来拖去,三郎来了又要训斥阿绾不懂事的。   “阿绾,你病着这几日,你祖母很是担心,既然好了我们去给祖母问个安好不好?你若不喜欢,我们早些回来就是。”   “好啊。”问安嘛,李绾从前做惯了的,给太后问安、给皇后问安,谁家老太太能比她俩难伺候、难讨好?   白姨娘头一次见女儿这么痛快,简直就是大喜过望。自己亲自给她穿衣,又抱到镜前给她梳头。   “阿绾想梳个什么样的?”   李婉看着镜子沉默半晌,抿唇道:“都好。”   可不就是都好吗?镜子中的女童,五官眉眼无一处不精致,梳什么发式又有什么打紧。李绾之前得成勤帝喜爱,宫中上至妃嫔下至宫人,全都赞她长得好,她心知自己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可也暗自觉得自己容貌算的上秀美。如今与镜中这张脸一比,她只有叹气份儿,自己小时候勉强也就算个普通吧。   但生在寻常人家,长得这般好看,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   .   松鹤堂中上首坐着位约莫五十的妇人,穿一身绀青色福纹锦袄,头发乌黑锃亮梳得一丝不苟,并不见什么老态,只是嘴边的两道法令纹有些深重,看着便觉严肃。   “老夫人,绾姐儿大好了,和白姨娘来给您请安呢。”   老夫人姓崔,接过小丫鬟剥开的蜜桔尝了一口,便放在一旁,脸上神情倒没什么变化:“嗯,快让进来吧,可别又冻病了。”   小丫头打着帘子,从外头走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白姨娘本就生了一副好容貌,可她牵着的小女童,如今不过五六岁,竟比她还要精致万分。   小小的人儿,穿一身丁香色夹棉锦裙,领口袖边都滚着白毛,头发分成两股编成了辫子,一左一右盘成了两个小揪揪,还坠着两个银铃铛,瞧着别提多惹人疼了。   老夫人一向觉得李绾的性子孤僻,不讨人喜欢,可这孩子又实在生的太好,让人怎么也说不出重话来。见她面上还带着一丝苍白,老夫人心疼的不行,探身伸手道:“阿绾可是遭了罪了!如今真不难受了?”   手伸出去才想起来,依李绾的性子必要扭扭捏捏躲到一旁,不肯让抱。老夫人尴尬的刚要缩回手,就见那玉雪一团扑进了自己怀里,软软的说:“阿绾不难受了,祖母别担心。”   白姨娘见状虽然惊讶,可也暗自松了口气,只当是女儿懂事了。   老人哪有不疼隔辈人的,见她难得肯亲近自己,高兴的不得了,抚着李绾头发说:“不得了哦,我们阿绾病好了,倒像长大了似的。方才你姨娘牵着你进来,我还当是菩萨座下的小仙童来了呢,长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精致。”又指了指白姨娘:“你也快坐吧。”   李绾头靠在她肩上,显得很是亲昵:“我要是小仙童,也是因为祖母有菩萨心肠。”   这话更是逗得老夫人开怀大笑。有些话大人说出来只会显得谄媚,而出自孩子口中,反而令人高兴。   “绾姐儿这话说的对,咱们老夫人乐善好施,县上哪户穷苦人家没受过救济?全念着您的好呢。”说话的女子看着岁数也不大,样貌清秀,坐在白姨娘下首。   据李绾这几日所听,祖父前些年便病逝了,两个姑姑也早已外嫁。如今家里住着的,只有祖母和父亲的一妻两妾,那这人该是柳姨娘?   老夫人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为了人家感念恩德才要做好事,只是做人不能亏心,能帮的便帮一把罢了。”见小丫鬟端了一盏玫瑰露来,低头道:“阿绾尝尝,你父亲得来的新鲜东西,又香又甜。”   这玩意儿是西域盛产,寻常人稀罕,阿绾却是过去拿来泡澡都不心疼,可长辈的一片关爱,她也不忍推拒,尝了一口,眯起眼说:“甜~祖母喝。”   挨着柳姨娘坐的小姑娘,跟李绾年岁相当。   大眼睛转了转,笑道:“祖母偏心,怎么好东西全给了妹妹去,我跟大姐干看着?”   这话说的跋扈,面上却是带着浅笑,一片识礼之态,让人瞧了便知是在说笑呢。   老夫人被她气笑:“你妹妹病刚好,你连盏子花水都要与她争?祖母之前给你的好东西你全忘了?个小没良心的!”   老夫人左手旁的妇人,瞧着三十如许,容长脸,样貌倒也尚可,穿一身缃色小袄,玉钗玉镯,看着是端庄之态:“绾姐儿虽是好了,可我看也得给她挑个小丫鬟跟着,省的白姨娘一人顾不过来,丁点儿大的孩子,闹了病怪让人心疼的。”   这便都对上号了。夫人吴氏,一子一女,她身旁坐着十二三岁的沉静少女,该是大姐李绣。   姨娘柳氏,同样一子一女,大眼睛的小姑娘该是二姐李纤。   李绾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还没抓住理清,便听老夫人说:“是这个理儿!买个小丫头才几个银钱,你明日就给阿绾挑一个,最好年岁大些,会照顾人的。”   “是,媳妇知道了。”   念头一闪而过,又没了头绪,李绾只好先不去想,对着吴氏笑道:“阿绾谢过母亲。” 第3章 命运   李家的宅子占地极广,可别说是像样的景致、就连稍雅致些的抄手游廊也无。全是一进又一进的屋子,可偏主家、奴仆加在一起也没几个人,就更显得空荡滑稽。只在最西侧有个花园子,栽着些茶梅和木芙蓉,一簇簇深浅不一的粉,争相开的杂乱无章。   其实也不光是宅子。就拿吃穿用度来说,家里大鱼大肉从来不缺,可用的器皿是极廉价的白瓷青花碟,上边纹样甚至有些歪斜。精致糕点更是无从谈起,两位厨娘揉馒头利落,却做不出牡丹金乳酥,只得进城去买,那买来的也是卖相难看,甜腻至极,根本无法入口。   家里上至老夫人、下至两位姨娘,穿的虽都是绸缎织锦,可却是成衣铺子买来的,腰身领口总有不服帖的地方,便让丫鬟拿针线收一收了事。   这里很多地方都让李绾不适应。她自幼长在深宫,就算大厦将倾,可她仍过得是金尊玉贵的日子,虽不至于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无知的话,可也头一回体会,原来宫外的生活是这样的。   李绾托着腮:“姨娘,你给我讲讲家里的事吧。”   白姨娘闻言一怔。以前女儿也缠着她讲故事,可她大字不识,想要照书念都不能,哪来那么多新奇故事能讲,每次都要绞尽脑汁。虽不知女儿怎么改了主意,可这怎么也比现编故事简单的多,她咬断丝线把荷包放进竹匣里,挺直了身子道:“好啊,阿绾想听什么?”   李绾眨巴眨巴眼睛,歪头问:“我就想知道咱们家有钱吗?”   白姨娘被她这句话逗得连泪花儿都笑出来了,见她气鼓鼓的盯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当然有钱了,在县里你就挑不出来比咱们李家还富足的人家。”   “那咱家是怎么有钱的?”   这可难住了白姨娘。有钱就是有钱啊,有地有产有租子,想没钱都难,可这该怎么跟一个五岁孩子解释?   正犯愁之际,就听一道爽朗男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最早咱家也只有三间瓦房、半晌地,可咱家没懒人,几代人经营下来,到了你爷爷手里就成了周遭大半的地都姓李,不少人指着咱家吃饭呢。所以啊,爹爹有钱给阿绾买新衣、买糕饼,想要什么尽管说!”   “三郎回来啦!”白姨娘趿着绣鞋便迎了过去,满脸都是甜蜜欣喜。   进来的男人大约而立之年,身材挺拔,五官倒不是说有多好看,可剑眉星目,眼中透着一股子清亮,气度随和又爽朗,让人很容易便心生好感。   他一边拉着白姨娘,一边抱起了李绾:“阿绾病好了?”   男人眼中是关切意味,可李绾分明从中看出了三分探究,她心中一突,拖着调子‘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李昭心中叹了口气。他两子三女,这个小女儿最是孤僻别扭,他有心把这性子扳回来,平日待她难免严厉了些。可孩子大病一场,险些没了,做爹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办完差事便急匆匆的赶回来,按例先去了松鹤院,哪知母亲一见自己,就三句话不离阿绾。   说阿绾病了一场,倒变得懂事许多,说话做事不再扭捏,瞧着便让人喜欢,话里话外竟有亲自抱去养的意思。李昭心中打鼓,从前怎么说都没用,没道理病了一场就改了性子,心中存疑奔着跨院儿来,才到门外便听她童言稚语的发问,更是不像从前。   可真等抱在怀中了,这孩子还是那般寡言,甚至有些瑟缩。难不成不是她性子怪异,而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太过严厉,吓得她不敢与自己亲近了?   李昭低头看她:“阿绾,你是不是怪爹爹才来看你?”   小女孩儿红了眼圈,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摇了摇头,半晌才低声道:“不是,那日爹爹来看我、我知道的,你还摸了我额头,手凉凉的。我就是害怕。”   “你怕我?”   “我不怕爹爹,只是先前病的好难受,头里面一直嗡嗡响,听到你和姨娘在说话,想睁眼怎么也睁不开,阿绾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想到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在鬼门关上兜了一圈,如今委屈巴巴拽着他的衣襟,说怕再也见不到他,李昭鼻子直发酸。   抬手揉乱了女儿的小揪揪:“阿绾乖,不会的。”还想再安慰,便听妻子身边的红芍在门外道:“姨娘,人牙子带人来了,您给姐儿挑一个吧。”   李昭看向白氏:“什么人牙子?”   “噢,是夫人说给阿绾买个丫鬟跟着,也能多照顾些。”   “也好。”李昭沉吟片刻说道:“那你带阿绾亲自挑吧,挑个她喜欢的。我这趟回来还没去正院,我去瞧瞧夫人。”   白姨娘点头称是,刚跟着站起身来,便听男人顿足道:“阿绾,爹爹晚上再来看你。”顺手还在自己腰间掐了一把,她心中那点吃味瞬时消散,面带红晕的瞥了一眼,男人偷笑着离去。   见李昭出屋,女儿抬头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白氏更是不好意思。抿了抿鬓发道:“咳,阿绾如今怎么不怕爹爹了?”   走到门口的李昭也停下脚步来,听到小女孩儿又软又轻的说:“我从前胆子小,可病了一遭才发现,祖母、爹爹和姨娘都为我着急呢,既然你们都喜欢阿绾,那阿绾也不怕你们了。”   李昭失笑摇头,孩子的想法真是奇怪,可又让人觉得直白可爱极了。反正你喜欢我,那我就不必怕你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这叫什么?恃宠而骄!   李绾余光瞥见门外那道身影走远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算是糊弄过关了吧。自己这个爹,看着一身正气、豁达爽朗,可方才分明对自己起了疑心。   父女之间的互相猜测,白姨娘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反正女儿病好了,三郎也回来了,这日子还有什么不开心?她眼角眉梢都是喜悦,蹲下身一边儿给女儿挽袖子,一边儿说:“阿绾这么想就对了,你爹以往看着对你严厉,但你一病着实吓坏了他。知县老爷原本让他去临县办差,你爹愣是等你退烧了才肯走,心里面疼你着呢。”   李绾乖顺的点了点头,别人都称她爹爹司爷,那应该是县里的典史一类吧。虽然没有品阶,属于未入流,但却管着缉捕、司狱,是县里有实权的人物,百姓们也很敬重。   却见白姨娘一拍脑门道:“呀,瞧我这脑子,绣好的荷包却忘了给他。”她从近旁的匣子中拿出一个针脚细密的鸦青色荷包,上边绣着一丛翠竹。“这回颜色选的素净,你爹应该会喜欢。”   李绾打眼一瞧,便看到后边绣着的两个小字‘元一’。   她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姨娘,后边绣的也是爹爹的名字吗?就像我手帕上的一样?”   白氏笑了笑:“你爹的字是元一。姨娘不识字,会绣的就只有你爹的字,和我们阿绾的名。”   李绾连嘴唇都在抖,她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字吗?姨娘怎么不绣爹爹的名?”   “昭字太难了,元一多简单。阿绾若是有个简单的小字,姨娘肯定也会偷懒的,否则横横竖竖太麻烦,总是怕记错了闹笑话。”   先前一闪而过的念头,在李绾脑中逐渐清晰起来,怪不得听姐姐们的名字觉得有些耳熟。   圣祖帝李昭,字元一。柳州乘安县人,曾任乘安县典史,后至东安候。于顺弘十一年,举兵起义,推翻邺朝,建立大雍。   而李绣、李纤那是圣祖爷的女儿,是大雍的开国公主,李绾只觉得一片眩晕。所以她这个李绾,就是那个史书上的圣祖第三女,永平公主?   那上天可真是待她不薄,从亡国公主直接成了开国公主,可李绾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她对这位公主知之甚详。一来是因为两人名字读音相同,不自觉多了几分关注,二来便是这位永平公主太过有名。   后世的野史杂记,文人墨客,都热衷于她的美貌,关于她的文章诗词不知几何。但那历史上的永平公主可并非一生顺遂,说是命途多舛也不为过。   她长到十六岁时就因美貌被邺朝哀帝纳为皇贵妃,可没过多久,亲爹直接兵变,顺手杀了她夫君,自己称帝。大雍初立,边境动荡,这位又被封了永平公主,打发到了回鹘和亲。独自远嫁,苦熬八年,终于等到了大雍国力强盛,可她的父皇却又一道旨意,要平定回鹘。   英勇无双被后世称作战神的昭义将军宋怀秀,领着十万精兵,战无不胜。威远可汗身故,边境一片平稳,她又被带回了故土,嫁给了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像是一件封赏一般。   从头到尾她的美貌像是一件利器,帮助李家成就千古大业,却也刺的她自己鲜血淋漓。   最重要的是这位永平公主红颜薄命,只活到了二十七岁。李绾浑身发冷,她真的不想早死。 第4章 决心(小修)   姓钟的婆子四十来岁,穿身半新不旧的栗色夹袄,脑后挽着小攥儿。乘安县地方小,也没什么正经牙婆,她平日张罗着茶摊,顺便帮人保媒接生,有大户人家想买使唤人,也有那活不下去的卖儿卖女,她就是从中牵线赚点零碎钱。可平时都是与各家管事打交道,今天来了一听主家要亲自挑,她还真有些心慌。   揣手等了半晌,见来了个穿绸裙的美妇人,便赶紧又揖又拜,露出一口大黄牙谄笑道:“哟,老婆子给夫人问安!”   白姨娘连忙道:“可当不得这句夫人。”   钟婆自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可她又瞧了瞧白姨娘耳畔的珍珠坠,心道了不得,这李家不愧是县中首富,连个姨娘都穿金戴银像是官家太太一般。面上笑容却是半点儿没变:“那您瞧瞧,听闻府上想买个丫鬟,我今日领来的这五个,全是长得周正的小丫头,健健康康,手脚麻利,挑中哪个都错不了。”   白姨娘点了点头。来的这几个女孩儿虽然穿的破旧,但头脸齐整,身上也没有异味。只是年纪都太小了些,有的看着还没阿绾大。   “阿绾,姨娘看着都行,你喜欢哪一个?”   李绾游魂儿似得被拉到前院儿,哪还有心思挑丫鬟,连自己日后如何都还没想好。   她抬头瞧了一眼,见小姑娘们鹌鹑一样低着头,也瞧不出谁好谁坏,倒是牙婆身后站了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圆脸圆眼,嘴角还生了一颗小痣,瞧着便喜庆。李绾随手一指:“我瞧她好。”   就是她这么随意一句话,让那女孩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来。   白姨娘瞧了瞧,也觉得不错,这孩子年岁大些,倒合了老夫人所说。   “阿绾喜欢,那就她吧。”   钟婆却是犯了难。但凡稍讲究些的人家买丫鬟,都是要七八岁的孩子,买回去好调、教,将来用着也顺手。像春儿这年岁,倒是不吃香的,她本都与临县的宋妈妈讲好了,三两银卖到她家,等不了太久便能接客。原本想着下午顺道送过去,可谁想这么巧,李家也看上春儿。   钟婆搓着手:“这、不瞒您说,这孩子是别人家定了的。再说养到这岁数的姑娘金贵,少说也得卖三两银,不值当得。您倒不如挑个年岁小的丫头,一两半两的就买了,学规矩也快。”   李绾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见那女孩儿唇都咬出了血珠子,愣是忍着没流眼泪,倒有几分倔强。便抬头道:“姨娘,我就喜欢她。”   白氏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对钟婆道:“反正我们姐儿喜欢,我家也不差那二三两银。您便卖给我们吧,我再给您封一份与那边的赔罪茶钱。对您而言不过是几句好话就能圆过去的事儿,可别害了这孩子一生。”   钟婆子犹豫片刻一拍大腿道:“好,就按您说的办。”反正卖给谁银钱都是一样赚,卖与李家自己还落下个不亏心。“春儿,你还不谢谢主家?能在李家做丫鬟,吃穿不愁,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美事呢。”   那女孩儿此刻才终于哭了出来,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磕头:“谢谢夫人小姐救我!春儿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二位的恩德!”这头磕的实诚,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让人听着都不忍。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待打发了钟婆到门房领银子,她们几人也就一同回了偏院。   李家在李绾看来,就是空有银钱,却不知该怎么摆排场,闹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可这样的装潢摆设,又是瓷瓶又是锦帐,在春儿看来,那就是顶天的富贵。   她拘谨的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   白姨娘抱着李绾坐在塌上,柔声问:“名字是春儿?今年多大了?”   “我、奴婢十二了。”她脸上闪过一丝羞窘,但仍是认真回话:“家里边穷苦,也没个像样名字,都是随口唤的。”   “阿绾,春儿日后是要跟着你的,要不你帮她想个名字?”   李绾脑中过了无数句颂春诗词,可自己现如今是个五岁孩子,说那些倒显得不恰当了。她略一思量:“春蝉好不好?”   她倒是机灵,立马拜了下去:“春蝉谢过小姐。”   “春蝉,阿绾她身子弱,年纪又小。你日后要把她当成你亲妹子一般照顾、疼惜,知道吗?”   李绾一怔。以往宫中侍奉的宫人无数,可进了宫嬷嬷们自然教导他们要恭谨小心的伺候主子,就连为主子着想,那都是僭越,奴才们只需听话做事就好,雷霆雨露皆君恩,就是领了罚也要恭恭敬敬的谢恩。像姨娘这种把主子当做亲妹子照顾的说辞她还是第一次听,新鲜有趣的很。   春蝉使劲点了点头,有点不合规矩,却比谁都认真:“奴婢明白,今日若不是您和小姐救了我,我这辈子就完了。我、春蝉就是豁出命也一定护得小姐安好。”她方才那几个头磕的脑门一片青紫,袖口裤管儿都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脚,瞧着甚是可怜。   “好,让蕊心先带你去换身衣服,也把额头上的伤擦些药膏。”   .   .   白姨娘帮李绾扯上薄被,摸了摸她的鬓发说:“阿绾今日怎么蔫蔫儿的?若是困乏了就睡一会儿,姨娘去厨房看看,让她们给你熬红豆粥好不好?放糖伴着吃,又甜又糯的。”   李绾却摇了摇头,一把抓住她的裙摆:“你别走。”   女儿原先木讷,如今虽然爱说话了,可还是从来不黏糊她。今日倒是难得见她使小性儿,赖在自己身上,极为依恋的样子。白氏心中软作一团,拍哄着女儿:“好、好,姨娘不走,哪都不去,就哄着我们阿绾。”   李绾枕在她的腿上,听她哼着柔婉小调,闲适的正午,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印出两个金色方印,刺的李绾只觉眼睛发酸。   永平公主,生母早逝,圣祖登基后追封其为宜嫔。史书上关于她,只这冷冰冰的一行文字,甚至连名姓都未曾记载。   上一世的生母,李绾只记得宫人都叫她怜贵人。早就记不起她的样貌,可仍记得她身上好闻的桂花甜香,和她笑起来温柔的模样。   哪怕她后来成了宫中最得宠三公主,人人敬着、捧着,可那个女人仍是她记忆中最柔软的存在,每当梦到关于她的点滴,便要泪湿枕畔。娘亲这两字,是李绾的痛,也是她的梦。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了,她绝不想再失去一次。   史书中的一字一句,李绾倒背如流。她知道天下的归属,却不知疼爱她的女人为何亡故。因为史书最最冷酷,它只记载赢家的一生荣耀,从不在乎输家经历了什么。   李绾垂下眼眸,又想起那日在松鹤堂见到的一屋子女人,她们后来都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圣祖念旧,后人皆知。身侧的德妃,原不过是个杀猪匠的女儿,可她在圣祖并未封侯时就跟了他,两人有多年情分,哪怕没有子嗣也得了一生荣华。   而最早在圣祖身旁的女人,更是尊崇无比。吴氏乃原配嫡妻,封为皇后,入主中宫。柳氏封贵妃,膝下有子,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可姨娘呢?人没了多年,追封也只是个嫔位,李绾实在是想不通。   如今这一妻两妾,吴氏乃是嫡妻,比不得。可姨娘若与柳氏相比,论出身,姨娘是正经人家聘来的良妾,柳氏只是买来的贱籍。论宠爱,家中人人都知白姨娘最得三爷喜欢。又怎会是那样的结局?   “姨娘,你喜欢爹爹吗?”   白氏面色一红:“阿绾!你这话......”   定是喜欢的,喜欢到根本瞒不住人,提起他眼中就亮起了明媚春光。   “就说说嘛,反正也没旁人,阿绾想知道你和爹爹的事。你是什么时候嫁给爹爹的?又为什么要嫁给他?”   白姨娘被女儿缠得没办法,想了想说:“真不知你小小一个人儿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其实也没什么缘由,姨娘原先家中也算富足,可我及笄那年父亲病故,哥哥又染上了赌钱恶习,能卖的都卖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我嫂子竟想卖了我还债,是你爹爹救了我,我便成了他的妾。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你爹爹他那么好......”白氏叹了口气:“所以刚才我见了春蝉才心中不好受,女子要是被卖到那种地方......唉,算了,你一个孩子,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原来英雄救美。两人哪怕算不上是年少夫妻,可从姨娘及笄算起,到如今也有了七八年的情分,年少时的两情相悦,相伴多年,到底因为什么,人都没了还要吝啬追封谥号?   李绾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姨娘,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一直陪着阿绾。”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你的阿绾,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乱世保全性命。可既然做了你的女儿,得了你的宠爱呵护,我就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那样。   “净说傻话,姨娘当然一直陪着你。”白氏抱着女儿,仿佛这就是她的珍宝。 第5章 抠门(捉虫)   李绾坐在小凳子上,托腮看着春蝉里里外外的忙活。   天越发的冷,眼瞅着要入冬了。箱笼里的厚衣裳都得倒腾出来,浣洗过后重新熏香。被褥幔帐、一应摆设都要重换,家里丫鬟少,指望不上旁人,蕊心也有姨娘房里的事要忙,只过来略微提点了几句。   春蝉自己忙的脚不沾地,可脸上的笑就没消下去过。就连坐在炕沿儿上拆被面,口中都哼着小曲。   干活儿还能这么高兴的,李绾真是头一次见:“春蝉,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再做吧,反正还有一下午呢。”   见李绾托着腮,随意摆个姿势都比画上的人还好看,春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小圆脸上露出了两个梨涡。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孩子,吃完一碗浆酪便乖乖坐着,看自己干活,乖得不得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对,也不是哪个富小姐都能像她们绾姐儿一般好看。   又乖又好看,让人忍不住喜欢。   “不累,这有什么累的。以前在家的时候又要做饭、又要浆洗,还要照看弟弟妹妹,如今只要晒晒被子,做做针线就行,我要是再偷闲,自己都没脸了。”春蝉把拆下来的被面,翻过来仔细叠好,省的蹭花了这么好看的织锦缎。   “我听蕊心说过,在府里干活儿月银是半吊钱,你家里可够用了?”   李绾听春蝉与姨娘说过,她家里没有地,以往全靠她爹一人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可两月前帮人换房梁时摔断了腿,人家主家给了些零散钱便不再管了。又要吃药养病,家中孩子又多,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只好卖了大女儿,换一家子活命。   李绾听完心中唏嘘不已,觉得老天真是厚爱自己,让她又托生到李家。否则醒来就在穷苦人家,别说活的好不好了,连想吃饱饭都是问题,对春蝉更是多了几分怜惜。   “够用了、够用了!我的姐儿,那可是半吊钱,买一石米都够了。整个乘安县再找不到比咱家还宽厚的主家,每月给半吊钱不说,一年还有两身新衣,我哪还能不知足。您和姨娘不光是救了我,更是救了我们一家子。”   “够用就好。”李绾站起身来:“春蝉,我困了想睡一会儿,要是爹爹来了跨院儿你记得一定叫醒我。”   春蝉没多想,只当是小女孩儿想念父亲了,连忙拿来厚被子,给李绾掖好了被角,笑道:“绾姐儿睡吧。三爷要是来了,奴婢叫您。”   李绾做了个乱糟糟的梦,一会儿是自己身披嫁衣要去和亲,一会儿是大雍覆灭,她父皇颓败自责的脸。散乱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惊得她浑身冒汗,醒了过来。   屋里昏暗一片,原来这一觉睡了那么久,父亲今日不来了吗?   这些时日,父亲大半的时间都宿在姨娘房里,李绾有许多去与他亲近的机会,可李绾没去。自从她知道了那人就是史书中的圣祖,自己就是那倒霉极了的永平公主,她心中就一直别扭着。   尽管后世有许多人,人云亦云,认为圣祖有情有义,为了女儿冲冠一怒、推翻前朝,更是性情中人,慈父典范。可李绾知道那不过是美化罢了,她越是回想永平公主的一生,越是心中发寒,圣祖确实有勇有谋,哪怕在晚年也仍旧励精图治,说是千古一帝也不为过。他无愧天下百姓,却利用了自己女儿一生,在这一点上冷酷又无情。   身份一转换,她就成了那个被利用的倒霉女子。所以李绾一直别扭着,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直到这两天总是梦到太极殿的日子,梦到疼爱她的父皇,李绾忽然就想通了。   她的父皇子女众多,她不占嫡长,却最受他的宠爱,难道是无缘无故的吗?不是,是因为她出生那日,难得有捷报传来,父皇觉得她为大雍带来喜讯。后来生母逝去,丁点儿大的孩子,就算聪明又能有多深沉的心机?李绾当时只知道皇宫之中人人都畏惧她的父皇,自己只有在他身边才无人敢欺。   所以她被送到哪个娘娘宫里都哭闹不止,只有在太极殿才会笑。父皇更是觉得他们父女投缘,把她养在了身边。   前面有巧合也有有意为之,可最重要的便是她在成勤帝身边长大。做父母的子女一多,难免有所比较,人心都是偏着长的。自己看大的孩子,比起偶尔才见一面的,当然要亲厚偏爱的多,即便是帝王,也是如此,甚至就因为是帝王,这份亲情更显得难能可贵。   她曾是大雍最受宠爱的三公主,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因为别的皇子皇女玩闹时,她在肃穆大殿中伴着父皇枯坐。别人在母妃身边早早入睡时,她仍守着一盏灯火,看父皇批阅奏折。她枯燥又乏味的童年,对成勤帝而言,是女儿的贴心陪伴,所以给她再多殊荣宠爱都还嫌不够。   李绾想通了这点,也就不再心存别扭。史书上的圣祖对永平公主无情,可她虽成了李绾,却不是她。时间还来得及,只要她讨得父亲宠爱,说不定就可不再颠沛一生。   李绾坐起身来,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若一直逃避下去,史书中写好的凄凉结果,就要由她们亲自品尝,她必须要让父亲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分量越重,将来就多了一分救下姨娘的把握。她明明身子康健,无故早逝这其中一定有所缘由。而无论这缘由是什么,她都要帮她挡住。   她若只想求得安稳,讨巧卖乖才是良策。可这还不够,那是她姨娘的性命,李绾必须赢,她要搏一把,下一剂猛药。   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父亲却不来了?   正想着就听有人轻轻推门进来。   “姐儿醒了?我还想叫您呢,三爷来了。”   “嗯。”李绾垂下眼,穿鞋下榻:“我去找父亲。”   “天儿凉着呢,披件衣裳吧。”   .   .   乘安县地方小,人也少。没什么大案,可每天鸡鸣狗盗、零零碎碎的小事一箩筐,李昭奔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只想找个舒服地方歇一歇。   他的正妻吴氏乃是顶头上司吴主簿的堂妹,岳丈也是临县的秀才,书香门第。可他们李家几代下来也就是个地主,到了他这辈,花了不少银子疏通,才做了典史,可仍是不入流的官职。吴氏嫁给他,算是下嫁了,平日里对他虽没有表现出瞧不上的意思,可也从来见不到温柔小意,连夫妻二人说话,也聊得都是刻板正事。陪着吴氏回过几次娘家,吴家人全捧着她那几个妹婿,说都是读书人,将来要有大出息的。李昭又是花银钱帮她家修缮房屋、又是供小舅子念书,倒了还是像个遭人嫌的。   两人心中都觉得自己委屈,久而久之,夫妻二人间也冷淡下来,李昭很少到正院过夜。   而柳氏呢,样貌清秀可人,会写字会弹琴,李昭开始很是喜欢。可他自认是个俗人,偶尔来点高雅的,自是有情趣。可天天都是一这套,他配合着都嫌累,实在欣赏不来。   想来想去还是白姨娘最可心。他们两人都是乘安县土生土长,聊起小时候去过的夜市、街角的那家面馆,常常哈哈大笑。   吴氏是正妻,又自认贤良,哪怕心中有不快,也是端着摆脸色,从不与李昭拌嘴。柳氏是买来的妾,身契都攥在李昭手里,更不敢惹他不快。倒是白氏,偶尔与他磕绊两句。可她这人心大,只要送一支珠花、或是一盒胭脂,保准又雨过天晴,有时李昭倒觉得这才像是夫妻间过日子,舒心又不乏味。   所以尽管老夫人总提点着,叫他别偏爱太过,可每次回到家中,想来想去还是抬腿去了小跨院儿。在外劳累了一天,难道回到家,还要委屈自己?   “阿绾呢?怎么又不见她?”   “小孩儿能睡,从午间睡到这会儿了,一会儿我让蕊心给她送碗面去。”   李昭一边拌面,一边儿哼哼:“这就叫慈母多败儿!谁家纵着孩子一睡大半天的?到了晚上不是又不肯睡了?”   白姨娘抢过他手里的瓷盆:“够了够了,这卤子咸,再多放没法儿吃了。”提起女儿她唇角带笑:“晚上闹也没叫你去哄,我乐意哄我的阿绾。再说阿绾多乖,从不磨人。”   两人正闲话着,就见裹成团子似得小人跑了进来,一下扑到李昭腿上:“爹~”把头枕在他腿上,睡眼朦胧的像还没睡醒似的。   李昭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今天知道露面了?前几天我过来,哪次你都睡着,贪睡也该晚上早点儿睡。谁家小姑娘大白天睡觉的?你两个姐姐可没你这样没规矩。”   以往李昭一说教,小女儿定要面色发白往她姨娘身后躲,一副瑟缩样子。李昭见了更是不喜,话也越说越重。父女见面,总是要闹得李绾嚎啕大哭,李昭一肚子怒气为结尾。   可今天孩子病刚好没多久,李昭原不想说她,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儿后悔,哪知李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枕在他腿上不起来,眼巴巴盯着面条看:“知道了,我饿了。”   李昭一滞,拿起旁边小碗帮她往里挑面条。还记得白氏说这卤子咸了,只放了小小一勺。倒得了女儿抱怨:“哎呀,多放些啊,爹爹还说自己有钱呢,吃面都不给卤,怎么这样抠门?” 第6章 娇气(捉虫)   李家老太爷在世时,家中有一妻一妾。原配妻子体弱,没留下一儿半女便去了,妾室也只生了两个女儿。眼瞅着家业越来越大,可却膝下无子、没人继承,别提多犯愁。   这才娶了崔氏做续弦,一来是看中她的姓氏,二来也是媒人说她一瞧就是有福的面相,必能一举得男,这话可是说到了老太爷心坎儿里,立马着人下聘,娶了进门。   崔氏的肚子还真争气,进门第二年就生下了李昭,李家唯一的独子。   家中不缺银钱,放眼乘安县也没有比他家更富足的人家,可李家往上数三代,全是种田的庄稼人,就算如今有钱了,日子好过了,可身份放在那,说破了天也就是个土地主,得不到别人敬重。老太爷便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独子身上,就盼着他能读书考个功名,让李家改换门庭。   可李昭实在没有那个天分,打小功夫拳脚学的快,一见书本就犯困,哪怕挨他老子一顿抽,也不肯背那些拗口的文章。学了好几年,气走了无数先生,也就是认了字、会背几首诗而已。   老太爷也没了法子,只好托关系使银子,给他弄了个典史的官职,虽不入流可也聊胜于无了,算了了自己一个心愿。   李昭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慈父,因为他小时候,不是被他爹逼着念书,就是挨鞭子挨踹,他以为做父亲就该是这样。   他有两子三女,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城中私塾念书,每月只回家一趟。父子间见面的机会少,即便见到了,他也就是问问儿子们的功课如何,旁的也没什么可说。长子聪明好学,不用他操心,小儿子愚钝些,可即便如此李昭也没动手打过,他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太知道读书这东西需要天赋,若是没有,打死了他也没甚用处。   至于女儿们就更不用他操心,反正家里的女人们自会照料教导。   可要仔细想来,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李绣是长女,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那时李昭初为人父,抱着那襁褓中又小又软的一团,激动的连手都在颤抖,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女儿,连带着对吴氏都耐心温柔。   可李绣长到三岁时,才会开口说话,不管他们怎么教都是说的磕磕绊绊。后来找了大夫才知道,他的女儿天生口疾。吴氏一开始还有耐心,可板了两三年还是毫无成效,索性教导李绣少开口,省的旁人笑话她。   长女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一年到头也不了几句话,与他这个父亲也是如此。   后来又有了李纤、李绾。   纤儿懂事,柳姨娘自己小心翼翼,教出的女儿也识礼。可一个六岁的孩子,太懂事就失了孩童天真,李昭虽然喜欢,可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   李绾自小性子就孤僻,跟白氏说话都怯怯的,更是不与他亲近,甚至是惧怕他。   慢慢的李昭也觉得,养孩子应该就是这样,自己身为父亲除了要教导他们,也没别的可做。   但谁想李绾病了一场,倒变得粘人任性起来。   “爹爹,我走不动了,你抱我。”   李昭今日休沐,她闹着非要出来玩。看见街上什么都觉得新鲜,又要吃糖葫芦、又要买小兔子,迈着小短腿,走了一半就伸手要抱。   李昭手里拿了一大堆小玩意儿,又要抱着女儿,可心里竟觉得有点甜。   可他仍习惯性的板着脸道:“不是你自己说要出来玩儿的?才走了这么两步就喊累,真是娇气。”   李绾却不怕他,抱着小兔子赖在他身上:“我才六岁,能走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了。爹爹你看,兔子想咬我。”   李昭低头看了看,笑说:“它是吃菜呢,哪是咬你了?”   乘安县地方小,人也都是熟脸,才一抬头就遇见了县衙的熟人。   “哟,司爷,今日得了闲空儿?”   李昭腾不出手打招呼,只好点头笑笑,一脸无奈道:“是啊,今日休沐,女儿非要闹着出来玩。”   “嘿,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要是我闺女我可得天天抱出来显摆。”   自家孩子被人夸了哪有不高兴的,李昭心里一阵暗爽。他家阿绾当然好看,乘安县都找不出比他家阿绾更好看的小姑娘,可说话还得谦虚:“嗐,哪像您说的那般邪乎,就是长得周正些罢了。”   五六岁的小姑娘,玉雪团子一般,鹅黄色的小棉袄上滚着一圈白毛,就像她怀里抱得小兔子一样毛绒绒。偏还甜甜的对他笑说:“还是伯伯有眼光,我就是好看,我长得像我爹爹。”   孙师爷被她一本正经说话逗的不行,看了看一脸正气、下颚方毅的李昭,又看了看精致非常、小脸肉呼呼的李绾,哈哈大笑说:“你可比你爹爹好看多了。”   李昭更是觉得女儿又可爱又窝心,告别了同僚,摸了摸她的小揪揪:“走,阿绾还想不想买别的?”毕竟女儿长得像他又好看,买什么都舍得。   难得的一个休沐日,原本想好好歇歇,却被女儿使唤着逛了整个乘安县,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比起当差都累,可李昭回到家时,脸上笑的无比舒心。他头一次发现原来养女儿这一件这么幸福的事儿,又软又香的小团子,格外依赖他,每每听她奶声奶气的叫爹爹,李昭的心就跟着软了。   她那么小,那么可爱,而自己是她的爹爹,唯一能保护她的人。他想要宠着她惯着她,看她眼中永远清澈天真,不被生活所苦。也不知是哪一刻心中生起了这样的责任感,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英雄。   李昭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门房,捏了捏李绾的小肉脸说:“今日要去松鹤院陪你祖母用饭,你下来自己走好不好?爹爹牵着你。”   李绾使劲点了点头:“好,爹爹肯定也累了,阿绾太沉了。”   小东西明明娇气又任性,可偶尔一懂事又让他心疼。李昭抱着她没撒手:“你才多沉?再多一个爹爹也抱得动呢。风大,还是我抱着你吧,小短腿走也走不快,可别又冻病了。”   李绾缩在他的怀里,点头说好。原来史书中了不起的圣祖也没多可怕,心有些软,很好讨好。血脉亲情真的很奇妙,你对他用一分心,做父母的便想拿出十分来回报。又或许他和自己的父皇一样,别的孩子们怕他,可李绾不怕,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像天底下所以别扭的父亲一样。   可李昭今日的反常着实吓着了松鹤院中的众人。亲自抱着李绾过来不说,席间自己吃着哪道菜顺口了,就要夹给李绾,孩子碗里堆得像小山一般。   吴氏越看越莫名,这人不是一向不喜欢绾姐儿,今日是抽了什么风?可到底不关自己的事,吴氏垂下脸继续吃饭。   白姨娘只觉得心里高兴,这父女俩终于不再像仇人一般,可她又怕夫人见了三郎偏心阿绾有所不快,接连给李昭使了两个眼色,李昭却像视而不见,只盯着李绾的饭碗:“大口吃,像吃猫食儿似的,身体怎么能健康?嘴壮才有福呢。”   李绾只好苦着脸,捡碗里清淡的吃。   还是老夫人开了口:“哎呦,你说你,我们阿绾才多大点儿,又是个姑娘家,哪能吃得下那么多?阿绾别理你爹,可不能吃撑了。”   只有柳姨娘一阵心惊。她生的柏哥儿比不上夫人的儿子有出息,一向不得三爷喜欢。可家里的三个女儿,大姐儿口疾,李绾又是乖僻性子,只有她的纤儿懂事知礼,老夫人和三爷都最疼爱,怎么忽然全转了性子?   她立在老夫人身后布菜,悄悄对女儿挤了挤眼睛。   李纤见状只好放下筷子,带上了个甜笑对李昭说:“爹爹,纤儿最近练字遇到了些困惑,您能否来指点指点我?”   “纤儿的字写得极好,比我都强,爹有什么可指点的?我看过两天给你找个女先生来,你若喜欢便好好跟着学。”   李纤到底是个孩子,天天被柳姨娘拘在屋里,不是练字就是学琴,已经没有玩的时间,一听又要找个先生来家里,没绷住直接苦了脸。可抬眼见姨娘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她又连忙坐直身子:“谢谢爹爹。”   “嗯,好学是好事。”李昭觉得今日这牛骨汤熬得有滋味儿,盛了一小碗摆在李绾面前:“要入冬了,吃不下就喝些汤,喝完身上暖和。”   李绾喝了一口,就摇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不要不要,太咸了。”   “怎么会咸呢?”李昭又尝了一口:“不咸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事儿?成天娇里娇气。你看你姐姐多好学,会写字会弹琴,你只比纤儿小了几个月,成天赖床不肯起就罢了,吃饭也不好好吃?”   “我就事儿多,又懒又娇气。没有大姐姐沉静懂事,也没二姐姐勤奋好学。但是爹爹有钱啊,将来我嫁不出去,反正爹爹也会养我呢。”   李昭被她气得直笑:“没规矩,谁家女孩儿会说嫁不嫁的,不知羞。”但还是剔好了鱼刺,把肉放到她碗里:“吃吧,懒就懒娇就娇,爹爹乐意养你。”   李纤垂下眼,实在不知该再找些什么话说。 第7章 救人   一转眼便快到了年节,小小的乘安县也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李昭下了值,刚从衙门出来,就瞧街对过有个老妇人摆摊,卖的全是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他走近一看,见其中有个毡毛做成的兔子玩偶,圆滚滚的一团儿,白胖的像个雪球,倒是可爱的很,李昭眼睛一亮蹲下身来。   先前带阿绾出来时,给她买了一只兔子。她喜欢的不得了,天冷怕冻着兔子,还放在屋里养着,每天睡醒了都要抱一抱。可前两天他去跨院儿,阿绾眼圈都是红的,扑到自己怀里声音又闷又委屈:“爹爹,团团死了,我和姨娘把它埋在了花园里。”   李昭抱着女儿,想了半天才想起,团团就是那只傻兔子。一只兔子也值得女儿这样伤心?她若喜欢,买个十只八只的放在院子里养,都不叫什么事儿。可阿绾却摇头,她说:“我不想养兔子了,它们那么可爱,我怕再看到它们死。”   女儿红着眼圈闷闷不乐的样子,看的李昭都跟着难过极了。今日见到这兔子玩偶,倒是一乐,这玩意儿又可爱又不会养死,阿绾一定喜欢。   “阿婆,这玩偶多少钱?”   “嗳,二十文。自家做的,小姑娘全喜欢这些。”   欣长的男子拿着毛茸茸的兔玩偶走远,老妇人岁数太大,老眼昏花,拿手指搓着数钱,可这才发现那人多给了自己二十文。老妇一怔,讷讷念道:“哎呦,也不知是谁家的儿郎,这般心善。”   李昭回到家,还是去了白氏的小跨院儿。如今就像成了习惯,阿绾挑食,白氏又惯着,他总要亲自盯她吃饭才放心。   他解下身上的灰毛斗篷放在一旁,搓着手对白氏说:“今天可真冷,阿绾呢?”   白姨娘把炭盆挪到他身边:“在她屋里躺着呢,可怜巴巴的,昨夜也没睡好。”   “没吃饭就躺着?”   “我下午去看着她喝了半碗粥,先让她睡会儿,晚些我再给她端碗馄饨去。三郎先吃吧,白菜馅儿的。”   蕊心打了热水来,李昭洗了手坐在桌前:“嗯,吃完我去瞧瞧她。回来路上我还给阿绾买了个玩偶,她定喜欢。”   白姨娘摸了摸那绒白小兔,道:“做的真像。只给阿绾买了?”   李昭应了声,心无旁骛的吃饭。   白姨娘再也忍不住,阿绾是她唯一的女儿,丈夫疼爱阿绾,她当然比谁都高兴。可李昭最近实在是偏心的太过明显,再这样下去夫人迟早要有怨言。   “三郎,夫人是个大度人,想来不会为了这些小事生气。只是绣姐儿、纤姐儿也瞧着呢,你只顾着阿绾,孩子们看了怕要伤心。”   李昭根本没听进去,一心想着快点儿吃完去看女儿,他摆摆手:“这有什么的,你们女人就是想得太多。绣儿都十二了,哪还会玩娃娃?纤儿也不喜欢这些,前两天我才给了她一本诗集。再说我就是偏疼阿绾一些又怎样?家里的几个孩子属阿绾最小,身子又弱,他们做哥哥姐姐的,没道理因为这些吃味。”   白姨娘不是什么聪明人,可也知道再说要惹男人不高兴了。她给李昭夹了一筷子酱菜,柔声说:“好好,我知道了。反正三郎疼爱阿绾,我是感激的。对了,夫人说初三去冬青寺上香,回来带我们去裁衣裳呢,三郎去不去?也好帮我掌掌眼。”   李昭拍了拍白氏的手:“还没告诉你,县太爷让我去和境县走一趟,若是初三能赶回来,我就陪你们一起去。”   “和境县?大过年的怎么也不让人歇歇,什么时候去?”   “年前就去,有个犯人会些拳脚,我得亲自押去。”李昭放下饭碗:“你吃你的,我去瞧瞧阿绾。”   李昭拿着玩偶,轻手轻脚进了女儿的屋子,倒差点儿吓着春蝉。   他见女儿整个人裹在棉被里睡得正香,压低声音对春蝉说:“我看看阿绾,天都暗了,你也吃饭去吧。”   “嗳,谢谢三爷。”   李绾睡觉时总是缩成小小一团,看着跟没安全感的小动物似得,李昭笑着给她掖了掖被角,却见她翻身过来,迷迷糊糊的睁眼,带着些泪意,一见自己就露了笑:“爹爹?我刚才梦见你了。”   “哦?梦见我什么了?是又给阿绾买糖了还是买新衣了?”   “都不是,我梦见爹爹在山里救了人,后来做了大官。”   李昭噗嗤一乐,揪了揪女儿的鼻子:“阿绾还知道什么是大官呢?”   李绾裹着被子坐起来,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当然知道啦,就像之前见到县太爷那样的,可威风了。”   “那在梦里,爹爹都成了可威风的大官,阿绾怎么还委屈着?”   “因为爹爹受了伤。”她举起小手比划了下:“这么长的箭插在爹爹背上,我不想让爹爹受伤。”   一说起来就又要掉眼泪了,傻乎乎的,可把李昭心疼坏了,连被带人一把抱起来哄着:“阿绾不哭,那是梦,爹爹好好的呢。你瞧,这只小兔子像不像团团?”   又白又胖的兔子玩偶献宝一般捧到女儿面前,可算让她破涕为笑。见她紧紧抱着兔子不撒手,李昭也放了心,摸了摸她顺滑的头发:“阿绾跟团团玩吧,爹去叫人给你下馄饨,白菜馅儿的可鲜灵了。”   “嗯。”直到李昭关门出去,李绾才终于撒开玩偶,抬起眼来。   马上要到年节了。大邺章和三十七年,元月,圣祖在小罗山救下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李绾想要改命,也想救下姨娘。如果一个得他喜爱的女儿还不够分量,那么一个得他喜爱,而且带来福运的女儿呢?   几月以来的相处,史书上的圣祖,也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而已。他会板着脸叫自己多吃肉,也会好声好气的哄自己别哭,哪怕压得他腿脚酸麻也不忍心叫醒睡着的自己。李绾希望所有人都是好的结局,这次的提前示警能让他伤的轻一些、再轻一些。   .   .   小女儿的梦话,李昭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跟白氏笑说:“咱家阿绾做梦都希望她爹当大官呢,个小人精,也不知像了谁。”   他依照上峰指令,年前便前往和境县办差,和境县的县太爷与李昭的大舅哥吴主簿,是多年好友。此番见来的是他,便多留了两日,好菜好酒,相谈甚欢。盛情实在难却,直到初一李昭才辞别众人,他一心惦记着家里,想到初三要去冬青寺上香,便想着在那之前赶回去,冬青寺旁有个热闹集市,还能带着阿绾她们去逛逛。   和境县距乘安县并不远,可两县中间隔着两座山。若是走大路便要绕远,李昭心急胆子也大,便打算穿山间小路回去,这样明日便能到家。   夜里边山路难行,到处黑黝黝一片,李昭一路哼着小曲儿壮胆。可进小罗山走了没多远,路旁草丛中便伸出了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一把抓住了他的腿:“救、救救我。”   李昭被吓了一跳,待拨开杂草,见里面躺了个的青年人,浑身是血,伤的不轻。他赶忙把人扶起来:“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刘钰乃是当朝七皇子,母妃是最得宠的丽贵妃。皇帝年迈,有了立储君的打算,几个儿子中,七皇子聪慧,最像自己,他有意传位刘钰。其他几个皇子当然不服,朝堂上斗得像乌眼鸡一般。这次刘钰到柳州府办差,刚要启程回京,就遇到了十数名蒙面人,出手间尽是杀招,他身边的五十护卫竟不是对手,只好拼命护着他逃跑。   刘钰受了伤,逃到山中,再没了力气。躺在荒草间,满心疑问。要培养出这样的狠辣杀手,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杀他那人,算计良久,下了血本,可究竟是谁呢?是向来暴躁的二哥,还是与自己面和心不合的五哥?   失血使他脑中一片眩晕,刘钰自嘲一笑,还想那么多作甚?柳州知府已不可信,身边的护卫也尽数战死,还有谁能来救他?自己费心费力这么多年,眼看就快得偿所愿了,没想到竟是落得埋骨荒山的下场,真是可笑,可笑啊!   也不知母妃知晓后,是什么样的表情,没了自己,那蠢女人,还拿什么做太后的美梦,他真是好奇极了。   就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刘钰听到了有人哼唱山间小调,最后的求生欲使他不顾一切抓住了那人的腿。那人问他怎么了,刘钰从不信人,若说有人追杀自己,这过路人只怕会扔下自己不管。人人都怕事,想到此他有气无力道:“这位大哥,救救我,我失足从山上摔了下来。”   四下一片黑暗,这话若是哄别人,大概能糊弄过去,可李昭是习武之人,眼睛比旁人好使,他一眼就看见这年轻人身上是几处刀伤。正要发问,忽听后边窸窸窣窣响起脚步声:“这边儿没有,去那边找找。可不能把人放跑了。”   李昭没工夫再想其他,此处离小路太近,一定会被发现。他提起那细瘦青年,迅速躲入了更深的灌木丛中。 第8章 愿望   李昭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他身为典史,身上担着保护百姓的职责,这事儿既让他碰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好在此时天色黑着,他们躲在草里,那些人未必能发现。   但他很快便发现,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般简单。十几个黑衣蒙面人,的确做不到大张旗鼓的搜山,可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他们便放箭试探。   “那边儿有动静!”   “去看看。”   “妈的,是只野兔,继续搜!”   箭矢不见停歇,李昭心里忐忑难安,救人归救人,但他可不想为了救别人,把自己命都搭上。若现在把这年轻人交出去,这些人可会放过自己?两厢犹豫间,李昭忽瞧见年轻人腰间的玉佩,莹白美玉,在暗淡的月光下也闪着华美的光泽。   一瞬间,像有烟火在李昭脑海中炸开。   女儿奶声奶气的说:“我梦见爹爹在山里救了人,后来做了大官。”   眼前这人玉佩上雕的是龙纹,四爪团龙。   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李昭若无其事的移开眼。但当箭矢朝他们这边飞来时,李昭抬手捂住了那年轻人嘴,微微侧身挡在了他身前,一支箭刺入了他的肩膀。   刘钰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男人。他护在自己身前,中了箭也一声不吭,为什么?自己与他不过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两人心中各有各的猜测、振动。   那伙黑衣人又搜了小半个时辰,领头人才道:“撤吧,天亮了再来找,估计早就成了尸体了。”   山中终于恢复了静谧,又等了良久再不见半点儿声响,李昭才敢动了动肩膀,疼的他直冒虚汗:“嘶,我说你这仇家出手可够狠啊,瞧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得罪了这群人?”   刘钰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他们觊觎我家中财产。”   “怪不得,那你现在打算如何?你也听了,等天一亮,他们还会再来。”   刘钰抬起头,眼中是对活下去的渴望:“不瞒您说,我是外乡来的,对这里不熟,您可否再救我一次?只要我能平安回家,您的救命之恩我必重重酬谢!”   “你那仇家,明天在山里找不到你的尸首,定然不会轻易罢休,你去到哪里都不会安全。”   这一点刘钰当然知道,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那人不杀了自己,一旦他回朝,对方就会置身险地。所以他的手下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找到自己,哪怕把这柳州府附近翻个底儿朝天。这人带着自己是个累赘,很可能还会牵连到他,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他能帮自己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了。   刘钰点了点头,又听那人说:“愣着干嘛?上来啊!你伤成这样站着都费劲,还打算自己走下山?我背你,可别压到我肩膀。你去哪都不安全,所以不如先到我家庄子上养伤,那里没有外人。只是我没别的本事,接下来能不能平安回家,还要看你自己了。”   男人下颌方毅,一身正气,眼眸中也是清亮之色。   刘钰得皇帝爱重,想投靠他门下的人不少,有地方官员,也有各地才子,他们每一个都指天抢地的表忠心,说愿为七皇子赴汤蹈火。可真到了鬼门关了,却是这个山野间的过路人,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刘钰虽然瘦弱,可也毕竟是个男子,山路本就难行,男人肩上又有伤,背着他一路走得气喘吁吁。   刘钰又是动容,又是疑惑。难不成真是他看惯了高处的勾心斗角,忘了这世间还有心存侠义的好人?   李昭把他带到了一户农庄,庄子上只有一对儿老夫妻。   老婆子一边儿给他们包扎伤口,一边儿叹气:“三爷,你们怎么伤成这样?我瞧还是找个医馆去看看吧。草药虽能消毒止血,可也得让大夫看看伤没伤到筋骨啊!”   “大过年的医馆都关门了,就是些皮外伤,不打紧。”李昭看了面色苍白的刘钰一眼,对老婆子说:“这小兄弟赶路遇上了山匪,恰好让我碰见了。”   “哎呦造孽哦,劫财还不够,大过年的还伤人,这帮杀千刀的。”   老头子年轻时做过赤脚大夫,通一些医理,此时端着两碗汤药进来,对他们二人道:“快喝药吧,我瞧都是外伤,你们年轻好好休养几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若是觉得哪里不对,还是要去医馆看看。”   “好,谢谢张伯,天都快亮了,你们也赶紧去歇歇着吧。”   刘钰一向养尊处优,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神经一放松下来,便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是太阳西下,竟是睡了一整天,而救他那人正在穿鞋袜。   “你要走?”   李昭一乐:“大过年的,我得回家去了,你好好养伤,也祝你能平安回家。”   “谢谢。”刘钰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了口:“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话说得,谁还能见死不救啊?再说我是乘安县的典史,虽说不入流,可也得保护百姓不是?”   刘钰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   “李昭,李元一。”   “乘安县典史李昭,我记住了。救命之恩,来日定好好报答。”   这人从头到尾从未说过自己姓名,说话间也不自觉带出上位者的语气,李昭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心中激动的无以复加,面上却是洒脱爽朗,摆了摆手:“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   .   李昭一回了家,便风风火火的去了小跨院儿。   “三郎回来了,你面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受了伤?”   “一点儿小伤,不打紧。阿绾呢?”李昭面色有些发白,可眼中却是难掩的激动。   白氏莫名其妙,指了指东屋:“在屋里啊。”   “阿绾!阿绾,爹爹回来了!”   李绾正坐在小凳子上吃苹果,小牙奋力咬着,嘎吱嘎吱的可爱极了。李昭一把抱起她:“好阿绾,你再跟爹爹说说你那日的梦!”   女儿一脸嫌弃的别过脸:“爹爹,你身上好难闻。”   “好好,爹爹一会儿就去洗,你先告诉爹爹,你那梦里,我救了什么人?当了什么官?”   “哪个梦?爹爹受伤的梦?我记不清了。”   他确实在山里救了人,带着四爪团龙玉佩的人,除非是皇家,否则谁敢带这东西。他也的确受了伤,还是箭伤,一切都和女儿那日说的一模一样,李昭急切的说:“阿绾,这很重要,你好好想一想,爹爹求你。”   李绾歪头想了想:“唔,救了个男人。”   “对对!是男人,那爹爹做了什么大官?”   “我想不起来,和现在的差不多吧,什么爷......爹爹现在是司爷、侯爷,对!我想起来了,别人都叫爹爹侯爷啊。”   李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愣了好半天才说:“真是侯爷?我做了侯爷?”   “是啊,梦里爹爹穿锦袍,骑大马,可威风了,别人都叫你侯爷。”   他嘴唇抖了半天,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好阿绾,你可真是爹爹的宝贝!阿绾,阿绾你听爹说,要是再做了梦,一定要告诉我。”   “什么梦都要说吗?”   “嗯,什么梦都要说,但阿绾只能跟爹爹说,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咱家就要遭殃了。”   “那祖母呢?也不能和她说?”   “......祖母可以。”   “姨娘呢?姨娘能不能告诉?”   李昭想了想白氏的简单性子,摇头道:“你说了会吓着姨娘。”   “阿绾知道了,只能和爹爹、祖母说。”   “乖,阿绾玩吧,爹有些事要想清楚。”   李绾看着父亲梦游似的走出屋,回想着史书。不远了,还有三年,你就会成为新帝册封的谕恩候,离开这里,到京都去。那里是权利与争斗的中心,有困苦有磨难,但最终这壮阔山河的主人,会是你。圣祖之所以能成为圣祖,是因为他比谁都更善于忍耐。   李昭把自己关在房中想了很久,有欣喜也有忐忑,却不能和任何人分享。最终他告诉自己,若女儿的梦只是个梦,便当自己也跟着做了一场美梦。若那梦不光是个梦,他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李昭只用了一天便找回了那颗平常心,箭伤不重,他决定明日带着家眷到冬青寺上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柳州府最负盛名的便是这城外的冬青寺。冬青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巍峨古刹立于山间,一切都充满了宁静禅意。   女眷们自是要去上香,平日里李昭不信神佛,可今日却也动了心。   殿内香客无数,李绾不愿去凑那热闹,扯了扯李昭的衣袖,指着殿外说:“爹,我想去看看那池子。”   李昭也怕女儿被挤到,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给她:“去吧,听说许愿很灵的。”又看了看李绣、李纤:“你们要不要去?”   李绣摇了摇头,李纤笑说:“纤儿陪着祖母。”   李昭点头,又对春蝉说:“可千万看好了阿绾,别让她瞎跑。”   “奴婢省得。” 第9章 玄真   大殿侧方,围了一处水池,碧绿水底沉着不少碎银、铜钱,光线照射下波光粼粼,倒是一处好景致。   李绾瞧各殿都是香客,这里难得有几分清净,转过头对春蝉说:“咱们就在这等爹爹吧。”   “嗳~”春蝉掏出一方帕子铺在池边石阶上,笑说:“姐儿也许个愿?我听人说冬青寺可灵验啦!”   李绾坐下身来,却把手中铜钱给了春蝉:“我没什么愿望,你许吧。”说罢,便托着腮盯着空濛山景发呆。   她一个占了别人身子的孤魂野鬼,哪还敢奢求神佛庇佑?日子若过得顺遂那是老天厚爱,若过得不顺她也没有怨言,左不过都是自己选的路,落子无悔。   要真说起愿望,李绾只希望能有个听她说话的人。让她能够不用顾忌身份、刻意伪装,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把自己心里那点儿疑惑愁苦通通倒个干净。骤然到了这里,她便想方设法的活下去,尽量再活的好些。   可即便是上辈子,李绾也只活到了十五岁,看许多事儿还是孩子想法,并没那么坚强。她也想问问到底为什么她会成了李绾?自己的这些心思挣扎又能不能拗过早已写好的史书?即便白氏是她的亲娘、李昭再怎么疼爱她,这些话她都不能说,李绾觉得憋闷难受极了。   若有个人能与她说说话,哪怕只是不用装作六岁孩童,随便聊些什么,李绾都会开心。可她生活在李家,这里的每个人都与未来紧密相关,她不敢冒一丁点儿险,只得逼着自己别想那么多,一步步的走下去再说。   春蝉看着托腮叹气的李绾,倒没觉一个孩子做这样神态有什么不妥。   她跟在李绾身边也有些时日了,早就发现阿绾与其他孩子不同。她的心思有些沉,总是在一个人发呆。可春蝉觉得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总是有些人生来就与别人不一样。就说阿绾坐卧吃饭时的动作吧,都像是行云流水,毫不刻意,可却好看的紧,春蝉不会形容,反正就是觉得透着一股子贵气,像是名门淑女一般。而且阿绾长得也实在太好了,简直就像画上的仙童,跟那些拖着鼻涕到处跑的孩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与他们举止不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绾姐儿这般的娇女,本就该这样才对。   春蝉露了个笑,看了看手中的铜钱,觉得许三个愿望显得太贪心了,怕菩萨怪罪。她拿出两枚抛进水池,虔诚的闭眼许愿。   一愿阿爹的腿伤快些好,家中平安。   二愿姨娘与阿绾诸事顺遂,健健康康。   “春蝉,你快看,下雪了!”   春蝉连忙睁开眼:“呀!还真是,明明出门时还是大晴天,怎么说变就变?咱们也找地方避避吧,你可别打湿头发着了凉。”   李绾抬头看了看,殿内、屋檐皆被香客们挤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站脚的地方:“我不想去,人太多了。方才好像见侧殿有伞,你去找师傅们借一把吧,反正爹爹他们应该也快上完香了。”   春蝉有些犹豫:“那你在这等我?你自己一人我哪能放心?”   “没事的,我不乱走,而且偏殿那么近,你一出来就能看到我 。”   她见阿绾伸出手来接雪花,难得笑的那么开心,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快去快回。绾姐儿就在这千万别动,谁叫你也别跟着去,知道吗?”   “嗯,我知道。”   阿绾站起身,每接一片雪花,都趁着它们还没融化仔细去瞧,每一片都是晶莹剔透,可形状又大不相同,各有各的美,十分有趣味。   这一分神,就没瞧见有个妇人急匆匆的抱着孩子朝她这边跑来。妇人心焦,撞了她一下,阿绾一下子便失了重心,眼瞅就要跌进一池寒水中。她惊得已经闭上了眼,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臂。   “小心!”   那人一身纯白色的僧袍,撑一柄素面纸伞。   见她站稳了,便放开了手。   阿绾愣愣的看着他,她今日可算明白了什么叫做清隽。他立在那里,巍如孤松,眉目却是如春般和煦,浑身透着一股超脱意味,倒真像是救苦救难的神仙。   可不是救苦救难吗?这不就救了自己。依她这副身子骨,若真寒冬腊月的掉进池子,怕是要去半条命。   “小施主,你没事吧?”   清清冷冷的声音一出,阿绾才醒过神儿来。眼前这人气质太盛,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年龄,仔细一看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她连忙道谢:“我没事,多谢小师傅救我。”   那撞了她的妇人也连连道歉:“小姑娘,真是对不住,我家孩子发了烧,我着急去医馆,不小心才撞到了你。”   阿绾见她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也不愿计较:“还是快带孩子去看病要紧,我真的没事。”   “谢谢、谢谢!真是对不住了!”   那妇人前脚刚走,春蝉就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绾姐儿!怎么了这是?你没事吧?”   阿绾摇了摇头:“方才差点跌进池子,多亏这位小师傅救了我。”   “哎呦,都是我不好,可不敢再把你一人丢下了!你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向姨娘交代!”   “这不是没事儿吗?就是裙摆沾湿了些,你快别哭!”   “嗯,我不哭。那、那我去找三爷?你可不能再冻着了,咱们得赶紧回去换衣裳。”春蝉使劲抹了抹眼泪。   她不敢再把阿绾自己扔下,可阿绾裙摆湿了一片,又怕带着她一起来回找人冻病了身子,春蝉正犹豫着,那救了李绾的僧人,指着偏殿旁的一间小屋开口:“那处是用来接待香客女眷的地方,里面有火盆,也备着热茶,小施主不若到那去暖和暖和,也好等你家人。”   他声线清冷,可说起话却让人觉得带着暖意,李绾点了点头:“那我随小师傅去那等着,你找到爹爹他们,再过来接我。”春蝉见寺里的师傅愿意照拂,这才放了心,赶忙去人堆儿里找主家。   屋外漫天飞雪,屋内却是温暖如春,阿绾捧着一杯热茶,舒服的叹了口气。   见那僧人含笑看向自己,这才不好意思道:“真是谢谢小师傅,不然今天我可要遭罪了。”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他见李绾裙摆还湿着,便又点了一个炭盆,放在她身边:“这样一会儿就干了,你家人见了也不会担心。”   至此李绾才瞧见,他纯白的僧衣也被雪打湿了一片,想来是刚刚为自己撑伞的缘故。   这人生的好,气质好,心肠也好,关键是他还有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让人见了便觉心静,世间的烦恼也不算什么。   “请问小师傅该怎么称呼?”   “贫僧玄真。”   “玄真师傅,在寺里的生活不会无聊吗?”   “日子平淡,却不无聊。修习佛法是乐,栽树耕种也是乐。”   看得出,玄真话少,可却有问必答。两人一问一答间,倒并不尴尬。   正说话间,李昭神色焦急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吴氏。   “阿绾!你没事吧?”   “父亲母亲。我没事,小师傅救了我。”   “幸好没伤着,瞧把你父亲急的,事情都不顾了,急匆匆的赶来。”吴氏见了玄真,脸上倒难得激动:“玄真大师,您回来了?一直想再来听您讲经,却以为您还云游未归呢!”   玄真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我也是前两日才回来。夫人若想听经,十五来寺里便是。”   李昭只顾着心疼女儿,见她没受伤才放了心。   “爹爹,姨娘呢?”   “怕她又起急,没敢告诉,和祖母她们在马车上等着咱们呢。”李昭面带愧疚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本想带你们去集市逛逛,可衙门里临时有事,爹得先过去看看。阿绾是不是吓着了?你母亲她们一会儿还要去买衣衫,爹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李绾摇了摇头:“不用,爹去忙吧。我裙子已经干了,没有吓着。”   李昭见她神色无恙,才点头答应。夫妻二人对着玄真谢了又谢,告辞出门。   李绾被父亲牵着,走到门口忽然顿住,她回过身来,带着笑意问道:“玄真师傅,我还能再来找你吗?”   玄真也回以笑意:“当然可以。”身姿挺拔,气度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他的眼中是对世间万物的包容,李绾心想,或许她已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   .   李昭赶回了衙门,女眷们则分坐两辆马车,朝柳州府而去。乘安县小,也没什么像样的成衣铺子,想要买时新的春衣,还得进城才行。   三个女孩儿与吴氏一辆马车,两位姨娘则与老夫人同车侍奉着。   “母亲,我看玄真师傅明明很年轻,您为何要叫他大师呢?”   吴氏笑笑:“你年岁小当然不知道。玄真大师三岁便入了佛门,相当有慧根,虽然年轻可已是阿阇梨耶了,可以受人依止,教人习诵,当然要尊称他一声大师。再说他讲的佛经极为通透,在整个柳州府都是出了名的,多少官家太太都每月前去呢。”   “原来是这样。”大师就更能指点她了吧,李绾坚定了要常去冬青寺的决心。 第10章 杀神(改bug)   过年时节最是热闹,柳州府虽算不上最繁华的州府,可也绝不贫瘠,至少多数百姓们有吃有穿。逢着年节,人人脸上都带着笑,这种最能感染人的、令人愉悦的烟火气,是在深宫高墙中永远体会不到的。   李绾偷偷掀开了帘子一角,打量着陌生又新奇的一切。   可街角正发生的一幕,却与这欢乐气氛截然相反。   七八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着一个孩子拳打脚踢,可过路人却都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肯上去制止。那孩子顶多十一二岁,身上衣衫破旧,瘦弱的可怜。可无论那群人怎么打他,他都握着半个馒头不肯撒手。他的脸被人踩进泥雪里,满脸是血,可就着泥水、血水,他仍拼命的把馒头往嘴里塞。   李绾满心讶然,这人都快被打死了,还舍不得手中吃食,这得是饿到了什么份儿上?   “母亲,您快叫他们停车吧,有人要被打死了!”   吴氏叫停了马车:“怎么了?谁要被打死了?”   李绾掀开帘子,把情况指给吴氏看:“您快救救他吧。”   吴氏瞧了一眼,没做声。   倒是李绣和李纤也都看了过来。李纤柔柔笑道:“妹妹可别管这闲事儿,这不是在咱们乘安县,没人敬着爹爹给咱们面子。再说这些人一瞧就是地痞无赖,万一闹起来伤着祖母和母亲怎么办?”   “我不想惹事,可那人都快被打死了!咱们有两个车夫、三个小厮跟着,与他们好好说说,怎么也能救那人一命啊。”   李纤笑意不变:“这就是妹妹不懂事了,犯不着为个脏臭乞儿,把咱们置于险地。”   李绾自认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善心人,可从前贵为公主也没打杀过奴才,她做不到把一条人命看的如此轻贱,谁都是爹娘生父母养的,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眼前被打死,也全当做没看见?他也就十岁出头,还是个孩子呢。   李绾不再与李纤掰扯,朝着吴氏施了一礼:“母亲,我下去看看。”说罢便下了马车。   一直不言不语的李绣,忽然看着窗外道:“可怜,三、三妹妹心善。”   吴氏看了看女儿,这才捋顺衣襟,吩咐车夫:“康顺,叫上小厮,咱们一起去看看。”   吴氏自己有一双亲生子女,对于家中的这两个庶女,她根本没放在心上,更谈不上偏着谁、向着谁。先前看清楚情况时,吴氏没开口。两个庶女争论时,她也没开口。其实她开始的想法和李纤一样,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后来这话就越听越别扭。   两个都是丁点儿大的孩子。李绾爱逞强,自己下了车去管闲事,这是不懂事。可李纤......说的句句有理,就是听了让人心凉,这不是个孩子应该说的话。眼瞅别人死在面前她都嫌碍眼,那若是哪一天她这个做母亲的死了,她是不是也无动于衷,或是和她姨娘躲起来偷着乐?   比起李纤的凉薄,倒是李绾的任性还可爱些,至少像个孩子。这事儿吴氏不能不管,三郎现在把李绾看的像眼珠子一般,自己要是任由她胡闹,受了伤,李昭不得闹翻了天?况且连一向少言寡语的亲生女儿都开了口,吴氏就更得管,对李绣......她亏欠的太多了。   .   .   “叔叔伯伯,你们快别打他了,人都要死了。”   瘦高的男人回头一看,是个穿锦裙的女娃娃,嗤笑一声道:“小姑娘少管闲事,回家玩去。”   “我给你们银子!别打了行不行?”   “银子?”那伙人哈哈大笑:“你个小娃娃哪来的银子!”   这伙人凶神恶煞看着很是吓人,春蝉腿都吓软了,可还护在李绾身边,小声道:“绾姐儿,这次是和夫人她们出来,咱们还真没拿银子。”   李绾抿唇,解下系在腰间的小荷包,鲜艳夺目还绣着锦鲤:“我有银子,都给你们,别再打他了。”   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小手奋力举着荷包,里边还真是好几块儿碎银子。   这都是爹爹平日给她的银钱,让她留着买糖吃。可李绾又不是真正的孩子,哪又那么贪嘴,不知不觉便攒了不少。   几个男人眉来眼去,哪有给钱不要的道理。   还是刚才的那个瘦高男人,嘿嘿怪笑起来:“哎呀呀,这世道,真是什么怪事儿都有啊!”他弯下腰来,凑到李绾面前:“你是这杂种的小娘子不成?这么多的银子,救他一条狗命?”   男人口中的恶臭,熏得李绾掩鼻倒退一步,春蝉一边儿打着哆嗦,一边上前隔开男人,装作恶声恶气的样子道:“你离我家小姐远些!”   男人却没搭理她,好不容易见了银子,也不愿再多生事。拿眼瞥见从马车上又下来个妇人,还领着几个小厮模样的男子,他一把抢过荷包,招呼他那几个同伴:“走走走,醉春楼喝酒去,这小杂种咱们还不是想哪天揍,就哪天揍?哈哈哈哈!”   吴氏领着车夫过来,却见那伙人走了,她一挑眉:“哟,还真让我们阿绾给打发走了?倒是我来晚了。”   谁想李绾回身甜甜一笑,扑到了她腿边:“我就知道母亲不会不管我。”精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儿,倒是逗得吴氏没了脾气,她牵起阿绾,见那挨揍的小孩儿还躺在地上,便上前两步问道:“孩子,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馆?”   男孩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糊了一脸,也瞧不出个模样来,但嘴里还嚼着馒头。   “嗳你这孩子,怎么我家女儿救了你,你连句谢都没有?”   李绾摇了摇吴氏的袖子:“算了母亲,既然那些人走了,我们也走吧,省的祖母、姨娘她们等急了。”   吴氏无奈的瞅她一眼:“你倒是个心宽的,那走吧。”   才走了没两步,李绾想到自己刚才还藏在袖中一块儿碎银,她又折回去把碎银放在男孩儿手边:“看病吃饭,随你吧。”   刚起身要走,却见一直躺在地上的人,摇摇晃晃的勉力坐了起来,沙哑的声音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绾。”   吴氏招手催她快些,李绾匆匆说了一句便上了马车。   男孩擦掉唇畔血沫,望着马车远去。   ‘李绾,李绾’他在心中念了两遍,这一记便是许多年。   .   .   赵秀自小便在柳州城长大,他娘叫赵云芝,他随他娘的姓,因为他没爹。   他也不好奇他爹是谁,反正都是不要他们娘儿俩的负心人,是谁都一样。他娘靠给人缝缝补补养活他,日子艰难,可赵秀不觉得难捱。反正他很快便会长大,到时候,他来想办法养活他娘。   可没能等到他长大。半月前,他娘得了急病,在床上疼的直打滚,赵秀只能看着她疼,束手无策,因为他没钱去请大夫,在医馆前,他磕头磕的满脸是血,大夫也不肯来看一眼。天还没亮,他娘便没了,赵秀倒是松了口气,这女人苦了一辈子,现如今终于解脱了,起码她不再疼了。   不会再疼的满头虚汗,爬都爬不起来,还要安慰他说:“秀儿,娘没事,你别再去求他们。”   赵秀卖了家里的房子,没了栖身之所。没关系,反正他没了娘,就也已经没了家,对他而言以后在哪都是一样。   他背着女人瘦弱的尸体,到棺材铺买了最好的一口棺木,亲手葬了。活着的时候穷苦,死了总要体面些。   料理完了后事,他整个人浑浑噩噩。整整十多天,赵秀倒在街边没有饭吃,只能靠水充饥。他实在饿极了,那日看到有人拿着馒头从他身边走过,想着去他娘的,老子得吃饭,扑上去抢来就往嘴里塞。   偏不巧,那些人是柳州城的地痞无赖,被他抢了半个馒头,就差点儿要了他半条命。   赵秀被打的几乎没了知觉,可还死命的嚼馒头。他得吃,吃了饭才能活,他娘叫他好好活着。   可若不是她出现,救了自己,那天也就被人打死了吧。她说她叫李绾,赵秀不会忘,也不敢忘。   他年岁小,招工的地方都不要他,赵秀正想着活路到底在哪,那半拉馒头估计撑不了多久。想着想着便来了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说要带他去京都,还说国公爷是他爹,想接他回去。   他也不知道国公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爹是什么他懂啊,爹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赵秀打心眼儿里烦他,不愿去他家,可他一想到他娘临死前的话,便改了主意。   “行,我跟你们走,但有个条件,我想杀几个人。你们一瞧就是练家子,这不算什么难事吧。”见这几人犹豫,赵秀又道:“还什么国公爷听着挺威风,这点儿事都犯难?那我去给他当儿子,也没什么意思啊。”   “什么人?”   “几个地痞流氓。”   “嗬,小少爷年纪轻,却有侠义之心啊。杀无辜百姓不行,但那些人杀了也就杀了,这事儿我们去办。”   “狗屁侠义,他们打了我,我当然得弄死他们,而且我得自己杀!”   来的几个亲卫面面相觑,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还想杀人?他压根儿就不懂杀人是什么意思吧,估计杀鸡都能吓哭了他!   几人一合计,还真把那几个地痞绑了来,想着他也就是嘴上能耐,肯定下不去手,撑死了打人家一顿,他们只当看笑话了。完事儿也好心甘情愿的跟他们回京都,大家都省事儿。   可谁也没想到,人一绑来,赵秀拎起刀奔着那人心窝子就捅,人登时就断了气,血溅了他一脸,他随手拿袖子擦了,就要捅第二个。   那地痞吓得都尿了裤子,一个劲儿的哀求别杀他。几个亲卫也才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拦了下来。   心道这哪是接个少爷回去,这是接个杀神回家啊! 第11章 新人   这一月来,日子过得无波无澜。   老夫人崔氏没那么多讲究,只说赶着逢一逢五、都到松鹤院来陪陪她就行,其余时候大家还是各自在自己院子用饭。   今日正好是十五,白氏送了李昭出门,便收拾妥当,领着女儿一起去了松鹤院。   老夫人见只她们娘儿俩过来,便问道:“三郎呢?”   白姨娘欠身回话:“三爷说衙门事忙,一大早便出门了。晚上回来再陪您用饭呢。”   老夫人点点头:“行,那不管他,咱们吃吧。”   谁知饭还没吃完,门房的小厮就颠颠儿的跑来报信:“老夫人、夫人,咱家门口来了两位女子,还带着个孩子,说是、说是......”   见他吞吞吐吐,吴氏不悦的撂了筷子:“你这孩子,原先瞅着机灵,才把你放到门房,这才几天,回话都回不利落了?说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门房的小厮只得硬着头皮说:“说是来找咱们三爷的。”   “找三爷?她们是打哪来的?”   “这......说是醉香楼的。”   醉香楼是柳州府出了名的香艳地方,吴氏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冷哼道:“呵,这年月,脏的臭的还敢找到家里来了!我倒要去看看她们找上门来想做什么!”   见她起身要去,老夫人一把拉住她,面色有些难堪,转脸吩咐小厮道:“先把人叫进来吧,没的在门口丢人现眼。”   “嗳,小的这就去。”   吴氏听了这话,先是一怔,而后坐下来,半垂着眼说:“原来母亲是知道的。”   老夫人有心解释,可这当着众人的面,她一解释倒像怕了媳妇儿,因此她也冷下了脸面:“三郎往日对你们还不够好?哪个爷们儿像他一般纵着你们甩他脸子,还连句重话也不舍的说?外面的那些女人有就有了,就算是想纳两个回来,你们也别有怨言。‘妒’字可是犯了七出,别闹的大家下不来台!”   吴氏一下子便红了眼圈儿:“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白氏、柳氏进门的时候,我可曾甩过脸子?别说是再纳两个,就是接回来十个八个我也替他管着。我毕竟是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家里的事儿怎么也该跟我吱会一声儿吧?现在倒好,连孩子都有了,养在外头,偏我像个傻子似的不知情?母亲难道也觉得我是个容不得人的?”   李绣攥住母亲冰凉的手指,眼中全是安慰,吴氏拍了拍女儿。   她嫁给李昭十年了,夫妻十年,有情分,可爱却没多少。她不在意他有多少妾侍,今日的愤怒、委屈,是因为丈夫与婆婆一起瞒着她,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当家主母的地位受到了挑衅。   向来得体的吴氏一哭,老夫人也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了些,想安慰两句,却见小厮领着人已经到了门口,连忙拍了拍吴氏的手:“娘不是那个意思,一会儿咱们娘儿俩单独说,别让别人看了笑话。”   “是。”吴氏拿帕子抹了眼泪,吩咐门口:“进来吧。”她又重新挺直了脊背,端庄的像个最称职的主母。   方才老夫人与吴氏针尖对麦芒,一屋子人没人敢吱声,阿绾也眼观鼻鼻观心。   可如今这两个女子一进来,她便忍不住好奇打量。   两个女人,穿紫袄的年岁与姨娘年岁差不多,可却比她丰腴不少,五官长得并没多出彩,可身上却有一股妩媚风韵。   穿青袄的年岁小些,也就十八九岁,肤色有些黑,一张脸倒长得俏丽,生机勃勃的样子。   其他人也都在打量她俩,孟姨娘悄悄松了口气。这俩人论容貌远不及自己与白氏,想来也就是男人图个一时新鲜。   原来紫袄的女子姓胡,原是醉春楼的姑娘。后来被李昭瞧上了便包了下来,没多久又有了身孕,为他生了个女儿。李昭便与那的妈妈说好,给她赎了身,又在醉春楼后院给她们母女租了个院子,偶尔会过去。   青袄的姑娘姓裴,是个屠户家的女儿。李昭乃是典史,常在乘安县巡视,他身材高大,长得也英俊,这裴姑娘一见他便喜欢的不行,从家里奔了出来,以身相许。李昭没想好怎么与家里说,便也把她送到了醉春楼的院子,先让她们二人做个伴。   听完她们二人的话,吴氏捏着帕子没做声。李绾倒是暗暗点头,原来这二人分别是圣祖的仪嫔娘娘和德妃娘娘。   老夫人不愿再多事惹得媳妇儿委屈,便也不开口。两人跪的腿脚酸麻才听吴氏道:“原是如此,那二位今日到家里来,又是为何?”   裴氏羞涩,没敢开口。胡氏倒是不怕,一张嘴便是哭诉:“哎呦喂,您二位可千万别怪罪,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醉春楼的妈妈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进来又打又砸,她自己倒是卷了银子跑了,楼里边乱成一片,连我们那小院儿也不安生。这也就罢了,昨夜又来了许多穿官衣儿的,说要查封醉春楼,把楼里的不论姑娘龟公全给绑了,我们二人也遭了连累,要不是我拿出赎身文书,这会儿估计就在大狱里蹲着了。”   “官老爷说既然没我俩的事儿,就让我们带着孩子赶紧走,再赖着不肯走,就也一同绑了。我们实在想不出去处,两个大人还好,可纷姐儿还小,禁不起折腾,这才跟裴妹妹一合计,雇了辆马车来乘安县寻三爷搭救。”   老夫人探身问道:“纷姐儿呢?怎么不见她?”   胡氏答:“这一宿孩子都没睡好,在门房等着时睡着了,我便没叫她。也不懂什么规矩,怕冲撞了老夫人与夫人。”   问完孩子,老夫人点头不再开口,一副全凭吴氏做主的态度。   吴氏思量片刻,抬眼道:“行了,家里边也不差你们三张嘴,先收拾个院子去歇着,等三爷回来再说。”   这话音儿就是同意她们进门了。胡氏喜得跟什么似的,连连磕头。见裴氏还愣着,连忙推她:“还不谢谢夫人?这是肯收留我们呢!”   “啊、谢谢夫人谢谢老夫人。”   裴氏是喜着终于能名正言顺做李昭的女人,想必她爹知道以后,也能不再那么生气。   胡氏是喜着终于摆脱了脏地方儿,女儿也成了正经人家小姐,可不再是私生子了。   “那妾抱纷姐儿进来,给您们瞧瞧?”   老夫人摆了摆手:“行了,先让孩子好好睡吧。你们也都回去吧,我与夫人说说话儿。”   人都散了,老夫人才道:“三郎是个心软的,你也知道。他怜惜胡氏命苦,不忍弃了她。裴氏为了他奔出家门,家里不认她了,三郎再不要她,就是逼她去死。”   “可母亲心里明白着呢,她们二人出身不堪,三郎若要接回来,就是令你为难。可孩子无辜,那纷儿也是三郎的骨血,我又不能放任不管,所以我与他一合计,就让把人养在了外头,不是刻意瞒你。”   吴氏又红了眼:“母亲,我知道,您是怕我伤心,刚才是我冲动了。只要您与三郎以后别再瞒我,我就什么也不难过,好好照顾三郎,也好好侍奉您。”   “不瞒你了,再不瞒了,可别为这些与母亲远了心。你嫁进来十年,昭儿事忙,咱俩倒成了伴儿,母亲心里拿你当亲女儿疼呢。”   婆媳俩把话说开,没了芥蒂,李昭回来倒有些尴尬。   胡氏原是醉春楼的姐儿,也不是没跟过别人,他原本就没打算让她进门,想着寻个合适机会,把裴氏和孩子接回来也就罢了,可既然已经住了进来,便没有再把人往外轰的道理。养着便养着吧,横竖已经跟了他,还为他生了孩子。   就是在家里原本的三个女人那,有些不好意思。李昭当夜难得去了正妻吴氏的院子,第二日吴氏便喝了两人的茶,算是认了她们进门,家中多了两个妾。   .   .   阿绾看着若无其事做针线的白氏,开口道:“姨娘,你要是难过就与我说说,别一个人憋着。”   白氏莫名其妙的看着女儿:“姨娘没有难过啊。”   “爹爹他......”   “阿绾是说爹爹又纳了两个妾,怕姨娘伤心?”   见女儿点头,她笑道:“你爹爹纳妾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姨娘不是喜欢爹爹?”   “是喜欢爹爹,可姨娘也喜欢衣裳首饰,最喜欢的是我的阿绾。姨娘总会老的,你爹爹就算现在不纳,以后也会纳,这点姨娘想的明白,只要他心里还有我也就够了。反正我还有阿绾,不一定非要他陪着。”   阿绾缩在她怀里,想着幸好白氏没钻牛角尖儿。姨娘平时看着简单,可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不会总想着那些得不到的,苦了自己。   “阿绾会一直陪着姨娘,还有好多好多的衣裳首饰。”   “哈哈哈,对!这回你爹若不给我买金簪,我便不理他。”   “那不要鎏金的,要赤金!”   白氏被女儿逗得前仰后合:“你爹要听见这话,非得气得打你屁股。”   李绾看着她的笑脸。无论你要华服美饰,还是尊崇地位,将来他都会给你,你只需要好好的爱自己,尽情享受,千万不要奢求帝王的专情痴心就好。 第12章 姐妹(捉虫)   胡姨娘带来的李纷,只比阿绾小了一岁,算是府里的四小姐。   她将女儿从头到脚打扮了一番,带到松鹤院来,本来是想讨老夫人欢心,哪知这孩子野惯了,见着一屋子人也不行礼,伸手就抓桌上的糕饼吃。   “纷儿!别光顾着吃,先叫人啊!快给老夫人、夫人请安!姨娘不是教过你了?”胡氏急的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半块儿白糖糕,把她往前推了推。   李纷回头看了看白糖糕,又看了看满屋子的陌生人,张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踢打胡氏:“你把糖糕给我!给我!”   孩子没完没了的尖利哭声,扰的人心烦意乱,老夫人揉了揉眉心,对胡氏说:“行了,她要就给她吧,折腾什么?”   胡氏讪讪称是,她也没想到女儿会这般不懂事,心里又气又急。   李纷得了糖糕立马止住了哭声,又吧唧吧唧的吃了起来,碎屑掉的衣襟、绒毯上全是,老夫人见状摇了摇头。   她已有了三个孙女。李绣是嫡出,李纤懂事识礼,李绾长得精致,各有各的好处,原也不差李纷这一个。不过是想着她也是李家的血脉,这才接了回来,可今日一见,这孩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不讨喜,生母又是个那样的出身,第一印象便坏了。   老夫人放下手中茶盏,开口道:“我那宿州府的堂姐,今年做六十整寿。我想着带三个孙女一同去庆贺,后儿个一早便出发。”   “母亲说的是宿州府何家?我听闻她家的嫡孙听闻中了解元,真是了不得!”   老夫人眼中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点头道:“可不是吗,就是她,我这堂姐家中子孙有出息。”   吴氏连忙道:“这么大的事,母亲怎么不早说?我也好提前备着贺礼才是,如今可来不及去买像样东西了!这可怎么办?要不拿我那套白玉头面先顶上?”   “好啦,哪就至于动你的嫁妆?贺礼不用你操心,我早就准备好了。”   不怪吴氏着急,老夫人姓崔,这个崔就是清河崔氏的崔,名门世族、四姓之首,代表了北方最高贵的门第。可老夫人家中这支是旁支中的旁支,再加上接连几代都没出过什么人物,日子也就越过越清苦,老夫人的爹,更是考了半辈子,连个秀才都没中,最后只能靠给人代写书信勉强糊口罢了。   可就算如此,老太爷当年为了求娶崔氏为续弦,几乎用了一半家财下聘,为的就是崔字显贵,想要给他们李家也镶上金边儿。   一个没落旁支家中的庶女,都值得如此,老夫人所说的那位堂姐就更了不得。她可不是什么旁支,其祖父曾做到过宰相一职,显贵非常。她自己虽然也是家中庶出,可却是寻常官家嫡小姐也比不得的高贵,一及笄便嫁到了宿州府的何家,做当家主母。她的丈夫曾进过内阁,如今虽然致仕回乡养老,可儿子又成了礼部侍郎,孙儿还考中了解元,这一家子的荣宠看都看不到头,别人想巴结都没门路呢。   吴氏哪能不重视。   但胡姨娘却不懂,她是醉春楼里出来的,以她的出身,压根儿不知道那何家是什么身份,可她见夫人都如此着急,那必定是了不起的人家,去了也能长长见识。同样都是亲孙女,老夫人怎么还有偏有向,带上那三个,偏要单独落下纷姐儿不带?   想到此,胡姨娘捏着帕子往前凑了凑:“老夫人把纷姐儿也带去吧,这孩子最喜欢出门玩。”   老夫人看都没看她,直接与吴氏说:“算上路上时间,我们这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四五日。家中的事......你便好好料理吧。”   吴氏一听脸上便带了笑:“媳妇明白。”   老夫人这是觉得之前帮儿子养外室,亏欠了儿媳,索性带着几个孩子出门,任凭吴氏调、教新来的两房妾室呢,纵使她气不过,想要搓磨人,自己也不管啦。   还有第二个原因,绣姐儿已经十二岁了,按理可以说人家了,可这小小乘安县有什么像样人家?这才想着带去宿州府,嫡子金贵不敢想,可哪怕是何家、崔家的旁支庶子也好过县里的人家百倍。另外两个孙女还小,就当是一起去见见世面了。   .   .   李绾年幼,从没出过远门,别说白氏一万个担心了,就连李昭都有些犯愁。   “阿绾,你真要跟着祖母去?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一路上马车都能把你颠散架了,到了何家也是一群不认识的人,乱哄哄的吃席,没什么意思。你若不想去,爹去与你祖母说。”   别说这辈子了,就是上辈子李绾同样没出过远门,好不容易逮着个出去瞧新鲜的机会,哪愿意放过?   “别啊爹爹,我要去!两个姐姐也去呢。”   见女儿坚持,李昭无奈的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啊,为你好还不领情。愿意去就去吧,不过若走到一半就哭鼻子,爹爹可管不了你。”   “我才不会呢。”家里虽然填了两房姨娘,可日子没什么变化。爹爹大多时候还是宿在自己姨娘的小跨院儿,偶尔去裴姨娘的院中两日。   姨娘仍旧没有烦心事儿,整日哼着小曲做针线,李绾还算放心。她想趁着年岁还小出去看看,等长大了可就没这样的机会了。   宿州府不算太远,可一行都是女眷,光让小厮跟着李昭不放心,又从武馆雇了两个师傅同行。   老夫人领着三个孙女坐一辆马车,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又坐了一辆。十几个小厮护卫,护着两辆马车也不敢托大,一路上只走官道,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去。   李绾开始还新鲜,掀开帘子瞧个不停,可再美的景致看多了也觉得无趣。她缩回车里,见李纤紧紧黏在祖母身边说话,也不去插嘴,就靠在软垫上愣神。倒是一向寡言的李绣,见她蔫蔫的,从袖中掏出一截红绳说:“三、三妹玩吗?”   这是见她无聊,愿意陪她翻花绳?   李绾坐去她身边:“好呀,大姐会翻金鱼样子吗?”   “嗯。”李绣细白的手指翻飞,很快一截红绳便成了精巧花样。李绾也看的心痒,与她凑在一起,玩起了两人的花样式。   马车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李纤自然也瞧见了她们二人在翻绳玩,小女孩儿哪有不喜欢的,可她想到出门前姨娘交代的话,要好好哄得祖母开心才行。祖母喜欢她,她将来才能有好出路。想到此李纤扭过头去,继续背诗给老夫人听。   可苦了老夫人,她虽也姓崔,但家里实在太落魄。在家做姑娘时可没那闲工夫背诗词,能识字就已够用了,剩下时间都在埋首做针线,贴补家用。李纤背的这些诗词,她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却又不愿承认自己听不懂,只得装作一脸享受,不住的点头。   昏昏欲睡间听李纤又背完了一首,怕了拍她的手说:“纤儿真是用功。”抬首见另外两个孙女凑在一起翻花绳,这可是老夫人极为擅长的事,多少年不玩了,此时也来了兴致:“翻花绳啊?祖母还会翻成燕子呢!”   李绾抬起头:“真的吗?什么样的燕子?”   老夫人接过红绳,人老了,总以为许多事都想不起了。可年少时那些喜欢的东西,却怎么也忘不了。手指像是有记忆一般,片刻便翻了个燕子花样出来。   李绣虽没说话,可眼里却是赞叹。李绾更是抱住她的胳膊:“祖母再翻一次吧,我刚才没看清,您慢些!”   “好好好。”   教两个孙女翻花绳,就像又回到了她的青葱岁月,与几个相熟的小姐妹凑一起,一边玩一边笑,仿佛永远没有烦恼。可一晃这些年就过去了,当初的那些小姑娘也都不知在什么地方,过得都好不好。   老夫人想起李纤,不愿意冷落了孩子,可又怕李纤再背那些枯燥长诗给她听,便回头说:“纤儿,你也过来玩吧。反正都已经出来了,就松散松散,回家再学也不迟。”   李纤垂下眼,笑了笑说:“不用了祖母,纤儿想再看看书。”   “你这孩子,也忒刻苦了些,又不去考状元,别逼得自己太紧,小心累坏了眼睛。”   “多谢祖母关心。”李纤紧紧握着手中的那卷书,指甲都掐出了印子。   她瞧瞧抬眼看向李绾,笑的像个傻子一样,整天就知道胡闹瞎玩,可为什么爹爹、母亲、大姐都更喜欢李绾?现在就连祖母也是。   明明自己比她聪明懂事的多,凭什么大家都喜欢李绾?她觉得又委屈又生气,真想狠狠打她一巴掌。   李绾却压根儿没发现人家的敌意,这几次相处下来,她觉得大姐李绣虽然不爱说话,可心里却是个温柔极了的人。自己比她小了六岁,她还有耐心哄着自己玩,真是难得。   上辈子她那些公主姐姐们,十二三岁时都正忙着描眉画眼、讨论哪家的公子更俊俏,谁愿意哄着她们这些小豆丁?   而且李绣虽然有口疾,但她与自己慢慢说时并不严重,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抗拒开口说话。 第13章 贺寿(上)   在马车上颠了两天两夜可算是到了宿州府。   虽然这一路走得是官道,车上又铺设了软垫,可也舒服不到哪去。李绾她们年岁小,尚且还好,老夫人却险些散了架。到了客栈,便仰倒在塌上,让小丫鬟们又揉又捏,好半晌才算缓过劲儿来。   李纤看了看天色:“祖母,这天都快亮了,我们不去贺寿吗?”   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坐起身来:“当然要去,但颠簸了一路,咱们得梳洗一下再去,可不能让人看低了。”她高声问:“福缘,水烧好了吗?”   从外间绕进来个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一身艾绿色荷叶纹长裙。发髻梳的利落,人也长的精明。   “嗳,伙计们把水送来了,我这就带小姐们去洗。”这福缘本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后来嫁给了家中管事,仍在松鹤院当差。   老夫人又问:“那带来的衣裳呢?”   “哎呦,也都挂起来了正熏香呢,保证板板整整没有一丝褶儿。您就别操心了,快再歇歇吧,时间来得及呢。”   老夫人站起身摆摆手:“不歇了,我也去洗漱,可千万不能晚了。”   李绾由着春蝉帮自己擦洗,重新梳头。又见她拿来了一件碧蓝色袄裙给自己换,便问:“这衣裳倒挺好看,以前怎么没见过?”   春蝉笑说:“都是老夫人让人新做的呢,小姐们一人一件。”   李绾看了看旁边,果然李绣的是嫣红色,李纤的是丁香色,全是簇新的,用料也极好。   本来也没什么,可李纤却撇嘴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去旁人家做客难道穿旧衣?妹妹真是不识礼数。”说话时的神情讥讽极了。   李绾认真想了想,自己以前还真没在乎过新衣旧衣。哪怕是国宴,她也不过多插两只簪罢了。当人真正身处高位,也就不在乎这些了,难不成别家小姐穿了件簇新锦裙就能比她这公主还高贵?   反而是身份不如人时,才要处处在意,生怕因为穿戴被人小瞧了去。这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李绾看了看这三件全新的锦裙,一瞧就是刚上身的,未免有些太过刻意了,倒容易让人心生轻视。   李绣见她垂头不说话,还以为她被挤兑的难堪,打圆场道:“好了,衣裳而、而已,怎么还、还值当扯上礼数不礼数。”   李纤面带得意的扭过头去。   她们三人穿戴整齐了,便到老夫人房里等着。   老夫人换了一身秋色福纹锦裙,也是簇新的,还戴了整套翡翠头面,正在对镜敷粉,可真是把这事重视到了极点。   李纤站到镜子旁赞道:“祖母今日打扮的可真富贵,倒像是官家的老封君一般。”   “哎呦,瞧我们纤儿这嘴甜的,祖母可当不得老封君。”   李绾坐在大姐身边没吱声,心道:可不是吗,您得当太后呢。   老夫人站起身来,抚了抚领口:“福缘,捧上匣子,咱们去何府贺寿!”   老夫人心中满是激动,她一向以自己是崔氏女为傲。先前年轻时家中日子不好过,也不愿意去宗族的宴席,生怕受人奚落,被当成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后来嫁到了李家,银钱是有了,却是个土财主。   现在她老了,再不去这辈子怕都再没机会。心中想着是去为李绣寻一门好亲事,可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她给自己的一个借口,让她能有理由和勇气,去圆自己的一个梦。   心中怀着无限激动与不安,也不知自己那堂姐会说什么?若问起她嫁到了哪个李家,她还没想好该怎么答。可好歹是同族,想来怎么也会给几分薄面,不会让她为难吧。   .   .   可还没到何府,老夫人就发现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何家宅院在宿州府最繁华的一条街上,闹中取静,贵不可言。道路宽敞的很,可才拐过弯就被一辆辆马车堵得动弹不得。   老夫人急的直冒汗:“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李二你去与前边的打个商量,让他们稍微让让,就说咱们赶着去贺寿呢!”   车夫一脸无奈:“老夫人,这全是去贺寿的,都要往前面挤呢!我可不敢去与人家打商量,您没瞧前边马车上是知府大人的徽记?”   “这可怎么办?再耽搁就要迟了,要不然......咱们下车走去,应该也不远了。”   下车走去?她们人生地不熟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儿,就算走的气喘吁吁到了何府,人家一瞧她们连马车都没有,满身狼狈,怕是门都不让进。   李绾连忙道:“祖母别着急,既然全是去贺寿呢,大家都在这等着呢,咱们也不算晚。一辆辆的过,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老夫人这是急的没了主心骨,李绾虽小,她也听了进去,点头道:“也有道理,但愿前边儿的能快点儿吧。”   何家一看来贺寿的人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也派了几个管事出来出来调谐,这边让一点,那边挪一步,慢慢马车也就动了起来。   就算这样,一条街的长度,还愣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何府门前。   何家的四五个管事站在门口迎客。这群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时日久了,见的人也多,练就了一双毒辣眼睛。拿眼这么一扫,便在心中给人分了三六九等。   周管事老远就见知府夫人领着家眷来了,刚想往前边凑,却被赵管事抢了先。他只好若无其事的别过头,心里正不痛快着,就见一个老太太领着几个小姑娘上前,脸上的神情有些局促,对自己笑道:“这位先生,我们是来给府上老夫人贺寿的。不知......”   “请帖呢?”瞧穿戴用的是好物件儿,可神情做派却露了怯,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土包子,周管事对她们连敷衍的笑,都懒得有。   这话可问住了老夫人,她也是听远在南方的妹妹,在书信中提过这么一嘴,便起了心思要来,哪来的什么请帖。   周管事见她呆愣,也不愿与她多废话。反正家里面鼎盛,这种往上凑的人他见多了,老夫人还特意吩咐过不要为难来贺寿的人,城里穷苦的百姓若愿意来吃席也别拦着,算是功德。   他背过手,转身就走,拖着嗓子对她们几人说:“跟我过来吧。”   宴席设在何府的大花园中。主家与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花房中入座,外头还摆了七八十席。周管事把她们领到了偏角一桌,道:“坐吧。”   老夫人傻了眼,这边坐的人全是贩夫走卒,倒不是她嫌弃人家。只是她是来给堂姐贺寿的,往这一坐,估摸连人影都见不到,这跟她想的也太不一样了。   见那管事要走,老夫人急的一把拉住他。   “这位先生,我姓崔,府上的老夫人是我堂姐。我既是来给她贺寿,总得能见到她吧?”   周管事彻底没了耐心法儿,还姓崔,真是崔氏女能这番小家子做派?还没有请帖?现在这些人,真是为了攀关系什么都敢说。他还说自己姓刘呢,皇家的那个刘,有人信吗?   他嘴角扯出一抹讥笑,躬身道:“哟,原来您姓崔啊,还是我们老夫人的亲戚,真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那您快跟我这边儿请。”   周管事领着她们一路进了花房,才到门口就对老夫人说:“您几位在这等着吧,我去向我家老夫人请示一下。您也知道,这家业大了,总有些乱认亲戚的,您又没有请帖,我可不敢擅自做主,这位崔夫人,您夫家贵姓啊?”   周管事的声音不大不小,附近的几桌人都朝她们看来,老夫人羞得面色通红:“我夫家姓李。”   “得嘞。”   花房里也摆了三十多桌,何家的人坐在最前面,根本没看到门口的这几人。   听家里管事把事情一说,何家的老夫人远远瞧了瞧门口那几人,撂下茶盏说:“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听闻嫁到了柳州府下面的哪个县,离我不远,这么多年没来往,我也记不清了。”正说着,明义伯的侄女,拉着她瞧一盆墨兰,老夫人对周管事随意挥了挥手:“行了,既然来了,就让她坐吧。”   周管事复又回来,皮笑肉不笑的对老夫人道:“我们家老夫人说她也记不清了,您既来了,那就坐吧,请。”   这话说的,可真让老夫人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身边几桌人,若有若无的讥笑声,让她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刚才还不如就坐在外面了,不!她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路上受罪,来了还要受人这种气。这是何苦?   李绣一向是内向的,此时杵在一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纤只觉得祖母实在太丢人了,别人都在议论嘲笑她们,她耳朵热的不行,眼圈一红,就落下泪来。   就在老夫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气郁得快要厥过去时,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手。   李绾笑的极为坦然,没有半点儿羞窘:“祖母,快坐吧,要开席了。”   老夫人这才像醒过神来,连坐下也没松开李绾的手,仿佛这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一个劲儿的安慰自己,没事的,就当做别人都不存在,快些吃完席回家就是。就像绾姐儿一样,自然一些,别让别人看笑话。   可她才稳住神情,就听何家的管事开始唱礼。 第14章 贺寿(下)   “东湖县君,赠牡丹‘白雪塔’十株。”   “知府夫人,赠留山居士《松下老翁图》一副。”   “同知夫人,赠白玉双耳瓶一对。”   ......   何家唱礼的是位中年管事,留着八字胡,声音洪亮的很。别说是花房内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坐在外边儿,只要离得稍近些也能听清。   老夫人方才站在花房门口等着时,被众人盯着瞧,窘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早早就让福缘把寿礼给了主家小厮。这可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玩意儿,为送这礼老夫人下了血本,原本听人唱礼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这越听就越是心中打鼓。   寻常人家送礼,都是越贵重越好,若送了金器,主人要谢了再谢。可这何家......一大串的礼单听下来,怎么送的全是名人字画之类,就连送摆件也是清一色的玉质。刚才听着还有人送了花?   这么多送礼的,却是一件金银之物都没有。   华夏人自古讲究随大流,跟别人一样就不会出差错。老夫人虽还没想明白症结在哪,可也暗暗觉得自己送的东西怕是不太对。她悄悄撸下自己自己腕子上的一对儿翡翠镯,刚想叫福缘去找小厮,就说是刚才给错了礼。   可这花房内统共就三十桌宾客,如今已经唱到了她这,竟是来不及了。   “沐州府罗夫人,送玉围棋子一副。”   “乘安县李崔氏,这......送、送大金佛爷一尊!”   这话一出,也不知从哪传来几声嗤笑。何家老夫人虽然惊讶,可也没说什么,挥了挥手让管事继续。   与李绾她们一桌,有个脸型瘦长的妇人,轻蔑的撇了老夫人一眼,道:“哎呦,这是哪里来的土包子,净拿俗物来惹人笑。谁不知何家太爷最爱收集字画,老夫人最爱奇花异草。怎么有人送礼都不会送,专挑俗气的。”   同桌另一个夫人,以袖掩唇也讥笑道:“谁说不是。也就是老夫人心善,阿猫阿狗来了也不愿往外赶。自以为穿了全新锦缎就是人上人了?可笑,连那花样子都土气的很。偏咱们倒霉,还要与她坐一桌。”边说边拿眼斜楞老夫人。   老夫人死死攥着帕子,气得浑身直抖。   这尊金佛是她请柳州府手最巧的金器师傅打造,又送到冬青寺请大师开了光,才送来当做寿礼,不可谓不用心,怎么如今却成了令人鄙夷的俗物?   就在她觉得嘴唇发木、浑身僵直时,身侧的李绾捏了捏她的手。   “大姐,我见有的寺里供的是金身佛爷,有的人家却供木雕佛爷,他们供的都是佛吗?”   李绣也不明白妹妹为什么这么问,可还是点头说:“当、当然都是。”   精雕玉琢的小姑娘笑起来:“哦,原来佛就是佛,无论是木身、还是金身,只要心存善念,佛祖便会庇佑。祖母送的不是金,而是佛,是一份祝愿主家夫人顺遂康健的心意。”   李绾把老夫人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她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消散了些。   又听小孙女道:“这么说来,金也没什么不好嘛。我瞧这么多漂亮夫人都戴着金钗金镯呢,难不成她们也都是可笑的人?可笑的是丑陋人心,而不是衣裳金银。”   “你!”那瘦长脸的妇人自己就插了好几支金钗,刚要出言教训这个满口胡言的小姑娘,身侧的妇人就拉住了她,朝她摇了摇头。她虽然怒的不行,可身边这人的丈夫是自己夫君的上峰,她不敢得罪,只好忍下怒气,闭嘴不言。   李绾若无其事的喝了小半盏燕窝,这才放下手中汤匙,摇了摇老夫人的手臂:“祖母,阿绾有些困倦了。”   老夫人早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闻言连忙点头道:“好,那我们回去、回家去!”   待她们一行人走远了,那瘦长脸的妇人才向身边女子抱怨:“黄姐姐,您拦着我作甚!这倒好,她们人走了,我这一肚子气找谁发去?倒让个屁大点儿的孩子排揎了我一通!”   那妇人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笑说:“你爱去哪撒,去哪撒,只别找我就行。”她刚才拦着,也不是心善,只是觉得那小姑娘身上有种难言的气度。   见对方还气郁难平衡,她问道:“你觉得何家的二小姐如何?”   “二小姐?那是嫡出,身份又在那摆着,是咱们宿州城难得的贵女啊。”   “你和二小姐一起用过饭吗?”   瘦长脸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自得:“当然,去年元宵时,承蒙老夫人看得起,也请了我来。二小姐可真是金贵,就连吃个饭,动作都是一丝不错的,像是练过千百遍一般有规矩。啧啧,世家就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也高贵的很。”   “那你可看清楚了刚才那小女孩儿如何用饭?”   “这......”她净顾着挤兑人了,哪能注意这些。   “她只喝了半盏燕窝,每一勺都落在正中,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儿声响。这在贵女间也不算难得,重要的是她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刻意之感,比起何家的小姐都更胜一筹。能教养出这样女孩儿的人家......你没事得罪人家作甚?”   瘦长脸的女子傻了眼:“这、不会吧,我瞧她们也不像什么显贵人家。”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知根底,到底心中存了丝后悔。   .   .   一上马车,李纤就又落了泪,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靠在车壁上。   老夫人见了,心中一阵烦闷:“你没完没了哭哭啼啼做什么?掉眼泪有什么用,只能让别人更笑话咱们。”   李纤一向受她宠爱,骤然挨了责骂吓了一跳,哭的更委屈了:“祖母自己受了别人的气,怎么还向我发脾气?早知道人家这么瞧不起咱们,您又何必带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   老夫人被她气得脑中嗡嗡作响。在家里的时候,她心里一向最偏疼李纤,认为这个孙女懂事识礼,有大家小姐的气派。可这出来一趟,她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平日瞧她聪慧得体,可到了何家,她比谁都紧张拘束,只知道哭个不停,就是一向寡言的李绣都比她强些。   说她懂事,可平日里都白疼她了。遇了事只顾着自己委屈,半句不曾安慰过她这个祖母,还满口埋怨,嫌自己丢人,连累了她,老夫人心里冰寒一片,不再与她多说。   “祖母,你快看,外边儿有头驴子!”   李绾挑着车帘指给她看,满脸的新奇,仿佛根本没在何家受气。   “驴子有什么新奇,阿绾这般高兴?”   “哈哈哈,我是觉得它长得太逗趣了,咱们回家能不能养一只?”   孩子说的傻话罢了,老夫人却笑说:“行啊,阿绾喜欢就养,祖母在后院儿给你找个地方。”   谁真心谁假意,总要相处才知道。   阿绾平日瞧不出什么,顶多是长得好看,说话也讨喜。可一个小小孩子,这番却是真心护着她的,也经得起事,比李纤不知强了多少。   老夫人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阿绾不生气吗?也不埋怨祖母害你丢了脸?”   “咱们是去贺寿的,又不是去讨饭,有什么丢人?祖母可别因为那些人的话,坏了自己心情才是。咱家日子好着呢,祖母以后有大福气,总有她们后悔的时候。”   “好,祖母不跟她们生气。”   李纤哭了半天见也没人安慰她,祖母还跟李绾说说笑笑,气得脸都白了。李绣好心递给她一方帕子,她却狠狠扔到一旁:“不用你来假好心。”   老夫人见了更是不喜,以往总觉得孟氏心思沉,却没想到孙女也被她教成了这般。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一路也没停歇,直接回了乘安县。   老夫人心情不好,身子也酸痛,只想回松鹤院歇歇,哪知还没躺下,儿媳就急匆匆的来了。   “母亲!母亲您可回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老夫人耐着性子问道:“怎么了?我这一趟累得不行,若是不要紧就等明天再说。”   吴氏直跺脚:“要紧!哪能不要紧?三爷前儿个回来就失魂落魄的,把自己关在了祠堂里,都两天了就是不开门。端去的饭也没见他动,您说这可怎么是好?”   一听是儿子的事,老夫人也顾不上自己身子了。立马穿鞋下榻:“我去看看!你没问问他怎么回事?”   “问了,他既不搭理,也不开门。您也不在家,我真是没了主心骨,若还是不行,就让小厮砸门算了。人老不吃饭,身子哪熬得住?就算是衙门那有了什么麻烦,也没必要这么作践自己身子啊!”   “是这个理儿,他要是也不给我开门,你就去喊李三他们砸门,拖也给我把他拖出来。”   两人边说边走便到了祠堂。   为母则强,老夫人身形矮小,可那哐哐砸门的气势,把吴氏都吓了一跳。   “昭儿!昭儿娘回来了,你怎么了?快开门,别吓娘啊!”   过了好半晌,李昭沙哑的声音才从门内传来:“娘,你进来吧,你一人进来。” 第15章 神婆   当日李昭在山上救下的年轻人,只在庄子上住了两日就不告而别。也不知是自己悄悄走了,还是有人来接。而后柳州城中连着闹了好几日,说是搜查什么贼寇,就连平常百姓家也被官府翻得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好歹没殃及到他们乘安县。可很快,便又没了动静。李昭把这两件事连系在一起,也曾暗自猜测过。   转眼已是月余,再没什么别的消息。   偶尔他也会想起女儿近乎寓言的梦,和那玉佩上的赫然龙纹,每每想起都是心潮澎湃。可大多数时候,李昭自己都忘了这事儿,还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毕竟这事儿是真是假、能不能成,都不在于他,多想无益。   直到前日,两个京都口音的男子悄悄找上了他。   李昭这才知道,他那日救得真是皇族,而且还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第七子,康王爷刘钰。那两个男子给了他黄金百两,和一份名单。   李昭浑浑噩噩的回了家,除了吩咐家中小厮去衙门替自己告假,其余什么也没说,把自己关在祠堂内整整两日,直到老夫人亲自来砸门。   老夫人一进祠堂,便见李昭屈膝坐在祖宗牌位前,面色有些苍白,眼中却燃着炙热的火,看着极为反常。   “昭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要吓死娘啊!”   “娘,你把门关上,儿子有话对您说。”狂喜之事却无人可说,简直快要憋死人了。而他的亲娘是这世间绝不会害他的人。   李昭压低声音,把女儿的梦,和自己山中救人,见到龙纹玉佩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越听越讶然,最后听到李昭说他救的人乃是当朝皇子,康王刘钰时,更是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母子二人静坐良久,老夫人才颤声道:“这么说来,阿绾能通神?”   李昭点了点头:“阿绾梦到的,和那日发生的分毫不差。”   “阿弥陀佛,许是阿绾身上带着咱们李家的福气呢。”老夫人想到回来途中,孙女安慰自己的话:“对!阿绾还说我以后有福呢!她真说你能当侯爷?我的天爷,那我老太太不是成了侯爷的亲娘!可不是有福气嘛!”   老夫人一想到自己儿子要当侯爷了,身上也不疼了,头也不晕了,一巴掌拍在李昭身上:“那你还在这坐着干嘛!快去求求那七皇子啊!”   李昭无奈道:“娘,这事儿哪那么简单。”他拿出装金条的匣子,和那份名单。“这都是七皇子让人送来的。”   老夫人被一匣金子晃花了眼:“这么多?在柳州府买所最好的大宅也要不了这么多金子啊!哎呦,皇家就是皇家,出手比谁都阔绰。”   李昭却不看那金子,反而指着名单道:“金子算不得什么,这才是七皇子给我的报答。”   “这上都是人名,什么意思?”   “这是他给我的机会,一个帮他办差的机会,同时也是我们李家改换门庭,青云直上的机会。”李昭眼中的那团火更加炙热,那是一个男人对权利地位的渴求。   从京都来的两个男子,并没有同时把金子和名单给他,而是让他从中选一。   “这是王爷对您救命之恩的报答。若拿了黄金,够你们一家人一生都过富足日子。可这名单嘛......若办得好了,康王许您加官进爵,可事先说明白,这名单亦可能会成为你的催命符,你可得仔细考虑清楚。”   李昭只犹豫片刻,便拿了那张名单。两人见状才露了笑:“主子果然没看错人。既愿帮主子办差,这黄金便也是酬劳,一同拿去吧。只千万记得,上面的这些人你要悄悄去找,不能透露出半点儿消息。如今局势紧张,盯着我们的人太多。若走漏消息,不光你一家人没有活路,连王爷都会受到牵连。”   只是这话太骇人,李昭隐下没说。老夫人仍是云里雾里,不明白一张纸能有什么重要的。   李昭却握住她的手:“娘,儿子想要赌一把。这事成了,就可光耀我李家门楣,让您做诰命夫人。可万一没成,便可能会牵连家里,您、同不同意?”   老夫人一把拍掉他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没志气!大不了先把榕哥儿、柏哥儿送出去,真有什么娘这条老命也不怕。再说了,阿绾都说了你能成,你就一定能成,不然老天爷为啥偏给咱家阿绾托梦!你瞻前顾后能做成什么大事?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你父亲活着,也定是这番说法。”   老夫人的一番话,让李昭这两日来的纠结烦忧一扫而空。连他娘一个深宅妇人,都有这样的胆量,难道他一个男人就没有?怎么事还没做,自己就先虚了三分,这样可成不了事。李昭定了定神,转身跪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   又双手捧起父亲的牌位说:“爹,您活着时一直盼着儿子能有出息,可我让您失望了。如今机会掉到了眼前,是一条青云路。您且看着吧,无论这条路多难走,我都会一步步攀上去,我李昭一定要让咱们李家成为尊贵门第,再没人敢瞧不起。到时候,看您还怎么数落我没出息。”   .   .   李昭不再耽搁,打算动身去寻人。他心怀忐忑的去了县衙,自己已经请了两日病假,今天又来告长假,怕是县太爷要怪罪,闹不好连差事都得没。   可没想到县太爷丝毫没有为难他,大手一挥直接准了他的假,还满脸堆笑道:“你说你,咱们一处共事这些年,我对你也算照顾吧?怎么你搭上了京都宋大人的公子,也不告诉我。他虽然纨绔,可他爹的座师却掌着各地方升迁之事呢,你要四处帮他去寻鸟,我当然一万个同意,可你也别光顾着自己,也得想着点老哥哥我啊!”   嗬,原来已经帮他铺好了路,也不知这宋公子是哪位,左不过都是七皇子的人吧。李昭也笑着拱手:“那是自然,这些年您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再见到宋公子,一定帮您多多美言。”   李昭小心翼翼的踏出了他的第一步,历史的车轮会一步步将他推到最高的那个位置,这一切,除了李绾没人知道。   而李绾也不知道,自己在祖母和父亲心中俨然已经成了神婆。   自打从宿州府回来,老夫人就对李绾好的不得了,连她每天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都要亲自过问,更是常常留她宿在松鹤院,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李绾只当是在何家时,自己帮她解了围,所以才会对自己这般好。直到有天她睡眼惺忪的醒来,见老夫人满脸愉悦的看着自己,急切问道:“怎么样阿绾?可有梦到什么?”   李绾一怔,这才想到原来是父亲告诉了祖母。   她揉了揉眼睛:“今日没有做梦啊。”   老夫人有些失望,但很快便说:“也是,神仙都忙得很,又不像我老婆子成天没事做,哪能日日托梦呢。阿绾呐,以后要是梦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祖母,好不好?”   “好。”   “哎呦,我们绾姐儿真乖,祖母抱你去吃早饭。”   用过了早饭,老夫人仍旧抱着李绾不撒手。   “怎么就吃这么一点点?福缘,你让厨房给绾姐儿热一碗奶羹来。”   吴氏瞧着,觉得继丈夫不正常之后,婆母也不正常了,一个个都快把李绾捧上了天,养这是孩子呢还是供祖宗呢?但左右不关她的事,索性自顾自的喝茶。   老夫人倒是抬眼问道:“今儿我这的茶水掺了蜜,倒让媳妇儿不舍得走啦?可是有话要说?”   吴氏噗嗤笑了出来:“娘净拿我打趣!不过还真是有事想请您拿主意。”   “绣儿今年也十二了,现在开始相看人家正好,可以慢慢准备嫁妆。县里孙师爷的夫人,话里话外那个意思,是瞧上了咱们绣姐儿,想说给他家长子呢,您觉得如何?”   “昭儿的意思呢?”   “哎呦,他要能拿主意我还劳烦您做什么?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多人犯事?一会儿去这拿人、一会儿去那拿人,好似天底下全是贼一样,忙的连家都不回,我写信问他,他倒让我自己看着办。”   老夫人当然知道,儿子那是忙大事呢,可这事儿她又不能说。只好问道:“绣姐儿的情况,孙家都知道?”   提到这茬,吴氏脸色一黯:“知道,说有口疾也不打紧,就是看中了咱家绣儿的沉静。”   “他家那长子叫孙炎,我打听了,说那孩子长得端正,人也踏实老实,从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绣儿她......到底有些毛病,能嫁到孙家我觉得也可以了,好歹咱们知根知底,孙夫人也是个好性儿的,不会磋磨人。所以才来问问母亲您,您要是也觉得可以,那两家就说定了。”   老夫人有些犹豫。儿子的事若是能成,绣姐儿这早早嫁到孙家便委屈了,毕竟孙家只是个县里的师爷,家中也不富裕,论起家底,还不如他们李家。   可绣姐儿已经十二了,她又不能保证儿子的事一定能成,或是什么时候能成,若因为这个便做主耽搁了李绣的婚事,怕将来吴氏要埋怨,绣姐儿自己也委屈。这倒是两难,不好决定。   一直没开口的李绾忽然变了脸色:“孙炎?这人嫁不得!” 第16章 长姐   如果说李绾这个一生三嫁的永平公主,是圣祖的众多女儿中,最倒霉的那一个,那第二倒霉的一定就是她的长姐,惠安公主李绣。   圣祖建立新朝,国号为雍,改年号建兴。   史书中记载,建兴十五年,惠安公主受孙家苛待,性命垂危。圣祖震怒,下旨赐死驸马孙炎,孙家其余人等流放边关,永世不得回朝。   单看这一段,曾让上一世的李绾很困惑。公主们娇奢,嫁到婆家不耀武扬威欺负人都是好事,哪能被人欺负了?圣祖一生励精图治,从不是暴戾君主,又为何唯独对这孙驸马家如此绝情?可关于这件事,许多野史杂记都有记载,且口径一致。李绾看完后,也曾咬牙切齿道,这孙驸马实在不是东西!   孙炎此人,天生身体有恙,不能人道,且好男风。   与男子在一处,可以让他得到身体上的愉悦,可每当看到李绣这个妻子,都只会让他涌起自身残缺的委屈不甘,他把他的自卑化成怒火,通通发泄在了这个无辜女人的身上。   就在李绣嫁到孙家不久,孙炎有了一个新相好,那人是柳州府的一名镖师,人长得英武,身材也很健硕,颇得孙炎喜欢,常常带他回家颠鸾倒凤。   可那镖师男女不忌,在孙家出来进去,早就瞧见了李绣的好颜色,心中痒痒,有天与孙炎喝的酩酊大醉,趁着酒劲儿,便摸到李绣的房里,强占了她的身子。   李绣几番寻死,都被孙家人拦了下来,并非是他们慈悲,只是怕新妇暴毙,不好跟她娘家交代罢了。   没过多久,李绣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十月过后,产下一名女婴。从她怀孕到生产,孙家人不闻不问,见生了女孩儿,索性就任她养着,想着大不了长成了,陪一份浅薄嫁妆打发了就是。   李绣对孙家而言,不是儿媳,只是一块儿遮羞布,如今有了孩子,这块儿遮羞布更加的完美。   可对孙炎来说,他心中的那根刺,扎得越来越深。无论是妻子还是那个野种,都是他的耻辱,时刻提醒着自己的不健全,每晚他凌虐李绣时,下手也越来越狠。   再后来,圣祖登基,李绣成了惠安公主,卑微的孙家也因为姻亲关系,跟着一起鸡犬升天。   整个孙家的富贵,皆因儿媳,可他们并没有因此对李绣好一些,而是变本加厉限制她的自由,生怕她到宫中告状。   这事搁在旁人身上,翻身成了公主,早就要他们孙家满门性命来填自己的半生凄苦。可偏是李绣......   李绣寡言,却心善到事事都为别人着想。她已是这样,怕说出来会让父母面上无光,更怕说出来会让女儿的出身为人诟病。   这个可怜的女人选择了隐忍,无论身心都是千疮百孔,她捱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她的女儿及笄,许了人家。她再无牵挂,自己服了毒。   惠安公主性命垂危,这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事,孙家只好如实上奏。圣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子尚且康健,怎么他的长女年纪轻轻却要先走一步?   他派人去查,结果让他愤怒又心惊,发妻听闻后更是直接撅了过去,所以他的那道旨意没给孙家半点儿活路。可那又怎样呢?他的长女凄苦一生,命丧九泉,已成定局。   .   .   几番相处下来,长姐待她温柔照顾,李绾不忍她落得那样下场,所以一听孙炎的名字,便道:“这人嫁不得!”   吴氏不悦的看她一眼,心想这孩子让丈夫、婆婆惯得越发没规矩,大人说话也要随意插嘴。   可老夫人一听,却急忙问道:“哦?阿绾看到了?是这人不好?”   本来李绾说完还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太过急躁,这话不好圆回来。可见老夫人这般,倒是有些想笑,祖母还真当自己有大神通了,什么都能看到?那不是成了神仙!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只是个孩子,无论如何也阻不了大姐姐的婚事,与其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倒不如顺着祖母的想法......   神婆便神婆吧,总得帮姐姐一把。   李绾极为认真的点头说:“嗯,这人不好,姐姐不能嫁他。”   老夫人捂着心口:“阿弥陀佛,是不是你姐姐后面还有好姻缘等着?”   跟这病态的孙炎,和不要脸的孙家一比,可不谁都是好姻缘?李绾只好又点了点头,生怕祖母还要问她这姻缘在哪个方位,何时能到,那她可编不出来。索性先说:“具体的我也还不知,但等父亲的时机到了......姐姐的姻缘总不会太晚。”   老夫人听完喜得不行,连忙推着吴氏说:“你快去回了孙家,就说咱家绣儿还小,我想再留两年。”   吴氏气得脸都红了,还去回了孙家?她看先去请大夫才是真!因为李绾一个孩子的胡话,婆婆就要推了自己女儿的亲事?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她站起身来喊道:“娘!绾姐儿才多大?您怎么能听一个孩子胡说?娘也老糊涂了不成!”   见媳妇儿又对自己发威,老夫人气得一拍小几:“你懂个屁!绾姐儿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她是......”老夫人指了指天,“连昭儿的事儿她都知晓,之前说的都应验了,你可别不听劝,害了绣儿!”   一听这话吴氏傻了眼,她这人本就信神佛,烧香上供从不落下,见老夫人说的笃定,又想到丈夫、婆婆近来对李绾的态度,难不成还真是绾姐儿有神通?   “这、这当真?”   老夫人一脸高深莫测:“可不是,灵的很。”   李绾满心无奈,可见吴氏也犹豫了,这就是有机会改变长姐的婚事。她回想那些记载,拉住吴氏的衣袖:“母亲,您也不用先回绝孙家。若我看到的是真,您去叫人仔细查查,总能查到孙炎的毛病,不光是乘安县,连他柳州府的同窗您也多打听着。到时候再决断也不迟。”   吴氏一听大惊:“你怎么知道孙炎在柳州府念书?”   李绾心虚的笑了笑,吴氏却心中更信了几分,老夫人更是满脸自得:“我说什么来着?”   这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吴氏定了定神说:“那婚事就先搁一搁,我叫人去打听着。”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孙炎在乘安县的风评极好,谁都说那孩子长得周正,人也踏实。可等问到了柳州府的同窗那里,答案可就精彩多了。   不过半月,小厮就把该打听的全问清楚了,吴氏听完腿一软就坐到了塌上:“这杀千刀的孙家!这是想坑我女儿一辈子啊。”   她也顾不得吃饭,急匆匆便去了女儿的屋子。见李绣靠在窗边正给她绣鞋垫,还是她最喜欢的水仙纹样,情绪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绣儿!我可怜的绣儿,都是母亲不好,什么都不知道,差点儿害惨了你!”   李绣也不知她娘这是怎么了,进屋就哭,只好手足无措的给她擦眼泪:“娘,别哭。好端端的这、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急死人了。”   吴氏一听也顾不上难过内疚了,她抬脸愣愣的看着女儿。   “绣儿,你说话不磕绊了?”   李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长到三岁那年大夫说她是天生口疾时,吴氏只觉得天都塌了。从那过后整整两年,她把中馈丢给婆婆,整日什么都不管,只扳着女儿说话。可不管她如何严厉,李绣说话时的磕绊就是扳不过来。   吴氏变得越来越暴躁,只要一听女儿结结巴巴的说话,她就要发脾气。她其实不是在怪李绣,她是恨自己,恨自己让女儿从娘胎里带了毛病。   人一生气什么话都往外说,她让李绣说不好就闭嘴,闭上嘴别人就不会笑话她。可她第一次做娘,不知孩子的心脆弱的很。等她生完李榕后,才发现女儿已经不再开口了。问她什么只点头摇头,非要说也只是一两个字的往外蹦,尽可能的简短。多数时间,就像个哑巴。   吴氏的心都要碎了,是她的错。全都是她的错,是她让女儿先天带了毛病,也是她让女儿把自己封闭起来,闭口不言。她对李绣,是满心的疼惜愧疚。   今日见女儿开口,说了那么长的一句话,只有小小的一处磕绊,不仔细几乎听不出来。   吴氏惊喜的什么都忘了。   李绣羞涩的笑了笑说:“阿绾常来陪我、说话。她说只要我说慢些,磕绊不明显的。”   吴氏张着嘴,愣愣的落泪,李绣见了便又起急:“娘,你别哭。我、我只在家说,不会让、让外人笑话的。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不说就是。你别哭啊!”   吴氏赶忙擦眼泪,解释道:“绣儿,娘从来都不是嫌你,娘是恨自己。你愿意开口我太高兴了,你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你恨娘怨娘,都是我活该,但你千万别苦了自己。”   李绣一个劲儿的摇头:“你是我娘,我哪会恨你。”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一场,多年的心结却结开来。   到了吴氏叹着气说:“这番也多亏了阿绾提醒,否则咱们差点被人骗了,你若嫁给那样的人,娘到死都原谅不了自己。你妹妹是个好的,有大本事,你与她结善缘是好事。”   李绣也不明白阿绾一个小豆丁有什么大本事。但阿绾长得好,又不嫌弃她结巴,总来陪她说话,李绣心里是感激的:“三妹心善,我喜欢与她一处玩。” 第17章 花瓶   柳姨娘近来越发焦躁,听女儿又错了两个音,她把手中的诗集一扔,厉声斥责道:“这曲子我教你多少遍了?怎么到如今还是弹不好?”   李纤垂着头没说话。   “让你去给你祖母道歉,你去了没有?”   “去了几趟了,可老太太就认准了李绾好,我有什么法子?再说我又没做错什么,本就是她上赶着丢人现眼,害我也被别人瞧不起。”   柳姨娘站起身来:“怎么就你这般愚笨!她丢不丢人,你也不该表现出来!这下你祖母不疼你了,你还懈怠练字,弹琴也错处百出,你父亲又如何能喜欢你?怕是日后咱们连个站脚地方都没了!”   李昭好不容易回了家,可还连着两日,去了白氏的小跨院,柳姨娘气得胸口直疼,这是朝女儿撒气呢。   李纤又何尝不是一肚子苦水儿?她虽是个庶女,可以往祖母、父亲最疼她,谁都夸她懂事。如今家里人却全着了疯魔,把那绣花枕头李绾当成宝贝,就连一向公正的吴氏,心也跟着偏了,衣料吃食全紧着李绾先挑,想到此李纤起身一脚踢开琴凳,梗着脖子说:“姨娘字写得好,琴也弹得好,难道父亲就喜欢你了?”   柳姨娘瞪大眼睛:“好啊、好啊!什么本事没有,倒学会跟我顶嘴了!”她气得抬手便打,一巴掌狠狠拍到李纤背上。   李纤又疼又委屈,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落,却没开口求饶。   “姨娘、妹妹......”   白白胖胖的小男童,一进屋就被场面吓得咽了后半截话。   李柏与李纤是对儿龙凤胎,柳姨娘虽对女儿一向严厉,可对宝贝儿子却温柔的很。   一见儿子,她便敛了怒气,迎上去笑问:“柏儿怎么回来了,学堂放假了?吃没吃饭?姨娘先给你拿两块儿点心垫垫肚?”   李柏其实已经吃过了,可架不住嘴馋,一想到甜糯糕饼便一个劲儿的点头。   “柏儿自己回来的?”   李柏坐在软塌上,眉开眼笑的吃甜糕,摇头说:“和大哥一起回来的啊。先生家死人了,他回老家奔丧,学堂就放了假。”   柳氏这才放了心,点头说:“那就在家松散两日。”说完也不搭理杵在一旁掉眼泪的李纤,只叫小丫鬟去给李柏打水洗脸,自己又翻箱倒柜给儿子找新做的衣裳换。   正忙得团团转,就听外头人道:“姨娘,前院儿来了人,说叫柏哥儿去一趟,三爷要考教他们功课呢。”   李柏一听也顾不上吃甜糕了,白胖的小手死死拉住孟氏的衣摆:“姨娘,我不想去,爹爹肯定又要骂我!你跟他们说我睡了吧。”   柳姨娘虽然心疼儿子,可也没糊涂到那份儿上。   她耐着性子,温柔哄道:“这才什么时候,就说你睡了?你父亲听了怕要更生气。功课不好,他顶多骂你几句,你忍忍也就罢了,回来姨娘给你炖甜汤喝。快去吧,听话。”   .   .   李昭这边自从拿了那份名单,便全国各地到处奔波,风餐露宿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为了赶路,清水就馒头就是一天的口粮。   好不容易得了两日空闲,只想在家好好歇歇,偏又赶上教儿子念书的先生请辞,只好又四处忙活这事儿。没办法,谁让他是当爹的,该尽的责任推不得。   他家两个儿子都小,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正经书院不收,得找启蒙的先生。先前的楚先生是柳州府有名的秀才,人又耐心,为这个李昭才狠着心把孩子送到城中去住。可这番楚先生家中老母病逝,他要回去守三年孝,不能再教导。李昭只好重新物色,几番奔走,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哪知刚走到书房门前,就听小儿子正说混账话。   “大哥,你说先生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咱们这回能放多久的假?”   李榕皱起眉:“我也不知会放多久假,但路途遥远,最少也要三四个月吧。不过阿柏不该这样说话,对先生要尊重些。”   李柏没好气的哼哼一声:“用不着你来对我说教。”他一回身恰好撞倒了桌案上的青瓷花瓶,花瓶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是父亲爱惜之物,时常亲自擦拭,李柏自知闯了祸吓得脸色发白。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就见李昭铁青着脸,迈进书房。他心中一慌,指着李榕说:“是、是大哥打碎的。”   李榕极为诧异的抬眼看了看弟弟,到底低下头没说话。   李柏见大哥肯背这个黑锅,心中松了一口气,又偷偷抬眼想看父亲如何教训李榕,哪知李昭照着他小腿狠狠就是一脚,踢得李柏一下子跪到地上。   “你的忠孝礼义学到哪去了?满嘴谎话!我全瞧见了,你还想推给你大哥?”   李柏不爱念书,时常偷懒,无论是先生还是父亲,都更喜欢李榕,他虽然年纪小,也是知道的。可无论如何父亲却从没动手打过他,今日挨这一脚李柏人都傻了,跪在地上好半天,才终于咧嘴哭起来:“你为了个破花瓶打我?我讨厌你,讨厌你!我要去告诉祖母!”   李昭怒极反笑:“破花瓶?这是你祖父,我亲爹留给我的东西,在你心里它就是个破花瓶?呵,书念不好不打紧,可你才多大,就有这么多的坏心眼儿,我看这书你也不用念了。李三,把他送回孟氏那,别再让我瞧着心烦。”   小厮进来,抱走了哭嚎不休的李柏。   李昭蹲下身,把碎瓷一片片的捡起来。他小时候,书也念得不好,唯一有次抄了同窗的卷子,答得不错,得了先生的夸奖,他爹高兴坏了,送了他这对花瓶。说昭儿出息了,读书时瞧瞧花,也能歇歇眼睛。可李昭却心里不是滋味儿,从那以后,即便是他不会,回家要挨打,也没再动过抄袭的念头。他不想伤了老头儿的心。   可他的儿子呢?书读的不好,他没打过。可他好吃懒做,小小年纪谎话张嘴就来,他气急了动手,儿子却说讨厌他。是不是他误了孩子,真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李昭这一出神,就被碎瓷划破了手指。   “爹!别捡了,让他们收拾了吧。”   李昭抬起脸,叹气问道:“明明不是你打碎花瓶,刚才为什么要包庇弟弟?”   李榕摸了摸鼻子:“我怕兄弟间互相推诿,爹见了会难过。”   “好孩子。”好歹长子没叫他失望,读书上有灵性,人品也端正。李昭拍了拍他的肩:“我跟冬青镇的朱先生说好了,你后儿个就到他那去读书。这下离得近了,也不必在外边住,每天让李三赶车接送你。好好学,将来比你爹有出息。   “儿子知道了。”   太阳西沉,西院却不得安宁。柳姨娘见儿子腿上青了老大一片,哭的小脸通红,心疼的不得了。   “你爹这心也太狠了,怎么还真动手?”   李柏哼哼唧唧道:“就因为我打碎了个破花瓶,他就踹我。这要是李榕打碎的呢?他肯定不会说什么,他就是偏心!”   柳姨娘抱着儿子:“我可怜的柏儿,你可怎么办?我明日去求你祖母,他哪能不让你念书呢!”   “你求祖母干什么?不念就不念,谁稀罕不成?”   “哎呦,好儿子,这是你还小呢,哪懂里边的道道儿。你别瞅着李家家业大,可李榕才是嫡子,将来这宅子产业都是他的。你再没有出息可怎么活?姨娘就是这个贱命了,可你不能啊,我们柏儿一定要有出息!”   一个六岁孩子,哪知道宅子家业的重要,仍是一副不愿去念书的赖叽模样。   柳姨娘只好道:“你爹到时候把东西全留给李榕,你哪来的银子?没有银子,可就没有糖糕吃了啊傻儿子!”   李柏这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龇牙咧嘴坐起身来:“那不行!都是他儿子,凭什么全给李榕不给我!”   翌日一早,柳姨娘就肿着眼圈儿抱着儿子去了松鹤院。   “老夫人,三爷说不让柏儿读书了,这可怎么是好?您可得帮帮我们啊!”   老夫人递给孙儿两个蜜柑:“嗐,他那是气话,哪能真让孩子不读书?那将来去种地不成?你也别哭哭啼啼了,明日李三赶车,你让柏儿也早点起来,同他哥哥一道去,我听说新找的先生就在冬青镇,离得还近了呢。”   柳姨娘赶忙道谢。   李绾听了眼睛一亮:“冬青镇?那是不是离冬青寺很近?”   老夫人亲手把蜜柑喂进李绾嘴里,揽着她道:“当然近了,阿绾想去玩?”   “不是,祖母,我想去找玄真大师。”   老太太被她逗得直乐:“你个小人儿,找玄真大师做什么?”   “我想听他讲佛,寺里让我觉得很舒服。”   “哦?那要真是这样也不是不可以。”老夫人坐直身子,没想到自己孙女不光有神通,还有佛家机缘,这可不能耽误了。她敲了敲桌案:“福缘,你一会儿去一趟冬青寺,看玄真大师能不能抽空给咱家绾姐儿讲讲佛法。哦,就说咱家愿给佛祖捐个金身,再给寺里的师傅们捐一百担大米,今年收成不好,怕庙里的师傅们也过得艰难。”   柳姨娘惊得连帕子掉了都没发现。为了小娃娃随口一句话,给庙里捐个金身和一百担大米,那得是多少钱?惯孩子也没有老太太这种倾家荡产惯法儿。   忽见吴氏摇了摇头,柳姨娘心道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哪知吴氏摇头说:“光给庙里捐,倒像咱们有所图,心不诚似的。你就说每逢十五,李家还愿在山下开设粥棚,救济穷苦。麻烦玄真大师给我们阿绾讲一讲。”   柳姨娘...... 第18章 借钱   一转眼,草长莺飞,又是初春三月。   这三年来,李绾每月都要搭哥哥们的马车,来冬青寺三四趟。通常是一大早就来,有时在静室内喝茶,一两个时辰便回,有时听玄真讲佛法,午后才肯回家。这么久时间相处下来,她跟玄真早就熟了,再不肯叫他大师。   “玄真,你都忙了一上午了,到底在挖什么?地里面有宝贝吗?”李绾如今已经九岁了,眉眼越发出挑,随意穿了件半旧的樱桃红小袄,托腮坐在石阶上都是一道好风景。   玄真手中拿着锄头,纯白僧衣的下摆都沾上了泥土,看着有些狼狈,可他笑起来仍是一尘不染的干净模样,仿佛不是在刨地,而是在普度众生:“我要宝贝也没用,我是看这地荒着,打算种点萝卜。”   “又打算自给自足?可为什么非要种萝卜?我瞧寺里还是叶菜吃的多些。”   玄真仍旧笑的和煦:“等过四五个月,你再来就能拔萝卜了。”   “拔萝卜?这个听着有趣!”   见她终于开怀,玄真也放下手中锄头,在石阶上坐下:“你呢?今日来了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遇到了烦心事?”   李绾一怔,摇了摇头说:“也算不上烦心事,就是有些困惑。玄真,你说如果一个人明明不属于这里,却又为什么会在这呢?”   李绾有时很孩子气,可有时问的东西又很玄妙,玄真早就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各种奇怪问题。想了想说:“存在就有他存在的原因,既已在这了,又何谈不属于呢?只是自己还未发现那个缘由罢了。”   存在的原因吗?那又会是什么?   见李绾听了沉默不语,只盯着地面出神,他也不再多说,静静坐了一会儿复又拿起锄头,继续去翻地。   “绾姐儿,快、快别愣神了,家里来人催咱们回去呢!”   见春蝉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李绾起身道:“好,那我去跟玄真师傅说一声。”   临近正午阳光有些热辣,玄真白皙的肤色都被晒得泛了红。地已翻了大半,只剩下最南边的一点。他想着翻完这些,就叫阿绾一起去吃斋饭。她如今正长身体,可仍旧吃的少,每次来了都像吃猫食儿一样,只一道凉拌萝卜皮能多吃两口。今日知道她要来,玄真还特意让灶火上的师侄又拌了好些,还做了些讨孩子喜欢的素点,想来她也能多吃些。   正想着,一只细白的小手就扯住了他的衣摆:“怎么叫你都不搭理?跟这箩卜坑相面呢?”   玄真拍了拍手上的土,笑才绽了一半就听女孩甜糯的声线道:“家中临时有事,我今日要先回去了。”   玄真的笑意一顿,但很快便道:“好。我送你出去。”   两人才走到一半,就迎面遇上了个白胖的小和尚。小和尚笑着施礼:“师叔、小施主。师叔怎么还不去用斋饭?您说的萝卜皮我今日拌了一大盆呢。”   玄真耳根有些发烫,但面上却仍是无波无澜:“我一会儿便去。”   待小和尚走远了,李绾才小声打趣道:“原来玄真大师,也偶尔有贪口舌的时候。”   女孩子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就像带了小钩子。   玄真错开眼,苦笑了下并未解释。直到目送青蓬马车哒哒走远,他才恍然发觉,那总爱跟着自己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竟已长得这般高了。   .   .   “祖母我回来了。”   自打听了消息,老夫人就哭了一场,呆愣愣的歪在软榻上。此时见了李绾,她一把将人拉到怀里,声音中是止不住的颤抖:“阿绾,京都的陛下......驾崩了。”   话说完便不停的掉眼泪,看的吴氏满心莫名。   皇帝驾崩是国丧,百姓们也要跟着悲戚。可约束的了举止约束不了人心,皇帝死不死,谁来做皇帝,跟他们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谁还真会伤心不成?也不知婆婆这是怎么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公公去时,也没见她这般失态。   李绾听了只是点头:“我知道。”   老夫人拉住她的手:“是康王殿下、康王殿下继位了!”   “爹呢?”   “你爹在沐州府办差,就是他送了信来。也在等着呢,就是心里边儿没底。”   “没事的祖母,别着急。”   老太太见阿绾镇定自若,心里的那些急躁也渐渐平复下来。这是昭儿赌对了,就差那么一哆嗦了,不能急,李家的富贵就要来了!   李绾安抚了祖母,又陪她用了饭,直到老太太歇了晌,她才回了小跨院儿。   可才一进门就见蕊心皱着眉对白姨娘说:“姨娘,您娘家的嫂子又来了。”   “又来了?不是才给过她......”白姨娘叹了口说:“算了,你接她进来吧。”转身去翻妆匣,一抬眼就见了女儿,顿时有些无措。   “姨娘,谁又来了?才给过什么?”   白姨娘红了红脸:“是我那嫂子又来了,家中日子不好过,怕是又要我救救急。”   “舅舅不是有间茶庄?生意上遇到了难事?”按理说白姨娘是妾室,李绾不该管她的哥哥叫舅舅,而是该管吴氏的兄弟叫舅舅才对。只是李绾是真心把白姨娘当做生母看,眼下没外人,她也不在乎那些规矩叫法,生怕伤了娘亲的心。   “哎呀、其实是......”   若搁在旁人身上,孩子还小,问了也不会告诉,更别说一起商量事了。可白氏是个没主心骨的,李绾又从小就懂事,这一问她,她便要全盘托出,可话头刚起,就听蕊心在门外道:“姨娘,娘家嫂子到了。”   白姨娘只好止住话,拉着李绾绕到外间:“快进来吧。”   蕊心打着帘子,由打门外进来了个圆脸的妇人,三十如许的模样,眉眼不出挑,可身段却是极妖娆的,才初春便穿了件轻薄的银红缎裙,一进门便叹道:“妹妹呀,嫂子真是没脸再来了!”   可一错眼便瞧见了白氏身旁坐的女娃娃,也就八九岁,容貌竟是盛的晃了人眼。   “呀!这是绾姐儿?一转眼三五年没见,出落成大姑娘了,真是好看。我是舅母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李绾起身对她福了个礼,笑的柔和却并未热络的叫她舅母。   白姨娘这嫂子,娘家姓马,马氏见李绾如此疏离有些不悦,可到底是来讨银子的,也不好出言怪罪。   白姨娘叹了口气说:“还是为了那事?我前些日子不是才给了您八十两?再多我也拿不出了。”   “妹子呀,八十两怎么够?你哥哥欠下的,八十两也就只够还个零头。人家说还不出就要打断他的腿,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来求你啊!”   白姨娘一听,吓得心口直跳。她就这一个哥哥,虽说沾了赌败了家财,可毕竟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每每想起便是小时候哥哥爬上树给她摘柿子,摔下来疼的直吸气,还安慰她说妹妹别哭。   父母都没了,她只剩下哥哥这一个血亲,如何能不管他的死活?见马氏哭嚎个没完,她探身道:“可别哭了,你与我说实话,到底还需要多少?”   马氏见她要给,立马止住哭声,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比了三。   白姨娘瞪大眼睛:“三百两?你就是再卖我一次也卖不出这么多的银钱!我到哪去给你变?”   “妹子,你这话是还在怪嫂子?那时家中饭都吃不上了,我也是没办法才想卖了你,可、可说不好听的,要不是我,你也不能阴差阳错嫁到李家来,过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你一人富贵了,也不能撂下哥哥嫂子不管啊!”   这话说的可真是没皮没脸,想卖了人家,倒成了一片好心?李绾也算长了见识。   白氏懒得与她掰扯那些旧事,她一心惦记着兄长,只犹豫片刻便从妆匣中拿出了三支金钗给马氏:“我手头实在没银子了,你先把这些拿去还债,其余的我再去想办法。”   马氏把金钗揣进怀里,垂着眼道:“哎,那妹妹你可要快些啊,你哥哥等着你拿银钱救命呢。”   等送走了马氏,白姨娘才落下泪来,呐呐道:“我的好哥哥,你可真是半点儿不心疼你妹子啊。”复又抹干净眼泪,对李绾说:“阿绾,姨娘去拆兑些银子,你先回房歇着吧。”   李绾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对劲,马氏那番作态,不像是等钱救命,倒像是来骗银子的。   “姨娘,舅舅又赌了?”   白氏点了点头:“三郎给了他一间茶铺,够他好好过日子,他偏要赌,又欠了这么多银子,可真是要逼死我算了。”   “这事儿是舅舅自己说的?”   白姨娘有些尴尬:“你爹不喜欢他,他也害怕你爹不敢到家中来。”   姨娘是妾室,吴氏虽然不曾苛待,可她也不能随便回娘家。况且姨娘又不识字,连写书信问问都不能,那就是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马氏说的?   见白氏整理好衣裳出了院子,李绾叫来春蝉:“我需要人去打听些事,不能是家里的,你可有认识的?” 第19章 家贼   “你可有认识的?”   春蝉咬唇想了想:“我也不认识什么人,要是打听事情......我爹可用得?”   李绾点头:“你爹倒是信得过的,你让他跑一趟白家,看我舅舅每日做什么,有没有沾赌,别惊动了旁人。顺便......盯着马氏。”   “嗳,那我这就回家传信儿。”   “等等。”李绾叫住春蝉,又给了她一角银子:“要劳烦你爹了,千万盯仔细了。”   春蝉哪里肯要,一个劲儿的摆手:“这点小事哪能要姐儿银子,您放心,我一定让他尽心。”   李绾硬是塞到了她手里:“你傻,咱们用别人办事也要给打赏,凭什么不给你爹?天也热了,就当给你弟妹做新衣的。”   春蝉红了红眼:“谢谢姐儿。”   以春蝉的月例,一家人吃喝是够了,可弟弟眼瞅也大了,若想有出息,还是得去读书,抛开给先生的束脩不说,光是笔墨纸砚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家里也难呢。   白姨娘这边同样也是犯愁,她活在小小后院儿,不认识什么人。偏巧李昭不在,也不知该向谁去开这个口。她有些害怕老夫人,这么大笔银子料想夫人也不会轻易答应,想来想去,便抬脚先去了西院。柳氏跟她同是姨娘,也该明白她的难处,两人同处李家这么多年从没红过脸,想来多少会借她一些吧......   临近傍晚,春蝉已从家里回来,说是与她爹交代清楚了。李绾稍微安了心,去了姨娘的屋子。   哪知一进屋,就见姨娘脸上愁色一扫而空,正靠在软垫上嗑瓜子。她有些惊讶,足足三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父亲又不在家,难道姨娘是向母亲开了口?   “姨娘,银子拆兑到了?”   白氏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拉过女儿笑说:“借到了、借到了!”   “你猜怎么着?平日里看不出,可这遇到事儿了,我才发现柳妹妹当真是个热心肠的!”   柳姨娘?热心肠?   “柳姨娘月例也就那些,她能拿出三百两银子借您?”   白氏道:“哎呀,怎么会?她听我说完也替我起急呢,说自己拿不出多少,让我先去跟夫人说说看。我本来还犯怵,可没想到夫人听完当真给了我一百五十两,只说下不为例。这也是多亏了我们阿绾平日讨人喜欢呢,姨娘知道,夫人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拉我一把。”   “我原也不想再为难柳妹妹,就是想去西院跟她道个谢,要不是她劝我,我也不敢向夫人开口。哪知我一去,她又拿出五十两和一根金钗给我。大家都靠月例过活,也不知道这些银子她攒了多久,全借给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她才好。”   “有了这些,我再卖几件首饰,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李绾听完只觉得不可思议。柳姨娘平日虽没表现出来,可眼神骗不了人,她对自己姨娘的不满大了去了,怎么会如此帮忙?李绾一低头瞥见小几上的金钗。   李绾皱起眉:“她怎么把这支钗给了您?”   去年年节时,李昭回家给妻妾们一人带了一支金钗做礼物。李绾记得分明,母亲的是镶红宝的芍药,四个妾室分别是梅兰竹菊,给柳氏的就是这支兰花纹样的。   她说到这,白氏也记了起来,神色一愣:“这、或许是恰巧就拿了这支吧。”   恰巧拿了丈夫新送她的金钗,给姨娘做人情?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李绾坐下身来,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您是说她先劝您去找母亲拆兑,回来后就借给您五十两,和这支钗?”   “对。”   “那当时,都有谁在场?”   白氏想了想说:“没别人啊,就柳姨娘和她的丫鬟琉璃。”   李绾听了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来:“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这是她借给您的,若她反口说您偷了,那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白氏吓出了一身汗,一把推开那簪子:“这、这不会吧!明明是她自己给我的啊!”   李绾见吓到了她,又安慰道:“我也只是先往坏处猜,也不一定就是这样。您先把这钗给我,我来处理。”   “蕊心,你最近什么都不用干,只盯紧了跨院儿,真有什么异样,也别惊动了,来告诉我就是。”   “是。”盯人可比干活儿轻省多了,蕊心哪有不愿意的。   白姨娘晕晕乎乎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一切任凭女儿安排,她只道:“那你舅舅那......这银钱我还得赶紧叫人送去啊。”   “姨娘别急,舅舅那我叫人盯着了,绝不会出事。”   “那就好,还是你想的周到。”   女人间的乌糟手段,李绾上辈子见多了。她不做,不代表她不会。   让旁人看了,大概只会惊讶李绾小小年纪便有深沉心机和利落手段,心生惧意也不一定。但白姨娘却觉得安心,女儿比她聪明这是好事,阿绾心正,只有聪明才不会像她一样被别人算计了还不知。   .   .   春蝉家里姓吕,她爹名叫吕忠。   吕忠这人也是命苦,先是妻子生小女儿的时候难产去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拉扯着家中四个孩子,就靠四处打零工混个温饱。   有一次去给人家换房梁,又失足跌了下来,摔断了腿。东家只给了些散碎钱便撂手不管了,反骂他晦气。   吕忠这一倒家中便没了活路,只得狠下心卖了大女儿,也幸亏赶上李家心善,救下了春儿,否则他这一辈子都要埋怨自己。   后来他养好了伤,却还是落下了毛病,走起路来有些跛。想去做工也没地方愿意要,身强体健的大小伙子有的是,人家雇他这个废物做什么?吕忠没办法,只好天天在家洗衣做饭,一家子靠着大女儿的月例过活,他心中不是滋味儿的很。   他这个做爹的没用,还没老呢,就要处处拖累儿女。   这次女儿回家,说是小姐想让他帮忙办个差,还给了一角银子。为此吕忠可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感念李家恩德,也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还能挣钱养家。每天天还没亮,他便带好干粮蹲到白家门口盯着,一盯就是一整天,都不带错眼的。   别说,吕忠这人长得平平无奇,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到的那种,盯梢这种事,他再适合不过。   只用了三天,就让他发现了其中龌蹉,急匆匆的去了李家大宅找女儿。   .   .   春蝉把她爹见到的那些一五一十的说来,李绾听完面色阴沉下去,白姨娘更是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原来吕忠连盯了几日,发现白家老爷除了去茶铺就是回家,连赌场的门都没进去过,只偶尔去街边喝两杯小酒,日子再正常不过。反倒是那马氏,实在反常。   每日里白家老爷前脚一走,她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出门去,吕忠偷偷跟着她,发现她去了李家背街的一所小宅子,一待就是一整天。每日如此,有一日他还亲眼所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搂着马氏的腰,送她出来,两人依依不舍的很。   合着这是嫂子管小姑子要钱,拿去养了野汉子?   白姨娘气得直哆嗦:“她、她这是在哥哥和我之间两头骗啊!不行,我得去告诉哥哥!”   李绾还没来得及吱声,就见蕊心急匆匆进门,压低声音道:“姨娘、姐儿,奴婢在院中发现了个金镯子!”   帕子里包着一支金镯,一指宽窄,上边雕的是福字纹。   白氏瞪大眼睛:“这不是夫人的镯子!怎么会在咱们院子里?”   “奴婢也不知,我是见院中的土有翻过的痕迹,觉得奇怪,刨开来看就发现了这个金镯。想来是夜里有人埋在那的......”   李绾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果然,姨娘不是无故病逝,而是有人要害她。   一个想坑银钱,一个想毁名声,原本并无关系的两件事,连在一起,要了她的性命。   “蕊心,镯子给我,你去把土原样盖好,别声张。”   “春蝉,你去找个信得过的小丫鬟来。”   白姨娘六神无主的看着女儿安排,半晌才道:“阿绾,是不是姨娘惹了祸?”   “不是您惹了祸,是有人见不得您好。”   “那......你舅舅那,我总得去告诉他一声。马氏她、她忒不要脸!”   “事已至此,也不急这一日了,咱们先应对完家中的事,您再去找舅舅不迟。”   “家中的事?”   “嗯,那人明日只怕要闹起来了。”   连着两三日日风平浪静,李绾还当自己误会了人家。没想到这是人家嫌这污水不够脏,还想再添些呢。   翌日一早。   吴氏才用过饭,就见柳姨娘红着眼圈儿进了门。   “哟,这是怎么了?”   柳姨娘拿帕子掖了掖眼角,声音中带着委屈:“夫人,妾身那遭了贼了!”   她身侧的琉璃跪下身愤声道:“夫人可得做主!前儿个白姨娘来找我们姨娘,说是她娘家急用,想要拆兑些银钱。姨娘心软,把攒了多年的五十两银全借给了她,哪知她一走,奴婢就发现姨娘的金钗不见了!”   “琉璃!别说了!”柳姨娘看向吴氏:“妾身不相信白姐姐会这样,可这两日我把自己院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钗子。若是别的也就罢了,可把兰花金钗,是三爷送的,她偏偏......妾身实在是委屈。”   吴氏还没说话,她房里管首饰的蓝袖便‘扑通’跪到地上:“夫人!咱们房里也丢了一只金镯,奴婢怕您责罚,一直没敢说。想来、想来都是白姨娘手脚不干净。”其实她也是昨日才发现镯子不见了,可若照实说,定落不了好儿。眼下有了这茬,倒不如全推到白姨娘身上......   家中失窃,身为主母吴氏不能不管。但事情还没定论,光搜跨院儿,倒让白姨娘面上挂不住。吴氏便索性让婆子们把家中都搜一遍,也别偏着向着谁。   可万万没想到,那金钗金镯竟是在西院儿草丛里找着了。   贼喊捉贼,说的可不就是柳姨娘? 第20章 封侯   建兴十年。   圣祖帝李昭年近五旬。在他的治理下,大雍日渐繁荣,可耗费太多心力,也使得这个男人老态尽显,他的眼角有了皱纹,鬓发也不再乌黑。可他是天底下最尊崇的男人,仍旧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想要攀上他的龙床。   绣着龙纹的玄色广袖逶迤至地,舒妃恭顺的跪在绒毯上,玉手执壶往金樽中倒酒。   李昭垂头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眼,女子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支梅花金簪,他酒醉迷离看去,盼望着那人抬起头来是初初撞进他怀里的娇美容颜,杏眼含泪道:“大人救我!”   舒妃察觉到帝王的灼热视线,她红了红脸,带着娇羞的笑抬头:“陛下......”语调中的粘腻讨好,让李昭一下便醒了神。   他一把抽下金簪,远远掷了出去:“真是碍眼。”   舒妃吓得面色惨白,也顾不上散乱发髻,只一个劲儿的告罪。   李昭看也不看她,眼光像穿过大殿,像在思虑什么。半晌笑道:“舒妃,你说宋怀秀此人如何?”   帝王的喜怒无常,舒妃也是见惯的。早已想好的话在舌尖儿打了个转,但末了她只道:“昭义将军战功赫赫,是大雍的良将。”   男人带着白玉扳指的手,一下下扣在紫檀小几上:“战功赫赫......那你说他求娶公主,是什么意思?”   “这、公主们尊贵,昭义将军有这样想法也不足为奇。”   “呵,那就是想做皇家的乘龙快婿,更进一步?若如此也没什么,只要对朕的女儿好......”   听这口风,舒妃心中暗喜。她只得了七公主一个女儿,宋将军生的俊朗,又有战神之称,京都的贵女们哪个不动心?女儿也央求自己好几次了,如今是个提一提的好机会。   “绡儿很是倾慕宋将军......”   李昭放下酒杯:“绡儿?哪里轮的上她。宋怀秀眼高的很,求娶的是永平公主,李绾。”   李绾是他的第三女,李昭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女儿,她和她娘一样,没良心。还终日苦着脸,像是欠了她的。   他的结发妻子是吴氏,两人相敬如宾,过得不错,可唯独就是不爱。   爱,这个字对于帝王来说就像是个笑话。可那时他还不是帝王,年少的李昭,爱慕的是那个傻乎乎撞进他怀里,让他想要保护一生的女子,白忻月。   那时他得了天大的机会,一门心思的往上爬,提着脑袋终于换回了满门荣宠,可她却死了,死的很不光彩。   他们说白氏耐不住寂寞,偷了汉子,在那男人家中翻出不少还没来得及带走的银两,和白氏的首饰,两人是打算私奔呢,证据确凿。事情败露,白氏羞于见他,当夜便上了吊。   李昭不信,她那么傻,能有本事去偷人?可所有人都这么说,就连他的母亲、他的妻子都是一样说辞,她们的为人李昭了解,绝不会一起陷害白氏。众口铄金,李昭不信也只能信。   悲伤过后他恨上了这个女人,觉得爱上她的自己就像个傻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留下的李绾。   可即便如此,登基后,李昭还是追封她为宜嫔。她是他的女人,死了也别想跑,百年后他倒要看看她白忻月有什么脸面来见自己。   年轻时的恨牵连了李绾,老了老了,倒成了悔。若万一......所以他出兵平定边境,迎回了李绾,如今宋怀秀执意求娶,那便准了吧,到底是自己的骨血,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   .   金钗金镯都在西院的草丛中找到,柳氏眼前一黑便撅了过去。   吴氏觉得这其中有事,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白氏和柳氏的为人她清楚。白姨娘嘛,说她傻都不为过,柳氏倒是有心思,此番像是想泼脏水,溅了自己一身,倒让她看了笑话。   这件事可大可小,吴氏本不想轻轻揭过。可当天下午便从京都来了消息,吴氏初一听闻便病倒了,想处置也有心无力。只狠狠训、诫了柳姨娘一番:“你那点心思,当我看不出?如今是看在柏哥儿、纤姐儿的面子上,饶你一回,若再敢生事端,瞧我不提脚卖了你!”   这个节骨眼儿上,吴氏正心气不顺呢,柳姨娘哪还敢得罪她,只一个劲儿道:“妾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虽是没罚她,可这事儿在家中闹得沸沸扬扬,柳姨娘出了大丑,连西院的门都不愿出了。   家中欢天喜地,只吴氏的正院和柳氏的西院安静的很。   新帝登基,年号章和。才没几个月便来了旨意,说念李昭当年救驾有功,册封他为谕恩候。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李家一下子改换门庭,从土地主成了尊贵侯爷,老太太喜得直吃清心丸。可夫人吴氏却病倒了,因为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道赐婚旨意。   新帝将寿光县主杜甄,指给了李昭,说是不分大小,做平妻。   这夫君一步登天,骤然成了侯爷,吴氏做梦也没想到。可她实在乐不出来,平妻?说得好听,可对方是县主,又是新帝亲自指婚。没见给了老夫人诰命,却没自个儿?这是皇帝在告诉她这个原配,别想越过县主去呢。   本来好端端的主母做着,以后却要看别人的眼色过活,吴氏越想越是委屈,这便病倒了。   老夫人和李绣来安慰了一遍又一遍,吴氏还是一脸的灰败,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直到李绾来了,对她说:“母亲别急,该是您的,终归还是您的。”   吴氏闻言一怔,眼中重新亮起光彩,一把握住李绾的手:“好阿绾,你别哄母亲,这话可当真?”   女孩儿的凤眼清清亮亮,一笑便是十分的好颜色:“当真。”   第二日吴氏的病就好了大半,让丫鬟给自己重新梳了头、换了簇新的大衣裳,还是那个端庄稳妥的主母模样,径直去了老夫人的松鹤院。   婆媳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喝完了一盏茶,吴氏才道:“娘,我留在老宅,不去京都了。”   老夫人哈哈大笑:“这就对了,这精气神儿才是我家的媳妇儿。娘也不去京都,咱们都留在老宅。”   “娘......”吴氏红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婆婆。   老夫人握住她冰冷的手拍了拍说:“不管她是县主还是什么主,娘只认你是我们李家的儿媳妇。你陪昭儿送走了老爷子,为昭儿生儿育女,操持家事,这些娘都记着呢。可你也别怨昭儿,那是皇帝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总不过咱们娘儿俩还在一起,什么时候你愿意去了,娘再去,你不愿意,这就还是咱们的家。”   吴氏再止不住眼泪,伏在老夫人膝上哭个不停。   “娘,媳妇儿心里委屈......”   “娘知道。”   吴氏知道,老夫人留下完全是为了她,否则大可去侯府做人人称羡的老太君。吴氏不愿去京都受县主的闲气,往大了说那就是对圣上的旨意不满,真治她个不敬之罪也不是不可能。可老夫人也留下就不一样了,可以说人老了留恋故土,也可以说身子不好不能远行,那她留下来就是尽孝道,谁也挑不出她半点儿毛病。   吴氏眼泪根本止不住,婆婆以往的话不是在哄她,是真拿她当做女儿在疼。   心里的怨气散了,也就要开始为以后做打算。   李昭成了谕恩候,继续为皇帝效力,必定要留在京都生活。她与老夫人不去,可家里其他人呢?让谁跟去伺候,让谁留在家中,都需要再细细思量。   吴氏琢磨了半宿,第二日叫来了胡姨娘和裴姨娘。   “你们二人自打来了家里,三爷就在外忙着,也没见着几次。如今京都那边也得有人跟去伺候,我若再拦着,倒是亏待了你们。回院子收拾东西吧,后儿个来人接榕哥儿、柏哥儿进京读书,你们也跟着去。别懈怠,好好照顾三爷。”   裴姨娘是真心惦记李昭,一听能去京都,喜得跟什么似得,登时就要给吴氏磕头:“谢谢夫人垂怜!妾一定尽心!”   “行了,起来吧。”   倒是胡姨娘揪着袖子:“夫人,纷儿还小,离不开人,若不然......妾带她一同去?”   吴氏听了气得一拍桌子:“你拿我当了什么人?她一个孩子,在家我还能苛待她不成?”   “姑娘们都留在家,你自己看着办吧。若不然你也别去了,柳姨娘还眼巴巴等着呢。”   胡氏一听立马改了口:“妾、妾不是那个意思,夫人肯照顾纷姐儿妾是一万个感激。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夫人别恼。”   白姨娘等了两日,见夫人让胡氏、裴氏进京,虽说不上埋怨,可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李绾见了安慰道:“姨娘也别难过,母亲这是让人去探探路呢,谁知道那寿光县主是个什么性子?万一是个不讲理的,咱们去了也是遭罪。”   呵,其实这位寿光县主杜甄,岂止是不讲理,还是个心狠的。   在她手底下可落不着什么好,不去反倒是好事。   白姨娘也点头 :“我不埋怨夫人,她有她的道理,只是那么久没见你爹......唉。”   “姨娘别急,夫人总有想通的时候。” 第21章 初绽   连着好几日,整个乘安县都像过大年一般热闹。他们这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也没什么能耐人,谁家子弟考中了秀才都叫有大出息。如今出了个侯爷,那就更了不得,人人都跟着面上有光,走路都带风。   柳州府和附近几个县的百姓,也有不少特意赶过来沾喜气的,三三两两垫脚站在李家大宅外:“你说这侯爷是个啥样人?咱们能见着不?”   “我看你是傻。侯爷!侯爷懂不懂?那是超品二等爵,听说陛下还在京都赐了宅子,那样的大人物能让你见着?”   对面茶摊的老头儿听了,笑着招呼道:“你们也是来沾李家喜气的?来来来,进来喝碗茶水,今日不要银钱。说起那李家三小子,还是我看着长起来的。那孩子,从小看着就不一样,如今果然有了大出息!”   两人一听,连忙问道:“老伯还认识谕恩候?”   老头子那叫一个得意:“认识!他做典史时常到我这喝茶呢......”   李家虽是地主,可却做事厚道,遇上灾年便减免租子,救济穷苦。再加上李昭做典史时,古道热肠,处事也公道,如今大家说起他来,全是夸他的好。但凡听说是来瞻仰李家祖宅的外乡人,乘安县的百姓便热情招待,渐渐的,在柳州府附近,谕恩候的好名声便传扬开来。   老太太这两日也没得空闲。亲朋好友全都赶来庆贺,李家大摆筵席,知县亲自到场,就连知府夫人也来了,一连串的恭维,就差把老太太捧上了天。   最难得的是,崔家也遣人送来了贺礼。   老夫人握着礼单半晌不语。昔年她父亲去世时,宗族中也不闻不问,如今她的儿子成了侯爷,一向清高的崔家,终于记起了她这个人,但也仅此而已。尽管她得了诰命,成了侯爷的娘,可尊贵的清河崔家也只是差遣门人送了贺礼来,老夫人心里一时滋味儿难明。   “娘,家中这是大喜。总共这么几口人,柳氏是买来的罪奴,暂且不提,可白氏到底是聘来的良妾,要不您也给她个恩典,让她娘家人来瞧瞧?”   吴氏这一开口,老夫人才回过神来,仔仔细细收起了崔家礼单,道:“是这个理儿,昭儿那个脾气啊,闹得人家这么多年也不好意思登门......你瞧着安排吧。”   李昭对白姨娘有情意,吴氏不瞎,看得出来。若是搁在旁人,定是恨得牙根痒痒,想方设法的磋磨,可吴氏却不,李昭不爱她,她同样也不爱李昭,这便和谐的很。   她看重的是儿女前程、是当家主母的体面,只要李昭不为了别的女人来打她的脸,那他愿意怎么宠爱旁人,就怎么宠爱。何况白姨娘是个憨傻的,没有挑事儿的心,也没有那个脑子,又只有一个女儿,与自己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李昭喜欢她,总好过喜欢旁人。   家中这几个妾,白姨娘最省心,李绾又讨喜,所以吴氏愿意给她们脸面。   没几日,李绾便见到了白家舅舅。   白忻松三十出头,与白姨娘一样生了一副好样貌,留着一把美髯,身穿灰色长袍,瞧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兄妹二人多年不见,此刻未语泪先流。   “月牙儿啊,是哥哥带累了你。这些年我都快埋怨死了自己,哪还敢再去赌?要再赌我可真不是人了!”   白姨娘捶打了他好几下:“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可吓死了我,以为你......唉,那马氏如何了?”   “那贱人......”话才出口便想到不该当着孩子说这些难听的,改口道:“她、我把她休了,她既觉得那小白脸子好,便跟人家过去吧,只是一两银子也别想从家拿走!一想到她险些骗了你,我就来气!”   一错眼,见八九岁的小姑娘,歪头看着自己,眉眼竟比她妹子小时还要精致些。   白忻松顿时没了脾气,笑道:“不说她了,这是阿绾?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要是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了。”   “舅舅。”   “嗳、嗳,阿绾可真乖。”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不好意思的挠头:“我也是傻了,竟不知外甥女都这么大了,还买了个金项圈来,真是闹了笑话。阿绾先拿去玩吧,舅舅下回送你好的。”   赤金的璎珞项圈上镶了个龙眼大小的珍珠,也是用了心的。   李绾甜笑道:“谢谢舅舅。”   白忻松见妹子满眼疼爱的看着女儿,心中一酸,低声道:“三爷有能耐,你也得为自己打算才是。我知你那时生产伤了身子,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动静?”   白姨娘笑容一僵:“我可不爱听你说这些,只有阿绾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咱们兄妹好不容见面,说些高兴的才对。”   白姨娘轻轻揭过,李绾听着却心中一惊。上辈子她年幼时,没少听宫人说酸话。   人人都说怜贵人倒霉,挣着命生下孩子,却是个女儿。为了个不打紧的公主,搭上自己性命,心中不定多后悔呢。   那姨娘呢?她后不后悔?   先前李绾便觉得奇怪,父亲在家时多半时间都宿在跨院儿,可姨娘就是没再有身孕,难道都是因为生自己时伤了身子?   这年月,后院儿的女人们都道,只有生了儿子才是指望,姨娘若真是......那她会不会怨自己?   白姨娘送走了哥哥,便见女儿盯着绒毯出神:“阿绾,怎么了?”   谁想女儿一抬眼竟是眼圈通红,白姨娘吓得赶忙搂住她:“乖乖,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姨娘。”   “姨娘,您是因为生我时伤了身子,才再没有孕?”   “这、是有这么回事儿,可......”   “那您怨不怨我?可曾后悔?”   女孩儿清亮的凤眸中藏着惶恐不安,好似只要自己点点头,就能把她逼上绝境。白姨娘心都拧成了一团:“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姨娘怎么可能会怨你?”   她抱住浑身僵直的女儿,轻轻拍哄:“起初是有过那么一点儿不甘,可我第一次抱你时,你小小一团缩在我怀里,从那一刻起,什么埋怨啊不甘心啊,便通通不敢有了。我只感谢老天,幸而我的女儿健健康康,只要你能好好的,姨娘怎么都甘愿。我不羡慕别人有儿子,我的阿绾那么好,比谁都好......”   李绾缩在女人温软的怀里,叹了口气:“姨娘,谢谢你。”   “你瞧,又说傻话了不是?”   .   .   李昭做了谕恩候,便越来越忙。   可无论再忙,每月寄到老宅的三封书信却从未断过。除去松鹤院和正院的,还有小跨院儿的一封。   纸上满满都是思念之情,说京都繁华,可天实在太冷,他很不习惯。说发现了一家酒楼,做的小菜很有家乡味道。说陛下赐的宅邸外,有颗枣树,结的枣子又圆又甜,他时常偷摘。   每每说完自己近况,还要问白氏好不好,阿绾好不好?一遍又一遍,絮絮叨叨,可却又是熨帖人心。   每次李绾念完都惹得姨娘又哭又笑,可这家书中,却从未提及要接她们到京都去。白姨娘失落,李绾却有些担心,这条路,看来父亲走的很艰难。   三年间,除了越堆越多的书信,李绾的日子没什么波澜。真要说有什么困扰,大概就是这张脸吧,就连她自己照镜子时,也时常会愣住。她不得不承认,两世加起来,李绾的这张脸绝对是她见过的最美,就连父皇后宫中的那些曾经令她惊为天人的佳丽,也无人能比得上半分。   镜中女子的新月眉不描而黛,偏又生了一双妩媚的丹凤眼,随意一瞥也似烟波流转,尽显风流。这样的眉眼,美则美矣,可实在是美的太过锐利,美的盛气凌人。   而她的唇形又极为丰润,颜色又浅又娇。愣是在这十分的秾艳里,又掺进了三分柔媚,让人感慨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把所有极致的美,都给到了这一张脸上。   李绾今年十二,才开始抽条。春蝉服侍她沐浴时已是不敢多看,红着脸连连道:“姐儿,您还是自己洗吧,我这胸口蹦蹦乱跳的。”   她的这副身子就像是上好的白玉,莹白洁润,挑不出半点儿瑕疵。而且格外娇,稍稍一搓碰,便是一身红痕。胸前也开始发育,长腿细腰,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再过两年,还不知得长成什么样,但也只有如此,才撑得起那红颜祸水的名头吧。   沐浴过后,春蝉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叹气道:“得亏咱们乘安县地方小,没那么多登徒子。可就这,每到您要去冬青寺的日子,附近州县的书生、公子就一股脑全挤了去,往日怎么不见他们这么虔诚?还不都惦记看您一眼呢。”她的绾姐儿像仙子似的,也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肖想的?呸!   李绾咬唇,她说怎么玄真最近有些不快,原来是自己给寺里添了麻烦。   “春蝉,你去交代李三一声,一会儿咱们绕到后门进去,别堵了人家香客上香。” 第22章 偏心   禅室中是经年不散的香火气。正中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个老和尚。   老和尚已经老的让人猜不出年岁几何,满脸沟壑,身形伛偻,他平静的眼眸,在看向玄真时带上了几分慈爱:“你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玄真与那些被丢弃在寺庙的孩子不同,他出身大家。只因不足月便出生,身子孱弱,父母带着他四处寻医问药,可所有大夫都说他活不到成年。   当药石无医时,神佛就成了唯一希望。夫妻二人将他交给济安大师,就是希望佛祖能够庇佑孩子,让他平安长大。   济安大师收下了五岁的孩子做弟子,取法号玄真,转眼便是二十载。如今玄真早已成年,身子康健,家中父母几次来寺中恳求,可他就是不肯相见。   济安见弟子不说话,只好叹气又道:“玄真,你的命不在这小小的冬青寺。你若是执意不肯还俗,那便先到京都的若檀寺修行也好,你师叔几番来信,就盼着你去接了他的住持之位。”   若檀寺乃是皇家寺庙,济平大师担任住持多年,他岁数大了,就盼着能卸下担子,去感受山川平静。可这个位置由谁来接?与权贵们打交道,不是件容易事。接触久了,难免会生出功利之心,忘了出家人的本心。可太过执拗的,又容易丢了性命。想来想去,唯独通彻的玄真最为适合。所以济平才几次三番,写信邀他前去。   静谧的光照在男人挺拔的背上,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佛珠,良久才道:“师傅,弟子哪也不去,只想留在冬青寺修行。”   无论是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还是皇家寺庙的尊贵主持,他都不愿去。   济安大师难得有了焦急之色,他探起身:“玄真!那执念会是你这一生的灾祸!你必须割舍!”   玄真的薄唇颤了颤,末了只道:“师父,弟子先回去了。”   他几乎落荒而逃,他的卑劣心思原来根本瞒不了人。   可才到后院,便见几个初入寺的小沙弥,呆愣愣的看着院中的一株照水梅。   玄真弯下身:“在看什么?”   小沙弥一惊,连忙道:“玄真师伯。你看那梅花是不是生出了精怪?”   玄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梅树下的石桌,伏了个艳红袄裙的少女,睡得香甜。远远看去眉目如画,当真美艳的几乎似妖。他眼中染了笑意:“佛门净地哪来的精怪,快去上课吧。”   午后阳光正好,微风拂过,雪白的梅花瓣如同一场花雨散落。落在少女娇艳容颜上,似乎扰了她的午睡,让她不耐烦的换了个姿势。   李绾这一觉睡得难得踏实,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蒙蒙睁开眼,便见玄真伸着手,挡在她头顶,傻傻站着。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在这傻站着作甚?”   玄真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臂,负在身后,整只手都酸麻难忍,可他眼中仍是纵容意味:“现在虽然有太阳照着,可毕竟天冷,你在外面睡,小心着了凉。”   李绾伸了个懒腰:“近来总是睡不安稳,等你无聊,就趴了一小会儿,谁知就睡着了。”这一伸手,便从她袖中掉出了一只草编的蚂蚱,她小心的捡起来,有些失神。   讷讷问道:“玄真,你说一件事我明知道结果,还要不要去试着挽回?如果挽回了,很可能会造成许多大麻烦。可如果就眼睁睁的看着,我良心不安。”   许是因为大姐姐的缘故,李榕这个大哥也待李绾很好王校长内部。小时候李绾曾无意说过一句,大哥编的蚂蚱真有趣。   只这一句,李榕便记下了。逢年过节,送给李绾的礼物中总要再放上一只,哄她开心。这次的生辰礼,从京都送来,同样有细心编好的草蚂蚱。   可史书中圣祖长子早逝,分明是次子李柏继位。她可以救下姨娘,帮助大姐,这些在历史中不过是尘埃一般的小事。可如果她救下了大哥,很可能大雍的皇帝会换人来做,那多年后是否还会有那个李婉的存在?   玄真也在石凳上坐下,纤长的羽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阿绾,假亦真时真亦假,你所看到的、知道的,谁能说它一定是真是假?当真假我们无法分辨时,那就要在对错中取舍。做人做事,无愧于心,那就可以了。”   对错吗?   史书中李榕会在章和四年逝去,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长子早逝,这是圣祖一生中都难以抹平的伤痛。他追封李榕为纯孝毓太子,时常感怀,每每提及都要痛哭流涕。一直拖到建兴十年,才立了唯一成年的儿子,李柏为太子,而且立的不情不愿。   李柏虽是成了太子,可圣祖却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他留,时常当着群臣感叹:“差其大哥远矣!”   李绾还是局外人时,读到这一段,总觉得这是因为人不在了,记忆中自动美化,圣祖才会觉得长子什么都好。可当李榕、李柏都成了她的哥哥,一同长大,她才明白了圣祖的懊恼心情。   偏偏是才德兼备的长子早逝,只能传位给好吃懒做、小肚鸡肠的次子,不憋屈才怪。   李柏继位后日渐奢靡,宦官干政,而从他之后的李家皇帝一个比一个荒唐。有宠爱妃嫔不理朝政,导致外戚专权的。有性情暴戾,残害忠良,民心大失的。甚至还有大字不识,一心想做木匠的。   李绾的父皇,本是宗亲,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做皇帝。可恰巧当时的皇帝,一心想要得道升仙,大把大把的丹药吃着,二十多岁就驾鹤西去了,连子嗣也没留下。大臣们在宗亲中选来选去,才挑中了李绾的父亲。   她的父皇登基后,半生操劳,可江山已被前人糟蹋的满目疮痍,再无力回天。圣祖打下的基业、耗费二十年创建的太平盛世,再也回不去了。大雍逐渐走向灭亡。   所以当李绾真正去想对错的时候,她才看清这一切。   什么是对?君主有所作为,能令百姓们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就是对。   什么是错?从李柏开始,只顾自己享乐,弃天下于不顾,这样的帝王就是错。   李绾不再纠结,后世的她是否存在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间的百年,大雍百姓是怨声载道,食不果腹,还是能够安稳度日。她是李家的公主,享受了无尽尊荣,那么和亲也罢、殉国也罢,背脊总要挺得直,这是她骨子里的骄傲。   “玄真,你说的对,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得回家一趟。”   她一笑,冷艳高傲的眉眼,就变得无比鲜活,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只为他一人绽放。玄真看着少女的背影,有些失神。   .   .   “春蝉,以前听你提起,你弟弟也在读书?”   一提起弟弟,春蝉眼中都带上了骄傲:“是,秋子有出息,我们供不起他去什么太好的书院,可他自己努力的很。”   “那他可愿意去京都读书?大哥前阵子来信,说是书童生了病,母亲本想在家里挑一个送去。可你也知道,李二、李三家的小子,舞刀弄枪喜欢的很,一看书就喊头晕。”   见春蝉睁大眼睛不说话,李绾又道:“只是名义上的书童,不用签文书、更不用卖身。只去陪着大哥读书,起居上照顾他些就是。若将来有了出息,考出了名头,李家也愿意帮衬着。”   春蝉也不顾是在马车上了,登时就要跪:“谢谢姐儿、谢谢姐儿!这样的好事哪能不愿意呢,秋子懂事,一定尽心照顾大少爷!”   “那一会儿我便找母亲去说。”   吴氏一向相信李绾,听她说是春蝉的弟弟,也算知根知底,这事儿便说定了。   “你回去与你爹好好说,这是好事儿,让他别舍不得。另外交代你弟弟,一定看顾好了大哥,有任何头疼脑热都要赶紧看大夫,耽误不得。”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可春蝉还是仔仔细细记了下来。   李绾见她咬唇有些犹豫,问道:“怎么了?可是还有事?”   “姐儿,我那小妹子今年也十一了,手脚麻利,人也本分。我前儿听蕊心说,夫人想再买些能用的人,想着、想着......”   李绾一乐:“我当什么事儿呢,母亲是说想给我添两个丫鬟。你回去问问,她要是自己也愿意,你这趟回家就把人带来,你们姐儿俩还能做个伴。”   春蝉谢了又谢,高高兴兴的回了家,哪知二妹却闹了起来。   吕夏十三四岁,听完春蝉的话音儿便哭了出来:“大姐这心偏的没边儿了。自己在侯爷家吃香喝辣,把秋子安排到了京都,小妹也要带进侯府享福,唯独不肯拉我一把,要把我嫁到穷苦人家遭罪,你这是存心要坑我一辈子啊!”   “娘在地底下要知道了,你们这样对我,她都得替我冤枉!论起容貌性情,我比小妹差在哪?凭什么我要嫁人,我不依!我也要去侯府!” 第23章 表白(捉虫)   面对二妹一连串的指责,春蝉颤声道:“夏丫,我哪会害你呢?那朱家虽然没什么钱财,可他家儿子考中了秀才,出息的很。侯府说出去再好听,那也是去伺候人的,哪比得过做正头娘子舒坦?”   吕夏把嘴一撇:“既然那么好,大姐怎么不自己嫁给他?”人人都知道她姐姐是侯府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谁不因此高看她一眼?小姐妹们平日都捧着她,说夏儿比姐姐还好看,将来说不定能做人上人呢。   恭维话听多了,人就飘了,肯本认不清自己的斤两。吕夏一心想着去侯府攀高枝儿,哪愿意嫁给穷酸秀才。   “净拿好听话来哄我,我看你就是怕我去了侯府,抢了你的风头、抢了你的地位。小妹蠢笨,所以你倒肯让她去呢。”   春蝉怎么也想不到,她疼惜的妹子,竟然这样看她,难过的话都说不出,红着眼睛不语。   倒是吕秋、吕冬看不过去,纷纷道:“二姐怎能这样伤人?大姐哪件事不是为了家里好?”   吕夏更是来气,哼哼道:“好啊,你们倒是一家子亲亲热热,全欺负我一个是吧?”   一直没吭声,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吕忠骤然起身,一巴掌扇到吕夏脸上,眼中满是失望之色:“要不是当年卖了你大姐,换一家人活路,你早饿死八百回了!这些年一家人靠她一人养活,把你养大了,你倒往她心里捅刀子了!好啊,你可真是有良心!”   吕夏捂着脸哭嚎:“还不是因为你没本事!我就是要过好日子,那穷秀才,你们谁爱嫁谁嫁去!反正我不嫁!”   见吕夏哭着跑出门,春蝉有些担心,叹气道:“爹,她要真想去,要不然......”   “不行!她心气儿高的很,不是个踏实的,去了侯府早晚也要惹出祸端。小姐处处帮衬咱家,谁也不许给她添堵。夏丫不肯嫁就不嫁,日后她愿意怎样就怎样,我是管不了了。”吕忠锤了锤落下病的那只腿:“你领着冬儿去吧,秋子一人要进京我也不放心,待给夏丫找好了人家,我就也去京都。无所谓做什么,有手有脚,总也饿不死,不会给小姐添麻烦的。”   春蝉领了小妹进侯府。吕冬也生了一张圆脸,性子有些腼腆,但看着就老实,李绾给她改了名字叫冬雪,留在跨院儿伺候。想着去跟母亲回禀一声,可去了一趟正院,回来便失魂落魄的,连春蝉的话都没听进去多少。   “你说你爹想去京都?”   “是,秋子没出过远门,他有些不放心,想等安顿好了二妹,就去照看着。他自己能找活儿做,不会添麻烦的。”   李绾揪着帕子:“你让你爹来吧,咱们也要去京都了。”   春蝉张大嘴:“咱、咱也去京都?”   “母亲说父亲写信来,给大哥定了一门亲事,她有些不放心,想去相看相看。”在老宅留了三年,再留下去也不是个儿事,大姐去年便嫁到了京都,母亲思念的很。   李绾知道,去京都是早晚的事儿,可听母亲的意思,竟是收拾收拾,下月便动身,能赶在年节前到京都,也让祖母能过个团圆年。这事儿来的突然,一下子便到了眼前,李绾措手不及,心里揪得慌。   仔细想来,不是舍不得乘安县,而是舍不得一个人。   他纯白僧袍,纤尘不染,温润眉眼像是春日里的暖阳,时时刻刻都能让她安心。   李绾上辈子养在深宫,没接触过外男,她也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只是每次去冬青寺都能让她舒心,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心口就像破了个洞,又慌又冷。   “春蝉,你让你爹来,日后跟着我,京都也一同去,月例就按李三的给他。”   “啊?谢、谢谢姐儿。”   “不用谢我,让他现在就来,咱们去冬青寺。”   “现在?可天都黑了......”   “就是现在,一刻也等不得。祖母和母亲那,我会亲自去解释。”   “是。”   春蝉跟着李绾久了,养成了习惯。她打心底里为了李绾好,可却从不会违背她的任何决定。   吕忠可算找着了报答恩情的机会,一路上马车赶得又快又稳,半个时辰便到了冬青寺的后门。   “小姐,到了。我就在这儿等您,若有事您就大声招呼我。”   “好。”   .   .   “小师傅,我有急事要去见玄真一面。”   看门的小和尚,跟李绾熟悉。见她大半夜来了,虽有些奇怪,可也没有阻拦。   “那施主提个灯笼吧,天黑了,小心脚下。”   谢过了小和尚,李绾带着春蝉径直去了玄真的院子。冬青寺靠山,到了夜里越发的冷,指尖都冻得隐隐发痛。春蝉抬头一看,竟是飘起了第一场冬雪。   “姐儿,下雪了,要不咱们明日再来?”   李绾摇了摇头,继续爬陡峭石阶。薄雪落在青石阶上,很容易打滑,李绾没踩稳便摔了一跤。裙子染了泥土,手掌也被尖锐石头划破。一连串的血珠子,顺着手腕往下流,吓人的很。   春蝉急的都带了哭音:“这都出血了!要不、要不我背您吧。”   李绾拍拍泥土,站起来身:“没事,我们快些。”   玄真在房里打坐,见下起了雪便起身关窗,忽见窗外有道熟悉身影。他还以为自己魔障了,可仔细看分明就是李绾,他拿了把伞便急匆匆出来。   “阿绾?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事?”   他撑伞在李绾头顶,借着光亮,见她裙摆脏污,手也划破了,皱起眉又道:“摔着了?我去给你找药。”   话音才落,李绾便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   雪越下越大,玄真撑着伞,浑身僵直,动也不敢动,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   可少女身上的甜香萦绕在他鼻尖,娇软的身子抱着他,紧紧的,不肯放手。   “玄真,我要走了。”   “要跟家里到京都去。”她尾音中都打着细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太疼。   玄真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他又扬起一抹笑来,清清冷冷的声音道:“嗯,一路顺风。”   轻飘飘的一句一路顺风,好像轻而易举的划清了界限,从此后山高路远,两人各自安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李绾心上,疼的她不知所措,落下泪来了。   “玄真,我喜欢你。”眉眼张扬的少女,脸颊挂着泪,这一刻仿佛低到了尘埃里,只紧紧拽着他的衣摆,用力的到指骨泛白,也不肯放手。   春蝉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绾姐儿竟是喜欢上了玄真师傅。   玄真身姿挺拔,长相更是十分清俊,两人撑一把伞站在雪中,美的就像一幅画。可再怎么般配,玄真他也是个出家人啊!姐儿的这片真心可该怎么办?   时间像是静止一般,过了许久玄真才垂下眼眸,念了一句佛号。想要离去,衣摆却被少女紧紧握着,他蹲下身来,面上无悲无喜,就好像初见时的一棵孤松。   李绾执拗的不肯放手,他就在飞雪中解下外袍不要,起身回了房间。   紧闭的房门,已经给了李绾答案,可她仍旧不肯走。   山中深夜,飘着大雪,冷的人心肝儿都跟着打颤。李绾冻得嘴唇青白,可就是一动不动立在那,盯着那扇房门。   春蝉瞅着都要心疼死了,捡起纸伞撑在李绾头顶:“姐儿,咱们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你身子哪里受得住?”   李绾仍旧摇头。她不知道怎么能让玄真喜欢自己,她只会用这样蠢笨的办法证明真心。什么骄矜面子通通被她丢在脑后,她不怕丢人,她只怕轻而易举放弃了,会后悔终生。   一整夜,李绾站在雪地中等待,可那扇房门始终不曾开过。天光破晓,纷扬的雪终于渐停,李绾却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姐儿!”   “玄真师傅,绾姐儿晕倒了,我求你开开门吧!”   房中仍旧无声无息,没有回应。   李绾是她看着长大的,在春蝉心里比亲妹子还亲,如今面色苍白的倒在雪地里,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她比谁都心疼。这回她是彻底埋怨上了玄真,也不再求他,只抹干净眼泪,抱起阿绾:“姐儿你忍一忍,我带你回家!”   她背起李绾,一步步艰难下山,心中难过的不得了。她的绾姐儿那么好,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她一般好看心善的小姑娘,怎么有人舍得如此伤她。   李绾被送回李家时,奄奄一息,发起了高烧,一双脚更是冻得红肿起来。家里因此乱成一团,老夫人、白姨娘只顾着哭,夫人气的犯了头风:“这究竟怎么搞得?好端端怎么会病成这样?”   春蝉哪里敢说阿绾对玄真动了心思,只得道:“绾姐儿想去看雪景,奴婢没看顾好,让她摔着了。”   春蝉挨了一顿板子,幸而第二日李绾悠悠转醒,这才拦着没让再责罚。   李绾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才能走了,就又要去冬青寺,拦都拦不住。   可到了冬青寺,却听小沙弥道:“玄真师伯四处云游去了,归期未定。” 第24章 轻慢   京都的云雀街上,有所七进七出的大宅院,建的广阔,占了半条街不说,光是那高耸的围墙,就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权贵味道,寻常百姓们压根儿不敢停下多看。   说起这座宅子,可是有些来头。最早建于前朝,作为亲王府邸,前半部修的富丽堂皇,后半部的园子更是幽深秀丽,净是江南好风景。改朝换代之后,刘家人做了皇帝,又把这宅子赐给了情同手足的开国功臣陈国公,传了几代之后,风光百年的陈家倒台,先帝便把宅子收了回去,这一空就是十余载。就连静宣长公主向先帝索要,他都没舍得给了亲妹子。   可如今这代表着帝王恩宠的华贵宅院上,赫然挂上了谕恩侯府的牌匾。   李昭初封谕恩候时,皇帝赐婚他与寿光县主,同时赏了上斜街的一座三进宅院。   如今李昭领军,正在西南平乱,捷报一抵京都,章和帝刘钰便开怀大笑,他将折子甩在那些老臣面前,道:“你们不是全说乱军蛮野狡猾,不应讨伐吗,如今怎样?谕恩候这一仗赢得漂亮,众爱卿还有什么想说的?”   老臣们垂着脑袋不言声,刘钰转着翡翠扳指,收敛了笑意:“于海,朕听说谕恩候的家眷们,都要迁到京都来?”   大总管恭谨上前半步:“回陛下,确是如此。”   “哦。”刘钰坐直身子:“家里人多了,上斜街的宅子便挤了,那便把云雀街的宅子赐给谕恩候吧。”   于海抬眼,但很快又垂下头去:“是。”   都是在官场上混老了的人,几位大臣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都是一惊,这谕恩候的荣宠,越来越盛了,又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怕会是下一个陈国公也说不定。   宅院是赐了下来,可却没人来住。偌大的园子,只有几个扫撒的婆子。   运送东西不用歇,可人不行,尤其老夫人岁数大了,腰腿都不好,坐车时间长了便酸痛难忍,路上总是走走停停。所以十好几辆车的东西先到了京都,一行人却还未到。   李昭领兵未归,寿光县主也仍在上斜街的宅子住着。   扫撒的婆子没事做,便倚在廊下闲磕牙。   “那些东西你是没瞅见,全是些寻常物件儿,没个像样的,竟还有一张掉了漆的小几。这哪像是侯府老夫人该用的东西。”   另一个婆子嗤嗤笑了起来:“本就是个乡野老太太,我听说是个什么犄角旮旯的小县出身,也就是沾了儿子的光,这才富贵了。眼皮子浅点儿,不会享受也是正常。”   “那哪是浅点儿的事,掉了漆的小几我都没脸用,她还巴巴的运到京都来,也不怕别人笑话!”   舌根子嚼的正起劲,就听有人轻哼一声:“我道怎么叫了半天门,没人应声儿,原来是都躲在里面偷闲呢!”   来人四十多岁,一身织金鸦青锦缎裙,手上拢着金镯、耳上坠着珍珠,一身富贵气派。只是脸颊消瘦,颧骨高耸,看着有些刻薄相。   此人姓黄,正是寿光县主身边最得用的人。   扫撒的两个婆子见了她,连忙起身,笑的见牙不见眼:“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们可不敢偷闲,才坐下没一会子呢。”   黄嬷嬷冷笑一声,自顾自的坐在廊下:“旁的我不管,只有一点,我们县主的东西金贵的很,你们若磕了碰了,可没人给你们留情面。”   那婆子殷勤的捧了一杯茶水给她:“哎呦,您就放心吧。县主的东西我们全按照您的吩咐搬去了正院,一万个小心,可不敢磕碰。”   黄嬷嬷点了点头:“老远就听见你们在那排揎,说的可是乘安县来的?”   两个婆子搓着手,不敢回话。   黄嬷嬷一笑:“怕什么?我倒觉得你们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人啊,就怕骤然有了富贵,心都飘上了天,认不清自己身份。越是捧着敬着,越容易将来闹笑话,倒不如直白些,让她们明白,我这话,你们听清楚了?”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这话没什么听不明白的,就是让她们不必太给老夫人和那位夫人面子,最好是能落了她们面子。可......   其中一个赔着笑:“嬷嬷,我们二人就是不打紧的奴才。可人家,那是侯爷的亲娘,若是得罪了,可落不了好啊。”   “呵,那你就是还没明白。陛下赐这宅子,京都多少大人都红了眼?可你当这是冲着谁给的?我们县主在陛下那的分量还用我说?谁是真主子你都拎不清,我看你可真是个糊涂人,这差你也不用当了。”   “别别、您可别动气,奴才明白了!”   .   .   路上颠簸了一个来月,可算到了京都。   老夫人瞅着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激动的手都在抖,也顾不上腰腿酸痛,拉着媳妇儿逛了大半,连连道:“昭儿出息!咱们也跟着享福了!”   吴氏也看花了眼,点头道:“可不是,若没人领着都得迷了路。您瞧,这月份竟还有绿菊呢。”   宅子也看了个大概,车马劳顿,人都疲累的不行,吴氏想着赶紧分了院子,也好让大家歇歇,可这一看便笑不出来了。   正院早就满满当当的堆满了箱子,全是别人的东西。   一个穿戴颇为富贵的婆子,笑眯眯出来道:“给老夫人问安。”又瞅了瞅她:“您就是吴夫人吧?我们县主着了凉,一时半会也来不了。这不,就先让我过来照看着,奴婢姓黄。”   “老夫人,白鹤院早就给您收拾好了,暖和的紧,您随我去瞧瞧?看有什么要添减的,奴婢也好安排。”   这黄嬷嬷笑的随和,可一双眼里却没多少敬重。   老夫人没挪步:“县主生了病?”   “可不是,一听您要来,就里里外外忙活着。可初春风凉,县主身子又娇贵,这便冻着了。”   这谎扯得实在不走心。一听她要来就里里外外忙活着?一个多月了,唯独占了正院,其他院子还是乱七八糟?   她们原本说是赶在年前来京,可恰逢李昭不在,阿绾又生了病,这一拖,就拖到四月底才动身,眼下已是五月中旬,竟还是天太冷,把县主冻病了?   这分明就是摆架子,不肯迎她这个婆母呢。老夫人还没见面,心中就已对这县主的骄矜性子,有了三分不喜。   也学着黄嬷嬷皮笑肉不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了县主,老婆子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县主既已经把东西搬来了正院,那别人住哪想来也是都安排好了?”   黄嬷嬷看出了她的不满,可也只当没看出,仍旧笑说:“县主性子随和,说让吴夫人和几位小姐们,随便挑。后边的罩楼、院子,景致都好的很。”   吴氏气得直咬牙,这是拿她当妾室打发,让住到后头偏院儿去?   刚要发作,却见婆婆对自己道:“后头景色是好,可你那头风病最怕阴冷,刚才这位黄嬷嬷不是说了,白鹤院暖和?那我看你就住到那去吧。”   “娘!”白鹤院与正院同在中轴,还要靠前些,倒显得更尊贵。自己住到了那,是让那寿光县主落她脸面的盘算成了空,可婆婆又该怎么办?   老夫人捏了捏她的手:“我刚才都瞧好了,临湖的罩楼修的漂亮极了,阿绾定然喜欢。我住东边的寿菊院,离阿绾又近、寓意又好,人老了,成天怕死呢。”   婆婆坚持如此,吴氏心中感动的不行,知道这全是顾着自己呢。   既然定了下来,便开始让人搬东西。   倒是黄嬷嬷气得扭头甩了脸子。   “既然老夫人和吴夫人都有主意,那奴婢便回去了,我们县主那也离不得人。”   吴氏忙得团团转,没空理她。老夫人也不搭理她,只顾着拉阿绾去看那精巧绣楼。   “阿绾,你瞧这绣楼多漂亮。”   三层的绣楼,的确建的华美,粉刷的朱漆中掺了金粉,整座小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翘起的屋檐挂着小巧金铃,微风拂过,便发出悦耳声响,楼下是波光粼粼的一池湖水,水中还养了不少锦鲤,的确美的让女孩子难以拒绝。   “是很漂亮,谢谢祖母。”   “谢什么,这么漂亮的绣楼,也就我们绾姐儿来住,才配得。”   祖孙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到后边搬东西的婆子窃窃私语,偏偏那音量还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人听见。   “哎呦,怎么这样的物件儿也要抬进去,要我说这掉漆的小几瞧着就穷酸,这小地方的呀......啧啧。”   老夫人面色难看起来,在家收拾东西时,媳妇儿确实劝过她,说好些东西都旧了,就不带了吧。   可老夫人是从穷日子过来的,见那小几不过是边角处掉了些漆,补补根本看不出来,也没舍得扔,一同带了来。哪知因为这点小事,竟被下人奚落了。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感觉,就像是当年去给她那堂姐贺寿,她浑身都僵直,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   老夫人转过身,质问那两个婆子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婆子停下脚,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答道:“哟,老夫人别恼,奴才是在说这小几上不得台面,可没说旁的。” 第25章 赢家   老夫人在乘安县可从没遇过这样的刁奴。刚才那神态语气分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可问起来却又只借着小几说事,这倒成了她没事找事?   真是气煞人也,她脸色涨的通红刚要发作,就听孙女出声道:“你认为这小几寒酸也是正常。”   十二三岁的姑娘转过身来,肌肤胜雪,浑身透着一股子贵气,倒让那两个婆子心中一惊。   寻常人觉得高贵是什么?就是平易近人的反义词。疏离的、高高在上的,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及,少女的眉眼恰好就是这般。新月眉,丹凤眼,微微上扬,带着十二分的妩媚,太过凌厉的美感生出了距离,让人不敢多瞧。   “我祖母出身清河崔家,金银玉器对她老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难得的就是这些用老了的物件儿。摆件器物,与主子相伴的日子长了,它的贵重就并不在材质本身。你每日为生计发愁,当然只认为金子银子才好,不懂也是正常。可你这规矩是谁教的?与主子说话梗着个脖子、站也站不直。”   “祖母,我看让福缘姑姑将人打发了吧,仪态难看,实在没法儿用,没的丢了府上脸面。”女孩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情绪,但就是这样的平静却让那婆子生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的调整了站姿。   老夫人回过神来,经孙女这么一说,自己舍不得扔东西的节俭心思,倒成了高门大户的讲究?老夫人瞬间觉得面子里子都有了,身心舒畅,还是绾姐儿会说话!   她笑道:“好,横竖都要买人,也不差这一两个,到时候再细挑吧。”   就这么轻飘飘的丢了差事,两个婆子彻底慌了神:“您可不能打发奴才,寿光县主要是知道了......”   女孩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行了,别再聒噪。县主身份尊贵,哪会在意几个婆子的去留。”   直到祖孙二人走远了,那婆子才一屁股跌坐在地。自己真是蠢笨,听了黄嬷嬷的话就巴巴跑来得罪人,想要讨好县主,可却忘了自己的身份,两边儿都是得罪不起。早知如此就该闭上嘴巴,老老实实当差才是,这倒好,差事都给折腾丢了。   可后悔也晚了。   白姨娘舍不得与女儿分开,就住在绣楼后身的芙蕖院。柳姨娘带着李纤住在芝兰院,李纷向来与李纤要好,便挑了旁边的水仙阁。   都道破家值万贯,更别说李家这种富足人家,带到京都的东西想要全都收拾妥当,也需要不少时日,大家都忙着各自收拾,日子倒也相安无事。   “姐儿,你瞧这床幔,是喜欢霜色仙鹤纹的,还是喜欢湘妃色海棠纹的?”   李绾笑说:“都好,你看着挂吧。”   春蝉便挑了娇艳的湘妃色挂上。   李绾托着腮一边看她挂幔帐,一边道:“前些日子我浑浑噩噩的,也没顾上。妆匣里的荷包有五十两,听说你妹子许了人家,就当是我给她添妆吧。”   提起吕夏,春蝉就是一愣。她这妹子也着实心狠,不声不响的跑出去,铁了心要给要嫁给人家做妾,气得她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拦不住也只能随她去了。   “五十两也太多了,那我替她谢谢姐儿。”   李绾笑的眉眼弯弯:“多什么,要是你有了喜欢的人,我送你的更多。”原先她是想着总要到京都来,舍不得春蝉嫁在柳州府,如今来了,再不为她打算,可就不像话了。   春蝉张大嘴,但很快又道:“我可不嫁。嫁了人要给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操持半辈子,人老珠黄了也落不下什么好。我倒不如陪着姐儿,吃穿不愁,没事可烦心。”   一旁绣裙子的冬雪‘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冬雪话少,可一双手巧的很。梳头的样式自己琢磨出了许多,绣的花样更是绣娘还精巧,李绾也离不得她。   春蝉气鼓鼓的看着小妹:“你笑什么?”   冬雪小声道:“姐姐想的挺美,也要看小姐愿不愿意留你。”   “好啊你!”春蝉看向阿绾:“姐儿可不能负心,我陪你这么多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李绾也被她俩逗笑:“我可没不要你,只是怕耽误了你。”   “什么耽误不耽误的,总之我不走!”   “好好好,不走,我又没赶你。”   春蝉这才满意,笑说:“我去厨房给您端燕窝来,可得好好补补。这一路实在折腾人,听说二小姐才退了烧呢。”   .   .   李绾去给祖母问安,路上遇见了李纤和李纷。   李纤长得白皙瘦弱,柳眉杏眼十分清秀,如今病刚痊愈,看着更是惹人怜惜。   李纷虽小了她们二人一岁,却个头长得最高,脸型随了李昭,看着有些方正,幸好五官长得大气明艳,也不算难看。   家中四个姐妹,李绾与大姐亲厚,李纤与李纷要好。李绾自知她们二人不喜欢自己,也不愿假惺惺的装作亲热。   “二姐,四妹。”李绾福了福身,打过招呼也没多做停留,径直去了老夫人的寿菊院。   她一走远了,李纷便对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瞧她那个样子,好像生来就比旁人尊贵几分似的,看着就心烦。”   其实李纤和李纷,彼此也都不太看得上对方。   李纤自傲是饱读诗书的才女,瞧不起李纷粗鲁作态。李纷则是自认真性情,不喜欢李纤事事都要端着。她们二人之所以交好,都是因为女人的嫉妒心,对于李绾这种美到人神共愤,又讨长辈喜欢的姐妹,实在是恨得牙痒痒。凑在一起别的聊不来,没关系啊!反正说起李绾坏话,都是一样的咬牙切齿。   可今日李纤有些反常,并没有附和李纷的话,而是呆愣愣的看着李绾窈窕背影,讷讷道:“仙女啊!甩那些女明星一百条街啊!我怎么没穿成她......”   李纷莫名其妙看她一眼:“什么星星月亮,你这是病糊涂了吧?”   李纤摸摸鼻子:“咳,没什么,想起来一句诗而已。”又拉着李纷说:“三妹一直这么美?从小就这样?”   李纷一把甩开她的手,只觉得这人真是脑子烧坏了,竟然夸起了李绾:“莫名其妙!”   .   .   李仙仙来自21世纪的华夏国,可名不副实,一点儿也不‘仙’,是一名标准的‘土肥圆’。家境平凡,成绩平凡,长相嘛,丑的连平凡都算不上。以至于二十八岁了,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喜欢的男神们通通看不上她。工作也不顺利,换了几家公司,她都觉得同事、上司人品有问题,总是刻意为难她,索性辞了工作,专心在家啃老。   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每天除了追星,就是在网上看小说,幻想自己就是里面高贵美艳的女主角,男人们通通围着她转。父母自然看不过去她的这种生活方式,可每次还没唠叨两句,李仙仙就要大发脾气。   这次也是拿着父母的退休金,打算飞到泡菜国去追欧巴。可没想到,还没到机场就出了车祸,再睁开眼已经成了李纤。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种种情况表明,她这是穿越了啊!搞清楚情况的李仙仙简直想要欢呼,她不光穿越了,还成了侯府家的小姐,人生赢家的标配啊!   风寒其实早就好了,可李仙仙还是把自己关在房中,她压根儿没心思出门,每日只对着模糊铜镜欣赏自己秀美的容貌,极为痴迷。   直到今日见到李绾,她才有些懊恼,怎么没穿成那样的大美人!   可难过不过三秒,来自现代的优越感令李仙仙十分得意,李绾美成那样有什么用,还是个呆笨的古人而已,这注定还是属于自己的传奇!   她回到房间,迅速思考起来。   她就是学习再差,也知道华夏的历史中没有大邺这个国家,那就是平行时空?   从小到大的穿越文,李仙仙看过无数,其中最喜欢的就是一本穿成山阴公主的小说。女主有权有势,貌美无双,英俊面首堆成山,任她挑选,简直不要太爽。可自己如今,做公主是没戏了,可侯府小姐也不错。要想过得爽,那让亲哥做世子不就得了?   柳姨娘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机会回到繁华的京都来,可如今回来了,竟还是住在这座宅院,一时间思绪万千。   她家从她祖父那辈起,就在陈国公府上伺候,她是家生子,又生的伶俐,从小便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虽是下人,可穿金戴银,念书抚琴,养的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金贵。   哪知烈火烹油似得鼎盛人家竟一夜倒台,斩首的斩首、发配的发配,往日荣光全成了催命符。小姐性子傲,当夜便上吊自缢了。可她想活,哪怕成了罪奴,她也想活。   后来流落到柳州府,她被李昭买去,成了小地主家不得宠的妾侍,本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低微的活下去。可到底老天垂怜,她又回来了,又住进了这花团锦簇的大园子。   她不再是下人,而是半个主人,既如此,何不更进一步?   柳姨娘眯起杏眼,正思量着,女儿一把推开房门:“姨娘,哥哥做世子,你可喜欢?” 第26章 县主   李纤近来的反常,没人比柳姨娘更清楚。   女儿原本精通琴艺,如今却连曲子都弹不成调。一手簪花小楷更是写成了缺笔少划的狗爬字。可柳姨娘却没有声张,并不是多少慈母心肠,而是眼前的李纤更令她满意。   她十多年来,用心教导女儿琴棋书画,一日不敢懈怠,是希望她用这些当做武器,为自己博一个好出路。可她却忘了,诗书中长大的女孩儿,性情自傲,却没有一股子狠劲儿。   李纤满腹诗书,琴艺卓绝,比李绾不知强了多少倍,可她却不敢去争。哪怕嫉妒的夜不能寐,也只会躲在房里自怨自艾,怨恨这老天不长眼。柳姨娘每当看到这样的女儿,就像看到了当日陈国公府的小姐,自以为是一株清莲,洁白出尘,可实际上却连路边的狗尾巴草都不如。明明还未到绝境,就先自己逼死了自己,简直可笑。   这样的软弱性子,正是柳姨娘最讨厌、也最瞧不起的。   可眼前的李纤不同,她与自己一样,眼里有欲望,想争也敢争,这样的人才有赢的机会。   “姨娘,哥哥做世子,你可喜欢?”   柳姨娘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贴在她耳边道:“姨娘喜欢,可有些事,要悄悄的、慢慢来。”   母女二人眉眼极为相似,弯弯的柳眉,水灵的杏眼,瞧着温和无害,可眼里都燃着一簇名叫欲望的火苗。   .   .   李昭凯旋归来,领军已至冀州府,想来用不了几日便能抵达京都。如此一来,寿光县主的‘病’便也好了,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和胡、裴二位姨娘,浩浩荡荡从上斜街搬到了云雀大街的宅子。   除却老夫人,剩下女眷皆没有诰命,只得全立在院子中迎着。   吴氏今天格外不同。梳了繁复的灵蛇髻,插戴了整套珍珠头面,还穿了件湖蓝色双绣锦裙,连口脂、胭脂都用的比往日鲜艳些。如此盛装打扮,实在是因为没有底气。   这寿光县主身份地位比她高,年岁上又小了吴氏十来岁,今年才二十多头。那日听黄嬷嬷的话音儿,竟还是位娇滴滴的柔弱美人,矜贵的很。吴氏生怕头回见面,就被人家比的没法儿看了,这才在衣装上十分费心。   其实也不光是吴氏一人这样想,可两位姨娘身份在那,也不敢与县主争高下,只得往清新素净了打扮。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丫鬟们簇拥着一顶丁香色软缎小轿进了府。婆子们将小轿一路抬进院子,直到老夫人的寿菊院门前才停下。   这样的排场,更是让吴氏心惊。   只见青衫的丫鬟俯下身子,掀起轿帘,扶住了一只白皙的、极为丰腴的手。手上戴着红宝戒指,衬的肤色更加白,可手指却是短粗的。   众人讶然,蹲下身行礼,直到那寿光县主杜甄仰着头,施施然进了院子,这才回过神,也都跟了进去。   老夫人坐在上首,见到这县主也是一愣。   杜甄确实年轻,长得也不算难看,可实在跟黄嬷嬷所描述的娇弱美人相差太远。娇与弱,这两个字哪个她也不沾边儿。五官生的不错,肤色也十分白皙,可身形又矮又胖,脖子本就短,还穿了件立领的大红衣裙,往当间儿那么一站,楞像个缩脖坛子似得,生出了几分滑稽。   可寿光县主自己却浑然不觉,向老夫人行了个礼,也不等她说话,便自顾自坐在了左手边第一张圈椅上,斜着眼打量了吴氏一番,拖着调子道:“你也坐吧。”   吴氏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顾不上与她生气,转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互相瞅着,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听闻县主先前病了,如今可大好?”   杜甄面色红润的很,偏要捏着帕子捂在唇边咳两声才道:“也没好利索,可到底要为了家里考虑。听闻英国公府的老夫人过寿,送了帖子来,我若不在可怎么办?”   黄嬷嬷接话道:“老夫人你们初到京都,什么都还不熟悉,县主就怕您们犯难,这才拖着病体也要搬回来。”   “我与他家老夫人相熟,贺礼我会看着安排,你们就不必管了。”杜甄在几个女孩儿身上扫了一圈,瞧清楚李绾时愣了愣,但还是扭过脸道:“都顾好各自的衣裳,实在不行先买两身现成的顶上,可别像今日一般,穿出去让人家看了笑话。”   黄嬷嬷又道:“家里面养着绣娘,可现做也来不及。烟斜街上有成衣铺子,卖的都是京都时兴的花样,小姐们该到那去选选。”   这二人一唱一和跟唱双簧似得,别人压根儿插不上嘴。   杜甄自己说完,便起了身:“我乏得很,先回去了。英国公府得陛下器重,开罪不得,后日一早便去贺寿,谁也不许迟了。”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这县主的性情......真是惹人厌的可以。   杜甄回了正院,甩了鞋,歪在软塌上,轻哼道:“果真是一群土包子。”   黄嬷嬷亲手拧了帕子帮她擦手,迎合道:“可不是,见了县主这般尊贵的人,全都吓傻了呢。”   杜甄笑起来:“哼,要不是看在侯爷的份儿上,我才不愿和一群乡巴佬住在一起,满屋子难闻死了,也不知身上的泥都洗干净没有!”这下她屈尊降贵去见了她们,还说了一会儿子话,侯爷知道了,定然会觉得她大气体贴,感动的很。   其实一开始陛下指婚时,杜甄是一万个不乐意。李昭虽然封了谕恩候,可满京都谁不知道,那是因为陛下有情义,顾念恩情,才赏了他。他自己不过是个乡野间的土地主,听说粗鄙的很,日后怕也就是个摆设。   可随着李昭这谕恩候越来越得皇帝的器重,京都的风向也调转过来,就连杜甄也开始看他越发顺眼,渐渐喜欢上了李昭。她觉得李昭哪都好,长得威武,很有男子气概,侯爷的身份也够用,唯独就是出身不好,实在是太寒酸卑贱。县主觉得自己肯喜欢李昭这样的人,他该全家都感恩戴德才是。   可寿光县主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她自己又是什么尊贵出身呢?说起来有点意思。   这杜家原本就是四九城中的破落户,当家男人别的本事没有,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欠了一屁股的债。日子过不下去,媳妇儿生下杜甄后,便进宫做了皇子乳母,一半是为了还债,一半也是为了摆脱那个死气沉沉的家,而她奶的恰好就是昔日的七皇子,今日的章和帝。   刘钰做皇子时就与生母丽贵妃不亲近,倒与这个乳母感情很好。   后来刘钰做了皇帝,封了他的乳母做宣华夫人,连她的女儿杜甄都被封做寿光县主,杜家这才富贵起来。   小时候净被人瞧不起,如今有了身份,杜甄最看重的就是这点。仿佛她瞧不起别人,就能显得她自己高贵一般。   老夫人见过了这寿光县主直喊头痛,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昭儿这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偏她身份在那,又拿她没办法。打发了吴氏与几个妾侍去说话,自己便回屋哭了一场。   吴氏坐在上首,瞧着胡姨娘与裴姨娘,险些没敢认。   两人从乘安县走的时候欢天喜地,如今却是面容憔悴,看着老了不少。裴氏更是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早没了几年前的鲜活劲儿。   吴氏叹了口气:“怎么瞧着这般可怜?可是她磋磨你们?”   这个她当然指的就是寿光县主。   吴氏与寿光县主对裴姨娘来说,都是主母,可两人性情实在天差地别,吴氏这一问,裴姨娘便红了眼圈,哭诉道:“夫人,妾身......”   话才出口,胡姨娘便拧了她一把,抢先道:“夫人,其实是因为我们二人习惯了柳州生活,来了京都水土不服,口味也吃不惯,这才瘦了,并没有人磋磨。”   吴氏点了点头:“那就好。才搬来,你们也回去歇着吧,好好将养身体。”   裴姨娘委委屈屈出了院子,才走到门外就忍不住埋怨:“姐姐,你刚才掐我作甚?县主实在不拿咱们当人看,夫人既问起,干嘛又不说?”   寿光县主是个小心眼儿的,她喜欢上李昭,便再容不得旁人,平日对胡、裴两位姨娘百般磋磨,甚至灌下了绝子汤药。胡氏好歹有李纷这个女儿,可裴氏还年轻,县主这般做,就是绝了她的生路,她自然想要讨个公道。   胡姨娘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我瞧你是还嫌罪遭的不够多。你没瞧见今日夫人见了县主,话都不敢说,你还异想天开,想让她帮你撑腰?若让那主儿知道了,瞧她不扒了你的皮!”   想起这几年遭的罪,裴姨娘打了个寒颤:“那该怎么办?这日子......”   “忍。你以为就你一人不痛快?”胡姨娘叹了口气:“原我也想着,夫人与老夫人来了就好了,可如今看来,她们也不敢开罪县主。咱们这种贱命,也就别抱怨了,小心惹了麻烦上身。” 第27章 娇女   天才蒙蒙亮,雾气还没散尽,春蝉便撩帘进了屋子。   掀起湘妃色的软缎帘儿,挂在莲花金钩上,她俯下身轻声道:“姐儿,今儿得去英国公府贺寿,该起来梳妆了。”   锦被中的人儿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应了一声。   春蝉便叫小丫鬟们进了屋,七八个人端着梳洗的一应物件儿鱼贯而入,与此同时,李绾也穿鞋下了榻。   其实李绾平日很贪睡,老夫人那不用请安时,她能一觉睡到晌午。可若是有事,她又从不赖床,不管多早,只要春蝉来叫,都一准儿能起来。   梳洗过后,小丫鬟们捧着四五件簇新裙子让李绾过眼。   春蝉道:“我瞧石榴红的这件好,花样新,颜色也漂亮。”   李绾摇了摇头:“人家府上老夫人过寿,我穿的这般鲜艳做什么?没的喧宾夺主惹人烦,就边儿上那件吧。”   李绾所指的是一件水色掐花对襟裙,边摆用银线绣着簇簇梨花。   李绾换好了衣裙,冬雪配着衣裳,帮她挽了个清新的百合髻,头面用的也是白玉。春蝉打量一番,好看是好看,绾姐儿长成这般,穿什么能难看?可......   “姐儿,去贺寿这般打扮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李绾对镜瞧了瞧:“也是,那妆容就上的艳丽些吧。”   李绾眉目长得本就秾丽,平日大都素着脸,不喜脂粉污了颜色,冬雪琢磨出的各种妆容全没了施展机会,今日好不容易见李绾愿意,她立马便应了声,生怕主子又改了主意。   眼前人,眉眼生的太精致,冬雪也觉得实在无需上妆,便只在她眉心贴了朵梨花花钿。左右端详片刻,总觉得还少些什么,犹豫道:“姐儿,要不染些口脂?”   “都好。”   冬雪挑了鲜艳的朱丹色,春蝉笑说:“倒是头一回见姐儿用口脂,快让我瞧瞧!”   这一抬脸,便惊艳了众人。   李绾的唇,唇形生的丰润,颜色则是浅浅淡淡,像是褪了色的干玫瑰,以往看来,是艳丽中带上了娇色。如今染上朱丹口脂,倒与她美艳的眉眼更为相配,美的耀目,像是一把利剑直指人心,躲闪都已来不及,让人只得呆愣的看着这艳若桃李的倾国颜色。   连相伴多年的春蝉都傻了眼,更别提那些新买来的小丫鬟。   满屋寂静,李绾愣愣的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真正的美人都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可没想到这张脸稍一妆点,就是绝世风姿。这也实在太惹眼了些,还不如就素着脸去。她刚想吩咐小丫鬟去打盆水来,就听门外有人道:“三小姐可收拾好了?县主和夫人都等着呢。”   李绾犹豫片刻起身道:“好了,这就过去。”   二门小厅中,县主与吴氏各自坐了一边。李纷等的无聊,阴阳怪气说:“哎,三姐姐这架子大的很,一家人全得等她一个呢。”   吴氏瞪她一眼:“怎么就你话多?”   李纷刚要顶嘴,就听女子天生甜软的声音道:“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这一回头,气得她恨不得不去了。她起了个大早,用心打扮,穿了最富贵的鹅黄色织金锦裙,插戴了六幅金簪,原本见李纤穿的素净,还暗自心喜,觉得自己今日胜她一筹,哪知李绾一来,穿的比李纤还素净,偏比谁都美,衬的她金光灿灿,跟个笑话一般。   寿光县主本等的气恼,可这一见,又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庶女卑贱,可这般好颜色的庶女。谁知道将来会有何等机遇?好比当今的太后娘娘,也是庶出,在闺阁时,处处不如她嫡姐,可一朝选在君王侧,受尽尊荣恩宠,还不是因为生了一张好脸蛋?   这李绾比起年轻时的丽贵妃,更胜一筹,这机遇谁也说不准......自己倒不该轻易得罪。   寿光县主冷着一张脸,难得没出言苛责:“行了,人齐了就走吧。”   李纷照旧与李纤上了一辆马车,才坐稳就埋怨道:“刚才我瞧县主还是一副不耐烦样子,还想着今天可算能见她李绾倒霉,哪知这县主阴晴不定,见了李绾又没脾气了,真是气死我了!不就是长得好些,全拿她仙女儿捧着了!”   “瞧把你气得,放心,这风头哪能让她一人出......”   “什么?”   李纤笑的舒展:“没什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绣花枕头哪比得过惊才绝艳的女子。   .   .   英国公府的老夫人,虽已花甲之年,但保养得宜,穿一件绛紫色的团福锦裙,看着极有精气神儿。在她身边围坐着几个少女,老夫人乐呵呵的听她们说话,时不时便被逗趣儿的哈哈大笑。   其中挨在老夫人身侧的姑娘,十三四岁,长了一张瓜子脸,朱唇皓齿,十分秀美。名叫宋颜,她是英国公府孙辈中,唯一的女孩,虽是庶出,也颇得家中宠爱,如今撅着嘴,不依道:“祖母见了表姐,眼珠子都黏在了人家身上,可看不见我了。”   老夫人笑说:“哪能瞧不见你个鬼机灵,不过你沈姐姐着实生得太好,连我这老太太都看入迷了。”   姑娘太太们又是一阵笑,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在捧沈家的姑娘。   沈姑娘闺名唤作芸芸。乃是当朝沈阁老的嫡亲孙女,不光如此,她的两个姑姑一个是英国公夫人,一个就是宫里的太后娘娘,这身份是尊贵中的尊贵。从去年,中宫皇后被贬为庶人,幽禁冷宫,后来畏罪自缢。章和帝便一直未再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置是给沈家姑娘留的。   如今她及笄了,那离入主中宫也就不远了。人家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哪一个不得捧着她?何况这沈芸芸在京都一众贵女中,容貌的确是最出挑的。   豆蔻年华的少女,杏面桃腮,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身量生的娇小圆润,这年岁胸前就已极为傲人,穿一件方领杏黄锦裙,让人瞧了便面红心跳。   英国公府的夫人,待沈芸芸这个侄女,甚至亲切的有些讨好。   她拉过沈芸芸的手笑说:“可不是,我们芸姐儿长得像仙女一般......”话才说完,便呆愣愣的看向门口。   沈芸芸被众人夸赞,心中正得意着,论身份论容貌,整个京都就没有比她强的,可谁知姑母话说了一半便丢了魂儿。不光她一人,满屋人都静了下来,扭头看向门口,眼里是万分惊艳的神色。   沈芸芸这么一扭头,心中就是咯噔一下。   晨光中迈进堂屋一个少女。一身水色衣裙,首饰也很素净,可那一张脸却美的令人晃神,雪肤红唇,眉眼透着疏懒妩媚,一身气度更是高贵无比。   英国公夫人下意识就要起身去迎。   直到寿光县主造作的笑了起来:“我们给老夫人贺寿来了,祝您福寿绵长!”   英国公夫人这才醒过神,跟着寿光县主一道来......那就是谕恩侯府的小姐?   是了,听说他在老家的家眷都搬到了京都来,应该是家中那几个庶女。可这女孩儿一身气度,怎么看也不像乡野间长大的姑娘。   这些贵妇人哪怕心中纳闷,面上也是一派自然,英国公夫人笑道:“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快来坐。”   待刚一落座,她便又瞧着李绾问道:“这姑娘生的真是好,这是家中的几小姐?”   李绾也不畏缩,落落大方的答道:“夫人谬赞了,小女名叫李绾,在家中行三。”   所有人都看着李绾,或是赞赏,或是嫉妒,仿佛她才是今天的主角。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今天可算见着什么叫美人了,我看满京都再挑不出比她好看的姑娘。”   “可不是,这下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头,怕要换人了。”   沈芸芸笑的温婉,可手中的帕子却被拧成了一团。   她的这些小动作全被宋颜看在眼里。宋颜眼珠一转,见离开席还有一会儿,便起身对老夫人道:“祖母,我为了给您贺寿,准备了一支舞,您可不许说跳的不好。”   老夫人笑的慈爱:“颜儿有心了,祖母等着瞧呢。”   宋颜这一支舞胡旋舞,跳的中规中矩,可还是赢得掌声一片。她笑了笑说:“献丑了,我这是抛砖引玉,说起来表姐的琴,弹得才叫绝妙,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见?”   这马屁拍的正是地方,沈芸芸重新成为了众人焦点,她推辞不过两句,便让婢女捧了琴来。她跟宋颜的花架式不同,她从小便随名师学琴,这么多年苦练下来,琴音比起大家来也差不了多少,一曲精妙绝伦的曲子,好似真能绕梁三日,众人又是夸赞个不停。   沈芸芸面上绯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可一双眼睛却盯着李绾。   宋颜见状,便道:“我瞧李家的小姐也都灵秀的很,想必才艺也很出众吧?”口中说的是李家小姐,可分明是对着李绾发问。   李绾放下茶盏,淡然道:“让大家见笑了,我并不会什么才艺。”   宋颜还不肯罢休,刚要说话激她,一旁的李纤却起身道:“我三妹确实不会什么,不如由我作诗一首,送给老夫人可好?”   李纤本愁没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如今机会送到了面前,还能顺便踩一脚李绾,何乐而不为? 第28章 遇蛇   英国公府的老夫人年轻时,是京都出了名的才女,一听李纤胸有成竹说要赋诗一首,便来了精神。   她坐直身子,笑道:“谕恩候家的小姐真是了不得,竟还会有作诗。”其他的夫人们也点头应和。   李纤得意极了,天时地利人和,终于到了她大放异彩的时刻。她端正站直,做出思考的神态,不须片刻便迈步高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纤前世是个学渣,耳熟能详的诗句能想起几首,可却记不全。但这些完全够用了,李纤高声颂出诗句,脸上的表情极为深沉,仿佛是情绪受到传染,满场寂静无声。英国公府的老夫人瞠目结舌,连寿光县主表情都很复杂,所有人都呆愣愣的看着她。   果然,这些古人都被她的才华所震惊,话都说不出来。李纤收回高高扬起的手臂,背在身后,等待无数的溢美之词。   可也不知道是谁先笑了一声,场面很快就变成哄笑、议论,叽叽喳喳。   李纤有些愤然的看着这一切,她们竟连如此精妙的诗句都不懂得欣赏吗?   宋颜以帕掩唇,笑的都出了泪花儿,她拍了拍僵在原地的李纤:“李姑娘,这是前唐大诗人李白的《将进酒》,你是不是不懂背诗和作诗的区别?背诗也就罢了,怎么还背不全?哎呀,你可真是太逗趣儿了,哈哈哈哈。”   原来这里也曾有过唐朝,自己不知,竟闹了笑话,李纤的脸迅速涨红,可却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只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寿光县主面色铁青,只觉得自己的脸面全被这个蠢笨庶女丢干净了,她强忍着怒气,低声道:“还杵着做什么!”   李纤臊眉耷眼的退回了自己位置,可那些夫人小姐若有似无扫过她的目光中,分明带着嘲笑之意。   英国公府的老夫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见寿光县主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轻咳一声道:“时候还有些早,家里请了元庆班来,不如诸位随我去园子中听戏?”   “哟,今日可有耳福了!”   夫人们互相搭着腔,事情也就圆了过去,都不再提。   老夫人看着一众姑娘家,又道:“你们要是不耐烦听这些,就到后园子去玩罢,今日不拘着,只别误了开席。”   一群小姑娘笑了开,连道:“谢谢老夫人。”   李纤暗自听着,见两个姐妹也随夫人们起身,她拉住李纷袖口道:“咿咿呀呀的戏有什么好听的?不若我们也到院子中去玩?”   李纷一把甩开她的手,咬着后槽牙道:“玩?我可没你那么大脸!连累的我们都成了笑柄,还有心思玩!”   李纤一怔,顿时脸热起来,可也知道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只好不做声,也跟过去听戏。   六月初,天已渐渐热了起来。英国公府的院子修的幽深秀丽,京都的娇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扑蝶,有的赏花,可还有不少只亦步亦趋围在沈芸芸身边奉承,众星捧月一般,可沈芸芸脸上却不见多大笑意,宋颜见状,凑到她身边道:“表姐,可要跟我去看些好玩的?”   “哦?什么好玩的?”   宋颜避开人,与她低声道:“我瞧那几个乡巴佬就心烦的很,尤其是那个装模作样的李绾,我想整治整治她,姐姐可愿去看个乐呵?”   沈芸芸一双水灵的大眼中这才带上了笑,柔声道:“你可别玩得太过火才好,人家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小姐呢。”   “什么侯府小姐?就她那出身,给姐姐提鞋都不配。”   宋颜一边说,一边拿眼去瞟沈芸芸的神色,见她果然顺意不少,便知自己猜对了她的心思。这是见人家比她貌美,正堵心呢。   宋颜叫了个小丫鬟来,交代一番。又亲亲热热拉着沈芸芸,对其他小姐们道:“众位姐姐妹妹,你们且玩着,我这耳坠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表姐陪我去换一对,我们去去就回。”   待她们二人走远了,才有人小声道:“呵,一个庶出罢了,还论起了表姐妹,沈小姐倒是真疼她。”话说的酸里酸气,却也有些道理。   宋颜是庶女,连老夫人说起来都只说你沈姐姐,而不说表姐妹。可宋颜叫表姐时,沈芸芸却从没落她的面子。宋颜的小心揣测,费力讨好,也算是没有白费。   而其他的小姐们,只想说几句好话,就讨沈家姑娘喜欢,实在是太真。想要讨好别人,就要像宋颜一样,肯动脑子,又舍得下脸。关键时刻宁愿去当那块儿垫脚石,当那个马前卒,也要把对方捧得高高的。   .   .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汉宫秋》,夫人们看的津津有味,李家的三个姑娘坐在其中,倒显得有些突兀。李纤和李纷互相别着劲儿,坐在李绾两边,谁也不理谁。   李绾其实也不喜欢听戏,可在这坐着,总好过去和小姑娘们勾心斗角。好在这英国公府的茶不错,就着干果,也不腻口。正吃得开心,哪知一个路过的小丫鬟磕绊了一跤,盘中的果子露全洒在了李绾裙摆上。   水色的裙摆湿淋了一大片,全被染成了绛紫色,肯定是没法儿要了。   “姐儿烫着没有?”春蝉急的脸都红:“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儿路!”   小丫鬟脸色煞白,一个劲儿低声道:“是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张皇样子生怕惊扰到主家。   李绾见她吓成这样,摆了摆手说:“果子露罢了,哪会烫呢。行了,你以后当心些就是。”   小丫鬟咬唇:“要不奴婢带您去换件裙子吧?罩房中有给宾客备用的。”   李绾瞧了瞧裙子,脏污处实在显眼,便点了头。   她与春蝉随那小丫鬟七拐八拐,眼见越走越偏,李绾心生疑惑:“还没到吗?”   “快了,就在前面。”   丫鬟带她们进了一间厢房,打开壁橱确实挂着许多簇新衣裙。春蝉随手拿了件水红色的长裙,服侍李绾换上,可这一穿才发现,竟是半透的,阳光下连肚兜都若隐若现。   “这、这是什么衣裳?”   再去翻捡其他,发现那些裙子不是露肩就是薄纱,没一件正经的,还薰着怪异香气,分明就是那些舞姬、家妓穿的衣裳。而搭在屏风上的旧裙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小丫鬟偷偷拿走了,想换回去都没得换。   “姐儿,这分明是在耍咱们!我去找她理论!”   李绾拉住春蝉:“这英国公府你又不熟,冒冒失失瞎走小心迷了路。”   “那可怎么办?您穿成这样可不能出去!要不您穿我的?”   “我穿你的同样不合身,再说你穿这些不也不像话?”李绾想了想说:“你按原路回去,找母亲说清楚,找一套正经衣裙赶紧送来,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你。”   春蝉这才有了主心骨:“嗳,那我快去快回,您可别给旁人开门。”   李绾关严了门窗,屋里静悄悄的,但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般戏弄她的人,必定对英国公府很熟悉,难道是那位宋小姐?可自己并未得罪过她。正思虑着,忽然听到两声轻微的‘嘶嘶’声,李绾抬起头才发现,房梁上盘着两条斑斓花蛇,正朝她吐着信子。   李绾从小最怕蛇虫,一只蚯蚓都能吓哭她,更别说是一米来长,满身花斑的蛇,李绾头皮发麻,腿脚都软了。可此时只有她自己,没人能护她帮她,她绝不能慌。李绾强忍住尖叫,轻轻起身打开门栓,一个跃步冲了出去,可那两只蛇竟也紧随在她身后。   李绾根本跑不过蛇,眼看长蛇吐着信子到了脚边,李绾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身后树冠上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吵死了。”   男人翻身下树,一刀将蛇劈成两半,身形快到李绾还没反应过来。她呆愣愣的看着死掉的蛇身,在地上翻滚了两下,腥臭的味道蔓延开来,李绾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一下子跳到男人身上,八爪鱼一般死死抱着,仿佛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声音打着颤:“那边、那边还有一只!”   温香软玉在怀,男人身形一僵。他将手中短刀掷出,冷声道:“死了。老子不想打女人,快从我身上下来。”   听蛇死了,李绾才敢回头去看,见一柄银色短刀将另一只蛇也钉死在了地上,她终于松了口气,赶忙松开男人,还不忘小心翼翼避开蛇身。   眼前的男人十八九岁,身量极高,李绾堪堪到他胸口。剑眉星眸,长的十分英俊。可却不修边幅的穿了一件邋遢的灰色布袍,袖子挽起至肘间,露出了左臂上满满的花绣,看着倒像市井混混,有些凶恶。   李绾一时也摸不准他的身份,只好说:“多谢侠士救我。”   男人看清李绾的容貌同样一怔,但很快他便勾起薄唇,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侠士?我可不是什么侠士。” 第29章 惊吓   “侠士?我可不是什么侠士。”   今日他祖母过寿,府里四处闹哄哄的,宋怀秀好不容易找了个清净地方睡觉,哪知还没睡踏实,宋颜就领了人过来,嘀嘀咕咕又不知在动什么歪脑筋。但左不过不关他的事,宋怀秀压根儿不想搭理。可这次被戏弄的女子实在太吵了些,才扰的他不得不出手。   救下来才发现,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罢了,穿一件水红色的薄纱长裙,莹白肌肤若隐若现。虽被长蛇吓得脸色惨白,可眉眼却还是骄矜的,映着一抹红唇,这样单薄娇弱却又盛极了的艳色,让宋怀秀难得晃了神。   如此精致的长相,倒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宋怀秀扭过身去,眯起眼伸了个懒腰,上前从蛇身上拔出银色短刀,看也不看,抬手便掷到了不远处的榕树上,手上瞧着没使多大力气,可短刀却整支插入了树干,树后传来一声女子短促的惊呼。   “别躲了。宋颜,你这些小把戏怎么就玩个没够?”   过了片刻,果真从树后闪出两个人影,正是宋颜与沈芸芸。   沈芸芸面上带了一丝尴尬,宋颜倒是毫不在意,背着手,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轻哼一声道:“什么把戏?我和沈姐姐在这赏景关你什么事?”   她眼珠一转,上下打量了李绾一副,又讥笑道:“倒是你们二人......不知谕恩候家的小姐,为何要穿的如此轻贱,与我二哥躲在这里?”   李绾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冷声道:“宋小姐这话,倒该去问问府上的丫鬟才是。为何故意弄湿了我的衣裙?引我到这换衣,又全是穿不出去的舞姬服饰?好端端的房间竟还有蛇。这一连串,真是荒唐至极,贵府的待客之道,李绾领教了。”   “哦?竟有这么巧合的事?那可真让我误会了,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你故意想勾引我二哥呢。”宋颜一张嘴皮子厉害得很,不但不承认自己做的事,还往死里踩李绾的名声。   宋怀秀眸中闪过惊讶,一把拉住李绾的手腕:“你说你叫李绾?谕恩候府......你可是从乘安县来的?”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唐突,可想到人家才刚救了自己,李绾便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男人愣愣道:“还真是你......”   宋颜在一旁嗤嗤笑了起来:“这当着我的面,你们二人就拉拉扯扯,还编那些借口做什么?要我说啊......”   话没说完,就见宋怀秀死死盯着自己:“闭上嘴。你要再敢招惹她,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说话时浑身都透出一股暴戾之气,李绾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他。   宋颜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样的神情她曾见过一次。   她这个二哥,从小就过得像狗一样,因为母亲不喜欢他,所以连下人都不肯给他好脸。宋颜也喜欢欺负他,借此来讨嫡母欢心。   有时候是倒掉他的饭菜,有时候是剪碎他的衣服,十四五岁的少年,从不吭声。谁能想到国公府的二公子,竟然是忍饥挨饿的过日子。   直到有一次,宋颜发现她这个二哥,怀里总揣着一个旧荷包,偶尔拿出来看看都宝贝的很,宋颜见状一把便抢了来。那荷包色泽已经黯淡了,只有绣着的锦鲤还算鲜活,宋颜一把便丢在了池子里,等着看少年灰败的脸色。   可从来隐忍的少年,像是忽然发了疯,寒冬腊月跳进了池子里,就为捡一个旧荷包。但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一方水池修建的可以泛舟,小小荷包落进去,根本找不到踪影。   那时他爬上岸来,浑身湿淋淋的,唇色都冻得青紫,可一双眼睛就是这样死死盯着自己。他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刀,短刀闪着锋利银光,宋颜忽然想起,姨娘曾说他在柳州府杀了人,可当时说来都是笑谈,半大的孩子,还敢杀人?   到那时,宋颜才真信了。少年眼珠子血红,浑身都像燃着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捅死自己。宋颜吓得腿脚瘫软,逃跑都没了力气。她身边的婆子拎起木棒,像平时一样乱砸在宋怀秀身上:“快滚开,你个小杂种还想拿刀吓唬人!”   少年不语,任凭木棒砸在自己身上,一刀就捅进了婆子胸腹间,离得太近,血甚至溅到了宋颜脸上。一下、两下、三下,她愣愣的看着,直到几个小厮赶来,才把宋怀秀按在地上,那婆子肠肚流了一地,早断了气。   至此家中再没人敢欺负这位二公子。宋颜有那么两三年都噩梦连连,常梦到那婆子提着肠子怨毒的看着自己:“小姐,明明是你招惹了那杀神,为何却是我替你去死?你就那么看着,连救都不肯救。”   后来日子长了,宋怀秀再没犯过疯病,宋颜也渐渐忘了梦魇,偶尔敢对他冷嘲热讽,每次他都只当没听见。   直到今天,宋怀秀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儿时的恐惧感,再次蔓延开来,宋颜唇色惨白,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就在此时,国公夫人和满脸焦急的吴氏,终于领人赶来。   春蝉把披风披在李绾肩上,见满地蛇血,连忙道:“哪来的蛇?姐儿没伤着吧?”   吴氏也急道:“阿绾,快来母亲这。”   国公夫人沈氏,被这场面恶心的直犯呕:“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绾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沈氏面色有些不好看,她早就闻到宋颜和沈芸芸身上有雄黄粉的味道,谁使得手段,她心里像明镜似的,可到底要维护自家人,沈氏拧着眉道:“那定是小丫鬟不熟路,领错了地方。这里偏僻,难免有些虫蛇,惊吓到李姑娘倒是我们府上不是,快到前院儿歇歇吧,喝碗热茶定定神。”   李绾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淡淡道:“那便谢谢夫人了。”   沈夫人像是压根儿没看到宋怀秀这个人,几人和和乐乐携手去了前院,真像是误会一场。   看着她背影走远,宋怀秀垂下了眼。七年了,居然在京都又遇到了她。那时她还是个精致的女娃娃,如今却好看的让人心慌,差点认不出了。也不知过去的事情她还记不记得......   无论她记不记得,昔日的救命之恩,他不敢忘。他的这条命,早就是她买下的。   这会儿才有个七八岁的小童跑来:“二公子,您怎么在这呢?国公爷都发了脾气,您快随我换衣服去前院儿吧!”宋怀秀点头,抬脚前复又看向宋颜,一字一句道:“刚才我的话,你可要记仔细了。”   宋颜又是一哆嗦。   见旁人都走了,沈芸芸才松了一口气,好在事情没牵扯到自己,为了个不打紧的李绾,不值当坏了自己名声。不过......   她柔声说道:“颜儿,你不是说讨厌那李绾?今日只吓了她一番,怕是不够吧。”   若是往常,宋颜早就蹦着高的表忠心,可今日她却摇了摇头,双眼都失了神,讷讷道:“表姐,我可不敢再招惹她了。”   她比谁都清楚,宋怀秀可不是在吓唬她,他真敢提刀捅自己。讨好沈芸芸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没小命要紧,那人就是个疯子,她可不想肠肚流满地。   沈芸芸一怔,怎么也没想到宋颜敢拒绝。看来是给的甜头太多,让她忘了自己身份,养个猫啊狗啊,也不能太惯着,都是一样的道理。沈芸芸沉下脸来:“是吗?那你便自己掂量吧。”   说罢便仰着头离去,看也不看宋颜一眼。   回府的马车上,春蝉仍是有些不平:“姐儿,明明是她们戏弄咱们,你方才怎么又不肯说?”   “说了也没用。咱们又不知道那小丫鬟的名字,即便知道了,也揪不出人来,国公夫人是铁了心要护着,撕破脸面咱们也讨不了好,暂且忍耐吧,以后小心些就是。”   春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倒多亏宋二公子救了您,那蛇也不知有没有毒,忒吓人了。”   李绾一怔:“是该谢他,可我总觉得那人怪怪的。”   .   .   大殿内灯火通明,帝王却坐在一片阴影中,细白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桌案。   章和帝刘钰已近而立之年,可随了他的母妃丽贵妃,五官长得漂亮,带着丝阴郁的美,苍白瘦弱看着倒像是个弱冠少年一般。   他静坐半晌才道:“谕恩候明日就能到京都?”   “是。”更深的阴影处像站了个影子,不开口根本无法让法察觉他的存在。   “他可有四处拉拢关系?”   “没有。据臣所知,英国公和曹御史为首的两拨人,都在打压谕恩候。”   “很好,明日让他到小书房来见朕。”   刘钰的皇位坐的很不安稳,几个兄弟虽然打发去了藩地,可仍背地里小动作不断。他不占嫡、不占长,老臣们也不服气,两方势力互相纠葛,轻易动不得。若不是有父皇遗旨,清清楚楚写的传位与他,再加上外祖父保驾护航,他怕早就被人赶下了皇位。   可想起外祖,刘钰狠狠砸碎了琉璃盏。旁边的内侍吓得眼皮一跳,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这江山终究姓刘,不姓沈! 第30章 虎口   南书房与太极殿不同。太极殿铺设着冷冰冰的青砖,跪上一会儿便膝盖酸楚,与龙椅像隔着天堑,就算抬头也望不清帝王表情,让人平白就生出了敬畏之心,处处彰显的都是天家威仪。   与其相比,南书房则多出了几分人情味儿,多用来召见近臣。   屋中薰着淡淡的迦南香,地上铺着藏青色织金绒毯,营造出了和暖氛围。李昭无暇打量,只撩袍下跪,高声道:“臣李昭,拜见陛下!”   年轻的帝王笑的很是温和,看向他的左腿:“快起来吧,听说你受了伤?可无碍了?”   “劳陛下挂念,臣无碍,只是小伤而已。”说罢便撑着地起身,极为恭敬的双手捧上虎符,交给了于海。   刘钰见状叹了口气,道:“你也是,如今你是谕恩候了,身份不比以往。听说竟为了救一个小兵伤了自己?你怎么不想想,你是朕信赖的臣子,若伤了病了,朕又要倚靠谁去?”   李昭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讷讷道:“那小兵还是个孩子呢,看着只与我那长子年岁差不多,我一着急才......是臣鲁莽了!”   刘钰又笑起来:“你倒还是这样。行了,不说这些,这一趟你给朕挣足了面子,那些老匹夫再没别的话可说,你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李昭一听,又赶紧跪下:“陛下赐了臣宅子,已经足够了!臣不敢再厚颜讨赏!”   “宅子算什么。你就真没什么想要的?趁着朕高兴,没什么不敢提的。”   李昭表情有些犹豫,小心翼翼道:“既如此,那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哦?说来听听 。”刘钰靠在软垫上,挑眉看他。   “臣想为女儿讨个乡君的封号。”   刘钰一怔,想了想说:“就是你那长女?嫁到伯府的那个?”   说起女儿,李昭方毅的脸上带起了柔和笑意:“回陛下,其实臣是想为三女李绾求这个恩典。”   “三女李绾?也是你那原配吴氏所出?”   “说来惭愧,阿绾是臣家中庶出,可那孩子伶俐懂事的很。臣这几年也没时间照顾她,如今长大了,也快开始相看亲事了,臣就想着,她若能得了陛下给的封号,说起亲事也能顺畅些。”   章和帝哈哈大笑:“见你吞吞吐吐,朕还以为你要求什么难事,说了半天,就想给你那女儿抬一抬身份?”   “是。”   刘钰大手一挥:“这有什么难的?只不过你这般疼宠她,到让朕也纳闷,你家这姑娘得讨喜到什么份儿上,才值得你拿军功换她一个诰命。不若年宴时,也带来让朕见见?若真像你说的那般乖巧懂事,也不封什么劳什子乡君了,朕直接封她个县君如何?”   李昭大喜过望,又是一个劲儿的谢恩:“是,臣替小女多谢陛下恩典。”   瞧着像是家常般的闲话,可李昭走后,刘钰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握着的一盏茶水凉透了,才开口问道:“于海,你说这谕恩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海能爬到大总管这个位置,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一双眼利得很。可听陛下问起谕恩候,他又有些拿不准了。   他跟在陛下身边已有十年,对这位陛下的脾气,也算了解,刚才话里话外那几番试探,他听的分明。谕恩候身为主帅,为救小兵负伤,这事儿在军中传的很广,连他都有耳闻。将士们提起李昭全是仰慕夸赞,难免有故意收拢人心之嫌。可刚才陛下问起,他倒毫不遮掩,甚至有些有负皇恩的愧疚,只道那人还是个孩子,他于心不忍。这话换做别人来说,于海必定嗤之以鼻,可谕恩候嘛,倒真像是这性子,不然当年怎么敢在一群杀手那,救了陛下?   后来陛下问他要不要赏,就更是证明对谕恩候起了疑心。若要了,就证明他果真洋洋得意,已经翘起了尾巴,自认有功。若不要......陛下怕是容不得他了。自古人心多贪婪,人生在世谁无所求?陛下的赏他一样也不要,那想要的必然是陛下舍不得给的。可他傻愣愣的,竟求陛下给他家庶女一个诰命?这恩典求得,毫无用处,简直是有些傻。   于海几番犹豫,最后只道:“奴才觉得......谕恩候是个好人。”   刘钰一听,终于真心实意的笑了开来:“可不是吗?是个好人,愚钝又心软,这样的人朕用着才安心。”   .   .   老夫人自打来了京都,水土皆不适应,又瞧着寿光县主闹心,身子就没舒坦过,整天在塌上歪着。   可今日知道儿子要回来了,半宿没合眼不说,还非要到门口去等着,吴氏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自己一大早就带着姑娘、姨娘们在二门小厅中候着,一直等到快晌午,才有婆子来道:“夫人,侯爷回来了!这会儿已经进府了!”   吴氏四平八稳的放下茶盏,起身道:“那便都别坐着了,随我去迎吧。”   白姨娘却全没她的好心态,又是捋头发又是抚裙子,很是不安。李绾见了,便牵起她的手,轻声道:“姨娘,你今日妆容衣服都很好看,爹爹一定喜欢。”   白氏脸一红:“三年不见,我都老了许多,还喜欢呢!”   “我瞧是比以前更好看了,姨娘性子好,不操心,自然不会老。”   “你啊,惯会哄我!”话是这么说,可女儿的安抚到底起了作用,白姨娘也定了神跟在吴氏身后。   一群人才站定,便见小厮们簇拥着一个高大男人走来。他穿一身苍色暗纹锦袍,一身气度早不似当年乘安县的那个小小典史,而是沉稳的,好像原本就是谕恩候一般。   吴氏有些呆愣,白姨娘更是湿了眼角。   李昭同时也看到了她们。这些人对他而言不是谕恩候府的女眷,而是他李昭的家人。   吴氏老了不少,眼角都有了纹路,李昭上前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阿音。”   阿音,他们二人初成亲时,没有嫌隙,李昭就是这样唤她闺名,后来日子越过越是变了味,一转眼吴氏已有十数年,不曾听过他这样叫自己了。旧时称呼一下子打破了许久不见的陌生与尴尬,吴氏难得落下泪来,一拳锤在李昭肩上,恨声道:“你这个不省心的!”   打了他一下,对他的埋怨、心里的不平,通通消散了个干净。不管怎么说,他心里始终记得自己才是他的妻,对吴氏而言这便够了。他们算不得和美夫妻,可至少都把对方看做无法割舍的亲人。   吴氏自己哭完倒觉得让孩子们看了笑话,别扭道:“你们先说着话,我去告诉娘一声,她一大早就盼你回来呢。”   见她不好意思,李昭也没戳破:“嗯,我回屋换件衣裳,就去看她老人家。”   李昭扫过几个妾侍,看到白氏时还偷偷对她挤了挤眼睛,刚要说话便瞧见了她身后的小姑娘,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这三年他一直在京都,最后一次见阿绾时,她还没抽条,精致漂亮,可仍是孩童模样。那如今白氏身边,亭亭玉立,美的令人移不开眼的姑娘是谁?   李昭努力找回了声音,试探道:“阿、阿绾?”   女孩儿眉眼长得美艳又骄矜,往那一站,就生出了距离感。   可他一唤,女孩儿便笑开:“爹!”像是声音中都带着亲近欢愉。明明与小时候笑的一样,可又不太一样了,精致极了的丹凤眼像是带了钩子,透出一股子天然媚态。李昭知道女儿长得好,可没想到竟长成了这般。   “嗳、嗳!阿绾长大了......”他扯着嘴角,努力想找点儿话题,掩饰自己差点没认出女儿的尴尬,刚想说给李绾求了封号的事,忽然想起自己答应了章和帝,要带李绾给他见见。   他记忆中的李绾,还是个精致的女娃娃,只想着章和帝见了也会觉得女儿冰雪可爱,那样讨喜的小人儿谁能拒绝?有了封号,将来说亲时,谁也不敢挑剔他的阿绾是庶出。   可如今见了女儿......李昭只想给刚才的自己两个大嘴巴!这样的李绾,章和帝当然不会拒绝,也没有男人能拒绝。天生的媚态,艳极了的颜色,偏偏又带着三分娇弱,男人们只会动一个心思,那就是占有。他这是把女儿送进了虎口啊!   李昭抹了一把冷汗,他得想想办法。   “你们先回吧,我这身上粘腻,先去换身衣裳。”   直到回了自己院子,李昭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他现在回去反口说不要封号了,以章和帝的多疑性子,必会查个清楚。皇帝就是皇帝,他哪怕随口一说,臣子们也必须照做,谁敢不当回事儿那是嫌命长了。如今只能盼着章和帝自己把这事儿忘了,离年底宫宴还有半年时间......可当时于海也在场,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昭越想越是头疼,生怕自己坑苦了女儿。正烦心着,听门口有丫鬟道:“侯爷,我们县主难受的很,您快去看看吧。”   “知道了。”李昭答得平静,可人一走,他却一拳砸在了床板上。这个杜甄,简直不像刘钰插的钉子,倒像是来气他早死的! 第31章 善妒   李昭不是圣人,男人贪欢的劣根性他也有,所以家中有了一妻四妾。可他又比有些男人强些,即便新鲜劲儿过了,他也没有丢开手不管。就连出身最不堪的胡姨娘,也纳进门来,好吃好穿,不曾苛待,连重话都未曾说过一句,算是怜香惜玉了。   可唯独这个杜甄,李昭心里对她是十二分的厌恶。   初封侯时,章和帝便把她指给自己做平妻,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李昭虽然心里恶心,却不是冲着杜甄。人家小了自己十多岁,约莫也是不情愿的。所以相处下来,即便这县主性子刁蛮,行事又张扬,李昭还是处处忍着她、让着她,只当她不懂事罢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杜甄竟敢背着自己,给胡氏、裴氏灌下了绝子汤药。从那以后,李昭彻底厌了她。这可不是娇蛮,这是心狠,一出手就能绝了人家一生子嗣。   李昭压下心中烦躁,抬脚去了杜甄的院子。才走到门口,就闻见了血腥气,两个婆子正抬着一个小丫鬟的尸首往外走,见了他还不忘停下行礼。李昭拧起眉头,杜甄稍有心气不顺,就要打罚奴婢,今日竟是给打死了?   他瞥了一眼,破烂草席裹着尸身,血都沁了出来,女子细瘦的胳膊软塌塌的垂下来,手腕系着细细一根红绳,有些眼熟......   “慢着!”李昭一把掀开了草席。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到处是血,一张脸被打的青紫肿胀,看着有些可怖。但的确是青竹,给他打扫书房的小丫头。李昭抖着手盖上草席,气得脑中嗡嗡作响。黄嬷嬷来迎,反倒挨了他的骂。   杜甄神色怏怏靠在银红色迎枕上,见李昭来了也不起身,反而噘嘴道:“你以前回来,都是先来看我,怎么吴氏她们一来,你就变了?”   李昭怒声道:“你把青竹打死了,她给我打扫书房也能得着罪你?”   杜甄一愣,直接将手里的杏子丢在他身上:“好啊!我都快病死了,你也不心疼,一进屋就为了个低贱奴婢质问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咬过一口的杏子,汁水溅在他新换的锦袍上,污了的那一块儿就像刚才青竹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色。李昭怒到了极点,他很想一巴掌狠狠抽到杜甄脸上,但他攥了攥拳,垂下了眼眸。   “我倒不是质问你,只是那丫头安静,手脚也麻利,我才让她进书房打扫,你把她打死了,我用谁去?小厮们粗心大意,连墨都磨不好。”   杜甄一扭头:“我不管,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打扫书房也就罢了,还成天打听着,眼巴巴盼你回来呢!我不收拾她收拾谁?我看这下满府的丫鬟谁还敢犯浪?”   李昭没接话,在杜甄身旁坐下,拉过她的手道:“不说了。你怎么又生了病?”   女子生的粗壮,还要装出娇弱模样靠在他身上,拖着调子抱怨道:“你娘和吴氏来了,这里里外外要忙活的事多了,哪件事不得我操心?累个半死,偏也得不了你一句好话!”   “是吗?”李昭拿起杏子,就着手喂给杜甄,“吴氏操劳惯了,可你跟她不一样,你是县主,就该娇贵着。我看索性把家里的事都交给吴氏去料理,你可莫再生病了。”   杜甄一笑,当真拿了钥匙,让丫鬟给吴氏送去。   李昭前脚一走,黄嬷嬷就急忙道:“我的祖宗,你怎么能把中馈交出去!侯爷这是拿话哄你,偏着吴氏呢!”   杜甄把杏核吐在她手上,不在意道:“这府里都是咱们的人,吴氏还能翻出天去?愿意管就让她管吧,过不了几天还得给我送回来。”   黄嬷嬷还是不放心,又苦着脸说:“哎呦,那您又何必非要这会儿叫侯爷过来?我可瞧得真儿真儿的,刚才他见了青竹那小蹄子的尸首,脸都青了,心里必定要怨您!”   “那又怎样,我就是要他看看,他再敢对旁人动心思,有一个算一个,我全打死了了事!”   李昭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不知不觉走到书房外。   青竹才十四岁,比他长女还小,身形长得瘦弱,看着就跟个孩子似的,他哪会对她动心思。不过是看这小丫头安静又细心,才调到书房来打扫,不想竟害了她的性命。   “侯爷可算回来了,两位公子我给接回来了。哎?今日怎么不见那小丫头?”李三自幼跟着他,说话也比旁人随意些。   李昭抬眼看他。   “就是打扫书房的小丫头啊!前两日还天天缠着我打听您何时回来呢。说多亏您赏她银子,她娘的病见好了,她想亲手做些东西送您,表个谢意。”   谢?李昭没说话,推开书房的门,果然在桌案边放着两双鞋垫,针脚绣的平实细密......   以前他是不入流的典史,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耀门楣,想要被人瞧得起,拼了命的往上爬。可他真成了谕恩候才发现,依旧身不由己。他被卷进了一滩浑水,如今想要抽身就是死局,一不小心便会牵连全家,他必须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能错。甚至不能为那无辜丫鬟说一句话。   他可以为青竹的死恼怒,因为皇帝心里的李昭有一颗善心。可他不能对杜甄发火,这位陛下指婚的寿光县主,就像代表着皇帝本身。谕恩候该是愚忠的,首先要忠于皇权,其次才能遵循本心。   他李昭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不重要了,他必须丝毫不差的扮演好刘钰心里的李昭,那个一腔赤诚,忠心耿耿的李昭,这样才能保全自己。至于青竹,他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了。   .   .   一场家宴,除了正在坐月子的李绣来不了,李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老夫人难得开怀,拉着吴氏喝果子酒,两人都是醉的不轻。李绾却有些担忧,偷偷叫吕冬到院中说话。   “我瞧大哥脸色不好,近来可有什么异样?”李榕随吴氏,生的肤白,可今日瞧着脸色竟有些蜡黄,人也没什么精神头,离史书中他逝去的时间却来越近,李绾不由得担心起来。   老爹天天念叨着三小姐的恩情,吕冬也不敢忘,要不是李绾,他不可能来到京都最好的书院读书。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才道:“回小姐,公子最近确实没什么精神,每次洗头时,头发也掉得多。”   “可有请大夫?”   “我记得您的吩咐,早就请了大夫,可大夫来了也看不出什么,只说可能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公子用功,有时是睡得晚些,可同窗们都是如此啊,也不见别人这般脸色。”   李绾点了点头,李榕正年轻,哪会因为睡得晚些就这般。“你再仔细想想,大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精神的?”   “唔......约莫是半月以前。”   “那这半个月来有什么不寻常的?有什么奇怪的人 ?或是贴身用的东西、饭食上有不对?”   吕冬想了半天:“这、没有啊。公子的一应衣物、被褥全是夫人亲自准备的,不会不妥。饭食上......早膳晚膳都在家中吃,只有中午在学堂用,可大家吃的都一样啊。”   李绾一时也没有头绪:“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这几日你把大哥的衣物,饭食全都悄悄拿来给我看看,别被人动了手脚。”   “是。”   李绾交代完了,刚要回去,却又遇上了独自出来醒酒的李昭。   见李昭面色发红,走路都有些歪斜,李绾赶紧上前扶住他:“爹,您怎么喝了这么多?”   谁知李昭一抬手,就把她头发胡撸的散乱,眯着眼笑道:“阿绾,你陪爹说说话啊。”李绾有些无奈,这分明就是喝多了,只好拉着他在石阶上坐下来,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李昭捧着女儿给的茶,也不舍得喝,小口小口的抿着,忽然叹气道:“唉,一不留神阿绾就也长大了。”   “爹有些后悔,为了这侯爷的名头,错过了太多,不知道值不值得。以后更不知道该怎么走,每天心惊胆战的,做梦都怕连累了家人......”李昭垂着头,小声自言自语说着话,不像白日看起来那般威风,甚至看着有些可怜。   李绾看着他眉心细纹,有些心酸:“爹......”   刚一开口,李昭便捂住了她的嘴,竖着手指放在嘴边:“嘘!阿绾,不要说!”他醉的舌头有些打结,却盯着李绾眼睛认真道:“爹去年在南边曾遇到过一个大师,他也通晓些天意。可大师告诉我,即便知道也不能说,泄露的多了,会折损阳寿。”   “所以啊,阿绾乖,不要说。爹会尽全力,撑起李家,也护住你们。阿绾不用烦忧,就像其他小姑娘一样,无忧无虑的就好,有爹在呢。”   李绾看着醉醺醺的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李昭疼她,对她好,她都知道,可她不知这份父女情,在他心里竟重过了权势地位。   站得越高,就越渴望顶点。先知是超越一切的优势,可他怕女儿会短命,所以叫她不要说,宁可自己去走那条更难的、前途未卜的路。 第32章 相克   吕冬做事很妥帖,悄悄将李榕的东西拿出来交给吕忠。   有衣裳簪子、也有笔墨纸砚,都是李榕贴身的。每次他只拿一两样,丝毫不招眼,查验完了,再原封不动的放回去,就连李榕自己都没发现。可连着几日,吕忠拿这些东西出去找大夫查验,都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姐儿,今日送出去那些也没问题,大公子房里的东西,都快查验了个遍,会不会是......”   李绾叹了口气:“我也希望是我多心了。可昨日我瞧大哥脸色仍是不好,总觉得不对,是不是还有什么是咱们没想到的。”   李绾整日为这事儿忧心,眼下都有了淡淡青色,看的春蝉心中揪得慌:“哪还有没想到的?就连澡豆咱们都验了。既然咱们找不着缘由,您不如告诉夫人?让她找个好郎中给大公子再仔细看看,说不准是上次的大夫疏漏了也不一定。”   “连我都看出了大哥脸色不好,母亲哪能没发现?她私底下已经请过几次大夫,可都是一样的说辞,无外乎就是说大哥睡得不好,营养不好,需要滋补调理罢了。母亲虽是不放心,可也不敢再声张了,大哥的亲事刚刚定下来,这就一趟趟的请大夫看病,传出去人家怕是要猜测大哥有隐疾了。”   春蝉也跟着犯愁:“那可怎么办?”她一边收拾小食盒,一边抱怨道:“按说这么好的羊肉滋补着,大公子不该身子如此弱啊。”   那小食盒也是吕冬送来的。书院的午餐,虽然大家吃的一样,可以防万一,他也会挑出一点,送来给李绾查验。书院的菜色每日不同,今日是一道红烧羊肉,刚拿来时看着卖相很好,同样银针也验了,大夫也看过了,都说没毒,就这么放了一下午,如今早就凉透了,黄白的油脂都凝固在一处,看着有些恶心。   春蝉正要拿下去扔了,李绾却一把拉住她:“羊肉......今天家中早饭可是竹笋酸汤面?大哥的院子也是?”   “是呀,今日是南瓜糕配着竹笋酸汤面,各院子都一样。”   “那你去厨房问问今晚吃什么。尽可能问的平常一些。”   李绾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上辈子她长在深宫,身边伺候的老嬷嬷,最精通食补之道。听的见的多了,食物间的相生相克,她也算知道些。大哥的书院吃羊肉,家里偏偏吃竹笋和南瓜,样样都是相克,难道只是巧合?   李绾仔细回想这两日的饮食。昨日书院送来的是一道清蒸鲫鱼,家里的晚膳则有一道猪肝粥。前日是书院是炖牛肉,家中早膳则是栗子糕。要是一日相克,还可以说是巧合,可这日日都是巧合?   “姐儿,我问了,厨房说晚膳有豆酱拌面,清炒芥兰,红烧双喜丸,炒河虾。对了,那厨娘还说买了西瓜。”   李绾听完更加确信:“呵,这么日日吃下来,早晚得一命呜呼。走,随我去见母亲。”   .   .   吴氏见了李绾,便笑着招手:“阿绾来了,你快帮母亲看看,这两个项圈哪个漂亮?你大姐出了月子,说过两日和夫君来府上吃饭,我想着送香姐儿一个项圈,看来看去倒拿不准主意了。”   香姐儿就是李绣刚生下的女儿,可李绾此刻哪有心思挑项圈?她伏在吴氏身边轻声道:“母亲,有人要害大哥。”   吴氏手一抖,描着花样的纸落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挥手便打发了金店的匠人,拉着李绾进了里屋。   “阿绾,你刚刚说什么?有人要害榕儿?”   “是。说来母亲可别怨我,我瞧大哥脸色不好,便偷偷查了他房里......原还以为问题出在了衣物上,可查了几天才发现,竟是有人在吃食上动手脚。”   李绾仔仔细细将书院中的饭菜,和家中这几日的饭菜数给吴氏听,“单说今日,大哥书院吃羊肉。可家里早膳是竹笋酸汤面和南瓜糕,晚膳我打发春蝉去问,厨娘竟说还有西瓜。”   “羊肉与竹笋同食,容易腹痛、中毒。与南瓜同食,易得黄疸。与西瓜更是大热与大寒相冲。偶尔食物上冲撞了不打紧,可若日日这么吃下去,大哥性命不保。”   吴氏眼前一黑便跌坐在软榻上。她只李榕一个儿子,若是出了事,那是要她的命啊。“我就说榕儿年纪轻轻为何脸色这般难看,果然是有人要害他。可恨这帮庸医竟然看不出!”   “大哥出现症状只在这半个月,都是微量毒素堆积,大夫瞧不出也正常。”   吴氏指尖冰凉,一把攥住李绾的手:“阿绾,多亏了你发现。你告诉母亲,究竟是谁,这般处心积虑要害你大哥?”   李绾不语。   吴氏抖着唇,眼珠子都是血丝,咬牙道:“是杜甄对不对?先前一直是她管着中馈,只有她能安排这一切。她是觉得榕儿碍了她的眼,才下此毒手......”   李绾轻声道:“母亲,家中与书院食物相冲,为何只有大哥一人中毒?李柏却平安无事?”   吴氏一怔:“你是说......柳氏?”   “我也只是猜测。要是寿光县主的话,大哥三年前就到京都上学,她要动手,也不该等到今日。再说,她自己并无身孕,害大哥做什么?大哥若是......谁又能从中得利?”   确实,李昭如今只有两个儿子。如果李榕不在了,那这侯府家业便都是李柏的。   “柳氏能有这么大胆子?若是她做的,我非扒了她的皮!”   李绾摇了摇头:“母亲,这事儿我们没有证据。从头到尾没人下毒,若厨娘们都咬准了不知情,只是巧合,那我们又该如何?”   “这、可就像你说的,为何李柏平安无事?分明就是她们要害榕儿啊!”   “李柏从不吃学院的饭,都是和同窗出去下馆子,可他贪吃,一直如此,人人都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证据。”   吴氏死活咽不下这口气,人家差点害死了她儿子,难道就这么算了?她必须把那人揪出来才安心。   “阿绾,你脑子聪明,你帮帮母亲,你说如今该怎么做?”   李绾想了想道:“想用这个方法害人,必须两边配合,缺一不可。寿光县主不是把中馈刚给了母亲?您在这当口换个厨娘,不会惹人疑虑。”   “换厨娘?府里都是她的人,我若做主换了,依杜甄那个性子,必要不依不饶闹起来啊!”   “她不依不饶,就说明不是她安排的。”   吴氏莫名:“这话怎么讲?”   “母亲且想,若是寿光县主做的,您要换厨娘,她大可让您换。她是县主,无论您换多少个厨娘,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一枚害人的棋子罢了。等大哥真因此不在了,这事儿偏还怨不得她,谁让厨娘是您亲自换了的?您眼下换人,不会坏了她的事,反而帮她择干净了。”   “那若是柳氏?”   “若是柳氏起了坏心,见您换人,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收手,二是笼络新人,母亲只需让人两边盯紧了,自然能见分晓。”   吴氏点了点头:“幸亏有你在,你帮了绣儿,如今又救了榕儿,母亲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女孩儿靠在她肩上:“母亲不必谢我,我帮您,就是在帮我自己。”   “我姨娘的身子您也知道,她不可能再有身孕。若有天,父亲不能再护着我们了,母亲和大哥宽和,必能善待我们母女。可若是让李柏得了......那所有人都没好日子过。”   此时的吴氏只当李绾说的是谁来继承侯府,她揽过李绾:“阿绾这么好,母亲无论如何也会护着你。会给你挑最好的亲事、陪最好的庄子,谁若敢欺负你,你大哥饶不了他呢!”   直到多年以后,吴氏成了太后才想明白,原来李绾当日的这番话别有深意。没说的那半句,不是谁得了侯府,而是谁得了这天下。   李绾才回了绣楼,就见冬雪迎过来道:“姐儿回来了,侯爷等您半天了。”   “爹,您怎么来了?”   李昭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爹那日喝多了,竟说醉话,好像还弄散了你的发髻,今日是来给阿绾赔罪的。”他从袖中掏出细长的锦盒,打开来是一对镶红宝的赤金蝴蝶步摇,“我去金玉楼挑花了眼,最后问的他们掌柜,他说这是现在最时兴的,贵女们都喜欢,阿绾瞧着可好看?”   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竟跑去金玉楼亲自挑簪子,李绾噗嗤一乐:“好看,谢谢爹爹。”   李昭这才放下心:“阿绾喜好就好,只是爹那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李绾使了个眼色,春蝉冬雪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爹,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来京都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只是那日去英国公府,好像无意得罪了她家小姐。我倒担心,自己给你添了麻烦。”   李昭闻言哈哈大笑:“添麻烦?不会添麻烦!阿绾不用委屈自己,别说是英国公府的姑娘,就是沈阁老家的姑娘,你也不用瞧她们脸色。只要你顺心,通通得罪了才好呢。” 第33章 救美(捉虫)   “阿绾,你可知爹爹为何成了这谕恩候?”   “是因为陛下感激昔年救命之恩?”李绾亲手为他斟上一杯六安瓜片,无芽也无梗,色泽宝绿,在白瓷茶盏中浮浮沉沉,像极了朝堂上的起落。   李昭指尖搭在杯沿儿上,感受热气熏腾,轻言道:“呵,若是真感激,许我一辈子荣华富贵也就罢了,何苦要拖我下水?”   “乐王和宁王虽然去了封地,可心思却从未断过,朝中得用的武将,仍是他们二人的旧部,虽有英国公压着,可英国公又与沈阁老搭着姻亲,陛下无可用之人。所以他需要我这个谕恩候,需要我去争取兵权。”   “我提着脑袋为他换来兵权,却仍要小心翼翼。若我敢去讨好沈阁老、英国公之流,那陛下第一个容不得我,阿绾可明白?”   李绾点了点头:“女儿明白了,爹如今只能做陛下的孤臣。所以谕恩侯府的女眷,也不该在京都权贵间做出逢迎之态。”   李昭讶然的看向女儿。这三年间,他娶了寿光县主,家里到处都是她的人,李昭一句心里话也不敢说。他分不清家中谁可信,谁不可信,只好通通不信。   如今老夫人和吴氏来了京都,她们二人李昭当然信得过。可无论是母亲,还是妻子,都是深宅妇人,与她们说朝堂上的事,无异于鸡同鸭讲,听也听不懂,只能让她们白白担心,李昭仍是把话憋在心中。   今日与女儿说起,本也没指望她能听懂,只当图个痛快,把一直以来藏着的话,倒出来罢了。   可没想到,他不过三言两语带过朝堂局势,女儿竟然真的听明白了。用一句孤臣点明了他如今处境,更看得清身处后宅,自己该如何去做。   李昭一时间激动起来,他向前探身,压低声音道:“那阿绾可知沈阁老与陛下的关系?”   “沈阁老是陛下的外祖。”   “那你就不好奇,他们二人为何势同水火?”   女孩儿仍在摆弄茶具,淡声道:“天家无父子,何况是外祖?”   李昭一愣,刚要解释给李绾听,就见女儿眨了眨漂亮的丹凤眼,笑道:“爹爹别说,让我猜猜。”   沈阁老名源,字一诺,出身寒微,乃是庆宣年间的状元,庆宣帝钦点其为御典编修,算是鲤鱼跃龙门了。他历经三朝,屹立不倒,还能爬到阁老的位置,必然是个聪明人。可若仔细看这人生平,就会发现,他身上虽然包裹着权臣的圆滑,可骨子里仍旧是读书人的清高,甚至是带着些自傲的。   史书上并未记载章和帝与沈源这位外祖关系如何,后人只能根据蛛丝马迹去猜测,李绾也曾猜过。   “我猜就因为是外祖,今上又要处处仰仗于他,所以倒忘了身为臣子该有的谦卑姿态,惹得那位不满?”女孩儿闲适的坐着,金色暮光染上她绝美的轮廓,竟有些不真实。   李昭呆愣半晌才道:“阿绾当真通透。朝堂上许多人都只当是沈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才跟陛下针尖儿对麦芒似得。可我和你想的一样,别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沈源就是真成了,又有何用?他自己半截身子都入了土,家中唯一独子又是个顶荒唐的。我看他没那胆子,就是得意过了头,忘了最简单的君是君臣是臣的道理,沈家早晚要出事。”   “他没那胆子,那爹呢?”   自从成了谕恩候,尝过了权势的味道,就再难以割舍。他偷偷拉拢军心,豢养死侍,甚至还握着最要紧的那张牌,也想过若是试一试,可否能如愿以偿?这是他最最隐秘的心思,他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可如今却被女儿点破。   李昭背心都被汗湿透,心里的那团火却越烧越烈,他听自己问道:“若是爹有呢?”   话出口才发现,那声音竟是抖得不成样子。   他藏着这份心思,从不敢去问女儿。是怕女儿透露太多,伤了寿元,也是怕听到那个让他失望的答案。   侯爷啊,从前的乘安县的李昭想也不敢想,如今做了侯爷,怎又奢望上了那个最尊崇的位置,是他癫狂了。   他一把按住女儿的手:“阿绾,你不用告诉爹。爹、爹只想问问你,若是我错了牵连了你,你会不会恨我?”   女孩儿妩媚的凤眼看向他,恍惚间竟像有睥睨天下的高傲气势:“爹本就是天命所授之人,怎么会错?爹只需按照本心去做,这山河日月......都将向您俯首。”   山河日月向他俯首,寓意不用明说,李昭只觉得热血奔腾,头脑嗡嗡作响,再说不出话来。   .   .   “姐儿,您要给外甥女备礼物,让金玉楼的人送来样子给咱们挑就罢了,何苦自己跑一趟?”   “大姐后日就要回来了,如今挑样子做可来不及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今日就买了才放心。”   正说着话,马车忽然急停下来,李绾一个踉跄,险些磕到头。   春蝉护住李绾,朝车外问道:“爹,怎么回事?”   吕忠高声道:“小姐没事吧?有人拦车这才急停了。”   “没事。”李绾挑开帘子看了看,马车前站着几个壮汉,身后还护着一台轿子,瞧着像是堵了路,“春蝉你去看看怎么回事,与人家好好说话。”   “嗳。”   街边酒肆中走出了五六个年轻男子,皆是一身锦袍,唯独走在最前的那人穿了身玄色布袍,袖子挽至肘间,露出手臂上饱满肌肉,和满满的花绣。一张脸虽生的极为俊朗,可气质凶恶,没人敢瞧他。来往行人们悄悄皆错开眼、低下头,生怕与他对视。   宋怀秀酒足饭饱,才出门就瞧见街边一顶轿子与一辆马车堵在一处,吵嚷开来,像是生了口角,不少人都围着在瞧。他向来不爱管闲事,也没搭理,倒是他身后一个公子踮着脚看了看道:“呀,这不是朱御史家的丑姑娘,又在为难谁呢?”   宋怀秀身量高,歪头瞥了一眼。见人群中有一个圆脸圆眼的丫头,看着有些眼熟。丫头挨了那朱家姑娘一嘴巴,脸颊肿起了五指印,赶车的老汉气得满脸通红,一边护住丫头,一边与朱家人撕扯,可他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好,朱家的小厮挨个伸腿去绊他,老头儿摔得很狼狈,小厮们哈哈大笑。   宋怀秀抿了抿唇,这欺负人欺负的过了分。可他又不是什么大善人,天底下可恨的事儿多了去了,要想管管的过来吗?刚抬脚要走,忽然想起在哪见过这丫头。他看了马车一眼,帘子中隐约有个倩影。   他回过身,问同行之人:“这是朱御史家的姑娘?谁去帮我把朱庭俊叫来。”   李绾今日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不讲理。他们马车走的好好的,平白被一顶轿子堵了路,要是路窄也就罢了,可这路宽的很,别说是马车和轿子碰上,就是并着排都能转个来回。人家不肯让,李绾就让吕忠赶车让一让,哪知那伙人又抬着轿子,堵在了他们前头,就是不让过,分明是找茬的。   李绾出门没带随从,只有吕忠和春蝉跟着,对方倒是领了七八个高壮小厮,李绾生怕自己人吃亏,想说不行就往回退,他们总不能两头都堵上。哪知那伙人竟直接动了手,春蝉脸都肿了,吕忠更是挨了好几脚,李绾再也坐不住,要下车跟他们理论。   春蝉却挡着,死活不让她出来:“姐儿,这帮人就是无赖,您可别下车!奴婢挨打不算什么,不能让他们欺负您!”   李绾两辈子加起来就没受过这种气,眼睁睁看着春蝉他们挨打,气得手都在颤,偏没有半点办法,想去叫人都不行。   正这时,车外一道男声问道:“马车上的可是谕恩候府的三小姐?”   李绾挑起帘子,见是在英国公府救她的公子,可算见着了熟人,也顾不得合不合适了,连忙道:“正是我,还请公子帮我,去找我爹来。”   宋怀秀一见果然是她,一股火就窜到了脑门子,安抚道:“别怕,这点儿小事哪用劳烦谕恩候。”   他转身一脚踹飞了领头的小厮,不复与李绾说话时的温和,声音中都像掺着冰碴:“你们他妈欺负谁呢?活腻了?”   他踩在小厮迎面骨上,脚上一用力,众人便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那小厮的脸瞬间惨白,叫都叫不出声,直接疼晕了过去。   人群安静了片刻,其余的几个小厮默默退了半步,再不复刚才欺负老人、女子时的嚣张气焰。   朱婉婷是朱御史的独女。其父朱御史,虽是御史之职,可却无刚正性情,一直是跟在沈阁老身后的应声虫。有这样的爹,朱婉婷自然也要讨好沈芸芸。可她这人嘴笨,不如宋颜会讨好,沈芸芸一向不爱搭理她。好不容易沈大小姐开恩,肯交代办她一件事,朱婉婷是下定了决心要办好。   本来顺顺当当,他宋二为何忽然蹦跶出来横叉一脚?朱婉婷气得一跺脚:“他宋怀秀就一个人,你们怕什么啊?”   小厮们一听名号,腿都软成了面条:“宋、宋怀秀?” 第34章 失神   宋怀秀在英国公府不受待见, 可在这四九城中还真没人敢惹他。   别管是什么王亲贵族, 就算老子能耐到天上去,谁家还没个不着调的儿子?这群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贵公子们, 都以宋怀秀马首是瞻。为什么?因为宋怀秀够义气, 还够狠啊!他敢提刀杀人,你说是做兄弟还是做对头?   不光是他们, 京都中三教九流的人物, 宋怀秀都能混到一处去。不管对方是走镖的镖头,还是商行的掌柜, 他交朋友从不看出身,只要话聊得投机,就可把酒言欢。   对这些在京都中打混的人物而言,有宋怀秀这么一个身手了得, 出身显贵的公子哥做朋友,说出去脸上也有光。你问我跟谁喝酒去了?英国公府的二公子啊, 那是我兄弟!   这样的人谁愿意得罪他?把这杀神惹急了给你一刀都算痛快的。但凡他支会一声儿,那你这日子就别想好好过了。天天一群地痞流氓换着花样来恶心你,连下馆子吃饭,掌柜的都不给你好脸儿,谁让你不开眼得罪了宋二公子?   可这朱婉婷朱姑娘是个一根筋的, 她爹让她讨好沈芸芸,她就认准了这点。再说她一个闺阁女子,也不清楚宋怀秀到底有多大面子, 只当他是国公府不受宠的庶子,眼下丝毫不畏惧,还梗着个脖子对小厮们道:“愣着干嘛!谁敢碍事就给我一起打!出了事本小姐担着。”   这朱御史到底是御史,总不好让家中小厮当街打人。这群身高体壮的男人,虽穿着小厮的衣服,可却是朱婉婷从郊县雇来的一群地痞无赖。他们几人见识了宋怀秀的狠厉,本就生了怯意,再一听名号,更知道这下惹了麻烦。   心中正焦躁不安,那朱婉婷偏还在一旁聒噪,领头的回首就是痛骂:“你他娘的闭会儿嘴吧!”   他径直跪在宋怀秀身前:“宋二公子,小的几个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那姑娘是您的人,求您看在我们大哥孙五海的面子上,绕我们一回吧!再也不敢了!”   他的人?这句话倒讨好了宋怀秀。   他挑眉道:“延县孙五海是你们大哥?”   “正是。是这朱家小姐花了五十银雇我们来寻事的,早说跟您作对,给再多钱我们也不敢啊!”   宋怀秀点了点头:“怎么说人也是你们打的,挨个儿给赔个不是,瞧人家原不原谅吧。”   几人对着马车又叩又拜,车上的女子也没露面,只道:“你们打了谁,才该给谁赔不是。”   都是些年岁不大的小混混,也肯舍得脸面,就差跪下管吕忠春蝉叫爷爷奶奶了,闹得他二人倒是受不住,直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们走吧!”   领头人也乖觉,把事前收的五十两银塞到了吕忠手里:“老伯、大姐,对不住了!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银子就当是药费,我们表个心意。”说罢抬首去看宋怀秀脸色,见他点头,才抬着断了腿的兄弟要走。   “慢着。”   他们几人心惊胆战的回头,却见宋怀秀抛了一锭银子来:“拿去给你兄弟治腿吧。回去帮我给你们大哥带好,就说过几日我去找他喝酒。另外还请你们兄弟帮我把信儿散出去......”   众人松了口气,齐声道:“二公子请讲!”   宋怀秀一字一句道:“谁再敢动谕恩侯府的三小姐,别怪我宋怀秀手狠。”   几人一怔,连忙称是,心中更笃定这位侯府小姐就是宋二公子的女人,没见这般护着?   不光他们这么想,连宋怀秀同行的几位好友都听傻了。宋怀秀虽然脾气名声不好,可他身份摆在那,脸长得又俊朗,以往也有不少女子倾慕他,可他从不搭理,今日竟然为了谕恩侯府的小姐放狠话?   最早垫着脚瞧热闹的蓝袍公子,是连大将军的幺子连勇。他叉着手啧啧称奇道:“嗳,你们谁见过这位李小姐没有?”   另外几人都是摇头:“听说才从老家来京都不久,我们上哪见去。”   连勇的老爹哥哥都身形高大,家里只有他跟个瘦猴儿似得,这时嘿嘿乐起来,看着更是猥琐:“你们说,宋二是不是喜欢人家?”   陆大学士的公子一听八卦,顿时来了精神,低声道:“我看也像,你们是不知道,我亲眼见过,去年在长公主府沈芸芸跟宋二说话,他都没搭理人家!沈芸芸啊!京都第一美人儿,那长相那家世,再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了。宋二竟然满脸不耐烦,从此我就认准他是我大哥了!视美色如粪土,绝对的真君子啊!”   几人毫无形象蹲在台阶上说笑,忽见连勇满脸的呆愣瞧着前方,陆文拍他一把,笑道:“猴子你傻了,看什么呢......”一抬头,瞧见马车上下来的女子,便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女子十三四岁,穿了件立领的柳绿色薄衫,下拜用金线绣着些波纹。衣服原也寻常,京都的贵女们讲究大了去了,别说衣裳用了金线,就是镶珠子坠红宝的也大有人在。可再寻常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便也不同了。   亭亭袅袅,一抹新绿,那人像带着江南的无限春光走来,步履间都是西子湖畔的春水,美的像是一幅画。她站在宋怀秀身边,扬起头与他说话。   也不知是谁先醒过神来,呆愣道:“刚才谁说沈芸芸是第一美人儿,瞎了?”   陆文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话。   连勇也锤了他一拳,指着与美人说话的宋怀秀,咬着后槽牙问陆文:“这他娘的就是你说的视美色如粪土?真君子?啊?这分明是瞧上了最美的,藏着掖着生怕咱们兄弟跟他抢啊!小爷差点信了你这个傻子!”   路文刚想反驳,却见宋怀秀抬手指了指他们,那绝美女子也朝他们看来,甚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美人儿面前,几人也难得要起了形象,一股脑的全站了起来,又是抖袍子又是拢头发,一番回礼,瞧着再没了不正经,笑起来那是一个比一个温和儒雅。宋怀秀见了这群人的谄媚模样,气得直想抽他们。   他深呼吸一番,侧了侧身挡住李绾视线,省的再让她看那群蠢货。   “阿绾,你不用搭理这姓朱的,我保证她再也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李绾摇了摇头:“总是麻烦宋公子,倒是让我不好意思,这次您让我自己解决吧。”   朱婉婷带来的人跑了个精光,剩她自己也不敢再叫嚣,只杵在一旁,正想找机会溜走,李绾却走到她面前。   朱婉婷小眼睛,厚嘴唇,长得实在不美,见了李绾姿容更是从心底里讨厌她。冷哼道:“怎么?你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还想跟本小姐过不去?”   李绾笑了笑,扬起手就给了她一嘴巴,打的毫不留情。朱婉婷捂着脸,愣愣的看着李绾:“你、你疯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打我!”   李绾垂眼道:“我管你是谁?你打了春蝉,我替她还给你罢了。”   连勇几人缩了缩头,大邺历来喜欢温婉女子,这美人儿看着弱不禁风,打起人倒是不手软,看着脾气可有些暴。   唯独宋怀秀傻笑看着,只想着自己刚才叫她阿绾,她好像并没有生气,那是允许他这样叫她了?   见朱婉婷恼怒想推搡李绾,他一闪身就挡在李绾身前,对着别人宋怀秀可没有好脾气,冷声道:“你再敢碰她,小爷剁了你的手!”   朱婉婷都快委屈死了,明明是出门欺负人来的,怎么倒成了被人欺负?   她恨声言:“宋二,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看我爹和哥哥知道了,肯不肯饶你!”   正说着,就从人群中挤进来一个瘦高男子,正是一开始宋怀秀让人去叫的朱庭俊。   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朱姑娘见了亲哥泪珠子便落了下来,她拽住朱庭俊的衣袖,抽泣着说:“哥!他们一群人欺负我一个,你可不能放了他们。”   朱庭俊二十二三岁,身形瘦高,长得还算周正。这人是个老实孩子,平日里蔫头耷脑,从不敢正眼去看宋怀秀那群混混,就怕挨了打。   今日妹子委屈了,他来也是想说两句软话,息事宁人。   可朱婉婷见他不肯动,又指着李绾道:“就是她,这乡下来的土妞还动手打我!你这做哥哥的,可得为我讨回公道。”   朱庭俊一抬眼,认怂的软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手心冒汗,结结巴巴道:“宋二公子和这位、这位姑娘,你们怎能欺负家妹?这事我们朱家不会罢休。”话是对着两人说的,可他看都不敢看李绾,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蹦了出来。   “朱公子,在场这么多人看着,是非曲直,你去打听便知。朱家若要闹,那我谕恩候府奉陪到底。”李绾又转身对宋怀秀说:“我还有事,今日便先告辞了。多谢宋公子刚才救我。”   见她唯独对自己温声软语,宋怀秀也是欢喜的傻了,人走了才想起自己该问问她去哪,送她过去才是。   这一回头,便见朱庭俊也没了魂儿似得看着马车远去。   宋怀秀冷笑起来:“朱庭俊,你和你妹妹真是一个比一个讨人厌。” 第35章 心意   有人说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 柳姨娘的一双手就生的十分漂亮, 白皙柔嫩不说,就连指甲也留得仔细极了,涂着艳色的蔻丹, 拢着白玉镯, 一瞧就是养尊处优过日子的人。   可眼下这双手,却死死攥着帕子, 用力到手背上都露出了青筋纹路, 看着失了美感。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说什么万无一失,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 夫人如今换了府里的厨娘,我瞧八成是发觉了.......”   李纤不耐烦的撇了撇嘴:“你当初听了这主意不也觉得好?这会儿倒怪上了我,可真是有意思。要我说你就是自己吓自己,吴氏换厨娘, 那是跟县主较劲呢,没听正院大早上就闹了一场?你倒吓得跟什么似得。”   柳姨娘狠狠放下茶盏:“她跟县主别劲儿, 为何不换别处的人,独独换了厨娘?我瞧这事儿有蹊跷。”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这会儿收手?”李纤向前探身:“你别忘了,咱们前边铺路可花了不少银子,眼看着要成功了,你就全当打水漂?”   银子确实没少花, 柳姨娘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可她面上闪过一丝动摇,最后还是道:“我早就说过这事儿急不得。我是要让李榕没好儿, 可不是想把自己搭进去,如今既然情况不对,那以后再寻机会就是。”   李纤觉得柳氏就是做小做惯了,做起事来也畏手畏脚,看着就让人来气。可眼下她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别的帮手,不愿把柳氏得罪狠了,因此扣了扣指甲,说道:“那随你吧。只是决定收手,人就得处理干净。”   柳氏眉心一跳:“你是说书院和家里先前的厨娘?怎么处理?”   李纤含了颗梅子,轻轻抬起右手在脖子间比划了一下:“当然是这么处理。”   “你疯了!”柳氏惊的喊出了口,立马又压低声音道:“你当杀人是什么简单事?出了人命官司官府是要查的!”   查?就古代这落后的仵作,能查出什么?再说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做完坏事必须得灭口,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李纤满不在乎道:“你想害李榕不也是杀人?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那怎么能一样?我又没亲自动手,李榕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身子病弱,查不到我头上。他挡了柏哥儿的道,非死不可。可那两个厨娘......咱们只是交代了她们做指定菜色,又没让她们下毒,不至于为了这个杀人灭口吧!”   李纤挑眉:“按你说的,吴氏真察觉了这事。两个厨娘若是供出是咱们指示的,你说吴氏对你我会不会这般心软?”   有时候这恶念一起,就再也停不住了。柳姨娘原本从没动过灭口的心思,可经李纤这么一说,她还真觉得有些道理,什么也比不上自己的安危重要。静了半晌,垂下眼道:“那这事也不好办,你真有那胆子杀人?”   秀美的女孩儿一愣,伏在小几上笑了起来:“哎呦我的好姨娘,这样的事,当然不用咱们去动手,你只需备下银子就是。”   .   .   朱御史近来很是有些倒霉。   他家住在帽儿胡同,那一片住的大都是显贵人家,平时很安静。可最近夜里,总听到有人拍他家大门,门房的小厮跑出去看,外头却连个鬼影都没有,来回反复,小厮吓得差点儿晕过去。白天一看才发现,是门板上让人涂了黄鳝血,气味儿引来了蝙蝠撞门。可仔细擦干净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有人来抹,逮也逮不到是谁。   连着几天如此,这传来传去,也不知怎么就传成了他家闹鬼。临近的百姓都道,是这朱御史缺德事儿做多了,小鬼都看不过眼,耍他呢!住在帽儿胡同的同僚们也有所听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嘲笑。   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些。朱御史每日上下早朝,都是坐轿子。以往好好的,这两天轿夫们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个净摔跟头玩儿,换了好几茬就没一个稳当人。今日下朝,本都到家门口了,谁知前头轿夫又是摔了个大马趴,正哼小曲儿的朱御史直接从轿子里飞了出去,门牙都差点儿磕掉了,一群孩子指着他哈哈大笑,气得他头疼欲裂对着轿夫就是一脚:“你瞎啊!大平道上都能摔跟头,你想摔死老爷我不成?”   轿夫也是满脸委屈,拍了拍身上的土:“小的哪敢啊,已经小心再小心了,可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往我脚底下扔弹珠啊!我又不是那哪吒,可踩不稳风火轮!”   呵!到赶上了个爱说俏皮话儿的!朱御史简直气得要吐血。一瘸一拐,哼哼唧唧进了家门,又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拎起东西就要砸。可这厅里的摆件,都是地方官员孝敬他的好瓷器,样样值钱,他看来看去哪个不舍得砸,到了自己一巴掌拍到小几上:“倒霉也没我这么个倒霉法儿!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整我,让老爷我逮到非扒了他的皮!”   朱婉婷见哥哥不在,凑到亲爹面前告状:“爹,我知道是谁!”   “谁?”   “定是那英国公府的宋二!他平日里看着就不像好人。前几日我帮沈姐姐去出气,他跑来横叉一杠子不说,还与那谕恩候家的庶女合起伙来欺负我!要不是哥哥拦着,我早就要告诉您的,可没成想宋二竟还敢找人来恶心您!爹~您可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朱御史一怔:“宋二?你是说宋怀秀?”   “就是他!不光是他,还有谕恩候府的李绾,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朱御史只觉得脑仁儿疼:“你招惹宋怀秀做什么?我讨好国公爷还来不及,你倒上赶着得罪人?”   朱婉婷委屈道:“我是听您的话,才......爹怎么还埋怨上了我?那宋二不过是个庶子罢了,国公夫人根本不搭理他,他在府中尚且不如宋颜得宠,您怕他做什么?”   “蠢货!国公夫人不喜欢他又怎样?英国公府的大公子缠绵病榻数年,听说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将来这爵位还不是得由他宋怀秀来继承?国公爷表面上对他不闻不问,可暗地里若没他护着,你当宋二能在沈夫人眼皮子底下,长到这么大?沈家的女子,可都是厉害角色。”朱御史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会添乱!得罪谁不好,非得罪他。罢了,往后要是见着人家,你就先赔个不是。”   朱婉婷傻了眼。她也是娇惯着长大的姑娘,头一次在外面挨了欺负,回家还要挨骂的,“我赔不是?呵,我算看明白了,爹和哥哥都一样,外人一个也不敢得罪,就只会委屈我!”   朱婉婷抹着眼泪跑出正厅,一头撞在失魂落魄的朱庭俊身上。   男人站住脚,纳闷道:“婷儿,你怎么哭了?”   哪知妹妹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朱御史听见,便招手让儿子进来,忍着怒气道:“你妹妹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我非得找个教习嬷嬷来,好好教教她规矩!”他颓然坐到圈椅中:“唉,婉婷不懂事,好歹你还算稳重,知道避开英国公府锋芒,没有意气用事,如今沈阁老脾气越发怪了,我早晚也得站到英国公那边才行......”   朱御史见儿子越发稳重,也想与他聊聊朝堂之事。可他的话,朱庭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些疯狂与痴迷:“爹,儿子想要求娶谕恩候府的三小姐。”   朱御史的一口茶水全呛进了嗓子眼,咳了半天才道:“和你表妹的六礼都走了一半,你这会儿说要娶别人,疯了不成?”   朱庭俊面上闪过痛楚:“从前你们说让我娶表妹,我以为娶谁都是一样的。表妹无论是性情容貌比起别家小姐,也没有差在哪。可自从见过李姑娘,我才明白什么叫见之不忘,什么叫朝思暮想。我是真心喜欢她,爹,就当儿子求您了,您帮我这一回,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   朱御史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一双儿女都没长脑子!   且不说这会儿退婚他们朱家要遭人唾骂,先瞧瞧他要求娶那人,谕恩候府的小姐?这不是往亲爹后心捅刀子?   谕恩候那是陛下一手扶持上来的人,在朝堂上处处与沈阁老唱反调,自己作为沈党,替儿子求娶谕恩候的女儿,这不是作死?   朱御史摔了茶碗:“这件事我绝不可能答应,你也别再想了。将来好好和你表妹过日子,女子嘛,相处久了,都一样。”   一样吗?朱庭俊垂下头想起那日,女子转身时高傲的眉眼,和她身上清冷的香气,一切美好的如梦如幻。不一样,唯她真绝色,其余皆是庸脂俗粉。   “爹,您若是不答应,儿子就跪死在这!”   朱庭俊从小便听话,甚至性格是有些软弱的。今天是王校长内部他生平第一次,敢违抗父亲的意思,他跪的笔直,眼里满是执拗之色。 第36章 帮忙   宋怀秀近来天天待在烟斜街的茶摊, 这里繁华, 临街都是贵女们常光顾的衣裳首饰铺子,他想见阿绾,又不敢贸然去侯府找她, 便每日在这里傻等。   到了晌午, 太阳越发大了,宋怀秀伸了个懒腰, 朝老板道:“老应, 给我来碗冷淘。”   茶摊嘛,有茶有点心有干果, 可没听说来茶摊吃冷淘的。但老板跟宋怀秀相熟,听了笑骂一句,还真挽起袖子去给他做。   青槐叶捣汁和入面粉,做出的面条色泽鲜绿, 煮熟之后再放入水井中冰镇,炎炎夏日吃上一碗, 酸甜滋味都把火气盖了住,宋怀秀正埋头吃饭,却听有人道:“二公子,小的有事禀告。”   一抬头,来人正是朱婉婷那日所雇的其中一个混混, 也就是孙五海的小弟。“是你?大热天不在延县待着,又跑来办事的?”   那人约莫十六七岁,穿一身脏兮兮的褐色短打, 面上零星长着些麻点,见宋怀秀竟还记得自己,喜得龇牙一乐,抱拳道:“二公子,小的麻五,是专程来找您的。”   “哦?什么事,坐下说。”   “谢谢二公子。昨日有个小姑娘找上了我们大哥,说是想杀两个婆子,一条命给八十两银。您说这叫什么事?我们大哥虽然长得凶恶些,可那是正正经经开赌场的老实人,哪能谋财害命呢?照大哥的意思就是抽她一顿扔出去,可我一瞧,那马车分明是谕恩候府的马车,与那天那辆一模一样。”   宋怀秀坐直身子:“你看清了?真一模一样?”   麻五道:“看清了!小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记性好,我保证就是那天那辆。”   “那小姑娘多大?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您别急啊,我们碰都没碰她。那姑娘看着也就十三四岁,长得倒是挺好。可我一看马车,怕她是您的人,赶紧就告诉了大哥。大哥也就顺势先答应了她,让我赶紧来问问您,这事儿我们是帮还是不帮?”   谕恩侯府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长得还好看,那不就是阿绾?   宋怀秀猛然起身要走,还不忘扔了一锭银子给麻五:“麻烦你跑了这一趟,这事儿你让孙大哥别管了,我自去处理。”孙五海虽是开赌场的,可他手底下的确有些亡命之徒能接手这桩买卖,但八十两银可买不了一条命,现在市价高的很。要是让他们办这事,就欠下了人情。   若是阿绾真要杀人,他替她杀就是,还找什么别人。   抬眼见街边的成衣铺子,宋怀秀脚下一顿。   .   .   李绾她们来京都时,正赶上李绣刚刚生产,在伯府坐月子,一直也没见上面。今日她要归宁,不光是老夫人和吴氏激动,李绾也起了个大早,又是换新衣,又是备礼物。   她一向与大姐感情要好,可自从大姐嫁到京都,粗一算她们已有近两载未见了,想念的很。   说起李绣的这桩婚事,还是李昭亲自给她挑的。那时李昭初封谕恩候,有不少人家想要求娶李绣,大都是地方上的官员,和没落的宗亲。求娶的人虽多,可他们却两眼一抹黑,哪个也不了解,这便又拖了下来。   一拖便拖到了李绣十六岁。   京都中有个兴义伯府,上一辈的兴义伯早逝,府上早就不复以往荣光,空有个名头,唯一的儿子继承了爵位,却是个有出息的,没想着靠俸禄混吃等死,而是年纪轻轻便爬到了禁卫军副统领一职。   此人名叫彭水东,拖到二十四五了也没娶妻,因为他长得实在不符合时下女子们喜欢的翩翩公子。生的又黑又壮,像个铁塔似得,一张脸也看着凶狠,左眼上还有道疤,孩子见了都能吓哭。兴义伯府又衰败,听闻他母亲还瘫痪在床,自然没有京都贵女愿意嫁给他。李昭接触了几次,倒是很欣赏此人。   左右一思量,便与他道:“彭副统领年轻有为,我瞧了便喜欢。我家长女还待字闺中,性子温婉良善,不知你可愿做我女婿?”   当初彭水东考虑了几日便点了头,就是为了李昭那句性子温婉良善。听闻谕恩候的长女已经十六岁了,还没出嫁怕是长相不太美。但不打紧,他自己长成这样,哪还会挑剔人家姑娘的相貌,只要心地好,也就够了。   可真等娶回家,彭水东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妻子不光心地善良,长的也是极为貌美,他又是惊喜又是偷偷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对待李绣是千依百顺,宠溺的很。   今日亲手扶着李绣下马车不说,又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跟在妻子身后,倒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老夫人和吴氏见了这姑爷,虽也觉得他长的不英俊,可她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过日子什么最重要。   男人要是个有心的,懂得疼你,一辈子都肯让着你,那女子上了岁数也还像小姑娘一般天真娇嗔,这才是福气。   李绣穿了件湖蓝色的绸裙,刚生完孩子,脸颊比以前丰盈了些,可看着却更开朗了。   “祖母、母亲、阿绾,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晒得很,快进去说话。”彭水东跟着妻子一起叫人,一边扶着她,还小心翼翼看着脚下,怕踩脏了她的裙摆。   过得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以往沉静的少女,嫁了人反而变得爱笑了,整个人的气质都舒展开来。   他们夫妻二人在侯府一起用了午膳,彭水东与李昭、李榕,他们几个男人一桌,可席间却总回头偷偷看李绣,闹得李绣脸色通红。吴氏拉着女儿到房中说体己话,一关门便问:“绣儿,你这两年过得可好?”   李绣红着眼点头:“好,都好,只是想念家里人。”   “姑爷待你可好?”   李绣有些不好意思:“他那人有些傻愣愣的,可他什么都听我的......我、我觉得也挺好。”   吴氏松了口气:“那你婆母?我听说她身子......”   “婆母身子不好,可人很随和 ,从没为难过我。”   至此吴氏才算真正放了心。   一直待到夕阳西下,夫妻二人才要回伯府去。吴氏拉着女儿有些舍不得,李绣安慰道:“今日是没带着香儿,我有些不放心呢。等她大一大,我常回来就是,娘可别哭。”   吴氏叹气道:“娘这是高兴,看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过日子,不用惦记家里。”   等送走了他们,又把李绾叫到房里,拿出来一匣子珍珠。   “母亲,您这是......”   吴氏笑道:“母亲实在是感激阿绾,要不是你当年拦住我,我差点儿害了绣儿一生。如今她过得好,我更得谢你。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可我瞧京都贵女们都时兴镶珠子,阿绾也拿去用吧,无所谓是镶在衣服上,还是镶在鞋上,都使得。”   那一大匣子珍珠颗颗圆滑,光泽莹润,有龙眼般大小,是做头钗做项链都够用的品相,母亲却让她拿去镶衣服镶鞋面?   “这样好的东西,您给我也是糟践了,不若自己打一幅头面......”   吴氏不由分说把匣子塞到她怀里:“我这年岁了,还戴什么珍珠头面,阿绾拿去玩罢,母亲将来给你寻更好的。”   李绾无奈,只好捧着匣子回了绣楼。春蝉一见,下巴差点儿惊掉了:“这么好的珠子,镶衣服?”   “母亲让镶就镶吧,你和冬雪琢磨琢磨,也别糟践了东西。”   正说着话,一支编好的花环被人扔到她窗边。李绾捡起来,花环编的精巧,五颜六色小花点缀,十分讨喜。   她顺着窗户往外一瞧 ,绣楼下站着个男人,正咧着一口大白牙,傻兮兮的垫着脚朝她招手,轻声喊着:“阿绾!阿绾!”   那人身形修长,穿一身宝蓝色暗纹锦袍,头戴银冠,竟是英姿勃发的俊逸之态,李绾差点没认出来:“宋、宋公子?”   宋怀秀从来只穿布袍。因为他小时候只要一穿锦袍,宋颜就会想办法毁了它,他不愿糟蹋东西,渐渐也就不穿了,长大了也是如此,早就养成了习惯。可就算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却仍旧有女子歆慕于他,证明他五官长得不错。   今日特意打扮一番,更是令人惊艳。   男人五官长得深刻,鼻梁高耸,薄唇轻抿,一身气势更是英武。可他此时笑的实在是有几分傻气。   绣楼旁种着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宋怀绣见李绾叫他,一翻身便登上了树干,坐在树上,倒与绣楼中的李绾里的更近,他欢喜的眯起眼睛:“阿绾!”   李绾被他吓得退了半步:“宋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宋怀秀回过神说:“哦,我听说你想杀两个人?谁?我帮你。”   李绾脸色更白了两分,又往后退了退:“杀人?我不曾想过啊......”   宋怀秀挠了挠头:“啊?可麻五明明说是谕恩候府的马车啊,有个小姑娘说要杀两个婆子,不是你?”   李绾一怔皱眉道:“这事儿您可否仔细与我说来?”   能跟她说话,宋怀秀再高兴不过。   树与窗,两人隔着短短的一段距离,看起来倒像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第37章 对质   宋怀秀自认不是什么好人, 骨子里甚至是带着厌世之感。他喜欢交朋友, 喝的酩酊大醉,才能得几分开怀,否则身上的戾气总像是压不住。但自从见了李绾, 他倒是少有暴躁, 每天只盼她念她,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以往穿的衣裳不是灰就是黑, 可今天为了见李绾, 他特意换了件宝蓝色的锦袍,往树上一坐, 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说话也不敢大声,怕给李绾招来麻烦,便哈着腰,努力往树杈上挪, 摇摇晃晃看着好不吓人。   李绾看着心都跟着悬了起来,脱口道:“要不......要不你进来说话?”说完才发现不合规矩, 可男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咧着白牙傻傻点头,倒让她说不出反悔的话,只得道:“那、一楼最左的窗户,你从那进去等我。”   “好。”   春蝉急声道:“姐儿, 这宋公子怕是翻墙进的府,本就不合规矩了,您怎么还能让他进来说话, 这要是让旁人知道了......”   李绾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宋公子虽然举止有些奇怪,可我觉得他并不是坏人。”   .   .   宋怀秀翻窗进来,发现此处是一间待客的茶室。挂着雪青色的纱帘,花样绣的精巧,还薰着淡淡檀香。透着格门望过去,里间摆着软塌,好像还搭着件银红色外袍。他赶忙移开眼,不敢再乱瞧。   “宋公子,请坐。”   宋怀秀回过身,见李绾穿了件半旧的牙色立领长裙,粉黛未施,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纤细金簪挽了,甚至有几缕拢在耳后,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美感。他觉得心越跳越快,依言坐在她对面圈椅上,却紧张的脊背僵直。   春蝉托着茶盘,躬身上了茶。直接立在李绾身后,看他的表情就跟防贼似的。   李绾轻咳一声道:“还请宋公子,将事情原委告知。”   宋怀秀连忙将麻五来找他说的那些,原原本本讲给李绾。“......说是你家的马车,十三四岁的姑娘,我便以为是你。”   李绾一怔,垂眼问道:“公子以为是我,便匆匆赶来,要为我去杀人?”   宋怀秀理所当然道:“当然,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你别去招惹,再说他们功夫也不一定有我好,我帮你不是更好?”   李绾越发想不明白了。加上今天,自己一共见过宋怀秀三次,第一次是国公府遇蛇,他救了自己,自己当时与他妹妹唇枪舌战。第二次是街市上相遇,他又救了自己,自己则当着他的面,狠狠打了朱婉婷一巴掌。   按理说,自己在这宋公子面前,实在没留过什么好印象,不是骂人就是打人,泼妇一般。可第三次见面,他居然不问缘由,就要帮她去杀人,这实在莫名其妙。   李绾皱眉问他:“宋公子,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坏吗?”   “我觉得你很好。”宋怀秀握着茶盏,静默半晌。忽然挑唇笑道:“原先帮你是为了还你恩情,现在、是因为喜欢你。”   男人英气的眸子中没了以往的玩世不恭,而是一片真诚。倒让李绾忘了该说什么,这人从初一相遇,便是凶神恶煞的,满身花绣,浑身带着一股子戾气,可她也莫名觉得他不坏,宋怀秀......等等!宋怀秀,昭义将军宋怀秀?那不就是历史上永平公主李绾的最后一任夫君?   李绾终于想起了这名字为何耳熟,她呆愣愣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春蝉见阿绾失神,气得直想拿茶盘抽这油嘴滑舌的宋公子,她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个登徒子,又是对她们绾姐儿没安好心的!   “咳!姐儿,天色暗了,也该去姨娘那用饭了。”   李绾这才回过神来,她垂下眼:“今日多谢宋公子前来相告,天色晚了,您也请回吧。”   她言语间客套又疏离,令宋怀秀有些难过,但很快他又笑起来说:“好,要是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   宋怀秀轻轻一跃翻出窗外,李绾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滋味难明。喜欢一个人就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亲手为对方递上了一把可以伤害自己的刀。一旦他无情,便是一刀又一刀捅进了胸口,伤了一次疼的她到现在都缓不过来,经常闭上眼就是冬青寺的漫天大雪,和男人决绝又冷漠的背影。她不愿再把心交出去第二次,无论那个人是谁。   “姐儿!我瞧这宋公子不像是好人!才见了几次便花言巧语哄骗你,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李绾摇了摇头:“人家几番救我,你别背后揣测。”她细白的手指按在紫檀桌面上,越发显得莹白。“你去母亲的院子,把这事儿说给她听。”   “嗳。”   “等等,告诉母亲,这事儿既然李纤牵扯其中,让她还是先只会父亲一声吧。”若是柳姨娘一人做的还好说,她一个妾,主母怎么处置都是应当。可李纤不同,母亲若是自己做主,哪怕占理,父亲心里也会有疙瘩。   夜越发静谧,白日里的燥热也被驱散,风里带上了几丝凉。   李昭同吴氏一起去了柳姨娘的芝兰院,身后还领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动静闹得太大,临近的水仙阁也不安宁。   李纷披了衣裳要出去瞧:“大晚上的,这是闹什么?让不让人睡了!”   门都没出,就被胡姨娘捂着嘴一把扯了回去:“噤声!大半夜侯爷亲自带人来,芝兰院的必是犯了大错!你可别冲上去触霉头!”见女儿瞪着一双大眼不明所以,胡姨娘又道:“你跟李纤常在一处玩,就没发现柳氏有什么不对的?”   “什么不对?”   胡姨娘拿帕子掩在唇边,满眼的兴致勃勃:“能惹得侯爷这般恼怒......柳氏她是不是偷了人?”   李纷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谁家做姨娘的与未出嫁的女儿说这种话?她照着地上就唾了一口:“你可别和我说这些脏的臭的!要打听自己打听去!”说罢,便扭身进了屋。   胡姨娘捂了捂胸口。亲闺女跟在吴氏身边这些年,世家小姐的做派没学会,倒学会瞧不起自己亲娘!可见吴氏看着和蔼,实则也是个心黑的!   .   .   李昭把书院和家中先前被换掉的厨娘都带了来,就当着柳姨娘的面盘问,两人得知自己差点被灭口,恨毒了柳氏,一张嘴就撂了个干净。   “柳姨娘给了奴婢银子,奴婢便按她吩咐做菜,可我当真不知这是在害人啊!侯爷明察!奴婢也是被人利用了!”   柳姨娘也不知道这事是如何败露的。吴氏一双眼中恨不得飞出刀子来捅死她,李昭也是怒到了极点,柳姨娘看着二人,只觉得一切都完了,她脑中嗡嗡作响,白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倒是李纤还不死心,抬起脸厉声道:“谁知这两个婆子是受了谁的指示,跑来污蔑我和姨娘!爹爹可不能让人骗了!”说着还拿眼去瞥吴氏。   吴氏怒极反笑:“你是说,我拿我亲生儿子的性命,来诬陷你们娘俩?呵,你们也配!”吴氏招手,立在门外的人,猫着身子恭恭敬敬的进了屋,一抬脸正是麻五。   她看向变了脸色的李纤道:“这人你可认识?”   麻五是市面上讨生活的混混,只要给银子,做个证算什么?人家侯爷可说了,只要他照实说,便许他二百两银子,要求是他从今以后不再踏足京都。麻五乐得屁颠屁颠的,只要有了银子,在哪过不都是大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仔细看了看李纤,点头道:“没错儿啊,就是这姑娘。她当日找到我们,要我们杀了两个婆子灭口。”   吴氏冷笑着问李纤:“怎么?这也是我安排好,要陷害你的?”   这件事要说最愤怒、最失望的人,其实是李昭。吴氏和柳姨娘,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无论是李榕还是李柏、李纤,都是他的孩子。   手足相残,这对一个父亲而言,是世间最残忍的事。   李昭挥手打发了外人,颓败的坐下,眯起眼看向李纤:“纤儿,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才学出众,笑起来便有个小梨涡,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可如今你怎么了?你怎么敢、怎么敢动了杀人的念头!榕儿他是你哥哥啊!”   哥哥?李榕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为了她往后的富贵,死了也就死了。   李纤心里如是想着,面上却楚楚可怜落下泪来:“爹,女儿也不想。我劝过姨娘不要害大哥,可她不肯听,我害怕极了,祖母不喜欢我,爹也不常在家,我真的不能没有姨娘,这才想买凶杀人......”   柳氏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她,忽然高声道:“不是这样的!侯爷,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李纤的主意。不!她根本不是纤儿!”   “你给我闭嘴!”李纤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哪怕犯了错,他也不能舍弃。可柳氏嘛......李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所做的这一切,李柏知不知情?”   她嫁给李昭十数年,从没见过男人如此无情的一面,柳姨娘的心沉了下去,她愣了愣,轻声道道:“是我,都是我的主意,柏儿他什么也不知道。” 第38章 醋意   芝兰院里闹了半宿, 结果是柳氏生了急病, 被送到了庄子上,李纤则到庙里去住,为她姨娘祈福。   寿光县主自然拍手叫好, 李昭的女人们, 她是瞧谁都不顺眼,通通病死才好。   其他姨娘们都不敢吱声, 整个家里只有老夫人念叨了许久, 说庙里日子清苦,李纤要吃不消的, 就算非要去,也得多安排些人跟着照顾。   日子无波无澜的过,直到章和帝下了一道封后的旨意,京都中又热闹起来。   之前大家的猜测成了真, 沈家的姑娘三月之后便要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了。   .   .   沈芸芸自幼丧母, 父亲又不在京都,她算是祖父亲手带大的。别人觉得沈阁老不苟言笑,严肃又刻板,可她从小习惯了并不觉得害怕。她是沈家的女儿,从不必怕谁。但唯独让她打心底害怕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她的小姑母,当今的太后娘娘,沈婳。   那时沈婳还不是太后, 而是宠冠后宫的丽贵妃。她膝下只有一子,便常接沈芸芸入宫陪伴。   小时候的沈芸芸觉得,小姑母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先帝经常痴迷的唤她牡丹,说她是牡丹仙子下凡来。甚至不惜耗费无数人力、财力,从全国各处运来白玉,为她建了一座真正的白玉宫,里面四季如春,摆满了名姝。沈婳雪肤红唇,一身华服遥坐在白玉之上,脚边的花被她姿容衬的黯然失色,那是沈芸芸一生中见过最美的画面。   沈婳的美,足以令男人俯首称臣,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不例外。先帝对她极尽宠爱,逼的皇后以礼佛的名义,在行宫长住,就是为了避开丽贵妃的锋芒。   而这个美丽的女人也确实笑到了最后。那帝王爱她爱到不顾规矩,不论嫡长,一意孤行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不是为了江山社稷,只是他怕自己死后,别人欺负他的牡丹,便把她捧上了太后的位置。   可以说是沈源一朝考中,让沈家脱胎换骨,可真正让沈家站在大邺权利顶峰的,则是家里的庶女沈婳。可沈芸芸却怕极了她。   在她的印象里,小姑母很少笑。无论是奇珍异宝,还是华服美饰,都不足以令她展颜。就算先帝捧着金冠讨好,她也仍是恹恹的,沈芸芸看的分明,那冠上的凤凰是九尾,寓意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只要她点头,皇后的位置唾手可得,所有女子仰望着的凤座,她沈婳却不放在眼里。甚至在看到七皇子时,她也是不开心的。   沈芸芸宿在她的白玉宫,可她很少与沈芸芸说话,或者说她跟任何人都很少开口。更多的时间都用来照镜子,只有看着自己的脸,沈婳眼中才有神采。这是她每天最高兴的时候,甚至会摸着沈芸芸的头发说:“芸儿乖,等你长大了,姑母便让你做皇后。”   沈芸芸很开心,她想做皇后。可刚想说话,便见梳头的宫女不小心扯断了沈婳一根头发,沈婳瞬间暴怒,咒骂时连额头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她尖叫着让人将宫女拖出去打死。   她捧着那一根断发,落下泪来。猛的抓住沈芸芸问:“芸儿,你说姑母好不好看?你说啊!”神色中是癫狂的,尖利的指甲甚至掐到了她的肉里。   沈芸芸吓得哇哇大哭,从此再也不愿到白玉宫去住。   直到现在,在沈芸芸心里沈婳就是个疯子,她怕她、讨厌她,不愿进宫。可她又很想当皇后,当了皇后,所有人都要给她下跪,所有人都要仰望着她、讨好她。一边是诱惑,一边又是抗拒,可渐渐的她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京都的夫人小姐们都知道,她沈芸芸与她们不同,是未来的中宫娘娘。这样的情况下,一旦她做不成皇后,就会让别人看了笑话。   沈芸芸领了旨意,三月后就是封后大典。她决定在这之前,先在西山行宫,办一场宴会,邀全京都的贵女、公子们做客,再享受一番众人的奉承。她的皇帝表哥当然不会拒绝。这不光是她沈芸芸的面子,这是整个沈家的面子,他不能拒绝。   西山行宫就位于京都外的西郊,行宫修建在落霞山的山腰上,先帝在位时下令开始修建,而在章和帝登基后的第二年才建成,工程浩大,用了整整十一年,整个行宫奢靡非常。   沈芸芸办的这场宴会,还有另一个目的。她想毁了那张脸,在第一次见面时,那张脸便抢了她的风头,更让她想起年轻时的沈婳,不,那人年岁还小,再过两年,定会比昔日的沈婳更加美艳。   最关键的是,每次她令人刁难她时,救她的都是宋怀秀。那个英俊的、冷漠的曾经令她心慌的少年,可惜他的出身低贱,自己不能选择他。可即便她不能与他在一起,他也不该护着别的女人。   真是讨厌极了,她李绾若没了那张脸,可还会有人这般怜惜她?   .   .   八月二十。最热的天气已经过去,可为了赴沈家小姐的金菊宴,京都贵女们还是穿着最美的纱裙,谁也不肯落后。   彩帘香车一路从城内,排到了城外,好不壮观。   李绾和李纷也受邀前来。自从李纤住到了寒月寺为柳氏祈福,李纷在府里孤单,偶尔也会去李绾的绣楼坐坐。一来二去相处久了,发现这三姐虽然长得惹人堵心,可性子并不像自己想的那般讨厌,甚至比李纤要随和多了。   以往她和李纤一处玩,见她那有什么好看的衣裳首饰,连借来穿穿,李纤都不肯,李绾却大方。   就好比今日她身上这件竹青色镶珠绸裙,本是李绾要穿的,她也没想占小便宜,不过是由衷夸了句好看,李绾便二话不说送了她,自己又挑了件琥珀色的曳地裙穿,她一上身李纷才发现,哪是裙子格外好看,分明是人的缘故。可她已经得了件新裙子,再不讲究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唉,这沈家小姐真是好命,生下来就比旁人娇贵,轻而易举便成了皇后娘娘,咱们可比不得啊。”   李绾笑了笑:“人各有命,我看妹妹也不必羡慕她。”   “唉,我没她的好命,要有你这般容貌也好啊,偏我倒霉,什么也没有。”   李绾摇头不再说话,被人夸时,谦逊也像是在炫耀,还是闭嘴的好。   待到了西山行宫,李纷更是惊叹到说不出话来。原本觉得自家宅子就够好了,今日与这行宫一比,才知道皇家的气派,无人可比。   花树间,处处楼台殿宇,有的建的精巧、有的建的宏伟,无一不美。今日的金菊宴就设在最中间的摘星楼。顾名思义,那楼建的有数十丈高,立于顶层仿佛真可伸手摘星揽月,每一层都摆着各色菊花。   李绾和李纤被婢女引着,上了最顶层。这间极为宽阔,中间摆着一长排‘紫龙卧雪’倒应了金菊宴的名头。两边小几对坐,靠这一排花分隔开来,各是男女宾客。   除却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不说,李绾到京都后,还是头一次参加这种宴席。她随着婢女一路走来,男宾那边皆是痴迷神色。   女子一身琥珀色曳地长裙,头戴精巧花冠,五官长得美艳至极。再名贵的花,也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京都的公子们都惊讶于她的美貌,场面一时间安静的出奇。   但很快便又嘈杂起来,人人都在打听,这让自己失神的绝色姿容,到底是哪家的小姐。   连勇和陆文几人,瞬间有了优越感。毕竟这大美人他们可是先见过的,人家还冲他们笑过呢!   抖着腿哼哼道:“美吧?绝对的京都第一美人,你们不认识,可我认识啊!”打过招呼就算认识吧......   话音一落,顿时一群人将他围了起来:“连兄认识?这是哪家的姑娘?”   “连兄弟,你帮小弟引荐引荐,上次你说的那玉佩,我送你了!”   “玉佩也好意思拿来说?连勇,你帮我引荐,我家那温泉庄子送你了!”   “呵,你口气倒大,看你爹知道了不给你揍成血葫芦!”   “管得着吗?”   吵吵嚷嚷间,忽有男人冷声道:“引荐?引荐谁啊?”   连勇一抬眼,差点儿吓尿了。宋怀秀一向不参加这种宴席,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要让这祖宗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儿为了个温泉庄子,把他喜欢的姑娘引荐给这帮狼崽子,那他也别温不温泉了,挑块儿坟地近在眼前还差不多。   连勇一哆嗦,嘿嘿笑道:“李姑娘一来他们全看傻了,不过我可没说要帮他们引荐啊!我只是说我认识,认识,呵呵。”   宋怀秀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转身扫过众人:“谁刚才说要引荐的?跟老子抢是吧?出来先比划比划。”   小命危在旦夕,刚才还被美色迷惑的众人,一下子清醒过来,默默退了半步,纷纷扭头看向那个说要送温泉庄子的张公子。   张公子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我......”   宋怀秀挑眉看着他“你什么你,你他妈活腻了?” 第39章 山匪   宋怀秀以往不修边幅, 身上戾气又太重, 贵女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怕他。可今日,他一头乌发用银冠束的整整齐齐,露出英挺至极的眉目。身上玄色暗纹锦袍, 更衬的他宽肩窄腰, 就连脸上的桀骜不驯,也挡不住那种令人心慌的英俊。不少贵女都偷偷朝他看去, 可他端着一只白玉盏倚在墙边, 眼里只有李绾一人。   这样明目张胆的喜欢,不光为李绾挡住了桃花, 同时还帮她招来不少妒恨。   几个贵女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都带着敌意,李绾也有所察觉。她与沈芸芸只有一面之缘,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 可这金菊宴,排场实在铺的太大, 满京都的贵女皆要出席,唯独她一人推脱不来,倒显得怪异。可即便来了,李绾也没有去交际讨好谁的意思,只挑了张靠墙的偏僻小几入座。   “嗳, 宋二公子一直在看你呢,他是不是喜欢你?”李纷拿胳膊轻怼李绾。   李绾摇了摇头没说话,李纷却燃起了八卦之火:“我看他就是喜欢你!其实你若嫁了他也挺好。宋二这人虽然不着调, 可他长得好看啊,听说他大哥又是个病秧子,家业爵位早晚都是他的。你若嫁给他,将来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国公夫人,别人羡慕不来的好事儿呢!”   听她越说越离谱,李绾叹气道:“什么嫁不嫁的,我与宋公子确实有过几面之缘,可都是机缘巧合,人家帮了我几次,远谈不上嫁娶之事。”   宋怀秀的视线太过炙热,李绾只觉得脸颊都热了起来。偏那人见她看过来,还放下酒盏,傻乎乎的挥了挥手,更引来不少人注意。   但想起人家几次出手相帮,李绾也不愿冷脸相待,便也遥遥对他点了点头。   宋怀秀见李绾没有不理他,更是心中雀跃,刚想走近些与她说两句话,忽然神色一变,大声喊道:“阿绾!小心!”   沈芸芸盛装打扮,姗姗来迟,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   可宋怀秀一直看着李绾,瞧的分明,一个婢子提着热水,刚给李绾邻桌的贵女杯中添满,转身时却忽然失去重心,就像是故意的一样,一壶热水全朝着李绾头脸上浇去,宋怀秀只觉得肝胆欲裂,可离得太远,想飞身上前已来不及了,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   他愣了一瞬,一脚踢开了眼前价值万金的名贵花卉,直奔女宾席位。   “阿绾!”   女子应声抬头,还是那张绝美的容颜,可却双眼通红,满脸泪痕:“怎么办?救救她!求求你们谁来救救春蝉!”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李绾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知道春蝉扑过来一把将自己护在怀里,一壶热水全浇在了她的后背上......她惨叫一声,再没了声响。   刚才叫声太大,所有人都向这边看来。   那洒了热水的婢女,低着头跪在地上。沈芸芸见又有人帮李绾挡了灾,面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她很快便走到近前,对那婢女道:“你是怎么办差的?还不滚下去领板子?”   “是。”婢女应声而退,并无慌张。   若是以往,李绾必定能察觉到其中蹊跷,不会轻易放人离开。可此时一起长大的春蝉生死未卜,她是彻底慌了神,根本再想不了那么多。   “沈小姐,请问可有大夫?春蝉她......”   沈芸芸蹙眉,面上有些怜悯:“唉,这可怎么办?也是你这婢女命不好,行宫一直空着,也没备医官。这里地方偏僻,就算送回城中去,怕也晚了。”   李绾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晚了?春蝉伏在她腿上,面色惨白,可明明还有气息,她只是疼晕了过去。一定还来得及!   “我带她回去,沈小姐可否借我两个丫鬟?只要扶她到马车就好。”   沈芸芸不开口,眼中是淡漠的倨傲。满场的贵女、公子,皆睁眼瞧着。有人眼中不屑鄙夷,也有人面露不忍,可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出声。别说受伤的是个卑贱的丫鬟,就算是谕恩侯府的小姐加起来,也比不得未来的中宫娘娘尊贵,谁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站在哪边。   李绾抹了把眼泪,她蹲下身,无视众人目光,努力将春蝉放到自己背上。就像那年冬青寺的雪夜,是春蝉一人把她背下了山,她如今怎么能不管?就算一个愿意帮忙的人也没有,她自己也得救春蝉。   李绾身形瘦弱,养的又娇贵,两辈子加起来,别说背人了,就连重物也没提过。背人的动作,她做起来十分不得要领。回头道:“四妹,你帮我把春蝉扶上来。”   李纷这才回过神来:“你疯了!堂堂侯府小姐,背个丫鬟像什么样子?再说从这赶回京都,天都要黑了......”   李绾不说话,只是执拗的想要背起春蝉。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笨、这么没用。委屈又愤怒,忍着眼泪不肯再落。玄色锦袍的男人拨开人群,蹲在她面前。“我来背她。”   李绾愣愣的看着他,男人叹气道:“我不是说过,只要你需要帮忙,随时跟我说。你怎么这么倔啊?”   他轻轻松松将春蝉背起来,连勇小声劝道:“宋二,你背个丫鬟,名声不要了?国公爷要是知道了......”   宋怀秀一眼瞪去,连勇缩了缩脖子。“我的意思是,你要帮忙,要不、要不我去帮你喊两个小厮来背?”   “少废话吧你可,救人要紧。”宋怀秀背着人,不耐烦对人群喊道:“都让让、让让!一个个傻子似的,就他妈知道看热闹!”   不少人红了脸,真给他让出了一条路。“阿绾,我们走。”   “嗯。”李绾这才回过神,红着眼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走,众人议论开来,却没发现沈芸芸沉着脸绕进了后殿。   西山行宫修的太大,今日来的人又多,宋怀秀他们绕了几圈也没找到侯府的马车在哪。他索性随便找了一辆,把春蝉放到车上。   那车夫都快哭了:“小的是钦天监廖大人府上的,您把这马车抢走,小的差事可就丢了,一家老小指我一人吃饭呢......”   宋怀秀扯下袍子上的玉佩扔给他:“拿着去找英国公府的马车,告诉车夫我宋二说的,马车送给廖大人了。那车比你家的新,你家老爷见了得夸你呢。”   直到宋怀秀亲自赶着马车走了,车夫还呆呆站在原地思考,自己莫名其妙把国公府的马车赶回去,老爷真能夸他?   宋怀秀天天到处瞎跑,赶马车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一边赶车一边扯着嗓子问:“阿绾,颠不颠?”   李绾努力撑住春蝉的身子,以免她再碰到伤处:“我没事,麻烦你再快一些。”   “好,你坐稳了。”   西山路不好走,哪怕宋怀秀已经尽可能的加快速度,可下了山,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这一路,李绾心中担忧,多亏了宋怀秀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说话,倒分散了不少注意力。   可路平坦起来,宋怀秀却不说话了,马车也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绾掀开车帘,却见十多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持刀挡在马车前。宋怀秀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去摸靴子里的短刀。   他道:“阿绾,回去坐好,我不叫你,不要出来。”   李绾心都凉了半截,她曾见识过宋怀秀杀蛇,他身手的确很好,可眼前是十多个壮汉,人人手里都有刀。宋怀秀一个人怎么可能赢?   “宋公子,太危险了,他们若是求财......”   “阿绾,我保证不会让你有事。你听话,别出来。”眼前的这群人,虽是山匪打扮,可宋怀秀一眼就看出来他们不是。这群人身上没有匪气江湖气,反而像是官家人。   领头那人盯着马车,又看向宋怀秀:“把女人留下,你自己快滚。”   宋怀秀冷笑,抽出短刀直取那人面门。   李绾在马车内,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蹦了出来,外边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甚至有血腥气传来,她连偷偷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盼着宋怀秀一定不要有事。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李绾一动也不敢动,坐的后背都僵直疼痛,终于一只染血的手掀开车帘。   李绾吓得向后一缩,看清来人的脸才放下心来。“那群人......”   “都死了,你别看,地上恶心的很。”宋怀秀笑着与她说:“那我继续赶车,阿绾坐稳了。”   “好。那、你没受伤吧?”   “你担心我?”男人声音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喜悦。   李绾脸上一红,用很小的声音说:“有一些。”   宋怀秀没再回答,李绾只以为他没听到。   到了医馆,李绾下车才发现,宋怀秀的脸色很苍白,唇上都失了血色。   “你怎么了?”情急之下她拉住宋怀秀袖口,入手一片湿润,竟是染了满手的鲜血。   原来男人玄色锦袍早就被血染透,只是天色黑了看不分明这才没有发现。   最可恨那人浑身是血,也不知挨了几刀,血流的脸都白了,看着她时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我都听到了,你刚才说担心我。”傻兮兮的,看起来竟是开心的很。 第40章 轻吻   医馆不大, 只隔成内外两间。   里间内, 四十如许的矮小妇人,是郎中的妻子,平日里也帮人接生助产, 看看妇人病, 通些医理。她解开春蝉衣衫,只见肩头后背都泛着红, 起了一大片的水泡。   李绾一瞧更觉得难受, “劳烦您给用些好药,银钱不是问题。”   妇人挑起烫伤药膏, 一边涂一边道:“烫伤药我们这只有这一种,眼下要紧的,还是看她能不能退烧,只要不再发热, 命就算保住了。”   在伤口上涂药,手法再轻也免不了疼, 春蝉疼的浑身一抖,竟是醒了过来,她抬眼迷茫的看了看四周,直到李绾握住她的手,她才扯出一抹笑意:“姐儿没事就好。”   李绾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对不起, 春蝉,是我带累了你。”   “绾姐儿不哭。我没事,我就是有些困倦, 想要睡一会儿。”说罢又轻轻闭上眼,看起来静的可怕。李绾心中一跳,连忙去看那妇人。   妇人摇头道:“没事,这是刚才喂进去的药起了作用了。”她起身收拾起药膏:“她这伤可经不起再挪动了,你们今日就宿在这?”   暮鼓早就响了,如今再出去就是犯夜,再说她们去西山行宫,本定的就是明天才回府,今日不回去,倒不会惹得家里人担心。   李绾想了想,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那妇人手中:“那今日便叨扰了。还要劳烦您,明日天一亮就到谕恩候府走一趟,就说李绾在此,让他们派人来接。”   一整锭银子,这出手可阔绰的很,再一听侯府的名号,妇人脸儿一变,陡然热情起来,笑道:“这有什么劳烦的,包在我身上!”   郎中正在外间给宋怀秀上药,前前后后七八处刀伤,血不知流了多少,上金疮药愣是一声不吭,这样的狠角儿倒是头次见。连郎中都道:“公子真是硬气。”   正说着话,妇人忽然打开里间的门,对郎中道:“你这边儿也上好药了?人家小姐说今日宿在这,休息一夜再走。”   “嗯,伤的不轻,确实不该再折腾。”夫妻二人自顾自说着话,李绾却面色一红。   宋怀秀上药,自然赤。裸着上身,整臂的花绣一直到肩头,麦色皮肤是健康的色泽,裹着不少布条,也掩不住蓬勃有力的肌肉。李绾瞥了一眼,就赶忙扭过头去。妇人却丝毫没觉得尴尬,反而因为俊俏公子的好身材多看了两眼。她笑道:“那你们休息吧,我们夫妻就住在后院。夜里边要是有事,来敲门就是。”   宋怀秀慌慌张张的披上外袍,“多谢。”   他们夫妻一走,春蝉又昏厥着,屋里只剩下宋怀秀与李绾。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二人都有些不自在。   “咳。”宋怀秀系好袍子,紧张的没话找话:“你那婢女没事吧?”   “喝了药便又睡了。倒是你......你又救了我一次,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宋怀秀笑说:“不用谢我,我这条命早就是你买下的。”   李绾一怔,问道:“你上次也曾说过还我恩情,可我并未帮过你啊......”   “你果然不记得了。好些年前,在柳州府大街上,我差点被人打死,当时是你拿银子,买了我的命。”宋怀秀走到李绾身前,“绣着锦鲤的荷包,真的想不起来?”   柳州府大街上,绣着锦鲤的荷包......“馒头?”李绾骤然抬头:“你就是那个快被人打死了还不忘吃馒头的人?”   宋怀秀愣在原地。   对他而言,这世间没人在乎他,他也不在乎任何人,英国公府的那一家子,更不是亲人,而是仇人。   唯一对他好的娘亲,早早故去。所以,那个曾救了他的小姑娘,就像是世间唯一的一抹光亮,他没有一天敢忘记。   京都重逢之后,宋怀秀更是心中激动,他念念不忘的小仙子长成了真仙子,美好的令所有男人侧目,也让他自惭形秽,却又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心中的爱慕。这种感觉快要逼疯了他。   他想要问一问,问她还记不记得他。   可终于得到答案,宋怀秀傻了眼。她记得自己,自己这些年在她心里就是,快被人打死了还不忘吃馒头的人?   宋怀秀张了张嘴,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耷拉下肩膀道:“对,就是我。”   “真的是你?可......你是英国公府的公子,当年又怎么会在柳州府挨打?”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   郎中媳妇推门进来,放下托盘道:“哎,这大半夜,家中也没什么像样吃食。我就下了两碗汤面。你们垫垫肚,也好早点休息。”   “那谢谢您了。”   的确就是普通的清汤面,放了些蘑菇木耳。可两人饿到现在,看什么都觉得香。李绾也忘了刚才的话瓣儿,端了一碗要到里间去吃。   宋怀秀更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刚举起筷子,可看李绾背影,又赶紧悄悄放下,‘哎哟’呼痛一声。   李绾果然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我胳膊上有刀伤,一抬手就疼的不得了。”男人面色苍白,皱着英挺剑眉,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可信。   可李绾却忘了,人家要真是个娇气的,刚才上药怎么会一声不吭?那金疮药撒上,可比抬胳膊吃饭疼多了。   她只想着,人家几次三番帮自己,这回还险些丢了命。总不能看着不管,就让他饿着......   咬唇犹豫道:“要不、我帮你?”   宋怀秀欢快点头。   李绾的手纤细白皙,握着竹木筷子都格外好看。她挑起几根细面,宋怀秀就偏头去吃。若是平日,他早就呼噜呼噜吃完这一碗面,可此时也不觉得饿了,只觉得满心欢喜快要溢出来。   但到底不忍李绾挨饿,只吃了几口就道:“我饱了,你也快吃吧,一会儿面坨了。”   李绾自己吃的少,也没觉得男人这般食量有什么不对。点了点头,没再端去里间,就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的吃饭。   宋怀秀看着,头一次发现,一个人吃面竟也能美的像是一幅仕女画。他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我也吃饱了。”李绾轻轻放下筷子,没半点儿声响。   宋怀秀看了看面碗:“你就吃这么点?这怎么行?”   李绾一怔,除了李昭还真没人这么说过她。她摇头道:“真的吃不下了。”   宋怀秀叹了口气,把她剩下的汤面全倒进了自己碗里,端起碗两口就喝了个精光。   李绾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人、这人怎么能吃自己剩饭呢?在她的人生中,从没有这种认知。做公主时,每一餐都要按规矩摆,一桌子菜色,她自己根本吃不下,大多赏给宫人们,这是寻常事。   可这两者完全不一样啊!那时吃饭都是有宫女布菜,她的口水可不曾沾染过那些剩菜。眼下在外头,没那么多可讲究的,面碗是她沾过嘴的,这人怎么把剩下的吃了呢?   “你、你不是说你吃饱了吗?”   见她惊慌,宋怀秀有些莫名:“浪费了多可惜啊。”   “那你也不该!那碗面我沾过嘴了......”   宋怀秀每次见李绾,她都是规矩的,一言一行好像练过千百次,永远不会出错,更不会失态。就连扬起手打朱婉婷,面上也一派自然神色。   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她惊慌失措,就因为自己吃了她的剩饭?   少女妩媚的丹凤眼中满是震惊,眼尾有些发红。粉唇微微张着,像是生了他的气,正在质问他。   可宋怀秀却觉得......这也太他妈可爱了吧!   李绾眉眼长得艳丽,唇却是一抹浅色。像是褪了色的干玫瑰,带着病与娇。凌厉张扬的美与病态的美,奇异融合,织成了一张令人深陷的网,从此丢了魂、失了魄,此生再难挣脱。   宋怀秀鬼使神差低头吻了上去。   只是情不自禁,轻轻触碰的一个吻,女子的唇软且甜,已经让他一颗心快要蹦出胸膛。   李绾浑身僵硬,男人身上的侵略的气息让她头脑发蒙,想也不想就一把将人推开。正好推在宋怀秀肩膀的伤口,血又沁了出来,他退后一步。   李绾见血有些害怕,抖着唇说:“你......”   男人根本不去管伤处,只执拗的看着她,英俊的眉眼极为认真,眼中像藏着星子,让她脸颊发热:“你、你不要脸!”   “那你讨厌我吗?”男人低哑的声音轻声问。   李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只觉得心里又慌又乱,偏偏说不出讨厌两个字。   “倒不是讨厌,只是......”   听到她说不讨厌他,宋怀秀笑了起来。   “那就够了。你不讨厌我,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一丁点就好。我可以不要脸,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就够了。绾绾,我娶你好不好?我宋怀秀发誓,一辈子宠你爱你,只对你一个人好。谁敢欺负你,我拼了命也护着你。”   他带着笑,可指尖却在抖。他等的这句答案,比天都重要。   若能如愿,那他这半生凄苦,便再不敢怨。只求老天怜悯,肯成全他这一次。 第41章 求娶   李绾‘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随着这一声闷响, 宋怀秀眼里的光亮也陡然熄灭, 他薄唇勾出一抹苦笑,终究是他太贪心了。他困在泥里,身上背的是血仇人命。而她那样美, 那样好, 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奢求的。   只求满天神佛悲悯,让他以后可以远远的看着她、护着她, 也就知足了。   他的狼狈与难过, 都小心翼翼的不发出半点儿声响,生怕惹了她的厌。   一片寂静中却忽然听门内, 女子小声道:“谁许你叫我绾绾?”她声音中带着怒,却又含着三分娇嗔。   宋怀秀不敢置信的抬起眼,激动的手足无措,好半晌才磕绊道:“我、我错了!你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让我干嘛就干嘛,你别生气。”   男人慌张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说的话更是傻到了家,李绾捂嘴噗嗤一乐,心中竟是有些喜悦的。   宋怀秀的这份情太重,刚才毫不遮掩摆在她面前,令她惊慌无措, 只想躲起来。可真当她关上门,见他落寞身影一动不动,又有些后悔。   一丁点的喜欢吗?约莫......是有的吧。   俊眸中只她一人的深情, 就像是她的英雄,永远在她危难时挺身相救。就连那个蜻蜓点水般吻,也并不令人讨厌,只是心慌的不行。这一切,都好像是有些喜欢他。   她不是历史上的那个李绾。她就是她,大雍的公主该是骄傲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   .   春蝉清晨便退了烧,人也醒了过来。   见李绾在床边守了自己一宿,眼下都泛着淡淡青色,心里边儿难受,“姐儿,我真的没事,你快回府去吧。等我能起身了,便也回去。”   “你是为我才受了伤,我哪能把你扔在这?”李绾咬着唇,面上全是愧疚之色。   春蝉叹了口气,说:“姐儿,要不是你当年买下我,我早就死了,我们吕家更是全家皆承你的恩,才过上了好日子。即便为你舍了这条命,我都心甘情愿,这点儿伤又算的了什么?你莫要再难过,否则我哪能安心养伤?”   她当年被买进李府,在给姨娘磕头的时候曾经说过,就是豁出命也会护得小姐安好。这句誓言她不曾忘记过,也一定会做到。   见春蝉挣扎着要起来,李绾赶忙扶住她:“你别起来!我走就是。一会儿我让冬雪来照顾你,你俩也方便些。”   “她也过来,那谁伺候你?你随便打发个小丫头来就好......”   “你安心养伤,就别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听闻谕恩候府的马车到了,李绾便往外走,哪知马车旁还杵着宋怀秀。   “你、你怎么还在这?”   他倒是坦荡,笑道:“我送你回去啊!”   “让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你快回你家去吧!”   宋怀秀却指了指身后一匹大黑马,道:“我远远跟着你,要不我不放心。”   之前遇到的那伙山匪打扮的人,一个个身手了得,一瞧就是练家子。一伙人根本不愿多与他缠斗,招招都袭向马车,只为取李绾性命。可惜,他们瞧着像是哪家的护卫,拳脚上招式繁多。   宋怀秀学的功夫,却是半点儿花架子也无,出手间只为杀人,他这人见了血就兴奋,连自己的生死都不顾。即便是训练多年的杀手、死侍,打斗时也不可能毫无自保动作,这是人求生的本能,剑到了眼前难不成还奋力迎过去?   可宋怀秀就是这样,哪怕迎着剑刃也要出招攻向对方,根本就是不要命的疯子。可若不是这样,他那天也不可能护得住李绾。   连他师傅都曾说过,他若做杀手,天下无人可及。可他做杀手干什么?他只要能保护她就够了。   但仔细想来,谁家的护卫能有这样的好身手?得了主人命令,就便敢明目张胆要侯府小姐性命。甚至再往前想,英国公府的那两条蛇,金菊宴上婢女故意的动作,一切都指向了沈芸芸。   沈家如今得势,沈芸芸又是钦点的中宫皇后,她想要害李绾,宋怀秀哪能放心让她自己回去。   他压低声音道:“绾绾,那天我瞧的分明,婢女是故意往你方向洒了水,怕是有人示意。”   李绾垂下眼:“我知道,是沈芸芸。”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但她几次三番动手,更害的春蝉受伤,这件事,她早晚要向对方讨回来。不愿让宋怀秀也搅进浑水中,李绾回身故意拉着调子道:“秀秀~我心中有数,你别去找她。”   宋怀秀瞬间红了脸:“秀、秀秀?”   “怎么?你可以随意叫我绾绾,我却不能叫你?”   “不是!你想怎么叫都好,只是秀秀听着也太像女子了......”   女子眼光一转,眉目间高傲的艳色令人晃神。“是吗?那我还是叫你宋公子吧,也请你守礼叫我李姑娘。”   “别啊!秀秀、秀秀挺好,我乐意!”   李绾扭身上了马车,一放下帘子便笑成了月牙眼,原来欺负他这么有意思。   而宋怀秀骑着高头大马,跟在李绾马车后,明明连佳人头发丝儿都瞧不见,可还是觉得心花怒放,连看路人都格外顺眼。   他哼着小曲想,她这算是答应了吧,只要待她及笄后来提亲......可自己与英国公府的关系不好,想必那位国公夫人也不会愿意出多少银钱,他得去挣些银子才行,可不能委屈了绾绾。正美滋滋想着挣钱的门路,便到了谕恩候府门前,这一看,宋怀秀可就笑不出来了。   门前熙熙攘攘站了不少小厮,地上摆着礼箱扎着红绸,上边居然还有一只雁。   说起来朱御史也是无奈。儿子想娶谕恩候府的小姐,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要坑死他这个亲爹,除非他疯了才会答应。可他没想到,性子一向绵软的儿子,还真为女人犯起了倔。   家里不肯答应这婚事,朱庭俊便跪在院子中哀求。朱御史让小厮把他关回房间,他又闹起了绝食。硬挺着七八日不吃不喝,眼看着人只剩下一口气,还是执拗要娶谕恩候府的李绾。   朱御史是彻底没了脾气。官途是要紧,可独子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朱庭俊之所以拖到二十二岁还未娶妻,就是为了等他表妹及笄。如今也顾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退了人家的婚事,两家人因此彻底撕破了脸。   朱御史又答应帮他来谕恩侯府提亲,这才哄着朱庭俊吃了半碗稀粥。   而宋怀秀看着朱御史和媒人打扮的婆子,同谕恩候一起走了出来。他只觉得呼吸一滞,这是姓朱的抢先一步上门提亲了?   若万一岳丈他答应了......   要眼看着绾绾嫁与旁人,那还不如杀了他。宋怀秀翻身下马,刚要上前。   就听李昭满脸歉意道:“对不住朱大人了,三女一向最得我疼爱,实在是舍不得她早早嫁人,婚事还要等到她及笄后再定。”   朱御史也是偷偷松了口气。事情两难,拖一拖倒是最好的方法。既不用娶对头家的女儿,也不用看着儿子饿死自己,只需如实告诉他,待人家及笄后再议,他应该也不会再闹。   “哪里哪里!是我们贸然登门,唐突了。”两人皆挂着虚伪的笑,互相致歉。   直到听朱家人走了,李绾才下了马车,“爹。”   “回来了,纷儿呢?”   “出了些事,我便先回来了,进去与您细说。”   “嗯。”   两人都没提朱家提亲的事。李昭知道女儿不会愿意,李绾也知道爹爹不会答应,从头到尾只有宋怀秀一人瞎担心。   李昭早就看见了处在一旁的宋怀秀,碍着他老爹的面子,上前两步笑道:“这位可是英国公府的公子?不知有何贵干呐?”   宋怀秀满心欢喜,笑的比谁都灿烂,撩袍便拜:“小婿拜见岳丈大人!”李绾听了脸瞬间涨红,只想踹死这个不要脸的。   李昭更是笑容一僵,眼角抽了抽,咬牙道:“宋公子,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   那人仍是笑的灿烂,满眼认真道:“在下宋怀秀,想要求娶贵府三小姐李绾!”   “是吗?可我刚才也说了,三女还小,亲事要等及笄之后再议。虽然您乃是国公府的公子,出身贵重,可我挑女婿却是不看重出身,只看他自己有没有出息。”   “朱家少爷尚且有功名在身,不知宋二公子可否也有?”   宋怀秀一怔,老老实实答道:“惭愧,我书读的少,不曾考过功名。”   “爹!”   李昭示意女儿不要说话,又对宋怀秀道:“据我所知,宋公子还有个兄长,你将来能否继承爵位尚且不好说,自己又没个功名。阿绾则是我捧在掌心的宝贝,我为何要把她交给你?”   宋怀秀毫不退缩,想了想问:“我虽然读书不成,可我功夫不错。若是挣得军功,侯爷可否将绾绾嫁我?”   这一句绾绾气得李昭后脑发痛。但他还是忍着怒气道:“不论文武,都是本事。可军功也要看你能爬到哪一步。若是个小小百夫长,我难不成也要将女儿嫁给你吃苦?我的阿绾无论姿容性情,皆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委屈不得。”   宋怀秀点头:“当然,离绾绾及笄还有一年多些,到时我若做了将军,可娶得?”   一年做到将军?真是少年人的大话。当打仗是孩子间的玩闹?   李昭笑道:“可。”   年轻的男人眼中绽出光彩,“一言为定!” 第42章 身世   李昭心里不是滋味儿。   自打他们父女二人在京都相见的那一刻, 他就知道她的阿绾长大了。圆润可爱的玉雪团子, 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娇艳佳人。再也不会扑进他的怀里,仰着脸甜甜的叫他爹爹了。   女儿长大了,性子没变, 依旧懒洋洋的像只猫儿。贪睡、少食, 多走几步都要抱怨。可他们之间的相处却变了。他不能再给阿绾夹菜,也不能再抱着她去逛夜市, 就连想要摸摸她的头发, 也只有趁着酒意,才敢伸手。只因为女儿大了, 父女间的亲昵便成了不合规矩,李昭也曾觉得后悔。   他为了当这劳什子侯爷,不光身不由己,卷进浑水之中, 还错过了阿绾成长的那些年,连这个唯一亲近的女儿都像是远了一般。仔细想来真没什么意思。   可人就是矛盾的。若是让他做回小小典史, 他又舍不得权势在手的感觉。便劝慰着自己,硬着头皮也得扛下去。只有他爬的高了,一家子女眷才能过的舒坦。再说阿绾这般娇,半点苦头也吃不得,总得嫁进个富贵窝才行。   以往是这样劝着自己, 可事情真到了眼前,李昭却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些觊觎他女儿的登徒子!   见阿绾还朝那宋家小子偷偷摆了摆手,李昭气得冷哼一声, 拔腿就走。   进了府,故意收着步子走,等她来和自己解释,却不见人跟上来。他又担心女儿是不是还与那小子说话,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叫她,便被人从后边拉住了胳膊。   “爹怎么都不等我!我坐马车坐的累死了,你还走的那么快!”   嗬!她倒是恶人先告状。   可女儿耍赖的调子,却让他觉得被亲近了,便又没了脾气,只故意板着脸道:“哼!总之无论是那个朱庭俊,还是这个宋怀秀,你都嫁不得!”   李绾一怔:“可你刚才不是允了人家?说只要他......”   “只要他做了将军?”李昭冷笑道:“将军又不是阿猫阿狗,谁想做就能做?一年的时间,想做将军,他还真当自己是白起、李靖不成?不过是年少轻狂,大言不惭罢了!”提起这帮想叼走他女儿的狼崽子,李昭就是一脑门子气。   李绾却默默低下了头,生怕爹爹日后想起来尴尬。   昭义将军宋怀秀,平北鹘,定南漠,一生当中战无不胜,是大雍赫赫有名的战神,天下无人不知。别人定下一年之约,说要做将军,李绾定然不信,可宋怀秀?战神说啥是啥!   “虽然是不太可能......可万一呢?”   见女儿小心翼翼的提问,李昭更是恼怒。“你还真喜欢那疯小子不成?万一?就算真有万一,他做成了将军,你也嫁不得!”   “那英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一家子就没一个良善人!英国公是个笑面虎,他那妇人是沈家的嫡女,更是一肚子尖刻心思,你嫁到他家,还不得磋磨死你?这事儿不行!除非......”   李绾抬起头:“除非什么?”   “除非他肯入赘到咱家。”   一年时间做到将军,还要舍弃英国公府的继承权,入赘李家。这事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别说勋贵之家,就是平头百姓,不到万不得已,男人也绝不会轻易入赘,说出去要抬不起头,被人戳脊梁骨的。除非那宋二疯了才会答应。   赶走了狼崽子,留住了女儿,李昭心情大好。迈着方步,哼起了小曲。   留下李绾垂头不语。将军对宋怀秀这样的天生将才来说,不是难事,关键是入赘......哪个男人能轻易答应?爹爹这是刻意为难呢。   .   .   转眼月余,秋风渐起,天气转凉,春蝉的伤也好了大半,早就挪回了府里养着。   “这是他们刚寻来的新药,让冬雪给你涂上试试。”   春蝉摆摆手:“姐儿可饶了我吧,这些药一个比一个味道怪,她一天恨不得给我涂八遍,我闻着都要吐了。”   “药哪有味道好的?该涂也得涂,都是祛疤的灵药呢。”   春蝉还是摇头:“反正伤在后背上,穿着衣裳别人瞧不见。脱了衣裳,我自己也瞧不见。有疤就有疤,也没什么打紧的。”   李绾无奈,只好说:“这一小瓶花了六十两呢,你不喜欢就不涂吧,只是可惜了......”   春蝉瞪大眼睛:“六十两?他们怎么不去抢啊!姐儿以后可别再瞎买了。”她苦着脸,小心翼翼拿起瓷瓶:“冬雪,走,帮阿姐涂涂药,多涂些,可都是银子,别浪费了!”   李绾忍俊不禁,见她们出去了,才捡起话本接着看。   才看了没两页,便听有人在窗外轻声叫她:“绾绾~绾绾!”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李绾探身去看,果然是他。   “你怎么来了?”   宋怀秀没再穿锦袍,而是换了整洁的玄色布袍,系着同色腰带,衬的宽肩窄腰,一身飒爽。他身后背着小小一个包袱,见了李绾便招手笑说:“绾绾,我要走了,去边关。”   “嗯,那你、万事小心。”   宋怀秀本以为,绾绾会舍不得他,会担心他,会让他快些回来,可只一句万事小心?没了?他垮下肩膀,看着有些委屈。   李绾见了掩唇一笑,说道:“茶厅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那人这才眉开眼笑,傻傻点头。   茶厅内,两人隔着小几相对而坐,李绾亲手执壶,帮他倒了一杯茶。轻声道:“那日你走了之后,我曾问过我爹。他说你和朱庭俊,我都嫁不得。即便你做了将军,也是如此。”   李绾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知晓他是未来的昭义将军,知晓战场才是他最耀眼的地方。可他也是人,有血有肉,受了伤也会疼。如果他去从军,只是为了娶她,那她不该隐瞒,应当一切坦诚相告。   宋怀秀猛然睁大眼,讷讷道:“为什么?”   “我爹大概是对英国公府有所成见,你应该也知道,朝堂之上两家对立,各自都有难处。所以除了将军这一条,他还提了个不可能的要求,说只有你肯,他才能同意。”   一听有转圜余地,宋怀秀连忙道:“什么要求?”   “......他要你入赘。”李绾又道:“我也知道这要求强人所难,可我必须得提前告诉你。我会试着去说服我爹,但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所以现在这个情况,从军之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宋怀秀听完不再紧绷,反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啊?”   他将茶一饮而尽,笑道:“从军的事,我不用再考虑。侯爷那,你也不用再劝他。说的那般严重,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求。不就是入赘吗?没问题,我愿意啊。”   李绾傻了眼,真有男人可以轻易答应入赘?   “秀秀,你懂不懂什么叫入赘?就是你要到我家来住,甚至以后有了孩子都要跟我的姓......”   宋怀秀黑了脸,“我书读的少,可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入赘的意思,我愿意啊。住到你家挺好,别说孩子跟你姓,要我现在改姓李都行。”   见李绾满脸讶然看着他,宋怀秀垂下脸道:“绾绾,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英国公府......没有我的家人,那些人都是我的仇人,杀母之仇。”   他看着李绾,终于决定说出一切。   “你之前不是问我过我,国公府的公子为何会在柳州府挨打?其实我娘活着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爹是谁,只知道那人是个富家子弟,骗了我娘,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是个负心汉。直到我娘死了,他才派人接我回国公府。”   “我那时候小,还真以为我娘是得了急病,病死的,直到前两年我才发现,那让她疼了一整夜的,不是病,而是毒,国公府派人送来的毒。”   “我那爹,看着人模人样,其实怕沈氏怕的不行,连个小妾都不敢纳。唯一的妾,还是沈氏大发慈悲,把陪嫁丫鬟给了他。他那年到柳州府办差,瞧见了我娘,便骗了她,只说自己是京都的商贾,并未娶妻。假模假式找媒人下聘,娶了我娘,其实婚书上的名字全是假的。后来差事办完了,他就拍拍屁股走了,根本不敢带我娘回去,把怀孕的她一人扔下。”   “或许是这夫妻俩缺德事儿做多了,沈氏的儿子生了病,不知道哪天就会咽气。唯一的妾也只生了宋颜一个女孩儿,所以我那便宜爹想起了我,他不是心疼我娘、挂念我,而是怕自己绝了后,国公爵位无人继承。”   宋怀秀握起拳:“可我娘是个傻女人。一辈子只为别人着想,苦了自己。她怕令家中父母蒙羞,不敢回娘家去。也舍不得掐死我,便从早到晚做零工,自己一人辛苦养活我。直到英国公府找上她,她拿自己一条命,换了儿子后半生的富贵。”   “英国公府需要一个健康的继承人,可沈氏容不下我娘,我娘根本没的选。老夫人、英国公、沈氏,他们每一个人都知情,可害死了我娘,他们毫无歉意,他们觉得那样一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命不值钱。反而觉得我该感恩戴德,好好谢谢他们给的富贵,呵。”   “为了让我认清这点,沈氏甚至让人故意拖了半个月,看着我挨饿、挨打,最后再带我回去,就是为了让我感激。阿绾你说这样的一家人,能是我的亲人吗?” 第43章 涮锅   宋怀秀说完, 见李绾垂着脸不语, 心中咯噔一下。   他娘到死也未得英国公给个正经名分,仔细说来他的出身实在不堪,他很怕她嫌弃了自己。男人紧张的攥紧手指, 小心翼翼道:“绾绾......”   哪知李绾一抬脸, 妩媚的丹凤眼竟是微微泛着红。   宋怀秀更是慌了手脚,“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李绾摇头, 抻出帕子压了压眼尾, 忍住泪意低声道:“他们没人问过你,是想要娘, 还是想要国公府的富贵。凭什么觉得你该感激?”   就好像上一世,宫人们说三公主好命,亏得怜贵人早早去了,她没了生母, 才能长在帝王膝下,独得宠爱。   可也没有人问过她, 是想要娘,还是想要做最受宠的公主。她从来没得选,丁点儿大的孩子,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些,可她从没为此伤害过别人。过得好了, 便又有人看不过眼,净捡了扎心窝子的话,说给她听。   人性本恶, 议论起别人的事,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又带着十二分的恶意。好像别人听了难受,她自己就捡了便宜一般。   宋怀秀的委屈愤怒,李绾不光是理解,她感同身受。   而她的这一句话,让十数年不曾落过泪的男人偷偷红了眼。她在替他委屈、替他难过,他的绾绾没有嫌弃他。   宋怀秀起身,背转过去,生怕她看到自己红着眼的狼狈模样。   他哑着嗓子道:“绾绾,等我回来娶你。”   .   .   天一日日冷了下来,眼瞅就要到了年关。   于海肃着脸,迈步进了耳房,自有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捧来热茶,又细细掸净他身上的细雪沫子。   直到身上的寒气散尽了,于海才躬身进了南书房,脸上换了恭谨之色。   “陛下,除夕年宴的名单,内务府拟出了一份,您过过眼?”   刘钰没接,只瞥了一眼道:“每年都一样,也没什么新鲜的,若是这事儿都办不利落,那内务府也该换人管了。”他微微后仰,舒展了一下脊背,“老眼昏花的,还在上赶着讨好凤仪宫?”   沈芸芸一月前,便完成封后大典,成了邺朝的新后,就是住在凤仪宫。   于海抿了抿嘴,答道:“确又送了不少珍宝过去。”这管着内务府的焦赫也是老人了,惯是个精于算计的。   可于海却觉得,焦老狐狸精明一生,这老了老了,怕是要不得善终了。只顾着拿皇家的东西,去讨好新后,讨好沈家,却忘了自己的本分。说到底,自己究竟是谁家的奴才,他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是作死是什么?   果然,刘钰听了冷笑一声,抚了抚下巴,细长的手指搭在尖削下巴上,有种精致的美感。他扬眉问道:“上次沈芸芸动了沈家暗卫,是要杀谕恩候府的女眷?”   于海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是,暗卫的目标是谕恩候的三女李绾。”   “李绾?李绾。呵~这倒是有意思。谕恩候豁出命挣得军功,想拿来给她换个封号。那沈家老不死藏得严严实实的暗卫,被沈芸芸派去杀她,哈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说起来,朕还真应该谢谢她,要不是沈芸芸对她动手,朕还抓不住老不死的把柄。”刘钰坐直身子,“于海,你去提醒提醒谕恩候,年宴上,可别忘了把女儿带来,朕说好的封号,要赏了她呢。”   “是,奴才记下了。”   .   .   外头寒风刺骨,屋中却放着炭盆,暖融融的。李绾嫌干,还让摆了不少果子,一室的温暖甜香。她闲闲靠在塌上,随手翻着诗集。   一抬眼,就见冬雪脚步匆匆的进了屋。平日里最是稳当的一个人,此刻还未站稳便急声道:“姐儿!蕊心姐姐说县主领人去了姨娘的院子,怕是要刁难,您快去瞧瞧吧。”   听了这话,李绾真是起了急。   那寿光县主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座宅子住着,她打罚丫头,甚至几次闹出人命的事,根本瞒不了人,况且人家也没想瞒谁。主院隔三差五就要见血,这么个心黑手狠的人物,大晚上过去,定是要找茬的。姨娘又是个憨直人,李绾怕她吃苦头。   急忙起身道:“我先过去,你去请母亲来。”说罢便往外走,竟是连大氅都顾不上穿。   冬雪连忙捧着衣裳追上去:“外头风大,姐儿可别吹着。奴婢这就去请夫人。”   北方冬季里的风,就像刀子似得,片刻就透了衣裳,嗖嗖的往人骨头缝里钻。索性白姨娘的芙蕖院就在绣楼后身,穿过月亮门便是。   李绾才走到门外,便听杜甄冷声道:“我劝你还是自己喝了这药,否则别人来灌,你可讨不了好。”语气里的尖酸刻薄,让李绾心生恼怒。还没等小丫鬟通报,便一撩帘子进了屋。   抬眼道:“什么药?又要灌谁?县主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   杜甄扫了她一眼,眼里带着些不耐。“这里没你的事儿。”   黄嬷嬷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白姨娘生怕女儿因为自己得罪了县主,连忙拉住李绾,对杜甄道:“县主,妾不是不肯喝,但您起码得告诉我这是什么药吧。”   杜甄轻蔑的挑唇,使了个眼色,自然有黄嬷嬷伶俐接话道:“姨娘不必怕,这药不伤人命,只是绝了子嗣罢了。”   话说的轻飘飘的,却和杜甄一样,斜着眼等着瞧白氏的惊慌反应。子嗣对女子来说何等重要,夫君不可能一辈子宠爱,将来人老珠黄了,孩子就是唯一指望。以前胡姨娘和裴姨娘见到这绝子汤药,都是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杜甄很享受这种感觉。看着这些女人绝望的神情,让她心中快意。   哪知白姨娘听完,并没有惧色,反而松了口气似得。痛快接过汤药,一仰脖就喝了个精光,李绾拦都没拦住。   杜甄和黄嬷嬷全都看傻了眼。   白姨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小心的问道:“县主可还有别的吩咐?这个时辰了,您是......留下来吃锅子?”   吃锅子?这人怕是个傻子。杜甄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脸色十分难看,咬牙道:“你自己个儿吃吧。”   回了自己院子,又是一通摔摔打打。   李昭自从娶了她,便再没纳妾,胡、裴两个姨娘也任她搓圆捏扁,整个家里全凭她一人做主,这日子本也算过得顺心。可自从乘安县的这几人来了京都,杜甄便越相处越来气。   在杜甄看来,李昭待吴氏这个原配,也就是面子上的事儿,只偶尔去她院子坐坐,并不见有多喜欢。   吴氏唯一的倚仗就是老太太,只要自己能把老太太笼络过来,那吴氏就彻底没了说话底气。但可恨就可恨在这,那老婆子就是个乡间村妇,毫无见识,对她这个圣上亲封的县主,也是淡淡的,好像压根不知道县主的分量。   杜甄也曾试着,屈尊降贵去寿菊院陪她用膳。可老太太岁数大了,牙口不好。碰见嚼不动的东西便要吐出来,看起来黏黏糊糊一团,恶心的杜甄直反胃,哪还吃的下去饭?从此再不肯去。   反倒是吴氏,正对着老太太,吃的照样香甜。杜甄心道,怪不得这两人要好,都是同样的泥腿子、下等人,合着谁也不嫌弃谁!   于是乎杜甄放弃了拉拢老夫人的想法,要她天天陪着脏老婆子吃饭,还不如杀了她。   她直接把中馈交了出去,交代好了底下人给吴氏难堪,这样一来,既能让吴氏受挫,还能让李昭看到她的大度、和吴氏的无能,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哪知这吴氏脸皮厚到了家,不管是底下人刻意刁难,还是闲话说了一箩筐,她都半点儿不生气,只死死攥着中馈不撒手。见有谁不干活,她还见缝插针,往府里安插自己的人。倒让杜甄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恨不得打她一顿才解气。   这乘安县来的几个人,一个比一个气人。老太太装聋作哑,变着法儿的恶心她。吴氏又是个厚脸皮的,普通手段通通对她没用。杜甄一肚子的气,便想撒到与她们亲近的白姨娘身上,哪知这人是个傻子,一句话都不还嘴,让她干嘛就干嘛,连绝子汤药都喝的痛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抢着喝糖水儿呢!   杜甄去撒气,反而又添了一肚子邪火,别提多难受了。   这边芙蕖院,杜甄一走,李绾便急的跺脚:“她端来的药,您怎么就敢喝?且不说有没有毒,那绝子汤药寒性大得很,要伤身的!”   白姨娘却不在意,摆了摆手说:“要我喝就喝吧,否则她才不肯走。”   “蕊心,让厨房切些菌子来,阿绾吃涮锅,就爱吃那些。”   “都这会儿了,您怎么还惦记吃锅子那点儿事?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开些滋补的药喝才是。”   “哪就那么娇贵了。人活着不就是吃吃喝喝这点事儿吗?管他那么多。”   话音刚落,就听屋外吴氏笑道:“哈哈哈,你倒真是个阔达的。蕊心,让厨房再多切些羊肉来,今天我也在你们姨娘这蹭顿饭。” 第44章 宫宴   吴氏由着丫鬟解了大氅, 便挥手打发了出去。撂下袖炉, 低声道:“听了信儿没敢耽误,倒还是来的迟了,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白姨娘也没添油加醋, 只把刚才的事, 老老实实答了一遍。   吴氏听完一挑眉,冷笑道:“嗬, 她这是生怕三爷不恨她啊。”   李昭如今可不是那个小小典史, 而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谕恩侯爷。南边的贪腐案要查、开春的武举之设, 圣上也让他与兵部同理,杂七杂八的事情通通压在他一人身上,忙的脚不沾地,自然不可能像之前在乘安县那般, 每日与白姨娘黏糊着。   可吴氏心里亮堂着呢。这段日子,眼瞅着李昭就算再忙, 也要抽出时间到芙蕖院坐坐,经常是喝盏茶吃顿饭就得再走。以李昭如今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只要他招招手,自有下面的人,送上大把年轻漂亮的姑娘, 可他还是顾念着白姨娘。男人宁可折腾自己,也不肯冷落了她分毫。   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就是真把人放在心里了。   先前,杜甄给胡、裴二人灌下绝子药, 三爷已是恨上了她。如今什么都不打听清楚了,又眼巴巴给他最在意的女子灌药。最关键的是,人家本就伤了身子,不可能再有身孕。   她这下不光是无用功,还因此又狠狠得罪了李昭一次,这杜甄啊,真是可恨又可笑。   吴氏亲自拉着李绾坐下,又给白姨娘指了座。   保养得宜的一双手,剥起烤栗子来,倒是娴熟的很。边剥边道:“这次是委屈了你们娘儿俩,可你们也别恼。那位的脾性三爷是断然容不下的,早早就绝了她的路。不然也不会成亲几年了,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我这样说,可明白?”   白姨娘惊讶的张了张嘴,小声问:“您是说,三爷给她......”   “她给你们灌药,那就是害了三爷的子嗣。既然她做得出,也就怪不得咱们心狠。”说话的功夫,吴氏就垫着帕子剥了七八个栗子,色泽金黄,闻着便香甜,她全递到李绾手里:“少吃几个,一会儿吃涮锅。”   李绾救了她的一双儿女,吴氏是真心喜欢她。如今李绣嫁了人,李榕住在书院,索性拿李绾当亲女儿养,对于白氏,也比旁人多几分照拂。见她紧紧攥着帕子,安慰道:“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吓你。只是让你别委屈,暂且忍耐她一阵,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子,她欺负你的,早晚都帮你讨回来。”   寒冬腊月,凑在一起吃了顿涮锅,连关系都拉的更近。吃的开怀了,吴氏还让小丫鬟上了一壶果子酒。   “说新酿的这酒酸酸甜甜的,不醉人,都尝尝。”   白姨娘是个听话的,主母让喝那就喝呗。   李昭惦记着宫宴的事,趁着夜色赶回府。哪知一进芙蕖院,就见妻妾全耍起了酒疯。   吴氏异常兴奋,大晚上非闹着让请戏班子来唱戏。白姨娘歪在一旁,满脸通红,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一个劲儿给她鼓掌。   只李绾前世喝酒闹过笑话,是一杯也不敢喝,此时还清醒着。“爹。”   “这、她们怎么喝成这样?”   李绾无奈道:“说是新酿的果子酒不醉人,才多喝了两杯,谁想......”   李昭一把拉住往他脑袋上插花的吴氏,见白姨娘捂着肚子笑的更开心了,他脸都绿了,吩咐丫鬟道:“还愣着干嘛?快扶夫人回去休息!”   “蕊心,你也照顾好你们姨娘。阿绾跟爹来,爹有话要说。”边走边拔下脑袋上的艳粉桃花,小丫鬟们全低着头憋住笑意。   .   .   绣楼内,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李昭只说了李绾得去参加宫里年宴的事,旁的也没脸多说。总不能说是自己多嘴,才害得女儿不去也得去,那也太丢人了。   李绾更是心中有苦难言。她知道历史上的李绾,初一见面就被刘钰看上,封了贵妃,几乎是抢到了宫里去,可别人不知道啊。这话让她怎么说?难不成说‘我不能去,我怕自己长得太美,被皇帝看上?’这不是臭不要脸吗?   本想着只要避开见面,就能躲过去。可这皇帝怎么突然要她参加宫宴?真是奇怪。   “咳,阿绾呐,你别怪爹瞎操心。只是那宫里实在不是好去处,你又生的好,爹是怕万一陛下他......所以宫宴那日,你还是不要打扮的好,就普普通通的,但也别太过了,以免旁人拿来说嘴,你可明白爹的意思?”   李绾一听,偷偷松了口气,答道:“女儿明白,爹放心,我一定好好想想法子,尽量不惹眼,又不失礼。”   “对对对,爹就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的几日,李绾也没了旁的心思,整日就是琢磨这事。   去参加宫宴,衣裳首饰寒酸不得,否则就是对陛下不敬。那就得想办法,在这张脸上动手脚。可五官也不能掩饰,毕竟见过自己的夫人小姐不在少数,沈芸芸更是知晓她以往的模样。要是被她扣个欺君之罪下来,谁也担不起。   那想来想去,便只剩下脸色。不管是什么样的美人,面有病容,总好看不到哪去吧?李绾便吩咐冬雪买了不少脂粉回来,一样样的往脸上试。   试好了妆,她自己瞧着满意,却还不放心。春蝉冬雪、夫人和姨娘,亲近之人都被她问了个遍。   大家瞧了都道:“这粉不好,看着失了气色,显得整个人病怏怏的。”李绾听了才终于放心。   真到了宫宴那日,李绾起了个大早。让冬雪给她挽了个流苏髻,又换了一身天青色云绣缎裙,颜色浅淡,可年宴毕竟是喜庆时刻,太过素净又怕犯了皇家忌讳,头面便用了赤金。   最后李绾亲自上手,惨白的脂粉,细细扑在脸上,连眉毛和嘴唇都没放过。直到镜中女子瞧着像是大病初愈一般,毫无血色,李绾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李昭等在绣楼外,见女儿出来,就是一愣。   那傻姑娘还特意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洋洋道:“爹,这妆看着怎么样?像不像病了一场?”   确像病了一场,失了以往的娇艳气色。   可李绾却忘了,男人与女人审美不同。夫人姨娘她们是长辈,春蝉冬雪都是伺候她的人,这些亲近之人,自然觉得李绾好气色才漂亮。   眼前的李绾苍白瘦弱,可更突显了五官的精致。这样病弱的美感,容易让男人心生怜惜、想要保护,也更容易激起蹂、躏占有的心思。李昭一看,便知要糟。   可眼下时间已是来不及了。他只好点了点头道,“走吧。”   心中虽然不安,可李昭想着,章和帝以往看着不像是个好色之人。眼下又刚立了新后不久,这会儿再添新人不合时宜。阿绾又还没及笄,也是个好说辞,总不至于就是最坏的结果,但愿都是自己妄自揣测了。   能去参加宫中年宴的,都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女眷们也需是有品级的外命妇,像李绾属于特例。而李家的女眷中,除了寿光县主,便只有老夫人有封号。   李昭上了寿光县主的马车,李绾则与祖母同车。   老夫人见她脸色吓了一跳,拉着她的手道:“乖乖,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李绾也怕吓着她老人家,只推说是太紧张,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   .   宴席设在元吉殿,臣子们也不敢来迟,各家都早早来了候着。男女分左右两席,中间是宫人们表演的地方。李绾跟着老夫人到右边入座,李昭却不放心,拉着杜甄好言道:“县主,阿绾年岁小,头一次参加这种宴席,难免有不懂的地方,还请你多多照拂。”   杜甄一笑,“你的女儿,我自然照顾。”可心里却道,一个小小庶女,这样的隆重场合谁还会在意她不成,哪就至于再三交代了,简直杞人忧天。   她转身入席,又被相熟的夫人太太拉着谈笑,说话间,早就把老夫人和李绾忘在了一边。   正聊得尽兴,老太太身边的福缘,急匆匆的找了来:“县主,劳烦您快过去看看吧。”   杜甄不悦道:“看什么看?你有没有规矩?我们说话,也有你随意插嘴的份儿?”   福缘急的直冒汗:“奴婢有错。只是老夫人身上不爽利,还请您随我去看看。”   一听这话杜甄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还与旁人道:“我一会儿就过来,你们若是撇开我聊那些有意思的,我可不依。”   元吉殿宏大,今日来的人又多,老夫人被安排在最靠右的一桌。杜甄不紧不慢走过去,见老太太好端端坐在那,登时便冷笑道:“人不是好好儿的?哪不爽利了?你们耍着我玩是吧?”   老太太此时也顾不上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起身拉着她到一旁,急声道:“阿绾被人带走了,说是太后要见她,这可怎么办?”   老太太也是头一次参加宫宴,一听太后的名头只觉得一阵恍惚,自然不敢拦,只急忙忙找杜甄拿主意。   太后?一向张牙舞爪的杜甄,难得缩了缩脖子。 第45章 太后   杜甄性子骄纵, 做派上不得台面, 一张嘴更是没少得罪人。可再多人瞧不上她,也没谁敢当面给她难堪,全都是冲着宣华夫人的面子。因为母亲在天子面前得脸, 所以杜甄也可在四九城内横着走, 得罪人的时候丝毫不犯怵。   章和帝对这个乳母,敬重非常, 众人皆知。不光在皇城边儿给她修了座大宅, 还经常宣她进宫走动。哪怕不是年节,送去的赏赐也不带断的。皇上这般在意的人, 谁敢给她没脸?所以莫说这些外命妇,就是宫里头的娘娘们,见着宣华夫人也得露个笑模样出来。   但所有人都捧着、敬着她们母女,可并不代表着太后也会给她们脸面。   前些日子杜甄和母亲一道进宫, 在御花园遇上了太后的銮驾。她们二人连忙避到一旁下跪,可宣华夫人上了岁数, 腿脚不好跪的慢了些。那个天底下最尊崇的女子,高高仰着头,连眼光都不曾扫过她们。   只红唇轻启,淡漠的说了句,“打。”   因她这一句话, 风光无限的宣华夫人也只能像小宫女一般挨板子,半句也不敢多言。回了府,就大病了一场。   那人永远是美丽的、高高在上的。在她面前, 她们母女依旧是卑贱的奴才,或许连奴才都算不上。   杜甄哪里肯为了李绾去自找没趣,一听是太后叫走了人,便对老夫人道:“许是让绾姐儿陪着说说话呢,没什么的。”   老夫人是没见识,可她不傻。宫宴上年轻贵女不在少数,而阿绾却是头一次进宫,太后哪里知道她是谁,为何非叫她去说话?分明不是如此。   可杜甄摆明了不想管,老太太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坐在那干着急。心里口里一同念着佛号,盼着佛祖保佑。他们阿绾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身上带着福气呢,一定要逢凶化吉才好!   .   .   女官身量瘦高,只说太后要见她,一路上任凭李绾怎么试探,就是肃着脸不肯再开口。   既然逃不了也问不出,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李绾垂首,安静的跟在她身后,盯着她袍子上银线绣的水波瞧,宫灯照耀下,竟有流动的错觉,美轮美奂。   跟着女官迈上高阶,夜色中的白玉宫,剔透无暇,美的好似不该存在人间。头顶垂坠着数盏八角琉璃宫灯,折射出金色淡芒,映在人脸上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李绾第一次见到鼎盛时的白玉宫,原来它真的这么美。   大邺灭亡前,沈太后于白玉宫自戕,传说血腥味经久不散。圣祖嫌这地方奢靡,且不吉利,便下令封存。传到李绾父皇那一代,昔日辉煌的宫殿早已破败不堪。   李绾也曾坐在碎裂的白玉上,遥想它昔年的美丽模样,没成想,如今竟能亲眼所见。   前殿宏大而空旷。一般人的住所,根据摆设铺陈,多多少少能猜出主人的性情喜好,可这里却单调的好像无人居住,入眼都是冰冷的白玉,银白的轻纱幔帐,只在空气中弥漫着慵懒冷香,味道中透露出主人身份的尊贵,令人忍不住偏首去细闻。   绕到内殿依然如此,只是多了些垂首肃立的宫人,安静的好似她们就是这殿中的摆设,连呼吸声都是轻轻浅浅。   白玉高阶之上,摆着巨大的牡丹花床,一位身穿藏青色织金锦裙的女子,披散着发,赤足侧卧着,与人想象中端庄严肃的太后不同,她是一派闲适、放纵姿态。   “娘娘,人带到了。”女官的声线中带着刻板。   李绾只瞧了一眼,就低头不敢再看。   “民女李绾,拜见太后娘娘。”李绾多年养成的习惯,举手抬足的弧度都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即便此时心中震惊,动作上也是分毫不错,行云流水一般顺畅,看着赏心悦目。   令她震惊的,是沈太后的容貌。沈太后貌美,史书中有过几笔记载,可就算史官不写,后人也能猜到。毕竟能令帝王宠爱半生的女子,美貌定是过人。   可算起来,沈太后今年已是四十七八的年纪,但那床上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眉目美如画,令人屏息。太后怎会如此年轻?   “你就是李绾?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李绾依言抬头,可却垂着眼眸,守着规矩不敢与上位者对视。   沈太后一怔,坐起身子道:“好孩子,你走近些。”   她坐在床沿,嫩白小巧的足踩在白玉上。自有小宫女躬身捧来绣鞋,跪在地上帮她穿。李绾不敢高过太后,上了高阶只好又跪下,任她打量。   沈太后轻轻摸在李绾脸上,“好,你生的真好。本来芸芸说了,哀家还不信来着,幸好叫了你来......”   就着她的手势,李绾只好抬起头。这离近了看才发现,沈太后也并非远远看起来那样年轻。她美丽的脸蛋保养得宜,可脖子上的颈纹和手背上的青筋还是暴露了年龄。甚至嘴角和眉心也已有了些许纹路,只是脂粉盖着,看不分明。   “你生的这样好,哀家看了就喜欢。谕恩候府不过是新晋的权贵,府里能有什么意思?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在这白玉宫,无论是华服美饰、金银珠宝,只要是你喜欢的,哀家都能给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沈太后的声音很轻,可眼里却带着几分执拗的癫狂。她精心修饰的指甲上染着朱红蔻丹,紧紧攥着李绾手腕,片刻就出了红印。   李绾后背都冒出了冷汗,她挣脱出手腕,叩首在地上。“能侍奉太后是民女的福分,只是民女蠢笨,怕冲撞了太后......”   沈太后听了一半,就冷了脸。她收回手,垂眸看着李绾,声音还是浅淡的,“你是要拒绝哀家?可你要知道,这天底下没人敢,也没人能拒绝哀家。不识抬举可不行,卿乐,你带她去换身衣裳。”   那瘦高的女官,垂首应是,木着一张脸,伸手就来拉扯李绾,竟是挣脱不得的力气。   李绾被她拉到高阶下,脑中乱糟糟的,她不知道太后想要留她在宫里做什么,可看她语气神态,分明就是不正常的,话中还提到了沈芸芸,这整个白玉宫都透着诡异味道,让李绾心中害怕。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被带下去,但她又没那女官力气大,索性直接坐在大殿中央,无声的挣扎起来。冷硬的白玉隔得她腿脚生疼,可李绾咬着唇就是不肯随那女官走。   正在此时,有太监尖利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高唱道:“陛下驾到!”   李绾垂头跪在地上,只见玄色金纹龙袍从她身边逶迤而过,夹带着龙涎香的味道,混在冷香中,竟也不觉得难闻。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哑,平静道:“母后,一会儿便要开席了,您也该梳妆了。”   沈太后踢开绣鞋,倚在软垫上,“不急,且让他们等着。”   刘钰看向殿中跪着的少女。垂着脸看不清样貌如何,只天青色的锦裙被拉扯的松散,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颈子,是楚楚可怜的弧度与美感。   “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见帝王不悦,那叫卿乐的女官也没撒开李绾,只低了低头。   李绾赶忙道:“民女李绾,叩见陛下。”   看清她的脸,刘钰有片刻怔忪。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对着沈太后道:“母后,卿乐为您寻来的女孩儿多得是,您何苦同儿子抢人?”   沈太后抬头,“哦?我听闻她是谕恩候府的庶女,何时成了你的人?”   “儿子早就瞧上了,只等人家及笄。母后若不信,只管去问谕恩候。”   沈太后冷笑一声,“满京都谁不知那是你养的一条好狗,我去问他?问的着吗。”她看了看李绾,挥手道,“罢了,你若想要带走就是,只可惜了这张脸,我瞧着是真喜欢。等你新鲜劲儿过了,可想着再给我送回来。”   “是。那人......儿子带走了,母后快先梳妆吧。”这帝王来去匆匆,母子二人对话,李绾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直到那公公拉了她一把,“姑娘别愣着了,快随咱们走吧。”李绾这才如遇大赦,跟着他们出了白玉宫。   想回去找祖母她们,哪知又一路被带到了太极殿。   这是帝王居所,李绾再熟悉不过,可现在她杵在这算怎么回事?李绾带着浅笑,好言道:“公公,民女是随祖母一道来参加宫宴的,既然太后娘娘和陛下没别的吩咐了,那我是不是该回去?”李绾知晓从这回元吉殿的路,可宫中不可随意走动,这是规矩。若无宫女引路,倒是不妥,因此才央求于海。   于海刚要说话,就听内殿刘钰高声道:“让她进来。”   “是。”于海亲手帮李绾打开殿门,躬身道:“姑娘快请吧,一会儿开席了,自然会带您回去。”   李绾满心无奈,战战兢兢进了内殿。   “过来。”男人略哑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   李绾才绕过去就傻了眼,章和帝只穿了里衣,站在屏风后正眼带笑意的看着她。 第46章 凤凰   “愣着干嘛?”刘钰细长的眸子中带着三分笑意, 抬起手说道:“帮朕更衣。”   李绾吓得退至门边:“民女笨手笨脚, 不敢僭越。这就帮您唤宫女来。”   见她想逃,刘钰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人拉到自己怀里, 贴在她耳边道:“朕救了你的性命, 你却连更衣这种小事都不肯帮我,可真是小气。”   暗哑的声音中带着调笑之意, 李绾却半点儿也笑不出来, 她浑身僵直只想离男人远些。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刘钰一勾唇角, 将人打横抱起,抱上了床榻,一床锦被掀开来,将二人包的严严实实。   “陛下!”李绾浑身发抖, 眼中全是惊惧。   男人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她,垂眼道:“你怕什么, 朕有那么可怕吗?还是你想回白玉宫去?”   李绾发髻有些散乱,两缕鬓发垂至腮颊,衬的一张莹白小脸更加楚楚可怜,瞧着就像怕人的小动物,在他怀中发着抖, 让刘钰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方才就没觉得白玉宫中,香气太浓了些?”   李绾一怔,那冷香很好闻, 但与殿中其他淡雅摆设相比,又确实偏浓郁了些。   男人又贴在她耳边说:“不过也没办法,人血腥气太重,香味儿若是淡了,便盖不住。绾儿,你瞧太后可美?”   “太后娘娘自然姿容绝世。”李绾觉得今天就像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里的每个人都不正常,可她醒不过来,挣脱不开,只好定下心神,镇定回答。   “呵,可再美的容颜也有凋谢的一天,母后已经不年轻了。她这一生不爱奇珍异宝、不爱权势地位,甚至不爱丈夫和儿子,她唯独爱自己的那张脸。越美的人越无法接受自己容颜老去,又何况是因为一张脸,得到了一切的她?她为了保持美丽,什么法子都肯试,甚至在白玉宫中养了巫医。你可知道她寻那么多年轻女孩儿来做什么?”   深宫中从不缺少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为大多数知晓了的人,都为此丢了性命。   李绾后脊一片冷汗,连忙道:“陛下,民女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男人仍是揽她在胸口,另一只手缠绕着她散落的长发。男人指骨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指,一圈圈绕住她的乌发,黑白分明。可在李绾看来,他就像在逗弄猫狗一般。   “白玉宫后殿藏着一方沐浴用的池子,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孩儿,被按在池边放干了血。因为巫医曾对母后道‘处子鲜血沐浴,可永葆青春不老。’”   他垂眼看向面色惨白的李绾,“可你相信这些鬼话吗?反正朕是不信。她日日用鲜血沐浴,也不曾见老天为她停住时间。她无法忍受自己日渐苍老,所以又听信那些人的鬼话决定换脸。可能令她满意的脸不好找,先前卿乐为她寻来的那两个都失败了。”   男人松开她的头发,冰凉的指尖沿着她额头轮廓轻轻划过。“就用锋利的小刀这样划开,把整张面皮割下来,十来岁的小姑娘疼的昏死过去,可又断不了气,身体一个劲儿的抽搐。一张脸上只剩下红肉,连眼皮都没了,坑洼一片,看得人直犯呕。朕今天若是没去,这便也是你的下场。”   男人略带沙哑的声线,好似就是那把尖刀,刺在她的皮肉上,令人浑身发抖。李绾是真的怕了,不光怕癫狂的太后会割掉她的脸皮,更怕这轻声细语将秘密娓娓道来的帝王。   他神态放松,将宫闱中最不堪的秘密说与自己听,这就意味着他根本没想放自己出去。   像是看穿了她所想,男人放开她,坐起身笑道:“朕是皇帝,说过的话绝无收回的道理。既向她开口要了你,你便是朕的人。”   “于海,叫人更衣。还有,李姑娘的妆容乱了,让宫女捧新裙衫来,帮她重新梳妆。”   “嗻!”   因为帝王的一句话,方才寂静无声的太极殿陡然忙碌起来。无数宫人进退,却仍是井然有序的。   四五个宫女围着刘钰。他头发用金冠束起,换上玄色龙袍,更有人跪在脚边帮他整理玉带、荷包。   李绾呆愣愣的坐在镜前,任由那些宫女帮她重新梳妆。温热的帕子抹净脸上惨白的脂粉,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来。宫女一怔,但很快又垂下眼,手法轻柔帮她涂上面脂,敷上了薄薄一层珍珠粉。   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镜中女子面庞莹白,泛着柔和的淡淡光泽。螺子黛描过的一双新月眉更加凌厉精致,浅淡的唇上涂了大红口脂。美的锋芒毕露,美的盛气凌人。   刘钰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他俯下身来,盯着李绾,半晌才露了一抹笑,“你比大邺昔日的牡丹,更胜一筹。”他眼眸扫过妆匣,挑出金色牡丹花钿,对宫女道:“就用这个。”   宫女手一抖,这牡丹纹样,是太后独属,宫中无人敢用,谁敢犯这样的忌讳?   可圣上金口玉言,她又不敢违抗,只好把心一横,将花钿贴在了李绾眉心。   .   .   元吉殿中,高阶之上,沈太后居左,沈芸芸在右,正中的龙椅还空着。   这是沈芸芸在封后大典之后,第一次出席宫宴在众人面前露面,自然费心打扮,丝毫不肯堕了她皇后的派头。群青色的锦袍上,绣着九尾金凤,她头戴镶珠凤冠,脊背挺得笔直。   垂眼瞅着,底下妃嫔们倒都懂事,一个个中规中矩不敢抢了自己风头。只太后那老妖婆实在碍眼。   沈太后今日穿了一身紫棠色的长裙,也是绣着金凤。头面用的素净白玉,却生出了几分妖娆。加上脂粉盖得厚了,瞧不出脸上细纹,竟比正当妙龄的沈芸芸更美几分。   被比自己大了三十岁的姑母抢了风头,沈芸芸自然满心郁火,心中暗啐道:老妖婆,一把年纪还要搔首弄姿,呸,脸都不要了!   正想着,却见沈太后的一双眼朝她看来,吓得她心口乱跳。   沈太后蹙着眉,不悦道:“陛下怎么还未来?”   一听与自己没关系,沈芸芸松了口气,“啊,应也快到了吧。”   她向下扫了一眼,不见那惹人厌的李绾,心中顺畅了些,赔着笑脸道:“姑母,我先前说的那谕恩侯府的李绾,您可见过了?”   沈太后摸了摸白玉耳铛,“见过了,刚才便叫到了白玉宫去,却是好姿色......”   沈芸芸顿时来了精神。她这姑母在民间广寻年轻貌美的女子,幽禁在白玉宫中作伴,这事儿瞒不了她,要是那李绾也被关起来不见天日,那可真是太好了。她探了探身子:“姑母,您要是觉得她好,让她陪着您就是,左不过一个侯府庶女罢了,谁还会为她计较......”   话说了一半,就听殿外小太监高声唱到:“陛下驾到!”   沈芸芸只好不情不愿咽下话头,端正坐好。可却见刘钰牵了个女子,迈步进殿。   男人一身玄色龙袍,白皙俊秀。身畔的女子一身朱红色广袖长裙,姿容盛极。二人携手而行,一路走来,群臣皆拜。这般尊崇娇宠,好似,她才是他的皇后一般。   沈芸芸怄的几乎咬碎银牙,这种场合,本就该帝后一同前来,方显得庄重恩爱。可刘钰一直对她不咸不淡的晾着,从不肯亲近,她也不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便自己先来了。哪知他竟当着众人,牵着别人的手进来,简直就是把她这个皇后的脸按在地上踩。   可就算再怎么生气,这样的场合还是乱不得规矩。她即便贵为大邺皇后,也仍要起身向皇帝行礼,可这一拜就是连同拜了他牵着的那个女子,这让沈芸芸如何忍得?   两人越走越近,那朱红色长裙的女子美艳的像是一团火,耀眼夺目,这样的姿容还能有谁?竟是那李绾!沈芸芸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撅了过去,得亏身边的宫女一把托住了她。   尖利的指尖刺进自己掌心,沈芸芸终于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冲着刘钰,也冲着他身畔的李绾拜了下去:“臣妾,拜见陛下。”字字都是和着心头血一同吐出,只觉得郁结难平,头脑中嗡嗡作响。   “皇后快快请起。”刘钰声音柔和,听着极为照顾她,可却连虚扶一把都不曾,脚步直接掠过她身边。   “儿臣给母后请安。”   见他二人牵手进来,沈太后仍是平静模样,直到她看清了李绾的脸,和她额间的牡丹花钿。沈太后眼角一跳:“竟是哀家眼拙了,起来吧。”   她指腹用力搓着食指上的蔻丹,这是沈太后生气时的动作,刘钰再熟悉不过。他垂着眼偷偷挑了挑唇,旁若无人的牵着李绾,浩浩荡荡的一行宫人跟着,一直将她送到了寿光县主那桌。   .   .   自从李绾被叫走,老夫人一直坐立难安,见太后已至,马上要开席了,孙女却还不见踪影,她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直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帝王亲手牵着一名女子送她入座,目光中是满满的怜爱宠溺。老夫人甚至见他摸了摸李绾的头发,俯身道:“绾儿,多吃些。”   老夫人在一旁看着,心中激动难言,难不成她家阿绾竟是那凤凰命? 第47章 牢笼   帝王给的荣宠, 太过招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扫向李绾,猜测着她将来会得到的尊荣,可却没人看到她宽大袖口下, 手腕被捏的一片青紫。   杜甄拿眼瞅着, 心中暗道:这般好颜色,必是要入了帝王家的。也幸亏自己聪明, 不曾磋磨过这庶女。   指使身后小宫女道:“快给我们姐儿倒杯茶, 陪着太后老人家说了半晌话,也该累了。”   “乖乖, 这是怎么回事儿?可吓死祖母了。”老夫人拉过李绾的手,关切问道。   可怎么回事?李绾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像个物件儿般被人摆弄,人心难测, 她一个也看不清楚。   刘钰神色自然的迈上高阶,坐在龙椅上。端起金樽遥遥冲李昭举杯, 笑道:“爱卿平定西南叛党,为朕分忧解难,这样的功劳,只为女儿讨个乡君封号,倒显得朕小气了。”   他眼波转向李绾, “何况今日一见,绾儿的容貌性情,都颇得朕心, 朕便重新拟了一道旨意,于海。”   “奴才在。”于海双手从托盘中捧出玉轴圣卷,两侧银龙翻飞,是不容置疑的天家威严,在场众人皆下跪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谕恩候李昭之女,李绾。坤仪毓秀,雍和粹纯,柔嘉淑顺,亦宜荣宠,兹特以金册金宝,是用册曰皇贵妃,赐居西山行宫。荣膺显命,永荷嘉祥。   钦哉!”   于海托着圣旨,身后小太监捧着金策金宝,越过众人来到李绾面前。   于海笑呵呵道:“皇贵妃娘娘,还不接旨谢恩?”   西山行宫?呵,倒是个金贵牢笼,此时此景再无转圜余地,李绾有些呆愣。老夫人急的顾不得规矩,拍了拍她的手背,李绾只得苦笑,一拜到底,高声道:“谢陛下恩典!”   刘钰笑的舒展,抬了抬手让众人起身。又对李昭道:“绾儿既还没及笄,便先到西山行宫住着,只当朕把那给了她。待办过了及笄礼,便是皇贵妃的册封仪式,到时再进宫不迟。爱卿觉得可好?”   李昭垂着脸,又跪拜道:“臣叩谢陛下隆恩!”声音中激动的打着颤,这让章和帝很是满意。   一场年宴,倒封了个皇贵妃出来,底下众人心思各异。   只道这谕恩候府的荣宠,满京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了。他家的姑娘还没及笄,便封了皇贵妃,位比副后不说,还连西山行宫都赐给了她。西山行宫是什么地方?国库里的银子填了不知多少进去,金山银山堆出来的锦绣繁华。   没瞧沈家的姑娘做了皇后,都只在那办了场宴席?那日的盛景,不知让多少贵女红了眼,可转眼人家李姑娘就要住进去了。这帝心偏向着谁,哪还有看不明白的。   一众贵女都看向李绾,这位大邺未来的皇贵妃娘娘。心中有羡慕也有不忿,这李绾原也不过是乡野之地来的土妞儿,可一转眼就成了她们踮起脚也够不着的尊贵人,谁心里哪能是滋味儿?可再瞧那张脸,也就没那么多怨气了,人家稍一打扮就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可不天生就是伴在君王侧的命?   妇人们心中盘算的都是富贵、荣宠,可权臣、勋贵们想的则要复杂的多。   他们大多依附于沈阁老,都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唯独李昭这个泥腿子,死死抱着新帝的大腿,是指谁咬谁的一条好狗。   别瞧李昭在朝中处处被同僚排挤,没人看得上他,可人家得着好处了啊。陛下半点儿没亏待他,谕恩候府如今的荣宠谁家看着不眼红?那他们攀附沈家又得了什么好处?这掉转风向,也是时候考虑了。   “侯爷,恭喜啊!令嫒得了陛下青眼,您日后必然也能步步高升!”朱御史端了酒盏,笑着奉承李昭。   他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舍得下脸。沈阁老确实权倾朝野,可再如何,他也已经老了,儿子又是不争气的,沈家又还能煊赫多久?而李昭不同,他得帝心,又还年轻,更进一步不是难事。   何况沈家煊赫的太久,久到大家都忘了他们这满门荣宠是怎么来的。说白了还不是庶女得了先帝宠爱,才提携了他们一家,与如今的李家何其相似?朱御史想的明白,自然着急想要讨好李昭。   李昭也笑着与他举杯。以往那些排挤他、瞧不上他的人,不少都凑过来与他寒暄,好像昔日尖酸刻薄的根本不是他们。但李昭脸上挂着笑,心中却是藏着冰碴。   除夕宫宴依旧在一片喜庆热闹中结束,李绾却再坐不得谕恩候府的马车了。   虽然册封大典会在及笄礼之后举行,可圣旨已下,金册金宝都已交给她,李绾便已是大邺的皇贵妃。她用的所有,都要守着规矩、讲着排场,銮驾自然也不例外。   华盖香车后,浩浩荡荡一长串的宫人跟着,将她送进西山行宫那座锦绣牢笼。   .   .   李昭回了侯府,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侯府中一片欢天喜地,人人都道三小姐做了皇贵妃,以后可了不得了。唯独白姨娘呆愣愣的,问他,以后想见阿绾该如何?   李昭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是啊,他们见不到阿绾,阿绾也见不到他们。娇气又胆小的女孩儿,在陌生的地方该如何自处,李昭越想越不是滋味儿。   杜甄却拧着帕子,撇嘴道:“什么阿绾、阿绾,那是皇贵妃娘娘,日后都得守着规矩,名讳可不是你该叫的。”   ‘砰’的一声,李昭狠狠将茶盏撩在小几上,茶水四溅,“都不嫌累是吧?早点回房歇着,别再聒噪惹人烦!”   听话听音儿,说谁呢谁心里明白。   这可是他头一回对杜甄发脾气,县主哪受得了这份闲气,登时便冷笑道:“哟,这是嫌我烦,还是不满圣上旨意啊!谕恩候爷,您可别忘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谁给的。”扭身对着黄嬷嬷道:“我们走,省的碍了人家的眼。”   待这主仆二人出去了,李昭才揉了揉眉心,对着吴氏和白姨娘道:“我今日乏了,你们也都回去吧。别忘了叫底下人,把阿绾用惯的东西收拾出来,这两天我给她送去,你们若是不放心,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应该也能见上一面。”   白姨娘眼圈儿一红,阿绾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只想女儿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好,什么劳什子皇贵妃,连见一面都难,所有人还都说这是好事,这样的好事她宁可不要。还想再多问问阿绾的事,可见男人此刻颓败的脸色,她到底不忍再逼问,忍着泪意称是,与吴氏一同回去了。   老夫人对福缘使了个眼色,福缘悄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窗,屋里此刻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老夫人叹气道:“昭儿,你这岁数越长,怎么倒越压不住脾气了?那杜甄向来说话不中听,你搭理她作甚?若是万一,她跑进宫去诉苦,陛下对你不满可怎么办?”   “不满?呵,我现在还一肚子火气呢!”   “哎呦我的祖宗,你可小点儿声嗳!”老太太拉住他,“我知道你舍不得绾姐儿,那孩子从小便与你亲近,冷不丁离开家,你难过也是正常。可你万不能因此害了孩子一生 。”   “我老太太不懂那么多,可陛下亲自牵着绾姐儿进来是事实,所有人都瞧见了。他若是不给绾姐儿一个名分,那满京都便也再无人敢求娶我们阿绾!到时候该如何?眼下已是最好的结果了。陛下心疼阿绾年岁小,只说及笄了再入宫伴驾,还把西山行宫赐给她,又封了皇贵妃的份位,你还想如何?”   李昭冷笑着抬脸,眼中竟是狠厉之色,“我想如何?我想反了他!”   这可是全家跟着掉脑袋的话,老太太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不想活了你!”   李昭躲开老太太的手,起身道,“娘!那朱墙琉璃瓦,瞧着好看,实则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别人不知道,可我再清楚不过,陛下、陛下他......反正他绝不是个良配!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阿绾往火坑里跳啊!”   老太太听到迷糊。陛下虽比阿绾大上十多岁,可瞧着年轻,往一起一站,倒也相配。后宫中妃嫔虽不少,可人家是皇帝,三宫六院再正常不过。莫说是他了,就是嫁个寻常男人,稍有些闲钱还要置上两房小妾给正妻添堵,就是这样的世道。嫁给别人同样不省心,那还不如挑个世间最尊贵的,怎么就不是良配了?   “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那也是天子,你哪敢说这样的胡话?你是想逼一家人去死啊!你得答应娘,这样的浑话,可不许再说了。”   李昭抿唇,“若是阿绾说我可以呢?”   “若是阿绾说我是天命所授之人,山河日月终究会向我俯首,那儿子能不能试一试?”   老太太傻了眼,天命所授?山河日月向他俯首?这、这是说天下会是他们李家的天下?   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老太太捂着额头不说话,半晌才咽了咽唾沫,小声问:“真是阿绾说的?”   见李昭点头,老太太彻底瘫在了椅子上。   阿绾说的哪能有假?那这皇贵妃做的确实没啥意思,还是做公主自在。   她老太太也别跟着瞎掺和了,多拜拜菩萨才是真,也不知这太后该如何做。想到此她摆了摆手:“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娘不管了,反正我儿有出息。我就是现在闭了眼,到地底下也面上有光。我生的儿子已经光耀了李家门楣,我可是他们老李家的功臣!看你爹还敢不敢冲我瞪眼睛了!”   .   .   李绾到了西山行宫,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她这只金丝雀的牢笼,随行的宫人都刻板着一张脸,少言寡语,就像白玉宫中的那些摆设。   日子乏味的令人发疯,可李绾静得下心来。   上辈子她住在云昭殿,山河破碎时,打发走了所有宫人,殿中比现在还要安静百倍,作伴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她不是也照样过日子?   如今每日除了吃睡,就是在行宫中闲逛,找个景致好的地方,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见她这般省事,秋嬷嬷倒是先松了口气。   秋嬷嬷是章和帝身边的老人了,这回被派到行宫跟着李绾,起初心里也是打鼓。这小姑娘年岁不大,又初封了皇贵妃,且先不说心里飘不飘,光凭这岁数,在寂静的行宫中也必然是熬不住的,但自己岁数大了,可懒得听她哭闹折腾。   说白了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一个玩意儿,最怕就是她以为得了恩宠,上蹿下跳瞎闹腾。   如今见她省事,倒行事间多了几分宽纵。   “娘娘,侯爷和府上的女眷过来了。带来的还有您身边的丫鬟、在家中用惯的物件儿。您可要去见见?”   李绾撂下手中毛笔,最近闲来无事,便练字打发时间。一听这话,扬起笑脸:“要见,多谢嬷嬷。”   长得好看,又嘴甜爱笑,相处几日连秋嬷嬷这样冷脸的人,都不自觉对李绾多了几分纵容。   “那老奴带底下人去归置东西,您去说说话儿吧,只别太久了,让老奴难做。”   “嗯。”李绾乖巧的点头。   白姨娘与吴氏,见了李绾眼泪就没停过,一会儿问她吃的好不好,一会儿问她睡得好不好,李绾只道:“都好,就是无聊些。不过这下好了,春蝉冬雪来给我作伴,也有了说话的人,母亲和姨娘不要担心。”   确实是都好,虽然出不了行宫,可衣食用的都是顶好的物件儿,倒不是李绾撒谎。   李昭要说的却不是这些琐碎事情,他侧身挡住门外宫人视线,悄声道,“阿绾,爹不会不管你,你且忍耐一下。你我喝茶时说过的那件事,爹想试一试。”   李绾一愣,现在?离历史上圣祖建立大雍,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若是因为她,现在贸然起事,定会增添不少风险。   李绾鼻头一酸,“爹,我真的没事。那件事急不得,你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要冒险行事。”   父亲肯为她冒险,她却担不起这后果。历史上的李绾也做了皇贵妃,圣祖起事时,已胜券在握,并未伤及多少无辜性命。若她一人牺牲能换全家平安,能换无辜将士、百姓少流些血,那入宫便入宫,她不怕。只唯独对不起那人了。   他叫她绾绾,他让她等他回来娶她,如今怕要辜负这片真心了。   见李昭还是不肯点头,李绾认真道:“爹,你一定要听女儿一次,如今万不能冲动行事!”   李昭几番犹豫,章和帝的皇贵妃。莫说在行宫住着,就是明年真入了宫,那也只能是个名头。可他知道,别人不知道啊,阿绾做了他的贵妃,那在别人看来,就是嫁过一次,哪个男人能真不介意?将来若是因为这个受委屈可怎么办?   可李绾神色极为认真,这事可关乎着全家人的性命,李昭也只好点了点头。他抬手想摸女儿头发,终于还是攥起拳:“阿绾,是爹对不住你。那宫里.......黑羽卫可信,爹将来一定补偿你,你照顾好自己。”   吴氏和白姨娘听得满头雾水,可也插不上嘴。   .   .   一年多的时间匆匆而过,外面发生什么,都与李绾无关,她只需扮演着帝王娇宠的金丝雀。每天吃吃睡睡,逍遥度日。   可眼下离她的及笄礼还有三个月,李绾却要先回谕恩候府一趟,因为李纤要嫁人了。   自从柳氏被打发到庄子上,李纤便住到了庙里,对外只说为她姨娘祈福,实则是李昭要她好好反省。   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即便犯了错,李昭又哪舍得让她一辈子住在庙里。半年前就帮她说定了冀州太守的次子,如今李纤及笄,便要出嫁。   这事儿倒成全了李绾,章和帝特意下旨许她回家为姐姐送嫁,这也是李绾头一次能从牢笼中出来透气。 第48章 故人   李纤端坐在菱花镜前, 模糊的铜镜中映出一张美人面。尖尖的下颌, 蛾眉轻扫,映着一双水灵娇羞的杏眼,好看的紧。像是春雨中的一朵柔弱娇花, 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有了这样的好相貌, 明明该是万事顺遂,纵情享乐才对, 可怎么到头来还是身不由己, 随波逐流的命呢?李纤越想越是委屈。   她在清苦庵堂中,一住就是几年光景, 虽有婢女跟着照顾,可衣食上不顺意,整天不是青菜就是豆腐。日子更是无趣难捱,听经听得耳朵都要长了茧子, 人消瘦了一圈,心里头也是烦闷不已, 甚至生出了想要回去的心思。回到自己原来的身子,虽然不能再体会当美人的乐趣,可网络世界有的是乐子,再说她老爹才不会舍得把她撵到庙里去住。   可过来时是一场车祸,想回去难道也得死一死才行?想到此李纤又没了胆量去试。就在两难当口, 谕恩候府来人,把她接了回去,只说定了门亲事, 让她嫁到冀州去。   冀州太守之子,听起来也不错,只是不知那人长得好不好看。但无论如何,也比在庵堂中熬日子强。李纤立马收拾东西,欢天喜地的回了家,但很快她便又开心不起来了。   因为回到京都才发现,她那三妹竟是成了皇贵妃娘娘。两人年岁相当,同是庶出,凭什么自己在庙里吃苦受罪,又要被打发到陌生的冀州。人家却锦衣玉食养着,成了高高在上的皇贵妃?这也太不公平了些。   心里一旦生出了不平衡,便越想越钻牛角尖儿。   圆脸儿和善的全福人,笑眯眯的帮李纤梳头,口中念叨着全是吉利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老夫人在一旁看着,也是感慨:“一转眼,纤儿也长大了,就要嫁人了。冀州离得不远,你那夫婿,你爹也是细细打听过的,人品端方,家里人口简单,断不会委屈了你。你别瞅人家是武将,他母亲可是范阳卢氏出来的姑娘,血脉高贵着呢,你嫁过去便是享福的。”   高贵?再高贵能高贵的过皇贵妃?   李纤抿着唇不接话,看了看耳铛,嫌太累赘,又蹙眉扯起嫁衣:“这花样老气,谁选了这件?”   吴氏坐在一旁,只觉气得脑仁儿生疼。   老夫人岁数大了,精力不济。柳姨娘自从住到庄子上,便当真病倒了。寿光县主又是个自命高贵,不待见庶女的。所以李纤出嫁的事,家里没人能管。   吴氏也同样不愿揽这事。别看都是庶女,若是阿绾不用进宫,她要出嫁吴氏定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女儿,排场再大也不心疼。可李纤?管她嫁谁,爱嫁不嫁。   柳姨娘母女,从对李榕下手的那一刻起,就彻彻底底得罪了吴氏,一辈子都别想在她心里翻身。吴氏恨不得撕了她们二人才解气。这次也是李昭好话说尽,吴氏才肯费心安排,只当是积德行善了。   她脚不沾地,里里外外忙活了好几个月,累的头风都犯了两次,可算一切安排妥当。不求李纤念她的好,可也不是为了听她埋怨的!   吴氏撂下朱漆匣子,挑眉冷声道:“老气?那你别穿!先前问你时你不说,这会儿倒是开始挑理了?”   “母亲这话说的,什么叫我挑理?先前乱糟糟的,一堆人一会儿让我瞧这个,一会儿让我瞧那个,我哪里记得住这么些个。合着都是些不打紧的才让我过眼,这嫁衣怎么没人问我心意?”   这没理搅三分,实在是气人。吴氏起身道:“怎么没让你瞧?万禧堂最贵的几件嫁衣,全送来让你挑选,你自己胡乱指了这身,这会儿倒成了我的错处?”   全福人尴尬的立在一旁,这还真没见过大喜日子,新娘子跟娘家人吵嘴的。   老夫人也觉得面上无光,赶忙起身拉住媳妇儿,又对李纤好言相劝:“纤儿,今天是你的正日子,可不能耷拉着脸,你得高高兴兴的,往后的日子才能越过越顺心。这嫁衣,祖母看好看的很啊,你瞧这绣工,多精巧。”   大邺崇尚玄色为尊,这件嫁衣大红色为主,搭配玄色纹饰,很是华丽。不过就是李纤心气不顺,没事找事罢了。   “我不喜欢!总之我不想穿这件。”   “不想穿?我看你是犯了疯病。这当口,上哪再给你淘换别的去。就是买来现成的,也来不及改尺寸了!”   正说着,李昭迈步进来:“吵吵嚷嚷些什么?阿绾......咳,皇贵妃娘娘的銮驾已进了京都,一会儿便到,还不都随我去迎着?”   众人立在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倒是先等来了迎亲的队伍。   高头大马上,穿着喜服的新郎官,肤色微黑,脸型方毅。虽然身量不高,长得倒是不错,一身男子气概,正是冀州太守次子,石岭。他像是紧张极了,翻身下马向侯府众人行礼,一双眼却盯着地面,根本不敢乱看。   老夫人连忙将团扇塞到李纤手里。   可李纤却忘了挡脸,只直愣愣的盯着石岭身后的男人。那人一身青色长袍,身形修长、眉眼清隽,巍如孤松般挺立。明明是清冷的气质,可眼中却有和煦春光。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李纤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石岭起身,眼光瞥到一位秀美的姑娘,手持团扇,料想她就是未来的妻子。原来她长得这般好看,耳根一红更是慌乱不已,连李昭的问话都没听清。   见他紧张,身后清俊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辈卢玄,是石岭的表哥,奉长辈嘱托,今日陪他迎亲。给侯爷道喜了。”   李昭挑眉,“竟是卢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范阳卢氏,天下谁人不晓?听闻他家嫡亲一脉只得了一位独子,娘胎里带疾,生来病弱,一直养在别处,去年才归家,就是叫卢玄。   寒暄几句,李昭歉意道:“皇贵妃娘娘銮驾未至,还要劳烦大家再等一等。”   皇贵妃娘娘......卢玄神色一黯,修长的手指紧握住衣袖。等一等,是啊,如今只能等一等才能见她一面了。   石岭刚才过于紧张,漏听了丈人的话,幸亏表哥解围。如今听岳丈再开口,他赶忙道:“那是自然,娘娘身份尊贵,我们候着也是应该。”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可算等来了皇贵妃声势浩大的卤簿。吾仗四,立瓜四,卧瓜四。赤、黑素旗各二......拂二,金香炉、香盒、盥盘、盂各一,金瓶二,金椅一,金方几一。七凤明黄曲柄盖一。   前簇后拥,从进了京都,一直到云雀大街,一路上皆系围幕挡严,严禁喧哗。有太监尖利的声音,高唱道:“皇贵妃娘娘到~跪!”   随着这一声‘跪’侯府门前众人又呼拉拉的跪倒。   这样的阵势,更是让李纤恨得紧咬银牙。   华盖香车上,下来个圆脸婢女,正是春蝉。她转身去扶,女子纤细白皙的手搭着她,缓步下车。跪拜的众人只能看见她海棠红的裙摆上绣着浮金蝴蝶,翩跹精巧,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飞。清雅的茶梅淡香中,女子生来偏甜的声线道:“都快起来吧。”   李绾扶着老夫人的手臂,站在人群中央。卢玄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几年不见,那朵娇弱的花苞,果然绽成了倾城颜色。耀眼夺目,令人心神恍惚。一瞬间,那句压在心底的‘阿绾’,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终还有一丝理智。她不再是冬青寺中那个托腮晒太阳,软软叫他玄真的小姑娘了,她已是皇贵妃,是大邺天子的女人。自己如今开口唤她,就是害了她。   李绾当然也看到了他。这里明明有这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全站在一处。可她仍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多年不见,那人蓄起了长发,纯白僧袍也换成了淡青锦袍。可仍带着一身出尘味道,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山间空濛景色,令人心跟着安定下来。   “娘娘,吉时要到了,咱们快进去吧。”   随行来的宫人,都在前院候着,只秋嬷嬷和春蝉跟着她进了内院。   李纤自去换嫁衣,宾客们闹哄哄的,李绾便避到了绣楼,只等着吉时到了再出去观礼。   李绾神色怔忪,盯着小几上的香炉愣神。   春蝉绕到身后给她捏肩,一转头就瞧见绣楼外的青色身影,她心中一惊,垂下眼神色如常,只对李绾道:“姐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您养的那些个锦鲤,可要去喂一喂?”   锦鲤?池子里的锦鲤自然有人喂养,何时成她养的了?   李绾抬眼,见春蝉对她挤了挤眼。心中一转,便点头道:“也好,许久没见它们,倒惦念着。”又对秋嬷嬷道:“我去喂鱼,就在前头,嬷嬷可要一同去?”   今日一早,便从西山行宫一路折腾到谕恩候府,半刻没得闲,秋嬷嬷只觉得身子骨都要散架了。摇头笑道:“老奴在这候着,娘娘自去玩罢。”   “好,那一会儿我便回来,咱们一同去观礼。” 第49章 将军   “春蝉, 到底什么事?”避到一楼, 李绾轻声问。   春蝉没吱声,只拿眼睇了睇窗外。   一抹青色身影,静静伫立着。   看到他, 李绾神色一僵。   春蝉叹气道:“刚才您见了他, 就跟丢了魂儿似得,如今他又直愣愣的跟了来, 再这么下去, 早晚要被有心人瞧出来。倒不如有什么话,赶紧说清楚了才是。眼下所有人都在前院儿忙活, 奴婢帮您看着,姐儿莫再犹豫!”   李绾那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没人比春蝉更清楚。她乖巧极了,让吃饭就吃饭, 让喝药就喝药。可愣是拖到开春,病才好透。因为每天夜里, 她都睁着眼流着泪,偏也不肯哭出声来,就那么躺着,挨到天明。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一样。   冬青寺的那个雪夜,李绾站了一整宿, 腿脚都冻出了毛病。直到如今,每逢湿冷天气,便要发作, 严重时走路都要人搀扶。   她用情至深,春蝉看的分明。可感情的事,所有的苦痛,别人都替不了。她再怎么心疼绾姐儿,也帮不上她半分。   如今几年过去了,曾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人,陡然出现,李绾仍旧为他失态。若不是秋嬷嬷今日困倦,怕早就要看出端倪。   依李绾如今的身份,再与外男说话便是坏了规矩,若被旁人发现,春蝉这个贴身奴婢就要第一个没命。可她不怕,只要绾姐儿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只要她心里能痛快,春蝉豁出命也不怕。   .   .   前院的喧嚣热闹,透过高墙隐隐约约传了过来,越发显得此处僻静。   李绾一步步走向那人,心中觉得不太真实。   当初听闻他离开冬青寺,李绾委屈极了。从此天大地大,再无处去寻他,她不怨也不恨,她只想问一问为什么,想要他亲口给自己一个答案。   到底造化弄人,原以为这一生再无缘相见,今日一抬眸便又轻易见到了。可那时想好的话,早已都忘了。只觉得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最后是玄真先开了口,他眼眸温柔,笑着对她说:“阿绾,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当年冬青寺的雪夜,她把满腔心意诉出,只求他怜顾,卑微的几乎不像自己。他笑了笑说‘一路顺风’,轻飘飘一句话划清了两人间的界限。   如今见面,又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别来无恙’。   李绾忽然就释然了。原来从头到尾爱了、痛了的都是她一人而已。   乘安县的小女童,成了邺朝的皇贵妃。   冬青寺的玄真师傅,原来是范阳卢氏的名门公子。   过去的相处、相伴都好似一场梦,不过是她自己感动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早就该醒了。   李绾舒展开笑意:“是啊,别来无恙。”   她笑的很美,可却让他的一颗心沉了下去,那双妩媚的丹凤眼中再无眷恋之意。   只如故人见面一般,客套的笑着:“玄真......或许我该叫你卢玄?”   整个卢家将他看做瓷娃娃,这次陪石岭迎亲也是他自己执意要来。他知晓她做了皇贵妃,那尊荣位置别人必定欢喜。可阿绾呢?她娇气又胆小、挑食又贪睡,每天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要问,那幽深禁宫她当真能过得开心?   “你叫我什么都好。”宽大袖袍中,他紧紧攥着拳,用力到指骨泛白。上前半步,低声道:“阿绾,我来不及解释那么许多。只问你,如今的一切你可是情愿的?你若是不愿,我......”   “你怎样?若是我不愿,你便带我走?”   男人纤长的羽睫颤了颤,他点头道:“我带你走,范阳卢氏倾举族之力护你周全。”   李绾一怔,她知晓这话不是信口开河。世家倨傲,有几百年传承下来的底蕴在,最鼎盛时连皇家的面子都不肯给。如今虽然逐渐低调下来,可势力盆根错节,偷养私兵暗卫的也不在少数。若他们肯想法子,偷偷将她送走也不是不可能。   这句话若放在以前,李绾定要欢喜的傻了。可如今却万不敢承这份恩情。   当日的喜欢是真心实意,可时间好不容易掩盖了伤疤,又怎愿轻易揭起。   甚至在他说要带她走时,她想到了另一个人英挺的眉眼。那人每每见她便是傻笑,一句又一句绾绾,不知不觉打开了她的心。她曾答应了他,要等他回来,如今局面,虽不得已,可已是食言,又哪能再与别人一走了之?   若玄真如今对自己有意,那也只能说有缘无分。有时一时错过,便是一生错过。   她略微垂眸,牵起红唇道:“我不走,多谢卢公子好意了。”   及笄礼近在眼前,也就离她进宫的日子越来越近。李绾表现的淡然,可她心里也是怕的,怕癫狂阴狠的太后,怕不怀好意的沈芸芸,同样也怕心思难测的章和帝。   可她再怕也不能走,她走了就害了爹爹。“陛下待我很好,我并没有什么不情愿。也希望你日后,万事顺遂。吉时就要到了,快回前院吧。”   李绾转身,没再回头,自然也没看到男人神色痛苦的蹲下身去。   晚了吗?若是当年冬青寺的雪夜,他能不管不顾抱住她......不,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那就够了,幸亏没有拖累她一生。男人掩唇抑住轻咳声,再垂眼,淡青色袖口上已是淡淡血迹。他唇角只余下苦笑。   .   .   虽然与吴氏闹了一场,可李纤最后还是欢欢喜喜的上了花轿。只是这欢喜为的可不是夫君石岭,而是那个令她见之倾心的俊秀郎君。既是表哥,沾亲带故,便总还要见面的,有的是亲近的机会。   李绾回了西山行宫,日子照旧清净,只是宫人们忙碌起来,收拾着要带进宫的东西。每每见了,心中的不安恐惧便更深一层。   章和帝刘钰近来倒是难得开怀。南漠突厥猖狂,从先帝在时便对大邺边界骚扰不断,每年天冷下来,都要来抢粮抢钱抢女人,边关百姓苦不堪言。   如此挑衅行径,天子当然震怒。   可突厥人善骑射,机动性强,抢完就跑。大邺的将士骑马射箭可比不得人家,追不上不说,追的远些便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不熟地形,渴死饿死也走不大漠。一旦遭到埋伏更是要任人宰割。合着大邺每年遭抢,还要搭上不少将士性命。   先帝忍无可忍,下令出兵讨伐。人家见你大军来了,又不跟你正面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邺朝粮草军费没少花,每次大军都是无功而返。到了章和帝继位,情况依旧如此。他比先帝更惨,几个兄弟在藩地蠢蠢欲动,沈阁老在朝中拉帮结派,整个大邺乌烟瘴气,他更没心思去管边关的破事。   哪知今年忽然有了转机,边关将士中出了一个狠人。   这人单枪匹马出了城,再不见踪影,开始边关守将黄远鹤还当是出了逃兵、叛徒,哪知过了两个月,大家都快把他忘了的时候。人家竟提着突厥叶护可汗的头颅,打马而归,这可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狠人自然是宋怀秀。他到边关参军,并未抬出英国公府公子的身份,一是怕将来老丈人因此不认账,二也是因为他自己不待见那一家子,索性就从普普通通的小兵做起。   天刚开始冷,突厥人便不消停。宋怀秀身手好,每每都要收上几个人头,这些人头都可用来换军功,可两三个月过去了,他也只升到了千户。这哪里能行?靠这样挣军功,猴年马月能做到将军?   万一老丈人等不及,将绾绾许给别人怎么办?   宋怀秀起了急,可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好主意,索性向军中的兵油子请教,怎样能快点往上爬。   那人在军中混了几年仍只是个百户,可宋怀秀年纪轻轻,没来多久,就升了千户,他心中自然愤恨。可这小子身手实在狠厉,他又不敢不答,因此咧嘴道:“往上爬?你想爬到多高?”   宋怀秀痛快道:“将军就行。”   那人嘿嘿怪笑,阴阳怪气说:“将军啊,简单,你去取了突厥可汗人头,必然能做大将军!”   搁谁一听都知这是在取笑他,宋怀秀也听的出来,可他不恼。别人做不到,不代表他也不行。他可没时间慢慢在这混日子,他得快点儿混出名头,才能娶到绾绾。   第二日宋怀秀便一人一马出了城,他在大漠上埋伏了两个月。带的干粮、肉干早就吃干净了,实在饿的受不了了就打两只飞鸟。也幸好在一堆芨芨草下挖出了水,这才没渴死。   每日伏在黄沙中,皮都不知道晒掉了几层,终于摸清了叶护可汗的大帐位置。宋怀秀这一身功夫本就是跟着杀手学的,趁着夜色割下了人头,动作又轻又快,那人到死都没明白怎么回事,头颅挂在马上,一双眼睛圆瞪着。   可汗一死,突厥人乱了起来,内部争权,打得热火朝天,再无暇骚扰大邺边境。   章和帝知道后,更是无比开怀,下令要封那勇士为昭义将军,即刻回京受封。这一问姓名,才知竟是英国公府的公子。 第50章 黑羽   当日宋怀秀离开京都之时, 除了李绾未与旁人说。一人一马, 走的孤冷寂静。   连勇、陆文这些知己好友,找不见他人,便只当宋二又天南海北寻他那高人师傅去了, 偶尔感念, 盼着他回来喝酒。   至于英国公府,日子照过, 一大家子从没人在意那庶子去了哪, 就连他那亲爹英国公也是如此。   前些年,他与沈氏的独子得了哮症, 大夫不知请了多少。可都是一样的说辞,说这病没法子根治,只能好好养着,万不能激动, 否则随时都可能不好。   英国公看着细瘦伶仃的长子,明明年华正好, 可盖着厚实锦被几乎看不到起伏,纸片子一般脆,连呼吸都带着汤药的苦味儿。懦弱的男人想了几日,终于命人将柳州府的庶子接了回来。   他不愿得罪妻子,更不愿得罪沈家。可眼下他实在是怕, 怕奄奄一息的嫡子哪日突然故去,怕国公府的家业、爵位将来无人继承,怕被人暗地里叫绝户, 怕成了整个宋家的罪人。   所以他忍着沈家冷眼,执意接回了宋怀秀,一开始也曾偷偷护着,怕妻子容不得他。可后来呢?便少有关注,有了几分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一是因为这孩子的脾性他实在不喜,不期待他能像长子一般,端方如玉,可也不该是这般阴暗狠厉的性子,才多大的年纪,就敢沾染人命,英国公每每看到他,就觉得浑身发冷。   二也是因为长子房里伺候的丫鬟有了身孕。既如此,国公府便不再需要那个出身不堪、性情暴戾的二公子了。   就在他几乎要忘了这个不讨喜的庶子时,陛下却难得宣他南书房觐见。   因他是沈阁老的女婿、沈党的中流砥柱,章和帝向来不待见他。如此急匆匆宣他入宫,英国公心中打鼓,以为又是陛下寻了他的错处,想要敲打。   哪知才进南书房,便见章和帝龙颜大悦,甚至笑着让他起身:“英国公,你可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你家次子,单枪匹马取了突厥可汗人头,护我大邺边境平安。立了如此大功你还能不声不响,若不是朕多问了一嘴,竟要不知昭义将军就是你宋家公子!”   “昭义将军?”英国公扭头看向一旁让人不容忽略的年轻人。   这事他早有耳闻。突厥人虎视眈眈,威胁大邺多年,百姓们提起他们无不深恶痛绝。骤然听闻有一年轻人,孤身潜入大漠,于大帐中取下可汗首级,竟还能全身而退。令突厥人乱了手脚,内乱打成一团,再无心骚扰大邺边境。这事听起来简直像是传奇一般,这样振奋人心,令人热血沸腾的好消息,别说是英国公,整个大邺已经传遍了。听闻昭义将军今日回朝,整个京都的百姓将大街围得水泄不通,都等着看这大英雄的风采呢。   可没想这人已经悄悄进了宫。   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他身穿玄袍银甲,眉眼英挺,一身肃杀之气,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独有的气息。样貌丝毫没变,可气质不同,却险些让人认不出了。   英国公惊愕万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这邺国的英雄,新封的昭义将军,竟是他儿子?   忽然间,他看庶子顺眼起来。儿郎嘛,性子冲些,也没什么,英国公府祖上便是武将,是邺国的开国功臣。他们宋家儿郎本就该上阵杀敌,靠军功说话,文文弱弱倒不像个样子。这挺拔身躯、英俊样貌,次子是最像他的一个。   在章和帝的褒奖下,英国公也渐渐放下拘谨。笑道:“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分内之事,陛下也不必太夸奖他。到军中历练是好事,藏着身份,才能让人看见真本事。”说的好似宋怀秀远赴边关参军,本就是他授意一样。   英国公无比开怀,甚至想要拍一拍儿子肩膀。   可宋怀秀淡淡看他一眼,与以前眼中的暴戾不同,如今就是这么淡淡一瞥,便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让英国公骤然醒神,讪笑着放下手来。   父子二人间这般对视,自然逃不过章和帝的眼睛,他笑的愈发畅快。   “好了,昭义将军从边关赶回来,想必累坏了,也随英国公先回府好好歇一歇,过几日待黄将军抵京,朕亲办宴席,犒赏三军,再一同封赏。对了,京都的百姓们还都等着一睹英雄风采,昭义将军可别让他们失望了。”   “是。”   待这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南书房,刘钰微微后仰,呷了一口茶水,闭目养神。   于海静立在一旁,半晌听帝王轻声道:“于海,你说这宋家父子是真的不合,还是演戏给朕看呢?”   于海沉吟片刻,答道:“奴才瞧着倒不像作伪。听闻昭义将军后背中了突厥人一箭,可从陛下下旨,到他回京,只用了半月不到,想必是忍着伤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来的。这般忠心姿态,若也是演出来的,那英国公府一家、心机实在深沉。”   刘钰睁开眼:“是个难得的可用之人,希望他别让朕失望。让黑羽卫去查一查,他们父子若是演戏,必有踪迹可寻。若是不合......又是为什么不合,通通查清楚了来回禀。”   “嗻。”   .   .   李昭坐在桌案边,盯着窗外小雨愣神。指尖敲打着一封书信,信封平凡,只在右上角黏着一支精致黑羽。   没成想那讨人厌的小子,竟真有两把刷子。只是不知他对阿绾......   屋中传来男人平庸的嗓音,“陛下也要查宋怀秀,是否如实相告?”   声音仿佛就在李昭耳边,可却看不到人影在哪。他像是习惯了,并没有张皇去找,只是低声道:“我得见一见他,才能做决定。”   “元一可得尽快,陛下那边问的急。”   “放心,今日便能有答案。”那小子若是今日不来见他,那便留不得了。他宋怀秀必须对阿绾情深义重,他们之间才有合作的可能。   为一个女子豁出性命,甘冒天下大不违,李昭知道这几率小之又小,可想到那日男人坚定的眼眸,李昭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春日细雨,带着几分缱绻柔情,同样也带来了几分寒凉。   可雨水再凉,也浇不熄女子们眼中的情意。她们或是以扇掩面,娇羞偷看。或是热情似火,扯下香囊手帕掷向那人。   马上的将军,一身玄袍,银色铠甲闪着耀眼的光。他身姿挺拔、眉眼英俊,薄唇微微勾起,既是不羁又是意气风发之态,俊朗的令人移不开眼,只想为他尖叫。   谁能想到那孤身取下突厥可汗首级、护边境百姓平安的大英雄、陛下亲封的昭义将军,竟如此年轻英俊?听闻还是国公府的贵公子,京都的女子们无不为他痴狂。   在这种氛围中,不少过去瞧不上宋怀秀出身的贵女,也都忘了自己曾经的鄙夷。毕竟宋怀秀和那些文弱公子不同,他吊儿郎当、性子暴戾,瞧着不像好人,可确实是令女人心动的。如今他不再是区区庶子,而成了大将军,唯一的缺点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若是嫁了他,京都的女子都要羡慕自己。想到此不少贵女都动了心思。   可马上的男人丝毫不觉,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他都不无所谓,他只在乎她一人。   宋怀秀立了大功不假,可也因此受了箭伤,见他当日就要回京,黄将军哪里肯?这要是伤口裂开倒在路上,大邺损失良将不说,陛下还要以为自己是个容不得人的。他好说歹说,总算拦着宋怀秀休息了两日。   结果就是,宋怀秀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日,没能赶上李绾的及笄礼,也不知她会不会生自己的气。宋怀秀心里既忐忑又兴奋,一想到终于能见到绾绾,他只觉得开心的想要跳起来。   他摸了摸怀中的锦盒,那是他离开京都时就买好了的。这支钗陪着他远赴边关,陪着他深入大漠。几次危急时刻,宋怀秀都紧紧攥着它,心中想着不能死,他还要回京都去,亲手给绾绾戴上呢。总算老天庇护,他活着回来了,又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不光没搭理英国公,就连路过英国公府时也毫不停留,直朝云雀大街而去。   云雀大街上倒是人少了许多,地上红纸金箔剪出的富贵纹样撒了遍地,也不知是谁家办了喜事。宋怀秀翻身下马,才到谕恩候府门前,就听扫地的婆子道:“老说十里红妆、十里红妆,老婆子这回总算是见识了,还是三小姐有福气。”   “仔细你的嘴!可不敢乱叫,那是皇贵妃娘娘。不过这么一想二小姐也是可怜,排场上差的也忒多了些。”   “皇贵妃娘娘是何等尊贵?只皇后能越过她去。二小姐如何能比?”   宋怀秀一怔:“你说谁做了皇贵妃?”   那婆子脸都不抬:“ 当然是我家三小姐,昨日整个京都披红挂彩为她送嫁,那阵仗你都没瞧见?” 第51章 温泉   人人都有自己心里边最后的那根弦儿, 无论日子过得再苦、再难, 只要弦没断,就能咬着牙挺下去。   可今日,宋怀秀心里的那根弦儿断了。   他亲缘寡淡, 从来都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 好不容易遇见个李绾。幼时初遇,她精致漂亮的像个玉雪团子, 用一包银子换了他一条贱命, 宋怀秀不敢忘。   京都再见,本想要还她恩情, 却又把自己的一颗心搭了进去。   宋怀秀并不是没人喜欢,也曾有不少贵女对他表达过爱慕之情。她们有的羞涩、有的直接,可眼中的倨傲倒是类似,好像能被她们喜欢, 他宋怀秀就该感恩戴德一般。这就像她们施舍乞丐时,扔下散碎银子, 只为了让别人赞她一声良善。而后掩着鼻子、提着裙摆匆匆而去,心里的那份嫌弃仍是在的。   可李绾不同。多年前在柳州府,她没嫌弃那个乞儿一般污秽的赵秀。多年后,她也没瞧不起出身不堪的宋怀秀。   他的绾绾不光人美,一颗心更是比谁都温柔, 美好的令他自惭形秽。为了能与她在一起,宋怀秀什么都肯答应。可如今九九八十一难他都闯过了,本以为终能得偿所愿, 却得知她成了别人的皇贵妃?   细雨渐歇,春日的明媚暖光重新显露,处处都透着生机。唯独宋怀秀站在谕恩候府前,整个人入赘冰窟,满脸灰败之色,就连李昭何时走到自己身前都未发觉。   李昭叹了口气,道:“随我进来。”   宋怀秀这才回过神来,冷着一张脸跟在他身后。   书房的门才关上,宋怀秀便咬牙道:“侯爷为何言而无信?”   男人五官眉眼无一处不英气,此刻却气得狠了,满眼血丝,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架势,很是吓人。   李昭不怕也不恼,自顾自的坐了,还有闲心转了转手上扳指,淡淡开口道:“阿绾进宫那是陛下的旨意,莫说你与她没有一纸婚约,便是有,也没甚用处,抵不过上头的一句话。更何况......”李昭笑了笑,“何况你这边关也算不得白走一趟,如今整个大邺谁不赞你一声英雄年少?做了陛下亲封的昭义将军,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我劝你忘了阿绾罢,为你好,也是为她好。”   “呵,为我好?”宋怀秀冷笑一声,“什么昭义将军、英雄年少。这天下疾苦、百姓安危,与我宋怀秀何干?就算明日京都浮尸百里,皇帝换人来做,我也不在乎,从头到尾我都只为了李绾一人。”   “如今这叫什么事儿?老子在边关与突厥人拼命,护了他的江山、他的子民。他倒娶了绾绾做贵妃,好,好得很。”说罢转身便走。   李昭一把拉住他道:“你这话说的不要命了?又要走去哪?”   宋怀秀神情冷厉:“坐拥天下还嫌不够,连我唯一的牵挂也要抢走,既如此,也别怪我与他拼命,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李昭忽然笑了起来,倒让宋怀秀看不透了,眯眼问道:“侯爷这是何意?”   李昭摇了摇头,“你就不怕牵连了英国公府?”   “我早说过,除了李绾这世间没我在乎的人。”   李昭想起黑羽卫送来的密函,他恨英国公府也是正常。“好,既如此,你我倒是志同道合,不若坐下来仔细听我说。你如今不管不顾冲进宫去,若是失手,不光你要没命,还要牵连阿绾。就算能成功带她出来,也要亡命天涯一生,我女儿养的娇贵,可与你吃不了这种苦。倒不如......你再立军功,接替黄远鹤的位置,将那八万精兵掌握。”   李昭自己手里有大邺十五万精兵,若再加上这八万将士......虽没明说,可话里话外分明是不臣之意。谁能想到对陛下最是忠心耿耿的谕恩候竟藏着这种心思。   见宋怀秀垂眸不语,李昭还以为他心中犹豫,却不想年轻男人沉吟半晌,抬头道:“兵权此事,可不是我光靠军功就能换来的,还得陛下信任才行。侯爷别忘了,我出身英国公府,陛下未必愿意信我。”   李昭笑道:“我能让他信我,就也能让他信你。只是这事儿成败难言,你可得仔细考虑清楚了,上了船再想下,可没那么容易。”   皇贵妃,天子的女人,此生与他再无可能。唯一的办法,便是改朝换代。   宋怀秀攥了攥拳,“我没什么顾虑,只是侯爷,这次真肯将阿绾许我?”   李昭想起女儿看这小子的眼神,到底点了头:“若是事成,便将阿绾许你。”   送走了宋怀秀,李昭拿出那封黑羽密函,对着满室虚无道,“如实交给陛下吧。”   又是那抹平庸的男声传来:“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的,也不问问计划,就这么信了你。就不怕你贸然行事,连累他也丢了性命?”   “他倒是难得痴情,如今也只能信我。再说他就是问了,我也不可能如实相告。每一张牌都得握在自己手里,方能安心啊。”李昭起身舒了舒筋骨,再回身时,桌上的密函已不见踪影。   .   .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刘钰一边写下朱批,一边冷笑道:“每日上的折子,不是这有洪灾、就是那有疫情,全是伸手管朕要钱的,这群蛀虫废物!”   “刚拨走了二百万两扩充军备,眼下还来逼朕,朕到哪去变银子出来?”   于海敛着眉眼,帮他换上热茶:“可不就是?藩王们不老实,陛下也难呢。”   “不是朕心狠,不想管百姓死活。可眼下银钱得先用在刀刃儿上,自己坐安稳了再说,否则皇位都要拱手让人,倒白替人家看顾了子民。真当朕是傻子?着令让禁卫军加派人手,不许流民涌入京都。”   “嗻。陛下,这是黑羽卫送来的密函。”   刘钰一目十行的看完,倒是有了笑模样。“英国公可真够缺德的,留子去母真以为自己是汉武帝呢?也怪不得这宋怀秀怨恨他。不过他越恨英国公,朕便用着越放心,也是件好事儿。”   于海接着话茬儿,又将章和帝捧了起来,随后小心翼翼问:“那今夜您可是要去皇贵妃那?”   见刘钰不语,于海朝徒弟试了个眼色,十五六岁的小太监躬着身子捧上绿头牌来。   哪想脚还没站稳,刘钰便又改了主意,抬头道:“就去皇贵妃那。”   .   .   昨日的及笄礼、册封大典,可将李绾折腾的够呛,挪到了玉泉殿也没安生。   因是她入宫的第一天,所有人都以为章和帝晚上必会临幸,宫人们也都悄悄准备起来。可谁想陛下竟是没来。   李绾只要一想到那心思难测的帝王,就心生寒意,即便他没来,李绾夜里也没能睡踏实,几次惊醒,天还没亮便起了身。   所以今日,整个人都蔫蔫儿的,眼底泛着淡淡青色,看着很有几分憔悴。   春蝉瞧着都要心疼死了,伺候她用了些晚膳,便道:“娘娘,天色暗了,料想今日陛下也不会来。不如您去池子中泡泡,去去乏,早点儿歇下吧。”   李绾悄悄松了口气,不来最好,永远都别来她才高兴。   “好,是有些困倦了。”   这玉泉殿,后殿中有一方天然温泉,又修了碧玉的池子将泉水引入,因此得名。   李绾不愿沐浴时宫人杵在一旁,便将人都打发了,只留春蝉一人。   她褪了繁复宫装,只披着一身轻纱泡,才下到池子里,李绾便皱眉道:“春蝉,以前用来泡澡的花瓣还有没有?我总觉得这泉水中一股子硫磺味儿,难闻的很。”   “有啊,有玫瑰、桂花还有菊花瓣,听说菊花瓣能有助眠功效,要不拿来给您试试?”   “什么都好,你快些回来。”   热气熏腾,烟雾缭绕,殿中倒像是仙境一般,李绾放松下来,枕着手臂伏在池边,有些昏昏欲睡。   恍惚间听到身后有动静,只以为是春蝉,她带着笑意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半晌没人答她,李绾抬起头,对上男人一双含笑的眸子。   .   刘钰来了玉泉殿,听宫人说皇贵妃在后殿沐浴,刘钰便没让人惊扰,自顾自的寻来,本想逗弄她一番,哪知入眼就是一副香艳至极的画面,自己先傻了眼。   女子只披了一件素白纱衣,懒洋洋的浸在碧玉池子中,纱衣沾了水,便服帖的沾在她身上,曲线尽显,隐隐约约能瞧见藕粉色的肚兜。   李绾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的诱人,一身雪白的皮子好似上等白玉,让人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手感。该丰腴的地方丰腴,纤腰则是盈盈一握。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一张艳丽到极致的芙蓉面展现在刘钰眼前。许是泡在水中的缘故,她脸颊泛着莹粉,几缕乌发贴在腮边,唇色越发娇艳欲滴。   可见了他便一副惊恐模样,妩媚的丹凤眼中都染上了泪意,慌慌张张想要去够池边的衣裙。却不知这样的她,更让男人无法自控。   刘钰晃了神,蹲在池边,一把将湿淋淋的她揽入怀中,低头便要落下吻来。 第52章 侍寝   ‘咣当’一声脆响, 雕着如意纹的紫檀托盘砸在地上, 连带着青花瓷罐儿也跌了个粉碎,里头装着的花瓣散了一地,素白、灿金映着冰冷青砖, 倒成全了满室清菊香。   春蝉慌忙跪下告罪:“奴婢、奴婢叩见陛下!”手掌按在一片碎瓷上, 血珠子顿时涌出,也没敢再挪地方。她声音中打着颤,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   刘钰一双狭长的眼眸扫过她, 静了好一会儿,到底放开了李绾, 起身出了后殿,只道:“快些洗,朕等着你。”   直到听他脚步声走远了,春蝉才松了口气, 瘫坐在地上。顾不上掌心伤口,抚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了。”   李绾抱着手臂, 缩回水中,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这么大胆子,万一真惹恼了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奴婢也是一时心急,我瞧姐儿吓得浑身直抖, 又没别的法子帮忙,便只想到摔了盘子......”   李绾叹了口气:“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事怕是躲不过去的。这次他没与你计较, 下次呢?以后可不许再鲁莽了。”   春蝉低低应了一声,“奴婢叫人把这收拾了,一会儿可别扎着您。”   李绾在水中蜷缩着,好似这样就能更安全些似得。她两世为人,可男欢女爱却从未尝过,说到底还是个没经过事的小姑娘。对刘钰又没有情意在,所以只要一想起这事儿,就觉得害怕。   可再怕又能怎样呢?自从她担了这皇贵妃的名头,就知这一遭是早晚的事儿、躲不过去。入了宫更是已成定局,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倒不如坦然些,起码瞧着好看。李绾盯着粼粼水面,定了定心神,高声唤道:“来人,帮本宫更衣。”   .   .   陛下等在玉泉殿,那便是要李绾侍寝的意思。   宫人们一个个殷勤的很,手脚麻利的帮李绾穿衣、梳头,笑脸儿吉祥话就没断过。宫里最是捧高踩低的地方,一有风吹草动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今这皇贵妃进了宫,更是头等大事。   谁都不是瞎子,以这位主儿的姿容,若还不得宠,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刘钰的后宫中,大小妃嫔都算上,统共有三十余人。帝后感情淡薄,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皇帝要守着规矩宿在中宫,其他时候,刘钰从不踏足皇后的凤鸣宫。   剩下的高位妃嫔,刘钰也不怎么待见。比起大家闺秀,这位帝王似乎更为中意小家碧玉,并且极为念旧。每个月一半的时间独自宿在太极殿,剩下一半便多在李才人和罗美人宫中,说起来这二人比章和帝还大上几岁,早不是鲜妍年纪,原先不过是他身边伺候的宫女。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最早教导他知人事罢了。   虽恩宠不断,可这两人也是不争气的,不曾怀上一子半女,份位也迟迟升不上去。   如今陛下登基也有几年了,后宫中统共就这么些人,主子们人人都有自己的亲信,格局已定,有想往上爬的奴才,也轻易找不着门路。可这位新入宫的皇贵妃娘娘不同,她虽然也出身侯府,是名门贵女,可她是陛下钦点纳入宫中,不止给了皇贵妃的份位,连金堆玉砌的西山行宫都舍得给了她,这份殊荣可是头一份儿。   宫中心思活络的奴才,都想着法子往玉泉殿调,就盼着跟对了主子不受欺负,有朝一日也能尝一尝仗势欺人的滋味儿。如今见皇贵妃可算要侍寝了,宫人们一个个比李绾还紧张,生怕有哪不顺章和帝的心意。大晚上的竟还要给李绾上妆,得亏冬雪拦了下来,只给她涂了些雪花膏,莹白的脸儿,娇粉的唇,已是十分动人。   这厢折腾了两盏茶的功夫,可算是收拾妥当,李绾满心忐忑的步入寝殿。   刘钰早脱了外袍,只穿一身雪白里衣,躺在象牙雕花拔步床上,紧盯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女人。她换了一身浅蓝色流苏宫装,立领有繁复盘扣,袖口宽大,除了手脸,一点儿别处的肌肤也没露出来,包裹的严严实实。可颜色略深些的腰封勾勒出纤细腰肢来,格外诱人,就像是......精心包好的一件礼物,让人雀跃的、迫不及待的想要拆开来看。   刘钰自然而然的也就这般做了。   他一把将李绾拉上床榻,身子一翻,便将她压在身底。他一只手支在她脸旁,托着腮,玩味的打量着她。比起刚才,如今她倒是镇定许多,只是细看,眼中还是有惊慌的影子。   刘钰牵起唇角,另一只手去解李绾宝蓝色的腰封。他的手指修长白细,一瞧便是养尊处优的金贵公子,解起女人衣物来也漂亮悠闲的像是一幅画。精致的流苏宫装被他随手扔到床下,又去解她里衣的带子,露出银白色的肚兜来,绣着纷扬梨花。刘钰蹙着眉,歪了歪头,又伸手拔下李绾发间金簪,瞬间乌发散了满床,晕染出一室的旖旎风光,他终于露出满意神色。   可也再没了其他举动,只是自己躺回里侧,将李绾拦在怀中,甚至帮她摆了个侧身的姿势。   男人陌生的鼻息散落在她颈间,李绾浑身僵直,刚动了动手臂,便听男人略哑的声音道,“别动。”   李绾只好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的躺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身后男人呼吸变得绵长起来,她才舒了口气,偷偷动了下胳膊,顺便踢掉了脚上的绣鞋。   心中乱糟糟一团,有许多事都没想明白,可她接连几日没睡过安稳觉,如今翻身翻不得,动也不能动,满室寂静中,躺着躺着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睁眼时天已蒙蒙亮,一群宫人围着刘钰帮他穿衣,见她醒了,那双狭长的眸子隔着众人看了过来,可却又什么也没说,领着乌泱泱一群人出了玉泉殿。   春蝉赶忙帮李绾披上衣裙,扶她起身跪拜,送走了这位祖宗,才又唤宫人来帮她梳洗。   见李绾接二连三的打哈欠,春蝉小声道:“娘娘,昨日咱们进宫已是晌午,赶不上请安,不去也罢。可今日要是再不露面,便要落下话瓣儿了,您且醒醒神,去凤鸣宫请个安,若是困倦,回来再睡就是。”   李绾点了点头。沈太后不喜喧闹,别说嫔妃过去请安了,连皇帝她都不爱见。倒是沈芸芸这个皇后,很把规矩当一回事,每日晨昏定省,谁也不许耽搁。人家本就不待见自己,若再被她抓到把柄,少不了又是一番麻烦。   因此她吩咐冬雪道:“梳个简单些的发髻就行,咱们早些去。”   这凤鸣宫原不叫凤鸣宫,而叫鸾瑞宫,本不是中宫皇后该用的居所。   原本的凤鸣宫,乃是章和帝的原配皇后石氏所住,可自从她自戕于冷宫之后,宫中就传出了各种流言蜚语,全是和那座宫殿有关。都说那闹鬼,甚至有个打扫的小宫女直接吓的疯癫了,非说自己见到了早已故去的石皇后,她就坐在内室对镜梳妆,披头散发的,可一抬脸,却是满脸青紫,舌头耷拉的老长。   石皇后当日确实是自缢而亡,那般恐怖形容倒是不假。这些谣言在宫中越传越广,刘钰几番告诫,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沈芸芸得知后,哪还敢住进去?她生怕自己被厉鬼缠上,索性改了鸾瑞宫叫做凤鸣宫,住到了那里去,跟那座闹鬼的宫殿一东一西,隔得老远。   说起来,沈芸芸真是恨毒了李绾,觉得这人天生就是来和自己作对的。甚至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西山行宫时,就让人了结了她,省的她入宫来给自己添堵。   可谁想才吩咐下去,第二日她就在白玉宫见到了自己派去的杀手,那人已成了一具尸体,脖子上被穿了个洞,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沈芸芸捂着口鼻险些吐出来,沈太后却泰然自若,笑的毫无温度,挑着唇角道:“芸芸,你的人,你自己领回去吧。只是记住了,姑母说过喜欢李绾的脸,你就不该动她。若是再不听话,姑母可要生气了。”   那老妖婆不知又在脸上动了什么手脚,纹路确实少了,可皮笑肉不笑的僵硬模样,活像是贴上的一张假脸,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吓得沈芸芸腿都软了。再瞧瞧那具让她领走的尸体,更是心中发寒,不敢再对李绾下手。   可眼下人进了宫,她又越看越来气。虽杀不了她,可也不能让她好过了。   今日当着一众嫔妃,沈芸芸没给李绾好脸儿,晾她在一旁,只与别人说话。李绾倒也坐得住,垂着一双眼,不声不响,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待散了众人,沈芸芸又凉凉开口道:“皇贵妃留步,本宫有话对你说。”   本也是漂亮的一张脸,偏生要挂着讥讽的、不怀好意的笑。她一步步贴近李绾,在她耳畔道:“你当陛下他能对你新鲜多久?待他腻了,姑母那便是你的好去处。”   沈芸芸想看李绾张皇失措的模样。留在那阴森森的白玉宫,整日只能与喜怒无常的沈太后作伴,对于年轻女子来说,这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   但她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李绾。 第53章 秘密   李绾倚在窗边, 瞧着外头乌蒙蒙的天色。   算一算入宫已有月余。但她这玉泉殿, 章和帝来的并不算勤,一月里头,统共来了几次, 一只手都能数清, 倒让不少心气儿高的宫人失望了。她这个皇贵妃也如同后宫中其他的高位嫔妃一样,都是深宫中的华美摆设。一件件远瞅着富丽堂皇, 可自己的孤寂自己知道。   李绾自认没什么旁的本事, 但向来耐得住寂寞。本来章和帝不来,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儿。她大可将这玉泉殿当做西山行宫, 潇洒度日。无爱无宠又怎样?横竖她背后靠着谕恩候府,在这宫里,只要手里有银子,日子想过的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端看你会不会享受了。   可那日沈芸芸贴在她耳畔说的话,让李绾不得不另做打算。   沈芸芸将话说的模棱两可, 李绾反复想了想,白玉宫的内情,她应该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毕竟以人血沐浴,割皮换脸,实在太过残忍, 即便沈氏身为太后,也不敢让此事传扬出去。这样有违天和的做法,一旦被人发现, 那可是死后都要遭天下人唾骂的。所以沈芸芸这个侄女兼皇后,怕也不甚清楚实情......可李绾却是知道,入了那白玉宫会是何等惨状,每每想起便是一阵胆寒。   在这宫里她无人能依靠,若不想落得被人剥皮放血的下场,须得赶紧想法子自救。而唯一能在沈太后那保下她的,也只有刘钰这个皇帝了。所以,眼下她该讨好刘钰才是?   原有着失身那道坎儿,李绾心里犯怵。可这一个多月里,刘钰宿在玉泉殿的那几回,都是将她抱在怀里睡觉。李绾确是个没经过事的姑娘,可入宫前秋嬷嬷给她的那两本小册子,绘的精致,令人羞得没眼看。就算是不看这春宫图,李绾活了这么些年也大概明白,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并不等于就做了那事。   至于刘钰为何这样,她不知晓。他总是喜欢搂着她,有时还会将她长发绕在指尖玩弄,或是将她摆成特定姿势,紧紧抱着入睡。说起来......就像是逗弄猫狗、或是摆弄娃娃一般。   是人都有骨气,可也要看遇到的是什么事儿。李绾前世一杯毒酒喝的洒脱,可死过一回才知道那滋味儿有多难受,她绝不想再尝第二回 。而被人放干净全身鲜血,或是活生生割掉脸皮,想想就知道比饮毒更要痛苦千百倍。两相比较,她宁可做刘钰的玩偶。   春蝉端着热茶上前,小声道:“娘娘,那人又在看咱们呢。”   李绾一抬头,便见院子角落立着个削瘦人影。一身靛青色长裙,五官生的不错,却带着几分生硬、刻板,正是沈太后身边的那位女官,好似叫做卿乐的。   两人视线相撞,那女官也未躲闪,只遥遥冲李绾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玉泉殿了。半月来,每隔几日便要来看一看李绾,就静静瞧着也不出声,不像在看一个活人,倒像是在帮沈太后确认她喜欢的那张脸,是否安好。   李绾看着那瘦高背影打了个寒颤,攥紧帕子吩咐道:“春蝉,你在妆匣中取一锭金子,去寻于公公,就说玉泉殿烦请他多照拂。”   春蝉还当自己听错了,请于总管多照拂,这是想争宠?可她打眼儿一瞧李绾的神色,便也没敢多问,姐儿是个心里有数的,自有她的想法。   应了声,便顺着她的意去办事。   于海翘着腿,在庑房中喝茶,手中还把玩着春蝉塞给他的那锭金子。   身后给他敲肩的白净小太监,笑道:“啧,说起来那位是侯府出身,样貌又是顶顶好的,人还没入宫的时候,就不知惹得多少主子心里吃味。可到头来想得陛下怜顾,还不是要来求干爹您?”   “噤声!这话也是你说得的?”于海嘴上怪罪,可面上却不见恼意。他是大总管没错儿,可身份再高也就是个阉人,女人方面没了想头,便把银钱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仔仔细细收了金子,便换上了恭顺脸孔,猫着腰进了太极殿。   宫中太监多了去了,他能爬到如今位置,自然由他自己的一套法子。收了银钱,帮人办事,这事儿他做惯了,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可一样的话,全看人怎么说,只要别惹了天子不悦,一切好办。当夜,刘钰当真去了玉泉殿。   于海的这条门路,李绾走了几次,可章和帝对她仍是不咸不淡的。   要说起讨好人这件事儿,李绾有些心得,她觉得该对症下药,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态度。比如上一世她讨好父皇时,便努力扮演着乖巧懂事的女儿,每日在太极殿安安静静的陪着他,适时倒上一杯热茶,在他想开口时,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那时大邺江山不稳,父皇每日有处理不完的麻烦,本就忧虑多思,早已没有了好心情,若李绾还娇蛮胡闹,怕是要惹人厌烦。   而同样都是父女之情,在面对李昭时,李绾这个女儿则是有些任性的。李昭作为父亲,看着刻板,其实只是不善表达,导致他与其他子女关系都很疏远,在这一点上,他虽然没说,却也是难过的。而李绾这个娇蛮却又愿意黏着他的小女儿,就变得在他心里特别起来。她的每一分亲近,或是任性的要求,都让李昭觉得,哦,我这个父亲或许没有那么失败,至少小女儿还是喜欢我的。   祖母嘛,不缺富贵,这辈子唯独想得崔氏一族的认可。说到底骨子里是自卑的,只要全了她的面子,在外人面前护着她的面子,她便觉得李绾好。   吴氏就更容易看透,一双子女便是她的命根子。   可想要讨好别人做起来并不简单,至少你得把这人琢磨明白了,知道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然后成为他希望的样子,日复一日努力扮演着这个角色,稍不留神就会忘了原本的自己。   可刘钰喜欢的是什么样子呢?李绾有些看不明白。   无论李绾表现的是温柔小意,还是任性可爱,刘钰情绪上都没什么变化。只一双狭长的眸子饶有兴致的瞧着她,像是欣赏宠物带来的乐趣。   这位帝王外表白皙瘦弱,而立之年仍旧像个少年人。李绾不知晓他在朝堂上的样子,可每次夜里来到玉泉殿,他都很少说话。哪怕眼睛笑着,身上的那份沉郁也驱不散。   想要讨好他很难,可是李绾不能放弃。就算是个宠物,她也得做他最喜欢的那一个,这样在沈太后要人时,他才有可能愿意保她。而怎么保她、保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撑到爹爹成功那日,端要看刘钰对她这个宠物有多满意了。   李绾在去给沈芸芸请安时,一向安静坐着,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多生是非。可最近,她在去凤鸣宫请安时,多了件事情要做,那就是观察李才人与罗美人。   这两位在刘钰后宫中,可以说是屹立不倒。皇帝每月一大半的时间,都宿在她们二人宫中,所以哪怕份位不高,也没人敢怠慢了。能得宠这么些年,那她们身上的某些特质一定是刘钰所喜欢的。   李才人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容长脸,樱桃口,面色始终淡淡的。罗美人则是一身铜绿色锦裙,瓜子脸,大眼睛,也相对更爱说笑些。二人样貌都不错,可在后宫中也算不得什么难见的美人儿。   最让李绾头痛的是,这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长相上一个清秀、一个俏丽。性格更是一个安静、一个活泛。难不成刘钰只是念旧?要是这样,李绾可真是没了法子了。   李才人像是发觉了李绾一直盯着她瞧,颇为不自在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露出腕子上拢着的一只翡翠镯。镯子水色极好,但可惜李才人身形太过干瘦了些,又早过了豆蔻之年,端着茶盏,手背手腕上有几条青筋显露出来,显得镯子有些空荡。   ......等等,共同之处,难道是年纪?   李才人今年三十有六,罗美人只比她小了两岁,说起来她们二人在妃嫔中年岁最长,难道这才是刘钰中意她们的原因?可李绾小了刘钰十五岁,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若他喜欢成熟女子,自己又该如何讨好?刻意扮老?   不对,可能不光是年纪那么简单。想透了一层,旁处便也跟着明了了。章和帝对宣华夫人敬爱非常,不光赐了宅子,时常宣她入宫,更连她的女儿都封为县主......这是个可怕的猜想,但李绾就是有种直觉,这次她找对了方向。   又是一锭金子,这次等到第三日,刘钰才终于踏足玉泉殿。   李绾没再穿那些桃粉、柳绿的宫装,而是换了一件宝蓝色的织金长裙,领口开的有些低,露出一片白腻肌肤。她发髻高挽,重新描过眉眼,染上了大红色的艳丽口脂,整个人雍容华美。   在刘钰迈步进殿时,李绾甚至没有起身相迎,她只是斜倚在软榻上,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那俊秀帝王。   刘钰平静的表情终于崩塌,狭长的眼眸中闪过深深的迷恋之色。他几乎是扑到李绾脚边,将她抱起。   夜色浓重,李绾的锦裙仍是被扔在地上。她只穿一件胭脂色的肚兜,刘钰蜷缩在她怀里,睡得格外踏实,就像是个孩子一般。   帝王的秘密,李绾终于知晓,原来他爱的也是那朵大邺曾经最美的牡丹。 第54章 妒忌   “陛下。”   刘钰迷迷糊糊睁开眼。   女子嗓音天生带着几分甜软, 此时刻意放轻了便更显的温柔, 就在他身畔道:“您这一觉睡得沉,可午膳时不还说下午要召黄将军进宫?眼下已快到未时了,不若起来醒醒神?”   刘钰轻轻叹了声气, 复又闭上眼, 搂着李绾的腰身不肯放手,喃喃道:“一会儿、一会儿朕便起来。”   听他这样说, 李绾也没再多劝, 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望着轻纱幔帐出神。   谁不羡慕做皇帝的?天底下头一份儿的尊贵!可同时也是头一份儿的没自由。就连想睡个懒觉都是奢侈, 每天当中,什么时辰该干什么事儿,早就是定好了的。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端着,天子威仪堕不得。说来, 历朝历代也就是那几位昏庸到底、无惧身后骂名的主儿,日子过得最是开心自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刘钰便起了身,一群宫人照旧围着他一人忙活。待收拾妥当了,男人脸上的困倦萎靡也一扫而光,又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威严皇帝。   众人簇拥着,临要出玉泉殿了, 刘钰却又止住脚步,回头道:“朕晚些便过来。”   “是,臣妾恭送陛下。”李绾乖顺的垂着脸看不清神色, 声音听着倒是欢喜的。   见主子受宠,玉泉殿的宫人们也跟着欣喜。原本陛下对皇贵妃态度不冷不热,带累的他们这些花了银钱、挤破脑袋,好不容易进了玉泉殿的人,全成了别人眼里的大傻子,暗地里没少受人嘲笑。   可如今好了,这半个月来,陛下夜夜宿在玉泉殿,可是后宫中前所未有的恩宠、殊荣,连他们这些宫人也跟着扬眉吐气。对着皇贵妃更是毕恭毕敬,小心伺候着。知晓她内殿向来不喜留人,便都躬着身子自觉退了出去。   见人都走了,李绾才露出痛苦之色。刘钰喜欢枕着她的腿歇午晌,她半个多时辰一动不敢动,腿脚早就酸麻的没了知觉,刚才强忍着下跪送驾,此时却是起不了身了。   春蝉赶紧将她扶到床上,蹲下身来帮她揉腿。见李绾蹙着眉倒吸冷气,想来是腿上难受的厉害,哪怕知道不是自己能抱怨的事儿,可春蝉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可真是半点儿不心疼您自个儿,腿脚上本来就有旧疾,现在还日日这般折腾,这腿不要了?”   李绾摇了摇头:“没办法,且忍一忍吧。”眼下命都在别人手里攥着,遭点儿罪又算得了什么。   日日听着、看着,纵使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春蝉也多少能猜到,绾姐儿这是有难处,她只恨自己帮不上忙。咬了咬唇道,“我让冬雪去要些驱寒、活血的药材,一会儿泡一泡,应是能缓解些。”   李绾点头。脚踝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想动。   她如今就像在万丈深渊边翩翩起舞,别人瞧了只当她这皇贵妃做的愈发风光,可却不知她一不小心便要跌的粉身碎骨。   如果说沈太后是癫狂、极端的,那刘钰就是扭曲又病态的。   谁能想到大邺的君主,在床笫间像个孩子?他夜夜留宿玉泉殿,却从未与李绾有过夫妻之实。夜深人静时,他甚至曾满眼痴迷的问她:“母后,你喜不喜欢钰儿?”   李绾浑身血液好似冻住,愣愣点了点头。刘钰却不高兴,因为沈太后从不喜欢他,李绾点头便不像了。   他最喜欢李绾一脸淡漠的高傲模样,每当李绾那样瞧着他,他便激动起来。脱掉她的衣裙,疯狂的亲吻她,最后却只蜷缩在她怀里,安静入睡。   在夜里,他永远是那个渴求她怜爱的孩子。只有天色亮起,他才是大邺的帝王。   那夜他叫出母后二字,李绾就知要糟。果然一早睁开眼,就见刘钰偏着头,仔细看她。自言自语般道:“你冷着脸真的很像她,或许只有你们这样的美人,肃起眉眼来,才会好看的令人着迷。”他细白的手指划过李绾的颈子,骤然用力掐住:“你可知道阿敏?朕也是这样掐住她,她一直在挣扎、双手乱挠,说不出话,便流着泪求朕,可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动了,也把秘密带到了地底去。”   他手上松了力气,淡漠的看着李绾一阵干咳。牵起唇角道:“在宫中,太蠢的人活不长,太聪明了也一样。”   李绾顾不上披件外袍,只穿着肚兜便跪在冷硬地上:“臣妾承认,是想要锦衣玉食,也想要尊崇地位。可臣妾心里明白,别人尊我一声皇贵妃,也不过是因为瞧您宠爱我,我的那些小心思更瞒不过您。我便是您养的雀儿,笼子的界限随您画,让我一辈子不出玉泉殿,臣妾也不敢有怨言。”   刘钰没出声,李绾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神色。   直到她冻得身子轻颤,才听刘钰低笑起来。他随手扔了件罗裙给李绾,“阿敏若有你一半圆滑,朕又怎会......罢了,你是朕的皇贵妃,朕心尖尖儿上的人,朕怎么忍心伤你?你我各取所需,做个伴吧。”   他走后,李绾一身冷汗,许久才缓过神来。自己为了躲开太后,想讨好刘钰,却不想撞破了更不该知道的秘密。还有阿敏......石皇后闺名便是单字一个敏。昔年是被先帝指给七皇子刘钰做正妻,后来刘钰登基,她便也顺理成章做了中宫娘娘,所有人都要避讳她的名字,名字中也‘敏’的,要么改名,要么缺笔,谁也不能冲撞了。   前几年她自戕于冷宫,也有不少人偷偷猜度,是为了让她给沈家女让路,才死的蹊跷。可没想到,竟是因为知晓了这事儿,被刘钰亲手灭了口。   石敏是他的结发之妻,两人年少夫妻,相伴多年,却也说杀就杀了。自己今日能侥幸逃过一劫,许是因为她是最像沈太后的替代品,眼下新鲜着,他还舍不得。李绾只觉得胆寒,这宫闱中,污秽又可怕,她很想逃。   可逃不脱、也逃不得,她如今只能盼着爹爹快些成事,在那之前,她都要想方设法保住自己性命,扮演好独获帝宠的皇贵妃。   .   .   在别人眼里,李绾便是章和帝最宠爱的女人。   驻守边关多年的黄将军,终于归朝,章和帝于元吉殿设宴,犒赏三军,同时也是为了褒奖两位有功之臣。   沈太后不知为何,推说身子不爽利,并未出席。宴席上,便是皇后与皇贵妃,一左一右坐在刘钰身旁。可明眼人都瞧见了,从一入席,刘钰便只顾着李绾,更是都以为她得宠。   但李绾不是傻子,她知晓了那件事,章和帝自然要把她放在眼前好好盯着,省的她胡乱说话。归宁省亲是别想了,现在就连家书都要他亲自过目了才能送去谕恩候府。她这不是受宠,是在坐监呢。   偏沈芸芸也同别人想的一样,那眼刀子一个劲儿的往李绾身上甩,就差指着鼻子骂她狐媚了。   李绾今日本就心气儿不顺。自从入了宫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天天都要为保命绞尽脑汁。这宴席说白了就是给两位将军而设,一是黄远鹤,二是便是宋怀秀,他是主角必然会来。自己虽不愿意以这皇贵妃的身份见他,可心里又百味杂陈,一想着到真能见着,李绾还是整夜没能睡好,今日在打扮上也是用足了心思,哪知宴席过了一半,那人竟没来。   白白忐忑了两日,还没见到想见的人,如今又被刘钰时时刻刻盯着。想吃两口点心吧,沈芸芸还没完没了瞪她。   所有的负面情绪堆积在一起,一下子压倒了理智。李绾一扭身便靠在了刘钰身上,将咬了一口的点心,直接送到他嘴边。拉着娇软调子道:“忒甜了些,我吃不下。”   李绾心里有数。刘钰倒不见得会给她面子,但只要是能落沈家面子的事儿,他倒应该都是乐得做的。果然刘钰只微微一愣,便低下头就着李绾的手,就咬了一口糕饼,笑道:“是甜了些,朕替你吃。”   这宠上了天去,天子竟肯吃她吃剩的东西。高阶下众人看的暗自咂舌,沈芸芸更是气得手指直颤,死死捏着帕子。李绾眼风淡淡瞥过她,靠在帝王身上,露出了个挑衅的笑,当真是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   恨她得宠,骂她狐媚是吧?那她若不做出个妖妃的样子,倒对不住众位的费心嫉妒了。连口点心都吃不安宁,实在是欺人太甚。   可李绾这笑刚绽开,便听那道熟悉声音响起:“臣宋怀秀,拜见陛下。拜见皇后、皇贵妃娘娘。”一字一句皆是掺着冷硬冰碴,听着便觉得冻人,最后一句更是咬牙切齿之感。   今日宴席,宋怀秀本不想来。他只要一想到李绾与别的男人在一处,他就堵心,更何况让他来眼睁睁看着?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直接抢了她离开。可这宫宴是皇帝为他和黄远鹤所设,除非死了爹,否则他推拒不得。   倒是英国公难得帮他一次,真是差点儿死了。宋怀秀这才有借口迟些来,可哪知才进殿,便见心心念念的女人穿一身银红色广袖宫装,当真是倾国之姿。可她千娇百媚的靠在皇帝身上,那份娇、那份媚,都是他从不曾得见的。   一时间宋怀秀只觉得心肝肺烧得生疼,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看她可会心疼? 第55章 丑事(上)   英国公府出了件热闹事。最先不过是下人们嚼舌根子, 谁知后来竟因此闹了个天翻地覆。   京都近些年, 风气愈发奢靡。权贵们不光比衣裳首饰,更要比排场。人家郡公府门房都有八个小厮,你堂堂国公府只有两个?哟~那你家也忒不讲究了, 想来是日子艰难。传来传去, 明天你家就能成了四九城皆知的破落户!谁能乐意?   谁也不肯比旁人矮一头,家家都暗中较着劲呢!   如此一来,像英国公府这般, 家中本没几口人的,也要添置上百的奴婢。丫鬟、婆子们倒是乐了, 活计轻松的不得了,每日有的是大把时间偷闲, 人凑在一块儿干嘛呢?闲磕牙呗。   比起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那些带着香艳色彩的话题,大家谈论起来格外起劲。事情的原话和原主没几个人说的明白, 传来传去早就不知出了多少个版本,反正大致意思, 就是哪个小厮爬了哪个姨娘的床。   这消息一出,一下子就盖过了夫人房里有一圆润‘如意’的闲话,在国公府各处传了开来, 每个人都津津乐道。无论是丫鬟婆子还是小厮管事, 说起这事都能描述出一二细节,好像他们亲眼所见一般。   可底下人也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这种关系主家面子, 又捕风捉影的事儿,他们之间再怎么传,也不会有人捅给主子知道。可谁想就这么巧,两个小丫鬟红着脸,躲在花园子中说悄悄话,却被归宁的姑奶奶听了个一清二楚。   姑奶奶自然是宋颜,她在沈芸芸那失了宠,可沈夫人也没亏待她,帮她在京都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朱御史家的公子,名叫朱庭俊,人长得端正,既是嫡子又是独子,最难得的是身上还有功名在,真是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宋颜再如何也是庶出,本来这好事儿轮不上她,听说朱公子从小就与自己表妹订了亲,可不知怎的,两家竟是闹翻了,退了亲事,这才让宋颜捡了便宜。   她欢欢喜喜嫁了过去,人人都羡慕她夫君人品端正,一心读书,从不去那些污糟地方。可这夫妻相处就跟穿鞋似的,舒不舒服唯有自己清楚,外人说的不一定对。朱庭俊待她有礼,可是处处透着冷淡,宋颜在婆家待得十分无趣。好在不是远嫁,她便时常回国公府小住。   谁想这次才回了娘家,便听了一耳朵的堵心事儿。这要是换成别人,训斥两个丫鬟一顿也就罢了,可偏偏让宋颜听见。她气得直跳脚,拧着小丫鬟的耳朵,一路提溜到老夫人房里,不依不饶,要讨个公道。   原因无他,谁人不知英国公只有一房妾室?便是宋颜的生母。什么‘小厮爬了姨娘的床’,敢在府里传这样的话,就是指名道姓的往她生母身上泼脏水啊!可怜她姨娘日日在夫人房里伺候着,小心翼翼半辈子,老了老了,还要担这样的污糟名头?她非得把造谣的人揪出来,扒了她的皮!   国公府就宋颜这么一个女孩儿,自小被老太太养在身边,如今见她气得直掉眼泪,老太太也是恼怒,叫来了儿媳主事。把事儿一说,沈氏也觉得忒不像话,杜姨娘是自己的陪嫁丫鬟,再老实不过的一个人。不然这么些年,她也不会唯独抬举了杜氏做姨娘,若说杜氏偷人,那她这个主母岂不也成了笑话?京都头一号的睁眼瞎?   沈氏雷厉风行,令人在府里彻查。她是沈家嫡女,又做了这么些年当家主母,很有一番手腕,到下午便有了影儿,说这话最早是从朗正院传出来的。   朗正院乃是英国公的院子。沈氏一听脸儿便绿了,把朗正院的小厮一齐绑了,挨个儿逼问。问出来实情大家都傻了眼,几个小厮说的如出一辙,说是英国公贴身的小厮福子喝大了酒,拍着胸脯说自己睡过后院儿的女人,还颇为自豪的把自己如何偷人、如何勇猛,甚至那女人如何叫的,都给他们学了一遍,有模有样。   “小人真没说谎,福子还说她浪得很,胸口有颗小痣。夫人若不信,再问旁人就是,大家伙儿都听见了。”   沈夫人没觉得他说谎,众口一词,这事儿没跑,只是她实在接受不了。那福子是家生子,今年才十七岁,杜姨娘的岁数做他娘都够,能令他出去这般与人吹嘘的女人,自然不是杜姨娘。他偷的、是大公子的女人。   英国公府的大公子名叫宋怀明,是沈夫人的独子,一直有着哮症,并未娶妻。她儿子的病,她比谁都清楚,能多活一日都是老天眷顾,想留下子嗣几乎是不可能的。可就在沈氏绝望之时,儿子房里的丫鬟,竟是有喜了。   那丫鬟名叫菱夏,往日举止有些轻浮,沈氏不待见,让她留下伺候完全是瞧宋怀明喜欢她。可不论如何,如今有了身孕,沈氏是比谁都高兴,赏了菱夏不少金银珠宝,每日里补品换着花样的送去她房里,只说让她好好养着,只要能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抬她做姨娘。   如今得知这事,对沈氏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若菱夏真与小厮有染,那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怀明的骨肉?   如今福子跟着英国公在外未归,沈氏又不敢让儿子知晓这事儿,生怕他起急又犯了哮症,便只能先让婆子们将菱夏带过来。   那菱夏生了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身段儿却是妖娆。哪怕怀着身孕,也不肯多穿些,只穿了件轻薄的鹅黄色纱裙,领口处露出大片肌肤来。一对儿丰满圆润间,却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听沈氏一连串的质问,菱夏开始有些慌乱,但很快便扶着自己肚子楚楚可怜哭了起来。“夫人可不要听他们胡诌,那福子几次色眯眯盯着奴婢,可奴婢是大公子的人,哪里会与他不清不楚?便狠狠骂了他一顿。想是他恼羞成怒,才四处污蔑奴婢!”   沈氏冷笑道:“连你胸口有痣,都是他瞎编排出来的?”   菱夏眼珠子一转。“奴婢向来穿的轻薄,可能是哪次被他瞧见了。这回奴婢长记性了,再不敢如此穿衣,还请夫人息怒!”   老夫人被这破事儿气得头疼,闭目不语,歪在一旁。倒是宋颜,早就看这妖妖道道的菱夏不顺眼,如今自己姨娘又被她牵连了名声,宋颜出声讥讽道:“你脑子转的倒快,偷人硬能扯到衣服上,可笑!”   菱夏依旧是那番哀哀切切的模样,“姐儿这话说的,奴婢恨不得以死证明清白!奴婢不怕死,只可怜了我肚里的孩子。”   眼下福子不在,没有证据,菱夏又咬死不认,沈氏还真犯了难。总想着,万一呢,万一她肚里的孩子真是怀明的骨血,若伤了分毫,自己还不得后悔死?   两难之际,两个小厮扶着个瘦高人影儿进了正厅。说是扶着,其实是一人架起一只胳膊,把人给架过来的。   天气炎热,可那人却裹在灰毛大氅中,瘦的脱了相,正是宋怀明。他一路从自己的院子过来,都是小厮背着,并没累着。可就这么颠簸了几下,便又胸口发闷,他靠在雕花圈椅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沈氏这做娘的可是起了急,“这大热天的怎能瞎折腾!谁让你们带大公子过来的?都不想活了!”   宋怀明拉着她的衣袖,摇了摇头:“是儿子执意要来,不怪他们。”他眉眼还能看出几分清秀,可脸色却是蜡黄的,透着一股子衰败之气。   沈氏握着他的手,满眼心疼:“明儿可是有事?那让小厮们过来传话,或是娘过去听都好,你又何苦折腾这趟?”   宋怀明苦笑了下,刚想开口,菱夏便上前殷勤道:“公子可是累着了?要不要喝水?”她肚子的月份大了,蹲不下身去,便倾着身子。一边问着,那纤纤玉手还一下下轻柔抚在宋怀明胸口,可真是温柔照顾极了。   宋怀明垂着眼没看她,干枯的唇瓣吐出一句话来。   “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只这一句,便惊了众人。方才还娇美过人的菱夏,一下子惨白了脸,整个人摇摇欲坠。沈夫人呆呆站着,半晌才回过神来,抖着唇问:“你、你先前怎么不说?”   枉费整个国公府都小心谨慎的伺候着菱夏,就盼她能为宋怀明延续血脉。可谁知忙活半天,竟是个野种?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儿子既然心知肚明,又为何拖到这野种快要呱呱落地才肯说?   宋怀明叹了口气:“娘,我这身子怕撑不了太久了。若哪天、哪天我真的闭了眼,你又当如何?”   沈夫人一滞,光是听儿子说这话,就跟剜她的心一般,若真是......她红着眼:“那娘也不活了!娘哪舍得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宋怀明也跟着难受,“可我、我就是怕您这般。儿子不孝,累的您这么些年日夜为我忧心,若您再寻短见,那我可真是闭不上眼了。可我若能有个孩子,娘必然不放心交给旁人照顾,为了孩子您也得撑下去......”   听儿子断断续续将缘由道来,沈氏的心都要碎了,“明儿,你实在是太傻了。纵使心疼娘,也不该由着这贱人,诓骗咱们一家!”   沈氏指着瑟瑟发抖的菱夏,“把这贱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我看谁还敢做出污糟事儿!”   菱夏怕得连喊叫都忘了,只呆呆的落泪,任凭两个婆子把她往外拖。   紧要关头英国公却一脸焦急赶了回来,“等等,她肚里的孩子伤不得!”见妻子望过来,他压下那份心虚,咬牙道:“那是我的骨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仙女~   小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12-16 16:07:46   果核李李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12-11 22:33:59 第56章 丑事(下)   自打宋怀秀成了昭义将军, 整个国公府, 除了沈氏依旧拿他当眼中钉,其余人对他的态度都一改从前,分外热络起来。   尤其是英国公, 上下朝都要与宋怀秀一道走, 好在一个骑马、一个坐轿,没什么交集, 宋怀秀也就忍了。偏英国公不识趣儿, 还总喜欢在同僚面前训、诫他,摆出一副做父亲的架子来。   这在宋怀秀看来实在是可笑至极。在他需要父亲的时候, 英国公从未拿他当儿子看。如今自己跌跌撞撞的长大了,他又忽然蹦出来,想逞老子的威风,想的也太美了!宋怀秀才懒得给他这种面子, 只对他视而不见。   英国公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自然恼怒, 复又对宋怀秀冷淡下来。两个儿子,一个病歪、一个混账,就没个顺眼的!好在自己还有另一个指望......   .   .   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一旦形成了,日子久了很容易变成一种习惯。比如打老婆、也比如惧内。   英国公一把年纪了, 可在他认下菱夏腹中孩儿时,见妻子一双眼狠狠瞪了过来,还是吓得直冒冷汗。一时间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的, 小声让人赶紧去将二公子请来。   沈氏厉害,可厉害的也怕不要命的。有宋怀秀在这坐镇,想来她也不敢轻易发疯。   因着英国公的胆小,宋怀秀倒是被请到正院看了好一场大戏。   他来的时候正厅已经闹得不大好看。老太太歪在塌上捂着额头直‘哎呦’,宋颜在旁边看顾着。他那病秧子大哥捂着胸口,面色颇为痛苦,一副上不来气的样子。   沈氏气得眼都红了,吩咐小厮将大公子背回去。指着英国公狠声道:“你是不是人?满府的丫鬟,你偏和这贱货勾搭!她是怀明房里的人,爬灰的名头儿传出去,一家子谁也没了脸!”   见不得光的事儿在众人面前摊开,又被妻子指着鼻子呵骂,英国公羞臊的满脸通红,恨不得扒开地缝钻进去。可菱夏他是真心喜欢,腹中孩子也来之不易,已闹到了这般田地,总得护住她们娘儿俩吧?英国公抬脚踹开两个婆子,将菱夏扶了起来。   可这菱夏是个机灵的。先前是事发突然,吓得丢了魂儿,眼下稳了稳心神,心中又做了几番思量。   大公子身子不中用,翻个身都要喘一喘,每次说是伺候他,其实不过是解了衣裳,让他摸摸罢了,又哪会有孩子?先前见他不揭穿自己,菱夏还当他是顾着爷们儿面子。可眼下他不肯再帮自己遮掩,那另外两人谁能指望?   菱夏何许人也?原是乘安县人,姓吕,正是吕家夏丫,春蝉的亲妹子。   当年她一心想过富贵日子,不肯嫁给穷书生。愣是嫁到了柳州府的一户商贾人家,给人家做妾。本来那男人对她上心,衣裳首饰从不短缺,吕夏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谁曾想那户主母却是个嘴甜心苦的,面儿上亲亲热热与她姐妹相称,可男人前脚出门,到南方去谈买卖,后脚她就将吕夏卖给了牙婆。   还咬牙切齿的吩咐,让将她远远卖了,再也回不得柳州府才好!   吕夏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一路颠沛流离到了京都,被卖进了英国公府。她也曾想过到谕恩候府求救,姊妹兄弟还有父亲,总不会不管她。可到底咽不下那口气,不想被他们瞧见自己如今的落魄,也不想承认当年是她错了。   在哪做丫鬟不是做?何况这还是堂堂国公府!吕夏改名叫了菱夏,下定决心要在这花团锦簇的大园子中混出个人样,她要做人上人,叫家里人后悔曾与她疏远。   菱夏样貌生的清秀,身段却是惹火,加上一举一动刻意勾引,很快便成了大公子唯一的房中人。他虽病弱,可对她却是温柔的,她想要珠宝、想要锦裙,他通通答应。可菱夏不满足,这大公子病病歪歪,说不定哪日人就没了,到时候她又如何继续过好日子?   所以一家之主的英国公,便又成了她勾引的目标。男人永远都是爱新鲜的,英国公又被沈氏管的严,平日里素的都快成和尚了。骤然见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眉目传情、投怀送抱,哪有不接受的道理?菱夏不同于京都贵女,她在床笫间放得开,名义上又是宋怀明房里的人。这种隐秘又禁忌的情、欲,令英国公欲罢不能。   勾上英国公,往后的日子就有了保障。   可菱夏早不是姑娘家,又是个贪欢的。床笫间这父子二人都并不勇猛,大公子有心无力,英国公也上了年纪。她自是不甘寂寞,而英国公身边的福子,便入了她的眼。福子样貌清秀,身量却高,满府的小丫鬟都爱与他说笑。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菱夏没费什么心思,便勾的福子成了她另一个入幕之宾。   可菱夏忘了,这个年岁的男人,有用不完的体力,可却藏不住事儿。喝了几口黄汤便将这事儿吹嘘了出去,可真是要害死她!   要说起来,这孩子到底是福子的,还是英国公的,菱夏自己也不知道,眼下全凭她怎么说了。   要是认了腹中是英国公的骨血,那这孩子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可依照沈氏的醋性儿,自己便要没了活路。耳根子软的英国公,菱夏可不敢指望。   若说这孩子是福子的,约莫要被打一顿卖出去,肚中孩子肯定保不住,可自己却有希望活下来。菱夏心中两种念头过了一遍,几乎是没有犹豫,便从英国公怀里挣出来,一把揪住福子的衣袖,眼含热泪道,“到了这会儿,你还不肯认吗?”   那福子见这事儿被捅出来,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眼下见菱夏如此说,更是满脸惨白,再没胆量狡辩,‘咣当’跪下,一个劲儿的磕头,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   嚷嚷着,“是小的被鬼迷了心啊!”   菱夏没搭理傻了眼的英国公,只对沈氏道:“还求夫人饶命,奴婢、奴婢却是跟福子有染,可我与他是真心的!”   沈氏怔忪过后,满眼嘲讽的盯着英国公摇了摇头。竟是看也没看菱夏,便抬手吩咐:“先将这二人关起来,若是大公子病情无碍还好,若是害的我儿有恙,我定将你二人千刀万剐!”   宋怀秀从头到尾也没吱声,只坐在门边圈椅上喝茶。这英国公府比他以为的还要污秽不堪。父子二人睡了同一个奴婢,没成想人家爱的却是小厮,一家子还险些将小厮的种当做国公府的继承人,这事儿可真是大笑话。   但宋怀秀却没了闲心再听,瞧了瞧天色,满心想的都是一会儿要赴宫宴的事儿。也不知阿绾好不好,他实在没把握能忍住不看她,若心思被章和帝瞧出来,可真是害了她。   若是能不去就好了。   正想着出神,英国公却呕出一口血来,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面色竟是泛着灰白。正厅里顿时乱作一团,老太太的哭喊、宋颜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屋子。   唯独宋怀秀端着茶盏,一副淡定之色。他心中感激英国公,他这个做爹的难得成全儿子一次,让他不用看着绾绾坐在别的男人身边。   忽听那鹅黄裙衫的丫鬟哭喊道:“我姐姐是皇贵妃身边的奴婢!还求夫人看皇贵妃的面子绕我一命!”   众人都围着英国公忙活,谁有闲心听她在喊些什么。两个婆子没留手,拖拽着她的手臂往外走。   菱夏绝望极了,她发髻散乱,一个劲儿的哀求,却没人理会她。眼看就被拖到了门边,那位冷漠的二公子却忽然开口:“慢着。你说你姐姐是谁的奴婢?”   菱夏呆愣愣的看着他。她进府后,只知道二公子是不受宠的庶出,性子更是不着调。后来听闻他从边关回来,因有军功,做了大将军,很了不得。   可这好的坏的,一切都是听别人言,菱夏从没见过他,她不知道原来二公子是这样的......英俊。菱夏醒过神,急声道:“皇贵妃!我姐姐是皇贵妃身边最信任的奴婢,她叫、春蝉!”   春蝉?倒真是对上了,上次那婢子为救绾绾受伤,她一副着急坏了的模样,想来是她在意的人。他开口问:“你本名就叫菱夏?”   “我、奴婢本名叫做吕夏。”   男人点了点头,将荷包扔到婆子手里,“先带她到茂叶胡同去,夫人那我自会交代。”   荷包里全是银锭子,婆子们哪有不应的道理,对着菱夏动作又轻柔起来,没再拖拽,反倒是扶着她的手臂。   他真是好看。剑眉星眸,鼻梁高挺,浑身透着男子气概。菱夏咬着唇又回头看了看他,他握着一盏茶,坐的洒脱,可低头的那抹神情却是温柔极了。   动心大概只需一瞬间。他是搭救了她的大英雄,她多希望他眼中的那抹温柔能属于她。   宋怀秀却对菱夏的心思毫不知情,他难得笑的温柔只是因为想起了李绾。   既可能是她在乎的人,救了也就救了,他不怕麻烦,只要绾绾能高兴就好。一会儿宫宴上得想法子支会她那婢女一声,好让她们把人接走。   可宋怀秀怎么也没想到,一进宫竟会看到李绾依偎在章和帝怀里。他简直嫉妒疯了,什么也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宰了那狗皇帝的念头。 第57章 起事   英国公也是倒霉, 被个奴婢耍的团团转, 在一家人面前,把脸面全丢了干净。一时又羞又怒呕了血,请了大夫来看, 说是中风之兆。   天色渐晚, 整个国公府乱作一团,可只要人没死, 宋怀秀便还是得进宫赴宴。   李绾难得穿了艳色。一身银红色广袖宫装, 繁复华丽至极,长长的裙摆迤逦在青玉阶上。可即便盛装打扮, 她神色间还是恹恹的,纤细的腰肢靠在章和帝身上,娇软柔媚,仿佛帝王是她唯一的倚靠, 轻声软语的朝他撒着娇,眉眼发梢皆是诉不尽的风情万种, 想那妖妃祸水也不过如此。   本是和沈芸芸怄气才有此举,可哪想这番做派,全被宋怀秀看了去,李绾心中又悔又急,偏此时与他解释不得。只得敛起媚态, 重新坐好。   可刘钰却十分不满她的举动,一把将她拉回自己怀里,贴在她颈边道:“阿绾可真是无情。利用完了朕, 便想丢开手不理?”   李绾顺着他眼光看去,一身凤袍的沈芸芸面色难看至极。她垂下眼,柔声说:“臣妾不敢,就这么点儿小心思全逃不开您的眼。”   刘钰挑唇,手臂紧紧锢在她的细腰上。这个皇贵妃他是当真满意,就像个任他摆弄的玩偶。姿容绝世,讨巧又乖觉。   细品他们二人对话,倒似君臣之间,一个居高临下的发问,一个小心翼翼的回应,丝毫没有男女间的旖旎暧昧。可在别人眼中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众人看到的,都是绝色佳人被君王一把揽入怀中,霸道的锢住纤腰不肯放手,二人几乎贴在了一处,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这举止不合规矩,若是两个长相平庸的人来做,大概要被看客狠狠唾一句‘不要脸’,可李绾生的艳若桃李,刘钰也是白皙清秀,他二人这般倒让人不舍得打扰。甚至让看的人也跟着偷偷红了脸。   不过这些人里不包括李昭,更不包括宋怀秀。   宋怀秀嘴角微沉,整个人沁着一层寒气,所有有眼色的人都退避三舍,没一个敢上前与他搭话。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不光眼珠子生疼,连手指尖儿都气得发麻。攥了攥拳,一股子暴戾之气直窜脑门,让他想要不管不顾的提刀杀人。   就像年少时的那几次失控,握着刀子狠狠捅进去,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心中的那些不平气郁也就跟着消散了。   失控的边缘,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李昭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你得忍。”   一场宴席喧嚣又热闹。章和帝毫不掩饰对黄远鹤、宋怀秀二人的欣赏,一连串的赏赐下去,称得上一句圣恩浩荡。黄将军想着那些宅邸黄金,更是激动的一个劲儿的表忠心。   可酒过三巡,刘钰忽然眯着眼睛叹道:“可惜,突厥人是消停了,北鹘又起动乱,也不知何时才是我大邺河清海晏的那天啊!”   傻子也明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彻底肃清边关,又想出兵平北鹘啊。   刚才还热泪盈眶感激皇恩浩荡,指天指地表忠心的黄将军,忽然就垂着脑袋不吱声了。   开玩笑,北鹘?北鹘人骁勇善战,比突厥人还难对付,大邺已经一百多年没在北鹘有过胜仗了。章和帝这是在突厥人那尝到了甜头,莫名有了自信,想要趁现在出兵,一举收复边关?   这事儿要是成了,必定会在史书中被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年轻的皇帝有这等雄心壮志,当然是好事。可这一仗,想胜太难,若是败了,不光要受文官挤兑,还要承受帝王的怒火,实在是吃力不讨好,这主将当不得。   跟小命比起来面子算什么?黄远鹤是打定了主意,缩着脑袋不肯出声。其他武将更是不愿揽这破事儿。   章和帝面色越发难看,在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忽听有人朗声道:“臣宋怀秀,愿领兵前往!”   宋怀秀单膝跪地,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紧紧抱着拳,声音也闷闷的。   他这个态度,失了恭敬,章和帝倒是没恼。黑羽卫就是皇帝的耳目,遍布在全国各地,消息灵通的很。英国公府下午发生的那点儿破事,早就有人报给刘钰知晓。他只当宋怀秀是因为英国公中风的事儿烦忧着。   他牵唇一笑,高声道:“好!那朕便等着昭义将军凯旋归来了!”   只要得用,脾气倔点儿也没什么。藏不住事儿的性子,倒比七巧玲珑心强些。   宫宴结束,宋怀秀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不敢再回头看李绾一眼,生怕汹涌情绪无处可藏。菱夏的事儿更被他忘到脑后。   倒是那两个婆子不知如何是好,又小心翼翼多问了一嘴。“二公子,那菱夏还在茂叶胡同还住着,您瞧着......”   一提醒,宋怀秀才想起这人,只眼下他出征在即,也没时间再另行安置。便摆手,“你们先照顾着,待我回来再说。”   半月之后,宋怀秀领六万大军再次出征。这次的昭义将军比上次更加急迫,也更加愤怒。   与此同时,菱夏腹中的孩儿也呱呱落地,是个健康的男婴。她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去。   婆子捧来了一碗乳鸽银耳汤:“娘子喝些,又补身子又下奶,这会儿喝最好不过。”   菱夏垂眼看了看那漂着一层油花儿的热汤,一把推开,蹙眉道:“弄些清淡的来,这会儿还补,是嫌我还不够胖?”   菱夏爱美,孕期也不肯多吃,胳膊腿儿还如往常一般细瘦,可就算如此,小腹还是有了些赘肉。她本就因此烦闷,哪还肯再进补?   那婆子面露犹豫之色,劝道:“娘子奶水本就少,这会儿再吃的清淡,孩子又该怎么办?”   “请个乳母不就得了?非得我喂?”她尖利嗓音一下子吵醒了襁褓中的婴孩,孩子扯开嗓子便哭。菱夏皱起眉头,将孩子交给婆子,“快抱出去哄哄,吵得我头疼死了。”   见婆子呆愣着不动,她瞪着眼睛冷笑:“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等二爷回来,我可得与他诉诉苦。这一院子的奴婢,一个个都像祖宗似得,我可用不起。到了全换了才是。”   这茂叶胡同的院子,虽比不得英国公府,可也是章和帝钦此给宋怀秀的,自然差不了。里外里共有五进,处处也是雕梁画栋,精致的很。   原本宋怀秀让菱夏先在这住着,旁的也没多说,到底是怎么个住法儿,婆子们也不甚分明。许是公子见她可怜,让她在这先生下孩子?让她们帮衬着她?   反正一开始,婆子、奴婢都加起来,也没谁敢往外室上面想。二公子最冷淡不过的一个人,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有过笑脸。这菱夏与那么多男人不清不楚,孩子都有了,二公子能对她动心思?   可菱夏真是个厉害的,自打住进了茂叶胡同的院子,行事做派就端起了主子架子。不光如此,提起宋怀秀,还一口一个二爷的叫着,亲昵的很,这般不遮掩,倒让一院子的下人不得不重新掂量。   菱夏狐媚,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可国公爷和大公子不也都着了她的道?许是宋家男人都好这口,二公子也瞧上她了,这可谁都说不准!   往这一想,还真越看越像这么回事儿。不然以二公子的冷淡性子,怎么会多管闲事从夫人那救了菱夏?许是真对她动了心思,这才放到外头养着。   这样一来,尽管底下人都瞧不上菱夏的嚣张做派,可也都默认了她是二公子的女人,每日当主子一般伺候着。   被她一嚷,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婆子赶忙抱紧了,轻轻摇晃,解释道,“我可没那个意思,这就把孩子抱出去,娘子歇着吧。一会儿我让小丫鬟给您送些清淡的粥来。”   菱夏拿起枕边的手把镜,吊着眉眼仔细看自己面色,闻言哼了一声,也没多说旁的。   .   .   又是大半年的光景匆匆略过。宋怀秀当真不负众望,平定了北鹘,敌国提起昭义将军都咬牙切齿叫他杀神,可在大邺百姓心里,宋将军却是战神!战无不胜,荣光无限。   山高路远。到了二月隆冬时节,大军才终于班师回朝,驻扎在京都外的西山大营。陛下宣了宋怀秀明日一早入宫面圣。可夜幕深重,原本该在西山的宋怀秀却一身戎装,端坐在谕恩候府。   李昭肃着眉眼:“成败在此一举,可都安排妥当了?”   又黑又壮的男人指着城防图点头:“今晚是我当值,南门和北门安排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亥时一到宋将军带兵从南门入城,岳丈的人从北门入城,我们在东华门汇合,一起攻入皇城,一切万无一失。”说话这人左眼上有道疤,正是李昭的大女婿,禁卫军副统领、兴义伯彭水东。   “好。”宋怀秀抿唇,他忍了又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只恨不得现在就杀进皇城去,接绾绾出来。   可彭水东又拧着眉道:“京都这边尽在掌握,我只怕刘钰向外救援,那福王可离得不远。”   李昭摇了摇头:“别忘了纤儿嫁了谁家。从福王封地想进京都,必要经过冀州,冀州太守自会帮咱们拦住。他女儿死在刘钰手里,他比我更想要刘氏皇族的命。” 第58章 逼宫   隆冬二月, 天正冷着, 尤其入了夜又飘起了雪。片片洁白堆积,盖了青砖、掩了屋脊,连那灿金的琉璃瓦都被遮住了光彩。可雪越下越大, 却怎么也遮不住满城的肃杀之气。不光是皇城如此, 整个京都皆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西山大营中的十万将士将京都团团围住,那阵仗可瞒不了人。无论是平头百姓, 还是达官显贵, 明白的不明白的,谁也不敢开门探看。今夜街面上巡逻的, 可不是平日里的禁军。   京都的禁军大都是好出身的公子哥儿,被家里放到这,熬两年资历,便想着法儿再往上拱。一身靛蓝色锦袍、配着绣春刀, 也能让他们穿出几分矜贵味道。可今夜街面儿上的人,可没那一身干净气度。他们身上穿的皆是甲胄, 手里握的全是开锋长剑,是战场上拼杀过、死人堆儿里挣出来的人,一个个一身的煞气,洗都洗不干净,瞧上一眼便让人觉得胆寒。   这一夜注定无眠, 有人急的叉腰满屋乱转,有人瑟缩在棉被中打颤,可无论什么心境都只能等着, 只能盼望着天光破晓。待天亮了,无论谁输谁赢,便也有了分晓。   兴义伯府成了个空壳子。彭水东的家眷全被送到了谕恩候府,府外静悄悄候着三百亲信,这些人也都望着皇城方向,在等消息。若是事成,他们便要看顾好家眷们平安,若是事败,便要护着这些女人孩子逃往冀州。   .   .   白鹤院中灯火通明。老夫人端坐在上首,手中拢着一串儿佛珠。青玉的质地,盘恒间有清脆的响儿。她半阖着眼,口中轻声念着楞严经。瞧着镇定自若,可福缘眼尖,瞧见老夫人的指尖抑不住的打着轻颤,从而愈发用力去捻那珠子。   福缘不作声,端了盏热茶放到老夫人手边,又给李绣上了一碗酪子。李绣的女儿香姐儿今年才两岁,和她娘一样是个文静性子,到了陌生地方也不哭闹,只在娘亲怀里乖乖睡觉。   见李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舀酪子吃有些费力。福缘躬身轻声问:“要么奴婢帮您抱会儿香姐儿,您起来直直腰,好歹用碗面什么的,只吃酪子哪里顶事儿?”   李绣朝福缘笑了笑:“没事儿,我抱着吧。香儿怕生,换了人抱怕又要哭。”说罢仍搂着女儿,偶尔舀一口酪子垫肚。当娘的大抵都是如此,事事紧着孩子,自己委屈些倒是不怕。   吴氏火急火燎进了屋,“娘嗳!您这会儿还有心思念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倒是告诉我啊!”吴氏简直快吓傻了。今日从入了夜,便处处透着怪异。先是一群武将们在家中进进出出,后来男人们都没了影儿。李绣娘俩,外加上亲家夫人又都被送了来,眼下府外还围了二三百个当兵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老夫人瞪她一眼,“小声儿!没瞧香姐儿睡着了?别处都妥了?”   “嗯,姨娘们和纷姐儿那,都有人守着,不会胡乱走动的。”   说起这事儿,吴氏更是忐忑。李绣才被送回来,婆婆就交代她管住家里人。尤其是寿光县主那,更是不要留情。   “至于杜甄那,一院子人,手脚都绑了起来,连嘴都给堵了。我是早就受够了她们的闲气,半点儿没留手,只是再怎么说她也是陛下亲封的县主,这事儿若是传出去......”   老夫人死死攥着佛祖,挑眉道:“眼下这当口,还怕这点小事儿?若成了,从此就是咱家说了算。若不成......诛九族的罪过儿,也不差县主这点屁事了。”   吴氏不是傻子,这一晚上看下来,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可实在太吓人了,她不敢深想,只得压下想法,胡乱忙活着。此时婆婆终于把话说透,她呼吸一滞,又看了看抱着孩子的李绣。咽了口唾沫,讷讷问:“三爷真是那个心思?他、他这是反了?”   最后两字飘得都跑了音儿。   见她吓着了,李绣连忙道:“爹爹他们此刻已进了皇城。事已至此,娘也别忧心了,咱们一同等信儿便是。”   吴氏捂着脑门子倒在圈椅中:“合着你们都知道,又都瞒着我一人呢?”   老夫人连忙道:“怎么叫又瞒着你一人?昭儿只与我透了口风,家里别人谁都不知。绣姐儿是从姑爷那知晓的,可莫要冤枉你婆婆夫君!”   吴氏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是乡野出身没什么见识,来了京都也只在这侯府中前后忙活,可她也明白谋、反是个什么罪过。若是败了,不光她要死,老太太、绣儿绾姐儿要死,连老家的爹娘姐妹也一个都活不了,还有榕儿.......   吴氏一激灵,骤然站起身,“榕儿!榕儿可怎么办?”   去年李榕便娶了妻。说起这门亲事,还害的吴氏与李昭闹了一场。搁她想着,李昭做了侯爷,家世是有了。榕儿自己又样貌不俗,读书勤勉,半点儿挑不出毛病,就该配一个出身高贵门第,性子又温良娴淑的贵女。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她儿子般配。   可谁想李昭却一意孤行,硬让李榕娶了陶家的独女。   江浙陶家,整个大邺无人不知,陶家的家主陶昀,百姓们对他有个戏称,叫他陶半国。意思是说,他陶家的金银,多到够买下大邺的半壁江山。陶家的产业遍布全国各地,他家有多富贵,人尽皆知。   可再有钱,吴氏也瞧不上。自古以来,人就分成三六九等,士农工商那都是在讲儿的,别说李昭做了侯爷成了士族,就是一家子还窝在乘安县种地,那也不该娶个商家女回来做长媳,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因这事儿吴氏跟李昭大闹了一场,一哭二闹就差三上吊了,可不管她怎么闹,李昭就是不肯松口,认准了那陶家女做儿媳。   后来三书六聘都走了一遍,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吴氏也只能咬牙认了。   那陶氏嫁进来,样貌长得是清秀,若是不说话瞧着便像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一开口便漏了馅儿,竟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走道儿都带风。   为此吴氏愁的是长吁短叹,觉都睡不好,生怕儿子心中藏着委屈。   若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偏那陶氏还是陶昀的独女,家中事事都要她一人担待着。前几个月听说陶昀病重,她便动身回江浙探望,还非拉着李榕同行。气得吴氏又犯了头风。   眼下也不知他们夫妻二人是否还在陶家,若是在倒好了,只盼着这档口榕儿千万不要回来!   老夫人瞧她急的快要厥过去,轻声道:“早就安排好了!榕儿好端端的在他岳丈家住着,柏哥儿也借着书院的名头去了南边。若是咱们事败,南边离得远,他们也有时间想辙跑路。”   见吴氏听完呆愣愣的,老夫人还以为她仍旧不放心,又道:“你还要我把话说到什么份儿上?昭儿给他们留着后路呢!”   哪知吴氏嘴唇翁张,歪头问道:“这么说,不是陶氏作妖拐走了榕儿?一切都是三爷安排的?”   一晚上提心吊胆,这会儿老夫人倒被她气笑了。一把拍在吴氏背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挤兑你媳妇儿?我老太太都替孙媳妇儿冤的慌!”   .   .   快到年节,原本内务府已在着手准备着,不少宫殿都提前披上了华彩,透着喜气儿,可今日却四处安静的如同鬼蜮。   血若是溅在地上还好,一会儿便被雪花盖住,看不出来。可还有许多溅在朱墙上,像是黑乎乎的污渍,连成了一大片,碍眼的很。   这些血都是大内侍卫的血。宫中侍卫满打满算只有五百多人,而李昭手下攻进皇城的兵将有五千之多,人数上悬殊太大,侍卫们自然无力阻挡。有些瞧情况不对偷偷往内苑逃的,有些被吓傻了束手就擒的,这些人苟且,但保住了一条性命。   剩下那些一腔忠义以身护主的,便都血溅当场,殉了国。生死关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都从了自己的心。   太极殿内,李昭昂首挺胸站在大殿正中,他抬头望着龙椅上的章和帝,却并无往日恭谨之色。一双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与坦然,倒是当年小罗山初见的样子。   他笑,章和帝也在笑。   “倒是朕看错了人。”他细白的指头按在那份奏折上,沈源死了。   他的外祖父,那个一身倨傲,藐视皇权,笑中总是透着瞧不起他的老头儿终于死了。沈源,邺朝首辅,大半生都用在结党营私,专政弄权上面。朝中的半数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可他却未让儿子接手,早在几年前便把独子远远打发到了偏远西南,死前也未让他回京相见。唯一的姑爷英国公,现在又是个瘫子。   群龙无首。沈源生前死死抓着权势不放,谁人也别想分一杯羹。如今他用自己的死,逼的一手建立起来的沈党分崩离析,倒成全了想要重新洗牌的章和帝。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养虎为患?   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 第59章 换脸   太极殿是帝王居所, 自然尊贵。甭管时辰多晚, 永远都是宫灯高悬,好似永不入夜一般。可许是今夜雪下得太大,到处都像蒙了一层雾, 殿中竟也透出了几分寂凉。   刘钰身穿玄色龙袍, 头戴金冕,端坐于龙椅之上, 垂眼看向立于殿中的李昭。明明是自己俯视着他, 可不卑不亢站着那人,却成了赢家, 何其可笑。不知怎的,刘钰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夜。   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想要登顶光靠父皇的爱重还不够,他需要煊赫的沈家推他一把, 所以他去求外祖父帮忙。可沈源是如何说的呢?他负手立在葡萄架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刘钰, 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殿下,您不该听贵妃娘娘的话,去争那个位置。你不适合。”   少年人雄心壮志,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儿不好,何况是刘钰, 皇帝最宠爱的儿子?   刘钰立起浑身尖刺,冷笑问:“外祖是觉得我不善心计?比不得哥哥们?”   沈源笑的更加嘲讽,转身便走。风中传来他失望的声音。   “坐那个位置需要的从来不是心计手腕, 而是一颗悲悯众生的心。须得为天下社稷、为黎民百姓,舍得下自己,方才是合格的君主。”   “而你多疑心、善猜忌、喜欢自作聪明,却又没狠到那个份儿上。这就是善也难、恶也难,唯独庸碌是众生常态。可庸碌之人如何能坐稳江山?”   刘钰靠在冷硬龙椅上,彼时觉得那话听来刺耳,可现在想来,或许老头儿说的对。   年轻的帝王垂着脸看不清神情,“谕恩候,朕给了你权势地位,你却回过头来咬朕一口,这可不叫知恩图报啊。”   李昭听了丝毫不恼,一副胜者的大度姿态。“陛下便当臣是个小人吧。”   “呵,小人.......”刘钰摇了摇头,“罢了。胜者为王败为寇,朕认了便是。可死也想死个明白,朕想问问你,究竟是如何收拢了黑羽卫?”   黑羽卫乃是大邺开国之君手下的一帮奇人异士。相传他们本领超群,能飞檐走壁,日行千里,取敌人首级于百步之外。可却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因为在大邺建国之后,黑羽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带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现在坊间百姓偶尔谈起,也都是当成神话故事讲给孩子听,没谁会当真。   可刘钰知道这是真的,真的曾有这群人存在过,因为他父皇留下了一份名单。上边记载,黑羽卫起初有五百五十人。他们分为明暗两部,明部善于收集情报,暗部则负责取人性命,由明主和暗主二人管理。他们之间像是一张网,每人只与自己上家联系。若是上家死了,便只认二主的黑羽令。所以黑羽卫之间互不相识。   大邺的开国君主,之所以能在乱世中一统天下,离不开这群人的功劳。   但不知为何,在大邺建国之后不久,黑羽卫便解散了。活着的黑羽卫只剩下一百三十四人,散落在各地。但令刘钰兴奋的是,这份名单还记载着,黑羽卫的本领世代相传,任凭刘氏皇族差遣。   若他能找到这些人的后代,重新建立起一支黑羽卫,又何惧其他权臣、藩王?这天下,谁人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可刘钰怎么也想不到,世代效忠刘氏皇族的黑羽卫,竟会叛变,投靠了李昭。   “陛下想错了,这事儿说起来倒要怪先帝。他一辈子心里头只装着沈氏那个女子,家国天下全然不顾,驾崩前也一心在帮那女子谋划铺路,竟忘了交代你,这件刘氏皇族最重要的秘密。”李昭笑了笑,“那份花名册,本质是为了赶尽杀绝。”   “什么?”刘钰惊讶的抬起头。   李昭还没来得及解释,殿中便响起另一道男音:“黑羽卫是一把利刃,但用的人也畏惧它的力量。当年大邺初建,皇帝无容人雅量,担心黑羽卫功高震主,或存心反叛,索性大肆屠戮,活下来的黑羽卫不到半数。”   “这些人散到民间,隐姓埋名过日子,可您知道为何二百多人的名单,传到您手里只有一百三四人的名字?”   男人声音很平淡,几乎没有情绪的起伏,可说到这却带上了悲愤之情。“呵,‘黑羽卫本领世代相传,任凭刘氏皇族差遣。’可上面还有一句话没有写,只靠历代皇帝口口相传,那就是‘随后灭其口’。用完便杀,以免黑羽卫再次势大,所以一代代传下来,到了您这代,黑羽卫便只剩下这一百三十四人了。”   “陛下可知什么叫做黑羽卫?黑羽卫每月有三两月俸,须隐姓埋名,其家族子嗣不得入仕,就靠一腔忠义,一代代的往下传。我爷爷等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黑羽令到底长什么样,许多黑羽卫都与他一样,到死都念着刘氏皇族的好。”   “每个黑羽卫到了岁数,或是身体不济时,便要将黑羽传给儿子。我爹开着他的小茶摊,等到了三十五岁,本以为没机会了,便将黑羽给了我。可谁想第二日便有了任务,本该我去的,可他不肯。我爹兴奋的像个孩子,眼里闪着光,说让我让让他。呵,陛下大概不懂,每个黑羽卫从小练就一身本领,都在等效忠大邺、效忠刘氏的机会。”   “我太好奇,便偷偷跟着他。眼睁睁见我爹完成了任务,却死在了宦官手里。他中了毒,脸色青黑往外吐着血,口型却是让我走。我的本事都是他教的,行踪瞒的过旁人,却瞒不过他。可这一切,我宁愿自己不知道,只当我爹死于敌手还要安慰些。”   男人一身寻常的黑色布袍,如果不说话,就像个影子般无关紧要。可如今他字字泣血,红着眼睛逼问刘钰:“陛下,您现如今坐的这把龙椅都是黑羽卫拿命换来的。我们世世代代效忠刘家,可落得什么下场?如今反叛又有何不妥?”   刘钰原以为,是李昭许以事成之后的金银珠宝、权势地位才让黑羽卫反叛。他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才故意有此一问,哪知真相竟是这般?   面对男人一连串的质问,刘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嘴唇翁张,最后只讷讷道:“朕、朕不知。”   李昭看向那黑衣男人,那人抹了把脸平复情绪,微不可见的朝他摇了摇头,李昭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   起事的同时,他便吩咐黑羽卫去救李绾,眼下摇头的意思,是没找到人,还是女儿已经......李昭愈发焦急起来,也不再与刘钰绕弯子,直言道:“于总管最是忠心,如今不在陛下身边,难道是去求援?陛下也不必为他拖延时间了,福王自身难保,恐难进京救驾。”   刘钰眉心一跳,宽大的袖口下死死攥着拳头。可脸上却笑开来:“福王?他与你存着一样的心思,朕怎会指望他?于总管不在,当然是与皇贵妃在一处......”   两人面色皆不好看,正僵持着,宋怀秀押了个血葫芦进殿。   刘钰一见,便知彻底没了希望,那满脸是血的人,正是悄悄去点烽火求援的于海。刚才说他押了皇贵妃,就是想诈一诈李昭。   逼宫一事,事发突然。女儿和江山哪个重要,想都不用想,刘钰没想用李绾当做人质威胁李昭,他只想拿她换沈太后的平安。可他派人去玉泉殿找时,已是不见李绾踪影。既也不是李昭派人救走了,那这人到底哪去了?   宋怀秀一身银甲,满脸的焦躁之气。一脚蹬在于海腿弯儿上,“绾绾究竟在哪?我可没那么好的耐心法儿,你再不说,可不是挨揍那么简单了。”   于海是大总管,平时也金贵的很。挨了宋怀秀两拳就已经眼冒金星,满嘴是血了,这会儿委屈的都快哭了。他要知道他能不说吗?他是真不知道皇贵妃在哪啊!   “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去玉泉殿的时候就没瞧见贵妃人影!有小宫女说是卿乐把人带走了,可都乱成了一锅粥,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啊!”   宋怀秀眯起眼睛:“卿乐是谁?带哪去了?”   “卿乐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要真是她带走了,许是、许是在白玉宫吧。”   刘钰听了却像疯了一样,冲下高阶,狠狠往于海脸上甩嘴巴子:“狗奴才!让你多嘴!”   于海一边儿躲一边儿喊:“哎呦陛下别打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个人顾个人吧!”   .   .   李绾躺在一整块白玉上,心中一片绝望。   今日刘钰没来玉泉殿,她用了晚膳便沐浴歇下。可刚躺下便觉得不太对劲儿,眼皮越来越沉,浑身无力只觉得整个人往下陷,不像是困倦,倒像是被人下了药。李绾想叫人,可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再醒来时,便是这里。李绾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赤、裸裸王校长内部的被绑在白玉床上,又冷又硌,嘴里还塞着帕子。   她听到沈太后的声音说:“我没办法顶着这样的脸,一日也受不了!今日便动手,哀家要她的脸。”   沈太后激动的转过身来,她脸上带着黑色面纱。一双手在李绾身上摸索,“还有身体,年轻又饱满的身体,通通换给我!”   她神色癫狂。虽有黑纱遮挡,可透过她低头时的缝隙,李绾瞧见了她如今模样。   凹凸不平的一张脸。 第60章 委屈   沈太后身后站着两个干瘦的男人, 他们的确来自滇地。略通些草药医理, 可却并不是什么巫医。   二人几年前到冀州做胭脂生意。所有的脂粉中都加了家乡的草药,多少有些养肤的作用。原就是想混个温饱,可无心插柳柳成荫。因这胭脂好用, 一时间二人在冀州府名声大噪, 赚的钵满盆满,小小一盒胭脂竟能卖出一金的价钱。   他二人开怀之际又存着不敢与人言的疑虑。他们的胭脂当真那么好?值得与金同价?   都是活泛人, 一琢磨就琢磨出了门道。他们的胭脂除了加了几味草药, 其他都与别家一样,之所以能卖出好价, 完全是因为噱头。   因为两位老板来自遥远的滇地。那里盛产名贵药材,他们胭脂里加的草药,必定是好东西!仅仅因为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们发了财, 若再添上一把火呢?   比如神秘巫医制出的回春面脂,可令人皮肤娇嫩如二八少女?冲这噱头, 想必十金一盒也会有人抢着买,很快他们兄弟二人便能富甲一方!   设想的没错,可惜他们把名头打得太响,传到了京都,甚至传入了宫中。所以还没来得及花钱享乐, 就先被沈太后的人‘请’到了白玉宫。   不光是他们,沈太后四处寻来的高人不少,有名医、有法师, 可太后追求的是永葆青春,这谁能做到?衰老与死亡,本是世间最公平的事,谁也逃不开,无论你身份如何。   可沈太后却妄想着打破这一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她想从老天爷那偷来时间与美貌,却不知偷来的东西迟早都要加倍还回去。   神医恃才傲物、大师不打诳语,都拒绝了沈太后,然后就成了□□中的那艳丽牡丹的花肥。一拨人里头,最后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还活着。他们是商人,论起驻颜本事兴许比不过旁人,可他们骨子里就带着圆滑精明,论编造噱头和吹嘘功效,二人绝对是翘楚。普通的法子唬不住太后,就想出了这处子之血沐浴的点子。残忍癫狂却又带着神秘色彩,与沈太后此人何其相似?这种相似感令她喜悦,她对这个法子深信不疑。   兄弟二人摇身一变就成了高深莫测的巫医,也成了沈太后最倚重的人。每日被困在白玉宫中,瞧着无数鲜活生命,为一个女人的妄想而逝去,看着那些小姑娘被按在池边放干血,变成一具具干瘪尸体,也曾有过不忍,可良心谴责,到底抵不过自己想要活命的自私念头。   谎话早晚都会被戳破。可原本照这么下去,再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坏就坏在,沈太后等不了了。   白玉宫的一方池子,想要蓄满水时血气浓郁,至少要放干净五个人的血,这些人命在沈太后看来不过如草芥子一般低贱,她不心疼。她只是贪心,想在彻底换脸前,也能保持美貌,既然日日以人血沐浴还不够,那喝下去呢?   每日就寝前,她都要饮下一杯鲜血,可细纹与松弛并未消失。半个月后沈太后惊恐的发现,她的脸烂了。   脸上生出了大大小小七八个脓包,身上也有些。各种法子都试了,脓包是消了下去,却留下了不少坑洼。这让她的情绪几乎崩溃,每日躲在白玉宫中不敢见人,宫宴更是称病不去。   曾经镜子中的那张脸,哪怕有了岁月的痕迹,也仍是美丽高贵的。可如今却被她自己毁了,脸颊变得凹凸不平,留着难看的深色印子,让沈太后越发的暴躁,只一个劲儿催促着巫医换脸一事。   能令她满意的脸不好找,所以玉泉殿的李绾她本想留到最后,等有万全把握时再动手。   如今却是顾不得了,这样丑陋不堪的自己,她一日也难以忍受。匆忙间准备好了一切,瞒着皇帝,便让卿乐将人掳了来,吩咐巫医马上动手。   这可愁的兄弟二人直嘬牙花子。他们本就是滥竽充数,辨药材远没有点银子拿手,什么人血沐浴割皮换脸,更是信口胡诌的法子,哪可能真会?先前沈太后逼着他们练习,割下的人脸不完整不说,还险些把自己恶心死。   眼下这疯太后不光要换脸,还想换整身皮囊?这不是难为人?   可这二人心里犯难,面上却是丝毫不乱。背着手沉着脸,吩咐着宫人准备用具。甚至拿起一柄银质小刀,放在李绾脸畔细细比划着,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光冲这份儿演技,也不枉沈太后信他们一遭。   ‘只可惜了这美人儿’心中如是想着,手底下便要下刀。他们兄弟想得明白,能拖一日是一日,能拖一时是一时,总不能自己先露了怯。   “慢着!”沈太后在另一张玉床上躺了下来。“那张脸皮一会儿是要换给哀家的,先割下来便不新鲜了。你们先帮我割掉这张难看的脸罢。”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在太后脸上动刀那必然是没活路了,可眼巴前若是推拒也难活命,两人把心一横,敷过麻沸散后,便沿着太后的下颌慢慢切开。   麻沸散可减轻痛苦,却不是完全麻痹。下半张面皮被银刀划开,露出只剩筋膜的脸,沈太后疼的浑身打摆,眼里却有飞扬光彩。终于,她终于要摆脱这腐朽的皮囊,重获新生了。   可脸割开一半,白玉宫的前殿却忽然乱了起来。向来安静如同哑巴的一室宫人们变得吵吵嚷嚷,隐约喊着什么‘叛军入宫了’。兄弟二人手下没停,只悄悄对视了一眼。   卿乐到前殿查看情况,可等她再回到后殿时,只见沈太后疼的滚落在地。那两个巫医早跑的不见踪影,还趁乱偷走了翡翠摆件。   “娘娘,娘娘您怎么样?”   沈太后下半张脸被割开,鲜血淌的脖子衣襟上全是,别提多吓人,她一把推开卿乐:“去!去把他们二人给哀家抓回来!换脸,脸还没换完,他们不能走!”   “是。”   服从与执行,是死侍的宿命。卿乐放开她,一闪身形追了出去。或许这是她主子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   .   李绾从没遭过这种罪,被绑在冷硬玉床上也就罢了,心里的折磨才是酷刑。一会儿要被人割脸,一会儿要看着沈太后割脸,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也会变成这血淋淋的模样,只觉得满室冷香也终于盖不住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就在她满心绝望之际,到处都喊着‘叛军入宫了’。人人慌乱,李绾却松了口气。是爹爹他们来了,再撑一会儿,他们一定会找到她的,再撑一会儿。   有了生机,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也得试一试。后殿中此时只剩下她和沈太后二人,李绾手脚都被绑着,跑也跑不了,只能先想办法把绳子蹭断。可送到白玉宫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玉床也一样,边角打磨的圆润极了,生怕伤到主子分毫。李绾偷偷磨了半天,绳子连毛都没起。   就在她焦急之时,沈太后却忽然耷拉着那半张脸皮扑到李绾身前。若说以前她带着些癫狂,那此时就是真疯了。握着小刀,嘴里一直念叨道:“换脸,我要换脸,换脸。”失神的眼睛和细碎的动作都透着不正常。   李绾吓坏了,连忙哄她道:“太后、太后您听我说,咱们得等巫医回来才能换脸。若是贸然动手,弄坏了怎么办?还是再等一等罢。”   沈太后动作犹豫了一瞬,却又举起刀。她执拗的想要剥下这张完美的面皮,戴到自己脸上。   李绾被绑的结实,根本躲不开。只能由着沈太后脸上的血滴在自己肩膀上,眼瞅着银刀逼近面门,她吓得紧紧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呛’一声是刀子落地的声音。   一身银甲的年轻将军,在看到脸色惨白的李绾那刻起,就已经气得发了疯。他甚至连举刀的人是谁都没有看清,就直接一脚将人踹开。   不管是谁,谁也别想伤她。   “不怕,绾绾,我来了,不怕。”李绾被人解开绳子用披风包住,抱在了怀里。突如其来的温暖,与突如其来的疼宠,令她鼻子一酸,这会儿才觉出委屈来。   听到那熟悉的称呼她终于敢睁开眼,望着男人英挺的眉、深邃的眼,李绾的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她狠狠锤在宋怀秀肩上,“你怎么才来?我都要吓死了!”   宋怀秀见过她笑,也见过她恼怒,可全是困在一方规矩里。李绾这人连哭都像是练过千百次,哀哀切切的掉眼泪,却连半点儿声响都没有。   今日倒难得哭的像个孩子,带着埋怨与依赖,躲在他怀里,手臂紧紧勒着他的脖子,说话都带着委屈哭音儿,只让宋怀秀一颗心全软成了泥,先前的气恼不甘全飞到了九天外,他认栽。   他这辈子注定要输给她。   他连声哄着:“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你打我骂我都好,只别再哭了,一会儿眼睛要难受的。” 第61章 姜汤   李绾被宋怀秀用衣裳包的严严实实, 像抱孩子似得, 抱着往殿外走。   刚才她实在是吓坏了,自己差点儿被人剥了皮,所见所闻还一件比一件血腥可怖, 直到见着宋怀秀才算是死里逃生。一时没绷住, 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会儿回过神来, 李绾觉得丢净了脸面, 把头埋在宋怀秀的肩上,红着眼圈儿不肯说话。瞧着蔫蔫儿的, 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好歹也是做过贵妃、做过公主的人,死都死过一次了,竟还被人吓得放声大哭,实在是没用极了!偏还是当着他的面......   正暗自懊恼着,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与他们擦肩而过。他身形细瘦,披散着头发, 李绾没看清他的脸,却闻到他身上薰着帝王独有的龙涎香,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刘钰交出了玉玺,交出了皇宫的布防图,他用尊严和一切, 换了来见她一面的机会。   此时的刘钰什么都顾不上了。顾不上丢了冕旒发髻散乱,顾不上天寒地冻只着单衣,甚至顾不上他的皇贵妃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在临死前,再见她一面。   他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沈太后。她赤足散发,跌坐在墙边,细瘦的胳膊紧紧抱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惊恐,不停环顾着四周。   现在的她,与刘钰印象中那个绝美的女人相距甚远。她美丽不再,血红的半张脸,露出了筋膜,鲜血染得脖子衣襟到处都是,瞧着简直像是吃人的恶鬼。昔日里,那朵大邺最美的牡丹,曾见证了这个王朝的兴盛与衰落,并和它一同死去,剩下这残败的躯体,只让人觉得恶心。   可刘钰却觉得心疼。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整个人都微微打着寒颤,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失血,反正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无助的模样。   刘钰蹲下身抱住她,低声道:“母后,你又何苦把自己作践成这般模样......”见她不答话,刘钰也不敢再耽误时间,直言道:“是朕输了,不过那人倒不是什么残暴之人,宫中妇人不见得容不下,兴许他会留你一命。以后无论是行宫还是冷宫,你都自己多保重,装疯倒也是保命的好法子。”   女子们尚且还会有条活路。可刘氏皇族的人没有,他这个亡国君主更没有,他得要头一个赴死。李昭许他来见沈太后一面,已是仁至义尽,那捧着毒酒的人就候在白玉宫外,等他交代完想说的话,没了牵挂,迈出白玉宫的那刻,便是他上路的时辰,刘钰心中清楚。   天光破晓,时候不多了。   他垂下眼,眸色温柔,抬手帮沈太后把散乱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想再说了,抿了抿唇刚想同她告别,忽然胸口一凉。   刘钰垂下头去看。   那柄刀精致极了,银质刀柄镶着璀璨红宝,是大食国来的好东西,更是他亲自送给沈太后让她防身。女子的手也是数十年精心保养的细白肤色,指尖涂着柔粉的蔻丹,握着刀都有种纤弱的美感。   是沈太后紧紧握着短刀,毫不犹豫插进了他的胸口。   刘钰惊讶的睁大眼睛去看她,终于听清了她口中念叨的话:“我不想顶着这张脸活着,我不想,快让巫医来给我换脸!”   “你们都不识抬举,哀家杀了你们!”眼中不剩一点儿光彩,全是执拗与疯癫。   刘钰摇头苦笑,原来不是装疯,她是真疯了,到头来爱的还是自己的那张脸。无论是父皇的死,还是自己的死,都引不起她半点儿难过,唯独失了美貌,一瞬间就能逼疯她。   不过也罢,这倒是成全了他。与其让她容颜尽毁,疯疯癫癫在世间任人欺凌,倒不如死在一处。   沈太后举止疯癫踢倒了烛台,竹青色的纱幔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可刘钰并没制止、也没喊人,他只是死死拉着沈太后的手不肯放。斯文细长的手指,用力到指骨泛白。   刘钰面色安详,那呛人的浓烟,仿佛在他闻起来是什么袅袅仙雾,他甚至嘴角带着丝笑意。   他为什么做这皇帝?勾心斗角爬上来,战战兢兢想要坐稳,无非是为了她。眼下倒是最好结果。世间曾有那么多爱慕过她的人,可她只会与自己死在一起,她不再属于父皇,不再是别人的女人。他与她会被烧成一堆灰烬,分不出你我,再不会有人指摘他的爱,是肮脏不堪的心思。   得偿所愿,也算是吧。   .   .   白玉宫的火势越烧越烈,李昭却示意不用救火。他不是什么善心人,但也尊重别人选择的死法,搭上一座奢靡宫殿罢了,随他去吧。   他们几人就待在白玉宫正对的听水阁里,既能看清楚对面情况,也用不着挨冻。   李绾裹着一床锦被,窝在软榻上。   偌大的一座皇城,骤然想要改天换地,可没那么简单,谁杀谁留,到处都是事儿,进来回禀的人就没断过。   可百忙之中,李昭还总能逮着空隙盯李绾喝药。说是药,其实就是姜汤。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受惊吓又是来回折腾,他怕李绾的身子娇气回头着了凉,想着先灌几碗姜汤下去驱驱寒,说不定便不闹病了。可李绾最恶心姜味儿,闻着都难受,哪里肯喝?又像小时候一般耍起了性子,裹着被,捏着蜜饯有一口没一口的嚼,姜汤就是一口不肯喝。   气得李昭没法儿,便让底下人想辙去,做碗没有姜味儿的姜汤来。   姜汤姜汤,哪能没有姜味儿?这不是为难人嘛!比想吃肉味儿的大馒头可难多了。但御膳房的人一得了信儿,便喜的集体拜菩萨,哭天抹泪直道感谢老天爷。没瞧宫里别处到处抓人、杀人?可那位未来的天子,吩咐他们做姜汤呢!   但凡还用得着,不就不用死了吗?起码现在不用死,要是再做的令人家满意了、吃的顺口儿了,说不定留他们性命,以后还继续让他们当差呢!里外一合计,甭管是大厨还是打杂,御膳房人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使尽浑身解数,连那姜都捡了最好看的用。   送到听水阁时,用了个晶莹剔透的翡翠小碗盛着,闻着倒没多大姜味儿,反倒是一股子香甜红枣味。李昭亲手端着,喂到她嘴边,李绾只好不情不愿低头浅浅尝了一口,发现也没自己想的那么恶心,里头好像加了牛乳、红枣,喝了几勺暖暖和和还带着几分甜。   可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自己没手没脚,非得喂到嘴边而才肯喝?这矫情劲儿,偏当爹的还挺爱惯着。在这宫里当差,都是瞧惯了眼色的,但凡看见这一幕的都暗自心惊,掂量着这位在新帝心中的分量。只怕将来做了公主,要比皇贵妃时还要煊赫,得罪谁可不能得罪了这位祖宗。   唯独宋怀秀坐在一旁,满心吃味。刚才他抱着绾绾出来,李昭见了就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不光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挡着他与绾绾说话,还抢了他喂药的活儿,肯定是故意的,报复他呢。   过了小半个时辰,白玉宫的火终于小了些。两名黑羽卫趋身来报:“属下们已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殿内只剩下两具烧焦了的尸体,看散落的玉佩钗环,是章和帝母子没错。”   他抬头瞧了瞧眼色,又道:“倒是后殿,扑火时也没人顾惜那些牡丹花,被踩的凌乱,现出了底下埋着的尸骨,现已清点出二百七十余具。有些已成白骨,有些还......”   李昭怕再吓到女儿,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对李绾道:“这乱糟糟的,爹还有不少事要忙,你先去玉泉殿歇着?要么就用些早膳,回家与你祖母她们一处也行,宫里料理干净前,家里倒更安全。”   李绾搭着锦被起了身:“我去玉泉殿歇着,不找到春蝉我不放心。再说过不了几日祖母她们便也要进宫,这会儿估摸家里也乱着呢,那么些东西要收拾,我回去也是裹乱。”李绾之前不肯走,只是想等个结果。自打进了宫,没一日安心,总是提心吊胆怕哪一日死的不明不白。眼下终于了结了,还是亲耳听见结果的好。他们都死了,往后再也不会来剥她的皮了。   “那好,这一宿净折腾了,你回去眯一会,午间爹要是得闲,就去陪你吃饭。”   哪知李绾起身,宋怀秀也屁颠屁颠跟着,李昭咳了一声:“你跟着阿绾作甚?那福王是个有脑子的,养的私兵又不少,冀州光靠石家怕是不行,一会儿点完兵,你赶紧带兵过去,京都这有水东和我盯着,乱不了。”   宋怀秀愁眉苦脸,“那福王我定叫他有来无回,可宫里也鱼龙混杂,我不放心绾绾自己回去。要么、您让人先点兵,我送绾绾回玉泉殿便去,不会误了时辰。”   绾绾?李昭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一想到自己把阿绾许了这狼崽子,就胸口发闷。   “哪会让她自己回去?有黑羽卫跟着......”   “爹,就让他送送我吧,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有咱们说话的时候,我都回去了。”李绾说的不甚在意,可却垂着眼睛带着几分娇羞。   儿大不中留啊,李昭忍住不愿,到底点了头。   为了他、为了李家,女儿受委屈了。在这宫里过得艰难,还险些丢了性命,他如今只想把一切都补偿给她才好,哪舍得再违她的心意? 第62章 告别   白鹤院中等了一宿, 眼瞅着天都要放亮了, 却还没人来报信,人人心里头都煎熬着。其实最怕的就是这样,要是痛快给一刀也就罢了, 偏生是好是坏没个准话儿, 心里头那些个坏念头千回百转,停都停不下来。心一累, 带累的浑身都没了力气。到最后老太太连佛珠子都不捻了, 合衣歪在罗汉床上,紧闭着眼, 也不知想些什么。   这个时辰正是四下安静的时候,院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老夫人!”来人面相忠厚正是康顺,他家祖祖辈辈都在李家做工, 是信得过的人。   见他这般慌忙的跑来,老夫人下意识就觉得不好了, 她头脑发胀,扶着福缘的手起身,“怎么样了?”   “三爷、三爷事成了!”   “成了?”老夫人讷讷又问了一遍。她这一宿把所有事败之后的可能性想了一遍,甚至想着,到时候就让媳妇带着绣姐儿她们走, 自己就不走了,岁数大了腿脚也不灵便,没的处处拖累孩子。老命一条, 舍了也不怕。   想的悲壮万分,可就是没想这事儿真成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康顺见她两眼发直,以为她没听明白,又喘了口气道:“真成了!三爷这会儿已经入了太极殿了!”   老太太念了句佛号,心道绾姐儿说的果然成了!这种事竟也能成......忽听身后‘咣当’一声响,回身去看,吴氏脸色煞白的坐在地上。   吴氏两只手都是麻的,腿更是软的站不住。三爷入了太极殿?这是要做皇帝了?她的夫君李昭要做皇帝了?   福缘和李绣搭着手,把吴氏搀到了凳子上,她抖着唇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人人都吓傻了,倒是李绣还有几分清明。她怕事败要往城外奔逃,一刻也不敢放下女儿,这会儿才终于放了心,把女儿放在罗汉床上,揉了揉胳膊问道:“康顺叔,爹可还交代了别的?水东无恙?三妹可好?”   “都好!只眼下事情太多,恐怕得十天半月后才能接你们入宫,三爷说趁这当口儿,让家里先收拾着。”   那巍峨华美,令人不禁屏息的皇城,她们就要搬进去了?说到这,几人才终于有了真切感。   .   .   李绾和宋怀秀才进殿,冬雪便红着眼圈迎了上来。   昨日夜里发现李绾不见了,她们二人差点儿急死。可皇贵妃好端端没了踪影,这事儿也不敢胡乱声张出去,怕给李绾惹来麻烦。春蝉那个急性子哪里坐的住,左思右想就觉得是白玉宫那个行事古怪的女官掳走了李绾,便让冬雪在殿里守着,自己提了灯笼出去找。   可谁想后来宫里乱了起来,到处都吵嚷着‘乱军入宫了’。宫女太监乱成一团,奔逃间推推搡搡,摔死的都有。玉泉殿也不安生。有太监冲进来抢东西,也有当兵打扮的进来绑人,冬雪躲在水缸里才逃过一劫,可出去找人的春蝉,却到现在也没回来。   “还是没有消息?”   见冬雪摇头,李绾的一颗心沉了下去。春蝉若是安好,不会一整夜都不回来,四处乱糟糟的,别是出了事......   心中担忧,可还得安抚着冬雪:“没事,宫人们都在帮着找呢,这么多人,总会有消息的。许是宫里太大,春蝉她迷路了也不一定。”却不知话说出来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冬雪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李绾放柔声音:“你也回去歇歇吧,这么熬着也不是个办法。”   “是。”   冬雪静悄悄退了出去,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李绾和宋怀秀二人。   见李绾可怜兮兮伏在桌上不说话,宋怀秀开口安慰道:“侯爷早就下了严令,不准滥杀宫人。昨夜将士们绑的都是趁乱哄抢的人,你那婢女应是没事,也别太担心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心。春蝉要不是为了找我,也不会夜里独自出去......”   见她又开始自责,宋怀秀叹气道:“哪就桩桩件件都是你的错?善心也没你这么个善法儿。”   李绾摇了摇头:“我这叫什么善心,一起长大的情分,谁还能不顾了?”   她一夜没睡,心里头又急着春蝉的事,便蔫头耷脑趴在桌上。桌边包着一圈金围子,上头是葡萄纹样,寓意着多子多孙。   从小好出身的人,大抵都不太将身外之物当回事儿,李绾也是如此。   她自己的住处从不喜欢铺金嵌玉,一众铺陈摆设就讲究个舒服,怎么舒心怎么来。可先前宫里人都当她是最受宠爱的皇贵妃,内务府的一帮人最会见风使舵,什么金贵物件儿都紧着往她宫里送,就差将这玉泉殿重建一回了。   所以殿内处处奢靡的很,就连那宫灯都是七彩琉璃,美轮美奂。   宋怀秀看着看着忽然就吃味了。   这间宫殿,和殿里的一切,都是别的男人给的。宋怀秀是个粗人,可也能看的出东西好坏,一样一物都价值不菲。确实只有这般华美才衬的上绾绾,可他呢?算算俸禄,想给她这样的日子还差得远。   忽又想起去年宫宴,她千娇百媚靠在那人身上撒娇。媚眼如丝、柔若无骨,端的是一副妖妃模样。可对着自己却是恹恹的,难道、绾绾更喜欢那人些?世人崇尚斯文公子,那刘钰长的白皙俊秀,自己脸虽不差,可皮肤却是晒成了麦色,想到此宋怀秀像是胸口堵了团棉花。   都说女人情绪反复无常,可若被‘情’字缠上,男人又能好到哪去?全看在不在乎了。在乎的过了头,便开始挑剔起了自己,在她面前没了自信。   宋怀秀垂下眼,低声道:“你在乎这个、在乎那个,怎么唯独不在乎我?”   “什么?”他声音太低,李绾又迷迷瞪瞪,压根儿没听清。   看着她明亮的凤眼,宋怀秀却没了再问第二遍的勇气,耷拉下肩膀道:“没什么。”   “你也睡一会儿吧。我走了,等冀州的事儿平定了,我再来看你。”   李绾算不上聪明人,可察言观色的事儿没少做,对别人的情绪变化也要敏感些。刚才还神采飞扬的男人,来了玉泉殿忽然低落下来,带着几分难过,这是为什么?   宋怀秀才迈步就被扯住了袖口。   “你不高兴了?”李绾没起身,只是攥着他的衣袖不放,“是因为我这皇贵妃的身份?”   宋怀秀想解释,可自己那点妒忌心思直白说了又觉得丢人,正思量怎么开口的功夫,便听李绾苦笑道:“也是,我跟了刘钰这么久,你嫌弃也是正常。”   她半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从宋怀秀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截挺直的粉颈,透着孤傲与脆弱。   细白的手指松开了他的衣袖,让宋怀秀一下就慌了神。   他绕到李绾身前,蹲下身来,见她眼中含泪,更是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帖子才好。都怪他胡乱说话,竟气哭了她。   “绾绾,我、我当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你更喜欢他、也怕自己比不上他,心中吃味,才说了胡话,并不是要伤你的心。我发誓,我若有半分嫌弃你的念头,就让我不得好死!”   话音没落,就被李绾捂住了嘴。   “呸呸呸!马上要去冀州,怎能说这种胡话?”   见她关心自己,宋怀秀立马开心起来。她的手上带着香气,清清淡淡很好闻,纤细的小手捂在他的嘴上,倒有几分暧昧。宋怀秀欣喜,又不敢乱动,生怕嘴唇碰到她的手,会惹得她生气。   李绾却凑近了些,因刚压下泪意,狭长的丹凤眼中一片璀璨,美的令人目眩神迷。   “你当真不嫌弃我?”   这倒不是李绾耍心机。虽然她与刘钰没做过那事,可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总是事实,李绾觉得自己身子不干净了,心里别扭,更怕宋怀秀因此心存芥蒂。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先说清楚,若是人家嫌弃,她主动离开就是。   见宋怀秀一个劲儿摇头,眼里只有关切和焦急,没有一丝轻视鄙夷。   李绾粲然一笑,放下手掌,柔软的唇贴了上来,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吻中不含半点儿情、欲,只是蜻蜓点水,带着几分青涩和喜悦,像是个孩子,急切的想要告诉你,我喜欢你。   轻轻柔柔的触碰,让宋怀秀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是场美梦,更怕醒来时和她之间依旧隔着遥远距离。   他就蹲在她面前,没了驰骋沙场的威风,变成一副傻气模样。   女子轻轻靠在他肩上,细白的手指玩着他的袖口,“对不起,答应了要等你,我却食言了。入宫有苦衷和不得已,但要说心意,我却是不曾变的。”   一句话便让宋怀秀不敢再有半点儿委屈。若是时间就此停住,那他一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宋将军,将士们已候在东华门外!”男人粗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一等一的煞风景。宋怀秀叹了口气,不得不起身,他得先办好岳丈大人交代的事,才能早日将人娶回家。   “绾绾,我的心意也没变,一辈子都不会变!”男人玩世不恭的眸子变得柔情缱绻,只为了她一人。   .   .   雪虽停了,可天色仍是一片黯淡。瞧着离午膳还有些时候,李绾便靠在迎枕上,原想直直腰,可倦意袭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觉。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没多久便流着眼泪,惊坐起来。   梦魇是常事。可这次她梦见春蝉浑身湿淋淋的与她告别。她穿着那件半旧的檀色小袄,笑着挥手,李绾不想让她走,起身去追,可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背影隐进了一片黑暗中,这才吓得哭着醒来。   李绾擦了擦腮边眼泪,吁了口气,幸好只是个梦。   刚要下榻,一抬头便见冬雪哭着进了殿。   “姐儿,他们找到我姐姐了。”向来规矩的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让李绾的心沉到了谷底。   “姐姐她、她不在了!” 第63章 偿命   到殿外短短一截子路, 李绾的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 轻飘飘的,半点儿使不上力气。她抖着指头掀开那层白布,便看见了春蝉。   她身上穿的就是那件檀色小袄, 领口的葫芦盘扣还是过去她们一起挑的。往日最是爱说爱笑的一个人, 如今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那,无声无息, 连唇上都是一片青白颜色。   李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管, 连开口说话都变得艰难,她缓了几息才抬头问:“在哪找到的?”   一个年岁不大的白净内侍往前挪了半步, 心惊胆战的回话:“是奴才,刚才奴才路过玉液池时,瞧边上有盏灯笼,以为是夜里头谁落下的, 便想捡回来用。可、可走的近了才看清,那池子里还漂着个人, 这才吓得回去喊人。”   另一个个头稍矮些的太监,名叫银栓,原就是在玉泉殿伺候李绾的。也幸亏跟对了主子,这回宫变不光没被殃及,反倒还得了提拔, 年岁不大就暂领了副总管的差,眼下正是忙着表忠心的时候。   可天都变了,再称李绾为皇贵妃就不合适了, 银栓心下一转,呵着腰恭敬道:“回主子,是我们去捞的人,哪成想还真是春蝉姐姐。唉,许是夜里头黑,没瞧清楚路,这才......可人都已经没了,您也别太难过了,小心伤了自己个儿身子。”   “没瞧清楚路......”李绾摇了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春蝉身上,轻声道:“天太冷了,春蝉身上又还湿着,得多难受?抬她进殿去吧。”   银栓连忙道:“主子,这殿里哪能停......”想说停尸又怕冲撞了李绾,只得囫囵咽了回去,斟酌道:“春蝉姐姐到底已经去了,在殿里停着,怕是不吉利。您若想赏个恩典,不若先送她到安寿堂?过后让家里人接回去也就是了。”   这倒不是银栓凉薄。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下人,他们的命不值钱,多得是不明不白死了被扔到乱葬岗的。要能得个薄皮棺材,那都得是平时人缘好的,大家伙儿愿意帮衬一把。像春蝉这样已经是幸运极了,死了能有个全尸,被家人接回去厚葬,主子心疼她,想必以后也会帮她照拂家里。说穿了就是个伺候人的人,还想怎样呢?   可李绾不答应。什么安寿堂,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给得了病的宫女太监等死用的地方,到处阴森森的,她才不会让春蝉孤零零的去那种地方。   “就停在殿里,我不怕什么不吉利。”   春蝉没了,冬雪这个亲妹子比谁都伤心,可见主子解了披风盖在姐姐身上,冬雪又赶紧擦了眼泪,取了另一件来给她罩上,“姐儿别冻着了。”   照顾李绾,是她们姐妹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如今姐姐不在了,姐儿身边只剩她一人,她更不能懈怠。   李绾拍了拍她的手,“走,我们去给春蝉讨个公道。”   .   .   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李绾肃着眉眼迈上高阶。   这一座座殿宇、一桩桩摆件瞧着像是死物,可私心里李绾总觉得,它们全有自己的心思。好似一身荣辱,全跟着主子,主子荣耀时它也耀武扬威,主子落魄了,它便灰头土脸。眼前这凤鸣宫不就是这样?像是一夜之间就衰败下来。   自从李昭他们入了宫,刘钰的那些嫔妃,便全被拉到一处看守起来。有吃有喝,就是没有自由。李昭眼下事忙,刘氏皇族的人还没杀干净,这些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要怎么发落,就更是无暇去管。   沈芸芸身为刘钰的皇后,虽不用和旁人在一处挤着,但她的凤鸣宫前也守着两个兵卒。   兵卒生的高壮,还带着一身煞气,冷着脸往门口一杵别提多吓人了。沈芸芸几次想与他们套话,都被这二人的眼神吓了回去。   伺候她的宫人们都不知跑去了哪,如今这空荡荡的凤鸣宫只剩她一个人,出也出不去,连想跟谁说说话都不能。虽才一天,沈芸芸就已经有些受不住了,正六神无主的呆坐着,忽见大殿的门被人打开,她又惊又喜的站起身。   “是不是要放了我?我爹他......”   看清来人,沈芸芸的话顿时止住,进殿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绾。对她不假辞色的兵卒,对着李绾却笑的谄媚极了,若是身后有根尾巴,怕是要摇上了天。   是了,人家可是未来的公主,又那位的心尖尖儿,自然要比她这废后矜贵。   沈芸芸抚了抚裙角,若无其事的重新坐下,讥笑道:“怎么?你爹大逆不道,篡权夺位,你以为你们李家偷来的江山能长久?呵,真是可笑,破落户骤然暴富,以为自己尊贵了是吧,还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呸!”   她越说越是激动:“我是堂堂沈家嫡女,你呢?不入流人家的庶女罢了。我是大邺的皇后,章和帝的妻。你就算是皇贵妃,那也只是个妾。你记住了,你李绾处处比不得我沈芸芸!永远比不得!”   她神情激动,李绾却不然。像是以前无数次来凤鸣宫请安一样,仍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淡淡开口道:“我从未想过与你比,你配吗?沈家又算个什么东西?沈太后未入宫前,谁知道沈家?说白了不过是弄权外戚,你沾沾自喜以为你家有多高贵?若真说起来,沈家与我李家的区别,就在于你祖父想了半辈子,都没敢做的事,我爹做成了。”   沈芸芸气得愤然起身,指着李绾鼻子咬牙道:“你放屁!我沈家血脉高贵,哪是你这种人能懂的?你不过就是个乡间出身的泥腿子,走了狗屎运罢了!”   李绾终于抬起眼看了看她,眼中有一丝诧异。   “高贵人家的女儿,可不会一口一个‘屁’、‘呸’、‘狗’之类的字眼。罢了,我懒得与你浪费时间,我今日来,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害了春蝉?”   到此沈芸芸终于醒过神来。她可不是什么愿意慷慨就义的烈女子,本身对刘钰也没多少情分,是既不想殉国也不想殉情,只想活着。本来想的好好的,等李家人来了,她就服个软低个头,多说些好话,总比死了强。反正她手里有的是银钱,最好能放她出宫,到时候就去西南找爹爹,照样金尊玉贵的过日子。   开始都琢磨清楚的事,哪知见了李绾便全忘得一干二净。她是真恨透了李绾,开始恨她比自己长得好,后来恨宋怀秀护着她,好不容易做皇后压她一头,哪知却变了天。她恨啊,恨的想要掐死她,同是女子,凭什么她李绾的命这么好?可不管不顾的骂了一通,醒过神儿沈芸芸又怕了。   听她问起春蝉,沈芸芸神色一滞,说道:“你死了丫鬟,关我何事?”   “不关你事?昨夜,春蝉本是去白玉宫寻我,却不明不白死在了你凤鸣宫门前的玉液池里,你却说与你无关?”   “许是她自己没长眼,掉了进去也说不定。”   李绾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来吩咐道:“银栓儿,你把皇后娘娘也按到池子里,让她也尝尝什么叫做没长眼。”   “嗻~”银栓上去便拉扯沈芸芸。   沈芸芸哪受的了这种气?一巴掌抽在银栓脸上,怒骂道:“狗奴才,你是什么身份,也敢碰本宫?”   挨了这一嘴巴,银栓脸上笑意不减,手下却是下了狠力气,拧着沈芸芸的腕子整个翻转下来,不顾她呼痛,直接将人提溜下来。   “奴才身份低微,得罪了娘娘,您可别恼怒。”这话里带着调笑,毫无敬意。   见他们真把她往外拉扯,沈芸芸吓得没了魂儿。“滚开!”她扭身对李绾说:“是我让人溺死了她又如何,你到底想怎样?”   李绾攥紧了帕子:“你为何要害春蝉?”   沈芸芸轻哼一声,“确是因为你那婢女不长眼。你以为光卿乐在盯着你?你那玉泉殿也有我的眼线。我等了那么久,姑母才终于要对你动手,可下贱的婢子却跳出来坏事!不光在白玉宫探头探脑瞎打听,还想去太极殿找陛下求援。”沈芸芸勾起唇,“我哪能放任她?不过是个奴才,我溺死她还是什么要紧事儿不成?在这宫里没眼色就得死。”   “下贱的婢子?不要紧?”李绾怒极反笑,“银栓,你送皇后娘娘上路吧,一命偿一命,没什么可说的。”   “是。”   沈芸芸彻底慌了神,扯着嗓子尖叫,“你敢!我怎么也是大邺的皇后,你竟让我为个婢女偿命?若是我爹和姑母知道了,必不会善罢甘休,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我悔就悔在瞻前顾后,太拿你沈家当回事。我就该一早杀了你,这样便不会害了春蝉。”   沈芸芸被堵上嘴拖了出去。   阉人最是记仇,银栓刚才挨了沈芸芸一嘴巴,本就不痛快着。现在人落到了他手里,那可就有意思了,死都别想死痛快。   银栓抬手招呼小太监:“去备着,咱们让皇后娘娘试试‘贴加官’的趣儿,必然能喜欢。” 第64章 登基   第二日是吕忠父子俩来接的春蝉。   李绾坠在后头相送, 不言不语, 一路送到了神武门。吕忠停下脚,“姐儿回吧,外头不安生。我给春儿在西山边上挑了个地方, 清净好看。您若是想她, 待天暖和了,我再领您去瞧她。”   “嗳。”李绾点点头, 把一路抱着的匣子塞给吕忠, “春蝉跟我一场,这回若不是去找我, 也不会......是我害了她。这匣子里本是我给她备的陪嫁,如今、你们收着吧,她平时最惦念家里人,这些就当是她给家里留的念想儿。”   红漆描云纹的精巧盒子, 拿在手里并不沉。打开来瞧,却是十张百两的银票, 和京郊一处庄子的地契。   吕忠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钱。一两银子就够普通人家一月的嚼用,匣子里是整整一千两。京郊的庄子更是寸土寸金,若不是权贵,有钱也买不到。这可不是什么普通陪嫁,这是几千两的银子, 寻常的官家老爷嫁女也拿不出这许多。这些东西,只要不沾赌,安安心心过日子, 够他们吕家几辈人的富贵。   可吕忠手指抖了抖,还是一把合上了匣子。   摇头道,“这么多的银子可不敢要!这事不怪姐儿。是我这个做爹的没能耐,卖了闺女换活路。若不是您搭救,春儿早就完了。只可惜,这么好的日子......是春儿没福气。姐儿善心,莫要埋怨自己,不然她走的也不安心。”   吕秋也说:“我听小妹说,您昨夜便给姐姐报了仇,这也就够了,您没什么对不住吕家的地方,您是我们的恩人。”   一家子好人,跟春蝉一般实心眼儿,倒让李绾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你们若真不怪我,那便收下吧,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望着渐渐牛车远去,李绾终于落下泪来。她一直都不敢哭,好像只要她不哭,春蝉就还会回来一样。可此刻她知道,那牛车带走了春蝉,圆脸圆眼最爱笑的春蝉,一心一意护着她的春蝉,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六岁到她十六岁,十年相伴。说是丫鬟,其实更像姐妹,一路上艰难困苦,谁也没舍了谁。春蝉护着她,没少受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着,早晚要帮她讨回来。可如今大事已成,她们再不用看别人脸色了,她却不在了。   昔年细瘦伶仃的小丫头跪在地上,磕头磕的脑门一片青紫,起誓道‘春蝉豁了命也一定护得小姐安好’。   这不吉利的话今时倒是应了。傻!她就是傻,其实那恩情她早就还清了,如今倒是自己欠了她,今生今世也无法偿了。   .   .   宋怀秀依旧不负所望,领兵至冀州,没过几招就将那福王斩于马下。主帅一殒,底下人便没了主心骨,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福王的一万私兵就尽数归降。   至此,刘氏皇族再无血脉传承。   虽没打仗,这皇位瞧着来的容易。可毕竟是改换天地,该肃清的人不少,半点儿心软不得。李昭下令,不光是刘氏皇族,刘氏所有的姻亲、亲近之人,不留活口,其中除了英国公府,先将人押着,之后另做打算。原本他这样做是顾念宋怀秀,可宋怀秀知道了却只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李昭琢磨之后,便改了主意,判英国公府满门流放。   说是流放其实和要他们性命无异。老太太年岁也大了,英国公成了瘫子,沈氏又没挨过苦,那大儿子还有哮症。流放到最南边境,永世不得回京。一路上颠沛流离,这一家子老弱病残,能有人活着到那?就算命大让他走到了,那里遍布瘴气,人也活不了几年。   李昭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他若不动手,那宋怀秀便要亲自动手灭了宋家。他李昭敢大逆不道,领兵逼宫,便也不会相信宋怀秀亲手弑父,能真有什么天罚降下。   可自己把阿绾许了他,名声总是要顾的,总不能让世人说,他的阿绾嫁了个弑父疯子吧?他们知道宋怀秀的身世,别人可不知,就算知道了内情也不一定能理解。人嘛,反正事儿没落在自己身上,就最喜欢吐沫星子横飞指责别人。你还能把这些脏臭心思,挨个儿喷回去?   所以这事儿他来办。直接杀了,朝臣怕会以为他心中对宋怀秀不满,倒是容易生出事端。不如容个情、判流放,各方都能满意。   邺朝至此彻底土崩瓦解。军权又尽数被李昭握在手里,朝中众臣,有几个迂腐愚忠的,指着鼻子骂李昭窃国,一起被送上了黄泉路,走的不寂寞。剩下的朝臣只想保命,窃国贼?难道盘古开天起,这天下就是他们刘家的天下?改朝换代没什么稀奇,赢了的那是真龙天子是也!   一众人歌功颂德,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姓们都盼着您早日登基呢!   这话虽有夸大之嫌,可也并不全是假话。谁来当皇帝,老百姓才不在乎,只要能吃饱穿暖便不抱怨,若每年手里还能有些余钱,那就是赶着好皇帝了!   刘钰在位之时,一心只想着平藩王之乱,除朝中党争。国库的银子全拨到了军务上,根本顾不上老百姓。四处的洪灾蝗灾他不肯救济,只说让地方官员自己看着办,逼的不少人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百姓们可不念他的好。   所以听说皇帝换成了姓李的来做,也没几个人为前朝伤心。   听说新帝原是乘安县的典史,在家乡时就有心善的好名声。小地方出身,懂民间疾苦,又有一颗良善心,这样的人做皇帝也没啥不好。没瞧带兵围了京都,却没伤老百姓?   仿佛天下人一夜之间,都坦然接受了这件事。其中有个硬骨头,是谁都没想到,正是那寿光县主。   李昭事成之后,这位便一直被锁在谕恩候府的柴房。吴氏是恨她不假,可人一发达了,以前那些恨也就不叫事儿了。老娘飞黄腾达了,连看你一眼都嫌耽误工夫。吴氏忙着收拾东西进宫,做那中宫娘娘,哪有闲心磋磨杜甄?   底下人是怠慢些,饭食有一顿没一顿的送着,可也没谁虐打她。比起原先那些被她打死的小丫鬟,杜甄真没什么可委屈的。   可要么说她不机灵呢!府里都闹成这样了,她愣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最开始有精神头的很,每日里吃吃喝喝,吃饱了便要大声叫骂,骂吴氏、也骂老太太。本就是爹娘不管,市井胡混着长大的丫头,做了县主才刻意收敛。但骂人的本事却忘不了,这会儿捡了起来,满嘴的臭啊逼的,一直骂到人家祖宗三代,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偏她还越骂越来劲。   到底是惹恼了送饭的婆子。   “呸,你满嘴的粪都快喷到奶奶脸上了,找抽是吧!你家的皇帝靠山都倒了台,谁还有闲心搭理你?若不是主子们忙着,早就将你也剐了,你还在这上蹿下跳的?不招人待见的贱东西!一双眼长到了裤、裆里?不识好赖!”   杜甄难得安静下来,倒不是被这婆子骂老实了,而是终于听明白了怎么回事。   不是趁着李昭不在,老太太和那吴氏联手作践她。   而是变了天,失了势,李昭连骗都懒得骗她了。他不待见她,更不曾有过半点儿喜欢。所以一朝得势,便要弃她不顾。   几日之后,还是那送饭的婆子发现了杜甄的尸首。人一脑袋撞了墙,头脸上糊的全是血,早就干涸成了发乌的颜色,模样都瞧不清了,别提多渗人。这也是得亏天还不算热,要不耽搁这么几天,人都得臭了。   也不知这缺根筋的县主娘娘是殉了大邺,还是殉了以往的尊贵日子,或是殉了她一厢情愿的爱。反正聪明的都绞尽脑汁的活着。反倒是那些傻的,比谁都固执,为了执着的东西舍命也不算什么。   .   .   三月初十,李昭荣登大宝。改国号为雍,年号建兴,是以建兴元年。   谕恩候府的一家子女眷,晕晕乎乎的入了宫。都在后宫里头住着,封号却还没下来。这可不像是在家里,娶个妻纳个妾,都是一家人说了算。   与皇家沾了边,讲究和规矩绑在一块儿能砸死人。又要拟定各人的封号份位,又要让尚衣局赶制礼服,光着两样就不是几天能完成的。   李绾从玉泉殿搬了出来,那里的一饰一物都让她想起春蝉。瞧着湘妃色的幔帐,总觉得下一刻便会有圆脸的姑娘挑帘儿进来,笑笑眯眯的叫她‘姐儿’,每每念及都要落泪。   便带着冬雪,暂时住到了琳琅馆。这里虽不如玉泉殿气派奢华,可也好过睹物思人的酸楚。   自打家里人也入了宫,李绾这倒格外热闹起来。   男人成了帝王,纵使他对你不变,那你对他的态度也不能像从前。面上敬着,心里畏着,这都是人之常情。   至于份位如何定,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这些忐忑都需要个排解的人。大家像是商量好似得,全跑到了琳琅馆来,求李绾给拿个主意 第65章 烦忧   上午先是裴姨娘来坐了坐。但她这人腼腆, 支吾了半天, 只道‘许久没见绾姐儿了,想来同你说说话’。东扯西扯,也没什么要紧的, 坐了两盏茶的功夫便走了。   如此一来, 倒让李绾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与裴氏不相熟,裴氏进门没多久, 就随着李昭进了京。后来虽是一道在谕恩候府住着, 可没住多久,李绾又被章和帝封了妃, 进了西山行宫。真要细数,两人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清,那她今日欲言又止,究竟是想同自己说什么?   李绾心中存着疑。才歇了午晌起来, 便听冬雪道:“姐儿,胡姨娘来了会儿了, 一直在外殿候着呢。”   “胡姨娘?今儿可真是奇了怪了。”她随手挽了个纂,吩咐道,“那你先去照应着,也别怠慢了人家,就说我洗把脸便来。”   李绾没耽搁, 换了件衣裳,便去了前殿。笑吟吟道:“您早就来了,怎么不让她们叫我起来?我是懒散惯了, 万一又一觉睡到晚上去,可不苦了姨娘?”   这两位姨娘的性子南辕北辙。裴氏有多腼腆,胡氏便有多闹挺。见李绾这般说,她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核桃仁,捂着嘴笑道:“哎呦我的姐儿,我就是个闲散人,哪能为了同你闲聊天,便扰了你的觉?三爷若是知道了,可不能绕我!再说你就是真一觉睡到晚上去,我也不怕,只埋头吃穷了你这琳琅馆便是了!”   说罢还拿眼睇着自己面前的一堆果核瓜皮,倒是逗得李绾开怀。   胡姨娘本是存着几分功利。可三月初春,一室的好光景,两人吃着小食,天南海北的胡聊,倒让胡姨娘忘了来意,垂头感慨。   往日总扬着笑脸的人,忽然带上了几分落寞,看着李绾叹了口气:“姐儿不嫌弃我的污糟出身,还愿意同我说说话儿。若是纷儿也能像您这样,那我可要高兴死了。”   李绾一怔。沈芸芸那般装腔作势自命不凡的,她瞧着膈应。但胡姨娘这种不遮不掩的,她倒是不嫌弃,沦落风尘谁还是自愿的不成?不过是些苦命人罢了。再说胡姨娘出身寒微,她所讲的那些乡间趣事,街头见闻,全是李绾觉得新鲜的,听得起劲的很。   见她伤感,李绾劝道,“姨娘也别难受,四妹还小呢,再大些便知道心疼您了。”   胡姨娘无奈的笑了笑:“姐儿这是哄我呢。纷儿只比您小了一岁,也不是孩子了,她那是埋怨我,怨我的出身带累了她。”   李绾摇了摇头,“虽只差着一岁,可四妹性子单纯,我因着前朝......比她多经了些事儿。您且再等等,若将来她许了人家,定下心性,总有体谅您的苦处那一天。”   这话说到了胡姨娘心坎儿上。她拿帕子抹了抹眼圈儿,“借姐儿的吉言,我也盼着那一天。”说罢又有些不好意思,抬眼去瞧李绾眼色,赧然道:“说来惭愧,其实我今日,本是想来探姐儿口风的。”   “探我口风?”   胡姨娘咬唇拧了拧帕子,“夫人是嫡妻,白姐姐向来得三爷爱重,自然不用担忧。可我们......我也是想着,姐儿一直在宫里住着,三爷也许会和您透透口风。那份位的事儿,我若能封的高些,将来纷儿许人家,兴许也能好些。”   “说句僭越的话,家里的这些孩子,就连公子们都算上,谁也比不得您在三爷面前的分量。您的亲事,若有半点儿不好,老夫人和夫人不能答应,三爷更不能答应。将来给您挑的必是一等一的好儿郎,姐儿再没什么可愁的。可纷儿比不得您,在家里本就跟个透明人似的,若我这没用的生母再封个才人、美人的低位,她便更没指望了。”   李绾有些讶然。这位上辈子封了嫔,这回怎么也不会是才人、美人这样的低位才对。   “哪就至于封的这么低了?谁透给您的消息?”   胡姨娘抿了抿唇,叹气道,“倒也没什么消息。可我那污糟出身不是秘密,我又不得三爷待见。只盼着三爷能瞧在纷姐儿的份儿,给我些脸面罢。”   李绾笑道:“嗐,我当是怎么回事儿呢,合着还是您自己瞎想!爹爹没透给我口风,我并不知份位会如何拟定。但您若是信我,便别烦忧了。爹念旧情,都是跟他多年的女人,谁也不会亏待了,这点是一定的。”   胡姨娘这才见了笑模样,“我不信姐儿信谁?吃了这剂定心丸子,可算是能睡安稳觉啦!”   “那烦您再与裴姨娘念叨一句,她上午来找我,约莫也是忧心这事儿,当时我也没猜出来,倒让她白走了一趟。”   “哎哟,我那傻妹子!姐儿莫管了,我去劝她。”   虽裴氏上午没说,可李绾这时也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父亲这些年没再添子嗣,一是因为心力放在了谋划大事上。二也是因为寿光县主盯着,未进新人。   如今却不同了,男人荣登大宝成了九五之尊,他后院的女人们却都不再年轻。裴姨娘被那杜甄害得无儿无女,将来后宫充裕起来,她又年华不再,能靠什么傍身?   她能指望的,唯有份位二字。只有爹爹肯给她高位,才无人敢欺她膝下空虚。所以那唯唯诺诺的胆小女子,才壮着胆子,来她这琳琅馆走了一遭,未想还是没敢问出口。   这厢两位姨娘忧心忡忡,睡不好觉,可不知主母吴氏也是如此。   要说吴氏是李昭的原配嫡妻,那中宫娘娘的位置非她莫属,名正言顺的事儿她有什么可烦忧?可吴氏还真是不安极了。   坐在婆婆的凤宁宫中,愁眉苦脸,一副恹恹的模样。   老太太气得直拍她后背,“你丧个脸作甚?如今还有什么不称意的?”   “哎呦,娘!您是高兴了,如今连那清河崔家的嫡系都要进京来贺您!可我这心里头是打鼓呢!”   提起这事儿老太太就觉得舒心,这辈子都没这么舒心过!昔年的旁支庶女,人家不惜的搭理,那如今的当朝太后如何?   她向后靠了靠,问道,“你打什么鼓?昭儿没让你住凤鸣宫,是因为那地不吉利,想等修缮一番再说。这皇后的位子怎么都是你的!跑不了!他若让别人来坐,娘也不会答应的!”   “我哪是担心这个?三郎向来待我不薄,更不是宠妾灭妻的人。连那封后的诏书他都给我瞧了,我还担心啥?只是......唉呀!我是担心我娘家人呢!”   老太太来了精神,“你娘家人怎么了?”   “嗐,都说到这了,我也不怕您笑话。三郎做了侯爷时,我爹就在家里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半点儿不带收敛的。别说附近几个县了,怕是整个柳州府的人,都知道了他是谕恩候的老丈人!要不是我拦着,他那时便要带着一家人进京了!”   “你拦你爹作甚?他们搬到京都来不也是好事儿?”   “我哪敢让来啊!就我爹那性子,非得到处嚷嚷我做了侯夫人,那寿光能容他?”   老太太点头,“这倒也是。可如今好了,你做了皇后,你爹不得更高兴了?”   “是高兴啊!喜得都厥过去了,得亏没出大事儿。可这回是谁也拦不住了,非要进京,说没有国丈住在乡下的道理!”吴氏拉住婆婆的手,“娘!您也知道,当年除了我嫁了三郎,我家剩下几个妹妹嫁的都是读书人。三郎实诚,又是出钱修房,又是帮衬我娘家弟弟。可我爹他是个糊涂人,分不出好赖,只稀罕我那几个妹夫,说人家有出息,却没给过三郎什么好脸儿。”   “如今三郎做了皇帝,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还出息的人了。我爹却又腆着脸,想进京做国丈,享三郎的福,您说三郎能乐意吗?怕是要给他没脸!”   老太太叹气,“你这是想让我说合?可要我看没这必要。他就是看在你和榕哥儿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娘家人。什么封号、宅子、金银之物,该给的少不了,可你也得提前嘱咐你爹,莫再张口多要,仔细三郎生恼。”   得了婆婆这句话,吴氏已是阿弥陀佛。   “娘说的是,我这便给他写信。”   李昭后院的人,人人都在闹心,唯独白姨娘没动静。李绾去的时候,见她正在给鱼喂食。这是这两年添的新趣儿,青瓷缸里,养着五六尾金鱼,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种,但一个个圆滚滚的,金红的鳞片瞧着也喜庆。   李绾笑她,“别人都四处打听呢,您倒是有闲心,还想着喂鱼?您就不怕爹爹随便封您个低位?”   白姨娘回过身来,见了女儿便拉到身前:“只要能见着你,比什么都强。我才不怕他封什么,爱封什么便是什么。真不待见我了,大不了我跟着女儿到公主府去过日子,只要姑爷莫嫌弃才好!”   李绾面色一红,刚要反驳,便听门口传来李昭的声音,“哼!那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找你那好姑爷去吧!看人家收留不收留你?” 第66章 份位   夜深人静。杏红色绣万里霞云的锦帐内, 白氏披着小衣, 靠在迎枕上打络子。纤细的手指飞舞间,丝丝缕缕便成了精巧的同心结。   她的手巧,可针头线脑的东西, 在男人看起来都没什么意思。李昭只垂眸瞧着白氏的侧颜, 暗自想着该如何开口。   女人早不是韶华之年,眼角眉梢细细去看, 都已有了淡淡纹路。可烛火之下, 她秀美的轮廓,保养得宜的白腻皮肤, 仍旧让李昭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鬼使神差便低声唤了她的闺名。   “忻月。”   “嗯?”她手指不停,一双眼却含着笑意看向他,盈盈秋水蕴着一腔爱恋,见他不语, 又带上了两分薄怒。   李昭忽然就怔住了。从乘安县走到京都的谕恩候府,再从谕恩候府入主这尊贵无双的巍峨皇城, 这一路他走的太急,忘了照看身边人,以至于成了事才发现,真成了那孤家寡人。   不知不觉孩子们都长大了,娘也老了, 真想要凑头说说话儿,还得是枕边人。可胡、裴两个姨娘,见着他说话直打颤, 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连吴氏这个原配妻子,与他相处也不像从前那般自在。   明明都是相处多年的家人,他也从不曾苛待过谁,难道做了皇帝他便不是他了?现在一个个都怕他,着实令李昭有些无奈。   可唯独她像是从不曾变。永远是那个傻傻撞进他怀里的姑娘,不管自己走的再远,只要瞧见她,便忆起年少时的心动滋味儿。   做了帝王的男人,难得有一丝慌乱,他将眼睛看向别处,没话找话道:“咳,要不明儿早上咱们吃羊肉面吧?御膳房有一个姓孙的厨子,他那羊肉面做的半点儿不膻气,尤其汤头,和原先街尾那家的滋味一模一样。”   说的是乘安县最出名的那家面摊。羊肉面汤鲜灵的很,让人想起来便口舌生津。   “真的?可是有年头没吃那口了,一提起来还真想......用晚膳时你怎么不说?”她抬起头狐疑的看向李昭,颇有几分怨气,“莫不是故意馋我?”   “哈哈哈哈,我馋你作甚?只是才想起来,你要想吃,现在吩咐他们去做也使得!”   白氏瞧着有几分动心,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道:“不吃不吃!现在上了年岁,本就容易长肉,大晚上贪嘴,更要胖的没边儿了。”   李昭揽着她的腰身揉了揉,“我瞧这样正好。”   女人嗔怒的横他一眼,又垂头专心与那络子较劲。李昭想了想道:“你那兄弟,进京了没?”   白姨娘手上一顿,知道男人不待见自己兄长,便道:“他在乘安县买卖做的挺好,京都人生地不熟的,我看还是不来的好......”   “叫他来罢。”李昭捉住她的手,“不光夫人的娘家人,就连裴氏的爹娘姊妹也都来了,没道理只远着你兄弟一个。只要他不沾赌,朕也乐得给他脸面。待份位定下来,朕宣他入宫,你也与他好好说说话,许多年不曾见了,想来也都惦记着。”   白姨娘眼里的激动藏都藏不住,血脉相连的亲哥,哪能不惦念呢。她连声道,“谢谢三郎”,倒让李昭更不好意思开口,迟疑了半天才道,“忻月。那份位的事......”   他低声道:“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与旁人不同。便是为了阿绾,你的份位也不可能封低了。除了皇后,朕想给你最好的。可我到底要顾着夫人的脸面......封了皇贵妃那便是位比副后,她怕是要心中别扭。朕若先封你做贵妃,你可会觉得委屈?”   本听他话中为难,白氏还以为真要封个低位。她不在乎份位,可她在乎女儿。李昭若真有别的想头,那她就算使手段、舍脸面,争也得争个妃位来,万不能因为自己这个做娘的,让阿绾丢了脸面。可没想男人吞吞吐吐,竟要封她做贵妃,还怕委屈了她?   白氏一笑,靠在李昭肩头:“三郎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再说贵妃已是很好了,可不敢再奢求别的。”   李昭抱住她。她从来都是这样,半点儿不令他为难。从前惹了她不高兴,送支金钗便又眉开眼笑,比谁都好哄。如今离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只一步之遥,可她还是傻兮兮的,不争不抢,甚至不懂那皇贵妃和贵妃的一字之差,到底代表着什么......她是真没惦记着那位置,白忻月还是白忻月,知足常乐,从不奢求。   也只有跟这样的她在一起,才是最舒服的吧。简简单单的傻女人,他怎么宠、怎么爱都还觉得亏欠她。   “三郎,你说这里搭水绿色的线好看,还是铜绿色的线好看?”反正份位的事儿,已是高出预期,白姨娘便丢在了脑后,欢欢喜喜的继续打络子。   李昭无奈的摇摇头,就着她的手,低头去看。   那络子是一对儿。   红色的那只是已打好了的,就放在枕侧。剩下白氏手中这只还未完成,大体用的是宝蓝色的丝线,只穗子要搭配什么颜色,白氏有些拿不准主意,这才问他。李昭一瞧便笑,这蓝绿色一看就是男子用的,想来是要送他......   永结同心的好寓意,看的他心头发热。   他仔细看了看白氏手中的两股线。其实男人对颜色并不敏感,什么水绿、铜绿,不都是绿?在他看来真没什么区别,可他还是认认真真的选了一个。   “我觉得深一些的更好看,看着稳重。”   白氏点头,“好,那便用这个。稳重些的想来姑爷也会喜欢。”   李昭一滞,“姑爷?”   “是啊。既然你都点头了,阿绾又喜欢他,那不是早晚的事吗?听闻他从小失了母亲,家里也没有长辈能帮衬,可怜见儿的。我就想着,反正我也没事,好歹提前把这些绣品都准备出来,到时候两人成亲,也不至于忙乱。”   “哼!见都没见过,就处处替人家想,你倒是好心!”   “还用见?能得你们爷俩喜欢,那孩子必然是个好孩子。我待他好,也盼着他能待我的阿绾好......”   李昭气闷的翻了个身。   姑爷?她叫的倒是顺口!从前荷包、巾子都是给他绣的,每月一个不带重样的!如今多久没给他换了?   好不容易打了个络子,还是给她好姑爷的。这还没真成亲呢,要是以后真成了姑爷,怕是眼里更没自己了。   成!这母女二人都偏着宋怀秀,他李昭倒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那一个!   他堵着气,翻过身不说话,想等着白氏来认错。   可人家倒好,瞧他半晌没动静,连宫人都没唤,直接自己吹了烛火,盖被睡觉。   李昭气得暗自磨牙。心想着,明儿不许她吃羊肉面!自己吃就让她瞅着干着急,馋哭她才好!让她不来哄他!让她自顾自睡觉!这没心肝儿的女人。   .   .   一月后,册封后宫的旨意下来。   原配嫡妻,自是要入主中宫。吴氏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其余的,白氏封贵妃、裴氏封德妃、就连出身不堪的胡氏也封了个仪嫔的份位。   当真是一个也没亏待,这也是后世称赞圣祖念旧的缘故之一。家里的几个妾,唯独白氏是良妾,又育有一女,她的份位最高,没人能说嘴。   剩下的人可就不那么体面了。裴氏是私奔来的,一个屠户家的女儿,多年无所出,他让她做了德妃。胡氏更加不堪,一个窑姐儿,他愣是封了九嫔之一。世人说他重情,跟他多年的女子,哪怕人老珠黄了,他也不肯亏待。   可唯独那柳氏,育有一子一女,只草草封了个贵人。自打前些年,她被打发到庄子上,便真生了病,拖了这些年,死也死不了,好也好不了,浑浑噩噩过着。如今李昭登基,也未准她回宫,只让挪到行宫疗养。   柳氏知道了也没闹腾。在行宫她还能有条活路,要是让她回宫,怕是吴氏一日也容不得她。当年,她险些害了李榕,这辈子都不指望吴氏能翻篇儿。如今人家做了皇后,她更不愿意拖着这破败身子,进宫去受磋磨。她只盼着儿子能做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富贵潇洒,也就够了。   李昭对妻妾们大方,对子女们更大方。   他不忌讳立太子,虽正值壮年,还是直接册长子李榕为太子,次子李柏为瑞王。   封长女李绣为惠安公主,次女李纤为靖平公主,三女李绾为荣安公主,四女李纷为康平公主。   李绣是嫡女,而剩下的三个女儿中,唯独李绾的封号中,从了她的‘安’字,李纤、李纷还是封‘平’字,这就是将李绾抬上了嫡公主的位置。   李绾一心想躲过和亲、三嫁,没想到这回连封号都变了。她不再是那倒霉催的永平公主,而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荣安公主。   李昭似乎还嫌不够,另下一份旨意道:荣安公主李绾有功于社稷,特许俸禄、仪仗,皆以亲王规格。   公主从来比不过亲王,这一道旨意更让天下人看清,皇帝对这荣安公主李绾,有多么偏宠。   这样独一份儿的恩典,令不少人眼红。可李绣和李纷还没说什么呢,远在冀州的李纤却是先坐不住了,一路披麻戴孝,哭灵进了京都。 第67章 嘴巴   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 都是一路披荆斩棘, 踏着尸骨坐上皇位。唯独李昭好运道,他手握军权、又收拢了黑羽卫,只一场宫变就成了大事。所以他龙椅上沾的, 大都是刘氏皇族、或是其亲信官员的血, 自己人倒没什么折损。   论功行赏时算了算,统共只死了不到百人。有差不多一半, 是逼宫时死于内廷侍卫之手。剩下的另一半, 则是坚守冀州,与福王人马混战时不幸殒命。   冀州一战, 有宋怀秀亲自上阵。没过几招便将福王斩于马下,福王手底下的人见势不妙,便丢盔弃甲的投了降。所以几万人马混战,最后只死了几十人, 可好巧不巧,这几十人里头偏偏有冀州太守的次子, 石岭。   李昭能成事,还要多亏了石家鼎力相助。他们坐守冀州,便是帮李昭守住了后背,让他只管一往无前、攻进皇城,若是藩王来援, 自有石家尽力拖延。   可他这边事成了,人家的次子却丢了命,这让李昭倍感亏欠。登基之后, 他不光大肆封赏石家人,还下旨追封石岭为忠勇侯。   哪知旨意去了没多久,李纤便扶着亡夫的棺椁进了京都。他们一行人披麻戴孝,哭的又哀切婉转,引得不少百姓驻足观看。   从冀州到京都虽不算太远,可一路走着也是件苦差。李纤自然不会亲自吃这种苦头,她一路都躲在马车里吃吃喝喝。直到进了京都,才下车扶棺。   李纤长得本就弱柳扶风似得。这回脸上擦了厚厚几层粉,眼皮上抹了胭脂,瞧着脸色惨白、眼圈儿红肿,又一身寡素,可怜的紧。用帕子掩唇,‘呜呜’哭着,没走几步,便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人群中有人不忿道:“可怜了靖平公主!夫君为国捐躯,却没人顾惜她。”   “可不是,驸马爷是为了大雍才以身殉国,她年纪轻轻守了寡,该好生善待才是。”   “可我听说,她的封赏还不如前朝那位......”   “那可真是不公!这靖平公主可怜!”   “呵,听闻前朝那位,生母封了贵妃,可见娘儿俩都是狐媚的!靖平公主生母不得势,还不是都欺负她没有倚仗?”   李纤被婢女半掺半扶的架上马车,她睁开眼,贴在车壁上听外头议论。末了挑唇一笑,靠在软枕上,捻了一粒葡萄。   边吃便道:“这几个抬话儿的找的好,不显得刻意,每人多赏一两下去。”   “是。”婢女低头应了,又捧着她的脚,取下月白绣鞋,轻轻揉捏起来。“这段路走的,可是累着公主了。”   李纤闭目享受。其实这才走几步路?可人越养越娇贵,倒容易忘了来处。   本因暗害李榕的那件事被拆穿,她失了父亲宠爱,被扔到庵里过清苦日子,后来又两眼一抹黑,被嫁到陌生的冀州去,原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被困在后院儿小小一方天地中,现在是某某的妻,以后是某某的娘,唯独没人记得她是谁,或许日子久了她自己都不再记得。   就在李纤快要认命的时候,她爹忽然做了皇帝,她成了公主,最开怀的是她那蠢笨夫君死了,她又自由了!她就说,老天不会这样待她,好日子总会来的!   李纤脑子又活了起来。她不能留在冀州,留在这谁能想起她?她得进京,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李纤从软枕下摸出手把镜,仔仔细细打量自己的脸盘儿。半晌,她抻出帕子,将眼皮上的胭脂擦了干净,又狠狠揉眼睛,直到眼珠子通红才停手。   婢女瞧着心惊:“公主这是做什么?轻些!可别揉坏了自个儿!”   女子叹气,“这点儿功夫可省不得。我那爹......不对,现在该叫父皇,我那父皇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   .   太极殿。   李昭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女,叹气道:“我瞧你是疯魔了!人家石家订好了日子下葬,你却把棺椁一路运到京都来,你到底想干嘛?你这样做可想过你公婆?日后在石家,又要如何与人家相处?”   “我想干嘛?”李纤扯出一抹苦笑,抖着身子一副摇摇欲坠模样哀切道:“我要让夫君看看,我这日子过得有多委屈!夫君他是为了镇守冀州,为爹成就大事,才丢了性命。他倒是一身忠骨,走的潇洒!可我呢?留下我一人该怎么活?”   “您也半点儿不心疼女儿,你就是瞧在石岭的份儿上,也不该将我丢在冀州不管不顾!”   李昭深吸一口气。“你是石家的妻,你想如何?”   李纤咬了咬唇:“我还是父皇的女儿,更是大雍忠烈的遗孀!您非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李昭揉了揉眉心刚要开口,便听内侍道:“陛下,石家大公子石峻求见。”   李纤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石峻?让他到南书房等我。”李昭看向女儿,“你既是回来了,便先去凤宁宫瞧瞧你祖母罢,她惦念你的很。”   “父皇!”见李昭不由分说,转身就走,李纤只好压下心中张皇,不情不愿低声应是。   石峻而立之年,身形长得壮硕,五官也是带着几分粗犷,继承了石家男儿的英雄气概。   可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李昭刚问了句石太守可好,他便红了眼圈。‘扑通’跪到地上,叩头道:“求陛下开恩,将我兄弟的尸首还给我们吧!”   这话说的,可真是让李昭羞臊难堪。他亲自绕下台阶,扶起石峻:“唉,是纤儿不懂事,耽误了下葬的日子,朕替她给你们赔不是了。”   石峻红着眼摇了摇头,哑声道:“陛下,石家不敢挟恩自重,您也知道,我们帮您不是贪图从龙之功,只是为了给我妹子报仇。”   “我妹子十五岁就嫁了刘钰,他不怜惜就罢了,却还要了她的性命,这口气石家咽不下。可没想到阿敏的仇报了,又搭上了阿岭的一条命。我知道,是我石家倒霉,怨不得谁,可我爹娘年岁大了,连失子女已是受不住,二老硬撑着给阿岭操办丧事,可订下几个日子,公主都不答应,一直拖着不肯让我兄弟下葬。”   “已是快四月了,尸身放不住,公主还硬是叫人抬着棺椁到京都来。我爹知道后,当场便撅了过去,我这是安顿好家里,才追了过来。”   “陛下,算我求求您,您让公主将我兄弟交给我吧,我带他回家入土为安,我当大哥的,总不能看他烂在京都!我求求您了!”他额头狠狠扣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转眼便青紫一片。   李昭简直是无地自容。   “快起来、快起来!是朕的女儿不懂事,你弟弟的尸身你今日便可带回去。也让纤儿与你一道回去,让她跪着给你爹娘认错!朕绝不包庇......”   做皇帝的肯认错,已是给足了面子,可石峻竟摇了摇头。   立在一旁的内侍见状,便尖声道:“大胆!”   石岭咬牙:“陛下,不是微臣不知好歹,而是、而是......公主身份高贵,石家不敢连累公主守寡,还请陛下留公主在京都尽孝罢。”   李昭挑眉,他不让女儿守是一回事,婆家人发话不让她回去守,那可就是另一码事儿了,这传出去可不好听,闹不好要坏了李家公主的名声。   见帝王冷了脸色,石峻心中一抖。这事儿说来他们家占理,只是事情好说不好听,怕说出来得罪皇帝。可眼下皇帝已是生恼,他只好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如实告知:“陛下恕罪。公主善言谈,原先阿岭还在时,便有些奇怪风声传来。如今阿岭没了,不若就算了罢。我爹那身子骨实在是受不住别人非议了......”   李昭僵在了原地。这话再没什么听不明白的了,这是说他的女儿不本分。   丈夫还在时便与人勾三搭四,险些将公婆气死。这下丈夫没了,婆家认定她守不住,莫不如别再回去气人了。   李昭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这......简直是丢人现眼!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声音冷了下来,“朕的女儿可不是任由别人污蔑的,若有假话,你石家可担得起?”   石峻急声道,“微臣起誓,若是红口白牙污蔑了公主半句,便让微臣不得好死!”   李昭身形晃了晃,他背过身去,缓了半晌摆手道:“你去吧,接你兄弟回去。还有,转告你爹,是朕对不住他、对不住石家,是朕没教好女儿。让他好好养病,这事儿......以后莫再与人提了,朕不会亏待你们。”   “微臣多谢陛下,公主尊贵,石家自然不容许别人污蔑于她。”   凤宁殿。   太后岁数大了,最惦记几个孩子。尤其李纤嫁到冀州,几年未曾见面,如今见了,便拉着她的手抹眼泪:“纤儿命苦,你那夫君竟是个短命的,不过你放心,你爹心疼你呢!”   祖孙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吴皇后倒是在一旁偷偷翻了个白眼。   李纤险些害了她儿子,先前自己大度,帮她忙活亲事,却又落了一身的埋怨,想起来便来气!她是不待见极了李纤。   可当着婆婆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冷着脸在心中诽谤。   正不痛快呢,就听太监高唱:“陛下驾到!”   话音未落,李昭便大步进殿,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抽到李纤脸上,直接将人从椅子上抽到了地上。   除了这一巴掌的清脆响儿,殿中安静极了。吴氏胸口一下便顺当了,一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第68章 拉架   吴氏没忍住, ‘噗嗤’乐出了声响。   纵使挨了婆婆一记眼刀, 那她心里也痛快!让她说啊,这就是该!让这李纤成天挑三拣四乱作妖,跟那她脏心眼子的姨娘一个德行, 这下惹恼了三郎吧!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吴氏抿嘴敛了笑意, 可那一双眼分明是在瞧热闹,就差来盘子瓜果梨桃了。   老太太眼下没心思搭理媳妇儿,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李昭瞧着面冷, 实则是个慈父,榕哥儿、柏哥儿这两个小子他不舍得打, 待几个女儿就更娇惯了。十数年来,动手还真是头一遭,看来纤儿这次,是真将他气得狠了。   李纤生的瘦弱, 如今捂着脸颊跌坐在地,一脸的呆愣, 看着更是无助可怜。这人老了,心就软,更不愿意记孩子的仇。老太太叹了口气,让福缘去将人扶起来。   她亲自起身拉住李昭,劝道:“哎呦, 皇帝今儿这是怎么了?纵使纤儿哪里做得不对,你与孩子好好说就是了,哪能动手呢?女孩子身体娇弱, 万一打坏了,你这当爹的,可不得一辈子良心难安?”   “良心难安?呵。”李昭冷笑起来,“托了她李纤的福,我现在可不就是良心难安吗?李家的脸面都让她给丢光了!”   老太太一怔,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挥了挥手将宫人们都撵了出去,这才拉着儿子袖口问:“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李昭臊的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恨声道,“让您的好孙女自己说,她都做了些什么光彩事!”   福缘抻出帕子,想帮李纤擦擦嘴角的血。哪知李纤却一把推开她,尖利道,“滚!”   李纤没挨过打,这一嘴巴是真将她抽懵了。她脸颊迅速肿胀起来,稍微扯一下唇角便是一阵痛楚,嘴里面破了皮,带着一股血腥气。李纤脑袋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来,比起脸上的疼,屈辱感更令她难以接受。   他凭什么打她?   一个便宜爹罢了。这些年不是将她打发到庵里,就是将她嫁去冀州,没给过她半点儿好处,这会儿打起人来倒是不手软!   还有殿里的这几人,什么母亲祖母,从来没有关心过她,一个个虚情假意,全是在瞧她热闹!   李纤撇开福缘,她梗着脖子,抬头看向李昭,一双眼睛里全是怨怼:“我做了什么?我还想要问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对我!”   “我与她李绾都是你的女儿,你对她千娇百宠,对我却如此苛刻,这样厚此薄彼难道是做父亲的道理了?”   李昭被她气得呵笑,“你这几年在冀州石家安稳度日,又怎知你妹子在宫中有多艰难?她险些丢了性命,若没有她昔日隐忍,便没有我李家今日的煊赫!你做什么要同她比?”   “嗬!这理由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李纤嘴角露出讥笑,“爹做了皇帝,我们姐妹成了寡妇,可真要论起来,也是她李绾比不得我才对!我夫君是为了大雍捐躯,是有功之臣!而她李绾呢?她是前朝末帝的女人,以前享的福还不够?凭什么又成了荣安公主,处处压我一头?要我说,她这样的不祥之人,您留她性命已是顾念骨肉亲情,就该让她去庙里吃斋念佛,赎清身上的罪孽才对!”   阿绾不详?阿绾身上有罪孽?那真正逼宫的他成什么了?   “狗屁!”   李昭彻底被她激怒,甩开老太太,便要再动手。   老太太岁数大了,拉扯两下便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圈椅上,喘着气喊媳妇儿和福缘去拦。   吴氏痛快应了声。她起身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想要往外躲的李纤,愣是把人往李昭身前送,嘴里还念叨着:“纤儿你可真是不懂事,快给你父皇赔个不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父女二人弄得跟仇人似得,像怎么回事儿啊......”   还赔不是?这会儿李昭气急了,一心只想抽她呢。   李纤咬牙使劲挣扎,可她瘦小哪拗得过吴氏?   那厢福缘也不痛快啊。她跟在老夫人身边,可正经有些年头了,便是没进宫时,也没受过这种气。家里的几个姑娘,绣姐儿待人最是和善,绾姐儿则一向与她亲近,什么时候见了,都是甜甜的唤她一句‘福姑姑’,就连瞧着粗枝大叶的纷姐儿,那也是懂礼的。   今儿倒好,好心好意帮忙,李纤却劈头盖脸让她滚。要知道,就是三爷都不曾给她这般没脸过,福缘这心里头,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这会儿老夫人让她拦着三爷?哎呦,三爷如今是天子,那皇帝想打人能是别人拦得住的?   瞧架势,像是福缘在拉李昭,可实际上她半点儿没敢使力气。还生怕耽误了李昭教训女儿,连脚底下的步子都是顺着他的。   就这么着,拉架的两人全是同一个心思,那李纤能不挨揍?   头脸上挨得几下,都不算什么了,最后是李昭一脚蹬到她腰腹间,将人踢的躺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身,这才算完。   李昭冷眼看着她:“我追封石岭,那是看在石家的面子上。什么你夫君为国捐躯、舍身赴死的话,我劝你以后还是少说,让知情人听了,怕要笑掉大牙。”   冀州一战,宋怀秀亲往。压根算不上打仗,就收服了福王的人马。死的那几十人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先锋。至于石家次子,自然是在后方的。   说来真是那孩子倒霉,下马时踩在了己方在城外挖的战壕里,被利器割伤了腿。本是小伤,谁也没当回事,可回去之后竟是化脓不愈,发起了高烧,没几日便去了。   这死的实在不算英雄,甚至是有些窝囊,朝中众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李昭想给石家面子,谁还能拦他?死后的哀荣罢了,给也就给了,说来说去,人家还是皇家的驸马。   可笑她李纤,得有多没心肝,才会连自己夫君究竟是如何死的都不知。人死了,她又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副所有人都欠她的模样,到京都来与姐妹争长短,这样的女儿,着实令李昭寒心。   他闭了闭眼,“你大伯刚才都与我说了。人家石家不认你这个媳妇,你也不必再回冀州去了。我只问你,你当真做了那不要脸的事?”   此话一出,老太太和吴氏都震惊的看向李纤。   李纤自己也没想到,石峻竟真敢把这事儿捅出来。她本以为李昭恼怒,只是因为她拖着不让下葬,还跳脚骂了公婆的缘故......   实际上李纤与石岭分房已久。从成亲那日起,她便没看上木讷的石岭。令她心动的是那名唤卢玄的翩翩公子。她嫁到冀州之后,便接着亲戚之名,想要接近人家,可卢玄却处处躲着她,两人连个私下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李纤的心思再火热,也禁不住他的这般冷漠,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   反倒和卢家另外一位旁支庶子勾搭在了一起。那人虽然样貌身份都不如卢玄,可长得也算清秀,关键是一张巧嘴会哄人,总比她那木讷的丈夫强多了。李纤经常在别苑与这人厮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个月后,石家人也渐渐听到了些风声。   可却没人敢来质问李纤,那时她还以为是石家畏惧卢家,后来才知道,是李昭起事了。   冀州守军与福王交战,整个冀州都乱了套,李纤那时听下人说,石岭受了伤整条腿都黑了,她心中更加嫌弃,到他死也没回去见上一面。只一直以为他是在战场上受了伤,重伤不愈才没了。   李纤只顾着欣喜,这蠢货死的好!英勇就义倒成全了自己往后的尊荣。她根本不知道内情是怎么回事,便一路扶棺进了京,还当李昭会对她心存愧疚。   眼下听李昭提起这茬,她浑身都抖了起来。她与那人的事,在冀州不算是什么秘密,既然石家敢捅到李昭面前,此时她再狡辩也是无用了。到时候人家随便找几个别苑的下人来,那她的狡辩可就成了欺君之罪。   想到此,李纤忍着腰腹上的疼痛,跪起身来。再没了刚才的怨怼,满脸都是委屈神色,“原来父皇竟是为这事儿在生女儿的气。这也不能全怪我,是那石岭待我不好,每日只疼宠他后院的姬妾,对我冷淡至极。女儿一时糊涂,这才、才......但我与卢郎是真心的,还求父皇开恩,成全我们罢!”   李昭再也与她说不下去,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她倒不嫌亏心!   “成全?过几日,北鹘使者便要抵京,他们想求娶大雍公主。你既然不愿为石岭守着,便和亲去罢。”李昭满脸失望,再不愿与她多说什么,转身便出了凤宁殿。   和亲?李纤脸上只剩灰败之色。   她转头看向老夫人,“祖母、祖母救救我,纤儿不想去和亲啊祖母。”   老夫人姓崔,家里虽不好过,可仍旧以世家女子的规矩,来教导女儿。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女竟做出了这种污糟事儿,一时难以接受,捂着额头呼痛,“福缘,扶哀家进去,头疼的厉害。”   吴氏也跟着起身,只是在经过李纤身边时又掩唇笑了笑。这次多亏了她与福缘,李纤这顿揍挨的够实诚。这会儿发髻散乱,脸颊红肿,看着着实凄惨。   吴氏看够了好戏 ,弯下腰轻声道,“我劝你啊,别总想着同阿绾比。自己招不招人待见,自己心里还没点儿数吗?” 第69章 赐婚   李绾就像是那只蝶, 扇动几下翅膀, 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上一世,大雍初建时,宋怀秀才入行伍, 还未混出名头, 不是什么昭义将军,更不是威名赫赫的战神。又恰逢北鹘老可汗病逝, 其子哈仑继任威远可汗之位。新继位的这位可汗年轻气盛, 志向远大,一时间令大雍边境动荡不安。   李昭忙着处理邺朝的残余势力, 无余力讨伐,只得送出公主和亲,又陪上许多嫁妆,来换得边境平稳。直到八年后, 才出兵迎回李绾。   可这一世情况却调转了过来。李绾从小能言灵这件事,对李昭而言, 是莫大的一份肯定。让他相信自己就是天选之子,他能做皇帝,且会是个好皇帝。不然的话,老天爷怎会唯独给他家阿绾透信儿?   他坚信着这一点,这比打了鸡血更加可怕。这一世的李昭, 提前了两年建立大雍。   而此时,北鹘还是老可汗当权,最重要的是, 出了宋怀秀这么一个异数。   上一世的宋怀秀,在英国公府煊赫时,一直收敛锋芒、浑噩度日。而这次,他为了抱得美人归,可不敢再藏着掖着,弱冠之年便做了将军。无论是北鹘还是南漠,他领兵前去,从未吃过败仗。   别国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已是怵了他,不愿再与他对上。这时的人迷信,宋怀秀杀人时毫不手软,敌国百姓便都说他是恶鬼转世。   此次听闻这恶鬼是大雍的开国功臣,很得他们新帝器重,便也没人敢趁着大雍初立来骚扰边关,反倒是不约而同遣派了使者送来贺礼。   尤其是老可汗,他让长子哈仑亲自前来,不光送来了贺礼,更想为儿子求娶一位大雍的公主,以缔结两方互不相犯的约定。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千里迢迢送来贺礼,大雍自然也要好好招待,以示大国风范。李昭要在元吉殿设宴,亲自为北鹘使者接风。   但在此之前,他先下了另一道旨意,便是赐婚荣安公主李绾与昭义将军宋怀秀,婚期就定在九月初二,算来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   李昭也有自己的考量。他舍不得阿绾嫁人,才将婚事按下不提。可阿绾容貌太盛,万一那哈伦王子也被美色冲昏了头脑,非要娶她回去,那可如何是好?为了规避不必要的麻烦,索性自己先下旨赐婚,阿绾身上有了婚约,别人便也没了想头。唉......就是便宜了宋怀秀那浑小子!   宋怀秀自然是乐坏了。原本李昭按下亲事不提,他心里急的直冒火。可又不敢紧逼,怕惹恼了丈人,只得自己暗搓搓的求神拜佛,求老天爷保佑,让岳丈早些松口。这下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阿绾名正言顺成了他的阿绾。但这可不是神仙帮忙,李昭是怕阿绾嫁到北鹘,两厢权衡下才便宜了他,说来他该谢谢人家哈仑大兄弟才是!   元吉殿。   一片歌舞欢腾之中,李绾终于见到了未来的威远可汗,也就是上一世,成了永平公主李绾第二任夫君的男人。   二十多名使者一同进殿,领头的那人一身花纹繁复的衣袍,单膝跪地,向李昭施了一礼。   “尊敬的大雍君主,我乃北鹘可汗之子,哈仑。今奉父亲之命,为大雍送来贺礼,愿大雍风调雨顺!也期望求得贵国公主为我正妻,愿我们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李昭大笑道,“好好好!快请入座!”   听他与李昭交谈,能听出汉话说的有些生硬。但与想象中的凶神恶煞不同,哈仑长得并不吓人,相反还挺好看的。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身形高大,发丝微卷,脸部轮廓深邃又漂亮,一双眸子是浅淡的琥珀色,带着异域的美。   李绾正想着,一旁的李纷怼了怼她手臂,低声道:“呀,这什么王子还挺好看的啊!真是便宜了李纤。”   李绾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次父皇定下了李纤前去和亲,在宫中已不是秘密。一别之后,也不知今生何时再能相见了,李纷念着儿时的情谊,前去看她,哪知当众被李纤撵了出来。今日这般说,怕是还在生李纤的气呢。   李纤没与几个姐妹坐在一处,她独自坐在对面,一脸的冷漠之色。   宫人们都知,要去和亲的是她这个靖平公主。今日宫宴前,便费心帮她打扮。换了一身酡红色的织金宫装,头戴珠翠,瞧着华贵富丽。可李纤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前儿挨了李昭那一巴掌,到现在脸上的淤青都还没消下去,硬是盖了四五层粉才遮住。今儿还得跟个木偶似得,任人打量。   她才不想去和亲,她只想留在繁华京都享福!宫宴开始前,她便在心里将家里人咒骂了个遍,恨其他姐妹过得比她好,恨李昭做父亲的偏心,恨太后虚情假意,恨皇后仗势欺人。她恨他们,更希望那劳什子王子死在半道上才好,她也不愿嫁他!   直到见到了哈仑王子本人,李纤心中的怒火才终于平息了些。这人长得倒精致,高鼻深目,身材也魁梧,嫁给他......好像也不难接受。   她面上还冷着,一颗心却火热起来,眼光频频扫过哈仑。   可哈伦王子却没注意她,一直看向李纤对面,面露惊艳之色。在场的谁也不是瞎子,李绾那般姿容,他看傻了也不足为奇。就连李纷都小声道:“嗳,我瞧那王子一直看你傻乐呢啊,估摸是没瞧上李纤啊。”   李昭见状只得轻咳一声,出言提醒,“咳,哈仑王子,朕将次女靖平公主许你可好?”   哈伦性子直白,端起杯问,“陛下,哪位是您的靖平公主呢?”   李昭指向李纤。李纤对着哈伦抿唇一笑,刚要说话,哈伦却抖了一抖。他看看李纤,又看看李纤对面的女子,挠头踌躇道:“陛下,您可否将另一位女儿许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昭抿起唇,“朕的三女已有婚约。”   哈仑面露痛苦之色,“可她实在太美了。她蓝色的裙子就像阿克库勒湖的水,她像那湖水一般清澈美丽,让我对她一见倾心。陛下真的不能答应吗?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李昭傻了眼,宋怀秀也松开紧握的拳。   蓝色的裙子?阿绾今日穿的是藕色锦裙,倒是她身边的李纷,一身湖蓝宫装,这哈仑王子倾慕的是李纷?   李纷五官长得明艳,可个头太高,身形又瞧着有些粗壮,不符合大雍男子的审美。若是问他们,肯定要觉得弱柳扶风的李纤更美。   但在哈仑看起来却是完全相反。他觉得高挑明艳、身材丰润的李纷简直就是天山上的仙女。反观李纤,满头珠翠衬的头大身小,面色更是惨白一片,瞧着就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大雍的皇帝太小气了,美丽的女儿不舍得嫁给他,非要把难看的塞给他。可在人家的地盘,他又能怎样呢?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哈仑端起酒杯,单膝跪在李纷面前。他琥珀色的眸子中满是悲伤,“我的仙女,虽不能带你回北鹘去,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你的眼眸比天上星光还要迷人。上天如此厚爱,你一生必会幸福美满的。”   就在他带着惆怅将酒一饮而尽时,忽然听到女子小声道:“我愿意。”   “什么?”   李纷红了红脸,“我说,我愿意同你回去。”   哈仑忍住激动,看向李昭。李昭只得又问四女,“纷儿,两国交好乃是头等大事,不可戏言。你当真愿意前往北鹘和亲?”   “当真。女儿愿和亲北鹘,以结两国秦晋之好!”李纷表情有些羞涩,话却说得掷地有声。   李昭愣愣的看着四女,以往从不曾注意过她,今日才发现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愿为大雍牺牲,也愿为他这个父亲分忧解难,是个好孩子。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那便如此吧。两厢情愿,总比生拉硬拽强。他点了点头,“好!那朕今日便封你为康安公主,食邑再翻上一翻,嫁妆也以最高规格。另外、再晋你生母胡氏为仪妃。”   李纷拜了下去,“女儿谢父皇隆恩。”   场面又再次热闹起来,官员、命妇们皆在道喜。   能娶到李纷,哈仑王子更是比谁都高兴,若不是碍着大雍礼数太多,这会儿怕早就要抱起心爱的姑娘转圈了。   在场唯独两个人面色难看。一是原本要和亲,却被人家当众嫌弃了的靖平公主李纤。她不愿意和亲,可也得是她来拒绝才行,被男人拒绝算怎么回事?真是没了脸!   二是刚晋了妃位的胡氏。和亲这样的苦差事别人躲都躲不及,她这闺女愣是抢着去,真傻不成?   可君无戏言,无论她们是怎么想的,和亲的事情反正已经定了下来。   李绾前脚回宫,后脚仪妃便跟了来。一通哭诉后,道:“我真是要被她气死了。眼下只能求阿绾,帮我向陛下美言几句,让我陪她一道去也好啊,那山高路远、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人去了可怎么办?”   李绾扶额,“您是父皇的妃子,怎可能同妹妹一道去北鹘呢?父皇不会答应这事的!您先别急,待我先去和四妹聊聊,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胡氏已是急晕了头,见李绾愿意帮忙,自然是千恩万谢。可临要走了,又跺脚道:“绾姐儿处处帮衬我们娘儿俩,我可是不能再瞒你了。外边儿有些风声,可大家都怕惹事,不敢告诉你......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想着你总得心里有数,提前防范着些才是!”   李绾听得满头雾水,“什么事?”   胡氏咬咬牙,“说是、说是宋将军养了个外室。” 第70章 眼瞎   赐婚的旨意刚下来, 正是娇羞欣喜的时候。可那甜味儿还没咂么够呢, 忽冷不丁听人说‘宋将军养了个外室’,这事任谁也受不住。   李绾也是寻常人,甚至在‘情’之一字上, 是个有些傻气的姑娘。昔年她发觉自己爱慕玄真, 便夜赴冬青寺,直白的将心意诉与他听。她没想过成功如何、失败又如何, 她只是喜欢他, 便想要告诉他。遭了拒绝,还傻傻站在雪中不肯走, 因为喜欢,所以舍不得放弃,更因为喜欢,不敢再强求他半分。   世上就是有她这般的傻人, 明明长了张惑人的面孔,可实际上, 就是个倔强又呆笨的姑娘,喜欢上了谁,既不会勾引,也不会耍手段,远比不上别人在爱情中的缜密心思。她就只会折腾自己, 那年在雪地中站了一宿,腿脚落下的毛病要伴她一生。   这还只是年少时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若是换做如今呢?   要是换做指天指地, 说此生只爱她李绾一人的宋怀秀,才刚定下婚期,便养了外室,那这傻姑娘又该当如何?   她心中‘咯噔’一声,有些茫然的坐在圈椅上,默了半晌才讷讷问道:“这事儿是从哪传来的,又是怎么传的,娘娘可否与我细说说?”   她强装镇定,胡氏哪能看不出?连忙按住她的手,叠声道:“哎呦我的祖宗,你想知道什么,我便统统告诉你。只一条,你可千万不能起急,气坏了你自己。要是你有个好歹,你父皇非活剐了我不可!”   “我不急,您且先告诉我,这事儿是怎么传的?”   胡氏在她身旁坐下,叹气道:“阿绾应该知道,我娘家那边早没人了,我总觉得自己跟浮萍似得,每每看见裴妹妹召她母亲进宫,我都羡慕的很,想着自己要是也能有个亲人就好了。哪怕是在我说起家乡的一条河、一棵树时,他能明白我说的是哪都好。原就是个念想,哪知还真让我找着了个远房表姐。”   “上个月我就将他们一家都接到了京都来,买了个宅子安置,说来也巧,就在茂叶胡同,与宋将军的宅子紧挨着。”   胡氏没有娘家帮衬,手里的银子,全是这些年攒下的月例,别看如今是仪妃娘娘了,可她这娘娘才做了几天?虽有封赏,那一宫主位开销也大,又要打赏底下宫人,又要帮李纷攒钱,胡氏着实是不富裕。   她不富裕,京都的宅子还不便宜。所以帮她那表姐一家,在茂叶胡同买的宅子不大,说是与宋怀秀的宅子紧挨着,可宋家那是五进的大宅子,他们那门脸小,瞧着跟人家门房似得,显得有些寒酸。   这人啊,骤然暴富没几个能记得本心的,十个里头九个都得飘,胡氏这表姐也是如此。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做了皇帝的仪妃娘娘,还将他们一家都接到了京都。嗬,可了不得,越琢磨,越是拿自己当回事儿,论起来她就是皇帝的大姨姐儿,正经的皇亲国戚啊!住这么小的宅子,哪里像样?不光她这么想,她男人、她儿子都这么想,撺掇着她进宫与娘娘说说,换个气派的宅子才好。   反正是全忘了上个月自己一家子,还挤在穷乡僻壤的土房里住的挺开心。   可这话该怎么说呢?表姐想了又想,进宫后与胡氏夸起了旁边的大宅院。‘大宅子好啊,金碧辉煌,规规整整的一进又一进,瞧着舒服,连树都比别地长得精神。可这么好的房子,住的竟是个外室,一个不入流的外室,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过日子,瞧着比老家的那些官太太还气派咧!京都真是不一样,一个什么将军的外室都能如此尊荣,那我可是娘娘的表姐,是不是也该......省的堕了娘娘的面子,那便不美了。’   表姐弯弯绕绕说明白了来意,瞧胡氏脸色大变,还洋洋自得,以为这事儿能成。人谁还不要面子啊,胡氏如今可是从一品的仪妃娘娘,她娘家人住的,尚且还不如一个啥将军的外室,她心里能痛快?   表姐腆着脸凑上前,添油加醋将那外室如何如何,根本配不上住那宅子,又念叨了一遍,正说得唾沫横飞的当口,却被胡氏用帕子堵住了嘴。   胡氏脸色铁青,咬牙道:“嚼蛆嚼的这般来劲!那也是你能说得的?再不闭嘴,小心脑袋都没了!滚出宫去!”   表姐费了半天心思,到了大宅子没要着,还挨了一通骂,灰溜溜的回了家,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说错了。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开始听她话音儿,胡氏也明白她是个什么意思。只是手头不富裕,想劝她先在小宅子凑合两年,将来有了合适的再给他们换。可越听越是不对,茂叶胡同、五进宅院、将军的外室......   听到一半终于想起,那不是别人家的宅子,那是昭义将军宋怀秀的宅子!陛下才下了赐婚的旨意,他宋怀秀便养了外室?   胡氏哪还敢听,直接将人给骂了出去。又偷偷找人去打听了两回,生怕自己记错了。可这一打听才发现,这事儿不假。听闻有个年轻的娘子一直在那住着,时日已是不短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   在茂叶胡同住的又大都是朝中官员,要是换做别人,早就将这事儿捅了上去。这荣安公主李绾,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又是那般绝色姿容,谁娶了她那可就是皇家的乘龙快婿,说是一条青云路也不为过,京都谁家公子不惦记?这准驸马养了外室,只要捅出来,他们别人不就有机会了?   可偏偏这准驸马是宋怀秀!朝中谁敢得罪他?那就是个记仇的疯子!要是把他丑事抖搂出来,怕当场就要身首异处。所以众人都假作不知,都想要好处,可谁也不愿做那出头鸟。   要问这事儿李昭知情吗?他还真不知道。当年他对黑羽卫有过许诺,若他事成便将黑羽卫改成银甲卫,让他们不用再藏于暗处。李昭没有食言,他将藏于身后的暗器改成了一把握在手中的利刃,他们锋芒毕现,再给他一段时间,必能所向睥睨。情报网虽没有取消,但却散在边关各城。宋怀秀的身边,或者说近臣家中,还真没他的探子。用人不疑,当初章和帝处处疑心,不还是一败涂地?   胡氏知晓这事之后,也不敢与人言。依陛下对阿绾的疼爱,若是听闻了这事儿,定不会善罢甘休。她也不知说了,是帮了阿绾,还是害了阿绾。   可到底是没忍住,阿绾处处帮衬她们母女,她哪能欺瞒于她?   胡氏将打听到的所有娓娓道来,说完后小心去瞥李绾神色,见她垂眼不语,低声劝道:“要我说,阿绾切不可为这事动气,这男女本就不同。女子是水,感情大都是细水长流,哪怕开始没那么倾心,在一起久了也是掏心掏肺的待他好。可男人是火,一开始为了得到你,他们有用不完的热情,但这团火是会熄灭的,越是久了便越冷,你要他一辈子只你一个,永远待你如初,那不切实际。”   “可你莫与他置气,只要他还待你好,那别的事就都不是事儿。你是大雍的公主,谁敢让你不顺心?听闻那外室本是英国公府的奴婢出身,你父皇一句话便能要了她祖宗十八代的命,你可犯不着因为她生气。”   李绾忽然‘噗嗤’一乐,抬起头道:“那以后他的女人,有多少我杀多少?”   胡氏被她这一笑闹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还愁云密布的,这会儿怎么又高兴上了?可她还是点头道:“你要她们死,她们必是没活路的。”   李绾摇了摇头。宋怀秀要真是那样,还在一起做什么?在一处过日子,只为了与他生气、打杀他的姬妾吗?那倒不如自己一人痛快!   刚才初听闻此事,李绾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憋闷的不行,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可这会儿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无风不起浪,这事儿传出来必然有缘由。胡氏更不可能骗她,告诉她也是为了她好,可她就是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所以说,这喜欢犯傻也不全是坏事。只要遇对了人,傻气也是福气,直白些不绕弯子,倒省得相互误会。   她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有别的女人,起码现在,现在的宋怀秀只一心一意喜欢她,她是能感觉到的。与其相信谣言,她更该相信他。   自己在这瞎猜,倒不如......   李绾叫来冬雪,耳语一番。   又扭头对胡氏道:“娘娘可愿陪我出宫一趟?”   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倒不像是想不开,胡氏松了口气问,“出宫?阿绾想做什么,是去找宋将军?”   李绾脆生道:“不找他,我去会会他那‘外室’。”   直到稀里糊涂坐在马车上出了皇城,听着耳边渐渐喧闹起来,仪妃娘娘这才醒神,唉声叹气道:“你说我怎么就脑子一热,答应陪你胡闹了呢?这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了,定要说是我拐带你出宫,我可没有好果子吃!真是美色害人、害人不浅呐!”   李绾掀开帘子打量车外集市,扭头笑道:“横竖您已经上了我这贼船,可就别想下了!”   暮色中,绝美的少女回眸一笑,就连胡氏都晃了神,心道:若得了阿绾还能瞧上旁人,那这宋将军的眼得多瞎? 第71章 比较   虽还未入暑伏, 可天已热了起来, 也就是这会儿太阳落了山,晚风一吹,还有几分凉爽意味。门房的婆子昨日吃大了酒, 头昏脑涨的还没缓过来, 这会儿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打扇子。   正舒坦着, 却听有人叫门。婆子抬眼看了看天色, 这不当不正的时辰来敲门,定是那送米面瓜果的小跑腿儿。她照地啐了一口, 喝道:“来了来了!敲你奶奶个腿儿!”   这也不怨她嚣张,宅子是昭义将军的宅子不错,可主子一年到头也不来一回,家里只住了个女眷, 平日里根本无人上门。没人约束,奴才们自然个顶个儿的会偷闲, 想是那看角门的徐婆子又躲懒去了,这不长眼的才来烦扰她!   撂下扇子,婆子懒懒散散的起身开门,可门前站的却不是那来送菜的小工,而是个穿戴不俗的陌生女子。婆子心生警觉, 将门轻掩只留下一条缝隙,斜眼道:“你找谁?”   这女子正是仪妃身边的大宫女云锦,蹙眉道:“你这婆子, 这是什么礼数?还不快快将门打开!”   婆子还是一副狐疑脸色,堵着门不肯动。   云锦与她说不通,回到马车旁问:“主子,要么来硬的?”她拿眼色扫了扫身后。   她二人出宫瞒得过李昭,瞒不过皇后。这事儿虽然不合规矩,可皇后向来偏疼李绾,听她想去仪妃娘家玩也没拦着,只道‘早些回来,若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母后也带些’,而后又借东宫之名,调了五十银甲卫护二人周全。   所以别瞧马车不打眼,实则边儿上的贩夫走卒,全是银甲卫扮得,悄悄将她们一行护在中间。见这婆子不开眼,云锦便想让银甲卫硬闯。   李绾却摇头道:“咱们本就是偷偷出来,动静闹得太大,倒让母后为难。我去与她说。”   见那人回到马车旁嘀嘀咕咕半天,婆子等的不耐烦,打了个哈欠正想要关门,却见马车上又下来个女子。婆子这哈欠打的泪眼朦胧,恍惚间还以为自己酒没醒,眼睛也不好使了。   那女子姿容绝世,亭亭袅袅走到近前,眼含笑意对她说:“我与你家将军有约,可否进去等他?”   也不知是美色惑人,还是那一身气度令人难以拒绝,婆子稀里糊涂就将人迎了进去,还道:“那......几位稍坐,我去备些糕饼。”   待出了花厅,婆子直向菱夏的院子而去,心中感慨万千。‘唉,将军胆子实在是大,尚荣安公主已成定局,却不肯老实。家中偷偷养了个夏娘子还不够,这又从哪招来个妖精?那眉、那眼、那长相,天爷嗳!她个老婆子看着都胸口狂跳,爷们儿哪还能受得住?’   才进了菱夏院子,婆子便急声道:“娘子!娘子不好啦,外头的小妖精找上门来了!”   原本急着报信儿是想讨赏,可赏没讨着,一撂门帘儿,便被一只绣鞋正砸在了脑门儿上。   菱夏冷声道:“不好了?你老子娘才不好了!急猴屁似得,人话都不会说了?”   婆子捂着脑门‘哎呦’一声,又连忙哈腰将那柳绿色的软缎绣鞋捡起来,帮菱夏套上,赔着笑脸打了自己一嘴巴:“是老婆子不会说话,惹了娘子不悦!可、可人家真找上门了,说是和咱家将军有约,此刻就在花厅等着呢!”   菱夏起初一惊,拨开给她涂蔻丹的小丫鬟坐起身来,可细一琢磨又露了笑模样。与将军有约,那便是将军一会儿也要过来?总算是能见着他人了!只有见着了,才能有机会接近,最怕的就是连见都见不到。这可是好事儿!至于外头的小妖精?她才不放在眼里。   纵使漂亮能漂亮到哪去?再说要留住爷们儿,讨男人喜欢,光靠一张脸蛋可不成。   菱夏站起身,解下身上纱衣,只穿了件月白色绣紫莲的诃子,露出一大片的丰娆。她打开衣箱翻捡起了各色衣裙,如此不避讳的坦诚相见,倒让那婆子不好意思。偷摸抬眼瞧了瞧,心道这夏娘子身形保养的真是不错,虽是生了孩子略丰腴了些,可也更添魅惑。怪不得人家吃香喝辣呢!   忽听菱夏问:“找上门那女子,姿色如何?”   婆子心知实话实说定会惹恼了她,只好昧着良心说:“好看是好看,可到底青涩了些,不如娘子这般风韵。”   闻言,菱夏勾起唇角。将手中那件柔粉绣蝶的裙衫扔了回去,捡起另一件宝蓝色的纱衣披上。扬长避短才是聪明人,既比不过人家鲜嫩,倒不如以风情取胜。   她自以为胜券在握,不紧不慢的染完了蔻丹,又细细上了妆,这才朝花厅而去。   一路摇曳生姿,眉眼都掺上了三分媚,她聪明,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最美的。可到了花厅,主位上那年轻女子撂下茶碗,就这么不经意的一抬头,便让菱夏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几乎是狼狈的收敛了自己刚才的那番做派。   这该怎么说呢?大抵是美人儿的自尊心罢。原以为自己天下最美,可见了旁人才发现,自己被比到了泥里去,一时间又羞又气,有些接受不了。   菱夏确实长得不错,加上离家的这些年,过得虽不顺当,可遇上的男人倒都是好摆弄的。久而久之,便让她以为自己真是那风姿无双的绝色美人,男人们无不拜倒在石榴裙下。但长相这种事嘛,自己觉得满意也就是最好了,千万别存着与人比较的心思。   李绾是什么人?历史上光靠一张脸就能名垂千古的祸国妖姬!跟她比姿容?那不是自找没趣吗!当年的京都第一美人沈芸芸又如何?往她身边一站,不也被衬成了平庸之色,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媚骨天成说的便是人家,一身竹青色的交领衣裙并不暴露,甚至还素着一张脸,可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能牵动人心,这才是风情。反观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菱夏,简直就像个上不得台面的俗艳舞姬,还是长得丑的那种。   菱夏冷下脸来,袖中手指交握,心中已是带上了十二分的敌意,偏脸上也不肯露怯,端着架子淡声道,“就是你与我们将军有约?”   李绾看了看她,点头道:“我是与宋怀秀有约。可你们将军?敢问姑娘与他是何关系?”   菱夏在一旁坐下,摆弄着茶碗,讥笑道:“什么关系?这你还看不出?你与他什么关系,我便也与他什么关系。说来咱俩只一点不同,便是我在他家中住着,你却是个进不了门的!”   李绾还未说话,仪妃却先不乐意了,斜楞菱夏一眼笑说:“呦呵~你倒挺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的!你是个什么脏臭身份?也配与我们姐儿相提并论?”   菱夏抬起眼眸,看她们几人穿戴,想是有些身份的人,可那又如何?将来进了府不也是一样?   “呵,我脏臭?我可真是瞧不起你们这些做婊、子还要立牌坊的!纵使你出身高贵,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可你能高贵的过荣安公主?能高贵的过皇帝家的女儿?赐婚的旨意已是下了,你这会儿还与我们将军牵扯不清,那将来也就是个做妾的命!还别瞧不起谁!什么脏啊、臭啊,还不都一样?”   说完见两人瞧着她,一脸的欲言又止。菱夏还当是自己嘴皮子利落,挤兑的她们不好意思吱声了,根本不知道人家就是她口口声声抬出来吓人的荣安公主,宋将军即将要明媒正娶的嫡妻。   这也不是她傻,什么叫先入为主?这便是了!开始听家里婆子说,是外头的小妖精找上门来,菱夏便以为对方已经自报家门,存了人家是宋怀秀姘头的念想,完全没想到是婆子自己在胡乱猜测。   再加上李绾长得实在太好,她压根儿没往公主那去想。皇家的公主嘛,给老百姓的印象,向来是骄矜奢靡,一身华贵之气,可那是全靠打扮。一身珠宝堆砌,金尊玉贵的养大,母猪也能比旁的好看些啊。要单论起长相......也就是那样罢。要长成了仙女儿,还出身帝王家,那老天爷这心,岂不是偏的没边儿了?   两厢正僵着没话说时,打外头来了一高大男子。   他一身银色锦袍,头发束的整整齐齐,凤眸薄唇俊朗至极,正是宋怀秀是也。人还未到,便听他一连串的“绾绾”,叫的欣喜极了。哪有将军、战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绾养的忠心狗子扑至身前,就差摇尾巴了。   宋怀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顾旁人,好似只能看到李绾。“你今日怎么来了?等了多久?冬雪去找我时兵部正走不开,这才耽误了些,没等急了吧?”   其实他近来事忙,宿在兵部已有两三日了,听冬雪说李绾想见他,喜得不得了,可又怕她嫌弃自己,赶忙回小院收拾了一番,又换了身新袍子,这才来晚了。   他这一大串的问题,李绾也不知先答哪个,索性指了指菱夏,“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宋怀秀回头一看,茫然问道:“你是谁?” 第72章 央求   菱夏彻底傻在了原地。   这倒不是宋怀秀装傻充愣, 他是真不记得了。   两人之间本就只有一面之缘, 那日在英国公府,菱夏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凄惨极了, 根本看不出来长得是何模样。他让人将她暂且送到这, 后来事赶事,一茬接一茬, 忙的他晕头转向, 连茂叶胡同的这所宅子都没回过,这无关紧要的女子, 更是早就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今日一见,菱夏又浓妆艳抹。宋怀秀对不上号、想不起来,问她一句‘你是谁’倒也正常。   可菱夏不这么想啊!她在英国公府命悬一线之时,是宋怀秀救了她。从那日起, 她便动了心,日日夜夜都在等他。她一开始就清楚, 那神色漠然的俊朗将军并非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也知晓他是要做驸马的人。可她都不介意,他既是救了她,想来心底对她也是有几分怜惜之情的罢......那便够了。天长日久,一丁点儿的怜惜也能变成欢愉爱恋, 他总会知晓自己的好。   可菱夏哪里知道,从来都没有怜惜,而是自作多情。宋怀秀难得管一回闲事, 全然是因为李绾!若不是那日她嚷嚷着与李绾身边的丫鬟沾亲带故,别说是沈夫人要发落她,就是她每日变着花样死在宋怀秀面前八百回,估计这位都懒得多瞧她一眼。   这些时日,她心中千回百转,设想了无数次再见时的场面。也曾想过他或许会待她冷漠、或许会拒绝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人家压根儿忘了她是谁!   今日先是引以为傲的容貌被人比了下去,后是被倾慕的男子忘了个一干二净,菱夏的自信心彻底坍塌,她摇摇欲坠的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李绾道:“原来竟是不认识的。可外边传言,都说她是你养的外室,我好奇,这才来看看。”   仪妃也道:“将军真不认识?那她为何住在你府里?”   宋怀秀如遭当头棒喝。他哪来的外室?这是要冤枉死他啊!他回头仔仔细细看了看菱夏,这才终于想起了此人是谁。他急声道:“绾绾,她真与我丝毫不相干!更不是什么外室,我连她叫什么都想不起来,这就是个误会,你一定要信我。”   宋怀秀是真急了。千辛万苦,终于快要抱得美人归,要因为这事儿绾绾不要他了,那他还不得一头撞死?   见他急的眼都红了,李绾赶忙拉他袖口:“好啦,我要是不信你,还来这做什么?直接与你一刀两断便是。”   宋怀秀松了口气,可‘一刀两断’这词太狠,光是听听,便觉得受不住。这事儿虽是他粗心大意惹的祸,可初心也是一片好意,怎么她就这般坏心眼,偏要用这狠词儿来吓唬他。宋怀秀偏过头,“什么一刀两断,你我要真有那一天,你直接给我一刀痛快便是。”   他五官长得英俊,可这会儿怄气一般偏过头,薄唇抿成一线,瞧着倒有几分委屈。   李绾忍住笑:“不断不断,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莫生气。那你与这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略微哄一句,宋怀秀便不再别扭,开口解释道:“说来,她和你身边丫鬟有些渊源。”   仪妃在一旁看的暗自咂舌。看来自己是白担心了,阿绾将人家吃的死死的啊。自己那傻女儿若也能这般,那嫁到天边儿她也不担心了。   从兵部衙门到茂叶胡同,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宋怀秀一听是李绾要见她,便一路打马先行。去传话的冬雪坐的则是马车,想快也快不到哪去,这会儿才终于到了宋府。可远远瞧见菱夏便傻了眼,急步过来拉住她,讷讷开口道:“二姐?你怎么在这?”   “你知不知道家里给你写了多少书信?你一封不回,爹急的回柳州府找你,可那肖家又说你与人私逃了,我们都快要急死了!你怎么又到了京都?既然来了,怎么不回家去?”   比起冬雪的激动,菱夏显得十分冷静,她垂眼道:“说来话长了。”   从前在家时,春蝉长姐如母,处处照顾他们三个弟妹。后来又早早卖了自己养活一家人,说来冬雪倒是与菱夏一同长大。如今长姐逝去,她只剩下二姐了,想到此抱着菱夏‘呜呜’哭了起来,“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若是早些还能见大姐姐一面。不管怎么说,咱们一家总算团圆了,大姐在天上看到也能放心了。”   她这边是家人重逢,分外激动。菱夏却一直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这倒是省了宋怀秀的事儿,他道:“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是你身边丫鬟的妹妹,我才救了她一命。后来事情太多,便给忘了。”说到此,他有些恼怒,质问菱夏道:“你这人也是!怎么我救了你,你却要害我?还冒充起了我的外室,在府里作威作福?”   菱夏跪倒在地,一个劲儿的叩头。“还请公主、将军息怒!奴婢、奴婢这般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   女子哭的梨花带雨,分外可怜,哀切道:“菱夏命苦,若不是将军发善心,我也活不到现在。您暂且收留我,当然是一片好心,我感激您,但府里的下人却不这么想。您二外都是再尊贵不过的体面人,自然不知底下的那些龌蹉,我若不说自己是将军的女人,撑起身份来,怕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早就叫这帮刁奴欺负死了。我身份卑贱,死了也就死了,可我儿子还小,我怎忍心瞧他遭罪?”   “实在是没办法,这才胆大包天借了将军的名义,却没想到,险些害得公主误会,菱夏真是万死也难赎罪。”   李绾站起身来:“罢了。你既是春蝉的妹子,又是迫不得已才撒了谎,便不计较了。你归家去吧,你父亲弟弟也都惦念你呢。”   见她要走,菱夏膝行拉住她的裙摆:“公主、还求公主让我留在您身边伺候!”   李绾挑眉,“留在我身边伺候......你想进宫去,不想回家?那你孩子、家人又该如何?”   菱夏泪眼朦胧,依旧是那般可怜模样:“以前还在乘安县时,奴婢便想要进李府伺候您,只是大姐嫌我粗笨,才只带了小妹去,如今既然姐姐不在了,您便留下我吧。况且以前我年少无知,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也没脸回家见爹爹兄弟了!还求公主收留!”   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像极了当年的春蝉。甚至比春蝉能说会道,更容易讨主子喜欢。   可一时恍惚过后,李绾并未动容,甚至眼中闪过失望之色。她叹气,“随你吧。”   菱夏喜出望外,擦干眼泪爬起身,恭顺极了的跟在李绾身后。可那低垂的一双杏眼中,却无甚委屈,反而是得意之色。   假托外室之名,被正主逮了个正着,菱夏本以为这回玩完了,若赶上个跋扈的,自己不死也要被扒层皮。可没想到老天眷顾,这传说中的荣安公主是个软和性子,自己先前对她无理,也没见她发火。再听小妹说,大姐没了,这不是个好机会?只要将她哄高兴了,这面团儿似的公主还不得处处照拂自己?   傻子才回家呢!当然是先跟着她享福,再谋后路!   这厢事了,李绾便要回宫。宋怀秀当然不肯,缠着她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不如我带你去逛夜市,好吃的好玩的多着呢!”   这个提议令李绾十分心动,可纠结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这次我是偷偷出来的,父皇不知道。若这个时辰还不肯回去,怕要连累母后和仪娘娘。”   宋怀秀垮下肩膀,“那我送你。”   往外走这短短的一段路,两人并肩而行。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李绾偷偷去拉宋怀秀的手。   宋怀秀原本情绪有些低落,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又陡然开心起来。李绾的手指纤长,带着几分凉意,男人的手却修长有力,抓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掌中,动作轻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   两人牵着手,又怕被别人瞧出端倪,都忍住唇角笑意,不去看对方。殊不知这般别扭更加瞒不了人,羞红的耳根早就出卖了他们。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让瞧着的人都跟着欣喜,仪妃面带笑意,偷偷站的远了些。   宋怀秀亲自扶着她上马车,临别时,李绾贴在他耳边道:“来日方长,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逛夜市。”   马车远去,留下心潮澎湃的昭义将军一人傻傻站着。是啊,再等等,等她成了他的妻,他便能名正言顺牵她的手。   .   .   菱夏跟着进了宫,做了琳琅馆的大宫女。可日子没她想的那般舒坦,白日里要去学规矩,板着脸的老嬷嬷严苛的很,对谁都不留情面。菱夏跟那些十二三岁的小宫女一样,只要稍有做错的地方,便要受罚。   可人家都是十二三岁初入宫的低等宫女,唯独她,双十年华又穿着一等大宫女的服饰,人群中最是显眼。却要和孩子一样,伸出手来挨竹板,真是又累又疼又丢人,没两日菱夏便受不住了,傍晚回了宫,便想央求李绾。   哪知才进内殿,便被晃了眼。桌上满满当当放着七八个匣子,装的全是珠宝。有润泽的珍珠,也有璀璨的红宝,烛火映照下一室的珠光宝气,令菱夏根本移不开眼。 第73章 添妆   女子细白的手指尖捻着一颗珍珠。都说珠宝衬女人, 可女人若美到了极致, 再华贵的珠宝都会成为陪衬。就好比李绾的这双手,柔若无骨,细白无暇, 倒衬的那珠子越显昂贵, 平白抬了身价。   不光如此,桌上的红宝翡翠样样璀璨夺目, 菱夏早就看傻了眼。她一心攀着往上爬, 还不是为了这些?小时候穷怕了,做梦都盼着发达, 有朝一日能呼奴唤婢,穿金戴银的过日子,便是她的追求。   她瞧得眼热,李绾却满不在乎, 轻飘飘将珍珠扔回匣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听得菱夏心中一紧,只觉得肉疼,这般值钱的珠子,摔坏了可怎生是好?   李绾却道:“这匣珠子大小不一,略微发黄, 也就拿来镶衣嵌鞋还算适用,打首饰都嫌寒碜,如何能给四妹做添妆?你再去找找, 看库里还有没有其他的。”   转眼功夫,冬雪又捧来三只雕花匣子,欠身道,“奴婢瞧这些成色都是好的。粉珍珠与黑珍珠是先前太后娘娘赐的,这匣子猫眼儿是皇后娘娘给的。姐儿瞧哪个合适?”   李绾垂眼看了看,挥手道:“都拿上,十也吉利,讨个十全十美的好兆头。”而后又指了指先前那匣珍珠对冬雪道:“昨天你给我画的那身湖绿色春装好看,这些珠子镶上正合适,你拿去让尚衣局照着做,若有富裕的,你们姐儿俩拿着玩罢。”说罢起身,自有小丫鬟们捧起匣子跟在身后鱼贯而出。   “谢公主赏。”   .   .   李绾去了李纷的曲台殿。   带的那些东西,说是给李纷添妆。原本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回她去和亲的旨意下来,各处都给了添妆礼,宫里处处是规矩,别管什么亲疏远近,谁送东西也不能越过太后和皇后这两尊大佛去。   面子上的规矩守了,里子便要看个人了。好比说皇后娘娘给的吧,全是些摆件器物之类,名贵是名贵,拿出来也好看,可就是不实用。仪妃呢,数目上给的少,可匣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金条银锭,这是把半生攒下的身家,全拿来给亲女送嫁。   李绾守着规矩,送的礼比她那嫂嫂,太子妃陶氏少了两匣,数目上和李纤送的相同。面上都是十匣,可里头装的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打开来看,一室的光华璀璨,连李纷都吓了一跳。   忙道:“三姐,你这出手也忒阔绰了些,哪用得着如此?你是要搬空琳琅馆不成?”   李绾笑笑:“你嫁的远,多带些银钱防身才吃不了亏。我也不送你头面首饰了,那些过几年便要不时兴。这些未镶嵌的拿着换钱、赏人都方便,自己想打什么样的首饰也便宜。”   李纷有些动容:“我母妃也是这般说的,那我便谢谢三姐了。”   “谢什么,说到仪娘娘......自从指了你去和亲,她每次见我都要落泪,担忧你的很。父皇明明定了李纤,那日你又为何?还真是喜欢上了那北鹘王子不成?”   想到那人琥珀色的深邃眼眸,李纷红了红脸,喜欢吗?大抵是喜欢的吧。可只见了一面,对那人又能有多深的感情?总也深不过对故土、对家人的眷恋,真正让她动心的,是那人在大殿上,只看到了她。   明明二姐、三姐都在,可他却说喜欢她。   李纷笑了笑,低声道:“此去和亲,也不知咱们姐妹今生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我便不怕姐姐笑话,和亲这事,我是心甘情愿的。”   “大姐姐是嫡女,二姐姐聪慧,三姐你更是全家人捧着、宠着,唯独我,五岁进了这个家,十多年来始终像个外人,融不进去,也没人在意。”   听她第一次放下心防诉起委屈,李绾竟不知该怎么安慰。讷讷道:“四妹......”   李纷红着眼圈按住李绾的手,摇头道:“三姐,我不是在埋怨,是我太自私了。应下和亲这事,完全是为了我自己。那日在大殿上,父皇终于看到了我,我不再是姐姐们的影子,我是大雍的康安公主,有名有姓,万人瞩目,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不怕远赴万里和亲,我只是、只是觉得我母妃可怜。”   “小时候我嫌弃她的出身带累我,长大了又处处端着面子,仔细想来竟是从来没与她好好说过话的。如今我一走了之,要把她一人抛在这深宫中,我实在心里难受。三姐,就当是妹妹求你,日后你可否帮我照拂她一二?我这一生都会念你的好!”   李绾抬眼看向殿门,有裙角一闪而过,点头道:“我与仪娘娘投缘,自是会互相关照的,你只管操心你自个儿,离家在外,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   李纷绷不住,捂脸哭出声响来,“想来真是可笑,小时候我还一心嫉妒你,总与李纤一处说你的坏话,长大了方才看出谁是心善的!都是姐妹,你说她为什么这般待我?”   李绾一怔。这回对亏了李纷帮她挡下和亲之事,石家不用她守,父皇也不愿留她在京都,说看着心烦,便打发她到封地去。想来也是逍遥度日,可比和亲好太多了,那她不应该谢谢四妹?难不成还挤兑人家了?   “她与你说了不好听的?”   李纷哭的更厉害了,“她压根儿就没来!只打发宫女送了东西来。我这一走,也许今生再无见面机会,谁也不是贪图她那点东西,不就为图个念想吗?可她倒好,一对儿青玉镯子便当一匣子来糊弄我,那般成色跟石头似得,就是她身边丫鬟都不惜的戴,她这是拿来恶心我的!亏我以前还当她是好的,我可真是眼瞎心盲!”   李绾无奈,只得劝道:“她有她的想头,你不理她就是了。总算你、我、还有大姐,咱们没有离了心,去了哪都是亲姐妹。将来书信可也不许断了。”   “那是自然,我晓得。”   又交代了两句,李绾起身告辞。出了曲台殿,绕过石阶,叹气道:“您躲在这做什么?我就说四妹心里头孝顺您呢,您还不信。她下旬便要离京了,你们娘俩有什么话还说不开的?非要互相别着劲儿,将来再去后悔?”刚才她便瞧见了仪妃的裙角,想是躲在外头偷听来着。   仪妃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哭着,哽咽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绾待李纷这般好,其实是心里头存着些愧。历史上,这和亲本该是她去,可她千方百计躲了,李纷却要因此背井离乡。她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儿,今天好歹闹明白李纷是自己情愿的,这才算舒了口气。如今她能做的,只有再多送些添妆、帮她照拂着仪妃,也算是些许补偿了,不图别的,就图自己一个心安。   可李绾不知,今日她结下的这份善缘,在多年以后帮了她的大忙。   .   .   琳琅馆。冬雪捧起匣子也要出门,菱夏却一把拉住她:“你都拿去?”   冬雪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菱夏咬牙道:“你傻啊!库里的有定数动不得,可这是她自己亲口说要给咱们的,你先扣下一半,剩下的再送去尚衣局,谁能发现?你这样直接都捧去,谁知道那些蠢货得用多少来镶裙子?到咱们手里还能落下多少?”   冬雪退了一步躲开她的手:“二姐,主子赏的,咱们拿着不亏心,可私底下动手脚却是万万不行的!再说珠子得镶的密实裙子才好看,稀稀拉拉像什么样子?”   见姐姐不悦,她又道:“你放心,若有富裕的,我一颗也不要,都拿来给你做臂钊好不好?”   菱夏一滞,硬是挤出个笑脸来,“好,你快去吧。”   见冬雪走了,她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这个榆木疙瘩,跟大姐一样蠢,奴婢做久了,还真成了条忠心耿耿的狗,处处为主人着想,谁远谁近都分不清了。   也罢,指望不上她便不指望了。等以后自己得了那傻公主的信任,这样的好处还少得了?   菱夏对李绾是带着几分轻视的。在她看来,越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女儿,越是天真烂漫,容易轻信与人,说白了,就是蠢。因为她们被保护着,所听所见全是美好,根本不知世道有多艰难,人心有多阴暗。   对着这样的李绾,她嫉妒,且极度的自卑。表现出来的就是自负,她告诉自己,她想要摧毁这份美好,轻而易举。   可菱夏不知,李绾并非是被保护着的小姑娘,她曾经在深宫之中艰难求生。若连看人都看不准,怕坟头的草都有三尺高了。她不用手段,不代表不会,可能是你不配,也可能是在给你机会。   但精明外露的,从来都是傻子居多,好比菱夏姑娘,自以为是个明白人,还在打着如意算盘。   转眼半年过去,李绾从未信任过她。她虽是顶着琳琅馆大宫女的衔儿,月月领着俸禄,却没有实权。别说是库房钥匙账本了,就连妆匣都动不得。她不受主子器重,谁也不是睁眼瞎,自然瞧得出来,小宫女便对她也没什么敬意,全是面子情罢了。   菱夏心中不满,可又抓不住话头儿。   说哪里不满?成日里什么都不用干,就在殿里傻杵着,却拿着大宫女的月例,这要搁别人都得乐死了!   她这心里都快憋屈死了,李绾却没功夫搭理她,因为婚期已至,她要嫁人了。 第74章 成亲   不论富不富裕, 但凡是那心疼闺女的人家, 送嫁时咬牙也要撑起排场来,为的就是给闺女做脸,把身价高高的抬起来, 这样嫁到婆家去也让人轻易不敢欺。   市井百姓尚且如此, 皇家的排场就更了不得了,何况这回嫁的, 还是最受帝王宠爱的荣安公主。   成亲的前一日, 按照习俗应是女家将置办的奁具雇挑夫送往男家,俗称‘铺床’或‘发嫁妆’, 皇家也免不过这桩。这样的热闹老百姓们可不会错过,大清早便都聚在街边翘首以盼,等着瞧皇家的气派。   卯时一过,整整齐齐的送嫁妆队伍由打东华门出宫, 绕过半个京都,再送至西条胡同的将军府。   可众人越瞧越是咋舌, 这一长串的嫁妆就像看不到头一般,夸张到何等地步?那打头的已经到了西条胡同,可后头的箱笼还有未出宫的!   路边一个总角小童举着手高呼:“娘咧,一百八十八抬!公主娘娘的嫁妆有一百八十八抬!”   “喊甚!”身后的妇人拧他一把。可嘴里呵骂儿子,眼珠子却仍盯着嫁妆, 满眼的艳羡之色。寻常人家嫁女,嫁妆有四十八台、或二十四台已算是体面了。她娘家穷苦,当年只硬凑了十六台出来。可瞧瞧人家公主, 一百八十八台!这数目已是所闻之最,可还不算完,一抬又一抬,内侍们抬着箱笼,从东华门出来,好似这天下的富贵全要给她一人似得,真是比不得!   有老百姓窃窃私语:“啧啧~要么说这荣安公主受宠呢!瞧这阵势,怕是要搬空了皇宫吧!”   这话虽夸大,可也有几分贴切意味。李昭向来是个偏心眼子的,而且偏的正大光明,小时候买玩意儿便只想着李绾。如今他的娇娇长大了,要嫁人了,他恨不得将自己都陪嫁过去,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大雍立国之后,出嫁的公主不再开府建牙,都随夫家居住,这是李昭自己立下的规矩。可到了这时,他又心疼闺女,甚至微服出宫,亲自到茂叶胡同走了一遭。回宫之后长吁短叹,越想越是心疼,一会儿嫌宋怀秀的那宅子太小,一会儿又嫌景致不好,念叨着阿绾定不会喜欢。   没过几天,便下了一道旨意。说是昭义将军有功于社稷,将西条胡同的宅子赐予他做将军府。可那宅子,满京都再挑不出更好的,比起皇帝潜邸之谕恩候府更胜一筹。七进七出,建的华美大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论起来是正经亲王府的规格,赏做将军府也太僭越了吧?说白了,那还是给亲闺女的公主府!宋怀秀只是沾了媳妇儿的光,挂个名罢了。   皇帝私库多得是奇珍异宝。什么金玉珠宝、丝绸绫罗,但凡是女孩子喜欢的,能用的上的,李昭大手一挥,通通划进了嫁妆中。别的不说,光是床就送了三张。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六柱万字不断头镶楠木床、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他瞧着各有各的好,也不知阿绾喜欢哪个,索性通通送到西条胡同去。   太后和皇后也没吝啬。李绾从小就讨喜,与她们亲近,而且这孩子有神通,是天神保佑的人。如今李昭成了事,她俩还像做梦似得,时常觉得不真切。   人这一生有求皆苦。可太后、皇后已是人间之最,还有所求吗?有!   求神求佛,往大了说期望大雍国祚绵长,往小了说,期望自己长命百岁,能多享受几年这太平富贵。   这些心思与旁人说不得,可婆媳俩知根知底,倒不藏掖。崔太后与媳妇念叨过:“多亏了阿绾,不然这事谁敢想?你说她有这本事,又生的那般精致......会不会是来渡劫的神仙托生在咱家?”   这话说的荒唐,可符合她二人心中期望。人最喜欢自己骗自己,越琢磨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吴皇后也跟着点头:“母后圣明!”   阿绾有天神保佑,与她在一处都能沾沾仙气,长命百岁,这样的孩子,对她再好都还嫌不够,哪会在嫁妆一事上小气?   全天下最尊贵的三个人,像是比谁更阔气,一个劲儿的往嫁妆单子上添物件儿,别人还能看不透风向?这下子,别管是宫里的娘娘,还是宫外的皇亲国戚、权贵大臣,自己不体面不要紧,给荣安公主的添妆和贺礼若是不体面,那要遭人小瞧。   所以震惊京都的十里红妆成了必然。   宋怀秀一下子成了天下男子嫉妒的目标。可他却瞧着堆成山的嫁妆叹气,他知绾绾矜贵,可今日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先前还想这座新宅太大,他和绾绾两个人住,实在有些夸张了。如今才算明白岳父赐这宅子的用意,原来竟是放嫁妆用的!   说来李绾也算嫁过一次了,可两次感受大不相同。   先前章和帝封她为皇贵妃,纳入后宫。她按皇贵妃的品级大妆,整个京都为她披红挂彩。可李绾心里没有半点儿喜悦,只有满心的忐忑与不安,皇贵妃再好也是妾,就像刘钰身份再尊贵,也不是她心悦的男子一样。   可这回不同,她要嫁的是宋怀秀。每次身陷窘境、遭遇危险时,他总会出现,让她觉得无比安心。也像是命定的缘分,令她心动。   喜服、首饰每一样都是亲自挑选,每一样都是甜蜜的心思,仿佛什么都不做,只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都能感到喜悦。但距婚期越近李绾便越紧张,到了正日子,更几乎是才阖眼便被叫醒梳妆。   大雍的婚礼同昏礼,在日暮时举行。可作为新娘子,李绾还是起了个大早,稍用了些粥点,便梳头开脸。与此同时,整个京都都为她的婚事忙碌起来。   过程繁琐,幸而身边有喜婆悄悄提醒,李绾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直到她手执团扇遮脸,站在太极殿前的高阶上,瞧着那俊朗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方才觉出真实之感。   宋怀秀平日里穿深色居多,今日一身大红色喜袍,头戴金冠的打扮倒是头一遭。这般耀目颜色,将他冷冽的气质掩了些,他五官长得英挺,眸色却是温柔极了的。   他走到李绾身旁,并肩而立,终于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牵住了她的手。一瞬间,她的心也像是有了归处。   二人一同向长辈拜别,头还没磕完,太后皇后便叫起,笑着叮嘱夫妻要和睦相处云云,唯独白氏偷偷抹了眼泪。   李昭唇抿的紧紧的,半晌才哑声道:“你要待阿绾好,这不光是君王之命,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托嘱。我家阿绾,便交给你了。”说罢挥了挥手不再言语,自己背过身去。   宋怀秀扶着李绾上了宝盖香车,环佩叮当间,李绾回过头,透过红色幔帐,瞧见父母亲人身影渐远,这才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李昭赶忙帮她拭泪,“咱们离得近,你什么时候想回宫便回宫,可莫要难过。”   李绾点头,这些她都知道,可就是莫名有些伤感。待出了宫门,宋怀秀便下了马车,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车前。   京都一片欢腾,百姓们聚在街边为荣安公主送嫁。热闹气氛下,李绾心里那点子伤感便也消散了,渐渐有了笑模样。   可着实不巧,钦天监算的好日子,本该是风和丽日,这会儿却起了风,眼瞅着天色阴了下来,怕是要下雨。迎亲的队伍也不敢再多绕,若下雨浇了公主,可谁也担待不起,便径直去了西条胡同。   每逢这种天气,李绾的脚踝便像针扎一般,酸涩刺痛,要么贴膏药、要么泡药浴才能缓解。冬雪帮她揉捏着,抱怨道,“怎偏这会儿阴天了!公主稍忍忍,一会儿进了府,奴婢便叫人烧水。”   “不打紧,习惯了。就是怕一会儿走不稳当,你托扶着我些。”   “嗳。”   华盖香车在府前停下。宋怀秀满心雀跃,想要扶李绾下车,哪知一掀幔帐,却见她面色痛楚。   “绾绾,怎么了?”   冬雪垂头答话,“公主早年受过寒气,每逢阴天脚踝便疼的厉害。”   宋怀秀听完皱起眉头,直接将人一把抱起。   今日朝中重臣皆来贺喜,门口人来人往的,他怎能如此!李绾咬牙道:“你疯了!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自己能走!”   “你我已是夫妻,我抱自家媳妇儿,旁人谁管得着?”   李绾面色红的简直要滴出血来。她不再与他分辩,只将头紧紧埋在他怀里,仿佛这样别人便不知抱得是她,简直是鸵鸟行径。   宋怀秀动作轻柔,将她放在轿子上,一条条嘱咐着:“你先回去歇着,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别熬着。一会儿太子殿下要来贺喜,我在门口迎他。前边事了,我便回去,不会多喝酒的。”   李绾应了一声,又觉得羞臊的慌,扭头道:“谁急着要你回来了!”   她这般口不对心的别扭模样,宋怀秀觉得可爱至极,笑着哄道,“是我自己急着想回去。”   侍卫重重把守之外,街角停了辆不打眼的灰色马车。从李绾的车架至此,帘子便被掀开。清隽的男人,一直望着她的方向,连眨眼都不舍得,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在心间。直到她换轿进府,连衣角都消失不见。又过了良久,马车里的男人才低声道:“走吧。”   他低声咳了咳,一方淡青色绢帕中是一团醒目血迹。 第75章 春光   他二人间的缘分或许早就断了, 断在冬青寺那个飘雪的夜, 断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间。注定了今生再无瓜葛。   后来,她在京都,他在范阳。他从小长在佛门, 自以为心如止水, 可听闻章和帝欲纳她为妃的消息时,他还是发了疯。不管不顾, 借着随石岭迎亲之名来了京都, 终于在谕恩候府见到了她。那时他想着,只要她有半分不愿, 他便带她走,哪怕是牵连了卢家,也在所不惜。   可他忘了,人心不似磐石, 时间才是良药,刻骨铭心的爱恨也总有消散的那一天。   那双妩媚狭长的眼眸含着笑意看他, 她说:“我不走,多谢卢公子好意。”一派平静释然之意。   卢玄的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是他的心不诚,佛祖不再眷顾。   她不恨他、也不爱他了,他的小姑娘长大了。那一瞬间起,他便如坠入阿鼻地狱, 永不超生。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拼命忍住喉头翻涌甜意,望她背影远走。狼狈间, 想起昔年师傅的话。济安大师曾劝他,‘玄真,那执念会是你一生的灾祸!你必须割舍!’   割舍?那便是要他将一颗心都剜出来不要,谈何容易。她若真是他的灾祸他也心甘情愿,怕就怕从此山水不相逢,两人再没了干系。   那一次相见,险些要了卢玄的性命。他夜里连番呕血,陷入昏厥,命悬一线间被送回了范阳卢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休养许久才保下性命。转眼两年,他与她不曾见过。可每一个关乎她的消息,他都不肯错漏。   听闻她做了皇贵妃,听闻她宠冠六宫。听闻谕恩候起事,听闻她成了荣安公主。听闻......她要嫁人了。京都里头热闹,一桩事儿紧跟着另一桩事儿,仿佛每一天都是风起云涌。他在范阳寂静院落中,听着念着,一颗心也跟着沉浮。   世家有自己的一张关系网,哪怕表面上低调避世,可朝堂上的消息却是灵通的。递来的条子,只要和她相关,他便展平了,一张张仔细收好,放在紫檀祥云匣中,仿佛是什么珍宝。无数个静谧的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看,一字一句的品,猜想她彼时的心境。   卢玄心中存了怯意,不敢再见她,生怕看到那双冷淡了的眼眸,只淡漠一眼就能让他肝肠寸断。可鬼迷心窍也好、冥顽不灵也罢,在她大婚前日,他还是连夜赶来了京都。不为什么,只是固执的想要远远看她一眼。   她出嫁这日,整个京都都跟着喧闹。唯独他在马车里枯坐,从清晨等到暮色将至,终于等到了她的车架。八宝香车、大红幔帐,入目都是喜庆至极的颜色,可却令他满心苦涩。   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脸。只见身材挺拔的男人,抱着她上轿,两人靠在一处,头挨着头说了几句悄悄话,显得亲昵极了。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感情好时,仿佛头发丝儿都蕴着柔情蜜意,根本瞒不了人。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胸口的那一团郁火名谓‘妒忌’,不禁一遍遍问自己,若是那年雪夜他能回抱住她,告诉她‘阿绾,我亦心悦于你。’那么今日,伴在她身旁的人,会否是他?   他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道,“走吧。”   小厮替他不值,拧着眉头抱怨,“公子身子本就弱,这回坐了一日一夜的马车赶来,只为远远看一眼?纵使是皇家嫁女,凭卢家的帖子,咱们去讨杯喜酒、说两句话儿这个面子总是有的,您何必苦着自己?”   卢玄咳了起来,喉间一阵腥甜。他闭目不再去瞧帕子上的刺目血迹,开口道:“走吧。”这次口吻是不容置疑。   他紧紧攥着帕子。刚才将她抱起的男人,有一身好气度,是大雍战功赫赫的昭义将军。虽瞧不清阿绾的神情,但能感觉到,她是欢喜的,这便够了。那人身子康健,能久伴她一世。可他呢?   幸好、幸好没有带累她。   .   .   宋怀秀察觉到街角有人凝视,待送李绾进府后,便叫人过去询问,可侍卫还没搭上话,车夫便驾车远走,实在有些古怪。   正琢磨着,忽听小厮道:“将军,太子殿下到了!”宋怀秀应了声,赶忙理了理衣袍,去迎大舅子,暂把马车一事放下。   喜宴最是热闹,甭管远的近的,新郎官都要敬上一杯,谢谢人家赏光前来。可宋怀秀是个什么脾气,众人皆知,今日见他神色,便知他惦记着后院,没心思喝酒。便也不敢去闹他,一同敬了一杯,道过喜后,各吃各的席面。   倒是极少饮酒的太子,喝的满脸通红。   宋怀秀几杯酒下肚面不改色,但却不敢和李榕再饮,扶着他劝道:“殿下还是少喝些,这酒后劲儿大。”   李榕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袖,磕绊道:“孤今日是高兴。宋将军日后可要好好待我家阿绾,我这妹子,瞧着娇懒,爱耍性儿,其实最是好心肠的一个人。只要你待她好,她必定也心疼你,你们二人好好过。”   “是,微臣一定待公主好。”   “好,那就好。”李榕眯着醉眼,从袖中掏出一只草蚂蚱,“宋将军转交给阿绾,告诉她这是哥哥给她的贺礼,无论何时,大哥护着她。”   这哪是要告诉李绾。这是在警告自己,阿绾有哥哥撑腰呢!   宋怀秀低头一乐,倒因此对这储君大舅哥多了几分好感,亲自搀着送了出去。   待送走了太子殿下,宋怀秀便让连勇几个哥们儿帮他照看宾客。推说自己不胜酒力,直接回了后院。   他闻了闻自己身上,怕酒气惹得李绾嫌弃,又沐浴更衣一番,这才敢去见她。   .   .   屋里头点着烛火静悄悄的,他轻手轻脚绕到里间,见李绾歪在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上打盹。冬雪则坐在脚踏上,搓揉着她的脚腕,见了宋怀秀便要起身行礼。   宋怀秀抬手免了她的礼,轻声问道:“公主用过晚饭了?”   冬雪小声答:“就在泡药浴前用了小半碗粥,说是要等您回来一道吃。可今儿着实累着了,昨夜里又没睡踏实,这会儿竟是眯着了。”   宋怀秀点头,看了看冬雪手法,说道:“我来吧。你们也都下去歇着。”   “是。”冬雪躬身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一旁架子上放着雕花银盆,盆里是加了艾叶的热水。宋怀秀泡了泡手,待手上有了热乎气,便依照着冬雪刚才的手法,搓揉起李绾的脚踝来。   方才在府外,见她疼的脸都白了,宋怀秀心疼的不得了。这会儿真是好心,想帮她揉一揉,缓解痛楚。可揉着揉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李绾不光脸长得好,她真是得了老天爷偏爱,身上无一处不美。连一双精巧玉足都比旁人美上百倍,玉足又白又小,瞧着纤弱精致,指甲小巧又圆润,像是透粉的珠贝。美的简直像是一件珍宝,合该握在手里把玩才对。   宋怀秀不是圣人,握着洁白脚踝的手,悄悄向下移了两分。   李绾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觉得冬雪揉捏的位置不对,睁眼一瞧,险些叫出声来。哪是什么冬雪,床尾坐着的正是那冤家。   见自己的脚被人家握在手心,李绾羞得面色通红。“你快放手!”   她挣扎着要把脚缩回来,可力气哪比得过男人?人家不放手,她挣扎也是无用,磨蹭间还将裙摆蹭到一旁,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小腿来。   宋怀秀本是与她玩闹,却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床上的女子打散了发髻,一头乌瀑一般的长发披在朱红色的锦缎上,她肌肤胜雪,黑白红三色,美的耀目,近乎妖异。偏她此时面颊还染上羞粉之色,一双妩媚凤眸是是刚睡醒的迷蒙,蕴着淡淡水光,正含羞带嗔的看着他,娇声道:“你快放手!”   放手?宋怀秀只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恨不得将她吃到肚里才好。烛火映衬之下,他眸色转暗。“你不是脚踝痛楚?我帮你揉揉。”   李绾偏过头去,咬唇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你放手!”   “好好好,我放手。”他松开脚踝,温热的大手却顺着李绾小腿一直摸了上去。习武之人,手上有茧,摸在女人细腻的皮肉上,带起一阵轻颤。   陌生的情、欲令李绾张皇,她满心羞涩,可却攥紧身下锦被没躲。   宋怀秀俯身上去,轻吻她的樱唇。一只撑在她颈边,另一只手去解锦裙细带。李绾今日穿了件朱红色的软缎裙,带子系的不复杂,可男人越是焦急越是不得章法,竟扯成了死结,懊恼间一个用力,裙子便撕裂破开来,露出女人胸前腰间大片的白腻肌肤。   宋怀秀低头一看,更是全身的血都涌去了一处。轻吻变得缠绵,满含侵略的意味。李绾颜色浅淡的唇,也变得娇红欲滴起来。   宋怀秀胡乱扯下自己衣袍,露出一身的腱子肉。他身上是好看的小麦色,宽肩窄腰令人心动。他捞起李绾的细腰,埋首在她颈边,哑着嗓子道:“绾绾......可不可以?”   见他到了这会儿,还宁愿自己难受,也要顾念她,李绾心中动容。她咬了咬唇,一双藕臂勾上他的脖颈,细碎的吻落在男人的喉结上。   “嘶~”宋怀秀呼吸一滞,再受不住撩拨,直接将她压在身下。   红鸾账内,一室好春光。 第76章 妖精   在那个年月, 生在什么人家, 这一辈子也就大抵是个什么命了。   男人们稍好些,生在寒门,若想要有出息, 还可咬紧牙关一门心思读书, 只要能考取个把功名,便算是出人头地, 改换了门庭。可女子们呢?连这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一生苦乐全系在旁人身上。嫁得什么样的夫君,就得过什么样的日子, 着实不公平。   可不管在哪,总有些不认命的。   宋怀秀认识李绾之前,整日在街坊世面上打混,看着浪荡不羁, 加之他是英国公府的公子,又生得一副俊朗的好样貌, 自有那想攀高枝儿的女子往他身上贴。有些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有些是花楼里的姐儿,做妾也好通房也罢,人家全然不计较,只要能攀上他宋二公子, 进了国公府,后半辈子的富贵便算是有了着落!   可无论是怎样的女子,宋怀秀都从不让她们沾身。照他的话说, ‘不是叽叽歪歪,就是搔首弄姿的,忒烦!’与她们在一处矫情,还不如自己多喝二两酒痛快。   认识李绾之后,他就一颗心扑到了她身上。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娶到她,大半的时间泡在军营里,更不可能与其他女子有牵扯。   所以宋将军今年二十有二,其实还是个雏儿。   在大雍,多得是十五六岁便娶妻生子的男人,像他这样倒是少见。   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李绾又是那般惑人姿容。纵使是见惯风月的花丛老手,也受不住美人一个眼波,更别说是他这愣头青了,看着身下的曼妙胴体,脑子都要成了浆糊。   他吻着吻着便挺身进入,可苦了李绾,一阵撕裂之痛袭来,疼的她红了眼眶,只得死死咬在男人肩头才稍解恨。她咬的用力,可宋怀秀皮糙肉厚的,这点疼根本不当回事儿,反而因此更兴奋了些。   这事儿分人,有的男人一表人才,试过才知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有的男人其貌不扬,这方面倒是很有本事,可先天如何,更多还要看后天体质。宋怀秀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比那些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富贵公子、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都要持久的多。   可这第一次没经验,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过了会儿子,他闷哼一声终于停下身来。餍足过后的男人最是温情,他抱住李绾,想亲亲她的脸,可她却一声不响的背过身去。   宋怀秀不明所以,探身一看傻了眼。   烛火映照下,女子妩媚的凤眼中蕴着两汪泪,神情委屈可怜极了。他慌了神,连忙坐起身来问:“怎么哭了?”   李绾甩开他的手,带着哭音儿控诉道:“疼!”   “我疼的受不住,你都不肯停歇,只顾着自己痛快!先前还说什么喜欢我,此生定待我如珠如宝,想来也都是哄我的!”李绾含泪看他,是与往日不同的怜弱风情。   宋怀秀登时便愧疚起来,连声道:“是是是,是我不好,你打我掐我都行,作何自己忍着?”   一提这个李绾更加来气:“我那般死死咬你肩头,你都不停,还要我如何?”她扶着迎枕坐起身,只觉得那处一阵钝痛,吸了吸气。   见她这般,宋怀秀也起了急:“疼的厉害?可是伤着了?要不我叫他们请大夫?”   李绾真恨不得掐死这傻子,为这事儿请大夫,那可真是丢死人。她想起母妃交代过得话,哼唧道:“不用!我洗一洗,涂些药膏子就是。”   宋怀秀还是不放心,按着她的腿,细细去看那处。只见白浊中带着血丝,锦被上也有点点猩红,宋怀秀吓了一跳,忽又想起刚才遇到的阻碍。他虽没经过事,可这些总是知道的,神情一怔,讷讷问道:“绾绾,你、你怎是处子之身?”   李绾气哼哼道:“你不乐意?”   “怎会?只是我以为......”   他的欲言又止,李绾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开口解释道:“那时说是受宠,可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幌子,我和刘钰可从未、从未有过这事儿。”   这对于宋怀秀来说,可真是意外之喜。他不知道这里头的隐情,李绾入宫为妃,在寻常人想来,必是失了身的。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摆在眼前,哪个男人能无动于衷?那不是有毛病吗?   况且两人定下婚约之前,李绾话里话外也曾问过他介不介意。   那时他说不介意,心里头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真心喜欢李绾,喜欢到什么都可以不介意。   虽不介意,可如今知道她没与别的男人有过那事,当然更好。   “我的祖宗,你怎么不早说?”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哎呀,也是我糊涂,兴奋起来没往那想,竟冒冒失失伤了你。”   李绾先前不说明白,也是存着两分试探的心思。她怕男人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头还是别扭,要是他如鲠在喉,那她怎么解释人家该不信也还是不信。倒不如含含糊糊认下,成了亲自见分晓。   可眼下见他这般自责,倒让李绾不好再闹脾气了。她伸出手摸了摸宋怀秀肩头的牙印子,她咬的狠,这会儿泛了紫,还有几处出了血。“我也把你咬破了,算是扯平了。你疼不疼?”   宋怀秀歪头一看,肩头有一圈小牙印,整整齐齐的。他失笑:“不疼,只是你怎么连牙印都这般可爱?”   李绾脸色微红,笑着瞪他一眼,伸手摇铃,叫了热水来。   送水的婆子动作麻利,将浴桶填满,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一室的旖旎味道,让人面红耳赤不敢多瞧。   听冬雪在门外问:“公主,可要奴婢进去帮您?”   李绾还未说话,宋怀秀便道:“不用!”   他随意披了件衣袍,一把将李绾抱了起来。他抱她就像抱孩子似得轻松,绕到浴间,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试了试水温,见正合适,这才将她放进去。   宋怀秀轻轻帮她擦洗,她没得干便伸手在人家身上乱画。一会儿描他胳膊上的花绣,一会儿在他胸口画花儿。宋怀秀也不恼,好脾气的由着她,浴间亮堂,李绾画花儿时摸到了一道突起,定睛一看才发现宋怀秀身上的伤疤。   他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可身上疤痕不少,有刀伤有箭伤,胸前她摸到那处有两乍长,微微突起,哪怕已经长好了,可看着仍旧有些狰狞,难以想象受伤时得有多疼。怪不得咬破了他的肩膀,他也说不疼,比这疼的,他经的多了去了。   史书上的昭义将军,是军功赫赫的战神,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败绩,后世无数人崇拜。可他终究不是神邸,他也会流血也会疼,这一世他是为了她才去边关参军,可每次见面他都笑嘻嘻的,从不提自己受了伤......李绾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   宋怀秀一低头,见她盯着那道疤愣神,有些不自在的拢了拢衣袍,“不好看,吓着了吧?”   李绾摇了摇头:“没吓着,就是心里难受。”   宋怀秀牵唇笑了起来,“心疼我,嗯?没事的,早就不疼了。”他将李绾抱起,擦干又抱回了床上,“盖上些,别冻着了。你说的药膏在哪放着?”   李绾指了指妆匣,“青玉圆盒的就是。”   宋怀秀拿来,打开盒子,便闻到一股子清凉草药香。“过来些,我帮你涂药。”   可伤处私密,哪能让他涂?李绾不肯,摇头道:“你去洗吧,我自己能涂。”   宋怀秀语气宠溺,“你自己又看不到,涂着费劲。跟我还害羞什么?”可每次好心最后都染了情、欲。   李绾红着脸,将腿曲了起来。宋怀秀挑出药膏,只见花蕊处红肿着,怪不得疼哭了她,指腹所触,是一片滑润。一股火热又从他小腹蹿起,可不忍心再折腾她,宋怀秀哑声道:“阿绾睡吧,我去洗洗。”   泡在凉水中,硬压下了火气,等他再回屋时,她在被中蜷成小小一团已是睡熟了。宋怀秀吹熄烛火,轻手轻脚上了榻。   夜凉如水,许是锦被不够厚实,李绾就像是寻找热源的小动物一样,渐渐贴到了宋怀秀身边,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闻着她身上幽甜的香气,宋怀秀心中的甜蜜欣喜满的快要溢出来,刚想伸手搂住她,李绾却比他快了一步。   年轻男人火力壮,暖和的很,她感到暖意,手脚都缠了上来,像是一条八爪鱼挂在他身上。宋怀秀浑身一僵,那两团浑圆的柔软紧紧的贴在他的手臂上,莹白光洁的大腿勾上了他的腰。   方才用冷水压下去的欲望,一下子又变得兴致昂扬。   宋怀秀只剩下满脸苦笑。   能娶到绾绾真好,可她当真不是个妖精?那怎能一举一动都能勾的他动情,她自己却浑然不知睡得香甜。看看那些话本子里,遇上狐狸精的书生哪个能长命百岁?   可看昏暗中女子绝美的侧颜,宋怀秀叹了口气,在她脸颊印下一吻。   妖精便妖精罢,他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 第77章 东宫   因是新婚燕尔, 尚的又是顶顶尊贵的公主娘娘, 兵部衙门特许了宋怀秀十日假,他难得清闲下来,便整日和李绾腻乎在一起。   才尝过了那事的甜头儿, 男人哪有不贪欢的?有时白日里也拉着李绾胡闹, 李绾为这事儿恼了他几回。   她生气也不全是因为脸儿薄,横竖这府里住的, 除了他们夫妻便是伺候的下人们, 纵使在房事上胡闹些,也不怕长辈怪罪, 至于底下人说嘴?说就说呗。不嚼舌头人还是人吗?那不都成了圣人了!她就是天天吃斋念佛,底下人想说也照样有的说,反正借他们俩胆儿,也不敢嚼到她面前来就是了。   可男人要的勤, 一次又那么久,合着整日里他俩什么也不干, 就在房里折腾了?这也忒不像话了些!抛开面子不谈,身子也受不住啊!他宋怀秀是习武多年,身强体壮,可李绾却是个娇气的,每次云雨过后, 便腰酸腿软床都下不来,没个儿不恼他的!   她气哼哼的,宋怀秀也自知理亏, 又整日变着法儿的哄。今儿陪着逛夜市看花灯,明儿陪着挑裙衫买首饰,反正只要是李绾喜欢的,他嘴里就没个不字儿,将人宠的没边儿,不是背着就是抱着,就差吃饭时一勺勺喂进嘴里了。   那模样,身边儿长随都没眼看。心道将军这哪是娶个媳妇儿?养闺女也没他这般惯着的!长随名唤五海,二十出头,是个精明的。他家里妇人也在府里当差,瞧得眼热,下了差回房与他道:“你瞧驸马爷多会心疼人!你成日跟在人家身边,就不能学着点儿,也心疼心疼你媳妇儿?”   五海扔下手中花生米,斜眼笑道:“行啊。多大点儿事?只要你有公主娘娘一半儿好看,或者有人家一半儿嫁妆,你让我干嘛我干嘛,让我天天喊你妈都行!可你是那命吗?”他拎起酒壶塞到媳妇儿手里,“可甭想那些个没用的了,先给爷们儿把酒热了去!”   女子笑啐他一口,拿着酒壶往里屋走:“呸,老娘要有那长相、那身份,还能瞧得上你?给我提鞋都嫌你磕碜!”   笑骂着也就过去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人和人不一样,夫妻间的相处更是大不相同,有俩人甜甜腻腻的、也有过成冤家的,有鸡飞狗跳比唱戏都热闹的,也有一辈子相敬如宾的,可无论怎么过,只要人家两口子愿意,那就谁也管不着。   转眼宋怀秀的假便歇完了,再怎么不舍得,也得去兵部点卯。男女间好像大多是女子更愿意黏糊着,到了他俩这却调了个儿。李绾十分坦然,只嘱咐他早些回来。宋怀秀满脸依依不舍,那眼神幽怨的,恐怕要是皇帝允许,昭义将军会天天揣着媳妇儿去上朝也不一定。   在李绾看来,这日子简直不能更逍遥。两世为人,她一直被困在宫闱内苑之中,如今嫁了人才知什么叫自在。既无公婆,也无姑嫂,偌大的宅院全凭她一人做主,也没有宫里那些繁杂规矩。本就是个贪睡的性子,如今没人管着,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懒懒散散,一切随心,无聊吗?   当然不了。通常宋怀秀傍晚前下值,她只需打发这一下午的光景便好。想听热闹,随时叫班子来唱堂会。想闲逛,京都多得是繁华铺子。想找人说话,皇城近在眼前,她要回宫连牌子都不用递。再说她现在是什么身份?皇帝宠爱的荣安公主。只要她招招手,京都贵女哪个不想攀附?   日子都是这般过的,人得学会给自己找乐子,比起大多数为生计发愁的人,李绾已是幸运至极,若这样还喊着无聊、无趣,那可真是没病呻、吟了。   转眼一年匆匆略过。   二月头里,正是冷的时候,出被窝像是上刑场。李绾却难得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要赴东宫喜宴。要问喜从何来?太子妃陶氏诞下麟儿,总算挺直了腰杆,张罗起了宴席。   李绾这皇嫂,是个爽快人,她们二人平日里关系就好,这会儿逢人家有喜,李绾便备足了贺礼,想赶早过去,也好与母妃她们多待一会子。   让冬雪给梳了个元宝髻,戴了整套的珍珠头面。不愿喧宾夺主,挑了件丁香色的寻常宫装。可冬雪念叨着天儿冷,光披大氅怕也不顶事儿,又给李绾加了件小坎儿。   宋怀秀睡醒一瞧便乐了。李绾缩在贵妃榻上,身上的小袄是雪白兔毛,丁香色的宫装袖口、领口也滚着一圈兔毛,就连她脚上紫棠色的绣鞋上,都坠着两个圆滚滚的毛球球。她以往总是华贵的打扮居多,再加上她那妖娆长相,什么衣裳上身都衬成了万种风情。   今儿这般可爱的,倒是头回得见。   宋怀秀憋着坏,穿鞋下榻,一本正经呵问李绾道:“呔!哪里来的兔妖?看本将军捉了下酒!”说罢手虚抓在李绾头顶,假做了个拎起的动作。   堂堂大将军,竟也这般幼稚!满屋的丫鬟都在低头憋笑。   李绾有些羞窘,撂下手里茶盏,瞪他一道啐道:“有病!”可身子却随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好像真被人提住兔耳一般,小声配合道,“将军快放开,小妖骨瘦如柴,可不好吃的。”   这下别说小丫鬟了,连冬雪都‘噗嗤’乐了出来。宋怀秀更是哈哈大笑,拉着李绾的手到外间用早膳,在她耳边道,“那就先养肥些,养肥了再下酒不迟!”   早膳厨房备了各式糕饼。每样也不多做,就做两块,可胜在口味儿多,换着样不腻口。李绾挑着外皮颜色略深的吃,略深的是咸口,若是不小心咬错了,夹到了不爱吃的,便给宋怀秀。当初他们夜半宿在医馆,他吃了她的半碗剩面,都险些窘哭了她,如今做了夫妻,在一处过日子,她倒是喜欢这般欺负他,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挨过饿的人都不愿意浪费粮食。宋怀秀拿起她喝剩的半碗碧粳粥,两下就划拉进肚,吃完了才问道:“前两日不是说想去庄子上泡温泉?明日我休沐,咱们去玩?”   李绾当然愿意,可点完头又苦着脸道,“可我不想再早起,今日一天就够难受的了,咱们今晚出发可不可以?”   这要搁别的男人绝没有好脾气。人家有正事,每日都要早起,唯独休沐一天,还愿意不睡懒觉,起个大早陪你去玩。你每天睡到晌午,早起这一天都不行?还要挑三拣四?   可要么怎么说惯着呢?凡是李绾说的宋怀秀无不应允 ,不但不生气,还温柔道好,“那你吃完了席也别急着出宫,待我下值,便去东宫接你,咱们直接去庄子上。要是路上不耽误,去了那我给你烤野味吃,又新鲜又好玩儿,你准喜欢。有什么要带的,先让冬雪收拾出来就是。”   李绾一下子就高兴起来,拉着冬雪一会儿说让把新做的那条裙子带上,一会儿又说寒冬腊月怕庄子上没花,从家里带些去泡澡才好。   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可她凤眼亮晶晶的,就像要出门踏青的小孩子一般兴奋,宋怀秀觉得可爱极了,垂着眼眸温柔注视她,唇角不自觉就也跟着染了笑。   女人像是花。你若疼她宠她十年如一日的爱着她,那她眼里的明媚春光一生不熄,永远温柔可爱是初遇时的模样。   .   .   太子妃设宴,自然请的都是京都权贵家眷。殿内衣香鬓影、光华璀璨。今日陶氏是主角,太后与皇后赏了不少东西,亲自前来东宫吃席,但未久留,既给她撑足了面子,又没有抢了风头,一切恰到好处。   这两尊大佛一走,场面顿时不再那么拘谨,夫人太太们也敢小声说说话。有那讨巧的,笑着奉承太子妃。   东宫有自己的戏台,陶氏高兴,挨着李绾坐了,从戏折子上点了一台热闹的。那边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李绾才听到她低低叹了声气。   李绾讶然,“嫂嫂诞下麟儿,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叹上气了?”   陶氏嘴角笑意未消,声音中却透着几分疲惫:“好妹妹,你当我才出月子,乐意操劳这劳什子宴席?我这般,也是不得已。再不把架子撑起来,那两个更要不安分。”眼光往右下一瞥,李绾顿时明白,二人说的是良娣郭氏、良媛韩氏。   陶氏这太子妃,表面上瞧着风光,其实也有不少难处。   她是商家女,坐这位置本就有人看不惯,加上她成亲三年,未有所出,多得是大臣想把自家闺女塞进东宫。碍于规矩,李榕先后封了良娣、良媛,可到底心里头顾念妻子,不肯让别人把孩子生在她前头,一直给那二人用着避子汤药。   即便如此,陶氏心里也是害怕的。这个孩子,她让李榕等了三年,要是下一个三年她还无所出呢?李榕还怎么等?他不光是她的夫君,他更是大雍的储君,绝不能这般年岁,还膝下空虚,这会成为别人的话柄。   有时候她真羡慕李绾。不羡慕她是得宠的荣安公主,只羡慕她作为女人,被夫君捧在手心。昭义将军对她一心一意,百般的疼宠京都谁人不知?若她遇上这事,她的夫君定然不肯纳妾吧......   陶氏拍拍李绾的手,“唉,不过现在好了,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说来也多亏了朱太医。”   李绾放下茶盏,紧紧揪住帕子。 第78章 寒毒   孩子......李绾紧紧握住手中帕子。她与宋怀秀成亲也已一年有余, 夫妻和美, 可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李绾从不敢去深想,只安慰自己许是缘分未到,再等等总会有的。   可一年没怀上的夫妻多了去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何她不敢深想?那是因为上一世的永平公主李绾,一生三嫁, 至死也未留下骨血。章和帝刘钰是个特殊, 那难道说威远可汗、和上一世的李昭也都有问题吗?世间没有那么巧的事。李绾心中隐约有个念头,或许她这身子, 根本就生不出孩子来。   所以听太子妃说起朱太医来,李绾心中一动。   陶氏子嗣艰难,是因为早年伤了身子的缘故。那时她刚嫁给李榕不久,恰逢李昭成事的紧要关头, 为防万一,夫妻二人投奔她江浙娘家, 一路上辛劳,又担惊受怕,到了陶府,陶氏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请了大夫一看才知,竟是小产了。可怜陶氏, 那时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自己浑然不知,就这么滑了胎。还因此伤了身子,肚子再没了动静。   可就算如此, 朱太医都有法子能调理,想来是个有真本事的,自己何不也请他看看?要是没问题当然最好,只当是自己吓自己了。要是有问题......也好歹有个能指望的人。   想到此,李绾悄声道:“嫂嫂,朱太医当真医术高明?”   “那可不!早先我吃了多少药?整个东宫都是苦药汤子味儿,可也不见有用。唯独朱太医有本事,别的不敢说,可光妇人的这些毛病,我瞧就是院判也不如他。”说罢缓过神,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阿绾身上也不爽利?”   李绾摇头,“那倒也不是,只是体寒。嫂嫂要说朱太医瞧得好,下回进宫我就也请他来号号脉,抓两副药吃。”   陶氏摆手,“我当是怎么了呢,女子难免体寒,你别忧心。也别下回了,今儿就是他当值,叫来瞧瞧咱们也好安心。”说罢吩咐身边宫女,“翠环,去请朱太医,就说让他来给我请个平安脉。”   “那便谢谢皇嫂了。”   “谢什么,咱们去后殿等着。”   李绾按住她的手,“别呀,今日您是主角,哪有让您陪我的道理?嫂嫂且热热闹闹看戏,我一会儿便回。”   李绾带着宫人到后殿等着,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便见一花甲之年的老太医迈步进殿。   他发须花白,在正中跪拜,“微臣拜见荣安公主,公主娘娘万福。”   “快快请起,天寒地冻劳您老走这一遭,真是对不住了。”上位者能说这话,那真是客气极了,朱太医受宠若惊,连道,“不敢不敢,此乃老朽分内之事,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绾指了绣凳,“您坐。”叹气道:“我成亲一年不曾有孕,每月小日子腹中便如刀绞一般,手脚也总是冰凉,请您看看,是否要抓药吃。”   朱太医点点头,比了个手势,自有小宫女上前,在李绾腕子上盖上一方丝帕。边儿上有宫人瞧着,朱太医又是一把年纪,盖了帕子也就算是避讳了。他指头搭在丝帕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半晌才拱手垂头道:“公主身子寒凉,怕是......难有身孕。”   果真如此。那可怕的猜想竟成了真,李绾只觉心口一滞,指头尖儿都麻木起来。翁张着嘴唇道:“连您也没有办法吗?”   朱太医神色为难,开口道:“微臣开个方子,公主先吃着,可老实说,臣也没有多少把握。许是慢慢调养着,将来哪天便有了喜讯,也可能一直吃着也没作用,只能说这事儿要看天意了。”   看天意?闻言李绾心中一凉。这话里的意思是说,她有孕的可能微乎其微,若是有了便是老天爷帮忙了,这病症不是草药能医的。   她忍着难过点了点头,“我知晓了,那劳烦您开方子罢。”   本来这事儿到这就该完了,做太医的最是谨慎,事情他知道十成十,告诉你的能有七分便是好交情。没办法,成天伺候皇家人,一个不好受了牵连,便是要掉脑袋的罪过,不小心着,有几个脑袋够砍?   可与人为善,总能结得善缘。李绾待他客气,白贵妃也是个最好性儿的主子,今日朱太医难得软了心肠,见李绾难过,忍不住开口安慰道:“公主别太伤心,微臣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您此话怎讲?”   朱太医没抬头,拿眼扫了扫周遭。李绾见状屏退宫人,只留下冬雪在身边伺候。   “您有话大可直言。”   朱太医这才小声道:“公主体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去年微臣有幸给贵妃娘娘诊脉,那时便察觉到,贵妃娘娘身上有轻微余毒,可瞧娘娘自己却像是毫不知情的。既不知情,以前又是如何解的毒?微臣一直想不通此事,直到今日才明白,想来娘娘昔年中毒时正怀着殿下,那寒毒被您带走了。可留下的余毒未清,才多年来再无子嗣。”   李绾睁大眼睛,“可大家都说,母妃是生我时伤了身子,才再怀不上孩子的。”   朱太医摇头,“若不是那寒毒,又怎会失血伤身?那才是源头根本,怨不到公主身上。”   李绾点点头,“可您刚才又为何说,这已是最好结果了?”   朱太医与她解释道:“您想,若贵妃娘娘中毒时,没有身孕,那毒早就要了她的性命。若她怀的是个哥儿,娘胎里寒气入体,阳气不足,就算长大了也无法人道,是个废人。多亏了公主您,您分走了寒气,救了娘娘,自己又福大命大挺了过来,平安出生。虽身子弱些,子嗣艰难,可相较前两种结果,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竟是如此?”   “正是,不过也是下毒那人计量把握的不准,多再多下几分,定然是一尸两命的结果。”见李绾面色难看,朱太医赶忙起身来拜了下去,“微臣本不该多嘴,所谓言多必失,在宫里当值守口如瓶才是上策。可贵妃娘娘心善,公主也是和善人,微臣实在看不过,这才斗胆提醒。还望公主别说是臣......”   这是怕她闹起来,牵连了自己。人之常情能够理解。   李绾虚扶了一把,“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您好心告知于我,我自然保您安然无恙。”李绾垂下眼,“再说院判大人岁数大了,早就起了还乡的心思,到时候您坐那位置也就是了。”   朱太医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可又赶忙告罪,“微臣不敢,微臣也一把年纪了,早没了争抢的心思。”   李绾道:“就算过两年您也要告老还乡,顶着院判的衔儿退下去,面上也更荣光些,到底是不一样的。这就算是我还您的情儿了。”   话说到这,可算说进了人心里去。人老了,要再多金银死了能带走?看重的可不就剩名声了?朱太医神色感激,“公主恩德,老臣永生不忘!若有什么差遣,您吩咐一声儿便是。”   冬雪送他出去,宽阔内殿中,只剩李绾一人。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背脊挺直,看着是一片端庄姿态。可低垂眼眸,只望着自己丁香色宫装上繁复的银纹波浪,银光闪烁,映衬着她眼中也是一片冰寒之色。   李绾很少生气,更不是什么狠厉人。瞧谁不顺眼,便得让他全家不得好死?祖宗十八代碾成灰才高兴?不至于的。人生本就不易,许多事儿囫囵着也就过了,非要争个所以然倒像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眼下,她是真生气了。若是天生体寒,不能有子嗣,那她怨不得旁人,只怨自己命不好。可不是啊!   一切都怨下毒那人,以前差点害了她娘性命,如今又害的她这样苦。李绾真是恨毒了她。她得找出那人,让她血债血偿,方才能咽下这口气。   可是谁下的毒?   李绾手指轻轻点着桌案,仔细思虑起来。白氏怀着她的时候,家里内院只有夫人吴氏和柳姨娘。   那时吴氏已有了李榕、李绣。柳氏也已生下李柏、李纤。谁会是那个容不得她娘的人?   吴氏不是个心狠的,要不然也不会由着柳氏生下一儿一女,没道理柳姨娘生得,白氏就生不得。至于争宠?吴氏看重的是主母脸面,和自己的儿女前程,至于后院两个妾谁输谁赢,她是不放在心上的。   而柳姨娘呢。虽已有了子女傍身,可李昭的宠爱才是她立身的根本。可李昭却更喜爱白氏,家里人都知晓。那时白氏有了身孕,柳姨娘坐不住想要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这般想来,倒像是柳氏。   冬雪躬身进来,“公主,太子妃娘娘问您呢,咱们这会儿可要出去?”   李绾不紧不慢的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你告诉嫂嫂,我想母后了,过去与她说说话儿,一会儿便回来陪她看戏。”   当年的事,李绾不能直接去问生母。她母妃是个单纯性子,问不出什么,只怕还会吓着。要是再让她知道了,女儿因为在娘胎里带了寒毒,现在才无法有孕,她更会埋怨死自己。   那李绾能问谁呢?只能去问皇后。   还有一个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原因。当年下毒的人,像是柳姨娘,但吴氏也不是全然没嫌疑。李绾自小长在深宫,见多了人心隔肚皮,更见多了因为感情用事一败涂地的人。尽管她私心里盼望着,千万不要是那个她叫了许多年母亲的女人,想要害死她们母女。   可人不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有的可能,她要亲自确认一遍才能安心。 第79章 合离   修缮一新的凤鸣宫内, 吴皇后坐在主座, 宫人们都遣了出去,只留各自的贴身婢女。李绾低垂着眼,将自己身带寒毒, 怕是难有子嗣的境况道来。   她没哭, 只是红着眼圈儿,神色间带着些悲凉意味。可这样强忍着, 倒比一把鼻涕一把泪更戳人心窝子。   “母后, 您也知道我母妃她性子软,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跟谁红过脸, 连对房里的下人都是和颜悦色的。我实是想不通柳氏为何处处容不下她?那毒分明是想要我们母女的性命,虽没成功,却害的我、害的我这般苦......”话未完,已带哽咽。   可不就是害苦了她吗?纵使贵为公主, 宋怀秀又待她如珠如宝,可生不出孩子, 哪个男人能半点儿不介意?就算现在浓情蜜意,他指天指地说没关系,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当别人背地里议论他是绝户,断子绝孙的时候。当他垂垂老矣,却无儿孙绕膝, 只余一室凄清的时候,他当真能不怨自己?   若真累的他如此结局,哪怕他不怨, 李绾也是要恨自己的。可如若不然又能怎样?难不成要眼睁睁看他纳妾,与别人生儿育女?她怕是做不到,只想一想便是满心酸涩。   舒坦日子过久了,连自己都以为终于圆满了。可却忘了人生不是话本子,从此佳人才子美满一生?哪可能呢。人生就是迈过一道道关坎儿,只有走到终点的那天,才能叹一句终得圆满。可这次遇上的坎儿,太难了,李绾实在想不出解法来。   她的难过、她的委屈,半点儿也不掺假。   同是女人,吴皇后哪能不懂?   可这事太久远了些,听完李绾的话,吴氏仔细想了想,回忆道:“你母妃怀你的时候中了毒?”像想起了什么,她气得摔了粉彩茶碗,“这杀千刀的柳氏!一件人事也不干,心眼子脏透了!她这是一石二鸟啊,不光憋着坏,想害你母妃,她这是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母后此话怎讲?”   吴氏气得脸色通红,“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母妃怀上你那年,恰逢咱家修老宅。她那跨院儿背靠罩房,整日听着人家干活叮叮哐哐,她有了身子如何受得了这般闹挺?你祖母便说让她搬到我院子里,在偏房先凑合着。连着三四个月,她吃住都在我这,若是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你爹可不得把我也恨上?”   她咬牙切齿:“柳氏可真是好心思!怕你娘生下儿子那时就动了手,后来又想毒死榕儿,那家里不就只剩下李柏一根独苗儿?若是成了,莫说是乘安县的家产,怕现在这天下都成了他们娘儿俩的!我呸!亏着老天爷有眼,没让她得逞!这贱皮子毒妇,当年我就不该容她,看出她不老实时早早提脚卖了,也省的她做计坑害咱们!”   李绾叹道:“竟是如此?”她攥住帕子,“母后,可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您说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李绾面上不显,可手心却紧张的一片冰凉。   吴皇后沉吟片刻,吩咐身后大宫女:“去将本宫金印取来。”   又对李绾道,“你父皇这些年将柳氏幽禁行宫,却不取她性命,这便是还念着过去那点儿旧情呢。若咱们动手杀她,定会惹你父皇恼怒。但你想出气不难,总归那地方无人问津,母后写封手谕于你,你借着探病的由头去,到了行宫想打想罚都随你。只一条,别闹出人命来,她到底还是父皇亲封的贵人、上了玉碟的宫妃。”   吴氏起身,站在桌案前写手谕。她识字,可字写得不好看,怕惹人笑话,这会儿全神贯注的写,嘴里还不忘劝着:“你父皇没让她死,她就还得活着。阿绾可不要糊涂,万不能为了柳氏这贱胚,伤了你们父女之间的情分。”   话音刚落,便被人从后抱住。   李绾将头靠在她肩膀,轻声道:“谢谢母亲。”谢谢你,不曾有过害我的心思。   吴皇后身形一僵。自从李昭登基,她做了正宫主位,天底下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皇后娘娘,连李榕、李绣也得唤她母后,这一声母亲倒是许久未曾有人叫过了。她心中一动,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又伶俐又可爱,小时候像个玉团子,也是这般软软叫她‘母亲’,如今遇上这种破烂事儿,她哪能不心疼呢。   叹口气道:“谢什么?难道这点事母亲还帮不得你吗?”   其实吴皇后心里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因儿子的事,她早就恨毒了柳氏,活剐了她都不解气。可李昭的意思摆在那,柳氏到底生了李纤、李柏,要为此给她一条活路。在吴氏想来,李绾直接将这事儿捅到李昭那去才是最好,好让他看清楚柳氏的黑心肠。   他要是知道了,那贱人差点害死他心爱的白忻月,又害的他最疼宠的女儿日后子嗣艰难,必定不会再对她心软,下一道赐死的旨意也不为过。柳氏死了,大家也就都痛快了。   可这事,李绾自己去说可以,她这个皇后一句也劝不得,否则就成了挑唆。当年下毒的事,多少年过去了,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证据。李昭心疼女儿,李绾去说他不会怪罪。可自己要是掺和进去,这事儿就变得麻烦了,闹不好就会成了中宫心胸狭隘,使手段心机谋害嫔妃。   所以站在吴皇后的立场上,她也就能帮李绾出出气。至于能不能想到最便宜的法子,还要看李绾自己。可这会儿听了一声情真意切的母亲,吴氏心肠发软,握住李绾的手,犹豫着小声道:“阿绾,其实这事并不难......”   可要提点的话还未出口,李绾就先恨声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解气!她今儿要害我,明儿要害大哥,这家里人哪个她都容不下,以后还说不定会想出什么坏主意!这种人就不该留她。”   吴皇后松了口气,心中高兴,可又不能应承,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李绾一把按住她的手:“母后好心肠,一直不与她计较。可我却不能放过她,您也别再劝我,我得把这事儿好好掰扯掰扯。”   李绾出了凤鸣宫,心中的阴霾稍散了些,好歹弄明白了下毒的人不是吴氏。   方才她言语间,好像认定了当年是柳姨娘下毒,且极为信任的请吴氏给拿个主意。若是吴氏做贼心虚,必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柳氏,让她来背这个黑锅。或劝李绾息事宁人,说柳氏也没几年活头了。   反正无论如何,绝不会让李绾有见到柳氏对质的机会。   可她不光要给李绾一封手谕,还愤然道出昔年白氏怀孕时的情形,有理有据丝毫不见亏心,且祖母牵涉其中,这事儿做不得假。   如今既已确认了下毒的人是谁,那便不必再拖了,血债血偿也就是了。   李绾没犹豫,径直去了南书房。身处高位,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事,犯不着绕弯子。   她在南书房待了小半个时辰,没人知道她与李昭聊了些什么,只是当夜圣上便秘密下了一道口谕。   三日后,贵人柳氏病逝于行宫,说是身染恶疾,一应从简,未入皇陵,只草草下葬,寒酸至极。   一般人死为大,无论是妃嫔也好官员也罢,人没了,死后的哀荣总是要给的,晋一晋份位再正常不过。可柳氏死了,仍旧只是个贵人,一级未晋不说,李昭还只给了个惹人深思的‘幽’字做谥号,这可是恶谥中的恶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一个不得宠的病怏怏贵人,死与不死,也没几个人在意。   当晚,李绾从南书房出来,又回了东宫。既是来赴人家喜宴,要走也得交代一声。   此时天色已暗,戏台上也快到了尾声。太子妃见了李绾,笑道:“今儿的戏热闹,妹妹这会儿才回来,没听着着实可惜了。”   李绾也笑答:“与母后说起从前乘安县的事儿,一时忘了时辰,是我不是。改日请皇嫂去我那,我那有个说书的女先生,有意思的很。”   “那敢情好啊,我可等着了,阿绾可不许糊弄我。”   正说着,小太监引了宋怀秀来,掐着嗓子高唱,“驸马爷到~”因不是前朝,也没唱将军的衔儿。   一排宫灯照耀下,他大步走来。穿一身松绿色暗纹锦袍,头戴银冠一派英姿飒爽,不少闺阁贵女都看的脸红心跳。   宋怀秀走到近前,行了个礼:“今日当值,没赶上宴席,这会儿给皇嫂道喜了!”话还没说完,一见李绾他唇边便有了笑。   太子妃点头道:“好好好,来了就好。不过真不是接媳妇儿来的?可别怨我拘着阿绾到这会儿,母后她们也霸占了你媳妇儿呢!”   宋怀秀笑答不敢,太子妃让人在李绾边儿上加了一把椅子:“阿绾也才从凤鸣宫回来,你俩纵使要回去也先喝口茶水,喘口气儿的,尝尝这蜜桔,说是南边儿供来的,甜的很。待最后这点唱完了,大家一道走。”   盛情难却。虽讲究男女避讳,可戏台子搭在外头,外命妇们离得远。宋怀秀又是皇家的驸马爷,公主就在边儿上呢,论起来不是外人,稍坐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的。   他挨着李绾坐了,自己一口茶水没顾上喝,就先剥了个蜜桔给李绾,她要吐籽,他便伸手去接,两人情态动作再自然不过,想来在家也是如此。   可他们习以为常,在场女眷却都瞧得眼热。这般好的夫君,可着整个京都也绝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荣安公主真是好福气。   可待二人上了马车,好福气的荣安公主却淡声道:“我们合离罢。” 第80章 报复   “我们合离罢。”   李绾淡漠的抛出这句话, 就像是一道炸雷, 炸的宋怀秀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车内好半天没人说话,过了良久,才听他干哑着嗓子道:“阿绾, 你莫与我开这种玩笑。我......”   我怕。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没人喜欢也没人在意。好不容易有了你,才算有了家, 日子刚咂摸出甜味儿来, 你千万别不要我,哪怕是玩笑话......   他红着眼睛, 唇边僵着一抹苦笑,仿佛在等李绾抱他,说只是玩笑。威名赫赫的将军,这一刻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李绾忍住泪意, 别过眼去不看他:“我没与你玩笑。”   宋怀秀彻底慌了神,他抓住李绾的手, 神色凄惶:“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了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什么都肯改!绾绾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没做错,只是我觉得没意思,我们算了吧。合离是我提出, 父皇绝不会怪罪你,以后你做你的大将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没意思、算了吧。合离、井水不犯河水。这些话, 像是楔进他心里去的钉子,一字一个血窟窿,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李昭赏下的那处温泉庄子,说是庄子,其实更像是一座别苑。建造华美,位处京郊,平日里觉得远,可今日恍恍惚惚便到了。   李绾紧紧攥着帕子,始终没看宋怀秀,只道:“你回吧,这段日子我先在这住着。至于府里的东西,回头再让人慢慢倒腾便是。”不敢听他回答,自顾自说完便下了马车,扶着冬雪的手,一路进了别苑,没再回头。   直到拐过游廊,李绾才低声问:“他没跟来吧?”   冬雪一愣,回头看了看道:“没跟着。”   “那就好。”嘴上说着那就好,可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好像稍一碰,便要坍塌一般。李绾扶着朱漆柱子坐在廊下,低垂着眼,就这么愣神。   冬雪明白她心里苦处,夫妻间的事儿她也不好多嘴,只蹲下身来又帮李绾紧了紧身上大氅:“公主,您晚膳还未用,空着肚子在这风口坐着哪行?庄子上有野味儿,您若嫌油腻,也有清粥小菜,甭管什么,总得吃点儿东西啊。”   野味儿......早晨他还说,到了庄子上要亲手烤给她吃,明明那时他们还好好的,想着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如今却成了这般......老天爷可真爱开玩笑,李绾心中越发酸涩。   “随便弄点清淡的吧,我想自己待会子,一会儿收拾妥当、摆好了饭,你再来叫我。”   “嗳。”冬雪让小丫鬟捧了两个炭盆放在她脚边,便退了下去。虽是临时起意来温泉庄子,可到底是一朝公主,随扈的侍从未减,近百人将别苑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安全倒是无虞的。   说来她也没想什么,伤心的当口,看见的听见的、所思所想,全是伤心罢了。李绾裹着大氅,望着炭盆中的明明灭灭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只当是冬雪回来了,她没抬头,讷讷问:“饭好了?”   宋怀秀顿时一阵气闷,这人惹得他伤心欲绝,自己却没心没肺想着吃饭?心里头生李绾的气,可见她脸颊冻得发红,还是搓了搓手捂了上去。爱的太深,对她的好,早成了习惯,想改都改不了。   李绾被人捂住脸颊,男人身上淡淡的迦南香,她再熟悉不过,这味道还是往日她亲自挑的。眼眶一热,低声问道:“你没走?”   “我走哪去?”   “回家。”   “有你才是家,你不要我了,我便没处可去。空荡宅子算家么?愈看愈伤心罢了。”他叹了口气,“你呢?大冷天,在这坐着干什么?是嫌自己身子太康健了?”   李绾喉头发紧,“我刚才与你都说明白了......”   宋怀秀抿着唇不言声,拉着她站起身来,将一柄短刀塞到李绾手中。那柄短刀极为锋利,闪着冰冷银芒,这刀她见过。那年在英国公府初遇,她被长蛇追赶,宋怀秀便是用这短刀救了她......这是他不离身的物件儿。   此时他一言不发,将刀塞到李绾手中,握紧李绾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比划。“合离?我不同意。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得和我过日子,你挑一个吧。”   宋怀秀待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温柔至极的。以往那些吊儿郎当的模样,从不敢在她面前显露。今日是着实气狠了,不管不顾,挑着眉眼,说出来的话也无赖极了。   李绾被他气得咬牙,“你有病罢?”   男人牵唇一笑,“我就是有病啊。我早与你说过,什么一刀两断的狠话我听不得,若你我之间真有这么一天,你给我一刀痛快也就是了,总好过我一个人浑浑噩噩的活在世间。你杀了我,咱俩之间也就有了牵绊,这样下辈子你还得遇见我。”   他薄唇勾起带着笑意,眼眸中却是一片悲凉。他说的从来都不是玩笑话,她若不要他了,那一切也就没了意义。   趁李绾讶然,他握着她的手一个用力,锋利匕首的前端刺进胸膛,瞬间松绿色的锦袍上便绽开一朵血花,李绾尖叫出声:“你疯了?快放手!”   见她在意,他心中松了口气。车上那一句合离太过突然,差点儿就让他只顾着伤心了。可到底回过味儿来,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宋怀秀眼光执着:“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说那样的话?”   她力气远没有宋怀秀大,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越流越多。李绾终于忍不住眼泪,哭喊道:“你到底想干嘛?快放手,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不是我不喜欢你了,不是厌了腻了、没意思了,是我自己生不出孩子来。我既不想拖累你,害你一生无子,又不想眼睁睁看你纳妾,与别人你侬我侬。是我自私,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只有合离这一条路对你我都好。”   “可你非得问出来吗?非得让我陷入这种可怜境地才满意?你我好聚好散,日后想起来也是个念想儿,非要令我难堪么?”   宋怀秀怔忪放开手,李绾捂着脸、蹲下身呜呜哭了起来。   匕首扎得不深,两人这么一松手,便落在地上发出‘呛啷’一声响。宋怀秀也没管胸口那点儿血,自己闭了闭眼,又运了半天气,才面色难看问道:“你就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儿,要与我合离?”   李绾闻言抬起脸,抽噎道:“这么点儿破事?那是眼下你还年轻,你我感情又正好着,子嗣一事你可以不放在心上。以后呢?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因为这事儿心生别扭。到那时我该怎么办?一辈子都觉得对不住你,还要年年月月担心着,你这别扭什么时候会来?”   李绾自觉想的在情在理,这话说给宋怀秀,他也会好好考虑一番,哪知他越听越生气,愤然问道:“在你心里,孩子比我重要?因为咱们没孩子,你就要离开我?”   这是哪跟哪?李绾简直被他气得仰倒:“何时成了孩子比你重要?你到底听没听明白我的话?”   宋怀秀冷笑,“听明白了。你觉得我会纳妾、会因为无子埋怨你,就因为你觉得,所以问都不曾问我一句,就决定要与我合离,还撂下一堆狠话来伤我的心,这事你觉得公平吗?”   李绾怔住,抬脸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痕,看着可怜极了。   宋怀秀叹气,将她抱起来,“在这都要冻傻了,进屋再说。”   李绾哪敢让他抱?“我自己能走!你放下我,你还在流血呢!”   “皮外伤,不碍事儿,不管它过两天也好了。”   将人抱着进了屋,冬雪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唇边藏了笑,赶忙又添了一副碗筷,带人退了下去。   屋里暖融融的,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怀秀一边拿热帕子给她擦脸,一边无奈道:“为了你,我命都能不要,你觉得我还会在意子嗣这种无聊事儿?”   “再说有没有孩子,对我而言当真无所谓。说句大不敬的,我又不是你那太子哥哥,家里又没锦绣江山可继承,非要个孩子作甚?有了是缘分,没有也就没有呗,只要咱俩在一起就够了。你可别再拿这事儿来气我。”   擦完了脸,又往她碗里夹菜,特意避开了她讨厌的笋片,平平淡淡的小事儿,每一桩他都对她疼宠至极,李绾真是又感动又愧疚。她不该自己钻牛角尖儿,她应该相信他,把这事儿摊开来如实相告,也就不会闹成这样,还害他受了伤。   她垮下肩膀,“对不起,是我想岔了。”至少眼下他们这般好,谁也舍不得谁,那就这样吧,以后有什么再说以后的,因噎废食倒是她傻了。   “你脱了衣裳我看看伤口,别不当回事,还是请个大夫的好。”   宋怀秀垂眼,把碗往前推了推:“嗯,你先吃饭。”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晚间李绾才从温泉池子里出来,就被男人抱起,扔到床榻上,亲吻间歇她迷蒙问道:“你干嘛?屋里吃食还没撤下呢,一会儿来人怎么办?”   宋怀秀哼哼,“谁那么不长眼?再说不是你让我脱了衣裳瞧瞧的吗?”他手臂上的花绣绵延至肩头,繁复云雾间是有一处伤口,涂了金疮药已不再流血了。   李绾啐他,“我瞧过了,那你快穿上吧。”   “可没这便宜事儿!”这一夜男人要的又凶又狠,还哑着嗓子问她:“还合不合离了?嗯?”   这小心眼的,在这等着她呢。 第81章 庶妃   都说人活在世最难得唯‘通透’二字。可通透的人往往苦了自己, 那没心没肺的倒只苦别人。   知晓自己难有身孕, 也看不得夫君纳妾,要是个傻子倒能没有烦恼。反正傻得只能看到眼前,以为现在男人对自己的这份好, 能够一生不变。害的别人断子绝孙, 也能坦坦荡荡心安理得。   可李绾做不到,她既不想拖累宋怀秀, 也不想看这段感情变得面目全非, 想来想去,只有合离这一条路。   后来听了宋怀秀一番话, 也不知她是改了主意,还是软了心肠。可你问她真的信了吗?相信宋怀秀半点儿不在意此事,且一生也不会生出半点儿埋怨?仍是不敢全信的。   可至少她愿意相信,此时此刻宋怀秀在说这话时的真心。他正一心一意的爱着她, 对她的每一分好她都知晓、都感激。怎样算是爱一个人呢?理智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可以独善其身不受伤害, 可你却愿意一起走那条更险的路,只因那样可以牵着他的手。李绾愿意为了她的爱情赌一把,哪怕将来落得个伤心伤情的下场,她也认了。   可在低头认命之前,总还得再努努力吧?   李绾在某些方面娇气的很。昔年在雪地中站了一宿, 腿脚落下了毛病,阴天下雨尤其酸痛。可每次发作时,她宁可请大夫施针, 也不愿喝药。她受不了药汤子的那股味,因前世饮下毒酒而亡,每次喝这种苦涩汤药时,都能回想起那种肝肠寸断的滋味儿,痛不欲生,想想便是一身冷汗。   而朱太医开的调理方子,味道苦的呛人,冬雪闻着都难受,李绾却每日两次,喝了整整半年。在她看来,宋怀秀那般好,他值得有妻有子,幸福美满,别人有的,她也都想给他。若老天爷要怪罪贪心,那只怪她一人就好。   .   .   八月末,早晚不再那般燥热,可下午的太阳却还毒辣着。   菱夏挎着篮子从角门进府,一路上心思不宁。拐过抄手游廊,迎面正撞上个小丫头,对方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   小丫头本弓着身子规规矩矩扫地,说起来是菱夏心太急,撞到了人家。   可公主身边儿伺候的人多了去了,认真论起来,唯有冬雪和菱夏二人是一等。身份差着呢,指着菱夏给她赔礼?况且府里谁不知道,冬雪姑姑性子温柔,这位却是个不好惹的,敢等瞧清楚是她,小丫头心里便咯噔一声,暗道糟糕。   赶忙放下手中扫帚去扶:“姑姑没事吧?”   菱夏狠狠剜她一眼:“不长眼的东西。”站起身,就拧着小丫头的耳朵要发作。   偏巧负责扫洒的管事婆子是个护短儿的,瞧见了,便赶忙迎了过来,“哟!菱夏姑娘?这是怎么个闹得?”   婆子从自个儿衣襟抽出帕子,帮菱夏掸土,赔笑劝道:“这孩子才进府伺候,难免毛躁些,您别和她一般见识。”转脸儿瞧见菱夏的篮子落在一旁,盖着的蓝布掀起了一角,隐约瞧着是些针头线脑儿的玩意,她捡起来,“这是出去买针线了?有什么活计,您交代绣娘做多好。”   双手捧着篮子要递给菱夏,菱夏却横眉竖眼直接一把抢了过来,“我乐得自己做!”说罢便脚步匆匆的走了,竟也没再追究。   看她走远了,管事的婆子才啧啧摇头,对那吓傻了的小丫头道:“你这蠢丫头也是好运道。这没理搅三分的疯婆子,今儿就这么轻飘飘的饶了你,倒不像她往日作风啊,奇怪、真是奇怪。”说罢又自言自语:“装了多少针线能那么沉?别是昧了主子的东西,拿出去换钱罢!”   菱夏径直回了自己房间,栓上门,这才掀开蓝布。篮子里装的果然不光是针线,还有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两锭黄金,外加上一张地契。   想到刚才在马车里,那男人与自己说的话,只要她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成这事儿,这些东西就都是她的。菱夏的月例不少,银子倒也不缺,光是这些她也不会动心。关键是那人还许了事成之后,保她无虞,接她进府。如今再怎么着,说穿了,也只是个伺候人的人,可若跟了他,那便大不相同了,亲王庶妃,一步登天!一心想着攀龙附凤的菱夏哪里禁得住这个诱惑?   再说那人又长得英俊.......一开始她跟在李绾身边,为的就是接近宋怀秀,无论是做妾还是外室,她都无所谓。可这些年看下来,她的心早就冷了。将军虽好,奈何却是个不开窍的。有一次,他外出公务,半夜才回府,夜深人静,公主也早已睡下,正是大好时机。见他进去沐浴,菱夏便也偷偷跟了进去,想着鸳鸯戏水,先勾他动心才行。   可她刚在屏风后站定,想解了衣裳,男人头都没回,不听也不问,直接抬手甩出一把匕首,从她颈间骤然划过,匕首扎在她身后立柜上,发出渗人的声响。   只差一毫她就送了命,菱夏吓得喊都喊不出声响,怔忪间,听宋怀秀冷声道:“滚出去。”   三个字不含半点儿情、欲,只有厌恶与冷淡,菱夏从此再不敢打他的主意。   可这府里除了宋怀秀,别人她又瞧不上,不是长随就是小厮,一个个长得土鸡瓦狗似得,实在无聊了才与他们逗上两句。可就在两个月前,她休沐出府,偶然遇上了个男人。   那男人长得俊俏,对她一见倾心,追求时出手阔绰的很,回回见面送的不是首饰就是珠宝,菱夏早就动了心。时常偷着出府,与他在外宅翻云覆雨。一次情到深处,男人不小心吐露了自己的身份,他竟是当今圣上的次子李柏,堂堂的瑞亲王。   如此一来,菱夏的三分倾心也变了十分,他举手投足间极为贵气,底下人又对他毕恭毕敬,光是京都里的富丽宅子,就不知有多少座。菱夏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   两人交心之后,又见了几次,可瑞王看着深情款款,却绝口不提给她名分的事,菱夏暗自心焦,想着万一哪一日他腻了,再不来找她,又该怎么办?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许诺,直言只要她办妥了这件事,以后便是亲王庶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让她给李绾下毒,荣安公主何时毙命,何时便是她菱夏的出头之日。若没有这个饵勾着,菱夏恐怕还真没这个胆子。至于为什么要毒死李绾,男人没说,她也没问,想着识趣儿些才不惹人烦,总归不就是皇家的那点子争斗么。以往瞧着,李绾也是与东宫更亲近些的,因此得罪了瑞王也说不定。   她仔仔细细藏好金子地契,定了定心神,又将瓷瓶藏于袖中去了小厨房。   菱夏随便找了个借口,支走了煮茶的小丫鬟,便在柜子里面翻找开来。男人说了,这毒霸道,人喝下去大罗金仙也救不回,可唯独一点不美,它略微气味发甜,恐会让人喝前有所察觉,让她想法子给掩了才是。   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若是放走了,只怕要后悔终生。菱夏自然拍着胸脯向男人担保,必然帮他办成。左右思量后,她决定将毒下在李绾每日都喝的药里。那药味道大,闻着都让人觉得心里发苦,带点甜气,也没人会闻出来。   她翻箱倒柜找药,可药都用纸分成小包,看着全都一个样,菱夏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索性随便拿了一包来煎,加了三碗水后,她悄悄掏出瓷瓶往里倒。   正在这要紧时候,忽然门被人推开,“你在干嘛?”   菱夏被吓得手里一抖,将整瓶毒都倒了进去,她紧紧攥着空瓷瓶藏在袖中,若无其事回过身,见是冬雪,笑道:“我帮公主煎药呢啊。”   “每日都让你闻这苦味儿,怪过意不去的,姐姐今儿替你一回。”   冬雪暗自纳闷,她二姐是什么性子,自小一起长大,她能不知?这煎药的苦差事以前她可从不肯做,就怕熏臭了自个儿衣裳。小丫头们又毛手毛脚信不过,所以每日都是冬雪亲自来,今儿她突然这般好心,倒是让人觉得奇怪,而且刚才隐约瞧见,她像往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心里虽存着疑,但到底是她亲姐,又没看分明,她也不好直接盘问。探头看了看药罐,冬雪扬起手中的药包说:“呀,姐姐好心,可倒白累了一场。公主的药都锁在我那,这块儿的都是些寻常的,想着府里小丫鬟头疼脑热,给她们喝的。还是我来吧,您回房去,才上身的裙子,别熏上味儿。”   说罢便拿布垫着端起药罐,想要倒了。   菱夏哪里能干?刚才毒已倾数倒了进去,如今若把这药倒了,事儿便成不了了。事情办成这样,还能做成庶妃?做姥姥个腿儿吧!   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法子,菱夏‘扑通’跪倒在地,抓住冬雪裙摆道:“好妹妹,这些年姐姐可求过你什么事儿没有?事到如今,你千万要帮我一次才好!” 第82章 私心   “事到如今, 你千万要帮我一次才好!”   一听这话, 冬雪冷下脸色来,咬牙道:“这么说我没瞧错,你刚才还真往药里加了东西, 你疯了不成?公主若有个好歹, 你我谁能担待的起?”   菱夏压低声音,脸上却是急切神色, “妹子你听我说, 这毒不同寻常,她喝了没人能验出来, 谁也不会查到你我身上,只会以为她急病发作......”   冬雪瞪大眼睛,“你还想害人性命?疯了、我看你真是疯了!公主到底有哪对不住你?”   见她这般态度,必然不会帮自己, 菱夏眼珠子一转,说道:“唉, 也罢,那今日我就不瞒你了,你可知,祥哥儿是谁的儿子?”   祥哥儿就是菱夏生下的男孩,一直是吕忠帮她养着。孩子生父是谁, 她从不肯吐口。这样一来,不光她不光彩,孩子的出身以后也会为人诟病, 所以吕忠做主,把祥哥儿记在了儿子吕秋名下,外孙当做孙子养。   以往家里人怎么问,都不肯说,如今她却忽然提起这茬,冬雪心中一惊,屏息看她。   菱夏抻出帕子压了压眼角,哀切道:“那时我初入国公府,他也还不是大将军,我们二人情投意合早就私定了终身,祥哥儿、祥哥儿他是将军的亲生儿子啊!可皇家却不讲道理,直接下了赐婚的旨意。为了将军的前程,我们娘儿俩才一直以这卑微身份,委曲求全着。”   “什么?”   见她果真听迷糊了,菱夏趁热打铁,一把拉住冬雪的手:“好妹妹,说到底咱们才是亲姐俩,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以为我自己如何敢做这样的主?一切都是我与将军商量好的,只要这事儿成了,以后府里便是我说了算,到时候姐姐还能亏待了你?”   菱夏心里暗暗盘算。这药由冬雪端去再好不过,李绾向来信任她,不会疑心。若真有个什么纰漏......那也是冬雪起了歹心,自己还能推个一干二净。   她放柔声音,说着蛊惑人心的话,“你只要把这碗药端过去,旁的都不用管。反正药每日都喝,她不会起疑的。待她死了,便是咱们姐妹的好日子。不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风光大嫁,姐姐都许你,不好过卑躬屈膝的伺候人?”   冬雪嘴唇发颤,垂着眼半晌没说话,末了抿了抿唇,看她一眼,“好。”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将那碗汤药放在托盘中,仔细端了,转身出去。   菱夏指甲死死抠在门框上,直到目送她端着那碗药,进了正院,才扬起一抹笑意来,成了。   .   .   黄花梨的插屏后,李绾靠在贵妃榻上看话本,见冬雪端着药进来,她面色不变,将话本子按下,淡然道:“唔,该喝药了。”   说罢伸手去接,皓白玉腕拢着一只紫玉镯,光影浮动中,是不真切的美。   冬雪一滞,下意识躲过她的手,将托盘远远放在桌案上,‘扑通’跪地叩首:“姐儿,这药喝不得!”一时情切,竟喊出了旧时称呼。   她是下了决心,下决心要把这事儿如实说出来。哪怕是亲姐妹,她也不能帮菱夏做这不是人的事儿!   冬雪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只一个劲儿的磕头,额头狠狠触在青砖上,发出沉闷声响,喉头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可她这般失态,李绾却毫不惊讶。没问她怎么了,也没问为什么喝不得,她只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抻出帕子给冬雪擦眼泪,低声劝慰:“好姑娘,不哭了。”   冬雪使劲摇头,眼泪落得更多。   是她太自私、太懦弱,只顾着自家姐妹情分,险些害了公主。若是大姐还在,定不会像她这样,是她错了。   她拿吕夏当姐姐,人家却拿她当枪使。   可公主呢,多年以来真心相待。无论是乘安县、谕恩候府、西山行宫、大邺皇宫、还是现如今的将军府,那么多的日夜相伴,欢声笑语,说句高攀的,公主远比吕夏更像是她姐姐。   还有她腕上的紫玉镯。那镯子原是一对儿,她自己戴一只,另一只给了春蝉。后来春蝉不在了,镯子便戴在冬雪手上。   冬雪日日夜夜不敢摘,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大姐不在了,以后公主得由她一人守着,她得眼明心亮护好了她。可她蠢笨,让猪油蒙了心,因自己的软和性子,险些害惨了公主。   她伸手抹了抹眼泪,“公主,您打死我吧。菱夏起了害您的心思,我都没瞧出来。她不光胡乱攀扯驸马爷,那药里还......”   可不就是胡乱攀扯么,还祥哥儿是宋怀秀的儿子?他们二人早就私定了终身?这话也就能吓人一跳,根本禁不起琢磨。宋怀秀对李绾的那份情,是个长眼的都能瞧出来。再说,放着天姿国色的公主他不喜欢,要与菱夏爱的死去活来?   不是冬雪瞧不起自家人,那任谁看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李绾听了她的话,还是没有惊讶,拉着冬雪起身:“好了,我早就知道。”她吩咐门外:“去将人绑来吧。”   又给冬雪指了绣墩,“擦擦眼泪,让小丫头们瞧见了,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都这时候了,我还有闲心管别人?爱笑便让她们笑去罢。”冬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捏着帕子擤鼻涕。   李绾莞尔,理了理裙摆重新坐在贵妃榻上,拿起看了一半的话本子,又抿了口清茶,这才开口道:“你那姐姐,头一次见,我就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这番瑞王府的人一撺掇,果不其然动了心思。”   冬雪抬起头,“您早就知道?那您为何还纵着她?万一稍不留神没盯住,岂不要酿成大祸!”   李绾低头看话本,漫不经心道:“傻姑娘,你以为府里只有明面上的这些人?到处有眼盯着呢,她又早早露了心思,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不出天去。以往她倒腾东西往外卖,小打小闹,仨瓜俩枣的,我也不愿搭理。可这回不一样,打从她与瑞王的人接触上,一举一动便都被人盯紧了。往外拿了什么,往回拿了什么,统共见了几次,都在哪,自有人报给我听。包括刚才她支走了小丫鬟,终于动了手,还一通鬼话想哄你端那毒、药来给我喝。”李绾抬头看冬雪,“我都知晓。”   冬雪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竟不知府里还有暗卫的存在。若是刚才,她鬼迷心窍听了菱夏挑唆,恐怕将药递给公主的那一刻,就是她的丧命之时。   正后怕着,李绾牵唇笑了起来,“可我没有信错人。我当做妹子看的冬雪不会害我。”   “这也是为什么,我肯将菱夏留在身边。第一次在茂叶胡同见到她,她眼里的算计和野心我看的一清二楚,可你见到她时,那份激动与欣喜,我看的更加分明。”   “我已让你没了一个姐姐,难道还要一见面,就杀了菱夏、赶走菱夏,让你再失去第二个吗?就算咱俩是仇人,想也犯不上如此。”   “要拿捏住毫无根基的她,对我而言轻而易举,那点子银钱更算不得什么。如果留着她,能让你心里有个安慰,那留着就留着。我对她的宽容,从来不仅仅是看在春蝉的面子上,也是为了你,春蝉伴我多年,难道你不是吗?在我心里,你们都是亲近之人,春蝉不在了,我便是你姐姐,我来照顾你。”   一刹那,冬雪捂着脸泣不成声。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原来从没瞒过她。   冬雪腼腆又内向,这样的人往往心思更加细腻。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大姐先跟在公主身边伺候,性子也比自己开朗,她们二人更亲近些,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不敢深想,可隐约有过嫉妒。所以梳头绣花这些大姐不擅长的事儿,她就拼命苦练,她希望自己有用,能被李绾喜欢,而不只是春蝉的妹妹而已。   后来大姐不在了,她伤心难过之时,在茂叶胡同遇见了菱夏。那是血肉至亲,她的二姐,自然有依赖有不舍,再加上冬雪是个软和性子,菱夏说想跟在公主身边,她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可扪心自问,她也曾有过一丝阴暗想法。   二姐惰性大、不讨喜,但看在大姐的面子上,公主是绝不会亏待她的。将她带在身边,也就不会再有其他伶俐丫鬟挤上来。从此她就是公主身边最信任、最得用的人。   人非圣贤,她有过私心,可李绾明知道她的私心,却不戳破,默默包容着她。宫人总道荣安公主娇纵,可要冬雪说,她们公主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   以前春蝉活着时总念叨,‘咱们姐儿是仙女,我为她死了都是情愿的。’那时冬雪觉得她发傻,可今日才终于懂得了长姐话里的意思。   李绾有好样貌,倾国倾城世无双。她更有好教养,身处高位,仍懂得顾及旁人感受。这般又美又善的人不是仙女又是什么?   为她死了当真是情愿的。 第83章 兔爷   冬雪捂着脸, 哭的失态, 李绾也由着她,直到见她抽噎着抹眼泪。   这才叹道,“以往看在你和春蝉的面子上, 她做的那些偷鸡摸狗、与外男打情骂俏的破事, 我都可以不理。可如今你也瞧了,她不过听了别人两句撺掇, 就打算要我的命。这样的狠厉心思, 我若再由着她,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再说这事儿牵扯到宫里, 如今已不是保不保她的问题,她得进宫去回话,到时候父皇怎么处置,不是我能左右的, 但总归我不会让她带累你们......冬雪,你可会怨我?”   怨她?怨她什么?怨她没被菱夏毒死, 还是怨她处处护着自己这个蠢笨奴婢?下毒谋害荣安公主,这事儿若是捅上去,依陛下的爱女之心,只怕老吕家要满门抄斩。可公主的意思是不怪罪,只归咎吕夏一人, 这已是天大的恩德了。   冬雪从绣墩上起身,扑通跪了下去:“奴婢绝不敢有埋怨!事到如今,公主仁至义尽, 是吕夏她自己作死,咎由自取罢了!”   李绾叫了起,“一会儿且先听听她怎么说。”   复又垂下眼看书,可心里边儿着实无奈。事情发展到今日,她也没想到。   那个叫菱夏的聪明外露,第一次见,就被她瞧出了心底的算计与野心,这样的人算不得真聪明。可她这般肆无忌惮,大抵是瞧不起自己的。以为皇家的娇贵公主,被养的天真善良,这倒是高看了她......   天真与善良,在李绾看来都是绝对的褒义词,可善恶皆难,她自认也就是个庸碌人罢了。没胆量大奸大恶,也做不到至纯至善,为了自己的几分利益,有时也会在心底来回盘算,她活了两世,见过的人也大多如此。   真说有谁不同,唯独生母白氏称得起这句天真善良。人活一世,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心中从无丁点儿算计,这点太难,你得骨子里有那份纯善才行。可菱夏却没那份看人的眼色,竟把李绾天长日久在宫中沉浸出的那份喜怒不形于色,当做了软弱可欺......实在令人无奈。   这样自作聪明的呆傻人,留与不留李绾都无所谓,留着也是为了冬雪。可细琢磨才发现,自己竟又不知不觉起了收拢人心的心思!   驭人对李绾而言,不是手段,只是一种习惯。她自小长在深宫,相处最久的不是亲人长辈,而是那些伺候她的宫人们。见的多了,相处的久了,自然知道,表面上的毕恭毕敬、忠心耿耿永远当不得真。   可你又不能小瞧这些人。从前后宫多少妃嫔,瞧着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似得尊崇,最后轰然倒台、一败涂地,往往就在一瞬间。其中许多狠辣手笔,致命一刀,就来自她们身后信赖之人。可能是那个追随多年的大宫女,也可能是那个一脸忠厚的内侍。因为你对她没有防备,将一切都露给她看,所以那一刀她扎得比谁都准。   要一个人忠心耿耿远没那么容易,生在皇家,有时驭人的手段比权谋心思更加重要。你要人心所向、绝无外心,无外乎恩与威,掌握好尺度恩威并施是一门深奥学问。学会看人只是皮毛,最后还得会用人能用人。   若李绾一开始就不顾及冬雪,将她们姐妹分开。或索性将菱夏打杀发卖,赶得远远的,任冬雪再怎么忠心,心里能没埋怨?那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姐了。   别瞧不起这一时的膈应,有时酝酿久了便成了恨,合适的机会合适的时间,磨成一把要人命的快刀也不是不可能。到底是该把一个已经看透了蠢笨人,放在眼前盯着,顺便借她施恩一把更好?还是在自己身边埋下一颗隐雷,不知何时有变更好?   李绾想都不用想,便有了选择,今时今日换一种方式说来,又让冬雪感动了一把。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菱夏傻得没边儿,竟杀头灭九族的罪过都敢犯,这一点上,倒是失策了。   .   .   这厢冬雪眼泪未干,忽听‘砰’一声,门口扔进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正是菱夏。   一道瘦瘦高高的黑影,扔下菱夏,在门边儿垂头打了个千,向上一窜便消失不见,那利落身形,比变戏法儿还要神奇些,冬雪满脸讶然,府里竟还有这般厉害人物,从前可是不知的。   再去瞧菱夏,她满脸灰败之色,双手被锁紧了捆在身后。   李绾从话本子上将眼移开,瞥她一眼道:“上前些回话。”   可怜菱夏刚才正在小厨房里,做着亲王庶妃的美梦,忽被人从后一脚踹翻在地,她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就被五花大绑捆了过来。   如今见了李绾,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不知事情是怎么败露,但这回是真的完了。菱夏这人只会小心机、小手段,上不得台面,可她这人唯独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认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得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她低垂着脑袋,一双眼睛却迅速打量屋里。见冬雪眼眶通红,坐在一旁绣墩的上,那碗下了毒的药就摆在桌案。这境况,瞎子也看明白了。菱夏在心里暗恨,冬雪这蠢货为了讨赏,竟卖了亲姐,好啊,真是她主子的一条好狗!那也别怪她不顾姐妹情分了。   菱夏双手被死死反绑在后,行动上有所不便。可一听李绾让她上前,便弓着背,膝行到屋子正中,眼含热泪一个长头狠狠磕在绒毯上:“奴婢叩见公主!”   李绾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眼都没抬,对她道:“怎么回事,说说吧。”   “奴婢、奴婢知情不报,还求公主责罚。”   “知情不报?你知的是什么情?”   菱夏泪眼婆娑:“奴婢的亲妹子冬雪,对驸马爷动了情,一时糊涂,竟起了毒害公主的心思,下毒时被我撞了个正着。可奴婢优柔寡断,念着骨肉亲情,竟没第一时间来回禀您,还请公主治我的罪!”   这个时候为了保命,想也不想就反咬一口,倒像是菱夏的作风。李绾听她满口胡诌,丝毫不觉意外,只是摇了摇头,看向冬雪。   冬雪心里边,最后那根名谓姐姐的弦儿终于断了。   小时候家里穷,经常只一个馒头得给秋子一半,剩下的一半,才能让她们姐儿俩分。谁都吃不饱,可吕夏是姐姐,总把更大的那块让给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冬雪一直记得这份好。所以月例也好、首饰也罢,她处处让着菱夏。   但在这一刻,她才终于看明白,或许长姐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没有姐姐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想的只有荣华富贵,莫说心里没有姐妹之情,她怕是早就连心都没了。   冬雪擦干净眼泪,也跪在地上,冷声道:“请公主不必容情。无论如何......冬雪不怨,吕家不怨。”   听了她这话,知她是真的心冷了。李绾点头,“你下去吧,也省的心里头难过。”   待冬雪躬身退下,菱夏心中一突。可没给她思虑的时间,李绾直接捋着袖口花边说道:“要是冬雪替你求情,说不定我一心软,还真能帮你垫句话儿。就算免不了死罪,好歹也能走的舒坦些。可你这人真是稀奇,眼都不带眨的,就往亲妹子身上泼脏水,这下让她也冷了心,你还能指望谁去?指望你那瑞王爷来救你不成?”   原来人家一早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莫说下毒一事,连她身后是瑞王都知晓......偏她还傻呵呵的想要摘干净自己,没的落人笑话。又听到死啊活的,菱夏彻底怕了,身子一软,跪都跪不住,瘫软在地上,颤声道:“一切是瑞王指使,奴婢是让猪油蒙了心了,才做下这等蠢事,心甘情愿任由公主打罚。但还求您看在我大姐的份儿上,网开一面,绕我一命吧!”   李绾难得凝眉看她:“你不配与我提春蝉,你若与她有半分相似,都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瑞王?你还真以为与你花前月下的年轻男子,是瑞王李柏?”   菱夏一下子抬起头来。“公主这话是何意?是瑞王爷,确实是瑞王爷......”   她这边濒临崩溃,李绾却仍慢条斯理的看话本。轻声道:“藩王无召不得进京,李柏为了与你相好,公然抗旨不成?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就算你不懂这规矩,可瑞王痴肥也不是什么秘密,坊间早就传开了,与你相见的那男子如何?”   “对方斯文俊秀,挥金如土,又一国亲王之尊贵,可他放着满京都的高门贵女不要,偏与你爱的死去活来?但凡你有半分清醒,也该明白不可能,这是别人给你做下的套儿。”   她没打也没骂,甚至语气平和的紧,可李绾的这番话,比杀了菱夏还让她难受。心气儿高的女子,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前半生的境遇只是因为出身不好,她觉得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够一飞冲天,亲王庶妃,这是她离美梦最近的一次。   可如今不光要性命不保,李绾还告诉她,这美梦根本就不存在,她如何承受的住?   脸色惨白,讷讷问道:“他不是王爷,那他是谁?明明他一身华贵气度......”   真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华贵气度?李绾将书翻到下一页,“馆子里的兔爷儿,李柏二百两买他办事罢了。” 第84章 圈禁   许她一场美梦的不是王爷, 只是个兔爷儿?怪不得他处处温柔小意, 自己被这卑贱人平白占了身子,还落得这般下场,真是恨呐!菱夏失了神采, 瘫坐在地上, 愣愣看着锦绣地衣。   话本子有趣,勾的人拿起了就放不下, 李绾又聚精会神看了两页, 直到被太阳余晖晃了眼,这才意犹未尽撂在手旁, 开口道:“芍药。”   话音才落,便不知从哪闪进一个人来,那人就是先前绑了菱夏的那道黑影,如此利落身手竟是个女子, 着实令人没想到。她虽名唤芍药,可却无半点妖娆。身形瘦瘦高高, 比起一般男子的个头儿也不逊色,脸庞微黑,左眼斜上有一道短疤,五官长得秀致,再加上一身冷冽气质, 看着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此时听李绾唤她,便翻身进殿,抱拳施礼道:“属下在。”身形挺得笔直, 连嗓音也带着两分低哑。   这人是谁呢?从前的黑羽卫之一。   她家世世代代皆为黑羽卫,可子嗣单薄,到了她爹那辈,膝下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又是愚忠信义之辈,万不肯食言于人。实在没办法,便狠下心,把女儿当做男孩儿养,教了一身武艺,到了岁数又传了黑羽给她。   后来李昭起事,黑羽卫追随,立下大功。事成之后,愿意的便留在京都改作银甲卫,比起御前侍卫还要荣耀几分。不愿意拘束的,便散到边关各处去,依旧逍遥做暗哨之用,探查敌国情况。唯独这芍药是个例外。   她再如何有本事,也是个女子,留在皇宫做侍卫,实在不像话。让不知情的人瞧了,还以为是李昭这个做皇帝的行事荒唐。   可要她去边关,她又不肯。家中只剩下病歪老母一人,她如何狠心走得?两难之际,芍药想着实在不行就辞了官职,依她的本事,就算开个武馆,教孩子拳脚,也饿不死自个儿和老娘。   后来是李绾听说了这事,从李昭那将她要了去。如今她兼着银甲卫的衔儿,实则听命于李绾,在暗中护她周全、替她办事。习武之人,多是义气之辈,芍药虽是个女子,却也同理。   她既担了银甲卫不负列祖列宗,又能在寡母床前尽孝,事得两全,全靠李绾帮衬,她感念这点,因此对李绾格外尽心。而且因从小习武的缘故,她性子也比寻常姑娘家洒脱的多,李绾与她说话时,答得丝毫不扭捏,渐渐熟悉下来,两人竟有知己之感。   可要说先前李绾对冬雪说‘傻姑娘,你以为府里只有明面上这些人?处处有眼盯着呢’这话指的可是芍药?是没错。   但她那话说的半真半假,府里有的是伶俐小子、丫鬟替她办事,可真能做到来无影去无踪,有大本事的,只芍药一个。没辙,这世道就是如此。如何士族倨傲?因为有本钱啊,大部分的学问书籍都掌握在人家手里。武学一道,也是如此,没有那么多心怀天下的武学宗师,大多授人时都要藏私,好本事只传与自家人。   得了一个芍药,那都是李绾好运道,捡着漏儿了。不然依她的本事,不为国家办事实在可惜了,也就是李昭宠闺女宠的没边儿,这才她一提,就将人给了她。   李绾看了看菱夏,与芍药道:“我带她进宫面见父皇,至于那小兔爷儿,劳你去逮来罢。”   芍药答话:“属下领命。”她这人不会绕弯子,垂下手又道:“公主是要把瑞王捅出来?他自己不露面,这事怕难抓到把柄,陛下会相信吗?”   柳氏忽然暴毙于行宫,李柏这做儿子的,闹明白了缘由,想弄死李绾为母报仇,倒也不难猜。至于手里没证据,要不要把他捅出来......   李绾道:“犯不着由咱们捅出来,我带他二人去对质,只说那小兔爷儿借我二哥之名,行害人之事也就罢了。父皇比我聪明,自有他的定夺。”   .   .   南书房。   自从江山异姓,李昭做了皇帝,李绾每次见他,好像都是在这。一室静谧中,身穿玄色龙袍的男人埋首于桌案间,折子书谕堆得像小山一般。他蹙着眉,好像永远有烦忧不完的事。   恍惚间,两世交叠,李绾好像看到了前世的父皇。真是‘空嗟叹,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做这天下之主当真快乐至极?只要想要做好,就要付出无数的心力。   正愣着,李昭抬首见她来了,便撂下手中折子,舒展笑开:“阿绾来了?”说着直了直腰,起身绕过桌案,领着她对坐在窗前。   有小内侍上前奉茶,李昭端过抿了口,连哼两声抱怨道:“可算是想起来你父皇了?整日也不知在府里忙些什么,进宫瞧瞧我有这么难?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平日里白疼了你。用过膳了没?若还没用便等等我,我看完这点儿,一起去你母妃那用,说今日有一例老鸭汤,你肯定也喜欢。”   他这一连串的啰嗦,李绾也不知该先答那句,无奈笑了笑道:“没用膳呢,一会儿同您一道去。只是女儿今日来,还有一事想禀告父皇。”   李昭撂下茶碗:“合着还是有事才来,不是来瞧我的?”   但说归说,到底还是将那小兔爷和菱夏传了进来。二人都是生于市井、长于市井,自打进了宫,就被阵仗吓得腿肚子直转筋,跪到南书房,更不敢再胡乱攀扯,一五一十将事情说来。   李柏再如何不堪,那也是李昭的亲儿子,碍着他的面子,李绾也没把话挑明。只道这兔爷受贼人挑唆,胆大包天,敢假借瑞王爷之名,行害人之事。丫鬟也是个糊涂的,听人蒙骗,就想要毒死主子。   “这二人罪大恶极,万不能再容他们到处败坏皇家名声,这事牵扯二哥,要如何处置女儿不敢擅专,还请父皇做主。”   李昭面色阴沉下来,没再多问,直接赏了二人鸩酒。皇帝金口玉言要他们死,这二人哪还能有活路?几名内侍进来,捂住了嘴便将人拖了出去,再出宫时已是两具死尸。拉到乱葬岗胡乱埋到了一处,菱夏真是做鬼也想不到,死了还得和这卑贱兔爷儿做夫妻。   李昭虽没多说,可李绾都能想明白的事,他要是想不明白,那这皇帝也不用做了。根本不是这两个升斗小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谋害当朝公主,而是李柏想要杀了阿绾,手足相残。   这是为人父最不愿见到的事,李昭再没了玩笑的心思,要了那二人性命也没再多说,绕回桌案后沉着脸批折子。   李绾捧着茶碗也不吱声。   他不追问,火急火燎将人杀了,这就是要将事情按下去的意思。哪怕知道了李柏对她下了杀手,也没个说法,身为帝王,他有他的不得已,自己是他的女儿,李柏也是他的血脉,他选择这样处理,李绾不是没想到,也不是不理解,她就是莫名有些难过。   此时她很想回家,躲在宋怀秀怀里哭一鼻子,可是不行。寻常父女间闹了不愉快,拌嘴使小性儿,当闺女的气哼哼跑了都是有的,可她不行。她爹是皇帝,哪怕再怎么纵着她,帝王的威严也没人更够挑衅。   方才既然说了要一道去白贵妃那用膳,这会儿李昭不开口,李绾就是再生气、再委屈也走不得。   她挺直了脊背,努力睁大眼睛盯着茶碗上的花纹,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没事的,不要哭,他有他的难处。   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精,两个主子之间僵着,没有瞧不出来的,他们也跟着难受,恨不得自个儿此时能不喘气才好。   南书房的空气都像凝固在了一处。这般尴尬气氛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昭终于扔下折子起身,“走吧。”   他如此说,李绾也只好跟着,身后还带着呼拉拉一串宫人,端的是天子仪仗,朝着白贵妃宫里行去。   八月的天孩子的脸,天气说变就变,方才出来时还晴着,可刚走到御花园,却又阴沉起来,竟是要下雨的意思。李绾苦着脸越走越慢,脚踝处酸疼的厉害。要是平时,她要个轿辇就是了,可母妃宫殿离得不远,李昭又向来不爱坐那些。绝没有皇帝走着,她却要人抬王校长内部着的道理。尤其这会儿堵着气,更不肯开口求他。   李昭沉着脸,无奈叹了口气,吩咐内侍去抬轿辇来,自己回过身,拉着李绾在路边石凳坐下。从衣袖中掏出小小一道卷轴来,塞给她:“自己看。”   李绾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赶紧卷起。那卷轴是一道圣旨,盖着李昭金印的圣旨,上头是将瑞王李柏圈禁于封地的旨意。   李昭挥手驱了宫人,“榕儿哪里都好,唯独心肠太软,我有些不放心。若有朝一日......父皇殡天之后,李柏有任何异动,你便将这道旨意拿出来。”   他仰首看天:“阿绾,爹老了,背不动你了,可照样会护着你。” 第85章 转折   李绾恍恍惚惚吃完晚膳, 上了回府的马车。她阖着眼靠在车壁上, 侧耳听着。‘哒哒’发出这般清脆响儿,是马蹄踏在宫道上,这声响没了, 便是出了宫了。   时辰不算晚, 此时街面上还热闹着。“汤面果子糖葫芦”各式各样的吆喝都有,烟火气熏染着, 恍惚间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乘安县。   那会儿她不是千岁千岁千千岁的荣安公主, 她爹也还不是坐拥江山的皇帝。他抱着她,一路走过热闹街市, 有许多熟人笑着打招呼。在他怀里,李绾总是抬着脸骄傲极了,因为她是她爹的娇娇,无论是酸酸甜甜的山楂糕、还是毛绒一团的小兔子, 凡是她喜欢的,他都会买给她, 骄纵又阔气,宠溺的不成样子。那时整个乘安县的小姑娘没有不羡慕她的,都知她是司爷家的掌上明珠。   后来她慢慢长大,李昭也牟足了劲儿的往上爬,但不论他到了哪个位置, 待她的好却从未变过。凡是她的要求,他没说过‘不’字,甚至她没开口要的, 他也想给她。十里红妆、奢华府邸,还有俊美无双、用情至深的驸马爷,所有的一切,他都给她最好的。如今成了天下的女子都羡慕她,世人皆知她是帝王家的掌上明珠。   所有的一切,李绾心安理得的受着,毕竟他是李昭李元一,是后人敬仰的圣、祖爷,他阖该无所不能才对。   可今日,她心里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对她说,他老了,再背不动她了。   那一刹那,李绾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他变得不再挺拔的身姿,他鬓边碍眼的白发,所有都在提醒着她,这个永远宠她纵她护着她的男人,这个世间对她最好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她。   车外响过一声叫卖,李绾睁开眼,急声道:“停车!快停车!”   她声音中的急切,倒将赶车的内侍吓了一跳,勒住马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听有卖山楂的,你去瞧瞧,要是有制好的山楂糕,就买些回来。”   小内侍悄悄松了口气,可忍不住想,这算个什么事儿?府里的厨子山珍海味都做得,做个小小山楂糕还不手掐把拿的,何必要在街上买,也不知做的干不干净。但心里头叨咕归叨咕,主子的话可没有他多嘴的余地,麻利儿应了声,又与随驾的侍卫交代一句,急匆匆的跑去买。   片刻的功夫,又捧着纸包跑回来,压着声音里的喘,讨好回话:“殿下,还真有卖的。”   待放下了车帘,李绾打开纸包,整整齐齐码了四块儿山楂糕。府里宫里做什么点心都讲究个精致,一口的分量而已,生怕主子们吃着不方便、不好看。眼前的这山楂糕,红澄澄的闻着酸甜,可切得却粗犷,大喇喇的四块儿,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李绾垫着帕子咬了一口,酸,真酸,酸的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人的记忆会模糊会骗人,许多事儿,你以为你忘了,可声音和味道的记忆远比你想的要牢固,在某一个节点,它会猝不及防的跳出来提醒你。   就像此时,李昭对她的好,原来她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开始存的那点子利用,早被时间与真心,酿成了一壶温情。   位比亲王的煊赫仪仗停在街旁,几十个侍卫站定等着,过路百姓见了,谁也不敢近前,远远便要绕开。车里的李绾却一手捧着山楂糕,一手缩在衣袖里,死死攥着那道旨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傻气极了。   她清楚的知道李昭会在哪一天离去,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只能残忍的任时间倒数,她懦弱的不敢去想,又一次的逃避着。   人世间谁不怕死呢?可李昭不避讳,说起殡天时也神色坦然。他兢兢业业,做的每一个决定,无愧大雍、无愧子民。甚至早早留好了后路、做了万全准备,为他最宠爱的女儿,因为他要她一生平顺,无忧无扰......他该是坦然的,可她呢?   李绾拼命咽下口中酸涩糕点,一颗心也像在油锅里煎熬着,浮浮沉沉不是个滋味儿,可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   .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是开元八年。   前朝后宫都安稳着,要说有什么荒唐事儿,便是靖平公主李纤。这位在开元五年改嫁,驸马爷乃是范阳卢氏的嫡出公子,单名一个‘玄’字。   要单是改嫁,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莫说人家贵为公主之尊了,就是寻常坊间妇人,死了丈夫、两厢合离,再改嫁的也大有人在,不值当所有人拿来说嘴。   可这位却将家宅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她与卢玄成亲之后,夫妻二人感情淡漠,传言不过三月,靖平公主就匆匆搬离范阳,回到其胞弟瑞王的封地。而后又大张旗鼓的豢养面首,最多时,她府中有俊俏男子二十余众。   本来,皇室公主与丈夫不睦,合离不是什么难事儿,当真不合心意,散了就是。可她与卢玄谁也不提合离,两边就这么僵着。   卢驸马本是她自己亲自向皇帝求来的姻缘,成了亲她却又荒唐至此。大肆搜罗男宠,使得卢家不满、百姓们议论纷纷,皇家的脸面全被她丢了干净,李昭气得连下三道口谕,申斥李纤。   可李纤呢?虚虚的上了两道请罪的折子,随后依旧我行我素,在封地逍遥快活。李昭对她失望至极,但到底虎毒不食子,断不能为了这事就杀了亲女,索性让底下人想法子捂着,自己从此对她不闻不问。   这事儿李绾自然是知情的,起初听闻卢玄要尚靖平公主时,她愣了愣,后来也没说什么,大婚当日还让人送了贺礼去。   她与他之间没缘分,年少时的感情,又过去了那么久,如今他娶谁不娶谁,都不关她的事,哪怕那人是李纤也一样。   可他尚了靖平公主,两人感情好不好是一回事,只要还没合离,宫宴年宴,大大小小推不了的场合,两人还得碍着规矩一道参加。因此,李绾倒还见过卢玄几次。他还是喜欢穿浅淡颜色,人愈发瘦了,神色也是淡淡的,坐在那总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年,李绾从没与他搭过话,他也一样,两人许多次擦肩而过,身边却早已有了别人,陌生又遥远,仿佛昔年的冬青寺是个被遗忘的梦。   李绾不去多想,只努力过着自己的日子。   .   .   “今儿怎么闷闷不乐?”宋怀秀一进屋,就见她盯着远处发呆。“难道进宫,谁为难你了不成?”   李绾回过神来,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道:“谁敢为难我?只是天气太热,心里头闷得慌。”   “那你该摆冰就摆冰,果子露或是甜西瓜想吃就吃。做甚么成天跟那苦药汤子较劲,冰盆也不敢用,万一中了暑气怎生是好?”宋怀秀边说边脱了大衣裳,只着一身雪白里衣。因李绾不让摆冰盆,屋里燥热的慌,他又刚从外头回来,热得不行,大马金刀的坐在一旁,却没管自己,自然的接过李绾手里扇子,抬起手一下下给她打风。   李绾心中感动,他这是心疼她呢。她体寒,难有子嗣,这些年一直调理着,七八年间药没断过,冰盆、西瓜这些寒性的东西更是半点儿也不敢用,累的宋怀秀也和她一起挨热,可就算如此还是没有动静。如今她已二十七岁了,努力了这么久,渐渐的真有些灰了心,或许这辈子就是无缘子嗣了。   她垂眼道:“嗯,再看吧,若还是不行,便算了。”   宋怀秀张着嘴,却不知该怎么劝,这一直是李绾的心病,他怕说错了话又惹她难过。   李绾也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便换了话题:“今日我进宫,与嫂嫂说了会子话。大哥也真是,竟会迷上一个歌姬。年轻美丽难道比相伴多年更加珍贵吗?你们这些男人......唉!”   太子李榕一向正派,可前些日子竟迷上了个歌姬,着实令人意想不到。听闻那歌姬名唤云藻,今年正是二八好年华,她将太子爷迷得七荤八素,整个东宫都乱了套。爱说爱笑的太子妃陶氏,更像变了个人似得,眉头紧锁,简直一下子老了五六岁。   宋怀秀听她这话,连忙喊冤:“我可没有,别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东宫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可他这不远不近的关系,不好说嘴,只摘清了自己便罢了。语罢又道:“太子殿下估摸也就是一时新鲜,过几天就回过味儿来了。你若不放心,就进宫多劝着太子妃些。反正我这一走,怎么也要一两月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也是无趣,两个人凑在一块儿说说话,你心里头舒坦,她也没那么难捱。”   “是这个理儿。”   原已臣服的勃律忽然不安分,疑似与吐蕃勾结,宋怀秀这次带兵前往就是要探个虚实,勃律若真如此不识好歹,打服了他们就是。   待从德胜门送了宋怀秀出征,李绾便想进宫。哪知才起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召了太医来瞧才知,竟是有喜了。 第86章 生死   盼了这么多年, 可算是盼来了。虽才不到两个月, 可确实是喜脉无疑。   李绾有了身孕,连朱太医都跟着感慨,说公主有福气, 这份儿诚心连老天爷都给感动了。可到底身底子发寒, 怀上的年纪又比别人稍晚了些,这胎得仔细保养着才行。   不吉利的话人家没说, 李绾自己心里也明白, 这孩子来之不易,若是不小心滑了胎, 以后再想有,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赏了又赏谢了又谢,嘱咐一番之后,送走了朱太医。头三个月凶险, 她也没敢让人报给宫里,以免有个万一, 让大家都跟着失望。   自个儿思来想去,也不敢再往宫里头来回折腾,就怕来回路上有个磕碰。   李绾格外小心翼翼,索性对外说受了凉,关起门来在府里头安心养胎, 万事也不操心。这样等宋怀秀回来,孩子也稳当了,更是个惊喜。   转眼就是半月光景, 李绾哪都没去,整日在府里养着。除了晨起,旁的时候没怎么犯恶心,饮食上也没有太大变化,偶尔心血来潮想吃些辣的,小厨房也应对的得心应手。   冬雪跟着高兴,绣了好几个小兜兜,粉的蓝的都有,念叨着:“也不知是个哥儿,还是个姐儿,半点儿不闹挺,这会儿就知道心疼娘亲呢。”   李绾笑的愈发温柔,细白的手搭在自己小腹上,这会儿月份还太浅,没有显怀,她总有种不真切的幸福感。   一室柔和中,一道黑影闪至门边。略哑的嗓音道:“殿下,属下有要事回禀。”   这人神出鬼没,冬雪总觉得她怪渗人的,这会儿抚了抚胸口看向李绾,李绾也没让她回避,只抬头道:“芍药,进来回话。”   欣长的身影利落的打了个千,低声道:“殿下,宫中有变,您需早做准备!”   这话着实太重。一下子就将李绾脸上的笑击的烟消云散。宫中有变?怎么个变?   见她愣愣问不出话,芍药咬牙道:“银甲卫倒戈,东宫起火,瑞王已经进城了。如今府里有侍卫一百,还有将军留下的令牌可去西山大营借调精锐,咱们是死守将军府,或是带上几个好手,随属下护您离开?该当如何,请公主早做决断,事情容不得拖延了!”   一句句话,让李绾头脑发木,眼前直冒金星,但此时没人能够依靠,她可倒不得。她狠狠咬了下自己舌尖,满嘴腥甜,传来的痛意让她清醒了些。她扶着桌案起身,“银甲卫倒戈?那父皇如何了?”   芍药正要答话,忽然面色一变,侧耳听了听,悄声道:“有人来了,习武之人,至少二十。”   李绾没犹豫,向上使了个眼色,芍药一跃便没了踪影。   此时不知来人是谁,更不知是敌是友,芍药这张牌,还是藏着的好,说不定关键时刻能救自己一命。   李绾重新坐下,拿起丝线比着颜色,好像什么都不知情,冬雪硬着头皮有样学样。   也就几息的功夫,门被人一把推开,领头的男人急声道:“阿绾,快随我走!”   李绾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他,靖平公主的驸马,卢家玄郎。   “玄真?”她太过惊讶,旧时称呼脱口而出。   这句玄真一下子将他定在原地,卢玄握起拳,上前两步,“瑞王起事,你快跟我走!”   李绾放下手中丝线,冷笑道:“瑞王起事?凭他能成,我李绾二字倒过来写。多谢你好意了,我不走。”   又是这句我不走,他听了一次,错过了这许多年,这次不会再听了。此时由着她耍性子,只会害了她的性命。   “光凭李柏自然不行,可加上彭水东呢?没有他在背后出力,京都也不会这么容易到手。”   彭水东?兴义候彭水东,她长姐李绣的夫君,她的姐夫,那个总是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忠厚男人,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站到李柏那头......   李绾脑子里乱的不行,理不出头绪来,她摇了摇头,“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走,我是大雍的公主,父皇和太子哥哥身陷险境,我得留下来想法子。宋怀秀......我夫君他得了消息一定会率大军回朝,我得在这等他。”   夫君这个词,明显刺痛了卢玄,他垂下眼眸,低声道:“你不用等了,此次的副将黄络,明着是黄远鹤的侄子,其实更是李柏的亲近之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昭义将军再如何有本事,会时刻提防身后的手足同僚?他们一直忌惮宋怀秀不敢轻易动手,如今敢起事,那便是......黄络得手了。”   李绾脑中嗡嗡作响,一字一句分开来,努力理解着卢玄这番话的意思。副将、暗箭、得手了?他在说什么?是说宋怀秀死了吗?怎么可能呢,他明明说过了一两个月就回来的,他从不骗她的。   李绾茫然的看着卢玄,“不会的,他不会骗我。所有人都骗我,他也不会的。明明答应了我,他怎么敢死呢?”   卢玄满眼悲伤的伸出手,轻轻擦掉她脸上大滴的泪水,柔声安慰:“也可能是我想错了,可昭义将军没死的话,你更不该留在这。”   “为什么?”李绾的心彻底乱了,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的彻骨悲伤,让她没了理智思考的可能。她睁大眼睛,认真问他,像是许多年前,冬青寺里的每一天。那时春光般明媚的小姑娘,总有许多奇奇怪怪问不完的问题,总跟在他身后发问,“玄真,为什么?”   她的问题太奇怪,许多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偷翻典籍也好、绞尽脑汁也罢,总要想出个像模像样的答案告诉她。因为喜欢她,所以从不肯在她面前露怯,更不敢让她失望。   可如今呢?长在佛门,不打诳语,他又为她破了一戒。得到的消息里说,昭义将军身中三箭,坠入深崖,绝无生还可能。他却得骗她,说她夫君没死,更要编出个理由来,哄她跟他走。   卢玄认真想了想:“他若活着,必定会班师回朝,讨伐瑞王。可你留在这,府里护卫能护你到几时?你若落入瑞王之手,就成了别人用来威胁他的筹码。”   “那父皇和太子哥哥呢?你总得告诉我他们如何了。”李绾像是被他说动了,又问起旁人。   “那叫云藻的歌姬,是李柏的一枚暗棋,一把大火烧了东宫,太子和太子妃葬身火海。陛下得知此消息,急病发作,再加上银甲卫倒戈,如今已被李柏拿捏着,困于太极殿中。”   李绾擦了擦眼泪,攥紧手指问,“那我跟你走,你会帮我吗?”卢玄大喜过望,“我自然帮你,你随我去范阳,无论将来是瑞王成事,还是兴义候成事,我总会护你安然无虞。”   他太过欣喜,没看到李绾左手悄悄做了个手势,芍药隐匿的更深。   李绾道:“好,那你总得让我收拾收拾东西吧。”   “阿绾,眼下时间紧迫,我带来的只有几十人,护着咱们偷偷回范阳兴许能成,可若与彭水东的人对上,并无胜算。你先随我走,到了卢家,你想用什么,我帮你寻就是   。”   李绾乖顺极了的点头,走到他身边,对吓得脸色惨白的冬雪道:“府里不安全,遣大家赶紧散了,你也先回家躲着去。”   冬雪这才回过神。如此变故谁也不曾料到,如今李绾要逃命去,可她自小金尊玉贵,如今又头回有了身孕,身边没人照料哪里能行?   冬雪扑到她脚边:“公主、公主您带上奴婢,您一个人哪里能行?不管去哪,我陪您一同去!”   李绾面露犹豫。   还是卢玄道:“带上吧,好歹有个用着顺手的人,也省的你处处不方便。”   冬雪又连忙谢他,随便收拾了两件衣裙,一行人便趁着夜色,从角门上了马车。街面上有人巡逻,出城的时候盘查更严,幸而卢玄拿的是靖平公主的令牌,那是瑞王亲妹,倒还没人敢拦。   出了京都,一路疾行,有两辆马车,卢玄坐在前头那辆,李绾则带着冬雪坐后边那架。   李绾没多想,只以为卢玄守礼,这当口还不肯同车。但好歹此时身边没旁人盯着,倒能说说话。   她护着小腹叹气道:“傻丫头,你跟我来作甚!这局面乱成了一锅粥,以后如何,我自己都没把握,如何护得了你?你回去找吕伯、秋子,一家人躲出去才是上上良策!”   冬雪眼圈儿还红着,拿衣裳厚厚的垫在李绾身边,就怕磕碰着她:“奴婢不用您护着,我护着您才是,真有什么事,公主不用顾虑我,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互相劝慰两句,二人静默下来,不再吱声。   方才卢玄说的话,她一句也不敢信。可芍药也这般说......那留在京都便不是明智之举。李绾不敢去想,父皇如何、宋怀秀如何、大哥又如何。心像是被她锁了起来,如今只动脑子,她才能撑得下去。   本想着借卢玄之手先出京都,再让芍药带她去找宋怀秀,可这会儿冷静下来,摸着自己小腹,倒陷入两难。   她可以不管不顾去寻他,无论死活好歹要个说法,可这孩子当真禁得起跋山涉水?再说她这一走,宫内又该如何?无论如何,她得快点儿想法子求援才行! 第87章 卢家   一夜疾行, 到了第二日傍晚, 一行人才到了范阳县地界。   卢家乃世家大族,宅院修的古朴大气,有种沉稳之感。可惜李绾此时没有那份悠然心境, 再美的院落也瞧不进去, 她跟在卢玄身后,经过抄手游廊时, 见主屋的高阶上, 负手而立一长者。发须皆白,瞧穿着打扮, 周身气度,该是卢家这一代的家主,卢玄的父亲卢邈。   红霞余晖中,老者远远看到她们, 颔首致意,随后便转身进了屋里。他这番态度, 倒让李绾松了口气。家主便代表着整个卢家,他的态度至关重要。人家不过来见礼,那是不想让卢家也搅进皇权争斗。可好歹露了面,便是默许了她暂居于此。   绕过游廊、花苑,甚至经过了一片竹林, 一方雅致小院儿才出现在她们眼前。石桌石凳、一草一木,这里布置的太熟悉,恍惚间李绾险些以为自己置身于冬青寺。   “太像了, 要有远山空濛,我便要分不清了。”   听她讷讷感慨,玄真有些将心事暴露人前的羞窘之感。他将自己居所改成了冬青寺后院模样,不为别的,只是安慰自己。坐在石凳前,便以为下一刻那小姑娘会扯他衣摆叫‘玄真’。看着一丛洁白茉莉,便想起她站在花前浅笑的模样。总想着念着,她便会经常入梦来,一切都是他的痴罢了。   可如今她真的来了,他又怕她看透自己的这些心思,轻咳道:“院落简陋,阿绾将就将就,哪里不喜欢,想要怎么改动,都使得。”   客房算不得好,前头人也杂乱,玄真便让人把自己的院子收拾出来,让给李绾。   李绾心细,一瞧这番布置,又看到架子上的许多佛经,便猜到了原委,摇了摇头说:“已很好了,只我占了你的院子,你又要住到哪去?可会不方便?”   卢玄笑的清浅又温柔,指着竹林道:“那头还有一方小院儿,不必担心我。”   忽然察觉喉头腥甜,他垂下眼道:“我让他们送些饭菜来,你们吃过也早些休息,连夜奔波想来也疲乏了,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说罢,便步履匆匆,逃一般的出了院子。避在矮墙外,捂着帕子狠狠咳了起来。   冬雪诧异:“他怎么了?要不奴婢去看看?”   李绾一把拉住她,低叹道:“别让他难堪。”那样苍白的脸色,瘦的形销骨立,她早该猜到,他病了。   .   .   这当口也没那么多讲究,主仆二人随便用了些饭菜,便分做里外间,各自歇下。   听着冬雪呼吸变得绵长,李绾没阖眼,只盯着青色幔帐出神。待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她才开口唤道:“芍药。”   屋里只有豆大的一盏烛火,她没看见人影,但令她心安的低哑声音道:“属下在。”   李绾沉声道:“卢玄没说实话,驸马的消息,他应当是知情的。既然他能知道,别人就也能知道,你去想法子打探清楚,咱们再做打算。”   “是。”   两句话的功夫,屋中又重新安静下来。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甚至没给李绾可以难过的时间。这会儿夜深人静,她的眼泪忽然决了堤。   他们说父皇被困、大哥死了、宋怀秀也死了,真是这样吗?明明不是的,史书上圣、祖于开元十二年殡天,如今才是开元八年而已。宋怀秀更该是一生平顺,没有此劫。如果事情真的变成了这样,那谁也怨不着,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她妄想改命,不光想改自己,还想改天子国祚,是她大逆不道,老天爷终于要惩罚她了。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史书上的永平公主,死在二十七岁,就是今年。如果她顺应历史,就这么死了,那一切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李绾的手摸着小腹,她伤心至极时,总是哭不出声响来,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   横竖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如果她再死一次,就能救下李昭和宋怀秀,那她绝不犹豫,可能成吗?若一切无法挽回,这孩子呢?   先前她一直为李昭的事伤心难过,好不容易才算是琢磨明白。人活一世,总有一死,无论是亲人父母,还是友人爱人,终会离你而去。她为人子女,知道李昭离开的具体时间,却什么也做不了,每一天都像在倒数,这的确残忍。可世事无常,有些人甚至没机会再看爱的人一眼,便天人永隔。比起这些,她也算幸运罢。至少她有机会尽孝,有机会道别,这不会成为她一生的遗憾。   可老天真爱开玩笑,她用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件事,转眼一切就都变了。以为的难题迎刃而解,更大的难题摆在眼前,她该怎么办呢。恨只恨自己是个榆木脑袋,没长出三头六臂谁也帮衬不上,只能在这干着急!   李绾一夜没阖眼,第二天晨起吐了一遭,什么也吃不下,可吃不下也得吃,她饿一日没什么,孩子却是不行,又硬逼着自己喝了半碗白粥下肚。   这小院儿中十分幽静,置身于此有种遗世而独立之感,李绾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原本是盯着远处发呆,可怀着身子格外嗜睡,不知不觉便起了瞌睡。   卢玄来时,只一眼就愣在了原地。院子中,女子穿了身家常的绀青色撒花长裙,粉黛未施,头发也松松绾在脑后,坐在摇椅上打盹。明明闲散至极,却仍美的像是一幅画。让人不禁感慨,老天真是偏心眼儿,众人皆被时间磋磨,唯独她像是不会变样,永远美的令人屏息。   他唇角勾起笑意,轻轻走到她身前。太阳透过葡萄架缝隙,照出一道道金芒,李绾嫌晃眼,不耐的别过脸去。这场景似曾相识,卢玄抬起手,挡在她头顶,眼里柔情似水,只静静看着她甜美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李绾悠悠转醒,迷蒙着眼看他笑道:“你来了,怎么也不叫我?在这傻站着作甚?”   卢玄喉头哽咽,收回酸麻手臂,最后别开脸隐去泪光,“嗯,小心别着了凉。”   两人一起了午膳,又对坐在窗前看着秀丽风光饮茶。李绾心中有事,总提不起谈话的兴致,卢玄也不打扰,许多时候都是静静看她,两三日下来一直如此,此处的静谧悠闲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日子回到了最初,他是眉眼温润的玄真师傅,她是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共处山涧。   可李绾知晓,京都波涛汹涌,早就变了天。她躲在外头,享受这份宁静,总也不是个办法。   .   .   心焦气躁。第四日夜里,才终于等到了芍药。   “银甲卫传圣上口谕,请公主稍安勿躁,暂且不要回返京都。待料理完乱党,一切尘埃落定,自会派亲卫相迎。”   李绾站起身来:“这么说父皇没事?我早该猜到,早该猜到!”   芍药也道:“陛下龙体安康,请公主放心。”   “那太子哥哥呢?太子妃可好?还有......”   “都好,可这里面事情太多,属下也闹不明白。总归待公主回了京都,一切也就明了了!”   李绾这才松了口气。是她魔障了,自己一直身处内苑,又逢闭门养胎,朝堂上的局势早就不敏感了,这才半点风声都不觉有。父皇自然是不同的,一切有他把着,乱不了。   心头刚松懈一分,还没落座,打眼一瞧芍药脸色,李绾心中又咯噔一下。京都众人安好,她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会摆出这副表情来触霉头,除非......   李绾没觉得自己开口,可她分明听见自己干涩声音问:“宋怀秀呢?你打探到了?他可安好?”   芍药垂下头,哀声道:“将军身中三箭,坠下山崖,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李绾眼前一黑,便要踉跄倒地,芍药赶忙上前扶住她,“殿下!”   李绾喘了几口大气,才有力气握住她的手,“他不会死的。在哪出的事?哪里的山崖?你带我去,我得去找他。明明说好一两个月就归......我得去找他!”   李绾的手抖得厉害,芍药急的直跳脚,“公主,现在可去不得。且不说山高路远您身子骨受不住,此次连五军都督府都有人反叛,站了彭水东那头,京都到现在也还没安生呢,眼下卢家才是最安全地方,要不然陛下也不会有此口谕。”   见她听不进去,一心想着要去寻人,芍药咬牙道:“既然卢公子可信,能护您周全,莫不如属下走一趟,我去寻将军!您留下好生养胎才是。”   李绾红着眼默默垂泪:“芍药,此时我也只能指望你了。无论死活,我得见着他才能信。”   瘦瘦高高的女子抱拳道:“属下领命!”   这一走就是一个月,李绾没等到芍药复命,倒先等到浩荡仪仗。众人奉陛下尊旨,迎荣安公主凤驾回京。   她谢过卢家众人,扶着冬雪的手上八宝香车,忽而站定回过身去,见卢玄穿一身白袍站在远处笑着送她。李绾也扬起笑,朝他摆了摆手。   两人心里都知,这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第88章 若如初见(玄真番外)   望着她车架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不知是松了那根弦儿, 还是再没了希望,卢玄吐出一口血来, 直挺挺向后仰倒。   小厮抱着他哭喊,"公子!公子您这是何苦,你的一片苦心,她从来不知!您得撑住了, 像以前每一次一样, 不是都挺过来了吗?我去找她,我通通告诉她, 她一定会回来的!"   卢玄扯起唇, "别去,她都知晓。"   他瞒的不够好,被她看出来了。知道他命不久矣, 所以才没了那份冷淡。   见他营造出了一个虚幻的冬青寺,她便配合着他演戏。不再叫那冷硬生疏的卢公子, 而是笑语晏晏唤他玄真,就像旧时那样。陪他吃饭,与他饮茶, 有时他咳出血,慌忙用手去掩, 她也自然别过头去,只当做没看见。   他爱的小姑娘心善。自己遭逢变故, 还肯顾及着他,丝毫不愿让他难堪。   此次瑞王作死、兴义候反叛,听闻京都血流成河,朝堂上又是一番清洗,这么多人丧命,却唯独成全了他。这么想真是作孽,可他当真开心的紧。他离她那么近,美好的像个梦境,如今抱着这梦境赴死,也再无遗憾了   眼前一道白光,玄真竟有些想笑。他这破败身子,几次从鬼门关闯过来,死前的景象竟都司空见惯了。可这次有些不同,闪过的不是一生所为的走马灯,而是冬青寺飘雪的夜。   他看着自己在屋中打坐,窗外有道熟悉身影,屋里的他面露喜色,拿起伞奔了出去。   在飘雪中帮她撑伞、与她说话。   小姑娘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玄真,我要走了,跟家里到京都去。"   他明明痛的要死,却要装作无情:"嗯,一路顺风。"   女孩儿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紧紧拽着他的衣摆不放手,近乎哀求的噫语:"玄真,我喜欢你。"   看着那个自己仍要拒绝,卢玄五脏六腑都疼的打起了颤。不行!他得告诉她,他也爱着她,阿绾,不要走。   一瞬间,他的执着竟成了实质,他回到了多年前的雪夜。只楞了一瞬,他就紧紧抱住了李绾,"阿绾,不要走。我亦心悦于你,求你不要走。"   女孩身上的甜香萦绕在他身边,可他却觉得越来越冷。至此,卢玄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不是什么得偿所愿,这也是他死前的幻觉罢了。人到了生死关头,有时靠的就是意志。他经过几次,知道只要稳住心神,守住那点子清明,便能挺过来。   可心里边再如何明白,他都放不开手。李绾就在他怀里,他的小姑娘掉着眼泪,说喜欢他,此生他再没拒绝第二次的勇气。卢玄清隽的眉眼含笑,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不再抵抗逐渐昏沉过去。   师傅曾说,那会是他一生的灾祸,他必须割舍。可他回想一生,却觉得,这雪夜才是他所有悲凉的开始   那夜,李绾说喜欢他,鼻尖冻得通红,不停掉眼泪,死死抓着他的衣袍不肯放手。玄真在飞雪中解下衣袍不要,回了房。   他关上门打坐,口中不停的念着佛号,可一颗心就是静不下来。惦念着她冷不冷、手腕上的伤疼不疼、这般哭鼻子,明日眼睛要肿成桃了。   他能狠下心来拒绝,是希望李绾别犯傻气,天气那么冷,快些回家去。可又隐隐有个念头,盼着她别走,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想明白他们之间的可能。   千头万绪不容易理出思路来。他自小长在佛门,从没想过自己会破戒,动了心不说,甚至起了还俗的念头。他心中的愧疚快要将自己淹没,他的信仰崩塌、辜负了佛祖,不知该何去何从。   只能捻着佛珠不停诵经。稍一睁眼,见她小小的身影映在窗上,看着倔强又可怜,这样下去非得冻坏了不可!玄真手指捏的太紧,一串子佛珠散落满地。他心烦意乱垂头去捡,才捏起佛头塔,就愣了愣。   那时心中已有了决定。罢了,欠下的所有,他来生偿还,今生实不敢负她!   他刚要起身,忽然胸口一阵绞痛,他撑着桌案喘气却毫无和缓,片刻便惨白着脸倒在地上,竟是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叫门声将他惊醒,是春蝉的声音:"玄真师傅,绾姐儿晕倒了,我求你开开门吧!"   玄真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破晓,她竟站了一整夜!他急的出了一身汗,想要起身,可身子绵软无力,动弹不得,喊也喊不出声。又过了一阵外头没了声音,直到早课时间,有小沙弥来请他,叫了几遍无人应声,焦急之下撞开门,这才救了玄真。   虽得了救,大夫看过,却说他这是心疾。本就生下来孱弱,此番又勾起了这病,怕是要折损不少寿元,要他好生将养,别再激动才是。   玄真只余苦笑,这下子和她之前更远一步。他本就大了她十二岁,患了心疾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若不管不顾与她在一起,哪日他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人该怎么办?   玄真想了很久,终于吩咐小沙弥说,‘若她再来,便说我四方云游去了,归期不定。’   后来李绾果真又来了一次,听了这话才死了心,随家中长辈一道进京。玄真躲在暗处去送她,看马车远走,自己孤身去了雪山。   听闻那有位神医,能治心疾,可性子古怪,神出鬼没。玄真想去碰碰运气,若能医好,再进京去与她解释。可他一路千辛万苦上了雪山,却到处也没神医踪影。玄真倒在山上险些被冻死,后来被好心人救起,辗转将他送回了范阳卢家。可却冻伤了肺脉,落下了个咳血的毛病。   一道灾连着一道灾,阻断了他与她之间的一切可能。玄真心灰意冷,再无他想。   直到听闻章和帝欲让她入宫为妃,才又入京都,想要带她走,也终落得个冷淡相对的下场。再后来便是她与宋怀秀成亲之时,他躲在街角马车,悄悄看她,连近前说话的勇气都没了。   苦熬多年,他的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自己比谁都清楚。有时太难,也想着算了罢,别挣扎了,可又舍不得,因为偶尔还会有关于她的消息传来,他便捱着、撑着。当又遇到靖平公主李纤,对方说起爱慕时,卢玄点了头。   他不爱李纤,连丁点儿喜欢都没有,他答应这门亲事,不过是想每年宫宴上,能远远瞧她一眼。他快死了,每一眼都是奢侈。至于负了李纤,那是他的过错,将来下地狱也好,还业报也罢,他都认。   好在那位靖平公主也不是痴情之人,她的喜欢,更像是收集。各式各样的男子,只要长得俊俏,她便都想要,放在自家宅院里,只管自己活的顺意,不管名声狼藉。因她这般行事,卢玄也被人在背后指摘,可他不在乎,他这一生除她,很少有什么在乎的。   后来得到瑞王、兴义候反叛的消息,他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奔赴京都,前去救她。可他病的太重,在她面前强装着实不易,连和她同坐一辆马车都不敢。连夜的奔波,他根本承受不住,是提前灌了半瓶子丹药才撑了过来。到了这个时候,药石无医,说拿丹药顶着,其实就是将仅剩无几的寿元换做此时的精神罢了。   本来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每天她吃饭时,他便也跟着吃,只因这样能名正言顺的看着她。   白日有时昏睡,夜里却再睡不着。他便静静躺着,在心里诵经念佛,求佛祖再怜悯一次,能再多给他些时间。他不怕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何分别?可他不愿死在她面前。   能捱过这一个月,卢玄自己也没想到,对他而言,也算圆满了。   直到她返京那日。   艳阳高照,她穿了一身石榴红的广袖宫装。原已踏上香车,可又扶着宫人的手,回过身来看他。   她挽着高髻,眉目妖娆,像是一团美艳至极的烈火,灼的他眼睛酸痛。他怕失态,连忙带起笑意送她,她也回了个笑,朝他摆了摆手。   这是卢玄最后一次见她。仔细想想,从一开始他们每次相见,他总是在送她走,一次又一次看着马车远去,唯他一身孤寂留在原地。可这样也好,这样她便看不见他死去时的模样。   知她日后顺遂安好,他也就心安了。   阿绾,我心悦你,可却愿你永远不知才好   李绾返京当日,未回将军府,径直入了宫。   在琳琅馆内,等待李昭召见。   期间有一去范阳接引她们的银甲卫,给冬雪递条子,旁的没说,只说是公主交代过的事。   李绾展开纸条,上头只有短短一句,‘靖平驸马卢玄,昨夜逝于家中’。   她愣了愣,忽想起初遇那天。他一身纯白僧袍,撑一柄素面纸伞。身形巍如孤松,看她时一双眼却含着和煦春光。   一滴泪落下,将墨色晕染开来。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没交代明白的,比如彭水东为什么帮李柏,太子如何了之类的,明天终章一起交代哈~ 第89章 终章   李绾将纸条攥在手里, 一言未发, 已是泪眼婆娑。   可将冬雪唬了一跳,抻了帕子给她:“您怎么哭了?一会儿要面圣,哭肿了眼, 陛下瞧了得多心疼?”   李绾红着眼不说话。   早些年在谕恩候府那次匆匆相见, 她心里头还带着些埋怨。后来也遇上过几次,他已是靖平驸马, 二人见面也当不相识, 愈发的生疏。   但这回,短短一月, 李绾不光察觉到了他病重,更知晓了那份深情。若不是用情至深,谁会拖着病体赶赴京都,只为她一人安危?那样的周全温柔 , 那样的眷恋不舍,他每每看向她时, 都像是最后一次般铭心刻骨。玄真是爱着她的,她心知肚明。   那年冬青寺,原来不是她的一厢情愿,该是两情相悦,却最终无果。其中的缘由是什么, 李绾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她与她已经错过了,万不能为了这份遗憾, 再辜负了宋怀秀,这世间没有两全法,若生出两个都不想伤害的贪心想法,最后必定是伤了所有人。所以她只能狠下心装作不知,笑着与他挥手道别。   玄真,对不起。   “公主,陛下召您南书房见驾。”   李绾擦干眼泪嗯了一声,抬手将纸条送到烛火前,见它成了灰烬,便站起身来。她挺直背脊,昂着头颅踏上步撵,宫人簇拥中,是一国公主的华贵威仪。抱膝痛哭的小姑娘,那个真实的李绾,被她藏在心底,谁也不知。   可才收好的眼泪,在见到李昭的那一刻,又差点潸然而落。灯火通明中,他面色有些疲惫,白发也更多了些。可的确是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他没生病,更没离开她。见了她,便有了笑:“阿绾,没吓着罢?”   在爱她的人面前,李绾永远坚强不起来 ,带着哭音儿道:“怎么能没吓着?他们说您病重,被李柏挟持,说东宫起火,哥哥嫂子都不在了,听来听去没一道好消息。既然一切都在您的把控之中,为何不提前给我提个醒?非要吓死我才好么?”   埋怨皇帝,这天底下怕只有她才敢如此。   可挨了埋怨,李昭还一个劲儿纵着,像哄孩子似得:“莫要哭,是父皇思虑的不够周到。”   见旁边宫人都憋着笑,李绾也不好意思再耍性子,坐下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李昭挥手散了宫人,这才叹气道:“知子莫若父,李柏那点子心思,我从一开始就知。可光他一人,绝做不出这些准备,身后必定有高人指点。我将计就计,是想揪出那人,顺便借由此事看清到底谁是人谁是鬼,清理一番朝堂罢了。榕儿心软,我得提前帮他料理干净了才好。”   “可也是我太过托大,以为兵权尽在我们之手,李柏翻不出天去......万没想到,动了心思的人,竟是彭水东,五军都督府可有不少他的人,京都也因此乱了套。”   李绾还是发懵:“可姐夫......不,彭水东他为何如此?长姐乃是嫡出,与太子哥哥一母同胞,论起来,太子哥哥登基,可比李柏登基对他有利的多,他这样做究竟图什么?”   “哼。”李昭冷哼一声,“图什么?图这万里河山!李柏只是他的一颗棋,他借李柏之名起事,若真成了,那便是他的天下。”   “怎么会?您对他那般信重,他已是兴义候了,身居高位......”   李昭摇头:“阿绾,权势这东西惯会蛊惑人心,靠的越近,就越想登顶看看是何风光。当年的我是这样,如今的彭水东也是这样。”   “那时那么多人想要求娶绣儿,可我唯独看中了他,就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拼劲,年纪轻轻便能一个人撑起门第,日后定是个人物!可这些年他待绣儿好,在我面前更是一副恭谨模样,他这戏做的精湛,都快让我忘了他原本的野心。尤其当年逼宫时他与我一起,他觉得这事儿做来容易,想要放手一搏也不稀奇。是我老了,对身边的人心太软,才闹到这般田地。”   做戏吗?李绾想起从前,他第一次同李绣一起回谕恩候府时,处处的体贴照顾,一双眼都不舍得从长姐身上移开,从那时便开始作戏?只怕当时心意是真,可人心易变也是真,夫妻之情到底难敌皇位的诱惑。   “大姐可好?”   彭水东的野心害惨了李绣,直接将她陷入了两难的死局。若是彭水东事成,那于她便是杀父之仇。若是彭水东事败,那也带累的她无颜再见亲人。所以当她被困府中时,李绣动了自戕的念头。   “性命无碍,只瞧着心灰意冷,若不是还有香姐儿在,只怕真的撑不下去了。”   李绾替她难过,明明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是得不到一段好姻缘呢。彭水东做下这等事,哪怕他是香姐儿的父亲,李昭也是断不会容情的,她们母女日后,只怕也处境尴尬。   她垂眼道:“唉,总归大哥是个善性儿人,又是亲兄妹,到了什么时候也总归会护着姐姐的。那日东宫起火,没伤及大哥大嫂?”   “自然没有。那云藻的底细,朕一早便透给了榕儿,他故作宠爱,也是省的李柏再费心送别人进来。以火做障眼之法,其实烧死的两人,是那歌姬和她殿里的太监。”   李绾点头,“那也是自作自受了。”   李昭瞧她把话说的淡淡的,生怕她又误会了去,“朕可没有只顾你大哥,出事时你府上有人盯着呢。只当时事情有些不受控制,京都起了乱,你随那卢玄去范阳我才没拦着。卢家乃是士族,自有一套体系,裹不进这乱子里,你与他又有儿时的那些情分,去那躲静倒比留下来安全。”   李绾无奈,“我哪就想到了那去?您也忒看不起人。”   又说了会子话,最不想提及的话仍要提起,“李柏的事儿我与宋怀秀提过一嘴,要他小心着些。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不顾两国交战,直接在这当口下手,又是在人背后放暗箭......眼下所有人都在寻着,可他若真是......你也得想开些。你大姐已是这般,你若再有个好歹,父皇怎么办?你母妃她也受不住。”   李绾一滞,端起茶碗。“不会的,我回府去等他,他说过会回来。”   .   .   一月后。   谋、逆一事终于了结。与此事沾边的官员尽数斩首,菜市口的血腥气连日不散。听闻李昭还在太极殿发了好大脾气,连已不在了的柳氏,都挨了牵连。   “愚蠢至极,被人利用了尚且不知,还想学人家弑兄杀父,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分斤两!呵,柳氏可真是能耐,生的一双儿女,李柏是个蠢的,李纤更是可恨!养着些面首瞎胡闹也就罢了,还敢掺和到这种事里,里外挑唆,就是个搅事的精!”原因无他,掺和到造、反里头,无论是皇子公主一律讨不得好,李昭想来想去,着令圈禁二人。   可这兄妹俩保全了性命还不知足,竟敢嘴里不干不净,传到了李昭耳朵里可不得龙颜大怒?圈禁也分怎么个圈禁法儿,锦衣玉食的囚着,和吃糠咽菜的囚着,那可是天上地下。   如今落得个乞丐不如的下场,他俩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这些事儿与李绾无关。她终日待在将军府哪都不去,可算等来了芍药。   芍药肤色晒得更黑了些,一进屋便掀袍跪倒,“属下有负殿下嘱托。”   李绾心凉了半截,“没找到他吗?”   “山涧太深,将军若是掉下去怕是凶多吉少。属下绕到底下来回寻了多日,州属的官兵们也都在找,可还是没有音讯。”   李绾愣愣点头,“没找到啊,那便是好消息......总会回来的。”   其实那崖底有猛兽踪迹,找不到尸骨不见得就还活着......也可能是被走兽吃了干净。可芍药一句也不敢说,她总觉得公主瞧着如常,实则已经快被压垮了。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宋怀秀走前说的一两月就归,如今早已逾了期。所有人都道昭义将军死了,连府中的下人都暗道可惜,只有李绾仍在等他。   她腹中的胎儿已有五月,小腹微微隆起,可每日她都要到月亮门处站一会儿,就像以前每一天等宋怀秀下值一样。可等了一天又一天 ,仍不见故人归,一向娇气的人儿,这回却犯了倔强,再听不进去劝。   有时候人在身边尚且不觉得情有多深,直到失去了才发现痛的剜心断肠,李绾就是如此。   她与宋怀秀之间的情,从不对等。他爱她至深,可她呢?该是远不及他的。若也爱的奋不顾身,在刘钰要纳她为妃时,她就该远走边关与他亡命天涯,或是一根绳子勒死自己,以身殉情。可李绾没有,她道了句对不住,落了几滴泪,便进了宫。   至少那个时候,在她心里,李昭成事、家人性命、自己安危,所有的所有都要重过他宋怀秀。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了夫妻,两人便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他日复一日的对她好,她就是颗石头,也就早就被焐热了。更何况她不是,她就是个凡胎肉体,心软的女子罢了。   最初的那些喜欢,日久天长中,被男人一点一滴的好,熬成了一腔深情,可笑连她自己都未发觉。   直到她再也等不到他,也发现究竟有多爱他。   细想来也没什么惊天动地。他们间的相处全是些琐碎,天热时他帮她打风,天冷时他帮她捂脚,每日关心的都是她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可细微的温情,比生死相许更难。   男女相爱,彼此热情高涨时,头脑发昏都觉得为对方死了也情愿。可为你去死,需要的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勇气。过日子则不同,一天、十天、一年、十年,当最初的热情消磨殆尽,两人相处成了常态时,这个男人对你的好却从未变过,永远不舍得让你有半点儿委屈,那便真是爱到了骨子里。   李绾同样爱着他,总是来回梦到那双英挺眼眸,梦到他带着宠溺看她,还有耳边那一句句‘绾绾’,但当她醒来,床榻的另一边空荡一片。她也想过,可能这次宋怀秀真的骗了她,他不会再回来了。真若是那样,她该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她只会等下去。一天、十天,一年、十年,若终了一生不曾等到,那她便生气了。这回可不容易哄,哪怕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那骗子,她也不要理他!   “可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我便再也不同你耍脾气了。”一室寂静中,李绾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垂泪噫语。   忽听有人叫了声‘绾绾’,这就像一句法术,将她定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怕转身便成了空,就像她每晚的梦。   可这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些,有人从身后,连锦被带她一起揽入怀中,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萦绕鼻尖,让李绾鼻头发酸。   “绾绾,我回来了。”   李绾不可置信的回过头,不是那冤家又是谁?   她一边哭一边狠狠锤他肩头:“不是说好了一两月就归?九十一天了,整整九十一天,你去哪了?可吓死我了!”   宋怀秀捉住她的手,笑道:“刚才是谁说的,只要我回来就再也不同我耍脾气了?这会儿便不算数了?”   没想傻话让他听了去,李绾面色一红,哼道:“骗子!是你先骗了我,所以我的话也不做数了!”说罢借着烛火抬眼看他,男人有些憔悴,露着胡茬,眼底也有青色,只一眼就让李绾就软了心肠,不再嘴硬,翻过身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瓮声问:“那你为何才回来?听说受了箭伤,可好了?”   宋怀秀将人抱在怀里又是一番解释。   原来当日宋怀秀遭人暗算,坠入深崖,千钧一发间抱住了一颗老树,这才侥幸没死。虽艰难爬了上来,可位处边关,手下的那些人他也不知谁人能信,州府兵将救援更来的没那么快。左右为难,暂时躲到了林子里,却失血昏了过去。随后被路过的北鹘商队救去。   再后来,李纷因李绾的面子如何帮他、救他,其中又是许多事,不然依他的身份,想活着回来还真没那么容易。总之他身受箭伤,路途遥远,辗转今日这才回到府中。   “我说怎么那么多人寻不到你,原来是被带到了北鹘。你和纷儿也是,写封信与我知晓多好,真是要急死人。”   “当然写了,可那信使还没我脚程快,过几日该也收到了。”   李绾失笑,心中一下子就放了晴,这才想起推他:“你起开点儿,别压着我肚子。”   宋怀秀伸手一摸,脸上带了几分委屈,“我差点死在外头,你却胃口不错啊......”   李绾一怔,回手就拧他耳朵:“啊呸,我辛苦怀着身子,还要为你提心吊胆,你一回来就埋汰我是吧!”   “怀着身子?”宋怀秀目瞪口呆,表情傻气到了极点。   .   .   当夜宋怀秀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率军前去北鹘,迎回了一个女子,她与绾绾长得一模一样,可又分明不是。   同样的脸,她却从不展颜。眼神透着悲凉,再没了生机。   梦里的自己娶了她,可那女子像个木偶,经常一整日呆坐在窗前发呆。没多久她就将自己逼得奄奄一息,他不知她为什么这样,更帮不上她。   那女子临死前,头一次对他笑了笑:“谢谢你。我想起你是谁了,小时我帮过你一次,你是为了报答,想让我有份体面,才向他求娶我罢?谢谢你了。”   看她闭上眼,宋怀秀一下子惊醒过来。两人性格南辕北辙,他知那不可能是李绾,可她长着绾绾的脸,死在他面前,令他受不住。   睁开眼,见绾绾仍好端端的在自己身边安睡,他才松了口气,伸出胳膊揽住她,也带着笑意沉沉睡去。